书名:妖刀记   作者:默默猴   予人玫瑰,手留余香,你的红心就是对【TXT文学打包区】最大的支持!   作者介绍:   默默猴,台湾武侠小说作者,河图出版社签约作家。创作作品包括《回收战队再生人》(未完停更),《照日天劫》(未完停更),以及“东胜洲系列”,包括正在更新的《妖刀记》和列入创作计划的《六合书》与《奇锋录》。   作者自介:   每个在华人世界长大的孩子,心中都有武侠梦。在那里,籍籍无名的少年仗剑驰马,自波澜壮阔的冒险中成长茁壮,得到一些、也失去一些,最后立下不世功勋,成为英雄;其间,有慧美多情的红颜知己、有义气相投的生死兄弟、有城府深沉的反派枭雄,帝王将相,市井游侠,在故事里起起落落……   作梦的孩子终将长大,梦却不曾消失。于是现在,我写下了《妖刀记》。   序言:我们为什么要出版妖刀记?   遗失的一环   武侠小说这个类型里,情色是经常受到轻视甚至贬抑的部份。   金庸梁羽生笔下的主角们多是侠之大者,不欺暗室,而古龙所描写的楚留香陆小凤等又像是古装版的詹姆士邦德,女人与美酒相类,都是丰富情节的花花点缀;到了黄易手里,性的议题才开始被拿上台面,可以是道家飞升的法门,也可以是武功高手突破自已境界的考验。这为后来的许多网络小说打开了视野,注入些许活泼的朝气,但相对于其他的小说类型,态度仍然是闪躲而隐晦的。   在推理小说里,性可以是动机(如东野圭吾的放学后),可以是谜题(如京极夏彦的姑获鸟之夏),甚至可以是整个故事背后的精神(如土屋隆夫的不安的初啼);在爱情小说里,性可以是反诘(如格雷安葛林的爱情的尽头);是辩证(如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或是一个完整的历程(如菲利普罗西斯的垂死的肉身),但在武侠题材里并没有朝这个方向发展的不仅仅是为了迎合市场的作品。   “对武侠的类型题材来说,性恰好就是遗失的哪一环”默默猴说。   “情色书写并不等同与下流淫秽,重点在于你想表达的是什么,是加点料吸引别人来看还是对描写人来说确有必要。”   筑基于现实的奇幻写实风   默默猴擅长创造形形色色的奇妙武功,如夺舍大法不堪闻剑冷冷犀焰照澄泓等。在这些古雅馨香、充满国学色彩的名字背后,却是结合了催眠术等奇想天外的点子,又或者有着几可乱真的典故来历。   这样的创意也大量的被用于武林门派的建立上。因为故事是发生在作者一手建立的架空世界里,不会出现武侠迷耳熟能详的昆仑派 少林寺,取而代之的是相当于新兴宗教联盟的观海天门,以血裔传承专练剑法却不用剑的指剑奇宫,身兼朝廷司礼机构的埋皇帝冢……这些门派个个都有绵密的设计由来,作者却一点都不堆砌设定,而是巧妙地嵌入书中情节,随着故事一一拼凑完整,因此被大陆网友奉为有金庸文笔 黄易气魄,新奇度一点也不输日本动漫画的超强功力。   “我写的都是普通人。”默默猴笑着说:“成熟的男男女女会有欲望、有阴私,一场阴谋的初衷很可能是根源于某种性压抑……会发生在办公室里的斗争与暖昧,或许都能在我的故事里找到投影,因为我想写的角色就跟我们一样,只是拥有武功的普通人”   擅写女子的男性写手   除了武功门派,默默猴也非常善于创造一个个性格鲜明的女性角色。“区别色情与情色,有个很简单的办法:在床戏以外,每个女人都长得一样的就是色情,反之则为情色。”默默猴说。   曾经有网友在网络论坛大胆推测:默默猴若不是有过很丰富的女性经验,便是拥有一位巧慧的女性军师,才能写出形形色色的女角,甚至是嫉妒、寂寞、患得患失等细腻的心情转变。对此他却是一笑置之,“我只是想象力比较丰富而已。”默默猴笑答。   “妖刀记”是“东胜洲”系列的第一部,预计写十七卷左右,将有百万字的篇幅。“妖刀记”中的诸多配角还会继续出现在往后的其他故事里,甚至一跃而成为主角也说不定,形成一个浩繁致密活灵活现的有机世界。这也是默默猴写作“妖刀记”的最大动力。   第一卷 荒冢妖刀   内容简介:   封面人物:染红霞   东胜洲东海道,时间是白马王朝承宣七年。江湖子弟江湖老,距离那场逐鹿天下的央土大战,匆匆已过三十五年。   就在一片太平景象里,传说中曾经祸乱东海的五柄妖刀,却毫无预警地重生,悄悄对正邪两道伸出魔爪……前圣战的幸存者俱都凋零,这次,还有谁能力挽狂澜?能够操控人心的魔刀妖魂,究竟是诅咒还是阴谋?   第一折 寄魂妖刀,四大剑门   东海湖阴城郊,断肠湖南岸   檐前雨瀑飞泄,打得湖面云气蒸缭,像是凭空拉起一块雾溶溶的垂帘吊子,将屋里屋外分成两个世界;淅沥声里,更显出榭中那怕人的静。   “这雨……下得跟天塌了似的。”帘纱飞卷,身穿湖蓝绸裳的少女叹了口气,曼倚危栏,剥葱似的指尖轻抚红鞘,剎时连长剑也变得迷离梦幻起来:“黄缨,你说我们死在这样的雨里好不好?一切朦朦胧胧的,多美啊!”   ‘要死你去死好了’,她心里想。   被唤作“黄缨”的黄衫少女拧腰舒臂,打了个轻促的呵欠,眼里漾着一抹慵懒的浮亮。蓝裳少女没等她接口,又转头沉溺在雨景之中,明眸含雾,满脸自伤自怜的神气。   “我可不想死。”   黄缨架起一双浑圆姣好的腿子,嫩黄尖儿的弓底绿绣鞋恣意扳平,活像头餍足的猫。在“水月停轩”众弟子之中,黄缨的样貌不算出众,不过胜在双峰傲人,声甜眼媚;单说腿股之美,也少有人能与她的匀润紧实相比,可惜在这种全是女子的地方,只能引来同侪的排挤妒恨而已。   她翻过几本春宫图册,常偷听那些叮叮当当赶着骡车、冒大风雪往断肠湖送薪炭的粗汉们猥笑,知道男人要的是什么。漂亮脸蛋有甚用?生在颈子上头,还不是你看旁人也看?男人喜欢的是衣底下裹得严实,只能剥开了自个儿看的东西!   (可惜掌门不是男人。)   黄缨时常掠过这样的念头,心中不无喟叹。   水月停轩虽有个“轩”字,可不是一方小楼,而是断肠湖南首屈一指的剑派。   断肠湖南岸岩盘坚硬,照岸平浅,礁石舄岛罗列,于其上筑起亭台楼阁,飞桥衔接,下可行船;环外修起空心堤坝,设闸管制进出,便成一座广衾的临水庄园。水月停轩数代经营,大半精致的楼宇飞在湖上,湖景入园、园入湖中,从来便是东海道的胜境。   这座水风凉榭位于园中僻静处,离岸虽不甚远,却是三方孤悬,只有一条蜿蜒的覆顶飞檐九曲廊与岸上的菱舟香院相接,亭阁四面透空,以屏幔相隔,湖风一起满室沁凉,故尔得名。   “本姑娘还没尝过男人的滋味呢!可舍不得死。”黄缨轻舐唇瓣,抚着右眼眼角的小痣,笑容薄有几分衅意:“我说咱们家的采蓝姑娘成天寻死觅活的,莫不是跟哪个名门俏郎君好过啦,此生无有憾恨了呗?”   那蓝裳少女采蓝听她说得粗鄙,不由得蹙起柳眉,索性扭头不理。   “本门第五……不!第四美貌的采蓝姑娘,非三大剑门的才俊不能匹配。”黄缨越说越是兴起:““埋皇剑冢”里不是书呆就是白胡子老公公,不好不好;“指剑奇宫”的莫三、沐四公子是够俊的了,可惜风流薄幸,别要坑害了咱们家采蓝。哎呀!莫非蓝姑娘看上了“观海天门”的小道士?”   采蓝气得转身要拧,黄缨又叫又笑直讨饶:“不玩啦、不玩啦!一会儿给红姐撞见又要罚。”   采蓝圆睁杏眼:“干我什么事?都是你,净胡说!什么第四第五的?碧湖她……还在呢!”她连嗔怨都细声细气的,忽一瞥屏风里的笼纱绣榻,立时闭上了嘴,垂颈敛睫,眼梢儿却有些飘转。   (碧湖死了,你便能排上第四美貌么?)   黄缨斜眼乜着,心中冷笑。   水月停轩共分为四院,只有掌门亲授的衣钵传人能担任院主,又称“掌院”,身份自然与诸女不同。人所皆知,水月停轩的当代掌门“红颜冷剑”杜妆怜只有三位入室弟子,第四院菱舟香院的闺阁镜台迄今仍无主人。   采蓝当然不算倾世美貌,顶多就是清秀而已,那身皮包骨的有甚好看?黄缨暗里一啐,满心都没滋味。   谁教人家采蓝姑娘出身祈州富户、上过几个月闺塾,平日一听到“男人”两字便皱眉,浑身上下都是轩里爱的调调?没了碧湖,人人都说采蓝能做掌门的第四弟子,这阵子突然殷勤起来,连餐前午憩都有来捏手寒暄、送茶汤绣包什么的,瞧得黄缨直犯恶心。   但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   掌门人十几年来净闭关,八年前偶一出停,便收了任宜紫那个贼贱丫头做嫡传弟子,还指派了专门的丫鬟和老妈子服侍。明明是同年入门,这会儿她们都得恭恭敬敬喊她一声“三掌院”啦!不过就是生了张桃花脸蛋,人前装得倒挺斯文,骨子里和她们有什么两样?   黄缨心里一边嘀咕,慢条斯理地踅到了油竹榻边,揭开纱帐坐下。   锦被里一名仅着小衣、重纱包头的少女,全身裹得直挺挺的,裸露的脖颈带着蜡样的白,锁骨活像两枚绷着青筋的铜杈子;黑发散在大红色的荷鸯绣枕面上,被彤艳艳的烛火一摇,竟比渗出纱布的血渍更加怵目。黄缨伸出手,五只幼细的手指穿入少女发中,顺着青丝慢慢梳爬,梳着梳着又凑近些个。   “你……你这是干什么?”采蓝的声音绷得又细又紧,隐隐有些发颤。   “照顾她呀!”黄缨抿嘴回眸,笑得不怀好意:   “红姐让咱们来,不就干这个?忒你没情,也不来瞧瞧人家。”   采蓝面色发白,半晌才捏着桌角窝下,背颈有些僵。   “我……我坐这儿就好。”   黄缨暗自冷笑,凑到昏迷不醒的碧湖耳边,两瓣咬红似的樱唇轻轻歙动,一边斜乜着桌畔的采蓝。采蓝又紧张起来,浑身发抖,揪着桌巾的手背绷得惨白,隐约浮露青筋。   “你……你同她说什么?”   “我问她还记不记得--”黄缨朱唇一抿,嘴角微扬:   “是谁,在她脸上砍了一刀?”   电光骤闪,雷声轰隆震耳,像落在栏外湖中似的。采蓝惊叫起身,踢得腿下那只覆绣莲墩翻倒在地,腰鼓式的浑圆墩腹触地滚动,突如活物一般,一路斜滚到了门边槛。   “你……这般胡言,我同红姐说去!”   她气得粉脸煞白,这两句说得切齿,转身便要拎伞。   “去啊!记得早些回来。”黄缨灿然一笑:   “要是碧湖醒了,想说说当日的事儿,你可别不在场。”   采蓝倏然停步。一会儿回神,纤细的身子挨紧竹墙,慢慢弯腰,咬牙将绣花软垫揣在怀里,摸索着扶起莲凳;颊畔抖散几络鬓丝,神情倍显凄艳。   那天碧湖独个儿撑船出闸时,只有她和采蓝偷偷跟着。   后来……后来怎么了?黄缨轻抚额角,揉着自颅底迸出的、那针攒冷刺般的疼,试图把糊掉的记忆甩将出来--尽管半月以来,这么做似乎毫无效果。当日黄缨醒转之时,才发现连同自己在内,三个人都卧倒在菱舟香院的后花园里,一道凄惨的刀痕从碧湖的眉角斜跨下颔,将那张标致的瓜子脸蛋硬生生劈裂成两丬。   她还记得自己楞了一愣,就这么失声尖叫起来,俯在一旁的采蓝动也不动,如同死尸一般。   是谁闻声赶来、又如何将她们带离现场,坦白说已不复记忆,但黄缨清楚知道决不是自己干的。如果她也有碧湖那样的美貌,兴许绣榻上躺着的就不是一人,而是一双了--这念头着实令她胆寒了一阵,不过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黄缨很快便觉得可笑起来。   世上有种人是没法做坏事的。   她还住黄泥沟老窝子的时候,家里有九个兄弟姊妹,连吃饭都要争抢;隔壁狗子他妈可怜她一个女娃儿抢不过,瘦得乳脐贴背,不时偷偷带进自家的灶房,塞半张面饼、剩俩饽饽什么的。   小黄缨一拿到吃的便钻入桌底,拼命往角落里蹭,一股脑儿的将东西塞入嘴,生怕被其他兄弟姊妹挖了出来。狗子他阿姊老骂她“贼贱丫”,那神气活像瞧着阴沟里的小猫小狗,从过家家一直骂到出嫁。   狗子家的太爷争气,留下了一点薄产,儿女都养得白润,狗子他阿姊更是出落得十分标致,腰细腿长,肌肤像是匀上了粉似的,一出汗就显得特别腻白,犹如蒸熟磨细了的甜藕浆。黄泥沟的小伙子们成天在附近探头探脑,阿姊却早有了心上人。   那日,小黄缨又溜进狗子家灶房找吃的,忽听蓝布门帘外一阵窸窣,她悄悄掀开一角,却见一名身材高大、穿着贵气的青年男子与阿姊黏在一块,两人磨磨蹭蹭,不多时便厮缠到了炕上。   男子生得一张白净面皮,丹凤眼、挺鼻梁,双眉斜飞入鬓,比起黄泥沟那些个做粗工的黝黑男人,不知好看了多少倍,瞧得小黄缨心口突突直跳,不知怎么忽然酸刺起来,益发恨上了阿姊。   那时阿姊双颊红扑扑的,眼角直要滴出水来,比平时还要美上几倍。男子净拿口鼻磨着她的颈窝,大口大口嗅着领间的体温气息,一只大手揉着阿姊的胸脯,片刻又探入襟里。阿姊的襟扣被扯脱开来,袒出一大片雪白酥腻的肌肤,沃腴间丘壑起伏,男子抚过之处都留下密密的汗渍,分不清是谁濡湿了谁。   阿姊猫叫似的轻哼着,左手软弱推拒,右手的食指却衔进了润红的唇瓣间,小巧的贝齿忘情地咬着。男子颇受鼓舞,大大扯开阿姊的襟口,掏出一只雪润润的油乳尖笋,一口噙着顶端的蓓蕾嫣红,吮啜得滋滋有声。   阿姊这才真正紧张起来,身子一弓,揪紧了炕上的棉布被单。   “别……痒呢!好……好羞人……”她娇娇的埋怨,轻喘不止,混杂了气声的语调恍若呻吟。男子依然故我,揉得硕肥的乳肉溢出指缝,原本浑圆挺拔的乳廓在五指间恣意变形,沾满晶亮唾沫的乳首勃挺如小指指节,骄傲地向上翘起,随着颤抖的娇躯不住轻晃。   “妹子不愧是做惯庄稼的,身子好结实。”男子嘴上逗她,突然一把握住乳房,实实的抓了满掌:“啧,这宝贝居然这般弹手!”   阿姊又羞又气,偏生疼痛里又有几分恼人的舒爽,一时被摆布得全身酥软,片刻才紧抓着他的手不让继续,恨声轻喘道:“你……你看不起我家种庄稼,这……这般欺……欺负人!在……在我们这儿,人人……人人都说我……比……比官家……比官家小姐漂亮!”   男子哈哈大笑,转移阵地,将手探进她腰里。阿姊害怕起来,死命夹紧双腿,颤声道:“阿哥……别!我阿爹回来撞见,要打死我的!”她长年劳动,力气不小,当真不依起来,男子也难越雷池一步。   他凑近阿姊耳畔,滚热的喷息吹入她敏感的耳蜗,笑得一脸坏坏的:“妹子乖!你若依了我,阿哥让你做真正的官家夫人。”阿姊浑身一颤,听得人都酥了,屈起的膝盖慢慢放平,顿时瘫作一片。   男子赶紧褪了她的裙裈,解下腰巾,将两条细白的长腿大大分开。   小黄缨看得脸红心跳,只见阿姊双手捂着脸,全身抖得像打摆子似的,雪白的腿间一撮醒目的卷曲黑茸,下头两瓣细肉活像是一开一阖的鲤鱼嘴,油亮亮的润着一抹水光。   男子忙不迭的褪下裤衩,衣摆一撩塞进腰带,连鞋袜都没脱,缠着膝弯间皱成一团的裤管扑上炕去,惨白少肉的屁股挤开阿姊的大腿,就这么和身一沉--   阿姊惨叫一声,两条白腿紧缠着男人的腰,十指都陷进他的背心衣里;从黄缨这头瞧不见她的神情,只觉得那声惨呼惊心动魄,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听见阿姊的声息,仿佛是断了气。   男人“嘶”的一声仰起了头,呲牙咧嘴的模样不知是疼痛还是享受,不过稍停片刻,立刻大耸大弄起来。   “阿……阿哥!疼……疼!”起初阿姊还雪雪呼痛,不知过了多久,哀唤声渐次平息,喘息却慢慢变得粗浓,偶尔还夹杂着几下娇娇的轻哼。   小黄缨只觉两人下身半裸的模样说不出的丑,反不如调情时令人心猿意马,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直到男子大叫一声,浑身僵直,旋又软软的趴倒在阿姊身上。   他起身穿好了裤子,阿姊连忙摸出一条巾帕,咬着牙往雪嫩的股间一抹,帕上一片深渍染开,令人怵目惊心。“我们……好过了,阿哥若不要我,我……我也不想活啦。”阿姊捏着帕子,趴在男子怀里,说这话时双颊晕红,两只眼睛水汪汪的。男子极力拍哄,说上许多蜜语甜言。   原来这样便是“好过了”?看来挺丑的。小黄缨歪着头想,心中不无安慰。最好阿姊遇上骗女人身子的无行浪子、江湖郎中,活该她白疼一场!   那男子却不是言而无信之徒,没过多久,便央人前来说媒。狗子家的太爷听说是前庄的郑家大户看上了女儿,乐得合不拢嘴,一口答应了下来。左邻右舍都说:“早知道你们家丫头不是庄稼人的命,这会儿真成了员外媳妇儿啦!”纵有眼红的,这当口也都闭上了嘴,以免惹上放租的郑员外老爷。   黄缨跟着母亲到狗子家贺喜,阿姊看都没看她一眼,一径忙着拣布做衣裳。   黄缨静静等待,终于等到阿姊上花轿的前一夜,拿着母亲帮人做针线活的大剪刀溜进屋里,就着熟睡的狗子阿姊额前,慢慢将浏海贴鬓剪掉。她的动作很轻,一次只剪一点,足足剪了一整夜,磨利的剪刀开阖如水,说不出的熨贴爽润。   后来听说阿姊疯了。迎娶队里的长舅一见,说是“鬼剃头”,遇着都嫌晦气,谁还敢要这样的阴女?花轿连黄泥沟的地坪都没放落,掉头便走。舍黄缨面饼吃的老大娘很伤心,终日以泪洗面,从此一大家子果真倒了楣:老太爷、狗子几兄弟接二连三的走,老大娘却始终拖了口气儿,瞎婆子守着窗牖破落的祖厝与疯癫女儿,左邻右舍都避得老远。   黄缨觉得老大娘挺可怜,然而一想起那夜落剪的滑顺手感,仍不觉轻笑出声,旁人都当她傻了。她从不后悔剪了那一地乌溜溜的发;这会儿,看谁才是贼贱丫!   可采蓝不行。   她那种人,只有在鬼迷心窍的时候,才能干出平常想都不敢想的事,心魔一过就怯了,活像只被猫叫声吓傻的金丝雀,打开樊笼也不得飞。黄缨觉得有意思极了,甚至夜夜祈祷,请求老天爷教碧湖死前能睁开眼来,就当着采蓝的面儿,哪怕只有一瞬也好,这可多有意思!   原本她数着日子,暗算采蓝能捱到哪一天,没想观海天门、指剑奇宫、埋皇剑冢也接连发生门人惨绝刀下的大案,又传出什么妖刀妖魂作祟的说法--这下可好,连碧湖也一并算了去,“妖刀复生”、“妖刀对上四大剑门”的耳语蔓延开来,传得整个东境武林沸沸汤汤,水月停轩上下戒备,谁都没疑心到自己人身上。   水榭外电光一闪,焦雷迸落,采蓝低头掩耳,苍白的脸映得一片惨青。   纱幔飘扬间,黄缨看见九曲桥的彼端有条模糊黑影,形象看不真切,似乎是个佝偻的高大男子,又像身上架着粗梁椽柱似的,感觉十分怪异;眨了眨眼睛,却什么也没瞧见。她心头一紧,“咕噜!”咽下津唾,悄悄探近碧湖鼻端,触手微感湿热,不由得松了口气。   菱舟香院那头层层戒备,更有被昵称为“红姐”的二掌院“万里枫江”染红霞坐镇,黄缨平日大老远瞥见这位督课严格、冷言冷面的掌院师姊,便慌忙绕路避开,此际却反而觉得心安。要说有人能无声无息,就这么越过大名鼎鼎的“万里枫江”染红霞手中之剑,又有在湖上曲桥倏忽消失的本领,只怕放眼东海四大剑门,再也没有一处安全之地。   世上有这样的人么?鬼还差不多。   鬼也不怕。这儿还有个凶手呢,多煞气啊!   想着想着,恼人的头疼似乎消失了。黄缨乜着闭目捂耳的采蓝,旋又轻笑起来。   ◇ ◇ ◇   东海道,瞻州首治湖阳城   城外,荒野之上。   破败的古庙屹立雨中,漆着“五威灵光”四个泥金大字的木匾被吹得咿呀作响,似将坠落。   庙中灯火通明,宽敞的大殿雨漏淅沥,原本横七竖八的圮砖已被移至一旁,龟裂的青石地板洗刷干净,绘满朱砂符箓。扭曲的血红文字或断或连,盘了整整三大匝,几乎占满整座灵官殿的地面。   符文的正中央,置着一座奇异的囚笼。   四方形的铁笼放在一辆八轮板车上,笼子顶端与相接的三面以精钢铸就,造得紧实,剩下的一面却是半朽砖墙,墙上布满蜂巢般的败孔。囚笼底部是块厚逾尺半、边缘参差的大石板,整座笼子简直就像凭空挖起两丬屋角、其余四面砌起钢条似的,接点俱都浇铸封死,通体竟无一枚活扣。   铁笼虽然奇怪,但也只是奇怪而已;若有东海道的武人途经此地,见了庙里的人马阵仗,怕才要大惊失色。今日,在这小小的荒野圮庙里,东海三大剑门--埋皇剑冢、观海天门、水月停轩--的人通通都到了,三拨人马各据一方,正等待着迟来的第四方代表。   许缁衣叹了口气,望着庙里摇晃的炬焰微微出神。   水月停轩门下,姿容、身段,乃至气质谈吐,无一不是精挑细选。身为水月一脉的大弟子、代理掌门职务近十年的许缁衣,按说应该是艳冠群芳才对;然而对初见面的人来说,绝对不会想用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她。   事实上,纵使随行的水月弟子们有如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这位肤白胜雪、黑衣素净的代掌门一入庙中,就再也没其他门派的男弟子敢投以唐突的眼光。她从容率众来到殿中一角,所经之处,各派男子莫不低头垂手、悄悄退开,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了观音佛祖。   许缁衣并没有出家,但她很清楚自己的定位。自十九岁代掌门务以来,她从未配戴过一件首饰,没穿过任何颜色的花衣裳,不曾出游享乐;在四家盟会的场合,她没说过一句多余的玩笑话,除了盟务,就只谈剑法武功。   要让一名当年仅有十九岁的无名少女赢得武林同道的尊敬,使她令出有依、言出必践,这样当然还不够,许缁衣另外做了很多很多的事。   只是这种一丝不苟、毫无转圜的执着,却为她竖立起极为超然的“高度”:十年来只穿黑衣、每餐两碟素菜、每日抄经一卷……在精明善治、剑艺超群的形象之外,维持着异乎常人的生活自律,无疑能使许多人顿生自惭。有件逸闻一直在东海道武林间流传,为人津津乐道:即使许缁衣从未要求,但只要有她出席的场合,其余三大剑门之人绝不饮酒,这是连其师杜妆怜都不曾有过的特殊礼遇。   许缁衣不是圣人,甚至不是出家人,她很清楚自己只是一个女人;充其量,也只是一个剑法很好、又握有权力的女人而已,但她从不吝于利用这额外得来的影响力。   今夜,她由衷希望这样的影响力能派上用场。   殿外雨坠如天倾,在铺天盖地的淅沥声里,一阵龙吟般的清啸突然透雨震入;啸声到处,檐前的水濂分迸开来,雨水被音波一阻,涟漪般四向荡开。众人胸中气血鸣动,功力弱的不由一晃,小退半步,倚墙调息回复。   (琴魔来了!)   许缁衣闻声凛起,心知指剑奇宫若派此人前来,今日之事绝难善了。   啸起风摇,殿中几十支火炬劈啪作响。越过笼荫人影望去,在大殿另一头,埋皇剑冢的副台丞“朝天金锁”谈剑笏蚕眉蹙紧,紫膛阔面上虽无表情,额际却有汗光,显然心思也转到了同一处。   “遍履城山不求仙,独羇花月欲穷年;一罢掷杯秋泓饮,胜却青锋十三弦!”   朗吟声里,“渌水琴魔”魏无音跨过朱漆高槛,手拈长鬓,一双斜飞凤目迸出精光,眼角深痕如刻,密逾蛛吐。身为指剑奇宫硕果仅存的“无”字辈长老,那头银发乌鬓的异相正是修为深湛的证明,堪与背后的焦尾乌桐琴并列“渌水琴魔”的两大特征。   另一边的角落,几十名身披缟素的道人怒目相对,露出悲愤的神情。   领头的中年道人一袭飘逸宽袍、环肩半袖,腰系犀角玉带,足蹬饰珠银履,鹤氅之下金织彩绣;虽作道士形制,却像是宫观壁画里的羽化神仙。随身更有八名杏衣道僮簇拥,手捧香兽经卷、长短木匣等,排场远比身为水月停轩代掌门的许缁衣讲究。   中年道人瞇起一双湿润漆黑的大眼睛,捋须冷笑:“魏老师好深厚的内力!琴魔之名,威震东海,果非幸致。等会儿滥杀四门无辜的大凶人来了,还须倚仗魏老师神功,一力击杀!”   魏无音置若罔闻,锐利的目光如剑一般环视场内,当者无不悚然。道士群里年纪较轻、修为尚浅的,被他锐目一扫,身子不禁微晃,霎时间竟有些足酸脚软。   琴魔来回扫了几遍,冷冷一哼,径向许缁衣颔首:“代掌门既来,烦请代为问候尊师,就说老夫年衰体迈、剑艺凋残,杜掌门出关之后,烦请尽早前来印证,免生遗憾。”许缁衣淡淡一笑,却未接口。   那中年道人被他晾在一旁,面色倏寒;但也不过一瞬而已,旋又冷笑。   “魏老师这般避实就虚,莫不是理屈了罢?”   东海四大剑门之中,除水月停轩一家尽是女子,极少参与斗争之外,指剑奇宫、观海天门都是长踞东海百数年的势力,明争暗斗,无日无之,恩与怨俱是一笔烂账,算也算不清;若非还顾忌着埋皇剑冢的老台丞萧谏纸,冲突早已爆发。   埋皇剑冢虽列剑门,却是朝廷派在东海的司礼机构,负责统筹天子东巡祭天诸事宜,正式的名称是“东海道行司礼台”,内设台丞一名,同内台令史正三品,台内连副台丞、秉笔、院生等都领有品秩俸禄。   尽管江山易改,历朝历代为节制东海道,始终都保有“东海行司礼台”的机关设置,只是江湖人不理庙堂的繁文缛节,一律管叫“埋皇剑冢”。   谈剑笏身为埋皇剑冢的副台丞,怎么说也算是东海武林同道的父母官,一见场面要僵,赶紧缓颊:“我有一言,二位且听。正是妖刀苏生,重又为祸,今日才请各家前来。按我家台丞的估算,今日妖刀必现身于此,少时还要请诸位齐心戮力,共止魔氛。”   魏无音闻言转头,瞇眼一瞥。   “萧老台丞今日没来?”   “这……”谈剑笏被问得有些措手不及:“台丞尚有要务,不克前来。”   魏无音一拈须茎,漫声道:“三十年前妖刀乱世之际,东海四大剑门、两大铸号、五岛奇英等莫不受害,牺牲无数,才将妖刀消灭。老夫与杜掌门等寥寥故人,苟活至今,可不记得当年萧谏纸有预知妖刀出现的本领。”他凤目一睁,迸出精芒:“莫说妖刀已灭,就算真又活转过来,萧谏纸几时与妖刀混得精熟,知道今日必来此间?”谈剑笏哑口无言,一时答不上话。   魏无音冷冷一笑,移开目光。   “谈大人,你若不知,自好回转白城山,唤萧谏纸前来!我那劣徒失踪许久,中间有些小人污言构陷,说他行凶杀人什么的。若教老夫知道是谁将小徒藏了起来,又或设计他不能出面自白,老夫绝不善罢罢休!”   那中年道人瞇眼哼笑道:“魏老师不必指桑骂槐,我观海天门若想与沐四侠过不去,犯不着赔上十二条人命。我听说妖刀中宿有妖蛊,持用者莫不迷失心性,魏老师的爱徒必是持了妖刀,才干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沐四侠若然有知,想必也是痛心疾首,魏老师不妨大义灭亲,也好为令高弟保住侠名。”   魏无音倏地转头。   “阁下东一句“伤天害理”、西一句“大义灭亲”,倒似我徒弟已坐实罪名,却不知目证何在?”   这一回轮到道人慢条斯理了。他弹了弹指甲,好整以暇的说:“指剑奇宫的“不堪闻剑”与“雨漏更残”两大绝学,都是缓杀慢死、取命于榻的厉害招数,敝门遇袭的十二人里,有七人当场毙命,余者几乎没有撑过三日的……”魏无音正笑得蔑冷,忽听道人话锋一转:   “……天可怜见,有一人却幸而得存,为这桩惨案留下了目证。”轻轻击掌,身后的俩小道士抬出一张软榻,榻上之人纱布裹头,渗出黑涸血渍,气息几近于无,覆着白布的干瘪胸骨已不见起伏。   埋皇剑冢号称“剑史”,研考诸门剑艺如治经史,谈剑笏一见那人断息留命的征兆,不觉一凛,抱拳道:“鹿真人,可否让我一观令徒伤势?”中年道人一拂大袖,扭头道:“大人请自便。”   谈剑笏趋前俯身,小心揭起白布,只见那人胸前一条宽如食指的伤口,由右肩斜向左胁,伤处皮肉翻卷,那还不怎么怵目惊心,两侧的瘀青却比手掌还宽,被周围惨白的肌肤一衬,仿佛披着一条酱紫色的宽幅绶带。   这一记砍得胸骨微陷,令心、肺等衰而不死,伤者全身血流趋缓,宛若静脉,正是指剑奇宫的绝艺“不堪闻剑”。谈剑笏轻抚伤者肌肤,只觉触手寒凉,果是凝血之兆,不由得蹙起眉头。   中年道人得理不饶,冷哼:“谈大人见多识广,能否为本门做个公证,看看这断息留命的一刀,却是普天之下哪一门哪一派的手段?”谁都知道此事绝不简单,但一时之间又瞧不出端倪,谈剑笏绷一张铁板也似的紫膛国字脸,一径蹙眉苦思,半天都没有答话。   (派个老实人来,老台丞可真是失算了。)   许缁衣暗自叹了口气,出言为他解围。   “听说“不堪闻剑”劲到血凝,断脉而不伤皮肉,乃是一门讲究透劲的绝学。”   她微微一笑,雪肌被素净的乌衣一映,恬静柔美的面容透着空灵灵的冷落。   “我见识浅薄,但觉这一刀落手极是霸道,不知谈大人有何见解?”   谈剑笏点头道:“我也觉得奇怪。能伤人如斯,何至于弄得这般血淋淋的?依我瞧,这其中必有蹊跷,不妨请臬台司衙门指派干练的仵工与大夫相验,也好查个水落石出。”   中年道人负手冷笑:“臬台司衙门天高地远,剑冢山中门庭甚深,这公文往返旷日废时,待得仵工来时,只怕人都死得剩下一把骨头了。谈大人久在公门,这不是同我说笑么?”谈剑笏老脸一红,想想他说的也是实话,一时倒也难以反驳。   一旁的魏无音始终冷眼以对,此时忽然昂首闭目,唇畔抿着一抹蔑意。   “要杀你儿子,何须“不堪闻剑”?”   中年道人眉目一森,射出两道如电锐光。   这中年道人鹿别驾,正是观海天门的四位副掌教之一,人称“剑府登临”,在门中的地位仅次于掌教“披羽神剑”鹤着衣,平时出入都是八僮八侍的排场,颐指气使惯了,几时听得这般狂言?眼下却不露愠色,和颜道:“魏老师所言甚是。这“不堪闻剑”的威能,贫道闻名既久,甚向往之。少时沐四侠若来,少不得要讨教。”嗓音温厚,给那双黑多于白的湿润眼眸一衬,更显天真。   这几句话里隐带杀伐,居然也说得动听悦耳,闻者如聆钟磬。   魏无音缓缓睁眼,一一扫视,所目之人无不凛然,似遭剑戮。   “离宫之时,我家宫主再三嘱咐,让我少造杀孽,勿伤盟情。好在我年事已高,就算偶违圣训,料想宫主也不忍责罚。”   谈剑笏见话头已僵,赶紧打圆场:“妖刀祸世,惹出这许多事端,眼下正是齐心戮力的时候。这个……”却遭鹿别驾一顿抢白:“妖刀三十年前便已灭去,我等都没能亲见,杀人偿命却是此世的公道,普天之下无不凛遵。谈大人说是也不是?”   谈剑笏哑口无言,魏无音却一径冷笑。   “谁敢动我徒儿,须得拿命来换!”   “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鹿别驾踏前一步,大袖扬起:   “来人,刀剑伺候!”   ◇ ◇ ◇   约莫半个月前,四大剑门陆续有人遇害。   凶手持一柄形制怪异的利刀,断金削铁、来去无踪,竟无一剑能与之相抗。种种迹证所指,这几桩大案似是指剑奇宫“琴、棋、书、画”四绝居末的“丹青一笔”沐云色所为。沐云色虽然年少风流,声名却一向不恶,流言传将开来,东境武林顿时哗然。   指剑奇宫之主“九曜皇衣”韩雪色最是爱惜羽毛,当下派遣四绝行三的“铭碑破帖”莫殊色前往调查,岂料一去近旬,居然也杳如黄鹤。   观海天门素与奇宫不睦,此番死了六名弟子,其中还包括鹿别驾的义子鹿晏清,鹿别驾再也吞不下这口气,点齐东海百观数千道众杀上龙庭山九蟠口,欲讨还公道,几乎酿成一场惨烈恶斗。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埋皇剑冢及时派出快马止战,声称三十年前消灭的妖刀重生,一力促成四大剑门结盟,共阻妖刀乱世。   今日灵官殿里四派埋伏,为的就是捕捉“妖刀”。   江湖路走久了,会比较相信鬼神--但不包括妖魔精怪、鱼龙化现这种荒谬的乡野曝言。   若非妖刀之说出自埋皇剑冢的老台丞、正二品金紫光禄大夫致仕的“千里仗剑”萧谏纸亲笔密函,恐怕只能惹来一阵讪笑。连谈剑笏指挥院生推来那巨大的铁笼、在地上描绘朱砂符箓时,都免不了一脸尴尬,何况这些江湖混老的名侠剑客?   鹿别驾明摆着是来捉拿凶手的,而魏无音坚信得意弟子不会无故逞凶,欲防观海天门挟怨灭口。谈剑笏早有预感,就怕沐云色现身之际,便是盟约破裂之时;谁知妖刀未至,两派冲突已然爆发。   “来人,刀剑伺候!”   语声方落,左右递上两只扁长木匣,鹿别驾拂开铜锁,“啷锵”一声龙吟,两柄奇兵已然出鞘:右手执一柄刃白如霜的棱节七星剑,左手所持,却是一把厚重的鲨鳍鬼头刀。   观海天门练的是双兵,右手一律持剑,而依左手兵器的不同,分为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等一十八门。鹿别驾乃观海刀门一脉的魁首,刀剑同使的造诣在门中无人可比,他双手垂落,刀剑在身前交叉,傲然道:“魏无音!你在东海也算是传奇人物,亮出兵刃,免你死后还有余话!”身后一片金铁交鸣,众弟子也都擎出刀剑。   魏无音冷眼环视,忽然仰天大笑:“兀那贼道,忒也无知!殊不知指剑奇宫的门下,只练“无形之剑”么?”随手拔下一根长长的鬓边黑发,真气到处,细柔的发丝陡地绷直,宛若钢针!   鹿别驾心念一动,连忙大叫:“众人小心--”话未说完,眼前白影忽地一晃,身后“碰!”一名弟子软软瘫倒,左肩肩井穴上插着一根柔软黑发,留在肉外的尚不及寸半,几乎刺穿肩膀。   魏无音哈哈大笑,双手连挥、乍去倏来,眨眼又有四五名天门弟子倒下,余人惊慌不已,登时阵脚大乱。   眼见他如鬼魅般穿梭自如,鹿别驾心下骇然:“休战未满百年,指剑奇宫的邪魔外道,竟练就这般身法!”心知是平生罕有的大敌,再无保留,提气叫道:“众人休慌!快走九凤天罡步,使“群魔束形大阵”!”   一听“群魔束形大阵”,在旁的谈剑笏、许缁衣不禁变色。眼见插手无门,谈剑笏急得大叫:“鹿真人!盟约尚在,勿伤清明!”但已阻之不及。   众天门道士原本逃的逃、避的避,也有挥刀剑乱砍以图自保的,然而这“九凤天罡步”踏将下去,数十人各行其是的混乱场面突然消失,三步之内阵形自成,仿佛早已练好了似的;饶是魏无音快逾闪电,四面八方却似突然竖起了高墙,再无半点进退趋避的余地。   他又以发剑刺倒数人,阵形却不动摇,益发窒碍难出,不觉一凛:“数十年来未曾交战,不想牛鼻子却练出了这等绝阵!”仗着绝顶轻功一掠冲天,攀着屋椽窜出檐外,身形没入雨幕之中。   “诱敌之计么?”鹿别驾阴阴一笑:“既然叫“群魔束形大阵”,早防到这等鬼蜮伎俩!众人听好:北魅玄范,神虎玄冥,足履七星,周匝下营!”七名弟子得令,并肩一跃而出,随后又是七人;四拨二十八人分作四神方位,落地成阵,果然守得如铁桶一般,便在移动间也无可乘之机。   谁知雨中传来一阵嘶哑豪笑:“蠢货!出得殿门,便是我赢!”   天际雷电一闪,只见魏无音踞于殿外一株光秃秃的半死槐树上,并未走远。   鹿别驾大袖一挥,又是二十八人跃出殿外,仰头阴笑:“这“群魔束形大阵”,能困倍数于己的高手!不知琴魔一人,能抵一百一十二名高手否?”   魏无音毫无惧色,仰头大笑:“我借造化之力破阵,孤身一人足矣!”鹿别驾盯紧他肩后裹着织锦的乌木长匣,暗忖:“传说这厮的“雨漏更残”能以琴弦发剑气,在他破匣取出焦尾乌桐琴之前,须以大阵除之!”提气大喝:“收!”五十六名天门弟子一拥而上,双重群魔束形大阵立时收拢!   天雷乍现,青紫色的电光中,魏无音攒着槐树桠叉间预先布置的一条细线,运劲一弹;劲力所及,落下的雨珠顿时成了一颗颗铁丸般的暗器。淅沥雨声之间,飕飕飕的破空劲响不绝于耳,只听一迭声的短嚎此起彼落,天门道士接连倒地,眨眼间再无一人能起。   雷声轰隆劈落,魏无音跃下槐树,目光一扫遍地呻吟辗转的道士们,昂然冷笑,负手信步而来。鹿别驾面色铁青,贴身的八僮八侍一齐拔出刀剑,纷纷遮护在主人身前。   魏无音解下背后木匣,弯身坐上门坎,将裹锦长匣置于膝上,手按锦布,半晌才喟然道:“非要杀光你的手下,你我才能一决么?观海天门,尽是孬种!”   “你!”鹿别驾忍无可忍,一跃而出:“找死!”   “铿”的一声,鹿别驾人未落地,已然飘退,原本应该他落脚的地方,却换成了一名身着淡紫衫子、腰细腿长的娇小少女,雪白的瓜子脸蛋不过巴掌大小,更衬得她下颔尖尖,说不出的窈窕细致。   她手里的长剑脱鞘而出,平竖在美艳的面孔之前,剑棱处却被一根绷直的发丝贯穿,只差分许就要贯入眉心,刺进颅中。“小姑娘,”魏无音淡淡的说:“你这一剑逼退牛鼻子,无论劲力拿捏、出剑方位,甚至是“移形换影”的身法,均属上乘。以你小小年纪,如此殊为不易。”   少女嫣然一笑,颊畔绽出小小梨窝,顿如满室花开,令人目眩神驰。   “能得琴魔前辈夸奖,乃是晚辈的无上光荣。”   魏无音摇头。“但我这一剑顿止,却是老夫四十年来苦心孤诣的锻炼所致,只消少了一天一月的工夫,你现已躺在地上,变成一具冷冰冰的破脑尸了。你的举动不只无谋,而且还很自以为是。”   少女含笑从容,仍是一派娇憨:“前辈所言甚是。晚辈斗胆,赌的是琴魔前辈四十年的侠名与侠义之心,必不致错伤无辜。”魏无音冷哼一声:“妄入战团,自讨死耳!算是哪门子的无辜?”过了一会儿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抿嘴一笑倒转长剑,盈盈下拜。   “晚辈水月门下任宜紫,给琴魔前辈请安。”   魏无音将琴匣重新背好,斜睨鹿别驾一眼,径自走到角落,坐下烤火。   “牛鼻子,就看这位任姑娘的面子,在妖刀出现以前,你的脑袋权且寄在脖颈之上。小心照管,莫要掉了。”鹿别驾重重哼了一声,面色铁青,也不答话。   他适才被那紫衣少女任宜紫一剑挥开,多半还是吃了急怒攻心、贸然出手的亏,真要动起手来,任宜紫未必能是他的对手。只是在这个当口,多个敌人总不如多个盟友来得保险,况且许缁衣始终未曾出手,老三任宜紫已是这般本事,代师掌门已逾十年的大师姊岂是好相与的?   眼下,看是不能再打了。所幸魏无音未下杀手,倒在门外雨泊里的众道士次第苏醒,拄着刀剑一跛一拐回到殿中,就着火堆烤干衣服。原本剑拔弩张的厮杀场面,转眼又陷入一片莫可名状的诡异静默之中。   许缁衣静静打量着这一切,谁也看不出她优雅淡漠的外表之下,究竟在盘算着什么。“大师姊,我带金钏、银雪去外头瞧一瞧。”任宜紫凑近耳边,清脆的喉音甜嫩甜嫩的,压低时意外有些黏。   金钏、银雪是师父捡回来的一对双胞胎,原本打算让她们照料师父起居,后来却赏给了宜紫做丫鬟,她与红霞都不赞成,但终究还是顺了师父的意思。   这双姊妹花得师父亲自点拨过几年,除开三位掌院,内功剑艺算是第九代弟子里数一数二的硬角儿,一旦连手,连红霞也应付得吃力。带上金钏银雪,就不能再拿安全做为借口了。   “可外头下着雨呢!”许缁衣没管大庭广众,随手替她理着云鬓。   “这里头也下啊!”任宜紫一指梁间,巧不巧的顺势让了开来,回头仍是一派娇憨:“大师姊,人家闷得慌。屋里都是男人,有股难闻的味儿,我待着心烦。”没等答应,拧腰移步,便要迈出门去。金钏银雪齐望了许缁衣一眼,并立不动,两张一模一样的清秀小脸上看得出同样的犹疑。   许缁衣神色淡然,轻声说:“也好,你就去后头看看罢。清出一条退路来,没准一会儿能用上。”   任宜紫一停,转头笑道:“我就知道师姊疼我。师姊放心,全包在我身上罢。”脚步细碎,提剑径往后进去了,婀娜款摆的背影引来无数目光,就连观海天门阵中也不可免。金银双姝低头匆匆尾随,眨眼便无踪影。   水月停轩门下全是女流,在四大剑门中看似敬陪末座,实则不然。“红颜冷剑”杜妆怜是当今东海道坐三望二的顶尖剑手,名列天下剑榜《秋水名鉴》,等若挤进了当今剑客排行的前十位。   除了剑术与美貌,杜妆怜挑徒弟、教徒弟的本领也是天下驰名。   她的三名亲传弟子年纪轻轻,却都是四大剑门的响亮字号:二弟子染红霞武功卓绝,代师传艺逾七载,谁都知道“万里枫江”染红霞是水月门中最难缠的敌手。老三任宜紫十五岁上便代师参加十年一度的四门论剑大会,于朱城山指天台顶与三大剑门的首脑各对一招;剑上虽无定论,三人却一致公认杜妆怜是东海最具眼光的师匠,授徒的本领当世无双。   许缁衣身为嫡传首徒,芳龄不过二十九,代掌门户却已逾十年,水月停轩在她手里发展好生兴旺,杜妆怜得以放心闭关,不问俗事。人说:“抚剑欲谁语,东海三件衣。”把许缁衣与观海天门掌教“披羽神剑”鹤着衣、指剑奇宫宫主“九曜皇衣”韩雪色等相提并论,声威震动天下。   四门联盟里,埋皇剑冢原该是合纵的核心,唯“妖刀”一说委实太谬,萧谏纸纵有三十年的清誉,望重武林,充其量也只能换来今日灵官庙一会而已。若无法证明妖刀的存在,不过是临老犯胡涂罢了,谁人理他的疯话?谈剑笏没有稳镇场面的能耐,剑冢却也派不出更象样的人物了,看样子连他自己也是半信半疑。   惨遭沐云色毒手的十二名天门弟子中,还包括鹿别驾的义子,指剑奇宫与观海天门势成水火,若说百年来的明争暗斗是远因,凶案便是一触即发的导火线。   水月停轩一名九代弟子昏迷不醒,算是四门中损失最轻微的,如能自外于两门恶斗,未始不是合算的代价。水月停轩能有今日之盛,不在吞掠之狠,拓展之速,那些专注“获得”的男子恐怕永远无法理解:其实断肠湖畔的园林基业、钱粮库禀,均来自许缁衣对“损失”的精细操作。   此际许缁衣却有别样心思。   她的目光,始终在铁笼上下盘桓。   一旦殿外寒风微停,笼里散发的恶臭就如恶兽出闸,凶猛无匹的冲入鼻端、直窜脑门,摒息也难以顿止。谈剑笏里外踱了几匝,与鹿别驾、魏无音都说不上话,老远见了,按剑快步行来,团手作揖。   许缁衣敛衽微福,两人并肩而立。   “谈大人见过笼里的物事么?”   见她主动攀谈,谈剑笏似乎松了口气,棱峭的轮廓稍见缓和。   “没有。”   “可知笼中所囚何物?”   “不知。我刚从胜州回来,院里一片乱,很多事都不大明白。”   许缁衣忍不住微笑,对他的率直倒是生出几分好感。   白城山听说受妖刀侵袭,死了十来名院生,剑冢虽涉江湖,却是不折不扣的朝廷职官,隶属礼部辖管,典制比照谏院御史台,抚恤、修缮什么的都得写章递折,飞马分报京城平望都与东海道臬台司衙门,十分麻烦,非如江湖门派易与。   眼见问不出底细,她话锋轻轻一转。“我见老台丞书札上的字迹有些暗弱,着实担心了一阵,可惜诸事耽搁,没能上山拜望。还在想今年七月的寿辰,要给老台丞捎几盒蔘芝什么的。他老人家的身子骨还康健?”   “身子安好。”谈剑笏难得微露笑意,未几又补上一句:   “精神也好。”   许缁衣很小的时候,就认识萧谏纸了。   尽管印象中他一次比一次衰老,但那双眼却始终不曾改变。这些年她忙于门务,与剑冢那厢多是书信往来,至多让红霞亲上白城山一趟,但许缁衣知道萧谏纸决计没有随着年月增长,而变得胡涂昏聩。   --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口出谬论、悖意孤行,萧谏纸到底想做什么?   世上若有妖刀,又是什么能引将过来,令两门罢手,却杀不得放不得?   “我虽不知所囚为何,但临行前我家台丞再三交代,宁可错放妖刀,不得失却此物。”仿佛看穿她的疑惑,谈剑笏微微摇头,面色凝重:   “笼中之物若与妖刀一同现世,天下将陷浩劫!”   第二折 残兵之殇,风雨断肠   东海朱城山 白日流影城,器作监   少年穿过长长的岩道廊庑,来到整座城里最幽僻的角落。   环绕着石砌的铸炼房四周,仿佛连空气都被烤得暖洋洋的,门罅里透着逼人的旱劲。放眼东海三大铸号,“白日流影城”算是字号新的,不过新不代表粗疏,里外都讲规矩:此间的铸剑场非是梁壁打通、喧哗吵杂的大作坊,而是一座座独立的石造大院,远近都不挨一处。   一位师傅开炉,得有八九名学徒伺候,起炉、烧料、敷土、锻打、淬火、打磨,各有各的照应,每道工序还须看准时辰下手,以免剑器沾染阴邪秽气,至为不祥。   学徒里有天分、肯吃苦的,才能按部就班,从烧炭生火一路层层历练,听任房里的师傅支使教训,过了淬磨这关便算登堂入室,具备正式拜师的资格。这一折腾,少则也要十五年的工夫。   少年迎着空气里炙人的滚热,沿曲折的岩道走过了器作监十一座铸房,来到最末尾的“辰”字号,额上居然滴汗也无,仿佛一切再自然不过。推开厚重的大门,锻打铁胎、红炭哔剥的声响骤然清晰,少年吸了口气,整整浆好熨平的衣襟袖口,撩衣跨过高槛。   “妈巴羔子!你谁呀你……”精赤着上身的学徒凶霸霸回头,突然睁大眼:   “耿照?”   被称为“耿照”的少年咧嘴一笑,微露腼腆,白霜霜的牙被古铜色的黝黑肌肤一衬,倍显精神。   “别嚷嚷,按规矩来。当心恼了狗叔。”话虽如此,众学徒仍是撇了工作,一窝蜂挤上前,有的伸手摸摸他的新棉衫,掩不住满脸艳羡;有的猛扑上来拧头扭臂,亲热得不得了。   “都来瞧欸,执敬司的大红人!”   “才两月不见,变了个人样啊!”   “给俺们说说,都长了啥见识?”   “见识?见识个屁!”当先那名学徒大笑:   “咋久不回,准是搭上了姑娘!”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连说带蹭,手脚都没闲着,可比嘴皮子利索十倍。耿照个头不高,人单势孤,能是这群虎狼少壮的敌手?眨眼陷入十几只古铜油亮的粗胳膊里,被挟得歪脖子瞪眼,唧唧哼哼挣脱不出,呲牙乱叫一气。   “吵什么吵!”   蓦地一声断喝,众学徒噤若寒蝉,个个如中定身咒,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一名黄面鼠须的矮小老人负手而出,尖声道:“这是我辰字号房里的规矩?执敬司的关条在哪儿?谁放人进来的?”嘴里骂着徒弟,一双细眼却斜睨少年,仿佛形容猥崽的还是别人,而非自己。学徒们簌簌发抖,没敢抬头回话。   耿照定了定神,自夹层的衣囊里取出一封对印黄柬,双手恭恭敬敬捧过。“弟子奉执敬司二总管的吩咐,往断肠湖一趟,行前要往长生园去会儿,请狗叔多关照。”   狗叔一瞥关条,抬头“唔”了一声,其实他大字不识几个,也没啥好看。执敬司是白日流影城的中枢,关条不过是王侯府里的排场而已,打着二总管的字号办事,城里谁人敢阻?   狗叔上下打量几眼,闲气似未出尽,转头大吼:“都给老子干活去!回头我一个一个验,哪只王八羔过不了关的,小心他一双腿子!”众人如获大赦,立时哄散。   “你在前堂混得不错啊!”狗叔歪头背手,乜着一抹冷蔑,字字从鼻腔里挤蹦出来:“看这会儿……都能上断肠湖啦,不容易啊!二总管都让你干什么?洗衣煮饭、扫地擦桌,还是跟进澡堂搓搓脚,夜里上榻窝香香啊?”嘿嘿几声,说不出的猥亵卑琐。   少数几个跟耿照不对盘的学徒听了,也跟着嗤笑,引来同侪怒目。   耿照强笑:“狗叔别拿我开心啦。这是一点小小心意,从前多承关照,还请狗叔不要嫌弃。”递去一管小油竹筒。狗叔打量片刻,解封一闻,脸色微变:“湖洲的“天雨香”?”耿照赧然一笑:“前日二总管一高兴,赏给堂上伺候的弟兄们尝尝,我糊里胡涂也分了二两。想想还是狗叔懂茶,别教我给平白糟蹋啦。”   狗叔一呆,冲着窃笑的学徒猛瞪眼:“笑什么?一脸婊子相!”抄起马扎(古时一种可折迭的小型坐具,木腿交叉成支架,以布、绳、皮革等做椅面,形似今日的童军椅)劈头摔去,砸得几人呲哇乱叫,兀自云山雾罩。   “今儿……专程去园里看你七叔啊?不错不错。”顺风顺雨的将竹筒揣怀里,狗叔瞇起了吊尾眼,摇着颗老鼠脑袋,神色大见和缓,口气也亲热许多:“你也算挺有心的了,阿照。”   “倒也不是专程,还有公事。”   “那别耽搁--”狗叔信手招来一名学徒,话没出口抬腿便踹:   “带阿照去后头!你们这些个折死爹娘的,剥光了也学不到人家半分乖!”   辰字号并非城里的最后一进,整座白日流影城依山而建,在山背突出的峭壁平台上还有一座堆置煤渣败铁的隐蔽小院,房里都管叫“长生园”。   据说金铁若经反复熔炼锻打,其中掺入莫名杂质、难以析净,铸剑师称为“铁精败坏”者,长置将生阴邪之气,污染洪炉砧锤,须淋上鸡血石灰,拌入炼剩的炭渣同埋深土,以避其秽。白日流影城埋阴铁的地方,便是这座距辰字号末进足有数里之遥的长生园。   耿照让把守辰字号后门的守卫验了关条,独自攀上崎岖的盘肠小径。除开调任执敬司的两个月不算,十二年来他几乎每天都要爬上几回,山路在他离开的这两个月里变化不大;走着走着,往事又涌上心头。   耿照自小无父,母亲本是随营的军伎,继父则是从中兴军里退下来的老兵,隐居在王化镇外三十余里的贫瘠山村,开一间修犁补镬的打铁铺子,跟谁都说不上两句,得了个“耿老铁”的外号。耿照从小不怕火,三岁起跟着耿老铁敲敲打打,五岁上已能整出一片平铁。   耿老铁拿着那片歪歪扭扭的铁片仔细端详,几天都没说话。   某天早晨,他突然卖了拉磨的老马,再加上一条左腿换来的朝廷恩赏银扣,熔秤了整整五两揣在怀里,将耿照带上朱城山,向在府前做门房的昔日老官长一径磕头,依然什么也没说。   在耿老铁心里,或许只有朱城山上的白日流影城,才不致埋没了他的儿子。   朱城山雄峙东海太平原,号称“沃野太平第一峰”,自来便是天子封禅祭天的首选。自独孤氏于平望都城插上白马旌旗以来,朱城山便是本朝的宝地,太祖独孤弋于山上营建城塞,封予宗室,流影城主世袭一等昭信侯,领山下承恩、王化、怀远、天长四镇共九千五百余户食邑,岁岁免贡,恩遇备至。   这样的安排有两层目的:太平原历有王气之说,据之堪可成王,独孤阀当年便是由此兴兵。占山筑城,可保独孤氏发迹的龙脉永固,王气源远流长;暗地里,则寓有监视东海诸藩、诸州治,以及当年协助独孤弋打天下的东境武林势力的深意,其中也包括“青锋照”与“赤炼堂”等两大火工派门。   东海饶富盐铁,历为中原正统的兵冶财库,昔年北方的异族铁骑横扫中原,独孤阀起兵相抗,全仗青锋照、赤炼堂供应军械,才得以苦苦支撑,终与人称“中兴第一名将”的西镇节帅、大将军韩破凡东西合兵,完成驱逐鞑虏的匡复大业。皇朝肇兴,京城平望都虽设有军器监、神械局等官派作坊,但天子点阅出游的仪仗铠械等仍命青锋照与赤炼堂承制,岁岁翻新,既予皇恩,亦怀旧情,一时传为美谈。   白日流影城不走青、赤两家的路子,专为武林名家造剑,量愈少而质愈精,数十年来别开蹊径,卓尔成家,与青锋照、赤炼堂等并称“东海三大铸号”。   流影城于山下物色学徒,拣身家清白、能吃苦的。耿照出身不算清白,靠门房大力疏通,勉强进了辰字号房,谁知房里四名师傅无一肯收,正唤家中领回,门房灵机一动,提议送去长生园。   原来埋阴铁的地方常有作祟之说,传得绘声绘影,谁也不爱去,干脆搭起草庐,供年老无依的匠人栖身顾守。只是园子离城甚远,日常不便,还需一名帮忙跑腿的人来使唤。   耿照就这么留了下来,在盛传闹鬼的阴院里打杂。那年他才六岁。   头一回看见七叔,耿照差点吓晕过去,终于明白闹鬼之说从何而来。   七叔没名没姓,就叫七叔。   七叔只有一条手臂,右臂齐肩断了,连带削去半边腰股,所以身子老屈一边,活像条半生熟虾。像这样的刀伤,七叔全身有许多条,最严重的一道在脸上,那刀剁碎了他的左眉、鼻梁和右颊骨,让七叔的脸看起来像是摔烂的两丬泥钵,落刀处深深陷入,伤口却又结起纠结浮凸的紫红息疤,说话时老带着呼噜呼噜的含混水气。   据说七叔受伤后就住到长生园来了,起码有二、三十年的时间,铸炼房的师傅多没听过这号人物,只说园子里不太干净。   很少有人知道,七叔不但还能打铁,而且手艺十分了得,执敬司的横二总管经常秘密前来,亲手交付图样,上头密密麻麻写着字,取件时也多不假他人;时间久了,二总管与耿照熟稔起来,才有后来调升执敬司的事。   尽管七叔技艺精湛,但独臂到底是不方便,因此耿照除了生火掌炉、淬火打磨一手包办外,十三岁上便已取代七叔的右手,执锤上砧,打出平生第一柄刃器。   那把刃首斜平、单面开锋,既不像剑也不像刀的东西,至今仍悬在草庐壁上。耿照自己看得脸红,七叔却说有“初犊无畏之气”、“正锐得紧”,说什么也都不肯取下。   耿照“咿呀”一声推开柴门,踩过蔓草丛生的石板铺道,破庐里残光褪影,壁上正斜斜浮着那柄“初犊”的剑形,一切都跟他两个月前离开时没有两样。偏堂青幔揭起,畸零佝偻的老人探出头,几乎埋入眼褶的细小瞳仁微微一绽,浓厚的白翳里似有光芒。   “回来啦?”七叔似乎并不意外,一指竹凳:“坐会儿。”   耿照这几日总记挂着他的身体,好不容易见了,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安安静静坐下来。七叔歪着身子靠上凳,随手抄起几上的破蒲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搧着,昂起另一只黄浊的眼睛:   “横疏影派你来的?”   “嗯。二总管让我跑一趟断肠湖,把东西交给水月门下的二掌院。”   “那是挺重用了。你去了这么久,吃住还惯不惯?都干些什么活?”   耿照笑道:“也没什么。跑跑腿、打打杂、使些气力,说不上特别的,只是从前干活都打赤膊,现在是里外三层,包得跟粽子一样。”   七叔也笑了,半晌才轻描淡写道:“要是住得不惯,趁早跟你们二总管说说,园子里也不是没活干。你最近头还疼不疼?”   “忙得紧,约莫是没空疼啦!到这会儿都没犯病。”   七叔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耿照端坐片刻,忽然省起,忙从怀里取出一只扁平木匣,置于几上。“七叔,这给木鸡叔叔炖汤喝。”揭开匣盖,浅平的红漆盒底搁着小半截手指粗细的蔘头,干瘪得像是掺盐晒透了的山萝卜。   七叔抬望了一眼,耿照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抓着头讷讷一笑:“等下个月领了份子钱,我再给木鸡叔叔带些来。”七叔看着那半截蔘,摇了摇头:“剩下半截是给你爹捎去了罢?你木鸡叔叔那毛病,便吃这个也医不好,下回都给你爹带上。”   “我阿爹身子骨挺硬朗,吃蔘也就是滋补。木鸡叔叔有病在身,可不一样。”耿照笑道:“我才托人给我姊姊捎了银子,家里原本也不缺什么,七叔别放心上。”   “你姊姊多大年纪了?十九?二十?”   “今年上巳节一过,就满二十五啦。”   “还没找婆家?”   耿照摇头。   “多亏有她照看阿爹,我捎回家的钱,她也从不买胭脂水粉什么的。我攒了点钱在身边,将来好给她办嫁妆。”说着展颜一笑:“七叔,我都想好啦。等明年补上前堂的正差,听说能跟柜上借七八十两,我打算回龙口村,央人给阿姊说媒,然后把阿爹接上朱城山。我阿姊再要不嫁,怕就难啦。”   执敬司相当于侯爵府里的内务房,薪饷比照衙门役值,正副总管甚至领有品秩,仪同七品县丞,俸帛都是朝廷按官册发的,自非铸炼房的匠人可比。七叔听得默然,话到口边反倒没味儿了,便只一笑:“你个十六七八的毛孩,想的倒是远长。”   耿照面红如枣,一径抓头傻笑。   “往后你也别带东西来啦,多攒点钱是真。”七叔搁了蒲扇扶起身:   “有空来瞧你木鸡叔叔,比什么蔘药都强。”   “我明白。”   两人踅至后进,后边院里杂芜丛生,稍能落脚的地方都堆满柴薪,高迭逾篱,圈围得铁桶也似,居间置了个磨净的石砧。   砧畔一人呆坐,瘦骨嶙峋、黑发披覆,遮得不见面颈肌肤,露出袖底的枯指细腕白得怪异,既似生漆假偶,又有几分盐尸模样,总之就不像活物。   耿照环视庭除,忍不住心里难过:“我走之后,居然没人照料两老生活!”   七叔似是看穿他的心思,斜睨一眼,鼻中哼笑:“要你可怜?多事!你这两个月若少拿柴刀,进境只怕还不如他。”   石砧上竖着一截粗柴,怪人刀起倏落,刀柴相交的声音只比撕纸大些,木柴应声微晃,却未两断。他举刀的动作僵硬无比,仿佛胶成一团的拉线傀儡,刀落又是一声裂帛响,碗口粗的硬柴摇都不摇,圈口迸出十字锐痕,竟已四分。   怪人举刀、劈落,举刀、劈落……顷俄之间,石砧上的粗柴已被连劈十几刀,柴身却动也不动。耿照看得童心大起,拾起另一柄柴刀,喝道:“木鸡叔叔小心,我来啦!”唰的一刀劈下,粗柴微微一晃,仍不偏倒。   七叔轻声喝采:“好!”   耿照微笑,却来不及开口,只见怪人又劈一刀,砧上的木柴--或许该说是“柴束”--晃得更大力些,已不似前度般稳立不摇。这是一场速度的竞赛:无论出刀有多快,一旦柴身被剖细到某种程度之后,便再也承受不了刀刃的劈削;砍下最后一刀的人,必须承担柴束飞散的责任,便算输了。   这个游戏,耿照从小到大不知陪木鸡叔叔玩过多少回。   他记得刚来长生园的时候,木鸡叔叔连刀都举不起来,镇日呆坐,只有耿照劈柴的当儿,才能稍稍吸引他无神的目光。为了让木鸡叔叔维持活力,耿照花很多时间在劈柴上;不知不觉,都过了十几年。   两人飞速出刀,碗口粗细的木柴被连劈十余记,渐渐难以维持平衡,每每落刀的尾劲一拉,都带得整束柴不住摇晃。耿照心知崩坏在即,暗忖:“我可不能赢了木鸡叔叔,得让他高兴才行。”唰唰连抢两刀,末尾余劲一拖,便要将木柴抖散。   谁知长发怪人拦腰一挥,石砧上的木柴上下两分,上半截迎风飘开,“唰!”散成无数细片,径粗还不及一筷,宛若竹篾一般;下半截却被拖刀的力量一束,直挺挺的停在砧上,若非周身布满密密麻麻的竖直刀痕,远看简直就像半截完好的粗柴,动也不动。   “好!”耿照看得一愣,不禁脱口而出,这一刀便再也出不了手。呆得片刻,院里微风轻扬,将下半截木柴吹得像重菊般四散开倒,稀哩哗啦的吹下了石砧。   七叔低头哼笑,转身走进屋里。   “进来吧!我早说了,你这两个月里若少拿柴刀,只怕还不如他。”   耿照不觉微笑,取薄被替木鸡叔叔盖好下身,也随七叔进了屋里。   “喏,你瞧瞧。”   七叔取出一只乌木长匣,随手翻开匣盖。匣中的黄衬上置着一柄红鞘长剑,鞘宽三指,长近四尺,黄铜吞口、鸟翼剑锷,形制十分朴拙。耿照捧过木匣,不觉蹙眉:“七叔,这剑……好沉!”   七叔不置可否,微哼一声:“拔出来瞧瞧。”   耿照求之不得,小心翼翼捧剑出匣,锵啷一声龙吟,屋里顿时亮起一泓秋水。那剑剑刃甚厚,剑身从剑锷朝锋刃缩窄,吞鞘处原有三指幅宽,到了剑尖剩不到两指,显然剑的主人擅长击刺,才有这样的特殊要求。   他提劲轻挥几下,谁知剑刃晃也不晃,竟连一丝风声也无。   “真是好刚的一把剑!”耿照赞叹:“七叔,这剑若不开锋,拿来当九节钢鞭也使得。是谁用这么重的剑器?”   七叔冷笑:“这便是横疏影让你来拿的玩意儿了。好个泼辣的娘儿们!叫什么来着?”耿照听得矫舌不下,呆了片刻,才讷讷地回话:“叫……叫染红霞,外号“万里枫江”,是水月停轩的二掌院。这……这是她要的兵器?”   两人对看半晌,七叔“噗”的一声,忍不住哈哈大笑,使劲搧了他后脑勺一记。   “快去断肠湖罢,傻小子!这么恶的婆娘,当心她一使怪力,摘了你的脑袋!”   ◇ ◇ ◇   东海湖阴城 断肠湖畔,水月停轩   耿照坐在偏厅里,贮着四尺重剑的乌木长匣不敢离身,匣外裹的赭红布巾就跟他周身的衣衫一样,早被一路不停的急雨打湿。领着耿照进门的老仆妇虽然替他沏了热茶,也给他一条陈旧的白棉布巾擦拭衣发,但耿照一人坐在这传说中的“男人禁地”里,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某种奇妙的违和感,就跟浸透衣衫的湿冷寒意一样挥之不去,零零落落地沾上了他。   耿照以为,那是因为自己太过紧张的缘故。   东海四大剑门中,水月停轩是唯一专收女徒的门派。从前在铸炼房见习的时候,水月停轩是这一大票血气方刚的毛头小子最喜欢的话题,大伙儿想象水月门下都是一个个娇嫩婀娜、巧笑倩兮的美丽少女,总是聊着聊着就猥崽暧昧的笑成了一片,尤其洗澡的时候聊得最起劲……   时光飞逝,耿照已不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了,这些日子经过前堂执敬司的历练,渐渐懂了点人情世故,不再天真的以为水月停轩里藏着一个活色生香的女儿国。   事实上,水月门里规范甚严,外客无论男女,都只能进到前厅而已,距离门人生活、习艺的水上庄园还有大段距离,连窥视都不可得。耿照奉命来过断肠湖几回,虽然都是在大门外交割粮秣物资一类,对水月门规也略有耳闻;被招待到门厅里来,这倒还是第一次。   从大门到此间,一路都没见到其他人。耿照枯坐两刻,等到茶水无温,渐有些不耐,心想:“水月门下不留外客,我又是男子,总是要避嫌。此间一直无人来应,倘若捱到傍晚时分,那可真是进退不得啦!”犹豫之间,又坐了一刻有余,终于忍无可忍,提声叫道:“老嬷嬷!老嬷嬷!”半天没人相应,他背起木匣,径往厅外回廊走去。   耿照没敢直接往里头闯,走到回廊入口处,隔着檐下雨瀑向外眺望。水月停轩的主体建筑沿湖而建,屋瓦连绵,缓缓伸向湖畔的一座小丘,庄园外环以高墙;入口处的门房只是一般的百姓,并不懂武功,二、三十户人家就住在大门前后,形成一个自给自足的小小村落,家家领水月停轩的薪饷,代为看管门户,也有充作佃户杂役的。   他进来时,记得守门的是两名庄稼汉模样的中年人,一路替他撑伞到厅里,连忙提气叫唤:“大叔!有事相询,烦请来一趟!”连叫了几声,大门处却无动静。   耿照有些着恼:“这里的人,怎么一个个都聋了?”微一犹豫,循着偏厅回廊,直接往后进行去。   回廊的尽头是一处钉满碗大铜钉的朱漆大门,耿照正要推开看似沉重的门扉,忽见地上一物微微闪光,拾起一瞧,竟是一枚闪着铜光的锁头。那锁被人削成了两段,断面平滑如镜,十分新亮,便是打磨过也不见得有这么平整,显是利器所为。   耿照心中掠过一抹不祥,咿呀一声推开朱漆大门,只见地面上一条奇妙的痕迹横过青砖,仿佛是拖行着犁头或石磨一类的物事,一路迤逦着往园中拖去。   只是青砖坚硬非常,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才能在青石铺成的廊间留下这样的痕迹?   耿照蹲下观察片刻,习惯性的将门扉掩上;正要转身,颈后忽然一痛,一点尖锐的冰凉摁压着他的颈椎,他仿佛可以看见摁压处破皮流血的模样。   剑尖的主人微微向前一送,压得他紧贴门扇,身后响起一把清脆爽利的喉音。   “你是何人?”   来人的口吻十分严峻,充满威仪,耿照平日听命惯了,答得不假思索:“弟子耿照,受本城横二总管之命,前来求见贵派二掌院。”   ““本城”?横疏影?你是白日流影城的人?”   那女子轻哼一声,丝毫没有撤下剑尖的意思。“白日流影城是本朝贵冑辖下,几曾有过这般唐突无礼、擅闯门户的弟子?待我押你上朱城山,你若是冒名伪诈、意图不轨,只怕要丢了这条性命!”   耿照脸上一红,嚅嗫道:“弟子递帖求见,不敢逾越。谁知等待数刻,不见有人相应,才走到这儿来。请……请前辈见谅。”他听女子措辞威严,决计不是一般的门人女弟子,丝毫不敢缺了礼数,只是不知对方名头,又不敢贸然询问,只好尊称一声“前辈”。   女子冷哼:“胡说八道!前厅自有门房佣仆,动静都由专人报与我知,岂能教你空等?”不等耿照辩驳,扬声唤道:“胡嬷嬷、胡嬷嬷!”清脆的嗓音挟带内力穿透雨幕,远远送出,入耳不觉怎么轰响,却是字字清洌明晰。   耿照暗暗佩服:“水月门下,果然不同凡响!”   女子喊了几声,始终无人应和,声音不觉有些烦躁,沉吟道:“奇怪!都到哪儿去了?”见耿照耳下颔骨微动,剑尖一摁,愠道:“你笑什么笑!”   耿照被刺得呲牙咧嘴,忍痛回答:“弟……弟子没有笑。前……前辈剑尖甚利,刺得弟子有些……有些疼痛。请……请前辈明鉴。”   “你说是横疏影派来的?”女子将剑尖缩回分许,肃然道:   “二总管找我做甚?”   耿照恍然大悟:“原来她就是“万里枫江”染红霞!”脑海里突然浮现七叔那几句“恶婆娘”,赶紧驱走杂识,战战兢兢回禀:“二总管派弟子来为前辈送剑。”   自称“染红霞”的女子“啊”的一声:“差点都给忘了。昆吾剑铸好了么?”   锵啷一声,长剑入鞘,耿照顿觉颈后压力一松,赶紧回头抱拳:“流影城弟子耿照,见过二掌院。”   那染红霞一挥袍袖,淡然道:“免啦!想来我也有不是。你擅闯本门一事,我不会向横二总管提起,你把伤口包起来。记住,像这样的事情,没有下一次了。”随手递来一方雪白锦帕,帕上并未熏香,却有一丝淡淡温甜。   耿照连忙称谢捧过,偶一抬头,忽然愣住。   长廊檐影下,雨瀑如精帘。淅淅沥沥的水影之间,立着一名身材高挑、肤色白皙的红衫丽人,臂后倒持一柄彤艳艳的红鞘长剑,包着黄铜鞘壳的剑鞘尖傲然指天,与她远山般的卧眉相衬,清丽中别有一股英气。   女子约莫二十来岁,容貌自然是极美的,即使耿照没见过很多女人,也知道像她这样的美貌并不常见。但与她的飒然英风相比,秀气的脸孔、秾纤合度的身段似乎也不那样令人印象深刻,幽暗的廊庑之间,似乎被她炯炯有神的目光点亮,顿显光明。   耿照被女郎的气势压倒,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看什么?”   女郎眉头一皱,清脆的喉音果然是方才那位“染红霞”。   耿照如梦初醒,想起自己的窘迫,一张黝黑的脸红得像柿子一样,讷讷道:“弟子没看什么。前……前辈……”   染红霞蹙眉道:“什么前辈不前辈的,难听死了。我的声音有这么老么?”   耿照恨不得钻到青砖里,忽听远方一声惊呼,却是从庄园里传来。他侧首凝听,染红霞却恍若未闻,似觉横疏影派来的这个小伙子甚是无礼,应对进退无一可取。   她在门中代师传艺多年,威望素着,无论律人律己都是一般的严厉,最痛恨轻薄虚浮的行止,微露恚恼:“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速回前厅去!我唤人……”忽然愣住。   淅淅唰唰的雨声里,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染红霞猛然回头,却见耿照一指院中,叫道:“前……二掌院!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   她腋剑奔向廊窗,细辨余音,果然是来自菱舟香院的方向,不觉心惊:“他的耳力,竟比我强上许多!”担心那厢的情况,提声大叫:“采蓝!黄缨!”未几又唤道:“纨雪、朱婷!你们在哪儿?”俱都没有回应。   连负责巡逻的朱雪二姝都没有响应,事态显然非常严重。染红霞强抑惊骇,正要点足掠出,余光瞥见耿照随后跟来,剥葱似的玉指回头一比:“去前厅候着!没有我的命令,半步也不许踏进来!”   耿照还待申辩,见她目光镇定,神色坚毅,心想:“她毕竟是这儿的主。”点头道:“二掌院放心,弟子就在前厅候着。若有用得着处,还请二掌院随时吩咐!”染红霞更无二话,一朵红云般掠往院中,几个起落间便消失了踪影。   ◇ ◇ ◇   耿照返回前厅,想起被利器削断的铜锁,以及青石砖上的拖曳痕迹,越想心绪越是不宁,灵机一动:“前……二掌院不让我入园,可没说不能去外头瞧瞧。”冒雨飞奔至门房前,果然空空如也。   “奇怪!”耿照暗忖:“就算是敌人入侵,也不该这样无声无息。”他听执敬司的弟兄闲聊,说是埋皇剑冢的萧老台丞传书东海各派,极言三十年前的妖刀妖魂重又苏生,即将祸世害人,还把四大剑门的人都找了去,说要连手追捕妖刀。   近日里,四大剑门陆续发生惨案,与其说是妖刀乱世,其实人们更相信这是某些门派--譬如观海天门或指剑奇宫--静极思动、寻衅生事的小动作。“萧谏纸老糊涂啰!”执敬司里的人私底下都这么议论:“指剑奇宫、观海天门早知道萧老会这么反应,十年前就动手了,哪儿等得到现在?”   耿照并不相信神鬼之说。   他在埋葬阴铁的长生园里度过大部分的少年岁月,跟被流言描绘成妖怪的七叔、木鸡叔叔朝夕相处……对耿照来说,只要活得磊落,世上并不像人们所想象的,有这么多幽离恐怖的鬼怪。   但此刻,耿照却觉得心仿佛被一根头发悬在半空中。那种不安与悸动的莫名感应,从他踏入水月停轩以来一直都没有停止过。   他想象自己会突然踢到一颗滚动的人头,或者是在大雨中被半截残肢绊倒,如此一来,或许就能解释看守大门的人何以忽然消失不见。但什么都没有。从前厅一直到门房的那幢小砖房,沿路没有尸体、没有血渍,没有任何折断的刀剑或打斗的痕迹,什么都没有。   直到他在砖房前驻足,失控的雨水像小瀑布一样,沿着他的发顶头面奔流直下。   守门的两名汉子还在屋里。   他们彼此交迭,“嵌”进了靠外侧的那面墙里,或许是撞击力道太强太快、太过集中,两人的肢体以奇妙的型态,与变形的墙面融合成静止的瞬间,立体的部分--如胸腔、颅骨--都变成突兀的平面,以致明明认出了眼睛鼻子,却一点都不觉得那个摊平的东西叫做脸。   红黑色的血浆,混着黄黄的膏油与奶白色的浆液,缓慢地滴落在地,声音清晰可闻。或许是躯体爆裂的一瞬间,又被巨大的力量凝滞成一种很安定的状态,所有溢出的体液都流得异常缓慢;混合了脂肪与血腥的异味被雨幕封在屋子里,即使走近也闻不到。   屋里连桌椅都没乱。来人只用了一击,就完成了这件奇异的新制品。   耿照看得脸都白了,强忍住呕吐的冲动,转头拔腿就跑!   (那东西……把人“捶”进墙壁里的那个东西……正在水月停轩里!)   他飞也似的冲进前厅、奔过回廊,循着染红霞消失的方向发足狂奔;雨幕里,他听见湖浪拍岸的声音,一条九曲回桥伸入湖中,半空里雷电一闪,轰隆声划过头顶之际,忽见一头巨大的怪物立在桥心。   那怪物偻着背脊,似乎没有头发,颈后却覆着一块毛皮,拱出一只巨大畸零的怪角,非牛非鹿,倒像是一根崩毁大半的石柱。怪物一动就发出刺耳的铁链声响,连雨瀑的淅沥声都无法稍稍掩盖,它脚边横着两条乌影,曲线起伏婀娜,似是妙龄女子。   闪电掠过,一条红色俪影居高临下,一剑刺向怪物的眉心!   怪物不闪不避,伸手一抓,倏地将长剑握在手里。染红霞在半空中无可借力,猛被甩落湖中。   “二掌院!”   耿照失声叫唤,大雨中怪物猛然转头,哪里是什么妖魔鬼怪?分明是一名身长九尺、筋肉纠结,周身却布满凄厉伤口的高大男子,扛着一柄石块也似的巨大刀器,通体犹如不规则裂面的花岗岩柱,握柄处的兽皮被雨打湿,缠着粗大的铁链。   耿照救人心切,飞身跃上曲桥,才想起自己手无寸铁;一眨眼巨人已至身前,巨刀挟着刮人的劲风箭雨扑面压来!   (好……好快!)   小屋里的那两人,必是死在这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击之下--   耿照根本来不及思考,更别说是闪躲,忙乱中抓住胸口的系绳一转身;轰隆巨响里,背上的木匣已被扫成碎片,余劲抡得耿照头晕眼花,鲜血冲出喉头,整个人失速撞向栏杆,一阵碎裂声响,挟着无数栏杆破片滚落桥面!   耿照及时攀住横栏,破碎的尖木屑刺破手掌,右肩几乎被扯得脱臼。   他眼冒金星,颤抖着闷声呼痛,忽觉顶上骤雨一停,巨人巨刀的影子已经盖住他大半个身体,带着血味的腥臭吐息喷在发顶上,灰白的口涎滴得他一背都是,巨大的石块巨刀对正耿照的脑袋--   耿照咬着牙,垂在湖水里的左手一捞,一抹金光穿出水面,一把扎进巨人的左大腿内侧!   巨人狂嚎一声,震得整座曲桥都在摇晃,歪歪倒倒的向后踉跄,桥面被踩穿了几个大洞。耿照被摇得攀持不住,右掌一松,身子正要沉入湖中,手腕忽然被人抓住。   抬头只见满天落下的雨丝里,一张雪白的瓜子脸上黑发披面,被浸湿的红衫黏贴着结实苗条的娇躯,裹出一抹玲珑曼妙的紧致曲线。   “是……是你!”   染红霞使劲将他拉上桥来,嘴角咬着一丝朱红,两人气喘吁吁的摊在桥面上。耿照缓过一口气,将左手握着的脱鞘红剑交给她。   “这是你的昆吾剑!我刺中那厮的脚筋,他……”话还没讲完,一团巨大黑影缓缓站起,像一具坏掉的拉线傀儡般动动肩颈,慢慢转向二人。耿照目瞪口呆,忽觉这巨人的动作极是眼熟,一下子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但那绝对不是脚筋毁损、不能行走的姿态。   染红霞拄着缠红鎏金的昆吾剑站起,咬牙低声道:“我去绊住他,你乘机把我两名师妹带过桥去,听到没有?”   耿照点头,白着脸呆望半晌,喃喃道:“这个……到底是什么东西?”   巨人无语,只是提着刀,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我不知道他怎么了。”   染红霞双手握柄,剑尖指地,两眼牢牢盯着敌人,挟着雨丝的湖风吹开她湿透的浓发,吹得衣袂猎猎作响。她的眼神里,有一种耿照从来没看过的坚毅与沉着。   “但那大个子我认识。他在十里外的镇集里卖煤炭,跟我们往来超过十年了,身家清白,是个性情温和的普通乡人;在今晚以前,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第三折 万劫不复,祸起青苎   耿照心想:“四大剑门精研武艺,果然与本城不同,连十里外卖炭的乡人,都有如此武功造诣!”他自幼伺候父亲、七叔打铁,日日于崎岖山里挑水负重,往来不知多少回,膂力、耐力等均远胜同龄,适才被巨汉一击抡飞,可说是平生未有的经验。   “那人内力强横,二掌院请留神。”   染红霞头也不回,双手握紧昆吾剑长逾尺半的握柄,咬白的樱唇畔却绽出一丝苦笑:“据我所知,他半点武功也不会。”不顾耿照瞠目结舌,低声道:“我引他走上前来,你把握时机救人。得手后切莫回头,对面水榭里还有个行动不便的女孩儿,你将我两名师妹带进水榭,撑舢舨走水路离开。你识不识水性?”   “还可以。”   “有劳了!”回眸一笑,沾甩着雨珠的雪靥分外匀嫩,更显出五官线条的利落有致,衬与她飒烈的英姿与口吻,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扞格;与其说是春雨柔媚,更像是破雨初阳。   “多谢你甘冒奇险……你大可以离开的。”   七叔和阿爹就不会。耿照心里想,却没有答话,只是笑了一笑,转头四望,忽然发足往岸上狂奔。   染红霞丝毫不疑,咬牙一声清叱,挥剑朝巨汉奔去!巨汉仰天长嗥,宛若疯兽,抡起花岗岩柱般的畸零巨刃一扫,末端杯口粗的铁链喀啦啦一阵激响,“轰!”一声木片炸飞,九曲廊桥又毁去丬角桥面。   耿照跑回岸边,见桥下横着几条小巧的平底舢舨,微翘的船头两侧绘有鲤鱼、对花对鸟等细致花样,条条都不一样。他解开其中三条,以缆绳前后相系,有如一条浮桥,支起竹篙往湖里的水风凉榭撑去。   曲桥中段的廊顶,已被那柄铁链石刀悉数毁去;面对如此巨大的兵器,什么剑法招数都施展不来,染红霞仗着轻身功夫左窜右纵,不住在残垣石刀之间寻找空隙,东抹一痕、西刺一剑,刺得巨汉披血裂创,他却恍若不觉。   耿照不敢划近,始终与曲桥保持平行十丈的距离,巨汉似乎无视舢舨的接近,专注挥舞石刀,寸步不移,犹如蒙头扑打红蝶的巨灵神。   耿照满心狐疑:“奇怪!莫非这厮目力不佳,看不见十丈外的东西么?”思忖之间,船头慢慢越过了巨汉的眼角范围,径往他身后的凉榭方向划去。忽然,俯卧在巨汉脚畔的黄衣少女动了一动,滑下桥沿的雪白小手轻挥着,微微睁开眼睛。   (她……并未昏迷!)   耿照精神一振,停住竹篙,向她做了个下水的手势。   黄衣少女轻轻摆手,头顶上劲风呼啸,足足有她身子两倍宽的石刃“哗啦”一声扫去大片栏杆,狞恶的铁链声异常刺耳,碎裂的木屑挟雨倾落,覆满了少女凹凸有致的侧身曲线。   她闭上眼睛动也不动。   半晌,大雨将脸上的泥灰木屑冲去大半后,才又慢慢张开眼睛。少女半张面孔压在桥上,模样看不真切,也说不上美不美,露出的右眼却令人印象深刻--非是浓睫弯弯、瞳仁深邃、眼角含春一类、惯常在美人图里见到的美眸,而是微瞇之时仍透着光,又大又亮,又有几分锐利,一点都不含糊。   看着她浑无血色的半边小脸,耿照不禁佩服起来。莫说女流,便是九尺的昂藏巨汉,在面临生死关头之际,也未必能有如此清澈冷静的眼神。   巨汉毁了周身的护栏,少女水遁的障碍已然清除,但这样还是太过冒险。他心念一动,解开第一艘与第二艘舢舨之间的缆绳,慢慢划向曲桥。染红霞百忙中瞥见,急得大叫:“别过来!你这是干什么?”一分神几乎被石刀扫中。   耿照不慌不忙,随手放下竹篙,拾起一块湖面漂来的廊檐破片,使劲朝巨汉掷去!他膂力过人,这一掷正中巨汉额角,打得他仰头退了一步;还未站稳,第二块又中喉头,巨汉向左侧踉跄跪倒,柱子般的石刀“砰!”插穿桥面!   桥底下的木制拱构被捣得稀烂,左侧的一根支柱应声粉碎,整座桥面轰隆隆震动起来,渐渐向左边倾斜。   “趁现在!”耿照大吼。黄衣少女睁眼一撑,浑圆结实的臀股猛然用力,整个人翻出右侧桥面,鱼跃般凌空一扭,“噗通!”钻入水中!   桥上所有东西都向左侧滑去,当然也包括巨汉、染红霞,以及另一名昏迷不醒的蓝衣少女。耿照本想一次救两人,无奈变数太多,只得放弃,赶紧跃入水中接应黄衣少女。   大雨涨潮,湖底十分浑浊,耿照勉力睁眼,径朝桥下游去,突然间有人抱住他的腰,肤触滑腻,不同于男子的肌肉硬实。耿照想也不想便将来人捞起,两人一齐冒出水面。   那名黄衣少女攀着他的脖颈,两眼紧闭,不住呛出水来。   约莫是湖水太冷,抑或伤后失温,少女两腿缠着他的腰,颤抖的身子与他正面相贴,紧紧偎在一起;每一呛咳,胸前两团饱满傲人、偏又温绵细软的腴肉便抵着他一阵弹撞,滋味难以言喻。耿照虽无歹心,身下却尴尬万分的有了反应。   他早已不是未经人事的鲁莽少年。前年十七岁生日当天,辰字房的弟兄们一齐凑了份子钱,强押着他到山下最有名的烟花地“满园春”,替他点了红布花墙上挂牌的小闲姑娘。   在白日流影城里,最多的就是铁匠与军丁,若无妓寨窑子发泄,早晚得要出乱子的,是以城规不禁弟子出入风月。那些个铁匠学徒每月领了钱,十之八九都要走一趟妓院;朱城山下的秦楼楚馆也都做规矩生意,不干什么逼良为娼的勾当,算得上是安分守己。   小闲姑娘的名儿里虽有个“小”字,却是二十五六岁的大姑娘,皮肤细白、双峰饱满,说话带着好听的南方调子,妆虽化得浓了些,样貌倒挺美的。这种挂得有牌的姑娘,学徒们等闲应酬不起,十几二十个人硬凑了钱,才让从不去烟花地的耿照“开开荤”。   小闲姑娘对他很好,服侍他沐浴,在澡盆里用手就让他出来了一回;初挺入时,耿照毫无经验,不消片刻便丢盔弃甲,泄了个千里溃洪,小闲姑娘也不取笑,柔声抚慰着,转眼间让他坚兵奋起,才又痛痛快快挥戈驰骋了一回。   耿照时时想念小闲姑娘,倒不只是她雪白柔软的大奶脯,又或者腿间那股夹人的爽利劲儿,而是她温柔拍哄的低低语调。   “我故乡有个弟弟,年纪与你差不多。”小闲姑娘对他说,鹤颈般的纤纤素手随意比划,笑里有一丝淡淡的朦胧:“几年没见,也不知有没有你这么强健的体魄。小时候,老跟在我屁股后头流鼻涕呢!”   此后耿照再也没去过满园春,也很少跟着打铁弟兄逛窑子,一方面是为了存钱寄回老家,另一方面也没特别的想;偶尔生念,脑海里浮现的却不是雪白赤裸的诱人胴体,多半还是小闲姑娘那软软腻腻的南方调。   他原本采取立泳的姿态,两足划水,双手漂在水面避免下沉,颈侧忽被少女冰凉的面颊与嘴唇一贴,两团盈乳偎在胸前,顶上纵有煞星之危,腿间却陡地勃挺起来。   仿佛为了抵抗湖水的冰寒,这一下还来得特别厉害,浸了水的裆间弯直翘硬,已到了微略发疼的境地。他双手不甚自由,还来不及挪挪身子冷静头脑,昂起的尖端一路排闼,隔着裤底薄布,就这么浅浅的剥入一团异常温腻的嫩脂里。   湖水浸透裤布,几近于无,微一顶触,便可清楚感觉外阴的形状:那妙物开口平浅,如一只小小的肉褶弥封,前缘层层迭迭,俱都软腻滑润,娇嫩非常;顶端有一粒稍硬稍韧、如婴儿指头般的小物,起初略挡着花径口,再挤进分许时,却似又勾人。   少女剧咳着,每一抽搐,那处便痉挛似的轻啄他一口,既像鱼嘴又像蚌肉,吸啜着前端最敏感之处。耿照毕竟血气方刚,既匀不出手将她抱开,双脚还得不停划水、保持浮力,挺腰蹬腿之际,每一下都顶入少女股间,撞得她弹起落下,腿心里渐渐拱出一片温腻湿黏。   少女畏寒,忽有一颗鸡蛋大小的圆钝异物贴肉顶来,硬将薄薄的裤底一点一点挤入蜜缝里,频频触着硬起的蒂儿,浑身倏如蚁走电窜,酥麻之余,又觉烫人。   她冻得晕晕迷迷的,本能地坐紧取暖,颤着浑圆的翘臀一意迎凑;呛咳片刻,已磨得耿照腰眼发麻,隐约有了一丝泄意。   “姑……姑娘!姑娘!”他强忍快美,低声轻唤:   “请……请稍挪下身子,在……在下恐……恐有冒犯……”   黄衣少女突然大呛起来,身子一搐,四肢勾缠着他,紧致的大腿有着十八岁少女无以伦比的结实弹性,腿根的嫩肌一阵剧烈收缩,竟然反客为主,猛将侵入小半的滚烫钝尖一夹,掐挤着迫了出去,隔着裆底在水中牵开一条微带白浊的黏腻液丝。   便只这么一刮,耿照冷不防冲上顶峰,滚热的浓浆喷薄而出,钝尖往前一顶,满满涌溢在少女的腿心。少女“唔”的一声昂起粉颈,死死搂着他的脖子,终被浓精烫得苏醒过来,两团饱满坚挺的椒乳一阵弹摇,翘着樱桃核般的尖硬蒂儿猛一压摁,鼻音娇腻却又十分自然,毫无作伪谄媚。   耿照射得厉害,片刻不停,又多又猛,仿佛全身精力缩聚而出,白浆里似有一粒粒细小硬珠,蜂拥着冲出马眼时,每一下擦刮都略微疼痛、又极快美的感受,实是平生未曾领略的滋味。   他心惊之余,不禁着恼:“本城清誉,全都毁在我的手上!我平日不好女色,怎地竟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玷污了水月停轩的弟子!”心中隐有一丝难言的邪念,浑不似平时的自己。   ◇ ◇ ◇   这名黄衣少女,自然是黄缨了。   巨汉无声无息闯入水风凉榭时,采蓝惊叫一声,立时昏死过去,她却是假装晕厥伺机逃走。但黄缨毕竟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女,趴在桥上给淋了大半个时辰,落水前已略为失温,一入冰冷湖中,马上失去意识。   她呛出最后两口水,气息渐渐平复,只是结实的胴体仍不停颤抖。   耿照定了定神,带她躲到桥墩残柱旁,低声道:“在下该死,还请姑娘恕罪。”   黄缨已然醒了大半,只是冻得说不出话来,嚅嗫道:“冷……好……好冷……”似觉腿心有些异样的温热,身体里残留着一丝羞人的余韵,明明冷得全身发抖,面颊却有些汗,心跳急促。她不明所以,心中彷徨,益发偎紧眼前这名陌生的男子。   忽听头顶轰隆一声,“柱子”猛被抽了上去--此间哪里有什么柱子?两人藏身之处,正是巨汉插穿桥面的巨型石刀!桥面破孔探出一张鲜血披面的丑脸,巨汉睁着无神的眼瞳,挥刀径往脚下砍落!   (这家伙……是疯子!)   为了追杀桥底两人,居然毁坏自己站立的桥面,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耿照抱着黄缨潜入水中,猛向前游;身后一阵暗潮推送,巨大的石刀倏然没入水中,旋又被刀柄缠着的铁链拉出水面。   耿照心念一动,忙扭身向右游开,“唰!”石刀二度入水,荡开阵阵余波,只差几尺便要击中二人!耿照不敢冒出水面,凭一口气向岸边游,眼前突然一团气泡骨碌碌窜升,原来黄缨已吐尽肺中之气,攀着他的两只小手一松,便要浮上。   耿照赶紧拉住,黄缨挣扎起来,搅得气泡翻涌,一股脑儿冲上湖面。   他急中生智,一把将黄缨拉回怀里,低头覆住她的嘴唇,将空气度了过去--   回过神时,才发现黄缨攀着他的脖颈,凉凉的嘴唇吮着他的,贪婪地汲取空气。她的唇尝起来没有任何味道,香的、臭的……通通都没有,有种很洁净的感觉;形状很小巧,唇珠却十分丰润柔软,触感细滑,像是切工极细的新鲜鱼脍。   两人相拥着,静静下沉,石刀破水的残迹一次比一次远,湖浪渐渐将他们带向岸边。终于,耿照的气也到了头,两人奋力蹬水,“哗啦”一声冲出水面。   气空力尽,谁也说不出话来,总算免除了彼此的尴尬。耿照揽着她轻轻蹬水,感觉她也开始试着漂浮,指着不远处的两艘舢舨:“你能不能游到那儿?”黄缨大口大口吸气,并不答话,片刻才点了点头。   耿照以为她气恼自己轻薄,心下歉然,只说:“你先游过去,我要回头救人。”黄缨又点头,深吸一口气,低头钻入水中。耿照放心不下,又不想令她不快,于是暗中尾随。   雨势不减,湖水混浊,为防跟丢了人,他只好游近些个:只见黄缨扭动身子,赤着一双足趾平敛、有如猫儿爪软垫似的雪白小脚,两条浑圆匀称的腿子一屈一夹,蹬水而出,这小翠蛙也似的泳姿在她使来,居然颇为曼妙,说不出的矫捷灵动。   她身上除了鹅黄肚兜、下半身的杏黄妆花缎裙之外,外衣、裙内的纱裤等,全都是薄纱细罗制成,雨水打湿之后紧贴肌肤,雪白的肌色透出纹理,便如半裸一般。先前在水面时阴霾罩顶,大雨滂沱,尚且不觉;一入水中,却是瞧得一清二楚。   包覆胸脯的鹅黄薄缎,遇水顿失拘束,就着身后一看,能清楚看见腰线以下坠着两团沉甸甸的绵乳,蒂首尖尖,突出如僧帽一般;乳廓饱满腴润,极富弹性,纵使水中浮力甚强、阻碍动作,一蹬腿一扭腰时,双乳仍是弹动不休,仿佛一对硕大的挂枝熟桃。   黄缨的双腿一开一阖,缎裙掀如花绽,纱裤里笼着两团雪白股肉,臀形浑圆挺翘,全是结实的肌肉,运动间绷得紧紧的,丝毫不显余赘;股间仅一条小小肉缝,色泽是极浅极浅的、熟桃蒂陷似的粉酥红,至菊门才又稍稍扩延成一小片粉致致的三角形,其间缝褶看不真切,只觉得十分细小,虚掩着一小撮飘散在水中的粗卷乌茸,若隐若现,分外诱人。   薄薄的纱笼底部上,另有一片细白污浊,遮去了秘处的销魂全景,只透出些许粉嫩的肉色轮廓,以及耻丘上茂密乌黑的毛发。   耿照突然意识到:原来是自己适才的荒唐之举,在她裤底留下了稠浓的浆渍,不由得血脉贲张,几乎要伸手去摸;猛一回神,暗自心惊:“奇怪!我……我到底是怎么了?”赶紧钻出水面。黄缨毫无所觉,奋力向前游去,几个起没间攀上了舨舷,被湖浪推往岸边。   耿照强抑绮念,回头去找先前的那条舢舨,谁知桥上战况又生变化--   巨汉自从失落了黄缨,直像发了疯似的,把铁链石刀当作流星锤使,出手大开大阖,残败的九曲桥不堪摧折,摇摇欲坠。那蓝衣少女滑到桥面左侧,腰腿被半毁的护栏卡住,上半身已倾出桥面,长发随风雨飘摇,兀自不醒。   耿照纵不识采蓝,也看得出形势危急--不同于适才黄缨的情况,采蓝身下,乃是碎裂成无数尖叉的桥墩残柱,一旦掉落,势必被木尖刺穿身体,死得无比凄惨!   染红霞不敢再放任巨汉破坏曲桥,巨汉每一举刀挥下,她便豁尽全力,以昆吾剑接之;刀剑交击的一瞬,全身衣角爆起罡风,浓发飞散,朱唇间迸出血丝,绣银丝的粉底红靴陷入桥面近寸,却毫不退让。   --那实在是非常奇妙的画面。   苗条端丽的红衣女郎挥舞金剑,与手持两丈巨刀、高她将近一倍的巨汉对撼,一步也不退,一刀、一剑地对击回去,仿佛两人势均力敌……   曲桥依旧在倾圮着,染红霞的作为只是推迟结果而已。耿照知道她等的是谁--   他一跃入水,用尽力气游到桥下,奋力爬上桥墩。头顶上,巨汉与染红霞第十三度对撼,仰头大吼:“我--击--!我--击--”刀剑铿然交碰,余劲终于震垮了桥身,采蓝倒栽落下,耿照及时跃出,抢抱住她跌入湖中!   五丈来长的破碎桥体,连同木拱、桥柱等轰然入水,瞬间形成漩涡,将两人一股脑儿拖到湖底。   耿照额头被重物所击,骨碌碌的喝了几口水,沉着地不乱挣扎。断肠湖岸沿岸水深不深,至多两丈余,能建亭阁的岩台更浅于此;桥体沉底之后,漩涡急遽减弱,他抱着采蓝横里游出,奋力浮上水面。   采蓝被湖水呛醒,发了疯似的胡乱挣扎,耿照唯恐两人一齐没顶,只得扣着她的胸腰倒泳上岸,突然后脑勺一痛,“碰!”莫名撞上一片硬板。仰见舷边探下一双柳眉大眼,右眼角下还有一颗晶莹的朱砂小痣,来人笑容有些苍白,却仍带三分衅意:“喂,冒失鬼!你撞到船啦。”正是黄缨。   他将采蓝推上了舢舨,赶紧别过头去。   采蓝的服色与黄缨相仿:除了葱蓝滚绿边的缎面肚兜,还有束到胸下的压银石榴裙之外,薄罗制成的裲裆外衫、裙内的纱裤等几近透明。采蓝身段纤细,柳腰无须束带,便只一握;肩胸也是薄薄一片,却不露骨,玲珑浮凸的双乳撑起肚兜上缘,峰峦尖尖,触感温绵,绝非瘦硬平板的类型。   九曲桥从中断去,千钧一发之际,染红霞跃到靠岸的一侧,巨汉却连人带刀跌入湖中。耿照将舢舨靠岸,带着二姝上了桥,桥上只见染红霞拄剑喘息,口唇边黏着几络乱发,双手微微发颤。   “红姐!”采蓝飞扑到她怀里,放声大哭。   染红霞用上臂环着她,却无法紧抱;耿照仔细一看,发现她双手虎口爆裂,满掌是血。“多谢你了。”染红霞向他颔首施礼,嘴唇轻歙,语声却不如先前有力。   “也没甚好谢的。二掌院受了内伤,须得赶快延医治疗。”   耿照四下眺望:“对了,那……那人呢?他到哪儿去了?”   雨越下越大,远方隐然雷动,渐次而来。   染红霞指着断桥底下。“在那里。”   巨汉跌在破碎的桥墩上,尖叉刺得他肚破肠流,身下湖水都被血污染成了深浓的黑酱色。采蓝尖叫一声,掩面不敢再看,黄缨倒是兴致勃勃,俯身观望了好一会儿,蓦地失声惊叫:“红姐!他……他还在动!还在动!”   染红霞与耿照双双探头,果然巨汉睁开空洞的眼睛,慢慢撑着桥墩,似乎想将被四五根尖刺刺穿的身体拔起来!耿照目瞪口呆:“这……这哪里还是人?他……他全然不会痛么?”腹中一阵翻搅,酸水涌上喉头。   不多时,巨汉硬生生将自己“拔”了起来,拖着淌流不止的血污脏器,试图以一只左手攀上桥底木拱,一边爬一边朝这边吼着:“我--击--!我--击--”嘶哑残破的声音如同身躯一般,仿佛再用得片刻,便要支离崩散。   染红霞面色煞白,回头对二姝道:“快上岸躲起来!通知其余师姊妹,到掌门闭关处躲避,没有我的号令,谁都不许出来!”采蓝腿颤难行,黄缨搀着她离开,回头瞥了耿照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耿兄弟,你也走罢。”染红霞试图握剑,双手却难以颤止。“这是本门之劫,烦你将此间的情况报与贵城知晓。我大师姊若有相询,也望你将经过细细禀报,就说“红霞力战不休,并未辜负水月历代祖师”。”   耿照摇头:“要走一起走。我瞧他这个模样,未必追得上我们。”桥底巨汉屡屡从木构滑落,动作僵硬呆板,似正呼应他的言语,只是仍不住发出“我击”的可怕吼声,令人闻之股栗。   “这“我击”是什么意思?”耿照不禁蹙眉。   巨汉爬了丈余高,忽然失手滑落,双脚撞在突起的岩盘之上,喀啦一声,扭曲成极为怪异的形状。他仍不知疼痛,挣扎片刻,右手拖着铁链一甩,那柄巨大的石刀破水而出,“轰”的一声插在岩上。   “这人真像是中了邪,好像……好像被什么东西控制了似的。”耿照喃喃道。   “不是“我击”。”染红霞突然开口,指着石刀刀板上两个头颅大小的篆字。耿照粗通文墨,却不识篆书,只觉那两字镌得四仰八叉,宛若两只摊平的人面蛛,虫肢虺形,说不出的狰狞可怖。   “是“万劫”。”染红霞随口向他解释:   “那刀上阴刻的,是“万劫”两个古篆,似是刀铭。”   “是万劫不复……的“万劫”二字么?”   “正是。”   耿照不由打了个寒噤。   忽听巨汉狂嚎一声,仰天大叫:“万--劫--”铁链一挥,石刀脱手飞出,划了个偌大的圆弧,“轰!”一声打穿水风凉榭的屋顶!   染红霞倏然起身:“碧湖!”   耿照返身发足狂奔,边跑边回头叫道:“二掌院别慌!咱们撑船过去瞧瞧,我料他--”话没说完,忽然停步,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染红霞心知有异,顺着他的指尖猛然回头,只见天际电光一闪,劈得半个湖面青白耀眼。   电光中,一抹小小的身影走出水风凉榭,仅穿着小衣的年轻胴体分外诱人。   她肩膀线条圆润,乳房浮凸有致,身段有着少女独特的腴润,却丝毫不显肉感;下身未着裈裤,仅有一条薄薄的纱裙,肚兜遮到小腹下缘,纱裙被暴雨一打,裸出两条又细又直的修长美腿,以及腿根处微微凹陷的诱人沟缝--   若不是头脸裹满纱布,光凭这副玲珑娇躯,便已堪称国色。   “碧湖!”染红霞失声大喊,又倏地凝住。   少女手里,拿着一把两丈来长、兽皮缠柄、刀末拖着长长铁链的巨大石刀。   她一步一步、歪歪倒倒地向前走,犹如一具坏掉的扯线傀儡,石刀在她手里却似乎没有重量,随着她僵硬扭曲的步伐,发出喀啦啦的铁链摩擦响,一点都不觉得少女的身长只有五尺余。   轰隆一响。电光之后,雷声终于落下。   仿佛向染、耿二人示威,头裹重纱的娇小少女一把扛起了畸零的巨型石刃,蓦地仰天尖啸:   “万--劫--!”   ◇ ◇ ◇   东海道 湖阳城郊,灵官残殿   烟雨凄凄,更不休停,下得日与夜仿佛都失去了形状,教人难以廓清。四大剑门的人马在破庙里等了半天,渐渐有些松懈,或坐或卧,各自散列。   水月停轩诸女并腿斜坐,席地围着代掌门许缁衣,其中多是十几二十岁的妙龄少女,为了便于行动,多着膝裙绸裤,腴润的大腿绷出雪团般的诱人线条,彩衣各色、侧身闲倚,比常制略为细短的长剑或搁膝上,或抱乳间,雪白的裤管裹着一双双青春结实的腿子;绣靴虽作武人形式,益发束出胫踝曲线。   少女们不时合头并颈,发颔间传出喁喁笑语,煞是好看。   另一厢,鹿别驾斜踞于四抬软榻之上,一双细长的凤眼里黑多于白,眼瞳又大又满,微瞇时十分湿润,有股望之不进的深。四大剑门里,就属他带来的从人最多,那些年轻道士四散坐开,早不复初进时的精警,频频拿眼偷瞟不远处的水月弟子们,懒惫散漫,毫无纪律可言。   谈剑笏频频远眺,一边留心囚笼四周的动静,铁一般的紫膛面庞上阴晴不定,足见心焦。此行的院生都是他的亲随,知道这位副台丞一板一眼惯了,都不敢大意,十余人围着大殿中央的浇铁砖笼,按剑凝神,反倒成为水月停轩的姑娘们悄声取笑的对象。   “渌水琴魔”魏无音则独自据着一角,双手拢在袖中,倚琴闭目,谁也不理。   他面上无须,一旦闭起那双锋芒如电的锐目,便显露出老态。棱瘦的侧脸宛若峭壁奇峰,冷硬清瞿,虽然满面孤骜,可以想见年轻时必也是一位倾倒无数名门淑女的美男子。   时间,就在雨帘里外无声无息地流逝。有人百无聊赖,有人心急如焚,有人隐含杀心……直到清脆的铃铛响透雨而入,待得众人起身之时,一辆篷顶破辕的老旧驴车已来到庙前。   “吁”一声稚嫩童音,拉车的蹇驴颟顸停步,似被沉重的车轭压蒙了,在雨中不住摇动大头长耳,甩着怎么也甩不完的水珠。水月停轩的女弟子们被逗得咯咯娇笑,车座边上忽然跃下一名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少年,单手叉腰,冷笑着一指:“笑什么!陪酒卖笑么?哪个淋雨不湿的,也站出来淋一淋试试!”   诸女听他骂得粗鄙,不禁一愣,俱都沉下面孔。   谈剑笏蚕眉微蹙,快步趋前,目光里外巡梭一遍,见那车的确是独自而来,前后没埋伏什么刃光人影;驾车的除了这名童子,另有一名身穿蓑衣、头戴编笠的佝偻男子坐在车上,破烂的葛布宽裤卷至膝头,露出两条瘦削苍白的腿。   “小朋友,此间将生事端,请你与你的……”他抬望了篷车一眼,那童子极是乖觉,接口道:“……是我阿爷。”谈剑笏点头道:“请与令祖速速离开,以免遭受池鱼,无辜受害。”   少年瞥了他一眼,冷笑:“偏就你们能避雨?哼!”指着殿中巨大的浇铁砖笼,大剌剌的说:“快把那东西移开,我阿爷要把车驾进去。”意态嚣狂。院生们不觉动气,一人提声叫道:“兀那小儿!可知我家大人乃正五品之台丞副贰,安敢……”却被谈剑笏挥手制止。   忽听一把清脆娇嫩的女声道:“谁说避不得雨?我偏说避得!”   两条一模一样的窈窕身影踏水行来,金钏、银雪并持两伞,油黄伞盖下覆着一袭俏丽紫衫,任宜紫双手背在臀后,横持着一柄乳白鞘儿紫流苏的细窄长剑,紧实的小腰随风款摆,踮着绣鞋尖一跳一跳的走进庙里。   任家是平望都的贵族出身,任宜紫精于穿衣,手眼品味远远超越寻常的十八岁少女。   她上身着一件紫缎裲裆--这种短袖窄身、由前后两片布缝制而成的小背心,原是模仿军中的两当甲而来,乍看裹得严实,胸上只露锁骨,但因衣摆仅至胸下,被胸脯撑起一大片空子,左右衣襟又扣在乳间,不惟突出胸前沟壑,更显得乳房坚挺。   任宜紫这件乃特别延请湖阳城的巧手名织单夫人裁制而成,比寻常的裲裆更短更窄,结襟处故意缩小寸半,不用扣子,仅以一条一寸长的银葱缎绳相连,裹得双乳玲珑浮凸,布下仿佛覆着一双异常饱腻、浑圆坚挺的玉脂扣钟。   她以一袭曳地的百褶白绸长裙搭配裲裆,样式虽然保守,裙腰却高高束在胸下,衬得下身极为修长,令人充满想象。   男子目光至此,等闲已难以自持,任宜紫偏又与诸女不同,不穿武靴,故意选了双小巧秀气的青葱绿绣鞋;娇美之余,光是行走时裙裾翻飞、裸露出那一小截雪腻浑圆的脚踝,便足诱人以死。   自她进得庙里,一干青年男子的注意力,俱都被她的容颜身段所吸引,仿佛黑夜骤现星光,尽皆沉醉。偌大的灵官殿里隐约泛起一片低沉的砰砰重响,伴随着逐渐躁热的空气,以及此起彼落的吞咽与吐息。   任宜紫似已习惯男人这样的目光,抿嘴一笑,顾盼怡然,从容走近少年,伸手欲挽:“走!姊姊带你避雨。”   少年冷笑不止,居然一把挥开,任宜紫顿时下不了台,笑意倏凝。   她生就一张巴掌大的娇俏小脸,兼且腰小臀高,才显得双腿比例修长,其实个子颇为娇小。少年足足比她矮了半个头,看来不过八九岁的模样,举止却十足老辣,一点都不像天真的孩童。   许缁衣见了,淡淡一笑,随口道:“少时若遇事端,尚且不知福祸,还是莫要牵累无辜之人为好。金钏、银雪!护送这位小兄弟与他的家人离开,至十五里外确认平安后,方可回转。”双姝齐声称是。   任宜紫原本甚恼,一听大师姊这么说,反倒不让少年走了,拍拍他的肩头,甜笑道:“小兄弟莫要害怕。外头雨大难行,若出了什么意外,要问谁去?”掌中潜蓄柔劲,随手拍落。这“小阁藏春手”是水月门下嫡传的擒拿绝技,讲究出手无迹、如留春住,少年被拍得脸色煞白,膝弯酸软,不由自主向庙里走去。   谈剑笏没料到她会对一名孩童出手,阻之不及,手掌一翻,便要切她的腕脉。   这是武学中常见的“围魏救赵”之计,腕脉至关重要,岂能轻易授人?按理任宜紫是非撤不可;谁知她“咭”的一笑,居然不闪不避,左臂倏然而出,剑鞘白尖径戳谈剑笏的丹田!   谈剑笏觑准来势,右掌拦在脐前;电光石火之间,另一只左手已扣住任宜紫的右腕,顿觉满掌滑腻、柔若无骨,居然扣之不住。任宜紫小手一翻一沉,将他蒲扇般的黝黑铁掌压在少年肩上。   谈剑笏忽然省悟:“不好!是我害了童子!”已然迟了,任宜紫一鞘重重戳在他的右掌心里,剑劲贯透手背,直入丹田气海!谈剑笏练的是内家硬功,全身犹如一堵砖砌之墙,一处受力、通体散出,这是身体自保的本能,亦是他多年苦练所得;谈剑笏受得住,与他右掌相连的少年却未必。   危急之际,谈剑笏掌下倏空,少年被人轻轻一拉,身子往前飘去;稳稳落地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何事。同样是“小阁藏春手”,在许缁衣使来,竟是加倍的虚无飘渺。   --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欲留不留”,原本就是这路绝学的至高诀窍。   任宜紫一怔,仿佛不知轻重,回头仍笑得一派娇甜,腻声道:“师姊,我同谈大人玩儿呢!”许缁衣淡然一笑,素雅娴丽的雪靥上看不出喜怒,垂目温言道:“师妹莫再顽皮,谈大人怕要生气啦。”   谈剑笏本有些恼怒,让她们师姊妹俩一挤兑,反倒不好发作,只问许缁衣:   “代掌门,依我瞧,还是别节外生枝为好?”   任宜紫把话头一截,佯嗔道:“就吃块糕嘛!这也不许?谈大人真是小气。”   谈剑笏见许缁衣并未出言反对,莫可奈何,只得由她去。   任宜紫让金钏打开一只细致的掐金漆盒,层层拨开外裹的油纸棉布,翘着腻白如玉钩的兰花小指,拈出一块相思叶大小、通体雪白的梭状细糕来。   “这叫凤片糕。只用剔除杂质的净糖炒成面粉粗细,啥都不掺,纯以模子压成,是京城一品致珍斋的独门细点。”说着递到少年眼下,轻咬着樱唇亲热招呼:“喏!你尝尝。”   少年在她手里吃过暗亏,余怒未消,冷笑:“干什么?想毒死人哪?”却捱不过凤片糕的甘甜糖香;犹豫片刻,终于接过来塞入口中,抿着嘴咂了几下,细绵的糖粉化入唾液咽下,津润甘芳,忍不住又伸手拿了一块。   “我姓任,叫任宜紫。”任宜紫问他。   “你呢?”   “我叫药儿。”   “药儿么?好特别的名儿。”任宜紫笑道:   “是了,你们打哪儿来呀?”   自称“药儿”的少年又抓几块糕,囫囵塞进嘴里。   “青苎村。”   “叫你阿爷进来吃啊,不肖子!”任宜紫轻刮粉面羞他:   “一个人吃独食,也不怕噎死!”   少年颇不耐烦,尖着嗓子挥了挥手。   “我阿爷脸上长牛皮癣,怕见生人。坐车上行了。”   “除了你阿爷,家里都还有些什么人?”任宜紫饶富兴致。   “还有我阿姊。”   药儿突然停手,沉默片刻,才又继续拿糕。   “不过死了,棺材搁驴车上。”   “怎么死的?”她继续追问。   众人都觉这个问题颇不得体,谈剑笏皱起蚕眉,正要开口,却听药儿续道:“给人害了,我同阿爷要找仇家,一路赶了过来。”任宜紫听出有异,不觉诧然:“害她的人在这儿么?怎生害的?又为何害你姊姊?”   “我阿姊的小名叫阿挛。”药儿说:   “我娘原本生了对双胞胎,却只活了一个,所以取了“阿挛”的名儿。不过因为我阿姊生得美,是青苎村最美的美人儿,大伙都说阿挛的“挛”是花名,说我娘有先见之明,知道将来女儿长得比花还漂亮,才管叫阿挛。”   芍药号称花中之王,艳冠群芳,又名“挛夷”,青苎村长种芍药,初夏开满红白两色的娇艳花朵,宛若置身仙境,村人才会有此一说。该村离此不远,村后林间有一条石溪流过,据说溪水十分养人,女子长饮肌肤赛雪,自古便多生美女,远近驰名。   事实上,青苎村只有几十户人家,既非水陆要冲,也无茶马特产,像这样贫穷荒僻的小村落,湖阳城左近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个,毫无特出之处。但石溪水质甘美,倒是东海道知名,沿溪的村落如青苎、芰后、顺下等地,女子肌肤较他处通透白腻,也仅此而已。古人说“浣溪青苎靓似花”云云,现今只属风土掌故,不会真的有人千里迢迢,一心来瞻州青苎寻美。   不知不觉间,连剑冢的院生们、观海天门的小道士等,都竖起了耳朵,专心听故事。众人见药儿眉目清秀,男儿身尚且如此,同胞姊弟一母所生,不难想见阿挛的美貌。   “约莫半个月前,村子里来了一批无赖少年,个个背剑拏刀的,凶神恶煞一般,说要来寻美人。村里的女人小孩怕极了,全部跑到山里躲起来,恶少们找不到女人,便将村里的男人通通抓起来,反绑手脚,上下横着两根竹子,将五六个人绑成一排,一齐跪在村中的广场上。”   青苎是渔村,广场置有一排排晒渔网的架子。男人的发髻都被削断,头发揪成一束,像市集里标价钱的草标一样,高高绑在晒网的架上,脖颈间还套着绳圈。他们手腕、脚踝全被捆在身后的竹子上,身子向前倾,只靠两边膝盖,以及吊起来的头发支撑重量,就这样从白天吊到晚上,又从夜里吊到日出。   “许多叔伯不堪折磨,被吊得全身发抖,膝头发根都渗出血来,眼泪口水直流,发出很惨很恐怖的呜呜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药儿轻描淡写地说着,随手将一块糕塞入嘴里。   整座灵官殿内,除了药儿啧啧有味的咂嘴声外,就只剩淅淅沥沥的檐前雨漏。   周围静悄悄的,众人仿佛跟着药儿冷冷的语调,一齐回到那吊着一排排人发的渔网架前,衬着其殷如血的夕阳,几十个被绑成人球的村民正簌簌发抖,血肉模糊的膝下一片赤红--   “后……后来呢?”任宜紫勉强拈了一块凤片糕,却无论如何也放不进嘴里。   药儿耸了耸肩。   “恶少们向山里喊话:限村里的女人在太阳下山之前,脱去衣衫,裸着身子出来投降,少出来一人,便要砍掉一名男子的脑袋。唯恐女人们不信,恶少率先砍了村长的头,连他两个儿子也一并杀了。   “一下子少掉三颗人头,那一排五个人的身体重量,全由其余两人的头发承担。两人的头发,一根接着一根的、硬生生被扯断,拖了很久,直到傍晚才断去七八成,一个活生生给吊死,另一个却在之前就咽了气,也不知是痛死还是给折磨死的。”   一旁的谈剑笏突然插口:“东海道是有王法的,青苎村离白日流影城、离剑冢、离湖阳都不远,莫说这些,石溪县衙便在十里之内,当日即可往返。真有这般惨事,怎地没人想到去报官?”   “报官?自然是有的。”药儿一撇嘴,冷笑道:   “青苎村有个禁地,立了块青石大碑,我们都管叫妖刀冢,老人家说那是天神镇魔星的地方,严禁村民靠近。我们村子里有个叫马德祖的人,平常好吃懒做,又不敬鬼神,老是躲到妖刀冢睡觉,居然因此逃过一劫,没教恶少给抓去。”   听到“妖刀冢”三字,连角落里闭目养神的魏无音都动了一动,缓缓睁眼。许缁衣从头到尾都仔细聆听,却不发一语,秀额微蹙,似是听得不忍;鹿别驾倚着四抬软榻,斜乜着湿润双眸,神情若有所思。   药儿继续说道:“马德祖一路赶到石溪县衙,向知县大人哭诉。知县大人生气得很,派了两名正副捕快,点了一支十来人的弓马队,当天正午时分便赶回村里。双方人数差不多,但县衙差役仗着有弓箭,将恶少团团包围;捕快吩咐将村人解开,抬下救治。”   众人大大松了口气,不少水月弟子更是喜极而泣,频以手绢拭泪。   谈剑笏暗想:“听说石溪知县沈其元也算是个清官,远近名声不恶,不想竟如此好义。闻报飞驰、救民急难,也不枉他父母官的心肠了。”心下颇感安慰。只听任宜紫笑道:“官府既然插手了,理应无事。莫非恶少们与衙役动起手来,杀了那些个差人?”   药儿摇摇头:“那倒没有。捕头正要放人,恶少的首领却对他说:“我劝你还是早些离开,趁早别管这档子事。我不想杀官差。””   谈剑笏听得错愕,不觉微愠:“这厮是什么人?竟连官差也杀得!”除他之外,其余诸人倒不觉什么,肚里暗笑:“只你谈大人杀不得官差。江湖遇事,杀几名公人算什么?莫声张便是。”   药儿续道:“我瞧那捕快多半是心怯了,回他说:“怎么?你杀过官差么?”那恶少笑着说:“这倒是还没有。不过凭我老子的名头,不是能不能杀,只是想杀几个的问题罢了。”亮出背后一口刀。捕快倒抽一口凉气,本要解开村人,这时又叫人停手。”   遍数当今武林以刀闻名的门派,势力最大的当属兰陵以西的“金刀门”柳氏。不过金刀门的活动范围距东海道有千里之遥,更不会在瞻州地界耀武扬威,众人细数东海道为数不多的刀界势力,益发云山雾罩:“究竟是谁家子弟,干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后来呢?官差这便不管了?”任宜紫追问。   “嗯,那捕头摸了摸鼻子,只好带手下离开。”药儿见诸人失望的神情,微微冷笑:“临走之前,捕头锁了马德祖,同恶少的首脑说:“公子爷,这人诬告于你,大大的不该,且让卑职锁将回去,好生拷问。”恶少说:“不必!本公子宽宏大量,不与无知乡人计较,你原地放了便是。””众人听得心头一寒,俱都不敢吱声。   俗话说:“是人不犯案,犯案不是人。”一入了衙门大牢,就别想被当成人来看待。但捕头此举,显然是想救马德祖一命,只可惜事与愿违,恶少首领坚持不允,最后还是留下了马德祖。   “他们挑断了他的手脚筋、刺瞎眼睛、割去舌头,把他吊在广场旁的大槐树下,想到时便刺他一剑、割他一刀,拿烧红的烙铁柴尖烧着玩,折腾了几天才把马德祖给折磨死。   “女人们躲在山上不敢下来,眼看太阳就快下山,那些恶少等得不耐,又杀了几个人。女人和小孩吓得一直哭一直哭,却想不出什么办法来,阿挛突然说:“我下山去罢。我走之后,你们赶快换地方躲起来,千万别待在原处,这里已经不安全。”   “村里的叔婶姨婆吓傻了,差点忘了哭,死命的劝阿挛:“你别去啊!去了也没用。村里几十个男人,你一人也只抵得一命,救得了所有人么?”阿挛只是不听。她坚持一个人下山,谁也不让跟;我放心不下,在后头偷偷跟着,一路来到石溪旁。阿挛脱了自己的衣裳,全身赤条条的一丝不挂,就这么走进村子里。”   药儿说着说着,突然安静下来,无预警的跌进了回忆之中。   那是药儿这一生,永远都无法忘记的一天。   ◇ ◇ ◇   (药儿的回忆)东海道 石溪县,青苎村   阿挛解开棉布襦袄,弯腰褪下裙裳,露出细绵腴润的雪股来,紧并的大腿根部有一处怎么也并不起的鼓胀小丘,四周光洁无毛,白嫩得像是一枚刚炊好的雪面包子,其间夹着一抹蜜缝,十分诱人。   她颤着手拉开颈后系绳,洗旧的棉布肚兜微微卡着了乳肉,这才又滑落地面,胸前束缚尽去,绷出一对浑圆饱实的玉兔来。   那对美物不甚巨硕,然而形状姣好,光泽动人,犹如两颗饱满的泪型珍珠,珠光盈润,仿佛呼应着沉甸甸的手感;乳晕约莫铜钱大小,是极浅极浅的淡琥珀色,周围并无杂毛或突起,表面细滑光润;乳蒂小如绿豆,微带透明,竟半陷在乳晕间,煞是出奇。   这不是药儿第一次窥看姊姊的胴体。   从小到大,她们经常一起沐浴玩水,但药儿从未如此巨细靡遗地欣赏过亲爱的姊姊,只知阿挛有张令远近各村男子倾倒的容颜,却没发现她的身体才是神奇的造化恩赐。   阿挛脱下蔺草编成的旧鞋,裸着一双姣美的赤足,一手环胸,一手掩着腿心,步履艰难地走进村子的广场里。药儿突然发现她在发抖;凡事总是从容以对,做什么都不慌不忙的阿挛,现在竟然无助地发抖着。   药儿抱起她褪下的衣物,几乎要开口唤她回来。   阿挛,你怎么舍得离开我?你不是说,一辈子都要疼我做我的好姊姊,以后还要替我梳一辈子的头?想起刚才分别时,阿挛一句话都没跟她说,好像她不是一去不回,只是去溪边摘花捉鱼似的,药儿一咬牙,抱着衣服继续尾随。   阿挛走进广场里,第一眼瞥见吊尸般的马德祖,空洞的眼窟里还不住淌着血,吓得腿都软了,勉强打起精神,慢慢走到恶少面前。原本啸聚在大槐树下喝酒吃肉、一边拿长剑钢刀凌迟马德祖的恶少们,突然都停下了声音动作,呆愣愣地怔立不动,一时间忘乎所以。   阿挛一定很明白自己的美,其实是种动人心魄的力量。药儿见过太多次了,那些个臭男人完全拜倒于她那稀世美貌的丑态,更何况是一丝不挂的阿挛。   晚风呼啸,吹得赤裸的阿挛瑟缩颤抖。不知过了多久,恶少们回过神,突然齐声尖叫,争先恐后的扑上前去!   “慢着!”其中一人挥舞长剑,咧嘴一笑,剑尖毫不留情地刺上同伙的手臂、大腿,几乎让药儿以为这只是某个无痛的游戏。众恶少抱伤捂血不敢造次,纷纷回头。   那人生得苍白瘦削,面容算是端正俊俏,只可惜轻佻的模样充满邪气;左侧颈上有个火焰形的暗红胎记,衬与青白浮凸的棱节喉管,有一股说不出的妖异。从众恶少对他唯命是从的态度推断,这人便是这一伙的首领了。   他上下打量着阿挛,啧啧赞叹。   “美!真是美极了。世间竟有这样的尤物!不知干起来是什么滋味?”   “公子爷!干一干不就知道了?”左右怂恿着,莫不跃跃欲试。   那人冷笑:“要也是我先来享用,几时轮得到你们?”   众恶少一阵哗然,只是碍于淫威,谁也不敢公然违抗。一时之间,十几双眼睛俱都射出燎天饥火,个个莫不竭尽所能,用视线蹂躏着阿挛,不住骨碌碌地吞咽馋涎。   那人眼神放肆,尽情巡梭阿挛玲珑曼妙的胴体;阿挛掩着胸脯私处,羞得别过头去,全身曲线不住轻颤,殊不知这般美态加倍诱人,看得那人裆间高高昂起,如挺坚枪。   “其他女人呢?”那人吞了口馋涎,冷冷的问。   “只……只有我一个。”   阿挛费尽力气,才抑制住牙关剧烈的颤抖。   “那好。”那人转身挥手:“其他四十八个男人,通通杀了!”   “等……等一下!”   那人瞇眼回头,似觉不可思议,不禁笑了出来。   “你有什么提议?”   “用……用我……”阿挛渐渐宁定下来,反倒说得清楚:   “用我……我自己,来交换所有的男人。”   那人哈哈大笑。   “你已经是我的俎上肉了,我爱怎么搞就怎么搞,你要同我换什么?”   “我。”阿挛冷静的说。这句话吓得药儿魂飞魄散。   “你可以换到我。”   ◇ ◇ ◇   (阿挛的回忆)东海道 石溪县,青苎村   阿挛下定了决心。   这决心与方才下山时的全然不同。死是一种决心,放弃尊严则是迥然相异的另一种;她猜想自己会饱受这些禽兽蹂躏,却没想到自己必须变成男人的玩物,还得主动去取悦他们。   她颤抖着走到男人身前,蹲下身子,那种细致柔媚的身体律动是如此的美丽,以致男人忘记推倒施暴,片刻都移不开目光。阿挛轻轻捉住男人腿间挺翘的硬物,笨拙地抚弄起来。   她是未经人事的处子,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更无技巧可言,然而光看着她想努力讨好的模样,想象她一意讨好的心思,便足以让男人心满意足的喷发出来。   那人享受片刻,突然命令:“掏出来。”   阿挛一听这三个字,纵使早已抱着牺牲的决心,仍不禁俏脸飞红,那股难以言喻的羞耻感瞬间攫取了她,令她周身躁热起来,股间夹着一丝温黏,笨拙地解开男子的裤腰,小手一探入裆里,又吓得立时抽出!   那人怒道:“干什么?快掏出来!”   阿挛嚅嗫道:“好……好烫手……”犹豫片刻,鼓起勇气,颤抖着将阳物捧了出来。那人的杵茎又细又长,弯得像烫熟灌饱的猪肠一般,下缘布满浮凸的青筋,通体紫红,犹如一条狰狞虬昂的赤龙。   阿挛看着像怪物一般的弯杵,顿时手足无措。那人冷笑:“原来我换得的,只是一块木头!不知木头能抵几颗人头?”   阿挛不敢忤逆,小手捉住赤龙,包握着上下抚弄,只觉那杵身一点都不像是肉做的,又硬又烫;褪去包皮之后,顶端的肉菇表面十分粗糙,布满无数钝刺般的小小肉疣,摸久了颇为扎手,杵茎的触感却光滑得多。   她套弄一阵,忽听那人命令道:“含住它!”   阿挛难以会意,一时想不到此物竟能入口。   那人怒道:“用嘴!”这回阿挛听懂了,不禁晕红粉颊,忆起适才诸般手感,不敢贸然将粗糙的龟头噙入口中,唯恐刮破细嫩的舌尖,想了一想,只得侧着头衔住龙身,用丁香小舌轻轻舐着。   那人御女无数,但无论是青楼的头牌艳妓,抑或一时兴起强暴溪边浣纱的民女,从没遇过这般吹笛也似、侧颈相就的,见她低着一段粉藕似的雪白裸颈,两片饱满丰盈、线条姣美的樱唇衔着赤龙杵,视觉上既新鲜又刺激,再加上滑腻的小舌猫儿似的轻舔着,几乎令他喷薄而出。   他深呼吸几口,突然睁眼大喝:“不是那里!”抓着她丰润的浓发往上一提,硬把杵尖插入小嘴里!   尽管他的阳物属于细长一类,但对阿挛的樱桃小口来说仍是太过巨硕,龟头勉强塞进小半个,已被伊人的贝齿刮得疼痛。   阿挛被呛得涕泪纵流,几乎咳晕过去,男子却毫不怜惜,乘她剧咳间喉头一阵抽搐,硬是插进大半。阿挛舌底一咽,津液忽然涌出;既然有个东西一直吐不出去,索性咽至肚里,一时间喉管痉挛,竟将大半截赤龙杵紧往下吞。   那人平生极爱凌虐女子的小嘴,以上欺下,最是践踏尊严。谁知湿暖的口腔骤然一紧,忽然变成鱆腹之管,如黏液般掐紧吸啜;杵尖探得咽喉下滑的一处险坡,似洞非洞,分外卡人,快美得一阵悚栗,忍不住喷发出来!   阿挛被浓精呛得剧烈颤抖,那人一拔怒杵,却不稍停,喘息道:“给我抬……抬上去!”四名恶少欢呼一声,抓住阿挛的四肢,猛地抬上广场中央的一座木台。那木台比门板再稍大一些,台面染着一层赭红酱色,木质肌理间透出浓浓血臭,竟是村中屠户所用的剖杀台!   那人不爱在床笫间办事,这几日四出劫掠邻村少女,便在此台上剥光了强暴,唤从人分压四肢,六人大锅同炒,被害少女莫不饱受凌辱,死前多受苦楚。   此际四人将奉命阿挛抬上了剖杀台,料想应同前例,其中一人忍不住一攫阿挛的乳房,掐得满掌饱实,不禁淫笑:“这般尤物……”忽地臂下一凉,手肘之下已然分家,鲜血溅满阿挛雪白滑腻的大胸脯。   阿挛惊得呆了,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断臂的恶少满地打滚哀嚎,却被主子一脚踢开。   那人将染满鲜血的剑身往靴底一抹,嘶声道:“将她的四肢扣起来!哪个再不规矩,地下便是榜样!”众恶少噤若寒蝉,另一人迅速补上前,四人利落地将阿挛的细腕、纤踝以铁环锁住,随后远远退了开来。   偌大的广场中央,污秽血腥的剖杀台上,只剩下拥有雪艳娇胴的绝色猎物,无助地敞开秘径,以及她那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嗜血主人。   那人喘息着爬上阿挛的身体,一手一个,满满的攫住她娇嫩的玉乳,仿佛为了测试乳肉的柔软程度,毫不怜惜地捏紧到几近握拳的程度,又倏地揉开压平。   阿挛泪滴状的饱满盈乳,就像是薄面袋子里装了大半袋的香甜奶水,站立时沉甸如瓜,躺下时绵柔软滑,表面再匀上了一层薄薄的珍珠细粉,润、腻、酥、滑、软,五感纷至沓来,滋味妙不可言,令人忍不住加重劲道,蹂躏再三。   阿挛被他揉得哀叫起来,初时痛得沁出薄汗,只觉双乳几被撕起;渐渐疼痛中隐约有一丝快感,乳尖偶被他粗糙的掌心一摩挲,更是舒服得拱起腰来,忍不住发出轻柔的鼻音。   那人的舌尖舔着她敏感的雪白腋窝,微刺的幽甜汗味十分催情,一边欣赏着她混杂了快感与痛苦的扭动挣扎,一边将手探至她腿心处,粗糙像磨石板一般的指触,粗暴地划过她黏蜜的细小褶缝。   阿挛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剎时脑中一片空白,什么牺牲、拯救、青苎村……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忽觉身体深处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麻痒与空虚,急需要什么东西来填充完满:滚烫的、坚硬的、弯曲的、咸涩的,还有粗糙的……   火热的念头突然化成实体,电一般奔窜全身,她哆嗦嗦地一阵轻颤,黏闭的紧密花径突然漏出一股蜜浆,清泉般晕凉凉的喷泄出来,溅湿了雪白的股间。   那人其实也忍耐到了极限。   他玩过的女子不下百人,风月手段极高,在这个姿容绝艳的女子身上还用不到万一,便已难按耐。他喷息粗浓,毫无预警的挤进阿挛腿间,弯长滚烫的赤龙杵顶住凉腻的花径口,用力往膣中一插!   阿挛感觉异物挤迫至小门前,再加上四肢动弹不得,敏感的椒乳饱受蹂躏,心慌慌的一阵酥麻,差点又丢了一回;忽然巨物一贯,滚烫粗糙的弯杵长驱直入,未受开垦的细嫩膣腔一瞬间被撑挤开来,每一寸都被硬物填满,恣意擦刮,痛得她仰头张开小嘴,柳腰猛地拱起,全身绷紧不住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男子丝毫不给一点余裕,赤龙一没到底,立刻大力耸弄起来。黏闭的嫩膣还不习惯异物侵入,口径不开,每一抽都窒碍难行,拖得阿挛身子一沉,嫩膣肉褶圈着硬杵被拉耷出一小截,旋又被顶得向前一弹。   “疼……啊、啊!疼……”   她起初还雪雪呼痛,男子顶得越发粗暴,不久下阴便麻木起来,破裂的贞操象征早已痛到没有知觉,反倒清楚地感受着阳物进出的形状,以及膣内一掐一挤的奇妙感受;顶到深处时,连后庭内都隐约震颤,仿佛赤龙杵的热力隔着膣户,传到了股内一般。   阿挛被插得晕陶陶的,快感丛生,忽然生出一丝绮念:“他那大……大物若插进股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灵台偶清,忍不住感到强烈的羞耻;偏生这样的羞耻感十分助兴,片刻又被那人插得呻吟起来,剧烈摇着螓首,膣中一阵紧缩,挤出大片晶莹爱液。   男子越动越急,动作却慢慢变小,频率益发猛烈;弯曲的杵根勾着外阴小核不住震动,杵尖直抵膣底的深处一阵猛戳,双手撑在乳侧,低头衔住右乳嫩尖。   阿挛只觉得身体紧绷到了极限,柳腰拱起如桥,雪白的大腿簌簌抽搐,膣底却忽然一融,像是有什么东西剥开了似的,包着杵尖又让它滑进了分许,戳中一个奇酸奇麻、让人魂飞天外的地方--   “啊、啊、啊!不……不要……不要了!啊啊啊啊--”   她全身颤抖,手脚却无法挣扎紧抱,汗湿如裹浆的柔媚身子剧烈弹动起来,呜咽着二度泄身;同一时间,男子尽兴已极,马眼一酸,痛痛快快爆发出来,累瘫在阿挛布满狼籍指痕、泛起大片红潮的,艳丽无双的酥腴乳间。   猎人在猎物的体内一射再射,仿佛被这副完美至极的身子吸吮一空,却不肯稍稍抽离,任由交合处一股股的溢出稀浊浆水,在木台上化开片片落红,宛若村前盛开的红芍药。   有那么一瞬,半呈癫狂的如狼男子,以为自己并不介意死在她的身上。   第四折 不堪闻剑,幽凝赤眼   阿挛星眸半睁,笼着一层朦朦胧胧的迷离水雾,宛若夜里回映着星光的大海。   纵使完事已久,那几近于完美的艳丽胴体依旧轻轻抽搐着,香汗沁出,连余韵都是一波一波来得层次井然。若非阿挛已精疲力竭,几乎忍不住要呻吟起来,断断续续的急促喘息犹如垂死挣扎的小鹿,异常冶丽诱人。   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身子感度绝佳。   即使惨遭奸淫,即使男子的抽插粗鲁暴虐至极,即使初破瓜的娇嫩膣户被蹂躏得狼籍不堪,如海啸般的惊人快感仍将她翻掷抛起,无比凶猛的推上了高潮;许多女子终其一生都领略不到的滋味,她却在初破身时,在下体仿佛被钢刀戳穿、伤口又遭异物反复摩擦的剧烈疼痛之中,轻而易举地来了几回。   那样的肉体愉悦太过逼人,初经人事的阿挛一下子手足无措,神智有些恍惚。   (我……我是他的人了。)   这样的念头令阿挛害羞至极,身子一颤,膣底隐隐透着酥麻。   虽然他是坏人,一点也不怜香惜玉,还杀了这么多无辜的好人……但阿挛愿意用樱桃小嘴含着他、取悦他,愿意让他粗暴的掐揉着她最最自傲的挺耸椒乳,像是要弄坏它们一样;甚至愿意为他打开双腿,迎着他骇人的粗糙滚烫进入她美丽的身体,毫无保留的通通射进去--   神思不过眨眼间,阿挛仿佛已走过了两个人的大半辈子,幻想他解开她四肢的束缚,在下次挺入时可以紧紧拥抱;她为他生一个玉雪般可爱的小女儿,两人在村后溪边搭了幢小竹庐过日子;因为女儿渐渐懂事了,不能再像从前一样恣意求欢,夜里她总是在哄睡女儿之后,才含着羞让他剥开衣裳,又不敢全部脱光,一边咬着唇死死忍住呻吟,一边期盼着他用又多又猛的浓精烫坏她,灌满她急切的渴望……   想着想着,下身突然温腻起来,还插着阳物的蜜管里泌出浆厚的液感,一股一股的吐出蜜汁,层层裹住侵入的异物。男子几乎是立刻勃挺起来,赤龙杵翘成一柄狞恶骇人的弯刀。   他惊讶之余,本想以秽言嘲弄她的敏感,享受她又羞又窘、又无力反抗的动人模样,但却来不及开口--他从来没干过这么棒的女人。这哪里是什么处子?根本就是天生的婊子!就连湖阳城里首屈一指的名伎都没得比。   嫩膣里微微一掐,就着泌润丰富的爱液将他挤退大半,半截迫出的杵茎裹满近乎透明的浆汁,遇风湿凉,益发显出肉柱的滚烫。   男子难忍欲念,虎腰往下一沉,长物直没至底,窄小的肉管里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爱液“噗唧”一声,被挤得喷溅出去,力道之强之猛竟像一小片水幕一般,大把大把的溅湿了男子的股沟菊门,阴囊底下滴着晶莹水珠。   阿挛仰首呻吟起来,两片嫩唇却被男子张口覆住,盖得紧紧的。女子情动时最爱亲吻,阿挛本想回吻他,才一张嘴就被他的舌头侵入,男子以舌撬开她的牙关,抽插似的满满占据了她的口腔。   男子越插越急,阿挛被插得快美迭生,一层迭着一层像浪头一样,忍不住拱起身子,用耻丘顶着男子根部的耻骨,平坦的小腹一阵轻搐,抬起湿漉狼籍的外阴,就这么浆浆水水的研磨起来。   她是天生的白虎,耻丘上光洁无毛,隆起如一只细滑幼嫩的包子,肤触极佳。这个角度不但加重刺激阴蒂,也压着男子根部往后一扳,玉门掐得更紧,无须大耸大弄便十分舒爽。   男女采贴面而坐的姿势、风月册里管叫“观音坐莲”的,就是摩擦耻丘耻骨的部位。然而男上女下之时,却要女子主动挺起下阴迎凑,才能享受这样的快感。   阿挛手腕、脚踝受制,只得挺起柳腰,两瓣雪臀绷得紧紧的,早已分不清拱腰所致,还是紧凑的美膣内又将抽搐;用力扭动一阵,毕竟女子娇弱,不能长久,便要坠下。   男子突然箍住她的腰肢,双膝滑到她臀下,将粉臀用力往底下一压,硬生生让阿挛“坐”到他腿上,猛然往上戳刺。他射过两回,泄意已略麻木,这次从头到尾都用足了力气,体力的消耗反而远在囊底空虚之上。   阿挛四肢磨得破皮,渗出血丝,肩髋等关节疼痛欲折,睁大了失神的美眸,被封住的小嘴忍不住呜呜出声,香涎淌出嘴角,流满雪腮,倍觉痴淫。但这个姿势剧烈摩擦耻骨,非是难捱的酥痒,而是针刺般的酸利,片刻间凶猛的快感蜂拥而来,将她甩上高峰!   “唔……呜……呜呜……呜、呜、呜、呜--!”   男子顿觉入口处一束,仿佛有只婴儿小手掐紧杵根,同样是痉挛收缩,感觉却与前度全然不同,快美的程度绝不下于膣底吸啜,射干了的赤龙杵暴胀起来,竟又硬掏着射了一回!   他仰头大叫,声如狼嚎;阿挛小嘴一松,忍不住娇声呻吟,如诉如泣,令人血脉贲张。两人紧抵着射了一阵,瘫软在木台上,男子卧在她汗湿的奶脯间,一丝混杂着潮汗、体香、口唾气味的乳脂香钻入鼻中,约莫是阿挛高潮后血气畅旺,体温将乳间气息蒸散开来,嗅着竟觉十分甜润,软掉的阳物隐约蠢动。   他心惊之余,撑起上身退了出来;这一拉动,阿挛软软轻哼一声,小巧的下颔抵紧锁骨,酥胸急遽起伏。她的美态着实太过诱人,男子未及完全退出,已然硬挺,肿胀的肉菇边缘卡着阴户,两人俱是一阵肉紧,一起打了个哆嗦。   “小淫妇!”男子喘息着,咬牙道:“想吸干我么?”   阿挛正睁开美眸,闻言不禁又羞又气,突然想起适才自己的模样,全都让四周跪着的同村父老看了去,既感羞耻,又觉悲凉,转念一想:“我死都不怕,受辱又算什么?既然……既然已跟了他,也就是这样了。”   她原本抱着必死的决心,但这男子虽然暴虐,却不让手下污辱她,宰制她时又极有丈夫气概,被他占有身子之后,不知怎地忽有一丝依恋之感,心里隐约怀着期盼:“他若能从此不再为恶,我……我便一辈子陪着他。”见他苍白的俊脸挂满汗珠,发鬓紊乱,直想伸手替他理一理,忍羞低声道:   “你……你放开我,我……好生服……服侍你,绝不逃跑。”   男子摇头。   “我喜欢绑着女人干。若不绑着,便硬不起来。”言语之间,火烫烫的硬杵一寸一寸挤了进去,撑开滑嫩湿漉的管壁,长长推送到底。   这是阿挛第一次神智清楚的吞纳了他,仰头“啊”的一声长长呻吟,余音荡人心魄。“你,喜不喜欢我干你?”男子咬着她的耳珠轻声问,一边徐徐退了出来。   阿挛膣内还火辣辣的又痛又美,忽觉空虚难耐,不由得着慌,本能地摇头。   男子哼笑:“不喜欢么?那我不干了。”微微提腰,便要将肉菇拔出。   阿挛挺腰凑近,这才意识到他问了什么,羞得差点晕厥,但心底又不希望那条滚热的怒龙脱体离去,细声道:“喜……喜欢……啊!”男子熊腰一沉,又插得她满满的。   面对这从未有过的美丽尤物,他拼着虚耗殆尽强打精神,正打算埋头苦干,忽听她轻喘不止,张着香喷喷的小嘴颤抖吐息,娇羞的问:“那你……喜不喜欢我?”   他支起上身盯着她,她羞得别过头去,涨着红潮的雪靥美绝尘寰,难画难描。   男子的眼神像狼。即使在狼群里,有这种眼神的,也必定是头疯狼。   可惜阿挛并未看见。   “喜欢。”男子说着,又趴下身去,怒龙“唧”的一声挤出一股清泉。   阿挛失声娇唤,身体和心同感羞喜,勉强咬牙抑住呻吟,喘息着问:“那你……放了他们好不好?我……啊、啊……我一……一辈子……唔唔,啊啊……一辈子、一辈子……服、服侍你……啊啊啊啊啊啊--!”原来男子奋力狂抽,阿挛颤抖着拱起腰,转眼又到了紧要关头。   他突然停下动作,徐徐退出大半。   阿挛颓然脱力,雪臀“啪!”落在台上,带着浆水的击肉声格外淫靡。   “我要见血,才能硬得久长。”   阿挛轻扭柳腰,仿佛身体正抗议着突如其来的空虚,过了好一会儿才会过意来,颤声道:“你……要违反约定?”   男子冷笑:“我答应你什么来?早就说好了的,一个女人换一个男人;是你自己说一人换全部,我可没说好。”   阿挛急得涌泪:“可……可你说喜欢我的……”   “我是喜欢啊!”男子道:“要不,早让那帮混蛋奸了你。我做人家的首脑,总不能自个儿吃独食,难以服众,你把山里女人的藏身处供出来,让我有个交代,我担保没人敢动你一根手指头--除了我以外。”一挺下身,龙杵又排闼而入。   阿挛心底冷了半截,身体的快感也随之消减大半,硬杵刮肉的锐利痛感清清楚楚的,却不及心来得痛。   “我不知道她们在哪儿。”她摇摇头,神色却很坚决:   “就算知道了也不说。我给了你两次,用……用嘴也来了一次,你要遵守诺言,放走三个人。”   男子看着她,神情喜怒难辨。   “那也还有四十几个人。你让我干足四十九次,便让我放走这四十九个人--你是这意思?”   阿挛心中悲凉,却还存了一丝妄想,盼望这名夺走自己红丸的男子能想起她的好处,有些许怜惜之心;闭目转头,泪水滑落面颊。   忽听不远处一人嘶喊道:“阿……阿挛!我们……死不足惜,你别……别让这帮贼子糟蹋自己。”阿挛无法抬头,闻声细辨,却是邻家的六旬老人樊叔。又听俩青年汉子骂不绝口,一阵拳脚呻吟,才渐渐平息。   男子冷笑着,突然捏住她绵软的双乳,用力插入!阿挛哀叫一声,本不想示弱,无奈娇躯敏感至极,又似对疼痛有所反应,男子狂风暴雨般恣意侵凌,动作、力道比原先更加粗鲁残虐;她被捣得喊叫不出,全身绷得死紧,睁眼张大嘴巴,口涎汨汨流出。   未几,男子大吼一声,拔出来射在她布满红色捏痕的酥胸上,杵茎上带着鲜红血丝,尚在流动,射出来的却是极稀薄的透明浆水,还不及滴在乳上的汗水多。   “这……这一个,当是我送的!”   他面色发白,咽着唾沫勉强调匀喘息,手一挥:“放……放了五个!”众恶少嘻嘻哈哈,松开了五名村民。   忽有一名恶少大笑:“公子爷,您瞧这个!”架起五人之一,只见那青壮汉子双膝染血、两颊凹陷,几已不成人形,但裆间却高高昂起,模样十分突兀。   男人气喘吁吁,咬着一抹狠笑,低头睨着阿挛:“你舍身救人,他们倒是看得爽快!这等样人,你还要救?”阿挛脸色惨白,只是闭目流泪。   男子轻声道:“你再怎么美丽,被我干过之后,其他男人都当你是残花败柳了,个个只想干,却不会有人敬你爱你。你村里那些姨婆婶娘,会一辈子在你背后,说你是被男人玩烂的婊子,暗里妒忌男人们忘不了你的身体,想尽办法将你赶出这个地方。”   阿挛闭口不语,但心里明白他说的是真的。   从小到大,美貌带给她的,总是坏多于好。昔日尚且如此,何况失贞?   “犯不着为了这些贱民,伤了我对你的喜爱。”他柔声对她说:“那些女人放你孤身一人来受苦,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把藏身处供出来,与你亲厚的,我通通饶过不杀。”   那就是要杀尽其他人的意思了,阿挛想。   这么狠、这么疯、这么嗜血的男儿,偏偏是我的郎君呢!占了我的身子的、又苍白得惹人疼的郎君……眼看村中男人的性命是保不住了,最起码要保住女人的。阿挛含泪一笑,凄然摇头。   男子端详她许久,什么话也不说。只听一阵惨呼此起彼落,不多时台前响起啪踏啪踏的脚步声,一名恶少兴奋地回报:“公子爷,都放啦!一人切成了七段,一股脑全都放溪流去,水上一片红哪!真是好看。”   男子皱眉道:“五马分尸也才六块,哪来的七段?”   恶少们大笑:“个个那话儿都硬得棍似,顺手又切下一段。”   阿挛差点晕死过去,男子低头看她,轻轻抚摸她泪湿的面颊,柔声问:“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女人,在哪里?”   阿挛哀求似的望着他,咬唇不说一句话。溪畔的竹庐、可爱的小女儿、夜里羞人的缠绵……美丽的图画“锵!”一声在她心里碎去,就像碎于夕阳的漫天云彩一样,只剩下小小的一片叫做痴望。   男子点了点头。   “因为我太喜欢你了,所以我不会杀你,而且打算按照你的意思,遵守我们的约定。四十九个人,换你四十九次;扣掉我要了的五次,再四十四次就好。”他跃下木台,穿好裤子,回头一招手:   “来!你们十一个混蛋,一人四次,一次不许多,一次也不许少。”   恶少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动也不敢动。   “动作快啊!”男子笑着,亲切招呼:“太阳下山以前,咱们还得放人呢!四十四人一齐“放”进水里,看能不能把石溪堵起来!”   ◇ ◇ ◇   “那些恶少欢呼起来,轮流上前侵犯我阿姊,又动手打她。”   药儿若无其事的说着,伸手往盒底一捞。   “咦?糕没啦。这时候来点茶也挺不错。”   众人听得惨然,偌大的灵官殿里,居然没有一个人说话。谈剑笏半途就听不下去了,本想开口问个清楚,忽又转念:“这娃儿看似幼小,说话又非是童稚之言,面对满座江湖人,犹能神色自若,侃侃而谈,背后绝不简单。且听他说下去。”   任宜紫道:“你阿姊惨遭凌辱,你还不上前去拼命?小小年纪,忒没血性!”   药儿见没人奉茶续点,有些意兴阑珊,懒得与她斗口,抓了根干草随口咬着,冷笑:“我若是上前拼命,今日说故事给你听的,只怕是一分七截的无头鬼。你摸我下边,看有腿不?”   女子多怕鬼怪,任宜紫悚然一惊,强笑道:“你……你别胡说!有这么爱吃糕的鬼么?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药儿续道:“我躲在草丛里,听他们淫辱我阿姊,后来也懒得轮流了,一次四五个人齐上。闲着的便“一次”、“两次”大声报数儿,报了多少,便解下几个男人带到溪边去,然后提着刀空手回来。   “我边看边哭,哭得累了,居然在草丛里睡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醒过来时,广场已空荡荡的没半个人,连我阿姊也没了踪影。我想起他们多在溪边杀人,赶紧摸黑过去,果然那伙无良的聚在溪畔,一人说:“公子爷!我瞧她没气了,要不剖来瞧一瞧,里头是不是也同外边一般美?”那杀千刀的贼首道:“瞧什么?扔溪里去!”两人分捉阿挛的手脚,将她扔进了石溪。   “石溪的水特别冰冷,白日里若遇阴天,连男子都不易下水,何况阿挛给剥得赤条条的?我见她白白的身子在溪石上撞了几翻,就这么滚入水中,忍不住大声尖叫起来。   “恶人们听见了,忙不迭的追过来,我只记得贼首大叫:“别让那雏儿跑了!”我沿着溪往下跑,想追上阿挛,但水流太急、夜里又黑,不多时就看不见了。我不想再逃,坐在溪边大哭,三、四名恶徒追过来,将我团团围住。   “我本以为死定啦,这时突然来了个身穿白衣的贵公子,打着灯笼,背上负着一个很大的双轴画卷。他一出手,把四名恶徒通通都打得爬不起来,冷冷的说:“我一路溯溪,循着漂流的尸块而来,这些都是你们杀的?”恶徒们哼哼唧唧,其中一人还在撂狠:“你……你是什么人?知……知不知道我们的来历?”   “那白衣贵公子冷冷的说:“我只知道,干下这等伤天害理的事,你们都得是死人。”说着从画轴里抽出一支明晃晃的长剑,一人卸下了一条腿,说:“流到天亮时若还没死,我再带你们上官府回话。”恶徒们惨叫不休,在地上打滚。”   众人听得大快,连剑冢的院生们都叫起好来。   忽听一声冷哼:“婆妈!这等下三滥,杀便杀了,还见什么官?”   声音不大,却震得众人浑身一颤,居然是琴魔魏无音。   谈剑笏好生尴尬,轻咳两声,小心翼翼道:“魏老师,江湖好汉想得到官府,总是好的。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药儿又道:“我瞧那贵公子本事很大,赶紧求他救阿挛。他揽着我踏溪追下,风飕飕的像飞一样,我什么都看不见。不久他大叫:“在那里了!”把我放下,随手抓起两段流木往溪里一扔,突然飞了起来,就这么踏着流木飞到溪中一捞,抓起一团白白的物事,又踩着溪中的大石回到岸边。”   众人心想:“药儿若未夸大,这人的轻功当真俊得紧。”   任宜紫道:“这“顾影横塘,浮木点水”的轻功我也会,没什么了不起的。”以她的年纪,轻功能有这等造诣,堪称出类拔萃,只是这种时候这般夸口,任谁听了都觉得不妥。   药儿的表情甚是冷淡,只说:“是么?那你挺厉害的。”   任宜紫自讨没趣,哼的一笑,索性连“后来呢”也不问了。   药儿自顾自的说:“他将捞上来的物事横在膝上,是个很白身段很好的女子,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布满瘀痕,嘴角破碎,到处都是零星伤口,我认不出是谁。她的身子很美很白,这么美的身子一定是阿挛,可我认不得她的脸了。他们把她弄得……弄得我都认不出来啦!   “那贵公子说:“她没气了,全身没有一点温度。真对不住,我救不回她。”我一摸她的手果然很冰,就大哭了起来,把阿挛救人的事说了。那公子听了之后,站起来说:“放心罢!我虽然救不了她,却可以替她报仇。”   “他一路追过去,将恶人们一一打倒,连那贼首都不是他的对手,三两下就被他打飞了刀剑,咬牙道:“你是什么人?干什么管老子的闲事?”那贵公子说:“不平之事,人皆可管!你是仗了谁的势头,竟敢屠人村落,烧杀奸淫!”贼首说:“我打出娘胎就这么干,没人管过我!你又是什么人,有种报上名儿来!”   “那贵公子冷笑:“我行不改名,坐不更姓,打龙庭山九蟠口来,人称丹青一笔沐云色!你又是哪个王八蛋老子生的下三滥,有种报上门庭,我送你的人头回山时,顺便打你的混账老子、混蛋师傅一百大板!””   庙外雷声一响,电光映亮了众人错愕的脸。   更令人讶异的还在后头。   药儿提声道:“那贼首哼了一声,大笑道:“我道是什么来历,原来是指剑奇宫的一尾小蛇!对不住,你可杀不了我;本少爷的老子,正是大名鼎鼎的观海天门副掌教,人称“剑府登临”的鹿别驾便是!””   ◇ ◇ ◇   现场群情哗然,观海天门的道士们更如沸水炸锅,人人眦目欲裂。   一名相貌端正、长鬓飘逸的青年道人越众而出,袍袖一振,戟指怒道:   “兀那小儿!谁教你来含血喷人!”铿锵一声,长剑出鞘。   按药儿的说法,那无恶不作、奸淫阿挛的贼首,便是软榻上包满绷带、被“不堪闻剑”砍得半死不活的幸存者鹿晏清,也就是观海天门副掌教鹿别驾的义子;而被控杀人的凶手沐云色,倒成见义勇为的翩翩游侠了!教一干天门弟子如何忍受?   鹿别驾的亲传弟子苏彦升率先拔剑,铿铿铿的一阵连绵脆响,左右三名“晏”字辈的少壮派道士心念一同,三柄长剑齐声并出;四人分作两路,首尾相连,目标直指药儿!   谈剑笏本想挺身主持秩序,见状也不禁动了真怒,暴喝:“事实未明,赶着灭口么?”回身虚劈一掌,也不甚快疾,更是毫无准头可言,便似远远对着三道人挥了一下,转头又“呼”的一掌拍向苏彦升。   总算苏彦升知所节制,没敢伤了朝廷的五品大员,扑击间硬生生顿住身形,剑刃一收臂后,改以剑鞘横扫,势如软鞭,用的却是掌法。   谈剑笏认出是观海天门的“蛇黄掌”,这路手法是软功中的硬门,在接敌的瞬息间化柔为刚、改曲为直,就像蛇化为蛇黄(即褐铁矿的结晶,又名“蛇含石”,可入药。古人认为蛇黄是蛇冬眠藏于石中所化)一样,至为刁钻。   他不闪不避,应变毫无花巧,握住剑鞘一送,简单乏味。   苏彦升见他乖乖上当,潜劲寸发,谁知剑鞘竟纹丝不动,震不开又推不动,暗自心惊:“这中原蛮子好大劲儿!”顺势一抽,倒纵入阵,剑鞘回胸施礼,陪着笑脸:“谈大人言重了!我等不过是……”余光所及突然一怔,再也说不下去。   原来剑鞘中段一截,已被捏得扭曲变形,铜件熔开、木鞘爆裂,仿佛被扔进打铁洪炉似的。   苏彦升是鹿别驾的得意弟子,刀剑技艺在天门刀脉之中排得上前三甲,人称“通犀剑”,所佩之剑就叫“通犀”,乃是鹿别驾年轻时惯用的名器,不惟剑质精纯,剑鞘也以上等的铁梨木制成,就算真扔进火里,一时三刻也烧不裂,岂料在一照面间便毁于谈剑笏之手。   苏彦升骇异之余,忽见三名师弟踉跄退回,东倒西歪、如饮醇酒,面色红得像要滴出血来。身后,其师鹿别驾慢条斯理说:“晏超、晏平、晏达,你三人速速坐下,运功将躁气导出,不可留滞于任督二脉。”三人依言盘膝,五心朝天,片刻头顶竟冒出氤氲白烟,面色逐渐恢复正常。   苏彦升知道师父极好面子,这一下折了先手,再试图做任何补救,只是徒使颜面扫地而已,剑尖指地,朝谈剑笏躬身一揖:“多谢谈大人指教。”从容退回鹿别驾身边,将裸剑收于臂后,神情姿态颇为大度。   鹿别驾不动声色,半瞇起湿润深邃的漆黑眼瞳,心底暗叹:“清儿若有升儿的一半,何至于弄到今天这步田地!”起身稽首道:“多谢谈大人手下留情。这一路“熔兵手”连铁梨铜鞘都能毁去,中人而不伤,足见大人眷念之意。”   众人一听,均感诧异:“原来谈大人竟是西北赤鼎派的好手。人说“三鼎”在西北疆界争夺“火工第一”的名头,由来已有数百年,武功与技艺均是驰名天下,不知与东海三大铸号比起来,是谁的锻冶之术堪称至高?”   谈剑笏素来低调,知其来历的人不多,一被叫破,顿时也有些不自在,拱手道:“鹿真人,下官没别的意思。在场诸位都想查明真相,若然信得过谈某,请交给我来处置。”   鹿别驾笑道:“这是自然。只不过这个小奶娃子,却做不得证人。”提气朝殿外大喝:“既然来了,何妨现身一见?沐、四、侠!”   驴车上的佝偻老人一跃而下,直起腰来,忽然变成一名高大瘦削的青年人;随手揭去蓑笠,露出一张剑眉星目、鼻梁挺直的俊脸来。他虽然一身褴褛,满面胡渣,微微凹陷的面颊颇为憔悴,仍堪称是“玉树临风”,仪表气质,无一不是龙章凤姿。   指剑奇宫素有不成文的规矩,选徒非美男子不取。沐云色乃是奇宫新一代的佼佼者,近年在东海道闯出偌大名头,容貌之出色,仍使得一干水月弟子为之摒息,一个个看得出神,还有人羞红了粉脸,心跳莫名加速。   观海天门一方,倒是个个咬牙切齿,恨不得扑上去刮骨吃肉,将他生啖殆尽。只是谈剑笏方才露了一招“熔兵手”,小道士们自问武功比不上苏彦升,前事殷殷,余威犹在,一时间也不敢造次。   沐云色走进庙里,药儿一把扑进他怀中,沐云色抚摸药儿的头顶,亲昵道:“辛苦啦!剩下的事,就交给我罢。”   药儿摇头:“给阿挛报仇,一点也不苦。”   沐云色宽慰一笑:“好孩子!”眼中不无慨叹。   他走到谈剑笏面前,抱拳道:“谈大人久见。”虽然一身破烂灰袍,但他身形颀长、顾盼生姿,自从走进灵官殿,一举一动都是众人目光所聚,说不出的好看。   谈剑笏已算是高壮,仍足足矮了他半个头,宁定沉着的目光却丝毫不让,缓缓抱拳:“沐四侠久见!当日在龙庭山的桃林树海一晤,不觉已过六年,你倒是比我还高了。”   思及往事,沐云色露齿一笑,活像个淘气的大男孩。   “在下听从谈大人的建议,请流影城的匠人将画轴藏剑的刃部研去了一分,果然出剑更加迅捷。”他抓抓脑袋,笑意微赧:“可惜那对轴剑在妖刀冢已然遗失,看来也没什么机会取回了。下回再重打一对,还望大人不吝指点。”   “好说。”   谈剑笏并不打算在此叙旧。对沐云色的好印象,不会影响他对真相的执着。   “沐四侠,你失踪的这一旬里,贵宫几乎与观海天门动起刀兵,坏了百年来四门不战的盟情和议,东海道人心惶惶,影响不可谓之不深。今日,你须得与众人一个交代。”   沐云色点了点头。   “谈大人,在向武林同道交代之前,在下想先向一个人交代。”   “沐四侠请便。”   沐云色走到角落里,扑通一声双膝着地,俯首道:“师父!弟子做了件错事,恳请师父原谅。”众人皆想:“果然他是杀人凶手!”水月停轩的女弟子们闻言心碎,有的兀自不信:“一定……一定是那姓鹿的不好,沐四侠才会杀他!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的!”   魏无音“嘿”的一声,神情疏冷,仰头只看屋顶。   “是为私欲,还是为了旁的?”   “不为私欲,乃是为了拯救无辜,徒儿万不得已,才出手伤了那人。”沐云色低头道。   “我若在场,有没有别的法子?会不会出手?”   “依徒儿猜想,师父多半要出手的。”   “婆妈!”   沐云色一愣,猛然抬头,却见魏无音扭头望着殿外,一径冷笑。   “既不为私欲,又万不得已,你需要谁人原谅?”   沐云色听懂他的意思,眼眶微红,全身发抖,点头道:“徒儿明白了,多谢师父教诲。”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魏无音神色冷漠,看也不看他一眼,一挥袍袖:“不必了。从小到大,你有没做过一件事让我蒙羞的?”   沐云色心神激动,低着头颤声道:“没……没有。”   魏无音冷笑:“那日后呢?你有打算鬼鬼祟祟做人么?”   “弟……弟子不敢。”   “那便是了。”魏无音连连挥手,像赶苍蝇蚊子似的,满脸的不耐烦,转头抱臂闭眼,倚着琴匣假寐,随口撂下几句:“男儿大丈夫,该承担的就去承担,不要婆婆妈妈!若是有人冤枉了你……嘿嘿,再来找师父不迟。”   沐云色精神大振,霍然起身;回头时,已是自信宁定,风采照人。他大步而回,疏朗一笑,冲谈剑笏抱拳道:“谈大人,我今天一来,是为了投案。观海天门的鹿晏清,的确是我所伤。”   谈剑笏皱眉道:“沐四侠,确实是你以贵门的“不堪闻剑”,伤了鹿晏清么?”   沐云色点头。   谈剑笏却大摇其头。“这我就不明白了,简直是毫无道理。”   “不堪闻剑”乃是指剑奇宫的绝学,号称不解之招,施招者以无匹的气劲凝血断流,一旦中招,那是非死不可,却未必当场便死。所谓“谁家悲泣不堪闻”,身中此招之人,还能若无其事回家交代遗言,亲人妻女却知是无药可救,哭泣不止,令人闻之断肠,故称“不堪闻剑”。   奇宫的武学以“无剑”为最高境界,主张超越形式,以心御剑;心之所向,则天地万物皆可为剑,无须拘泥剑形。这部“不堪闻剑”最能代表无剑的精神,因此不落文字,完全依靠师父口传、个人领会,即使是一师所传,每个人使出来的路数也绝不相同。   以此杀人,简直就跟在尸体上签名没两样。   “况且依药儿之言,鹿晏清武功远不如你,对付他根本用不着“不堪闻剑”。”   谈剑笏皱眉道:“非用“不堪闻剑”不可,应当只有两种情况:对方武功远胜过你,以此不解之招,让对方心生忌惮,此其一;其二,就是必定要致对方于死地。你显然是为了第二个理由。”   沐云色满脸佩服,点头道:“谈大人好生厉害,我的确非杀他不可。”   观海天门一方听他直承行凶,群情汹涌,忍不住鼓噪起来。   谈剑笏大声制止,又摇头:“这也不对。”   任宜紫柳眉一挑,抢白道:“哪里不对?”   谈剑笏陷于长考,反复推敲之间,竟全不理会。   许缁衣接口道:“奇宫的绝学“不堪闻剑”虽是必死之招,却有轻重之别。鹿公子身上的这一剑,伤口深可见骨,显然沐四侠不希望他慢慢死去,反而想立即取命,并且确认他一定会死,才如此刚猛地运使“不堪闻剑”。不知我说的,是也不是?”   沐云色见过许缁衣几回,只是罕有机会开口交谈,心想:“久闻水月代掌门是位精细人物,闻名果不如见面。是了,便以她的美貌,也值得一见。”   他风流倜傥惯了,过去身边从不缺名门美女陪伴,在东海的青楼场子里更是粉头状元,声名极佳,忍不住用审美的角度细细打量,微微一笑:“代掌门所言,分毫不差,在下佩服。”   “但这就不对了。”许缁衣温柔一笑,垂目道:   “沐四侠用尽全力发出一击,不但求对方必死,还希望他速死,明显是做垂死挣扎;这一下若未得手,只怕死的就是你了。如此凶险,怎能是武功远逊于你的鹿晏清所能造成?”   谈剑笏抬起头来,目光灼灼,想的显然也是同一个疑点。   鹿别驾笑了起来,湿润的双眸紧盯着他,慢条斯理的剔着指甲。   “沐四侠,你也别忙着找借口啦!我给你一个现成的。”他假意想了一想,击掌道:“是啦!就说……就说你给天外飞来的一把妖刀附了身,人事不知,这才下了重手,对付我那可怜的晏清孩儿。沐四侠,贫道说的是也不是?”   “不是。”   沐云色摇了摇头,竟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有着说不出的苦涩。   “被妖刀附身的,是你那坏事做尽的好儿子!我不是妖刀的对手,迫不得已,才以“不堪闻剑”赌上一赌,看看能否逃出生天!”   此言一出,天门阵营内无不哗然。   苏彦升怒目戟指,大喝:“好贼子,竟敢妄语邪佞,妖言惑众!”   沐云色冷哼一声,昂首拂袖:“鹿晏清什么德性,你们最清楚!奸淫烧杀,总不会是头一回罢?屠村既是真,妖刀附体又怎会是假?”呼喝不休的道士们一怔,登时气馁,只剩下寥寥几人兀自嘟囔,其余多半铁青着一张长脸,硬生生咽下无数污言。   四大剑门乃是东海道名门正派的翘楚,昔日为对抗东海邪派第一大势力“薮源魔宗”,四派捐弃成见、结成同盟,百余年来留下无数轰轰烈烈的事迹,堪称佳话。   观海天门忝为东海道教正宗,拥有号令玄门百观的位阶实力,掌教“披羽神剑”鹤着衣更是声望卓著的敦厚长者,论武功、论德行,均不在埋皇剑冢的“千里仗剑”萧谏纸之下,地位极高。   任谁也想不到观海门下,竟出了鹿晏清这等子弟,瞧一干同门的反应,这厮显然还是累犯,素行之恶,众师兄弟都不意外。   谈剑笏蹙起两道浓密的卧蚕眉,暗忖:“待此间纷争告一段落,须得向台丞禀报此事。鹿晏清所犯,天理不容!查若属实,拼着得罪观海天门,也要给青苎村民一个交代。”轻咳两声,肃然道:“沐四侠,你的证词干系极大,还请细说分明。”   “是。”沐云色从容道:“那一夜,我见这孩子的姊姊死状凄惨,不由得动了真怒,于是沿途出手,一路杀回村里去。犯事的贼人打不过我,都让我卸下一条左腿,倒地哭号不休。”   天门受害的十二人里,除鹿晏清之外,其余十一人的确都被砍去左腿,这点与案发事实相符。苏彦升冷笑不止,提声叫道:“男儿大丈夫,敢做不敢当!既然承认出手伤人,怎地却不敢认杀人罪?”   沐云色睨他一眼,神色傲然。   “我杀的我就认,不是我杀的自然不认!奇宫门下,没有隐恶藏污的鼠辈!如何不是男儿大丈夫?”天门道士眦目欲裂,纷纷按剑:“你骂谁是鼠辈?”沐云色仰头打个哈哈,俊目一凛:“哪个纳垢藏污,便是鼠辈!你们敢说,青苎村血案不是鹿晏清干的?”   寒风入殿,刮得青幔猎猎作响。潇潇雨声之中,天门弟子一片默然,人人咬牙低头,垂肩松开了剑柄。   忽听一声长笑,软榻上的鹿别驾缓缓抬头,瞇着湿润的黑瞳轻剔指甲,口吻极是随意。“沐四侠这台戏,做得也未免太过啦。敝门十二位弟子,十一死一重伤,能在这里侃侃而谈的,唯沐四侠而已;其中诸多谜团仍是云山雾罩,难以廓清,说了等于没说。”   他一指身后躺着的鹿晏清,淡然道:“沐四侠说我这晏清孩儿被妖刀附身,又说你倾力使出一招“不堪闻剑”,仍是不敌,怎地你好好的像个没事人儿,我家的孩儿却只剩下半口气?要说凶手,也总是最后还能站着说话的人……要多像一些。你说是罢,沐四侠?”   沐云色摇了摇头,微露苦笑。   “莫说是你,这件事连我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   当夜,沐云色义愤填膺,打倒十一名天门俗家弟子,在溪边与鹿晏清遭遇,风风火火地含怒出手。   “风云四奇”是指剑奇宫近年来最受瞩目的新秀,沐云色虽然居末,修为却远胜过同龄,在东境足以跻身一流高手;反观鹿晏清一夜虚耗,体力所剩无几,又被攻了个措手不及,一身本领仅余三两成。两人照面仅只一合,鹿晏清双手腕脉被刺,刀剑脱手,错愕之际,转身便逃。   奇宫于轻功上有独到之秘,天门远远不及,按说鹿晏清根本逃不了。沐云色略一提气,两个起落间便追上了他;正要拿住背心,忽听身后一声“哎哟”,竟是药儿。   他返身跃回,只见黑夜里药儿伏在两块溪石之间,双手握住左脚踝,痛苦地颤抖着。“怎么啦?”他一把将药儿抱起。药儿抖着抽气:“脚……脚疼……给什么……打……打了一下……”脸色发白,再也说不出话来。   沐云色小心捋起药儿的裤管,白皙纤细的足踝内侧肿起一枚鸽蛋大小的瘀块,方位奇诡,不像是绊到了什么东西,倒像被飞蝗石一类的暗器打伤。便只这么一耽搁,鹿晏清已逃进一处石峡,峡外两块巨石形如门扇,周遭青竹摇曳,似掩着一块石碑模样的物事。   鹿晏清是观海天门副掌教的义子,身份非比寻常,天门与奇宫素来有隙,若不能拿他个人赃俱获,今夜之事绝难善了--沐云色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微一思忖,将药儿轻轻放在石间,从怀里拿出奇宫秘制的火号“升龙焰”,朝天引燃。   “轰”的一声,烟火冲上天际,化成一道青绿色的龙形长焰,布满鳞甲的龙身晃动不休,宛若活物,居然久久不散。   药儿看得目瞪口呆,差点忘了疼痛。   不消片刻,远处“咻!”一声窜起红焰,另一条亮灿灿的烟火红龙张牙舞爪,冉冉升空。双龙隔着黑夜里奔流的石溪怒涛遥遥呼应,犹如水中升起的龙王。   “别怕!”沐云色凑近药儿耳畔,柔声说:“乖乖待在这儿别动,那条红龙会保护药儿,谁也不让伤害。”吐息喷入药儿的耳蜗,吹得几络发丝飘起,药儿似是十分怕痒,缩着脖子胀红脸,一径点头。   沐云色安排妥当,三步并两步奔至石峡前,见青竹丛间的确竖着一块石碑。那碑通体黑黝黝的无一丝光亮,碑上歪歪扭扭刻着两排字,似是以利器仓促划成,阴刻的痕迹里露出一点一点的细碎亮片,仿佛嵌着研细的珠贝粉末,被寒月水光一映,字迹居然看得十分清楚。   “生魂勿近,金铁禁行,妖邪苏生,血染天地!”   这十六字写得鬼气森森,沐云色一摸背后之剑,颇有些犹豫:“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会有“金铁禁行”这样的规条?”仔细一瞧,旁边密密麻麻刻着小字:“人力有穷,难敌异物,唯以一身血肉,拼葬于斯!苍天怜见,莫令重生。唐十七绝笔。”入石深刻,可见留字者膂力之强。   他熟知武林各派掌故,却想不起“唐十七”是哪位前辈高人,顿觉心宽:“无知乡人,原有许多迷信禁忌,怕只是故弄玄虚!”一拍轴剑,飞身而入。   峡内空间狭窄,犹如一只颈部收拢的口袋,既无通路,也没有可供攀上两侧山岩的坡道阶梯,简直就像是一处无顶盖的小山洞。   峡底一片削平岩壁,堆满大小石块,隆起如小丘一般。壁上刻着“妖刀冢”三个大字,笔画生硬、因陋就简,毫无“人力有穷,难敌异物”那种阴森迫力,入石也不及峡外的黑石碑深刻,显是出自乡人手笔。石峡的内径仅有十丈,完全是条死路。   鹿晏清误入绝地,颓然坐倒在荒冢前,仰头大笑,笑得两眼泪滚,状若疯狂。   “妖刀冢?妖刀冢?妖他妈的什么冢!坑死老子了……坑死老子了!”将冢上堆石一块块扫落,口中喃喃道:“刀呢……刀呢?他妈的,给老子一把刀啊!”   沐云色缓缓拔出轴剑,冷冷看着,忽觉这人既可怜又可笑。   “你虐杀青苎村人时,可曾想过他们的绝望?”拖剑前行,轻声道:   “鹿晏清!你伏法罢。再有来世,你做畜牲好过人。”   鹿晏清猛然抬头,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尖牙间溅出白沫:“你……想杀我?你敢杀我!老子还有绝招未出,不公平啊!老子……老子跟你拼了!”双手连挥,疯狂朝沐云色扔掷石块。   天门十八脉中,确有“暗青”一门,一手长剑、一手暗器,原是东海一绝。可惜鹿晏清师承刀门一脉,连袖箭、甩镖、飞蝗石等也没见过几回,出手杂乱无章,效果自是有限。   沐云色于飞石间拖剑行来,犹如信步闲庭,眨眼来到鹿晏清身前。鹿晏清命悬一线,随手抓住一根硬物,想也不想便抽出一搠;沐云色轴剑挥落,一分为二,匡啷一声残枝坠地,居然是根碗口粗的枯竹。   鹿晏清反手乱抓,只觉壁上松动,泥尘土灰簌簌而落,接连抽出几根大竹。   那竹似乎经过油浸处理,异常坚韧,沐云色砍到第四根时,剑刃“嗡”的一声卡进竹身。鹿晏清顺势一绞一扭,竹身的柔劲陡地转成刚劲,就像绞紧的牛皮索忽然放松一样,劲力反弹而回。   这一下刚柔互易,沐云色猝不及防,虎口如遭电殛,暗自心惊:“好厉害的蛇黄掌,果然名不虚传!”   刁钻的蛇黄掌劲透脉而入,沐云色真力一滞,半边身子如瓶水箕豆,被晃得气血翻涌。总算他应变快绝,立时松脱剑柄,反手抽出另一柄轴中剑,径搠向鹿晏清的咽喉,稳稳占住先手;谁知鹿晏清不闪不避,目光邪厉,咧嘴一笑,抬脚将一枚拳头大小的石块踢了出去!   两人目光交错,沐云色忽然醒悟:“不好!”头也不回,点足倒纵。   任他轻功再好,毕竟快不过一块踢飞的石头;千钧一发之际,沐云色挥剑往后一拦,“铿!”一声剑身被砸成了两截,恰将石块磕飞出去。石峡入口露出药儿茫然的小脸,浑不知已从鬼门关前踅了一圈回来。   对面。荒冢之前,鹿晏清随手拔出卡在竹节里的画轴薄剑,一舔嘴唇,赤红的双眼透出兽一般的残忍笑意。   沐云色将药儿拉到身后,望着手中断剑,轻叹了口气。   “来凑什么热闹?刀剑无眼,很危险哪。”   “这里……关了妖怪的,不能带铁器刀子进来。”药儿突然明白方才那枚飞石原是冲着自己而来,惊魂未定,白着小脸颤声道:“我们赶快离开,让妖……让妖怪收拾他。”   沐云色摇头苦笑。   “世间哪有什么妖怪?若论心黑,那厮便是丧尽天良的大妖怪。药儿快走,不然我一分心,说不定便要输。”药儿嚅嗫几句,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抿起小嘴一咬牙,跛着脚跑了出去。   另一厢,鹿晏清扛剑上肩,意态张狂,几脚踢开冢上乱石,赫见一具骸骨瘫坐在峭壁前,全身被七八根油黄枯竹贯穿--方才他硬抽出来抵挡沐云色的,正是洞穿尸骸的巨大竹枪。那尸烂得面目难辨,肢体被黄竹叉架得支离扭曲,除了头颅,只能看出一只右手垂在身畔,枯掌中握着一柄斑剥锈红的单刀。   鹿晏清一脚踹断尸骸的右臂骨,从飘扬的骨灰漫尘中拾起单刀,狞笑道:“沐云色,你瞧瞧,连天都帮我!我才失了一对刀剑,老天爷又巴巴的送来了一对。我若要你的命,你说老天爷给是不给?”   沐云色一扔断剑,拍拍手中灰尘,从容笑道:“奇宫门下,周身是剑!便是双手空空,一样能杀你。”   “这等场面话,你留着同阎王说罢。”鹿晏清敛起狞笑,含胸松臂,刀剑在胸前一交,顿时像变了个人似的,身如停渊气如云,连声音都凝沉起来,兽一般的赤目微微瞇起:“四脚蛇,你可识得老子的起手?”   沐云色暗自纳罕,忽然想起师父说过的一段轶事,不由一凛,面上却装得镇定,淡然道:“莫非是“七言绝式”?”   鹿晏清摒气不答,通体放空,益发如渊上蒸云,既沉又轻,张狂疯癫的模样逐渐褪去,居然有几分出神入定之感。他撮唇吸纳,周身气流似乎为之一滞,狭小的空间内风息声止,仿佛一切都凝在这即将出手的前一刻;气势之强,简直判若两人。   沐云色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不禁骇然:“这就是……观海天门独步天下的“七言绝式”么?”   观海天门的总坛位于真鹄山东皋岭,数百年前原是东海百观的联盟,武功各异、百兵皆行,犹如一盘散沙。直到一名自称“秦篝散侯”的游方道人出现,对众人说:“联盟无主,故而生怨。众人奉我为主,将盟会合成一大派,自当无争。”各观长老大怒:“你有什么本事,敢说这种话来?”   秦篝散侯笑而不答,撮唇长啸,啸声震动山谷,真鹄山中鸟兽群奔、云波浪涌,历时一刻方绝。百观众人被撼得体酥神涣,尽皆拜服。   有人问:“百观各有艺业,所练兵器五花八门,如何成一大派?”秦篝散侯大笑道:“以剑混一!”出示奇书《洪洞经》上下两卷,经中录有道法、内功心诀,以及一部“灵谷剑谱”,俱是罕世绝学。   秦篝散侯将秘籍传抄百观,毫不藏私,无论使刀使枪,还是用掌、用暗器的,均以洪洞经与灵谷剑贯通,遂将东海百观合为十八宗脉,创立“观海天门”;“观海”二字,即是“百观如海,同汇于一”之意。后来,秦篝散侯于东皋岭坐化,享年八十有六,毕生未曾束发出家,无人知其来历,门人追谥道号为“太昊真仙云来子”,尊为天门祖师。   天门十八脉的武功包罗万有,遍及十八般武艺,每一宗脉练到最后,皆有一式千锤百炼而得之精华,以七字为名,故称“七言绝式”。   当日魏无音说起这段掌故时,沐云色忍不住问:“七言绝式?是一路武功么?”   魏无音摇头。   ““七言绝式”,顾名思义,就只有一式而已。”   “观海天门那群牛鼻子的武功驳杂不纯,一径追求精妙套路,以繁复为美,合渣滓与金子于一炉同冶,原是庸才的脑袋。但这七言绝式去芜存菁,堪称天下间招式的极致,化极繁为极简,实不简单。”   “师尊……也曾对过七言绝式么?”四奇行三的莫殊色又问。   “我运气不坏,居然对过两次。”魏无音淡然一笑:   “天门刀脉的七言绝式,名唤“泠泠犀焰照澄泓”,乃合《通犀剑》、《游犀刀》两部武功而成,刀剑各有一百零八式,算是牛鼻子手里稍能见人的玩意,并不好斗。两百一十六式刀剑的大威力、大杀着,全都合到了一式里,你们说呢?”   --两百多招的套路,如何浓缩成一式?   --实战中尚有无数变化,又怎能以一式穷尽?   魏无音的四名亲传弟子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沐云色的个性最是佻脱飞扬,大着胆子问:“师尊两度遭遇,却不知胜负如何?”   “一次全赢,一次全输。”魏无音哈哈大笑,摆了摆手,遂不再言。   而鹿晏清身上的奇妙变化并未稍止。   他闭目垂头,似乎毫不设防,沐云色才动了抢攻的念头,却发现他的姿势攻守浑成,竟无可乘之机;转念又想携药儿退出峡口,那股强大的压迫感已盖上心头,连稍退一步也不可得,想着想着,豆大的汗珠涔涔滑落,一时无措。   (这是攻心……还是无隙?天下间……竟然有这等姿态!)   鹿晏清却不忙着出手,竟似睡着一般,隐隐透着一股暴雨将至的深沉。   沐云色动弹不得,料不到这浮夸败德的浪荡子手里,还有“泠泠犀焰照澄泓”这等惊世之招!像这样的巨大压迫,过去只有在面对大师兄的“云水三合”时、周身被无形琴音包围的恐怖感差可比拟--沐云色也算是精通音律了,试图从悠扬的琴声里找出破绽,岂料却越陷越深,最终被无边无际的空茫所吞噬……   “大……大师兄!”犹记得琴音一撤,他当场瘫软了半截,抹着汗可怜兮兮地摇头:“您的无形剑阵,还……还是这般厉害!小弟……小弟望尘莫及。”   “是境界,孟采。是境界。”大师兄唤着他的字,淡淡然说道:“境界之剑,不能以招式破之,须得突破境界,方能取胜。自我手按琴弦的那刻起,你已然输了;其后,不过徒然挣扎而已。”   --境界之剑,不能以招式破之。   --一次全赢,一次全输。   师父与师兄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沐云色灵光一闪,顿时醒觉:“原来如此!”运起十成内力,却非是发出“不堪闻剑”,而是提气大喝:   “鹿晏清!”   鹿晏清尚未完功,闻声一震,空茫的眼神倏地凝聚起来;回神的一瞬,完美的体势突然漏洞百出,无处不可出手。心知被破,鹿晏清一咬牙,刀剑齐施:“看招!泠泠犀焰照澄泓!”双刃化作千影,犹如惊鸟出林,一挥之间,无数条的耀眼刃光飕飕飙至!   沐云色并起双指,无视于剑网刀风,《通天剑指》中的一招“指天誓日”应手而出,潇洒自若的身影自千影万华间穿出,重重戳在鹿晏清右胸“天池穴”上。   天池穴属手厥阴心包络经,气血行于右臂,剑劲一入,鹿晏清的右手软软垂下,兀自不休,单刀横里挥来,斩向沐云色的颈侧。“死到临头,还想逞凶!”沐云色不觉生怒,振臂一格,抬脚将他踹飞出去!   ◇ ◇ ◇   灵官殿外大雨不停,殿内却静悄悄的,谁也不敢说话。   沐云色口才便给,即是淡淡说来,众人仍像亲临现场一般,目睹了天门刀脉的七言绝式“泠泠犀焰照澄泓”,重历对敌破招、反败为胜的种种惊险处,稍年轻的一辈连大气都没敢喘上一口,掌心湿透,额间冷汗攀滑。   “破得好。”半晌,魏无音才点了点头,仍是正眼不瞟,轻描淡写的说:   “只是还轮不到你翘起尾巴,得意自满。那姓鹿的小子修为不到,真正的高手施展开来,要入空明之境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要是换了鹿别驾这等角色,你当场便血溅五步。这点,你还要向你大师兄多多请教。”   他平日极少夸人,这已是莫大的肯定。沐云色喜不自胜,垂手低头道:“弟子理会得。下回遭遇,绝不依凭侥幸。”   天门众人听得刺耳,一名肥壮的青年道士曹彦达怒不可遏,脱口骂道:“放屁!七言绝式乃我刀门紫星观的绝学,历来只有观主学得。”一指身后苏彦升:“……连我二师兄这等人才,观主都还未能传授,十七师弟年纪轻轻,怎能使得……”忽然明白过来,脸都吓白了,再也说不下去。   沐云色微微一笑。   “我以为七言绝式是人人可学,如本门绝技“不堪闻剑”一般,不想却是紫星观鹿氏的家学。”   曹彦达瞠目结舌,背后的苏彦升微一咬牙,面色极不好看。   却听鹿别驾悠然道:“沐四侠东拉西扯,却始终与妖刀无关,凡事往我那晏清孩儿头上一推,倒是轻松自在。魏老师,我以为贵宫的“不堪闻剑”乃是气剑合一的绝技,不想却是斗转星移、借力打力的法门。”天门众弟子一阵哄笑,卖力化解尴尬。   谈剑笏也不禁质疑:“沐四侠,鹿晏清既已被你打倒,又怎会有后头的事端?”   沐云色道:“我一时动气,踹得鹿晏清那厮倒飞出去,一口鲜血呕在刀剑上。那柄破单刀一沾到血,突然发生异变,冒出一蓬碧磷磷的青光来,斑锈的刀身被青光笼罩,像……像是突然活转过来似的。”药儿紧紧抓着他的衣角,身子不停发颤,自入殿以来,从未如此惊慌失措。   沐云色还记得那天刀上的异光。在他的记忆里,这是少数还残留着的最后片段之一……一阵针刺般的疼痛爬上了太阳穴,他机伶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当日的情境又浮上心头。   ◇ ◇ ◇   那时,鹿晏清一口鲜血呕在单刀之上,谜样的青光从刀锷处蔓延开来,一路爬上刀尖,整柄刀散发出雾缭也似的迷离青芒,既妖且艳。   鹿晏清貌似中邪,忽将单刀搭上画轴薄剑,青光就像活物一般,由刀身渡上了剑刃;要不多时,薄刃剑通体青芒吞吐,磷磷铄铄,单刀上的青光却逐渐褪去,仿佛被吸干了生命的泉源,又回复成一柄锈蚀欲穿的破烂单刀。   他翻起白眼,全身一阵颤,歪着头扔去了单刀,僵硬地举起青漾漾的薄刃轴剑,摇摇晃晃走了过来。黑夜里,妖异青芒映亮了他惨白的面孔,鹿晏清双眼高高吊着,几乎看不见一丝黑瞳,脸部肌肉有着微妙的扭曲感,像是被蜡凝住了似的,一点都不像活物。   “弄什么玄虚?”沐云色强自镇摄,大喝:“鹿晏清,受死吧!”双指点出,仍是一记劲力宏大的“指天誓日”。   而诡异的事便在此时发生。   他肩膀一动,鹿晏清便退了一小步,方位、步幅无不妙到巅毫,两人肢体未接,“指天誓日”几已落空。沐云色变招极快,改刺为削,径取其喉,乃是《通天剑指》中的另一杀着“凿空指鹿”。   谁知他指势稍变、招未成形,鹿晏清又往左退了一步,沐云色知有蹊跷,不禁骇异:“难不成他会读心术?”作势变招,双指轻飘飘一晃,袍底忽然飞出一脚,反足勾向鹿晏清的背心!   这一下招变刁极,身法是《通天剑指》里的一式“射鱼指天”,反足勾背的路数却出自另一门以腿使剑的奇招《虎履剑》,就算奇宫门人猝然遭遇,也断难以提防。他贴着鹿晏清回身落踵,脚跟挟着呼啸劲风扫至,岂料还是勾了个空;一回头鹿晏清已不在原处,距离脚刀边缘仅只一步。   沐云色心底冰凉,正欲抽退,才一晃眼,鹿晏清又低着头逼到胸前来。   “好……好快!”   两人贴面而立,沐云色仓促间双手不停,肘、指齐施,“望风希指”、“指瑕造隙”、“指水盟松”三招连环发动,尽显《通天剑指》黏缠之精,却连鹿晏清一片衣角都没沾到,每一稍动都让他提前避过,进退有如鬼魅。   自此沐云色无心恋战,谁知却无法罢手;他一指落空,正想跃开,鹿晏清左手两指点来,用的居然也是“射鱼指天”,招式似是而非,方位拿捏却分毫不差,宛若沐云色亲炙。   《通天剑指》是奇宫少数讲究招式的武功,门下多作拳脚拆解之用,沐云色平日与师兄弟们练惯了,不假思索还以一式“十目所视”,鹿晏清肘指连逼,又递了一招“望风希指”。   两人无声拆应,一条左臂与一条右臂眨眼间换过十余招,沐云色几乎以为在和另一个自己对打,鹿晏清出手跟他一样快,不管招式是否全对,一律都是后发先至。一轮交手下来,沐云色只能苦苦防守,若非对方只用一只手、用的还是他极为熟悉的武功,早已败下阵来。   他打得胆寒,手脚越来越跟不上,一招“偻指可数”接了个空,眼看鹿晏清朝自己胸口“膻中穴”抓落,避无可避,不由闭目:“我命休矣!”双手垂落等死。千钧一发之际,鹿晏清一凝,指尖就停在膻中穴前分许,再也不动。   沐云色暗叫侥幸,也不使什么招数了,整个人向前撞去,搂着头着地一滚,背心“嘶”的一声被抓去一幅长布,热辣辣地一阵激痛,趁隙逃出了妖刀冢。   他没命的向前奔逃,回见鹿晏清像僵尸一样拖剑追来,歪歪倒倒不甚快捷,约略放下了心;心神稍复,忍不住犯疑:“鹿晏清怎可能会使《通天剑指》,又怎能以这路武功,打得我毫无还手的余地?还有那刀上的异光……莫非,那把真是药儿说的什么妖怪?”   忽听背后一声凄厉尖叫,他赶紧停步,回头大叫:“药儿!”   药儿小小的身影缩在峡口的石碑旁,手里似乎抱着什么物事,拖着青芒薄剑的鹿晏清一步一步向药儿逼近,被青光映绿的雪白瘦脸宛若妖魔鬼怪。   沐云色再无选择,施展轻功奔至鹿晏清身后,抄起一枚溪石掷了过去。   “喂!要打架,也得找个合适的对手。”他手里握着第二枚坚石,一见鹿晏清慢吞吞地回头,又扬手掷了过去,正中鹿晏清的额头。鹿晏清脖子一歪,一道暗红色的血渍淌过眉眼,自下巴点滴坠地,他却恍然不觉,低吼着向沐云色踅了过来。   “得了妖刀,却变成怪物了么?”   沐云色自知拳脚不敌,遥遥对药儿大喊:“找到机会就逃!我三师兄人在左近,遇着他就安全啦!”药儿拼命摇头,风里却听不清说了些什么。两人的性命都寄托在自己身上,沐云色提运起十成功力,双掌一合,极招应手而出--   肩膀才一动,鹿晏清后发先至,同时并掌击出。   但“不堪闻剑”不讲招式,以极阴内劲凝血断流,模仿动作毫无意义。沐云色的双掌无声无息印上他的胸膛,轰得他全身一顿一缩,连人带剑倒飞出去,凌空划过一道近三丈的大弧,落地时喀勒几声,似是摔断了几根骨头,腰腿扭曲成极不自然的角度。   沐云色力尽倒地,勉强调匀气息,手脚并用地爬到药儿身边。   “怎么,没受伤吧?”他自己都还气喘吁吁的,却忙不迭问。   药儿颤着摇头。仔细一瞧,原来手里抱着鹿晏清那柄鲨鳍鬼头刀。   “给……给你,打坏人用的。”   沐云色笑着抚摸药儿的发顶,正要开口,笑容突然凝住。   溪畔乱石堆间,鹿晏清拄着碧磷磷的画轴薄剑,巍颤颤的站了起来。   被宏大气劲劈开的两片前襟迎风猎猎,露出比手掌还宽的乌青瘀痕,由右肩斜向左胁,令人怵目惊心。沐云色掌心湿凉,一瞬之间,忽然觉得有些茫然,回头不知该如何是好。   直到药儿把那柄鲨鳍鬼头刀塞到他手里。   (能保护药儿的,只剩下我了……)   他勉强提运真气,慢慢站了起来。僵尸般的鹿晏清一步步走了过来,缓缓举起青芒缭绕的妖剑;残留在沐云色记忆里的最后一幕,是他高高吊起的诡秘白瞳,还有如扯线傀儡一般僵硬、提剑如举刀的怪异动作--   “后来呢?”任宜紫追问。   “后来的事,我就不记得了。”沐云色苦笑,全场为之一愕。   角落里始终抱臂假寐的琴魔魏无音,不知何时已坐起身来,随手轻叩窗棂,若有所思,灰蒙蒙的目光望向雨中,仿佛与倾天而来的幽翳溶成一体。远方密林中,无数飞鸟冒雨惊起,慌乱的翅翼扑击声湮没在凄风苦雨之间,除了他以外,殿中谁也没留心,林间的骚动似正缓移而来……   谈剑笏一皱蚕眉,瞇起了细长的凤眼。   “沐四侠这话,是什么意思?”   “鹿晏清持剑杀了过来,我以鲨鳍鬼头刀一挡,登时失去意识;醒过来时,已是三天之后的事。”沐云色道:“其间所发生的种种,都是事后药儿向我转述的,当时我毫无所觉。”   以他的功力,断无可能被一击震晕。谈剑笏沉吟道:“莫非你中了毒,又或是什么其他的迷魂药物?”   沐云色摇头。   “奇宫门下,多涉医卜、奇门、音律、机关等杂学,在下还算是略通医药,无论是昏迷前后,都未察觉有人暗中施药的迹象。根据药儿的转述,以及我反复推敲的结果,可能性只有一个。”他环视四周,微微一停,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缓缓说道:   “我被妖刀附了身。”   ◇ ◇ ◇   东海湖阴城 断肠湖畔,水月停轩   望着断桥对面、手持巨大石刀的半裸少女,耿照不由得沉默下来。   染红霞手足酸软,已经提不起力气再战,只能软软倚着廊桥雕柱;低头一瞧,桥底下那名巨汉的面孔,不知何时已不再狰狞,空洞的眼瞳终于又是黑多于白,只是随着口鼻中不断溢出的鲜血,视焦逐渐散在虚空中。   “你叫何阿三,是不是?”她俯下桥面断口,扬声叫道。   名唤“何阿三”的巨汉颤抖着仰起脸,小眼珠转了几转,被雨打湿的粗糙皮肤显得灰白。“二……二掌院……”一阵抽搐,终于斜斜垂颈,再无声息。染红霞忽有些鼻酸,看着对岸怪物一般的碧湖,喃喃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来……像是被附身了似的。”耿照突然开口。   “附身?”染红霞微瞇杏眼,似是十分迷惘。   耿照指着那把巨大的石刀。   “好像拿了那把刀的,就会变成力气很大、一直嚷着“万劫、万劫”的怪物。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看起来似乎就是这样。”   “是么?”   “我也不知道。”耿照微一沉吟:“但一定有解释的。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抬头见断桥对面的碧湖正缓缓后退,心念一动,赶紧转头问:“二掌院,你还能走动么?依我看,此地不宜久留。”   染红霞暗提真气,拄着昆吾剑缓缓起身,微微踉跄些个,旋又站稳。她在水月停轩第九代弟子中号称武魁,代师传艺多年,内力根基极为深厚,又有天生的膂力,便只这么休养半刻,已然恢复行动能力。   “还可以。”她对耿照说:“我们先回岸上去,凉榭那厢已无舟艇,暂无危险。待与我掌门师姊从长计议,再做……”话说到一半,突然愣住。对面的断桥之上,只见一个小小黑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显露出一个小小身影,扛着一把巨大的铁链石刀--   染红霞“呀”的一声轻呼,突然被横抱起来,耿照头也不回,发足向岸上狂奔!   “二掌院得罪!事出突然,还请见谅!”染红霞不及责他唐突,就着颈窝向后一瞧,碧湖已奔至断口,一跃而起,石刀往湖间桥基一撑,连人带刀越了过来!   廊桥尽头,黄缨还扶着采蓝慢慢行走,眨眼间耿照已至,只听怀里染红霞急道:“快……快放我下来!你背采蓝逃走!”耿照登时醒悟,连忙将她放下,一把抄起采蓝。采蓝回头一看,失声尖叫,旋又晕死过去。   那把石刀寄生到碧湖身上之后,似乎又撷取了碧湖身轻如燕的优点,一反巨汉行动迟缓的缺点,动作不知快了多少倍,越过断桥后仅仅几个起落,距耿照等已不足十丈。   染红霞指着身后小山头上层层迭迭的建筑,对黄缨叫道:“带采蓝和这位耿兄弟去掌门闭关处避难!沿途遇着其他人,也都一并带去。”黄缨点了点头,转身就跑。耿照却未跟随,只问:“二掌院你呢?”   染红霞微微一笑:“我将她引开,少时便至。”见他不肯舍己离去,心中一动,又道:“我轻功远胜我师妹,要逃不难。有你们在,反而累赘。”耿照这才放了心,负着采蓝去追黄缨。   染红霞存了舍生之念,心中暗祷:“碧湖,你知道师姊一向疼你。你虽被妖邪附了身,愿你良善体贴的心肠莫尽舍去,师姊一定不伤害你。”双手握紧昆吾剑,摆开架势、一力当关,被雨打湿的红衫在风中猎猎飘扬,果不负“万里枫江”的豪气与美名。   小碧湖扛着刀,飞步疾奔而来,染红霞觑准来势,咬牙挥剑迎上,谁知碧湖却一跃而起,倏地越过她的头顶,径往山头的屋舍处奔去!“师……师姊!”黄缨惊慌的语声透雨传至,风中听来倍觉凄厉:“她……她一直追我们!一直……一直在追我们啦!”   染红霞一击失的,差点失去平衡,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却见碧湖一路衔尾,耿照背着采蓝、手挽黄缨,始终离碧湖有三五丈的距离。倒是沿途有许多躲在屋舍里的女弟子们闻声出来观视,碧湖石刀随意一挥,雨帘间鲜血四溅,不知杀伤多少、又死了几个,庄院里一片娇声哀唤。   染红霞急着大叫:“都进屋去!都进屋去!”忽觉侥幸:“这少年……好俊的脚程!”她见耿照年纪轻轻,料他撑持不久,一咬牙拔下金钗,“飕!”朝碧湖背心射去!还怕下手重了,特地留力五成;谁知碧湖好比背后生眼,身子一让,轻松避过。染红霞接连出手,俱都无功。   碧湖速度不减,倒是黄缨已疲,双方距离更近,惹得她惊叫连连。耿照回见一路三三两两倒着女弟子们,个个死活不知,心想不是办法,对黄缨叫道:“我们不去山头了,到外厅去!”   黄缨吓得魂飞魄散:“你……你疯啦?我不要,我不要!”无奈耿照力气大得惊人,身不由己,被他拖得掉头,贴着一幢屋角转了大弯。碧湖动作虽快,却似乎不会转弯,径直追出十丈余,这才歪歪倒倒转了个方向。   一消一长间,耿照携二姝奔下小丘,与迎面追来的染红霞会合。   “怎不听我的话?”染红霞接过黄缨的小手,扶着她的小蛮腰继续奔跑,语带责备:“若教那……教碧湖追上,这可怎么办才好!”黄缨得她真气一渡,顿时缓过气来,哇哇大叫:“红姊,不是我,是他!”   耿照背着采蓝,与染红霞并肩齐奔,突然开口:“二掌院,那位碧湖姑娘一直追着这两位,若然引至贵派弟子聚集之处,死伤必惨。我们还是逃到外头去好了,先离此地,再找安全之处避难。”   黄缨得二师姊的内力相助,精神大振,又恼他带自己犯险,嘴上不饶:“上哪里去?你家么?”耿照认真想了片刻,居然大点其头:“敝城主上是封爵王侯,流影城内有五千精甲驻扎,城下又离东海道护军府甚近,倒是个避难的好地方。”黄缨哼哼冷笑,一想这人呆得生趣,居然连抬杠也分不出,想着想着忍不住一声噗哧,这回倒是真心笑了出来。   染红霞听他说得有理,暗骂自己胡涂,又想:“这少年根基不恶,不知是谁的门下?于奔行之间犹能开口说话,殊不简单。”   四人来至停客的外厅,耿照随手拉倒桌椅,形成路障,一面径往内进狂奔。染红霞蹙眉道:“你要到哪儿去?”耿照不答,带着她转了几转,来到后进灶房外,赫见一辆篷顶马车停在空地上,车辕套了匹瘦马还未解下,车座上一大片深褐血渍,里外却不见人影。   “你怎么知道这儿有车?”染红霞不禁起疑。   耿照面皮一红,直抓后脑勺:“我在前厅等候时,听见这个方向有马嘶的声音,其实也不确定有没有车,算是运气好蒙中的。”染红霞想起他曾在雨瀑中听见黄缨的尖叫声,犹在自己之前,暗暗纳罕。   四人上了车,染红霞手握缰绳,驾着马车往大门外急驶。   忽听哗啦一声,碧湖砍开前厅七横八竖的桌椅路障,飞身追了上来。染红霞驾驭之术极精,操控车辆左弯右绕,在曲折的内院里如屡平地,便是平望都的羽林骁骑亲来,亦不外如是。   然而那车原是拉炭之用,马匹羸瘦,慢慢拉着炭薪一路晃来差堪可用,竞速却是不能。染红霞自幼在马厩里长成,熟知马性,一眼就看出这匹杂毛老马挨不得鞭子,只得尽力催行,忽听篷里黄缨一迭声惊叫:“红姊!她……她来啦!她追上来啦!”   染红霞被车篷挡住,看不见后头情形,料想碧湖已至,不觉骇然:“就算被妖刀附身,血肉之躯自有局限,武功根基更是无法说变就变。碧湖武艺平平,那石刀怕没有百斤重,怎能有这样的轻功造诣?”情急之下,不自觉抽了两鞭,檀口中“驾、驾”出声。   那羸马一吃痛,竟不放蹄,腿筋一软,篷车几乎翻覆,速度不增反减!   染红霞稳住车缰,急忙回头:“都没事罢……”轰的一响,无数细碎木片刮面而来!黄缨惊叫着拥住采蓝,缩头拼命往车前挤。染红霞定睛一瞧,后半截篷车早已空空如也,官道上拖开无数狼籍破片,半塌的遮篷碎布迎风乱飘,宛如叫化子的百结鹑衣。   就在方才的一瞬间,碧湖抢入两丈范围内,单手提起石刀一挥,半辆篷车便化做齑粉!   那车的后轮轴幅全毁,四轮车只剩前轴两轮,所幸炭车的车板结实,没有立即解体,但残余的部分随路面不住颠簸,分裂只是早晚的事。   情况危急,染红霞尽力稳住车体,见耿照爬上车座,逆风大喊:“快些坐好!这车快撑不住啦,莫要乱动!”耿照大声应答:“距离拉开啦!能不能再快些?”原来车体一分为二,重量大减,速度反而快上许多,间距顿时拉到四丈余。   染红霞摇头:“不成啦!这是匹老马,至多再跑一刻,便要坏腿。”   耿照瞇眼眺望,急道:“二掌院!这是往湖阳的方向,再出得里许,便要入城外镇集啦!”   先前忙不择路,染红霞此刻方警醒过来,一咬银牙:“莫要牵连无辜,我们走小路!人都压向左边!”提缰一振,车辆倏然右转,左半车身翻翘起来,几乎倾覆。   篷车轰然转入官道旁的小径,碧湖转弯不甚灵便,冲出数丈才又回头。   耿照紧抓着车辕,身体被路面颠得一抛一抛,探头回目,只见一点小小身影不断逼近,纤腰如柳、双乳盈盈,两条纤细白皙的裸腿飞快交错,似乎永不知疲累。   曲线柔媚的大小腿,根本没有足以支持这种爆发力的肌肉线条,白得酥滑耀眼,湿透的玉色肚兜掩不住耻丘上的乌黑茸卷,腿间腴润的粉蛤忽隐忽现,绝美中更显邪异。   他看得入神,不禁有些迷惘:世上,真的有妖刀附身么?   一旦被附了身子,还能不能……还能不能再做回人?   ◇ ◇ ◇   东海道 湖阳城郊,灵官残殿   众人悚然一惊,天门道士更是纷纷按剑、散了开来,气氛凝如绷弦。   谈剑笏肃然道:“沐四侠,这可不是能开玩笑的事。你的意思是说……你也和鹿晏清一样,被那柄发出青光的单刀所控制,失去了神识?”   沐云色点了点头。“谈大人可还记得妖刀冢外的石刻?“生魂勿近,金铁禁行,妖邪苏生,血染天地。”我从这十六个字里,悟出了妖刀寄体的关键。”谈剑笏一挑蚕眉,微露诧异:“不就是那把刀么?”   沐云色摇头。   “鹿晏清在妖刀冢里已将单刀丢弃。若说刀有异,后来的事又该如何解释?”   谈剑笏抱臂沉吟,久久无语。   “石刻上说:“生魂勿近,金铁禁行。”活人跟兵器,为什么同列为妖刀冢的禁忌?这么一想就很简单了,也就是说:一旦活人手持铁兵,触碰到了某种魔源,就会遭受控制。所以活人与铁兵,两者都不得入冢。”沐云色续道:   “埋在冢里的那把破刀,显然就是魔源--或者说,是持刀者以刀接触了魔源,因此人与刀都成了妖物。封印妖刀的唐十七等前辈高人,不敢使用钢铁,只能以竹枪将被控制的持刀者钉死在石壁之上,因为钢刀难以毁弃,只好以乱石土堆掩埋。”   “我明白啦。”一旁,许缁衣白璧般的纤长柔荑一合,悠然轻道:   “人虽已死,单刀仍是魔源。鹿晏清在施展“泠泠犀焰照澄泓”时,持沐四侠之剑碰触了单刀--活人与铁兵同触魔源,妖刀之魂因而苏醒。沐四侠的意思,是这样罢?”   她语声温柔恬静,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满殿不由得沉静下来,人人手离剑柄,开始深思起这其中的关窍。   沐云色微露笑容,向她投以感激的一瞥;定了定神,继续说:“代掌门所言,正是我的推论。因此,当我拿鲨鳍鬼头刀一挡鹿晏清时,也犯了活人加铁兵的禁忌,妖刀之魂便从薄刃剑上渡了过来,附到我身上。”   鹿别驾仰天打了个哈哈,瞇起湿润漆黑的瞳眸,冷冷一笑。   “沐四侠是想说,这所谓的“妖刀”并无实体,而是一缕四处飘寄的幽魂么?”   “正是如此。”   “一派胡言!”鹿别驾终于坐起,双手撑在膝上,黑瞳中射出恨火:   “你杀人逞凶,却为了逃避罪责,编出这等荒谬的谎言!”   “他说的是实话。”   众人愕然转头,开口的竟是琴魔魏无音。   鹿别驾冷笑不止:“他是你徒弟,你自然一意包庇了。遍数东海,谁不知你魏某人最最护短?普天之下,只有你说不得这话!”   魏无音冷哼一声,翻起如电怪眼。“三十年前妖刀乱世时,你毛长齐了没?那惨烈的一役折去东海无数菁英,余悸犹在;当今之世,除我与杜妆怜外,谁人堪说“妖刀”二字?”鹿别驾登时语塞,乜着一双温润黑眸,神色十分阴沉。   三十年前,薮源魔宗的余孽放出妖刀,为祸东海。其时,东胜洲全境正陷于群雄割据、英雄逐鹿的混乱,独孤氏尚未完成统一大业,更遑论建立白马王朝,仅仅是盘据东海道的一方势力而已,难以臂助。   于是,东海群英无分正邪,倾力合作,弭平了妖刀之祸。而当日亲身参与讨伐妖刀的英雄们,今时只余魏无音、杜妆怜两位尚在人世间,其余俱已星散,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之中。   要说妖刀,的确无人比琴魔魏无音更有资格。   “那柄妖刀,名唤“幽凝”。正如我那劣徒所言,是唯一一柄没有形体的妖刀,杀不死、毁不掉,只能以木石封印起来。”魏无音缓缓说道,眼角的密密皱纹深刻如刀,微瞇的目光投向远方。   “妖刀恐怖之处,在于一旦寄附人身,便是无知村夫、妇人孺子都能摇身一变,成为犀利刁钻的用刀高手;纵使杀掉了持刀之人,也不过是毁掉一具傀儡人偶罢了,只消条件合适,妖刀便能再度附体。你可以杀掉一百个、一千个新的持刀者,但那些都是无辜之人,真正的妖刀却极难消灭。为了毁掉妖刀,可说是牺牲无数。”   大殿里静悄悄的,众人全听傻了,只余满壁焰摇,照出无数森森鬼影。   “鹿晏清在妖刀冢所用的武功,名叫《无相刀境》,手持“幽凝”者皆能使出。这路魔功就像一面镜子,能窥破对头的出手征兆,后发先至,无论是模仿或拆解,俱都维妙维肖。我当年曾经应付过,一听就明白啦。”他叹了一口气,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喃喃道:   “断没想到,妖刀真会重生。可你们……都不在啦,我也老了。”   沐云色不忍师傅神伤,插口道:“师尊,那位封印妖刀幽凝的唐十七前辈,又是何门何派的高手?怎地弟子全无所闻?”   魏无音淡淡说:“他是当年全湖阴城……不,是全东海道最好的木匠,一点武功也不会,我记得他出发前去对付幽凝刀时,才新婚三月而已,是个话很少、眼很热的青年汉子。我与他喝过一杯酒,毕生难忘。”   “木……木匠?”   任宜紫吐了吐红润润的丁香小舌,满面的不可置信。   “幽凝并无形体,附身的条件又极便利,武功高手难以应付。神芝岛戚老岛主、天门的“冲霄一剑”魏王存魏老道、赤炼堂的丁韩两大供奉等,全坏在此妖手里;坦白说,当时直是一筹莫展。   “唐十七自告奋勇,率领湖阴、湖阳两城最顶尖的工匠,设计了一处陷阱对付妖刀幽凝,地点秘而不宣,只有他们知道。唐十七对我说:“一旦功成,那地方将会永远封闭,妖刀纵使再出,也找不到寄体之人;倘若失败,我也要让幽凝妖刀隔世超过二十年,暂止祸端。”后来,唐十七一行并无一人返回,妖刀幽凝也消失无踪,我们才知道唐十七已然成功。”   他仰头望天,双手负后,眼角似有泪光;不知为何,嘴角却泛起一丝笑容。   “三十年来,我一直猜想他们长埋何处,今日终于知道是在青苎村。”   谈剑笏忽道:“沐四侠,你说你被幽凝妖刀附了身,那么后来呢?又是怎么复原的?”   魏无音眼神一利,回头沉声道:“必然是有另一个人手持铁兵,与你的刀相碰,幽凝因而转移,是也不是?”沐云色低声道:“是。”   魏无音眸中放光,微微踏前一步,厉声道:“那妖刀幽凝极是精灵,每一移转,大多是舍旧换新、舍弱就强,不断更换更强的傀儡。鹿晏清被砍得半死不活,它便找上了你;你的身体完好无缺、根柢又好,若要舍弃,定然是出现了武功更强的猎物,是也不是?”   青白电芒一闪,倏忽分许,动地的雷响才轰然炸落。   沐云色“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流泪道:“徒儿不肖,是我害了三师兄!”   魏无音森然道:“妖刀从你身上,移转到了殊色手里?”   沐云色低声道:“我被妖刀附体之后,失了神智,在荒野密林中徘徊几天。三师兄原本就在附近,当夜我俩曾以“升龙焰”火号联系,想是他后来找到了我,交手之际,又教幽凝妖刀夺走意识。”   鹿晏清及其他十一名天门俗家弟子,第二天就被人发现,抬回了真鹄山紫星观。消息传开,指剑奇宫立即以飞鸽传书,通令其余风云三奇寻回师弟沐云色,三人中却只有莫殊色迟迟未归;按时间算来,正与沐云色之言不谋而合。   “我醒来后大病了几天,多亏药儿日夜照顾,才得痊愈。”他轻抚药儿的头顶,沉声道:“我推想那妖刀并无形体,随活人与铁兵移转,难以正面交锋,只好追循三师兄的踪迹,想抢在灾祸扩大之前加以阻止。那妖刀沿途多伤人畜,留下许多痕迹,我一路跟踪,才找到了这里。”   想到那恐怖的幽凝妖刀便在左近,众人不禁手按剑柄,面色惨白。   突然间,无数黑影“扑啦啦”的自殿前掠过,满天灰羽飘卷,随风漫荡,数不清的飞鸟不惜冒雨,被惊得从林中拍翼窜出,久久不绝,仿佛有什么怪物悄然掩至。   “殊色?”   魏无音猛一回头,赫见殿门外斜斜立着一条人影,脖颈歪斜,手里一柄形似画帚粗柄的宽厚阔剑指地,剑身通体散发青光,遇水不化,宛若妖萤。来人身形颀长,一袭白绸长袍形制华贵,但却弄得肮脏破烂,仿佛自墓里掘出;一头黑发披落额面,衬与僵直呆板的动作,简直就像一具活尸。   至于他何时来到、如何而来,在场居然无一人稍稍留意。   “三师兄!”沐云色失声哀唤,喉音瘖哑,咬牙捏紧了拳头。   电光倏闪,焦雷又至。透过耀眼的青芒,只见殿外分散守卫的二十余名天门道士早已悉数倒地,身首离断、残肢横陈,浓艳艳的鲜血顺着雨水四处蜿蜒,爬满了整片荒圮的青砖地。   呼喝之间,众人纷纷拔剑,魏无音大喝:“通通收起来!今日若要除魔,切莫让幽凝再行移转!”嘶哑的嗓音挟着雄浑无匹的内劲送出,震得殿外雨幕迸散;众人闻声一退,全身气血翻涌,久久不能平复。   魏无音解下背后的乌桐焦尾琴,随手扯去覆布,立与身齐,沉声唤道:“殊色!你能听见我么?”   莫殊色拖着那柄青光缭绕的阔剑“幽凝”,一步一步走进殿里,畸零的姿态犹如坏偶,浑身巍颤颤的抖个不休。   “幽--凝--!幽--凝--!”   他仰头嚎叫,白眼吊得半天高,扭曲的肮脏面孔似乎极为痛苦,以倜傥闻名东海的莫三侠早已不存,行进间青光一闪,两名天门道士猝然断首。另一名小道士拔剑一挡,“铿!”一声金铁交击,长剑沾上些许磷光。   小道士吓得把剑一丢,回头就跑,周围却无人敢稍碰一碰,所到之处人流开散,如见瘟神。   魏无音怒道:“通通滚开,没的碍事!”众人纷纷抢着向后进退去,强如许缁衣、任宜紫、鹿别驾等,也不敢冒险与幽凝相碰;满殿人马,遂无一能敌。   莫殊色的目标似是殿中的那座囚笼,埋皇剑冢的院生们拼死守护,不敢稍退,手无寸铁之下,死伤极为惨重。谈剑笏铁青着一张国字脸,抡起地上的粗木护着院生们撤退,众人奋力拉动囚笼,无奈砖铁沉重,速度极缓,眼看妖刀便要杀至。   魏无音提气又喝:“殊色!你能听得见我么?为师唤你!”莫殊色仍是不应。   魏无音长叹一声,摇头道:“邪正两难存!你若有识,莫要受人摆布!”一拈琴弦,铮的一声,无形剑气飕然飙出!   琴音无形,《无相刀境》不能模仿破解,莫殊色回剑一格,“叮!”一声脆响,“雨漏更残”的无形气劲转向不散,射穿一名天门道士的肩头!   鹿别驾反手擎出长剑,怒道:“老贼,岂敢胡乱伤人!”   魏无音更怒:“莫出金铁!教你的徒子徒孙快快散去,别在这里碍事!”见莫殊色身形欲动,唯恐走脱了妖刀,双手连挥,偌大的焦尾琴蓦地急旋起来,飕飕之声不绝于耳,整座灵官殿里剑气纵横,木屑纷飞。   莫殊色吊眼歪头,动作虽然僵硬,手中阔剑却圆转如意,一一将无形之剑反击开来,成、住、坏、空,层次宛然,每一格挡必中一无辜之人,三方阵营里都有弟子倒地。   不能拔剑御敌,连许缁衣、任宜紫这等高手都有危险,“雨漏更残”的琴音剑气何等凌厉,魏无音以十成功力催发,更是利可断金。谈剑笏慌忙叫道:“魏师傅请留手!我等功力不及,难挡神剑!”   魏无音三十年前曾战过幽凝妖刀。其时“雨漏更残”的绝艺尚未成形,几乎落得身死收场。   三十年来,他苦思破解《无相刀境》及幽凝特性的武功,立誓要创制一门凌空杀敌、毋须相触的绝技,才有“雨漏更残”的诞生。岂料今日再战,仍是奈何不了《无相刀境》的圆通镜映之招。   他一掌将焦尾琴打入青砖两寸余,飞身跃至囚笼旁,一拂袖打塌了小半堵砖墙,浓烈的腐尸臭气飙窜而出,充溢整个空间!这一下变起突然,谈剑笏几欲晕倒,眦目咬牙:“魏师傅!你这是干什么!”可恨莫殊色逼杀得紧,他奋力相敌,仅能坚守,却缓不出手来阻止魏无音。   “事到如今,别无他法!”魏无音沉声道:   “世上能与妖刀对击者,唯有妖刀而已!”   谈剑笏听得瞠目结舌。   “世上……除了幽凝以外,还有其他的妖刀?”   “魔宗妖刀,共有五把,号称“五毒”!”   魏无音轰隆一掌,又卸下丬块砖墙:“妖刀是至邪之物,没有敌我的意念,彼此间互相吸引、互相残杀,便如蛊毒一般!萧谏纸既说能引来妖刀之物,必是另一柄妖刀!”   谈剑笏运起专破百兵的至阳掌力“熔兵手”,终于迫得莫殊色稍退,乘机跃回笼边。魏无音第三掌劈落,砖墙绷开一角,抬头看他:“谈大人,世上对敌过妖刀的,老夫是唯二之一!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今日众人生机,俱在此中!”   谈剑笏心中转过无数念头,一咬钢牙,“熔兵手”猛往笼角之交劈落!魏无音同时赞上第四道掌,两人合力一击,这座畸形牢笼终于崩塌!   砖圮铁迸,赫见笼中壁上,斜靠着一条半腐干尸,服色竟是剑冢的院生模样。谈剑笏心念电转,蓦然醒觉:“原来当日在白城山逞凶杀人的那柄妖刀,是被台丞收在这里!”案发时他正出使外地,未曾亲与,故而不知。   那干尸手里握着一柄赤红色的妖异弯刀,刀尖插入壁中,刀锷形状如蝎,螯状的巨大护手上嵌了枚怪眼,眼中圆瞳如血,似是一枚鸽蛋大小的酒红宝石;无论置身何处、从哪个角度望将过来,似都被那只血眼紧盯着不放,洵为活物。   莫殊色忽然狂暴起来,如兽般嘶吼几声,一刀将阻挡的院生们砍倒,飞也似的扑了过来!   魏无音长叹一声,拢手于袖,隔着袖布将那柄赤红弯刀拔了下来,迎风一振,喃喃道:   “原来是你啊,妖刀“赤眼”!”   封底兵设:妖刀·万劫   【第一卷完】   第二卷 红螺染枫   内容简介:   据闻妖刀苏生,重又为祸,天下将陷浩劫。   东海道,湖阳城外古庙中,东海四大剑门齐聚,却守着一座满布符文的奇异囚笼,欲以之引来妖刀;笼中所囚何物?此番聚首,明为共阻妖刀乱世,暗则心思诸般,杀伐隐然。然,妖刀何在?何以妖刀必来?   东海道,断肠湖外,立着一抹小小的身影。耿照等人望着拿着巨大石刀、头裹重纱的畸零的少女,雨夜电光令她的身段与神态倍增诡秘,少女举刀而击,仰天狂喊:“万--劫--!”然,劫从何来?遭劫的又会是谁?   第五折 剑罡通天,地母神箭   那刀在壁上时还看不真切,此际于火光下现身,顿时攫住众人目光。   只见弯月般的刀身曲线阴柔,通体仿佛汲饱了西疆盛产的葡萄美酒,自钢里渗出一股粉酥酥的桃艳娇红,又像雪肌里透出胭脂。弯刀迎风一振,柔韧的刃尖不住嗡嗡轻晃,摇开一阵浓腻甜香,中人欲醉。   “赤眼”刀形如蝎,却不甚狰狞,入眼只觉十分冶丽,教人不忍移目。   诸女之中,许缁衣离赤眼、幽凝最近,鼻端嗅着莫名浓香,脑中烘然一热,满眼红潋,不禁瞇起美眸,喃喃低语:“我听说,刀剑有分雌雄者,这刀……必是一柄倾倒众生的绝世美人!”   她一贯端庄娴静,入殿以来,说话必先想过才出口,刻意缓语沉声,直如菩萨法相。此时突启朱唇,冲口而出,喉音却与先前绝不相同,似多了几分低哑轻媚,充满磁性,周遭无不一震,顿觉荡气回肠。若非情况危急,只怕人都酥了,铁心骨全成了绕指柔。   沐云色听得颈后一悚,想起风月书里载有一门叫床的绝品,名曰“吐心媚”,说是:“啼唤如丝,穿针入骨,太息似酪,漫入九骸。声促男子之精者,如盘肠曲径,陷人于无地。”许缁衣几句呢喃,竟约如是。   他一拍脑袋,咒骂自己:“浑!都什么时候了,还转这等心思?”既惭又愧,赶紧摒除杂念,打醒十二分精神。   却听魏无音冷笑:“此刀虽艳,却是专门对付女子的淫器,当年曾害无数名门淑女。”蓦地提气大喝:“水月门下,莫近赤眼!”语声挟着雄浑内劲迸出,若焦雷洪钟。许缁衣浑身一震,大梦初醒。   神识一复,鲜腻的香气忽然变得腥浓,许缁衣掩鼻悄退,拂袖将几名靠得近的水月弟子往后推去,暗自心惊:“是……是毒!这刀上有毒!”以她的内力修为,寻常的迷魂催情药物均难以奏效,却在一照面间,几乎被“赤眼”夺去心智,刀上所喂淫毒,绝非泛泛。   众人见魏无音拔出赤眼,想起幽凝附体的厉害,莫不吓得魂飞魄散,远远走避开来。   魏无音冷蔑一笑,舞刀成圆,一阵连珠密响,将扑来的莫殊色击退,幽凝寄附的兰锋阔剑上绿萤飞窜,仿佛被对手雄浑无匹的内力压倒,顷刻间给攻了个措手不及,幽暗的绿芒吞吐闪烁,似正喘息不休。   而“赤眼”却与其他刀剑不同,绿芒沾黏不上,通体益发红艳,浓郁如酒粕般的鲜果甜香蒸散开来,仿佛神采奕奕。魏无音横刀乜眼,森然道:“妖物!也知遇上克星了么?”莫殊色拖着阔剑荷荷喘息,剑上绿光黯淡。   谈剑笏恍然大悟:“看样子,妖刀之间无法相互寄附,魏老师才说“能对付妖刀者,唯妖刀而已”。”乘机指挥院生们退往后殿,扬声道:“魏老师小心!妖刀寻人附体,刀上又喂得有毒,魏老师万勿久持,以免受害!”   魏无音心想:“这中原蛮子倒有良心。”灰眉一挑,傲然冷笑:   “不碍事!刀上淫毒,只对女子有效。五妖刀附体的条件各自不同,这一柄“赤眼”,原是刀剑中的浪子、兵器里的色魔,专捡貌美如花的青春少艾附身,以丈夫自居;万不得已之时,便挑选臭气相投的登徒浪子相寄。老夫乃是半朽之人,两条腿都迈进了棺材里,妖物下作,奈我无何!”以刀代剑,一招“指天誓日”倏然应手,刀尖迸发出无匹剑气,六尺内激沙走尘,宛若龙卷!   他肩头一动,幽凝刀的寄体绝学《无相刀境》相应而生,莫殊色肢体僵直,却如闪电般还了一招“指天誓日”,“铿!”一声刀剑互击,青芒红滟交相旋闪,妖异非常。   莫殊色左肩嘶的一响,剑气破衣带血,曳开一条细细血虹。他却恍若不觉,见魏无音身子微沉,一式“指水盟松”抢先出手,师徒俩又是一模一样的招数、斫上一模一样的位置,便似照镜一般。   两人越打越快,劲风从六尺推至一丈,赤眼上飘散的红雾漫成了一个若有似无的半球罩子,其间青芒穿梭,密如连珠的铿铿交击声不绝于耳,蔚为奇观。按说莫殊色的内力不及其师,两番对击,都被震得小退数步,如今兵器的罡风都扩展到丈余方圆了,可见魏无音出手之烈,他却连半步也没退。   谈剑笏察觉不对,定睛一瞧,不由得瞠目结舌--   红雾形成的半球体内,莫殊色口鼻、眼角迸出鲜血,始终脱不出魏无音的双手范围,师徒两人同招同式,刀剑不停对撼,任谁都看得出莫殊色并非不退,而是被某种无形禁锢锁在红雾团里。   面对妖刀的镜射绝学《无相刀境》,“琴魔”魏无音终究占得上风,事隔三十年后、二度遭遇之时,找到了克制幽凝的法门。   这门“通天剑罡”是他由《通天剑指》中悟出,全凭一个“裹”字诀,出手如春蚕吐丝,每一着伏有一道无形气劲,剑过留痕而劲力不灭,渐渐织成一团紧韧致密的气网,红雾、血珠、飞沙走石等,全被束在丈余方圆的半球里。   莫殊色的四肢仿佛缠满看不见的丝线,一层缠过一层,重逾千钧,《无相刀境》纵有料敌机先、后发先至的奇能,一旦宿主受制,妖刀亦无奈何。   谈剑笏、许缁衣等均是武道的大行家,立时看出眉目,暗忖:“莫说东海,便是当今之世,几人有这等“束气成团”的修为?若非魏无音,又有谁能制服幽凝?”   斗得片刻,连观海天门的一干年轻道士也看出端倪,胆子大些的纷纷拔剑回转,绕着战团散成了一个大圈子,也不知是谁突然喊道:“斩除妖刀,降魔正法!”左右大声响应。自妖刀现身以来,笼罩全场的强大压迫一扫而空,众人精神大振,仿佛胜券在握。   任宜紫按剑回眸,柳眉一轩,娇声叱道:“琴魔老前辈!快了结这厮,为正道除一大害!”天门的小道士们听得美人出言,为引她注意,纷纷鼓噪起来,大声附和叫好。   任宜紫嫣然一笑,满心得意,见沐云色回头瞪了自己一眼,心想:“我说的不对么?师徒俩一般的婆妈!”她自负武功,谁都看不上眼,若非忌惮妖刀附身的凶险,早已下场一斗。   “我要是有一口不畏妖刀的剑器可使,几个莫殊色都杀了--”她樱唇微抿,乜着水汪汪的明媚杏眼,微抬起尖细的下巴,贝齿间咬着一丝冷笑:“僵尸有什么好怕的?拖拖拉拉老半天!”   ◇ ◇ ◇   场中师徒俩斗得正恶,周围却如斗鸡斗狗般,喊叫不绝。天门阵营里,只有鹿别驾凝神不语,黝黑湿润的大眼睛牢牢盯着角落里的沐云色与药儿,全然没有管束门人的打算,众道士益发喊得肆无忌惮。   沐云色怒道:“你们鬼叫什么?通通闭嘴!”   那胖子曹彦达回嘴:“又不是砍你!妖刀附身,哪还有救?这可是你师傅说的!一早杀了干净,留着让他害人么?”   “住口!”   战团中,魏无音一声断喝,声波似化实体,微微一滞后如海啸般四向爆出!   众人难辨音质,只觉颅中一空,既吸不到空气、也听不见声响,仿佛被浸入海中一般,瞬息间一切都被硬生生阻断,连对时间的知觉也全然失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仅只一霎,忽然体内气血澎湃,犹如点燃了满腹的火药硝石,身子不由自主向后弹出,功力深的失足连退,功力浅的则直接撞上土壁败梁,五脏六腑仿佛全压作了一处,鲜血贯出鼻膜咽喉,漫天酾红!   直径丈余的半球气罩也被音波摧毁,血雾混着飞沙走尘,轰然迸散!莫殊色首当其冲,被震飞出去,跌入天门道士群中。他背脊重重撞上地面,倏地鱼跃而起,旁人兀自歪歪倒倒站立不稳,他却毫无影响,手中绿芒吞吐,身边两名小道士身子一晃,人头已斜斜飞出!   苏彦升眦目欲裂:“兀那妖人,还敢逞凶!”起身才觉膝弯酸软,通犀剑挥至中路,软软一偏,剑脊恰恰送到锋口;“铮”的一声,剑分两截,齐整的断口沾染绿萤,活物般沿剑棱攀缘而上!   通犀剑是其师鹿别驾所赐,平日斩铁如断香,苏彦升万万想不到会在一合间被幽凝所断,震惊之余竟忘了闪躲。莫殊色横剑一抹,眼看要划开他的咽喉。   “苏道长!”   谈剑笏飞身来救,左掌拍上阔剑厚重的棱脊,掌下红晕隐现,嗤的一声窜出缕缕烟焦,绿芒应声消散。妖刀似是对“熔兵手”颇为忌惮,攻势为之一挫;几乎同时,一人拉着苏彦升的衣领急向后退,剑风只割下几丝发毛,及时避过割颈之厄,却是许缁衣出手相助。   “苏道长,你的剑!”谈剑笏回头大叫。   只见半截通犀剑上绿芒渐浓,一路爬上剑锷,眼看便要沾着手掌,苏彦升面色惨白,魂不守舍,竟然纹丝不动。许缁衣蹙眉笼手,隔着袖布轻轻一掌,拍上他的背门,苏彦升“哇”的呕出一口黑血,断剑脱手坠地,左右同门忙将人救下。   谈剑笏还未喘息,颈后寒毛悚立,剑风已至!他回头不及,抄起散落一旁的半截残鼎,猛往身后甩去;双脚不停,反足将地上的残柱、断梁、大块砖石等往后扫,意图稍阻来势。   “奇怪……幽凝颇忌阳刚,谈大人为何不使“熔兵手”?啊,不对!”   许缁衣看出蹊跷,急迫间裙幅翩联,翻出两只差堪盈握的细足,虽着白袜丝履,形状却姣美如裸,诱人遐思。   她乌裙一动,下盘用劲,裙面上曲线浮凸,依稀见得小腹平坦、大腿浑圆,腿根处一抹腴润凹陷,细雪般的足尖翻飞如扫梅,接连挑起随地散落的兵器,飕飕几声,四柄长剑首尾相衔,笔直射向莫殊色!   莫殊色仰天怪嚎,阔剑颤巍巍一偏,将长剑一一削断。便只一顿,谈剑笏得以缓息,元功到处,火红的右掌挟着滚热劲风,“呼”的一声挡下阔剑一击,乘势飘退;一抹额头,才发现汗水湿透重衫。   “若非代掌门足下神技,谈某今日休矣!”   许缁衣拉他远远退开,轻摇螓首:“能以肉掌接妖刀一击,普天之下,唯有谈大人的“熔兵手”。”谈剑笏满面羞惭,叹道:“本门这一路功夫我还练不到家,运功既耗时,运使又难长久。眼下能对付幽凝的,怕只有魏老师而已。”   两人目光齐转,见大殿中魏无音闭目负手,任由尘灰簌簌落下,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浑不着意,额角青筋隐露,不住跳动,仿佛忍受着极大的怒气,半晌才张开眼睛,寒声道:“魏某人的弟子,只有魏某人说得。哪个再要多话,休怪魏某不留情面!”   不远处,莫殊色还欲开杀,琴魔一声清啸,手持赤眼而来,叹道:“殊色!我平生所收六徒,就属你的心志最是澄明,连你……连你也不能摆脱妖刀的控制么?”   莫殊色已不能人语,睁着空洞的双眸吼吼嘶嚎,倏地舞剑扑去,师徒俩又斗在一处。周围横七竖八几具无头尸,鲜血汇成一洼丈余方圆的浅泊,两人踩着血泊舞刀游斗,浆滑声中红漪飞溅,宛若置身炼狱,水月众姝掩面捂口,三丈内无人敢近。   谈剑笏心想:“魏老师迟迟不下杀手,虽一时占得上风,拖将下去,终究要生变量。”思忖之间,见莫殊色阔剑横拦,倏忽刺入红刀影中,魏无音随手压制,肩头却绽出一蓬血花;细细一瞧,莫殊色不仅守得严密,十招里已能还以一、两招,绝非一开始全然受制的模样,形势隐然生变。   他与许缁衣对望一眼,难掩心焦。忽听一声断喝,一人加入战团,手持长物硬格阔剑,“嚓”的一声裂帛轻响,前缘被削下小半截,却是一段漆黑硬木,似是紫檀一类。   魏无音猛然回头,目光如电:“退下!你来胡闹什么!”   来者正是沐云色。   他一言不发,抢着与莫殊色换过几招,每一交手便折去一小截硬木,怪的是:妖刀寄附的兰锋阔剑能断通犀,却无法一击毁去这条黑黝黝的乌木长棍,剑锋一入木身便微微一阻,纵使稍斫即断,剩余的残枝也绝不裂散,十分耐斗。木上不沾绿光,显然妖刀也无从移转。   魏无音心中一凛:“火油木!这孩子……竟是有备而来!”不觉驻足沉吟,任由沐、莫二人越斗越远,渐渐将战团牵引开来。   ◇ ◇ ◇   指剑奇宫的门人不仅容貌俊美,还须博通琴棋书画、医卜星象等百艺,才能显现出东境龙族之后高人一等的血裔。   沐云色除了精擅丹青,对机关工艺也有涉猎。“火油木”乃奇宫秘籍所载,伐取上等的金丝蜀楠,经浸油、曝晒、药渍、熏烤等工序制成,坚如金铁,水不能侵、蚁不能穴,连烈火也不易摧毁,简直就跟炭精一样,质地更韧,通常用于陵墓机关。   他利用追踪妖刀的十余天里,沿途搜集材料制作,可惜药料不齐,也没有产自西南蜀地的金丝楠,处处因陋就简;交手片刻,已被砍得剩下两尺不到,两人同招同式、贴身肉搏,沐云色突然着地一滚,抱住了莫殊色的腰。   此举既险又谬,众人看得傻了。   魏无音愀然色变:“快回来!你犯什么浑?这般胡闹!”衣袂微晃,也不见他抬腿挪身,已一跃至两人顶上。谁知莫殊色还没动作,沐云色却反足踹出,魏无音身在半空,本能一按他的踝胫,借力飞退,两鬓逆风霜飘,剑目里迸出怒光:   “你干什么?”   “师尊勿来!”沐云色抱着师兄不放,闭目惨笑:“弟子不肖,害了三师兄,今日不能再教师尊背上手刃爱徒的污名!除魔之事,请由弟子一力承担!”虎目一眦,嘶声叫道:   “药儿!”   众人循声回头,药儿不知何时已溜到殿门口的骡车上,双手握着一柄小斧,用力斫断棺材上的粗绳,“喀啦!”棺材前端翻开一小块屉板,咻的一声射出一团回旋黑影,去势劲急,轨迹却是弓似的缓弧,飞行间不住嗡嗡作响,眨眼便缠住了沐、莫二人。   黑影飕飕飞转,将两人拦腰紧缚数匝,末端一物撞上沐云色的背门,弹射再加上回旋之力,撞得他闷声一颤,嘴角溢红。那物事落影还形,原来是两枚拳头大的缠藤石块,中间连着一条编索,竟是一只草具雏形的飞铊。   沐云色咬着满口血溢,沉声喝道:“药儿,第二条!”   药儿吓得面色白惨,尖声叫道:“我……我不要!你没说这会伤着你!我不要!”   原来沐云色沿途削竹锯木,在空棺里设置机关,药儿缠着他问东问西,总推说是伏妖之用。此时一见飞铊缠人,分明是同归于尽之法,后面的机关虽不知如何,却再也不肯发动。   妖刀似无徒手近战之能,莫殊色只消倒转剑柄一插,便能立毙沐云色于身下,却只是僵着身子嚎嚎吼叫,巍颤颤的左掌不住拍打沐云色的背心,每一下都打得他唇际迸血,若非铊绳紧紧缠绕,只怕已支持不住。   “药儿……”他不肯松手,闭目咬牙:   “快!第……第二条绳……快!”   药儿抱着小斧拼命摇头,泪珠在大眼中不住滚动。   “快点……药儿听话!快砍……快砍第二条绳……”   药儿禁不住他苦苦哀求,双脚不由自主往棺后挪去,泪珠滚落面庞。   “胡闹!”   魏无音面色阴沉,正要去救,忽见棺上并无“第二条绳”,药儿又站到了棺后,陡地想起一物,失声脱口:“痴儿,你竟制成了“地母神箭”!”自他现身灵官殿以来,还未曾如此惊惶,仓促间长身飞起,绕着弧线避开棺材正面,鹞鹰般扑向骡车!   沐云色双目圆睁,回头大喝:“快!”   药儿被喝得浑身一颤,小斧挥落!   魏无音凌空弹指,“通天剑罡”所至,“铮!”一声斧面歪斜,脱手坠地。   药儿一跤坐倒,右腕几乎被余劲震脱,痛弯了腰。   抬望殿里,但见沐云色的面孔苍白憔悴,满眼都是痛悔绝望的神色,仿佛一瞬间老了二十岁,蓦地心揪起来,倏忽转过无数痴念,容色一冷,左手飞快从靴里抽出一柄短匕,猛将棺后的机关绳划断,倒转匕尖,径往喉间顶去!   魏无音大袖甩出,隔空震开匕首,“喀啦”一响,反掌将棺材丬角劈得粉碎,却已毁之不及--   破裂的第二层屉板爆弹开来,无数簧机角楯四散飞溅,一阵咻咻咻的锐利劲响,仿佛松脱绞紧的牛筋弦,一管径粗如碗的削尖青竹轰然射出,余劲将棺里机括通通毁去,整辆篷车离地一晃,震得棺板裂隙迸钉;而竹箭挟着惊天之威,直射向沐、莫二人!   “地母神箭”是指剑奇宫最高深的机关器械之一,指的不是弩箭炮石,而是发射弩炮的精密柜具。   此箭不用弦臂发射,而是以层层机簧绞紧筋索,提供弹射的动力,威力十倍于同等尺寸的弩炮。若于中空的铜制箭管里填入硝石、铁珠夯实,不仅是破砖碎石的绝佳利器,每一射动辄能杀伤百十人畜,堪称煞星。   创制神弩的奇宫先人只留下阐明原理的文字,录于奇宫秘藏的匠艺奇书《蟠跃大成》之中,钻研机关术的弟子们几乎人人倒背如流,但实际绘图定规又是另一回事。   沐云色十七岁时,曾做出一具手肘长短的缩小模型,被宫中的长老们视为奇才,其师魏无音却当众泼了他一盆冷水:“一尺长的弩箭和一丈长的弩箭,岂可用同样的机构发射?”果然放大制比后一败涂地,威力连寻常弹弓都不如。他天性佻脱,喜新厌旧,既受了挫折,从此不再着心于此。   ◇ ◇ ◇   竹箭之势风风火火,快得肉眼难辨,谈剑笏一听声音便即出掌,只来得及掠过箭尾,谁知连妖刀都忌惮的“熔兵手”却首次无功,猛被一股海潮般的螺旋巨力震开。   谈剑笏连退几步,双手虎口迸裂,心下骇然:“指剑奇宫秘艺,神异如斯!若以此物攻城,东海臬台司衙门、镇东将军府,乃至朝廷皇上,还有谁能安枕?”   “炼兵手”极耗内力,他仓促间运使,又未能妥善收功,全身真气走岔,顾不上形势凶险,被逼得盘膝坐下,闭目调息。而竹箭末端引火,轰然炸开,曳着一抹灰浓烟尾,去势更急!   许缁衣自忖本门硬功未有如“熔兵手”者,不敢徒手阻箭,一扯斗蓬系带,将缀有兔尾的黑云大氅当成一幅大旗,迎着竹箭兜头拦去!   大氅褪去,她内里穿着一袭玄色小襦,外罩葱白窄袖对襟,从襟里翻出一小段荷叶领,肌肤仅现于颈上,看似丝毫不露,却密密裹出一对浑圆坚挺的饱满乳峰;裙腰两折,仅系一条细细腰索,更衬得曲线柔媚,极富肉感。   许缁衣兜住竹箭,忽觉一股巨力缠绞,几乎被掀翻过去,忙以“小园藏春手”的七成柔劲,欲留不留、欲发不发,恍惚踌躇,柔润的腰肢如柳条一般,扭得腰索一绞一弹,隔着衣布微微陷入腰里。旁人眼底一花,仿佛可以想象衣下那段裸腰是如何腴滑、如何弹手,又是如何的饱蓄劲道,方有这般不可思议的弹性。   销魂不过一霎,竹箭飞速直进,许缁衣被扯得身子飘起,带出三尺余,“嗤!”一声竹箭裂布而出,势已稍缓。许缁衣落地连退,轻飘飘的滑出几丈,正欲立定,足尖微一踉跄,又多退了两步,一掌轻轻拍上梁柱,才将地母神箭的残劲卸尽。   谈、许二人连手一阻,箭势骤斜,径从沐云色腰际掠过,将铊绳悉数削断,两人腰部被掀去大片血肉,沐云色痛得惨叫,几乎松手;莫殊色无知无觉,却仍受妖刀凶魂支配,既得自由,见人就杀。   竹箭不停,飕地串过两名天门道士,连人带箭射入墙中,半堵砖墙轰然坍倒,箭头应声爆碎,后半截却继续贯尸穿墙,向外飞去,隐没于雨幕的彼方。淅沥声里,只见箭尾那一抹残烟袅袅盘升,终至不见。   而鹿别驾便在此时出手。   他身形一晃,软榻上已无人影,那近两尺长的火油残木不知何时落入其手,锐尖破空而来,直指沐云色的背门!莫殊色回过身来,竟是视若无睹,阔剑斜指,径往沐云色颈间插去!   这一下祸起两端,谁都来不及救。谈剑笏遥遥望见,怒道:“鹿真人!你这是做甚?”挣扎着起身,始终晚了一步--   沐云色闭目想:“原来我死在老鹿杂毛手里。”啐了一口,不觉失笑。   忽听一声冷嘲:“想死么?忒没出息!”   声未落、人已至,琴魔魏无音从天而降,“赤眼”一勾一拦,震开绿芒妖刃。也不见他格挡火油木尖,蓦地左臂暴长,如猿猴一般,食、中二指越过刀刃,径取鹿别驾双目!两枚尖尖指甲几乎按上眼皮,吓得鹿别驾魂飞魄散,一个“铁板桥”急向后仰,脸面狼狈触地。   魏无音好整以暇,砰砰两脚,分将鹿别驾与沐云色踢飞出去,随手接战妖刀,场中又只剩下师徒二人。   沐云色捂腰滚倒,差点痛晕过去;鹿别驾闷声跌了出去,总算是一派宗师,落地前左腕一撑,拧腰挺起,没摔个四脚朝天。魏无音哼的一笑,冷冷斜睨:“老杂毛,老夫鞋底泥的滋味可好?暗施偷袭的耗子鼠辈,就只配趴在地上吃土。”   鹿别驾一掸襟袍,神色如常,温言笑道:“魏老师说得什么话来?除魔卫道,正是我辈中人的侠义襟怀,本座自是当仁不让。”   魏无音左手负后,单手持“赤眼”接敌,仰头闭目,半晌才森然道:   “魏某人的弟子,也只有魏某人能杀。”锐目一扫,众人无不股栗。言语之间,莫殊色出手如阴,镜映之招越发流畅,魏无音的肩头、胁下等纷纷见红,染赤半边衣袍,老人一声不吭,浑若不觉。   沐云色挣扎而起,鹿别驾本欲一掌将他了结,余光瞥见谈剑笏已收功起身,许缁衣的修为又难知深浅,心知良机已过,暗忖:“老匹夫想一对一的来,本座岂能教你称心?这势头,自然是越乱越好。”朗声笑道:   “本座君子之心,可对天表,魏老师莫以腹度。令门高弟,这便还了给你罢!”抓住沐云色背心,猛往战团中一掷!   鹿别驾未下杀手,旁人无从相救,眼睁睁看着沐云色飞过人群,身子往阔剑上撞落。莫殊色似生感应,竟舍了“赤眼”,任由背门洞开,嚎叫着举剑往空中掠去!   --被妖刀附身的人会互相追逐,优先铲除对方,就像毒虫互噬而变成“蛊”一样。   千载难逢之机,此时一掌便能将莫殊色击毙,众人无不摒息,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魏无音猛提左掌,忽然犹豫;便只这么一顿,沐云色已跌将下来,谈剑笏情急大叫:“魏老师,救人为先!”飞身接应,另一头的许缁衣也点足飘至。   魏无音警醒过来,趁其无备,挺刀一圈一绞,劲力到处,莫殊色再也持握不住,铿啷一声,绿芒闪烁的兰锋阔剑脱手飞出;去势所向,众人皆避。   沐云色直直摔落,恰好被谈剑笏接住,不及站稳,急道:“谈……谈大人!我见妖刀脱手了,我师兄……我师兄回神没有?”许缁衣掠至一旁,以防有人暗算,却见   一道乌影穿隙而过,鹿别驾直进中宫,袖底一翻,削尖的火油木已插入莫殊色腹中,血淋淋的木橛尖透背而出,几逾三寸!   魏无音一把握住,眦目欲裂:“你--!”尖端如入金铁,再也难进分毫。   鹿别驾凑近,低低一笑:“老匹夫!杀你弟子,比杀了你还难受罢?我痛我儿,便是这般!”运动十成元功,木橛又穿出分许!莫殊色仰头嚎叫,抽搐如垂死之兽,魏无音心痛已极,将火油木劈断,回臂将爱徒揽入怀中,呼的一掌轰向鹿别驾!   这掌毫无保留,快得不及闪退,鹿别驾料不到他一个耄耋老人,变招竟如此迅辣刁钻,把心一横,双掌并出,“砰!”一声陷足入地,全身仿佛拆骨散肉,以为自己被碾成了一团脓血,海潮般的内力仍源源不绝般、自对方掌中轰然倾盖……   “魏某人的弟子,”琴魔须发皆逆、怒目如血,厉声道:“只有魏某人能杀!你……”语声忽断。   他愕然低头,赫见莫殊色满脸阴鸷,目光残毒,一双肉掌正印在自己的丹田上。瞬息间,魏无音真气一束、百脉俱凝,一口阴瘀冲上脑门,面色转为靛青。鹿别驾顿觉压力一空,死里逃生,点足飞退数丈,落地时“呕”的一声大口吐出鲜血,侍童们连忙上前搀住。   大殿中心,魏无音低头看着自己的爱徒,神色几经错愕、惊怒、失望、痛悔……等,最终又归于平淡,莫殊色仍不住倾注内力,欲置师傅于死地。老人终于明白:妖刀并非只是支配爱徒的身体,夺走他的意志,而是彻底残害、毒化了他,把昔日正直果毅的善良青年,变成一具嗜血凶器。   就像伏在龟背上渡河的蝎子,明知乌龟一死,自己也将归洪流,但就是忍不住要以毒针螫人,这是宿命,难以更改、不能回避,既无奈又可悲。   魏无音长叹一声,无须的清癯面庞急遽衰老,终于提起右掌,缓缓盖上莫殊色的天灵--   “啪”的一声闷响,魔化了的青年英侠浑身一震,七窍都溢出血来,阴狠的神情突然又变得痴呆空洞;片刻,似乎开始感觉头顶剧痛,五官扭曲起来,眼珠子胡乱转动,颤声流泪:“师……师……师……”口唇抽搐,淌下津唾。   魏无音不避污秽,举袖为他细细揩抹,低声道:“好孩子,好孩子。”   莫殊色渐渐委顿,闭目泪流,奋起余力张口,却仍是“师……师……”的缠夹,语声渐落。魏无音抱着他的头不发一言,直到莫殊色一动也不动,再也不出丝毫呓语。   良久,老人慢慢抬头,神色茫然,蓦地寒风入殿,魏无音被吹得一颤,“哇!”的呕出大口鲜血,以“赤眼”拄地,缓缓坐倒。莫殊色的身体软软瘫滑,歪斜的头颈便横在师傅膝上。   “师尊……师尊!”   沐云色欲哭无泪,不敢多看师兄一眼,想起此后阴阳两隔,再难相见,又不忍不看,挣扎着匍跪上前,却被魏无音硬生生喝止:“莫来!我没事。妖物既离活体,必找下一个宿主寄附,须……须断其生路。”呆坐片刻,忽尔回神,酱灰色的面孔表情木然,略为调匀气息,寒声道:   “众人留下兵刃,全都到外头去!哪个不走的,便是妖刀所寄,自好教老夫杀了干净!”   一阵金铁铿然,三派人马纷纷解兵,争先恐后的挤出灵官殿。眨眼间,偌大的殿堂里风流云散,只剩一人一尸踞在中心,随着大队而来的各种旗、仗、坐具几床等,全都歪倒四散,留于原处,一望颇有繁华过眼之叹。   谈剑笏立在大殿的高槛外,探头道:“魏老师,下官盘查过了,殿外并无铁兵,也没人拾到莫三侠的佩剑。适才……场面有些混乱,那柄剑落至何处,或许真没有人看到。”   魏无音环视四周,提着“赤眼”慢慢起身,一步一步走出殿门。众人在雨中环肩瑟缩,被雨水打得浑身湿透,每人都是双手空空,妖刀无从附身。   “妖刀……兴许是逃走啦!”任宜紫嘟囔着,满脸不豫。纵有金钏银雪为她打伞,雨中毕竟湿冷难耐。   魏无音摇头。   “妖刀是“蛊”,争做蛊王便是这些妖物的至高目的。”他平举红艳艳的刀刃,似乎想以此吸引幽凝现身:“赤眼还在,幽凝绝不会善罢干休。它们眼中根本就没有“人”的存在,若不分出胜负、吞食一方,妖物决计不会离开。”   电光一闪,雪亮的雷电映得魏无音面色惨青,直如恶鬼一般。他指南车似的举刀转动,邪冷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刀尖最终停在观海天门一方。   鹿别驾不禁冷笑。   “魏老师!你怨我将莫三侠正法、为东海除一大害,这便要借题发挥,来寻本门的晦气么?”   魏无音面如槁木,蓝灰色的青气爬上眉间,森然道:“被妖刀附过身的人,最容易成为妖刀所控制的尸主。幽凝若未寄附到新人身上,便只有回头一途。”   鹿别驾湿润的漆黑瞳眸一转,放声大笑。“既然如此,沐四侠怕是最有嫌疑之人!适才他也亲口承认啦,早在莫三侠以前,他便是幽凝妖刀所附之人。”他见魏无音面色灰败,分明是身受重伤、强自压镇,说不定只是虚张声势而已,故意以言语相激,欲挤兑得这老匹夫自露马脚。   魏无音仍是摇头。   “不是他。”   “那还能有谁?你……”鹿别驾笑意忽凝,与魏无音对视半晌,摇头:   “魏无音啊魏无音,我杀你徒弟,你便要我那晏清孩儿的命么?我杀人是为了江湖公义,魏老师杀人,却是挟怨报复。”   焦雷轰隆而至,鹿别驾一反常态,提高音量:“我那晏清孩儿被“不堪闻剑”所伤,就算你不动手,他也活不久啦!你是何等的歹毒,竟要罗织罪名,致人于死!他连起身喝一口水也不可得,如何能被妖刀附身?若不信,且看……”天门弟子们群情激愤,听得十分专心,忽见他停了下来,脸颊微微抽动,神情极是怪异。   天际又是一记电蛇窜下,众人循线回头,耀目的炽光里,只见瘫在胡床上、全身缠满绷带的鹿晏清,颤巍巍的支起身子,手里不知何时握着那柄幽绿闪烁的兰锋阔剑,慢慢站了起来,丝毫看不出是个命如风烛、行将就木的瘫子。   左右都吓傻了,有人双腿一软就地坐倒,仿佛连尖叫逃跑的力量都被抽取一空。   “我说过了。”魏无音的神色静得怕人,瞇着凤眼,微微冷笑:   “被妖魂附身过的,一辈子都是妖刀的奴隶。”   第六折 虽死犹生,烽火绝境   诸位高手中,鹿别驾、谈剑笏、沐云色等均已负伤;水月一门虽保有战力,偏偏女子又无法持握赤眼……环视现场,已无一人一剑能与妖刀幽凝相抗。   魏无音面色青冷,眉目不动,暗自提运内力;谁知丹田中竟点滴不存,虚得隐隐生疼,百脉如受冰封。“本宫的绝学,当真是好生厉害!”老人无奈一笑,费了偌大工夫,勉强聚起一丝内息,全身真元空荡荡的若有似无,只比寻常妇孺好上一些。   他咬紧牙根,眉梢滴汗,瞇起一双凤眼,喃喃低语:“你们……若天上有灵,别只顾着做逍遥神仙,再赞我一击之力就好。结果了这厮,我便来寻你们啦!”凝力之间,眼前微微一花,似又浮现几张狂歌痛饮、意兴遄飞的年轻面孔,依稀见得有沉默寡言的唐十七,好些人的名字却已记不起来……   “既当此世,不问哀荣;浮尘尽处,虽死犹生!”   (是……是谁?是谁在唱这支歌儿?)   老人茫然四顾,只有他能听见的慷慨歌声此起彼落,就像附魔似的,直在耳畔盘绕不去,半晌才想起三十年前的那一夜,无论是七玄、八叶等外道异端,抑或正教里一向水火难容的奇宫天门,众人捐弃成见,团结一心,在壮行之前一齐举杯,为拯救妖刀肆虐下的东境苍生,饮下今生最后一盅……   “干了这杯,明朝不论生死,俱是英雄!”   “对!解民倒悬、舍生忘死,便是此世的英雄!”   饮罢掷杯,清脆的碎瓷声里,不知是谁先唱起了这支歌。低沉的歌声如霜染鬓,徐徐侵来,一股悲壮揉碎了沧桑;回过神时,大伙儿已跟着齐声相和,“虽死犹生”的词调随风远扬,一如猎猎摇曳的炽烈焰火。   (是他……起的头吧?连在这种时候也要出风头的,只有那厮了。)   魏无音摇了摇头,苦笑里带着一丝不屑的冷蔑,似要将余音摇散。但,连如许难缠的“刀魔”褚星烈,最终也随妖刀同葬深谷;偏偏只有他,只他一个人,从惨烈的妖刀战争中活了下来。   讽刺啊!老人仰头,任由乱发拂风,摇散一头灰白。   --死者若是英雄,那么,活下来的……又是什么?   --在你们死去、留我独活的三十年里,尘世间究竟有什么改变?   --浮尘尽处,虽死犹生……三十年了,活着的人可曾荡平妖尘、绥靖四海,还是依旧浑浑噩噩,忘了那夜临别的慷慨悲歌?   --既要留我,又为何夺去我的青春,教这副衰老残躯,面对重生的妖刀?   (说啊!你们……你们这些个轻易便死的懦夫!给我……给老夫说个清楚!)   老迈的琴魔狂怒起来,伤疲的身体仿佛正回应着这股无名之怒,他咬破舌尖,一股莫名的力量忽然涌现,迷离衰疲的眼中迸出锐光;就在同时,缠满绷带的鹿晏清一跃而起,犹如离弦的地母神箭,飞也似的挥刀而至!   自幽凝现身以来,尸主的动作从未如此迅捷!众人只觉白影一晃,眨眼已至魏无音身前,谁也看不清来路,更遑论出手。魏无音咬着唇畔一丝殷红,却将赤眼收在左胁后,幽凝“唰!”一声挟风电射,眼看就要劈开他的额头--   就算翻遍普天下各家各派的拳经剑谱,也找不到拿头挡刀的路数。妖刀似没料到琴魔这样的高手,竟会以头相就,鹿晏清剑势微微一偏,泛着青绿妖芒的兰锋阔剑划过魏无音的左肩,拉出一条长长的口子,裂创横跨颈侧,鲜血激射而出!   “师尊!”   沐云色眦目嘶吼,手脚并用扑向前去,只恨相距太远,救之不及。   眼见场中两人即将交错,魏无音忽尔抬头,几乎是贴面冷笑:“妖物!可知英雄义士,绝不轻易便死?”语音未落,一道潋滟红光自袖底飞出,由下至上,贴着鹿晏清的右胁直削至左肩,刀锋几乎勾入颈窝锁骨!   鹿晏清“砰!”一掌打中他的胸口,及时借力倒翻出去,落地时一屈一蹬,动作快如蚂蝗,拖着兰锋剑远远掠开;双足连换,毫不拖泥带水,几个起落间便消失在夜幕的彼端。   (逃……逃了?妖刀竟逃走了?)   魏无音被打得跌入雨地泥洼,翻腕一撑、沾地即起,拄着赤眼刀勉强站稳,锐目四扫,只见一地泼漆也似的怵目红渍,沿路蜿蜒而去,直至远方。怪的是:血迹并不相连,而是一团一团的溅洒落地,其间相距六、七尺,倒像是有人故意提着水桶、每隔三五步便往地上倾倒血污似的,十分诡异。   他适才一劈,本拟将鹿晏清斜向断首,令妖刀不及转移,没想到妖刀变招忽然加快,超过原本的观察计算,这才落了空。然而,刀刃毕竟划过整个上半身,即便入肉不深,出血量也绝非泛泛;除非鹿晏清的身法快到某种境界,否则留在地面上的该是一条血线,而不是一跨步达七尺之遥的血团。   一阵雨风吹来,琴魔微微一颤,遍体生寒,忽然警醒过来。   (这么快的轻功,再不追便也不用追了。)   肩上的疼痛已然麻木,是思忖间突如其来的晕眩,提醒了老人自己也受伤不轻。魏无音定了定神,撕下衣摆咬在齿间,单手将左肩创口裹起,提着赤眼妖刀,循血迹奔入雨中。   ◇ ◇ ◇   指剑奇宫轻功冠绝当世,众人眼睫一霎,妖刀、琴魔俱都消失,场面倏忽大乱。   沐云色外伤沉重,药儿看似又不通武艺,所恃不过“渌水琴魔”魏无音震慑全场的盖世武功而已,琴魔一去,两人顿失靠山。   苏彦升恶胆横生,“匡啷”一声拔出旁人佩剑,众道士一见他的眼神,顿时了然于心,左右一阵金铁交鸣,十余把还鞘已久的长剑齐声戟出,散成一个偌大圈子,将沐、药二人团团围住。   沐云色急于追赶师傅,一动才发现自己腰腿皆伤,行动不便,袖底嗤嗤几响,“通天剑指”所至,随手点倒两名青年道士,余光瞥见数人鬼鬼祟祟摸近骡车,怒极反笑:“专欺弱小,你们……真是好长进!”扣指连弹,数缕灰烟飕地脱手,贯穿雨幕,那几名道人“哎哟、哎哟”屈膝倒地,半身软麻,片刻仍挣扎不起。   “不……不好!小畜生用毒!”其中一人大叫。   同伴慌忙来瞧:“怎么回事?”   那人哼哼唧唧:“哎哟!浑身没劲……莫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剧毒?”左右将他翻了几匝,赫见膝弯处一团泥渍,被雨水越冲越淡,才知所中不是飞蝗石、金钱镖,而是俯拾皆是的碎土块,吓得魂飞魄散,无人敢再越雷池一步。   苏彦升欺他以一敌众、两头分神,忽施暗掌,打得两名同门向前扑去,天门群道剎时挤作一团,一齐涌到沐云色身前。   沐云色身陷重围,挥袖扫开三四柄长剑,绊倒一个、挪开一个,周身余势已然用尽;苏彦升一步跨出,乘机抢进他两臂之间,倒转剑柄,撞着乳下“期门穴”。沐云色一口真气转不过来,抚胸委顿;便只一滞,数柄长剑架上脖颈,骡车也落入群道之手。   他啐出一口血唾,目光鄙怒已极。   “真是好算计啊,苏道长!”   “兵法武功,本是殊途同归。”苏彦升淡淡一笑,轻捋长鬓:“我听说指剑奇宫是东境远古皇脉,门下多是帝王将相的血裔……怎么,沐四侠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懂?”沐云色呸的一声,冷笑不止。   忽听一声惨叫,骡车旁一名胖道人捂腿坐倒,鲜血长流的大腿上插了柄匕首。药儿垂着右臂,咬牙从人缝里一溜烟钻出,苍白的清秀小脸上自有一股逼人的狠劲。   被刺伤的正是先前那名乱接话的胖子曹彦达。他脸色白惨,又不敢拔出匕首,痛得哇哇大叫:“小贱种!我肏你祖宗十八代!”爆出一长串污言秽语,犹不解恨,抓起长剑,径往药儿背心掷去!   苏彦升阻之不及,慌忙叫道:“别杀小鬼!”忽然眼前一白,一只鹤颈似的纤纤素手拈花般一挽,长剑忽然转向,直挺挺的刺在曹彦达腿间,吓得他连忙撑后,不意牵动伤口,痛得差点晕过去。   那只柔荑白得莲花也似,皓腕纤致,如玉琢般微带透明,然而近肘处偏又腴润丰盈,饱满的雪肌底下透出粉酥酥的匀腻晕红,犹如脆嫩多汁、沁出微露的鲜百合,被宽大的玄衣黑袖一衬,分外精神,正是水月停轩的代掌门许缁衣。   她既已出手,金钏、银雪似有感应,对望一眼,双双拔剑,两条一模一样的窈窕俪影并肩而出,将天门众道士拦在剑后。   药儿蒙着头冲进水月阵中,忽然撞着一具温软娇躯,小脸陷进两座耸翘的巨峰之间,既柔软又富弹性,隔着滑腻的薄薄黑缎,仍能清楚感觉峰形胀实如桃,又像春笋般饱水尖挺,于高高撑起的前襟内夹出一道傲人深壑,脸孔虽埋进大半,鼻尖仍未抵着胸骨;微微向前沉入,旋被弹滑的柔肌挤出,鼻腔里满是莲花温甜,隐约透着融融泄泄的乳脂香。   药儿纵使年幼,也知道女子胴体的曼妙,脑中轰的一响,不由得一阵晕陶:“她这儿……好像比阿挛的还要大,又软又弹手,像馒头……不,馒头不够紧密,是掺了酥酪奶浆的大白面团,摸着结实,一揉才觉得又绵又滑,怎么揉都不黏手……”想起往日与阿挛一块和面揉酥的情景,鼻酸难抑,就这么靠着不动,贴面濡开了一大片湿热水痕。   许缁衣抚着药儿的发顶,柔声道:“好孩子,难为吃了这么多苦。”素手悄悄拂过药儿的右臂,顺势环起。   药儿警醒过来,猛地挣开,伸手一抹脸:“呸!谁要你来卖好……”还没说完,发现脱臼的右腕竟已转动自如,苍白的小脸微微胀红,到嘴边的恶言顿失目标,硬生生咽回肚里,咬着牙不发一语。   任宜紫冷眼旁观,心中暗笑:“你爱做好人,小贱种一般的不睬你。这又是何苦来?”   许缁衣不以为意,淡淡一笑。   “苏道长,这孩子的性命,水月停轩权且收下。日后若需问案,龙庭山也好、东皋岭也罢,我将亲自带这孩子前往,绝不推辞。”   她垂敛眉目,语气温柔,自有一股威仪盖顶。谁都知道这非是绝色丽人的软语央求,而是水月代掌门的决定,出自威震断肠湖南北岸、势力遍及湖阴湖阳两大城的一派之主,坚逾铁石、无可撼动,告知仅仅是为了不失礼数,其中并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苏彦升瞪了曹彦达一眼,低声咒骂:“蠢货!看你做的好事!”心知眼下是唯一可以扳回一城的机会,把心一横,冷笑:“水月门下,并无收容男子的成例,要不,就连沐四侠亦可交由代掌门带回,依代掌门的高节清誉,谅必不失。”   他故意将“清誉”二字咬得字正腔圆,涎着脸悠然道:   “只可惜这孩子是男童,须与沐四侠一道,由我等带回紫星观,来日上禀敝门鹤掌教,再正式会同四大剑门,一起开堂审理。贫道敢以性命担保,在我眼下,敝门定然善待此子与沐四侠,还请代掌门不必挂心。”   许缁衣闻言微抿,不觉失笑:“苏道长,谁说药儿是男孩子的?”   苏彦升一呆,才发现药儿脸上两条泪痕,化开了刻意抹上的炭灰泥粉,露出雪白晶莹的柔嫩肌肤。她身子尚未长成,原本就难辨雌雄,众人见其言行粗鄙,只当是乡野毛孩,乏人教养;经许缁衣一提点,越发觉得她纤腰细腿、玉颈尖颔,褴褛的前襟微见隆起,杏眼含嗔薄怒,心思一霎百转,分明是个秀丽的小丫头。   药儿被喊破身份,不由一僵,目光悄悄投向沐云色处,见他似笑非笑,丝毫不觉诧异,登时大窘:“原来……原来他早知道啦!”双颊“唰”地涨红,犹如剥开的熟石榴,一颗心噗通噗通的乱跳一气,又羞又急,一想都是许缁衣不好,转头恶狠狠地瞟她,单薄的身躯微微发抖。   她家中仅有姊妹俩,父母望子心切,偏偏求之不得,从小将她当成男孩子来养。药儿野惯了,在溪边与沐云色初遇之时,也是如此装束,本想将错就错,不料早已被他看穿。   苏彦升话已出口,追悔不及,被任宜紫挖苦:“苏道长真是爱说笑话。在场几百只眼睛,谁不知道她是女孩儿?”天门群道俱都傻眼,一时无话。忽听任宜紫续道:“……紫星观乃清修之地,怕收不得女众,苏道长所言,甚是不妥。”水汪汪的杏眼滴溜溜地一转,抿嘴轻笑。   苏彦升听得“女众”二字,猛被点醒,面上不动声色,怡然道:“三掌院有所不知,敝观左近的“百花镜庐”,只收女众,亦属百观丛林。贫道将这位药儿姑娘安置在百花镜庐,自有庐中的女冠照拂,不劳各位费心。”   百花镜庐与紫星观一样,皆属观海天门十八宗脉之一,镜庐之主鱼映眉乃东海最知名的女冠(女道士),擅使剑索,人称“五城仙都”,亦是天门十八般之中、柔索一脉的大宗主,其地位与鹿别驾不相上下。   鱼映眉素以美貌、武功自负,只是“红颜冷剑”杜妆怜的名头太大,事事都压过了她,好不容易盼到杜妆怜闭关深隐,谁知她的三名弟子个个出类拔萃、又美又强,“水月”的锋头,仍是盖过了“镜花”。因此两派虽无往来,却一向都不怎么对盘。   药儿一旦进了百花镜庐,旁的不说,全东海唯有水月停轩之人,从此休想再见她一面,更遑论插手安排。沐云色听得火起,暗忖:“你这么一说,岂非存心拆你师姊的台?”颈间微痛,原来是苏彦升稍稍昂起剑锋,割破些许油皮,对许缁衣笑道:   “代掌门,烦请让药儿姑娘过来,以免贫道不慎失手,大家面上须不好看。”   “苏道长,沐四侠与这位药儿姑娘,你一个都带不走。”   人群排开,两名院生扶出一名紫膛面皮、锦袍官靴的雄阔汉子,正是谈剑笏。   苏彦升拱手道:“谈大人伤势不轻,不宜跋涉,白城山距此尚有百里之遥,按贫道的意思,大人不妨往真鹄山小住几天,待伤势愈可再行返回。”言语中竟丝毫不让。   谈剑笏面色铁青,拂袖沉声道:“苏道长!你这是仗了谁的势头,要与朝廷对着干?”苏彦升忽然听懂了他的意思,四下张望,果然已不见鹿别驾的踪影,回头低声问:“师傅呢?他老人家上哪儿去了?”   胖子曹彦达已拔去匕首,裹好腿伤,嚅嗫道:“谁……谁也没见着。估计是妖刀一走,观主他老人家便……便追去啦!适才一阵乱,谁……谁也没仔细瞧……”左右被二师兄峻光一扫,个个噤若寒蝉,面露茫然之色。   观海天门中素有耳语流传,说鹿晏清并非是鹿别驾从族兄处过继而来,而是他的亲生骨肉。但鹿别驾十七岁受戒入道,已近半甲子,道统纯正,才得以接掌观主、甚至是宗主的大位,问鼎掌教之心,昭然若揭,断断不能有一个现年二十岁的儿子;其中关窍,十分耐人寻味。   苏彦升神色一惨,颓然想:“师傅为了师弟,到底还是舍下了大局。”额间涔涔,冷汗浸透衣襟。   谈剑笏厉声道:“若无魏老师与赤眼,此际遭遇其余四柄妖刀,不分奇宫天门,通通都是刀下亡魂!苏道长凭什么认为贵派子弟,能得幸免?”天门众道士看着一地尸骸,想起适才妖刀之异,既感惭愧,又复心惊,再也不敢造次。   “此地固不宜久留,但黑夜中,更是妖魔鬼怪横行的当口,若然分散行动,只怕祸福难料。”谈剑笏沉吟片刻,捋须道:“依本官之见,众人一齐退往湖阴城外的邮驿,暂住一宿,待天亮后再行打算。代掌门以为如何?”   湖阴驿距此不过数里,道路平直易走,仓促间既能供应饮食居所,离屯驻卫所又近,一旦遇事,须臾可调来千余甲兵;真打不过,还能退入湖阴城中。许缁衣点头道:“如此甚好。”   沐云色急道:“谈大人!那我师傅怎办?”   谈剑笏张口结舌,却听许缁衣道:“沐四侠,魏老前辈武功高强,又熟知妖刀癖性,纵使不敌,脱身亦绰绰有余。依眼下的情况,我们就算追了上去,也只是徒增负累而已。以令师之明,想必亦不乐见。”沐云色无可反驳,黯然低头。   他受伤不轻,无法行走,谈剑笏命院生拆下门板,当作担架抬行。众人舍了仪仗旗帜,顾不得收拾尸体刀剑,慌忙离开灵官殿。   殿外骤雨乍停,云端逐渐漏下月芒,只是一路上风吹草鸣树摇影,仿佛每一抹漆黑里,随时都有可能飞出一柄噬人妖刀,三大派人马越走越快,直如逃命一般。   ◇ ◇ ◇   染红霞等一行弯入小径,转眼已奔逃数刻。   夜色渐浓,周围几乎黑不视物,沿着官道走时,犹能借着湖面映射些许微光,勉强辨别前路;转入小径后,距离湖面越来越远,车上又无提灯火把之类的物事,抬眼只见一片幽蓝蓝的靛青色,前方黑呼呼地横着无数胧影,或是石块,或是树枝,更可能是一处洼陷或水坑,根本无从辨别。   黑夜驰马,本就是最最愚蠢之举,许多白日里司空见惯的地景地物,一到夜里便成催命阎罗。朝廷八百里加急的文书,纵使沿途享有金字牌的特权,各地邮驿一见旗号便即备马,信使无须落地,一路接力急驰,但也仅止于白天;为防发生差池,入夜后绝不赶路。   染红霞握着马缰,口中荷荷有声,一双翦水明眸盯着黑夜里的虚空处,那匹又老又瘦的羸马总能适时跨腿闪身,避开路上的索命障碍,一路放蹄狂奔,速度丝毫不减。   耿照知这非是侥幸,而是极高明的驾车御马之术,佩服之余,又禁不住想:“二掌院娇滴滴的一个女子,从何处学来如此高明的马术?”不敢随意惊扰,紧攀着车缘,瞇眼细看前路。   雨停片刻,朦胧的月光破云而出,耿照辨别周围地景,逆着风叫道:“这里是破胡林!往前再出数里,便至朱城山地界!”染红霞点了点头,精神大振,侧头微微一笑,顿如百合绽放,雪靥生春。   耿照看得一怔,心想:“原来二掌院笑起来,这般好看!”连忙别过头去,不敢多瞧。   忽闻车后一声惊叫,他赶紧低头钻进残破不堪的车篷里,见采蓝指着车后,尖叫道:“她……她还在!要追……追上来啦!”咬牙闭目,粉颈一斜,又晕死在黄缨怀里。   就着月光一看,车后约莫三丈外,娇小的碧湖拖着万劫刀,两条粉砌似的的笔直细腿飞快交错,嫩如新剥笋尖的足趾沾地即起,连泥水都没带起几滴;纱裙被雨水浸透,腰腹以下紧贴肌肤,玉色的雪肌透出纱质,被月华一映,居然温润生辉。   雨中视线不佳,耿照一度失去她的踪影,以为已经摆脱。大雨一停,月光复明,谁知她又追了上来,这回少了夜雨掩护,越追越近,不多时已拉至两丈之内,耿照不敢稍离,攀着半毁的车篷紧密监控。   透过月光望去,碧湖双腿修长,身薄腰小,从小巧的脐眼到腿根处雪酥酥的三角地,更无一丝余赘;腹间线条起伏、柔肌紧束,丝毫没有筋肉发达的刚硬扎眼。耻丘处微微隆起,丘底覆着一小撮飞尖卷茸,只比一枚制钱稍大,却异常乌黑柔亮,犹如婴儿壮发。   耿照只觉得奇怪,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碧湖雪腻的肌肤上,仿佛笼着一层盈润光晕,几滴汗珠滑过肌肉紧实的小腰脐线,说不出的玉雪可爱。   (她在流汗!)   僵尸死物是不会流汗的,只有活物才会;静止不动也不会流汗,只有活动身体、运使肌肉才会流汗。既然会流汗排热,肌肉筋骨自然会有疲倦的时候……耿照心念电转,一瞬之间,心中已转过无数念头。   黄缨抱着昏倒的采蓝,喃喃自语道:“她怎么……怎么变成了这样的妖怪?”面色白惨,微颤的声音里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清冷。   耿照摇头:“她是人,不是妖怪。”返身钻回前头车座。   染红霞大声问:“碧湖追来了么?”   耿照点点头,忽道:“二掌院,我猜碧湖姑娘的轻功应该不错。”   染红霞一怔:“他怎么知道?”微微侧脸避风,大声道:“碧湖轻功很好!便是算上了我大师姊、三师妹,她都能排得上第四第五!这孩子旁的不行,于此倒是别有天分。”   耿照沉默点头,片刻才说:“二掌院,依照碧湖姑娘的速度,少时便要追上,我想向你借昆吾剑一用。”篷车几近半毁,自不会在车上相斗。染红霞急道:“万万不可!我……我绝不会抛下你,让你独对妖刀!”   耿照仓促间不知如何解释,想了一下,才说:“我打不过妖刀,但可能赢得了碧湖姑娘。”染红霞闻言蹙眉:“这是什么意思?”   耿照说:“依我看,就算拿了妖刀,何阿三是何阿三,碧湖姑娘仍是碧湖姑娘。何阿三若有碧湖姑娘的轻功,刚才在桥上,我们就死定了;碧湖姑娘若有何阿三的力气,那一刀决计不止砸坏半辆篷车。”   染红霞微微一怔,登时醒悟,不禁对这少年的洞察力颇感佩服,暗忖:“逃亡之中,连我都不免凄惶,他却见我所未见,想我所未想。”但仍是摇头:“我师妹向来力弱,却能毫不费力的挥舞那把万劫刀,这又怎么说?”   耿照摇头。   “我不知道,要多些线索才好推测。请二掌院先借剑一用。”   “不行!妖刀奇异,鬼神难测!我若让你下了车,与亲手杀你有什么分别?形势未至绝望时,岂能轻言牺牲!”她说得急了,双手紧握马缰,檀口咬着几络乱发,雪靥微微涨红:“听明白了没?”   耿照无言以对,想想也不是非剑不可,危机却须臾便至,随手折下一段残辕,在车座上屈起腰腿,作势要跳。   染红霞正全神驾车,眼角余光瞥见,忙伸手去揪他衣领。谁知耿照动作极快,猛地低头,竟然闪过;突然车轮碾过地面一处窟窿,左边高高弹起,两人一下子失去平衡,顿时撞成一团。   染红霞不避男女之嫌,乘机一把揪住,斥责道:“少不更事!小小年纪,学人逞什么英雄?你很想死么?”单手执缰,忙将车身稳住。   耿照个头不高,被高挑苗条的染红霞张臂一挟,倒像姊姊教训调皮捣蛋的幼弟似的,偎着她曲线玲珑的温软娇躯,闻着襟怀里透出的微汗幽香,不禁有些发窘,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争执之间,篷车又驰出里许,前方忽见一座黑黝黝的物事突出树林,形似磨坊,又有些像塔楼。染红霞正自狐疑,忽听耿照大叫:“是烽火台!那是本城的烽火台!台中驻有哨队,一班多则十来名弟兄,都是全副武装。二掌院……”   话没说完,“轰”的一声巨响,身下倏空!   耿照一阵天旋地转,不知翻了几翻,直到背门撞上硬地,才知自己是在疾驰间被抛了出去。他抱头连滚几匝,化去冲击的力道,一跃而起,见三丈外一处巨坑,坑里木片狼籍,依稀辨出辕轭轴辐的模样,原来是碧湖追了上来,一刀将仅剩的半辆篷车砸了个粉碎!   那匹羸马后腿受到重创,倒地不起,昂首嘶嘶哀鸣。   距陷坑不远处,一抹窈窕的绯红衣影拄剑而起。染红霞簪带迸散,披落一头如瀑长发,掩着半张如雪玉靥;周身衣衫被尖利木屑划破,血染如枫,破孔里露出欺霜赛雪的晶莹肌肤,分外凄艳。   她勉强站起,拖着左腿走前几步,从破烂的篷布底下拉出黄、蓝二姝。两人似无大碍,采蓝照旧昏迷不醒,黄缨抱着小脑袋连摇几回,神情茫然,身上却没见什么皮外伤。   (妖……妖刀呢?妖刀呢?)   (妖刀……妖刀在哪里!)   耿照抓起一根碗口粗的辕木,四下急望。一阵寒风吹来,左右树冠沙沙摇动,天边乌云被刮得漫卷而来,月华越来越稀、越来越淡,视界里又比想象中更加浓暗,就像有人在吹着灯焰玩儿……   凭着一股莫可名状的直觉,耿照拖着辕木朝前方走去。染红霞拄着昆吾剑,与黄缨一同搀扶采蓝,迎面走过来,秀丽的脸上满是关怀之色:“耿兄弟!你还好……”   耿照心中一动,大吼:“小心!”抡木往一旁的树影扫去,砰的一声,整条辕木应声爆裂,一条纤细苗条的俪影闪了出来,几株粗木四散倒落,铁链声中,拖出一把狰狞的巨大石刀!   “快走!”他回头大叫:“往烽火台去!”   染红霞微一迟疑,将昆吾剑扔了过去。   耿照一把接住,心中暗祷:“七叔!阿照今日将性命,交到你亲手所铸的剑器里了!”连剑带鞘扫向万劫!铁石交轰之下,昆吾剑鞘迸碎,暗铜色的剑身却连晃都不晃;万劫簌簌几声,抖落些许石粉,刀身上剑痕宛然,犹如新刻。   耿照大喜,也不用什么招数,双手握着昆吾剑的奇长剑柄,回身又是一斫!   他自知武功低微,所恃者不过天生的膂力,因此一昧猛砍,每一下都抢在碧湖之前,不待她体势用老,转头又是一剑;对击十余合后,碧湖身子轻盈,越转越快,刀却相形变缓,与其说是舞刀,不如说是以万劫刀为盾,撞击的动作还多过了砍劈,人刀渐渐分离。   虽是如此,万劫毕竟有千钧之重,再加上昆吾乃极刚之剑,剑身硬实、不具韧性,每回交锋,挥出的力道倒有三成由剑身反馈回来,震得他双手虎口迸裂,两臂酸软,边打边退,不意一脚踏空,竟然摔入一处大坑里。   “不好!”   他举剑护住头脸,但万劫连地面都能硬生生劈出三尺深坑,居高临下,岂能被轻易格住?   正要闭目等死,谁知碧湖忽然停步,在坑边踌躇起来,似乎想后退跳将过去,如在断桥时一般,但又隐约知道敌人不在对面,一双雪腻的细直长腿在坑缘前前后后探着,沾尘的赤裸足趾十分娇妍,抬头但见腿根处夹着一只粉色嫩蛤,依稀覆着乌亮的细密纤茸,一直漫入淡樱色泽的雪股间,蜜缝里溢出一抹晶亮液滑,裙下风光一览无疑。   他无心细看,忙环视四周:坑深约七尺,足有一丈见方,沿坑似乎砌有砖石,如今倾坯大半。此地离白日流影城的烽火台甚近,可能是昔日屯兵卫所挖掘的贮水池。   “难道……她爬不下坑壑?”忽然想起何阿三掉落断桥时,动作更加呆板,半晌都爬不上桥墩,似乎是万劫刀的弱点。   碧湖下不了池坑,气得尖声嚎叫,抓着铁链,猛将石刀往坑里一掼!   刀尖掼破池底铺石,耿照避无可避,攀着粗糙的石刀表面往上一蹬,乘机跃出池坑。碧湖用力扯回铁链,力道却差了分许;万劫稍动即沉,第二下才又拉了上去。   耿照心想:“果然如此!妖刀纵使神异,人力毕竟有穷。”觑准时机,一剑刺中碧湖的右大腿!   碧湖一跤坐倒,万劫刀当胸一抡,将耿照平挥出去。   耿照直摔到池坑对面,落地滚出两丈有余,一口鲜血全呕在地上。他起身一抹唇际,提剑缓缓退走,对面碧湖坐在地上,不住挣扎站起,右腿却无法施力,又圆又大的眼中射出熊熊恨火,口中荷荷低咆,宛若困兽。   耿照盯着她,沉声道:“你若再要追来……下一回,我会取你性命。”   妖刀似通人语,碧湖仰天尖嚎,挣扎得越发激烈。一妖一人四只眼睛隔空对峙,耿照直退出十丈外,才转身往烽火台奔去。   他一路借由月光辨别地貌,认出此地名为“红螺峪”,算是朱城山的北方支脉,峡谷不甚高,却层迭成螺壳状,故尔得名。烽火台应沿峡顶而建,再往前去,便是一片低崖。   奔跑一阵,听见前方有刀剑交击声,暗自心惊:“莫非烽火台出了什么意外?”急急穿出树林,却见台前的空地之上,一片青芒夹着霭霭红雾,其间一条人影交旋闪现,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趋避直如鬼魅;再揉眼睛,不由得大吃一惊。   原来战团中心,染红霞手持一柄酒红弯刀,那丝丝红雾正是由刀身上窜出。她左腿有伤,索性坐在地上,背门靠着台前石狮,径以弯刀应敌,夜里看不清她的神情,从舞刀的动作判断,体力似已不支。   来人占尽上风,却迟迟未下杀手。耿照正要上前,忽听黄缨叫唤:“耿照!快去帮红姊的忙!”转头望去,只见她远远坐在空地另一侧,身边除了趴卧的采蓝之外,还有一名容貌清癯的高瘦老者闭目盘膝,脸色青得怕人。   染红霞一听他来,手底骤软,似乎气力已尽;那手持青芒的敌人也不屈膝弯腿,足尖一点,便要倒退开来。染红霞急道:“耿兄弟!快,快拦住此人……”忽然粉颈一歪,软软瘫倒,饱满的胸脯剧烈起伏,挺直的琼鼻却喷出两道淡淡粉烟,恍若胭脂悄染。   耿照这才明白;原来非是击退来敌,恰恰是要将他留下!急迫间不及细问,抡起昆吾剑一扫,将来人的退路尽数封住!   那人转身格挡,照面一瞧,才发现他周身、头脸均缠满绷带,持了柄绿光闪闪的阔剑,剑锋形如兰瓣,极为罕见。耿照微微一怔,认出是辰字号房为指剑奇宫承制的兵器,开锋研磨时他还曾经在一旁观看,脱口道:“你是奇宫的莫三侠!”   那人不发一语,随手化去来势,正想夺下昆吾剑,岂料耿照一缩手竟避了开来,露出绷带的细目里掠过一丝赞许;也不见他如何出手,耿照胁下微疼,整个人倏忽倒地,半边身子酸麻难当,动弹不得。   (好快……好快的手法!)   那人缓缓走过他眼前,一颗血珠蓦地坠地;第二步尚未跨出,血珠又复滴落,第二颗、第三颗……直如檐前雨漏。   “他受伤了?”耿照心下骇然:“以他的身手,若施全力,怕连二掌院也难以抵挡……此人,究竟所为何来?”   那人平举兰锋阔剑,跨步而来,一步快过一步,越走越急;蓦地身形微晃,飞也似的刺向闭目盘膝的白衣老人!   黄缨吓得惊叫起来,谁知剑锋着体的瞬间,老人倏然睁眼,反手将兰锋剑卷入袖中,一掌击在那人胸口!   那人胸口刀创爆裂,鲜血如提酒酾空,溅成一片贯日长虹,身子一弓,拔剑倒退;两个起落间已滑出四五丈远,双膝跪地,深浓的血浆鼓溢而出。   老人面色灰败,这一击似乎用尽了他仅剩不多的余力,同样站不起来,撑地剧咳一阵,冷笑道:“弄了半天,原来……原来你是来杀我的。想……想灭口么,妖物?”   ◇ ◇ ◇   这名老者,自是追踪妖刀而来的“渌水琴魔”魏无音。   魏无音与幽凝沿途激战,双方且斗且走,难分高下,一路战至红螺峪,真气忽凝,内创再也压抑不住,正当危急时,恰好遇到避难而来的染红霞一行。染红霞与他有数面之缘,敬仰已久,自然不能坐视。   耿照奋力挣扎,好不容易左半边身子气血复旺,一跃而起,见那人抚胸跪地,正要上前将他制服,却听魏无音急道:“他……他拿的是妖刀幽凝,一遇金铁,便即转移!万勿接近……”咳了几声,气急败坏:“先……先瞧染姑娘!”   耿照忙将染红霞扶起,她双颊绯红、浓睫紧闭,吐出的气息夹着一股温温甜甜的果醉香;除此之外,周身却无致命之伤。他看不出什么端倪,急忙回头:“老前辈!二掌院到底怎么了?”   魏无音道:“先取走她手上的刀!那刀喂有毒药,只对女子生效。”   耿照夹手夺过,正要掷出,琴魔又道:“且慢!那柄是妖刀赤眼,不能纵虎归山!你褪下外衫,将刀密密裹起,只消不泄刀上红雾,对女子便无所害。”   耿照依言裹刀,负在背后,将染红霞抱到魏无音身旁。魏无音替她把了把脉,半晌无言,只说:“难办。”耿照急道:“哪有解药?请前辈指点,晚辈这便去取。”   魏无音冷笑:“若有药解,还算什么“难办”?傻小子,你要救她,须得把命留住。你瞧瞧!索命的煞星来啦。”   那一厢,“鹿晏清”飞快点了胸前几处大穴,真气运行几周,提剑缓缓站起。   耿照见识过妖刀百劫不死的恐怖生命力,已感麻木,握住昆吾剑,一瞬间心思飞转,苦苦思索应对之法--   那人一照面便能将自己放倒,神不知鬼不觉,简直比手持万劫的碧湖还要可怕千倍;两人之间的实力差,堪称天地云泥,不可以道里计。白日流影城不以武艺著称,耿照长大的长生园里更无一名武术教头,他知道自己在武功上毫无胜算……   “你是跟谁学的冲穴之法?”身后,魏无音刻意压低嗓音。   耿照极是乖觉,假装伸手抚面,低道:“我没学过冲穴法。”   “那好。你若骗得了老夫,那厮一定也暗暗纳罕。”魏无音低道:“他受伤不轻,如果无杀我的把握,定然会尽速离开。你要争取挽救染姑娘的时间,须将这厮吓走。”   耿照别无选择,双手握剑,起身随意一站;腕胯放得极松,以备万一之时,能在第一时间临机应变。   他从小到大,仅学过“破阵八式”、“铁线拳”等流传中兴军里的粗陋功夫,于武学一道所知甚浅,想的都是如何跑快跳高、反应快人一步。这随意而放松的姿态,反而加强了魏无音授意的“虚张声势”印象,益发的莫测高深,令人摸不着脑袋。   琴魔苦中作乐,暗地自嘲:“孺子可教!小子一屁不吭,忒也沉着;易地而处,兴许能唬住老夫。”还待说话,突然无语。   树林那一头,一条小小身影一跛一跛,拖来一柄石柱也似的狰狞巨刀,刺耳的铁链声喀啦直响,可比阎王使者的勾魂索。   老人凤目倏睁,闪过一抹锋锷般的逼人锐芒,旋又黯淡下来。   “原来……这就是此世的万劫妖刀啊!”他摇头冷笑:   “你是被同伴的恶鬼妖氛所吸引,来此争作蛊王的么?”   碧湖拖着妖刀万劫来到烽火台前,冲幽凝一阵尖吼,状若挑衅。那“鹿晏清”看她一眼,撮唇长啸,啸声几乎难以听见,耳中却不由自主一痛;碧湖浑身剧震,顺着剑锋所指,缓缓转过螓首,幽凝、万劫的持有者居然一齐并肩,双双逼近过来!   这样的变化似乎超过老人所知。魏无音瞠目无语,终于失去了一贯的沉着。   耿照忽然回头。   “二掌院还有多少时间?”   “半个时辰内若不施救,”魏无音摇头:“也不用救啦!”   “不需针药?”   老人看了他一眼,似有所指。   “不用,有一僻静之处即可。”   耿照却未留意,沉着点头:“那好,我有办法了。往这里走!”   他背着染红霞,将老人扶起,唤黄缨搀着采蓝紧紧跟随。五人来到烽火台后头,迎面吹来一阵湿凉大风,风声在脚下盘旋呼啸,激得衣袂猎猎、向上飘扬,台后竟是一处平直断崖!   黄缨怕得都有些乏了,睁着空洞的杏眼,闷声埋怨道:“你带的什么鬼路?这下还往哪儿逃?”见幽凝、万劫越来越近,不由得眼眶一红,两腿发软。   “这里就是了……”   耿照眼神笃定,佐拉右挽,赶在双妖刀到临的前一刻,乘风往后一倒:   “跳!”   第七折 红螺之内,牵肠之丝   他膂力甚强,一扯之下,五人齐齐跌落。   黄缨吓得魂飞魄散,张嘴欲叫,背门忽撞着一团又厚又软、湿棉被也似的奇怪物事,身子一瞬间穿过去,浸入水中,咕噜噜的连喝了几大口水,才被一把抓起。   那水味酸中带碱,入口清洌,冰得异乎寻常,她差点冻晕过去,紧紧攀住箍在乳下的强壮臂膀,牙关不由一阵磕碰,颤声道:“好……好冷……”声音回荡开来,旋又被头顶上呼啸的大风所淹没。   耿照在她耳边轻嘘:“噤声!”奋力将黄、蓝二姝拖上岸,采蓝呛出几口水来,双目紧闭,蜷着身子簌簌发抖,似乎还未清醒。染红霞一入水中便即苏醒,她毕竟武功高强,应变犹在双姝之上,拉着耿照的衣袂游到岸边,双腿一软,却被魏无音拉起。   四周漆黑,只水面上一条粼粼波亮,原来是自天上映射的星月微光。   崖下似是一条溪谷,溪中颇深,众人由高处一跌而入,冲力之强仍未触底,故得以不伤;一近岸边又忽然变浅,水底铺满大大小小的鹅卵圆石,一路涉上滩来,居然没有莲藻一类的水生植物,水面也不见鱼虾回游所造成的涟漪浮沫,整条溪水里竟什么也没有,就只有光洁圆润的小石子。   此地的形势甚为奇异:两侧的高崖夹着溪水合拢,距离却比下方的谷地还要窄,侧剖便犹如一个“凸”字,颇似那“一线天”的奇景。   水面生风,在谷中四处流窜,因地形之故造成巨大回响,夜里看不清崖下深浅,便觉极高。   事实上,黄缨还没来得及尖叫便已入水,至多不过四、五丈高,普通人用绳索即能攀下,如魏无音这等高手,上崖不过就是足尖数点而已,只是黑暗中听底下大风呼啸,任谁都会以为是万丈深渊。   五人躲在滩边一块大石下避风,忽听顶上有人大叫:“清--儿--!清--儿--!”声音夹着浑厚内力远远送出,在崖下听得一清二楚。   魏无音听得一凛:“是鹿老杂毛!”以指压唇,作势噤声。   鹿别驾的声音在崖上忽东忽西,飞快移位,显是一边施展上乘轻功,一边搜寻,听得出他无比心焦,不复灵官殿里的虚矫做作。魏无音闭目倾听,暗想:“你儿子不会再回来啦!此际复见,不过是你死我活而已……觉悟非深,争如不见!”不禁恻然。   鹿别驾呼喊一阵,倏忽去远。   耿照虽不识鹿别驾,却丝毫不敢大意,竖耳片刻后才挪动身子,背贴崖壁,领着众人蹑足而行,绕过了一小段河弯,前方豁然开朗--头顶夜空仍只一线,崖壁底下却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岩洞,犹如一片空心珊瑚,小的只如神龛,大的却像一间数迭斗室。   众人选了个地势较平、闻起来并无兽臭秽迹的岩洞,耿照从碎石滩上拖来一大截干透的漂流浮木,以昆吾剑劈成小块,与干草混堆一处,从怀里的油布包中取出火绒管引燃,升起篝火。   火光骤亮,众人均伸手掩目;熟悉亮光之后,黄缨“呀”的一声,脱口道:“好漂亮!”原来整间岩室的砂色壁上,布满赭红的流彩条纹,仿佛搅动染料一般,煞是好看。   “白日里看来,这整座山都是红的。”耿照道:“据说在上古时,东胜洲全境冰封,后来冰河融解,在砂岩上切出偌大的河道。这红螺峪便是冰河所遗,不只是山形像螺壳,连河道也同螺孔一样,弯弯曲曲,布满孔隙。”   黄缨瞟了他一眼,抢白道:“我们也没来过,谁知是不是你瞎掰的?”   耿照老老实实摇头:“我也不知道。从前我爹带我上山时经过附近,是乡里的老人家说的。”黄缨冷笑:“你这么厉害,样样都知道。现下我们困在这儿啦,你说该怎办才好?”   耿照摇头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天亮之后,本城哨队定然来巡。只消在崖下升起柴火,他们见到了烟,就知道底下有人。”   黄缨没想到他连这点都考虑周详,一时无语,咬唇瞪他一眼:“这么能干,都让你去办好啦。”说着忍不住一声噗哧,赶紧板起脸,水汪汪的眼波中却无不善。   耿照浑无所觉,转头又道:“老前辈,我见你气色不佳,莫不是受了内伤?”魏无音调息已毕,元气稍复,振袖道:“别管我。倒是她们三个,须得要你施救。”   耿照诧然:“我?”忽听一声嘤咛,角落里的染红霞动了一动,双手环胸,玉靥酡红,便如醉酒一般。她额上沁出薄汗,一睁开眼睛,却见眸中波光盈盈,直要滴出水来,低声道:“魏……魏老前辈,莫……莫非是刀……刀上的毒发作了?”   原来她赶到烽火台时,魏无音真气一滞、翻身栽倒,连话都来不及说,眼见鹿晏清将下毒手,情急之间,便拾起掉落在地的赤眼相抗。片刻后魏无音苏醒,忙叫道:“染姑娘!那刀上有毒,你快放开!”   其时染红霞正斗到酣处,心知对手武功之高、平生罕见,断不能空手以对,只得咬牙苦撑;激战片刻,顿觉身子软绵绵的,腿间竟生出一股异样烘热,神思不属。刀上红雾氤氲,身后黄缨、采蓝嗅到,都是一阵头晕目眩,赶紧搀老人远远退开。   魏无音对她甚感愧疚,垂眉道:“这把妖刀赤眼,上头喂有极厉害的毒药,名唤“牵肠丝”。这种毒药只对女子有效,毒性极强,不唯持刀,就连嗅到一丝一缕,都有中毒之虞,十分刁钻。”   黄缨脸色大变。她贪图红雾的浓甜果香,当时便吸入不少,此际听魏无音一说,顿时吓得手脚发软,急忙问道:“会……会死么?有没有解药?”语声已微微发颤。   魏无音沉声道:“这“牵肠丝”药性并不致死,却会令女子生出欲念,难以自己;中毒之后,便似饮酖一般,对此毒越发依恋,最终如女子之侍奉丈夫,再也离不开赤眼,成为妖刀寄附的刀尸,浑浑噩噩,如失魂魄。”   “翻遍普天下的药谱毒经,决计找不出“牵肠丝”此一条目,乃因中毒女子之依恋赤眼,犹如菟丝花攀缘树木,牵肠挂肚,难以分别,故而得名。到了那个地步,就算强将人刀分离,女子永远是赤眼的刀尸,至死方休。”   篝火烧得哔剥作响,谁都不敢说话。   魏无音续道:“三十年前妖刀出世,赤眼被七玄界中人、大魔头“万里飞皇”范飞强所得。范飞强与钟山大侠顾雄飞有仇,以赤眼打败了顾雄飞,掳走其妻解玉娘解女侠,恣意奸淫污辱,以为报复。   “解玉娘的妹妹“朝云仙子”解灵芒,芳龄虽才十九,却有奇遇,练成一身高强武功,更继任成为飞瑶岛的岛主。她的六位结义姊妹均出身渔阳武林世家,来头大得很。七美联袂出手,巧施妙计,终于攻破游尸门的巢穴“千年不朽常伏地”,手刃魔头范飞强,将解玉娘救了回来;游尸门从此一蹶不振,几乎自七玄界中除名。   “谁知解玉娘遭游尸门的淫恶妖术所炮制,返家之后,变成一名需索无度、人尽可夫的荡妇,日日向丈夫求欢还不够,连庄丁门客也不放过。顾大侠一怒之下,将她禁在府里。   “不久,便传出解灵芒在大喜之日当夜,手刃自己的未婚夫、人称“渔阳第一家”的行云堡少堡主高唐梦,随即消失无踪。其余渔阳六堡的当家或要人也纷纷遇刺,一夕之间,东海北境的正道势力几乎崩溃,而解灵芒的六位义姊妹也和她一样,犯案后即失去行踪。”   耿照心中一动,脱口道:“难道……是因为“牵肠丝”的缘故?”   魏无音缓缓点头,神情沉重。“妖刀赤眼再出现之时,竟然是七美共拥一刀--”   “以“朝云仙子”解灵芒为首的渔阳七仙女,通通成了被赤眼控制的刀尸!”   耿照与黄缨面面相觑,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染红霞紧闭双目,饱满的酥胸急遽起伏,半湿的前襟贴熨出两座挺拔的乳峰形状,峰顶两枚小小突起,犹如樱核,看来分外惹怜。   “渔阳七仙女四处劫杀,渔阳七堡派出的高手如非其父,即为其兄,多半下不了手,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   “好不容易七人之中去其四,余下三人被带回家中,却无法摆脱赤眼控制,一人被亲父所杀,一人死于逃亡途中,而解灵芒伪作痊愈,最后与其师“帝女剑”慕怀春同归于尽,被誉“五岛奇英”之首的飞瑶岛元气大伤,从此淡出东境武林诸事,再也没有问鼎雄图的能耐。”   魏无音沉声道:“五毒妖刀的特性与寄体之法各自不同。赤眼占据人心的速度缓慢,没有幽凝瞬移的威能,却是唯一一把拥有复数刀尸,控制范围无远弗届,一旦受制、永远无解的可怕妖刀!”   黄缨听得毛骨悚然,颤声道:“那么说来,我、我们都会变成那捞什子赤眼刀的刀尸么?变成刀尸……会不会死?”   魏无音面色阴沉,缓缓道:“你若变成刀尸,为免遗害武林,老夫不得不杀你。中此毒虽未必便死,中毒女子却非死不可。”   黄缨又惊又怒,哇哇大叫:“你……我们是为了救你,才中了毒,你怎么可以忘恩负义!再说,你本事这么大,我们又打不过你,你把我们都关起来就是了,又何必一定要杀人?”   “赤眼的刀尸,外表看来与常人无异。我说你是刀尸,旁人未必能信;届时悄悄接近你师傅或掌门师姐,捅上一刀,渔阳七堡的惨事重现,谁人堪救?”魏无音道:   “你本事低微,倒还罢了。你二师姊武功高强,若成刀尸,为祸怕更在当年的“朝云仙子”解灵芒之上,绝不可留。”   黄缨还待争辩,忽然转念:“我本事低微,自不须头一个便死。且看他怎说。”不欲触怒琴魔,悄悄闭上小嘴。   染红霞吐息轻促,闭目道:“我……我不怕死。琴……琴魔前辈只管动手。”她浑身难受已极,倚着岩壁软软斜坐,似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勉强说完,便不再开口,状似晕厥。   耿照忽然问:“前辈,那位解玉娘解女侠,后来怎么了?”   魏无音微诧:“小子好敏锐的心思!这故事甚长,他却一下便听到了关窍。”一拈长鬓,淡然道:   “也没怎样。她后来,便好了。”   “好了?”耿照、黄缨齐声脱口。   黄缨瞪他一眼,嗔怪之余,又觉好笑。   魏无音说道:“众人思前想后,比较顾夫人解女侠与诸女的异同,终于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要摆脱赤眼的控制,须在中毒未深时予以破解,而唯一能中和“牵肠丝”毒性,便是男子的阳精。”   黄缨一怔,“唰”地俏脸飞红。耿照倒是临危不乱,追问:“老前辈,此事却何以见得?我听长辈说过,什么阴阳调和多半都是骗人的,淫药也是剂方合成,须以药解,男女交……交合之说不过是术士虚构,用来骗女子贞操的。”   魏无音笑道:“你倒有见识。怎么,流影城除了打铁,也教弟子做淫药么?”   耿照黑脸一红,嚅嗫道:“这……也没有。”   魏无音恍然道:“那是你的私学了,有心、有心!”   耿照窘得耳根发烫,两只手都不知往哪儿摆,忙往膝间一夹,低头道:“弟子……弟子不敢。”   黄缨见他缩得小猴儿也似,大感痛快,“咭”的一声笑了出来,想起这事关乎羞耻,似不是女孩子该笑的时候,雪嫩的苹果小脸胀得通红;一想到“阳精”两字,害羞之外,又觉得有些心痒难搔,一时间颇感好奇。   魏无音干咳几声,正色道:“你说得一点都没错。淫药若非催情,便是使女子失去抵抗之力,须以药解,别无其他;普天之下也没有以交合治病的事,道家所传房中秘术,须得身心健康时,方能修练。除此之外,通通是江湖郎中拐骗无知女子的劣术。   ““牵肠丝”的配方无从得知,但男子阳精里,似有成分能中和毒性。顾夫人痊愈后,另有其他女子受赤眼所害,经本宫研究后,发现阳精中精白的部分,能解其毒。顾夫人中毒不久,便为范飞强所玷污,鬼使神差地逃过一劫。   “然而实验得知,精液一旦离体转为稀薄,便无功效。男子纵欲过多、出精如水者,亦不可解。”   指剑奇宫的门人除了武功之外,还须兼通医卜星象、机关土木等杂学。琴魔轻描淡写的一句,却可想见当年为了破解这种无名淫毒、奇宫菁英倾巢而出的情景;至于如何实验、如何破解,花了多久的时间,牺牲多少可怜女子……其中惨烈不足为外人道。   “因此,解方既无法提炼,不能制成丸汤散剂,非男子新出不可。”   “那、那要怎么用阳……阳精来解毒呀?”黄缨红着脸问。   “如只闻到少许毒雾,则饮精一小勺匙,如茶末之量即可化解。”魏无音道:   “你跟采蓝姑娘的征兆都还算轻微,当用此法。饮多自是不妨。”   黄缨放下心来,又问:“那红姊呢?她要喝很多么?”有些担心耿照无法支应三人所需,偷偷拿眼角来瞟,瞥见他胸膛宽阔、肌肉结实,想起水中束着自己的那只有力臂膀,忽然双颊发烧,莫名其妙害羞起来。   魏无音一时无语,犹豫片刻,才缓缓道:“染姑娘的情况与当年顾夫人很相似,其症已形于外,若要靠饮精来解,恐怕要以瓢碗盛装,才能生效。若射于体内,则约二至三度可解。”   (那就是保不住贞操了。)   耿照先前见他的神情,已猜到了七八成,亲耳听见时仍不禁有些黯然,掠过心中的首念非是窃喜能盗她红丸,而是三分心疼、七分惋惜,盼望像二掌院这样好的女子不必应此两难。   “前辈……”他沉吟:“倘若你我相加起来,能否足够二掌院服用?”   “你是在寻老夫开心么?”魏无音冷冷说道:   “我两条腿都进了棺材,还能出什么给你?胆汁唾沫么?”   耿照不敢再问,黄缨忙撵他出去:“你快去弄……弄了出来,拿片荷叶什么的盛了,给我……给我们解毒。”   耿照听得一愣,心想:“这红螺溪是酸泉汇成,连水草都不长一根,上哪儿弄“荷叶什么的”来盛?”   魏无音被逗得忍俊不住,哈哈大笑:“黄毛丫头,你真是一点都不懂男人哪!阳精离体,精白片刻间就化为浆水,你就算喝它一整桶,跟喝马尿有什么分别?”一指耿照裆间:“含着它!套弄些个,便能出精;趁新出之际饮下,才能中和毒性。”   黄缨愣了一愣,霎时大羞,冲口道:“我不要!”一想又舍不下性命,态度顿时软化,但此事委实太过羞耻,心中挣扎片刻,嚅嗫道:“一……一定要这样么?”   魏无音怒道:“这不是行淫取乐,是救命!你先自饮些许,再留部分在口中,哺喂采蓝姑娘。这小子虽然健壮如牛,但男子一日出精之量有限,切记莫要无端浪费,以免误了你师姊师妹的性命。”说完扶着墙壁,颤巍巍地起身,慢慢走向洞外。   “我到溪边坐一下,醒醒脑袋。”回头瞥了耿照一眼:   “楞小子,你已不是童男了罢?”耿照摇摇头。   黄缨心中忽有些失落,却连自己也不明白所为何来。   “那老夫就不担心啦,你好自为之。“牵肠丝”的毒性一经中和,患者会感到困倦欲眠,这是正常的反应,毋须忧心。小子施救完毕,速速来找老夫。”   他扶壁缓行,将出洞时突然停步,缓缓开口,却未回头。   “染姑娘,你是将门虎女、王爵之后,出身高贵,或觉女子失节,不如一死;但在这世上,也有热爱生命的青年人,盼望于年华正好时行侠仗义、侍奉尊长,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而不可得。我与汝师有三十年交情,不忍见她于垂暮之时,为思忆爱徒而悔恨流泪,望你三思。”嘶薄的嗓音似有无限感慨、无限伤心,说完也不回头,慢慢走出洞去。   染红霞闭目倚坐,似已熟睡,闻言却不禁一震,浓睫瞬颤,眼角隐有水渍。   ◇ ◇ ◇   偌大的岩洞里,只剩下耿照与黄缨两人默默相对。溪谷间的大风隐约呼啸,却被隔在洞外,狭长的空间之内除了柴火烧旺的哔剥声响,就只剩下采蓝若有似无的轻细微鼾。   黄缨低头弄着衣角,小脸绯红,好半晌不见动静,杏眼偷偷一瞟,见耿照盘膝抓头、对着篝火讷讷发呆,不禁暗自摇头:“黄缨啊黄缨,你真是傻透了,居然盼这个呆子自来。待他生出那个胆,我们三人都死过几回啦。”长叹一声,支着上身爬近,红扑扑的脸蛋凑到他眼皮子底下:   “喂,到你啦!要……要怎生做才好?”   耿照吓了一跳,嗅到她温香的少女吐息,慌忙仰头挪退。   距离微微拉开,反而看得更加清楚:只见黄缨两条细细的胳臂之间,夹着一对硕瓜似的傲人巨乳,浑圆的乳形沉甸甸的,乳廓居然超过了肘弯。   她乳质极是绵软,两臂一夹,锁骨以下拉得平坦,双乳的重量全都沈到了泪滴状的乳房下缘,半湿的衣底浮出两枚小丘似的乳晕形状,丘顶两粒樱桃似的小小圆凸,因欲念升起,十分勃挺坚硬,分外诱人。   耿照一见她便觉得淫欲勃兴,简直到了莫名其妙的程度,湖中如是,眼下亦复如此,烧红着脸吞了口唾沫,结巴道:“拿住那……那儿,套……套几下,便出……出来……”下身忽一阵酥麻,美得他微微仰头,忍不住闭目吐息,原来是黄缨隔着湿透的裤布,伸手拿住了腿间之物。   “是这样么?”   她睁着水汪汪的杏眸,仰头好奇问;忽然一愣,低头惊道:“它……它变大啦!好大……好大!”吓得一缩手,见他裆间隆起一团,仿佛裤中塞了生茄角瓜之类的物事,胀得一跳一跳的,又觉有趣,小手一把抓住,滑上滑下的摸索形状,自己却咬着嘴唇,翘起的小琼鼻里一阵轻哼,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喂,你们这……这儿长了条东西,走路不难过么?”   耿照只觉她掌心柔腻至极,仿佛丝绸上敷着一层珍珠细粉,刮过龙首菇冠之时,总忍不住一阵哆嗦,倒想不起十九年来,这儿长了条东西有什么不便,瞇着眼睛微微挺腰,小声回答:“习……习惯了就好。”   “那还真是辛苦你啦。”   黄缨觉得他的表情很有意思,弄得更加起劲,但隔着湿布抓握不便,甚感碍手,忽然想起一事:“喂,这样……就会出来么?你裤子要不要……要不要褪下来?”暗想男子的身体这么奇怪,说不定有什么机关,毋须褪裤便能挤出一杯精来。   耿照脑子里热烘烘的,总算还有一丝清明,低声道:“要……要。”   黄缨登时光火,温腻小手往那硬物上搧了一掌,啐道:“呸,那你不早点说!”   耿照被打得身子一抖,也不知是痛是美,咬牙深呼吸几口,讷讷道:   “我……我自己来就好。”   黄缨听他这般低声下气,心情大好,随手刮脸羞他:“等你来呀,天都亮啦。”伸手解他的裤腰。   男子衣着,远不如女装繁复,黄缨手脚利落,三两下便松开了裤头的湿绳结,却嫌趴着腰酸、手上动作也不甚便给,一拍他的大腿:“喂!你站起来。”   耿照拎着裤腰讷讷起身,黄缨直起上半身,跪坐在他身前,推得他背靠岩壁,忙不迭的打他手背:“手拿开!别添乱。”耿照慌忙松手,裤头却未松脱,翘硬的凶物勾着裤布高高昂起,宛若檐上的怒角飞龙。   黄缨心想:“终于……终于要看到啦。”忍不住一阵害羞,但好奇心又盖过了羞意。   她毕竟是未经人事的处子,风月册都是画给男子看的,其中多绘女子袒胸露乳、玉腿跨开的淫乱姿态,不会浪费多余的笔墨来描绘阳物。图册里的男子不是趴在女子身上,如当年给狗子阿姊破身的公子爷一样,便是杵在女子身后;画中女子闭明眸、启朱唇,销魂的模样栩栩如生,至于身后的男子究竟拿什么弄的,多年来小黄缨一直甚感好奇。   她凑得极近,唯恐错过了什么,湿热的呵息全吐在龙根上,透布侵入,教耿照舒服得微瞇起眼,背门紧靠岩壁。   黄缨拉开裤头,一把褪下,忽有一条又硬又烫、粗如杯口的狰狞物事猛弹了出来,“啪!”一声打在她脸上,热辣辣的一疼,吓得黄缨慌忙闭起眼睛。   再睁眼时,见那物黑黝黝的,色泽有如微焦的麦芽糖,与耿照筋肉纠结的裸腹相类,通体并无浮筋斑痕,甚是光滑好摸,只是热劲逼人,一拿住便觉掌心滚烫,仿佛握的是一根弯翘如茄的拨火棍。   (原来……原来男子是长得这般模样!)   黄缨双手轻轻握住,只觉得尺寸比隔着湿步时更加硕大,似乎在转瞬之间,那物又胀大了许多,单掌已难以应付。   耿照是姊姊一手带大,生性好洁,进入白日流影城后担任铁匠学徒,城中定有规矩,教学徒们不分冬夏,每日事毕后一齐集合,带队往山溪边冲澡洗衣,以调和炉火燥毒。升任执敬司之后,更是日日精衣结发、修剪指甲,服仪均受严格要求,是以身体洁净,令小黄缨大生好感。   黄缨对男女交媾的细节甚是懵懂,小小心思里转的都是些异想天开的念头,毫不实际,自也不通品箫弄玉的手段,起手颇为拙劣,但凭柔嫩的掌心肌肤,和着些许滑腻香汗,已令耿照美不堪言,心理上的刺激兴奋,犹胜于当日“满园春”的红牌小闲姑娘。   她轻轻抚弄,越来越觉那物光洁可爱,滚烫粗硬,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感觉。弄得片刻,忽见马眼沁出一滴透明液体,心中大喜:“出来了!”连忙张开小嘴凑过去,将液珠舐入口中。   耿照只觉敏感的尖端忽有一湿凉柔嫩的小物滑过,细如猫舌,又像是切得极细极薄的鲜鱼脍,又软又富弹性,舒服得仰头挺腰,鸡蛋大小的钝头猛向前一挺,小半截塞入了黄缨的圆润小口之中。   她整张嘴仿佛都被塞满,口舌不便,想咬又无处着力,抬眼“呜呜”抗议。耿照前端碰着她的贝齿,锐利的刺痛感中隐约觉得快美,又贪恋那丁香小舌的奇妙触感,竟不想拔将出来。   黄缨含入小半颗肉菇,双手握着滚烫的杵身舔舐一阵,口中微感酸咸,却淡淡的没什么味道,心知有异,抬起水汪汪的杏眼望着他,左眼角的朱砂小痣倍显妩媚。   耿照一见,怒龙竟又胀大些许,一瞬间与她心意相通,摇头:“不……不是。还……还没出来。”微感歉疚,大腿内侧却美得不住轻颤,结实的熊腰一挺一挺的。   黄缨本想出言责骂,一见他舒服的模样,像小狗小猫一样讨人欢喜,心想:“原来他喜欢这样。”将怒龙杵尖吐了出来,伸出小巧的猫舌,由杵根向上舐去,如猫顺毛一般,动作轻巧敏捷,果然奏功。   她观察耿照的反应,细细啜吮肉菇的冠状边缘。耿照从小行过割礼,肉褶间并未藏污纳垢,十分洁净,她舔得动情,心中羞喜:“他的……这东西舔起来像冰糖葫芦,似乎……似乎并不讨厌。”忽觉两腿间有些温腻,忍不住并紧双膝,谁知却越磨越是难当,意乱情迷之际,又张口含住龙首。   耿照一阵酥麻,不自主地向前挺腰,又怕撞倒了她,原本贴着岩壁的双手本能地要扶她肩头,晕陶间往下一探,竟抓住两团硕大绵软、酥酪也似的妙物。   敏感的双乳一被握住,黄缨“嘤”的一声,心跳加速,竟忘了闪避,忍不住将身子凑向前去,似乎这样才更为舒服。   她乳房硕大,乳质极为细绵柔软,然正值青春少艾,肌肤特别有弹性,因此软中带酥,既柔嫩又弹手,仿佛两只盛满奶浆的薄膜水袋,袋中乳水将凝未凝,软硬两种触感看似相互扞格,却在这具年轻胴体上取得微妙而完美的平衡。   耿照再也放不了手,隔着浸湿的衣布肚兜,握得满掌滑腻乳肉,任由硬挺的乳头磨着掌心,将黄缨小小的身子往前抓;黄缨酥得缩起颈子,微微颤抖,一手握着杵根,另一只手抱他结实的腰臀,竟将怒龙吞入了小半截。   两人以奇妙的姿势交缠着,耿照不住揉捏她傲人的双峰,前后推拉着,黄缨被蹂躏得颇为疼痛,但那种紧紧缠住的感觉却异常销魂,迷蒙间竟觉无比舒爽,鼻尖、额头沁满薄汗,连酥滑的乳上都是湿腻一片,乳沟间隐约挤出唧唧水声,听来倍觉淫靡。   她索性放开怒龙,双手抱着他的臀股,小嘴中不住吮啜,发出“唔唔”的可爱鼻音,渐渐陷入痴迷。   耿照隐有一丝泄意,一手移上她的肩头,低声道:“我……我要来了。男子出……出来时劲头甚强,你……你莫含得太深……”   黄缨晕晕迷迷,只“唔唔”两声,鼻音轻软,红扑扑的小脸轻潮微汗,犹如熟透的红石榴,痴醉的模样令他再也无法忍耐,弯腰紧抱着她,顿时凶猛射出!   黄缨忽觉口中滚浆爆开,浓稠的液感直贯喉底,一呛之下,娇嫩的喉头连连抽搐,竟通通咽了下去。   她咳得将龙杵吐了出来,一抹残浆和着香唾淌下嘴角,一路流到颈间。   黄缨抱着耿照的腰股急剧喘息,大胸脯在他掌中不住压挤变形;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双膝微分,将耻丘紧紧压着他的左腿厮磨,磨得耿照的裤脚一片湿濡水痕,也不知是汗或其他。   两人痴缠片刻,逐渐恢复了神智,想起适才的脸红心跳,仿佛做了场绮丽春梦,既砰然又尴尬。   黄缨不知怎的害羞了起来,原本想躲避他的目光,一想不好:“糟糕!我……我通通都咽了下去,没的给采蓝啦!”连忙举袖揩抹,呸呸的连吐几口,却只有唾液稀浆而已;状甚淫艳,可惜无补于事。   她红着脸道:“完了,都给我吞下去了。”   耿照脸更红,抓抓脑袋:“这……这也不妨,再……再来便是。”   两人相对大羞,仿佛一对做了不可告人之事的共犯,缩颈低头,我看看你、你看看我,表情十分怪异;也不知是谁起的头,突然“噗哧”一声,双双忍不住笑了出来。   一笑之下,尴尬倏解。黄缨拍拍高耸的胸脯,瞇眼笑道:“还好还好,你若不济事,红姊和采蓝可就糟啦!”一瞧袖上残迹,低呼:“前辈说的果然不错!男人的这东西一出来,马上就变成透明的水啦。看来,也不能弄先出来了再喂采蓝。”   耿照微怔:“那怎么办?”   黄缨沉吟道:“事到如今,也只有教她自己喝下去了。”   耿照闻言摇头道:“采蓝姑娘昏迷不醒,只怕没这么简单。”   黄缨不耐起来,皱眉道:“她就是这么麻烦!这样罢,你放到她嘴里,射出来便是。”想采蓝平日最是假惺惺,老爱扮作大家闺秀的模样,要是醒来发现自己被男人的阳物插在小嘴里,那表情光想就十分过瘾,不禁拍手大笑:   “好,就这么办!”   她将采蓝扶坐起来,采蓝软绵绵的向后一仰,螓首斜靠在黄缨肩上,更衬得她下颔尖尖,玉一般的粉颈修长细致、曲线极美。   采蓝身形苗条如柳,腰似约素,胸脯虽远远比不上黄缨的傲人硕大,但形状玲珑有致,乳廓犹如倒扣的薄胎精瓷碗;上身的葱蓝滚绿兜、薄罗裲裆衫被水浸湿后,更裹出两只尖翘玉乳,目测盈堪一握,浮凸似椒实一般,极尽娇妍。   样貌之美,各人、各地喜好不同,然而采蓝的长相无论到什么地方,无论唤谁来看,都会说是天生的美人胚子。   耿照见她容颜秀丽,想到竟要如此唐突,不免有些迟疑,但腿间怒龙却极为诚实,转眼又复雄风,勃然昂首,杵身上还沾满黄缨的口水,在火光下映得一片晶亮。   黄缨颇不是滋味,拍着她脸颊轻唤:“采蓝、采蓝!”心中暗想:“你自好是别在这时醒来。不然,我一掌打得你再晕死过去!”忘记自己其实并没一掌打晕她的能耐。   好在采蓝始终未醒。黄缨将她抱在怀里,两人交迭而坐,轻轻撬开采蓝的小嘴,对耿照一径招手:“快来、快来!”   耿照很不好意思,硬着头皮挺枪直上,低头见怒龙杵一点一点没入两瓣粉嫩姣好的樱唇之中,益发暴胀起来,才入得三分之一便难再进分毫。   采蓝昏迷不醒,贝齿自也不会刻意避开肉茎,一路刮得耿照咬牙皱眉,毫无快感可言;末了又嗑撞在那三分之一处,口腔一束、微微咬着,耿照以肉就齿,无论勃挺得再粗再硬,终究比不过她编贝般的小小牙珠,蹙眉吸气道:“黄姑娘!实在……实在疼得紧。”   黄缨娇娇的瞪他一眼,嗔怪道:“没用的东西!本姑娘助你一臂之力,学得精乖些!”扶着采蓝下巴,轻轻撑开些许,另一手握住露在外头的大半龙杵,导引着向前滑动。   耿照的前端深入采蓝湿暖的口腔,触感十分腻润,虽仍被牙齿弄得疼痛不堪,但一见黄缨低头认真套弄的模样,想起她那柔软至极的傲人乳瓜,以及适才缠绵景况,仿佛身下所插不是美若天仙的采蓝,而是那个精灵古怪、事事都要占尽便宜的巨乳少女,忽然动情起来,双手撑住岩壁,越发进出凶猛。   黄缨惊讶之余,不免吃味:“他对我……刚才那个时候,似也没这般卖力。哼,你们这些臭男子,一个个都喜欢假惺惺的狐狸精!”心头大闷,忽觉困倦已极,小手一松,采蓝的小嘴又合拢起来。   耿照已到了将射未射的紧要关头,结实的肩背肌肉上挂满汗珠,忽然龙根末端一痛,似被上下两排贝齿嵌进肉里,他不敢向后拔出,为避伤处,只得扶着岩壁往前一贯;采蓝一阵呜咽,居然醒转。   她一醒过来,顿觉嘴中一条巨物,几乎直抵喉间,舌头牙齿间的缝隙全被塞满,痛苦得涕泪直流,手足不断挣扎。   耿照唯恐阳物被她一口咬断,忍痛不敢乱动,连忙叫道:“黄姑娘,快别让她乱动!我……我再一下便好。”他不确定下体受伤到什么程度,唯恐待会无法再起、少救一人,终不免留下遗憾。   黄缨被浓浓睡意所攫,像中了蒙汗药一般,双手软软扣在采蓝身前,说话连舌头都大了起来:“我……我不成啦!你……你快射出精来,莫……莫要再玩啦!”力气渐失,若非采蓝太过娇弱,早已挣脱开来。   采蓝纵使神智再不清,听到“射精”等字眼,嗅着耿照的男子气息,登时明白口中何物,“呜--”哀哭起来,双脚乱蹬,两行泪水淌下玉靥。耿照不敢乱动,顿时陷入进退维谷的窘境,回头大叫:“老前辈!老前辈!”   黄缨即将昏迷,松手之前灵台一清,大喊道:“红……红姊!快救……快救采蓝和耿照!快……”脖子一歪,倒地不起。   染红霞闻言身子一动,再也不能假装昏迷,奋力撑起身子爬过去,从背后抱住了采蓝。   她腕力惊人,不比黄缨,虽然全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力,然而两臂一收,采蓝连蹬腿的力气也没有,闭着眼睛呜呜哀泣,口涎从张大的檀口里淌了出来,容色虽惨,却异常的凄艳诱人。   耿照看得呆了,忽听染红霞沉声道:“还楞着做什么?快!”   “……是!”   低头见杵身不过些微破皮,渗出血丝,不觉放下心头大石,扶墙摇动起来。   采蓝哭得甚惨,染红霞在她耳畔细说原委,柔声解释妖刀散毒、如何中和“牵肠丝”等,巨细靡遗,耿照心想:“原来她一直都醒着。”见采蓝流泪,既歉又怜,满腔淫念早已点滴不剩,别说是出精,连硬翘的龙杵都微见消软,恨不得立刻拔出。   却听染红霞在采蓝耳边低声道:“……我知道你是洁身自爱的好姑娘,宁可一死,也不愿名节有损,可现下是非常时刻啊!若死在这个荒僻的山谷之中,岂不是毫无意义?”   “……你是父母的独生女儿、掌上明珠,你爹没有儿子,便有你一个女儿,迟暮之际需要你奉养,百年之后,也需要你打扫祠堂、上香献祭。你若死在此间,你的父母又该怎么办?”   采蓝闭目泪流,呜咽不止。   耿照心中一惊:“我若不能尽快结束,只是徒令她受辱而已。”收敛心神,不再去看采蓝的哭颜,闭眼专心想着与黄缨的缠绵、水底的肌肤相亲,以及她那令人难忘的绵软双峰,含嗔薄怒的红脸蛋……渐渐又硬挺起来。   染红霞捏开采蓝的下颔,不让牙齿刮着肉茎,也让她少受苦楚,小嘴顿成一只湿热滑腻的紧凑腔管,唾泌丰富,不断挣扎的小舌头只是助长淫兴罢了;单以抽插的舒爽而论,犹在适才的黄缨之上。   耿照想着先前黄缨动情的娇美模样,刻意不做忍耐,泄意渐生。   又听染红霞道:“……你若一死了之,师傅出关之后,不知道会有多伤心?师傅抚养你、教育你,传授你上等武功,对你殷望之深,只盼你在武学上开辟一番新境。你若死在此地,拿什么回报师傅二十年来的栽培之恩?”   采蓝只是一昧哭泣,却无甚挣扎。   耿照已至紧要关头,每一下都深入喉底,采蓝的小嘴似乎有种特别的魔力,一遇异物侵入,本能非是呕吐,反是吞咽;吞咽之际,舌底不住生津,将怒龙杵尖往喉中吸去,然后才欲呕出,舌根与咽顶的一小团嫩肉一挤,直比膣中花心。   耿照咬牙一挺,浓精喷薄而出!   采蓝剧咳起来,耿照赶紧拔出,颓然跪倒,满身大汗。染红霞唯恐她将精液呕出来,伸手捂着她的小嘴;采蓝仰着粉颈痉挛一阵,这才悉数吞进肚里,扑倒在师姊怀中,抽噎道:“呜呜……红姊!呜呜……”   “别哭了。死在这里,会对不起太多人。”染红霞抚着她的背,轻道:   “所以,就算要玷污身子、忍受什么耻辱,我们也要活着回去。”   耿照猛然抬头,见她身子颤抖,两行珠泪滑下脸庞,终于哭了出来。   洞外,闻声而来的琴魔叹息着,带着莫可名状的神情,扶壁缓缓走开。   第八折 通幽曲径,正邪一宗   采蓝身子娇弱,捱不住折腾,累得手足无力,香汗湿透小衣,外襟在挣扎中松了开来,白如象牙一般的半截乳肌上浮着淡淡酥红,布满细密汗珠,衬着云鬓凌乱的狼狈模样,楚楚可怜之中,别有一般颓废淫靡的慵媚风情。   她饮下片刻,哭得累了,不由沉沉睡去。   偌大的岩洞里,终于只剩下篝火前默默无言的两个人。   染红霞静静凝视火光,不知何时,面上泪痕消淡,炽亮的焰火映红了桃瓣也似的瓜子脸蛋。她体内正受“牵肠丝”的药性荼毒,肌肤潮涨、通体泛红,滚热得像是发高烧一般,然而红莲火映着桃花面,此际看来,却有种说不出的苍白。   耿照有些不知所措。   他是天生的行动派,遇事总是直接面对、力求解决,绝不拖泥带水;偏偏为她中和毒性一事,普天之下只有他不能着急。染红霞面对的是失贞或丧命的痛苦抉择,他不确定若然换成自己,是否能应对果决。   他默默拉上裤腰系好,为防尴尬,起身走出洞外,拖了些漂浮木回来添柴火,衣摆兜着一襟大大小小的鹅卵石,用长枝拨进火中,以余烬掩埋。两人沉默良久,染红霞突然开口:“你休息好了么?我听说那……那种事很伤身子,若还觉得困乏,再等一下不妨。”   耿照脸上一红,心想:“原来她是为我着想。”忽有些异样的感觉,抬眼望去,却见她垂眉敛目,一双美丽的翦水瞳眸盯着篝火,空洞洞的回映着火光;想起她说话的口吻果然是一派清冷,丝毫不带感情,不禁失落,低声道:“我不妨。你……你要不再歇息一下……”却遭染红霞平平打断:   “不必了。这事……没什么好等的,速速完事便了。”挪到火光弱处,半躺半坐,倚入角落阴影里,闭目缩颈,双臂环抱胸脯,僵硬地屈膝开腿。靠下时身子微微一颤,似是湿衣贴着冷壁,给激得打了个寒噤。   耿照满心不是滋味,依言走到身前,在她两腿间跪坐下来。   染红霞别过头去,身子往壁里一缩,忍住羞耻不将双膝合拢;忽觉他双手摸进自己腰里,忍不住睁眼低呼,扬手“啪!”搧他一记耳光,咬牙颤声道:“你……你干什么!”又惊又怒,饱满的双峰不住起伏。虽是抢先动手打人,模样却像受惊的小动物。   耿照一怔即醒,抚着热辣辣的面颊,歉然道:“不脱衣裤,做……做不得那……那事。真是对不住了。”   染红霞呆了一下,省起是自己不对,心中微感歉疚,低声道:“不必脱衣,褪……下裳即可。”片刻又说:“我自己来。”微抬起臀股,将半湿裳裈褪了下来。   角落里焰火不明,耿照遮在她身前,又投下大片阴影,灰蒙蒙的一片幽靛里,只见白纱细裈之下,雪一般的肌肤一寸寸显露出来,白得近乎刺眼;一瞬间,耿照竟禁产生眩目的错觉。   她将细裈褪至膝间,雪白赤裸的修长大腿紧并起来,慢慢将一条曲线诱人、润滑如水的右小腿抽了出来;细致的足胫脱出绉成一团的纱裈裤管时,微微一勾,遗下一只小巧的短靿软红弓靴,赤裸的脚掌仅比耿照的掌心再稍大一些,雪腻的足趾微敛,蜷如猫爪,似有些羞人的模样,极是娇妍可爱。   耿照几乎想伸手去拿,总算神智还在,不忍冒犯,心想:“她这般修长苗条的身材,脚却这样小。”热血上涌,一阵怦然心动。染红霞右脚摆脱裤靴束缚,迟疑了一下,紧闭着眼睛分开双腿,咬牙抵颈,身子微微颤抖。   耿照不敢逼近,反而稍稍挪退寸许,篝火的焰光透背映来,照得她平坦的小腹上一片艳红,流辉闪烁,却更加显出肌肤之白,难绘难描。   染红霞久经锻炼,即使半屈着身子,小腹也无一丝多余的赘肉,腰腹间肌肉线条起伏如波,目测便觉紧实;大腿的曲线更是玲珑有致,腿心处夹着一片小小的腴润三角,比之于大腿小腹,更是白得酥腻耀眼,耻丘饱满,仿佛嵌着一枚去皮对剖的裸白鸭梨,丘上芳草茂密,被香汗濡湿,卷起一束乌黑柔亮。   顺着耻丘再往下,但见腿心里一条蜜缝,犹如熟透饱裂的花房,蕊中突出一条婴儿指头般的勃挺肉芽,底下两瓣蚌肉似的小肉褶,又如分外娇小的象拔蚌管,通体酥润、剔透晶莹,呈现淡淡的粉红色泽,俏如染樱;蜜缝底又一小起伏,便是小巧的菊门。   与修长的身子相比,她的私处可说是超乎寻常的窄小,显得十分精致。整个股间无一丝褐暗沉淀,也无多余的芽肉绉褶,模样清爽干净,满满的蒸开汗潮,扑面一阵温甜鲜香,仿佛新剥石榴。   耿照虽非童男,也只经历过一个小闲姑娘而已,印象中私处湿黏烘热,自有一股诱人的腥腻甜腐,绝不是这般动人至极的美丽形貌,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下手,一径怔怔呆瞧。   染红霞等了许久不见动静,睁眼一看,蓦地大羞,又窘又气,咬牙道:“你……你发什么呆?快……快过来!”末尾三字只余气声,虽无心使媚,听来却觉销魂。   耿照大梦初醒,赶紧解开裤头,凑上前去,才觉腿间龙杵硬得弯起,略感疼痛。他分开伊人玉腿,笨手笨脚欲扶柳腰,染红霞又低喝:“别……别碰我!”身子不由自主往后挪,又怕他突然不听话、暴起侵凌,赶紧撂狠:   “你把手放在壁上,不许碰一碰我的身子!”   耿照乖乖扶着岩壁,半跪半坐,熊腰往前一挤,染红霞双腿大开,分跨他腰际。   两人私密处一相碰触,均是忍不住闭目仰头,浑身绷紧。   耿照暗想:“好……好滑!”染红霞心中想得却是:“好……好大……好烫人!这般凶猛巨物,怎么……怎能进得去?”胸口小鹿乱撞,却是惊惧大过了羞耻,酥胸不住起伏,晃出一片诱人乳浪。   耿照不能用手,只得沉下腰来,小心翼翼的拿杵尖顶她。   少了双手辅助,犹如黑灯瞎火,弯翘的怒龙不断从蛤间滑过,杵尖摩挲着蜜缝,擦过硬挺的小肉芽,陡地又滑到腹间或股心;顶了十来下,已胀成紫红色的怒龙裹着一层油润润的淫水,磨得两人浑身酥麻、不住颤抖,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进……进不来么?”染红霞毕竟较他年长,少时便知不对,悄声问。   “也不是。”耿照满头大汗:“你用手帮我一下,这样……这样不好找路。”其实他经验有限,就算用上了双手,以染红霞异乎常人的细窄,只怕也难以叩门。   染红霞俏脸一红,轻咬樱唇,小手拿住那滚烫的粗长硬物,导引着往缝里沉入,忽觉悲哀:“我居然与他帮手,来坏自己的贞操。”闭上眼睛,差点又落下泪来。   她是未经人事的处子,也不知男子阳物该去何处,只觉杵尖一碰肉芽、浑身就如蛇窜蚁走一般,糟糕至极,猜想是紧要处,径将鸡蛋大的钝尖引往那处,磨得她挺起腰来,檀口咬着一丝呻吟,两腿美腿却不觉大颤,痴态撩人。   染红霞出身将门,自幼庭训严格,连自渎也不曾有过。夏日练剑,于后山溪畔沐浴,飞水激石,偶尔冲过秘处,带来阵阵畅快酥美,都觉自己耽逸贪欢,甚感罪恶。蒂儿如这般连遭刺激,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耿照也不好过。   染红霞的私处不同常人,花径藏得特别深,在风月册里有个别名,又叫“通幽曲径”,十分罕见。他向前挺进,只不断刺着蜜缝上缘,肉蒂充血勃起,硬如小核,沾满滑腻的浆水后,便如突角软骨一般,敏感的杵尖微微陷如缝里,一挤又自蒂儿处擦滑过去,美则美矣,却是白费力气。   “不是那儿……”他不敢瞧她绯红的美脸,转开视线,讷讷道:   “要……似要再下一些……才对。”调整腰腿角度,寻隙破关。   染红霞被磨得晕陶陶的,勉强收摄心神,握着龙根往下一摁。   耿照忽觉湿滑中似有一处凹陷,与当日插入小闲姑娘身子的感觉极似,心中大喜:“是这儿了!”趁着浆滑液涌,猛向前一刺,却听染红霞娇啼起来:“不……不是这儿!”赶紧挪腰低头,赫见狰狞的恶龙抵着她小巧的菊门,那精致洁净的小小绉褶久承浆汁滋润,狼籍不堪,若再用力,说不定便要排闼而入。   两人厮磨片刻,杵尖渐渐滑入一条浅缝里,耿照乘着湿濡往前一顶,染红霞缩颈“嘤”的一声,小半颗龙首没入一处极窄极狭的肉褶子里,边缘的肌肉紧紧束起,再不容尺寸之功。   耿照听辰字号房的学徒说,女子的贞操是片薄膜,穿过去便坏了身子,此后便是你的人了--   每次聊到这个话题时,总有人吹嘘在家乡破过几回身子、有多少女子等着自己回去云云。但此刻似已插到尽头,阴茎纹丝不动,半颗龟头被夹到了疼痛的地步,哪来的薄膜可穿?   他稍稍拔出些许,又挺腰而入,身下的修长美人咬牙轻呼,似受苦楚,却还是一样……染红霞虽泌润丰富,由于天生紧窄,原本就不容易进去,外阴看似湿润已极,花径内却仍然干涩。   耿照尝试几下,连他都觉得杵尖似已破皮渗血、疼痛不堪,染红霞的蜜缝何其娇嫩,痛楚可想而知;抚身去抱她的肩头,低声道:“若疼的话,先休息一下好了。”   染红霞本想推拒,但他身子一低下来,杵尖改挑为探,不再往上顶,似乎更近花径口一些,也说不上舒不舒服,心慌慌的一阵意乱,回神时已被拥入怀中,见他刻意错开脸面,的确不是故意轻薄,轻颤着吐了口气,在他耳边低道:   “我……我没关系,你快……快些来。”   耿照缓缓滑动,腹部与她平坦的小腹厮磨,肤触如丝缎一般,一碰便不由深深沉醉。他用杵尖轻触着蜜缝,束紧的肌肉似乎松开些许,龙首“唧”的一声挤出一小注浆液,这才恍然:   “对她来说,男子的肤触也是平生未有的体验。”   顿觉怜惜,不是怜她处境难堪,而是真真切切感受她身为女子的一切可爱处,急躁之心渐去,连解毒一事也渐不萦于怀,一心只希望在自己之后,染红霞不会因此憎恨男子,便如他初次遇上小闲姑娘一般。   他放轻动作,不忙着进去,只是浅浅的探着花径口,光滑的龟头沾满了黏腻的蜜汁,啄吻似的触着黏闭的阴唇,每一下都比前度再深入一点,滴水穿石,逐渐突入她紧绷的膣户。   染红霞咬着樱唇,下颔抵紧肩窝锁骨,每一拔出都扯得她柔躯一颤,“唔”的一声逸出娇哼,死死咬住不肯出声;挺入时又不禁昂起粉颈,双腿不住发颤。   她沉溺在下身又痛又痒的羞人快意里,忽然灵台一清:“我迫于无奈而失身,与受奸淫何异?怎能……怎能如此失态,浑然忘我!”用力将耿照推起:“你……你莫要再折腾我,快快进来!”拱起柳腰,便要迎凑。   耿照用力挺进分许,见她痛得蹙起秀眉,迟疑道:“我看还进不去,你别……”   染红霞怒道:“我以为你是正人君子,你再三拖延,莫非是存心狎戏污辱我!”   耿照不敢拂逆她的意思,力量集中在下半身,熊腰一沉,只觉戳到一团十分坚韧的软肉,花径口夹得死死的,仿佛连那两瓣酥脂似的小小阴唇都成了挡路的门扉,竟往内微微收敛,总之难越雷池一步。   染红霞惨呼一声,脱口道:“好……好痛!”眼角渗出泪水。   耿照抽身欲起,却被抱住肩膊,见她一径摇头:“快……快进来!”硕大的阳物擦刮着再戳进分许,染红霞终于抵受不住,“呜”的一声哭出来,双手猛推他胸膛:“不……不要了!好……好痛!呜呜……好痛……”耿照满心怜惜,赶紧拔了出来。   她蜷着身子侧转过去,一双半裸的修长美腿紧并屈起,抱胸嘤嘤啜泣。   耿照擦去一头大汗,发现她臂上、肩背等衣衫破孔里,被木屑划破的伤口多半还渗着血丝,适才交缠时推拉厮磨,不说花径玉门,光这些不适也够她受了,难怪膣内干涩,摇头道:“二掌院,这样是做不成的。”染红霞只是抽泣,并不搭理。   他系好裤头,随手解下外衫,在地上摸到一处两尺见方、深约三寸的窟窿,用外衫扫去灰尘,又到溪边以衣包水,将酸泉溪水舀入窟窿。衣布漏水严重,纵使他施展轻功,也来回了好几趟,才将窟窿倾满溪水。   染红霞正自伤怀,听他来来去去、不知道在忙活什么,渐渐生出一丝好奇,泪水稍止,忍不住转头望去。耿照用昆吾剑从火堆余烬里拨出一枚枚烧热的鹅卵石,以一束浮木小枝拍去细灰,将石头拨入窟窿里,“嘶--”的一长声蒸汽缭起,转眼便将一窟溪水烧热。   他事先裁下一幅最干净的衣摆,在溪边搓洗停当,随手拧了热水,道:“转过身去。”她明白是要为自己处理伤口,俏脸微红,心中忽有些异样,低声道:“我……我自己来。”耿照摇头:“你弄不到背上。”   染红霞想想也是,正有些犹豫,又听他说:“坐到火边来。离水也近,免得水凉了,对身子不好。”迟疑片刻,终于坐到篝火边,默默转过美背。   耿照为她细细擦拭伤口,出手轻柔,极是专注。染红霞听他呼吸起伏平稳,的确不是借机轻薄,心想:“刚才说要的也是我,说不要的也是我,他总是尽心配合,无一句抱怨。”想想耿照也是无端被牵扯进来,毕竟与那些个采花逐蝶的登徒浪子不同,骂他“存心狎戏污辱”、“非是正人君子”,的确冤枉了好人。   忽听耿照说:“二掌院,这儿有道拉长的口子,血痂沾住了脏污,怕要化脓,须尽快处理。”用热巾轻按她右胁下的一处伤口。   染红霞疼得秀眉微蹙,想起是在湖桥碎裂时受的伤,一路来屡屡挥动右臂,伤口几度复裂,知道不可轻忽;犹豫片刻,轻轻解下罗衫。   那金创划过胁下,连肚兜系带也一并痂住,她反手拉开带子,右手捂着胸前水红色的锦缎肚兜,露出一片白璧般的赤裸美背。耿照瞧得呆了,忙定了定神,蘸水专心为她抹去创痂上血污,却听染红霞问道:“你……头一次的对象,是……是你的心上人么?”   他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讷讷摇头。   染红霞低声道:“我以为头一次,都是要同心上人的。原来不是。”   耿照摇头:“我不是。”便将当日满春园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她待我很好,也没笑我不济事什么的,感觉起来很像我阿姊。”耿照耸了耸肩:“想到是阿姊,心情便轻松多啦,很亲切似的,也就不那样怕。”   若在平时,听他将青楼女子比作自己的姊姊,染红霞肯定愀然变色,斥为轻浮无行,此时不知为何,却觉耿照口吻诚挚自然,并非登徒浪荡,是真有松了口气的感觉,不觉微诧:“男子对这……这种事,也会害怕么?”   耿照笑了起来。   “怎不怕?我是给他们架进满春园的,头皮都麻啦。还好遇到了小闲姑娘……”忽见她雪白的背脊一阵颤抖,愕道:“怎么了?我说错话了么?”   染红霞摇摇头。   “我笑我自己。口口声声劝采蓝要坚强、要活下来,事到临头,自己却怕得要命……”说着,转过一张笑得微微瞇眼的姣美玉靥,两行珠泪却滚下面庞:“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耿照摇了摇头,正色道:“怎么会?你是我这辈子遇见过,最最坚强、也最最佩服的女子。”片刻又补了句:“自然也是最美丽的女子。”在他看来,她之所以耀眼如珍珠一般、令人打从心底想珍惜宝爱的,坚强犹在美貌之上。   染红霞低垂粉颈,半晌才低声道:“你……能不能……让我别这么害怕?”说到后来声如蚊蚋,连颈根都泛起一片酥腻娇红。   耿照看得心下怦然,定了定神,点头道:“交给我罢。”将外衫铺在火边,褪了全身衣物,轻轻将染红霞搂倒。   她惊呼起来,一手推他胸膛,一手死死捂着胸前肚兜,慌道:“不……不要……”耿照动作很轻,却不容丝毫反抗,搂着她浑圆的香肩,温言道:“都交给我罢!别害怕啦。”轻握住她捂着胸口的右手,缓缓拉开。   他膂力极强,染红霞入他怀中,顿成一只雪酥酥的小白羊。他左手环过她的肩头,既轻柔又霸道的扣住了她的右腕,空下来的右手揭去覆着酥胸的水红色锦兜,满满的握住了一只结实坚挺的左乳。   她最是宝爱双峰,连沐浴时都只掬水冲淋,至多轻轻拍打、按摩,令结实饱满的乳房不住弹动,从来舍不得用一点大力,此刻骤被一只黝黑粗糙的男子手掌握住,忍不住挺起腰肢,咬着嘴唇别过头去,一丝呜咽似的低吟无法控制的逸出唇际。   耿照揉着她饱满弹手的乳丘,比起黄缨的绵软硕大,染红霞的双乳便如一对挺拔高峰,即使躺下亦只微微摊扩,依旧保持着完美挺翘的尖桃形状,令人爱不释手。   她乳晕比铜钱略小,呈娇艳的樱红色,敏感的尖端稍微抚捻一下,便仰天高高昂起,翘如幼儿细指一般。   耿照以口相就,“啾”的一声,将樱核儿似的硬挺乳头含入嘴里,用牙齿轻轻啮咬,舌尖滚珠似的一阵弹动。染红霞“唔”的一声轻衔玉指,仰头轻轻颤着,红潮从颈间、锁骨,一路蔓延至雪白的胸口,乳沟间沁出点点汗珠,夹着双腿不住摩擦,垫在身下的布衫已湿濡一片。   他翻过虎躯,将娇艳的玉人压在身下,结实的腰杆挤开两条修长玉腿,又硬又烫的赤龙杵抵着她腿心处,顿时陷入一团热烘烘、油润润、柔若无骨的嫩脂之中,杵尖隐约被两瓣门扉似的酥肉夹着,却非是向外推拒,而是带着一股流沙般的吸力,无须多用力气,便缓缓将他往内吸啜。   “女子动情与否,竟有天地云泥之别!”   染红霞的花径口藏得极深,龙根缓缓挺进,杵尖陷入一团软腴嫩瓤,滑腻紧凑,却无先前那种门前紧锁的挤迫,他也不急着挑刺,俯身攫她双乳,将弹滑的乳峰挤握在掌间大力揉捏,一边吮着坚挺的乳头。   染红霞抵受不住,“啊!”的失声叫唤出来,这一叫便如江河决堤,再也无法收拾。   她这么个英飒挺拔的人儿,叫起来却像受伤的小动物,喘息急促,欲仙欲死,偶尔迸出一两个尖短娇亢、啼哭似的娃娃音,夹着一段段呜咽似的哀鸣,闻之欲念大盛,忍不住恣意摧残。   她伸手抱他脖颈,双腕却被拿住,越过头顶压在地上,压得柳腰拱起,坚挺的乳房抵紧他胸膛。耿照吻着她光洁白皙的腋窝,用舌头将沁出的汗珠舐入口中,顺着束起的结实乳肌一路啮咬回来,最后噙住樱桃般勃挺的硬红蓓蕾。   “啊、啊啊啊……”染红霞轻摇螓首,身子簌簌发抖,忽然昂起小巧的下颔,张嘴咬住了耿照的肩膀。   耿照肩上一痛,染红霞的腿心深处突然像豆荚裂开,翘硬的杵尖往下一陷,挤进一处比想象中再下一些的小小缝隙,通道仿佛一夕打开,周围油润依旧、紧凑依旧,却无法再阻龙根侵入之势。   他一点一点挤进又软又韧的嫩瓤,直到贯穿瓤中的一片小小肉膜,龙根直没至底。   染红霞四肢缠着他,粉颈一仰,张嘴却叫不出声来,睁大的美眸里一片空茫,美丽的胴体紧绷如钢片一般。   (进……进去了!)   那硕大、坚硬如钢的狰狞巨物,正深深嵌在她娇嫩的身子里,滚烫得像是烙铁……染红霞忽觉彷徨,压制腕间的力道一松,双手忍不住穿过耿照胁下,抱紧他结实强壮的肩背。   “好……好奇怪……”她禁不住想:   “男人的身子……怎能像铁一般坚硬?”   耿照缓缓动着,尽量不使她感觉疼痛;过得片刻,紧迫的嫩膣中液感渐浓,丰润的淫水汨汨涌出,不觉越动越快,每一下都插得她玉腿踢晃,结实的小腹肌肉绷得一球一球的,差堪盈握的柳腰扭动如蛇。   染红霞的呼吸越见急促,檀口中迸出娇娇低吟,如诉如泣,动人心弦。   她自幼修习高深武学,练得筋骨强健,对痛苦的韧性与忍耐力均倍于常人;破身之后,又得耿照温柔对待,疼痛中渐渐有了一丝快美,开始领略男女交欢的滋味。   耿照抄起她的膝弯,将一双修长玉腿扛上肩头,见她盈润的足趾蜷起,被汗水淫水打湿的股间狼籍一片,夹着丝丝落红,不觉插得更深更狠。   染红霞双手揪着布衫,忘情呻吟起来,圆挺的双乳被推送得不住打圈,一片酥白的乳浪之中漾着两点红梅,娇躯摇动间汗水飞溅而出,娇痴的模样分外动人。   他已射过三回,本该十分持久,却抵不过身下美人的销魂痴态,再加上染红霞花径深藏,不仅处子膣内异常紧迫,杵身如入鸡肠,玉门外那粒肉芽更是坚挺如软角,频频刮着龙杵根部,与她腴润的耻丘一撞,格外催精;要不多时,已有一丝泄意。   “我……”他低声道:“我要来了……”龙根一挑,记记都刺在膣中深处,转眼连插数十下。   染红霞承受不住,扭动身子似要闪避,两条修长的玉腿却不由自主高高举起,让他刺得更深,挺起骄人的浑圆乳峰抵紧他的胸膛,玉指死死揪着衫布,紧闭星眸,颤声娇呼:   “快……快来!我……我受不住了……啊、啊……啊啊啊--”   耿照低吼一声,抵着膣户最深处,滚烫的阳精凶猛喷出,满满的射了她一回。   染红霞被射得一阵痉挛,小腹不住抽搐,玉腿自他腰际滑落,丝一般的肤触令耿照忍不住昂首一顶,撞得她双乳迭宕,膣内痛中带美,又疼又麻的快感如潮涌至,隐隐被抛过了一小层峰。   耿照射得头晕眼花,倒卧在美人湿暖的乳间。   染红霞的双峰间乳肉沃腴,被汗水、爱液、唾沫涂得一片湿亮,布满捏红的指印,以及几处淡淡齿痕,更衬得乳肌通透,饱满的乳桃几近完美。他看得情动,才消软的下身倏又硬挺;想起魏无音的交代,将美人翻转过来,让她平趴在地,又从股后进入了她。   染红霞的臀股肌肉结实,十分挺翘,即使平平趴着,亦如两瓣雪白的浑圆硕桃。耿照沾着浆白的淫水一插而入,插得她仰首哀声低吟,回头埋怨:“好……好深……”檀口边咬着几络湿黏乱发,平日娴雅中带三分英气的秀丽面庞,竟有一股说不出的淫靡娇艳。   耿照见雪股间还沾着些许落红,不敢太过粗鲁,裹着浆黏徐徐进出,柔声道:“这个姿势最不费力,你先歇息一下。”   染红霞以手肘稍稍撑起,一头青丝披散在雪白浑圆的香肩之前,闷闷腻腻的娇慵喉音自发中透出:“我不要,趴着好冷。”似闹孩子脾气,又如饱饮醇酒,将醉未醉。耿照听得怦然,龙根益发胀大。   染红霞一被撑挤,颤着垂下粉颈,膣户里一掐一放的,低头婉转娇啼。   耿照去攫她乳峰,双手却被她满满抱住,如婴儿依恋乳母。耿照趴在她颈后,贪婪嗅她混合了汗潮蜜润的幽幽发香,片刻正想挺动下身,却听如瀑青丝里,传来一阵悠悠断断的轻鼾,染红霞竟已睡去。   按琴魔说法,毒性一旦中和,便会生出嗜睡的症状。他小心抽出手臂,为染红霞拭去汗水落红,约略披上衣物,将黄、蓝二姝安置妥当,又添了柴火,这才擎着火炬,整衣出得洞去。   ◇ ◇ ◇   红螺峪里天一线。星月一线,溪上的潋滟辉映也只是湍急飞溅的一线。   魏无音盘膝踞于一块突峰似的尖石顶端,水面凉风吹得他发鬓飘飘、衣袂猎猎,清瘦的面上双目紧闭,既显出尘,又似入定。耿照举火走近,见他脸上依旧罩着一层青气,不禁担心起来,正要开口,忽听魏无音道:“把火熄掉。”   耿照顿时省悟,暗骂自己不小心,忙将火炬浸入水中,“嘶”的一声青烟盘缭,溪畔又陷入一片幽蓝蓝的灰翳里,举目但见黑影层迭,依稀辨得外形,却难以一一看清。   霎时间,声音的轮廓变得异常清晰:激流冲撞,可知溪中有石;风过林摇,其中有竹有松……耿照闭起眼睛,四周地貌却仿佛印在心上,信步来到岩下,席地盘膝。   再睁眼时,只觉星光透亮,就连水上回映的一线月华都有些刺眼,便是夜幕依旧低垂,周身却无一不见,忽觉自己犯傻,此间哪里有举火照明的必要?想到谬处,不禁一笑。   魏无音睁开眼睛,低头俯视。   “你懂了?”   “我懂了。”   琴魔叹道:“合着是运气,我时间不多,却遇着一个聪明人。来,同老夫说说,你们怎么给万劫刀盯上的?”耿照便将断肠湖上遇袭一事,扼要说了一遍,问道:   “前辈,这妖刀是有心人放出来的,还是有什么成因,机缘巧合,因而现世?晚辈想了许久,始终觉得匪夷所思。”   “这,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魏无音望向远方夜空,缓缓说道:   “在上古时代,数千数万年前,这片东胜洲大地还未有统一的王权,四方分别由北方的介族、西方的毛族、南方的羽族,以及东方的鳞族等四神族统治。   ““神族”顾名思义,是指天生具有超凡血裔者,或神力无双,或智冠群伦,或身怀异术;也有传说四神族原是兽形,具有上天下地、变化自在的神通,今日虽已难考,未必便是无稽。而在四神族之外、无殊异者,则被称为“人”。   “五族之中,居于大州央土(中原)的人族最为弱小,却富狡智。他们将族中的美貌女子送往四方,生下拥有神族血统的孩子,留在神族中的,长大后便负责挑起神族的内讧;而回到人族的,从此成为人族的勇士,率领族人与四方征战。   “日复一日,转眼过了千百年。神族有的亡于族争,有的衰减到只剩一小撮,最后被驱离家园,躲进了深山大泽;更有亡于人族大军,从此自历史上除名的。最后,东胜洲全境只剩东海一道仍为鳞族所统治,其余四道八十一郡,均已是人族的天下。”   这段故事,耿照从小就听村里的长老说过。擢升至执敬司后,也曾在流影城中的书库翻过《东海太平记》、《玉螭本纪》等典籍,对东境的历史略知一二。   《东海太平记》出自本朝元勋、当世大儒,埋皇剑冢的萧老台丞“千里仗剑”萧谏纸之手,他游宦东海十五年间,考察风土民情,参酌剑冢所藏的历代文档,写成了这部长达十七卷的巨着。十年前趁着新帝继位,将成稿禀呈今上后,龙颜大悦,立即诏令颁行天下,着太学博士钻研考究,各道、郡官学均有收藏,一时蔚为风尚。   书中除了整理前人所遗,更多有创见,均是发前人之所未发,譬如:   首倡四族“神兽变化”之说,其实是指旗帜图腾,所谓“鳞族”,是以龙、蛇、蟒、鱼等为图腾的部族;而最后统一东境的龙族部酋,即世称“龙皇”、玉龙王朝的开国之君应烛,以绘有深渊鱼龙的大旗统军,故尔得名,非是说部流传的神龙所化……凡此种种,均为当世东海经学所本。   而《玉螭本纪》却是一部稗官野史的大成。“螭”者,伪龙也;据说成书于玉龙朝后的天鹿朝年间,为避忌讳,才改龙为螭,书中内容天马行空,几如神话。迄今在皇城平望都里有字有号的说书人,没有不通百二十折话本“玉螭纪”的。   耿照读书不多,在他看来,书中人物如同天神下凡、动辄数组甲兵数十万,神族均能化身巨兽、又多与人族的美女凄婉哀恋、最后落得英雄身死的《玉螭本纪》,毋宁要比洋洋洒洒十七卷的《东海太平记》好看得多。   听魏无音说神族“虽已难考,未必无稽”,顿觉亲切,点头道:   “我知道。“龙皇”应烛自幽穷渊起兵,召集九渊之下十万幽冥大军,自己则化成龙身鏖战,最后扫平群雄,在东海太平原开创王朝,乃东胜洲王朝之始,被尊为“诸皇之皇”。后世有版图大过玉龙朝的、军队强过幽穷九渊的,仍不得不用应烛发明的“帝”、“皇”二字。”   魏无音眸光骤亮,一拍大腿:“说得好!”老少俩相对大笑。   “龙皇虽是英雄,天下间却没有常盛不衰的千年帝国。”笑了片刻,正色道:   “玉龙王朝旺了三百年,终亡于异族之手,居于央土的中原人联合南方的朱襄、烈山、昊英、柏皇、东扈等神鸟族的五姓后裔,将入侵的亶父人赶走,夺取天下。事后为酬庸神鸟族,便将东境封给了朱襄氏等五大姓。   “五大姓的族长们知道龙族骁勇难驯,初入东境,便采怀柔。但龙族原是东境的主人,神鸟族与亶父人同为异族,岂容染指故乡?为了要战要和,残存的龙族后裔遂分裂成两派,其中一派,便是后来的指剑奇宫。   “另一派,则主张以激烈手段,夺回龙皇应许的故地,因为手段残忍恐怖,遂被世人视之为“魔”;为患剧烈,长达数百年之久。”   耿照心中微动,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掠过心版,不禁瞠目结舌。   “另外那一派,难道是……难道是……”   “你猜得不错。”魏无音缓缓点头,神情严肃:   “七百年前,指剑奇宫与薮源魔宗,原本就是同出一脉!”   第九折 英雄梦醒,夺舍龙息   耿照得闻秘辛,惊讶之余,心中一动:“我武功低微、身份卑下,这不是我能听的事。前辈此刻说了出来,定有深意。”凝神静听,不再言语。   魏无音道:“世间正邪,本无常道。史册多由胜者书写,千百年后人都死光了,能拿来参考的,只有经籍史书而已;书上说你是魔,你便是魔了,也没别的话。”   耿照心想:“听前辈的口气,这个薮源魔宗似乎还不是太坏,后人不知内情,竟是冤枉了他们。”   魏无音似看透他的心思,摇头道:“那也不必将他们当成是什么善男信女。薮源魔宗最初被称为“天源道宗”,与沧海儒宗、大日莲宗等合称“东境三宗”,在还没有三铸、四剑等七大门派之前,便是由三宗分治东海,各领一方。   “日换星移,随着光阴逝去,沧海儒宗、大日莲宗消亡于东海的历史之中,天源道宗却坚持与中原皇权对抗,手段尽出,最盛时据点分布天下,影响力遍及整个东胜洲;从崛起到消灭,历时大约两百余年。   “中原朝廷从此怕了东海的势力,历代均拨大兵据守,以防这些以“鳞族后裔”自居的东境遗民作乱,更将天源道宗改称为“薮源魔宗”,史书上所写,自然是没一句好话。”   “能躲在隐密处,控制东境武林达两百年之久,一度威胁中原皇廷,几乎颠覆天下……”老人说着摇头,声音里有一丝难言的欷嘘:   “手段是够厉害了,染的血腥、杀的无辜,决计是少不了的。但经过两百年的光阴,暮气已深,被新崛起的正道势力连手铲除。残余的教众及外围势力仍有一定的实力,终究不能尽灭,这些外道至今尚在,便是你们口中的“七玄”。”   东境之人说起“七玄”,都觉诡秘重重。   耿照江湖阅历有限,连“七玄”是哪七支外道邪派都说不上来,这个名号却是自小听熟了的。从前村里小儿夜啼,大人们总说:“还哭!七玄界的妖魔鬼怪来抓小孩啦!”十之八九都能收效。岂料七玄中人,竟与薮源魔宗有此关连。   “薮源魔宗覆灭的前夕,教中首脑知道已无力回天,便将魔宗里最厉害的秘器“五毒妖刀”放出,做为玉石俱焚的手段。五毒,指的是“贪、嗔、痴、慢、疑”五种人心恶念,五毒妖刀顾名思义,就是五柄能操控人心、利用人性弱点的诡异刀器。”   耿照想了一想,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前辈,弟子略通锻冶技艺,曾听此道中的长者说:世之神兵,若非快锐异常,便是无比坚硬,也有机关精巧、能做许多变化的。然而,钢铁终究是死物,再怎么神异,也不能超越持用者的控制,更遑论操控人心。这点弟子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魏无音不置可否,随手一指:“那么,你背上这柄用布层层裹起的“赤眼”,又该如何解释?你所学的铸冶术,能不能铸出这么一柄专克女子的淫毒之刀来?”见他摇了摇头,正要开口,忽听耿照反驳:   “丹术可制淫毒,但弟子不通丹道,不知淫毒是怎么来的,只知锻冶之术,万万造不出一柄毒刀。那“牵肠丝”的剧毒可以是后来涂抹上去,也可能是配好藏在刀柄中……无论如何,总不能是锻冶而得。”   魏无音微微一怔,拍腿大笑起来。   耿照低头道:“弟子冒犯,请前辈见谅。”   老人摇了摇手,片刻才道:“你,始终不信世上有能寄体复生、有智有识、经百年十世轮回而不灭的妖刀。对吧?”   “是弟子无知。”   “真是个顽固的小子。”魏无音叹道:“说不定就要你这样的人,才能挺身对抗妖刀。但四百多年前,魔宗乍灭、妖刀初现的时候,放眼天下却没有一个如你这般、能够勇敢到顽固无知的人。   “妖刀横扫东海,甚至将杀戮延伸到南陵、西山各地,造成如瘟疫般的祸害,受害百姓多以万计,史书上说是“白城东蛊”,意思是说这场妖蛊之祸,是从白城山以西--也就是东海道--来的。”   史书既有记载,恐怕就不是凭空捏造。耿照蹙眉:“如此,这场白城东蛊之祸又是怎么平息的呢?”歪了歪脑袋,自言自语:“妖刀纵有异能,五把刀要杀害数千数万条人命,却又如何能够?”   “你很聪明。这说来就话长啦,暂且按下。”魏无音微微一笑:   “妖刀在害了这么多人命之后,居然自相残杀起来。起初世人很高兴,以为是天谴,五刀混战到最后,只剩下一柄,威力更强、杀戮更重,便如蛊王一般,人们才知道:原来妖刀天生就像毒物,会彼此相互吞噬,存活下来的那柄便是真正的妖刀,五毒具备,再也无法匹敌。   “这把成体的蛊王妖刀就这么作乱了三年,斩尽天下英雄,最后才毁于天火。这便是第一次的妖刀之战。”   “天火”是指雷电造成的深林野火,亦指雷电。古时冶铁不比今日,没有鼓风炉等设施,大匠为冶精金,常在多风多雨的山顶筑坛设炉,借助雷电或野火提升钢铁的强韧度。耿照曾听七叔说过,故尔知晓。   “第二次妖刀之战,却是发生在三十年前。”   魏无音道:“当时,澹台氏的碧蟾王朝已灭,白玉京毁于大火,入侵中原的域外异族忽然退兵,天下五道顿时无主。统治东海的独孤阀起兵逐鹿,大军推至央土,正与各地藩侯节镇陷入混战,盘据西山道的韩阀一系虎视眈眈,天下仿佛一锅沸汤……”   他目光投向远方,思绪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遍地烽火的时代,片刻才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四百年前被天火消灭的妖刀,却在东海出现。后来有人比对昔日留下的古文图书,发现妖刀的形制与四百年前略有不同,判定四刀乃妖魂重生,非是四百年前的原刀。”   “四刀?”耿照听得心中一动:   “前辈是说……二度苏生的妖刀仅有四把,而不是五把?”   魏无音点头。   “第五把究竟有无重生,我不敢说,但那把刀自始至终都不曾出现过,妖刀无法产生蛊王,遂不再自相残杀,反而专心杀戮,为祸亦极惨烈。东海百余派门,或灭或衰,总数超过三成,耆老菁英折损不计其数。   “所幸妖刀未齐,才能个个击破。三十年前的万劫刀,便是老夫亲手所断。”   “三十年前的万劫……与碧湖姑娘持有的那一把,有什么不同么?”   ““形”不太相同,不过“神”却是一样的。”魏无音沉吟道:   “万劫是一把嗔怒之刀,杀意决绝,极端嗜血,千万不能被它钝重的外表所骗。此刀附身之人将成修罗,会使一路名唤“不复之刀”的诡异刀法,杀人于无形,所经处血流漂杵;单以为祸程度论,此刀应列为首要除去的目标。”耿照仔细牢记。   他心中还有许多疑问,正要提出,忽觉魏无音口气不对,小心道:“眼下这第三次的妖刀之争,幸有前辈指引,才能减少伤亡,不会重蹈三十年前的覆辙。”   魏无音摇头苦笑,将灵官殿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巨细靡遗,点滴不漏。   听到莫殊色终究还是难逃一死,耿照心中难过,暗想:“难怪前辈要劝她……劝二掌院爱惜生命。莫三侠这般古道热肠,却再也没有行侠仗义的机会了。”不愿随口安慰,只问:   “前辈的掌伤,不知要不要紧?”料想魏无音的修为深湛,纵使不能自疗,压住内伤总还能够。   “迟了。”魏无音微微一笑,拂了拂膝上微尘:   “我中的是“不堪闻剑”,本宫的无解之招。”   耿照不禁愕然,急迫间只想着要救,又隐隐觉得不对,片刻思绪才恢复运转:““不堪闻剑”是指剑奇宫绝学,招无花巧,全凭内劲,据说是……是无药可救。”起身欲唤,一见魏无音的目光,语言顿时哽在喉间,双手抱头,颓然坐倒。   老人倒是一派潇洒,淡然微笑。   “剑劲入体,血脉渐凝。老夫……恐怕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没有解药或解方么?”耿照霍然站起:“前辈!不治治看,怎知无药可解?”   “混蛋!指剑奇宫四百年来的武学结晶,由得你这般小看!”魏无音又好气又好笑:   “我活够啦,并不怕死。只是当年曾对过妖刀、知其底蕴,又活到现在的,只剩下老夫与水月掌门杜妆怜二人。她旧伤未愈,我十年没见过她了,不知还余几分清明。我死之后,妖刀恐无人能制,东海又不知要牺牲多少菁英,才能将妖刀重新封印。”   耿照想象着遍地尸骸、血流成河的情景,抱头喃喃道:“前辈,这……这该怎么办?”   “我想了大半夜,眼下只有一个办法。”   耿照愣愣抬头。   “我指剑奇宫传承了四百年,历代宫主都是不世高手,几无例外。”琴魔乜眼一笑:“你知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或许奇宫之主都是万中选一的绝世奇才,又或者宫内藏了什么神功秘籍……)   耿照转过无数念头,心里却很清楚:世上本无十拿九稳之事,人说独孤皇族多有英才,但白日流影城不过也才两代更迭,便出了个被讥为“富贵乞丐”、“东海大傻蛋”的城主独孤天威,倒行逆施,徒惹非议,广为四方人笑。   正所谓:“树大有枯枝,族大有乞丐。”指剑奇宫特重血裔,四百年的历史中,竟没出过半个武艺稀松、才智平庸的宫主,单说此项,便足以傲视东胜洲历朝王家,其中必有文章。   “因为本宫传有一部神异的秘术,名唤“夺舍大法”。”   ““夺舍大法”?是一部武功么?”耿照闻所未闻。   “可以说是,但又不完全是。“夺舍大法”练的不是招式内力,而是心识。”   “心……心识?”   “传说中,龙先天具有夺人之威,包括人在内的天地万物一看到真龙,便会吓得两腿发软,不由自主跪地俯首,完全慑于真龙之威,心神恍惚,无法反抗。   “这路“夺舍大法”,便是以道门秘传的啸法、心斋冥想之术为本,将修练者的“心”锻炼强大,继而凝聚成“识”。临敌时,进可以扰控人心,对敌人造成有如龙息一般的强大压迫;退可以守住空明,即使落居下风也绝不慌乱,一步步压倒敌人,等待胜机,因此又叫“龙息术”。”   耿照悚然一惊。“世上竟有这样的武功!若无防备,一旦临阵遭遇,就算练有多强的刀法剑术,又岂能抵挡这样的无形攻势?”   “还不只如此。”魏无音似乎读出了他的心思,神秘一笑:   “夺舍大法练到了极处,甚且能掠人脑识,只消盯住猎物的双眼,便能教他心神恍惚;要知其所知、欲其所欲,也不是什么难事。须知世上芸芸众生,意志不坚者多,心念专一者却少,是以这套龙息之术所向披靡,堪称神技。”   然而绝顶高手的意志,必定十倍、甚至百倍于常人。夺舍大法若不能对他们产生作用,又岂能无敌于天下?   “你很聪明。”魏无音点头笑着,凤目中掠过一丝嘉许之色:   “高手对决,夺舍大法能发挥的作用相当微妙,是好是坏,尚在未定之天;一味想依赖这路心诀取胜的,本身就是无可救药的蠢货,猪头猪脑,还有什么舍好夺?夺舍大法能使本宫历代之主成为绝顶高手,靠的不是夺取,而是转移。”   “转移?”   “没错。”   魏无音解释:“夺舍大法练到后来,由冥想至观想,最后返照空明,据说心识能离体自在,突破肉身的限制,顷刻万里、遨游天下,其中境界妙不可言。”   耿照有些迷惘,忽起一念:“就像……灵魂出窍么?”   魏无音抚掌大笑。   “或许吧?我也不知。总之,修练夺舍大法的先代高手们发现,如在死前以此法将心识移转到另一人身上,便有可能将自身的智识阅历,集中于一人之身。”他诡秘一笑,一个字、一个字说:   “一个人练一辈子,可能成不了绝顶高手。但如果身上汇集了十个、甚至百个千个一流高手的毕生心力呢?”   耿照听得毛骨悚然。   指剑奇宫用这个秘术改造继位的新主,已有四百年的时间。不论其他,光是历代宫主传承,就已经令人不敢想象--在奇宫之主身上,累积了四百年来奇宫首脑的智识、阅历,他们会过的绝世武功、遭遇过的绝顶高手、看过的兴衰起伏,通通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虽说如此,但夺舍大法也不是全无缺陷。心识移转后,在某些人身上效果极好,纵使年纪幼小、甚至从未上过龙庭山,却能说出前代种种,犹如转世灵童;有的却只得到浮光掠影,影响几近于无。“若施与受的双方都练过夺舍大法,效果通常会比较好。”魏无音解释。   “那么,”耿照想起一事:   “心识移转之后,给予的人便会死么?”   魏无音点头。   “在本宫,通常只有佩挂紫鳞绶以上的长老在坐化之前,可以对宫主施行夺舍大法;紫鳞以下,只有佩挂金鳞绶者才能使用夺舍大法移转,须经宫主批准,并由宫主指定承接之人,不得私授。宫中资质过人、天赋异禀的弟子,自小便习有冥想观心的入门基础功夫,等将来晋身长老之后,再酌情授予大法心诀。”   “如果……如果宫主接受移转之后,心识却被长老夺走呢?”   “那就代表他没有担任宫主的资格。”魏无音冷笑:“世上,没有心智薄弱的真龙!想要统领指剑奇宫,成为群龙之首,连这点能耐也无,合该他魂飞魄散,永世不存!”   耿照心念一动。   “我听说指剑奇宫的韩雪色韩宫主年纪很轻,就算没亲身经历过妖刀之争,既然身负四百年的夺舍大法所传,一定也知道对付妖刀的方法!”   魏无音默然半晌,缓缓摇头,目中神光微敛,初次显露出一丝颓唐与无奈。   “小子,你心思很快,可惜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   原来奇宫先代之主应无用,于三十多年前碧蟾王朝覆灭之际,突然只身北上,从此消失了踪影。多年来,指剑奇宫派出无数高手找寻,足迹遍布天下,却始终难觅音讯。   “我师兄的武功很高,要杀他是件极为不易之事。这些年来,我一直相信他还活在世上的某一处,只是遭遇了什么不可抗力的阻碍,才无法返回东海。”老人叹息:   “无论如何,前宫主失踪,这四百年的真龙之传算是断绝啦。我们这些个挂紫鳞绶的老不死,与韩家小子有约定:身死之日,便要以夺舍大法将毕生所知转移给他,在真龙回归之前,为本宫再造一条新龙,以守护祖宗留下来的基业。”   耿照心念电转,忽然明白了他跟自己说这些话的原因。   --琴魔伤重,恐怕撑不到天亮,一时间又无法离开红螺峪,另寻合适的对象,染红霞等三姝身中淫毒,将来或许还有什么变化,唯一能承接“夺舍大法”之人,只剩下自己。   “小子,我对你不住。这件事,你和我都别无选择。”魏无音沉声道:   “说与你听,并不是征询你的同意,不管你愿不愿意,为了天下苍生,老夫都必须将心识移转到你身上,以保住对付妖刀的最后一丝希望。老夫劝你,莫想要逃跑或抵抗,我虽然命已不长,万不得已之时,杀你仍是绰绰有余。”   耿照心知他所言非虚,沉思片刻,问道:“老前辈,转移之后,两个人的意识是否只能留下其一?”   魏无音淡然回答:“过去,也曾发生移转之后,一具肉身里分据着两人的情形,但四百年间仅此一例,你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以直接说“是”。”   “失败的那个,灵魂将灰飞烟灭?”   “强者存、弱者灭,同天地造化之理。”   “若接受了前辈的心识,将来是否要还给韩宫主?”   “给了你的,便是你的东西。我与韩家小子的约定,与你无关;爱还不还,随你高兴。”老人道:“但老夫先说在前头,一旦移出神识,肉身就算是完蛋大吉,你如非半死不活、像老夫已难见明天的日头,我劝你还是别这么大方得好。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耿照摇头。   “将死之人,你算是问题多的。”魏无音乜眼道:   “怎么,死也要做个明白鬼么?”   耿照还是摇头,慢慢说:“晚辈是想,万一留下来的是我,有些事还是得先问清楚才好。”魏无音一愣,忍不住哈哈大笑。耿照见他笑得开怀,想想自己真是不知死活,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说你啊,”魏无音直拍大腿:“一点都不怕死么?”   “怕得要命。”耿照憋着嘴角抽搐,好不容易才把话说完:“但死便死了,总要把事情弄清楚啊!前辈,这夺舍大法杀人,不知会不会很痛?”   “他妈的!我怎么会知道?”   一老一少在风里放声大笑,视隆隆激流如无物,笑到酣处,满山林树皆为之摇。   “没同你喝上一盅,甚为遗憾。”魏无音掸掸襟袂,一跃而下:“但时间有限,不得已耳。这夺舍大法移转的效果,谁也不能逆料,为防生变,先把我能想起来的说与你听。你记心如何?”   “还可以。”   魏无音将五柄妖刀的特性、对应的武功,当年推测而得的妖刀寄体之法等,仔细说了一遍,命耿照一一复诵;又教他千余字的口诀,交代:“夺舍大法的诀窍,已不及为你细细解说,你且将心诀背下,将来说不定有所帮助。”   那心诀十分拗口,虽是四字骈连,字与字之间却没什么关连,形义不通,韵不成韵,似是某种表记对象的暗语,每个字都代表一样东西,如“生駞虎血,履组紫绶,鲲鹏雉蜃,云炁火光”云云,简直莫名其妙。   魏无音一字一字写在地上,教他牢记读音,命耿照来回背诵五遍、默写五遍,直到一字不错,这才放下心来,传授他冥想静心的法门。相较于夺舍大法的千字怪文,这些法门易懂得多,耿照盘膝而坐、五心朝天,渐渐收起脑中杂识,心绪沉入一处幽暗不明的虚无中。   “很好。”魏无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现在,你在心底默背方才教你的千字文,什么事都不要想……”   耿照依言而行。那千字怪文极是难背,心里一想到字形时,脑海里的读音往往就跟不上;好不容易想起怎么念了,字的样子却又模糊起来。耿照一边与音形缠斗,偶尔遇上一、两个原本认得的字,字义突然又跑出来搅局,前后文的意思似有串连,但越解释就越不通……   不知不觉,他陷入了一片千字海中,连“不懂”两个字都变得有些不懂了,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丝丝“不懂”的感觉。   ◇ ◇ ◇   耿照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座极其巨大、无边无际的库房里,依稀是流影城里收藏文簿、药材的地方,但转瞬间“文簿”、“药材”,甚至“流影城”三字都离他而去。渐渐的,耿照不知此地本源何处,只觉有些熟悉--直到“熟悉”二字也转淡消逝,终于不知自己所感为何……   在这座意识的库房,周围都是数不尽的方格抽屉,屉上一方小小字牌,写着各式各样的字。耿照伸手想摸,却逐渐念不出牌上墨字。   迷惘之间,远处一只屉柜突然被拉了出来,落地化成一缕灰烟,成为幽影的一部份;另一只不知何来的屉柜凭空出现,“匡”的一声推入空出来的屉格里。耿照凝视着新抽屉上的字牌,只觉得自己应该知道;看着看着,突然明白,失声念了出来:   “万……“万劫”!”   一瞬间,数不完的抽屉震动起来,“格格格格”的退出屉格,仿佛整座库房陡然活了过来,无数新的屉柜浮在半空中,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从天而降!   耿照忽觉失落,奋力将眼前快要掉落的屉柜按回去,死盯着屉上墨牌:“我……我一定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我一定知道……我一定知道……”鼻中骤酸,一股无力感袭上心头。   海潮般的新屉柜从天而降,逐渐占据了屉格,被震出的旧屉柜如火山尘般簌簌而落,不停坠入脚下的黑暗之中,遍地都是浮浪沸鼎似的幽影搅动,整个空间摇撼得轰隆震耳,仿佛即将崩溃--   (我不要!我……我不想忘记这些东西!)   他牢牢抱着眼前的抽屉不放,无助的泪水沾湿了墨牌,那些陌生的字迹忽然一阵扭动,在他眼底逐渐产生意义。   耿照凝目半晌,倏地明白那三字是“耿老铁”,流泪大笑:“是阿爹!是阿爹的名字!”转头望去,周围的字牌无一不识,分别写着“龙口村”、“七叔”、“姊姊”、“黄缨”……   轰然一响,满天的屉柜通通坠入旧格中,陡地失去踪影。   他随手打开写着“姊姊”两字的抽屉,一幅幅姊姊的音容笑貌就这么浮了起来,微带透明,全是他七岁时最后见到的模样。姊姊雪白的瓜子脸蛋他几乎已不复记忆,此刻骤见,忍不住伸手去摸,赫见在柜中层层迭迭的姊姊影像底下,一片滔天血海浮荡,裹着一条挥舞刀器的鬼影!   (是……是妖刀!)   一惊之下,魏无音嘶哑的嗓音忽在耳畔响起。   “我年少之时,一心想做英雄。为成英雄,爱无所爱、友无所友,到头来只剩一身飘零,回首前事,不如行酒浮舟,相忘于江湖。少年人,我心倦了;剩下的,就交给你啦。”老人语声寥落,仰天豪笑:   “遍履城山不求仙,独羇花月欲穷年,一罢掷杯秋泓饮,胜却青锋十三弦!”   ◇ ◇ ◇   “……前辈!”   他一跃而起,触目只见阳光灿烂,林间莺声啁啭,溪上云蒸消淡,哪里有什么书库、有什么血海?红彤彤的砂壁上回映日光,如抹胭脂,崖上绿树低垂,翠色的林叶被阳光一照,远远近近地笼着一层剔透晕黄;掩眉眺去,便如一树小巧扁玉。   耿照几乎以为一切只是一场梦,忽然间福至心灵,缓缓回头。   清溪水畔,一身大袖宽袍、灰发披面的清癯老人倚石闲坐,低头垂手,一动也不动,左手五指没入清洌的水中,仿佛应和着梦里“行酒浮舟”的苍凉笑语。   --失败的那个,灵魂将灰飞烟灭。   --强者存、弱者灭……   --我活够啦,并不怕死。   (原来你从一开始,便是如此打算的么,前辈?)   耿照回过神来,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对老人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时,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现在更重要的,是确认夺舍大法转移的效果。他揉揉额角,除了些许头晕目眩,并没有其他的异状;索遍枯肠,也没有魏无音说过的东西以外、关于消灭妖刀的一丝一毫。耿照怔怔地瞧着双手,瞧着流动的水面之上、映出的那张不断变形的面孔,心中一沉。   看来……是失败了。   没学过夺舍大法的自己,浪费琴魔保守了三十年的妖刀之秘,放眼当今东海,能克制妖刀的最后一丝希望已然破灭。他僵硬跪在溪畔的圆石滩上,任由溪水浸湿了膝布,没有抬头再望一望老人的勇气。   耿照对人生的盼望,一直都非常、非常的微小。   他一点也不想引人注目,只希望攒够了钱,替姊姊找个殷实的好人家、风光办场婚礼,再把阿爹接来流影城,好生奉养;当然,将来手头宽裕了,还是得在龙口村买一小块地,让阿爹百年之后,可以回到年轻时候落脚的地方……   然而在这一瞬间,他却极度渴望自己就是老人口中的英雄,别让琴魔前辈的期盼落空,别让三十年的和平一朝破灭,别让这么多的无辜百姓再染鲜血……   “可恶!”   他一拳击在水中,钢牙紧咬,不甘心的眼泪又淌出眼眶。   “羞羞羞!”清脆的笑声自背后响起:“这么大人了,一早便哭鼻子。”   耿照回过头,一抹娇小的身影背手而来,风中黄衫摇曳,腴润结实的小腰上挺出一对鼓胀的胸脯,笑靥嫣然,却是黄缨。   “怎么……怎么是她?”他微感诧异,忙抹去泪水。   黄缨睁大杏眼,捂嘴惊叫:“老爷子怎么……怎么就死啦?”难以置信,又不敢伸手去摸尸体,东张西望片刻,随手拾了一根干透的浮木长枝,便要去戳。   耿照赶紧夺下,见她杏眼一翻、似要发作,忙道:“前辈去世了。”将魏无音身中“不堪闻剑”一事约略交代。黄缨对这个凶霸霸的老头儿素无好感,心想:“死了便罢,不然成天喊打喊杀的,也是麻烦。”   耿照天生力大,独自将魏无音的遗体扛至崖边,以免被溪水打湿;又与黄缨一同堆起篝火,加些湿柴生烟,希望引起流影城巡逻哨队的注意。黄缨手脚颇为利落,两人合力,很快就布置妥当;百无聊赖,并肩坐在溪边踢水聊天。   “她……二掌院呢?”耿照望向远方,故作无事。   “还在睡呢!”黄缨斜乜着他,促狭似的一笑:   “这么关心,怎么不进去瞧瞧?”   耿照脸上一红。所幸他肤色黝黑,倒也不怎么明显。   黄缨哼哼两声,没真想让他尴尬,撇了撇粉润的两片唇瓣,低着头一径踢水。“可能累啦,睡得正香呢!我替红姊穿好了衣裳,等她醒来,不会难堪的。”   “谢……谢谢。”   黄缨爱看他脸红的样子,故意逗他:“你少沾亲带故的!我又不是采花贼,昨晚睡得可沉了,怎么都编派不到你姑奶奶身上。”眨了眨杏眼,笑得一脸坏坏的。   耿照无心谈笑,闷着头不发一语,只将右手浸在水里,默默划动。黄缨一见他乖,心里便觉欢喜,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料想他与那老头儿有什么私底交情,难免伤怀,不以为意,自顾自的说笑话与他解闷。   说着说着,崖顶忽然传来人声,疏疏落落,渐次往这厢靠近。   黄缨一怔,喜得抬起头来,欢叫道:“有人来啦,有人来啦!你这人闷归闷,倒也不说空话。”双手撑后往溪石上一跳,结实的圆臀稳稳坐落,双乳一阵摇颤,从水里抽出两只白生生的细嫩小脚,在晒热的石上踏干水珠,套上小靴,扯开嗓门对崖上大叫:“喂,快来人哪!我们在这里--”   她喊了几声,一想不对:“本姑奶奶喉音娇嫩,怎能干这个活儿?”忙叉腰回头,拉下脸来:“喂,快来帮忙叫啊!你不想上去了么?我--”   耿照“嘘”的一声,神情凝肃,皱起鼻头歙动着,喃喃道:“风里……有铁心木的味道。”   “铁你的死人头!”   黄缨直想一脚将他踹进水里,正要抡起粉拳,揍醒这个浑小子,却听耿照低声沉吟:“……还有血。还有血的味道。你,没闻到么?”黄缨手举在半空,听他说得严肃,不觉摇了摇头。   他喃喃自语:“铁心木,和血的味道……这是妖刀的气味,是……妖刀万劫独有的气味。为练“不复之刀”,万劫的刀尸一定会找百年以上的铁心木……”抱头苦苦思索,似乎遗漏了什么。   黄缨一怔:“你怎么知道?老头儿同你说的么?”   “没有……前辈没来得及和我说这件事。这……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就装在这里,一想……就想出来了。”他呆呆地指了指额角,忽然一跃而起,大笑大叫:“成功啦!真成功啦!这……这真的有效……真的有效!前辈,我们成功啦!”   黄缨被他吓傻了,一动也不敢动。   耿照欣喜若狂,差点冲到魏无音的遗体前跪下叩头。但狂喜也不过是一瞬之间,他五感较常人敏锐,那混合了铁心木香气的血腥味铺天盖地而来,仿佛已近在咫尺,赶紧狂奔至山崖下,双手圈口,放声大叫:   “快走!这附近十分危险,不要靠近!快快离开--”   黄缨差点没晕过去,一扯他衣袖,气急败坏:“你疯啦!”正要唤人来救,却见崖上探出一张圆胖红脸,一名肥壮的青年道人鬼头鬼脑张望片刻,回头叫道:   “你们快来看哪,底下是魏无音那厮!瞧那服色……还有水月停轩的小妞!”   此人黄缨自是不识,耿照却觉十分眼熟,瞧着额角隐隐生疼,不觉沁出豆大的汗珠,蓦地心底冒出“鹿别驾”、“沐云色”这几个名字,还有在灵官殿里,他一人独战天门群道的丬影残识……   耿照并不识那青年道人,可魏无音见过。来人竟是观海天门的胖道士曹彦达。   第十折 狂歌策马,十步一杀   原来昨夜苏彦升、曹彦达等一行,随谈剑笏退往湖阴城驿暂避,因迟迟未有鹿别驾的消息,天未大亮,便请驿站里的值更官员代为通报,要向谈剑笏辞行。那官员揉着惺忪睡眼,嘟囔着:“有你们这么不懂规矩的么?现下是什么时候,惊扰了大人,谁来担待?”   想不到谈剑笏向来起早,虽内伤未愈,不到卯时便已起身。   苏彦升等求见之时,他一身锦袍官靴,仪容整肃,正端坐在官厅里用早饭,桌上一杯醋芹、一碗咸豆,一碟麻油拌莴笋丝,就着一盏豆焰小灯配粥吃。身旁仅有一名院生服侍,伺候大人盛粥之后,也自取碗筷坐下来同吃。谈剑笏头也不抬,显然平日就是如此。   苏彦升上前一稽首,谈剑笏起身抱拳回礼。   “谈大人,家师一夜未回,着实令人担心。贫道欲率敝派人马,先走一步,特来拜别。”   谈剑笏想想也是道理,鹿别驾武功虽高,孤身一人遇上了妖刀,一样讨不了好。点头道:“也好。只是天未大亮,先不忙着走,一起坐下来用早饭吧?”苏彦升坚持不肯,谈剑笏也不好勉强,一路送出驿所。   其余天门弟子整装完毕,肩囊佩剑、背负刀器,都在邮驿之外等候。约莫清晨露重,一个个都缩颈团手,面色阴晴不定。众人齐出了大门,曹彦达忍不住嘀咕:“好歹是个四品官儿,怎吃得这么寒碜?还说要请客哩!不怕人笑话。”被苏彦升瞟了一眼,才赶紧闭嘴。   鹿别驾此番下山,是抱了为子报仇的打算,刀门各观一接诏令、倾力支援,一共动员两百多名弟子。谁知灵官殿一役遭妖刀血洗,折损将近七成,紫星本观出身的只剩下苏彦升、曹彦达等十数人。   走出里许,一名外观弟子忽道:“苏师兄,咱们现在要往哪儿去?”   苏彦升心情不佳,连头也不回,冷冷说道:“先将宗主与鹿师弟寻回,然后再做打算。”那人沉默片刻,又开口道:“苏师兄,昨夜大伙儿都没睡好,一早起来粒米未进,心情怕不是太好。要不要……这个……先找地方填饱肚子,要干什么也才有力气?”   苏彦升停下脚步,见他肤色黝黑,一脸的大麻子,活像乡下来的庄稼汉,益发恼怒,面上却不动声色,斜眼乜道:“你是哪间观门的?叫什么名字?”那人陡然间被问得有些着慌,嚅嗫片刻,才道:“小人是……是从钟山菰苗观来的,叫史弘志。”   苏彦升冷笑:“不是“彦”字辈的么?”   史弘志麻脸一红,低头道:“不是。苏师兄是紫星本观的高徒,自是没听过小人的名号。”   观海天门自“披羽神剑”鹤着衣接任掌教以来,积极推行“道徒登真”制度:每年春秋两季,由各观自行挑选资质上佳的优秀弟子,送到真鹄山总坛接受长达一百天的三坛大戒。受戒完成的发给戒牒、戒衣,由总坛依字辈排行颁予道号,录进《登真箓》中,正式由见习的道徒升作玄门道士。   事实上天门诸观各有基业,如鹤着衣原是剑门一脉“青帝观”的住持,被推为掌教之后,才移居总坛洞灵仙府。   总坛自身没有田产银钱,养不起这么多前来受戒的道众,自然也不能要掌教座下的青帝观一体支应,各观在遣送弟子回总坛之时,均需缴交一笔费用,以应付长达三个月的三坛大戒期间、衣食住行等各项花销,称之为“登真钱”,再加上往来路费,其实是笔不小的开销。   像钟山菰苗观这种穷乡僻壤的小庙,靠着紫星观的接济,几年才能送一个道徒上真鹄山,观内能排得上字辈的寥寥无几,多半都像史弘志这样,由自家的长老住持授戒了事。   苏彦升斜眼冷笑:“想吃饭么?好啊!你去镇集上寻一间分茶饭庄,爱吃什么点什么。这顿饭钱便算是菰苗观请客,机会难得,大伙儿千万别客气啊!”史弘志笑容凝住,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曹彦达伸指戳他胸膛,大声道:“你是什么东西!这里轮得到你说话么?叫你们观里“彦”字辈的出来说!什么玩意……”话没说完,史弘志猛一挥手,怒道:“俺菰苗观里彦字辈的,昨晚都死在灵官殿啦!咱们不远千里而来给你们助拳,平白牺牲性命,还不值一顿饭!”   曹彦达被他一推倒地,伤腿疼得死去活来,大叫:“你……你们这些乡巴佬,造反啦!”其余的紫星观弟子纷纷上前,伸手去推史弘志:“干什么、干什么!动手打人哪!”没想到史弘志却一动也不动,周围的外观弟子面色阴沉,反而围了上来。   紫星本观的人马只剩下十来个,其余五十几人全都是刀门同宗的外观弟子,扣掉存心观望、两不相帮的,双方也还有两倍以上的差距,形势登时逆转。紫星观诸人被围在中间,曹彦达哇哇大叫:“你们……你们别乱来!宗主要知道了,你……你们没个好死的!”   苏彦升手按剑柄,沉声道:“史兄弟,你们想怎样?”   史弘志原本只想发发牢骚,不想肘腋生变,转眼竟已到了这个地步,心想:“若让宗主知晓,我一定完蛋大吉。”忽起歹念,喝道:“你们这般欺负人,当我们是什么?不先替昨晚牺牲的弟兄们收尸,只想找你师傅!”左右被激起敌慨,纷纷骚动起来。   苏彦升冷笑:“大家都是同门,你说的是什么话来?你想吃饭,难道我肚子不饿么?试问你袋里,有多少银钱能喂饱这么多人?我身上可是一毛也没有。”众人一阵错愕,顿时无语。   苏彦升又说:“昨夜走得匆忙,钱囊都留在灵官殿中。我正要带你们回去,取了银钱,才好办事。”众人半信半疑。史弘志唯恐气势一弱,再也杀不了紫星观诸人,忙道:“用不着那么多人一起走,我与你同去,众人在这里等便是。”一使眼色,三名与他相熟的外观弟子顿时会意,便要押着苏彦升一起离开。   忽闻一声长笑,一人从大树上跳了下来,吐掉口中长草,摇头道:“我劝你莫去为好。”来人约莫二十出头,年纪很轻,颔下留着粗硬燕髭,貌似粗豪,双眼却时时绽出嗤笑般的神光,十足的玩世不恭。他生得虎背熊腰,束腕长至肘底,以皮索交缠缚起,一身紫衫快靴,颇似江湖游侠。   苏彦升打量了他几眼,冷冷说道:“原来是你。”   那人懒惫一笑,撇了撇嘴:“我也不爱来啊!是掌教真人放心不下,硬逼着我来瞧瞧。没想到却遇上了狗打架。”曹彦达怒道:“呸,你嘴巴放干净点!”那人呵呵直笑,晃晃悠悠走了过来,也没看他怎么动作,“啪!”一声脆响,曹彦达已被掴得眼冒金星,左颊高高肿起。   “昨夜在灵官殿,就属你最丢脸,坠了本门的声名。你若管不住舌头,我可以代劳,一刀割去便了,以后也省得麻烦。”反手一掌,又是“啪!”一声脆响,打的居然是史弘志。   “你也知道还有同门的尸首弃在灵官殿,无人收埋么?只想着银钱,想着填饱肚子,丢不丢人?”史弘志抚着肿起的面颊,连他何时举手放落都没看清,见左右均面露愧色,心知大势已去,低着头不敢造次。   苏彦升冷眼旁观,忽道:“你一直跟着我们?”   那人两手一摊:“掌教真人只让我照看,没让我插手,要不是有群笨蛋打算自相残杀,我是只想在树上睡大头觉,睡到你们回山了再去交差。可惜啊,树欲静而傻蛋不止,谁得了好处?”圈指衔在嘴边,一声长哨,一点黑影自远方狂奔而来,眨眼便至,却是一匹通体紫亮、飞鬃如雪的高大骏马。   那紫龙驹除了鬃毛、尾巴,连四蹄与吻部都是白的,急奔倏停,到眼前才觉比寻常马匹高出一个头不止,犹如马中的巨汉恶来。马鞍两侧挂了两只皮囊,鞍畔除了卷起的铺盖,还有两柄并鞘长剑。   那人拍了拍马颈,马却甩甩鬃毛,不怎么搭理;说是主从,看来更像是一起混的酒朋食友。他从鞍侧的皮囊中拿出干粮,分给众人,朗声说道:“人死为大,昨晚牺牲的同门尚在灵官殿,总不能教他们曝尸荒野。吃完饼子之后,众人随我回去,一同为他们收殓,带回故乡。”   有人说:“如果……如果再遇上妖刀,那该怎办?”   那人笑道:“打不过就逃啊!你若不幸牺牲,想不想有人为你收埋?”一干外观弟子都觉有理,忙不迭的点头。史弘志道:“钟山离此甚远,我们观里有七、八位弟兄丧生,光是置办棺木、雇用马匹的费用……”忽觉心酸,忍不住低下头。   “不妨。”那人笑说:“掌教真人早有交代,此次的伤亡抚恤,将由总坛全数支应,众人不必担心。”   总坛虽无钱无粮,但掌教真人既许下承诺,自会由青帝观出面处理一切;思及此处,的确是没什么好担心的。史弘志等外观弟子大喜过望,放心大嚼起来,顿觉这干饼似乎特别香甜。   那人笑着对苏彦升说:“你不来么?”   苏彦升面色铁青,寒声道:“我找师傅去。”   “我已派人去打听了。据说附近有人曾见一名仙风道骨的道长,往红螺峪的方向去。”那人笑着说:“料想你也信我不过。你若要找,便自己去找罢。贵观弟子的遗体,我会着人贮装打理,先行送回真鹄山,你就不必谢我啦。”说着牵起缰绳,率领一干外观弟子离去。史弘志等均对紫星观深感不满,“呸”的一口唾在地上,头也不回,听任那人指挥。   曹彦达咬牙切齿,恨声道:“二师兄!便让这厮走了么?再怎么说他也只有一个人,咱们并肩子齐上,剁也剁死了他……”   苏彦升瞥他一眼,冷然道:“你有胆子杀掌教真人的关门弟子么?”   曹彦达一愣:“他……他是……”苏彦升目光望远,仿佛正以无形之剑刺着那个率众远去的宽阔背影,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就是他。掌教真人唯一的徒弟,“策马狂歌”胡彦之!”   “披羽神剑”鹤着衣,东海三大名剑之一,毕生曾收过五名弟子。而唯一活到现在、被公认能接掌其衣钵的,只有人称“策马狂歌”的关门弟子胡彦之。   胡家是东海仇池郡望族,世称“古月名门”,富甲一方,只可惜人丁单薄,族中不旺。胡彦之自小父母早逝,被忠仆送往青帝观,历时十五年而艺成,遂散尽家财,四处游历,赢得“策马狂歌”的侠名。为顾及古月名门、仇池胡家的最后一根孤苗,鹤着衣迟迟不肯让他受戒,胡彦之平时极少待在真鹄山,因此曹彦达等都不曾见过。   “以他的个性,既然敢孤身前来,近处一定伏有人手。”苏彦升冷冷的说:   “若是轻举妄动,不过平白给他一个杀人的借口而已。”   “师兄,现在呢?我们……我们要往哪去?”   “去红螺峪。”苏彦升头也不回,风中传来他利刃一般的声音:   “若不想死,就得在师傅想起我们之前,先找到他老人家的行踪!”   ◇ ◇ ◇   苏彦升、曹彦达等一行十余人,沿着红螺峪的峡谷一路搜寻,遥遥望见崖底升起一条灰烟,发现黄缨与耿照的身影,还有躺在崖底的魏无音遗体。曹彦达回头大叫:“二师兄,你快过来看!”   苏彦升临崖探头,见那人面貌清癯、宽袍大袖,果然是“琴魔”魏无音,又听得黄缨、耿照两人大叫,提气问道:“那位可是“琴魔”魏无音魏前辈?”他内力造诣远非耿、黄二人能及,这一下穿透啸风激流的声响,清清楚楚传入两人耳中。   黄缨唯恐他们掉头离去,大声回答:“是!不过他死啦,你们别怕!”   苏、曹等面面相觑:“魏老儿……死了?”   苏彦升心想:“找不到师傅,又失了鹿师弟的踪迹,沐云色有谈剑笏、许缁衣保护,一时间难以得手;再加上灵官殿一役损失惨重,我又折了师傅的颜面……这些罪名,我一条也担不起。”以鹿别驾睚眦必报的性子,如能取得魏无音之尸泄愤,说不定便能转移焦点。   他打定主意,大叫:“这位姑娘可是水月停轩的师妹?在下观海天门苏彦升,并不是坏人。”黄缨开心得几乎要飞起来,圈着小嘴大声回答:“我是水月停轩门下,姓黄,单名一个“缨”字。快点垂绳来救我们--”   “底下都还有些什么人?”   “我们师姊妹三个,这位是白日流影城的耿照耿兄弟!”黄缨叫道:   “我……我二师姊染红霞也在这里,你们赶快放绳子下来!”   “万里枫江”染红霞的声名传遍东海,正邪两道无不知晓。黄缨知她与耿照都不是举足轻重之人,唯恐对方不救,赶紧把师姊的名头抬出来。   苏彦升听得一凛,四下张望,问道:“二掌院也在么?怎……怎不见人影?”   黄缨仰头圈口,指了指岩洞道:“她受伤晕过去啦!你们快些垂绳,别净问这些不相干的。待上去后,什么都说与你听!”苏彦升回头吩咐:“去找绳索来,越多越好。如无现成的,取些被单布疋也行,动作快些!”左右称是,纷纷挤进烽火台去。   要带走魏无音之尸,决计不能让指剑奇宫的人知晓,否则麻烦旋踵而至,永无休止。   这水月门的小丫头,还有那流影城的耿姓少年都不是要人,本想顺手杀了,神不知鬼不觉;岂料染红霞也在崖下,此女的武名传遍东海,据说犹胜师妹任宜紫一筹,约与许缁衣相类,是个麻烦人物。“若是昏迷不醒,也还好办。”苏彦升暗忖:“若她神识尚且清醒,只等拉到半空中时,再将绳索割断,这崖壁四五丈高的距离,摔也摔死了她。”   却听耿照大叫:“快走!这附近十分危险,不要靠近!快快离开!”   他探头道:“小兄弟!你说有什么危险的?”   耿照叫道:“万劫妖刀,便在附近!你们若不离开,便以绳索垂将下来,先避一避。妖刀下不来的,这里很安全。”天门群道听得一愣,俱都笑了出来。曹彦达忍不住笑骂:“他奶奶的!黄姑娘,你相好的脑子不清楚啦,居然说下头比较安全。依我看,你们就别上来啦。”   黄缨听他言语粗鄙,大起恶感,只是求生的机会千载难逢,暂不与他计较,抡起粉拳猛揍耿照:“你闭嘴好不好?添什么乱!”无奈耿照的肩臂肌肉结实强壮,打得不痛不痒,倒是她自己十指指节隐隐生疼,不禁气结。   年轻道士从台中搜出十几条粗索,通通接在一起,沿着崖畔垂了下去。   黄缨见绳头越来越近,欢喜得差点掉下泪来,回头对耿照说:“你去将红姊她们背出来,我先上去,一会儿便轮到你们。”耿照摇头:“别上去。听我说,妖刀就在附近……我闻到那股味儿了。待在崖上,只是平白送命而已。”黄缨握住绳索,听他说得郑重,顿时犹豫了起来。   苏彦升遥遥望见,大声道:“黄姑娘,烦请你与耿兄弟帮个忙,将魏老前辈的遗体缚在绳上,让我们先将他老人家拉上来。”黄缨一听,登时不肯放手,急道:“怎不先拉活人,拉死人做甚?”   苏彦升道:“魏老前辈是江湖名侠,死者为大。况且,你二人若都上来了,谁能将遗体缚在绳上?”黄缨不依不饶,只说:“我不管,先拉我们师姊妹仨上去,别的没商量。”   曹彦达不耐烦了,怒道:“你再啰唆,老子一刀将绳索砍断,谁都别上来!”   这下连黄缨都听出不对:“看来他们要的是老头儿,不是想救人。”索性绳索一放,冷笑:“是么?这倒好,姑奶奶不上去了,有种你们自个儿下来。”曹彦达沉不住气,急忙骂道:“小浪蹄子!你犯什么浑?快将尸体缚上!”   苏彦升寒着脸低喝:“你才犯浑!闭上你的嘴。”扬声道:“黄姑娘,你是聪明人,我不跟你绕弯说话。你将魏老前辈的遗体缚好,我拉你们一块儿上来,这你总能放心了罢?”   黄缨还未答话,始终歙鼻闻嗅的耿照突然抬头,自言自语道:“来不及啦。”问黄缨:“你信不信我?”黄缨被问得一怔,俏脸微红,咬牙道:“你要敢骗我就死定啦,姑奶奶剁了你喂狗!”耿照点头:“让我先上去。”   黄缨知他不是贪生怕死之人,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耿照拉住绳索,大声道:“苏道长!请让我先上去。”稍微退开了小半步,有意让苏彦升看见自己。苏彦升皱起眉头,忽见他背上布包的形状十分眼熟,心念电转,不禁一凛:   “是赤眼!”   他见过魏无音持赤眼与幽凝相斗,知道此刀不是以接触人身的方式寄体,持之无碍,心中大喜:“若得赤眼刀,价值更胜魏老儿的尸体百倍!”强抑狂喜,不让声音泄漏一丝心情,答道:“好吧!你先上来。”右手握住剑柄,待耿照爬上山崖,便要杀人夺刀。   绳索的一头绑在崖畔的一株大树上,耿照试了试紧度,双手攀住一蹬,没等崖上的道士们拉起,踏着崖壁往上攀爬。苏彦升暗自凛起:“这小子身手不坏!”低声吩咐:“一会儿他爬了上来,大伙儿并肩子齐上。”众人会意。   另一名紫星观弟子屠彦昭嘴唇微舐,瞇眼笑道:“师兄,我瞧那姓黄的小妮子身段不错,水嫩水嫩的,是不是……这个,嘿嘿。”旁边的瘦子萧彦坤怒斥道:“你犯什么浑!要喝头汤,轮得到你小子么?也不问师兄喜不喜欢!”   屠彦昭揍他一拳,冷笑道:“师兄是什么人物,爱这种乡下姑娘么?我听说那染红霞才是武林中少有的美人,貌美如花、性烈如火,像这等罕见的销魂胭脂马,才配得上师兄的人才!你少在那儿瞎撩拨!”众人一阵哄笑。   苏彦升想到赤眼即将得手,再加上寻获魏无音之尸的大功,心情大为放松。那染红霞他曾在洞灵仙府见过几回,年纪与自己相仿,的确是个高挑健美、玲珑浮凸的端丽女郎;若能品尝那具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娇美胴体,在灭口之前尽情取乐,倒也是桩美事。   他抑着笑意,板起面孔低斥:“大局为重。事情办好了,再乐一乐也不迟。”   忽听曹彦达嘟囔一声,指着林间:“二师兄,这里照辈份往下数,除你之外,再来便是我了。那个染红霞归你,这一个可得给我,谁都不许抢。”他腿伤不便,担心不先说好,届时大伙儿“哗”的一声恐后争先,怎么也轮不到自己。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林中行出一条娇小身影,上身仅着小衣,玉色的肚兜裹着两团小小乳鸽似的细致绵乳,浑圆的乳廓线条起伏柔润,乳首尖翘,光看便觉得触感无比娇嫩。   少女裸露出纤细的肩颈,双肩对比娇小的身材,算是相当宽阔挺拔,然而肩线瘦不露骨,浑圆有致,衬与细细的颈子、细细的锁骨、细细的胳膊,精致可爱之中透着一股结实健美,令人忍不住想恣意蹂躏,一点都不怕会揉碎了她。   她虽然生得娇小,下身却比上身要长得多。被雨水打湿的纱裙中,透出两条白生生的结实美腿,并非是细细直直、如骨瓷般的纤弱之美,而是线条起伏玲珑,隐含着肌肉的结实与力道、充满柔软弹性的一双长腿。   仿佛呼应着双腿的健美,少女的臀线浑圆峰起,连接到大腿的部分连一丝赘肉也无,挺翘到教人无法移开双目的程度,侧看仿佛一只曲线惊人的细颈圆瓶,美臀上几可置物。   天门群道看得呆了,谁也说不出话来。纵使少女绷带缠头,只露出一双空洞的美丽杏眸,小手里拖着一条粗大的铁链,众人也不觉有异;虽看不见少女的真正面目,已觉是天姿国色。   少女裸着赤足,猫儿似的窈窕行来。   沾着黑泥的小小脚儿形状姣美,反而更显白皙精致,与赤裸的肩颈肌肤一样,呈现出一种涂了奶汁似、层层浸裹的滑润浆白。这润白是如此之浓,以致膝盖、肘踝等皮肤较薄之处,透出的血色都成了某种粉酥酥的橘红,加倍的柔嫩可口。   屠彦昭“骨碌”一声,直着脖子猛吞唾沫,差点忘了滑动喉管,一咳之下稍稍回神,喃喃道:“曹胖子,那姓黄的我不要了,给你好啦!我……我要这个。”曹彦达嗯嗯应了两声,才省起他说的是什么话,怒道:“放屁!她是我先看到的!”   苏彦升惦记着即将得手的赤眼刀,也不理曹胖子的浑话,见耿照离崖顶只剩丈余的距离,迫不及待伸手拉索。   耿照一跃而上,忽然抓着他向前一扑。   苏彦升重心不稳,被推倒在地,心想:“不好!这小子早有准备!”正要起身,一片泼漆似的滚热浆液兜头撒落,浇得他满头满脸都是;伸手一揩,却见满掌黑红,浓重的腥刺味冲鼻而入,竟是鲜血!   他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血。   愕然抬头,但见一柄巨大的铁链石刀挥洒开来,拦腰扫过三名师弟,那三个人形就这么硬生生“爆”了开来,所有的肢体形状一瞬间粉碎殆尽,满腔的血浆如瓶破汁流,随着残肢肉块崩溃涌泄,转眼便淌了一地。   苏彦升瞠目结舌,连声音都发不出来,鞋底踩着血污一跤滑坐在地,颤抖着倒爬几下,手掌“唧”的一声,忽然按进一团温热湿黏之中。缓缓转头,赫见屠彦昭双目圆睁、满脸披血,颈部以下摊成一片绞肉似的浓红汁块,白森森的断骨四叉戟出,仿佛拗弯了的梳齿。   他按压之处似是一团脏腑,手落浆出,温热的血汁混着膏脂,不住汩汩液涌,似乎还在跳动。   苏彦升惨叫一声,忽觉颈后风动,岩柱般的狞恶巨刃轰然扫至,千钧一发之际,被耿照推着滚倒开来,堪堪避过;“哗啦”一声骨拆肉散,数不清的碎肉断肢飞落在两人身上,几乎盖满。   “快走!”   耿照勉强从滑腻的血浆中撑起身子,拖着苏彦升往烽火台奔去。   苏彦升两脚发软、顶髻摇散,一头乱发被血污浆住,忽然发疯似的叫喊起来,双手不住乱摇;耿照膂力强横,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往后拖,“碰!”一脚踢开了烽火台的入口大门,拖着苏彦升往二楼。   这烽火台乃是白日流影城的巡逻哨所,底部以土夯成硬台,其上的建筑则是简单的木构:二楼是整片“回”字型的木制平台,四周搭起掩护射击用的女墙,上覆牛皮篷顶;平台中央挑空,从一楼的泥地上砌起一座砖制的积薪槽。一旦外敌来袭,于此间堆起柴草、干牛粪燃烧,其烟笔直入空,数里之外清晰可见。   耿照将他安置在平台上,透过女墙箭垛往下望,台后的小校场已成一片血池塘,十余名紫星观弟子通通化成红浆上漂着的残肢断体,有些被砸得糜烂不堪,有的却指掌宛然,能清楚看出平滑齐整的断口。   他隐约觉得奇怪,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见碧湖拖着万劫刀柄的粗大铁链,静静地立在血池塘中央,雪白的裸足踩着一地黑红,显得加倍白腻。   (她的身体……已经开始适应这把刀了。)   碧湖被万劫刀附身时,持刀的姿势与上一名刀尸何阿三很像,明明身子轻盈,动作却很笨拙;以细瘦的胳膊扛起巨刀,更是无端消耗肌力。经过一夜的时间,她的行动逐渐回复成小个子的灵活敏捷,走路开始有了少女的娇美韵致,改扛刀为拖刀,出招也多以铁链发动……   而铁心木的气味,证明她已开始修习万劫的独门武学《不复之刀》。   --但,什么是《不复之刀》?   耿照抱着头,几乎想一把拧将下来;无奈脑海之中还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想不起来。“可恶!”他咬牙切齿,努力回忆着万劫刀与铁心木之间的关连,忽听苏彦升尖叫:“快!快叫人来!都杀光了……都死光啦!”从怀中摸出一只火号铜管,对天一拉,“咻”的一声尖锐声响,烟火冲上白日青天!   大白天的看不见火花,然而那只信管不停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碧湖身子微微一颤,空洞的眼眸望向台顶。“糟糕!”耿照赶紧夺过来,远远掷出,已然来不及了。   碧湖拖着万劫刀点足掠至,铁链“喀啦啦”的一甩,石刃呼啸而来,轰的一声巨响,烽火台的木构塌去一角!偌大的四角木台摇摇欲坠,碧湖正要挥出第二刀,陡听一声长啸,马蹄声才在林间响起,一道黑电似的巨大马影已穿出树林!   马上之人正是“策马狂歌”胡彦之。   他着人安置好史弘志等外观弟子后,便折回原路,循迹找寻苏彦升一行的踪影。胡彦之周游天下,曾拜师学过无数杂艺,精擅一门名唤“缩地法”的捕猎追踪之术,其实已寻至附近。仗着那罕见紫龙驹的神异脚力,一闻本门警讯立即赶来,遥遥望见一地的血池残肢,惊骇之余,不觉动怒:   “你是何人?竟敢如此残杀!”按住鞍上的并鞘双剑,便要擎出。   他与碧湖之间相距约二十步,便是算上了铁链,犹胜万劫之长;但以紫龙驹的速度,却是眨眼可至,碧湖绝对不及回刀出手,双方可说是胜负已定。   耿照探出女墙,正想叫他剑下留情,勿伤了碧湖姑娘的性命,脑海中电光石火一闪,无数掠影残识陡然间组合起来,终于明白那些切割平滑的肢体是怎么来的,急得大叫:“小心她的刀--”却见紫龙驹四蹄交错如影,雪一般的长吻烈鬃已突入十步之内!   碧湖果然不及挥刀,静静而立,平举万劫。   胡彦之迎着刀尖一歪头,控马钻入内侧,顺势倒出剑柄,便要出手--   耿照阻之不及,最后一个“气”字方落,胡彦之忽然向后仰倒,额间绽出一蓬血花,手指松脱剑柄;紫龙驹的吻部溅出鲜血,迎风披额,覆住整只左眼。那马前脚跪折,庞大的身躯“碰!”一声侧倒在地,向前滑出丈余,连滚了几圈才又一跃而起,蒙着头窜入林中,不住撞断枝叶。   胡彦之被抛下马背,一路滚到血池边缘,伏地动也不动,血腻渐渐濡上衣衫。   人如流星马如龙。名动东海的“策马狂歌”却在一瞬之间,人马双双都被制伏。   这就是妖刀万劫的独门绝学。隐藏在粗犷狰狞的石刃中,片物无声、杀人无形,既残暴又细腻的无形刀气--   “不复之刀!”   附录 东胜洲武道风云   ○卓尔于“双尊”之上-秋水名鉴   “一鉴双李,束海称神二三大铸号,四大剑门,五岛奇英,六合名剑,七玄、八叶、九通圣:十方仙境,首雄苍城。”   --东海十绝歌佚名   《 秋水名鉴》是一本书。严格说来是部手札,最初仅仅是为自己而写。撰写手札的男子名叫秋拭水。   在他死后,人们想起他灿烂的一生,遂称之为“万刃君临”,但秋拭水生前从未有过任何江湖名号。他武艺平平,只跟庄里来来去去的食客零星学些剑法,他的本业是商人。   浮鼎山庄秋氏是东海鉅商,百年来涉足盐、铁厚利,富可敌国,与央土任氏并称东洲两大豪贾,传到秋拭水时正好是第七代,除了家传岭铁转运生意,更以搜集天下奇兵闻名,尤爱宝剑,与当世用剑名家交游,遍阅世间名剑、名招、名人,眼光奇高。他将毕生见闻写成一部札记,即为《秋水名鉴》。   原本只在知交好友问流传,聊作谈资,然秋拭水立论持正,识见高人一等,久而久之,竟成为江湖剑决的公证人选。 这些毕生在剑上争胜、为荣辱而战的高傲剑客,无不希望今生的至极一战得以传世,永垂不朽,有谁比《秋水名鉴》的撰写者更适合做旁证?纷纷连袂登门 秋拭水求之不得,常于观战后将心得写出,收入名鉴之中,声誉益隆。   第一次妖刀之乱,黑白两道无不受害。秋拭水精研古今剑史,提出“正剑可破邪刀”之说,从名鉴中选出六柄正剑、六名侠客,虽届耳顺之年仍亲自奔走,终促成“六合名剑”集结,并亲任领路之人,参与讨伐妖刀的圣战,最后壮烈成仁,以碧血为《秋水名鉴》写下终章。   文章千古事,风骨亦然。秋拭水与他的《秋水名鉴》,便是最好的注脚。   秋拭水死后,浮鼎山庄迅速没落,今日已逐渐被人遗亡心。   “浮鼎山庄小档案”   ◆属性:世家   ◆家主:“迥潮别叶”秋意人   ◆所在:东海道阜阳郡二合县   ◆眉批:   秋拭水是个品味卓越的玩家、进取的冒险者,同时也是兼其理性与感性的记录者和评论家旋可惜这些特质很难如家产一般代代相传。   相较乃父,当代家主秋意人显得意兴阑珊,这位以风流惆傥闻名的庄主,十年前已极少露面,所幸还有一双儿女:十八岁的长子秋霜净是被寄予厚望的继承人,么女秋霜洁年仅十三,据说小小年纪便出落得十分标致,将来必能带来稳固的联姻。   秋家并无显赫的家传武学,搜罗的秘籍遗招虽不乏绝艺,但仅仅两代还来不及整理清楚,更遑论建立系钵→即使历代庄主中鲜有高手,浮鼎山庄仍有知名的剑术,以下几项适为代表:一脑谢潇术一 秋意人年少时曾在一部无名剑谱中发现夹页,录有几行没有图形、只有文字的剑法心诀。   后来,他邂逅了东海沉剑世家的千金唐挽晴,却被其父以武力拆散。秋意人颓唐之余,发现残页心法能使剑式威力暴增,终于痛下苦功,模拟海潮创制出“浩渺风来”、“长波静月”、“沧滇无路”等三式,打败沉剑世家家主,挟唐挽晴远避孤岛,两人双宿双栖数月,唐挽晴才又孤身回到家中。   如同秋意人的每段风流韵事,“回潮三式”改变了他的剑艺,却没能改变他蓬飘萍转的心。此后秋意人所练剑法,再也无法超越“迥潮三式”,那运剑如潮的惊天威力由内而外,远远超越勉强配上的粗陋剑招。一筹凿枢刘雏 相对于父亲的荒唐,秋霜净从小就被送到苍城山青羽洞储胥仙境,拜入“霓电老仙”厉金阙门下,习得一身玄功以及八式《大风剑》。   《大风剑》虽日八式,但彼此乖悖、浑无相属,等若八路迥然相异的剑法,交互运用威力无穷。秋霜净五岁上苍城山,十八岁才得退家,从此变得沉敛寡言。   “萧条起关塞,摇飏下蓬瀛。拂林花乱彩,响谷鸟分声。披云罗影散,泛水织文生。劳歌大风曲,威加四海清。”   诚如八式《大风剑》所示,秋霜净的人生似乎跳过了童年,提早走进重振家门的权力责任之中。对他而言,究竟是幸或不幸?对浮鼎山庄,又是幸或不幸?   封底兵设:妖刀·赤眼   【第二卷完】   第三卷 暗香疏影   内容简介:   妖刀之危暂解,胡彦之、染红霞和黄缨等人也随耿照先入白日流影城栖身。   夜中,横疏影却将妖刀之秘私泄于“姑射”。“姑射”所属,何方之徒?   横疏影如何也不能忘记,她初遇“姑射”那天,“那人”的一言一语。   “这是“重瞳”。”给她面具的那个人,曾经这样说:“传说中,“目有重瞳”乃成仙之兆。戴上这个面具,你才能成为我等“姑射”的一员。”   “我们……也算是仙人么?”“   死而复生之后,只有两条路可走;不是仙人,便是厉鬼。”   --那,我们究竟是仙人……还是厉鬼?到如今,她仍是想来便一阵悚栗。   第十一折 虎风烟举,疏影横塘   苏彦升被喝得惊跳起来,神智陡清:“你怎知那是《不复之刀》?”耿照没时间解释,只说:“琴魔前辈临终前,曾与我提过。”撑住女墙,作势欲跳。苏彦升差点没吓破胆,死命揪住他的衣袖,尖声道:“你……你做什么?”   耿照一把挥开:“万劫好杀,我要阻止它。”纵身往台下一跃,双手抱头、着地翻滚两圈,也不见撑地起身,整个人横里一晃,忽如蝗虫般蹬腿掠出。   他俯颈矮身,双腿飞快交错,如水中游蛇,又像林间鼯鼠,几乎让人产生“贴地滑行”的错觉;一霎眼切入万劫刀的挥动半径,飞也似的扑向碧湖的背心!   “好……好快!”   苏彦升目瞪口呆,才发现自己低估了这名乡下少年。   耿照移动的方式,完全颠覆了他对“轻功”的印象。那水一般流畅、全无顿点的动作,与其说是“武功”,更像是由灵敏的知觉、发达的肌肉,以及不可思议的反射动作所融合成的运动本能……   (这样的敏捷不像是人,似乎……更接近野兽!)   耿照双手一合,出其不意地去擒抱碧湖的小腰,谁知她身子一转,拉着铁链踏上石刀,娇小玲珑的胴体顺势荡去,反而绕到耿照背后,细白的裸足挟着劲风穿出薄纱裙摆,“砰!”蹴上耿照的背门!   耿照一口鲜血涌上喉头,眼冒金星,仆倒时身子一挣,连滚带爬的摸向石刀另一侧;原地“唰!”被踩出一小处陷坑,碧湖小巧的雪白小脚儿顿成杀人凶器,美腿一勾,径取耿照颈侧!   耿照闪避不及,并起双肘一挡,“笃”的一声闷响,臂骨疼痛欲裂,忍不住单膝跪地。   碧湖踩着他的肩头一跃而起,右脚高举过顶,腿心秘处暴露无疑,雪白的小腹绷成一球一球的小丘起伏,整个阴部小巧如圆枣,色泽粉橘,阴阜上一撮乌亮纤茸迎风飘卷,粉蛤毫无遮掩,裸露出一条小指长短的黏闭肉缝;因右腿的腿根大开、肌肉牵动之故,蛤嘴噙着的两片酥润娇脂微微翻开,随着抬腿的动作拉开一抹半透明的晶莹水光。   她凌空抬脚,一双赤裸的结实美腿几乎拉成一字马,右踝贴耳,挺腰一拧,肌肉拉成了既紧绷又平衡的完美线条,侧看犹如一个曲线玲珑、雪肤粉润的“冫”字;转眼上跃之势已尽,随着娇躯坠下,浑圆小巧的右脚跟对准天灵盖,右腿“呼”的一声往耿照头顶踵落!   千钧一发之际,耿照往后一仰,堪堪避过,忽觉脸上微凉,原来她右腿放落,蛤缝里的一抹水光挤成几点液珠,泼风溅出。他用手背一抹,鼻端嗅着一丝酸酸甜甜的体味,浓烈馥郁,如花房熟裂、果腹迸浆,与染红霞的清幽截然两样,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呛人,也无丝毫不洁之感,一般的令人想品味再三。   碧湖右踵落空,倏地飞起左膝,去顶他咽喉。   耿照打死不退,双掌及时接住膝锤,瞥见她腿间水光盈润,一道晶亮的水痕沿大腿内侧淌下,赤裸的圆翘臀廓上还悬着液珠;淫蜜被体温一蒸,扑面都是鲜浓馥烈的湿润果香,不觉蹙眉:“杀人……真给你这样大的快感么?”忍着掌骨疼痛,用力将她推开。   谁知碧湖沾着湿泥的、剥葱似的左脚足趾才刚点地,右腿一勾,又如闪电般回身扫至!   一连三招毫无间隙,耿照体势用尽,终于不及格挡,侧着腰硬生生吃下这一击,“砰!”翻倒在地;余势不停,被踢得连翻几匝,咬牙撑起半身,呕出一大口鲜血。   两人距离拉开,缠斗之势顿时破局。碧湖苍白的小脸露出一抹空洞的笑意,喀啦啦的一阵刺耳声响,铁链被拉得笔直绷紧,插入土中的石刀便要飞出。   --面对万劫,下场便是化成血池塘的一角而已。   耿照一开始就定下“对人不对刀”的策略,宁可贴身缠斗,利用万劫刀巨大不便的弱点,彻底隔开刀与持刀者之间的联系。   结果正如他的预想:万劫归万劫,碧湖仍是碧湖。纵能驾驭千钧巨刃,她却没有因此变成内力超群、身如钢铁的绝顶高手,少女的拳脚并不能直接威胁他的生命,与挥动万劫刀时的恐怖有着天壤之别。   只是失去灵魂、如傀儡娃娃般的刀尸,似乎仍保有相当程度的智力。   碧湖并非想徒手取命,而是要将他逼出石刀的半径之外,以利施展万劫的无匹威力。耿照勉强起身,尚在凝聚体力,碧湖已挥动铁链,狰狞的巨型石刃呼啸而来--   劲风自头顶扫过,耿照蓦觉脚下一空,已被人揪着衣领拉开。   两人一路滚至林边,耿照抬头睁眼,出手相救的居然是方才那名落马的青年大胡子。   “妈的!”胡彦之一跃而起,忍不住啐了一口:   “这小娘皮……是哪里来的妖魔鬼怪?”   “是万劫妖刀。”耿照突然瞪眼,拉着他扑地一滚:“小心!”   哗啦啦的一阵乱响,万劫过处,身后两株大树宛若泥塑纸扎,拦腰倒落。   胡彦之挽住他的臂膀,低喝道:“进林子里去!”耿照会意,跟着他一溜烟钻进茂密的林中。胡彦之跃上一棵大树,纵身掠至前方另一蓬树冠里,回头低喝:“走上面!枝叶越茂密,那把天杀的鬼刀越难施展!”忽见耿照三两下爬上树顶,攀着树间的藤蔓摆荡过来,敏捷如猿猴也似,不觉一怔:   “你不懂轻功纵跃术?”   “不会在树上飞的这种。”耿照老实交代:   “教人跑步快的倒会一些。”   胡彦之不觉失笑。   他精擅追踪术,轻功自是极好,林间纵跃宛若飞影,不仅快,更快得藏形匿踪,不仔细辨别,还以为是鼯鼠山猫之类。   然而耿照虽不通纵跃术,身手却异常矫健,往往一勾一蹬之间便能上树,攀着藤蔓飞来荡去,间隙太宽时便直接落地奔跑,居然也紧跟其后,仍在声息相闻的范围之内。   胡彦之不由一凛:“这少年身手了得,若经调教,定成高手!”好奇心起,大声道:“喂!我叫胡彦之,是真鹄山鹤真人的徒弟。兄弟怎么称呼?”   耿照调到执敬司后,曾用心背诵过正道七大派的要人名册,心念电转间,忽然想起:“莫非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策马狂歌”胡大侠?”危难中不敢失了礼数,大声回答:“胡大侠好!小人是白日流影城的弟子,名叫耿照。”   奔跑间无法详谈,两人逃出里许,只听身后叶摇树倒,轰隆隆的有如巨灵压境,渐次逼来,知是万劫追到。胡彦之啐了一口:“呸,他奶奶的!这小娘皮是哪来的怪胎?衣衫不整、妖妖娆娆的,出手却这般狠!老子出入妓院,见识过的女子也不算少了,从来没看过这么恐怖的。”   耿照回道:“那是妖刀万劫所致。持刀的碧湖姑娘是水月停轩弟子,原本该是一位良善贞淑的好姑娘。”将水月停轩里发生的事约略说了一遍。   胡彦之闻言回头,浓眉微蹙。   “水月停轩的……碧湖姑娘?”   “胡大侠认识么?”耿照有些好奇。   “她不拿那把大刀狂杀猛杀的话,我倒想认识认识。”胡彦之敛眉移目,忽然大笑:“放眼东海,无论正教六大派还是外道七玄界中,哪有男人不憧憬水月停轩的?我十几岁时,根本觉得那是个活色生香的女儿国哩!”   胡彦之混迹市井,说话俚俗惯了,但被豪迈的笑声一衬,说什么都不觉得卑琐。   耿照忍不住笑起来,好感顿生。蓦地前头光线骤亮,不知不觉,这片深林将至尽头,唯恐妖刀接近人居,大声说道:“胡大侠!蒙你搭救,日后若有机会,小人定当补报!就此别过。”回身钻入一处粗大的桠叉不动,静待妖刀接近。   身畔林叶一阵沙沙动摇,胡彦之飞掠而回,一把抓住他的臂膀。   “小伙子!你脑袋不清楚啦?一心便想死么?”   耿照摇头。“妖刀若离此地,只怕死伤更多。”   胡彦之见他模样镇定,心知有异,沉声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知道怎么应付?”   “我也没把握。”耿照抱臂沉吟:“不过若能分开人刀,碧湖姑娘应该有救。万劫对应的属性是“嗔”,非恚恨难平、怨念极深之人不附,一旦合适的人选出现,妖刀便会引诱那人持有。要是被附身的刀尸怨恨平息,又或力量消退,妖刀就会另找新主。”   胡彦之省悟过来,击掌道:“是了!只消分开人刀,待小娘皮醒过来,哄得她眉开眼笑、心花怒放,那捞什子的万劫刀就不要她啦。是也不是?”   耿照没想这么多,亟欲阻止万劫杀入人群,见他说得高兴,不忍心告诉他万劫若被遗弃、不得不另觅新主之时,必以旧主的血糜骨肉做为营养,是一柄凶恶至极的魔刀,点头附和:“胡大侠说得极是。”   胡彦之笑道:“难怪你死缠烂打,净巴着小娘皮不放。我还以为是哪来的色中恶鬼,死也要占人家便宜。”圈指衔口,发出一声尖锐长哨,回头笑说:“若我那兄弟没死,我倒是有个主意。”   眼看林中骚动逼近,耿照不愿连累无辜,低声道:“胡大侠,万劫杀人如麻,我们俩要是同在此处牺牲,就没人向正道示警啦。林后悬崖之下,还有三名水月停轩的姑娘等待救援,另外我将苏道长藏在烽火台中,这四位须你援手。”   胡彦之神情一凝,似要发怒;眼珠子一转,猛地哈哈大笑:“妈的!我们观海天门,还真是教你这小子给看扁了。”忽听远处一声昂啸,林中风动叶摇,竟似虎咆,不由得喜上眉梢:“救兵来啦!”拉着耿照跃下枝桠,向林子尽处奔去!   胡彦之施展上乘轻功,几乎足不沾地,身旁诸物飕飕掠过,眼角只余一抹残影流光,不消片刻,已将碧湖远远抛在了后头。遍数观海天门十八宗脉数百宫观,并无一家以轻功见长,能练到这般“泄地流影”的境界,只能说是此人异禀天生。   他拉着耿照,片刻才想起这少年不通轻功,赶紧放慢速度,见耿照挥汗迈步,却未如想象中被拖得满地乱爬,不觉微讶;悄悄按住耿照的脉门,渡入些许内息,果然没有异种真气入体、与本身内力相互激荡的反应,暗忖:“看来这小子没骗人,他是真没练过上乘内功。”   须知轻功要至“泄地流影”之境,除了锻炼筋骨,还须佐以呼吸、运气等内家功法,否则难以持盈保泰,纵快得一时,趋避、动静间也无法运化随心。耿照的内力低微,也没学过什么高深的轻功诀窍,跑起来居然只稍逊胡彦之一筹,无怪乎他另眼相看。   两人狂奔一阵,耿照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勉力开口:“胡大侠……”   胡彦之皱眉道:“你说话能不能爽快些?“大侠”两字,现在连妓院里的娘们儿叫春都不时兴啦,你老弟何苦弄得我这么软?”耿照一愣,有些不好意思,讷讷道:   “是。小人……”   “行了、行了。”胡彦之叹了口气,连连摇头:“你小子心肠不坏,就是别扭得要死。这样,我的年纪当你大哥净够了,你就叫我老胡;老子呢,嘿嘿不好意思,便喊你一声小耿--这样简单多了吧?”   耿照本不是小气之人,听他说得率直有趣,忍不住笑出来,边跑边喘:“好……好啊,老……老胡!”胡彦之哈哈大笑,忽然欢叫:“好兄弟!”前头树影两分,一头庞然黑影一跃而出,正是那匹紫龙驹。   “小耿,同你介绍。这位咧,算来是你二哥了,有个匪号叫“策影”,踹死的恶徒可比我剑下杀的还多,二位亲近亲近。”他拍了拍那紫龙驹“策影”的马颈,策影却大不领情,低头一拱,黑毛白流星的长吻撞得他踉跄几步。   胡彦之见它左眼血流如注,从鞍侧解下一个系着黑旧红绳的黄油大葫芦,拔开塞盖,一阵浓烈的酒香四溢而出。策影“喀搭喀搭”趋前几步,不再像之前那般躁烈。   胡彦之仰头灌了一大口,忽然“噗!”一声,通通喷在策影的左眼处。   策影吃痛,摇着头踏蹄低吼,“虎--”的嘶鸣声透耳一震,仿佛四周忽然生风摇动起来。耿照一凛:“方才那有如兽咆般的叫声,竟是它发出来的!”   胡彦之笑道:“这马是西北天镜原独生的异种,数量稀少,寿命极长,因此长得比寻常马匹高大强壮,发起狠来血肉不忌,连猛虎狼群都惧怕。西北高原上的土人都管叫“藏角紫龙”,说它根本就不是马,而是天上的龙把角藏了起来、落地变成的模样。”拍拍马颈道:“兄弟!事急从权,不及给你裹伤啦。先喝两口压压疼,一会儿咱们报这条老鼠冤去。”   策影咬过黄油葫芦,居然仰头骨碌骨碌喝起来,酒水不住从它血红的口中溢出,有股说不出的豪迈杀气。   胡彦之笑着对耿照说:“你二哥不只能喝酒,还极爱吃肉,一次要吃十斤碎枣混十斤剁碎的生牛肉,外加一坛上好的兰英白酎,吃完气力百倍,真个是日行千里、夜走八百,唤它都不停。下回有机会再找你一道。”   “我有个法子,教小娘皮和那把鬼刀分开。”他拍拍策影,神秘一笑:   “不过,得靠你二哥帮忙。你,想不想听?”   ◇ ◇ ◇   两人布置妥当,胡彦之跃上马背,两腿一夹;策影掉转马头,迈着碎步往林中奔去。   碧湖原本便追得紧,不消片刻,双方已在狭窄的林道间遥遥相望。胡彦之双手交错,自鞍畔擎出双剑,踮步打浪,策影越奔越快、越奔越快,炽电般的雪白长鬃迎风猎猎,劈啪劲响,犹如冲锋时高举的军旗旌尾!   林道狭长,不容万劫回转。碧湖停下脚步,反手握住石刀,由背后举至身前,刀尖直指林道,正对着急驰而来的策影!   “又来啦!”耿照小声道:“小心她的《不复之刀》!”   “放心好了。同样的招数,猪才会连上两次当!”胡彦之仅以两条腿跨住马鞍,放开缰绳,双手分持双剑,斜斜垂落身体两侧,纵声豪笑:“好兄弟,待会便瞧你的啦!”   策影虎虎喷息,不像寻常马匹般仰头嘶鸣,始终不发一声,烈电般的一只右目迸出怒火,放开四蹄,飞也似的冲向娇小的碧湖。每一落蹄,均刨地寸许,掀起滚滚黄尘,形影之巨、声势之猛,仿佛要将碧湖碾成肉泥!   一人一马眨眼已至十步外,林道宽约五尺,还不够一名成年人横躺,万劫刀固然难以挥动,胡彦之也没有跳下马背闪躲刀气的空间;十步一到,碧湖骤然睁眼,嶙峋的石刀一震,“嗤”的一声破空尖响,地上卷尘倏分,细细的泥灰中印出一条极宽极扁、快到烟尘来不及合拢的乳白刀形,飕地正中策影!   眼看马将对剖,策影忽往旁边一跳,肌肉纠结的马肩撞上林树,刀气削过鞍头,直奔胡彦之的腿胯!   胡彦之双剑交击,危急中往身前一挡,“铿!”一声龙吟激荡,双剑应声折断;他整个人往后一仰,猛被刀气掀下马背!   碧湖凝立不动,冷冷瞧着失驭的策影一路擦撞着林树,歪歪倒倒从身畔奔过--   忽然间,一人从马腹下钻出,牢牢将她抱入怀中,在着地的一瞬间及时翻转,没让小碧湖撞着地面;便在同时,策影交错而过,张嘴咬住石刀后的铁链,往烽火台的方向发足狂奔!   那人死命抱着碧湖,伸腿勾住林树。策影拖着石刀绝尘而去,两股相反的巨力一扯,碧湖的小手再也握持不住,虎口迸出鲜血,铁链脱手飞去!   “救到了……”耿照抱着她一跃而起,不顾满面黄尘,欢叫道:   “我们救下碧湖姑娘了!”   胡彦之翻身跃起,也不管双手虎口迸碎、鲜血长流,一把挥开黄尘,大声问道:“人呢?有没有怎样?”耿照低头审视怀中的少女,回道:“昏过去啦。似……似是无碍,只有些皮肉伤。”   胡彦之猿臂一舒,冲上去将两人抱住,瞇着眼睛放声大笑:“干得好、干得好!好兄弟!哈哈哈……呸、呸、呸!恶--”不意吃了满口黄尘,转头一径吐唾。   尘灰飞散,三人都是黄扑扑的一身,碧湖纱布缠头,倒还罢了,耿、胡却有如扮戏文的丑角,均是苦着一张黄底白面,不见须眉,只眼眶、嘴缝、鼻孔周围等露出肌肤颜色。两人相对一怔,不由大笑。   耿照只觉平生从未如此开怀,碧湖是素昧平生,胡彦之也是素昧平生,却仿佛于这一刻间无比熟稔,有着患难相扶、福祸与共的奇妙情谊。自他幼年离开龙口村、来到白日流影城之后,这是头一次毫无顾忌的放声大笑。   笑着笑着,林树间一阵沙沙风摇,策影巨大的身躯缓缓行来,闭着的左眼尚未结痂,步子却十分稳健,身后雪白的长尾不住轻扫,纵使满身伤痕,自有一股沉定内敛的睥睨之气,犹如林中王者。   胡彦之从腰后解下黄油葫芦,自饮一口,随手一抛。策影头颈不动,站得既挺又直,葫芦飞至面前,才张嘴咬住,仰头痛饮;喝了片刻,忽然一拱耿照肩头,长吻微伸,将葫芦朝他伸去。   “你二哥让你喝酒哩!”胡彦之微愕,旋又大笑:   “它看得上眼的人不多,我也是头一回见它请酒。”   耿照哑然失笑,将葫芦接过来,仰头喝了一大口。   那酒又呛又烈,简直像透明无色的水状焰火,一路从口腔烧至腹内,所经之处如无数把刀子攒刺一般,不由一颤,咳出大口浊气,咬牙硬说:“好酒!”谁知开声之后,喉中刺痛感大减,竟是说不出的畅快。   他拭着嘴角,大口喘气,每吞入一口新鲜空气,喉管至腹腔内都有变化,时冰时热、又痛又痒;呆怔片刻,才想起自己的模样定然十分狼狈,呼的一声,抓头傻笑起来。   策影从他手里咬走了葫芦,依旧站得直挺挺的,自顾自的仰颈痛饮。   “其声如虎,不轻嘶鸣;其行如电,不轻放蹄。峙之如岳,停之如渊,不倚爪牙而啸深林者,谓之“紫龙”。”胡彦之接过葫芦,拍了拍策影:   “像你二哥这样,才能称得上是马中的千里之王。”   耿照一吐酒气,点头道:“做人……做人也是这个道理罢?二哥真了不起。”   胡彦之豪迈一笑,将葫芦递给他,径自从地上拾起两柄断剑,笑着说:“若非这对“狂歌剑”,只怕我已分成两半啦。这小娘皮好厉害的手段!”   耿照心想:“原来老胡的对剑名唤“狂歌”。他的外号,却是从剑、马而来。”   ◇ ◇ ◇   两人将昏迷的碧湖横放鞍上,牵着策影回到崖边,摇摇欲坠的烽火台中已不见苏彦升的踪影。耿照有些担心:“莫非是出了什么意外?”胡彦之摇摇头:“姓苏的最是怕死,如果我所料不差,他一见苗头不对便即溜走,此刻不知逃到哪儿去啦,你担什么心?”   耿照想想也是,赶紧奔到台后垂绳处。   崖下黄缨一见他探头,气得破口大骂:“方才那柄大石刀突然飞了下来,“轰”的一声坠入溪里,真是吓死人啦!你在上头干什么吃的?这么大的玩意儿丢将下来,不用先说一声么?”   耿照心想:“原来它将刀甩下了山崖。”暗叹二哥灵性更胜常人,一边忙不迭地赔小心,一边缒着绳索下崖去,对黄缨道:“适才情况凶险,来不及同你说。这崖不太好爬,我背你上去。”   黄缨原本窝了一肚子的气话要发作,一听他如是说,怒气大大平息,白了他一眼道:“哼,马屁精!谁要你来卖好了?”一张粉嫩小脸却涨得红扑扑的,杏眼里盈盈有光,菱儿似的丰润小嘴抿着一抹笑。   耿照先将赤眼解在崖下,背着她爬上山崖,得胡彦之与策影之助,将染红霞、采蓝二姝及魏无音的遗体拉了上来。   胡彦之不识黄缨、采蓝,与染红霞却有数面之缘,奇道:“二掌院武功超群,是谁将她伤得如此之重,居然昏迷不醒?”一旁的黄缨听见,捂住小嘴,忍不住“咭”的一声,一双明媚的大眼睛明目张胆地瞟了瞟耿照,满脸的幸灾乐祸。   耿照窘得脸红脖子粗,抓耳挠腮:“是……是妖刀所致。这个……说来可就话长啦。”胡彦之心觉有异,正欲试探,忽听林间一阵蹄响,尘沙飞扬之间,十余骑冲了出来。   马上的骑士身披双扣布甲、腰系双铊尾带,布甲上缀着鱼鳞铁片,背着髹漆长雕弓,鞍头两侧各挂着一个同式的箭壶,繁缨饰马,蹄铁簇新。人人佩带长剑,手中攒着长枪,只差一顶护耳翻起、顿项披垂的缀羽兜鍪,活生生便是图画里奔出来的皇廷羽林军。   为首之人长枪一举,吁的一声,十几匹马一齐停住,显是训练有素。   红螺峪已是朱城山地界,再往里走七八里路,便可望见白日流影城的外廓。这一队骑兵铠仗鲜明,想也知道是流影城的人马,胡彦之正欲开口,忽见耿照面色一沉,不禁悄声问:“怎么,这伙不是你们的人?”耿照默不作声。   那领队长枪一指,喝道:“这匹马是谁的?”指的居然是策影。   他连问三声,胡彦之只是抱臂嗤笑,也不答话。领队眉头微皱,单手握缰,冷冷道:“既是无主之马,入我流影城地界,便是流影城之物!”举起枪尖,大喝:“备索!这次别再让它跑啦!”左右齐声相应,声若洪钟,纷纷从鞍头解下套索,策马围了过来。   黄缨吓得粉脸发白,颤声道:“耿……耿照!这是怎么回事?”   蓦地一声烈咆,策影仰头长嚎,四周林叶被吼得飕飕乱摇,竟如深林虎啸一般!   骑队的十几匹骏马仿佛遇上了拦路虎,被吼得前脚一软,跪的跪、退的退,还有吓得人立而起、或要掉头逃走的。众骑士握缰呼喝一阵,才将坐骑安抚下来,模样虽有些狼狈,忙乱中却无一人滚下鞍来,迅速恢复了数组,依然是一弯月形,散开来将耿照等人堵在悬崖边。   须知训练有素的武装枪骑队,只需一伍(五人)连辔,便足以对付一般的武林好手。锐利的枪阵无论合围或并进,配合马匹居高临下冲刺,杀伤力十分惊人;若再辅以弓箭,就算如胡彦之这等高手,万一不幸遭遇,孤身逃走或有一线生机,硬碰硬则万万讨不了便宜。   胡彦之瞇着眼,单臂环胸,另一手抚弄下巴浓髭,似是在看笑话,心中却不无钦佩:“这些人骑术精湛,连东海护军府的马军都无这般能耐。放眼东海,说不定只有镇东将军麾下精兵可比……奇怪!白日流影城吃饱了撑着,没事练这等马军做甚?”   忽见那领队平举长枪,枪尖对正自己的鼻子,厉声道:“你!模样鬼鬼祟祟,非奸即盗!藏此好马,莫非是想做什么歹事?快将马匹献上,要不,绑你去见官!”   胡彦之闻言一怔,登时哇哇大叫:“去你妈的!这里忒多人,便只有我一个像贼么?”就着眼角余光瞥去,赫见耿照满脸真诚、黄缨娇俏可爱,果然只有自己最是可疑,一时间颇受打击,抱臂阴沉道:   “哼,你们这些个眼残的,说了你们也不懂。这匹紫龙驹如此神异,谁能驾驭?天生奇物,何须人主……它,便是它自己的主人!”   耿照听他二人一来一往,始终不发一语,只是仔细聆听;听得片刻,才忽然抱拳道:“这位是多射司的葛家五郎么?小弟是执敬司的耿照。”   那领队掖住长枪,单手解下面巾,皮兜下露出一张与耿照同样黝黑的年轻面庞,细长的双眼炯炯放光:“你是耿家的么--”双腿略夹马肚,踮着光亮的铜镫策马上前,俯身低道:“你在这里做甚?这几位……是二总管的差使?”   原来这马队首领葛五义是龙口村出身,算得是耿照的同乡。   在家乡时,葛家的三郎爱慕耿照的姊姊耿萦,总是让五弟前来传话。耿萦年纪较长,通晓事理,知道葛家在龙口村坐拥良田数亩,决计不会娶一个破落军户的女儿进门,为免嫌疑,都让耿照去打发。两人说不上童年玩伴,却是自小相熟的。   耿照不愿对他说谎,只说:“这位胡彦之胡大侠,是观海天门鹤真人的徒弟,马是他的;马背上那位红衣女侠,则是水月停轩的染二掌院,这几位姑娘是她师妹,都不是可疑之人。小弟正要领她们去见二总管。”   葛五义沉吟片刻,低声道:“这马呢?能留下么?”耿照老实摇头。   葛五义似已料到,只微微颔首,忽听远方马蹄声响,林后烟尘翻卷,似是阴霾涌至,依稀听得人喊马嘶,声势浩大,已算不清有多少骑。   “不好,是世子来了!”葛五义皱起眉头,低声道:“你先避会儿,我来引开他们。”耿照会意,拉着胡彦之等躲进烽火台中。策影身躯庞大,幸而木台被万劫砸坏一角,门框碎裂,堪堪容它低头钻入。   葛五义纵马踩乱泥地上的足迹,指着另一头道:“黑马往那里去了,快追!”率先甩缰,往烽火台的反向奔去。众骑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片刻,也都策马追上。   突然间,林中冲出大队人马,服色与葛五义等相仿佛,却足有数十骑之谱,队伍前头有八名短后衣、双袍肚,头戴红缨皮鬃笠,外扎绿鹦短绣衫,衫中露出铜钉衬甲的武装侍卫,簇拥着一名锦衣玉带的白马公子。   葛五义等一见那公子到来,纷纷勒马让至一旁,就着鞍上垂枪俯首,齐道:“世子!”那公子看也不看,径自举目远眺,喃喃道:“怪了。方才声音明明是从这儿来的,怎么又不见踪影?”   身旁一名护卫听见,忙问葛五义:“你们先来一步,有见着么?”   葛五义垂首道:“没看真切,不过来时听见树丛摇动的声响,依属下猜想,约莫是朝那里去了。”   那公子闻言回头,白面上掠过一抹青气:“那还楞在这儿做甚?还不快追!”不待左右答应,熟练地调转马头,马鞭一抽、马刺一蹴,胯下的雪白骏马跳蹄长嘶,飞也似的朝葛五义所指之处奔去!   他的坐骑远较诸人神骏,部属们一下子措手不及,片刻就被抛在后头。那八名绿衫侍卫赶紧策马直追,余人也不敢怠慢,呼喝声中,眨眼走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漫天的尘沙飞卷。   “那人……真是一点儿都不爱惜马匹。”   清脆动听的喉音微带娇慵,黄缨、胡彦之双双回头,居然是染红霞醒了过来。   耿照一见她苏醒,喜动颜色,脱口道:“你……身子好些了么?”话没讲完,便已后悔。染红霞身子一颤,雪靥微红,姣美的唇瓣略显苍白,转头垂目,半晌才淡然道:“不碍事,多谢关心。”耿照无比尴尬,支吾几句,有些手足无措。   黄缨看在眼里,小小的心思里转过无数念头,故作天真状,拉着染红霞的手嘻嘻笑道:“红姊红姊,多亏这位胡大侠帮忙,咱们才能离开那个鬼地方。碧湖也给救回来啦,这位胡子大侠真是好本事。”   染红霞与胡彦之见过几回,虽不熟稔,也算是旧识了,颔首道:“多谢胡大侠仗义出手,染红霞感激不尽。”   胡彦之不敢失礼,拱手道:“二掌院客气。胡某也是因缘际会,糊里胡涂便遇上了,谈不上什么仗义。”转头对耿照道:“你那位姓葛的朋友义气,只是惹的麻烦不小,恐怕要受我们连累。这大票人一路追去,沿途看不见马蹄痕迹,迟早要发现上当的。”   耿照早就想到这一节。只是他素知世子的为人,名马、美女若教他看中,只怕抬出二总管来也压不住,把心一横,咬牙道:“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先回到流影城中。我家二总管手段厉害,葛兄弟若真的有事,再请二总管搭救。”   胡彦之点点头。“我猜他们很快就会折回,此地不宜久留。”   他两人以木材绳索扎成担架,让策影拖着魏无音的遗体上山。   耿照背着碧湖,胡彦之背采蓝;染红霞虽已苏醒,但那“牵肠丝”的毒性极其霸道,中和之后会产生强烈的倦怠与不适,黄缨中毒浅,一夜好眠体力尽复,她却是全身酥软如绵,提不起半分气力,姊妹俩只好同坐一鞍,由黄缨扶持照应。   “我听说独孤天威只有一根孤苗,年前还入京封了官。”走到中途,胡彦之突然问:“刚才那位……莫不是独孤天威的宝贝儿子独孤峰罢?”耿照点头:“正是。”   白日流影城之主独孤天威出身独孤皇族,流有白马王家的尊贵血统,是本朝开国之君、谥号“武烈”的太祖皇帝独孤弋族弟。   太祖武烈帝独孤弋号称“古今帝王武艺第一”,凭借着盖世武功开创帝业,在位不到五年,却于北疆将平的前夕忽然驾崩,天下震动。因其子年幼,不足以指挥大军结束割据,群臣遂拥立其弟,时任大将军、中书令、北关道三府总制、征北大都督、功封定王的独孤容继位,也就是日后的太宗孝明帝。   太宗孝明帝在位二十余年,宵衣旰食,夙夜匪懈,降服南陵道诸封国,奖农桑、开科举、兴水利、明吏治,白马王朝的基业可说是成于他的手里,百姓都说:“打天下的武烈,守太平的孝明。”敬爱之忱,可见一斑。   独孤天威的年纪要比武烈、孝明二帝小得多,孝明帝时被召进宫担任太子侍读,叔侄俩虽然相差了十多岁,却脾胃相投得很。独孤天威整天陪太子习武狩猎,蹴鞠打球、投壶赌戏等,玩得不亦乐乎,居然也建立起极深厚的感情。   孝明帝大行后,太子独孤英于平望都继位,年号“承宣”,即为今上。   据说孝明帝临终前曾交代:“仲雷(独孤天威的字)贪好游艺,视兵家之事如田猎,所统如逾千兵,定要生乱,不可委以大任。”   承宣帝亲政不久,想替这位叔叔兼童年玩伴安插个从三品的“员外散骑常侍”,丞相陶元峥激烈反对,坚持不允;想替他弄一个奋威将军的虚衔过过瘾,谁知镇东将军慕容柔又搬出先帝,一连上了几道奏折阻挡。   初登大宝的少年天子火了,恶气无处发泄,灵机一动,将独孤天威封到东海朱城山的白日流影城,让他当个无职无权的一等昭信侯。按照王朝律法,侯爵可配有锐枪明铠的甲兵九百、仆役若干,的确不违先帝“不逾千兵”的圣训。   承宣帝登基七载之间,年年都召见独孤天威父子,赏赐无算,去年还封了个五品的“羽林中郎将”给独孤峰,恩宠冠于群臣。   自陶元峥死后,“丞相”一职不再升补,朝廷政务由三司六部分管,凡领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头衔的政务长官均可参与御前议事,直接向皇帝负责,王权大张;今日封独孤峰一个年秩两千石的五品官儿,远比七年前要容易得多。   胡彦之啧啧道:““入我流影城地界,便是流影城之物!”独孤天威的儿子,真是好大的威风!”耿照默然无语。一行人沿着小路蜿蜒上山,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看见白墙黑瓦的高墙建筑。   还未叩门通报,身后忽闻轰隆蹄声,耿照等连忙避入道旁林中。只见大队人马扬尘驰过,朱漆重门闻声大开,众骑士马不停蹄,一路急驰而入,正是先前见过的多射司人马,葛五义也赫然在列。   门关上之后,墙内仍骚动不断,尖锐的马嘶、兵器碰撞声此起彼落;半个时辰之后,大门再度打开,一队骑兵驰出,看服色仍是多射司的人马,只是人数较先前少得多,约只十余名而已。   胡彦之投以询问之色,耿照低声道:“按公子的性子,若寻不到二哥,便将朱城山翻了过来,也绝不罢休。”果然过不多久,又有一队骑兵出城,坐骑后拖着绳网等捕猎重械,阵仗十分惊人。   “现在怎办?”胡彦之问。“杀进去?”   “等。”耿照沉吟道:   “现在进城,必然惊动公子。先等他率大队出城再说。”   此际日影西移,已近申时。胡彦之透过树影观察太阳,皱眉道:“等他下山,天都黑了,这公子哥儿还出城么?”耿照想了一想,谨慎道:“公子爷时常夜猎,我见他对二哥的喜欢,一定会再出来找寻。”   胡彦之点点头,不再多说,找了个节瘤圆凸的大树底坐定,染红霞、黄缨也各自倚坐歇息;采蓝、碧湖昏迷不醒,被安置在林荫草软之处。   策影的定性异乎寻常,一旦跪卧下来,便如一块黝黑乌亮的巨石,动也不动。鞍袋里还有干粮,众人配着酒水进食,倒也不甚难捱;只是染红霞始终没同耿照说过一句话,不知是不愿在旁人面前说,还是无话可说。   耿照忍着情思起伏,静静观察城外人马进出的情况。   其间屡有骑队驰出流影城,却无一队回来,显然上头下了严令,没找到黑马不许回城。等了将近两个时辰,流影城前六门洞开,独孤峰面色阴沉,率领大队人马奔出城来,人人手持火把,一路驰下山去;远远眺望,犹如一条蜿蜒细长的火焰长龙。   耿照等大队去远了,这才上前叩打朱门,“砰、砰”两声,墙上觇孔探出一张黝黑的年轻面孔,胸口以上的服色与哨队相似。他举火下照,眺望一阵,忽道:“你不是耿照么?怎么搞成这样?”   耿照抱拳道:“何大哥,这说来话长了。烦请代为通报二总管,说耿照有十万火急之事。”   那姓何的少年甚为精警,眉头大皱。   “你还带了外人哪!我得先同我们头儿说一声。”   耿照摇头:“何大哥,麻烦你,先与二总管说。”   少年登时会意,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埋怨道:“要是惹了麻烦,你救得了我么?”耿照低声道:“不会有麻烦的,一切有我担待。”少年犹豫片刻,一溜烟下了墙台。   片刻,两扇钉满铜钉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一队持枪佩刀的武装侍卫拥出来,将耿照、胡彦之等团团围住,其中也包含那名何姓少年。   胡彦之小声道:“看来你朋友还是卖了你。”耿照摇头:“本城戍卫归巡城司管辖,我逾时晚归,关条已经失效,按理他是该通报顶上官长。”   一名武官模样、身穿绢甲的中年人扶着腰刀,越众而出。“耿照!你身为执敬司弟子,却放着二总管的差使不管,在外游荡了一日一夜才回,还带来了这一干不明之人,是视本城的规矩如无物了么?”   “弟子不敢。”耿照恭恭敬敬俯首,一一介绍了魏无音、胡彦之与染红霞等。那巡城司马正自惊疑,身后忽有两盏明灯,两名服色与耿照相似的高大少年并肩而来,其中一人亮出腰牌,寒声道:“二总管有令,让本司弟子耿照速速去见,谁都不许阻拦!”   巡城司马倒抽一口凉气,为在部属前保住脸面,兀自顽抗:“耿照逾时未归,按规矩应由巡城司收押,交付都刑司审问。便是你们执敬司的人,也不能……”   发话的英俊少年脸露不耐,从怀里摸出一张关条,往他脚下一扔:“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二总管的亲笔,教耿照便宜行事,不受夜规节制。”那关条上墨迹宛然,还未全干,显是方才写就。   区区一介巡城司马,自斗不过手把一城大小事的总管大人,他木然低头,拾起关条,寒声道:“既然如此,人你们带走。其余可疑人等,且由本司押下,上禀城主处置。”   少年剑眉倒竖,睁眼大喝:“放肆!这都是二总管的客人,你是向谁借的胆?”众巡城兵被他吓了一大跳,矛尖几声磕碰,在夜风里听来格外清晰。巡城司马双肩垂落,面色铁青,咬牙摆手:“你们可以走了。”耿照微微欠身,领着胡彦之等鱼贯而入。   那两名少年掌灯引路,看都不看耿照一眼。黄缨见他俩身材颀长、相貌俊美,原有十分好感,暗忖:“都是执敬司横二总管的部下,他们可比耿照好看多了。”瞧二人对耿照异常冷淡,又不觉有些气恼:“看不起人么?摆什么三白眼儿,哼!”   二少领有总管手令,所经之处无人能挡,自也没人敢上前招呼马匹,高大的策影就这么随着队伍穿过亭台楼阁,一路进得城中。   胡彦之也不伸手牵它,并肩犹如老友逛街,不时与耿照指点谈笑,沿途十分引人注目。   来到一处偏院,少年双双停步,其中一人转头道:“这是二总管的休憩之处,牲口请暂停园中,勿入内堂。得罪之处,尚请胡大侠原宥则个。”胡彦之拍拍马颈,策影似是通灵,自行踱到庭院偏角,跪卧歇息,也不低头啃食花草,骄傲一如帝王。   胡彦之环视庭中,就着绣窗透出的灯光,却见院里小径铺石,夹道种满梅树,此时并无花苞,只余一排峥嵘墨干,枝叶经过细心修剪,不见寒日凌霜的赫烈威仪,倒觉得有些娇巧妍丽。园里遍植花团锦簇的绿绣球,两支石灯柱雕成瘦颈长鹤的形状,美则美矣,却有些闺阁似的小气家家。   绣窗里似乎还笼着藕色的薄纱帘子,胡彦之心念一动,登时恍然:“是了,此地约莫是横疏影的姬妾所居。他用过晚饭,便躲到这儿来大享美人艳福,不想却被咱们吵了起来。”他时常流连风月地,深知好事遭人破坏的扫兴,悄声对耿照道:“只怕咱们……来得不是时候。”   耿照伸指比唇,示意噤声。   两名少年将他们引入内堂,果然是女子绣阁的模样,居中置了张全不相衬的大长桌,桌上堆满账册书卷、图纸簿记,迭起来比一人还高,将桌后之人完全遮住,桌下只露出一抹栀子花似的明黄罗裙。   裙子的主人双腿交迭,裙掖里翘出一只小巧的鹦鹉绿绣鞋,鞋中未着罗袜,雪白的足背酥腻莹润,浑不露骨,更难得的是娇腴如雪面团子一般;未见玉趾,已知是只肉呼呼的香滑小脚,教人忍不住想捧在手里,轻轻握着揉着,恣意品尝。   胡彦之吞了口馋涎,暗骂:“他奶奶的,这横疏影真他妈艳福不浅,竟藏得这般美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桌后女子忽然开口:“人到啦?”   其中一名少年俯首道:“是。”   女子叹了口气,“喀”的一响,仿佛随手掷笔;绿绣鞋轻轻踏地,似乎是站了起来,只是书案迭垒,仍然不见人影。   窸窣一阵,一片雪梅幽香随风轻漫,桌后转出一名襦裙半袖、绣绫裹胸的倦慵丽人,个头不高,身段却颇为修长,梳着蓬松俏皮的坠马髻,纤细的皓腕上佩着一只羊脂玉镯,肤质竟比镯子还要腻润。   她披着的半袖同样是明黄色的薄纱所制,更像是睡前闲坐的闺阁服色,见不得外客,因此更显得迷离动人。纱中透出一双雪藕似的白腻膀子,细细的臂围不露一丝骨感,薄雾般的丝纟掩不住粉酥酥的娇嫩肌肤,触目只觉滑润紧致,似乎充满傲人的弹性。   女子的薄纱半臂里,仅有一件葱绿抹胸,沿边缀着艳丽的孔雀蓝,锦绫上另有银线绣样,裹着两团腴面似的饱满隆起,锁骨下仿佛一只打横的大葫芦,双丸迭宕,肥嫩的乳肉雪呼呼地溢兜缘,柔软到了极处。   仔细一瞧,女郎生了张雪白精致的鹅蛋脸儿,身形十分娇小,削肩单薄、长颈如鹤,惟独胸前一对乳峰饱满柔软,绫纹抹胸的图样全被撑挤变形,在灯影下浮露出惊人的起伏,绣工再难细辨;略一走动,那两座水豆腐似的绵乳便颤忽忽地晃荡,令人目眩神驰,不忍须臾稍离。   她颈下裸露出大片胸脯,可能在案头前久近油灯,娇嫩的身子不堪烘热,酥胸上布着一大片晶莹薄汗;身子一动,一滴汗珠便滑入了乳间深沟。可惜乳壑被挤得太胀太满,竟无一丝缝隙,汗珠滑之不进,随乳肉一阵弹动,颤抖着滚到抹胸边缘,笃的一下弹跳出去,溅开一抹液光。   胡言之看得目瞪口呆,喉结“骨碌”一声上下滑动。女子却丝毫不以为意,径自落座,也挥手让众人坐下。一名少年奉上浓茶,她随手接过,以杯盖轻轻揭去浮沫,就着丰润的樱唇啜饮一口。   “这姬妾……真是好大的派头!”   胡彦之心想,不知为何竟无一丝反感,只觉怦然。   女子穿着随意,却非刻意卖弄风骚,倒像某家闺秀睡前夜读、房里却突然闯入不速之客,不怪小姐衣不蔽体,错在他们不请自来,得以一睹美人临睡前的娇媚模样。   她生得明眸皓齿,微微噘起的双唇饱满滋润,面孔看来十分年轻,腴沃雪白的胴体却充满成熟的魅力;无论是衣饰妆扮、房间布置,抑或额间淡淡的三瓣梅痕,在在说明她已不是十几岁的天真少女,只是拥有一张青春常驻的美丽面庞。   (若以年纪推算,她甚至可能是横疏影的元配夫人!)   白日流影城的三位总管都很神秘,据说出身都不怎么高贵,流蜚甚多,却都传得矛盾百出,莫衷一是。   二总管横疏影是其中较为出名的,据说全城大小事都是此人说了算,掌权十年,已令白日流影城富甲一方,生意越做越大,也坐稳了“东海七大门派”之一的位置。其妻若有如此风情,倒也不算怪事。   黄缨扶着染红霞坐下,胡彦之坐在她身旁,耿照垂手低头,与那两名少年同站一列。女子明眸含笑,一一看过采蓝、碧湖,以及放置在门外廊下的魏无音遗体,这才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二掌院,我以为我们一年见上一面,已属难能。”她笑着说:“今日不知是什么香风,将你吹了来?难道是我家之剑,不入二掌院法眼么?”   “若非那把昆吾剑,此后恐无再见之日了……”染红霞面色苍白,勉力一笑:   “……二总管。”   胡彦之闻言一怔,倏然睁眼。   (原来,大名鼎鼎的流影城二总管、朱城山上的第一把手,人称“暗香浮动”的横疏影,竟是女人!)   第十二折 暗香浮动,无双将门   横疏影倒是波澜不惊,只是淡淡一笑:“是么?好在二掌院历劫无碍,此后定然福寿绵长,也不是件坏事。”以盖缘轻刮茶面,又啜了一小口,滋饱尖翘的上唇珠微抿着,贝齿似是轻咬唇瓣,一边徐徐饮下茶汤,雪酥酥的长颈喉肌一滑,连细小的吞咽声都显得斯文秀气。   “这位是胡彦之胡大侠吧?”她抬起明眸,言笑晏晏的模样就像是跟闺中密友闲话家常,就着摇曳的灯焰一瞧,宛若寒梅绽放,扑面仿佛荡漾着一片清洌幽香。“久闻胡大侠济弱扶倾,做了许多了不起的义举,衬与宝马名剑,相得益彰,不愧是观海天门鹤真人的高足。”   胡彦之是老江湖了,自不会被几句恭维拍得飘飘欲仙,忘乎所以。   但横疏影这几句说得轻描淡写,神色、目光无一丝逢迎谄媚,倒像是兴之所至,随口与朋友分享什么江湖趣闻似的,听得人不由微笑,也不觉得怎么尴尬。   “二总管客气。”   胡彦之抱拳拱手,霎时收起逐目猎艳的轻浮神态,悄悄对眼前这名总管一城命脉的秀丽女郎留上了心。   横疏影瞥见采蓝、碧湖二姝昏迷不醒,吩咐一旁随侍的少年道:“钟阳,为这两位姑娘安排一间僻静的客房,拨几位能干的嬷嬷照看,速请大夫来瞧。切记:诊金、药材等均不可吝惜,莫要耽搁了救治良机。”   那被唤作“钟阳”的高大少年,正是先前斥喝巡城司马之人,生得英俊魁梧、目如朗星,眉宇间隐有一股剽悍之气。他低头领命,出厅唤得几名司役抬来软榻,后头跟着三、四名身子壮健的中年仆妇,仆妇们轻手轻脚地将蓝、碧二女抬上软榻,朝横疏影一躬身,低着头鱼贯退出厅院。   黄缨虽未昏迷,然而身心俱疲,眼看也快支持不住,说是要照顾二女,随下人一并去了。   染红霞感激横疏影的体贴安排,起身欲谢,却让她一把挽住,只得坐了回去。   两人把臂扣指,距离登时拉近,芳息相闻,吹鬓如柳,横疏影似无松手之意,径与她并肩靠头,模样十分亲热。“多……多谢二总管。”染红霞与她并无深交,平素只有公事往来,顿时颇不自在。   横疏影拍拍她的手背,微笑道:“妹子说得什么话来?贵我两派同为正道,一向交好,既到了姊姊的地头,暂且宽心住下,先把身子养好。有什么话,等明日睡醒了再说。”唤另一名随侍的少年何煦,让他吩咐厨房准备饮食,少时送入诸人房里。   染红霞沉默片刻,终于按捺不住,玉白色的淡樱粉唇微启:“二总管……”   横疏影闻声回头,明媚的杏眼微微睁圆,竟有一丝天真。   “什么事呀,妹子?”   染红霞一怔,忽觉再生分下去,倒显得自己不近人情了,犹豫了一下,改口道:“横二……横家姊姊,敝门遭逢大难,众家师妹生死难料,我很担心。姊姊若有……若有人手能借,我想先回断肠湖一趟,瞧瞧庄园里的情形。”   横疏影蹙眉道:“水月停轩怎么啦?来,快说与姊姊听。”   染红霞点点头,将如何被妖刀万劫追杀、如何遭遇魏无音与赤眼,以及坠崖获救等,仔细交代一遍,只隐去解“牵肠丝”一节不说,对中毒之事也只字未提。   幸好黄缨、采蓝等均已不在厅内,她刻意避开耿照的目光,讲到坠下红螺峪时目光微略低垂,浓睫轻轻一颤,只说四人在崖下暂宿一夜,天亮时才发现魏无音已然辞世,而后遇上观海天门的苏彦升一行,再来便如胡彦之所见。   她的嗓音清脆动听,只是伤后体力稍弱,说了一会儿有些喘不过气,只得停下歇息。横疏影抬起眼,视线越过大半个厅堂,忽然开口:“那把赤眼刀,如今何在?”所目却是垂手而立的耿照。   耿照不敢不答,低头道:“启禀二总管,便在小人的背上。”解下白布包袱,双手捧过头顶。横疏影点头道:“拿来我瞧瞧。”   忽听两人急道:“不可!”几乎是异口同声,浑如一人。   胡彦之一声嗤笑,看看染红霞,又看看耿照,不觉双手抱胸,饶富兴致。耿照自知失言,赶紧低头;染红霞面颊发烧,苍白的雪靥飞上两朵红云,病容里别有一股娇羞韵致,更显明媚。   她见耿照低头不语,直把发言的权柄交给自己,知他无意说出当晚的旖旎情事,心中五味杂陈。但犹豫也只不过一瞬,她捏紧手心,定了定神,尽量把话说得平稳自然:“姊姊有所不知。当日琴魔前辈曾说,这柄赤眼刀淬有淫毒,对女子极为不利,一旦嗅着刀上芳香,便会成为刀尸,被妖刀迷去心神。”   横疏影听得一愣,不觉失笑:“哎哟,有这么厉害么?这简直是……简直是戏文里的鬼怪神通啦。”忽见染红霞神色严肃,全无戏谑之意,才敛起笑容,碾玉珠儿似的贝齿咬咬下唇,端杯啜饮了小半口,不动声色地问:“按妹子的说法,此毒似是对男子不起作用?”   当夜魏无音述说时,染红霞其实中毒已深,介于半梦半醒之间,许多关窍都没来得仔细聆听。她瞥了耿照一眼,旋即垂落目光,轻声道:“应是如此。”料想以他背了整天的赤眼妖刀都不受影响,此一推测该是有本有据,不算胡猜。   横疏影点点头,似未留意到她的心虚,咬着唇微微侧首,片刻又问:“若贮于容器中,这妖刀的淫毒还能不能害人?”   这点魏无音连提都没提过--至少在她清醒的时候是如此--染红霞全然答不上来,轻咳几声,素手往几上胡乱摸索,仓促地揭杯就口,借机偷望耿照一眼,见他依旧低头捧刀,不像要出言喝止的模样,把心一横,硬着头皮道:“容器若……若能隔绝刀上的香气,便能阻止淫毒害人。”   横疏影点头道:“这就好办啦。”放下盖杯,遥遥吩咐耿照:“将我床头的琴取来。”   耿照刚入执敬司不久,平日多在堂前听差,连这座小院外的圆拱门都没踏进过一步,依言走到床前,却不见床头柜上有什么琴。横疏影也不生气,随口指点:“就是那个木盒子。拿到几上打开,先将琴取将出来。”   转头一瞧,果然床头处置着一只长近三尺、宽约一尺的乌木匣,耿照将木匣拿到桌上揭开,只见匣中贮着一具形制怪异的黑琴,琴身有如一个方方正正的木枕头,两端圆鼓,中间曲腰微凹,与寻常琴筝都不相同。   黑琴琴尾凸起如鼓,琴尾之外还又伸出一片尾板,板上刻纹如羽浪起伏,末端像是翘起的雀尾;尾板下一只琴足,雕成鸟爪擒珠的模样。琴首处的“岳山”(琴头架弦处,是琴的最高点)呈宽阔的斧状,琴额(琴头)却沿着方正的外形刻出一只回颈闭目的雁鸟头部,髹满乌亮黑漆的琴身布满同样风格的阴刻鸟羽纹饰。   这具怪琴备齐了“首、翼、尾、爪”四部,通体竟是模拟一只敛翅栖止的雁儿。   琴首的刀工朴拙古趣,并不肖真,却能清楚感觉到这头大雁睡得正酣,黝黑的身躯似乎还在微微起伏,仿佛下一瞬间便会抖抖羽毛、睁眼鸣叫起来,形极简而神灵俱足,堪称大匠之风。   耿照出身寒微,不懂音律,却也听过“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之类的诗句,一数黑琴琴面,谁知竟有十弦。正自疑惑,忽听染红霞开口道:“姊姊这琴好特别。琴上竟无徽钿,却要怎生弹奏?”琴上以螺钿镶嵌、标示音位的圆点称之为“徽”,也有考究者以犀角、象牙、金银宝玉制作的。   横疏影未做答复,闻言只是侧首,嫣然一笑:“妹子也爱弹琴?”   染红霞猛被问得俏脸飞红,讷讷道:“姊姊莫笑话我。我粗鲁得很,不会这些风雅事,只是幼时在府中曾见家人弹琴,所以知道一些。”   横疏影微笑道:“这种一足无徽琴乃是古琴,又叫“十弦琴”,现今已没什么人弹奏啦!这琴的外形刻成了雁儿的模样,有人称之为“伏羽”,据说琴面涂抹的灰漆里掺了特别的药料,琴弦一动,便会散发出淡淡的金银花气味,又唤作“忍冬”,是昔日教我弹琴的老师所赠。我偶尔想念故人,搬来拨弄些个,改天再弹给妹子听。”   染红霞点头称是,想起外头对于这位二总管的诸多流蜚,唯恐失言,暗生警惕,不再提及舞乐之事。   耿照听从吩咐,将那具奇特的古琴“伏羽”取出,小心翼翼地置于桌上。   横疏影遥指空盒,抿嘴一笑:“把你背上的刀,连同裹布等放入盒中,再扣上锁头。”耿照恍然大悟,依言置刀。背上负重一空,心中烦恼似有稍减,不由得松了口气,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忽然涌现。   横疏影看在眼里,转头对染红霞道:“妹子,你身上有伤,夜路又十分危险,不宜回转断肠湖。姊姊派两队快马往断肠湖,同时飞鸽通知左近武林同道,倘若妖刀仍在,我立刻晋见城主,让他老人家发兵驰援水月停轩;若妖刀已去,便让马队保护贵派诸位师妹,暂且退至安全处,待明日天光,再行善后。妹子以为如何?”   染红霞元气耗损甚巨,自忖没有再战妖刀的能耐,沉吟片刻,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只得点头:“如此甚好,有劳姊姊啦。”与胡彦之一同起身,便要告退歇息。   横疏影忽道:“是了,那赤眼妖刀对女子不利,妹子若携回水月门中,只怕大大的不妥。妹子若信得过我,不妨交由姊姊暂为保管,我白日流影城中多有大匠,精通锻冶,说不定能镇魇祛邪,找出克制妖刀邪异的法门。”   赤眼本不是染红霞之物,乃是魏无音临死之前托付给耿照的东西,她并无贪图之心,点头道:“都依姊姊。”胡彦之一凛,暗想:“这么大方?除非……那刀本就不是你的东西。”见横疏影仍是笑吟吟的,神色更无一丝异处,当下不动声色,与染红霞一起告辞。   忽听外头一阵骚动,有人大喊:“在这里!找到啦、找到啦!”脚步声、弓弦弹动、金铁交迸的声响等此起彼落,似有大队人马涌进院里,盾甲相碰、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的态势。   胡彦之笑道:“哎哟,打猎打到这里来啦?二总管,真对不住,这该是冲着我来的,我去瞧瞧。”说着长身振起,大踏步跨出厅门。   触目所及,只见小小的院落里挤满了张弓挺枪、手拿火炬的武装兵士,装扮与白天所见的多射司人马一般无二,只是离了马匹之后,这些训练有素的青壮汉子摇身一变,又成了长枪步卒,数十人散成一个圈子,将角落里的策影团团包围,四角均有人手持绳网,网下系着铁球,一步步小心逼近。   院门之外,八名皮笠绿衫的跨刀甲士簇拥着一抬软轿,轿上踞着一名锦衣公子,双眉斜飞、鹰准薄唇,略显瘦削的英俊面容掩不住一股骄悍跋扈之气,正是白日流影城主独孤天威之子独孤峰。   胡彦之弯腰拂了拂庭阶上的尘灰,一屁股坐下来,咧嘴大笑:“喂!别说我没警告你们,惹火了我这位老弟,一会儿有你们苦头吃的。”众人回头,见是一名形容陌生的青年大胡子,邻近几名机警的甲士立刻掉转枪头,明晃晃的刃尖将胡彦之环在中央,更无一处可逃。   “你是什么人?居然潜入本城内院!”胡彦之只是傻笑,也不答话。   钟阳走出厅门,遥遥对着独孤峰长揖到地,清了清喉咙,朗声道:“启禀中郎,这位胡彦之胡大侠,乃观海天门掌教鹤真人的得意弟子,正与几位正道朋友在二总管处作客,明日将晋见城主。只因今天来得晚了,尚不及与中郎引见。”   独孤峰微微一凛,眼中的嚣狂略有收敛,把手一挥,撤了胡彦之周身警戒,上前打量他几眼,冷冷道:“这是你的马?”   “不是。”胡彦之一本正经。“它是我兄弟。”   独孤峰一愣,目中忽迸寒芒,拳头握紧,怒极反笑:“你敢愚弄我!世上,谁把畜生当作人看!”   胡彦之微笑道:“世子这话却不尽然。也有把百姓当畜生看待、恣意驱赶奴役之人,相较之下,我同畜生称兄道弟算什么?”   独孤峰一声哼笑,慢慢说道:“你若是出言讽政,小心落了个大不敬之罪,抄家灭族不说,只怕还要连累你师傅。”胡彦之故作惶恐,满手乱摇:“我……我哪里出言讽政了?你……你可别乱说话!”   独孤峰见他神情大变,心中得意,忍不住露出疾厉之色,寒声道:“你方才说过“也有把百姓当畜生看待、奴役驱赶之人”这句,是也不是?”   “世子,我这话……这话到底是讽了谁呀我?”胡彦之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还能有谁?”独孤峰冷笑:   “能驱役人民的,只有朝廷!说这话就是讽政!”   胡彦之却一脸茫然,歪着头直掏耳朵:“谁呀?”   “朝廷!”独孤峰声色俱厉。   “朝廷?我说了朝廷什么呀?”   “把百姓当畜生,奴役驱赶!”   “啊?谁把百姓当畜生,奴役驱赶?”   独孤峰气得七窍生烟,铁青着脸揪住他的衣襟,一把拖到面前,嘶声大吼道:   “是朝廷!是朝廷把百姓当畜生,奴役驱赶!你听清楚了没有!”   霎时间,整座院落里静得鸦雀无声,一干多射司的枪卫们愕然回头,睁大眼睛,除了晚风吹拂、炬焰烧窜的声响外,谁都不敢开口多说一句。   胡彦之“嘘”的一声,伸指往唇上一比,低声说道:“世子留神。你若是出言讽政,小心落了个大不敬之罪,抄家灭族且不说,只怕还要连累许多人。好在这里听到的也不算多,抄起刀子一股脑儿杀光也就是了,不怕不怕。”   独孤峰额角青筋未退,兀自胀红脖颈,怒不可遏;片刻才省起自己竟口出大逆不道之言,若有哪个心怀不轨的偷偷报上镇东将军府或东海护军府,难保不会惹动父亲或外祖父的政敌,借此大做文章,生出许多事端。   他越想越是心惊,回过神来,才发现满背是汗,森寒的目光遍扫众人,不觉流露杀意。胡彦之本是随口戏耍,此际却有些心寒,暗忖道:“看来,这小子竟是头青眼狼。不过是句玩笑而已,他却动了杀心!”   “这是怎么了?”   一声娇柔惊呼,一阵若有似无的幽幽梅香漫出厅堂,横疏影披着一袭玄黑大氅,袅袅娜娜地走了出来。那黑氅虽然包裹得密不透风,将她腴润曼妙的身段尽皆掩去,却依然露出一双踝骨浑圆、肤如细雪的脚儿来,套着小巧鲜嫩的鹦鹉绿绣鞋,益发的娇妍可人。   众多射司的兵士们一见她来,不觉一愣,怔怔盯着那裸露小半截的雪腻足踝,满眼目迷;然而回神一悚,纷纷低头垂兵,躬身退到一旁,再也不敢多瞧。瞬息间,满院几十条大汉俱都俯首,犹如泥塑木雕,并肩齐列,一动也不动,风中只余“砰砰”的心脏鼓动声响,撞击之猛之剧,几乎能想象热血奔流的模样。   横疏影揪着氅襟抵御寒风,另一只纤纤素手一挥,淡然说道:“这是我歇息的地方,谁让你们进来的?通通出去!”多射司的枪骑队长不敢违拗,冲独孤峰及二总管一躬身,率众退出院门,队伍井然有序,院中片刻无人。   横疏影福了半幅,抿嘴道:“世子,这位胡大侠是妾身的客人呢!你们怎地动起手来啦?”独孤峰面色犹青,腾腾怒眉一下子还缓不过来,冷哼一声,摔开胡彦之的衣襟。   他到底是侯爵世子,又有功名在身,如今身在人家的地头,胡彦之也不想太让他下不了台,故意踉跄几步,摸着胸襟哼哼唧唧:“世子教训我哩!让我别乱说话,以免冒犯朝廷,落了个大不敬之罪。”   “那敢情好。胡大侠口没遮拦的,是该教训。”横疏影抿了抿嘴,自顾自的笑起来:“只是当今之世,天下太平,便是有人去报你出言讽政,官府多半不肯办,没凭没据的,回头就是一条现成的诬指之罪。升斗小民怕受牵连,官老爷们更加的怕。”   独孤峰闻言凛起,微一思索,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了地,容色稍见平霁。   横疏影侧身一让,嫣然道:“世子,这位是水月停轩杜掌门座下高足,染红霞染二掌院。妹妹,快来见我家世子。”染红霞不爱应酬,勉强扶座起身,福了半幅,低声道:“世子安好。”   独孤峰盯着她瞧,从头到脚打量一遍,锐利的视线有如实刃,紧贴着她玲珑有致的胴体曲线,由上而下,丝毫无遗。一股湿黏冰冷的不适感,仿佛沿着无礼的注视渗入骨髓,染红霞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额际如有无数针尖攒刺,一时之间竟有些恶心想吐。   “染红霞、染红霞……染……”独孤峰反复念诵几遍,忽然抬头:   “这个姓氏十分罕见,普天之下也没几个。你,是镇北将军染苍群的什么人?”   染红霞正要开口,忽觉一阵微眩,忙扶住镂空门扇,定了定神,低声道:“正是家父。”众人无不惊讶。   独孤峰双目一亮,又打量了几眼,见染红霞虽有病容,却生得一张雪白标致的瓜子脸蛋,双腿修长,身段玲珑浮凸,实是少见的美人,暗忖:“染苍群手绾重兵,坐镇北关多年,被誉为当世战神,该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不想……他的女儿竟如此美貌!”   ◇ ◇ ◇   据说染苍群膂力过人,精擅马术,使一口五十二斤重的云头象鼻刀,杀敌直如切菜砍瓜,当者无不胆寒。因战功彪炳,短短数年间,由一介冲锋队长升至骠骑都尉,所部均穿红衣红甲,自称“血云都”。   过去“血云都”乃是独孤阀麾下的精锐部队,比之西山韩阀的私兵“飞虎骑”亦不遑多让,都是昔日央土大战中威震天下的劲旅。染苍群的北关军继承了这支百战劲旅的番号,被誉为是当世精兵。   太宗继位后,命染苍群为镇北将军,总领北疆防务。按照孝明帝的本意,异族慑于北关军威,已多年不曾蠢动,本想将他调回平望都述职,待得历练几年京中官场,便要擢升为大将军,官居太府,为皇帝总领天下兵马。   面对这军旅生涯中人人梦寐以求的至高之位,染苍群却派出千里快马,上了道奏折婉谢。   折中写道:“……身先士卒、浴血奋战,普天之下能胜臣者,几稀;服冕庙堂、定谋擘划,则普天之下,臣能胜者亦稀也!陛下不欲臣执卫北疆,乞愿归老。”末尾又不忘提醒道:“天下兵马,俱归陛下所有;三军将帅,皆是陛下指臂。太平之日,尚无四镇之用,须大将军何?”   太宗读完,命内侍将折子递给陶元峥看,笑道:“就凭这等见地,也够资格做大将军了。怎地这些人个个都不肯升官?”   其时陶元峥病痾已沉,行动不便,要坐在御赐的软垫长背椅里才能勉强看完,费力说道:“苍鹰不轻易扑击,那是苍鹰的风骨。陛下莫忘了逐猎才是苍鹰的本性,若教示于笼中,岂非屈死了它?”   太宗一怔,起身揖道:“先生惠我!”从此撤去大将军一职,不再设置。   陶元峥回府不久,便不能再理事,卧床月余,这位一手建立起国家制度、满朝文武皆惧怕的一代良相溘然长逝。陶元峥死后,太宗年年祭拜时都执弟子之礼,以追念少年时曾在东海老宅的书房里,与弟弟们一起听他讲授经义的往事。   太宗一朝,文治武功皆有可观处。   镇南将军段思宗率大军南下,威服南陵道诸封国,仅在天虞山附近打了几场威吓性的小战役,算得上是兵不血刃。相较之下,北方异族骁勇狞恶、直如鬼怪,曾一路踏平碧蟾王朝的重重守关,一举毁灭王都白玉京,各军闻之色变;后来,异族莫名其妙撤退,各地军阀才得以松一口气。   按说北关道面临的敌人如此险恶,理应营城筑垒,坚守不出,但染苍群接任镇北将军的头几年,岁岁均冒雪主动出击,将王朝防线不断向前推进,盘据北关道外的异族残部捱不住雪灾与军队的双重夹击,最后被赶入更北方的诸沃之野。   染苍群更上疏征调北关道廿州六十五县的民夫,连同各军、各节镇的屯田兵共十万人,欲沿诸沃之野外侧的婴垣大山筑起坚城壁垒,以垣相连,依着山脊深林结成一道防线,在朝野掀起轩然大波。   有人抨击他“驱民以死”,有人则质疑他有不臣之心,想借此激起民怨、消耗国力,伺机图谋不轨。“将军位极人臣,又拥重兵,为天下人所敬。”幕僚劝他:“何苦将自己推到刀锯沸鼎之上,落得身死名裂的下场?”   据说染苍群只是抬头盯着天看,什么也没说。   此事不只朝野议论,连太宗自己也犯疑。   北关军主动出击,将异族族民赶进了诸沃之野那样的蛮荒地带,天寒地冻,生存更加不易。此际是乘胜追击、将他们一举歼灭的大好时机,岂有不进反退,发民夫筑城的道理?   太宗皇帝与老丞相在深宫里辟室密商,谈了大半天,连陶元峥也反对。   “他约莫是想要钱粮啦。也难怪,北关道天寒地冻,谁也不想多待。”继位不久的壮年皇帝捧折沉吟,见昔日的老师面色凝肃,似是想打个圆场:“这样罢!再拨给他十万石的粮,武器、棉衣尽量供应,赏赐白银万两、锦缎千疋,封他……封他父亲一个正二品的金紫光禄大夫好了,你看怎样?”   陶元峥脸上罩着一层青气,骨节嶙峋的五指捏着扶手,椅上传来极轻极细的喀喀声响--如果那浑圆的紫檀扶手雕成了染苍群的头颅形状,说不定真会被老人一把拧断。   “钱粮够了,封官则不必。”陶元峥寒着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此例一开,后患无穷。皇上三思。”   “就依你。那……明年还是召他回京?”太宗沉吟。   “不必。为免打草惊蛇,可让太子走一趟。”无视于皇帝的错愕,老丞相哑声缓道:“明年上巳节过后,皇上再派太子动身前往射平府(北关道首治,镇北将军府所在地),多多送上金银珠宝,赐他剑履上殿、免贡不朝。往后经常赏赐,渐次增加;如此三年后召他回京,便可诛杀此獠,身死不疑。”   孝明帝神情凝重,沉默不语。   幸好老丞相的谋划最后并未付诸实行。   第四年的秋后未降大雪,是难得的暖冬,关内正一片欢欣鼓舞、准备迎接来年正月时,五千名异族骁士突然杀出诸沃之野,意图斩关南下,重演当年一路踏平白玉京的奇袭战略!   北关军的先锋军难以抵挡,退到一处去年才临时建造的关垒坚守,苦苦支撑十三日,终于等到了染苍群所率领的增援部队,经历一番苦战,得以击退鬼神般的异族蛮军。战后派出侦骑,才知三年来迁到新占地囤垦的近百村落共万余百姓,悉数被蛮军所杀,屯田牧场等付之一炬,百里内渺无人迹。   “……蛮军善骑,非天险不能御。”染苍群写奏折向皇帝报告:“婴垣山前后均为平野,进则深入大荒,难有尺寸之功;退则无险可据,马军平履如夷矣。臣年来与蛮军角争,即为此耳,非蛮人可欺。”   太宗恍然大悟,从此对染苍群更加信任。   染苍群血战数年,又慢慢将防线推进至诸沃之野,朝廷拨款征丁,沿婴垣大山筑起关垒,费时十五年而略具规模,百姓都管叫“连城”或“婴城”,也有称为“染公城”的。   迄今染苍群仍在北境督建城墙,即使十年来异族未曾大举入侵,边境悄无动静,只余零星冲突而已,依旧无损百姓心目中的“战神”形象。提起镇北将军染苍群,无不竖起大拇指赞叹,说是当世无双的英雄人物。   ◇ ◇ ◇   听到染红霞自承是染苍群的女儿,横疏影、胡彦之等都不禁愕然。   耿照浑身一震,心想:“难怪前辈说她出身高贵,原来……原来是镇北将军的千金!”忽觉两人间的距离变得极其遥远。   那非是水月停轩二掌院与流影城弟子间的差距,而是天与地、云端与尘泥,贵族与贱民间的巨大鸿沟,非是一夜缱绻所能跨越。他想着想着,心中一沉,只觉郁闷难解,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独孤峰的目光唐突之至,似将染红霞当作什么奇特物事,不住上下巡梭,忽道:“染姑娘脸色不大好看,是生病了么?”染红霞恼他无礼,冷淡回答:“小伤而已,不劳世子费心。”   横疏影噗哧一声,掩嘴轻笑:“好啦好啦,先让人家歇息罢。世子想与染姑娘说话,来日还怕没机会么?你们不累,我都困啦!都回去歇着,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唤来何煦、钟阳,领染红霞等去客房休息。   独孤峰眼看今夜马是捕捉不得了,暗忖:“你的马再怎么神骏,总要喝水吃草料罢?既入我白日流影城的私厩,还怕你插翅飞去不成?”随即离去。   耿照自知身份低微,二总管的偏院不是他能久待之处,躬身一揖,跟着钟阳等退出厅去。却听横疏影道:“你先留下,我有话问你。”耿照微微一凛:“二总管若问及妖刀,我该怎生说才好?”不免有些踌躇,只得硬着头皮先退到一旁,垂首而立。   染红霞步出院门之前,悄悄回头望了他一眼,眸中烟波朦胧,似有深意。   耿照心中一阵刺痛:“我若要损你名节,早先便说啦,又何必等到现在?你放心罢,红螺峪……那夜山洞里的事,我决计不向第三人透露。”   送走诸人,横疏影轻移莲步,修长的玉腿轮廓浮出裳布,袅袅娜娜跨入门坎。   “把门关上。”她随口吩咐,径自回到堆满卷牍的案后坐下,提笔展卷,又批起公文来。耿照不敢轻举妄动,关好门扉后便静静立在一旁,听候二总管差遣。   横疏影批了几份文书,翻过几页日帐,螓首未抬,慢条斯理道:“会磨墨不?”耿照赶紧趋前,拈起搁在砚石旁的上等松烟墨条,注水细细研磨。   横疏影随手批阅公文,支额埋怨:“都是你们这些个生事的。无端耽搁许久,我还有这么多要看哪!”说着轻叹一声,苦笑摇头,雪酥酥的细长粉颈在灯焰下分外腻人。   耿照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忽然想起执敬司中唯一一个对自己人善、叫长孙日九的前堂弟子,曾经教过他说:“如果遇到你不会、不知道的事儿,又或者不晓得该说什么的时候,有句话万试万灵,十之八九便不会错。”赶紧低头,小声道:   “小人知错。”   横疏影听得一怔,失笑道:“干你什么事?哪儿学的这些个虚应故事!”   耿照自己也笑起来,忽觉平日高高在上的二总管,似乎也不是那样可怕,心情大为放松。他从前在长生园时,还不觉得二总管怎么厉害,横疏影偶尔会带些糕饼糖果之类的前来,与他边吃边话家常。那时只觉这名美貌的大姊姊甚是可亲,许久未见,还会禁不住有些想念。   直到入了执敬司,才知“二总管”的权柄如此之大,整座朱城山怕都在她的绣花鞋底下,只消轻轻一跺脚,白日流影城便要翻上几翻,那些平日威仪赫赫的家将们,在二总管面前头也不敢抬;她若说话的声音放轻柔些,恐怕个个会吓得浑身发抖,以为是二总管动了杀意。   横疏影不是镇日板着面孔的人,她时常笑,也很爱笑,但仅限于与“上头的人”言笑,指挥部属、交办事务之时,却是一点玩笑也开不得。看在耿照这些底下人的眼里,无论她怎么笑意春风,在二总管跟前就是要谨慎小心,丝毫不能马虎。   如这般的自在笑语,自耿照来到执敬司后还是头一次。   横疏影信笔批点,随口道:“是我派你去断肠湖送剑,不想却遇上这等祸事,还差点丢了性命,真是难为你啦。”   “小人不敢。”   “那把刀上……真的有毒?”   “是。”耿照不敢说谎,老实点头。   “真可惜。”横疏影笑道:“我本想开开眼界,一睹三十年前为祸东海的赤眼妖刀,偏偏它就是对付女人的东西。”   耿照不敢接话,唯恐她追问:“你见过中毒的样子么?不然怎么知道刀上真的有毒?”还好横疏影并未深究,隔了一会儿,又道:“魏无音前辈临死之前,将刀交给了染红霞姑娘,是么?”   耿照不爱说谎骗人,一时为之语塞,正想着该怎么回答,横疏影又自顾自的说:“是了,染姑娘说过啦!琴魔是把妖刀交给了她。”想了一想,低头振笔,片刻便批好几份文书。   耿照暗自松了口气,还在庆幸自己毋须扯谎,却听横疏影一边写字,一边自言自语:“琴魔魏无音是当年讨伐妖刀的英雄中,最后幸存的两人之一。他若逝世,死前必要详细交代对付妖刀的秘诀,以免妖刀重生之后,东海无人能制。他传刀之时,必也把这些都说给染姑娘知晓了……还有旁人也听见了么?”   “没……没有。”   琴魔遗言,确实只有一人得听,这倒不是耿照存心骗人。   “当时在崖底下除了染姑娘还有你,另外还有采蓝、黄缨两位姑娘,是不是?”   “是。”   “这两位也没听到琴魔之言了,是也不是?”   “正是。”耿照答得心安理得。   “所以,魏无音把赤眼刀和对付妖刀的种种秘诀,全都传给了染红霞。而染红霞刚才,又把妖刀送给了我,这么说没错罢?”   耿照不明白她为何要反复提问,点头道:“是。”   横疏影叹了口气,轻轻搁笔。   “你实在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   耿照一愣,不知该如何接口。二总管只问了他三句话,他也从没有正面回答过任何一句有关琴魔遗言之事,这样……也能知道他有所隐瞒?   横疏影淡淡一笑,咬了咬唇珠,屈指轻叩桌面。   “崖下有四个人,能在琴魔死前与他接触。这把刀无论送给了染红霞、采蓝或黄缨,都属于水月停轩之物,就算妖刀淬有淫毒,那也不过是放入琴盒就能避免的事。染红霞轻易将刀给了我,要如何向水月停轩、向她师姊甚至师傅交代?”   “换过来想,她之所以如此干脆让刀,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琴魔将赤眼妖刀给了白日流影城之人。此物既属本城,交给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了,你向来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   横疏影叹了口气,美眄流转,抬起一双水盈盈的明媚杏眸,又浓又翘的乌黑睫毛被雪肤映得分外精神,剎那间,竟令人有些难以逼视。“如你所说,接受赠刀、聆听遗言的,只有一人。也只能是一个人--”   她转过头来,微微一笑,美得难画难描,却令他寒毛竖起。   “那就是你,耿照。”   第十三折 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耿照想起当夜,琴魔曾经如是说。   “给了你的,便是你的东西。”老人嘶哑的声音仿佛又回荡在耳边:   “我与韩家小子的约定,与你无关。爱还不还,随你高兴。”   (给了我的……便是我的东西么?)   横疏影见他怔然无语,不由一笑,也不咄咄逼人,继续伏案振笔,偶尔伸手翻看卷宗,鬓边几绺发丝柔柔垂落,柔嫩的白皙面颊透出淡淡的粉橘色泽,肌香温润,衬得肤如凝脂,几乎让人想轻捏一把,再将指尖凑近鼻端,细细回味。   她的心思耿照无从揣测,益发怔愕,一下子辨不清她是随意说笑,还是真看破了手脚。僵持片刻,仍是横疏影先开了口:“我猜,魏无音前辈在把刀交给你的时候,也让你发了毒誓,不可轻易将秘密说与他人知晓,是不是?”   她掩起一卷账目,随手又摊开了另一本,匆匆浏览两行,不由得蹙起蛾眉,低声喃喃道:“这是谁写的脚注?一笔狗爬字!”笔往砚上一搁,支颐细读起来,一边屈着玉指轻叩桌面:“研些朱墨来。会弄罢?”   耿照在堂前见过钟阳等伺候笔墨,连忙另起一方新砚,取出呈在锦盒里的填金腾龙朱砂墨,注水细研;又从笔架上拿下一小管紫狼硬毫,在笔洗中润过,搁在砚旁备用。   横疏影用的是最上等的朱砂贡墨,每半两要价纹银十两,墨条的身价竟是等重白银的二十倍。她每日批的文书迭满桌案,不到十天便能用掉一条,有时遇着节庆、大比、召盟集会等城中大事,所费尤甚于此。   她拈笔蘸朱,就着簿纸疾书起来,细缕半袖的宽大袍袖滑落手肘,露出鹤颈般的雪白腕子,笔迹虽然娟秀柔媚,咬着唇低头振腕的模样倒有几分火气。看来这文簿的主人处事马虎,着实触犯了二总管的逆鳞,朱笔所批肯定没有好话,说不定明天还要唤来责骂处罚。   耿照是头一次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看见如此模样的二总管,忽觉她连生着闷气的样子都十分可爱,一点都没有平日的迫人威仪,反而像是待在闺阁里细语叨念着日常琐事的邻家姊姊。幼时总盼着她带糕饼糖果来长生园、与他一边吃一边说话的情景,仿佛又重到眼前。   他心想:“我是她手底下人,她要打要骂,也就是一句话而已,又何必问我“是不是”、“好不好”?”念头一起,一股久违的亲切之感油然而生。迟疑片刻,小心道:   “琴魔前辈临终前,是将赤眼刀交给了我。”   “我就说嘛!”横疏影嗔怪似的抬眸一瞥,“噗哧”的笑了出来,旋又低头继续办公,仿佛此事无关紧要,也只能够边写边聊。“是了,琴魔魏无音在三十年前,乃是消灭妖刀的重要人物。他若说了妖刀重生,只怕此事不假。”   最困难的部分一说出口,耿照压力顿轻,眼见横疏影并未积极追问,益发觉得安心,点头道:“刀是真的,持刀者杀人也是。我亲眼见过,这倒是不假。”便将魏无音曾经说过的,关于妖刀的特征、性质、附身条件及因应之道说了一遍。   他天生谨慎,对于“夺舍大法”一事,以及染红霞中毒失贞一节始终小心回避,不露口风,对魏无音口述的部分,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说着说着,横疏影不觉停笔侧首,咬着丰润的唇珠静静聆听,始终不发一语。   待耿照说完,她沉默片刻,才叹了口气,凝视着他的眼睛:“你啊,真是惹了个大麻烦。”眼中却无责备之意,眸光盈盈,无奈里依稀有几分爱怜横溢,像是姊姊看着捣蛋闯祸的幼弟、既好气又好笑的模样。   耿照心中怦然一动,又多生出几分亲近之感,低声道:“小人知错。”   横疏影不禁莞尔。   “你哪里知错了?还想着要算计我呢!有没有冤枉你?”   耿照一愣,不敢接口。   “魏无音临死之前,把这么重要的讯息托付给你,自是希望全东海的武林同道都能有所警惕,不要再重蹈三十年前的覆辙,教妖刀杀了个措手不及。”   横疏影瞇着眼舒了个懒腰,犹如猫儿一般,雪白丰满的胸脯不住轻晃,颤起一片诱人乳浪。   她十指交缠,柔腻酥白的手背托着腮帮子,不怀好意的笑容依旧像猫,犀利的目光一把攫住耿照:“你自觉身份低微,说出去没人肯信,没准还要惹上麻烦。所以说给我听,希望借我的口将消息散播出去,取信其他六大门派。是也不是?”   耿照被说破心思,不敢抬头,这回连“小人知错”都不好意思说了。   横疏影咬咬嘴唇,又叹了口气。   “我真想搧你老大耳刮子,狠狠教训你一顿,偏生你的顾虑却有道理极了,一点都没想错。”她轻咬着丰润的唇珠,沉吟片刻,才摇头道:“萧谏纸望重武林,享有三十余年的清誉,他传信东海各大门派,警告妖刀将于近日重生,人人都当他年老糊涂,背地里取笑。连萧谏纸都尚且如此,何况是你我?”   耿照沿途都在思考这个问题,迄今仍无定见,罕有地彷徨起来。   “这……可怎么办才好?”   “与其警告,不如点出源头,让六大门派自己发掘,更能取信于人。据说三十年前的妖刀之祸,始作俑者乃是七玄界中的“狐异门”一支,这些妖魔鬼怪本是薮源魔宗的余孽,其中干系千丝万缕,说有勾结也不奇怪。”横疏影沉吟道:   “妖刀之祸平息后,东海六大门派联合起来,一口气剿灭了狐异门,作为惩戒。近十五年来,已罕有狐异门人在东境活动的消息。魏无音前辈有没有说,关于这一次的妖刀重生,可能是何人何派所为?”   耿照摇头。   “这可就麻烦了。”横疏影咬着嘴唇蹙起蛾眉,不觉轻叩桌面,似乎陷入长考。   “唯今之计,只有硬着头皮,将琴魔遗言传诸东海。以断肠湖及灵官殿的情况来看,埋皇剑冢姑且不论,其余三大剑门都有见证妖刀之人,许缁衣、鹿别驾更是门中首脑,应能明辨真伪,做出因应。”   白日流影城握有耿照及妖刀赤眼,自不会置身事外。如此一来,东海正道七大门派之中,就只剩青锋照、赤炼堂两家还未曾与闻。无论是萧谏纸亲自出马,又或者许缁衣、鹤着衣出面疏通,说服两家总比说服六派来得容易。   “我会将赤眼刀交给更合适的人,譬如萧老台丞。若观海天门的鹤真人,又或指剑奇宫的韩宫主有兴趣,交给他们也无妨。”她把耿照的疑惑都看在眼里,却只是淡淡一笑:   “你可知道,三十年前,东海三大铸号里,并无一家叫白日流影城?”   耿照愕然摇头。   “距今约三十多年,远在妖刀作乱之前,东海最负盛名的冶工门派名叫“玄犀轻羽阁”,号称有五百多年历史,历代均任东海的冶金官,为央土的王朝管理东的采铁冶金事务。纵使江山易改、代代更迭,这五百年来,执东海铸冶牛耳者始终是玄犀轻羽阁的门人。”   白城山上的“埋皇剑冢”也一样。   无论央土政权如何转换,埋皇剑冢始终是天子埋剑、乞求武运的祭台。久而久之形成一种土地精神的象征,甚至摇身一变成为武林门派。   “就像埋皇剑冢那样。”耿照低声道。   横疏影露出满意的微笑,继续道:“玄犀轻羽阁历史悠久,甚至见证过第一次的妖刀战争,他们能利用极其珍贵的奇物“天瑛”,铸造出举世无匹的神兵利器,连青锋照、赤炼堂都难以望其项背。势力如此庞大、兵器如此精良的火工大派,却在三十年前彻底自武林除名。”   “是妖刀造成的么?”   “嗯。”她细声道:   “烧毁的废墟、残断的兵器,甚至是尸体……什么,都没留下。”   轻柔的语声有些迷离,仿佛说着不着边际的神话传说,耿照却听得背脊一寒,一股刺冷从脚底直窜脑门。   “我辛苦经营了十年,流影城才有今日。”横疏影瞇着猫儿似的美眸,咬了咬嘴唇,轻声道:“决计不能让本城卷入风暴,重蹈当年玄犀轻羽阁的覆辙。妖刀赤眼绝不能留,须立即交出;你也不能站上东海七大派的盟会,承认魏无音把所有关窍都告诉了你。”   她咬着红嫩的樱唇,又露出那种忍着一丝窃喜、兀自不肯泄漏的神情,仿佛此事就此议定,不容抗辩。结果虽不满意,看在符合她胸坎儿里那小小利益的份上,勉强还能接受。   耿照没料到她最后的结论居然是“不许你说”,一时瞠目结舌,半晌才讷讷道:   “那……妖……妖刀怎么办?”   “傻瓜。”   横疏影拈笔低头,继续处理堆积如山的公事,暗示谈话已告一段落。对算无遗策的横二总管来说,此事已然尘埃落定,没有其他更好的解法。   “你不能说,就让别人说去。”   “让……谁说去?”   “还能有谁?”   她趁着蘸墨的空档抬起螓首,嫣然一笑,笑容里似有一丝顽皮戏谑。   “自然是你的染红霞染姑娘呀!还能有谁?”   ◇ ◇ ◇   远处的巡城木梆忽然响起,混着山间细细的冷冽风咆,在静默的夜里回荡着空洞洞的旷远与寂寥。   不知不觉,竟已是丑时了。   命耿照退下歇息后,她还处理了一阵子的公事,回过神时腰背隐隐酸疼,难受得紧。   横疏影轻舒藕臂,忍不住轻轻“嗯”了一声,兼具腴润肉感及紧致弹性的小腰拧成一抹雕弧弓似的诱人曲线--这绝不是镇日抱着闺房绣墩足不出户、即将错失青春尾巴的少妇,应该有的弹性与柔软度。   可以想象她在床笫间曲起长腿、扭转腰肢之时,成熟冶丽的胴体足以拗成各种难以想象的惊人角度,绞着、拧着、掐握着嫩膣中硬挺滚烫的雄壮阳物,裹着温腻的浆水,为男人带来不可思议的擦刮快感……   以一个不会半点武功的女人来说,她对自己的胴体感到十分骄傲。   放眼武林,不是每个习武的女子都能像染红霞那样天生丽质,同时兼具高明的武功与柔媚的曲线,更多的是在艰苦的锻炼过程中失去了女子独有的窈窕,被迫以发达的肌肉、粗厚的肩颈,以及鼓起结实的腰腿等与男子一争雄长。她时常想象她们揽镜自照的模样,心中不无慨叹。   想到染红霞,还有适才耿照胀着一张大红柿子脸的模样,横疏影噗哧一声,忍不住轻笑起来。   瞎子都看得出那两人之间,关系并不单纯。那股子氤氤氲氲、遮遮掩掩的暧昧之情,恐怕连貌似粗豪的胡彦之也瞒不过。   以染红霞的武功造诣,腿上既然无伤,行走时却有着微妙的迟碍之感,分明是破瓜不久的征兆……是耿照盗了她的红丸么?水月门下一向重视弟子的贞操,以两人身份之悬殊,却又如何能够?   荒唐。横疏影轻叩桌面,抿着一抹苦笑,自嘲似的摇了摇头。   --明明我们才是坏人呢!竟也觉得其中诡密重重?   “荒唐。”她轻声呢喃着,秉着烛台走进了内室。   这里是她日常更衣处,四面无窗,唯一的入口外还有镶玉屏风隔挡;放落门帘之后,便无受人窥视之虞。内室里除了绣墩镜台、屏风衣柜之外,就只有一张舒适的乌木牙床。   横疏影将披在床架上的单衣、肚兜等拾到一处,在梳妆台下轻扳几下,“喀”的一声低响,翻开一方小小的夹层屉柜,取出一只乌木小匣打开。匣中的青紫衬缎上,嵌着一张脸谱也似的奇妙面具。   那面具乃是木头雕成,打磨得异常光滑,美丽的木纹外仿佛上了层雾润润的精制蜂蜡,从润泽之中透出清晰细致的肌理,与髹漆的那种晶亮油感截然不同,更深沉也更细腻,仿佛蕴含在木质中的生命活力被倏然凝结,就一直保持在“活着”的那一瞬间。   制成面具的木质不易辨认,横疏影过惯了豪奢日子,甚至见过许多价值连城的珍贵木料,其中却无这般轻薄坚韧的质地。面具厚只分许,入手却不像同等大小、厚度的纸片或布疋,虽然不到“重”的地步,剎那间却有“微微一沉”的错觉--   那是戴在脸上时会觉得安心、仿佛被什么东西保护着的感觉。   面具雕成一张细腻的女人面孔,柳眉杏眼,微噘的小嘴有一股野性之美。与精致的面刻相比,上额两鬓却大刀阔斧,极端豪迈地乱凿起来,斫成一头狂野的狮鬃;粗暴狂乱、犹如树根般的鬃毛贴着鬓边伸入面颊眼角,形成虎纹似的奇异斑痕。   --倘若传说中的山鬼化出实体,该是这般模样罢?   横疏影第一次看到这张面具时,忍不住浑身颤抖,几乎以为是从活人身上剥制而成、如蜡尸面皮之类的鬼物。不过现在已不觉得可怕了,人就是这样,时日一长,什么都会习惯的。   面具额间嵌有一枚小小的菱状突起,材质似是玉石一类,雕成一只竖起的眼睛模样,眼中却有两颗交迭的瞳仁,疑似眼白的部位填满抽象的青铜表号纹,模样说不出的诡异。   “这是“重瞳”。”给她面具的那个人,曾经这样说:“传说中,“目有重瞳”乃成仙之兆。戴上这个面具,你才能成为我等“姑射”的一员。”   “我们……也算是仙人么?”   她记得当时自己双手抱肩、簌簌颤抖,奋力抵抗着地底岩洞中异常刺骨的湿冷水气。那是她平生第二次,那样的痛恨自己不懂武功。   而“那人”只是冷冷望着她,眼洞里射出两道凛冽寒芒,仿佛她瑟缩在单薄湿衣下的诱人胴体什么也不是,并不比道旁的盐腌尸殍更加珍贵可口。她生平头一次--或许也是唯一的一次--觉得自己最骄傲的胴体在男人眼中一无是处,心中最后一处可以依恃的堡垒终于崩溃。   “死而复生之后,只有两条路可走;不是仙人,便是厉鬼。”   那人说着,缓缓把面具罩在她的脸上,枯瘦的手指隔着眼洞为她抹去泪水。   那粗糙刺痛的磨砂感,有着霜痕裂冻般的肤触与气味,还有一丝风化似的淡淡腐朽……   --那,我们究竟是仙人……还是厉鬼?   ◇ ◇ ◇   横疏影骤尔回神,咬了咬唇,小心将面具拿起,搁在一旁。   今夜“那人”并未召唤,还不到戴起这张面具的时候。但那一刻很快又将来临。   面具底下的青紫绸垫上,整整齐齐压着四条比女人尾指略细略短的铜管,管上的雕纹与面具额间的“重瞳”如出一辙,精巧的突起和凹陷密密麻麻地遍布整只铜管,管身上下各有一环,连结处设有活扣,可任意调整铜环的高低。   她拿起铜管轻晃着,确定管中有极细微的液摇声,这才在铜管上拨得几拨,按照记忆将表面的凸纹移动到正确的位置。   嵌在管面的凹凸起伏各自连结着管中的细小机簧,一旦未照步骤开启,又或以蛮力破坏铜管,管中贮藏的石灰与水便会立刻混合,瞬息间把当中卷起的菉草纸滚烂销毁。   “喀答!”一声脆响,横疏影将管面簧片悉数归位,从管隙弹出一根铜针似的小轴,如画卷般拉出三寸来长的淡青脆纸。   这种特制的菉草纸浸过药料,书写无须笔墨。她拔下发簪,簪尖划过之处,纸上便浮出藏青色的字迹:“琴魔虽死,其知犹存,暂在我手,尚未泄漏。赤眼无主,须先移出;尽速一会,以便定夺。”将面具上的重瞳摘下,竟是枚天珠雕成的印章,在菉草纸笺末端印上“空林夜鬼”四个篆字,暗红色的印痕宛若鲜血涂就。   她将铜针卷回管中,“喀答”一按,铜管表面就像是上了机簧似的一阵乱转,凹凸不平的诡异纹路又回复原初的散乱模样。这便是恶鬼们……不,是“姑射”的仙人之间传递讯息的方式。   铜管被放在后院花园的庭石间。   孤伶伶的管子躺在嶙峋的石面,那僻静的一角掩在夜色林荫里,从远处只能看到一抹回映着稀薄星月的金属暗光。毕竟是见不得人的事,横疏影从不敢掉以轻心,披着大氅立在镂窗后头,静静等待。   ◇ ◇ ◇   “我要怎么联络你?”   当时她如此质问“那人”,语出咄咄,仿佛想为先前的心怯扳回一成。   “既是同盟合作,总不能老等着你来找我。若有万一,我该如何寻你?”   “利用“鬼雀”。”   那人把“鬼雀”--她猜想是那只精巧铜管的名儿--交给她。   “夜里,放在屋外无光处。”尖喙上方的眼洞里迸出寒月般的利光,说不出的冰冷无情。那是张鸟形的面具,钩嘴细目,过于精细的雕工有种活生生的恐怖。若非面具周围环着粗犷抽象的鸟羽刻纹,几乎让人产生“它是活的!”的可怕错觉。   “然后呢?”   “我会派使者将铜管取走。”   她嗤笑出声,用轻蔑来掩饰内心那股莫名涌起的悚栗不安。   “你的使者,决计穿不过白日流影城的五千精甲!你……”   “记住,铜管附近不要有活物。猫狗牲畜、牛羊马匹,甚至是你的丫鬟仆役……通通都别接近。地点越僻越好。”那人不理会她的软弱挑衅,背负双手,缓步离开,背影明明还有人形,看来却一点也不像是人。   “……因为“鬼雀”饿将起来,什么都能吃落肚里去。”   ““鬼雀”?”她尖声惨笑着,笑到颤抖不止,在湿冷的岩洞中听来分外凄厉:   “你说……这只管子会吃人么?真……真是岂有此理!”   “铜管是铜管,世间没有铜管吃人这种事。”她已辨不清那人究竟走出多远、走向何处,余音却依旧回荡不止,追着逐渐变长、变淡的身影幽幽曳去,仿佛从岩壁中凿出来的隧道永远没有尽头,一直往脚下延伸,伸往无间无明之地……   “而鬼雀便是鬼雀。鬼雀饿起来,什么都吃得下去。”   ◇ ◇ ◇   巨大的拍翼声从天而降。   (来……来了!)   横疏影揪着氅襟缩在墙后,一瞬间,难以言喻的恐怖感攫取了她,颤抖不休的双腿开始发软。她一动也不动地靠着镂窗砖墙,慢慢向下滑坐,只有清澈的双眸还牢牢盯着庭石的幽影之间,那从天而降的巨大黑影。   那是一头异常庞大的赤眼乌鸦。漆黑的羽毛、漆黑的尖喙……它不曾发出过任何叫声,因此横疏影无从揣想,但光是它拍击翅膀的声音就像是十几条大汉在风中挥动大旗,连盘绕在朱城山峡谷间的呜呜风咆都难以掩去。   她牢记“那人”所说,始终不曾靠近放置铜管之处。   但隔着十丈的距离来看,乌鸦的体型仍然大得骇人,远比多射司所豢养过的任何一头猎鹰都要来得巨大,尖锐的嘴喙犹如磨过的锄头,一双黑爪虬劲狰狞,上肢鼓起一团团肌肉;在横疏影看来,它随便一只脚爪都大过流影城里的猎犬后肢,那是轻易便能抓起一头小牛的恐怖身量……   怪鸦的肩颈部位环着一圈怪异的银毛,在月光底下闪闪发亮。有时它并不会立刻叼起铜管便走,会像巨人蹲在过小的凳子上一样,踞着庭石振翅摆头,横疏影忍着惊怖多看它两眼,赫然发现怪鸟连喙边的肌肉都特别发达,就着月光暗影看过去,觉得它似乎也有表情,就跟人一样……   (这是“鬼雀”!原来……这就是鬼雀!)   无论偷看过多少次,都不能稍减目击时的震骇与恐惧。这……这不是世间有的东西;而能役使这种怪物的,又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不是恶鬼的话,也只有仙人了。   这种彻骨的恐怖感,一次又一次地增强她的信心,让她在戴上那张“空林夜鬼”的面具时,觉得世间无一事不可为。   最后……一定会成功的。“因为,我跟仙人站在同一边。”她背靠着墙,缓缓滑坐在地,双手环抱着的浑圆香肩簌簌发抖,低声对自己说,直到发顶没于窗下,什么都看不见。   (不,只消有这张姑射之面,我……我也是仙人!)   她死咬着颤抖的嘴唇,忍不住露出微笑。蓦地,龙卷风似的巨大呜呜声旋绕,一片暗影倏地滑过镂窗,淡薄的月光乍隐倏现,庭中林叶沙沙动摇。但屋外明明很难得的,一点风也没有。   石上也是。什么都没有。   ◇ ◇ ◇   耿照睁开眼睛。   漆黑的大通铺里,就连伸近到眼前的手指轮廓也看不清,只能清楚感觉到掌心透出的那股潮湿热劲,就像把脸凑到洪炉前似的。四周,粗重的鼾息声此起彼落着,空气里充满浓重闷湿的男子气味,仿佛兽槛一般。   这是整间寝室中最僻的角落。   寝室两端有门,分列于两侧的靠墙长卧铺,一侧从前门延伸到后门来,另一侧却短少了六、七尺的榻面,在后门之前便收了边,留下一个露出夯平泥地的空间来,原本是想摆些桌椅之类的物事;后来约莫住得挤了,便将六条破旧板凳并在一块儿,勉强又架出一张低矮不平的“床”来。   耿照年资既浅,与另一名弟子挤在板凳床上同睡,两个多月来也渐渐习惯。   板凳床挨着墙,离地又近,透着一股阴冷的霉味。夜里无论是谁起床解手都得经过,有时黑灯瞎火的,一不小心碰着板凳脚,那些个年长的弟子抬脚便是一踹,啐痰咒骂。刚调到前堂时,耿照经常在睡梦中惊醒,然后睁着眼直到天亮。   “怎么?又发恶梦啦?”背后一阵低声咕哝,轻微的震动透背而来,恍若呓语。   耿照微感歉咎,只是凳上的空间十分狭小,两人均是枕臂贴背、侧卧而眠,并无摇头转身的余裕,悄声道:“没……没有。”那人“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也不知是谁被吵醒了,哑着嗓子低吼道:“肏他妈的日九!你再给老子吠一声试试!”呼的一声扔来一样物事,似是鞋袜外衣之类。   寝室虽大,但二月天里夜晚犹寒,窗牖多半闭起挡风,那人稍一嚷嚷,满屋的人倒醒了三两成,纷纷咒骂:“吵什么吵!还给不给人睡觉?”起头的那人被风一吹,脑子清醒大半,自知理屈,兀自嘴硬道:“哪里是我?是日九那厮捣乱!你们啰唆什么!”   睡在前门边上的鲍昶是执敬司的老人,是这间庚寅房里年纪最长、职级最高的弟子,大伙儿都说内堂早传出风声,说他今年有机会能升上“行走”一职,像何煦、钟阳他们一样跟在二总管身边办差,都对他巴结再三,言听计从。   鲍昶揉着眼睛披衣坐起,也不点灯,隔着满室的漆黑,远远叫道:“好了,都给我闭嘴。不睡的,通通给我出去数星斗,数清了再回来睡!”众人这才噤声。   而先前嚷嚷生事的那人名唤文景同,是山下王化镇的仕绅之子,有个叔叔在平望都做官。家里送来流影城听差,所图不过资历而已,只消在执敬司待上一年半载,便算“曾在王侯府中行走”,将来不管进京考武举,或托乃叔在军中谋职,都与白身大大不同。   有家世撑腰,整间寝房里只有他不怕鲍昶,兀自叨叨絮絮,不肯罢休。   鲍昶蹙起眉头,犹豫不过一瞬,隔空叫道:“耿照、日九,你们俩都出去。”众人一愣:“干耿照底事?是了,也只有他才会同日九说话,那两人原是一挂的。”   文景同听他当机立断,同时逐出二人,倒也有些意外,一口气顿时馁了,恶狠狠地撂话:“长孙胖子,再让老子听到你吠,小心你的狗腿!”倒头蒙被,故意大喷鼻息,周围无不皱眉。   耿照还待分辩,被唤作“日九”、“长孙胖子”的弟子已拥被起身,裹着棉被的身躯更显臃肿,趿着一双陈旧的厚底黑布靴,一只手探出棉被掀开门帘,啪答啪答地踅出了后门。   耿照叹了口气,跟着披衣行出。   他双目渐渐习惯夜色,屋外星月皎然,反比室内明亮。见长孙日九裹着棉被,走到院里一株大树坐下,活像是一条大胖白蚕,不觉失笑,信步走到他身边坐下,并肩仰观星斗。   “还发恶梦?”日九变戏法儿似的从树影里摸出一个溺壶,仰头便饮。   耿照瞪大眼睛,见他津津有味地灌了几口,瓶口往耿照鼻尖儿下一递,扑面竟是一阵甜糯的米酒香。   “哪儿来的酒?”他不假思索,顺手接过灌了一口,只觉甘甜香滑,极是顺喉,酒味却不甚强烈。就着月色一瞧,壶中所盛浓如豆乳,色泽细白,又与山下酒铺常见的白酎烧酒不同。   日九瞇着小眼睛耸肩一笑,拎过溺壶就口。   “喝你的罢!管这么多做甚?”过了一会儿,才咂嘴抿笑:“半山腰上的猎户自酿的,说是用糯米蒸熟了,掺几味炮制过的熟果做曲。滋味还不坏罢?小心点喝,别以为没啥酒味儿,后劲可厉害得很。”   横疏影遴选所部的标准相当严格,除了家世背景,读书写字、骑射武艺等自不在话下,还须生得昂藏挺拔,仪表堂堂,丝毫不逊于指剑奇宫的择徒条件。放眼当今执敬司里,唯二不符合标准的,只有耿照与长孙日九。   耿照虽有张天生的娃娃脸,可万万称不上俊美。   他个小结实,寡言、木讷,不善交际,就连长年待在洪炉边所造就的黝黑肌肤等特质,都像极了铸炼房里打铁的粗鲁匠人--这恰恰是执敬司那些出身大户的权贵少年们最最看不起的类型。   而长孙日九的情况则比耿照更加凄凉。   他进流影城第一天,往织造司领取衣袍鞋袜时,办事的老差员只瞥了一眼,劈头扔来两件单衣、两件外袍、两件裤子……从头到脚,什么都是两件两件的扔。   “自本城有“执敬司”以来,没用过你这样的货色。”老差员乜着他哼笑:“劳您小爷的驾,自个儿把两件缝成一件罢。多了一件的料头,没准能把您的龙体给塞进去!”领他前来的执敬司弟子率先大笑,厅堂里投来无数轻蔑目光。据说日九也跟着呵呵傻笑,将不合身的衣衫整包揣在怀里,什么话也没说。   这个笑话流传许久,每当有新人来就会被提起,以致耿照短短两个月内,已在不同场合、不同人嘴里听过不下十遍。   “后来,你是怎么拿到衣服的?”跟日九混熟后,有一次耿照忍不住问。   “花钱买呀!”日九耸肩一笑,模样满不在乎。“我娘给我带了一百五十两进流影城,不到三个月就花光了,我还嫌花得不够快哩!等他们确定我里外一个子儿都没有,找了个借口吊起来狠打一顿,往后就安生啦!谁也没再打过我的主意。”   长孙日九在执敬司没什么朋友,他生得白胖,一对瞇起的凤眼几乎不见眼瞳,不管什么时候都像在打瞌睡;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上马背还得踩小马扎子,稍微跑得远些,立刻上气不接下气,活像去掉了半条命。   武的不行,长孙倒写得一手好字,还能打算盘。每月前堂关帐前,长孙总会消失几天,然后才又红光满面的出现,问他去了哪儿,也只是神神秘秘笑着,绝口不提内情。   关于此人的来历,众人都说不清。他自称是南方鼎鼎大名的诸侯、穷山国长孙氏出身,说话却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任谁听来都像是瞎扯的鬼话。他的名儿里似有个旭字,执敬司的老人故意戏耍,将“旭”拆成日九,当作绰号叫着玩儿;“日九”二字以南陵道的土腔发音,与“入狗”无异。   耿照弄懂后颇为不豫,倒是长孙本人一点也不在意。   “人家说你是狗,你便真是狗么?”他耸了耸肩。“在这儿讨生活一点不难,遇到什么事解决不了的,一律说“小人知错”。他们爱干什么就随他们去,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寒夜料峭,两人并肩倚坐,那把溺壶传来传去,不觉喝完小半壶。   “对不起。”过了许久,耿照低声道。   “啊?”长孙日九接过陶壶,愣了片刻会过意来,摆了摆手。   “你傻啦?旁人找你麻烦,几时还看黄历挑日子?说白了,二总管派你去断肠湖那种好地方,你竟敢夜不归营,听说带了几个漂亮小妞回城,还摆了巡城司一道……你小子这般轰轰烈烈,我们只能在这儿穷嚼蛆。别说文景同,我都想找点什么事儿,非弄你一下才舒坦。”   耿照想想也是,不觉苦笑。   长孙一把抢过陶壶,笑得不怀好意。   “别想白喝,这酒里我动了手脚。”他手摇溺壶,说得一本正经,扭动的大白被筒活像条胖毛虫。“本山人只消念个咒,尊驾满肚子好酒即刻变回原形。我尿足了两天才有这么一大壶,你小子可别糟蹋啦。”   耿照抱着肚子揍他一拳,明明手上没怎么蓄力,仍揍得长孙弓成了一只活饺子。月下两人各自弯腰,咬牙不敢发出声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憋笑憋得浑身大颤。   最后,耿照还是把在水月停轩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连其后遇上胡彦之、两人携手制服万劫一事也未曾遗漏;除了在红螺峪里与染红霞的旖旎情事之外,可说是交代得最为详尽的一次,较横疏影的版本有过之而无不及。长孙日九边喝边听,不知不觉干掉了一整壶,啧啧称奇,片刻才道:“这妖刀太恐怖了,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东西?难怪你小子发恶梦。”   长孙猜错了,耿照想。尽管睡得很晚,其实他一夜无梦。   想着想着,面色不觉凝肃,望向远方渐渐浮白的山棱线。   --什么都梦不到,正是他恶梦的来源。   耿照向来多梦。   来到流影城后,他时常从恶梦中惊醒,醒来时浑身酸痛,仿佛梦里的那些追逐、砍劈、刀光剑影……都是真的,以致脱离梦境多时,仍在肉体上留下印记。有时七叔教的打铁诀窍太过艰难,一时三刻学不来,却能在一觉后忽然贯通,有些七叔明明未曾传授,只是依稀在梦里见过,一学便能上手……   他盼望能在一宿之后,多想起一些与“夺舍大法”或妖刀相关的事,但脑海里却空空如也,反倒是妖刀万劫肆虐过后的血海惨状异常清晰,还有碧湖那雪艳到了极处的诡丽身形,怎么也挥之不去,仿佛嘲笑着他的无能为力。   “可恶!”   耿照抱着头,屈膝颓然坐倒,突然有股冲动想要把一切都告诉长孙,不想再独自守着“夺舍大法”的秘密,以及那种如海一般无边无际、无所着力的无力感……   长孙日九只看他一眼,忽然倒头侧身,便如往常一般,把圆滚多肉的背门对向了他。   “你……”黏腻的咕哝声似有些温湿酒意,自称南方侯爵之子的北方少年蜷起身子,舒服的睡姿几乎让人误以为他身下不是一片露水打湿的杂草野地,而是铺着厚厚兽皮的柔软床垫之类。“……该不会以为自己是什么左右时局的大人物罢?那种事留给上头的人去做就好,用不着我们出头。”   “我……”   “就算妖刀大杀四方,排队也轮不到我们去死。你觉得,妖刀会杀到龙口村这种乡下地方的机会有多少?”   耿照一凛,忽尔无话。   “剑能杀人,豆腐则不,你会不会说豆腐比刀剑无用?”长孙日九背对着他嘟囔着,舒服得卷成了一团。“无用之用,也是一种用途。掺和菜蔬煮一锅清汤,刀剑比不上豆腐--妖刀什么的,自有那些个大人物担待,你小子只管照看你阿爹、阿姊,其他就甭操心了。”   --你说的“无用之用”,也包括“夺舍大法”么?   (琴魔前辈舍命托付的,岂能说不管便不管?这一切……没你说得那么容易。你要是知道真相的话,就……)   耿照正想开口,又被长孙日九的惺忪睡语打断。   “别,什么都别说。”他嘀咕着,声音渐渐沉落:“这样明天二总管问起来,我就不用说谎了。我当豆腐当得很开心,一点儿也不想有什么出息,你小子也一样,耿照……想想你阿爹和阿姊。”   --阿爹……和阿姊。   --我都同二总管说了,她还问什么?   --就算要问,又怎么会是问你?   耿照满心疑惑,身旁却已传出如雷鼾声。长孙日九和耿照最大的不同,在于长孙无论何时何地,总能睡得很香很沉;即使黎明将近,那怕只是多睡一时半刻,长孙日九也绝不放过。   第十四折 烹割有道,响屧凌波   白日将起,流影城一如既往,又是熙攘忙碌的一天。   执敬司是城中枢机,天未大亮,寝院中庭便有值更的弟子敲锣叫唤。   耿照与长孙日九没敢等到锣声大作,补寐片刻便乖乖起身,摸黑回寝室里迭被换装、梳洗干净,往膳房帮年长的弟子如鲍昶等盛粥打菜。   流影城中人丁众多,每日一睁眼便有数千张嘴等着要吃,光膳房就有十几处,最大的食堂一次能供数百人同时开桌用餐。铸炼房的工匠学徒、巡城司的精甲驻军、直属世子统辖的多射司等,都不在一处吃饭;城主、城主夫人、世子,以及总管院里又各有专门的内膳,可说是规矩繁复,千丝万缕。   执敬司是内院核心,不必像巡城司或铸炼房那样,一开就是几百人的伙,但求吃饱,不辨精粗。通常执敬司的弟子们都在琼筵司直属的大膳房用饭,吃用比照王侯藩邸的庄客家人,也有讲究。   耿照、长孙穿好衣服,刻意多用清水漱口几次,漱去嘴里的酒气,搓搓冻僵的双手,快步来到琼筵司直属的大膳房。   这“琼筵司”顾名思义,就是个专办筵席的单位,总管全城的膳房食堂、厨工杂役,统一采办食材,再依所需分配到各膳去。大膳房里灯火通明,十余名厨子正挥铲吆喝,三倍于这个数字的灶鼎中窜出茫茫水雾,数不清的下手杂役在热气蒸腾间交错身影。   放眼望去,偌大的穿堂里无一物不在律动、无一处不发出声响,明明没有门牖阻隔,清晨的寒露却怎么也渗不进这里。残料的生青气息与油爆的熟食香味恣意混合,形成旺盛而强悍的生命力。   耿照非常喜欢这里。   离开打铁洪炉之后,只有每天来打饭的半个时辰里,他才稍觉得精神。   一名切菜小厮见二人行来,破口大骂:“肏他妈的!执敬司都是饿死鬼么?还没天光,赶着来领祭品啊!”长孙笑道:“是啊,都记得留你一份,晚点儿一起吃。”小厮咒骂不绝,披汗的油亮面上缺咧开一抹笑,满口的烂黄板牙。   世上若有比铁匠更暴躁粗野、目中无人的,也就只有厨师了。   备餐时,琼筵司上下活像面对不共戴天的仇人,嘶吼咆哮,头一回听到可能会吓破胆子,但耿照却非常自在--在这里,无论烧好一镬姜豉烧肉,或将装在皮囊里的菰米揉搓脱壳、煮成香滑的雕胡饭,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看得见摸得着,存在过就会留下痕迹,与穿着整齐、逢迎戒慎之类的差使截然不同。   膳房里烧好的菜肴用大盆盛着,并置于边角的一张大方桌,桌旁的大灶顶上,热腾腾的粥锅兀自滚着,骨碌碌地翻腾着雪色的珍珠浪,浆滑液涌,米香扑鼻而来。   耿照从竹篓里拿出洗净的碗碟在长桌上排好,长孙却走向一座顶箱立柜,随手打开橱门。柜中成组成组的堆放着餐具,形色不同,连件数都不一样,与篓中的食器大相径庭,其中有漆有瓷,有镶铜、镶象牙的,明显比竹篓所贮高贵许多。   像何煦、钟阳等担任“三班行走”的高阶弟子,终日跟在横疏影身畔,权力甚至比各司、院、堂、房的管事还大,他们的饭菜通常由下一级的弟子负责准备--但鲍昶、文景同等老人绝不会亲自盛汤打饭,层层相因,最后全成了耿照与长孙日九的活计。   而长孙日九只消看一眼当月的行走班表,就能记住每天该替哪些人准备膳食,又有哪些人要服侍二总管用餐。负责高阶弟子膳食的两年多来,长孙非但不曾出错,就连钟阳爱吃夹有枣豆馅的天星糁拌糕、何煦嗜食以雪花芹菜切细的芹芽鸠肉脍等微妙细节,全都摸得一清二楚。   只要当月轮到庚寅房备膳,三班行走们无不吃得舒心,鲍昶等也就特别好过。   耿照与长孙打好饭菜,忽听身后一人吆喝:“喂,执敬司的!”正是方才那名切菜小厮。他双手圈嘴,隔着大半个膳房,凶霸霸地吼道:“过来!”   两人对看一眼,才发现不知何时,所有人都放下手边工作,集中到那厢去了。长孙小眼微瞇,拿手肘轻撞他两下:“瞧瞧去。”耿照点了点头,两人并肩走过去。   此时早膳已然备妥,各灶次第熄火,只余菜盆上热气蒸腾,不复那种白烟飞窜、伸手不见五指的奇景。   旭日升起,小厮们灭去照明的灯火,初阳洒入四面挑空的厅堂,反在内里投下大片阴影。师傅们解下油腻腻的裙兜擦手,众下手在一旁或蹲或坐,捏着汗湿的短褐单衣搧风……他处,这天兴许才初初开始,琼筵司的大膳房却已打完一场硬仗,光影之间涂布着战后稍息的疲静与寂寥。   角落里并排着几具七尺来长、三尺来宽的大型石槽,犹如墓葬用的石椁,槽下四角悬空架起,堆满了燃尽的柴薪,火苗已然扑熄。石槽似乎久经熏烤之后,还放置了一小段时间,底部焦黑的炭渍虽延伸至椁槽四面,但靠近时并不觉得炙热,石制的椁盖上也无热气。   那小厮咧开黄牙,嘎声笑骂:“来呀!又不是要烹你们,没用的东西!”周围的杂役们一阵轰笑,粗言恶语此起彼落。   长孙日九打量着石槽,抓抓头问:“这是什么?”   小厮往他脑门揍了一记,呲牙咧嘴:“不识货!这是“棺材羊”!老泉头舍你们的!真是糟蹋了好东西哩!”   长孙被揍得缩起脖颈,雪雪呼疼,众杂役大乐,哄笑不止。   “老泉头的手艺,你们这些贼厮鸟尝得起么?我呸!”小厮抠抠牙缝,笑得一脸坏:“别说俺欺负你,你把这盖儿掀起来,俺就舍你一块!怎样?”   “闭上你的嘴,孙四!吵什么吵?”   大膳房的管事郑师傅一挥勺,周围的厨工们纷纷闭嘴。   他高举左掌,对众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解下油腻的裙兜,毕恭毕敬地走到砧台前,向着一名低头操刀的厨工长揖到地:“老泉头,看样子石釜退温啦!您老要不瞧瞧?大伙儿都盼着哩。”   耿照心中一凛:“原来他便是老泉头。”不禁多看几眼。   那人身形颇高,手脚如猿,骨架较寻常人粗大,只是稍嫌肉少,嶙峋的背影有些佝偻。打扮与其余厨工并无不同:汗湿的短褐,油腻的破旧布鞋,裸出衣外的油亮肌肤深如重枣,细胳膊瘦腿只有在用力瞬间,才会虬起一绺一绺的肌肉线条,其上青蜿蜒筋,恍若盘根老树。   此人是白日流影城的三总管,姓名已无人知晓,城里都管叫“呼老泉”或“老泉头”,来历不明--起码耿照没听说过--只知十几年前被延来为城主掌勺,独孤天威一吃成瘾,不肯放人,索性封做城里的三总管。   纵使世人早已见怪不怪,但独孤天威让厨头做王侯府的七品总管,当时朝野是有些议论的。   耿照随日九进出膳房,也不过是两个月来的事,并未注意埋头烹饪的师傅。想来呼老泉既不管事,只负责烧菜给城主吃,或曾多次过眼也未可知,今天总算认得了这位名闻遐迩的“老泉头”。   呼老泉将切细的韭泥同腐乳调入酱中,端碗回头,只见他生得深目高颧、鼻似鹰勾,紫红瞳中依稀有一抹绀青碧色,披散的头发微卷,色带暗赤,宛若陈年梅干,一看便知有异族血统。   据说上古四方的神族中,盘据西方的毛族便有如许特征,呼老泉的先祖或许出自西境。   耿照终于明白,昔年的非议从何而来。   碧蟾王朝亡于异族,白玉京付之一炬,三百年繁华化为尘埃,央土残破,百姓深恨异族。据说北关道的守军一捉到异族之民,一律开肠剖肚,绝不令其速死,可见仇恨之烈。若无圣上回护,独孤天威岂能明目张胆地封一个外族做总管?   呼老泉端着酱碗行来,厨工纷纷让道,又忍不住伸颈踮脚,唯恐漏看了大师的出手。   他伸出左手食、中二指,试试石槽顶盖的温度,点头:“行了。”声哑如磨砂,字音难辨。原来他喉间有道暗红伤疤,长约四寸,几乎横过整条脖颈,将突如核桃的硕大喉结斫成两截;很难想象受了如此重的刀剑伤,竟还能存活下来。   郑师傅见他点头,如释重负,忙指挥两名壮硕的厨工,一人抓住一边石槽盖,殷殷吩咐:“老泉头这道“棺材羊”,开盖淋酱是最关键的一道工序,你们要一口气将盖儿揭开。记住,别挡了老泉头的光!”   将羊片儿置入石槽时,厚逾寸许的石盖要四人合力方能才抬起,然而石槽紧密并列,若要抢在掀盖的瞬间浇入酱汁,决不容四人分据四角,挤得摩肩擦踵。   那两名胖大厨工神色紧张,听呼老泉低喝:“开!”忙用力一掀。   谁知石盖挪开两寸,“轰!”又落下来,满槽白烟冲天窜起,湿烫的水气不住喷出,触体如灼!两名厨工慌忙退后,被热气喷到的手臂肌肤顿时泛红,直如熟虾。   郑师傅气急败坏,遮着头脸想逼上前,边唤左右:“盖……盖起来,快盖起来!哎呀,釜温已泄,坏啦、坏啦!”呼老泉一把拉住,摇了摇头:“别忙,来不及啦,这釜不开!”随手一推,石盖“轧”的一声重又阖起。   便只一霎,鲜浓的肉香四溢,随着蒸腾的热气充塞厅堂。   耿照不喜羊膻,却忍不住歙动鼻翼,只觉这气息既香又浓,光用闻的便能想象那股膏融脂润的油嫩香滑,仿佛一口咬下,软腴的肉条迎着牙尖一陷,便有无数肉汁涌出……   “这……这是羊肉?”他推了推日九,一脸茫然:   “怎地半点膻味儿也没有?真有这种羊!”   长孙日九掐着脖颈猛吞唾沫,凄然摇头。   “你别问我。就算是我的屁股肉也认了,死都要尝尝。”   石釜陡被盖起,热腾腾的鲜味逐渐消淡,众人无不死命闻嗅,满面于思。郑师傅心痛如绞,仿佛连骂人的力气也被抽干,频频摇头:“可惜……哎,真是可惜了!”   呼老泉面无表情,哑声道:“白烧也有白烧的好处。放凉了再吃,也是滋味。”   郑师傅一愣,失落的表情稍见平复:“是么?原来也有这种吃法儿。”心想这烂烧羊肉须趁热才软糯可口,做成凉菜难免显露羊肉自身的膻气,大违常理,却不知是什么滋味。想着想着,心思又落到釜里的烧羊上头,扼腕之色尽去,不觉露出一丝微笑,索性多叫上几人,便要揭开另一具石槽。   五、六名厨工挤在三尺来宽的石槽两头,都快没落手的地方了,情况大是不妙。忽听一人道:“郑师傅,小人还有些力气,不如让我来罢。”众人讶然回头,开口的居然是耿照。   杂役们见他个头不高,又穿着执敬司特有的齐整衫袍,怎么看都不像是干粗活儿的,纷纷讪笑:“执敬司的贼厮鸟顶屁用?”   “得了吧!小心扭了你贵少爷的贵膀!”   “一会儿压得肉泥也似,俺怕见了馋!”   “别逗了吧你!”连黄板牙杂役孙四都忍不住调侃。   耿照一言不发,走向旁边一只盛满清水的大瓮。那瓮高约半身,圆鼓鼓的腹部足比一名成年男子双手合围还宽,说是水缸怕也使得。他左手抓住瓮口平平提起,右手托住瓮底,好整以暇地摸到了底部中心,左掌一松,单臂稳稳将水瓮举至头顶;瞬间全场鸦雀无声,静得仿佛连针尖落地都能听见。   郑师傅猛一回神,大是兴奋:“老泉头!这小子有两膀气力,让他试一试罢?”   呼老泉“嗯”的一声,指着石盖,对耿照说:“一次全掀开,面儿越大越好。”   耿照点头,放下水瓮,活动活动筋骨,抓着石盖用力一掀!   水气窜出的瞬间,呼老泉酱碗一泼,“滋--”窜起大片烧烟;原本空气里的肉香突然一窒,一股莫可名状的气味才又更强烈地冲上来,羊肉的鲜甜、膏脂的滑润,混合了韭菜青、腐乳和酱油豆豉的香气,紧紧抓住众人的心思。   热气散去,槽里置着两片对剖的羊片--就是将全羊去掉头尾四肢、从中剖成两丬的意思--烧透的羊皮羊脂上染有一层淡淡的琥珀色,仿佛是摊成了两大片的酱烧蹄膀。   这道“棺材羊”与北方酒楼常见的筵席大菜“水晶羔蹄”相类,都是加料白烧的做法,将洗剥干净的羊片儿用宽竹篾子撑平,就像腊鸡、腊鸭一般,特别之处在于使用传热平均的石釜烧上一夜,烧得骨酥肉烂、膏脂俱融,煨透了的表皮胶凝如酪,锁住肉汁,入口即化,毫无羊肉的膻骚。   呼老泉起出羊片儿,反手自腰后抽出一柄柳叶长刀,拆骨卸肉,将剔下的酥烂肉条平放在砧上,唰唰几刀,羊肉便成了若干小块,表整丁方,不住颤动的切纹间缓缓沁出蜜色肉汁,木砧上却不怎么渗油。   耿照从小玩惯了劈柴游戏,瞧着不禁佩服起来:“快利本一家,这几下明明不怎么快捷,劲力却无丝毫浪费。手起刀落,肉里的汁油未出半点,当真厉害!”心想柴是硬的,煨烂的烧羊却软嫩不堪,难以下刀。这老泉头的刀上功夫,恐怕胜过自己千百倍。   郑师傅将羊肉分下,耿照捏着油润的肉块送入口中,一咬之下,只觉皮酥弹牙,软嫩中仍有嚼劲,皮下的羊脂早已煨成了浆,浓厚的肉味渗入口腔,满嘴都是甘甜肥润的油香;肉嫩筋融,入口绵化,偏又能嚼出一丝丝的肌理,口感妙不可言。   羊片在放入石釜煨烧前,已抹上生姜粉、花椒粒等佐料,老泉头趁开盖时釜压一泄、热气上冲的当儿浇入酱汁,冷热一激,酱汁巧妙渗入烧化了的羊皮羊脂,使酱味与膏油肉汁交融渗透,又比一般酱烧来得爽口,留住羊肉的原味。   耿照一口未尽,频频吮指,忽见长孙坐在一旁,双手揣在怀里,面色十分阴沉,不禁皱眉:“莫不是吃坏了肚子?”长孙缓缓摇头,低声道:“一没留神,狠咬了手指一口。好在没嚼开,拇指应该还在。”   老泉头拆完了整片,大膳房无论上下,每人都分到一块,连角落里一名矮小少年也没漏掉。他面色焦黄,瘦得浑身皮包骨,头发、衣衫格外肮脏油腻,但破孔间露出的肌肤又极是白惨。   羊肉一派到少年手里,一旁觊觎已久的孙四夹手抢过,忙不迭塞入嘴里,雪雪呼烫,还故意吼他:“你傻啦?连菜刀也不会拿,学人家吃什么!滚一边儿去!”众人都是一阵笑。   “那是谁?”耿照悄声问。   “你真以为我有过目不忘、过耳不闻的本领?”长孙日九正自郁闷,勉强瞟了一眼:“上个月新来的。听说是饿倒在山脚下,老泉头给捡了上山,姓名问不出来,脑子多半有些毛病。孙四他们都管叫“阿傻”。”   耿照见少年缩回角落,低声道:“我瞧不像傻子,倒像有心事。”   长孙阴沉沉地望着手掌,神情肃穆,不知是哀悼羊肉抑或拇指。   “我不跟你争。你是有心事的专家,你说了算。”   耿照掀盖有功,分得的羊肉也特别大块。他将吃剩的肉分成两半,一半安慰了长孙受创的身心,另一半塞在那少年阿傻手里。   谁知耿照才转身,孙四又将羊肉抢了去,塞进嘴里,嚼得汁油四溢,手指耿照大笑:“阿傻傻,你更傻!执敬司的卵蛋蒙眼,白白孝敬了俺!”杂役们有的笑、有的嘘,闹作一团。   忽听郑师傅一声大喝,持勺猛敲:“吵什么!”场面立时安静下来。   他抬起下巴,遥指着阿傻:“阿傻,你过来!”   阿傻似未受过这般注目,吓得打颤,畏畏缩缩上前。   老泉头面无表情,厨刀一挥,随手割了块带皮羊条,递给郑师傅。   郑师傅把肉塞在阿傻手里,大声道:“这间厨房里的功夫,你们要用眼睛学,用心学;最重要的,是要用舌头学!”指着砧上的酱羊肉,对众人说:“这是老泉头的好意,你们这些王八羔子,一个个都给俺吃!把味道牢牢吃进嘴里、吃进肚里,吃进骨子里,往死里记着;将来有一天,就能烧出这样的味道!”   膳房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只余几十双闪闪发亮的眼睛。   这些在流影城里被踩在最底层的、终日粗野愚笨的厨工们,在这一瞬间,突然都变得深沉内敛,凭借着与生俱来的直觉,像狼一样贪婪地记忆着口中手中那震撼人心的美味。因为那是在他们之中的极少数,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的重要依凭……   少年呆望着手里汩着油汁的肉条,良久,倏地浑身一震,似有所悟,忙张嘴大嚼起来。   ◇ ◇ ◇   老泉头平日不轻易炮制名菜“棺材羊”,昨晚二总管已差人来交代,城里来了水月停轩的贵客,城主可能会连开午宴、晚宴,让琼筵司先行准备。   耿照与长孙在大膳房等了许久,始终不见鲍昶等前来用膳,正自犯疑,忽见一名同寝弟子匆匆赶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们……快……宣德厅……集合……”远方依稀有铜锣声响,那是执敬司独有的召集令号。   耿照与长孙交换眼色,拔腿朝宣德厅的方向奔去。   厅内,百余名弟子各按职级分列,服色划一、挺拔俊秀,煞是好看。只有耿照二人最不称头,位置恰恰就在门边,两人轻手轻脚挨近镂空的门屏,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所幸前排也无人注意。   横疏影亲点的行走弟子共有十二名,每班四人,一日分三班轮值,故称“三班行走”。其中两名在城中心的善政堂处理文书,两人则跟在二总管身边,听候调遣。扣除夜班补眠四人,以及善政堂里的两位值差,能奉召而来的随班至多不过六名,此刻却是十二人齐至,以何煦、钟阳为首,分站主位两侧。   当值的司徒管事点齐人数,转身走入后进;不多时,一股幽幽梅香漫出厅堂,垂帘微揭,一双小巧的淡紫绣鞋跨过低槛,裸露的脚背以及一小段酥腻足踝犹如雪砌,说不出的玉雪可爱,竟是横疏影亲来。   众人一齐躬身,横疏影云袖一挥,当是回了礼,随意落座。   “诸位辛苦了。”   她抿了口茶,美眸环视,清脆动听的喉音回荡在厅堂里。   “众所皆知,东海三大铸号的竞锋之期将至。本城忝为东道,执敬司更是城中颔首,须得妥善置办、务求善美,以免贻笑大方,坠了本城及主上他老人家的威名。”   青锋照、赤炼堂、白日流影城等三大铸号,每年均于上巳节(三月初三)前后举行竞锋大会,各出器械,论断铸造优劣,胜者可独揽朝廷的军械承造,为平望都的羽林军、北关道的精锐部队等铸造兵器。   这“三府竞锋”是经朝廷许可的兵锋比试,埋皇帝冢、臬台司衙门等甚至派要员参加,三十年来从未间断,乃东海道的年度盛事,广邀天下英豪、刀剑名家与会,已非单纯的竞锋较技。   昔年天下未定,青锋照与赤炼堂便支应独孤阀军用,一时传为美谈。青锋照精于定制生产,赤炼堂掌握流酆江的漕运命脉,原料取得便利,两家于铸造量大质优、规格统一的刀剑上,已有百数年经验;为朝廷制作军器一事,实不作第三家想。   白日流影城开基不过半甲子,却另辟蹊径,专为武林名家铸造兵器,一剑须历时三、五年而成,价抵万金,成品无不称手,甚至能辅助发挥本门武学的威力,相得益彰。另于奇门兵器的铸造设计之上,流影城亦有过人之长。   虽未赢过“三府竞锋”大会,近十年来,流影城于会上接头的生意,获利未必便逊于青、赤两家。全因横疏影眼光独到,不但避开了承制军械的激烈竞争,更利用竞锋展示所长,逐渐在天下人心目中奠定地位。   正所谓:“青锋照、赤炼堂,白日流影碧水长。”时至今日,江湖名侠若无一柄由流影城量身打造的碧水名剑,不免大失身份,恐为识者笑。   “三府竞锋”至关重要,尤其三年一度、轮回朱城山做东道时,更是白日流影城的大日子,然而依横疏影的个性,绝不会为了这种不言自明的事召集弟子训话,无端浪费时间。   耿照正觉奇怪,忽听她话锋一转:“……眼下距锋期不过月余,诸事繁忙,千头万绪,我书斋里的工作已应付不来。因此,与司徒管事等商量之后,决定再擢用两名新的随班行走,一在善政堂、一在挽香斋,毋须轮值,便宜行事。明确的职务区分,待锋会之后再做调整。”   行伍里掀起一阵小小骚动。开春以来,关于擢升的流言传了再传,都听得不新鲜了,眼下终于是揭晓的时刻。   鲍昶挺起胸膛,左右投来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五味杂陈,不一而足。   横疏影接过司徒管事递来的一封签条,低声问:“是这两个没错罢?”   司徒管事微微一怔,见机极快,不慌不忙道:“小人们研究文档,考核能力,的确是这两人最为合适。还请二总管先过目,再行定夺。”   横疏影摇摇头:“不用,你办事我一向放心。”打开签条,清了清喉咙,朗声念道:“庚寅房长孙旭,穷山国博父城氏族庶出,精通算数、文书娴熟,入城六载,言行忠谨,堪付重任,于兹荐用。”螓首微抬,遥遥投来一瞥,似是打量片刻,淡然说道:“准。”   “多谢二总管。”司徒管事团手作揖。   众人一阵茫然。“长孙旭……那是谁啊?”   半晌才有人省觉,失声脱口:“是日九!”   “啊,怎能是他?”   “日、日九?哪……哪个日九?”   “全执敬司只一个日九!”说的人气急败坏,也不知慌什么:   “没听管事说么?是老鲍房里的日九!”   被点名的人只怕错愕更甚。   长孙日九瞠目结舌,口水差点没淌下;偶一抬头,才见前排转过一张灰败面孔,鲍昶咬牙切齿,投来一双恨火熊熊的目光,仿佛瞪着什么肮脏物事,恨不得将日九一身的白肉给绞出油来。   横疏影接着念:“庚寅房耿照,王化镇庶民,中兴军之后,入城十二载。此子臂助义盟,奋不顾身,嘉其忠勇,于兹荐用。”喃喃低问:“便是昨夜救回染二掌院的那一位么?”语声虽轻,前排却清晰可闻。   司徒管事眼珠滴溜溜一转,心下雪亮。无论二总管问什么,便只有一个答案。   “是这个孩子。”老管事双手团抱,微微弯腰,模样不卑不亢。   横疏影满意点头。   “就这么办。众人便散了罢,各自忙去,切莫浪费晨光。”   满厅轰应,弟子们秩序井然,鱼贯走出厅堂。   她翩然起身,顺手将签条折了三折,收进腰带褶里,悠然道:“长孙旭速往善政堂,即刻起归严管事所辖,凡事听他调遣,不得有误。”美目流沔,忽然闪过一抹狡黠,神情似笑非笑:   “至于你,耿照。你跟我来。”   ◇ ◇ ◇   想也知道,这一切都是横疏影的安排。   前朝举人出身的老管事司徒显农都六十了,长年为痛风所苦,几乎不值夜班。昨夜染红霞等入城时,司徒管事早已返家歇息,从时间上推测,他对水月停轩一事根本无从得知。横疏影不过随手写了封签条给他,两人临场发挥,做了台即兴的好戏。   耿照跟在她身后约五步之遥,两人在内城弯曲的廊庑间快步行走着。   适才在大厅,横疏影不经意间显露的调皮不过一瞬,随即恢复成平日那副淡淡然的疏冷模样,甚至有些刻意为之的生硬。“我去晋见城主。”朝会结束,她匆匆撂下一句,裙翻如舞、绣鞋细碎,恍若飘梅砌雪,眼看要一路漫出宣德厅去。   “让属下陪二总管同去罢?”钟阳快步跟上。   “不必。”她并未回头,脚步似有些烦躁:“你自忙去,我带耿照就好。”   耿照犹记得走过他身畔时,那两道乍现倏隐的凌厉目光,俊朗的眉目一瞬间纠结起来,瞧着竟有些狰狞。耿照虽无长孙日九过目不忘的本领,但猜也猜得到,今天该是轮到钟阳担任二总管的日班行走。   “小心照看二总管,莫出纰漏。”钟阳咬牙切齿,五官分明的俊脸上隐有青气。   耿照不确定谁比较需要被“照看”。入城十二年来,他从没晋见过城主,只远远看过那一乘众人簇拥的金顶彩轿,以及周围始终不绝的笙歌伶舞。   事实上,“白日流影城”是朱城山顶这一片广衾城寨的统称,兵营、锻冶作坊,以及城中要人的府邸等,合称“外城”,周围设有砖墙木栅环护,但随着建筑物的次第增加,也有未设城栅之处;只有供城主居住的内城是不折不扣的石造城池,昔日乃独孤阀据以俯视东海太平原的要塞之一,因由独孤阀的累世家臣闾丘氏督建,又称为“闾城”。   长宽各约两百步的石城,即使以百年前的眼光来看都不算大,此城最特出之处在于“高”--光是城墙就超过七丈,其上另设有女墙、箭垛、望楼等,四方形的长柱城体远望如塔,尖端插入白云山岚,黑黝黝的矗立在群落之间,无论身在白日流影城的哪一处,回头都能望见那剑一般的乌黑城塔,压得人心头一窒。   耿照随着横疏影的脚步,依着闾城远远近近地绕了一周,走向城后的富丽庄园。   独孤天威从来不住闾城。   说穿了,百年前为军事用途所建造的石城,住起来又阴又冷,一点也不舒服。被封到朱城山来的头三年,据说独孤天威一直住在大总管闾丘贯日的府邸里,直到闾城后辟建的庄园大略完成,才又搬回内城。   这十年来,城主的私人庄园不断扩大,或做修缮、或盖新楼、或置花石,一年到头都没停过。耿照走在错综复杂的廊庑间,只觉这段路似乎走得比外城还久,方向难辨;忽然眼前一阔,总算摆脱了举目尽是低檐镂窗的幽暗景深,长廊的尽头通往一处四合院,奇的是院中并无庭石花木等,而是一大片的清浅水面,宛若池塘。   仔细一瞧,水底下高高低低地布着无数错落阴影,似是铺得不平的方形地砖;水面上竖起无数木雕偶像,刻成乐工舞伎的模样,也有划船驰马的,精细到连核桃大小的五指拈花都雕刻分明,衣袂飞天、眉目宛然,刻意地不髹漆彩,显露出的美丽木纹却更添古趣。   长廊尽头就停在水池前,廊板伸入水中约四尺,板下似有拱桥般的半拱支柱,做成了码头的模样。   水池中央矗着一座飞檐高亭,四面挑空,垂着重重藕纱,风吹纱摇却未飘起。纱后的藕色人影不住晃动,传出莺燕般的银铃笑语;偶尔迸出一两声清脆的钟磬响,其声虽然悦耳动听,却是凌乱破碎,不成乐章。   耿照看了两眼,似乎那磬音一响,池面上水花四溅,其中几具舞俑小人便开始转动起来,才发现木俑的膝、肘、肩、腰等各有活动关节。只是亭中的磬音断断续续,小人稍动即止,无甚出奇。   他没来过这片禁园,却也听执敬司里的老人说过,城主以千金的代价,向东海覆笥山四极明府之主逄宫求得一纸蓝图,聘请湖阴、湖阳两城的巧匠百余人,耗费三年时间,盖了一幢乐舞自生的奇妙建筑,号称“响屧凌波”。   逄宫位列东境儒门九通圣之一,精通术数,拥有“数圣”的美名。   据说他隐居在四极明府中不问世事,专心追求阵法极致,或依遁甲、或排机关,一阵布完又觉不足,便再补一阵使臻完美;如此反复多年,覆笥山里阵法密布,层层相因,竟成一座巨大的阵图。好事者传言:此山不仅飞禽走兽有进无出,就连云雾山岚都长年被锁,绝不散逸,整座山隐于雾中数十年,附近耆老多不识山形。   城中诸人冲着“千机阵主”逄宫的威名,将这神秘新屋传得神而明之,不想蓝图比建材人工都贵的“响屧凌波”,竟只是一座静池小亭而已。   横疏影在长廊尽处停步伫候,见左右无一名近侍婢女,不觉蹙眉:“人都上哪儿去了?”清了清喉咙,隔着池塘水面,朗声说道:“执敬司总管横氏,求见主上。”喊了几声,忽听哗啦一阵泼风响,亭子正面的藕色重纱掀了开来,一大片温热的白雾满泄而出,亭中笑语顿失遮掩,益发传得肆无忌惮。   横疏影敛衽垂首,福了半幅,低声道:“快给城主行礼。”   耿照连忙跪到一旁,恭恭敬敬磕头。偶一抬首,突然傻住。   白茫茫的热风消散,亭中数十名美女,赤条条地拥着一名腰阔如熊、浑身白肉的中年男子。   他身下非是软榻椅凳,而是四名十五、六岁的稚龄少女并肩趴跪,将浑圆弹手的紧实臀股高高翘起,并成一片峰峦起伏的舒适坐垫;椅背也是由四名女子并排而成,但清一色都是二十出头的成熟女郎,胸前异常饱满,八只硕大绵软的雪白乳瓜连缀成一片,男子闭目倒卧,肩背软软地陷入丰腴乳肉间,光看就觉得无比舒适。   耿照并不知道,这香艳已极的人肉座椅有个名目叫“云上烘”,意思是说一坐上去舒服至极,飘飘欲仙像上了云端一般。   “云上烘”由十二名女子组成,以特制的器具让美女或坐、或趴、或躺,不必多费力气,才能让坐的人感觉舒适愉悦,各部位都有讲究,如:臀股坐垫必须兼具柔嫩与弹性,以十四岁以上、十八岁以下的健美少女为佳;椅背宜择沃乳,大小形状必须一致,乳蒂须细小绵软,勃挺之际不能大过一枚黄豆,方能坐得舒适。   男子所用的“云上烘”,乃精挑细选的极品,这四名美艳女郎不仅胸脯硕大、形状划一,而且天生乳首微陷,便是充血时也不明显,枕之甚美,连一丝刮磨也无。这“云上烘”还有另一种玩法,可挑选四名哺乳的美女充作椅背,平日多多喂食杏浆、乳饴、酥脂等,置身其上,侧首吮的、随手掐的,全都是香滑乳汁,滋味妙不可言,又叫“香雪酪”。   能得有这般排场,此人自是白日流影城之主独孤天威了。   亭中除了“云上烘”,歌姬、舞伎,甚至侍女也一丝不挂,其中说不定还有城主大人的宠妾。耿照不敢多看,双手伏地,余光所及,只有身前的雪纱裙裾之下、那双小巧精致的鹅黄绣鞋。   独孤天威一见横疏影来,似乎大是高兴:“你来得正好!我才说呢,这一帮小妮子差劲透啦,逄大师设计的亭子如许巧妙,她们却都玩不好。”口吻轻浮,一点儿也不像一城之主。   横疏影身子一颤,裙摆微微晃荡,似乎极尽忍耐,连语声都绷得有些不自在。   “启禀主上,昨夜城中发生大事,请您屏退左右,再容我细细禀报。”   “那些事你作主便了,我不爱听。”独孤天威兴致勃勃:“欸,你快来!这“响屧凌波”建好以来,还没让你试过哩!这些歌姬舞伎笨死了,弄了几天也弄不出一只鸟来,我正唤人找你去。”   “逄大师身价不凡,岂能没有名堂?主上且再试一试。”   她声调变冷,显是想起索价千金之事,益发恼火。把钱花在这种无用的地方,只是增加推动有用之事的困难度罢了--以独孤天威的挥霍成性,这方面横疏影恐怕有切肤之痛。   “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请主上……”   “够啦,我不想听!”亭中哗啦一声,似是打翻了什么物事,独孤天威的声音倏地严峻起来,周围的姬妾侍女遂不敢言笑,场面一瞬间沉静下来。   横疏影的纱裙颤动着,呼吸有些急促,不知是惶恐或是愤怒。   片刻,居然是独孤天威先打破了沉默。   “你旁边那个是谁?眼生得紧。”   “启禀主上,这是执敬司的弟子耿照,是昨夜之事的目证……”   “行了。”独孤天威的声音听来不怀好意:“总之,是重要的人罢?”   “是。”横疏影木然道:“我带他来,便是让他向您禀报昨夜的事。”   独孤天威笑了起来。   “那好。你现在乖乖褪了衣衫,过来跳支舞。要不,我叫人杀了他!”   耿照猛然抬头。   亭中的独孤天威拈着唇上黑须,笑得得意洋洋,仿佛耍赖得胜的孩子,眼看胜券在握,恨不得立刻手舞足蹈起来。横疏影俏脸煞白,咬着丰润的唇珠簌簌发抖,笼在袖中的纤纤十指掐握起来,捏得指节微微泛青。   --城主是认真的。他说得出,就做得到!   一剎那间,耿照突然如此感觉。   横疏影咬着嘴唇沉默片刻,忽然展颜一笑。   “主上不过是想看支舞,何必杀人呢?多煞气呀!”她笑意娇憨,连口吻都酥腻入骨,仿佛化不开的糖膏。“喏,我就跳一支哟!跳完了,主上就要乖乖听小影儿说话,好不好嘛!”   独孤天威大喜过望,连连拍手。   “好!小影儿依我一件,我也依小影儿一件。”   横疏影解下御寒的大氅,随手交给耿照。   耿照跪在地上不敢起身,见她侧腰弯身,轮番勾去了鹅黄绣鞋、细雪罗袜,露出一对丰腴晶莹的白腻小脚儿,脚底板与踝骨处都是带粉酥色泽的淡淡橘红,嫩得无一丝硬皮粗痕;足趾平敛,既有婴孩的浑圆腻润,又有成熟女郎的诱人曲线,集稚嫩与妩媚于一身,说不出的可爱。   她卷起纱裙中的细裈裤脚,将后摆掖入腰上的三缠腰采(女子束腰用的布疋,相当于男子武服里的“抱肚”),裸着一双浑圆笔直的修长玉腿,腻白如乳浆敷就。她个子娇小,比例却是上身短、下身长,肌肤更是白得异乎寻常,简直就像骨瓷精制的舞俑娃娃。   横疏影取下鬓边的金爵花钗,只余一头俏皮妩媚的坠马裸髻。   “脱呀!”独孤天威迭声催促:“再不过来,我可要生气啦。”   横疏影勉强一笑,撒娇佯嗔道:“不脱啦!就这样。身子光溜溜的,跳舞也不好看。”探足一点水面,倏地又缩了回来,蹙眉低道:“好冷!”咬牙环肩,才又点水而过,宛若凌波仙子。原来池底铺有石阶,距水面止有一寸,可以平涉到亭子里去;亭内的水引自后山的天然温泉,池中则是从朱城山北面引来的冷泉水,阴阳双环,此为“响屧凌波”的另一特色。   横疏影入得亭内,众女纷纷让至一旁,见这位平日高高在上的二总管,居然裸着一双腿子拎裙涉水,模样十分狼狈,畏惧之心渐去,仗着有城主撑腰,不由得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起来。   横疏影置若罔闻,对独孤天威娇笑道:“主上,小影儿许久没跳舞啦!你让人家先暖暖身子。”独孤天威似是心情大好,闭目长笑:“我还记得你入城头一天,也是这般跳舞给我看。”   外围高于池塘水面的凉亭,内边其实也就是一座大池子,温泉深及小腿,除了裸裎相对的美女,就连一管笛子一张琴也没有。   这样简单的建筑,如何能“乐舞自生”?她一边思考,一边往一张突出水面的小几走去,脚下踩着的石板忽然下陷寸许,从四面的柱子里传出清脆的钟磬声。   仔细一瞧,亭内池底像棋盘一样,布满纵横交错的方格。横疏影灵机一动,前踩几步,又倒退几步,随手往几面一按,那小几竟也微微一沉,四柱中发出清脆动听的声响。   (原来如此!)   --这整座“响屧凌波”,本身就是一件乐器!   逄宫将发声用的磬石、铁器等机构藏在四面亭柱中,亭柱中空如风管,而亭内的地砖、小几、灯柱,甚至焚香用的瑞脑销金兽等都是音键,再以机簧连接到亭柱与外池的舞俑处。一旦触动地砖摆设,亭柱便发出声响,间接推动外池的水力机关,使小人转动跳舞。   “这样巧妙的机关术,拿来改良铸冶工序、减少人力消耗,岂非更好?偏生浪费在这种地方!”横疏影怒极反笑,嘴上却不露风声,踏着地砖摸索音阶,片刻才道:“这亭儿真有趣。主上如若不弃,小影儿想奏一阙“玉楼春”。”此言一出,众女无不哂然。   独孤天威本人精通丝竹游艺,姬妾群中也有颇识音律的;身边的伶人除了貌美狐媚、善于逢迎,歌舞技艺更是勾栏教坊里数一数二的佼佼者。这样的一群行家会对精巧已极的“响屧凌波”束手无策,显是逄宫故意开了个玩笑。   据说独孤天威为求机关蓝图,不惜派出驻城精甲包围覆笥山--既然闯不过深藏在云雾间的千机阵,索性坚壁清野,围它个三年五载。“当年太祖爷打下蟠龙关,用的也是这种兵法!”独孤天威得意洋洋,对着一干傻眼的家臣大吹法螺。   大兵围了几天,众军士兀自在雾里东倒西歪,山下每天都有人在雾中走失,从此消失踪影。正没奈何处,兴许是山上的四极明府已不堪其扰,一名童子忽然在大营前出现。   “你要能自动舞乐的机关,我能把它制成巴掌大的盒子。这是我的能耐。”四极明府的看门童子转述府主口信。逄宫耽于机关制作,连腾出手来写一封书信、见一见外客亦不可得,对外沟通全靠府中门僮传话。“若你要一间能自动舞乐的房子,那便是考究你的能耐了,后果我不负责。盒子或蓝图,两者皆值千金,你自己决定。”   独孤天威出动军队,要的可不是一只八音盒。谁知蓝图纵使极尽巧妙,令两湖城中的工匠们赞叹不已,盖出来的成品尽善尽美、无有不符,反教人伤透了脑筋。   大凡乐器,皆有把位或琴徽,用以标示音阶。然而在这座“响屧凌波”里,每一样摆设都是音键,彼此之间的排列却无规律可言,等于是一座三丈方圆的巨琴,上头装满了用途不明的琴弦,既无章法、又大而无当,便是东海首席琴师亲临,也无法奏出乐曲。   而横疏影不仅要奏响“响屧凌波”,还夸下海口,要奏出一阙完整的“玉楼春”来。   众女与这亭子折腾了大半月,都是吃过苦头的,不免笑她不知死活,连最后一丝忌惮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名美艳玲珑的宠姬掩嘴窃笑,脱口道:“哎哟,二总管若能奏出整阙“玉楼春”,小女子便抛砖引玉,陪二总管唱上一曲。”   横疏影目光一凛,斜眸乜去,冷道:“你也会唱歌么?脱得赤条条的,我以为是哪间娼寮的主儿。”那姬妾想起传闻中“暗香浮动”横疏影是如何的辣手,粉面上血色尽失,吓得缩到一旁,向城主投以乞怜的目光。谁知独孤天威只是一笑,大有幸灾乐祸之意,诸女失了靠山,气焰登时收敛许多。   横疏影试了试脚下的几枚石砖,四面的铜管中叮咚有声,倒也清脆动听;蓦地足尖轻踮,柳腰一拧,竟然跳起舞来。   只见她裙下交错,修长的玉腿踮跳弹动,柔媚的腿部线条充满弹性,娇小的身影在亭中不住飞转,饱满的胸脯晃荡如波,柱中叮叮咚咚的乐音如奏扬琴,旋律连绵不绝。   曲乐悠扬之际,池塘里的舞俑小人忽然动了起来--与前度的断续呆板不同,满池的人船车马都绕着亭子飞快转动,乐工摆头吹笛、舞伎蹬腿飞天,扬帆驰马,宛若活物。众人看得目瞪口呆,一时无语。   横疏影舞姿曼妙,虽一手拎着裙幅,另一手还要不时轻拍慢点、伴奏合音,却更显身段玲珑,宛若水上仙子。   她周身衣衫被水花溅湿,紧贴着玲珑曼妙的胴体,裹出胸前两座绵软轻颤的浑圆乳峰,饱满滑腻的乳肉溢出肚兜上缘,隔着湿透的外衫仍能清楚看见;雪白的玉腿映着粼粼波光,竟比水面倒映的白纱衣影还要润白,小巧的膝盖、膝弯透着粉酥酥的橘红色,裸足偶而抬出水面,沾着晶莹的细小水珠,宛若鲜滋饱水的新切梨条。   跳着跳着,忽于亭中一角驻足,柔荑舞风,只以修长的右腿前后轻点,原本两部合拍的丰富旋律一下子只剩下单音,外围的人偶也越动越慢,闻者却不觉简陋,仿佛置身于高峰前的波谷,对下一刻的变化充满期待。   舞乐转成了小调,她轻启朱唇,漫声唱道:   “红酥肯放琼苞碎,探着南枝开遍未?   不知酝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   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   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   风过韵收,穿着半湿薄纱的娇小丽人盈盈下拜,飘开缓落的裙幅在水面上摊成一个雪白的圆;奶白色的雪肌从湿透的白纱里透出来,姣好的胴体曲线若隐若现,眩目得令人无法逼视。   亭中一片寂然。   直到推动人偶的水力机关渐止,舞俑越动越慢,接连停下,亭子里才爆出连串采声,独孤天威大声鼓掌叫好,举杯道:“好、好!不愧是我的小影儿!来来,本座赏酒!”   横疏影推托不得,趋前接过酒盅,却被独孤天威一把搂进怀里,溅得一头一脸全是水,连头发都湿了。   “我同你们说,十五年前,我的小影儿可是全东海最好的歌姬舞伎,任谁也比不过!”独孤天威熊一般擒抱着娇小的横疏影,对众女大笑:“她呀,可是东海勾栏院里的一块宝,天下无双哪!”几人忍俊不住,笑得一口酒喷了出来,拍着赤裸的尖挺双峰不住呛咳,满室都是巍颤颤的臀波乳浪。   横疏影还来不及开口,独孤天威一抹唇畔酒渍,居然伸手去解她的腰带。   横疏影吓得尖叫起来,但也只是短促的一小声,旋即强作镇定,一边笑一边拨着他的大手:“主……主上,小影儿都依你啦!你……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儿。”   独孤天威几杯黄汤下肚,又被温泉一蒸,顿时胀得脸红脖子粗,大着舌头涎脸笑道:“你……你多久没陪我啦?适才……适才见你跳舞,我……我又想你啦!来……来!乖乖剥了这些碍……碍事的东西,让主上瞧瞧你的奶子,是……不是又比前些日子更大了些?”不理她拼命挣扎,随手将腰带扯断,又把腰采胡乱扯下。   横疏影忽觉悲凉:“这话是你十几年前说的,喝醉了才又想起么?”无奈挣不过粗壮的独孤天威,衣襟被大大分开,柔软硕大的绵乳因身子后仰而向两侧摊平,沉甸甸的丰腴乳肉都满溢到了腋边,挤成了雪呼呼的两团。   分开的衣襟里,只见酥白无比的乳沟、娇小可爱的肚脐,以及腴润柔软、线条却依旧窈窕的腰肢,还有在水中被硬拨开来的双腿间,不停飘荡的乌黑纤茸……   ◇ ◇ ◇   隔岸,耿照几次想奔过去将二总管救出来,都被她使眼色阻止。   身为男人,他很能了解城主此刻欲念勃兴的冲动--看过二总管的曼妙舞蹈,连他也不禁怦然。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既天真又妩媚的女子?怎么会有这样既丰腴又窈窕的腰肢,既娇小又修长的身段,怎会有这样端庄娴雅、又充满身体诱惑的舞姿与气质?   而二总管忍受屈辱、强颜欢笑的模样,更令他毫无来由地心痛起来。   “小心照看二总管,莫出纰漏。”钟阳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   原来这就是二总管焦虑的原因。   在这里,她不再是一呼百诺的流影城二总管,不是东海七大门派里有身份、有地位的首脑之一,更不是手握五千精甲的女中豪杰,充其量,就只是个能歌善舞的十四岁歌伎罢了。时间似乎在城主大人浑沌的脑袋里停滞不前,连带在这片私密的庄园里也是;横疏影无法毁掉她赖以立身的权力魔杖,只好在这片与世隔绝、淫艳荒谬的刑台上,一次又一次地被迫不断忆起过往的不堪。   --我……该怎样照看二总管?   耿照紧握拳头,被瞬间涌起的无力感侵蚀。   长廊的转角响起脚步声。   谁也不能阻止城主的所作所为,而随班行走能做的,就是不让更多的人目击二总管受辱--他突然警醒过来,倏地明白钟阳话里的含意,一溜烟冲到转角,张开双手拦住了前来通报的带刀侍卫。   “站住。”耿照努力摆出挽香斋当值行走的架子,神情严肃:   “奉……奉二总管之命,现在谁都不能打扰主上。”   那侍卫是见过他与二总管一道前来禁园的,心知不能得罪,耐着性子道:“我有急事!”忍不住抬颈远眺,想一窥转角后亭池里的景况。   “同我说也一样。”耿照挺起胸膛,趋前挡住视线。   侍卫犹豫了一瞬,料想这小子并不像外表那样好对付,终于打消念头。   “麻烦你通报主上与二总管,就说镇东将军府派使者来啦!同行的还有东海经略使大人,现在正在大厅候着,世子已经先过去了……”   (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脱身良机!)   耿照没等他说完,转头飞也似的狂奔而去。   第十五折 东海一傻,刀舞八荒   禁园的回廊之上,两条人影一前一后快步走着。   横疏影全身湿透,乌黑的柔发丝绺贴鬓,凌乱地黏着雪靥樱唇,发梢犹挂晶莹水珠,更添几分凄艳。   她双手环肩,用乌黑大氅将娇小的身子紧紧裹起,氅内的湿衣逐渐浸透氅布,乌黑的厚绒外渗出一块块深沉液渍,湿布沾黏雪肌,裹出一副玲珑浮凸的姣好胴体。   当耿照奔回“响屧凌波”时,独孤天威正趴俯在她透着酥红的沃腴乳间,一手抓着一大团发醒雪面似的娇绵玉乳,滑腻的乳肉溢出指缝,还有一大部分裸出掌缘,满满超过箕张的五指,却又柔软到不堪蹂躏,被掐出大片爪红,几乎维持不住浑圆的乳廓。   但除此之外,独孤天威似也未再越雷池一步,只是恣意狎玩她的胴体而已。   “启禀主上!镇东将军遣使求见,人现已在大厅候着!”   耿照跪地俯首,大声通报。   镇东将军慕容柔手握重兵,自先帝以来便是朝中重臣,备受宠信;说他是当今东海第一人,任谁也不敢有异议。这等来头,连独孤天威也惹不起。   “扫兴!偏这时来找麻烦!”他放开横疏影,满脸不豫,随手一挥池面,激起无数水花。“小影儿,慕容柔那厮与我不对盘,他底下人我不想见!你处理便了,莫来烦我。”   横疏影如获大赦,活像一头受惊的小鹿,慌忙逃了开来。   她衣带已断,揪起两片衣襟掩住身体;定了定神,强笑道:“正因如此,来使不可不见。小影儿先款待使者,慰问车马劳顿,待主上歇息好了,再见也不迟。”语声微微发颤,口气却如哄小孩一般。   独孤天威哼的一声,索性扭过头去,来个相应不理。   横疏影不敢久待,匆匆整理仪容,领着耿照拜别而去。   耿照见她浑圆的肩头不住轻颤,一大把乌鬟也似的湿发拢在左侧胸前,从背后看来,发根处黏着几绺柔丝,缀着乌褐兔尾的氅领上裸出半截粉颈,肌肤如覆奶蜜,白得令人难以逼视,不觉生怜。   心念一动,解下御寒的外衫,大步追近身去,轻声道:“二总管,衣湿沁骨,怕要着凉,您先穿着罢。”唤了几声,横疏影兀自揪紧氅襟、低头碎步,恍若未觉。   两人来到回廊檐尽处,距对面的垂檐尚有十来步路,中间隔着一小座花园,不想檐前整片丝毛飘落,居然下起雨来。初来时天气甚好,两人都没带伞,横疏影停步抬头,一时微怔,忽然机伶伶打了个冷战,娇躯更显柔弱,窈窕腴润的背影说不出的寥落。   耿照为她披上外衫,低声道:“我去找把伞来。”没等她回神,遮着发顶快步奔出,踩着青石砖上的浅浅水洼飞涉而过。   禁园中闲人止步,除了服侍独孤天威的姬人,只剩园外把守的带刀侍卫。   耿照跟使女丫鬟等一向不熟,见偌大的园中空荡荡的,一时也不知去哪儿找人,却知驻警处必有岗哨,哨所里头别说是纸伞蓑衣,怕连锅碗瓢盆也有,匆匆奔至。先前那名侍卫一见是他,忍不住蹙眉:“怎么又是你?”   耿照瞥见墙角零零落落搁着几把油纸伞,随手拣了柄结实的,低头道:“这位大哥,请借把伞一用。”侍卫拿眼角瞥他,眼白掉得老高,一副存心刁难的神气:“借来做甚?你们执敬司的,随身不带伞么?”   耿照躬身道:“侍卫大哥见谅。二总管急着要离开,不能没有伞。”   那侍卫差点没厥过去,劈手来夺雨伞:“二总管怎能用这等破烂家生?我让婢女换把好伞。”耿照摇头道:“不用。”侧身一让,三两步便跨出岗亭。   那侍卫自负拳脚,岂料一抓之下居然落空,几乎摔了个跟斗;扭头但见长廊转角衣影一晃,哪还有人?错愕之余,不禁咋舌:“这小子……好快的身手!”左右面面相觑,俱都无言。   耿照回到小园,见横疏影仍怔怔立在檐前,揪着他披上的外衫襟口,仰头望天,不由得心疼起来,打开陈旧的伞盖,撩起袍角小心涉水,不让溅起的水花喷上廊阶,濡湿了她的裙摆。   她站与檐顶相齐,饱满浮凸的前襟被雨水打湿,微乱的浏海与两排弯睫上沾着些许雨毛。耿照小心用伞遮着,轻声道:“二总管,您快回去更衣罢。再淋下去,只怕要着凉。”   那油纸伞十分陈旧,透着变了味儿的桐油气息,皮膜似的焦黄伞面微透着光,从伞下向外望,仿佛一切都笼上一层朦朦胧胧的晕黄。她有很多年没用过这种伞了,连那股难闻的怪味竟都有些怀念起来;偶一回神,却见阶下的少年满面关怀,浓眉大眼的黝黑面上毫无心机。   横疏影叹了口气,将披着的外衫除下,不知怎地,心头的嫌恶委屈尽去,又回复成手握一城命脉、统领五千精甲的流影城二总管,气度雍容,仪态万千,非是温泉池中任人狎戏的软弱女子。   “穿上罢。咱们回执敬司去,莫让贵客等久了。”她微一迟疑,低声道:   “多谢你啦。这衣衫……真是保暖得紧。”   耿照心头一暖,笑道:“二总管披着罢,莫要着凉啦。”横疏影淡然道:“我若披着你的衣衫,让人家瞧见了,传将出去,还要不要做人?”   耿照一凛,连忙俯首:“小人失言,还请二总管恕罪。”   她摇了摇头,不再言语,莲步细碎、裙裾翻飞,裹着半湿的大氅优雅步下廊阶,一路款摆而去,背影宛若翩鸿。   ◇ ◇ ◇   横疏影回到院中,让丫鬟服侍着换上一袭薄如蝉翼的窄袖纱罗衫,内衬云紫纹绫诃子(又称“内中”,女子的无肩带掩胸内衣,常见于唐代仕女图),裸出颈胸间的大片雪肌,下裳是微带青泽的玉色纻丝襦裙,臂间挽着一条窄幅的白练披帛;柳腰约青、皓腕环碧,合襟处结了只小巧的青绂绸结,以红玉珊瑚珠为坠,重新梳妆簪配之后,直是容光照人,明艳不可方物。   耿照也匆匆换过新衣,抹干头发,随她来到大厅。   两人步入厅堂,只见廊间堆满了髹漆的大红木箱,一数竟有十来个之多,显然来使准备了丰厚的礼物。横疏影素不贪图这些蝇头小利,料想以镇东将军慕容柔一贯的刁钻,礼数越厚,所图越是棘手,看得心中暗叹,微蹙秀眉。   厅内东首客座上,分坐着两人:次席是一名清癯的高瘦老者,头戴雪纱金翅的仿古冲天冕,一袭雪白高领深衣,材质是素雅而厚重的交织如意锦。老人满头银发、五绺银须,居然连眉毛也是白的,端坐挺直,目不斜视,双手拄着一柄方棱柱形的三尺仪仗剑,通体细长,一看就知道不能打斗,而是文人拿来服剑之用。   末席则是一名中年文士,青衫包巾、相貌俊雅,身边只有一僮随侍,模样十分朴素。   中年文士正与钟阳闲话,一见横疏影来,起身揖道:“二总管久见!下官不请自来,唐突之至,还请二总管莫要见怪才好。”邻座的老人凤目一瞟,见横疏影姿容娇妍,微微蹙眉,旋即移开目光,绝不多看。   横疏影吃惯了四方饭,也不在意,径向文士敛衽施礼,盈盈拜倒:“抚司大人安好。大人公务繁忙,难得能来朱城山一趟,妾身待客简慢,有失远迎,才要请大人多多海涵。”文士拱手作揖,连称不敢。   耿照不由凛起,暗忖:“这人……竟是东海经略使,迟凤钧大人!”   东海道的最高行政机构乃东海臬台司衙门,其长官为经略使,一般都称“抚司大人”,乃东海各州、府、郡、县的父母官。“道”之一级,本不是常置,而是数百年来东胜洲形势板荡,不得不将天下划分为五大军区,即为东海、西山、南陵、北关、央土等五道。   除了京畿平望都所在的央土道,四大军区内的钱粮、兵马统归四镇将军府节制,臬台司衙门的权力无形中已被架空。镇东将军府派使者传话,居然教堂堂抚司大人作陪,其难堪可见一斑。   横疏影玲珑心窍,自不会踩他痛脚,抿唇笑问:“是了,这位老先生嵚崎磊落、贞风亮节,望之俨然。令人好生相敬,却不知是哪位学府大儒,驾临流影城指教?”   迟凤钧一捋颔须,笑道:“二总管真是好眼力!这位是沉沙谷折戟台的主人,人称“天眼明鉴”的南宫损南宫先生。”   横疏影虽已约略猜中,仍是装出一脸惊喜,掩口轻呼:“啊,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兵圣”南宫先生!”   耿照忆起执敬司《东海名人录》里的记载,忍不住多看几眼,暗叹:“不愧是儒门兵圣,一身风骨铄然,一看便教人心生敬意。”他读书不多,向来敬重文人,东海“九通圣”是读书人中的读书人,更是仰之弥高。   据说南宫损有感于江湖仇杀甚多,在沉沙谷折戟台创立“秋水亭”,凡有仇怨欲决者,只消到亭中挂牌求战,无论仇家躲到天涯海角,秋水亭都能请来公平一战,死生仅止一身,绝不牵连无辜;久而久之,遂成江湖中人决战、约战的圣地。近二十年来,江湖罕闻大规模的灭门、屠杀等行径,人人都说是风行草偃之功,尊称南宫损为“天眼明鉴”。   九通圣之一亲自登门,横疏影盈盈下拜,礼数十分周全。   南宫损似是嫌她衣饰冶丽、不够端庄,正眼不瞧,只一颔首,聊作回应。   “妾身闻名已久,好生倾慕,不想今日竟得见“天眼明鉴”。”   “蓬门鄙夫,敢辱清听!”   老人冷冷一哼,铁面依旧不稍移目。   横疏影也不生气,咯咯一笑,娇憨如少女一般,特地唤来耿照,低声吩咐:“我桌上那本邸报,速速拿来。”声音虽小,左右却听得清清楚楚。南宫损眉角微扬,似乎“邸报”二字触动了什么机关,令他山石一般的清冷严肃略有波动,无法再置若罔闻。   这却苦了耿照。   他昨夜头一回进二总管的书斋,只知她桌上公文堆成山,哪有什么邸报?心念一动,让后进库房的弟子翻出一本薄册,仔细抹去封面积尘,又用力翻动几回,在掌间一阵搓揉,让线装处略微磨损,然后飞快送回横疏影手里。   横疏影眉目不动,转头忽然便笑了开来,小心翼翼捧上书册,对南宫损说:“先生编的这部《秋水邸报》,妾身月月搜集翻看,甚为喜爱。今日难得先生驾临,能否请先生为我题几个字,聊作纪念?若得“天眼明鉴”亲笔,此书可堪传家。”   《秋水邸报》是秋水亭每月整理各种决战记录、江湖异闻,雕版印行的刊物。正邪两道或衡量时势,或搜集情报,均不可不观,影响力不容小觑。近年秋水亭声名鹊起,与此报有偌大干系。   毕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南宫损轻咳两声,仍不多瞧她一眼:“如蒙不弃,老夫现丑了。”由耿照伺候笔墨,于扉页题了几字。迟凤钧笑道:“还是二总管精细。我不知今日将与“兵圣”同行,案头上的那本邸报不及携出,平白错过了大好机会。”   横疏影将书抱腴润白皙的饱满乳间,得意娇笑:“我能捐银子助抚司大人支应赈款,可这本宝贝却出让不得。谁教抚司大人不随身带着,是好有趣的书呢!”   去年央土大涝,流民涌入东南两道,镇东将军府借口救灾,强要臬台司衙门筹措五万两赈银。此事终靠横疏影帮了大忙,联络湖阴、湖阳的富贾一同出力,才使迟凤钧度过难关。   迟凤钧听得苦笑,横疏影也不想太咄咄逼人,目光投向空着的首位,心想:“南宫损名头忒大,使者却不是他。这慕容柔……究竟有什么盘算?”迟凤钧料其所想,只是淡淡说道:“世子带岳老师四处参观,稍后便回。二总管不妨稍坐闲聊,暂等片刻。”   “岳老师?”横疏影秀眉微轩,忽然想起一人,惊诧之余,喃喃道:   “莫非是鼎鼎大名的“八荒刀铭”岳宸风?”   迟凤钧点了点头,笑容里却有一丝苦涩。横疏影错愕之余,几乎要摇头苦笑,暗忖:“慕容柔啊慕容柔,你做事如此不顾义理人情,真以为自己是东海第一人么?”见迟凤钧尽力掩饰无奈,不由得同情起来。   放眼当今天下,有一刀一剑的传承与各派均不相同,剑曰“鼎天钧”、刀曰“赤乌角”。鼎天钧剑的历代主人均享有“鼎天剑主”之名,继承同样的剑器、同样的头衔、同样的绝艺,以及能号召南陵诸国游侠的崇高地位,被誉为南陵游侠之首。   而东海乌城山上的虎王祠岳家,历代家主亦都继承名刀赤乌角及“八荒刀铭”的封号,以一套“虎箓七神绝”傲视东海;尤其当代家主岳宸风更是出类拔萃,在剑派林立的东海道闯出大名,得与传承数百年的鼎天钧剑并称。人说“南陵剑首、东海绝刀”,所指即为此二绝。   迟凤钧初来东海时,以重金礼聘岳宸风入幕,倚之为武胆,恩遇极厚。   后来,镇东将军慕容柔听闻岳宸风英雄了得,约往一见,席间相谈甚欢,回头便对东海臬台司衙门施压,要讨了此人去。可怜的抚司大人不堪其扰,忍痛割爱,岳宸风遂改投镇东将军慕容柔的帐下。   横疏影见他立场尴尬,料想有南宫损在一旁,也休想探出什么口风,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忽听檐外熙攘声动,大批人马涌至,当先进来的是世子独孤峰,随后一名身躯魁伟的虬髯汉子跨进门坎,双手负后,气宇轩昂。   那人一身黑绒对襟箭衣,同色的厚绒黑抱肚,腰系犀角玉带,肩上覆着两片黑缎披膊,足蹬皮靴、臂缠皮腕,身后黑披风猎猎飘扬,打扮既似微服出巡的高阶将领,又像是威震两道的绿林大豪,说不出的威风凛凛。   耿照摒息凝望,不由得热血昂扬,忽生出“大丈夫当如是”的感慨。   --他……便是东海刀法第一人,“八荒刀铭”岳宸风!   岳宸风虎步而入,迟凤钧、南宫损双双起身,三人抱拳一揖,权作问候。   近看时,才发现他虽留有一部豪迈的浓密燕髭,但生得剑眉星目、神气疏朗,相貌颇为英俊;衣着作武人打扮,髻上却裹了文士常见的披背包巾,束着小小金冠,横插一枚镶金绿玉钗,文武兼备,煞是好看。   他身后跟着一名身长九尺余、通体黑如锅炭的胖大巨汉,厚唇塌鼻,形貌极是怪异。   巨汉斜背着一只巨大的乌漆刀匣,想也知道,盒中所贮必是威震东海的绝世名刀赤乌角。从刀匣的尺寸推断,赤乌角刀虽不若万劫庞大,但均属万钧巨刃,若由造诣深厚、势均力敌的刀客持握,未必不能战胜万劫妖刀。   (若有岳宸风这样的顶尖高手相助……)   耿照心中燃起一线希望,仿佛在面对第三次妖刀之战的艰难路上,自己并不是那样的孤独。   “我力量虽有不及,但天下间多有高手,集合众力,未必不能如琴魔前辈和唐十七前辈他们一样,打到妖刀,拯救苍生!”少年暗自握拳,忽然涌起一念,开始对眼前一切留上了心。   横疏影从西首主位上起身,轻移莲步,袅袅娜娜一欠身,敛衽行礼:“妾身横疏影,见过岳老师。”   岳宸风打进厅来,目光就不曾从她身上移开,听她自报姓名,不免错愕:“听说白日流影城的横二总管是独孤天威的小妾出身,不想竟美貌如斯!”定了定神,抱拳道:“二总管好。岳某冒昧前来,唐突之至,尚请见谅。”   众人分边坐定,耿照唤婢仆奉上茶点,便在横疏影身后侍立。   岳宸风偶一抬头,两人四目交会,见这少年目光灼灼、极是有神,不觉一凛;但蹙眉不过是一瞬之间,旋即冲着耿照颔首微笑,态度潇洒可亲,不似南宫损那般冷硬自矜,半点不通人情。   横疏影毕竟是姬妾的身份,能坐上西侧的首位,那还是看在独孤天威目无礼法、任性胡为的份上;若在他处,断难如此。独孤峰贵为世子,是未来的一等昭信侯,便于三级金阶之上、城主宝座一旁,特为他设置一座。   岳宸风饮下茶汤,将骨瓷盖杯搁回几上,清了清喉咙,朗声道:“二总管,岳某无官无职,一介草莽,不擅官场文章。那些个拐弯抹角的话儿,咱们便省了罢。”   横疏影抿嘴一笑。“岳老师爽快!妾身也是这个意思。”   岳宸风点了点头。“岳某今日前来,是要与二总管说说三府竞锋大会之事。少时若有冒昧,还请二总管勿怪。”   三府竞锋大会每年均为三大铸号带来莫大利益,慕容柔抓紧东海道的钱粮资源,唯独这一块分不到、吃不着;若说全不眼红,可真是天下奇闻了。过去十年间,横疏影时时防着他出手抢食,拖到今日才来,也算是等得颇苦,一点也不意外。   “三府竞锋,乃是东海一年一度的盛会,天下英雄齐聚,好不热闹。抚司大人、剑冢的萧老台丞,年年都与会指教,嘉惠我等良多;便是京城军器监、羽林军的大人们,也时常驾临,朝野一家,各有斩获。”   她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杯,勾着幼细白皙的兰花小指,以杯盖轻刮汤面,凝眸嫣然道:“今年的竞锋盛会,又轮到我们流影城筹办啦!慕容将军乃是国之栋梁、天下名将,若能得他老人家亲临指导,不仅是为盛会增辉,我家城主也当欢喜不置。这是天大的好事,何来冒昧?”   岳宸风闻言微笑,摇了摇头。   “二总管误会了。我家将军之意,并不是想来参观三府竞锋。”他目光锐利,直视着对面的娇小丽人,宛若下山猛虎。“敢问二总管:过去十年来,白日流影城赢过几回竞锋大比,承接过几次羽林精械的御制?”   横疏影不慌不忙,敛目微笑。   “一次也没有。敝城资龄尚浅,还有许多待琢磨的地方,是以上下一心,无不砥砺精进,以求今年大放异彩,一举夺魁。岳老师是刀法的大行家,今年若有兴致,还请拨冗前来,多多指点敝城工艺……”   岳宸风竖掌一立,打断了她的话。   “二总管,我算给你听好了:过去三十年来,青锋照共夺得廿三次的竞锋魁首,双方平手五次,赤炼堂只赢过两次。胜方得为羽林禁卫铸造械甲,以及用来赏赐众大臣的仪剑铠仗,以国库缗帛购买,成本是工部军器监自制的数倍、乃至十数倍。京城贵族乐此不疲,竞逐求藏,三十年来蔚为风尚。   “输家看似输了面子,却能承接北关、西山诸军的器械买卖,动辄以数万计。各军将领们从国家拨下的经费中多所克扣,拿来买这些武器;如果不够,便在老百姓身上打主意,或索性变卖国家配械,以筹措经费。输家纵使输了,里子却殷实得紧,一点也不含糊。”   横疏影淡淡一笑。   “妾身是女子,没从过军,不通武事。只是兵凶战危,谁都希望自己的刀剑快利一些、盔甲牢靠一些,才能平安返家,与妻儿团聚。这是人情之常,也不奇怪。”   岳宸风笑道:“青锋照擅制各式软硬奇刃,花巧甚繁,是以年年得胜,一面自国库取财,一面在王公贵族之间炒作,大发利市;赤炼堂善于大量制造,又掌握酆江漕运,利于输出,因此年年都输,来做各地驻军的生意。我家将军说了,这叫“窃食国禀,交相蟊贼。”天下之恶,莫过于此。   “这其中,白日流影城最是无辜,既分不到好处,何苦为人作嫁?我家将军最是急公好义,不忍见贵城为人唆摆,特别上了一道奏折,得皇上许可,改变今年三府竞锋的规则,避免这种交相蟊贼的弊端再次发生,故遣我来,说与二总管知晓。”   横疏影料不到慕容柔竟使出这等杀招,猝不及防,暗暗叫苦。雪白的俏脸上没敢泄漏半分心思,唯恐再失先着,打点精神,沉着应对。   “慕容将军言重啦。却不知这新的竞锋规则,却是怎生比法?”   “首先,竞锋之会须由一公正的门派筹办,以杜绝营私舞弊。”岳宸风道:   “今年的三府竞锋,我家将军特别商请“天眼明鉴”南宫损南宫先生出面,于沉沙谷折戟台举行。以秋水亭声名,相信三家均无后顾之忧,直可放手一搏,亦足以杜悠悠之众口。两尽其妙,岂不美哉?”   南宫损铁面如霜,双掌交迭,拄着三尺仪剑,只微微点了点头。   横疏影心底一凉:“这斧底抽薪之计好狠!南宫损是你找的人,要如何摆弄,还不是照你的意思?打着“天眼明鉴”的明招大旗,却来坑杀我们。”面上却是拍手欢叫,咯咯娇笑道:“能得“兵圣”出面,自是一桩美事。如此甚好。”   岳宸风又道:“既是赌技竞锋,自不能套招混赖,私下干那利益分配的勾当。无奈三府竞锋为青、赤两家把持日久,白日流影城又势单力孤,独木难撑大局。为解此弊,须引入新血,才能杜绝交相蟊贼的恶习……”抬起头来,目光一紧:   “今年,镇东将军府将亲与大比,是为“四府竞锋”!”   横疏影俏脸微变,咬着如软熟樱桃般的丰润唇珠,一句话也没说。   独坐在金阶上的独孤峰终于听出不对,身子前倾,皱眉道:“岳老师的意思,是镇东将军府也要跳下来比一比,同我们争抢魁首的采头和位子?”   岳宸风朗声大笑,连连挥手:“世子言重了。我家将军的意思,是想让竞锋之会更公平,也更活泼昂扬,一扫多年来的沉沉暮气,带来全新的气象。”   乌城山虎王祠的“八荒刀铭”威震东海,独孤峰素仰其名,一意结交,自岳宸风入城以来,便带着他四处参观、请教刀法精奥等,表现得格外热络。但竞锋大会关系流影城的生计,岂能任人插手?   他面色一沉,霍然起身,抬脚踏上莲墩,按膝俯视阶下。   “岳老师,打铁铸剑非是过家家,莫说青锋照、赤炼堂,便是白日流影城,也足足下了三十年的苦功,才有今日的规模。我且说句不中听的:镇东将军府纵有名剑宝器,未必是三家敌手;慕容柔既要下场比拼,可有输的打算?”   这话大大不敬,横疏影来不及拦阻,不禁蹙眉,迟凤钧更是面色丕变。南宫损低垂灰眉,双手拄剑,似是低低“哼”了一声,严霜似的嶙瘦面上无甚表情,看不出是褒是贬。   谁知岳宸风并不生气,抚掌大笑。   “世子这话,真是痛快!大凡比试,有赢有输,哪有只许胜、不许败的道理?镇东将军府既然参赛,自当奋力一搏,败了也没有怨言。特别请兵圣南宫先生为证,便是为了“公平”二字,世子毋须多心。”   迟凤钧也为双方缓颊,道:“有南宫先生为公证,自然是如悬明镜了。”   南宫损冷道:“秋水亭间,无有贵贱。世子若然见疑,亦可自携公证。”   独孤峰言为之塞,明知此事对流影城绝无好处,一时却不知如何辩驳,握着狮爪形状的黄花梨扶手坐下,俊脸微青,面色半晌难复。厅中顿时陷入一片死寂,气氛尴尬;岳宸风似早有准备,面带微笑,从容端起茶杯啜饮。   “妾身有一事,想请教岳老师。”横疏影忽然开口:   “按照过往惯例,竞锋大会的比法儿,通常由三家各出一口兵器,请通刀识剑的江湖名家品评优劣,然后再试钝锐、刚柔、曲直、松韧、阴阳五行等,从中推出锋会魁首。岳老师是东海首屈一指的刀法大家,今年的比试,不知是否有幸能请到岳老师评点,更增大会光彩?”   “我家将军说了:战阵之上,兵器比刚、比狠、比霸气,优胜劣败,毫无转圜。过往的比法乃是文斗,试不出这些。”岳宸风笑道:“今年咱们且变个法儿,也才算有了新气象。”   “愿闻其详。”   岳宸风举起右手,伸出四根指头。   “四把兵刃,四个人。”他似笑非笑,傲然昂首,虎目之中微绽精芒:“四人持兵,在折戟台上一决高下;兵器毁去自然是败,若持兵之人不幸身亡,也算失败。胜者为王,这,才叫做武斗!”   (果然如此!)   青锋照、赤炼堂的基业都逾百年,白日流影城三十年来努力精进,工夫亦不容小觑,镇东将军府未有根柢,如何能在兵器铸造上胜过三家?慕容柔定下这等规矩,分明是想以武功取胜。   岳宸风号称“东海第一刀”,所用的赤乌角刀又是稀世宝器,三家纵使在兵器上不居劣势,眼下又去哪里找一名能胜过“八荒刀铭”的持兵代表?   “卑鄙!”   横疏影暗咬银牙,粉面上虽挂甜笑,却气得身子微颤。   岳宸风怡然自得,从容道:“将军也不欲多占便宜,决定将竞锋大会的时日推迟三月,贵城好生准备,尽情发挥。今年六月初三,在沉沙谷折戟台,镇东将军府恭候大驾。二总管,我家将军之言,岳某人都带到啦,叨扰甚久,就此别过。”说完便要起身。南宫损、迟凤钧也跟着站了起来。   横疏影还想再多探些口风,以作因应;心思飞转间,挥袖轻拂裙膝,垂眸微笑:“岳老师,未见主人之前,岂能道别?莫非是妾身简慢,惹岳老师、南宫先生和抚司大人不快,这便急着走么?”   迟凤钧微一迟疑,又坐了回去,拈须笑道:“二总管说笑啦,流影城既有香醪盛景,又有佳人,哪个肯走?”南宫损乜他一眼,拄剑还坐,不发一语。岳宸风笑了一笑,一振披风,重新倚入宽大的铁梨木椅;唰的一声衣摆扬起,左腿迭上右膝,饶富兴致地望着对面粉光致致、白腻如新雪的娇小丽人。   “……且看你弄什么玄虚。”他双目锐利,似正如是说。   横疏影唤来何煦,吩咐道:“速请城主来。”何煦会意,快步离开。她料独孤天威定不肯前来,派何煦过去,只因他处事最为圆滑,必不致触怒城主。她便利用这段争取来的空档,再探镇东将军府的虚实图谋。   一会儿忽有一名娇美小婢赶来,一见厅内坐着外人,顿时有些畏怯,低声嚅嗫:“启……启禀二总管,城主请各位过去吃茶。”横疏影杏眸一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迟凤钧等都纷纷转过头来,露出错愕的神情。   独孤天威贪图逸乐、任性胡为的名声,已是传遍天下,人尽皆知。   据说流影城的大总管闾丘望,已有十年见不着城主了,无论这名曾任侯府太傅的老人用软用硬,独孤天威就是不肯接见,还为此逃到京城平望都去,一待就是半年,弃领邑、城务于不顾;闾丘老人没奈何,从此怕了这位城主,他爱用小妾、厨子、伶人来当总管也行,什么都按照他的意思,只求流影城的丹墀宝座上能有一个主儿。   大厅内无论主客,恐怕无一人有心理准备,今天竟得蒙流影城主召见。   总算横疏影回神得快,轻咳一声:“去禁园么?”那小婢长侍园内,平日少见这位二总管,对她十分惧怕,颤声答应:“回……回二总管的话,是去园子里没错。”没等她开口,扶着镂花门棂福了半幅,逃命似的跑出厅去。   众人愕然,横疏影气得咬牙切齿:“这帮乏人管教的贼贱丫!一个个……都上不了台面,没的丢人现眼!”面上却从容不迫,含笑起身:“敝上难得召见,还请移驾一叙。三位随妾身来。”   岳宸风推辞不得,唤从人抬着十几箱的礼物,一路往内城里去。   横疏影领着众人进入内园,一名姿容娇妍、身段窈窕的美艳女郎携着两名侍婢,立在长廊转角等候,正是先前于“响屧凌波”之内出言取笑、得她白眼的那名宠妾云锦姬。她换过一身衣裳,拭干一头如瀑长发,金步翠摇、珠饰环佩,所用还比横疏影更加富丽,与裸裎娇躯时有着截然两样的风情。   云锦姬低垂粉面,脉脉一笑,当真是风情万种,细声道:“二总管好,各位大人好。我家城主已久候啦,请诸位随云锦姬一同前往。”有意无意一瞥,水汪汪的杏眼里眸光盈盈,分外冶丽。   独孤峰皱了皱眉,转过头去,径对岳宸风道:“岳老师这边请。”   横疏影冷眼睨着,木然一笑,并不言语。   云锦姬却如花蝴蝶般翩然转身,领着众人走在弯弯曲曲的廊庑间。   耿照不久之前才来过一次,此番行处,却无一景是早上曾经见过的,满眼陌生,不觉咋舌:“这园子,怕比整座流影城还大!”走着走着廊距突然变宽,足有先前的三倍,但弯绕更甚;不知不觉间,两侧的花树越来越矮、视线越见开阔,最后极目一空,浓翠的树冠竟都沉在脚下,须探出两边的镂空围栏才能望见。   回廊尽处另有五级云阶,上接宽阔望台,檐下一块泥金字匾,写着“不觉云上”五个大字,走势如飞凤潜龙,气魄逼人。其下并未落款,却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家大国手的笔墨。   “好个“不觉云上”!”迟凤钧不住赞叹:   “难怪曲廊如此迂回,原来是缓坡而上,令人难觉。如此设计,委实妙极!”   云锦姬笑道:“这座“不觉云上楼”乃出自主上设计,楼高五丈,一路行来,却也一点儿也不像在爬坡。我们平日都乘肩舆来,从轿夫的肩上往外瞧,那才叫做好看呢!”   望台之上,早已摆好两列矮几坐席,独孤天威左拥右抱,与一班姬妾踞着织金绒毯铺就的主位,所幸衣着都还齐整,不似凌波亭中那般荒唐。   客席上已有三人:一名青年大胡子捧着海碗,与独孤天威相饮甚欢;一旁的少女踞坐得有些不耐,百无聊赖,不时揉揉膝腿直起腰,偷捏着充满弹性的柔嫩圆臀,弄得骄人的鼓胀胸脯不住轻晃,乳浪盈盈,撑高的细罗襟摆随波荡漾,煞是好看。   独孤天威饮酒之余,不时色瞇瞇望着她,两道湿黏的视线紧叼着饱满弹动的傲人双峰不放,只差没淌下口水。黄衫少女恍若不觉,似是不惯席地,只皱着未施黛青的淡淡弯眉,悄悄地叹了口气。   “喂,你一直动来动去,莫不是身上长虫?”大胡子怪有趣的瞟着,出口揶揄。   “要你管!”少女正没发作处,狠狠瞪他。小巧的淡眉一挑,倒像是忽然来了劲头,大有起身生事的架势。首席上,另一名端雅健美的红衫丽人嗔怪似的望她一眼,低声道:“快坐好!忒没规矩。”直起结实苗条的柳腰轻咳两声,独孤天威赶紧移开视线,又与那大胡子喝成一片。   耿照瞧得一呆,黄衫少女却早一步发现了他,欢叫着挥手:“喂,耿照!这边、这边!”红衫女郎瞪她一眼,似是低声说了两句,少女一吐丁香似的小小猫舌,缩着颈子坐好,红扑扑的雪白圆脸却溢满笑意,瞇着两弯眼缝,整个人都活了起来。   这三位贵客,自是胡彦之、黄缨及染红霞了。   横疏影尚未向城主报告昨夜之事,一见三人在此,不免有些惊疑。独孤天威骨碌碌地喝干了一大碗酒,笑道:“我听说你中午要请客吃饭,便把人一股脑儿找了来,同吃同说,干净省事。”   她原本打算利用午宴席间,为染红霞等引见城主,见胡彦之与他喝得尽兴,甚是相得,这下倒是省了麻烦。胡彦之一见独孤峰来,笑着举手:“唷,世子!”独孤峰面色铁青,连招呼也不打。   独孤天威喝得满脸通红,一指儿子:“没礼貌!胡……胡大爷叫你哪!”   胡彦之假意来劝:“哎呀,城主!小孩子不懂事,长大再教不迟。来,喝酒!”两人满嘴胡言,直着脖子又灌了一通。独孤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差点没中风,黄缨“咭”的一声,捂嘴不住颤抖。横疏影赶紧为众人通过姓名,分派坐定。   岳宸风乃是主客,坐在西首第一位。他向独孤天威献上礼物后,冲染红霞与胡彦之一抱拳,朗声笑道:“久闻“万里枫江”与“策马狂歌”的大名,两位都是东海七大派中的闻人,今日得见,甚感荣幸。”   染红霞点头致意,玉一般的细长瓜子脸蛋略显憔悴,显然元气尚未恢复。   耿照心中微动,忍不住投以关怀的目光,她却别过头去,神情冷漠,苍白的雪靥泛起一丝娇红。独孤峰登望台以来,视线始终着紧盯染红霞,须臾未离;偶尔一瞥耿照,目光十分不善。   胡彦之懒惫一笑,耸了耸肩。“二掌院是闻人,在下却是闲人。要说到名气,我们可都不及岳老师啦。”岳宸风笑了笑,也不接口。   横疏影将岳宸风的来意扼要说明,独孤天威抓耳挠腮,好不容易捱到说完,嗤笑道:“慕容柔爱办捞什子大会,让他办去!搞这些不必花银子么?偏生这厮,特爱搅和!”   众人闻言,均是一怔。横疏影唯恐他越说越不象话,微笑接口:“主上就是爱说笑。是了,这位岳宸风岳老师,人称“东海第一名刀”,乃是当世的英雄人物。就连慕容将军,也对他礼敬三分呢!”岳宸风抱拳拱手,连称不敢。   独孤天威瞇眼上下打量,见岳宸风含笑昂坐、器宇非凡,嘿嘿一笑,一边斟酒一边说:“适才胡大爷说,你岳某某的武功刀法名气很大,若非招摇撞骗,肯定是个好样的。本侯平时这个……嗯,礼贤下士,特别唤来一见,看看是扁是圆。”   胡彦之正自饮酒,冷不防“噗”的一口喷了出来,呛得直捶胸口。   黄缨忍笑道:“城主,人家岳老师可也不是下士。你忒不讲义气,这便卖了胡大爷。”独孤天威大摇其头:“我与胡大爷肝胆相照、相濡以沫,有什么不好说的?你个丫头片子,莫胡乱挑拨。”   岳宸风面色不变,呵呵笑道:“浮世虚名,不过是江湖朋友抬爱,恐辱城主大人清听。胡大侠是青帝观鹤真人高足,系出名门,身怀绝艺,自是瞧不上我们这些乡下武师。”   胡彦之这几年行走江湖,无处不闻“八荒刀铭”大名,总觉造作太过,不免有沽名钓誉之嫌,也不怕得罪他。忽然一凛,心想:“师父任掌教多年,外人说起时,多称“观海天门鹤真人”。若非教内同修,又或留心东海道脉之人,谁会说“青帝观鹤真人”?”   须知观海天门内,便无千观也有数百丛林,青帝观、紫星观、百花镜庐等固然是著名的大道场,但外人等闲摸不清底细,罕以个别相称。   鹤着衣接掌天门后,青帝观住持之位便传给了师弟,此后未再以观主的身份行走江湖。胡彦之呛咳一阵,不觉留上了心,只觉岳宸风越看越是熟稔,似曾相识,抚胸道:“岳老师的容貌十分眼熟,不知我们从前……是否见过?”   岳宸风敛目微笑,端起茶杯就口,片刻才道:“岳某未上真鹄山拜见鹤真人,今日在此巧遇胡兄,也是初见。兴许是我这张面孔生得平淡无奇,道中常见,胡兄方有此问。”胡彦之笑道:“是么?”举碗饮酒,模样却若有所思。   独孤天威又喝完一碗,抹抹酒渍,回顾左右:“愣着干啥?都给斟上。”以云锦姬为首的宠妾们嘻笑推攘,如彩蝶出蛹般流花四散,一时间望台上香风舞溢、裙裾飘扬,玉锦金织漫入席间,宛若妓馆酒肆。   独孤天威也不举杯邀饮,自顾自的喝着,闭目喃喃道:“好酒。”   “的确是好酒!”胡彦之最不拘礼,也不嫌主人疏放,喝得啧啧有声:   “可惜没有下酒的小菜。若有一碟咸豆,土酒都能喝出肉味来。可惜!”   独孤天威一拍大腿:“胡大爷!同你喝酒,真是对人对味,连放屁都是香的!痛快、痛快!”两人跳将起来,又对干了一大碗,只差没抱头痛哭,结为异姓兄弟。   众人啼笑皆非,岳宸风自入城以来,还未受过这般冷落--他在镇东将军府备受礼遇,连慕容柔都不曾稍有轻慢,若非碍于独孤天威爵位甚高,又是极受圣上恩宠的皇亲,只怕不肯忍耐安坐。   独孤天威睨他一眼,哼道:“下酒菜就来啦!好吃得包管你连舌头都吞下去。”话没说完,望台下一阵脚步声,七、八名琼筵司的厨工用麻绳扁担,扛着棺材似的石釜,正是清晨炮制的棺材羊。   领头之人高瘦黝黑、长臂如猿,喉间一道暗红伤疤,却是流影城三总管老泉头。   横疏影差点没晕过去。琼筵司只负责烧菜,筵席间布菜的另有其人,须拣容貌端正、谈吐利落的婢仆,经严格训练方可为之,岂能直接叫厨工来?恨只恨这禁园是全城唯一不受她管辖处,城主爱叫谁来叫谁来,全无规矩,弄得乌烟瘴气,贻笑大方。   独孤天威可不理她的精细讲究,精神为之一振,笑顾众人:“各位,这是本城的三总管呼老泉,天下名厨!各位且来试试他的手艺。”见石釜模样新奇,忍不住搓手道:“老泉头,这又是什么名堂?”   老泉头说话不便,仍是由郑师傅代答。   “回主上的话,这道是冷食,都管叫“棺材羊”,没有正式的名字。”   老泉头开釜取刀,将放冷的羊片切成小块,让厨工们盛装在盘内,分飨宾客。   众人一落牙箸,偌大的望台上忽然鸦雀无声,除了咀嚼细品的声音,只余微风轻拂。   也不知过了多久,独孤天威突然放声大笑,笑到眼泪都渗出眼角,抱着肚子道:“他妈的!我就是为了看客人这种表情,才让你做总管的啊,老泉头!过瘾,真他妈太过瘾啦!”伸手拭泪,喘息道:“小影儿,对不住啊,吃掉了你的午宴大菜。他妈的,值!这道菜真是值!”他言语粗鄙,诸人却觉说不出的贴切,仿佛正该如此。   老泉头垂手驼立,面无表情,对以一道菜震住了全场这件事,似乎一点感觉也没有,双目空茫茫地落在虚空处,犹如入定老僧。   独孤天威心情大好,对岳宸风笑道:“配这天下美味的“棺材羊”,应当听听老虎的事。乌城山虎王祠这几年锋头甚健,说是“以虎为名、以虎为姓、以虎为刀、杀虎成艺”,你倒是给本侯讲一讲,这里头都有些什么名堂?”   岳宸风放下牙箸,口腹皆足,满腔隐忍似都散了去,心平气和,怡然道:“百年之前,乌城山上有猛虎肆虐,方圆数十里内无人敢近,就连到山脚下打柴都不可得。居民被迫一再迁村,仍不得安宁,十分苦恼。   “一日,一名游方道人忽然来到,对村民说:“乌城山上有虎煞,须以一石碑镇之,方能解煞。”说着写了个草体的虎字,让村民依样雕成石碑,约好事成之后将索银为谢。   “说也奇怪,这石碑一路运进山中,沿途都无猛虎出现,村民顺利将碑置于深山里,完成镇煞。游方道人欲讨酬谢,村民却想:“石碑都安好了,又何必再花这个冤枉钱?”遂与道人反脸。道人挨了一顿打,恨恨离开,临走前只说:“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前事未完,自有报应!””   黄缨听得入迷,忍不住娇嗔:“这些人,真是好没良心!”心中却想:   “说来说去,还是道士自己蠢。不先留一手,能怪人事后反脸么?”   岳宸风笑道:“姑娘说得是。正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得过不久,虎患又来,而且更加猛烈,恶虎不但盘据山岭,还入村庄食人,直如妖怪一般。许多村民家破人亡,苦不堪言。”   后来,村民们求教于寺庙里的得道高僧,才知石碑破煞只完成了一半。那虎字碑乃是将恶虎的灵气聚于一处,而非是驱走虎群。游方道人索银不成,放任石碑留在山里,吸收山岳之精,反让虎群更加壮大;唯今之计,只得毁坏石碑,才能断了恶虎的命脉。无奈虎群强盛,今非昔比,乌城山方圆百里之内,已无人能近。   有一天,一名背负巨刃的少年游侠来到此地,众人见他气宇轩昂,身手矫健,于是和盘托出,恳请少年帮助。少年不忍见村人受苦,于是独身一人,手持巨刀杀入山中,要破那只锁有恶虎灵气的镇煞石碑。   “后来呢?他成功了吗?”黄缨问。   岳宸风道:“少年武功高强,一路杀上了乌城山,直到镇煞碑前,回头才见雪地里血流成河,横陈着无数虎尸;密林之中尚有无数母虎、虎崽窥视,既想守护石碑命脉,又不敢正撄其锋,吼声十分哀惨。少年动了恻隐之心,暗想:“说到了底,一切皆因违反天纲;是人造孽,你等原也无辜。”唰唰唰三刀,将石上的“虎”字砍花,却未将碑镇毁去。   “少年下山后,将村人集合起来,对他们说:“我已将锁灵碑的虎字符咒砍毁,从此乌城山的虎群将依天道,粮食足够便兴盛、粮食衰竭便败亡,有生有死,自在循环。虎本无心,因人而成妖,既不灭人,岂可灭虎?这道理,希望大家明白。”   “村人十分惭愧。有人说:“但若不绝虎嗣,将来又下山来害人,该怎么办?”少年回答:“我将长居山中石畔,为诸位守护安全。虎群若又暴起伤人,到时再杀也不迟。”   “村民们感谢少年,在石碑边替他筑庐居住,并将虎尸集中埋葬,长供香火,称之为虎林,其后又称“虎王祠”。少年后来在此娶亲生子,传下后嗣,代代均为虎王祠主人,受村民供养尊崇,成家立业,是为先祖。因此才说“以虎为名”。”   独孤天威听出了兴致,眉头一挑。“喔?那“以虎为姓”又是何解?”   岳宸风道:“当年,先祖为居民除了大害,村人感激之余,想为先祖设立生祠,但先祖坚辞不受,索性连姓名也不肯说。村民见碑上的“虎”字斜划三刀后,浑似个草写的“岳”字,便称先祖岳公。而后虎王祠一脉,遂被称为岳家庄,此即“以虎为姓”。   “先祖所用的乌角宝刀,因屠虎之故,染血不褪,被称为“赤乌角”;而本庄嫡传的绝学“虎箓七神绝”,据说也是先祖在与虎群搏杀之际所悟得。以虎为刀、杀虎成艺,所指便是如此。”   迟凤钧抚掌叹道:“我与岳老师相识多年,今日才知此一典故。虎王祠岳家庄基业,当真起于侠义仁心,令人好生敬佩。”   独孤天威却说:“据本侯所知,你爹、你爷爷,甚至你爷爷的爷爷,武功都不咋地,江湖上没几人叫得出字号。虎王祠岳家庄的“虎箓七神绝”,还有那赤乌角刀的大名,可说是成在你岳某某的手里。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岳宸风淡然一笑。“正所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岳某有幸集前代之大成,才得稍僭薄名,原是不值一笑。大丈夫处世,所求不过一个“义”字,虚名浮云,何萦怀哉?”忽然转头:“你说是么,胡兄?”   胡彦之正自出神,忽被打断,举杯应付:“很是、很是。”香醪就口,可惜灵光一闪而逝,不及捕捉,暗想:“奇怪!我到底……在哪里见过这人?”   黄缨鼓掌道:“岳老师的故事真是好听。可惜一下便说完啦,我还没听够呢!”   独孤天威笑道:“那有什么难的?本侯也来说几个给你们听。当年太祖皇帝攻打蟠龙关时,我就在博罗山附近的黄泥沟策应,也见过大风浪哩!”   黄缨恰巧是黄泥沟人,一听可亲切了,忙着挑刺儿:“城主,蟠龙关我只听过没去过,但从黄泥沟老窝子到博罗山足有一百里路,这……这是要如何策应?”   独孤天威骂道:“你个丫头片子懂什么!兵法有云:“攻心为上。”我打心底策应太祖皇帝,真心真意,这是上上之策。不说我当年也才十二岁,难不成叫上阵去送死么?”胡彦之一口酒还没咽下,“噗”的一声,就着碗边又全喷出来,不住捶打胸口猛咳嗽。   众人尽皆绝倒。独孤峰面色铁青,自是十分难堪;横疏影面带微笑,看不出心中所想;倒是独孤天威不以为意,放怀大笑,又与胡彦之喝了一盅。立在回廊阶下的厨工里,忽然举起一只肮脏枯瘦的青白手掌,举座笑声渐止,纷纷移目过来。   独孤天威看了看,伸手一指:“老郑,你们那位是谁呀?”   郑师傅正俯在阶下,闻言一转头,差点没把心跳吓停了,冲着举手之人低喝道:“添什么乱!这里是你能胡来的地方么?”忙爬上台阶,跪地磕头:“禀主上,是膳房里新来的小伙,脑筋是傻的,不知道自己在干啥。我这就把他赶走,请您老人家恕罪……”   独孤天威挥手打断。“磕什么头呀?又没怪你。”遥望几眼,摸着下巴:“我瞧,他不像是个傻的,倒像有什么心事。这样,叫上来回话。”   郑师傅向老泉头投以求助的目光,老泉头垂目不动,活像庙里还没贴箔的枯骨金身。郑师傅死了心,拎着举手的瘦小少年往台上走,兀自小声吩咐:“你呀!哎,小心说话,别恼了城主,会掉脑袋的……”   少年跪在红毯上,被压着磕了三个响头,死死趴在地上,不让起身。   独孤天威又好气又好笑:“行了老郑你下去呗!他要撞地死了我还问不问话?”郑师傅维维诺诺,打着哆嗦一路倒退下阶,不敢抬望二总管那厢,险些跌了个四脚朝天。   “喂,抬起头来!”   独孤天威连喊几声,少年始终五体投地,除了颤抖,居然毫无反应。   他喊得没趣,正想唤人拉下去,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手中酒碗一倾,酒水朝少年当头泼落!   趴在地上的瘦弱少年抱头惊起,不小心吞进几口,陡地一阵呛咳,挣扎起身。郑师傅又要冲上来摁他,却被独孤天威制止。“老郑,合着是你们傻了。他坏掉的不是脑筋,是耳朵。”少年咳嗽渐止,茫然失措地站在场中。   独孤天威指着自己的耳朵,对他说:“你听不见,是不是?”少年睁大乌青的双眼,伤兽般憔悴失神的眼中初次有了一缕光,猛然点头;一会儿又指自己的眼睛、遥指独孤天威,右手不停开阖,状似嘴巴说话。   “我懂了。”独孤天威怪有趣的盯着他,笑道:   “你虽然听不见,但能读唇语。是不是?”   少年拼命点头,神色激动起来。   独孤天威又问:“你识不识字?”   少年点头,面色一瞬间有些黯淡。   “我让人备妥笔墨,你把要说的事写出来可好?”   少年神色木然,缓缓举起双手。   众人这才发现,他并非手掌青白,而是双掌都裹着肮脏的白布条。   他将左手的缠布一圈圈解开,赫然露出一只布满凄厉伤疤、仿佛被尖刀凌迟过似的枯掌,表皮硬而焦黄,宛若晒干的蝙蝠皮膜;其上有无数淡色陈疤,受损的肌肉已见萎缩。整只手掌只比枯骨稍大一些,五指并拢时异常尖细。   同裹在肮脏布条里的右手,恐怕也是一样的情形。   黄缨吓得惊叫一声,忽觉有些反胃;横疏影与染红霞双双转头,都不忍再看。   胡彦之见他年纪不大,受伤时只怕仍是孩童,咬牙切齿:“杀人不过头点地,谁人这般凌虐幼童,委实令人发指!”   独孤天威猛搓下巴,皱眉道:“看来你身上的案子,是冤得紧啦!你的仇人废了你的双手,偏偏又不杀你,这份用心也是够毒了。”   胡彦之忽然击掌,大声道:“我想到啦!此人能读唇语,显是从小聋了,曾受过读唇的训练。我听说北关道数百年来用兵不断,军营中有许多伤残的弟兄,久而久之发展出一套手语之术,名唤“道玄津”。我曾在平望都见过,有些替贵族饲马的前骁锋营老战士,便用这种手语交谈。”说着望向染红霞。   染红霞点了点头,神色却有些无奈。   “是有这“道玄津”语术没错。马军营里隔空打暗号,也是靠这个。”她玉靥微红,低声道:“我小时候随军,曾与营中的军官学过一些,但也仅止于前进、停止这些暗号而已。要翻译手语,只怕是远远不及。”   胡彦之转头道:“岳老师在镇东将军帐下,参赞军机、位尊权重,不知通晓这套“道玄津”之术否?”   岳宸风笑道:“岳某非是军旅出身,的确不知。”胡彦之扼腕道:“如此一来,那棘手之至……岳老师,你怎么看起来很开心似的?”   岳宸风怡然微笑。“胡兄说笑啦,干兄弟底事?”   独孤天威不耐烦起来,挥手道:“把巡城司所有人集合起来,一个个问,看有没有会比手语的;这都不行,便把山下四镇里所有退下来的老兵找来,本侯就不信没一个会的!”岳宸风笑道:“城主此举,未免太过劳师动众。”   他越笑独孤天威越是烦躁,心头一把无名火起,怒道:“放屁!我自己的领邑,爱从头到尾翻过来一遍,谁管得着我?慕容柔有意见,叫他自己来同我说!”慕容柔毕竟是东海首权,席间又有抚司大人在座,此事传将出去,可大可小。横疏影唯恐他妄言惹祸,正要阻止,忽听身后一把清朗的喉音,谨慎道:   “启禀主上,小人通解手语,能否让我一试?”   她猛然回头,说话者自是随侍在后的耿照。   独孤天威想起晨间便是他坏了兴致,神色不善,冷哼道:“你会手语?”   “家父曾在中兴军里服役,小人幼时从行伍中的叔伯学习,通解这套“道玄津”的手语术。”   “你老子是聋的?”独孤天威挑起半边眉毛,笑容里有些恶意。   “禀主上,不是。”耿照站得直挺挺的,停了片刻,才低声道:   “是我姊姊。我姊姊一生下来,耳朵就听不见。”   封底兵设:赤鸟角刀   【第三卷完】   第四卷 天裂蛛纲   内容简介:   一场算计,十年苦心。夺财宝、夺秘籍、夺神兵,甚至夺人妻女都不稀奇,能夺人姓名、夺走他们血缘出身的,究竟是何等阴谋诡计?又是何方高人所为?   一只红漆木箱,两具凄惨尸体……一把无主之刀,如何在眨眼间夺走人命?云上楼中,耿照初试身手,震惊四座,却被指为“刀皇传人”!第四把妖刀--天裂血腥现世,又将夺走谁的性命,掀起什么样的风波?   第十六折 踰子之墙,明栈秋霜   黄缨“啊”的一声掩口轻呼,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时无语。在座诸人似也觉得此问太过,虽无一开口,气氛却有些尴尬。独孤天威老大没趣,挥手道:“好了好了,既然你会那捞什子“道玄津”,且试一试。”   “小人遵命。”   他绕过檀座,料想横疏影的面色定然不善,索性快步低头,不敢多看。   打第一眼见到阿傻,耿照便觉有一股说不出的熟悉。那是他从小看熟了的、总是从姊姊秀丽的面庞间不经意泄出的泠泠寥落,独自被遗弃在悄然无声的世界里,比孤独还要寂寞。   耿照定了定神,慢慢对阿傻比了几个手势。   “你……懂……这……个么?”这是当年他对姊姊“说”的第一句话。仍是垂髫少女的姊姊耿萦掩着口,眉眼间迸出的那股子惊喜是之前从来都没见过的。从此,耿照便迷上了这“道玄津”的密语把戏,学得比谁都起劲;短短几月工夫,已比耿老铁还要流利许多。   到后来,他还学了许多不三不四的东西,那些从中兴军退下来的老兵一个比一个无聊,净教个几岁大的小毛孩用手语骂粗口。“你再乱说,我不睬你啦!”十来岁的少女对这种事最是敏感,耿萦羞红小脸,又好气又好笑,却只舍得拿嫩柳条轻轻抽打他:“谁……让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浑话?”   隔着邻院的墙篱笆,那一排老兵笑得咧开满嘴烂牙,全都一脸无辜。   他从回忆的涡流中倏尔清醒。阿傻面无表情,连弯曲抓握都不太方便的手指笨拙地比划着,让人看得忍不住心痛。“我懂。”   “你……叫……什么名字?”   阿傻摇摇头。“我无法说。”   “为什么?”耿照不觉皱眉。   “我的仇人……”阿傻比划着,浑身忽然颤抖起来:   “夺走了我的名字和姓氏。我,没办法跟任何人说。”   耿照一凛,将对话翻译了出来。   独孤天威听得皱眉,连连搓手,大声道:“你同他说,有本侯给他做靠山,叫他什么都不用怕!我倒要瞧瞧,是哪来的狂妄匪徒,居然连人家的姓名都能夺走,又是怎生个夺法儿!”   耿照领命,转头望着阿傻。阿傻能读唇语,深呼吸一口,颤着指尖缓缓比划。   “我家住北方,世世代代守着一片庄园,家中颇为殷富。在我之上,还有一位兄长,身体健壮,能继承家中艺业。所以,我虽然从小听不见,成长的过程中却无忧无虑,父亲慈祥、兄长友爱、乡里朴实;家父怜我自幼体弱,未曾教我习武,只聘西席先生教我读书。”   “且慢!”独孤天威举起手来。“你说有兄长承业,又说父亲并未让你习武……莫非,是出自武林世家?”阿傻点了点头。这一颔首,席间顿时一片低呼,任谁也想不出,近十年来东海道北方有哪个武林庄园遭逢不幸,致使子弟流落江湖。   胡彦之周游天下,阅历颇丰,见独孤天威投以询色,仍是摇了摇头。   独孤天威把手一挥。“说下去。”   阿傻继续比划,耿照逐字逐句翻译,丝毫不敢大意。   “我十岁那年的严冬,家父在山下捡到一位年轻人,他昏倒在雪地里,只差一点便要冻死。   “家父将其救回,见他眉清目秀、气宇轩昂,很是喜欢;问他来历,那人只说:“我家住南方,父母见背后家道中落,遂将祖屋卖去,筹些银两,欲往北方经营毛皮生意。不想中途遇见盗匪,惨遭洗劫,仅以身免。若非遇着庄主,怕已长埋雪地,客死异乡。”家父便留他在庄中暂住。”   那人在阿傻家中住了半年,阿傻的父亲很是喜欢他,闲暇时点拨他几路家传的刀法武功,年轻人学得又快又好。   “可惜你年纪已长,未打好根柢,错过了修习内功的上佳时机。若非如此,我便收你为徒,如能痛下十年苦功,日后成就不可限量。”阿傻的父亲为他感到可惜,年轻人却说:“我视庄主如再生父母,已决心长侍在侧。名声、技艺于我如浮云,有甚惋惜?”   阿傻的父亲大喜,遂收他为义子,让年轻人与阿傻的大哥叙过了长幼,行兄弟之礼。那人自称二十二岁,阿傻的大哥年方二十,算将起来,阿傻两兄弟还要喊他一声“义兄”才对。   “奇怪!”故事听到这里,独孤天威忍不住掏掏耳朵,皱眉道:   “那人说话的口气……咦,怎么挺耳熟的样子?就是什么什么如浮云那边?”   “世上有些口蜜腹剑、人面兽心的东西,说话就是这样了,城主毋须理会。”   “胡大爷说话,怎就是这么有道理!来,干它一杯!”   两人隔着金阶一搭一唱,又直起脖子,痛痛快快干掉了一大壶。   黄缨假装没见师姊蹙眉的模样,很捧场地掩口嘻笑,一边冷眼观察:东席之上,抚司大人迟凤钧神色挺尴尬,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对面的独孤峰则是一脸铁青。那个叫什么南宫损的糟老头儿从头到尾垮着一张瘦脸,倒是岳宸风神色从容,自斟自饮,豪阔的嘴角抿着一抹莫测高深的笑,谁也看不出他心中想什么。   横疏影含笑一瞥,暗示耿照赶快继续。   “……那人在我家住了一年多,家父对他非常信任,见他的武艺无甚长进,却颇识诗书,渐渐将钱粮田产等交他打理,他也经营得有声有色。我大哥爱武成痴,镇日在庄里练功,平日极少露面,现下有了那人帮手,也乐得轻松快活。   “不久,家父因病逝世,家兄继承了庄子,想将家产分一些给他,那人坚持不肯收,说是要帮先父守孝,长住祠堂之中;一晃眼,便过了三年。三年期间,那人从来没离开过我家祠堂。吃、住都在祠堂里,每日为先父诵经祈福,风雨不断。”   黄缨忍不住说:“咦?这人还挺孝顺的呀!我还以为他是坏人呢!”   染红霞低声道:“别插嘴,还没听完呢。”心中疑问却与小黄缨同。众人见阿傻的惨状,直觉“那人”定是穷凶极恶的匪徒,一路听来,居然是个殷笃老实的孝子,虽无血缘之亲,守孝却更甚于亲儿。   阿傻面无表情,满布伤痕的手指颤抖着。   “乡人也是赞誉有加,渐渐不把他当成螟蛉子,都管叫“大爷”。我大哥的胸襟豁达,一点都不在意,便问他有什么打算。那人说:“我在南方还有些亲戚,想回去看一看,顺便赚点钱回来。”我大哥给了他几百两银子,亲自送出几十里路,要他早些回庄、路上小心什么的。乡人见状,又开始传出流蜚,说他肯定远走高飞,吞没了银子不再回来。   “谁知过了大半年,他真回来了,将几百两的本钱翻了几翻,载运金银珠宝的马车比走的时候还要多出一倍不止;除此之外,还带回一位很美丽、很美丽的姑娘。   “那人介绍说:“她是我远房的妹子,姓明。因父母双亡,流落街头,幸亏被我遇上,否则路上盗匪甚多,后果不堪设想。”我大哥对那美丽温柔的明姑娘十分倾心,不久之后娶她为妻,明姑娘便成了我大嫂。   “我大哥成家后,给大嫂照顾得无微不至,武功练到了头,觉得没什么意思,见那人操持家业十分出色,事业心渐强。大嫂也鼓励道:“男儿志在四方,大丈夫若屈居故里、守着祖产,岂非让众人笑?”于是,大哥开始学着出门做生意,起初走得不远,一、两月便能回来;后来生意做大了,一年中倒有七八个月不在家,把庄子全委给那人打理。”   独孤天威听得双眼一亮,手捻须茎,嘿嘿笑道:“我懂啦。好你个小淫妇,十之八九要偷汉!人说“悔教夫君觅封侯”,新婚燕尔,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哪有拼命赶丈夫出门的道理?本侯明镜高悬、烈目昭昭,一眼便瞧破了这点小心机!”   黄缨忍笑道:“可我们也想到了这一处。”   独孤天威干咳几声,转头道:“喂,你这故事稀松平常,半点不出奇。有道是:“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总归一句就是你嫂子偷汉,而后谋财害命,弄死你大哥、霸占家产,是也不是?”   阿傻居然摇头。   这下轮到独孤天威傻眼了。“所以……你嫂子没偷汉?没有谋财害命?没联合姘头弄死你大哥,也没霸占家产?”他扳着指头,每数一下阿傻便摇一次头;四根指头扳落处,举座俱都诧然。   “那……可真是奇了。”独孤天威大摇其头。“你这嫂子太怪,啥都不干,合着是个懒妇。这种故事里嫂子都是坏人,若非偷汉谋财、虐待公婆,便要拆散家中貌美小妹的娃娃亲,卖与财大气粗的黑心胖地主。”   黄缨竖起拇指:“城主大人真是内行!敢情是偷买过几个?”   ““买”字拿掉,小丫头。”独孤天威哼笑:“想当年,本侯人称京城第一佳公子,风流倜傥,哪家的美姑娘不是手到擒来?男人猎艳,讲的只一个“偷”字。风月场中插标卖肉,还不是你买他也买,有甚稀奇?”   胡彦之大声叫好,两人又勾肩搭背、喝了一通。   横疏影轻咳一声,耿照会过意来,赶紧打手势。   “你的大嫂,究竟和你义兄做了什么事?”   阿傻黝黑干瘦的面庞微微抽搐,神色十分阴沉。   “我当时年纪小,没想到私通,只是夜里常见窗纸上有人影晃动,十分害怕。我与大哥、大嫂同住一院,下人们的住房与主院尚有一段距离,我与仆从们说起时,大家也总是笑我胆小夜惊,不以为意。   “某夜,我实在怕得不得了,便去敲隔壁嫂嫂的门,许久没有回应,我大着胆子推开门,才发现房中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我吓得两腿发软,缩在角落里一步也走不动,不知不觉睡着了。”   阿傻梦中,仍是止不住的鬼影幢幢,深魇浅眠,时醒时睡;好不容易捱到了下半夜,忽见窗纸上映出一片女子身影,轮廓十分熟悉,却是嫂嫂回来了。   阿傻大喜,本想起身出迎,总算脑子里还有一丝清明,心头突地一跳:“我该怎么向嫂嫂解释,我在她房里待了大半夜?”羞愧中隐有一丝血脉贲张的异样,忙不迭地拥着薄被,躲进了床铺底下。   眼看一双绿缎绣鞋轻盈地点入房中,裹着两只未着罗袜、踝圆趾敛的细白脚儿,裙摆摇曳,裙中漾着一抹幽香……阿傻摒息掩口,不敢稍动,忽见床铺顶上伸来一只鹤颈般的幼细皓腕,随手勾去绿绣鞋,赤裸的脚掌搁上莲墩,裸足十分纤长,形状姣好,玉颗似的小巧趾甲染着彤艳艳的凤仙丹。   那近乎刺目的丹红令阿傻惊心动魄。总是温柔娇羞、一径含笑的大嫂,竟有双如此娇艳的脚儿,雪敛微蜷的玉趾配上鲜红色的凤仙丹,说不出的淫媚惑人。   年仅十四岁的少年怔怔痴望。   他的世界一向安静无声,现在,连视野都只剩床板到地面间的两尺余,但黑暗中那如魅似幻的景象并未停止。一条腰采解下床畔,接着长裙滑落,染有淡淡郁金的薄纱衫子、丝缎小衣、桃红锦的绫罗抹胸……一件接一件随手扔下。   踏在莲墩上的细长脚儿微一用力,支起两条光裸笔直的腿,随着腿主人的款摆前行,视界里所见愈多--   她的腿很细长,雪白的膝弯微露青筋,窈窕的双腿曲线一到大腿之上,便显出结实的肉感,连一丝余赘也无。梨型的饱满雪臀在行走间绷出一团一团的肌肉曲线,腰上凹下两枚拇指大小的圆痕,益发衬得臀丘高耸,挺翘处几可置物。   剥去了裙履的遮掩,他初次发现:大嫂是踮着脚尖走路的。   每一步,都不经意地踩着笔直的一线,裸腿交错、腰肢款摆,结实的臀股肌肉迅速而巧妙地束紧绷挺、释放力量,慵懒却又蓄满劲力,犹如一头敏捷的母豹,发散着危险诱人的魅力。   她一丝不挂地站在铜镜与木屏风前,皎洁的月光洒在完美的胴体上,回映着若有若无的晶莹液光。阿傻注意到她乌黑的长发拢在胸前,先前束发的丝带连同衣物一起解在地上,颈背的柔丝耷黏着微带清蓝的柔嫩肌肤。   她一身是汗。   意识到这点的同时,空气中突然充满了酸酸甜甜的汗嗅,带着一股潮湿淫糜的气息。那绝非如花香般柔和的气息,而是更骄蛮、更尖锐的味道,呼啸着从鼻腔穿刺入脑,瞬间毁去所有思考的力量。阿傻转过头,大口用嘴吞食空气,夜里贴地的沁凉滑入喉管,他稍稍回复知觉,才发现下身硬到发疼的程度。   散落在床边的衣物也带着大嫂的体香和汗潮,浓烈一如催情的麝香猫。绿绣鞋上沾满泥巴,还有细裈的裤脚和裙摆也是;然而,整座庄园的行道遍铺青砖,这个家里并没能这样弄脏衣鞋的角落。   大嫂取了搭在屏风上的晨褛披着,又踮着步子,猫也似的走回床来。未系腰带、连对襟也没掩上的薄纱晨褛,只松垮罩着玲珑浮凸的曼妙胴体,什么也遮不住。阿傻不敢再看,慌忙转头。   (大嫂方才……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思绪还未运转,那双姣美的裸足忽然停步,就这么蹲下来。   敞开的晨褛间,女人雪白的小腹没有一丝赘肉,卷曲的乌亮细毛覆着浑圆饱满的耻丘,同样濡着晶亮的水痕。再往下,便在腿根尽处,有两瓣蛤脂也似的嫩肉更加湿滑,甚至沁出一抹液珠……   大嫂带着妖艳惑人的微笑,向他伸出小手。   接下来发生的事,他再也没向任何人说过。   ◇ ◇ ◇   回过神时,他全身赤裸,屈膝跪在床顶的香玉簟上,稚气未脱的瘦白身躯挤在两条结实美腿间,大嫂勾着修长紧致的小腿,用裸足摩挲着他腰臀股后,那细腻至极的肤触仿佛珍珠磨粉,滑得令他忍不住仰头,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   她仰躺在宽阔的簟上,浓发摊散、衣襟敞开,一对椒实般的尖翘圆乳高高贲起,膨大的乳蒂挺如幼儿的小指指节,胀得樱红之中微微透出珠紫,宛若熟透欲裂的紫葡萄。   大嫂始终带着笑,时而俏皮、时而妩媚,偶有一丝透出端庄秀颜的羞怯欣喜,就像他头一回见到她时那样。   这令阿傻觉得心安,可以忍着心怯,不跳下床夺门逃跑。   她一手握住他充分勃挺的下身,灵巧地套弄滑动,抿唇吃吃笑着,入手的瞬间略显吃惊,随即露出赞许的神色,咬唇的模样似有一丝腼腆;另一只柔荑却拉他的手,导引到自己腿心,热烘烘的嫩瓤中又湿又滑,会一缩一缩夹人的膣肉却爽脆柔韧,印象中只有鲜切出水的上等淮山可比,但梨似的新切淮山片儿又不如她的柔嫩湿热。   他掏着掏着,指尖忽被一圈紧肉吸吮,拉出一条晶莹液丝,足牵了四、五寸犹未断绝,浆腻处更胜淮山。   大嫂压下膝盖,挺起包子似的雪白耻丘,跨间线条柔媚的肌肉束紧。这个动作令股间加倍凹下一处美丽的三角谷地,幼指般的阴蒂剥出尖儿来,鸭梨似的阴部浑圆饱满,浅褐色的阴唇犹如对剖的梨片,微微裂开一抹蜜缝。   她双手握着他的弯长,一点、一点吞入其中,紧箍着肉茎的琥珀色嫩肉间,逐渐挤出荔汁似的半透明浆水。   “慢……慢点!好孩子。”她红菱似的唇瓣歙动着,朦胧的眉眼一会儿揪着一会儿笑,随着他的前进不住颤抖,似是有些吃不消;直到全根尽没,才长长吐了口气,瞇着眼喃喃笑道:   “海儿……真是好长呢!好硬好硬,都……都顶到我肚子里啦!”随手往平坦的小腹上一比划,双颊酡红,娇憨的模样简直就像天真的小女孩,又媚又痴。   阿傻难以自制地驰骋起来。   初时动作还十分笨拙,但大嫂的泌润委实太过丰沛,每一深入,都能清楚感觉勃挺的杵身从无比紧凑的膣里挤出一注浆水。两人股间如飞泉喷溅,不唯臀股菊门,连小腹、胸口都湿漉漉的,进出畅快无比,几欲失速。   他的世界里安静无声,但交媾的激烈,却能从剧烈的撞击、抽搐般的颤抖、飞溅的汗水爱液,以及膣里刨刮出来的浓烈气味清楚感受。   女人细白的双手揪紧枕头、揪乱了玉簟锦被,挣扎似的扯下了系起的纱帐,还试图攀上他的脖颈。他却昂起上身,只让她扑抓他单薄的胸膛,留下无数红艳爪痕--   看不见,就听不到。看着她苦闷地扭动身体,浑圆挺耸的乳房在撞击之下不住打圈,仰着雪颈张口吐息,阿傻仿佛可以想象那销魂蚀骨的呻吟。   “好……好孩子!好孩子……”他读着她的唇瓣,只能依稀辨别出这几个字,其他都是难以想象的颤抖和扭曲,而膣内的紧缩已超过初初深入的童男所能承受--   不过片刻,一股锐利的释放感猛地贯穿怒龙、冲出尖端,阿傻扑倒在她汗湿的峰峦间,杵身如遭无数小手掐握,泄得难以自停,一时天旋地转,眼前倏黑,竟然晕死过去。   直到某种细腻的刮黏感将他唤醒。   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大嫂美丽的娇颜正埋首于他的腿间,丁香似的红嫩舌尖轻刮杵茎囊底,从上而下,巨细靡遗。红菱似的小嘴轻啄着龙首,小舌勾卷着舐去尖端沁出的一点乳浆,沾满香唾的肉菇晶亮亮的,从樱桃小嘴里牵出一小条液丝,模样分外淫糜。   这是作梦也想不到的美景。   须臾间,阿傻又勃挺起来,发育过人的杵身又细又长、弯翘如刀,色泽有如上好的肉玉玛瑙,通体光滑,浑无半点青筋。他一出生便行割礼,自幼有仆从伺候洗浴,肉菇十分洁净,形状略微宽扁,前端却异常尖翘,犹如笔腹。   大嫂跨上他的腰,握着肉玉白龙缓缓坐下,阿傻顿觉整条长物陷入紧凑的羊肠小道,仿佛是一枚枚大小不一的肉环圈就;蹲坐一半,一条白浆颤涌着挤出蛤口,沿着杵茎淌下股沟,菊门一阵湿凉。   她慢慢坐到了底,腿股不自觉颤抖起来;两人同时闭目昂首,吐出一口长气。   他紧盯着她美丽的脸孔、高耸的胸脯,以及结实的小腰,舍不得稍稍移目。这次她摇得极缓,有力的腿肌慢慢上下挺动,宛若剽悍的骑士;汗珠不住在起伏有致的胴体间滚动迸散,溅得他一头一脸都是。   两人接合处,鲜腥的交媾气息扩散开来,与潮汗、体味混一,嗅来格外催情。   这女人……是他大嫂。是他所敬爱的兄长的……妻子。他俩拜过天地之后,便只有大哥能在这床、在这片温凉的玉簟之上,尽情享用这具妩媚诱人的娇美胴体,像此刻这般,像要揉碎她的身子似的,箍着那杆骨肉匀停、结实有力的薄薄腰儿,用力往上挺耸……   从她踏入庄门的第一眼,阿傻便爱上了这名美丽的女子。   那么温柔、那么害羞,那样和气的笑着,还刻意放慢了讲话的速度,好让他能够读懂她姣好的唇……大哥与那个人议定婚期,决定娶她进门,却拖延着不与他说,一直到庄客们开始张灯结彩、大批红绫喜幛都送进庄里,才踅到书斋找他。   那书斋是他打小读书惯的,四面挂上磨亮的铜镜,如同他的寝居一般,方便目光一移,便能掌握各处动静。“阿海,我与义兄商量过啦,打算后天迎娶明姑娘过门。以后,她便是你的嫂子了。”   阿傻猛然抬头。   对墙镜里,映出伤兽般的错愕神情,脸孔有着十四岁稚气未脱的生嫩轮廓,深沉的表情却一点也不像孩子。独自活在无声的幽暗世界里,兴许让时间变得漫长,人间一天,幽界一年。   那是从小到大,大哥唯一一次不看着他说话。   洞房花烛夜后,阿傻足足失踪三天,回来时变得更阴沉也更冷漠,埋首书堆的时间更长,无论谁说话他都闭目不看,生活里只剩下卷牍而已。头一个让他软化的,居然还是明姑娘--   旁人都说:“小少爷最听嫂子的话了。正所谓:“长嫂如母。”庄主夫人这般温柔娴静,待人亲切和气,难怪三少爷也服服贴贴哩!”殊不知最刺人的,恰恰是“嫂子”二字。   后来,大哥经常出门,便是回庄也少与他闲话。   --因为夺人所爱,心中难免有愧么?   腰上的女子忽然弓着背,身子大抖起来。紧凑的嫩膣如闻号角,忙不迭地收缩起来。阿傻发狠似的一下一下往上顶,渐有一丝泄意。   (他们欢好之时,她是不是也这般尽兴忘我?)   (她也像紧夹着我一样,拚命吸吮着大哥么?)   (你如不想嫁他……为什么?为什么不等我!)   蓦地会阴一酸,胸中积郁欲狂,他猛然仰头张口,一股强烈的震动自丹田直冲喉头,似有音波贯出。大嫂搂着他的颈子,将香润凉滑的小舌头渡入他口中,两人忘情吸吮、津唾交流,吻得悱恻缠绵。   热吻片刻,她转头轻啮着他的耳垂,两人交颈相拥,紊乱的湿发垂在他面上,只几绺柔丝黏在鬓颊边。   阿傻用初生的幼嫩胡根摩她颈侧,双手捧着两只尖翘椒乳,恣意揉捏,只觉耳蜗里频频震动,濡湿着颤抖的喷息。正要起身亲吻那对美乳,肩上忽被她双手一压,宽肩薄腰的玉人奋力支起身,翘臀挺动,重重刮套着肉茎,腰腿却大颤起来,小手紧紧捧着他的脸,香汗淋漓的美艳脸蛋上透着一股狠劲,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看清她的唇型:   “插我……快些!我要海儿用力的插我,快!啊、啊、啊啊啊--”   阿傻心尖儿一吊,笨拙地扣紧她的细薄小腰,小腹奋力撞着股间凹陷,又弯又长的肉玉白龙急耸,猛被膣肉一掐,熔浆似的爆出大股热流!   他射得浑身抽搐,仿佛被掏攫一空,兴许是二度泄身,这次并未因此昏厥。   她双手按他腹间,撑起曲线玲珑的娇躯,挺着背翘起雪臀,深吸一口长气,仿佛被射得心魂欲醉,神识贯出天灵,直飞向九霄云外。   岂料这一口气竟是无休无止,阿傻被她滑腻的小手按压着骨盆内侧、腿腹相交处的“冲门”要穴,又湿又紧的膣腔持续收缩,似要将还未消软的肉茎掐断。体内有什么东西不断从马眼被抽线似的汲了出去,转眼泄意变成尿意,尿意又成了烧灼针刺、欲出不出的疼痛感。   阿傻被她夹得悬腰离簟,痛苦中掺着说不出的爽利快美;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极舒服的阴凉湿润忽自交合处弥漫开来,柔若无骨的小手弹棉花似的拍打着他胸腹四肢,那股阴润之气便像水一般流入四肢百骸;灵台一清,周身毛孔无不舒畅。   大嫂捧着他的脸,又回复成他熟悉的温柔甜美,美丽的面庞似乎更加容光焕发,红彤彤的雪靥笼着一层淡淡光晕,益发明艳动人。   她轻启朱唇,温柔指挥:“吸气--吐气--乖!这才是好孩子。”阿傻依言而为,还插着嫩穴的肉茎慢慢昂扬,撑得她又深又满,颤抖着又溢出一小注浆滑。   天明以前,他一共要了她五次。   直到精疲力竭、晕死在她身上为止,两人试过许多淫艳的姿势,她赤裸裸地趴在床头,如小母犬般任他挺枪挑弄;将一双细腿架上他肩头,被插得欲死欲仙,汁水淋漓的股间一览无遗,白嫩的小脚儿除了汗泽体香,还有一股淡淡的青草与泥土气……   阿傻不想探究了。在那个当下,他觉得自己已是堂堂男子汉,不必等待时光,就能与大哥争夺心爱的女子;他拥有她身体每分每寸,一次次把种子播进她娇嫩无比的身子里,在最私密、最媚人的蜜壶禁地满满插上占领的旗帜。   从那天起,十四岁的少年仿佛着了魔,夜夜溜进大嫂的空闺,恣行着香艳荒唐的侵略攻坚,一遍又一遍玷辱弄脏美丽嫂嫂的娇贵肉体,乐此不疲。   ◇ ◇ ◇   耿照目瞪口呆。   阿傻一反先前的畏缩彷徨,冷静、巨细靡遗地陈述,仿佛在刨挖一块永不结痂、发出恶臭的腐烂伤口。震惊不过短短一剎,耿照忽有些明白过来,那并不是会令他感到陌生的凝重表情。   耿萦是温柔善良的女子,乐观开朗、待人亲切,龙口村里没有人不喜欢她,也鲜少嘲笑她先天上的不便;即使如此,姊姊还是会不经意地露出那种寂寞的表情。   很多时候,人只是想替自己找个出口而已,不为别的。   “这段你若不坚持,”耿照对他打着手势:   “我便不加转述了。只说你嫂嫂曾深夜无故外出就好。”   阿傻面无表情,不置可否,活像一尊烧毁的半朽木雕。   独孤天威皱眉道:“他比了老半天,你便只翻这两句?”   耿照不想说谎,干脆避重就轻。   “启禀主上,“道玄津”不比口语音义,不是一个字对一个动作,有些表意比文字言语便利,有些却比较麻烦。适才阿傻所言,明白说来的确就是这样的意思。”   独孤天威失笑:“那用手语吵架,当真吃亏得紧了。若比了老半天也不过是“干你娘”三字,还不如打上一架省力些。”   阿傻看了他一眼,神色一贯木然。   那夜之后,大嫂人前一如往昔,还是那样亲切温柔,夜里却热情奔放,宛若变了个人。   夜夜需索,就连成年男子都吃不消,即使阿傻天赋异禀,仍要睡到下半夜才醒;中夜摸黑过去,大嫂总是赤条条的躺在玉簟上等他,两人恣意求欢。而阿傻的体力似乎越来越好,他猜想是自己逐渐长大的缘故,踌躇满志,也不觉有异。   快活的日子不知不觉过了两个月。   她的胴体无处不美,举手投足媚态横生,仿佛天生就为了交媾,无论怎么抽差、如何摧残,美膣的紧凑度丝毫不减,精关一泄便如长泓千里,直要把人啜晕过去。倒不是床笫之间乐趣消退,阿傻越发觉得自己是大人了,冷静一想,开始对嫂嫂那夜的去向起了疑心。   一日,他故意睡足了午觉,自上半夜起假装熟睡,果然子时一到,邻室的嫂嫂便掩门外出,临去前还刻意在窗外窥看一阵,怕惊动了他。   阿傻摸黑跟踪,发现嫂嫂居然来到后山与那人会合。两人在山林隐密处埋藏了锄头、绳索等工具,取出后找定目标,开始掘起坟来。   “掘坟?”   黄缨失声惊叫,差点没跳起来。一阵凉风吹进望台,平添几许鬼魅阴森。   阿傻点了点头。   “深夜林道漆黑,难辨方位。我偷看了好一会儿,偶见照明用的火炬掠过坟头石碑,才发现是我祖爷爷的坟。那里我每年清明都会去,渐渐认出周遭环境。”   令人震惊的还不止于此。阿傻祖爷爷的旧坟,还不是嫂嫂与那人挖掘的第一座,她们是由新而旧,一路挖将回去;倒推其进度,阿傻与大嫂做出乱伦逆举的那一夜,她们开挖的正是阿傻亡父的坟墓。   他不动声色,翌日借口出外踏青,往后山进行调查。经过一个多月的仔细搜索,终于确定周山十一处祖坟中,已有半数以上遭两人掘开,填掩堆砌的痕迹还很新;便在这一月之间,阿傻的曾祖爷爷、太曾祖爷爷的坟也都糟了毒手。   “她们肯定在找东西,但我不知她们要找的是什么。”阿傻比划:“为免打草惊蛇,除了继续监视她们的行动,我不敢同别人提起,也没想逃走,表面上装得平静无事,等我大哥回家再做打算。这一等又等了半年。”   耿照望了他一眼,心中忽有所感,似怜悯、似遗憾,更多的却是疑惑茫然。   这半年之中,阿傻和嫂嫂的私情,是否因此而中断?答案自是否定的。为了不让两人心生警觉,一切都必须维持原状--阿傻或可这样说服自己,其实更无法抗拒的是肉体的诱惑。   经过红螺峪之后,耿照很清楚自己并非圣人,也深深了解与女子合欢之乐。若然换成自己,面对的是染红霞或黄缨其中之一的话,他完全没把握能够抗拒诱惑。知道大嫂与义兄图谋不轨,阿傻是抱持着怎样的心情,夜夜与嫂嫂荒唐淫乐?   耿照很难想象,十四岁的失聪少年要如何承担这一切。   然而阿傻的庄主大哥返家后,事情的发展却急转直下。   他接获庄客密报,说夫人房中夜夜都有男子进出,又与大爷过从甚密,想是两人有什么私情,庄中早已传得沸沸汤汤,只是不敢教二少爷知晓。阿傻的庄主大哥找了妻子与义兄对质,两人居然供认不讳。   “她嫁你之前,已是我的人啦!只是谋夺你的家产,想栽个便宜老子给你做,隐忍至今。”那人冷笑:“你辨不出新鞋旧鞋便罢,没想在床上也不怎的,要如何掳获女人心?”   阿傻的庄主大哥气疯了,但毕竟还是爱着美丽的妻子,咬牙道:“兄弟一场,我也不为难你。过去事一笔勾消,你且离去,此后莫踏入东海一步。如不遵从,休怪我刀下无情!”   那人哈哈大笑:“你怎不问婆娘,她想跟的到底是谁!”   阿傻的大嫂说:“以我的美貌,当匹配盖世英雄,不嫁赶车做买卖的行商。你继承武林名门,不求发扬家业、技压群雄,反而去干那市井营生,我深以为耻。除非你证明自己强过了大爷,否则我宁可跟他,好过跟你这个窝囊废!”   阿傻的大哥怒道:“我好歹也是练武之人,还没不要脸到去欺压寻常百姓!我练了十几年的上乘刀法,他于武功只懂些许皮毛,你说这话,莫非是要他的命?”   那人冷笑:“你莫叫庄客一拥而上,人多欺负人少,我怕甚来?”   阿傻的庄主大哥受激不过,只是一想到先祖累世侠名,断不能坏在自己手里,坚持不答应与他决斗。那人见他如此忍得,大摇大摆带阿傻的大嫂离开,阿傻的庄主大哥也不许愤怒的家丁庄客留难,眼睁睁看二人扬长而去。   阿傻兄弟俩嘴上虽不说,心中俱都是千刀万剐;时日一长,阿傻的庄主大哥益发思念娇妻,数月间好生消瘦,整个人褪去一圈皮肉。忽有一天,一名文质彬彬的书生登门求见,自称来自“秋水亭”。   “我知道这个地方,是专门让人决斗的。”阿傻的大哥蹙眉道:“我家世代长居雪域,甚少过问江湖事。贵门专程遣使,意欲何为?”   使者说:“是这样。有人到沉沙谷折戟台挂牌求战,指名七天内欲与庄主一决高下,按照敝门主人定下的规矩,特来邀请庄主应战。”报上挂牌之人的姓名,竟是那人。   阿傻的庄主大哥道:“你回去同你们门主说,武者不与常民相斗。我一早便拒绝了此人挑衅,以后也不欲理会,请贵门勿受所托,避免困扰。”   使者说:“我明白啦。我这就回报台内,相信庄主日后也不会再受其打扰。按照秋水亭的规矩,挂牌求战之人,须以一件等值的物品为代价,对方若应允接战,此物将归秋水亭所有;如超过期限仍不能成,则退回原主,解除挂牌契约。   “而一物不能两寄,前度约战不成,二度挂牌时便须增加质押,以防有人以一物长期挂牌,既拖累了本门的声誉,又无端消耗人力物力,造成双方困扰。除非那人还能拿出更有价值的宝物抵押,否则庄主此番拒战,秋水亭通常不会再受理那人二度挂牌。”   阿傻的庄主大哥听得有趣,又问:“秋水亭名声虽好,却要如何邀人赴战?如非必要,谁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使者解释:“庄主所言极是,敝门定下规矩收取质押,为的正是这点。挂牌之人所付的代价,多用于邀请对手应战之上,敝门非为图利,只想做公证而已。”   “原来如此。”阿傻的庄主大哥好奇道:   “那人挂牌之时,抵押的又是什么物品?”   使者微微一笑。   “是一位极为美丽的女子,名叫明栈雪。”   ◇ ◇ ◇   “那厮拿你嫂子做抵押?”黄缨惊叫。   阿傻阴阴点头。   独孤天威怒道:“简直混蛋!这与拐子有什么分别?”转头对南宫损叫嚣:“好你个老浑球哇,居然敢拐卖人口!还想办捞什子竞锋会,不必啦!这下人赃俱获,你还有什么说的?”   南宫损肃然道:“独孤城主,秋水亭一年数百乃至数千场决斗,老夫近年鲜少亲与,若无详细时间、事主姓名等,核对过敝门文书,不敢妄称有无。老夫只能担保:以今日秋水亭在天下武林的地位,若受此质,必有接受的道义与理由。否则剑决生死事,谁肯交付秋水亭?”   众人一听有理,独孤天威气焰顿消,摸摸鼻子喝酒。   耿照解译阿傻的道玄津手语,继续道:“我大哥先是十分生气,想了一想,忽然问:“我若答应决斗,可否以这名女子为代价?”使者面露难色,也想了一想。”   当日在山庄,秋水亭派来的书生使者思索片刻,回答道:“庄主,人是活物,不比刀剑金银,敝门若转了给庄主,与贩卖人口何异?传出去须不好听。这样罢,不若庄主也抵押一物,将此战的抵押品明姑娘换去,我们就当作没这件抵押。   “明姑娘目前正在沉沙谷作客,敝门奉为上宾,不敢怠慢;庄主战后,不妨亲至敝门云客居,劝说明姑娘同去,在文书记录上,此战的代价便是庄主所质之物,决计不现“明栈雪”三字。庄主以为如何?”   阿傻的庄主大哥想了一想,听来似乎不坏,点头道:“如此甚好。依先生之见,我该押什么比较好?”   使者道:“明姑娘天香国色,世所罕有,敝门才接受为质;要换掉这件抵押,不能用金银俗品。我听说贵庄藏有一柄稀世宝刀,传落百年、削铁如泥,以此刀为质,可抵绝代佳人。”   阿傻的大哥怫然不悦。   “荒唐!家传宝刀,岂可轻易与人?”   “庄主有所不知。”使者劝道:“庄主若然得胜,便可优先以微薄的报酬购回所质,按秋水亭的规定,镌有大匠落款、属名世器物者,至多得以百五十两白银购回。相对于时价,这笔花销可谓聊备一格,不过形式而已。莫非庄主不舍得?”   阿傻的庄主大哥心中一算,百五十两的确是便宜,这秋水亭果是公证事业,非是市侩敛财,于是一口答应下来。   阿傻年纪虽小,却不像兄长那般宽心,隐约奇怪:那人的武功只得先父的一点皮毛,为何一意求战?秋水亭的换质建议十分复杂突兀,似应深究其背后的动机;还有她们俩深夜挖坟的目的……总之,每件事都透着古怪。   但大哥不听他的劝告,笑着说:“我一定把你大嫂带回来,让我们一家团聚。你别担心。”阿傻心底一抽,不禁低头,胸中像是打翻了五味酱,说不出什么滋味。   ◇ ◇ ◇   “不用问,你大哥肯定是输啦。”独孤天威大笑:   “哪有这么笨的人?人家一直要的东西、死命想着你这么去做的,肯定有诈!说不定那厮是个绝顶高手,躲在你家扮灰孙子,等的就是上场一刀、将你兄长了帐!”   “我大哥最后是输了。”阿傻静静比划。   “临上场前,大嫂和他见了一面,悄悄在他耳畔说几句。我大哥那样温和的人,却陡地变了脸色,决斗时仿佛失心疯,发狂也似的猛砍猛劈,招招欲置那人于死地;据说那人起先居于下风,后来越打越见章法,使开一模一样的刀路,在最后关节险胜我大哥一招。   “我大哥怔怔发呆,连那人当着他的面、拿出一百五十两买走了家传宝刀也没反应,大嫂也随那人去了。那人笑着说:“你若不服,我再给你个机会。你回家苦练半年,再到秋水亭来挂牌挑战,我决计不躲不逃,等你把义父的刀给赢回去。”   “我大哥回到家里,发了一顿脾气,把所有东西砸烂,还将庄客都揈了出去。后来,他每天除了练刀什么都不做,家里的仆役们十分害怕,都说庄主发疯了,接二连三离开了庄子。大哥他,再也不和我说话……”   耿照微微一怔,闭上了嘴。他忽然明白,阿傻大哥失常败阵的原因。   明栈雪--阿傻那有着美丽面孔、美丽胴体,以及美丽名字的嫂嫂--在临上阵的前一刻,用世上最最恶毒的武器,揉碎了庄主大哥的心,令他悲愤欲狂。   --除了义兄,雪儿还偷了其他男人哟!   --那人夜夜都要我,令雪儿欲死欲仙,比义兄还教雪儿神魂颠倒。他……那儿又细又长,每一回……都像要扎进心窝子里,好……好尖好狠、好麻人,好……好爽利……   “你的好弟弟呀……”   她微闭美眸,轻咬他的耳垂,似有几分不舍、几分回味:   “真要插死雪儿了!”   惨遭背叛的庄主大哥走上了心爱弟弟的老路,将自己的心封入幽冥。   唯一支持他继续下去的,就只有“取回父亲的刀”这个强烈的信念。   苦练半年之后,他亲上沉沙谷折戟台,挂牌挑战那个夺走一切的人。   “庄主可有匹配此战之,能物供抵押?”秋水亭的主事恭谨问道。   他从衣囊里取出一封黄柬。那是庄园的房地契,与宝刀一同,传下十余代;如今虽已破落,昔日旧人俱都星散,仍是他们兄弟俩最后的栖身之所。   那人变得与半年全然不同,并非是华丽的衣饰或昂贵的玉扳指,更不是夜夜独占那再也不来观战的绝代丽人的满足欢快,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慑人之威,踏步退敌、双目如电,仿佛一动便会迸出无匹锐气,剎那间将敌人一分为二……   --那一种,名为“霸气”的可怕武器!   日夜苦练家传绝学的庄主大哥谨慎起来。   这半年间,他所挑战过的武林名家远超过三代先人的总和,这才发现自己的刀法造诣堪称上乘,经过无数实战历练后,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输过;以“精纯”二字胜过半路出家之人,是他自前次败战悟出的致胜关键。   这一次,两人比拼到两百招后才分出胜负。   在旁人看来,阿傻的庄主大哥招数精炼、内力沉雄,每一式劲发七分,还蓄三分后劲,其势如猛虎,变招却又不失灵动;虽无籍籍之名,堪称当世一流刀客,比之半年前简直判若两人,左右观战无不称奇。   唯一失败的原因,就只有对手太强而已。   阿傻的庄主大哥难以置信,呆呆坐在场边。   那人取走了庄园,依旧撂下一句:“你若不服,三个月后,咱们秋水亭见。”   而阿傻两兄弟的厄运才刚要开始。   一年后,阿傻的大哥--现在他不是庄主了--在沉沙谷的折戟台,输掉了他们能想到的一切,银钱、祖产、家传器物……全都没有了。纵使阮囊羞涩,每次提出的抵押越见寒酸,秋水亭总是爽快地答应,而那人绝对依约现身决斗,然后潇洒地取走盛在牌下红盘里的抵押之物,以极少、极少的金钱代价。   阿傻的大哥并未变弱;相反的,除了名气,东境几乎找不到能在他刀下走过十合的刀客,他的刀越练越绝,越练越狠,那是一刀十屠、几无可撄的决杀之刃,一旦出手便无法回头。   他无法取胜的理由只有一个。   那就是对手委实太强,而且变强之速如有神助,竟还超过了他。   渐渐的,那人在江湖闯出了名号。   他手持阿傻父亲的家传宝刀、使的是阿傻家的不传绝学,住在历代先祖传下的老宅庄园里,重新聘过了庄客护院……   他摇身一变,成为阿傻家这代唯一的血脉,是出类拔萃的、青出于蓝更胜于蓝的出色刀客,拥有列祖列宗难望项背的惊人武艺。从前庄园附近的老乡里都被赶走了,阿傻和他大哥的事根本无人知晓,更遑论遗忘。   “阿海,我们……不能再等了。”   不知从何时起,大哥又开始同阿傻说话,只是仍不看他而已。   “我不知道能不能打赢他,那人的武功进境……快得只能说是邪门。”大哥沉声道,小心啜着黄油葫芦里的小半壶劣酒--如果那种混浊的灰青液体能称做“酒”的话。阿傻尝过一回,呛得连胃酸胆汁都呕出来,滋味怕还比那酒水好些;除了烈得刮肠,简直一无是处。   “但我们不能再等了。再耗下去,他只会越来越难打。”   大哥珍而重之的把葫芦塞好,细细将葫芦嘴、指掌之间溢出的酒汁舐干净,小心挂在腰际。   以前庄子里的老酒窖藏有许多百年佳酿,但阿傻的大哥滴酒不沾;这个瘾,是这两年餐风露宿时才养成的。“如果我死了,这仇便到此为止。你不懂武功,就当没这些事罢;隐姓埋名,好好的,把日子过下去就好。”   大哥背了只方方正正的蓝布包袱,提着一柄钢刀。除了黄油葫芦以及那身草鞋衫裤,他身上已没有其他的东西。   阿傻没听从大哥的吩咐逃命,悄悄跟着他来到沉沙谷。   那人早等在台前,双手抱胸,傲然睥睨,这几年来他已隐然成为一方传奇,百战长胜、风采照人,益发不可逼视。阿傻遥遥躲着,谷中风刀不息,这么远的距离就算长耳朵也听不见,但他眼力很好,竟能读出唇型,恍若亲临。   这两年间什么都变了。唯一没变的,就只有秋水亭主事的谦恭有礼。   “这一回,您还能押什么?”   大哥解下蓝布包袱,露出一块木纹苍苍的熏黑牌匾。那人眼睛一亮,含笑不语。   “这是我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大哥望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你不是很想要么?这回,我押的是我的姓名;你赢,从此这木牌底下的名和姓归你,无论谁来问,你都是本家出身,货真价实的岳家第十四世嫡长。这,够不够份量?”   牌位的最角落横雕着“十四世”的字样,底下并排着阿傻和他大哥姓名的簪花小楷。   那人笑道:“你早两个月来肯定值,不过我近日才杀败盘据环跳山的五帝神兵,降服人称“伊沙陀之魔”的摄杀二律仙,身价暴增,一条姓名只怕不够。你家也拿不出更多啦,不若凑一对儿罢?”   大哥只当阿傻逃命去了,早让他舍弃一切包袱别想复仇,答应得十分干脆。   “好。”   那人点点头,秋水亭的主事收起乌檀木牌,折戟台上只剩下两人。   尘沙蜂虿暗黄天。阿傻的大哥拔出钢刀,那人双手负后,贮有家传宝刀的乌木长匣立在台上,八十五斤的沉甸直视旗卷风啸如无物,仿佛打入台基的一根铁桩,连晃也不晃一下。   “我很佩服你。”   他扬声笑道,雄浑的内力穿破风咆,仿佛说话的人就在耳畔。   大哥只当是恶意嘲讽。近三场决斗,阿傻的大哥所能撑过的回合数越来越少,倒数第三场走了一百零七招,第二场六十五招,三个月前那场只换过卅七招,便败下阵来。   阿傻的大哥不畏枯燥,将家传的七式“杀虎禅”刀法练得精纯,原本一式数变的刀招越练越少,最后每招只剩一刀。与那人以外的对手过招,他极少出过三刀的--第一刀“探玄”、第二刀“决杀”,第三刀可用“欺刃”或“石伏”,对强敌或骗或守。   近日索性连“探玄”也不必了,出手便是“决杀”。一刀即胜,毋须缠夹。   如此看来,与那人愈拼愈少合的现象,也不见得全是坏事。   ““杀虎禅”这般枯燥乏味的刀法,你居然可以日复一日的练下去,还将它练得更加枯燥乏味,实在了不起。”那人朗声笑道:“你以为,杀虎禅刀法便是《虎箓七神绝》的别称、七式刀法便足以号称七神绝么?你们错了!岳家十二代前的那些个老骨头,通通都想错了!”   大哥双目圆睁,紧握住钢刀,咬牙切齿。   “无行贼子!你还在说那大不敬的妄语!”   “我没骗你!”那人哈哈大笑,目中却迸出嚣狂的厉光,昂首道:   “《虎箓七神绝》乃是当世绝学,指的是七套出神入化、境域不同的武功;你所学的七式杀虎禅,不过其中一部《虎禅杀绝》罢了;相较于七绝里真正的高深武学,这部刀法只能说是七流之末!”   “你胡说!”   “我花了五年的时间,掘开你岳家历代祖坟,挖遍虎王祠岳家庄的每寸土地,连虎林碑帖也没放过,再加上你这两年来不断贡献祖传宝物,终于让我找齐六部神诀;我的功力突飞猛进,便是七神绝功的最佳证明!”   他大笑:“你已一无所有,若我所料无差,第七部神诀必藏在牌位中!今日败你之后,便是完整的《虎箓七神绝》现世之时;你想不想,一窥岳家神功的真貌?”   阿傻的大哥心头一跳,忽然有些动摇。岳家历代武艺不兴,那厮却凭空练就一身惊世绝艺……真正的《虎箓七神绝》,究竟有如许威力?   那人便在这一瞬出刀。   --在“一刀”的境界里,攻心始终为上。   他以言语扰乱大哥心绪,等的就是这一瞬间稍纵即逝的精神破绽。   乌木长匣一晃,泼墨一般的血练刀光穿破烟尘,正中大哥的胸口!   阿傻的大哥骤尔回神,钢刀一挡,七式杀虎禅中的“石伏”发动,攻的一刀对上守的一刀,快得难以置信--   “铿!”血刀穿身而过,身后刀痕迤逦,宛若沙中游蛇。凡铁锻造的钢刀应声而断,余劲所致,大哥猛向后弹,被斜斜划开的胸腹间喷出血瀑,坠地染尘,逐渐被飘落的黄沙所掩。   阿傻眦目欲裂,嘶吼着:“大哥--!”却什么也听不见,只有剧烈的疼痛与共鸣胀满胸臆。连滚带爬冲出藏身处,大哥的尸体已覆着一片薄薄黄沙,难以辨位,反倒是泼溅开来的血池并未立刻消失,黏着滚滚黄沙四处流淌……   决斗台上,那人一手遮阳,一手轻轻一挥,随行的爪牙们便朝阿傻扑过来--   ◇ ◇ ◇   “……后来,那人并没有找到第七部神诀。他疑心我藏起秘密,便严刑拷打;又怕我泄漏这件事,用烙铁和红炭毁了我的双手,让我无法再写字。   “他将我流放到山林荒地里自生自灭,虽未灭口,却派一名武功高强的昆仑奴尾随,我若想向别人泄漏身份,便将听者杀死;若想练武报仇,便杀死我的师傅。如此过了六年,直到今天。   “那人占了我家在乌城山的庄园,持用我先祖传下的宝刀赤乌角,以先祖创制的绝学《虎箓七神绝》扬名立万,并以岳氏代代相传的“八荒刀铭”称号行走江湖。他自称是亡父承先公的独子、岳家第十四氏的嫡长孙,他剥夺了我与兄长的姓与名,却以我大哥的名姓行世,蒙骗世人……”   耿照语声方落,阿傻猛然抬头,木然的表情忽然变得生动。   他那肌肉坏死萎缩、如同焦木的枯瘦食指往席间一比,双眼迸出恨火:   “……那就是你,岳宸风!”   第十七折 蛛纲天裂,刀中称皇   此话一出,本拟激起满座惊诧,谁知众人无一开口,只有黄缨睁大明眸,双手掩着小嘴,低呼:“原来……原来是你!”岳宸风哈哈一笑,神色自若,提壶自斟自饮,仿佛耿照所指,与己全然无涉。   耿照同情阿傻的遭遇,不觉激起义愤,胸中似有炭炙火燎,不想余人却都反应冷淡;冷静一想,登时醒悟:“这不过是阿傻的片面之词,若要定岳宸风之罪,须拿出证据来。正所谓“打草惊蛇”,若无凭证,便是诬指!”余光瞥去,果然横疏影俏脸一沉,面色难看至极。   金阶之上,忽来一阵哈哈,独孤天威举杯仰头,竟也笑了起来。   岳宸风收了笑声,待他笑完,才怡然道:“城主为何发笑?”   独孤天威揉揉鼻子:“我想起当年太祖武烈皇帝驻守蟠龙关时,曾经断过一门奇案。”黄缨忍不住皱眉:“怎地又是蟠龙关?”被染红霞明眸一瞪,扁着小嘴噤声。   “愿闻其详。”岳宸风潇洒举杯,仿佛一点也不在意。   “当时乡里间有家富户,老爷突然暴毙,众人疑心是姨太太下的毒手,她却抵死不认,临堂开审时,只说:“要定老娘的罪,先拿出证据来!”太祖皇帝一听,天眼顿开,当场圣裁:“既是苦主,当喊冤枉说委屈,只有杀人凶手,才会开口问人要证据!”妇人一听,吓得魂飞魄散,立遭天谴,活生生死在了堂上。”   黄缨噗哧一笑。“这案子倒也不怎么奇,奇的是太祖武皇帝。”   独孤天威执杯乜眼,冲岳宸风一笑:“岳老师,关于阿傻之言,你有何话说?”   岳宸风沉默半晌,仰头饮干酒水,直视金阶:“片面之词,何足道哉!城主若要论罪,还请拿出证据来。”面上虽挂笑容,眸中殊无笑意。   独孤天威哈哈大笑。“好在岳老师晚生了几年,若教太祖皇帝遇上,圣威一动,当场便遭天打雷劈,化成一滩脓血。”岳宸风掸衣起身:“城主大人若无见教,岳某尚有要事在身,不克久留。请。”以目示意,南宫损与迟凤钧也跟着起身离座。   “慢!”独孤天威举起手掌:“这事还没完哪!今日之事,若非这小子诬指,便是你岳宸风犯案,长短扁圆,横竖得有个交代。”   岳宸风傲然负手,掸襟一笑:“城主且不妨将此事遍传武林,诉诸公论,看看世人眼中,究竟是这厮诬指,还是岳某犯案?”   独孤天威仰天打了个哈哈,笑顾阿傻:“喂,他与你的梁子天高海深,却迟迟未杀人灭口,可见图着什么。你不掏点家生出来吓唬吓唬他,本侯这案子是要怎生问下去?”   阿傻犹豫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只烧饼大小的油布包,伏跪呈上。   独孤天威扯去布裹,露出一本黄薄小册,纸质陈旧,不消细看也知年月久远,簿面上写着四个朴拙篆字,墨迹发毛转淡,颇见磨损。独孤天威瞇着眼睛,大声念道:“《虎禅杀绝》……哎哟,听来挺厉害的。莫不是你那苦寻不着的捞什子虎箓第七绝罢?”   岳宸风眉目不动,半晌才淡然道:“敝庄祖传七本秘籍,确有一部失落在外,连我也不曾见过。多年来,岳某耗费重金、遍寻不得,见惯了上门讹诈的假书骗子,早已不存想望。这厮多半听闻此事,才编出如许谎言,请城主明察。”   独孤天威点头:“原来是这样,本侯最讨厌骗子了。既是假书,留之无用,还不如毁了罢!”双手一揪,顿将薄册揉作一团!   “且慢!”   岳宸风一脚跨出,忽然停步。金阶之上,独孤天威松开十指,露出一抹邪笑,薄册仅只微皱,并未毁裂;方才一喝,竟是作势恫赫罢了。   “慢些好,岳老师。”他瞇起小眼,慢条斯理笑着。“这书是老太爷啦,禁不起折腾,再捏揉一下,只怕化出满天纸蝴蝶,谁都没好处。”见阿傻神情木然,反不如岳宸风紧张,不由叹息。   “阿傻,说实话,咱们拿书要挟他,所求高不过这本书。以岳老师今日的武功地位,谅必不会为了区区一本书横刀抹脖子,以死谢罪;就算把你的故事传将出去,也是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这世上弱肉强食,本没什么道理可讲。说罢,你到底要什么?公道可免;旁的,咱们再来参详。”   阿傻毫不犹豫地比划。   耿照一愣,忽然按住他的手,低道:“这有什么用?你……”阿傻一把挥开,定定望着阶上的独孤天威,犹如着魔一般,又将手势重复一次。   耿照不等比完,忙抓住阿傻的手,他膂力极强,阿傻双掌肌肉萎缩,力量远远不及;挣扎片刻,忽然开口叫道:“决……决斗!”声如铁器磨砂,擦刮刺耳,咬字发音虽然怪异,众人却听得分明。   独孤天威怒斥道:“耿照!好生翻译手语,若再添乱,休怪本侯不顾情面,先砍了你的脑袋!”耿照正要开口,肩膀忽被拍了一下,见阿傻飞快比了几个手势,神情冷静而漠然,益发衬出耿照的气急败坏。   “他说了什么?”独孤天威脸露不耐:“照实讲!”   “他说:“这是天意。””   阿傻继续比划。   “我被流放之后,一心想要报仇,他却派了随身二奴之一的摄奴,紧跟在后,只要有人想收我为徒,摄奴便出手杀人;数年间,我走遍大江南北,摄奴所杀的刀法名家不下二、三十人,其中有的只是出于义愤,看不惯他如此逼迫一名身残少年,竟也难逃毒手。   “后来,我流浪至央土,适逢祖龙江大涝,沿岸溃堤,尽被洪水淹没。我侥幸抓住一片浮木,在洪流中载浮载沉,最后被人救起,混在难民中一同迁徙,又回到了东海道。来到王化镇外一处山村,一名退隐的老刀客和他的孙女收留了我,我随他们砍柴度日,一过就是大半年……”   那样安适闲逸的日子,几乎让阿傻忘了仇恨。   直到某天,那恶魔般的胖大黑影又找上门来。摄奴在大水中失落了阿傻的行踪,受到主人责罚,便将大半年来奔波露宿的怨气全出在阿傻身上,主人交代不得伤害阿傻,摄奴便当着阿傻的面,将老刀客的四肢一一砍断,折磨致死,然后用最残忍的手段,将那名对阿傻最温柔体贴的、水灵水灵的标致小姑娘反复奸淫,却又小心翼翼不让她死去。   无法反抗的阿傻,被迫目睹她受辱的每一个细节,过程长达三天三夜。他嘶吼到喉咙干烧滚烫,胸腔深处颤痛得无以复加,眦裂的眼眶里爆出鲜血,却无法浇熄摄奴残暴疯狂的高昂兴致--他本就是江湖上风闻丧胆、十恶不赦的异域魔头,这几年跟着主人身边多所压抑,一朝解放,更是变本加厉。   阿傻最后昏了过去,不知是肉体的疼痛抑或心痛所致。   朦朦胧胧间,一股无声的音浪穿脑而入,隐含着无穷无尽、凶兽般的毁灭力量,仿佛是应他的召唤而来。然后,他一睁开眼,就看见了“那个”。   ““那个”?”独孤天威蹙眉。   “是一把刀。”阿傻冷静比划。“虽然它有刀的外型,但并不是刀。”   “像刀又不是刀……那是什么?”   “是妖魔。只要握住,就能得到力量……足以毁灭一切的恐怖妖魔。”   阿傻擎起了那柄刀,恍若附魔一般,朝摄奴扑了过去。等他回过神,武功高强、出手如雷电炫赫般的摄奴已然倒地不起,阿傻紧搂着那名苍白的小姑娘,两人瘫坐在一地的血泊里。   “不……不要咬牙皱眉头,你刚……刚才的样子好……好可怕。”她绽开一抹虚弱的笑,颤抖的小手轻抚他的面颊,破裂歪肿的唇瓣已看不出原先的姣好形状:“就算……就算我……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好好的活下去……”   姑娘的嘴唇慢慢凝住,气息渐衰,然后一动也不动。   --所有要他“好好活着”的人,最后全都不在了。   (没有你们,我为什么还要活着?)   在风里不知呆了多久,阿傻忽尔醒来,愣愣起身,将老人和姑娘收埋,把摄奴的尸体以及那柄恐怖的魔刀一起扫落山崖,然后像行尸走肉一样的走着,漫无目的、无休无止,直到气空力尽,昏死在朱城山下……   ◇ ◇ ◇   胡彦之沉吟道:“我听说昔日纵横西山的“夜炼刀”修玉善金盆洗手后,携家人隐居在朱城山附近。东海刀法名家不多,去王化镇郊一查便知。”说着一笑,目光饶富况味:“倒是岳老师随身二奴一向焦不离孟,武林人尽皆知,怎地如今只剩下一只孤鸟?另外一位,却又去了何处?”   岳宸风冷笑。   “我派摄奴出门办事,已迟月余未归,正唤人去查。我的家奴若有什么万一,这位小兄弟恐怕脱不了干系,届时报官开审,还请城主大人不吝提借,以还岳某一个公道。”   独孤天威嘿的一声,捻须道:“依我瞧,这书是真是假,普天下也只有你岳宸风知道。这样罢!我替阿傻定个约,今年六月初三,沉沙谷秋水亭之上,你二人当着天下豪杰的面,好好比试一场。阿傻这厢,便以这部《虎禅杀绝》作抵押,你要打败了他,书便双手奉上,岳老师以为如何呀?”   满座闻言,尽皆愕然。   横疏影蛾眉一挑,杏眼中掠过一抹精光,唇珠微抿,神情似笑非笑。   胡彦之腹中暗笑:“以岳宸风的身份地位,岂能与一名肮脏乞儿动手?他若应了这场,无论胜负如何,断难再代表镇东将军府出战,慕容柔如折一臂。说到底,这独孤天威可一点都不傻。”若非碍着场面,几乎大声叫好起来。   岳宸风面色陡青,但也不过是一剎,旋即哈哈一笑:“与这少年有深仇大恨的恐非岳某,而是城主大人。一旦上了折戟台,岳某人一刀便能要了他的性命,我尚且有些不忍,城主倒是慷慨。”   独孤天威笑道:“岳老师若无异议,咱们便说定了。”岳宸风冷冷一哼,并不答话。独孤天威满面得意,捻须回顾:“阿傻,本侯替你主持公道,今年六月初三秋水亭,当着天下豪杰的面,你与这厮好生一决,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白日流影城什么没有,就是家伙特别多,本侯命人给你造口好刀,砍岳宸风他妈的!”   谁知阿傻竟摇了摇头,颤着手胡乱比划。   独孤天威眉头一皱,直视耿照:“他说了什么?快解!”   耿照也不禁蹙眉,视线追着他如颠如狂的双手,飞快念道:““刀……不用……我有刀。只有……只有这把刀才能……才能杀他。就像我杀了……摄奴一样。这……这是天意?””一把抓住阿傻双肩,使劲捏着,低喝:“阿傻,别慌,看着我!你说什么,什么刀?是那柄妖魔之刀么?刀在哪里?”   阿傻嚎叫一声,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将他推开!耿照被推得踉跄几步,正要立稳脚跟,一股潜力自落脚处直扑上来,陡然间将他往后一掀,耿照失足坐倒,伸手往下一撑,使了个“鲤鱼打挺”跃起身。   阿傻两眼血丝密布,原本惨白的瘦脸青得怕人,飞也似的冲下露台,扑进那堆髹了漆的大红木箱之间,双手抓起一只三尺见方、高约两尺的红木箱一摇,径往旁边甩去,“碰!”木箱摔得四分五裂,所贮金珠宝贝散落一地,浮起一层晕黄珠霭,如梦似幻。   迟凤钧剑眉一竖,峻声喝道:“大胆狂徒!来人,将这厮拿下!”   这些箱子名义上是镇东将军府馈赠的礼物,扛箱的却是东海道臬台司衙门选出的公门好手,个个身手不凡,见状也顾不得侯爵府的体面,纷纷攘臂呼喝,朝阿傻蜂拥过来;几条黑黝黝的精壮胳膊锁着他的肩、臂、腰、颈,便要将人拖倒。谁知阿傻宛若中邪,含胸拔背,佝偻着身子一扭一弹,四、五名大汉倏被震飞出去,乒乒乓乓一阵乱响,摔得横七竖八,掀翻成垒的贮礼红箱。   胡彦之心中一凛:“是道门“圆通劲”一类的功夫……这小子造诣不差!”   正欲起身,案前黑影一晃,耿照已纵身扑了过去,速度之快、落点之准,宛若苍鹰搏兔。众人乍闻襟风猎猎,一眨眼间人已掠下露台,一把抓住阿傻的右手,两人四目相对,耿照低喝道:“住手!”   阿傻并不夺回,任由他攫住右腕,披面的漆黑浓发之间,汗水爬满苍白的肌肤,血丝密布的眸中嵌着点漆般的深邃瞳仁,几乎看不见一点白,宛若一双红眼。耿照心中一动,忽觉一阵头晕目眩,仿佛某种听不见的穿脑魔音一瞬间透体而入,震得他百骸俱散,体内气血翻涌,剧烈跳动的心脏不住撞击着胸腔,似将破体而出!   (这……这是什么感觉?)   耿照忍不住松手,抱着头踉跄后退,一股莫名的感应自心底油然而生。   阿傻抚着身边那只红箱,裹着脏污绷带的枯瘦手指滑过油亮亮的红漆,耿照只觉颅中的无声尖啸也随之震颤,仿佛被指尖细细擦刮,不由得汗毛直竖,浑身透着一股令人牙酸的激灵冷刺。“住……住手!”他痛苦抱头,豆大的汗珠不住滴落:   “那是什么?箱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阿傻双手掩面,从箕张的指缝间露出一双血瞳,然后颤抖着把手掌置在脑后,像蝠翼般伸展十指,僵尸般的动作说不出的生硬扭曲,透着森森鬼气。   “他说什么?他到底说了什么!”独孤天威突然大喝,声音罕有的透出威严。   耿照眼前血红一片,纷乱的影像画面混杂着脑中的无声尖啸,满满占据五感,似要进一步夺取他的四肢百骸;属于“耿照”的部分正缓缓退出身体,另一混沌不明之物即将苏醒……   失去意识的剎那间,耿照猛被一喝惊醒,脑海中最后残留的画面是阿傻怪异的手势,想也不想,抱头脱口道:“是妖魔!他说箱子里装的……是妖魔!”阿傻哑声嘶吼,抓起红箱往露台上一扔,箱子越过耿照头顶,在台上摔得粉碎,破片木屑四散开来,席间诸人纷纷走避。   箱中所贮之物失去遮掩,遂在露台中央显露本相,通体泛着暗沉狰狞的铜光,衬与远方天空阴霾,说不出的阴森迫人。   那是约莫藤牌大小、厚逾一掌的黄铜楯状物,周身布满古朴的铜餮表号兽纹,又像是赑屃龟甲;两侧各四只爪状三节腹足,关节处隐约露出机簧,犹如一只巨大的铜铸蜘蛛。铜蛛正中有道细细沟槽贯穿而过,似乎夹着刀板一类的物事,形似刀柄的部位布满棘刺,远望犹如半条蟹足,十分狰狞。   独孤天威居高临下一端详,气得哇哇大叫:“他妈的,岳宸风!你们镇东将军府吃饱了撑着,竟送老子一口铡刀!好歹也送个什么虎头铡、龙头铡,这玩意儿龟头龟脑的算什么?”   岳宸风冷笑:“这不是我镇东将军府的东西。究竟是哪个鱼目混珠,尚在未定之天!”迟凤钧眼见场面要僵,忙对负责扛箱的公人们一挥手:“来人,把那东西抬下去!”两名没被阿傻摔晕的精壮差役齐声答应,三步并两步奔上露台,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嘿哟”一声,合力将斗磨似的铜蛛抬高--   忽听“喀啦”一声轻响,那如蟹脚般布满锐刺的铡刀刀柄陡然弹起,猛将前头那人的下巴打碎,劲道之强,那名汉子自鼻梁骨以下的大半张脸倏地不见,只余一个血淋淋的黑窟窿,犹如捏碎的胡桃壳儿。   铜蛛顿失支撑,前半截盛着尸体轰然坠地,弹起的刀板余势不停,“唰”地将后头之人当胸剖开,锋刃入肉断骨无比爽利,如分厚纸,声音说不出的好听。那人从左边锁骨开到右肋,活活被劈成两丬,连喊叫也不及,双手一松,“碰!”铜蛛重又落下,八只黄铜巨足穿破楼板,猛然锁起!   两具尸首一前一后,趴在铜蛛之上,一人只剩半颗脑袋,窟窿中兀自骨碌碌地冒着血,一人给片成了两丬,恰好顺着蛛身上的细细血槽滑向两边;被劈开的断口锐利平滑,便以墨斗刀锯精细分割,也难如此齐整。若非腰下相连,简直就是分跨铜台的两件东西,风马牛不相及。   弹起的刀板打摆子似的前后摇动,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咿--”的一声刺耳锐响,斜斜静止不动,棘刺横生的刀柄上黏满血肉,红浆缓缓淌下,利棘间还卡着一枚焦黄色的小颗骨粒,似是断牙。   这一柄无主之刀,轻而易举便夺走了两条人命。   满座多是高手,然而机关发动的一瞬间,竟无一人来得及出手,十几只眼瞪得斗大,一时俱都无语。云锦姬等全吓傻了,半晌才“恶”的一声,伏地大呕起来;有的牙关一咬,当场昏死过去,也有手脚发软、趴在一旁簌簌发抖的。   黄缨吓得面无人色:“这……这是什么怪物?怎么……”忽然闭口不语。染红霞亦自心惊,以为她厥了过去,忙舒玉臂将她环起,却见黄缨抱头颤抖,呆滞的目光投向虚空处,恍若着魔。   独孤天威又惊又怒:“这……这铡刀会杀人!是……是谁弄来的鬼东西?”省起自己乃一城之主,胆气略壮,才觉那物事看来不再像一座铜铡,而是狰狞的铜蛛背顶插着一把刀。刀柄上犹带鲜血,参差戟出的锐利棘刺张牙舞爪,似是挑衅着持握者的决心。   岳宸风只当他是作戏,冷哼一声:“镇东将军府内,断无这等魑魅魍魉!城主搜集天下奇珍,人所皆知,莫不是藏宝太多,忘了有这一件!”独孤天威怒道:“放你的狗屁!谁倒了八辈子的楣,才搜集这等肮脏凶器!闭上你的鸟……”灵光一闪,转头大叫:“阿傻!这是你说的那柄魔刀么?”   阿傻木然昂首,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耿照神识未复、朦胧恍惚之间,本能地伸手去拉,却只攫住半幅衣袖,心中涌起一阵不祥,低声道:“别……别去。”阿傻也未甩脱,径自登上露台,袖布便从指缝间抽滑而去。   耿照勉强追上两阶,胸中烦恶益盛,倚着阶栏委顿倒地,面色越来越白。   阿傻上了露台,缓缓走到铜蛛之前,默然不动。   岳宸风望着那布满锐利棘刺、鲜血淋漓的铡刀握柄,不觉冷笑:“就算真能教你抽出一把刀来,却有谁人堪握?还未杀敌,手掌已被尖刺贯穿……世间,哪有这样的刀?”双手负后,昂然道:“白日流影城中多有利器,你--”   话未说完,阿傻低吼一声,倏地伸出右手握住刀柄,鲜血鼓溢而出,染红了缠裹的布条!他枯瘦的右臂肌肉扭曲起来,一条墨线似的氤氲黑气透出肌肤,沿着血脉青筋一路往上爬,阿傻痛苦地吼叫着,“铮”的一声激越龙吟,竟将刀板从铜蛛上拔出来,流光一闪,霍地扑向岳宸风!   这一下快得肉眼难辨,众人回过神时,只见岳宸风浑身裹在一团银光里,双手仍背在身后,却非有意托大,而是匹练似的刀光紧紧黏缠,绕着他周身疾走,每一刀都是贴肉摩发、更无一分余裕。   阿傻人随刀走,渐渐失去形影,瘦弱的身形化为一抹如翳灰影,混着雪滟滟的刀光盘旋飞绕,其中裹了个不住前俯后仰、却无法匀出双手的岳宸风,无数断毛残布飕飕而出,被刀风带得旋绕不去,舞成一个巨大的圆!   这场面煞是好看,在场却无一人能喝采,所有的目光像被吸住了似的,唯恐稍一瞬目,再睁眼时岳宸风已被利刃断头,便如铜蛛上那两具尸身一般。胡彦之掌里捏了把汗,心中忍不住赞叹:“好一个“八荒刀铭”岳宸风!换了是我,决计撑不了这么久……这个阿傻,用的到底是什么武功?”   正想探身细看,余光忽见一个黑黝黝的胖大身影一动,却是替岳宸风背刀的昆仑奴。胡彦之衣下飞出一腿,蹴得几案“唰!”一声平平滑开丈余,恰恰抵着昆仑奴的小腿胫骨。   他将酒壶、食皿都抄在手里,随手放在黄缨几上,冲着胖大黑奴笑道:“欸!江湖规矩,一个打一个。要是人多欺负人少,人家满城铁卫一拥而上,还不剁了你这头黑毛猪?”   那昆仑奴正是岳宸风随身二奴之一的杀奴。所谓“昆仑奴”,是指海外的伊沙陀罗、苏达梨舍那等国度的子民,天生肌肤黝黑,直如锅底,兼有厚唇、塌鼻等特征,男女皆然。古人不知伊沙陀罗国等地,以为是由海外的昆仑仙乡而来,又因黑肤之民极是刻苦耐劳,便于驱役,故尔得名。   杀奴瞥他一眼,也不搭腔。胡彦之料想他不通央土官话,多言无益,往前踏了一步,两手十指折得喀啦作响,指了指刀匣,又做了个禁止的手势,眦目狠笑:“咱们东胜洲的规矩,下场就得打架。你若要打,老子陪你玩两招。”   杀奴无动于衷,径将背后的刀匣解下,作势欲往场中掷去。胡彦之笑道:“好个不通人话的畜生!”又是一腿飞出,身旁另一张空几凌空越过,杀奴随手一挥,小几却忽然坠下,稳稳落在先前那张几案上头,犹如迭罗汉一般。   杀奴皱了皱眉,正要闪过桌案迭成的路障,忽见胡彦之一脚踩住黄缨的小几,笑道:“还来?这回杯盘碗筷齐至,汤汤水水的,包管你没这么好过。”杀奴遂不再动作,水银般的两丸锐目被黝黑油亮的肌肤一衬,更显阴沉,定定望向场中,面色十分冷漠。   场内激斗片刻未停,阿傻的动作越来越快,岳宸风仍无余裕使开双手,每一刀都差一点点便要破体入肉、血溅当场;黏缠之精,已无丝毫间隙。   横疏影心急如焚,须知岳宸风虽无功名在身,却是镇东将军府的幕僚兼特使,今日若有什么差池,恰恰便落了慕容柔的口实。镇东将军未必不心疼这位威震东海的武胆,但比起区区一人之生死伤亡,慕容柔毋宁更想要一个能名正言顺对付流影城的理由。   “胡大侠、染家妹子!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她倚着染红霞凑近身去,漾开一抹混合了梅幽乳甜的馥郁温息,低声轻道:“若然伤了岳老师,该怎生是好?你们二位武功高强,能不能想想办法,解了他二人之斗?”   胡彦之摇了摇头,染红霞也面有难色。   “我办不到。”争端初起之时,染红霞便想出手阻止,以她剑法之精湛、手眼之高明,始终找不到一处能见缝插针的空隙,越看空门越少;一回过神,手指不知何时离开剑柄,惊觉此战已无旁人置喙的余地。   胡彦之点头道:“正是如此。要斗到这等间不容发的境地,双方的内息、劲力、手眼身心已浑成一体,一进一退都须准确无碍,才能维持平衡。但这平衡十分脆弱,就像以发丝悬挂利剑而不断,又或者斟酒满杯,酒水高于杯缘却不溢出,都是一触即溃、完美却脆弱的平衡。”一指不远处的杀奴,敛起笑容:   “方才若教那厮掷刀而入,平衡立即崩溃,那非是输赢胜负的问题,发断剑坠、酒溢杯倾,肯定是两败俱伤。那黑胖子如不是浑到了头,便是不安好心。”   横疏影不懂武功,满腹机谋无用武之地,咬唇喃喃:“这……该如何是好?”   胡彦之摇头:“外力难入,只好让他们自个儿分出胜负啦!”黄缨插口道:“胡大爷,那个阿傻武功很高么?岳宸风是东海第一名刀,也被他砍得没法儿还手。”   “我也说不准。但阿傻是拿了那把刀之后,动作才变得如许之快,肯定是刀上有古怪。”胡彦之单手环胸,抚颔一笑,眸里却无甚笑意。“至于那姓岳的……嘿嘿,我是到了现在,才忍不住有些佩服。要换了是我在场中,这架早已打完啦。”   蓦地一声惊呼,却是自金阶上传来,云锦姬尖叫道:“别……别过来!”却见刀光灰影绕着一身黑衣的岳宸风不住移动,直朝金阶扑去,所经之处木屑四溅、破毡横飞,器物摆设等如遭尖刀重锤绞捣,尽皆毁坏。   胡彦之与染红霞交换眼色,心念一同:“好个狡猾的岳宸风!”   阶上姬人惊慌逃窜,其中一名失足跌落,身子稍被刀风一触,整个人像被吸进去似的,一阵骨碌闷响,战团中爆出大蓬血瀑,残肢四分五裂,仰天散落,如遭异兽啃噬,喷了一地白浆碎骨,和着黏稠的血污流淌开来。   独孤天威面色青白,偌大的身子缩在座中,动弹不得。独孤峰拔出佩刀,慌忙叫道:“来人……快来人!护……护驾,护驾!”南宫损拉着迟凤钧退开几步,手按剑杖,白眉下的一双锐利鹰眼紧盯场内,眼角皱起刀镌似的鱼尾纹,却始终没有出手。   独孤峰冲他大吼:“快救城主!你……你不是什么儒门“兵圣”么?还不快些动手!”南宫损沉声道:“贸然介入,两败俱伤,恐将波及城主!此局不可从外破解,须由内而外,方有生机。世子稍安勿躁。”   独孤峰尖声咆吼:“放屁!城主若有差池,我叫你们一个个赔命!”颈额青筋暴露,更衬得肌肤苍白如蜡。他见露台下无数金甲武士涌至,精神略振,挥刀道:“快些过去!保……保护城主!”   “且慢!”   一人抚着额角,手扶阶栏,缓缓自台下行来,竟是耿照。   “谁都不许来。此刀变化自在,具有无上大神通力,被附身者宛若云龙,阴阳从类,乘蹻破空,浮行万里!刀之所向,凡人沛莫能御。”猛然抬头,眼中掠过一抹赤红,沉声喝道:“这是第四柄出世的妖刀,“天裂”!”   横疏影、染红霞一齐转头,两双明眸里各有异色。耿照走过独孤峰身畔,随手夺去他的佩刀,手腕转动了几下,似是在试刀称手与否,一边朝阿傻二人行去。那名惨遭分裂的姬人残尸还在眼皮子底下,胡彦之不觉色变:“喂!小耿,快回来!”   耿照恍若不觉,信步旋腕,提刀前行。   独孤峰回过神来,才省起爱刀被夺,气得俊脸泛青,本能地想上前抓他的肩头理论;刚跨出两步,额际一凉,一绺发毛飕地被吸卷而去,臂上“嚓嚓!”几声裂帛锐响,已被刀风削破,吓得他把手一缩,踉跄退走。   黄缨被拉着退到一旁,忽尔清醒,忙摇了摇昏沉的小脑袋,一见耿照自入死地,唯恐他被吸入刀风之中,也变成一堆残尸脓血,不顾师姊在旁,双手圈口:“耿照,你快回来!要不,我再也不睬你啦!”   耿照兀自提刀前进,微侧着头,似乎在端详什么。锋锐的刀风在身前翻飞飙射,空气中尘灰激扬,似能辨出刃迹刀痕,耿照衣上不住绽开裂口、溅出血花,突然刀尖一拨,倏地插入银光之中!   胡彦之正欲飞身去救,瞥见杀奴身形一动,反足将小几扫了过去,大喝:“老子让你别动!”小几往先前垒起的几案堆上一撞,三张髹漆鼓腿的花梨木几轰然倒散,杀奴踢开一张、以刀匣挡下一张,直飞而来的那张则撞碎在他圆厚如象的左臂膀上,杀奴面无表情,仿佛无关痛痒,却也不再蠢动。   反观场内,景象又是一奇。   耿照横刀插入战团,仿佛热刀切牛油,居然无声无息,人随刀光不停旋绕,渐渐失去形体,执敬司独有的青衣白褂服色也混入了战圈,与阿傻的灰影同绕着岳宸风打转。横里多出一柄刀来,岳宸风依旧双手负后,旋风似的前俯后仰、左闪右避,最后索性闭上眼睛,浑身毛孔放开,知觉敏锐到了极处,全以高明的听劲应对来招。   胡彦之心想:“阿傻的大哥练到了“意发并进”的一刀之境,那是一流高手的能耐,但终究要败在这厮手里。若非“发在意先”,如何能闪过这等连绵攻势?”忽听黄缨急道:   “这……这又是怎么回事?莫不是两个打一个了?”   “不,耿照用的是更高明的法子。”胡彦之解释:   “为了不破坏脆弱的平衡,他必须追上阿傻的速度,跟着一起出刀;两刀速度一致,对岳宸风来说只是同避一招罢了,并无差别,三人逐渐形成另一个完整而平衡的圆。到了那时候,耿照只消转向接过阿傻的刀招,便能将姓岳的排出战局。”   黄缨拍手欢叫:“我明白啦!这便是“由内而外”的破解之法!”   染红霞喃喃道:“但……他如何与阿傻出招一致?这可不是光靠一个“快”字便能做到。莫非……他俩学过同样的武功?”胡彦之摇头:“小耿不懂内功,这我可以打包票。阿傻那小子身上的内功,倒像道门圆通劲一类。”   黄缨环抱着饱满沃腴的双乳,侧头问道:“那么天下间,有没有能模仿他人招式的武功?”胡彦之沉吟:“剑法之中,是有所谓的“圆通镜映”之招,但要学得一点不错,还能后发先至的,那是一家也没有。否则大家也不必练武啦,练得辛辛苦苦,岂不是为人作嫁?”   横疏影一凛,陡地想起琴魔遗言,暗忖:“妖刀幽凝的《无相刀境》,不就是专门映射敌招的武功?按说耿照未与幽凝刀照过面,那是琴魔魏无音在灵官殿所遇,怎么他也会这门功夫?”心思周转间,胡彦之突然大叫:   “着!”   只听“铿”的一声清响,双刀首度交击,独孤峰所用的碧水名刀乃是城中甲字号房首席大匠屠化应亲手所铸,端非凡品,却被妖刀天裂硬生生磕断半截刀尖。   耿照双目赤红,也不知是醒是迷,忽然易守为攻,出刀竟比阿傻更加迅捷!阿傻眼睁睁看着岳宸风滑出战圈,辛苦尽皆白费,不禁眦目狂吼,须臾间两人又被裹入刀光,金铁交击声不绝于耳。   岳宸风倒退而出,双臂一振,终于重获自由,满腔的气闷登时爆发,仰头大喝:“刀来!”整座楼台被吼得一震,梁顶尘灰簌簌而落。根柢稍差的如横疏影、云锦姬等俱都坐倒,咬牙闭目,几乎晕死过去;染红霞、南宫损等高手也各退一步,暗自心惊。   杀奴一抖刀匣,“铮!”翻开匣盖,名动天下的赤乌角刀便要出匣。   胡彦之大喝道:“都说了让你别动,你偏不听!”身形微晃,也不见抬腿跨步,人已抢至匣前,一手按住赤乌角刀的刀柄送回匣中,衣摆下飞出一脚,正中杀奴肥呼呼的胖大肚腩!   杀奴料不到这名青年大胡子竟如此之快,被结结实实一踹,圆挺的大肚子如流沙般陷下,右脚倒退一步,脚跟着地的瞬间,“啪啦!”楼板应声碎裂,原本像面团般柔软的肚子突然硬如金铁,夹着胡彦之的脚踝往前一顶,便要将踝骨折断!   胡彦之一按刀匣借力弹起,膝盖撞上杀奴的咽喉,忽听身后掌风迫近,岳宸风大喝:“狂徒!动我之刀,辱我先祖!”千钧一发之间,胡彦之不禁暗笑:“他妈的!偷袭便偷袭,哪来这些大帽子理由?”丝毫不敢大意,运起余劲回身挥掌。   “砰!”两人一触即分,胡彦之忽如断了线的纸鸢向后飘去,高大的身躯飞出露台;众人惊呼声里,只见他猿臂暴长,勾着梁柱轻轻巧巧转了一圈,又跃回场中。岳宸风抚掌赞叹:“好俊的功夫!鹤真人这一路“落羽分霄天元掌”,果是绝学!”胡彦之冷笑不语,并未接口。   岳宸风转过头去,眼中杀意大盛。自他出道以来,从未被人以一柄刀迫得无力还手,羞怒之余,拼着那部真假未明的《虎禅杀绝》不要,也要将阿傻毙于刀下。   正要取刀,忽见一条枯瘦黝黑的人影立于金阶下,双手抱胸,面无表情,那双锐利的视线如真剑实刀般破空而来,周身浑无半点破绽,却是呼老泉。他往阶下随意一站,剎那间,那座被捣毁大半的阶台竟有固若金汤之感,果然阿傻与耿照二人的战圈渐往后移,独孤天威之危顿解。   (这人……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岳宸风打消了取刀的念头,左掌握拳置在腰后,右手扶着刀匣,目光定定望向场中--这次他学乖了,岳宸风一向是聪明人。铜蛛上的那柄天裂妖刀,能将阿傻那个废人变成可怕的杀手,再加上自己一时大意,几乎死得不明不白;说不定,失踪多时的摄奴真是那厮所杀……   他饶富兴味地打量着铜蛛,又看看场中那两名突然冒出来的毛头小子,以及他们精彩的搏斗。能把双手残废的废人变成高手、连随意摆放着都能杀人的神秘兵器,委实太有趣了;将军对此,一定会大感兴趣的。   ◇ ◇ ◇   耿照之所以回神,全因岳宸风那一声内劲雄浑、沛莫能御的大喝。   他一睁眼,惊见表情狰狞的阿傻挥舞妖刀扑来,速度快得不可思议。耿照一向知道自己跑得快、跳得高,敏捷更胜常人,但他从不觉得是自己快,或许只是旁人的动作慢了些--   现在,他终于知道在别人的眼里,自己究竟是什么样。   阿傻挥刀不但快,而且绝无停顿,所有动作一气呵成,连换气也不必。更要命的是:妖刀天裂显然比他的刀还要锋利,一但击实了,刀刃便又短少一截,这在以快打快、以命相搏的战斗中简直要命。   他对先前发生的事并非一无所知。这身体所经历过的,全都印在他脑海里,只是在发生的当下不是由“耿照”所主宰,而是潜藏在身体里的另一个人--往好处想,夺舍大法真的成功了!但耿照清醒得实在不是时候。   (琴魔前辈,您若天上有知,还请快快显灵,再上一次弟子的身!弟子……实在是顶不住啦!)   面对势若疯虎、连岳宸风都难以招架的阿傻,耿照只剩下“反应敏捷”这一项优点。没有了行云流水般的神奇刀法,他仗着敏捷的身手伏低窜高,顿时险象环生,眼睁睁看着手中碧水刀一寸短过一寸,蓦地脚下一绊,仰天坐倒在铜蛛之上,身子恰恰横在铡刀缝间。   阿傻舞刀一撩,妖锋过处,碧水名刀剩得一只空锷。他杀得兴起,目绽红光,抡刀往下一劈,眼看要将耿照剖成两半!死生之间,耿照忽觉热血上涌,视界里一片赤红,也不知身体如何动作,陡地乾坤互易、龙虎翻转,一阵天旋地晃,整个人已移至一旁。   “铿!”阿傻一刀劈入铜蛛缝中,沟槽里机关发动,牢牢咬住刀板,妖刀天裂竟尔归位。阿傻用力一拔,刀却丝纹不动,臂上的墨线飞快消褪,扭曲鼓胀的肌肉也开始萎缩,转眼又回复成原先瘦弱白惨的半残模样。   耿照见机不可失,抱着阿傻的腰着地一滚,只听他惨嚎一声,血肉模糊的右掌松脱刺螯般的刀柄,人刀顿时分离。   铜蛛之上,带血的妖刀天裂自行动作,又缓缓折入血槽之中,“嚓”的一声八足翻起,斗磨似的铜甲蛛身应声着地。除了满地的骨血白浆,以及三具畸零残落的尸身之外,看来直与初现时无异。   倏忽之间,剧斗已止。方才打斗时人影刀光如雷霆震怒,在场无一人能稍瞬目;罢时却蓦地一静,山已崩、海已陷,生机顿绝,满堂尸横血溢,恍如恶梦一般,谁也说不出话来。   “来呀!把人……把人给我抓起来!”   眼见阿傻凶器离手,独孤峰回过神来,胆气一豪,攘臂大吼。   金甲武士见二人手无寸铁,自露台之下一拥而上,风风火火地将耿照与阿傻围了起来。   阿傻右手遭天裂的刺柄穿破,掌间翻开几个凄惨的血洞,汩汩冒着带黑的污血,周身汗湿如浸,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气息十分微弱。耿照用身体遮护着他,挥拳打倒了七、八人,中者无不裂盔陷甲,如遭锤击;无奈人潮蜂拥而至,不多时被按倒在地,须得十几条大汉连勾带锁,方能将他制服。   染红霞见状俏脸骤寒,剑鞘戟出,接连点倒几人,浓发一甩,仰头娇喝:“城主大人!临危束手、捉拿有功,莫非是贵城的武士之道?”   独孤天威受激不过,气得七窍生烟:“当然不是!你们这些个白痴饭桶,通通给本侯退下!”一干金甲武士不敢违拗,纷纷撒手退开。耿照被揍得鼻青脸肿,身上倒无大碍,撑地一跃而起,抬望染红霞一眼,小声道:“多谢你。”没等染红霞答应,转身去照看阿傻。   独孤峰把她俏脸霎白、咬唇颤抖的情状全瞧在眼里,一股酸意冲上脑门,忿忿不平道:“父亲!耿照分明与那厮有所勾结,若不拿下查办,恐怕……”   独孤天威没等他说完,抄起酒壶便往他头上扔去,狂怒道:“你这个白痴,给老子闭嘴!”独孤峰狼狈闪过,还待还口,忽见头顶上劈里啪啦的砸来一通碗盘,慌忙走避;羞怒交迸之余,不得不闭上了嘴。   “来人!速唤大夫前来,不计一切代价,定要把阿傻治好!要少了一毛半角,本侯活宰几个与他赔命!”独孤天威说着,忽然转头道:“岳某某,只消阿傻未死,你我之约依然有效。你放心好啦,本侯不会把你的丑事与今日丢脸的模样说将出去,你自管好好做人,可别担心得吃不下饭。”   岳宸风哼的一声,并不理会,冲横疏影一抱拳,冷道:“六月初三,镇东将军府恭候大驾。少陪了!”披风一振,头也不回,径自走下露台,杀奴背起刀匣,紧跟在后。沿途偶有护卫或询或阻的,俱都“碰、碰”两声倒摔出去,连他一片衣角也没沾到,呼喝、惨叫声一路迤逦而出,片刻便去得远了。   迟凤钧与南宫损顿失马首,两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对望一眼,只得坐回原位,神情十分尴尬。   独孤天威肚里暗笑,省起一事,质问耿照:“喂,你怎知这把是天裂刀?”   耿照瞠目结舌,一时也答不上话。   独孤峰抱臂冷笑,若非防着老爹的锅碗瓢盆伺候,只怕早已唤人来拿。眼见避无可避,横疏影权衡轻重,轻描淡写地交代了琴魔遗言一事,反正在座的染红霞、胡彦之等也都知情,消息早晚要传入其余六派耳中。   “……便因如此,当日琴魔临终之前,将妖刀种种授与染二掌院,耿照也在一旁聆听,故尔知晓。”说着瞥了染红霞一眼,明眸含笑,仿佛此事再也自然不过。   牵扯到染红霞,独孤峰更是不肯放过,一径冷笑。   “父亲,比起此事,有一节更加可疑。耿照入城数年,一向在长生园打杂,近来转至执敬司当差,如何能有这等刀法造诣?以岳宸风之能,仍被妖刀杀得招架不住,他却能轻松化解,甚至制服天裂妖刀!这厮故意隐瞒武功,定是潜入本城的奸细!”   这回独孤天威不再扔碗碟了,瞇着眼细细端详,片刻才道:“耿照,托你的福,我儿子总算不浑啦,说的还真他妈有道理。我瞧你的本事挺大,如非奸细,何必在我这里打下手?”拈指一弹,一阵密如擂鼓的沉重脚步声踏上楼来,几十名披甲执锐的禁园铁卫分作两列,将耿照二人团团围在枪尖圆阵里,看来这次是玩真的了。   耿照转过无数念头,却不知从何说起。   --就算把“夺舍大法”的事说出来,城主也未必相信。   正自犹疑,忽听一人道:“喂,小耿!上回你同我说过的,怎地自己倒忘啦?”却是胡彦之。   他见耿照一脸茫然,暗自调息,抚胸定了定神,笑着说:“我见你身手不凡,问你的师承门派,你回说:“我没拜过师傅。不过小的时候,有一位老伯路过乡里,曾教过我三天刀法。这算不算数?””   耿照向来不爱说谎,但冷静一想,此际坦白反而不易取信于人,老胡江湖混老,自是想到了法子,只得顺着他的话头,低低“嗯”了一声。   独孤天威大笑。“胡大爷,这一听就是鬼扯。普天之下,有哪一门哪一派的功夫是三天便能练成的?本侯虽不是武人,你可不能呼拢我。”   胡彦之笑道:“我原本也是不信,今日见了耿兄弟的精妙刀法,却不得不信。”回顾耿照道:“耿兄弟,你说那人是一名白胡子白头发的老人,虽着粗布衣裳,自有一股官老爷大人们的威风气派,还对你说:“老夫刀试天下,罕逢敌手,平生从不欠人情,恩仇必报。承蒙你惠予一碗白粥,也算有缘,权且授你一路刀法。”我说的,是也不是?”   耿照一头雾水,幸亏他天生黝黑,面上难见心虚愧色,又是“嗯”的一声,企图蒙混过关。胡彦之装模作样,沉吟道:“我想了一夜,心底也没什么把握。此人十数年前已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用刀高手,才得如此自负;性子又刚直,不肯欠人半点恩情;所授刀法运使开来直如行云流水,足以制服鬼魅般的妖刀天裂……”   横疏影不通武艺,心中却有一部近三十年来的武林名人录,由“数一数二的用刀高手”一语发想,咬唇斟酌道:“依照胡大爷的说法,莫非是昔日的东海第一名刀,与琴魔齐名的“刀魔”褚星烈?”   “刀魔褚星烈”五字于水月一门,乃是禁忌中的禁忌,黄缨闻所未闻,蹙眉道:“这人是谁?我可从来没听过。”染红霞久历江湖,不该知道的也知道了,低声道:“没你的事。别添乱!”黄缨猫舌微吐,不敢再问。   胡彦之不知水月停轩的内规,解释道:““刀魔”褚星烈与“琴魔”魏无音,都是昔日挺身对抗妖刀的英雄人物。不过当年一役,褚星烈与妖刀一齐坠入落星峡,双方同归于尽,按时间推算,断不能传授耿兄弟刀法。”   染红霞不欲多提刀魔之事,随口道:“若说年纪形貌、嫉恶如仇的个性,“夜炼刀”修玉善也可算是一位人物。但依阿傻之言,修大侠已遭摄奴毒手,恐难求证。”   胡彦之道:““夜炼刀”威名素着,也是一号人物。但要说刀中数一数二,只怕还不能够。况且他连岳宸风手下的摄奴也打不过,由他传授三天的刀法,岂能打倒压制岳宸风的天裂妖刀?”   独孤天威道:“胡大爷,听你这么一说,约莫是心中有谱啦!可别净卖关子。”   “是。”胡彦之抱臂道:“只学三天的刀法,却能制服妖刀,唯有传奇人物方能教出。这等样人,百年间仅只一位,四十年前他便已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刀”,威名之盛、地位之隆,犹在“刀魔”褚星烈、“夜炼刀”修玉善,甚至是今日的“八荒刀铭”岳宸风之上。   “难能可贵的是:此人文武兼修,两道皆能,其名同列东胜洲之《凌云三才》、《五极天峰》,昂然立于文武两榜的至高绝顶,乃是奇人中的奇人,智者中的智者,更是最有资格问鼎“天下第一”的人选之一!”   横疏影闻言一凛,蓦地想起一人,忍不住掩口惊呼。   “你说的,可是那位与太祖武皇帝齐名的神功侯武登庸?”   “正是!”   胡彦之环视全场,目光所及,心头无不一震,仿佛可以想见其人。   “传艺三日,足以技压妖刀;普天之下,也只有前朝的镇北大将军、昔日金貔王朝公孙氏的皇脉血裔,被称为“刀中之皇”的“奉刀怀邑”武登庸才能办到。而耿兄弟他,便是当世唯一的刀皇传人!”   第十八折 北关七日,国破家亡   一听到“武登庸”三字,独孤峰、染红霞等俱都变色,连独孤天威都不禁直起身来,目中掠过一抹精光。耿照听得瞠目结舌、一愣一愣的,下巴差点没掉地上。   “刀……刀皇传人?”   (就是这个表情!就凭这副傻鸟样,原本不信的也都信啦。干得好!)   胡彦之非常满意。   “没错,耿兄弟。当日路过龙口村、教了你三天刀法的,便是名动天下的刀皇武登庸。金貔王朝公孙氏的“皇图圣断刀”已被此人练至化境,据说能在交手的瞬间辨出敌人的阴阳、进退、刚柔等,再以顺合逆断、转换五行的法子破敌,一经施展便如行云流水也似,号称是千胜不败的刀法。”   他瞥了南宫损一眼,笑着说:“今日适逢儒门兵圣在场,南宫先生见识过无数奇功绝艺,阅历最广。敢问当今天下刀法,有哪一门使开来如行云流水,能见缝插针,接刀引招于无形?”   眼见众人目光聚集过来,南宫损轻咳两声,捋须道:“依老夫之见,西山金刀门柳氏“不周风”、南陵青丘国秘传的“稽神刀法”练到了极处,皆能生罅寻隙,破关如裂纸,未必让皇图圣断刀专美于前。”   胡彦之哈哈大笑。   “人说“天下三刀”,稽神、圣断、不周风。南宫先生一口气抬出另外两门,那是没得说,对症下药,行家里的行家。在下斗胆一问:过去三十年里,柳家有谁练成了不周风,青丘国内有几个懂得稽神刀法的高人?”   “这……”南宫损面色铁青,沉声道:“一个也没有。”   “练就皇图圣断刀的倒有一个。其余两门,不过是百余年前的江湖神话,嘴上说说、慎终追远不妨,较真便不好啦。”胡彦之嘻皮笑脸:“依南宫先生之见,那岳宸风岳某某在当今天下刀榜中,能排到第几位?”   南宫损冷冷一哼,锐目里满是轻蔑,缓缓竖起了三根指头。   “老夫敢说,无论往前或往后十年,岳庄主均可名列天下刀客前三甲。”   “那么杀得岳某某满厅乱滚的阿傻,不是第一便是第二了,是也不是?”   南宫损银眉一耸,交迭在杖剑方首的双掌紧握,两条雪练似的长鬓无风自动,宽大袍袖忽如鼓帆,周身尘灰扬起,似有一只看不见的无形圆环倏然扩散。这是打入城以来,胡彦之头一回见他动怒,心头微凛:“老头身负艺业,绝非泛泛,可不能当他是一般的马屁精。”   南宫损拄剑昂坐,寒声道:“老夫平生观斗无数,自问未曾走眼。胡大侠若然不信,不妨与岳庄主一斗,若能对招三十合外,老夫便拆了秋水亭的牌匾,从此退出江湖!”   这话胡彦之若早半个时辰听见,只怕要反脸,但与岳宸风一对掌后已大为改观,心中苦笑:“你倒是抬举我。”正色道:“岳宸风的本事很高,这点无庸置疑;阿傻被妖刀附身后,竟能杀得他匀不出双手,可见天裂之能,决计不在岳宸风之下。两名强者豁命一决,试问能以一刀轻轻挑开、接招移转之人,实力又是如何?”   南宫损默然良久,半晌目光才越过了胡彦之,抬望金阶上的独孤天威,沉声道:“能教出这等身手,遍数刀界,我也只能想到武登庸。至于这耿姓少年的招式路数,只能说与传闻中皇图刀法相似。老夫并未亲眼见过刀皇武学,所论止于臆测。”   兵圣都这么说了,谁也提不出更有力的反驳。迟凤钧见机极快,眉目一动,拈须笑道:“都说流影城中卧虎藏龙,不想竟有刀皇传人。武登庸与虎帅韩破凡、陶老丞相等并称开国三杰,若非退隐,今日也是朝中上柱国,显赫非同一般。耿少侠师承刀皇,临危挺身,果不负神功侯之威名。”   黄缨一听,明珠似的杏眼滴溜溜一转,眼波盈盈,仿佛连眼角的晶莹小痣都笑了开来。   “啧!看不出你这木头一段,居然也有忒大来头。”她见众人打量耿照的眼光丕变,不由得晕红双颊,嘻嘻笑着,拿手轻按柔软硕大的酥嫩胸脯,隔了层雪肌薄汗,只觉胸腔里一颗心砰砰直跳,也不知自己在兴奋什么。   独孤天威笑道:“武登庸其人,我少年时曾见过一回,模样与胡大爷的转述差不多,这事的确有门道。”唤人将地上的残尸血渍清理干净,把云锦姬等一班吓傻了的姬妾打发下去,瞇眼想了一想,转头对耿照道:   “你既是神功侯武登庸的弟子,再做不得流影城的小厮,否则传将出去,人人都说本侯屈了名门高徒,背地里笑话。我看这样,你也别干下人啦,本侯便补你个七品典卫的官儿,平日仍归二总管调遣。你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满座尽皆错愕。   耿照是不是武登庸的弟子还未可知,却平白得了个正七品的“典卫”之职,由小厮到功名在身的一介武官,俱在他一念之间。众人心想:“难怪在白日流影城,宠姬与厨子都能做到七品以上的总管,可说是其来有自。”   横疏影蛾眉微蹙,不过是眨眼功夫,随即一笑。   “还不快谢恩?”   耿照如梦初醒,跪地磕头,也不知该说什么,目光不自觉投向胡彦之。 独孤天威笑道:“本城有刀皇传人做典卫,想必岳某某也不敢再来耀武扬威。耿照,你跟你师傅好些年没见了罢?本侯派人把消息放出去,你师傅若未埋进土里,不定便来与你相见。”   胡彦之陡然省觉:“原来这厮打的是这主意!”   放眼当今天下,谁在刀界的声望能盖过“八荒刀铭”岳宸风?唯有昔日被尊刀中之皇的“奉刀怀邑”武登庸。消息一旦放出,武登庸若还在世,极可能上流影城来找徒弟,届时六月初三秋水亭一会,白日流影城的代表便呼之欲出。   退一万步想,就算耿照不是刀皇传人,又或武登庸撒手人寰,这一着也足以打乱镇东将军府的布局;慕容柔被迫应变,仓促之间,便有可乘之机。胡彦之几乎要喝起彩来,暗自捧腹:“说他傻,这厮还一点都不傻。“引武登庸对付岳宸风”虽然异想天开,却不失为妙着。所谓:“盲拳打死老师傅。”独孤天威胡乱出手,这下可有人要头疼啦。”   迟凤钧与南宫损对望一眼,显然也想到了一处,找了个借口,并肩起身告辞。   独孤天威瞇起小眼,懒惫挥手:“不吃饭便快滚蛋!留你们吃点喝点,倒像灌毒似的,一个跑得比一个快,忒扫兴!不吃啦、不吃啦。”把几上碗碟一推,起身道:“我睡午觉去。那阿傻给我照看好,本侯与岳某某赌局未竟,谁敢伤了本侯的押注马儿,我抄他全家!”阶下几名内侍慌忙来扶,将他搀下了不觉云上楼。   主人离席,染红霞姊妹也一齐起身。横疏影送迟凤钧、南宫损等下楼,抚司大人与秋水亭之主的身份非同泛泛,染红霞久历江湖,通达人情,也领着黄缨,随横疏影一同送客。   胡彦之打了个酒嗝,面颊胀红如血,踉跄倒退几步,靠着梁柱摇手道:“哎哟,居然喝醉啦。两位走好,请恕……请恕在下不送。”   迟凤钧暗忖:“天门掌教的亲传弟子,于应对进退之上,竟还不如水月停轩的女流。谣传近年天门派系纷乱,几位副掌教都有侵吞自壮的野心,鹤着衣节制无门,早晚生变,看来不假。”面上不动声色,拱手道:“胡大侠是江湖豪杰,潇洒自任,本就不拘俗礼。就此别过。”南宫损杖剑悬腰,负手拾级,倒是头也不回,楼板下依稀能听见他严峻的冷哼声,充满了轻蔑与不屑。   独孤峰一声冷笑,恨恨地瞪了耿照一眼,也率一干金甲武士同去。   横疏影临下楼前,回头吩咐道:“你先扶胡大侠回房去。”莲步欲移,又抛下一句:“少时在挽香斋等我。”耿照听命惯了,躬身答应:“小人知道了。”横疏影责怪似的瞥他一眼,耿照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怔怔看着人去楼空一片风,飘散着若有似无的淡淡血味。   “你现下是亲王府里的七品典卫啦,哪来的“小人”?”胡彦之低声取笑:   “一县县令也不过就从八品,还比你小了不只一级哩!我的典卫大人。”   耿照见他脚步蹒跚,身子一离梁柱,便歪歪倒倒起来,只怕是真醉了,赶紧上前搀扶,一边小声埋怨:“还不是你害的!现在……该怎生是好?”胡彦之笑个不停,片刻才缓过气,低道:“先扶我回房去。”话刚说完,“呕”的一声,一口血箭仰天喷出,几乎一跤坐倒!   “老胡!”   胡彦之连呕几口,血污逐渐由黑转红,胀红的面色不住变换,乍红乍黑,倏地又转成透出青气的煞白,片刻才慢慢泛起些许血色。   “有……有没有人瞧见?”胡彦之低声问道。   耿照搀着他四下眺望,摇了摇头。   “先……先离开这里。”   两人相扶下楼,慢慢行走在迂回的长廊上。胡彦之深呼吸几口,足下不停,一手搭着耿照的肩膀、另一手扶着栏杆一路前行,渐渐恢复元气。   “那厮掌力之沉,是我平生仅见。”胡彦之恨极反笑:“那股劲力就像蛆一样,一沾即入,钻埋之深、散布之快,片刻便漫入四肢百骸,顿失感应,潜伏待发。我及时以天元掌卸去劲力,但还是中了一丝;暗使真气运行一周天,只觉各处不顺,却不知劲力究竟潜伏何处。”   耿照忆起先前露台之斗,不由一凛。   “岳宸风?”   “当真是什么人玩什么鸟,哪路货练哪门功。人是阴险卑鄙,掌也是阴险卑鄙。呸!”胡彦之低头啐了口血唾,恨恨说道:“这路潜劲爆发之时,势如雷电霹雳,我若非以天元掌力卸去了九成九,绝非吐血这么简单,恐怕五脏六腑已然爆体而出,死成了一团烂肉。”   耿照听得心惊胆战。用手掌沾一沾身子,人便会碎体而亡么?这哪里叫武功,根本就是伤天害理的妖法!   “不,”胡彦之纠正他:“岳宸风那厮虽可恨,所使的功法及掌力却不是外道旁门,须以正宗的道家心法勤练苦修,方有这等造诣。我听说虎箓七神绝中有一门名唤《紫度雷绝》的掌法;那厮所用,约莫如是。”   耿照蹙眉道:“他若以卑鄙的手段,夺了阿傻的家业及祖传武学,又怎能青出于蓝,练得比阿傻的大哥还厉害?”胡彦之摇头:“唯一的可能,就是岳宸风本就身怀高明内功,由内而外,贯通了虎箓七神绝。阿傻的大哥根基未到,自然有所不及。”   “他的武功若胜过岳家传人,又何必费尽心思盗取七神绝?”   “这……我也想不透。”胡彦之沉吟道:“情报太少,臆测毫无意义。待阿傻醒转,再好好问他一问;也得走一趟王化镇,查查“夜炼刀”修玉善是否当真遇害,那把天裂妖刀又是从何而来。”   不知不觉两人已走出禁园,胡彦之的气色尽复如常,脚步不再虚浮,看来便如普通的醉酒之人,丝毫看不出身受内伤。“我所练的武功,内息根基全在轻功之上。”胡彦之笑着解释:“盘膝打坐那一套,对牛鼻子比较有效,偏偏我越是走动,周天搬运的效果越好,走多了气血畅旺、身轻体健,可比什么针药补丹都强。”   耿照听他说得逗趣,也跟着笑起来。胡彦之的客舍在城的另一头,居停独立,屋舍之外还有一片宽敞的小园,供策影坐卧歇息。   昨夜,流影城内负责马匹的龙厩司动用了十来名壮汉,本想将它拉进马厩,谁知策影一靠近厩舍,厩里的马匹便骚动起来,相互践踏、以头吻撞击护栏,状若疯狂。那龙厩司管事养了二十几年的马,从未见过这等情事,喃喃道:“若未亲眼见着,光听这声响骚动,还以为我牵来的是一头吊睛白额虎……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莫可奈何,只得如实回禀世子,任它自去。   这一对悍马、浪子的组合既是麻烦人物,自要安置在离群索居之处,免生事端。耿、胡二人越走越僻,所经处廊庑曲折、檐荫低深,四周悄无人语。   耿照见无人打扰,终于忍不住问:“老胡,你为何说要我是刀皇传人?那位武登庸武前辈,又是何等人物?”胡彦之笑道:“就知道你捱不住。我且问你,现今统治东胜洲大好江山的,是哪一家哪一姓?”   “是白马王朝的独孤氏。”   “在独孤氏之前,又是哪一家哪一姓君临大地?”   “是碧蟾王朝的澹台氏。”   “挺厉害的嘛!”胡彦之故作惊奇,乜眼笑问:   “那么在澹台氏之前,东胜洲又是谁家之天下?”   耿照楞了一愣,呆呆摇头。胡彦之丝毫不意外,怡然道:“在碧蟾王朝的三百年盛世之前,天下是金貔王朝公孙氏的天下。公孙氏以武功开国,历代皇帝均享有“武皇”之称,精刀通剑,亦擅掌法内功,皇族中人人会武,高手辈出,在古今帝系里更无第二家。”   但武登庸并不姓“公孙”,耿照心想。   胡彦之早料他会有此问,没等开口,继续道:“拳头或可打下江山,却无法千秋万载。金貔王朝最后一任武皇骄奢荒淫,国家早已如华宅朽柱,看似金碧辉煌,实则风雨飘摇。他老兄还执意发动战争,打算征服南陵道诸国,谁知在青丘国九尾山吃了个大败仗,六军崩溃,武皇死于乱兵,重臣澹台公明乘机窜立,天下就此易主。   “武皇虽死,公孙氏遗族仍还有许多高手。澹台公明将他们封到北关道的武登一地,特许免贡不朝,屯兵自治,待遇如同南陵道各封国。公孙遗族感恩戴德,自愿为碧蟾王朝守卫北关,为表臣服,历代族主均以“武登”为姓,不再自称公孙。”   “原来如此。”耿照会过意来:   “这位武登庸前辈,便是金貔王朝公孙遗族的首领?”   “正是。”胡彦之点头。“武登庸是遗族中百年难遇的奇才,文武兼备,将“神玺金印掌”、“皇图圣断刀”两门绝学练得出神入化,被誉为是天下第一刀,平生未尝一败。澹台家的末帝非常喜欢他,不但封他做镇北将军、北关道总制,还把最钟爱的女儿灵音公主嫁给他;既是重臣,又是驸马,武登庸手握北关道十五万大军,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声威当世无双。”   耿照恍然大悟。   难怪城主说武登庸“与太祖武皇帝齐名”,独孤弋十八岁继承家业,成为东海独孤阀的家主,同时也继承了“镇东将军”一职,以及世袭一等侯的爵位。两人均是少年得志,一镇东一镇北,手握大兵,更甚者都还是武功盖世的绝顶高手,堪称一时瑜亮。   “当时,天下有五大高手,被公认最有资格角逐“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号称“五极天峰”。太祖武皇帝与武登庸同列其中,从年轻到老,这两个人便不断地被天下人拿来比较:比谁武功强、比谁功名高,谁最后横扫寰宇,威加四海;谁又为君王了却天下之事,而后飘然引退,赢得生前身后名……”   耿照想象两名不世出的少年英杰,从年轻竞争到老,其中一人为了天下苍生,终于向另一位伏首称臣,两人携手扫平天下,拯救黎民于水火之中。故事的尾声,那位被认为退让已极的前朝驸马、镇北大将军,又再一次做了世人难以想象的退让,他谢绝封赏,舍下族民,穿着蓑笠泛舟于江湖,从此消失踪影--   “……冒名武登庸的徒弟,至少有三个好处。”   胡彦之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第一,“皇图圣断刀”没有其他传人,与刀皇交过手的,没死也七老八十啦,多半眼歪嘴斜、瘫在床上,不怕有人跳出来指认你的刀法。第二,金貔王朝公孙氏的武学有项特性,恰好当作烟幕,用来解释你的武功何以不上不下,有时很管用,有时又不怎么称头。”   耿照面上一红,还是抵不过好奇心,忍不住问:“是什么特性?”   “据说金貔王朝公孙氏的武功,与命格息息相关。”胡彦之笑道:   “想当然尔,若无帝王之命格,自然练不成专为帝王创制的武功。人家问起你为何学不到家,本事及不上刀皇昔日于万一,你便两手一摊,无奈耸肩:“我是龙口村来的穷小子,又不是皇帝命,刀皇前辈教了我三天便走人,已经不错啦!””   耿照忍笑道:“这个我会说。“我是龙口村的穷小子……””胡彦之噗哧一声,两人相对大笑。半晌笑累了,耿照才揉着肚子弯腰吐气:“老……老胡,世上真的有对应命格的武功么?我虽没怎么练过武,总觉得算命跟功夫扯不上关系。”   胡彦之摇头。   “我也不知道。多半是骗人的罢?帝王之家编了出来,用来唬弄无知百姓的。”   他揉揉心口,缓过一口气来,悠然道:“武学锻炼的是身心手眼、气息内劲,瞧不出与命格有甚关连。再说,若真与命格相关,那公孙家的人在学武之前,岂不是要先学算命,秤秤自己的命格,要不练到七老八十一事无成,才知是“命格不符”,还有比这更冤枉的么?”   耿照想想也是,不禁失笑。   胡彦之续道:“第三个好处,刀皇其人,料想已不在世上,更不会巴巴跑来揭你的底。异族攻破白玉京时,武登庸之妻灵音公主在射平府自杀殉国,据说刀皇伤心欲绝,每为太祖武皇帝做先锋时均抱死志,历经千百阵犹不可得--谁教他武功太高,想死也死不了。   “你想想,一个人活这份上,也算是生不如死了。既无生趣,岂能长生?连武功盖世的太祖武皇帝都已不在人世,“五极天峰”同命凋零,如今余者寥寥,刀皇也应约如是。”   耿照不胜欷嘘,忽然想起:“当年异族南下,一路踏平白玉京时,北关镇将便是这位武登庸前辈罢?他武功如此高,又有十五万的军队,异族岂能轻易斩关,直捣都城?”   胡彦之微微一怔,笑道:“你实在是个很懂得听问题、又懂得问问题的贼小子。谁要是被这副老实外表骗了,当你是枚大地瓜、楞头青,早晚要吃亏的。”耿照皱眉道:“老胡,你这话听起来,怎么像是在骂人?”   “当日武登庸若在北关,说不定碧蟾王朝便不会灭亡了--这样的说法,至今还在天下五道间流传。坏就坏在:当年异族入侵之时,武登庸人并不在射平府,更未向兵部告假,连北关大营的参谋也不知其下落……他就这么不见了踪影,谁也不知去了哪里。”胡彦之道:   “十五万北关守军里,只有五千是直属武登庸的部队,由武登遗民组成,战力最强;其余各部均有所属,分布在北关道各处,那些个太平军头平日威福惯了,只听镇北将军府的号令,谁也不服谁。   “异族入侵之日,北方尚无婴城防护,据说那鬼神般的异族军队不到一日便突破了封锁,迅雷不及掩耳地斩关南下,沿途遭遇的军队全被歼灭、尸骨无存,各驻军肝胆俱寒;没有镇北将军的虎符亲笔,无人愿意出城血战,眼睁睁看异族的黑血骷髅旗旋风般一路南下。仅仅是迟了七天,白玉京便即失陷。”   等武登庸赶回射平府时,世上已无一名姓澹台的皇族。   大火烧毁了白玉京,六千多名皇族之尸陈于城郊祖陵,身首分离,死状凄惨。   而在镇北将军府迎接他的,是灵音公主闻讯之后悬梁殉国、已然冰冷的娇躯。容颜倾世的公主有着一颗丝毫不让须眉的刚烈之心,远比她的王室兄长们更有气魄。她以一死来向丈夫表达内心无尽的痛苦与愤怒,指责他辜负了父皇的托付,因擅离职守而导致国家灭亡。   不久之后,异族又突然无故撤兵,央土无主,各地军镇应势崛起;北关道多有骄兵宿将,顿时分裂割据,乱成一团。将军府内的幕僚纷纷劝武登庸自立为皇,武登遗民更是一心盼望能复兴金貔王朝,最后武登庸却选择投入独孤弋麾下,只因独孤弋打着为澹台王家复仇雪恨的大旗。   “……对前朝来说,武登庸是不折不扣的罪人。他擅离职守,导致北关防务的指挥系统崩溃,无法抵挡异族;但他最终没有据土自立,反投入太祖武皇帝麾下,加速了天下一统的进程,不知避免了多少无辜牺牲,又教人十分敬佩。”   胡彦之耸肩一笑:“我若是他,应该也会选择退隐罢?这一身的功过实在太难议啦,今生不该负的也负了、不该舍的也舍了,其中的是非曲直,恐怕只能留待后世评说。”   耿照揣想武登庸孓然一身、茕茕独立,身影慢慢消逝在夕阳平原的景象,不禁缩了缩脖颈,说不出的清冷寥落。   (他……应该十分后悔吧?)   如果能够,他愿不愿用一身武功、一族兴复,甚至是一己生命,换取那迟到的七日?如果一切能够重来的话,他还会不会离开射平府、离开北关道,离开那貌美却刚烈的公主妻子?   --抱持着这样的悔恨,人要怎样才能继续活下去?   他开始有些了解,老胡断定刀皇不在人世的原因了,益发觉得心虚:“我……能冒认是他的弟子么?这样的人,这样的苦……我怎能再冒用他老人家的名讳?”低声道:“老胡,我们这样子骗人,岂非很对他不住?我……我不想这样。”   胡彦之早已料到他会这样说,淡然一笑。   “你别听岳某某乱放狗屁。名位有时确如浮云,但有的时候,却是救命应时的万灵药。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若只是打下手的小厮,今日独孤天威追究起来,也只能拿你当奸细查办。要不,该怎么解释一名下人竟能在天裂妖刀之下来去自如,解了“八荒刀铭”的断头之危?”   他见耿照默然无语,又道:“况且,阿傻虽暂时保住了一命,然而独孤天威那宝贝真让他同岳宸风打擂台的话,肯定白送一条命,你想不想救他?还有你那同村的童年玩伴葛五义,他私放了我们,这事早晚教独孤峰知晓。这个你要不要救?”   耿照听得热血上涌。他与阿傻萍水相逢,怜其失聪,又想起了家乡的姊姊耿萦,这才无法袖手;但葛五义却是受自己的连累,万万不能舍下不管,大声道:“当然要救!”   胡彦之冷笑:“但执敬司弟子耿照自救不暇,想救哪个?只有刀皇的弟子、堂堂七品典卫的耿照耿大人,才有机会救人。”典卫一职原本是亲王府内的侍卫长,相当于皇帝身边的御前带刀,品秩甚高,却毋须实际任职,逐渐演变成亲王重臣们用来笼络武林高手的酬庸手段。寻常武官要按部就班升至七品,实属不易。   耿照无言以对,肩膀垂落,神情十分气馁。   胡彦之道:“小耿,我不是害你,是想帮你一把。你若想调查妖刀之事,这七品典卫的身份十分受用,决计比一名下人弟子方便得多。”见耿照猛然抬头、满脸震惊的模样,他嘿嘿一笑,低声道: “你认出了天裂妖刀,二掌院却无动于衷,显然当夜琴魔临终前所传,是你不是她。这个关窍一想通,剩下来的就很容易懂啦:你之所以能应付天裂妖刀,自然也是琴魔所传,是也不是?”   耿照几乎想把一切和盘托出,转念又想:“二总管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千万不能露脸,以免流影城卷入风波,如玄犀轻羽阁般万劫不复。我已违背她的交代,闹出这么大的事来,岂能一错再错?”无法判断该不该说出来,犹豫片刻,低头小声道:   “我不能说。”   胡彦之“嗯”了一声,也不生气,忽然停下脚步,原来是客舍已至。   “正所谓“朋友相交贵乎诚”……”见耿照吞吞吐吐、急着想解释的慌乱模样,忙举手安抚,沉稳道:“你别急,我没生气,也不是责备你。人都有难言之隐,重点是当你想说的时候,有没有人可以聆听。”   “你若想找人喝喝酒、聊一聊,我便在这里。我同你二哥,随时欢迎你来。”   咿的一声,柴扉轻轻掩上。胡彦之手扶粉壁,宽阔高大的背影缓缓前行,终于隐没于客舍门影之内。日影西斜,暮霭浮动,耿照呆立在围篱外,心空荡荡的,仿佛被他的磊落刺伤,既恨自己彷徨犹豫,又觉软弱无依;霎时天地俱远,更无一物可恃。   ◇ ◇ ◇   耿照踏着夜色,匆匆回到挽香斋,书斋里已点起高烛,横疏影正伏在案前振笔疾书,雪白细润的小巧额角上垂落一绺浓发,鬓边微带轻潮,颊畔黏着些许发丝,裸露的胸口嫩肌布满密汗,连微噘的上唇都润着一小片水珠,衬与金绒似的淡淡汗毛,分外可人。   耿照这才发现:比起寻常女子,二总管的体质着实易汗,整个人宛若柔水捏就,被烛火灯焰微烘着,便沁出一整片莹润香汗,清幽如梅的体香被汗水体温一蒸,蓦地馥烈起来,活像是煮化在糖膏里的茉莉花酱,浓郁之外,又说不出的温甜适口。   他自从领略过了女子的好处,眼中所见、耳中所听,甚至鼻中所嗅,都与过去大不相同。同样是高高在上的二总管,从前只觉她亲切、美貌、精明强干,梳妆打扮都极好看;如今所见,却是她伏案写字时那雪润润的藕臂线条,滚动着破碎汗珠的酥腻肌肤,还有那双饱满尖翘的浑圆乳廓--   沉甸甸的乳房下缘裹着兜锦衫纱,被主人轻搁在几案上,仿佛为了减轻巨乳对肩背造成的沉重负担。沃腴的乳肉被坚硬的乌檀桌板托高撑挤,在乳房上缘耸起两座浑圆傲人的雪白乳球,满满溢出胸衣绫锦,形状更加饱满傲人,乳质既绵软又尖挺……   耿照伫立在门前许久,始终没跨过槛儿来。最后,还是横疏影先瞥见了他。   “进来。”   耿照回过神来,只觉面红耳热,讷讷地摸进书斋里,垂手立在一旁。   “坐下。”横疏影头也不抬,继续写字;写完一封,又取过一帖空白书柬。   耿照四下张望,不见其他随班行走,知她屏退左右,定是要狠狠责备自己一顿。思虑至此,心中反倒释然,见她提腕往砚台里捺了几笔,起身趋前,拿起青瓷水注与腾龙贡墨替她研墨。   “回去坐好。”横疏影继续低头书写,仿佛连拨开他的手都嫌麻烦,片刻工夫都不肯浪费。耿照悚然一惊,仓促间听不出她的口气起伏,只觉甚是不善,低头快步而回;直到坐下,才发觉水注墨条还捏在掌里,一手一物,就像小孩儿拿着波浪鼓,模样颇为尴尬。   转眼横疏影又写完一折,要研墨却又不见家生,抬头见他回来也不是、坐着也不是,手足无措的呆样,圆睁杏眼便要发作;瞧着瞧着,忽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直如冰消瓦解、满室生春,耿照都看傻了。横疏影一笑之下,再也板不起脸儿,双颊晕染,咬了咬丰润的唇珠,又气又好笑,嗔道:“杵在那儿做甚?快还墨条来,净碍事儿!”   耿照如获大赦,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忍笑趋前研墨,渐渐不再忐忑。   横疏影微侧着秀靥提笔写字,淡然道:“你现下是七品典卫啦,要注意言行,打从明日起,莫要再干这等差使了。”耿照心中有愧,低道:“是。”研至浓淡适可,轻轻放下水注墨条,快步回座。   横疏影搁下笔,指着手边的头两封书柬。   “这封是呈给吏部的公文,第二封则是发给掌理皇室事务的宗正寺,明日一早我便派快马驰报京城,两头递交。主上无戏言,他既让你做流影城的典卫,你就得拿出七品武勋的样子来,关于服仪进退等我会再找时间教你。典卫是正七品的散官,年秩八十石,每月另支薪俸四千钱,足够你在家乡买块良田,为姊姊置办嫁妆,安心奉养老父。”   耿照羞愧难当,双手紧握扶手,低头不敢说话。   横疏影指着刚写完的另一封便笺,那是流影城内通用的关条。 “明天,我让巡城司派出一批武装辎重队,往龙口村接你父亲和姊姊入城。你今日在不觉云上楼插手天裂妖刀之事,虽救了岳宸风一命,可别奢望他会感激你。你当众扫了他的颜面,以镇东将军府耳目之广,难保不会牵连你的家人。”   耿照感激之余,心中不禁掠过一抹寒意。   他并未天真到以为岳宸风会感念他的出手,而是此刻才忽然省悟:随着“耿照”这个名号为人所知,如姊姊、父亲这般平凡安居的小老百姓,竟也成了“八荒刀铭”岳宸风及镇东将军府的对头。昨夜长孙日九的提醒言犹在耳,今日竟已不幸应验。   江湖之险恶,令耿照不寒而栗,喃喃脱口:“原来我竟救错了他。”   横疏影轻哼一声,怫然不悦:“你午间于禁园,没做对过一件事。”她若狠狠责骂一顿,耿照心里或许好受些,此刻只觉满腔歉咎,既心疼她此后将无止尽的劳心劳力,以应付接踵而来的麻烦,又恼自己无力解决困难,低头道:“小人知错……”陡地想起横疏影的叮咛,讷讷闭上了嘴。   横疏影叹了口气,玉手轻覆书柬,轻声道:“我倦啦,你先下去罢。有什么事,我们明儿再说。”耿照还待开口,她一舞纱袖,俏脸上的神情毫无转圜。耿照莫可奈何,长揖到地,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   如果能够,横疏影其实还想再留他片刻。   倒不是真想责备他什么,只是看着这有时精明、有时又憨傻得可爱可笑的少年,她就不由自主轻松起来,就像……就像是同自己的弟弟在一起似的,便只说说笑笑、聊些不着边际的事也很开心。   但今夜不行。横疏影另有要事,不得不打发他离开。   她一回到挽香斋,那张纸头已搁在桌上,混在一大堆摊开散置的账册图卷里,旁人看来直是藏叶于林,就是刻意翻找也未必能看见。但对凡事自有一套绵密理路的横疏影来说,那淡黄色的薄脆纸笺异常刺眼,仿佛放置之人已透彻她独有的思考模式,以暗码大剌剌地向她示意,模样张牙舞爪。   --“回帖”已至,刻不容缓。   笺上有四道藏青色的爪痕,斜斜跨过巴掌大的纸面,拓印似的断续痕迹透着一股邪气,仿佛是某种禽类所留。横疏影目送耿照走远,小心地闭起门窗、放落纱帐,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才将纸笺靠近烛火。   烛焰一攫纸尖,“噗!”绽出一蓬青烟,吞吐卷曲的烟丝凝聚成团,并不散逸,一下化成巨大钩喙,一下又像是狰狞的趾爪,最后幻化成两道盖天鹏翼,抖擞着向虚空中飞去,眨眼消失不见,连些许余烬都没留下。   青鸟,本就是仙人的信使。这是仙人之间的秘密暗号。   尽管笺上一个字也没有,但青笺所代表的十六字意义,早在立下血誓的那一天横疏影便已记熟。收到青笺后,必须在规定时限内赶至某地,没有理由、没有借口,不惜一切代价。“绝对服从”,原本就是血誓书里的一部份;由地狱重生的恶鬼们,除了复仇的目标与自身的欲望,只剩下一个必须服从的对象。   --是夜子时,九幽泉下;古木鸢令,“姑射”聚集!   第十九折 九幽泉下,快斩无双   亥时将尽,横疏影走过阴湿漫长的地底岩道,来到骷髅岩。   她戴着那张妖异诡丽的木制女面,头罩黑巾,笼住长发,玲珑浮凸的姣好胴体被一袭宽大曳地的黑绒大氅尽掩,再加上双肩厚重的三层乌布披膊(肩甲),活像从冥府爬上来的魍魉妖魂,人鬼莫辨,更遑论雌雄。   横疏影出身青楼,不懂武功,“那人”却能在流影城重重守卫下、将她神不知鬼不觉劫将出来,她假定其余的姑射成员也都是身怀绝艺的顶尖高手。虽说从加入组织的那一刻起,横疏影便已豁了出去,连死都不怕了,还怕甚来?然而每回集会她仍小心翼翼地将那样防身武器带在身边,以防席间突生变化,危及自身。   转眼岩道将尽,露出一扇自山壁上凿出的长方石门,门中透出些许青幽异光,已有人先到了。每次集会,“那人”总是头一个抵达九幽泉骷髅岩坐镇,以防余人彼此交谈,私下联系。   横疏影灭去糊纸灯笼里的焰火,取出一只小小的白骨烛台。那烛台雕成人头髑髅的模样,只比寻常的男子拳头略大些,雕工精细写实,难辨真伪;通体洁白似雪,既无象牙、珍珠之温润,又不似玉石剔莹,倒像烈火烧炼后的骨瓷石灰,白得妖异。   台座上小半截青烛,色如翡翠,横疏影取火绒点上,蕊心“噗!”绽出一小蓬青滋滋的诡绿焰苗,虽无烧烟,空气里却弥漫着一股极不舒服的浓烈浊香,嗅不出到底掺了什么烧料。   横疏影初次闻嗅时吓得踉跄跌坐,差点将烛台掷下,娇躯不停颤抖。   “很熟悉么?”那人低头望着她,深黝的面具眼洞里迸出两道锐芒。横疏影不寒而栗,但这一次、恐怕也是唯一一次,不是因为他冷冽苍茫的目光,而是源自那股浓厚呆板、充满死气的香味。   “你……想起了什么?”   她记得自己瑟缩在岩缝里,抱头拼命颤抖,一心只想摇散脑海里蜂拥而出的恐怖景象:缩到成一半大小的干枯人头,堆得像山一样;被烈火烧去皮肉血污,烧去腐臭糜烂的外表,只剩一颗颗白森森的髑髅,粉烁烁的,洁白得没有一丁点杂质……还有为了掩饰凶猛扑鼻的浓烈尸臭,人们往烧成一片灰烬的残垣上堆置绿叶香花……   横疏影猛然回神,咬着唇驱散杂识,秉烛走到石门边。   青烛绿焰的光晕只能照到周围一尺之内,其余便只一片漆黑。就着鬼火般的萤焰望去,黑暗里悬浮着三张诡异的木制面具,木鬼面之下空空如也,十分骇人。   横疏影知道在其余三人眼里,自己也是一张悬空的妖异鬼面,这便是青烛焰的妙用。她来此已不下数十次,对集会处是圆是方、有几个出入门户、周围有没有其他机关布置等,仍是一无所知。   在黑暗里,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说不定走出石门几步,便是一处巨大陷坑--抱持着这样的惊觉,在“那人”出现之前,其他成员便只沉默地隐身黑暗,仿佛这是仅剩的最后一点安全。   今天的情况极不寻常。子时将过,却只来了四张面具,还有两人迟未出现,包括召集会议的人在内,这是从没发生过的事。姑射成员间互不相知,不许刺探、不许泄漏,违者必死;唯一掌握全员身份的,便只“那人”而已--放任成员独处,决计非他所乐见。   时间在滴答的岩壁水声中流逝。洞里阴湿刺冷,尽管横疏影黑袍下穿了御寒的旅装,仍觉得手足冰冷;地底水气透骨而入,额角如有无数小针攒刺,十分难熬。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开口。   ““古木鸢”呢?叫人巴巴站着,自个儿却藏头露尾的,这算什么意思?”   西北方的绿焰一阵晃动,显然秉烛之人说话所致。那是张虎形面具,张嘴露牙的模样刻得栩栩如生,宛若噬人之际忽闻动静、猛地转头咆哮一般,望即生寒。   这张木鬼面的代号是“深溪虎”。   而“深溪虎”口中的“古木鸢”,正是一手召集“姑射”组织的那个人。   横疏影对深溪虎没甚印象,两人的任务并无交集,记忆中西北方位的面具一向沉默,做出这么轻佻大胆的发言,这还是姑射集会以来的头一次,只可惜无法从声音多做判断。面具有特制的簧片机构,能巧妙变化人声,无论谁戴上面具,都只能发出专属于那张面具的、既独特又诡异的声音。   另外两张面具并未加以理会。   东北方的蝉形面具是“高柳蝉”,声如其名,异常尖刺,然而说话的口吻却十分缓慢,措辞谨慎小心,冷冷的调子,偶尔也有一丝姜辣火气。横疏影从不觉得面具的主人会是女子,更甚者,极可能是一名饱经历练的年老耆宿。   位于西方的面具则雕成了飞鸟并翼的形状,名曰“下鸿鹄”,那双覆着面孔的巨翼上羽根宛然,又像两只布满鳞片的并排手掌,上头开了两个浑圆眼洞,令人浑身鸡皮悚立,说不出的恶心怪异。除“古木鸢”外,另一张缺席的面具是“巫峡猿”,再加上横疏影的“空林夜鬼”,即为姑射六人。   “巫峡猿也未到,还要再等么?都等个把时辰啦,要不先散了?”深溪虎的声音低沉震耳,宛若兽咆,衬与轻浮叨絮的口气,颇有些不伦不类。   但谁也没理他。   “姑射”之人,都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恶鬼;支持他们活下去的,除了复仇的对象及自身的欲望,没有其他。相对于炼狱里的痛苦折磨,待在阴冷刺骨的地底岩洞等上一个时辰,又算得了什么?横疏影心中冷笑,也选择了沉默。   两朵绿焰“噗、噗”接连亮起,东北方的虚空里浮出一张猿面,两支尖长獠牙还不算可怕,真正恐怖的是它那咧嘴嘻笑、宛若人一般的神情,黑暗中倍显阴森。正北的首位上,青绿色的幽焰鬼火划出一张巨喙如钩、飞羽如炽的鸟形面具,姑射的主人倏然现身。   “诸君久候了。”古木鸢的声音空洞呆板,犹如机簧震动。那槁木死灰般、一点生命迹象也无的单调声线,伴随着岩洞里的巨大回响,令人不寒而栗。“今日之会,乃因事态紧急。琴魔一事发生变化,须与诸君参详。”   “据悉琴魔已死,此一情报经过查证,应有九成以上的准确度。”开口的是下鸿鹄:“有你亲自布置出手,便是魏无音也难逃劫数。人都死了,还待怎地?”   古木鸢冰冷的眼神越过漆黑的虚无,直向她迸射而来。   横疏影清了清喉咙--虽然透过“空林夜鬼”的面具,她清脆动听的嗓音将变得迷离磁哑,悉数磨去声线、口吻、甚至措辞语调的辨识性,与白日流影城的横二总管更无一丝雷同。   “据信琴魔在临终之前,将妖刀的秘密传给了一名唤作耿照的流影城弟子。那名少年自称是刀皇传人,在流影城与天裂刀附身的刀主交手,硬生生使人刀分离,本领不容小觑。”   “哦,是刀皇武登庸的徒弟么?”巫峡猿的声音隐有一丝波动。   “依我看,那少年与刀皇无关,只是信口雌黄。”横疏影淡然回答。   “若真是如此,更加不能马虎。”下鸿鹄接口:   “既非武登庸的徒弟,却拥有压制天裂刀的能耐,肯定是琴魔做了手脚。魏无音到底传了什么给他?光靠口耳交代,决计不能在一夜之间,把自己的所知所能传给他人……那名唤耿照的少年,有无可能是魏无音偷收的徒弟?”   “莫三、沐四都是魏老儿的爱徒,他们也制不了妖刀。”古木鸢沉声道:“当务之急,须尽快弄清楚那耿姓少年,究竟由琴魔处继承了什么,竟能压制天裂。空林夜鬼,此事由你负责,三天之内调查清楚,速做因应。”   “三天?”横疏影一凛。   古木鸢并未回答。这是命令而非垂询,本无响应的必要。   他顿了一顿,沉声道:“诸君,妖刀既出,计划便无回头机会。倘若成功,各位肩负的血海深仇、欲杀之而后快的平生大敌,终能得到圆满的结果;倘若失败,则万劫不复,想做回炼狱之鬼亦不可得。记住:计划绝不能有一丝破绽,诸君若做了正确的选择,我对诸位的承诺便会实现。”   黑暗的空间里一片死寂。   横疏影额汗涔涔,定了定神,又问:“若调查的结果,那名少年确实自琴魔处得到了破解妖刀的秘诀,又该如何?”   剑一般的冰冷目光再度射来,横疏影心惊肉跳,几乎无法迎视。   “你说呢?”单调如振簧的语音不带一丝感情。   横疏影无法回答。   古木鸢平平道:“我们的计划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杀了一个琴魔,这世上绝不能再有第二个琴魔,我的答复是“杀”。诸君以为如何?”下鸿鹄道:“此子身手不凡,眼下虽还不成气候,为免夜长梦多,自然是杀。”   “既无武登庸,我没兴趣。”巫峡猿道:“杀。”   古木鸢望了左首一眼,高柳蝉缓缓说道:“杀。”   只剩下两人尚未表态。古木鸢决事,一向不问旁人意见;此举绝非征询,而是忠诚考验。横疏影香汗浃背,十枚尖尖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肉里,想不到唯一可能与自己站在一边的,竟是那轻佻懒惫的深溪虎。   耿照的命运已决,无法改变。眼下她必须挽救自己的。   正要说话,忽听深溪虎道:“哎呀,这事就定了罢?姓耿的小子若是琴魔第二,自是宰了省事;如若不是,那便甭理他。大家生意做这么大,有许多事忙,犯不着在这种地方缠夹。”他一开口,古木鸢便知不对,猛然转过头,眼洞中射出利光。   深溪虎本想笑着耸耸肩,陡觉那目光如实剑一般,倏地破眼穿颅,连后脑勺都隐隐作痛起来,连忙转开视线,暗自心惊:“他妈的,好厉害的老妖怪!”   横疏影得他解围,思虑一清,暗忖:“也对。世上岂有神功灌顶、一夕功成的事儿?耿照的举止表现,说不定另有因由,未必与琴魔有关。”定了定神,从容应道:“他若妨碍了我们的计划,自当铲除,以绝后患。”   古木鸢满意点头,沉声道:“诸君去罢!待五刀齐出、刀主现世时,会再召集各位,商讨下一步行动。”   绿惨惨的焰火逐一熄灭,高柳蝉、深溪虎、下鸿鹄、巫峡猿……四张鬼面接连没入黑暗,最后只剩两张面具隔空相对。“有事?”古木鸢的声调依旧平板。   “你答应过我,绝不让流影城卷入事端的。”横疏影强抑怒气,咬牙道:“如今赤眼被耿照携回,万劫落在红螺峪的无生涧里,天裂与其刀主更是大剌剌的卯上“八荒刀铭”岳宸风!五刀之中三刀俱在,流影城岂能幸免?”   古木鸢漠然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再送出三刀不难,我对你的保证依然有效。还是你要我告诉其他人,让他们在排局设谋以完成任务时,切不可动着白日流影城,好教他们看穿你的身份?”   横疏影顿时为之语塞。   “姑射”六人,无一不是才智之士,否则也无法隐于幕后,借妖刀操弄武林。古木鸢的御下之法,一向只交代任务目标,而由成员自行设局完成;只求结果,不问手段。倘若吩咐其余四人不可擅动流影城,横疏影的身份定然曝光,这是她绝不愿发生之事。   “你只有三天的时间。期限一到,即使查不出实情,为免生变,一样要将耿照除掉。”他冷冷说道:“想必你很清楚,你的麻烦绝不只三妖刀而已。琴魔的遗体还在朱城山,前事未了,四大剑门早晚找上门来;镇东将军府铁了心插手三府竞锋,独孤天威又惹上岳宸风……你若应付不来,流影城一样有难。”   这些问题,其实她已想了一整天。   名动东海的“暗香浮动”横疏影自不会坐以待毙,只是准备尚未周全、麻烦又接踵而至,精明如她,也不禁有些软弱心疲。   “流影城若毁,你也不过是庸才而已,“姑射”中只有超凡绝俗的仙人,无处可供庸才容身。只这一回,我且当你是个软弱平凡的女子,口出无智之言,记住你没有第二次的机会。离开!”   横疏影脸色白惨,捏紧粉拳,咬唇不发一语。“噗!”绿焰灭去,那张既妖异又凄艳的山鬼面具没入黑暗,细碎的脚步声一路迤逦,片刻消失在湿冷阴暗的甬道中。   古木鸢并没有离开。直到确认其他人都已去远,一蓬妖异的绿焰忽又亮起,凿刻古朴、宛若朽木的蝉形面具无声无息出现。   “你受伤了?”高柳蝉的语调还是一贯的缓慢,听不出波纹起伏。   “魏无音毕竟是魏无音,十分难缠。”古木鸢低道:“所幸那人的医术高明,敷药包扎后已无大碍,休息几天就好。倒是耿照之事,十分棘手。”说到这里,平板的声音忽有一丝微妙变化:“你在他身上花了忒多心血,也难为了你那个“杀”字。”   被簧片掩去的细微之变,并未逃过高柳蝉的耳朵。   “如果说我还真揪了一下心,你要不要笑我软弱多情?”老人冷哼一声,缓缓说道:“你我千算万算,没算到魏无音还有这一手。他若对耿照施行了传闻中的“夺舍大法”,可能发生干扰、突出异变,也可能效果出奇的好,后果实难逆料。从我让耿照上朱城山来,便已做好了弃子的准备,但挑这个节骨眼,自然是可惜。”   “避免节外生枝的方法只有一个。”古木鸢冷冷说道。   “我既已点头,便无后悔的道理。只是你须答应一件事。”   “说。”   “横疏影那小娘皮若杀不成耿照,就得把他留下。”   古木鸢猛然转头,直视着面具后的黄浊双眸。   “不是亲生的孩子,也有这种无聊的感情么?”他冷然道:“你老啦,跟姓横的丫头一样,开始变得感情用事;说到了底,你还是想保他。横疏影若失手,我会亲自杀他,魏无音便是榜样。”   高柳蝉“呸”的一声,居然笑起来。   “你想错了。没有价值的东西,留之何用?”老人哼笑着,缓道:   “夺舍大法与妖刀,关键都在一个“蛊”。妖刀夺人意志,又彼此残杀,目的是争做蛊王;而夺舍大法将神识灌入他人体内,争主其躯,也是强者存弱者灭,二者无论源流脉络,俱有相通。横家那小娘皮不是省油的灯,她若杀不了耿照,证明那孩子成长之快,已走上“蛊”之一路。究其变化,能加速我等对妖刀的掌握。”   古木鸢静静注视他。   高柳蝉瞇眼迎视,不闪不避,仿佛对他锐利的目光全然无惧。   “这理由我可以接受。”姑射的首脑轻声道。   他们的确亟需突破。计划启动,再无转圜的余地;很快的,像鬼魅般四出杀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妖刀将不符所需,“姑射”必须更有效、更随心所欲的制造刀主,更能承受如今日之耿照这样的损失。   “横疏影若失败,我将亲自动手。通过这两次考验,我就承认他有被留下来的价值。”   ◇ ◇ ◇   耿照一出挽香斋,就知道消息已经传开了。   沿路的侍女仆役大老远瞧见,立刻让至一旁,有的微微颔首,露出讨好谄媚的神色,但落差实在太大,一下子不知该如何称呼他才好,目光尴尬地一交会,也只是笑而已;有人索性避了开来,等明日执敬司正式布达、尘埃落定了再说。   七品官到底有多大?耿照毫无概念。他苦着脸回到新拨下的随班院舍,长孙日九已洗浴更衣完毕,倒在床铺上呼呼大睡。   这座小院落离他昨夜还睡着的庚寅房甚远,平常根本不会走到这儿来,床帐、摆设,整齐迭在榻上的换洗衣物、桌顶摆放的青瓷茶釜……触目所及,无一不是簇新而陌生。   若有人能无视他的出身,贫贱时不欺、富贵时不谀,除了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七叔和木鸡叔叔之外,大概就只有长孙日九了罢?耿照在回程的路上怀着一丝希望,盼与日九聊上几句,一吐心中的积郁彷徨,谁知亦不可得。   他叹了口气,和衣倒在床上,毫无跻身出头的喜悦兴奋,怔望着天花板发呆,直到睡意铺天盖地袭来,一把将他攫入迷离梦乡,混乱的思绪倏然中断,只余一片深黝黝的黑……   耿照伸手一拨,虚无的黑幕应手而分,化作一缕缕灰翳;忽然一团血艳艳的赤光爆炸开来,四周顿成一片火海,漆黑的背景落地还形,变成一大片石砌墙垣,青石覆盖的范围从脚下、墙上,一直延伸到天顶,似乎是某条城寨甬道。   熊熊火焰吞噬了通道来处,地上到处散落着残肢断剑,切口平滑齐整,怪异到几乎让人忘了这副景象所代表的残酷与血腥。火舌四处窜烧,浓烟滚滚而来,但他探手却不觉灼热,也听不见任何声响,仿佛整个人被浸入水中,除了视觉,其余的感官全被阻隔开来--   (这是……琴魔前辈的记忆!)   耿照浑身悚然,身体不听使唤,“他”--其实是当年的琴魔魏无音--挥散浓烟,拖着身子向甬道的尽头前进,一边嘶声大吼。耿照听不见声音,仍能感觉那股声嘶力竭的震动。前方不远,一名蜂腰长腿、苗条健美的女子拄剑扶壁,挣扎欲起;另有一具尸体倒卧一旁,面目难辨,被锋利的刃器开膛破肚,死状极惨。   女子爬过一地血污狼籍,被刀刃割开的残破衣衫濡着血腻浆滑,裹出玲珑浮凸的姣好曲线。衣裳破口依稀见得玉质般的莹润肌肤,被凄艳血色一衬,更是白皙得无以复加;背心衫子被鹰爪功一类的重手法抓下一幅,由肩胛直到腰后,裸出一段象牙也似、骨肉匀停的美背,背脊瘦不露骨、曲线滑润,蜂后般的细腰扭转如蛇,腰下的臀股却浑圆紧绷,耸起如两瓣险丘,望之令人血脉贲张,难以遏抑。   耿照不觉痴望,一股奇妙的感应油然而生。   (不要去!)   --这……这是前辈当时心中所想么?   女子似是听到“他”的叫唤,回头大声应答,容颜被披散的浓发与烟硝所掩,依稀见她下颔尖尖,生得一张端丽的瓜子脸,肌肤酥白耀眼,与半裸的美背一般无二。   “我们上当了!刀毕竟是刀,永远……都不会变成剑!”   琴魔嘶吼着,女子却捂着耳朵拼命摇头,活像情绪崩溃的小女孩。这在一名十八九岁的年轻女郎身上看来说不出的荒诞滑稽,然而耿照却笑不出来。那是无法言说、偏又难以抵抗的巨大绝望;在它之前,即使是挺身对抗妖魔的英雄们,也只有无力倒下……   水平的视线突然向下滑落,“他”伤疲已极,终于跪倒在地,离女郎止有两步之遥,奋力向伊人伸出手臂,一边叫喊。   “那人不是第六把剑,他是预言中的叛徒……是最后一把刀!”   “六”这个数目忽然掠过耿照的脑海。   --封印妖刀的最终战,有六名英雄。   琴魔前辈、背影动人的美丽女郎,尸横在地的不知名男子……这里只有三个。另外三人是谁?谁,又是前辈口中的“最后一把刀”?   突然间,一条人影自出口踉跄退入,双手胡乱抓向空中,身子转了几转,仰天倒下,却不知是何许人也,只因来人并没有头。第四个人死了,还在通道外缠斗的是哪两个?   女郎尖叫起来,一把挥开“他”的手掌,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一跃而起,一跛一跛地向通道的尽头奔去!“他”拼着最后一口气追上前去,逆光冲出甬道,眼前陡地一片刺亮,分不清是烈阳抑或刀锋--   “前辈!”   耿照猛然坐起,惊出满身冷汗。   榻边“砰”的一声,一条高大黑影跌入窗里,摔了个四脚朝天。来人翻身跃起,呼的一巴掌搧去:“去你妈的前辈!这等砍人天命的阴损称谓,岂可对自己人喊?你个缺德的混小子!”   “老胡?”   耿照被揍醒了几分,揉眼一瞧,果然是胡彦之。   “我不是喊你前……怪了,为什么不能喊“前辈”?”   “阴损,真是阴损!”胡彦之揪住他的发髻,提兔子似的一把拎起:   “我问你,你都管魏无音魏老儿叫什么?”   “都……都管叫“前辈”。”他抓着胡彦之熊掌似的大手拼命挣扎。   “所以咧,魏无音就死啦。”   耿照一愣,差点忘了抵抗。胡彦之把他的脑袋提近面前,表情阴沉。   “正所谓:“上天挥大刀,先砍出头鸟。”武林道上天天死人,都是先从前辈死起的。这两字实在是太阴损了,万万不可对自己人喊,对外人则无妨,特别是那些个混蛋,什么独孤峰前辈、岳宸风前辈,多多益善。喊死这些王八羔子,大伙儿图个清静。”   “原……原来如此。”   耿照揉着被揪疼的发顶,才发现窗外天光未明,月华盛茂,云下压着无数星子,山与天边交界处隐有一抹浮晕,离天亮怕还有一个多时辰。对角的另一张榻上,长孙日九睡得正酣,给他二人这一番闹都还惊不醒,胡彦之忍不住笑道:“这小胖子倒挺能睡。”   耿照起身着靴,就着桌上的青瓷茶釜点了两碗冷茶,歉然一笑:“隔夜的茶水,你多担待。”胡彦之摇头:“待会有活儿要干,饮冷茶不宜,回来再说。跟我来!”一推窗格,翻身跃出。   耿照尾随着来到一座荒僻的院落,沿路东绕西转,以他在城中数年,一下子也不确定究竟身在何处。那院中甚是宽敞,铺开一大片平整青砖,月光洒落,映得分外清明,沿墙却是枝枒扶疏,浓荫环绕,不易自外头窥入。   胡彦之从角落里取出两柄连鞘单刀,将其中一柄扔给了他。   耿照抽刀映面,钢刀虽是一般,却折回满目流辉。“这是?”   “你没时间睡大头觉啦,咱们哥俩切磋一路刀法。”   胡彦之懒惫一笑,随手擎出;左鞘右刀,一舞便是两朵拔风劲芒,刮面凛烈,动作却是举重若轻,说不出的好看。耿照心思极快,知他是有意传授武功,但江湖人最重门派师承,非是天门弟子,不得钻研天门武功,否则便是偷拳,势成武林公敌,人人得而诛之。   胡彦之窥破他的迟疑,耸肩一笑。   “我十六岁上便出江湖历练,除了本门武功,起码拜过几十位师傅,学习各种杂学。要不,我师父做掌教之前乃是青帝观剑门一脉的大宗主,我是他唯一还活着的徒弟,哪来的刀法教你?”   耿照想想也是,不觉失笑。   胡彦之拿刀鞘轻敲他脑袋,难得正经起来。“一握兵器,便不能再嘻皮笑脸,这是对武艺的尊重。”手腕一抖,鞘尖斜斜指地:“你来砍我,只消砍中这只刀鞘,便算我输。你试试。”   耿照想起幼年时与木鸡叔叔玩的砍柴游戏,顿觉亲切,笑道:“你别托大,我很会用刀的。”也是一抖手腕,那钢刀未掀风声,竟已抡扫开来!   他天生速度快绝,这一刀更是有心施展,出手松软已极,无所用心,全凭钢刀自身的重量旋扫;刀似离心去后,才以尾劲一拖,当日木鸡叔叔将整把筷子似的柴束横里削断,用的便是这等手法。耿照只看了一回,便即学起。   谁知钢刀扫过,胡彦之手里的环铜木鞘微略一晃,仍好端端地停在原处,鞘尖指地,仿佛耿照未曾出手。耿照不禁一愣:“难不成……老胡的动作比我更快!”胡彦之面无表情,轻哼一声:“就这样?老太太穿针纳鞋底,只怕还比你利索些。”   耿照被激起好胜心,点头道:“那我再快些。注意了!”呼的一声,抡刀回扫!胡彦之手腕微晃,连衣袂都没怎么扬起;钢刀过后,木鞘仍在原处,姿势与先前一般无二。   眼见他游刃有余,耿照不再顾忌,舞刀似泼风,越逼越紧,终于不知是第几回出手,耿照一刀劈出,忽然扭腰旋肘,猛将钢刀拖回;“笃!”一声细微轻响,刀鞘仍在,只是角度略斜,鞘弧上缺了一小片陈旧彤漆,露出暗沉木色。   耿照兴奋叫道:“我懂了!”   胡彦之点头道:“咱们变个方法玩儿。你拿好刀鞘,不能被我的刀碰着,明不明白?”耿照隐约抓到诀窍,知道躲比攻更困难,连忙打点精神应付。   这游戏一开始便已知道结果。   无论他如何挪开刀鞘,胡彦之总能稍稍一动,轻易以刀击之,无比准确。耿照渐渐发现:恰恰便是自己的“动”,引来了老胡之刀,索性闭上眼睛,全凭感应;胡彦之的攻势却未稍止,钢刀刀背如雨点般往鞘上招呼,往往稍一迟疑,刀鞘上便连吃几记,细碎的爆击声密如炒豆,劈啪不绝--   耿照心下放空,耳中越来越听不见声音,闪躲的动作反而流畅起来。   下一个瞬间,在“刀来了”的念头萌生以前,他忽把木鞘一横,一抹锐风贴肘滑过,胡彦之的钢刀首度落空!还来不及思考,又把刀鞘往怀里一抱,反掠而回的刀刃只差分许便要削中他的鼻尖,耿照闭目止听,以毫厘之差闪过了第二刀!   刀风越强,耿照却逐渐进入物我两忘的奇妙境界,舍弃异于常人的灵敏五感,忘记自己发达优越的肢体,没想过何时歇止,只是让身体的动作与“刀”维持平衡,进退趋避、如影随形……   白天与阿傻交手时的情形,忽然变得理路分明;当时,耿照只觉眼前一红,身体不听使唤地动了起来,那是别人的功夫,来得莫名奇妙、走时又无所依凭,此际却是扎扎实实地开了心窍,身使臂、臂使刀,越来越圆转如意。在他的感知里,刀的轨迹就像是一座具体而微的浑天仪,一刀划过便留下轨迹,绝不消失;慢慢的,刀的来势去向清楚起来,毋须透过眼、耳、肤触便能掌握,甚至加以预测--   他大着胆子将鞘口往“轨道”上一送,“铿!”猛然睁眼,只见老胡侧举钢刀,近乎两尺的刀刃恰恰搠入刀鞘中,毫厘不差,端妙无方,仿佛两人已为此练过了千百次,方能于快刀缠斗间灵犀一现,应声得手。   胡彦之脱口道:“接得好!”眉目一动,意兴遄飞。   耿照满头大汗,却难掩兴奋,胸中热血沸腾:“原来……刀是这样使的!刀,竟也能使到这等境地!”幼年时与木鸡叔叔砍柴的情境涌上心头,忽觉其中妙着纷呈,大有茅塞顿开之感,每一思索都能有不同的体会。   而胡彦之的惊讶只怕更在耿照之上。   他这门武功别出心裁,刻意打破武学套路中“招”、“式”的概念,练的是手路直觉,与其记忆招式,不如去透彻运使兵器的细微变化,使之成为本能,临敌时刀便会自己去找对手攻势里可堪施展的空隙,就像水往下流、火能化冰一样,不假思索,再也自然不过。   道理说来容易,但武功造诣越高,反而越难舍下已知,如动物般全心信赖本能;耿照无此包袱,犹如一张白纸,学来自是事半功倍。胡彦之心想:“总以为这门武功除我之外,世上再无其他人能练到如此境界,看来是我敝帚自珍,想得太满了。小耿天生奇才,日后成就不可限量。”   徒弟争气,可比自己当年悟通时更令老胡欣喜,但眼下还不到松懈的时候。   胡彦之定了定神,淡淡一笑:“刚才只是热身,现在才要玩真的。你暂且休息一下,待会儿咱们玩个新花样:我用刀攻击你的鞘,你也用刀攻击我的鞘,既要攻也要躲,刀鞘被砍中的就算是输。”   耿照似有所悟,还刀入鞘,稍事歇息,举袖揩抹额汗。   “老胡,这路刀法就这样砍着玩儿么?也没套路什么的。”   “是没有。你若练到了家,动起手来活像一团旋风,对手还来不及眨眼就被砍成了一颗烂红石榴,包管你威震江湖,谁看了都恶心。”胡彦之耸了耸肩。“更要紧的是:这路刀法乍看之下,与你那便宜师父的“皇图圣断刀”颇有些相类,都是运使如风,直如行云流水一般。此后你跟人动手便使这一路刀法,招牌晶晶亮亮,决计不会砸锅。”   耿照对“刀皇传人”的话题兴致缺缺,扛着刀往树下一坐,抖抖湿透的衣襟散热纳凉。   “这刀法总有个名目罢?哪儿学来的?”   “呃,这个嘛……是我跟西山道一个猎户学的,他有个外号叫“猎王”,我的追踪术便是猎王的正宗嫡传。除了追踪术缩地法,我还跟他学了这路刀法,叫……叫这个……是了,就叫“无双快斩”。”   “哇,是谁取这么俗的名字?”   “啧,你个小毛孩懂什么?这是庶民风格嘛!你不知道,西山道的熊可厉害了,站起来足足有两人多高,弓箭陷阱若一时不能取命,就换猎人倒大楣啦。于是猎王创制了这套“无双快斩”,万一遇上熊罴,弓箭射尽、标枪投完,拔出双刀上去一阵乱砍,那是连熊也怕你啊!”   “……真是这样么?”   “哎呀,这不重要。总之你好好的练,这门武功虽然难学,所幸你资质甚佳,又遇上我这个百年难得的名师,这几天辛苦一些,勉强也能凑合。”   耿照笑道:“老胡这话不对。我虽没练过上乘武学,也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没有几年、乃至几十年的功夫,练什么都不会有成就。再说又何必急在这几天?我年纪轻轻,来日方长……”话未说完,语声忽落。   只见胡彦之双手抱胸,举目望远,罕见地敛去了笑容,神情十分凝肃。   “没时间了,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否则将有性命之忧,更会为他人带来意想不到的灾祸。”他回过头来,被夜色映蓝的面孔青得有些怕人,明明轮廓还是那个开朗豪迈的大胡子老胡,阴沉的神色却判若两人。   “三天之内,你定要离开白日流影城,逃得越远越好!”   第二十折 漱云朱蜜,紫蝶采香   两人对望良久,耿照才开口问。   “你是说笑呢,还是认真的?”   “好话不说第二遍。”老胡耸了耸肩,起身松筋扭颈、活动肩臂,笑道:“喂,天快亮啦,咱们再来打过一回。这次不把你打得哭爹叫娘,以后便换我喊你一声“老耿”。”   “你可要说到做到啊,小胡。”   胡彦之果然说到做到。   两人一直打到天亮,胡彦之的速度较之前快了岂止一倍,刀刀挟着浑厚的内力,全都砍在耿照鞘上。这是一场内力与体力的比拼;到后来,耿照根本顾不上攻击,须双手合力才能架住他一砍。老胡一刀比一刀更快、一刀比一刀更沉,刀势连绵不断,钝重的轰击声伴随着荷塘急雨般的碎点节奏,在半个时辰内从未停过……   激斗之间,胡彦之一声大喝:“着!”   铿的一声激越清响,两刀断成四截,木鞘凌空撞碎,扭曲的铜件与无数木屑应声爆开。耿照整个人被震飞出去,和身摔进一小丛灌木里,落地时汗水飞溅如洗,仿佛刚从水中捞起一般。   他以断刀拄地,挣扎站起,双臂不听使唤地颤抖着。   胡彦之也是大汗淋漓,随手把断刀一扔,掀衣抹汗,大笑道:“痛快!学武就是这点好,当真痛快!”耿照却一脸苦哈哈的,挣扎着爬到树荫下,倚着树干支撑疲软的身体:“哪里痛快?是揍完人通体舒畅么?”   胡彦正色道:“小耿,我在江湖道上也算是一号人物了,方才全无留力,铁了心往死里砍。这都砍你不死,你应该要很开心才对,堪称进步神速啊!若非遇上我这位名师,谁能在一夜间办到?”到院落一角的井栏边打水,抄几口饮下,提桶自往头上一浇,“嘶--”窜起阵阵热气。   他又将木桶缒入井中,满满打了一桶。耿照心中一阵不祥,动念欲起,谁知身体却不由自主,腹肌、肩背紧绷得像要抽筋似的,才一用力便痛得坐了回去。胡彦之像洗马般整桶水泼来,淋得他湿发披面,浑身狼籍。   “很痛快吧?年轻人就是要多运动,放眼星空,胸怀大志!今晚同一时间,我们空中再会。”   ◇ ◇ ◇   耿照一路扶着庭树院墙,龇牙咧嘴回到了寝居,所幸没与什么人照面,不必多费唇舌解释。正自庆幸,忽见院门前立着一名娇俏小婢,远远见得他来,忙不迭地挥手欢叫道:“典卫大人!”   他毫无准备,陡被一唤,臊得无地自容,片刻才想起是二总管的贴身侍婢,名叫时霁儿。横疏影除了就寝以外的其他时间,几乎都花在流影城上,每日少则五、六个时辰,多则七、八个时辰,都由钟阳等随班行走服侍,只有一名婢女照拂沐浴更衣等的女子私密事。   不同于一般闺阁习性,横疏影身边的侍女都做不长,多半服侍个几年,便打发一笔丰厚妆奁,安排她们回故乡嫁人。是以她的婢女不像那些王公宠姬的身边人,会仗着主子的势头作威作福,旁人皆惧。   时霁儿芳龄十五,前年才被二总管选去做丫头,生得一张娇俏可人的圆脸蛋儿,个性十分开朗活泼,是许多执敬司弟子的梦中情人。耿照远远见过几回,还从来没跟她说过话。   “二总管吩咐婢子来服侍典卫大人更衣。”时霁儿嘻嘻一笑,推他进屋内。   同寝的长孙日九早已不见人影,桌上置着一只红漆木盘,盛着一袭迭好的云雁细锦袍,其余如单衣、棉裤、革带等无一不备,还有一双白底厚纳、乌染高袎的簇新毡靴。耿照千恩万谢才把时霁儿“请”出房间,打了满盆的清水拭净身体,快手快脚换好衣服,里外居然无不合身。   时霁儿推门而入,眼睛一亮,掩嘴笑道:“典卫大人换了新衣裳,人都精神了起来。”替他拆发梳理,重新挽了个髻,髻中松松地包着一小块揉成团儿的纱帛,再以绸带扎紧髻根。   “好了!”时霁儿轻声欢呼,将磨亮的小圆铜镜推到他面前。“这下子,典卫大人也像是京城来的贵公子了呢!”耿照恨不得钻进地洞里去,拿眼一瞧,却见镜中之人肤色黝黑,浓眉大眼、衣装精洁,简直是另一个人,半点也不像自己。   时霁儿笑道:“再佩一把好刀,那可真的是威风凛凛啦!”小脑袋一歪,不由赞叹:“二总管的眼光真是好,不只挑自个儿的衣裳好看,替别人挑的也一般好看。”   “这衣服……是二总管替我挑的?”   “是啊!昨儿下半夜,二总管亲自起身挑了这些,让织工吊起来,只说“这里改短些”、“那里收一点”,便教人当场裁量改好,唤婢子送了过来。”时霁儿抿嘴笑道:“典卫大人一定是为本城立了大功,才得二总管这般看重。”   耿照脸上一红,暖意顿生。离开龙口村后,多半是他关心别人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少有人为他这般着想,连身形都深印在脑海里,无须度量便能裁缝合身;想着想着,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候的长生园,日日盼着山道尽头忽现一抹苗条娇影,那美丽和气的大姊姊又挽着盛了瓜果糕饼的小竹篮,来陪自己游戏说话。   “二总管另为典卫大人安排了一处独院,请大人随我来。”   耿照自然没有拒绝的份,正要起身,却见长孙日九推门进来。   长孙望着他一愣,失声道:“耿照?”骨碌地咽了口唾沫,神情极是怪异。耿照十分镇定,转头拱手:“能不能麻烦姊姊在外头稍等片刻?我与他说几句就好,不会很久的。”时霁儿极是知机,福了半幅,碎步掩门而去。   门才关上,长孙日九已然憋不住,捧腹大笑:“合着你同世子拜了把子,怎么都穿成一个样儿?”耿照哈哈一声,一拳揍上他的肩膊:“谁跟你一个样!”牵动腰腿肌肉酸处,也疼得哼哼唧唧。两人打闹片刻,耿照心头顿松:“也只有他。不管我变成了谁,日九总是日九。”   长孙日九瞥了他几眼,低头哼笑。   “你今晚不会回这儿睡了罢?”   耿照被说中心事,收起笑声点点头。   “是啊!等安顿下来,我再来找你。”   长孙不置可否,片刻才说:“二总管刚才找我去。”   耿照见他目光中殊无笑意,不觉一凛。   “净问你的事,我一推二五六,都说不清楚。只说你睡觉打呼磨牙,偶尔还偷尿尿。”长孙日九眉头一松,忍着笑一本正经地说。耿照也笑了,揍他一拳:“偷尿尿的人是你吧?我几时干过这等鸟事?”   “咱俩同睡一床,也别分是谁尿的了,好生见外。”长孙凑近低声,神秘兮兮地问:“倒是你。几时搞上了二总管?弄得人家这般牵肠挂肚的,到处找人打听爱郎心思。”   “去你的!小心你的嘴。”耿照又好气又好笑。   长孙日九猥亵地笑了一阵,突然闭上嘴巴,不再说话。耿照明白是分开的时候到了,故作开朗的模样,笑道:“我虽不住这儿了,人总还在城里。等那厢都摸熟了状况,没准能常来找你。”   “二总管问了我很多事,但我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也就不必说谎。”长孙不置可否,转过身去收拾床铺,声音轻描淡写的,听不出什么起伏,最后两句却透出一股肃杀。“此间是非地,自己要小心。”   时霁儿领着他来到一幢独门独户的别致小院,倒比老胡的客舍还更宽敞些。此地距离二总管的别院很近,印象中也是她的休憩所之一,窗明几净、摆设简单典雅,空气似乎浮挹着淡淡的梅蕊清香。   耿照不禁想起当日在响屧亭中,二总管那既腴润又紧致结实的胴体、既优雅又妩媚动人的舞姿,不觉有些晕陶陶的,竟尔心猿意马起来。   卧室的墙上悬着一把墨鞘单刀,耿照浸淫锻造术已久,不加思索,本能地取下观视。那刀甫一出鞘,房中便亮起一泓青光,显是快锐非常;刀锷上有“应化万千”四字落款镌刻,刻成指甲般小小一方,其中“万”字故意镌成草书简体,显是出自城中首席大匠屠化应之手。   “二总管交代,这房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典卫大人的。”时霁儿福了半幅,甜笑道:“典卫大人好生歇息,婢子晚些再来看您。”   耿照赧然道:“姊姊别叫什么大人啦,当真蹩扭得紧。”   时霁儿眼珠滴溜溜一转,笑道:“你年纪比我还大呢!还不是叫姊姊什么的?”   耿照不觉失笑,想了一想,道:“好罢,以后你就叫我耿照,那我叫你什么?”时霁儿道:“二总管都喊我霁儿。不过若有旁人在场,我还是得喊“典卫大人”,要不,二总管知道了肯定生气的。”   “一言为定。”耿照笑道。   “那我走啦。中午再来给你送饭!”   时霁儿蹦蹦跳跳去了,偌大的房里只剩下耿照一人,静得有些空冷。他平日里劳碌惯了,一下子没了顶上人使唤,反倒不知该做什么好,怔怔坐在桌畔,仔细把玩着那柄屠化应亲铸的碧水名刀,不知不觉消磨了一个上午。   正午时分,时霁儿果然提着食盒来了,手脚利落地布菜盛饭,服侍他用膳。耿照颇不习惯,见桌案上四菜一汤、有肉有鱼,咋舌道:“这么多菜,我一个人怎么吃得完?你也一起来吃罢。”时霁儿圆睁杏眼,娇嗔道:“那怎么行!没规矩。”   身旁紧挨着一名娇俏可人的妙龄少女,一双妙目盯着自己吃饭,耿照浑身都不对劲;想了一想,将大半碗饭倒入汤碗里,用调羹往盘中各舀一匙菜掺和,却把剩下的小半碗饭及干净的牙箸都留给了时霁儿。   他拉过一张鼓腹圆凳,将凳面拂拭干净,笑道:“你也一块儿吃罢!我吃这碗就好。”端起汤碗搅和饭菜,稀哩呼噜的吃了起来。时霁儿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了半天,忍不住噗哧一笑,掩口坐了下来:“你这人,怎么这么有趣!”   耿照笑道:“从前在铸炼房,大伙儿都是这样吃的。干饭难以吞咽,吃不快,拌了菜汤能多吃几碗。”时霁儿笑得直打跌,掩嘴道:“哎哟,又不是喂牛,吃这么快做甚?”   “几十个人吃一锅饭,慢些便抢不到啦。”   时霁儿托腮看他扒饭,转眼便将见底,轻轻叹了口气,举箸往他碗里夹了几筷菜肴,瞇眼笑道:“那你吃慢些,我可抢不过你。”一边替他添菜,自己也小口小口吃了起来,模样倒像个老气横秋的小姊姊。   “霁儿,你不用服侍二总管吃饭么?”耿照突然问。   时霁儿叹了口气。   “二总管正忙着,没空吃饭,在给四大剑门写信呢。你在不觉云上楼大大露面,只怕镇东将军府一逮到机会,便要生事。二总管说:“亡羊补牢,时犹未晚。”不先给四大剑门一个说法儿,到时腹背受敌,可就大大不妙。”   耿照心中歉疚,默默放下碗匙,食欲顿消。时霁儿陪他坐了会儿,才收拾碗筷离开。   往后三日,时霁儿按时送来三餐,陪他同吃;耿照下午睡得饱足,夜里便随胡彦之寻僻静处练那“无双快斩”,一练就是一整夜。无招无式的无双快斩固然是奇,胡彦之的教法更是奇中之奇,没有废话、不浪费时间,直接从对打中锻炼技巧。   到了第三天清晨,两人舍去钢刀,改以粗大的硬木过招。   “你的攻击我已经挡不住啦。”老胡一抹额汗,笑容既豪迈又满足:   “我没把握在全力施为之时,能够不伤到你。改用木头还是周全些。”   耿照精神大振,哥儿俩又练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停手,各自回屋歇息。   他在屋里呆坐了三天,既等不到横疏影召见,又不敢到处乱跑,越等越是心浮气躁,暗自焦虑:“那晚二总管不让我说话,这几天又悄无声息,莫非是真恼了我?”捱到傍晚时分,忽听院里传来细细哼歌声,却是时霁儿提早送晚膳来。   “霁儿,我……我想见二总管,有些话我想同她说。”   时霁儿略微停顿一下,才又继续摆布饭菜。   “还是别了罢?二总管两天没睡啦,现下正在歇息。”   两昼夜未曾阖眼,显然妖刀之事的后续处理十分棘手,远超过耿照的想象。时霁儿叨絮着:“……赤眼妖刀是要交给埋皇剑冢的萧老台丞,还是留着应付镇东将军府的索讨,得先掌握足够的情报;主上坚持留下天裂妖刀,给那个叫阿傻的怪小子用,如何才能向武林道上交代,也得打通许多关节。还有另一把万劫妖刀据说遗落在本城附近,这几日巡城司的兵马分作三班,日夜不停地外出找寻,每一班都要向二总管回报,由二总管在执敬司的巨幅地图上逐一标示,缩小范围……”   耿照捏紧拳头,发出轻微的喀啦声响。   赤眼专克女子,既不能交给埋皇剑冢,更不能落到岳宸风这等人的手上,否则一有人抱持邪念,将导致无数女子受害;妖刀对刀主只有戕害,绝无裨益,阿傻身子瘦弱、指掌已残,更不能让他拿天裂去挑战岳宸风!   还有万劫。一旦离开了寸草不生、鱼虾难存的无生涧,无论是谁碰了那把刀,都将造成比碧湖更大的灾害,届时又该如何收尾?   (全怪我。这一切……全都是我的错!)   累积多日的焦虑、彷徨与自责,倏地爆发开来,耿照仿佛看见二总管伏案操劳、花容消减的模样,没来由的一阵心痛,霍然起身,头也不回的冲出房间!   时霁儿慌忙叫道:“哎!耿照,你……你去哪儿?”   “我找二总管去!”语音未落,人早已不见踪影。   ◇ ◇ ◇   凭着直觉,耿照并未前往执敬司或二总管的书房挽香斋,而是奔向那晚他带着老胡、染红霞等入城时,钟阳领他们前去的那座偏院--过去耿照烦恼时,也不希望在众人眼前晃荡,宁可躲在一个安静不受打扰的地方,独自一人沉淀面对。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和二总管说什么。或许是一句抱歉,或许是求她亲口原谅,或许能利用琴魔前辈残存的些许记忆,为关爱他、照顾他,却因为他的胆大妄为而身陷风暴的二总管排忧解难--   七品典卫的头衔此时发挥了作用,他飞奔如电,沿途却无人敢阻。二总管的偏院左近一向不受打扰,连侍卫岗哨也无,耿照冲过了空荡荡的曲折回廊,双掌一推,砰的一声,两扇朱红门扉弹了开来,忽然一阵热气扑面,小小的画堂之中白雾缭绕,如烧水烟。   耿照心头一惊:“莫不是失火了?”挥散水雾一跃而入,到处不见她的踪影,那热腾腾的雾气却是由一扇画屏之后冒出来的。他三步并两步绕了进去,雾气更浓;奋力挥开满目蒸腾水气,不觉一怔。   屏风之后,置着一只椭圆形状的大木桶,横疏影全身赤裸,闭目浸于桶中,那蒸腾的浓浓白雾正是来自桶中水面,光看便知水温正热,浸得人通体舒泰。   她放落浓发,被濡湿的发束一绺绺垂落在木桶之后,两条雪酥酥的细直藕臂搁在桶缘,裸露出肤质细润、线条姣好的腋窝来,腋下光洁,令人忍不住想凑上去轻咬一口,细细舔舐;微波之上,耸出一对白腻的浑圆半球,水珠沿着饱满的弧面滑落,水下隐约两点细嫩乳梅,淡淡的浅橘色酥柔粉润,乳首昂然尖挺,亟欲翘出水面,十分动人。   耿照看傻了,一时说不出话来。横疏影似是疲惫至极,粉颈倚着桶缘向后仰,巧致的下颔微微抬起,丰满已极的硕大胸脯起伏有致,伴随着一阵轻细微鼾;适才耿照破门而入,居然都没将她惊醒。   待得片刻,温泉热气从敞开的门窗逐一散去,桶里的娇躯更是一览无遗。   横疏影个头娇小,或许因为擅舞之故,双腿比例极为修长,两条粉光致致的笔直玉腿交迭在桶中,腿心夹着一团白皙饱腻的浑圆隆起,乌黑的细毛在水中飘散,不住轻轻晃荡。   耿照忍不住“骨碌”一声,喉头滑动,只觉面红耳热,不敢多看,正要轻轻倒退出去,忽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把清朗浑厚的嗓音透过屏风,高声叫道:“启禀二总管,我是钟阳,有急事求见!”   横疏影嘤宁一声,还未睁眼,犹带鼻音的滞腻嗓子无比娇慵:“是……是这一班的搜索回报么?呈进来。”揉揉额角,正欲起身,忽见耿照僵立在桶前,赶紧掩胸坐下,“哗啦”溅起大片水花。   钟阳推门而入,本想将书报放在桌上便走,突然听见屏风后水花四溅,警觉道:“二总管还好么?我唤霁儿前来。”横疏影定了定神,双颊潮红,也不知是羞是怒,抑或被温泉浸得有些晕陶,一手掩胸,一手遮着腿心,示意耿照噤声,提声道:“没事,不用忙。你先下去。”   她生得娇小,柔荑自是十分纤细,想掩住两只浑圆丰满的傲人玉乳,简直是欲盖弥彰。耿照动都不敢动,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下身却不听话地勃挺起来,裆间撑得又胀又痛,隐约浮露出怒龙的形状,顿时尴尬不已。   横疏影面上一红,又好气又好笑,总算她心思机敏,咬了咬唇珠,从容应答。   “我在沐浴,不想被人打扰。你先回挽香斋,我少时便来。”   钟阳虽觉有异,到底不敢拂逆她的意思,只得映道:“属下告退。”脚步声动,随即传来门轴旋转的咿呀声响,屏风内的两人都松了口气。   横疏影咬着樱唇,似笑非笑地瞪他一眼,眸光又狠又娇,衬与雪靥潮红,耿照只觉平生所见女子,未有如许明媚者,不觉一怔。忽听钟阳叫道:“停……停步!”一阵急促步伐,镂窗朱漆门扉“碰!”又被推了开来,来人不理钟阳阻挡,大步而入,寒声道:“二总管要见我,凭你也敢阻拦!”   钟阳似是吃了一巴掌,沉声道:“世子明鉴。二总管正在洗浴,这般硬闯,似是于礼不合。”耿照心中一沉,暗忖:“居然是他!”   只听独孤峰冷笑道:“你们这些个小狼狗见得,偏就本座见不得么?我呸!”啪的一声,似又重重掴了钟阳一记。横疏影对耿照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可妄动,提声道:“世子有什么事,能不能等我出去再说?”   独孤峰冷笑:“方才下人回报,说耿照那小子往二总管房里来啦。我怕生出什么意外,这才来看看。二总管屏风之内,总不会还有一条小狼狗罢?”钟阳呼吸声粗浓沉重,还夹杂着些许清脆的喀啦轻响,想是愤怒已极,若非碍着世子尊贵,只怕便要动手。   横疏影进退维谷,又担心他年轻气盛,控制不住脾气,隔空吩咐道:“钟阳先下去。这里没你的事了,世子是自己人,不会不知道本分的。”他还待分辩,横疏影嗓音一紧,冷然道:“出去!你不听我的话了么?”钟阳不敢违拗,悻悻然退了出去。   独孤峰没想到她今天居然这么好说话,益发认定她心中有鬼;屏风之后,必有玄机。   他觊觎这名昔日父亲的宠姬、今日流影城的当权者已久,从少年时第一眼见她便色授魂销,难以忘怀。但横疏影对他总是不假辞色,外表虽是酥媚入骨,却连些许甜头也不给尝。独孤峰于是深恨起来,一逮到机会便与她为难。   独孤峰清了清喉咙,哼笑道:“二总管若要人洗背抹身,不妨来找我,何必找这些低三下四的奴仆?传将出去,也不好听。”横疏影冷道:“我没空同你啰皂,独孤峰。你有什么话便说,说完便滚蛋;惹恼了我,我包管你会后悔自己今日的鲁莽与无礼。”   她这几句话说得平平淡淡,却自有一股慑人威仪。   独孤峰悚然一惊,额汗涔涔,忽然恼火起来,厉声道:“横疏影!你既是婊子出身,妓寨娼寮干的什么勾当,还怕人说么?老头子两腿一伸后,流影城决计不会落到你的手里。这片城池、领地的主儿是我,你想有个地方安享晚年,趁早服侍得我欢喜些,不定我会尽释前嫌,也纳你做一名小妾。”说着尖声笑了起来,嗓音忽地拔高拔尖,毫无预警,宛若鸱鸮。   横疏影冷笑。   “你连父亲的姬妾都敢染指,传将出去,还想保住爵位功名么?”   “你有什么好打算的,横疏影?”独孤峰尖声大笑,笑得全身颤抖:“老头子年轻时纵情酒色,这十几年来早已不能人道,人尽皆知。他身强力壮之时,尚且不能让你一举得男,你白守了十年活寡,还想生出个嗣子来、谋夺白日流影城的基业么?不如替我生罢!”   横疏影一言不发,只听得哗啦一阵水声,似是她怒极打水,溅得一地湿滑。   独孤峰从未骂得她还不得口,益发得意洋洋,肆无忌惮。“你也旷了十多年啦,寒夜孤枕、寂寞难耐,在执敬司养了忒多小白脸,还不是想男人?你趁早认份,遂了我的心意,我肯定待你不薄。”   横疏影轻笑起来。   “你跟云锦姬也是这么说的吗?”   独孤峰面色“唰!”变得煞白,颤声道:“你……你胡说什么?我……她……”   横疏影淡然道:“我有洁癖,衣、食、住、行无不求精,挑选下属也一样,文武兼备以外,也要长得体面,仅此而已。你选婢女侍妾,岂会不辨美丑?记着:不是你所思所想卑鄙下流,旁人也同你一样!”   独孤峰恼羞成怒,尖叫道:“你莫做贼喊抓贼!带我拿了那厮,再将你俩赤条条的绑作一处,教你这淫妇去游街!”一把推开屏风,却见横疏影独自缩在木桶中,只拿一件晨褛掩住桶面,避免水下春光外泄,四周却空无一人。除了那只木桶,仅有一座披满衣物的黄梨木架,更无衣橱木柜等可供藏身。   他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横疏影掩着胸脯,冷冷说道:“我数到三,你立刻给我滚出去,主上便不会知道这件事;要不,我敢保证你和云锦姬绝对有事。一!”独孤峰如梦初醒,吓出一身冷汗,心知自己闯了大祸,更有把柄握在她手里,不敢撂狠,转头落荒而逃。   “还有,”横疏影冷峻的语声透出屏风,仿佛索命阎罗:   “出去时把门戴上。”   砰的一响,朱漆镂花门重重关上。失魂落魄的脚步声跌跌撞撞,片刻便走远了。   横疏影背靠桶缘端坐不动,过了一会儿才拍拍浸湿的晨褛,耿照猛然冒出水面,大口呼吸。“嘘--”横疏影伸手比着丰润的唇瓣,示意他不要发出声响,纤细修长的左手食指往前一探,轻轻柔柔地按着他的嘴唇。   耿照大口吸气,朦朦胧胧之间,只觉唇上一点腻润肤触,忍不住张口轻咬。横疏影“嘤”的一声,咬唇忍着呵痒笑意,雪白的身子微微颤抖。   那木桶不算宽大,容不得两人并坐,横疏影借着说话引开独孤峰的注意力,先让耿照坐在桶底,自己再跨坐上去;两人动作极轻,再加上独孤峰粗心大意,居然没有察觉。   她浑身赤裸,一双修长笔直的纤细美腿分跨耿照腰际,饱满浑圆的耻丘抵着他的裤头,陡觉一物顶了上来,坚硬滚烫,隔着粗糙的裤布摩擦着她娇嫩的阴户,不觉有些心慌,双手撑着桶缘便要起身;谁知稍离些个,心底顿觉空虚,犹豫之间,腴润的小腰已被一双有力的手掌拿住。   耿照身子发热,脑袋里烘烘然一片,双手一触及她滑腻的肌肤,便再也放不开,一股莫名的欲念自身体深处沸滚起来,难以遏抑,忍不住低头啃吻她雪腻的乳肌,一手攀上浑圆巨硕的左乳。   横疏影的乳房饱满硕大,乳质却极其绵软,仿佛盛装着乳浆的细绸袋子,腻润的乳汁泌出极细极细的网眼,填补了每一处肉眼难见的微小孔洞,以致触手丝滑,令人爱不忍释。因为极具份量,乳房的下缘沉甸甸地坠成了完美的半圆形,乳肉滚溢出乳房的根部,累累地迭在结实苗条的胸骨下,身胴极细,曲线毕露;乳房却浑圆饱满,大如垂架熟瓜,浆饱汁甜,充满黏腻手感。   她乳房虽大,乳晕却只有铜钱大小,色泽浅润,光滑无比。耿照握着她的左乳恣意揉捏,细绵柔软的乳肉溢出指缝,怎么抓都难以握实;揉着揉着,忽觉掌心磨着一点硬蒂,微微放开些许,饱满的乳廓猛地一颤,却见乳晕微微勃挺,翘起一枚指天椒似的淡色乳蒂。   整只乳房从侧面看来,宛若饱满欲裂、熟透了的花椒子,尖、翘、圆、饱兼而有之,竟是名符其实的“椒乳”,形状既美,手感又是极佳。耿照揉得兴起,忍不住低头去衔,轻啮着柔嫩的乳头一拉,乳形陡被咬得尖耸起来,柔软到了极处。   “啊、啊啊……不……不要……”这一切都按照横疏影的脚本进行着,然而双峰失陷的一瞬间她突然害怕起来,乳尖上既酥麻又刺疼的美妙感觉十分陌生,她本能地闪躲推拒,软弱无力地挣扎着。   这样的挣扎令耿照加倍兴奋,他不顾她小手的推拒拨弄,尽情揉捏着那对醉人的柔软双峰。   与黄缨结实坚挺、充满骄人弹性的巨乳不同,横疏影的乳房嫩如水掐豆腐,滑腻如脂,偏又大得令人咋舌,白皙如象牙的乳质肌肤透出淡淡青络,仿佛不堪如此饱实沉甸,即将瓜熟蒂落;只消用指腹轻轻一掐,乳瓜便无法控制地在掌中恣意变形。那是足以激起雄性兽欲的娇嫩细柔,令人心生怜惜之余,又忍不住蹂躏再三。   横疏影剧烈喘息,湿发紊乱、双颊娇红,柔弱的模样与平日的高高在上有着天壤之别,更加诱人侵凌。耿照紧搂着她的小腰,从她的颈侧一直吻到胸口,唇上的细密胡根硬如尖毡,刮得她又痒又疼。   她怕得不停发抖。   那带侵略性的阳刚魅力令横疏影意乱情迷。他铁一般的结实臂膀、粗暴又温柔的啃吻,还有一直弄疼乳房的揉捏方式……她发现自己可能无法完美执行计划,软弱的挣扎顿成惊慌失措的抗拒。   “不要……不要!放……放开我……”   她抡起粉拳捶打他胸膛,扭动娇躯以避免双峰沦陷,进行徒劳无功的挣扎;修长的双腿紧紧夹住耿照的熊腰,不让他褪下裤衩……木桶里水花四溅,激烈的肉搏带着浓烈的情欲与挑逗。   失去理智的少年突然狂吼一声,松开了怀里的赤裸美人。   横疏影抱着胸娇娇喘息,还未会过意来,耿照忽然抓起浸湿的粉紫色薄纱晨褛撕开,将白皙的失神美人一匝一匝的缠了起来!那晨褛质地轻薄,故意裁成曳地数尺的宽大形式,横疏影抱胸曲膝、拱腰翘臀,从鼻下到踝上,被裹成了一只曲线玲珑、窈窕诱人的粉紫蝶蛹。   层层包裹的淡紫纱子迭成深浓妖艳的靛色,匝绕而起的隙缝间透出酥白雪肌,既像一具迷离艳尸,又充满女性肢体的动人魅力。   耿照将她一把扛起,涉水跨出大木桶,湿淋淋的来到榻边,将她脸下背上的摆成了趴卧的姿态,膝盖抵地,被湿褛裹成一束的蜂腰压上榻席,两瓣雪臀高高翘起,毫无反抗之力,只能等待临幸。   横疏影吓坏了,这才开始扭动挣扎,呜呜出声。忽听一声裂帛响,股间一凉,缠着美臀的褛纱被撕开,肥美的阴唇湿润无比,被鸡蛋大小的光滑钝尖抵着分了开来,一条滚烫坚硬的巨物一点一点挤开她的窄小紧凑,裹着黏腻的泌润长驱直入。   她睁大眼睛却叫喊不出,浑身紧绷,被裹住的双手抓紧巨乳。那挤开深入的异物感仿佛无休无止,不断插进娇躯深处,一直深入、一直深入……   正以为被贯穿的当儿,那硕大的前端已抵着一处又酸又紧的奇怪之处,耿照抓着她的腰开始耸动,满满的、结实的抽插着,每一记都带出一小注半透明的白腻浆水,然后又挤着咕噜噜的细小液泡深深插入--   横疏影拼命摇头呜咽,浓发散在榻上,裹住嘴巴的细纱间渗出香涎,腰肢像痉挛似的上下弹动。   “嘶--”的一声,她背脊一凉,缠布被撕到了腰间,横疏影仰头娇吟,终获自由的双手不但没有反抗,反而撑着席垫仰起上身,饱满沉坠的乳瓜前后摇晃,不断撞击着细细的藕臂。   偶一回头,见耿照不知何时已褪去衣物,露出一身精壮结实的古铜色肌肉,光滑的年轻肌肤布满汗珠,线条起伏利落,充满男子气概;慌乱中一瞥,心头不由得一阵小鹿乱撞,膣里更是死死掐紧,挤出大把淫水,顿觉他每一下都捣得娇嫩的肉壁满满撑开,由外而内,仿佛贯穿她的娇躯,又疼又美。   “轻……轻点儿!好……好深!呜呜呜呜……”   耿照捧着她缠满紫纱的圆润美臀,低头见股沟间裂开一条布缝,肿胀的阴唇沾满黏腻淫水,狰狞的怒龙拉耷着一圈粉色嫩肉,凶猛进出。两人交合处晕开大片水渍,失载的液珠伴随着冲击四散飞溅,沿着纱布点滴落下。   她双手胡乱揪着席枕,叫喊声既妩媚又淫乱,夹带着些许哭音。   “呜呜呜……好满……好胀!不行了,快……快放开我……呜呜呜呜……”   耿照反手抓着她踝间的纱褛一扯,将最后的缠布撕开,端起一条美腿架高,但见纤长的足胫末端,肉呼呼的香滑小脚不住摇晃,玉趾娇娇蜷着,代表主人正美得高潮迭起;粉酥酥的阴部大开,被插得汁水淋漓,唧唧有声。   横疏影骤失重心,小手一软,改以手肘撑地,她自幼勤练舞蹈的曼妙身段一览无遗,硕大柔软的雪白胸脯整个压上榻席,如水蛇般下腰,圆臀高高耸起。   耿照挺腰一勾,龙杵上感受强烈,似将爆发,进出更加凶狠。   横疏影忽觉膣中的巨物猛地又胀大了些许,更粗更硬,更火热烫人,花心里酸得死去活来,手足发软,心魂儿都快被勾出天外。这是她从未经历过的滋味,既是销魂又是害怕,摇着螓首哭叫道:“啊、啊……不要……不要了!姊姊……姊姊不成啦!啊、啊啊啊啊--”   耿照忍着一丝泄意,将她的左腿放落,双手绕至身前,满满攫住上下摇晃的巨硕乳瓜,猛将她抓得直起身子。横疏影按住他的手掌,不自觉地摆动蛇腰,翘臀迎凑,股间被撞得“啪、啪”作响,喘息、呻吟也随撞击的节奏断成一片急促短音,宛若哭泣。   她体质极是易汗,浑身水滋滋的滑不溜手,耿照一边加速挺动,一边疯狂揉搓她的娇乳,挤滑得液珠飞溅,丝毫不逊于淫水狼籍的股间大腿。   突然掌心一滑,横疏影娇声惊呼,整个人脱出掌握,向前趴倒。耿照及时抓住她的腰,那趴低的角度与昂翘的龙杵恰成逆角,膣户给硬生生扳成了水平方向;耿照乘势箍紧,向前一轮猛攻,插得横疏影尖叫起来,手足瘫软,娇小的身子就这么挂在他掌间,痉挛地一抽一抽,半晌才气息奄奄,回头娇喘:   “你、啊……你……坏蛋!弄……弄死人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忽然失声尖叫,浑身绷紧,娇嫩的膣户里猛然一缩,耿照再也忍耐不住,射得热浆滚流,汩汩溢出。两人脱力趴倒、交颈侧卧,一阵浓重倦意袭来,耿照本能将佳人抱了满怀,臂弯里紧箍着沃腴的硕大嫩乳,湿滑的乳肉溢出臂围,宛若两团刚揉进了温热乳浆的细粉雪面。   横疏影睁着朦胧失焦的美眸,胸脯剧烈起伏。   她浑身上下覆着一层细密薄汗,连噘起的唇上都沁满晶莹汗珠,白皙的胴体遍布彤艳艳的玫瑰色潮红,有的是指印、抓痕,也有胸口、面颊等处浮现的高潮余韵,艳丽动人,美不胜收。   这一切原本都在她的计划之中。   借热水雾气施放的“漱云香”,及桶中温泉添加的“朱蜜散”,单独遭遇均对人无害,掺合起来却是一帖专门对付男子的催情剧药“玄都采华液”;适时安排霁儿、钟阳等人发挥作用;就连独孤峰那蠢货也是一煽即来,半点不费力气……   她的胴体充满魅力,没有男人可以抗拒;况且,耿照又对她甚有好感。稍微加强一下他的愧疚,向他吐露些许心中的烦恼,很快就能突破单纯少年的心防,得到她想要的。自与长孙日九谈过之后,她就明白耿照保守秘密的决心,必须采取极端的手段才行。   --“不择手段”,一向是姑射中人完成任务的不二法门。   但与耿照春风一度的结果却远超过她的想象。   十年来,全心投入流影城的建设,殚精竭虑、夙夜匪懈,默默忍受外界的异样眼光,以及种种满怀恶意的蜚短流长……让她变成一名对床笫之事惊惶失措的笨女人了么?为什么像交媾这样丑陋而肤浅的行径,会让她快美到几欲发狂?   她的身体还在发麻,紧并的双腿之间,被抽插得肿胀娇红的阴户里,正慢慢淌出微温变稀的阳精,弄脏了白皙美丽的大腿。横疏影抱着少年结实的臂膀,娇慵无力地偎着他厚实的胸膛;在坠入梦乡的前一瞬,泪水悄悄滑落面庞,连她自己也没发现。   封底兵设:天裂刀   【第四卷完】   第五卷 青锋赤炼   内容简介:   四府竞锋,局势险峻。横疏影正自费神之际,青锋照来人、献剑--更是其一脉最高杰作“钧天九剑”之一,这其中是何因由、有甚图谋?   东海七大派齐聚流影城,却怀着一般心思,所为何事?赤炼堂大太保不请自来,带来六柄断剑与一桩他亲眼目睹的屠戮血案:“那柄刀的刀锷以上,只是一团火焰!……所经之处,无一物不在燃烧,就好像……就好像是炼狱一般!”   第五把妖刀现世!它有何异能,又将带来何种浩劫?   第二十一折 流霞春戏,祸起青衣   耿照缓缓睁眼。   满目金针碎流霞。床屉间浮光含晕,不觉已到黄昏时分。   他渐渐习惯透入月洞床架的刺目晖亮,室内景物逐一现影,视觉以外的其他感官也次第苏醒。他将鼻端埋入她汗湿的浓发,只觉一阵梅幽之间,隐约透出潮温的肌肤香泽,混杂了乳滑、腋润,以及白麝香一般的爱液气息,淫靡而诱人。   横疏影天赋异禀,膣内的气味异常甘美,越往深处越是幽甜,一沾上指尖便盘绕不去,初嗅时香气直钻鼻内,清冽处如血口渗盐,又似无数尖针细攒;再闻片刻,香气却半点不散,深迭层垒,既馥郁又清幽,梨汁兰液差堪比拟,然而比之于玉体泌出的香滑温润、液丝剔莹,又多有不及。   她的嫩膣鲜滋饱水,交媾时被粗大勃挺的阳物深深插入、用力刨出,淫汁溅满榻席枕被,兰麝般的爱液香气满室蒸腾,中人欲醉。耿照嗅得几口,不禁心猿意马,还残留着快美微倦的身体慢慢醒了过来。   横疏影背着他侧卧榻上,耿照右臂穿过丝缎般的浓发,任凭玉人倚颈枕颔,稳稳托住她巴掌大的秀美娇颜;左臂却环住她曲线玲珑的胴体,满满抱着她雪腻的乳峰,箕张的五指攫住甜瓜似的右乳,乳肉溢出指缝,难以握实。另一只左乳如堆雪般塌覆下来,沉甸甸地压上左掌,将黝黑的拇指丘埋入一条深沟,益发衬得乳脂酥白,美不胜收。   耿照闭上眼睛,若有似无的转动拇指,粗糙的指腹如陷奶酪,于一团柔腻中抚出乳沟的深邃、乳廓的浑圆、乳峰的绷弹紧致,以及根部如褶囊迭溢的肥软……   一只前端如椒实般尖翘,通体又圆饱如瓜的骄人巨乳在他脑海中倏然成形,细小的乳蒂嫣红勃挺,耿照想起将它含入口中时的坚硬光滑,轻轻啮咬时又是如此柔嫩弹牙,伴随着怀中玉人的颤抖呻吟,下体猛然硬起,从她雪面般的臀股间悍然挤入,被紧并的双腿夹个正着。   狰狞的巨龙擦刮着敏感的大腿内侧,横疏影“唔”的一声微微发抖,倦慵的鼻音又娇又腻,似也醒了过来。人还未开口,耿照顿觉杵身一阵潮润,一股温凉液感自她腿根蔓延开来,不知是初醒即汗,还是蛤中又淌出水来,一时欲念大盛,便要翻身挺入她腿心嫩处。   横疏影娇躯乏力,兀自迷迷糊糊的,两片嫩唇忽被一枚鸡蛋大的圆钝巨物挤开,窄小的蛤口硬给嵌入了小半截,宛若拿磨圆的黄铜棍头撑开嫩瓤,捅得她又疼又美,忙颤着玉手一把拿住,娇娇埋怨:“你……才一醒来便欺侮人,小坏蛋!”   火热的龙杵一入柔荑,顿觉温凉滑腻。她小小的掌心里捏了把细汗,肤触贴肉紧凑,一被掐着,别有一番销魂滋味。   耿照长长吐了口气,终于确定这不是梦境,自己是千真万确地占了城主爱妾的身子,是平日高高在上、一呼百诺,明艳不可方物的绝世丽人。明明是罪无可逭,不知怎地却不甚害怕,只觉旖旎温馨,说不出的心满意足。   他束紧双臂,怀中的赤裸娇躯扭动着,弯翘如铁的凶物卡入她湿腻的股间,腹背更无一丝空隙。那是曲意承欢、毫无保留的体势,代表适才的荒唐是两情相悦,是她把自己宝贵的身子全交给了他,而非是无端所致。耿照心中一动,温情充满胸臆,不由将她抱个满怀,埋首发间轻唤:“二总管,我……”   啪的一响,横疏影轻打了他臂上一记,混着些许浆滑,听来倍觉淫艳。   “讨打!”甜腻的语声穿透湿发,带着一抹慵懒,可以想见玉人轻咬着丰润的唇珠,一脸又倦又狠的娇媚模样。“占人家身子的时候这般狠,开口却说薄情话!你若不知怎么唤我,以后休想……休想再碰一碰我的身子!”   “以后?”耿照听得一怔,心念电转:   “她还想让我……还想让我……难道这不是露水姻缘,在她心里,我们能有“以后”?”蓦地热血上涌,觉得自己被珍惜看重,在她心目中与众不同。这样的感觉前所未有,欢喜得像要鼓炸胸膛,此刻便要他为怀中的女子而死,怕也是毫不犹豫。他想起晨间禁园的景况,大着胆子欺近她雪润的粉颈,轻声唤道:   “影……影儿!”   横疏影噗哧一笑,打了他一下。“这可不是你叫的。我呀,能做你姊姊啦,小呆瓜!”说着又拿柔腻的手心细细抚揉,生怕打疼了他,边揉边笑着:“不过这个好些了,我不生你的气。”   耿照忍不住面露微笑,福至心灵,抱着她低唤:“姊!”   横疏影闻言一怔,停下动作。片刻,雪白的胴体才慢慢转过来,一双腴润晶莹的修长藕臂温柔地穿过他胁下,小脸埋入他的颈窝,将他抱得满满的,硕大的雪乳自两人胸膛紧贴处挤溢而出,触感饱实匀厚、温软绵滑,滋味妙不可言。   耿照从未见她有过这样孩子气的动作,一时反应不过来,任她抱着,半晌才迟疑道:“姊……姊?”横疏影一动也不动,任性地紧搂着他;过了一会儿,才以鼻音咕哝着应道:“嗯?”   耿照更无疑义,笑着将她抱紧,低头唤道:“姊!”横疏影仰起头,两人四唇相接,吻得心魂欲醉,难舍难分。“我干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玷污了姊姊,就算城主要将我千刀万剐,那也是天公地道。”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开,耿照喃喃道:“明知如此,我半点也不后悔,就像着魔似的,我……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横疏影噗哧一声樱唇微抿,促狭似的一笑。   “好啊,你把姊姊当作勾人魂魄的妖精么?”   耿照慌忙摇头,正急着想开解,怀里的横疏影伸出剥葱似的食指轻点他鼻尖,淘气笑道:“姊姊逗你玩儿呢!傻小子。”顿了一顿,细声道:“就算城主知道了,顶多吃吃飞醋,不会拿你怎样的。”   “为什么?”   “因为他欠我的,可多了。”横疏影寂寞一笑,瞇出满眼泪花:   “豪门姬妾唯一的出路,就是替主人怀上一个男孩儿。若无庶子,别说是荣华富贵,便想安身立命也未必能够。光是这十二年来他没法儿再碰一碰我,已十分对我不住,除了将流影城的一切交我打理,他在银钱田产之上也对我很大方,还曾亲口对我说:“你要是想男人了,尽管去找些年轻力壮、英俊潇洒的哥儿来陪。总之,是我对不起你。”   “我原以为他是说笑,一直没放心上。后来城中流蜚忽起,说我专拣英俊少年入幕,背地里与他们干出淫秽之事,闾丘贯日那老东西猪油蒙心,竟跑去参我一本。   “主上把他儿子叫进城,当众说:“不管她干了什么,都是我准的!谁敢多说一句,我便割了他的舌头!古人徙木立威,你老头年纪一大把了,杀他也立不了什么威信,父债子偿,今日本侯便留下你的舌头!”闾丘弘那太平少爷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逃了回去,我才知道主上是认真的。   “他竟私下跟我说:“我瞧钟阳那小子生得不坏,你眼光倒好,不算坠了我的面子。”听得我啼笑皆非,一下子不知该气恼还是伤心才好。要是我早些看开,免了这十几年来城务缠身之苦,不定已尝遍世间英俊郎君的好处,也算是艳福无边。”   耿照不敢随意插话,只是静静聆听,总觉她的口吻虽有几分戏谑,却隐约透着一丝寂寞。   横疏影拂着他黝黑结实的胸膛,轻道:“你别瞧主上现下的模样,当年在京时,可是独孤皇族中数一数二的佳公子,游戏花丛,身畔常有蝶燕环绕。后来有人想要害他,只得装作贪淫好逸的模样避祸;装得久了,却真成了个酒色缠身的浪荡子,不止消磨了志气,连身子也弄坏啦。”   耿照曾听独孤峰直言其父“十几年来不能人道”,如今得横疏影亲口证实,更无怀疑,只是忍不住奇怪:“不能与女子做……做那等事,又何必养这么多美貌侍妾在身边?光用眼睛看、用口手狎戏,却不能一逞淫欲,岂非难受得紧?”   他于男女之事所知有限,不知怎的忽然在意起自己在横疏影心目中的地位,唯恐贸然提问,为怀中玉人所笑,只得硬生生将疑问吞回肚里。   横疏影浑然不觉,兀自喁喁细语,一双瞇起的杏眼中眸光盈盈,似乎坠入回忆之中。“我十三岁时他替我赎身,纳为小妾,也是那年他替我破了瓜,当时他身子还未全坏,着实恩爱了一阵。后来京里的形势又变,眼见不能待啦!他赶紧向皇上讨了差使,举家迁到东海;临行之前遇上一些麻烦,是我暗中使了力,才得顺利出京。”   她见耿照眼中露出一丝茫然,嫣然笑道:“姊姊我呀,十五年前可是平望都里首屈一指的花魁名伎,嫁与他独孤天威为妾,也算是委身了,能用的人脉关系只怕还胜过那个有名无实的世袭一等侯,你信不信?”   耿照点头道:“我信。旁人怎想我不知道,在我看来姊姊就像天仙一般,便教我为姊姊而死,我也愿意。”   横疏影噗哧一笑,本想轻轻拧他一把,责备他几时学得这般嘴贫,抬眼却见耿照满眼诚挚,才知他不是刻意甜言讨好,而是发自内心,不禁为之一暖,晕红双颊,咬着丰润的唇珠,将滚烫的小脸埋在他颈间。   “你现下尝到了姊姊的好,才说这等话。”   她尖细的下颔枕着耿照的胸膛,低语声幽幽流泄,伴着一阵若有似无的梅香。   “有一天,你会喜欢上其他的女子,她们比我年轻、比我美貌,到时你就会忘了今天说过的话。男人都是会变的,这也没什么。”   “我……我决不会变的。”耿照用力摇头。   横疏影瞇眼微颦,红扑扑的小脸轻潮蒸润。   “那……水月停轩的染家妹子呢?她若是非你不嫁,你要是不要?”   耿照为之语塞。   横疏影淡淡一笑,伸臂将他抱紧,两团绵硕至极的巨大雪乳压上他的胸膛,柔声道:“将来等你本领大成、功成名就,三妻四妾也是稀松平常,姊姊是残花败柳,这一生摆脱不了嬖妾的身份,只能守着这片城山,老死于庄园深处。   “我不求你心里只有姊姊一个,只求你永远对姊姊老老实实,喜欢便说喜欢,不喜欢了便说不喜欢,我俩永不相怨。染家妹子也好,那姓黄的贼眼丫头也罢,你将来还会有很多、很多美貌出众的女子,姊姊都不生你的气。”   耿照听她提起染红霞以及黄缨,心底掠过一抹异样,情思之纠结混乱,连他自己都难以廓清。只是对横疏影的心疼与怜惜却是清清楚楚,丝毫没有迟疑,他将玉人紧紧拥起,缓缓道:“我……我不太会说话。在我心中,姊姊是天仙化人,我永远都不骗你。”   横疏影柔声道:“有你这句话,姊姊什么都够啦。”   耿照默然片刻,忽道:“姊姊,你为何……待我这般好?我只是出身低贱的乡下人,姊姊却……”横疏影双颊飞红,咬唇缩颈,捂着秀美的小脸接口:“却……却将宝贵的身子都给了你,让你这般……这般恣意胡来,是……是也不是?”   耿照脸一红,见她羞态娇美、无比诱人,下腹间一团火热,只得木讷点头。   横疏影定了定神,轻抚他的胸膛,柔声道:“我家里有个弟弟,很小的时候便分开啦,若能活到现在,说不定都与胡大爷一般年纪了。偏偏我只能记得他小不隆咚的模样,小小的脸蛋,小小的胳膊和腿,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我头一次在长生园瞧见你,便想起了他,感觉格外亲切;想我弟弟之时,便去后山看一看你。”   “这呀,便叫做“情苗深种”。说不定姊姊从那时起,就打心里喜欢上你啦。”她忍着笑,故意一本正经地说。   耿照笑了起来。   “我也很想念我家里的姊姊,可不想娶她做妻子。”   横疏影雪靥娇红,咬了咬唇,握起粉拳轻捶他胸膛:“嘴贫!”耿照被捶得一头雾水,片刻才省起自己有口无心,居然说出“妻子”二字,黝黑的脸庞微微胀红,半晌才低声道:“我没多想便说啦,姊姊别恼。”   横疏影咬唇道:“想也没想,才是真心。”沉默了一会儿,正色道:“姊姊可以做你的情人,夜夜把身子交给你,会关心你、心疼你,听你的烦恼心事,却永远不能做你的妻子。”她说得平平静静,仿佛是平日在挽香斋里交代差使似的,声音不起一丝波澜,暮色里听来却格外凄楚。   耿照浑身剧震,胸臆之中热血上涌,忽觉什么妖刀作乱、苍生血灾,全都不及怀里楚楚可怜的绝色佳人于万一。世上多有英雄豪杰,有本领、有武功能对抗妖刀,远胜过一个籍籍无名的乡下小子,而能给姊姊幸福的,却只有自己一个!   --她若能抛弃荣华富贵,我们便找个无人寻到的地方隐居起来……   横疏影眼眶微红,笑着摇了摇头。   “你将来是要做大事的人,而我前半生是个青楼伶伎,后半生已注定是嬖妾的名分,非是我舍不下流影城的富贵,而是不能毁了你的大好前程。”   耿照又是心急,又觉不解:“姊!我只是个乡下小子,为什么你总说我“将来要做大事的”?我--”   横疏影“嘘”的一声,幼嫩的指尖按住他的嘴唇,满目温柔。   “我横疏影爱的,怎能是庸俗之辈?你诚毅果敢,勇于承担,遇事绝不逃避;重然诺、堪托付,有为有守,冷静沉着,再加上头脑清楚,精明练达……这些,都是成就大事的条件,并非是寻常易见。   “武功技艺,后天可得,就算没有独步天下的武学,难道便不能指点江山,傲视群伦?古今开国之君,几人如独孤弋一般,有“五极天峰”的绝顶实力?他们打下的基业,未必便不如白马王朝;其祚绵长,不定还胜于独孤氏一脉。”白皙如鹤颈、曲条滑润的藕臂往榻外一比:   “你才这么高的时候,姊姊便识得你啦!你自幼便是个小小男子汉,我决计不会看错。”   两人相视而笑,交颈并头,顿觉天地不过一榻,满怀俱是春情。   横疏影像猫儿似的伏在他胸前,剥下高高在上的二总管形象,她白皙的胴体格外娇小可人,耿照单臂便能环住,若非她胸前双峰过于雄伟,无论如何挤压、贴紧,仍是溢出两团雪面般的喷香美肉,反成了隔开两具胴体的肥软乳垫。   “老实跟姊姊说……”她甜腻的嗓音里,带着一抹狡黠笑意:“你同染家妹子好过了,是不是?当夜在红螺峪,她中了赤眼妖刀之毒,危在旦夕;你为了挽救她的性命,万不得已,只好夺了她的红丸,做了她生命里的第一个男人。姊姊说的,一点儿也没错罢?”   耿照悚然一惊,脱口道:“是……是她说给姊姊听的么?”却不知染红霞是怎生说的,不知自己在她口里是何模样,也不知那迷离缱绻的一夜,在她说来会是何等形容……情思起伏间,忽听“嗤”的一声轻笑,横疏影缩颈微抿,抬起一张眼波朦胧的秀美小脸,眸里闪着慧黠的光。   “我猜的。”   不理耿照的错愕,她俏皮耸肩,怡然道:“那晚在书斋,我见她行走之际有种微妙的迟滞,须知女子破瓜后身子不适,可没好得这么快。后来听你说起赤眼妖刀的异能,两相对照,便知她极可能因此失贞;而琴魔自重身份,必不欲欺凌小辈,姊姊思前想后,肯定是你这个小坏蛋得了便宜。”   耿照恍然大悟。想到终究是自己直承其事,大大对不起染红霞,不禁扼腕。   横疏影笑着安慰:“你放心好啦,姊姊会为她保守秘密。这些是我自己猜到的,干你底事?据闻水月门下最重弟子贞操,染家妹子将来要做我的弟媳,姊姊又岂能害她?”   耿照面上一红,讷讷道:“姊姊莫笑话我。二掌院是杜掌门的亲传,又是镇北将军府的千金小姐,身份尊贵。我……当日只想救她,不作痴心妄想。”   横疏影轻捶他一记,圆睁杏眼:“你是堂堂刀皇传人,本朝开国元老、一等神功侯的徒弟,论出身毫不逊于染苍群,何必妄自菲薄?”   耿照心道:“事到如今,不该再瞒姊姊。”将胡彦之诈称一事,源源本本说了。横疏影摇头笑叹:“我只道胡大爷信口开河,无伤大雅,不想连这种弥天大谎也说得面不改色,吹牛皮的功夫与胆色相得益彰,堪称艺高胆大。”   “姊姊……不恼我?”耿照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骗人总是不好的。”   “便是刀皇亲自教出的弟子,也未必敢挺身对抗天裂妖刀,更遑论去救岳宸风那种人。你的侠义心肠、果决明快,俱都是光华粲然的珍贵特质,毋须“刀皇传人”的名头增色。”她晕红双颊,趴在他的胸膛上羞涩一笑,柔声道:   “这就是姊姊这么喜欢你的缘故。一想到这些,姊姊……姊姊便忍不住地脸红心跳,你是姊姊心中的大英雄、大豪杰,那日在云台之上,谁也不及你耀眼。”   耿照听得飘飘然的,眼耳颅中一片烘热,见她酥滑的奶脯上微微沁汗,一抹晶莹的液光划过傲人的圆弧,沿着雪白深沟滑落到自己胸前,十分淫艳,蓦地欲念大盛,一把将玉人拥起,翻身放倒在榻上,狰狞怒龙抵着一处湿润温暖的紧凑穴儿,液涌浆滑,仿佛玉蛤吐露;坚挺如铁的龙杵几度自鼓鼓的的饱满花房蹭过,晶亮亮地沾满淫汁,黏闭的穴口微翘着婴儿小指似的嫩芽儿,触感又脆又滑。   耿照闭目仰头,长长吸了口气,低声道:“姊!你这儿……好润!又湿又滑的,又……又紧得厉害。”微一沉腰,钝尖剥开两瓣幼细嫩脂,没入一团娇腻,白煮蛋似的龙首像被掐挤着褪去了壳儿,被窄小的肉壁死死噙住,丝、滑、紧、锐纷至沓来,夹得他又疼又美。   横疏影水量丰沛,油润至极的嫩膣再紧凑,也阻不住排闼而入的粗大凶物,耿照只觉肉菇突破一枚束紧的小肉圈圈,挤入一管温热的窄小鸡肠,肉壁被一寸寸撑挤开来,壁内起伏宛然,仿佛连最细微的一丝绉折都能清楚感受。   横疏影“嘤!”昂起粉颈,一把捉住龙根,娇喘道:“别!别……别这么快,轻些……好疼呢。”稍缓过气来,跨开的修长玉腿轻滑着他结实的臀股,双手搂着他的颈子,粉颊潮红、鼻尖微汗,羞道:“你虽是姊姊这一生中的第二个男人,却是……却是这十几年来,头一个进来的。求求你轻些,姊姊……姊姊好怕。”   耿照心疼起来,然而嫩膣里天雨路滑,泥泞不堪,一不留神又插入了小半截,插得横疏影衔指娇呼,仿佛一头受伤的小鹿。他撑起半身,湿滑的弯翘巨龙徐徐退出,只卡着大半枚肉菇在里头,颤抖抽搐的肉壁紧吮着不放,宛若鱆管。   耿照强忍着一戳到底的欲念,见横疏影纠紧的眉头抒解,看样子真是苦尽甘来,忍不住问:“姊!你里头真的好湿呢,这样……这样也疼?”   横疏影酥胸起伏,好不容易止住震颤,轻捶他胸膛一记,细喘道:“水多……也会疼的。你那……那物事大得吓人,姊姊这么小的人儿,给你死命一插,还不活活疼死?你这狠心短命的小坏蛋!”咬着唇瞪他一眼,眼波却是媚极,膣中液涌如潮,缓缓自交合处溢出。   “来!”她瞇着美眸吐了一口气,轻声道:“姊姊教你。”双手按着他粗壮的腰肢,前后轻轻推送。要他后退时,便以温热的小小掌心将他推开;要他前进时,便以差堪盈握、柔若无骨的浑圆脚跟勾着他的臀股,一边挺起雪白饱满的耻丘,迎凑着将杵身吞入。   耿照仅有半截龙首在她身子里,短短地前后点没,便如小鸡啄米,只觉膣中湿滑更甚、温热更甚,尽管紧凑依旧,却一次比一次更加深入,毫无阻碍。   起初横疏影只以下颔抵紧锁骨,发出猫儿似的轻哼;随着他的动作越轻、进出越快,她渐渐交臂环起一双雪腻乳瓜,身子紧绷着侧向一边,两条雪玉般的长腿不再跨鞍打浪似的指挥他挺腰送臀,而是无助地分跨在他腰畔,玉趾微蜷,随着爽利的抽送不住晃动,娇痴的模样无比动人。   “姊……”他俯下身子,趁机又更深入些:“这样舒服么?”   “好……好舒服……”   横疏影猫儿似的瞇着眼,双手穿过他的腋下,紧扣在他宽阔结实的背上,夹杂着呻吟轻喘的吐息如麝如兰。只是她膣中天生异嗅,抽送间淫水大量涌出,再被体温汗潮一蒸,不仅是榻簟枕褥,连空气里也浮挹着一股甘润浓香,仿佛分裂刚摘下来的厚实兰叶,又似磨碎大量的瓜果芝实,闻之鲜甜、沾之不散,十分催情。   耿照受到鼓舞,精神大振,抄起她雪润的膝弯,将阳物送入大半,一样是轻巧快利的抽送,并不使劲冲撞,交合处传来“滋滋”水声,两人股间溅得湿滑,不住滴下液珠。   “就……就是这样……啊、啊啊啊啊--”   横疏影咬着丰润的唇珠,眼神朦胧如海,唇边黏着几绺湿发,淫靡中别有几分凄艳。受过严格舞艺训练的胴体看似柔弱,却隐藏着惊人的弹性与生命力,不住回应少年强悍有力的入侵。   她呻吟着挺起阴阜,双手从爱郎的背脊滑向臀部,抓着结实窄小的臀股往腿心一摁,在耿照背上留下数道红艳爪痕。   从两人乍合倏分、汁水淋漓的股间望去,她被打湿的耻毛乌浓卷密,覆着薄薄一层磨成匀乳白浆的香麝淫水,黏成一绺一绺的,似乎不经意泄露出美艳少妇长年来耽于城务、几被遗忘的久旷与寂寞,以及正自苏醒的旺盛性欲--   耿照顺着玉手导引,用力一挺,两人几乎同时仰头,勃挺的怒龙直没至底,剧烈抽搐的嫩膣一揪,“唧!”挤出一小股清澈透明的荔汁,两人紧密结合,再无一丝空隙。   横疏影抓紧他的臀股,两只小脚高高举起,不停颤抖,黏腻的膣肉细细掐挤着坚硬的肉棍,从头到尾,巨细靡遗。   “原来……”她瞇着猫眼儿喃喃喘息,断断续续的甜腻嗓音直要诱人以死:   “原来弟弟的……形状是这样的,好粗、好胀……好烫人……”   “姊姊不疼了么?”耿照被箍得异常快美,仿佛内里沟沟渠渠清晰可辨,无比贴肉,却不敢轻举妄动。横疏影娇红雪靥,羞道:“不疼了,好……好舒服呢。男儿那物事坚硬如铁,你又有过人之巨,若不温柔些个,可苦了女孩儿家啦。”   “我以为女子只有破瓜之时,才疼得厉害。”   “傻小子!”横疏影轻捏了他胸膛一把,幼细的指尖拂过他的乳头,耿照激灵灵的一颤,忍不住轻“唔”出声。“你只要怀着疼爱女子的心思,别一径狠命的捣,须细心体贴、温柔密爱,便是破瓜时异常疼痛,女孩儿也能感觉快美的。”   “那我……再来好好疼爱姊姊!”   横疏影惊呼一声,被仰天放倒,轮到耿照抓着她浑圆的雪臀,支起双膝,一下又一下地急耸起来;同样是飞快进出,裹满浆滑爽利抽添,这回却是全根到底,又猛然退出。横疏影下颔仰起,螓首乱摇,陡地失声娇啼起来,一边哀哀埋怨:   “你……你坏!这般……这般欺侮姊姊,弄……弄死人啦!啊啊啊啊啊--”   耿照紧抓着她的臀瓣不放,大大将股心肉掰了开来,插得水声啪啪作响。   横疏影一边扭动,却不由自主举起脚儿,好让他插得更深。耿照索性将她的膝头压上两只巨乳,将好好一名气质温婉的如玉佳人压成了一只嫩蛤抬起、粉腿大开的小雪蛙,迭着她的大腿与腰肢,一并抬离席簟,原本向前推送的巨大阳物改弦易辙,由上而下深深插入。   他紧记姊姊“莫要一径狠捣”的娇羞嘱咐,利用娇躯惊人的柔软度与弹性,阴茎一送到底,结实的腹间肌肉撞上横疏影绵软的雪臀、白皙的腿根,胸膛往她傲人的双峰上借力一弹,旋又抽出。   横疏影忘情呻吟,忽然间没了声音,整个人剧颤起来。   耿照只觉下身肿胀,不知是怒龙又勃挺更甚,抑或是膣里一径紧缩,感觉爽利难言,再往前一步便要喷薄而出,退一步似又能守住精关而快感不减,进退全由自己掌握,更能清楚感受膣内每一处的细致变化。   他持续挺入,更不消停,腰臀间肌肉贲起,灵敏的反射神经与强悍的肌力于此时展露无疑。横疏影美得几乎晕厥过去,只能咬唇闭目、剧烈喘息,紧绷着娇躯簌簌发抖,膣中软腻的花心不堪采撷,变得无比滑溜,本能地开始闪躲。   谁知耿照握住她雪呼呼的喷香小脚,任意抬起放落,变换位置,无论横疏影如何拧腰扭臀、开阖玉腿,每一记都是排闼而入,直抵花心!一瞬间,吓人的快感如潮涌至,不住堆栈,幼嫩的膣管颤抖着抽搐起来,他却持续胀大,变得更硬、更翘,更滚烫炙人,仿佛无休无止……   横疏影平生从未领略过这等滋味,娇躯不住扭动痉挛,螓首乱摇,玉手如溺水般揪着、攀着榻缘枕被,又死命去抱他的颈子,嘤嘤啜泣:“好硬……好硬!弟弟……好硬、好硬……”蓦地一声尖叫,花心紧紧噙住龙首,一股温凉液滑急涌而出,竟自泄了身子,整个人摊在耿照怀里。   耿照唯恐插坏了她,正要徐徐退出,横疏影却一把将他抱住,像个任性的孩子,咬着他的耳朵轻喘:“射……射给姊姊!你是姊姊的男人,你的全部……姊姊都要。快……快射给姊姊!”   耿照心里爱她爱到了极处,眼见她痴态迷人,遂不再忍耐,硬到发疼的阳具抽送几下,吸气俯身道:“我……我射在姊姊肚子上。”谁知横疏影不依不饶,肥嫩的雪臀一径挺动,胸前晃开两团眩目壮观的酥白乳浪。耿照抽之不出,贪恋她膣中曼妙,射得点滴不存,无比畅快。   他已抓到交媾的诀窍,将怀中玉人摆布得死去活来,这回头脑倒清楚得很,一点也不胡涂。   射精的快感未褪,勃挺的男根上还残留着火辣辣的掐紧痛感,耿照抹去她粉嫩酥胸上的大片汗珠,另一手任她痴恋地紧抱贴颊,忙撑起下身退了出来;肉菇离体时还微微卡着蛤口,两人均是一阵哆嗦,随即滚流出一注一注的浆白浓精,液量之大,弄脏了浸满汗水的床单被褥,淫艳的情状难绘难描。   --就算主上默许姊姊豢养面首,也决不容她怀上别人的孩子。   况且还有独孤峰等知道城主有疾,一旦横疏影怀了孕,将是一场难以平息的大灾难。   耿照不禁自责:“我是男人,自当负起保护姊姊的责任。她能贪恋欢快,不顾一切,我怎就真的射在了姊姊里头?”但一想到千娇百媚的绝色丽人体内,毫无保留地接受了自己的精华,又觉得兴奋满足,下腹生出一团欲火,还未消软的龙杵隐有再起之势。   横疏影通体酥麻,又觉倦乏,勉强睁开明眸,便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   “你……你放心好啦,不会有事的。”她闭目一笑,动听的语调慵懒无比。“姊姊的体质无法受孕,就算主上雄风犹在,我也生不出嗣子来。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把整个流影城交给我。”   耿照怔在当场,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横疏影毫不在意,闭着眼睛侧耳倾听,忽道:“姊姊听见啦。”   “听见什么?”耿照一愣。   “听见你心里的声音。”横疏影莞尔一笑,潮红未褪的秀美小脸艳丽动人,又有几分少女的淘气。“你刚才在心里发誓,这辈子都要对姊姊好,要尽心疼爱、呵护姊姊,让姊姊忘记上苍对姊姊的诸多不仁。”   耿照明知她在说笑,故作惊奇:“我心里真是这样想。姊姊也懂天耳通么?”横疏影娇慵一笑,轻捶他一记:“嘴贫!有了女人,就变得越来越不老实了,净是油嘴滑舌。”   耿照陪着她笑了一会儿,抚着她的手低声道:“若能与姊姊长伴,我这一生都老老实实,绝不变改。”   横疏影晕红双颊,柔声道:“我本来也不明白,但与你好过之后,忽然全懂啦。你要记好:你是姊姊最欢喜的、也是在这世上唯一的小情人,姊姊一生的遭遇,都是为了来到你身边。我寄身青楼、习舞弹琴是为了你,遇到独孤天威也是为了你;就连天生难孕,说不定也是为了你……”   “如非这样,姊姊便不能夜夜陪你,任你射在身子里了,是不是?”   她曼移玉指,伸到腿间,闭着美眸把指尖探入蛤口,哆嗦着轻挖几下,拉出一条黏稠的乳白液丝,沾着残精的指头凑近唇瓣,红着脸含入口中。耿照看得脸红耳热:“姊!那脏得很,别……”横疏影羞红粉脸,闭目衔指的模样却异常大胆,轻声道:“我最疼爱的弟弟射给我的,哪里脏了?你尝尝,味道好极啦。”   她将指尖伸向半空,耿照张口含住,吮得她缩颈微颤,仰头呻吟。那乳色的残浆不辨滋味,尝不出腥苦甜涩,却满满的都是她阴户里独有的兰麝异香。   “嗯,滋味好极啦。”耿照喃喃说着,一把捉住那只雪白的藕臂:“都是姊姊的味道……”横疏影红着脸嘻嘻直笑,夺之不回,两人胡乱拉扯纠缠着,一双豪乳在她臂间挤溢着大把大把的盈润汗珠,缓缓点燃欲焰。   忽听“喀啦”一声碎瓷清响,镂空的门牖外立着一条俏生生的俪影,尽管背着夕阳余晖,仍可辨出来人腰肢纤细,生了张圆脸蛋,以手掩口,睁着一双不敢置信的明亮大眼,正是横疏影的贴身丫鬟时霁儿。   变生肘腋,谁也料不到时霁儿竟在这时摸到此间。   榻上赤裸的两人交换眼眼色,横疏影勉力撑起软乏的娇躯,美眸一凛,低声道:“城主无妨,却不能教他人知晓!”门外时霁儿对上她一剎转寒的目光,登时回神,扶着门牖转身便逃!   耿照不及思索,飞也似的掠下床榻,跨出门坎的同时反手一挥,猛将房门摔回!   那门紧邻着窗,镂空门扉“呼”的一声撞上内墙,余力所及,将一旁的明扇窗格震开。时霁儿才刚转身迈步,迎面忽然弹出一扇窗格,吓得她闭目尖叫,旋被一双铁箍般的结实臂膀捂口环住,拦腰抱回房中。   两扇门、窗来回弹撞,咿呀几声,又各自静止不动,回复成原来虚掩的模样。   耿照抱着吓呆的时霁儿快步而回,见横疏影玉手支颐,侧卧榻上,半湿的如瀑长发倾泄而下,衬着一双雪腻腻的沉甸乳瓜,情欲未褪的嫣红乳蒂昂翘勃挺,淫艳中隐有一丝黑白分明的阴寒冷峭。   她以眼神示意,让耿照将时霁儿放下,饶富兴味地打量着面色惨白的少女,既没有被窥破私情的慌张,也不恼怒,一径咬着烂红樱桃般的唇珠,神情似笑非笑。   “霁儿,”她微微一笑:“你为何要逃呢?”   时霁儿只觉眼前的二总管仿佛是另一个人,与平日毫不相似,吓得簌簌发抖,颤声道:“二……二总管!您饶了我罢。霁儿不会说的,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您饶了我罢!”圆润的肩头一颤,嘤嘤哭泣起来。   耿照到了此时方才醒觉,暗忖:“莫非姊姊想杀人灭口?”   横疏影微笑不语,片刻才柔声道:“傻孩子!你又没做错事,要饶什么?来,你服侍典卫大人去洗浴。我乏啦,想小睡一下,有什么话待会再说。”拥被转身,露出乳脂般滑腻雪白的裸背,腰低如蜂臀似险丘,峰壑起伏,竟是美不胜收。   榻前二小瞧得四眼发直,俱都脸红心跳。最后还是时霁儿先回了神,一想二总管行事狠辣果决,自己多半在劫难逃,什么服侍洗浴云云,不过是临刑前的一餐饱饭,不禁低声啜泣,手足发软。   耿照呆站片刻,想起自己未着片缕,之前欢好时脑中火赤一片,衣裤全扯得条条碎碎,没得遮掩,三步并两步窜入屏风,也不管浴桶中水温微凉,赶紧跳了进去。   横疏影布下的“漱云香”已散,纵使水中仍留着“朱蜜散”的催情药,早不生作用。   时霁儿听见水声,勉强打起精神,熟门熟路地取出干净巾帕,为耿照擦洗肩背。她从未见过男子赤身裸体,原本应该十分害羞,心中小鹿乱撞,只是一想到自己再难生出此地,也再见不到父母家人,不禁悲从中来。   “典……典卫大人,你看在这几天我用心服侍你吃饭,给你梳头洗衣,不敢怠慢的份上,请二总管饶了霁儿一命。我只是给二总管做丫鬟,没想这么早死的……我知道你是好人,呜呜呜……”   她不敢放怀大哭,唯恐惊扰了横疏影,咬着唇吞声忍泣,红红的眼圈格外惹怜。   耿照十分不忍,低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姊……让二总管杀你的。”   时霁儿浑身一震,连手中小木盆里的水都洒了,颤声道:“真的?”   耿照用力点头。   “嗯,你放心好了。我们是朋友,我不会让你送命的。”见时霁儿玉靥微红、梨花带雨,模样十分动人,不敢多看,连忙垂落视线,拿着布巾遮住水面。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笑着补充:“再说二总管是好人,本不会胡乱杀人的。”   时霁儿想想也是,心怀一宽,破涕为笑。   “别人我不知道,你这人倒是挺好的。”   她芳龄也才十五,毕竟是少年心性,既无性命之忧,好奇心顿起,悄声道:“喂喂,我跟二总管这么久了,没见她和男人……这样。她定是喜欢你喜欢得紧了,是不是?”   耿照脸上一红,心中却觉温暖,微笑道:“是啊,她一定很喜欢我,才对我这般好。我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但已在心中发誓,就算是死上一千一万遍,也要护卫她周全,让她永远都开开心心的,不受委屈欺侮。今天的事,能不能请你别说出去?”   时霁儿听得脸红心跳,不由得憧憬起来:“若也有人愿意为我死上一千一万遍,永远护卫我周全,那也算不枉啦。”嘴上却丝毫不让,刮脸羞他:“说得像有一千条命似的,你当自己是大罗金仙么?”两人相视一笑。   洗得片刻,水温渐冷,此际夕阳只剩山边一抹余映,斗室里乌影迭深,水也即将冷透。时霁儿挽起鹅黄色的薄纱袖管,露出一双白玉似的细嫩手臂,替他细细舀水擦洗,忽然一声低呼:“水冷啦,你赶快起来,再洗下去可要着凉的。”   耿照正自难耐,闻言赶紧起身。时霁儿头一回见男子裸体,小脸羞红,低头拿布替他胡乱擦拭,心头一阵狂跳:“男……男人的身体怎么是这样的?真……真是羞死人了!”   两人一前一后,尴尬地回到前室,时霁儿点起桌台上的灯盏,垂手听候发落。   耿照裹着一床薄被,正要发话,却被横疏影以眼神斥下。她明眸一转,含笑望着霁儿:“你入流影城之初,原可担任别的差使。还记得我选你做丫鬟时,曾跟你说过甚来?”   时霁儿悚然一惊,心想:“终究是要杀我!”吓得两腿酥软,跪地求饶:   “二总管饶命!”   “我说:“你当我的差,我许你三个好处:在本城不受白眼、后半生不愁衣食,再给你找个体面的丈夫,可以托付终生。””横疏影淡然道:““只有在我身边的三年,时时刻刻要有觉悟。我会尽力维护你周全,但需要用时、万不得已,说不定也要你的一条命。”我记得你当时只说了声“好”。”   时霁儿簌簌发抖,却渐渐不再哭泣。   耿照紧盯着横疏影的手,一旦她取出足以致命的武器,便要阻止她滥杀无辜--霁儿已说了会保守秘密,本不应该、也没必要为此杀人。但横疏影全身赤裸,榻上也无刃器,耿照实在不明白她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你过来。”横疏影轻道。   时霁儿勉强扶着榻缘起身,手脚抖得厉害。   接着,横疏影却下了一道不可思议的命令。   “把衣裳褪下。里里外外,一件也不许留。”   时霁儿吓得有些木然,呆怔片刻,才伸手解开裙带。   裙腰一松,罩在外头的鹅黄对襟纱子敞开,露出内里裹胸的莲红小兜;下身的鹅黄裳裙、雪色薄纱裤与外衫同系一带,适才在浴间被打得湿透,份量骤沉,“唰!”应声滑落,裸露出两条玉一般又细又直的美腿。   莲红兜子的下缘只到她平坦的小腹,雪白的腿心夹着一蓬乌茸,茂密非常,满满覆住了整个耻丘,四周浑无杂莠,也无修剪留下的青碜,显是天生如此,更衬得肌肤雪白、耻毛乌黑,竟也赏心悦目,分外诱人。   霁儿腿间一凉,才想起旁边还有个耿照,却不敢违抗二总管之命,又羞又窘,急得掉下泪来;颤着褪下鹅黄外衫,解开颈后的红兜系绳,本想以手掩住,谁知兜子下半截吃了水,绳头一松便即掉落,霁儿扑了个空,灯焰下映出一双菱儿似的玉乳,细如豆腐一般,随着主人簌簌发抖,尖翘如笋的乳房不住轻晃,年轻的肌肤泛起大片薄悚,不知是寒是栗。   “到榻上来。”横疏影命令。   全身赤裸的霁儿爬上床。从背后看,耿照才发现她腰儿小小的,连臀股都是玲珑小巧,身板极薄;两条腿子又白又细嫩,膝弯、股间透着一股酥红,虽不及姊姊的倾城丽色,却充满十五岁少女的紧致弹性,与美丑无关,亦十分动人。   横疏影个头娇小,霁儿与她相差仿佛,一个艳丽丰腴,一个却是青春鲜嫩,两相辉映,更是令人难以瞬目。横疏影慵懒地倚着枕头,伸手勾住她的脖颈,笑道:“傻孩子,来!”将霁儿勾至面前,双姝居然四唇相接,湿润地深吻起来。   耿照目瞪口呆,但眼前诡丽的奇景还不只于此。   横疏影吮着少女鲜嫩的樱唇,将丁香小舌渡入霁儿口中,片刻才分了开来,四唇间拉开一条晶莹液丝,霁儿全身瘫软,双颊烘热,不住大口喘息;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正偎在二总管怀里,背脊枕着两团份量惊人、其软如绵的硕大盈乳,触感柔嫩,美不可言。   一直以来,她便十分憧憬二总管的玲珑娇躯,尤其那双傲人的雪白乳瓜,每每只能趁着服侍洗浴之际,才能隔着屏风水雾窥看,幻想它的柔软与弹性,以及自己将来能拥有这般让女子也动心的身段……若非畏惧二总管,她几乎想转过身去,好好握住把玩。   横疏影倒是肆无忌惮,一手掐住她尖翘的嫩乳,另一手则探入她的腿心,轻轻爬网着她浓密乌亮的茂盛耻毛,双眼直视耿照。   “除了死人之外,世上只有共犯才能为你保守秘密。这是姊姊教你的第二件事,你要用心记好,可别忘了。”   耿照瞠目结舌。   横疏影轻舐着霁儿的颈侧,舐得她昂首娇啼,一边咬着少女柔嫩的耳垂,低声轻笑:“当我的差,我许给你三个好处,前两件我都做到啦,今天便是第三件。你是我的贴身侍女,本就是陪嫁的妆奁之一;得到我的男人,自也该夺走你的红丸。”伸出剥葱也似、沾有晶莹液汁的雪白玉指,指着角落里的耿照,拍哄似的妩媚一笑:   “我让我的男人,教你做女人的快活。好不好,霁儿?”   第二十二折 小雪初晴,红颜心机   耿照错愕之后,一瞬间又恢复冷静。   横疏影说的并非没有道理。他相信霁儿是好姑娘,很愿意相信她会保守秘密,然而这样的信任毫无保证,倘若她一离开此间,转头便向独孤峰、流影城有名无实的大总管闾丘贯日等和盘托出,后果将不堪设想。   除非,霁儿与横疏影一样,也和他发生了亲密的肉体关系;更有甚者,乃是主仆同事一夫,并头干出了秽乱庭闱、淫艳苟且的勾当,追究起来是一体同罪。独孤天威为保横疏影,只有杀鸡儆猴一途,二总管未必便死,但出身下贱、诱主败德的婢女却是绝无活路。   做为发誓守密的担保,时霁儿别无选择,要不就是一死,要不成为共犯。   但耿照仍一动也不动。   黝黑结实、熊腰虎背的少年站在幽影深处,如山一般沉默。当夜在红螺峪拥抱过的白皙女体,倏地又浮上心头;他无法像面对染红霞那样,再一次看着楚楚可怜的霁儿流泪。   横疏影仿佛看穿他的心思,丝毫没有勉强之意,一手捻着霁儿淡如细藕、晕浅而圆的娇嫩乳蒂,另一只蛇般的修长玉手钻入她腿间,轻轻将紧并的大腿分开,柔声哄着:“傻丫头,你知不知道……做女人是什么滋味?”   时霁儿被抚得迷迷糊糊的,胀红小脸摇了摇头,忽然“嘤”的一声打了个哆嗦,雪白的大腿一阵颤抖。   原来横疏影摸进她的腿心,以食指和无名指剥开鼓鼓的的饱满外阴,纤长的中指指腹从嫩蛤底部揉出一点水腻,顺着黏闭的肉缝来回推滑,不多时缝间便漏出一抹晶莹液光,发出湿润的唧唧声响。   “好……好难捱……”霁儿扭动身体,又美又慌,不禁哀声讨饶:   “二……总管!霁儿……霁儿好难受,您……您饶了霁儿罢!啊、啊……”   横疏影哪里肯放?趁着水润,摁住蛤顶婴指般的一团嫩肉,抚按琴弦似的一阵轻颤,捻、挑、勾、剔,纷呈迭至,机巧百变,既快又狠!她抚琴的技艺天下无双,这疾如骤雨、轻似弹絮的轮指之下,连坚韧的弦筝都能迸出玉盘珠落般的绝妙音色,何况是少女鲜嫩的身躯?   时霁儿娇躯一绷,迷蒙杏眼突然睁圆,张大小嘴却发不出声音,揪着榻被猛往前倾,腰低臀翘,整个人绷成了一只夸张的雪玉如意,曲线虽是极美,浑身剧颤的模样却颇吓人。   横疏影捉住她一只白笋似的盈翘左乳,不让小裸羊般的少女挣脱,但她的手掌原也十分细小,奋力一捉犹难握实,指缝间溢出一抹雪白嫩肉,意外让霁儿的胸脯显出肉感,益发晶莹可爱。   也不知抖了多久,霁儿脱力垂颈,大口大口喘息起来。   横疏影从她腿心掏出一条黏浆,拉开寸许犹未断绝,吃饱了水的液丝坠成一抹沉弧,曲线十分滑润。她啮着霁儿的耳垂,嘻嘻一笑:“好个淫荡的贱丫头!我一曲都还未弹完便湿得不象样,你自己偷来时,也是忒多水么?”   霁儿细小的胸脯不住起伏,半晌才困难摇头,喘息道:“我……没有……霁儿没有……”身子骤软,歪着玉颈偎入二总管怀中,吐气如丝状若半死,偏生大开的腿间汁水淋漓,被打湿的乌浓耻毛覆着一只粉橘色的圆饱玉蛤,衬与少女的断续喘息,淫靡得无以复加。   横疏影用指甲轻搔她圆鼓的敏感阴户,继续在霁儿耳畔吐气,笑得不怀好意。   “市俚有云,毛发越多的女子欲念越强。你小小年纪,腿心里倒像躲了只黑毛兔儿,我从没见过耻毛如此茂盛的女子,轻轻一碰便即出水,分明是天生淫媚,还说没有?”指腹搔过蛤顶的小肉芽,霁儿不由自主一抽搐,连话都说不出,昂着玉颈呦呦哀鸣:   “二……二总管饶命!霁儿……霁儿没……没……呀!”   “不尽不实!罚你抄写《女则》百遍。嗯嗯,先来研墨好啦。”   横疏影改搔为揉,如磨墨一般,动作轻妍,感觉不如先前来得凶猛吓人,霁儿渐渐尝出了滋味,小鼻子轻哼着,细声细气呻吟:“呀……呀……”横疏影微缩玉手,她便忍不住抬起小屁股凑上前,饱满的小阴户轻轻挺动,不肯稍离。   “是弹琴好呢,还是磨墨好?”横疏影故意促狭。   “磨……啊、啊……磨墨好……”霁儿闭眼呻吟,美得细细拱腰。   自品出了蒂儿的舒爽,忽觉那逼命似的一轮弹指亦别有滋味,想着想着,花房突然漏出一团清浆,霁儿心尖一吊,瞬间竟有魂飞天外之感,扭腰娇唤:“弹琴……弹琴也好……啊啊啊……”   榻上一大一小两个赤裸美人四唇相贴,吮得淫艳湿润,分外诱人。   好不容易分开,横疏影妩媚一笑:“好了,换你服侍我啦。”将霁儿按在榻上,让她半倚着枕垫,自己却支起大腿,跨上霁儿的小腰板,捧着一双雪白豪乳,将勃挺的嫣红蓓蕾送到她面前,咬唇轻笑:   “吃得好了,再让你尝更好的。”   霁儿目眩神驰,近距离细看,那两座绵硕雪峰着实惊人,任一边都比她的小圆脸蛋更大,往前倾的姿态让下缘更加沉甸,两颗瓜实般的半球挤在臂间,满满占据整个视界,连原本铜钱大小的浅色乳晕都撑胀得更大更淡,酪浆似的雪腻肤质透出淡淡青络。   她两手扶着外缘,不禁咋舌:“好……好沉!”   满以为这般浑圆的美乳该是坚挺饱实,如熟瓜一般,才能维持美好的形状;谁知小手稍一撑托,沃腴的乳肉满满陷入掌心,触感丝滑中又带一丝温黏,凝脂酥酪纵有其绵,也不及它软中带劲的紧致弹性,简直是爱不释手。   “好软……又好嫩滑!”   霁儿双手一合,将两只雪白喷香的乳瓜挤出一道笔直深沟,掌间滑溜溜地抓着乳汗,伸出小巧的丁香猫舌细细舔舐,闭眼潮红的小脸十足享受,仿佛被深舔细吻的是她,而非是跨坐在她腰上的、丰臀盛乳的绝色尤物。   横疏影抱着她的小脑袋,将霁儿的圆脸深深埋进乳中,巧妙操控着少女的舌尖,白皙的娇躯泛起一层薄汗,轻轻扭动腰臀,昂首微颤,发出满足的娇腻轻哼。   霁儿越舔越湿,横疏影勃挺的乳蒂与光滑的乳晕上沾满晶亮水渍,分不清是她的津唾所致,还是二总管香汗如浆。交迭的女体在豆焰下只余虚影掩映,斗室中淫靡的水声频传,浆滑黏腻,伴随着少女津津有味的猫舌轻咂,蒸腾着一片温热稠浓的朦胧色欲。   “来。”浓发之下,横疏影转过小半张汗湿的雪靥,伸出修长的藕臂:   “快过来!姊姊……姊姊想你了。快……快来!”   耿照“骨碌”地咽了口唾沫,腿间的怒龙翘如弯刀,不住昂扬,光滑的杵身暴出青筋。他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勃起的,绵密的色欲就像房里潮润的空气,不知不觉将他团团裹住,束气断息,一条活路也没留下。   他硬得疼痛起来,连射后的空虚,都无法稍稍阻挡扑天盖地而来的高涨欲火,但他仍是动也不动。耿照其实不太明白,究竟是什么阻止了自己--或许“顽固”本身只是太过简单的东西,没有穷究因果的必要。   横疏影噗哧一笑,活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   “来嘛!”她任性地撒娇,咬着丰润的唇珠:   “是姊姊想你了,不干她的事。”   耿照迟疑片刻,似乎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一步迈出便再也无法停下,僵硬地走到榻前。   屈膝跪坐的横疏影与他一般高,转过严格舞艺训练而得、既腴润又结实的圆紧小腰,咬着唇吃吃笑着,伸手抚过他宽阔的肩膀、结实的胸膛,以及紧窄有力的挺直腰杆,一路向下,握住了他滚烫勃挺的雄性象征。   最后一道理智防线应声溃决,少年一怔之间,伸手猛将她搂入怀中,两人相拥深吻,赤裸的胸膛紧贴。   舔得晕晕迷迷的霁儿顿失目标,原本眼前令她神醉梦迷的酥白大奶脯忽然不见,却凭空多出一具铁铸般的结实身躯,肩宽腰窄、肌肉纠结,古铜色的年轻肌肤光滑油亮,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被怀里白羊似的绝艳女体一衬,只觉既剽悍又温柔,说不出的好看。   她摸索着坐起,继续亲吻二总管的乳根腰脐,小手却忍不住轻抚那强壮结实、犹如铁铸般的古铜色身躯,指尖滑过他窄翘的臀股,心中一阵砰然:“好……好硬!好硬……怎会这样?”小脑袋瓜里晕陶陶的,眼角不经意瞥见他腿间那条昂藏巨物,心口又是一跳,但似已不怎么害怕。   横疏影与耿照亲吻片刻,轻轻将他推开,腻声道:“姊姊想了,你来……来吃姊姊。”见耿照双手一托,低头便往乳上啃去,不禁大羞,忍着双乳酥麻打他一记。   “不……不是那儿!”犹豫片刻,闭着眼凑近他耳畔:   “到……后边儿去!你吃……吃姊姊几口。”   耿照会过意来,不禁欲念大盛,自她身后爬上床榻,推着姊姊白嫩的屁股压低小腰,跪着凑近她股间,张嘴含住玉蛤。   他以舌尖剥开唇瓣、刨勾嫩瓤,轻点着那细小荳蔻,将舌板挤入膣口翻搅,一阵浓香扑鼻,鲜腻的花浆汩涌而出,转眼将下巴颈项打湿,水柱似的滴落在下方的霁儿身上。   霁儿顿觉小腹一凉,仿佛水盏兜头浇下,不由得娇呼。忽见二总管尖叫起来,雪润润的身子向前一挺,一对雪绵乳瓜紧压在她身上,双手牢牢攀着她的脖子,螓首乱摇,呻吟得一塌糊涂:   “好……好舒服……啊、啊啊……姊姊、姊姊不行啦!啊啊啊啊--”   霁儿心惊肉跳:“二总管怎会这样?难道……真有这么舒服么?”嗅到一股瓜果熟裂似的甜香扑鼻而来,混杂了汗水、唾液的气味。她不知横疏影能泌异香,只觉气味催情,浑身异样,腹里又燥热难当,心头一阵莫名狂跳,忍不住并腿摩擦,股下液感潮涌,湿透席被,宛若失禁。   总算霁儿还有一丝清明,羞愧难当:“我怎地尿……尿了出来?万一被他闻到,那可怎么办?”挣扎欲起。岂料横疏影往下一滑,用膝盖顶开了她的大腿,将她拦腰抱得紧紧的,低头衔住霁儿的乳尖。   霁儿呻吟起来,体内原本难当的燥郁感似有稍解,仿佛要她多亲几口才舒坦,糊里胡涂间也不顾丑了,两条白嫩的小脚儿勾住横疏影的蜂腰,挺起胸脯任她肆虐,不多时便美得簌簌发抖,娇啼声一发不可收拾。   耿照正专心舔着姊姊细嫩的花瓤,但横疏影委实泌润太甚,他仰头稍离,本已湿透的阴唇忽歙几下,宛若一张活生生的鲜润蛤嘴,稀哩呼噜地吐出一注薄浆,通通流到霁儿平坦的小腹。   那稀浆水量极多,似鲜榨的荔汁,又混有大量气泡,一望便觉淫靡。   连沉迷情欲的少女都被淋得一颤,娇躯扭动,茂密的阴毛上一片浆浊。   他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发现少女的私处与姊姊大相径庭,阴户形似半枚杏核,中间的隆起饱满光滑,便是沾满淫水,看来仍是酥嫩的粉橘色;下端没入雪嫩的臀瓣,肛菊细小,同样也是粉嫩淡橘。   她耻毛异常茂盛,不但覆满耻丘,更沿光滑饱满的大阴唇往下,一路蔓至肛菊,居然生得十分齐整,非但不显杂乱,反而衬得雪肌极白、阴唇酥嫩,说不出的精洁巧致。   耿照忍不住多看两眼,横疏影扭动雪臀,回头娇嗔:“你发什么楞?姊姊……姊姊还要呢!”耿照猛被唤醒,赶紧掰开姊姊的肥美雪臀,俯低密爱。   这个姿势却比前度更难。横疏影将霁儿抱了个满怀,两人下身迭合,耿照跪之难及,只得趴下,口鼻埋入姊姊喷香的阴户,下颔却无可避免的抵着霁儿;若舔的动作大些,嘴唇便自她的阴阜上滑过,有几回甚至弄着了她勃挺翘出的蒂尖。   霁儿的妙物不比横疏影柔嫩,倒是又滑又脆,稍碰即起,便如一只嫩角。   耿照头颈渐酸,不觉越舔越低,少女茂盛的乌茸却出乎意料的柔软适口,幼嫩一如初生婴儿的毛发,刮面酥痒。兴许是毛发旺盛使然,霁儿的气味浓郁如麝,虽不及姊姊天生异香,却也不甚难闻,混合了汗渍、淫水及肌肤上的淡淡肥皂香气,闻起来格外催情。   回过神时,他惊觉自己抱着少女白嫩的屁股,舌尖正刮开肉缝,横疏影不知何时已支起玉腿,穿过她雪白的股间望去,另一厢霁儿舒服得衔指呻吟,小脸酡红一片,原本箍着姊姊细腰的小脚高高举起,兀自伸直发抖,似将崩溃。   他悚然跪起,横疏影却只娇娇一笑,回臂揽他的腰。   “进来罢。”她瞇起猫儿似的星眸,高高翘起粉臀:   “姊姊……等好久啦!”   高涨的欲念已无法忍耐,何况是姊姊的软语央求?耿照悍然深入,横疏影的膣里温润依旧、紧凑依旧,但她也同样被高昂的色欲折腾欲狂,没等缓过他骄人的粗长,蜂腰已奋力摇动起来,套着滚烫的巨物进进出出,放声娇啼。   “弟……好大、好硬!天啊……姊……姊姊要死啦!啊啊啊啊啊--”   她身娇体弱,前度交欢后尚未回复,失控浪甩片刻,软软趴倒在霁儿身上。   耿照抓着她白皙的臀股接手驰骋,每下都捣中花心,由轻而重,落点奇准。   横疏影美得死去活来,身子软绵绵地挂在他臂间,被推得发飞乳摇,连底下的霁儿都感受到她身后那股子火辣嚣狂,酥得腿麻身软:“那到底是什么滋味?怎地……怎地二总管像要死了一般?”摊平的小圆乳被失控娇啼的二总管搓来揉去,花底更是频频漏浆。   蓦地横疏影尖叫一声,被推得昂起身来,胸前两团雪绵巨乳弹荡不休,宛若两头活蹦乱跳的兔子;同时膣里一缩,花浆尽漏,晕凉凉地泄了身子。   耿照雄风不减,怜惜地为她抹去背汗,徐徐退出,横疏影却捉住弯翘的硬杵,往身下一摁,肿胀的龙首滑过汁水淋漓的股间,滑过一片柔软细茸,陷入一条浅腻肉缝里。鸡蛋大的钝尖润着汁水,不费力气便剥开了黏闭的小褶缝,卡着一圈小嘴儿般开歙的紧韧肉圈。   霁儿“嘤”的一声仰头,小手抓着枕被,死了心似的茫然睁眼,身子不住发颤。   “你是她第一个男人,要让她明白男人的好处。”   “姊,我不想做这种事。”耿照强忍着满腔欲念,咬牙轻声道。   霁儿的玉蛤直如一张小嘴,杵尖不过陷入些许,肉缝便不停开歙啜吮,就连饱满的外阴都像蚌壳儿般微微夹着,蓄有一股温热吸力。“我不想……再这样强夺女子的贞操了。”   横疏翻过汗湿的胴体,偎在霁儿身侧。   “你要不先问她……”美艳绝伦的娴雅丽人揉着少女乳上的一点嫩肉,捻得她娇喘絮絮,蛤口不住吸啜,边咬唇低笑:“……想不想你进去?你怎么知道,这丫头不是千百个愿意?”   仿佛呼应她的挑逗,满脸酡红的少女别过头去,敏感的身体却更加湿润,两条高举的细腿仿佛不堪酸软,微微屈膝放落,饱满的粉橘阴阜往下一摁,竟又将杵尖噙深了些。   僵持着危险姿态的两名少年少女,不禁同时仰头轻哼--耿照咬牙忍耐,硬到弹颤不休的弯翘怒龙逼得他微向前俯,痛苦的神情宛若伤兽;霁儿却是春情勃发,下身一片泥泥淖淖的,又被挑出一小团乳状花浆。   她膣内紧凑,从未遭男子临幸的处女花径内不住抽搐掐挤,竟自行将清澈的爱液磨成了乳沫滑浆,淌出来便是浓浓腻腻的一团,犹如调稀了的、温热香滑的杏仁茶,直令人想沾指略尝,入口怕还是甜的。   横疏影脸都红了,掩口笑骂:“真是!怎会……怎会这般丢人?”伸颈欺近她耳畔,吹息道:“痴丫头,我让他退出来好不?”   霁儿上下二路同被侵入,早已神智不清,胡乱摇着的小小脑袋无关“好”或“不好”,不过是反映娇躯的如潮春情罢了。   横疏影玩心忽起,抬起修长的玉腿,用足趾去夹耿照胯下的巨物,小巧浑圆如玉颗般的脚趾头自然奈何不了粗长的怒龙,只推得一阵上下滑动,搅得小小肉缝里水声滋实。霁儿身子一颤,忽然仰头娇唤道:   “磨……磨墨好!霁儿要……磨……呀、呀……”   “还磨!”横疏影噗哧一声,笑得花枝乱颤,胸前晃起一大片酥白乳浪:   “都不知问到哪儿啦,你这丫头老想着磨墨!”猫儿般慵懒爬起,从身后环住耿照,两团汗湿美乳压上弟弟的结实裸背,一手抱着熊腰,一手握住龙杵根部,娇躯打浪似的轻推着他。   “这丫头要不要你,你还看不出来么?”   她软腻的语声回荡在耳边,虽带一抹勾人妩媚,却隐有些凄楚。   “女人最宝贵的,并不是贞操。处子仅只一次,但女人一生中,却须得男人疼爱百次、千次、无数次,才算是幸福。失了初夜那片红丸,便想教女子死心塌地么?”幽幽一笑,轻吻他颈测,一抹温热悄悄淌下,滑至他结实的胸膛。   耿照蓦地心痛起来。姊姊的身世犹如飘零的落花,他已发誓要让她一生幸福,不再活在城主的阴影、刀光剑影的武林基业,甚至飘零无根的茫然无助中。他想为她成为一个更好的男人。   “为了姊姊,”横疏影将面颊贴在他背上,用滚烫的泪液濡湿了他:   “你要成为一个能让女子无比快活、值得天下女人为你而死的男子。如此一来,姊姊便能心甘情愿,为你而死……”   耿照被她推得往前一俯,仿佛着魔一般,杵尖剥入了半颗鸡蛋大小,霁儿下意识地抬起小屁股迎凑,两条细腿如小青蛙般的仰天屈起,白嫩的小脚安心似的搁在他臀股上,身子既紧绷又绵软。   耿照俯身抱住她,侵入短浅的杵尖轻啄着,沾着淫水前前后后,不住揉着湿漉漉的阴户。霁儿抱着他的脖子,抬头索吻,两小紧密交缠,难舍难分。   “霁儿……”也不知吻了多久,耿照身下片刻也不稍停,趁着黏润寸寸而入,动作极轻极滑顺,不冒进贪功,光这般厮磨两人便已舒爽难言,与当夜在红螺峪不可同日而语。   不知不觉间,整颗白煮蛋似的光滑龙首已没入大半,前尖后圆的形状,再加上底部如菇伞般的一圈刮人膨起,进出之间变化更剧。霁儿从未有人采撷的花径口被撑得忽圆忽紧,内壁贴肉伸缩,挤出大把大把淫水,堪称高潮起伏。   “好……胀!好大、好大!怎会……怎会这样的?啊、啊、啊……”   “舒服么?”耿照不忙着突破禁地,继续轻点疾送,边大着胆子问。   霁儿快美间神智一清,不由得大羞,将小脸藏在他胸前,喘道:“舒……舒服!好奇怪……但是好……好舒服!”情欲益发高涨,忍不住哀求:“霁儿……还想更舒服……啊、啊……好满……好胀……霁儿要裂开啦,要裂开啦……啊啊!”   短短一唤身子绷紧,宝贵的处子已被一举贯穿。   耿照并未停步,他原本进出便十分轻巧,并未大耸大弄,反像小鸡啄米一般,泌润多时便深入一些,女孩儿一皱眉头或喘息稍重,他便微微点触,轻如指头颤动,仗着自身过人的粗大,也可令她回肠荡气,美不可言。   霁儿一被破瓜,膣中却未遭巨物蹂躏肆虐,耿照依旧温柔挺动,没仗着坚甲利矛一搠到底,反抓住她柔嫩的胸脯,舌掌并用,不住爱抚。那撕裂般的苦楚旋即被胸上的快美所掩盖,嫩瓤里液涌如旧,渐渐不再疼痛。   她一颗芳心又羞又喜,全飞到男儿身上,一时竟忘了二总管还在旁边,仿佛又回到屋里只有两人相对用饭、自己一口一口挟菜伺候他的时节,伴着两腿间温柔而有力的抽送,春潮泛滥之中别有一番浓情温馨,早将什么生死逼迫全抛到了九霄云外。   耿照抄起她的膝弯,将她小小的身子折迭起来,霁儿正自晕陶,赫见一根红通通的大怪物在自己腿心里进进出出,惊奇一剎间盖过了恐惧,失声道:“怎……怎这么大!啊、啊……你拿……拿这么大的东西弄我……坏……啊啊啊啊……”她恢复了古灵精怪的调皮本性,被一波波推向高峰之际,居然还分神与他拌嘴。   耿照不觉失笑:“方才一进去,你自己就说“好大”了,我哪有骗你?”   霁儿被插得上气不接下气,体内快美难言,但嘴上却一点亏也不肯吃,兀自辛苦争辩:“那……那不算……啊、啊……我没……没看见……这么大……吓……吓死人了……”偶一回神,还不肯死心,咬牙问道:   “都……啊、啊……都进去了么?这么大的东西,怎能……啊、啊……你坏!”   耿照捧起她的小屁股,由上而下进出着,又比先前深入分许。   “啊啊啊--感、感觉到了!”霁儿揪着锦被哀叫,娇细的童音十分淫靡:   “你……一直变大……这么大……好硬、好硬……霁儿……霁儿受不了的……”   耿照不理她的挣扎,继续稳稳的、轻快的进出着霁儿的身体,然后随着一次比一次的分泌更润越插越深,在膣中停留的时间也越久……   霁儿挺腰承受,就算被插得甩头娇吟,一回神便紧盯着两人交合处,仿佛不相信那么大的凶物能全然入体;忽觉一阵空虚,耿照长长地退了出去,又缓缓插挤进来,湿黏的肉壁剧烈反馈着阴茎的粗长与形状,一直插到了快感的尽头--只是这一次耿照并未退出,那撑挤深入的快感持续挺进,深到霁儿难以想象之处。   “全……进来啦!好大、好深……怎么还在进来……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颤着丢了身子,领略平生头一回的交欢至美,但那深深的侵入还未停止。   耿照的龙杵像是一根极粗极长的拨火棍,就这么滑溜溜地贯穿了她,霁儿如遭雷殛,四肢紧缠着他,终于杵尖像是顶到什么,不再穿尖搠底的滑进深处,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股极酸极麻、如尿失禁般的汹涌潮感。   她抓住耿照的手臂,艰难娇唤:“要……还要……”唯恐潮浪消退,又盼更强烈的一波将自己推上颠峰。   耿照福至心灵,将她牢牢抓紧,全根退出又倏地一捣到底,“啪!”一声贴肉相击,挤出一注清泉;一下又一下,满满的、重重的捣着她,每一下霁儿都“啊”的一声,叫声更尖更短,更急促稀薄,仿佛刀刃入体,啪啪啪啪的浆水击臀声回荡在斗室中--   ◇ ◇ ◇   在霁儿美得数度晕厥,终于精疲力竭、沉沉睡去之前,耿照一共要了她三次。   他将少女翻了过来,捧着她的小屁股从后面深深插入,又让她骑在身上,双手撑着她水嫩尖翘的小美乳,教她奋力扭腰驰骋;最后,连横疏影也禁受不住,扭着白皙的雪股跨骑在他面上,任他舔食喷香肥美的湿润阴户,她却与霁儿捧乳厮磨,乳尖对着乳尖贴肉相抵,一面吻得心魂欲醉,三人一齐攀上了颠峰。   “好嫉妒她呢!”横疏影偎在他怀里,咬着唇腻声轻道。一旁的霁儿趴睡正酣,小巧的背脊雪臀起伏动人,连被二总管的指尖轻轻划着也不得醒,十五岁的美貌少女兀自衔指细鼾,抱枕而眠。   “初夜破瓜,便能领略这等美妙滋味。世间有多少妇人,终其一生也没丢一回身子,这丫头倒是泄得死去活来的,看来她腿心里不只藏了黑毛兔儿,合着还有一只水罐。”笑着叹息:“青春少艾果然是好。姊姊老啦,过得几年,你便不爱了。”   耿照摇了摇头。   “不是她年轻,是我变厉害啦。”   横疏影噗哧一声,咬唇轻打他一记。耿照笑着受了,双臂收紧,低声道:“我不会说话。可在我心里,姊姊永远都不老;便是姊姊老了,我也老啦,到时候,我还是只爱姊姊一个。”   横疏影心里甜丝丝的,咬着唇摩挲他的胸膛,害羞的神情宛若少女。   “有的时候我真不知道,像你这样到底算不算是不会说话。会说话的,没有你的真;不会说话的,又不像你老说进人家心坎儿里。”她娇娇地偎了一会儿,抬头正色道:   “姊姊教你的第三件事,你明白了么?”   耿照凝然不语,年轻的面庞除了剽悍之外,还透着一股山一般的沉肃。   这样的若有所思并不是迷惑,而是代表他能吸收更多。横疏影点了点头,轻道:   “女人是女人,贞操是贞操,两者之间,并无孰后孰先。好比姊姊的初夜不是给了你,你会不会觉得,姊姊是残花败柳,是不干不净的女人?”   耿照一把捉住她的小手,皱起浓眉:“打比方也不许你这样说。在我心里,姊姊是世上最最宝贵的,谁也比不上。”仿佛那些话还插在他的心版上,一字一句,更胜刀割。   横疏影晕红双颊,乖乖任他握着;低头片刻,纤巧的下巴才往熟睡的霁儿一比。   “那……你会不会觉得霁儿是个轻佻随便的姑娘,又或者德行败坏,从此只爱勾引男人?”   耿照摇头。   “霁儿本就待我很好,是个心地善良、体贴率直的好姑娘。”   “那么,若有女子把贞操给了你,教你为她杀人放火,说是你欠了她的,你肯不肯做?”   耿照仍是摇头。横疏影也不意外,笑道:“若她求你之事,并非难如登天,又或不伤侠义道、甚至是有益苍生之事呢?你肯不肯做?”   耿照顿时迟疑起来,正自沉吟,横疏影又道:“倘若这名女子求你帮忙的,乃是济弱扶倾、大大有益于天下苍生之事,又在你的能力范围之内,只是事成之后,并无一具千娇百媚的处子娇躯能奉献给你。如此,你做是不做?”   “当然要做!”   耿照击掌脱口,蓦地一愣,仿佛心底有一处被人触动,旋又陷入沉思。   横疏影正色道:“由此可见,事情做与不做,和贞操一点关系也没有。同样的道理,当夜在红螺峪,是染家妹子自己决定要活下来,而且解毒的法子只有一个,是她早就知道、且自己做下的抉择,你又亏欠了她什么?”   耿照心思极快,一经点破,茅塞顿开。   他未必觉得染红霞一事自己毋须负责。男儿磊落,本该不欺暗室,说到了底,二掌院的红丸终是教他盗了去,这份牵扯只怕终生难断,只是忽然明白:“是我自己耿耿于怀,染姑娘每回见了我,才觉得心里难受。我若胸怀磊落,莫要钻牛角尖,说不定……说不定我们还能做朋友。”自出得红螺峪,这件秘密困扰他许久,无人可问、无处诉说,一路盘桓至此,才终于拨去阴霾,找到方向。   横疏影见他眉宇开解,神色疏朗起来,欢喜之余伸手搂他脖颈,娇声埋怨:“都是你不好!为开解你的心事,姊姊赔上一名贴心侍女、平白替自己添了个争宠的小情敌,还要替你一夜风流、有合体之缘的美貌佳人说事,好教你拨云见月,将来能把人家又哄骗回来共枕鸳鸯……更气人的是,她们个个都比我年轻貌美!”   耿照笑了起来。   “这话不尽实。要说美貌,谁也比不上姊。”他把佳人搂得紧紧的,耳鬓密密厮磨:“这下,是我姊姊吃醋了么?”横疏影闭目娇喘:“吃!怎么不吃?你……再不多爱姊姊一些,姊姊一辈子恨你!”   两人全身赤裸,腿股交缠,求欢本就十分方便。横疏影三两下就被摆成了个“观音坐莲”的姿势,给滚烫勃挺的怒龙杵插得满满的,跨在耿照腰后的两条修长玉腿不住轻颤。   “别……别在这儿!你是姊……一个人的……”她美得欲死欲仙,攀着他结实的背:“到……后边儿去!”美眸一横,既羞又浪,更有几分火辣狠劲、任性娇蛮,唯恐熟睡的霁儿忽然醒来,又要争抢那滚烫勃挺的昂角巨龙。   纵使两人已亲密无间,“到后边去”这句话里所隐含的暧昧淫靡,以及不欲人知的刺激兴奋,依旧令耿照下身勃挺,胀得如婴孩臂儿一般。   横疏影婉转娇啼,被他捧着两瓣白皙雪股悬空而起,每跨一步,顶到花心的硕大杵尖又往更深处,捅得她仰头浪叫,淫水沿着两人腿股间潺潺而下,宛若失禁;不过短短几步路,却浇得一地蜿蜒水渍,满室异香。   耿照抱着斜颈颤腿的雪玉佳人,跨进一间四面无窗的偏室,绕过挡在入口处的镶玉屏风,赫见房里布置着绣墩镜台、悬衣长柜,弥漫着淡淡熏香及一丝脂粉甜腻,竟是横疏影日常梳妆之处。   房里居中置着一架舒适的乌木牙床,剩余的空间尚且不容转身。   耿照将姊姊轻轻放倒,把两条雪白香滑的小脚儿跨上乌木扶手,爬上牙床一搠到底,抓着床架前后挺动。那床摇得极是厉害,横疏影一条长腿滑下扶手,蜷起的玉趾不住点地,另一条却被他扛上了肩,双腿上下一开,膣中更是短浅,每一下都被捣中要命之处,叫得魂飞天外。   “好……好深!到……到底啦!姊姊里……里边儿好酸……啊啊啊啊……弟……好狠、好狠……坏……”她扳着扶手拼命甩头,连一双雪团似的白皙巨乳都打不成圆了,只能随着凶猛的撞击四向乱甩,仿佛两头受惊蹦跳的大雪兔。“啊、啊、啊……好深、好深……要坏啦!你……你要把姊姊弄坏啦!啊、啊、啊啊啊啊--”   耿照猛然一刺,龙根暴胀起来,毫无保留地将精华通通射进了姊姊体内。   这回交媾的时间极短,两人却极是尽兴。耿照精疲力竭,卧倒在她酥嫩柔软的大胸脯上,半晌横疏影才稍稍回神,随手从镜台下取了条丝巾,温柔地替他抹去颈背上的汗珠。   “这里是姊姊的秘密房间,平日连霁儿都不许进来。”她轻喘未止,闭眼道:   “姊姊对你,再也没有任何秘密啦!你……是姊姊最亲密的人,有什么心事,开心的、不开心的,以后姊姊都让你知道。”   耿照心中一动,沉默不语。横疏影兀自叨叨絮絮,净拣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说,一边为他抹汗顺发,既像温柔的大姊姊,又像是照顾丈夫的小妻子。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轻声唤道:“姊姊……”声音闷在柔嫩汗湿的乳肉间,酥麻的微震令横疏影浑身一颤。   “什么事?”   “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又是哪一家的美貌姑娘么?”横疏影淡淡一笑,似不急着听。   耿照摇了摇头,抬起一张无比凝肃的面庞,仿佛终于下定决心。   “是“琴魔”魏无音前辈。他在我身上施展了一门奇妙的武功,说是指剑奇宫的不传之秘,名叫《夺舍大法》!”   第二十三折 恍惚梦觉,昨夕今夕   “唰!”一声篾帘掀起,灿烂的朝阳不但射入窗棂,更穿透紧闭的眼皮子,炙得双目一片炽红,毋须睁眼便觉刺亮。耿照举手遮额,只听哈哈一声朗笑:“日上三竿啦,你小子还睡得人事不知,敢情是昨晚太劳累了?”来人一脚踹上六柱床的牙板腿足,踹得天摇地动差点散架,竟是胡彦之。   他吓得一跃而起,头一个动作便是拥被左遮右掩,唯恐一左一右夹陪着的、赤裸裸的两美人尽泄春光,全教老胡瞧了去--   偶一抬头,瞥见壁上悬挂的那柄碧水名刀,倏然想起:“不对!我下半夜便离了姊姊的别院,这里是我自己的房间。”一摸果然衣衫俱在,连靴带都未解下,只是辗转半宿,自是凌乱不堪。   胡彦之双手抱胸,两条腿迭在桌上,一吐口中长草,冷笑道:“你这是干什么?舞龙舞狮么?”耿照讷讷地把棉被放下,为掩心虚,慌忙低头迭被。   “好了、好了!别忙啦,挺累人的,歇会儿!”胡彦之怪眼一翻,哼哼两声:   “昨晚上哪儿了?老子里里外外找了一夜,差点没把流影城翻两翻。看看你这副德行,神浮气虚、双目游移,衣衫不整、烟视媚行!一脸的淫贱相。啧,肯定找女人去了,是不是?”   耿照恨不得钻地埋头,正没着落处,“咿呀”一声门扇推开,一抹窈窕俪影小心跨过门坎,竟是端着瓷盆清水的时霁儿。   两人一打照面各自脸红,偌大的房里回荡着“噗通噗通”的急促心跳。胡彦之大起狐疑,忍不住掏了掏耳朵:“娘的!敢情牛鼻子师傅的那部先天道功真有奇效,老子修为大增,耳力突然一下子变得忒好?”   到底是时霁儿多见场面,不慌不忙,欠身福了半幅,晕红双颊,细声细气地说:“典……典卫大人早!胡大爷早。”扭着小腰走近桌畔,一反平日蹦蹦跳跳的模样,步子轻碎、细腰款摆,行走似是有些吃力,别有一番妩媚婀娜的女人味。   胡彦之抱臂啧啧,紧盯着她的背影不放,既不舍移目,又暗自心惊:“奇怪!这下连眼力也不对劲了。我……我怎么老觉得这丫头的小屁股比昨儿有肉,居然肉呼呼的又圆又翘……不对!耳目异变,这是心魔大盛之兆。看样子再练下去,没准哪天连卵蛋都要自动脱落,老子当场破碎虚空,后半辈子都得在天界做斋公啦,这可大大不妙。”疑心是自己练功过度,竟致走火入魔;想着想着,不觉一头冷汗。   霁儿将洁口的木齿与药膏,整齐排入一方小红漆盘,端至榻前。   那膏盛装在有盖的琉璃小碗里,以桑槐嫩枝煎水熬膏,入姜汁、细辛、甘草、细盐,以及乳香没药等珍贵香料制成,是横疏影自平望都携来的秘方,东海境内仅此一家。   二总管事必躬亲、物求精洁,还特地为这种药齿膏取了个名目,叫“漱香饴”。连放入口中嚼软、清洁牙缝的“木齿”,也是取新鲜的嫩柳条来用。   霁儿将柳条上的露水抹净,沾了琉璃碗里的玉色细膏递给耿照,以手绢盛接他嚼碎哺出的青渣;接着香汤漱口,温水洗面,最后点上一碗提神醒脑、开胃通肠的松针玉露茶,总算完成了王侯府中的晨间梳洗。   胡彦之看得是瞠目结舌、艳羡不已,忍不住大摇其头。   “妈的!怎么我就没遇上这种好事?”老胡呼天抢地:“时丫头!你盘上还有几枝,那豌豆泥似的糖膏老大一碗的,对上开水能冲它个满满一壶。长幼有序,我跟这小子是拜过把子的,你也服侍我一下罢。”   霁儿抓起剩下的柳条往窗外一扔,冷笑:“胡大爷的嘴巴大,柳条不顶用。待会儿我去厨房拿把葱来,给胡大爷沾沾韭酱凑合凑合。”   胡彦之正想抗议,却被霁儿小手一推撵了出去。   “胡大爷,我伺候典卫大人更衣,麻烦你回避一下。”   “避什么?他全身上下有哪一处,是你看得我看不得的?”   霁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骨碌碌一转,满脸得意振振有词:“胡大爷是平民百姓,平民窥人燕私,有伤风化,至少要打三十大板;若亏礼废节、冒犯朝廷官员,论的是“不敬”之罪,小则系狱,大则充军。为了胡大爷好,你可千万别看。”   胡彦之双手抱胸,哼笑道:“偏你看了没事,我看就要下狱充军?”   “我是服侍大人的小丫头,自然没事;若胡大爷也做了小丫头,一般的没事。”   胡彦之一口痰憋在胸里,噎得捶胸顿足,忙抄起桌上的茶壶仰头就口;连吞了几口冷茶,陡然间明白过来,对霁儿一竖拇指:“好你个丫头!嘿、嘿。”冲着耿照一指,贼眼溜溜,忙不迭地晃脑摇头,淫笑道:“好你个小子!呼、呼。”左手圈指、右手食指不住进出,满脸的猥亵暧昧,嘿嘿呼呼地踅出门去。   霁儿小脸胀得通红,气鼓鼓地把门掩上,背转身来,忽然变得扭捏羞怯;捏着裙角定了定神,才低着头小步走回床前,为耿照解衣擦拭。耿照见她身子微颤,大起怜爱,低声问:“还疼不疼?”   霁儿又羞又喜,先是摇了摇头,而后又点了点头。   “昨……昨晚不疼,今儿疼。”声音细如蚊蚋,吐息热烘烘的,羞得连眼都不敢抬:“活像裂开似的,又像给刀子割了,走路都疼。”   耿照心疼不已,轻捉住她一只小手,只觉入掌滑腻,如敷细粉,柔声道:“别弄啦,你先歇会儿。我自己来行了。”见霁儿乖乖任自己握着手,鬓边额际垂落几绺散发,胸中温情涌现,忽觉两人无比亲昵,却非肇因于昨晚的荒唐缠绵,而是在这间屋里,在并坐共食的那一刻便已定下缘分。   两人双手合握,并肩坐在榻缘,片刻耿照忽然一笑,又问:“你恼不恼我?”   霁儿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又跟着点了点头,自己却“噗哧!”笑了出来。   “昨晚不恼,今儿恼!”她晕红双颊,娇娇地抬眼一瞪,终于又回复成那个俏皮活泼、快嘴利牙的时霁儿。“真是连走路都疼呢!疼死人了。”   耿照心生怜惜,笑道:“你心里不舒坦,只管骂我好啦!总之……是我不好。”   “我是陪嫁的小丫头,怎能骂相公?”霁儿俏脸飞红,娇羞的模样分外惹怜:   “你……也没有不好。你待我挺好的,我……我很欢喜。”   想起中夜霁儿醒转,三人又同榻合欢、极尽缠绵的荒唐香艳,耿照脸也红了,与她并坐一会儿,才省起有些体己话要嘱咐;自己虽未察觉,倒也有几分丈夫派头。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也替我好好照顾姊……二总管。”   “要你来说!”她瞪他一眼,噘起小嘴:“我一向都照顾得好好的。你……”话到嘴边又吞回去,眼眶一红,险些掉下泪来。耿照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霁儿双肩抖动,静坐了片刻,才捏着手绢拭眼,强笑道:“也不好让胡大爷等太久,我服侍你更衣。”替他里外换过一身新衣,在床头留了个小包袱,收拾漆盘瓷盆等,低头退了出去。   胡彦之咬着长草踱进门来,跨腿而踞,双脚乱抖,一双贼眼不怀好意。   “看不出,真是看不出啊!”他啧啧摇头,语多感慨:“你小子一副老实相,采花居然采到横二总管的贴身侍女头上去了,真个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发春小狗到处骑”,色胆包天,大有前途啊!”   “老胡,你就别消遣我啦。”耿照一点都不想陪他抬杠。   “干什么?男子汉大丈夫,生来就是为了干这个,要不多生给你那一副做甚?你小子眼光不坏,那小丫头一看就是上等货,开苞之后春情满溢,浑身都透出一股瓜熟蒂落的女人味,日后大有可为。老子在湖阴、湖阳多识粉头,既然你也是同道中人,以后说话干事就方便多啦,带你去针砭几回,包管小丫头服服贴贴,非你不爱。”   他见耿照唉声叹气的,只道是初临战阵,早早便丢盔弃甲,不免垂头丧气,更是频频安慰,劝解道:“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有谁一来便搞得女人哭爹叫娘的?这样,有空我传你一路《乱摇凤首金枪诀》,此乃道家房中术的奥妙法门,配合《一苇棍》的劈、崩、缠、绕、点、拨、拦、封等八字诀,以及玄素一脉的“翠辇华盖,蜜穴盘龙”之法,那简直是……嘿嘿……呼呼……”   “你们观海天门怎么都专练这些?”耿照差点晕倒。   “武艺即人生嘛,你小子懂个屁!”老胡猥亵一笑:“昨晚吃独食的事且不与你计较,老胡大人大量,今儿专程找你去看姑娘。你良心要没拿去喂了狗子,趁早反省反省,下回改进。”   “什么……什么姑娘啊?”耿照一片茫然。   “拿大刀子砍人的姑娘。”胡彦之不由分说,硬拖他出门:   “你忘啦?万劫的宿主,那水灵水灵的丫头。咱们瞧瞧去。”   ◇ ◇ ◇   碧湖被安置在一处偏院里,院落四周都有铁甲卫士连班戍守,巡城司每半个时辰就派一支全副武装的哨队来巡,其余闲杂人等若无腰牌,决计不能靠近,守卫甚是森严。   当日禁园一战,众人识得妖刀厉害,曾遭妖刀附身的碧湖与阿傻便被分开安置,严加看管,而连着铜蛛刀座的天裂刀便留在原处,无人敢稍稍接近,免得命丧妖刃之下,那两名死无全尸的公人便是活生生的榜样。独孤天威下令将“不觉云上楼”以厚重的箦板封死,周围铁索环绕,连门窗缝隙浇以铁汁,整座楼子顿成一大根密不透风的封顶烟囱管。   流影城主行事虽疯癫,这一下倒不失为妙着。被独孤天威这么一弄,除非以斧钺砍开楼墙,否则出入无门,谁也难打妖刀的主意。   在楼外的方圆百尺之内,巡城司更是广布岗哨,严密防守;若无二总管的亲笔关条,就算出示金字腰牌也无法靠近。独孤天威嚷着要在后进另辟园林,早早便迁出禁园,园中只剩独孤峰直辖的金甲武士及禁园铁卫轮班巡弋,只怕还比城门保防更加严密。   比之妖刀天裂,碧湖的待遇不知好上多少倍。那院作二进四合,照壁低斜、路径曲折,小小的前院打扫得十分整洁,墙边栽着两棵榆树,光秃的枝上不见绿叶,却已结满黑豆般的细小花蕾,生气盎然。   耿照出示七品典卫的金字腰牌,沿途无人敢阻,两人穿过小小的垂花门,相偕步入中庭。   一名年约六旬、长得干瘪瘦小的银发老人自西厢推门而出,一身布衫整齐朴素,料子甚薄,裁剪十分妥贴;老人身后跟着一名童子,童子的身上还背了只药箱。耿照认出是专为城主夫人看病的名医程虎翼,乃京城太医令致仕,人称“程太医”。正想向老胡介绍,他却抢先一步挥手,笑道:“程太医早啊!”   老人点了点头。   “胡大爷也早。来看姑娘?”   “是啊!”老胡大笑:“都说“送佛送到西”,是我救了她回来,也盼她身子大好,没病没痛的。是了,给您老引见,这位小哥是我拜了把子的,刀皇武登庸当世传人,耿照耿兄弟。当日在禁园里大显神威,救下城主的就是他啦!救回碧湖姑娘,也得算他一份。”   程太医似是不太留心,只淡淡一拱手。“英雄出少年啊,久仰了。”   耿照老大不自在,赶紧打揖回礼。胡彦之笑道:“碧湖姑娘醒了?”   程太医摇头。“还没。”   胡彦之皱眉:“都睡几天了,这会儿还没醒?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程太医道:“她身子太虚,我给她开了些温补的方子,回头让大膳房煨一罐浓浓的鸡汤,撬开牙关哺喂,慢慢调养身体,回复元气。气血理顺了,身子自然壮健,也才能恢复神识。”   胡彦之与耿照对看一眼,摇头苦笑:“太医莫以为我在说笑。我与耿兄弟亲眼看见她扛起一把将近一丈长的大石刀,举重若轻,健步如飞,简直像是小孩手中的波浪鼓。要说她身子太虚,世上恐怕没个身强体壮的人了。”   “那叫做“寅吃卯粮”。”程太医哼的一声:“她筋骨受损,高烧不退,心火亢盛、肝火上炎,这股火气上逆至极,则血菀于上,这才昏迷不醒。”   二人听得迷糊,胡彦之正想开口,程太医忽问:“胡大爷身子壮建,武功甚高,不知能举几斤?”胡彦之被问得突兀,微微一怔,抱臂笑答:“两百来斤总没问题。太医莫看耿兄弟个子小,他天生神力,没准还在我之上。”   程太医没理会,又问:“若一次让胡大爷扛起五百斤,又或教你扛一两百斤的物事,一整天都不放,那又如何?”胡彦之笑道:“那肯定要我的命。便以耿兄弟的神力,只怕也不能够。”   “正是如此。”程太医拈着须茎,随手比划:   “碧湖姑娘本举不起重物,说不定也跑不快、跳不高,然而却因不明的缘故,身子硬逼出潜力,就像胡大爷说的“举重若轻,健步如飞”,直到超过了身体负荷,这才昏厥过去。若未晕迷,只怕身子受损过巨,轻则筋骨摧折,重则五内破裂,精血败坏,远非调养所能愈可。   “问题是:人不可能超用自己的身体,到了这种匪夷所思的境地,人身会感到疲惫疼痛,便是为了保全自我。即使她意志过人,可以忍耐如此剧痛,也不可能不明白身子已到极限,再往前一步便有性命之忧。除了“着魔”之外,我实在是想不出其他的可能。”   胡彦之闻言倏凛,转头与耿照面面相觑,两人心中俱只一念。   (妖刀附体!)   耿照不禁摇头,忽然问:“太医,有没有什么样的迷魂药物能控人心智……”   “……以致让身体不知疼痛,无穷无尽地发挥潜能?”程太医淡淡一笑,稀疏的白眉轻轻颤动。“有。我学医近五十年,经手过的秘药毒方之中,至少有三种能够达到这样的效果,但被下药之人决计不能像碧湖姑娘这样,还能靠晕厥停止疯狂,体内既无药性残留,又没有造成异常的出血或其他破坏。   “能那般驱役身体的,已不能称做是“药”了,那是戕害身心的剧毒。要问我的话,我会说碧湖姑娘并未中毒,她身上没有用过毒的迹象,除非有一种毒药能在瞬息间自体内消失无踪,没有遗害,不留痕迹,就像……就像从没被人下过药一样。   “对大夫来说,相信世上有这种毒药,还不如相信着魔算了。”   胡彦之哈哈大笑,耿照也忍不住笑起来。“太医,那阿傻呢?”片刻,胡彦之又问。程太医淡然道:“他就是单纯地中了毒。毒物刺破手掌,将毒素注入血液,一瞬间走遍全身,造成阳气过亢、浑身奋进之兆。”   胡彦之浓眉一轩。   “那不是与碧湖姑娘一样么?”   “哪里一样?”老太医皱起疏眉,嗔怪似的瞥他一眼,略带责备的目光仿佛正对毫无慧根、又不用功的顽劣学生。   “此毒主行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阳三焦经,毒质入任督二脉,借冲脉联系先天与后天之气的特性,迫使气力一股脑儿爆发出来。中毒者神识浑沌,非气空力尽不能稍止,以致邪盛阳亡,极是伤身。   “况且,冲脉是总领诸经气血的要冲,为男性宗筋之根本。此毒戕害冲脉至深,若非阿傻底子深厚,就算解了毒性,也将再难生育。”   耿照急道:“太医!这毒有解么?”   程太医道:“此毒无须解药。一断供应,毒素便会慢慢被身体化消,然而遗害不绝。我不知道刺破那阿傻手掌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但他要是再握那物事一次,肯定断子绝孙,永远失去男子的雄风,就算不死于精血败坏、阳气暴失,也将辗转病榻,气血衰竭而死。”   胡彦之听得心惊,却不动声色,以眼神示意耿照保持冷静,一边对程太医笑道:   “听来也是麻烦之症,有劳太医多费心啦。”   老人不耐挥手。   “劳什么?我四十五岁入太医局,从此只能看看伤风妇科,虽说皇室无疾、天下太平,都告老还乡了还干这个,气闷!差点忘了自己是大夫还是官。好在你们送了两个麻烦过来,总算活着有些味。不说了,我瞧阿傻去;你们若要看他,晚些再来。”双手背在身后,快步行出月门,真个是健步如飞,丝毫不见老态。   “不能再让阿傻拿那柄鬼刀了。”胡彦之见他走远,低声对耿照道:   “得想个法子,把他弄出城去。独孤天威铁了心,教他持天裂上场对付岳某某,反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若阿傻那个笨蛋当真傻得要去送死,起码要替他换一柄刀。要不,就算老天爷发昏,又或岳某某阴沟里翻船,真让阿傻一刀干掉了,虎王祠岳家庄也断子绝孙,什么都是白饶。”   若无天裂妖刀,岳宸风与阿傻的实力差距堪称天地云泥,恐怕连比都不用再比。   “阿傻别上场最好。”耿照喃喃道:“他大哥也只盼他平凡度日,不要再想报仇的事了。倘若送了性命,岂非白费了阿傻大哥的牺牲?”   胡彦之淡淡一笑。“那种心情,你不懂的。没亲身经历过,不明白被灭门毁家、失去亲人到底有多痛,还有那颠沛流离,处处被人欺凌的彷徨与无助。或许支撑阿傻活到现在的,就是那样刻骨铭心的痛苦。”   耿照愕然转头,却见他仰天哈哈,伸手推开西厢门牖,大步而入。   房内窗明几净,收拾得颇为雅致。榻边斜坐着一名黄衣少女,前襟起伏饱满、呼之欲出,却是黄缨。她转头一见耿照,不由得眉开眼笑,连眼角边那颗晶莹的朱砂小痣都笑意盈盈,如渍糖膏。   “你来啦!”她嘻嘻一笑,瞥见胡彦之眉头微皱、神色不善,抢先一步开口:   “胡大爷早!几日没见,怎地胡大爷越发英明神武,浑身充满王霸之气,虎躯一震,只怕便要流得一地哩!”   胡彦之被她一顿抢白,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总不好先发难,只得压着性子,咬牙狠笑:“合着我这王霸之气还是掺了水的,稀得满地横流,黄白一片。你待会起身可得当心,别踩了跌跤。”黄缨忍笑道:“不碍事、不碍事!胡大爷自己也小心,莫要原汤化原食,凭空短了几寸。”   耿照无心听两人斗口,见床榻之上,娇小的碧湖静静躺着,容颜似比印象中更清减几分,肌肤犹如玉质般通透剔莹,小小的脖颈与指头有股说不出的细致,较清醒之时更像人工造就,浑不似活物。   黄缨从瓷盆中拧出一条雪白巾帕,细细为她擦拭头脸,拨顺额发,又将干净的湿布覆在她额上。   衬与碧湖通透的玉色柔肌,她面上那条粉色的斜疤格外怵目惊心,遭利刃剖开的凄厉伤口已然愈合,浅浅的粉红色犹如初离母体的幼小胚胎,沿刀痕微微隆起一道,令人不忍多瞧。   胡彦之默默端详,片刻才问:“她这疤是自小有的,还是后来才受的伤?”   黄缨接口道:“说是被妖刀砍花的,不过我也没瞧见。她运气可真不好。”   “谁拿妖刀砍了她?”   他的口气隐有一丝疾厉,明明脸色未变,依然随意抱臂站着,却有股难言的沉重压迫。黄缨察觉不对,强笑道:“我不知道!胡大爷可别吓唬人。总之就不是我。”   胡彦之耸肩一笑。   “想也知道不是你。你这丫头片子忒厉害,等闲不干刀头染血的勾当;真要想杀人,肯定唆使别人动手。”   黄缨见他又恢复平日的模样,肩头一松,笑道:“以前不识胡大爷,那是有心无力,以后我就知道该找谁啦。”   胡彦之与她东拉西扯一阵,忽然想起什么,喃喃道:“这样的伤疤未必不能治。据说东海之内有个异人,堪称外科圣手,能续断臂、肉白骨……但要找这人帮忙,倒是有些棘手。”   黄缨奇道:“程太医也说,有个人能治碧湖的疤,只是有些麻烦。她的脸若能治好,不定能当上掌门的第四弟子,门里的姊妹都这么说。”胡彦之笑道:“杜妆怜号称“天下选徒、授徒第一”,敢情选的是花魁,还看相貌美不美?”   黄缨笑道:“自来便是这样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胡彦之一笑,不再说话。   她察言观色,心中已有主意,眨眼笑道:“胡大爷,我同耿照出去说些话,你是有身分地位的人,可别来偷听。”不由分说。拉着耿照往外头走。   耿照的手掌被她两只温软的小手交握着,上臂给黄缨掖在乳胁之间,触感细滑柔腻,不禁想起断肠湖中肌肤相亲、红螺峪里饮精解毒的旖旎香艳,砰然之余,忽觉一阵温馨,心想:“我与她相识不久,却一同经历过这许多。”   两人来到中庭,耿照问道:“好啦,这里没有别人,你要同我说什么?”   黄缨噗哧一笑。   “你傻的么?瞎子都看得出,胡大爷对碧湖特别不同。我卖他个人情,让他们俩多聚一聚。”   “你想多啦!老胡是因为救了碧湖姑娘,才关心她恢复得怎么样。我也很关心碧湖姑娘,你瞧,这不是来看她了么?”耿照笑道。   黄缨老实不客气地翘起兰指,刮面羞他:“不害臊!你呀,肯定是被胡大爷拖来的,包管进门前还不知房里是谁哩!一见了人,心里想:“啊,原来是水月停轩的碧湖姑娘!”心思一转,又挂念起我家红姊来啦。我猜的真不真?”   耿照面上微红,神色倒是一派怡然,笑着说:“我也挺想你啊!不知你吃住惯不惯,心里一直挂念。”黄缨嘻嘻一笑,双手撑着围栏往后倚坐,裙下两条细腿胡乱踢晃,绣鞋尖儿缀的鹅黄绒球乍隐倏现,犹如随风舞动的蒲公英。   “城主说碧湖被万劫附过身,没准还有什么变化,暂时不许咱们离开。这下,得在这儿多住上一阵子啦!”看样子她并不十分想念断肠湖畔的水月停轩,这几句说得轻描淡写,微风吹拂,几绺细柔发丝黏上白皙的面颊。   耿照正瞇着眼看得出神,黄缨忽然回过头来。   “对了,入城好些天了,你还没同红姊说过话吧?”   耿照心头一跳,欲言又止,只摇了摇头,淡然笑道:“我嘴笨得很,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想想还是不要了罢?免得两个人都尴尬。”   黄缨摇头道:“你这人!干嘛对自己这么苛呀?没的自寻烦恼!依我说,想见面就去见她一面,有什么就说什么;得先让自己开心了,才能让别人开心不是?什么东西都憋在心里,这样活着不难受?”   她两手微撑,“嘿咻”一声轻巧跃下,饱满的胸脯颤起一片眩人雪浪,几乎让人产生衣布薄如蝉翼、贴肉起伏的错觉。“好了,我替你找红姊去。她若也想见你,你总没话说了罢?”   耿照本想阻止,不知为何看着黄缨的背影却有一丝莫名的安心,仿佛能想象她回眸笑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模样,再也自然不过;话到嘴边没了着落,肩头一松,也不想再抵抗,只是忽然觉得有趣:   “喂,这事你有什么好处?瞧你这么热心的。”   “好处大了,你不知道么?”   黄缨嘻嘻一笑,结实却充满肉感的小蛮腰一拧,转过身来,双手背在身后,仍轻轻巧巧地踮着步子,不住向后倒退。她背后仿佛长了眼睛,脚下踩着蜿蜒迤逦的铺石左弯右拐,片刻便退出了月门;那抹狡黠的俏皮笑意一现而隐,还有如月夜星海般的盈盈眼波。   “你开心,我就很开心呀!”   ◇ ◇ ◇   “叩”的一声,染红霞放落角梳,却未回头。   圆如月盘的澄黄铜镜里,映出一张波影潋滟的面容,晃漾着犹豫错愕的美丽。   “他……想见我?”   仿佛意识到镜映,她伸手一拨,架上的铜镜低下头,鎏黄的水磨镜面映出她白皙高耸的胸脯,两座坚挺的乳峰被水红色的绫罗小兜裹着,明明晨风沁凉,肌上却不知怎的有些汗。   “是啊。”黄缨在她身后的牙床上坐了下来,笑道:“红姊见他呗?”   “见他做什么?”染红霞拿起梳子,仍是没有回头。“我不想见他。”   “我瞧他挺可怜的。那天在不觉云上楼,不是给人打得鼻青脸肿么?”黄缨轻叹了口气,随意翻着她披在床架上的绛纱衫子。那是横疏影馈赠的礼物,着她惯用的巧手织匠连夜赶制的,用料、做工均精巧昂贵,也说要给黄缨、碧湖等三姝各做一身。   流影城终究是他人的地头,染红霞在城中不敢松懈,昆吾剑日夜都不离身,连沐浴时都搁在伸手能及处;横疏影着人送了两大箱的衣物供她替换,染红霞只穿劲装快靴,发簪衣饰都拣轻便利落的。那套绛纱衫子就这么搁着,连日都是黄缨、采蓝在翻看,一路从桌顶、镜台移到了床架上,两人俱都爱不释手,每天非要对镜往身上比几回,才算有交代。   “他……伤还没好么?”染红霞不经意问。   黄缨忍着笑,故意轻描淡写:“还有些瘀肿,难看得要命。我瞧他挺傻的,旁人的事,自己干嘛这么拼命?一心替别人想、替别人出头,便是招惹了镇东将军府也不怕,活该给人家白打一顿。”   染红霞“嗯”了一声,低头沉默片刻,又问:“他有说……找我什么事?”   “不知道。”黄缨把衫子平摊在床上,将绉折细细理平,自顾自地笑着:   “真好看!红姊穿上一定更加好看。要不红姊问他罢?没准真有什么事。”   凉风入窗。许久许久,屋子里只有竹帘微微晃动的声响。   “嗯。”染红霞轻轻应道,呆坐片刻,才又继续梳头。   黄缨大喜,忙道:“我这就去叫他来。”奔出几步又回头:“红姊,我在院里看顾碧湖,胡大爷也在那儿呢!怕他又要添乱。”随手放落竹帘,将卧室与画堂隔间的屏风掩上,细碎的脚步声才渐渐消失在远处。   染红霞独自坐在屋里,梳着梳着,才想起铜镜还低俯着半截,自己也不禁觉得好笑:“我……这是怎么了?”角梳一停,眼角却瞥见平摊在锦被上的那袭绛纱衫子,便是垫在底下的织锦被褥上花团锦簇,却难掩那如胭脂悄染、既朦胧又红艳的蝉翼轻纱,仿佛榻上栖着一片霞。   她歪着玉颈怔望片刻,还想替自己找个什么不动的借口,抬眼才发现屏掩帘下,自己连起身都不必,只须拿起衫子就好。   年轻的红衫女郎忍不住笑了,忽然有种命定似的安心感。俏脸上红彤彤的,噗通噗通的心跳声回荡在寂静的室内,仿佛连凉爽的晨间空气都变得温热起来。   ◇ ◇ ◇   耿照快步走在回廊上,心跳得很快,但脑子却出乎意料地清醒。   经过昨夜姊姊的开导,现在他觉得自己已能坦然面对染红霞了。   “她……愿意见我?”   黄缨带回好消息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二掌院应该很恨他吧?起码应该对他的存在感到难堪--耿照既想再见她一面,与她说上几句,但又不愿见她一片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内心不无挣扎。   “别傻了,我瞧她还挺高兴的。”黄缨嘻嘻笑道:“你呀,不懂女人家的心思。既然说要见了,那就是真的想见你。你再扭扭捏捏的、伤了人家的心,那下回她再说不见,便是铁了心不再见你啦,明不明白?大傻瓜!”   (她……愿意见我!她想见我!)   横疏影为表示对染二掌院的礼遇,特别让出自己的春居荼靡别院,让水月三姝居住。   荼靡别院是座精致的三进院落,一反传统格局,鸟瞰如写歪的“吕”字,对角斜置两个“口”,凡廊庑不设墙板、凡门壁必有镂窗,整栋建筑便如一只挖空雕花的象牙球,里外看似一览无遗,又巧妙将内室隐藏其中。四周以假山流水、茶树环出一片园景,园中栽满各种花卉,整个春季都是繁花盛开。   耿照走过弯曲的穿通回廊,停在最后一进的画堂之前,透过镂空的雕花门牖往里边瞧,堂内不见染红霞的踪影,四面竹帘放落,一座镶着螺钿的五折屏风挡住内室的视野,在门外瞧不真切。   他想起两人初识时,水月停轩的留客居内也是一个人也没有,忍不住“咿呀”一声,推门走了进去,这才省起自己并未叩门出声,实是无礼之至。   若此时一剑忽来,又从后头抵住自己的脖颈,那可真是“今夕昨夕,恍若一梦”了。耿照心中温情一动,忍不住露出微笑,不由自主往内室走去,一手抚着剧烈跳动的胸口,开口唤道:   “二掌院,是我。我来了。”   内里的寝室中,染红霞才刚换上横疏影馈赠的衣裳,滚金边的柳红绫罗小兜、压银束腰郁金裙,连快靴都换成一双大红底的丹羽金叶红绣履,薄薄的丝履裹出一只莲尖似的修长美脚,直如裸足,连她自己瞧了,都不禁有些脸红心跳。   铜镜中映出一名半露酥胸、高裙束腰的美丽女郎,平日看惯了的飒爽英迈忽尔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个秾纤合度、娇美妩媚的娴雅仕女,便如当夜在挽香斋里见着的横疏影一般,赤裸的浑圆香肩白皙柔嫩,充满说不出的女人味。   染红霞忽然迷惑起来,痴痴地望着镜中陌生的绝美容颜。镜中之人一定也和自己一样,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又将演变成什么样吧?她怔怔揭开镜台上的髹漆小匣,用指尖沾了点嫣红,想起自己根本没用过水粉胭脂……接下来呢?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想了很久,想到呆呆出神而不自觉,甚至没听见耿照推门的声响。   直到脚步声越来越近,染红霞才蓦然惊醒:“他……他来了!”惊慌、羞喜、错愕……各种情绪一瞬间齐齐爆发,她猛然想起那袭绛纱外衫还没披上,自己还裸着肩背,赶紧回身去取衫子,“喀啦!”微颤的指尖扫过镜台,竟把那匣胭脂扫落床下。   “喀啦”一声脆响,耿照猛然回头,只见门外一人愕然掩口,一袭葱蓝衫子衬出她窈窕纤细的优美曲线,长腿削肩、玉颈娇颜,正是同属水月停轩的采蓝。   她出身祈州大户,母亲过世后,才被二房奶奶送到断肠湖习艺,十岁以前都在深门大院的豪奢讲究中度过,童年印象所及,最爱华服珠饰。她与黄缨近日甚不对盘,来到流影城后,宁可流连于横疏影处欣赏衣裳饰品,不愿待在荼靡别院,终日对着师姊师妹;横疏影何其精明,打发一名侍女陪着她在几处别院间试衣闲逛,既安染红霞之心,兼有投鼠忌器之效,两尽其妙。   采蓝才从挽香斋回来,一进门便看见耿照,当夜被迫吞精的恐怖记忆顿时苏醒,手里捧的、盛有几件精致衣裙的漆盘匡当落地,玉靥一白,居然吓得晕死过去。耿照唯恐她碰伤自己,眼捷手快,飞也似的掠过去,恰恰接着一具温软娇躯,赶紧将她抱到椅子上,又回身去替她斟杯热茶。   一股奇妙的悚栗感掠过心头,耿照猛然转身,却已来不及了--   “铿啷”一声激越清响,采蓝反手拔出几上并置的长剑,和身向他直扑而来!   耿照动作之快,连胡、染等都不敢小觑,本能轻易躲开;谁知她一苏醒便抽剑递招,剑出身动,双腿骤软,剑尖颤巍巍地偏开,整个人径往剑刃上跌去!耿照一把抢上,徒手握住剑刃与剑锷之交,不顾刃部入掌,另一手及时将她接住,忙问:   “采蓝姑娘!你没事吧?”   采蓝嘤宁一声,悠悠醒转,睁眼却见自己陷在那登徒子怀里,吓得失声尖叫,猛然抽身,却听“嚓!”裂帛似的轻锐细响,耿照大叫一声、抓手跪地,左掌心被利剑拉出一道长长口子,鲜血直流。   他痛得眼前发白,随手撕下一条衣摆,将伤口紧紧扎起,跪在地上冷汗直流。   采蓝吓得脸色惨然,登登登坐倒在椅中,但心中的厌恶痛恨委实大过了惶恐,双手抓着染血的长剑起身,颤抖的剑尖抵着耿照的颈侧,又刺破了些许油皮。   “我……我今天不杀你!你……你滚!别让我再看到你!”   耿照茫然不解,只道她认错了人,喘息道:“采……采蓝姑娘,你忘……忘了我么?那天在红螺峪,我……”话没说完,采蓝手一大颤,剑尖便刺入肉中。耿照瞪眼咬牙,总算没叫喊出来。   “便……便是将你烧成了灰,我也决计不忘!”采蓝小脸苍白,颤声道:“无耻之徒,欺凌女子的宵小!我……我恨不得杀了你!”   耿照本想解释,一见她又害怕又惊慌、然而忿恨却又盖过了惊慌害怕的模样,话到嘴边一阵气馁,忽觉黄缨也好、横疏影也罢,所言都不及采蓝的切身感受更具说服力,顿时灰心已极,仿佛什么样的辩解都不足以支持自己;但既到此间,心中犹有痴念,勉强挤出一句:   “我……我要见二掌院……”   这一下兔起鹘落,委实发生得太快。屏风之后,染红霞本欲阻止采蓝,却听她尖声道:“你……你还有脸面提红姊!当夜你在红螺峪对她做的事,便是死上一万倍也不足以赔罪,你竟还……竟还敢来,说你要见她?”染红霞闻言一愣,靠着屏风犹豫起来,这一步便再也踏不出去。   “女子最重要的,便是贞操!”采蓝抓手握剑,流泪尖声道:“你知不知道在水月停轩,只有冰清玉洁的处子才能继承掌门的衣钵,修习本门至高无上的武学,成为水月一脉的下任掌门?红姊努力练剑,是众弟子中最受掌门人喜爱的继承人选,若她失贞之事被掌门知晓,你可知道后果会有多么严重!”   耿照愕然,半晌才结巴道:“我不知道水月一门……我不明白……”   “再说了,女子在世,为自己、为家门,终须婚配生子,才算不虚此生。你坏了红姊的贞操,教她日后如何面对自己的夫婿?”采蓝厉声道:   “就算红姊愿意委身下嫁,若教人知晓你们未婚苟合,做出败坏礼教门风的事,岂非终身受人轻贱,永远抬不起头来?她是堂堂镇北将军千金、水月一门的二掌院,你想让人一辈子在背后议论她,对她品头论足?”   见耿照无言以对,采蓝更是气得浑身颤抖,尖声逼问:“还是我冤枉了你,你是敢作敢当的男子汉,要上门提亲,一肩担下掌门人的责罚,娶她以示负责?若无如此觉悟,当夜你怎敢……怎敢对她做那种禽兽之事?”   “我……我没敢想……我是为了救她,才……”   屏风后的染红霞浑身一震,心底一片冰凉,不由得环抱双臂,木然想:“原来他是为了救我,才这么做的。那样……那夜……原来只是为了救我。”十指揪着粉藕似的白皙裸臂,指甲陷进肉里犹不自知,身子无风自寒,微微发抖。   采蓝越说越是宁定,渐渐不再颤声发抖,咬牙道:“女子失贞,便只有一死!你若真为红姊着想,便该自刎谢罪,而非厚皮涎脸,一味痴缠。你滚!红姊永远都不会再见你了,下回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杀你为红姊报仇!”长剑一拔,耿照踉跄倒退,面灰心死,紧握着不住渗血的左掌,跌跌撞撞退出去,却在廊间与黄缨撞了个满怀。   “喂!你来得正好,胡大爷找你呢……”黄缨笑意一凝,尖声道:“你怎么受伤了?谁伤了你?”急着察看他的伤势,却被耿照轻轻挥开。他抬起一张如槁木般的灰白面孔,低道:“我走了,你……你自己保重。”失魂落魄地走了开去,突然回头低道:   “是我自己不好。多谢你了。”   ◇ ◇ ◇   黄缨追不上他的脚程,气喘吁吁地回到了荼靡别院,进门却见采蓝拄剑瘫倒在椅中,脱鞘的剑刃染着鲜血,红渍由刃底一路流到剑尖,在地上汇成小小一洼,令人怵目惊心。   “是你伤了耿照?”她一瞧便猜到七八成,怒道:   “你同他说了什么?”   采蓝惊魂甫定,但情绪仍十分高亢,一撑起身,尖声叫道:“那种无耻之徒,我恨不得杀了他!他……”话没说完,黄缨右手扬起,“啪!”猛甩了她一个耳光!采蓝被掴得目瞪口呆,抚面倒入椅中。   “那个“无耻之徒”,千辛万苦把你从万劫妖刀下救了出来,不但在红螺峪为你解毒,还背着你逃上白日流影城!没有他,你已死了三回,被几百斤的大石刀砍得粉身碎骨,被怪毒毒死,或被妖刀附身而死!”   黄缨面色一沉,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说:   “谁都可以骂他无耻,偏就你不行。他如果真的无耻,当日就该舍下你,让你被碧湖乱刀分尸,砍得血肉模糊,一报毁容之仇!忘恩负义,还有脸教训人家,你才无耻!”   采蓝似是吓傻了,望着她簌簌发抖,仿佛看见妖魔一般。   染红霞木然披上绛纱外衫,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黄缨看得一愣,多看了两眼,才认出眼前这名千娇百媚的红衫丽人竟是水月门下武功第一的二师姊,揉了揉眼睛,急道:“红姊!耿照他……他走啦。你快去追……”   染红霞怔怔出神,黄缨却耐不住性子,忙上前去拉,谁知染红霞却丝纹不动。   “红姊!他受了伤……”黄缨急得语无伦次,比手划脚:“采蓝她……你……”   染红霞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不用追了。”   黄缨还待分辨,一对上她的眼神,心忽然凉了半截。   那双眼与耿照好像……是受伤淌血,又如余灰燃尽一般,灰白得令人心冷。   “不用追了。”染红霞淡淡地说着,空茫茫的目光与口吻仿佛仍置身梦中,衬着她一身妩媚动人的女装,半点也不踏实。   黄缨回望着她,似乎转过无数心思,终于提起几上的佩剑,转身奔出房门。   “这是你说的,红姊,将来你别后悔。”   第二十四折 剑出正气,鹭立寒汀   晨光烂漫,轻风徐来,动息扑面若有情,摇影、绕树、穿花。   横疏影裙脚翻飞,蝴蝶般穿过回廊,为防跌跤,还把长长的衣带拈在手里,也分不清是莲步生风抑或香风化人了,心头冷不防浮起“逢着探春人却回,白马、黄衫、尘土”的词句,瞬间竟有些感慨。   谁都能有这份伤春悲秋的闲心,偏就横二总管不行--她寅时便已起身,娇润的身子里还残留着甜美的余韵与疲惫,若非有霁儿丫头分担了耿照过人的精力,只怕要累得她手足软乏,腿心里既麻又酸。   梳洗后,简单用了点果脯香粥,横疏影便至挽香斋听取钟阳等人的报告。   尽管昨儿一整天她将全副的心神都放在耿照身上,仍预先交代了林林总总的要项待办,钟阳、何煦等无一得闲,全忙得不可开交,只为抢在今晨以前完成任务。就在耿照尽享温柔、品尝姊姊的醉人胴体的同时,执敬司所属各部正马不停蹄赶工,堂内通宵举火,不断有信使哨队进出流影城。   才一个多时辰,横疏影已批好桌案上垒至半人高的公文,听取钟阳等人的回报,正在大堂与管事司徒显农等议事,一名弟子匆匆来报:“启禀二总管,青锋照的邵三爷来啦,人正在偏厅候着。”   青锋照是东海三大铸号之中,公认历史最久、技艺最高的一家,于“三府竞锋”屡屡夺魁。近年白日流影城虽急起直追,但无论声名、气势、乃至于影响力等,与青锋照仍有不小的差距。   当值弟子口中的“三爷”,人称“鹭立汀洲”邵兰生,乃是青锋照当主“文舞钧天”邵咸尊的胞弟,家中排行第三,深受乃兄信任。   横疏影一挑柳眉,暗忖:“青锋照的消息好灵通!赤炼堂掌握酆江漕运,分舵遍及天下,号称“京城以东第一大帮会”,势力不容小觑,怎会……怎会是邵家先找了上门?”不敢怠慢,莲步细碎一路漫出堂室,径往偏厅赶去。   厅内,一名中年文士正负手欣赏壁上的挂轴,生得面如冠玉、五绺长须,头戴逍遥巾,身穿青布袍,腰带上垂着一方小小青玉,衬与他凤目隆准、剑眉斜飞的清奇相貌,说不出的儒雅,正是青锋照的第三号人物,“鹭立汀洲”邵兰生。   邵兰生随身只带一名侍僮,童子用扁担挑了两箱行李,地上搁着一架竹制画笼,笼里横七竖八的插着画轴纸卷,其中混有一柄形制古朴的长剑,乌木圆柄香檀为鞘,看来几与画轴无异。   她与邵兰生在锋会上有过数面之缘,倒不曾私下来往,没想到这位青锋照的三当家忒无排场,直如一名携仆云游的读书人,竹笼里剑、画并置,随意错落,行囊是卷好的铺盖衣箱等杂物,均以麻绳小心捆扎,外头还吊着铜釜瓢勺等,仿佛随时能在野地里寻处落脚,埋锅造饭……   里外上下,哪还有个世家大户的派头?庶民远游、客旅行商,也不过如此。   横疏影才绕过长廊转角,邵兰生便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回头相候。两人隔着红槛行礼,文士彬彬、佳人盈盈,画面煞是好看。“邵某疏懒惯了,家兄说我出门总不像办事,根本是游山玩水。游手好闲之人,不比二总管日理万机,贸然打扰,还请二总管多多包涵,切莫见怪才好。”   “三爷说得什么话来?”横疏影抿嘴笑道:   “三爷闲情逸致,最是令人羡慕。每回与三爷见面都有新鲜物事可看、可听,多所获益。东海七大派的要人中,我最爱与三爷见面了,三爷可千万别客气。”   邵兰生剑眉一动,拈须朗笑:“二总管这一说,我便放心多啦。”从竹笼里取出一卷画轴,解开系带,只见画中一片白雪皑皑,几株墨干老梅摇曳,枝上吐蕊尽开,更无一枚含苞。画中梅花尽管疏落,枝干却是瘦硬多姿,墨色响亮、遒而见骨,画面远方只有一小幢茅舍,颇得留白雅趣。   横疏影惯见名家书画,双目一亮,暗叹:“好个梅苍雪润的焦墨法!信手之至,峭枝扫空,意到而笔不到,堪称一品。邵兰生以“鹭立汀洲”为号,盛名无虚,果然是画梅的大行家。”   “此画是我年初所绘,几十张画稿之中,只有这一幅得到家兄夸奖,说有高洁志趣,非一味妍工弄巧,落了下乘。据闻二总管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邵某不愿见笑于方家,只敢以此画相赠。”   横疏影连称不敢,接过赏玩,果然除了邵兰生的题记落款外,还有一方“文舞钧天”的朱红小印,篆刻苍浑朴茂,力透纸背。旁边另有两行题记:“计白当黑,云水自在,咏梅之外,更有万里江山。书付三弟。”其下整齐列着年月日期,一丝不苟,比之邵兰生流水行云的字迹,笔法更显嶙峋。   她心中暗笑:“书画寄情,这邵咸尊也未免太过正经,连在画上题记,都还要教训子弟。”轻咬着如鲜采樱桃般的润红唇珠,嫣然一笑:“家主胸襟广阔,能于画中看出万里江山。我一介妇人,不懂这些,却爱三爷画里的风过梅幽,清芬吐露,甚是宜人。”   邵兰生忍不住连连点头,如遇知音。   “很是、很是!我偶过烟云山下的小山村,见梅期将届,风中带香,这才写生一幅。作画之时,心里也无万里江山。”说着忍不住面露微笑。片刻似觉不妥,又补上两句:“但家兄于书画一道,也讲天人悲悯,胸怀之大,我所不及,尚有许多需要精进处,总是没错的。”   横疏影笑道:“是了,自从前年花石津一别,久未至贵庄拜见,不知家主近日如何?”   邵兰生大笑。“老样子。东奔西跑,一刻也闲不下来,年头又往央土赈灾去啦!二总管若来,只怕又要扑空。”   这点倒与横疏影所掌握的情报一致。邵咸尊封炉多年,除了“三府竞锋”之外,几乎不再过问武林之事,把青锋照的经营交给二弟“九华扇”邵香浦,对外则由人缘极佳、一向被昵称为“三爷”的邵兰生负责,自己却带着庄客弟子南北奔波,对赈济布施十分热衷。   去年祖龙江大涝,央土道东数十县的百姓流离失所,纷纷涌进北关、东海、南陵等地。朝廷处置失当,各地府署遣也不是赈也不是,无不叫苦连天;几十万灾民饥寒交迫,几乎酿成民变。   青锋照家大业大,邵咸尊率先解囊,捐了十万两白银赈灾,谁知东海道臬台司衙门态度消极,镇东将军府更是多所箝制,甚至命赤炼堂封锁漕运,严拒灾民入境。邵咸尊几度陈情未果,索性带着白米棉衣,亲至两道交界处发放,又买地起屋,圈作义田招辑流亡,众人皆呼之曰“活菩萨”。   对比为虎作伥的赤炼堂雷家,“青圣赤邪”、“青善赤恶”之说不胫而走。两家三十年多来势如水火,算也算不清的新仇旧恨,于此事上又添一桩。   江湖人到了晚年,难免想起毕生刀头舔血、造孽无数,寄托青灯古佛者有之,为做功德、散尽家财者亦有之,但邵咸尊掌青锋照三十年来,造桥铺路、赈灾救苦,堪称善名远播。   起初难免有公孙布被之讥,被认为欺世盗名,颇遭非议;然而邵咸尊不管他人嘲谤,依然大做善事,久而久之,批评的杂音渐去,如今一提起东海花石津的青锋照之主、“文舞钧天”邵咸尊,普天下没有不竖起大拇指的。   横疏影笑道:“家主眼下不在花石津,看来三爷此行,是二爷的意思?”   邵兰生摇头:“那倒不是。”从竹笼中取出一只蓝绸小包,解开首端系带,露出一把柄鞘鎏金的短剑来。   那短剑长有一尺、宽约寸许,只比寻常的匕首略大些,说是长匕亦无不可,柄鞘的木质部分均裹以钧蓝色的细绒,铜件鎏金,此外别无花饰,然而有一股华贵雍容之气,绝非凡品。   “这是家兄赠与贵城独孤城主的礼物,在我出门之前,特别让我随身带着,一有机会便上朱城山来,献给独孤城主。”   邵兰生笑道:“我一路绘画写生,耽搁不少时日,拖到此时才上山,实在不好意思。家兄封炉多年,不再亲自持锤上砧,此剑乃是家兄的得意作品之一,据闻城主广搜天下奇珍、宝剑名刀,必定喜爱。”   那短剑入手轻盈,连身无武功的娇弱女子都能执起。横疏影轻轻抽出小半截,顿觉眼前亮起一片青芒,剑刃上波光粼粼,似有无数游鱼清影,于塘底侧身巡回,若潜若翔,正是青锋照正宗嫡出的独门特征,取其“青锋照面若游鳞”之意,故而得名。   在剑刃底部,接近锷部的剑棱一侧,镌有两枚指甲大小的方正古籀。饶是横疏影博通诗书,也多看了两眼才能稍稍辨识,俏脸不禁一变:   ““正气”……莫非是“钧天九剑”之一的正气剑?”   “二总管博学多闻,邵某佩服。”邵兰生拈须微笑,笑容里不无得意。   横疏影倒抽一口凉气,强笑道:“如此大礼,怎可无功生受!三爷,这……”   邵兰生举手作安抚状,笑道:“宝剑赠英雄,乃理所当然之事。以贵我两家的交情,又岂止于一柄剑而已?礼尚往来,二总管切莫在意。”   现掌青锋照大权的邵家三兄弟里,只邵咸尊一人是青锋照的嫡传。   三十年前妖刀作乱,东海七大门派损失惨重,前代青锋照之主急公好义,门下弟子前仆后继,俱都折在妖刀圣战一役。所幸邵咸尊身为首徒,承袭一身绝艺,继位后重新开枝散叶,师门香火遂得以保全。   青锋照的锻造技术远胜赤炼堂、白日流影城,直追当年玄犀轻羽阁之盛。单论铸炼之精,说“文舞钧天”邵咸尊是当今东海三大铸号第一人,恐怕异议不多,就连流影城的首席大匠屠化应都直承不如,青锋照的实力可见一斑。   据说邵咸尊封炉之后,回首毕生所铸,特别选出质地最优、制程最精,而又具有不可取代之特性的九把剑,号称“钧天九剑”。九剑中七柄已有其主,邵咸尊封炉之后,每届竞锋大会青锋照均延请一位剑主携剑参加,连续六年蝉联锋首,不仅声名大噪,剑主亦觉与有荣焉,武林地位大大提升,宾主俱欢。   这柄短剑“正气”,便是传闻尚未有主的两剑之一。   横疏影怎么说也是兵器的大行家,传说中的“正气”在手,顾不得待客礼数,颔首道:“妾身有僭了。”将短剑擎出鞘来,只觉极轻极薄,秋泓般的剑光一现而隐,并不刺目;稍微靠近,便觉寒毛竖起,可见快利。   她手腕外翻,将短剑平举朝前,剑柄末端的剑首部位贴近鼻端,果然见得剑脊笔直,两刃研磨均平,剑骨剑肉俱是一等一的手眼,转头吩咐钟阳道:“去取一柄甲字号房的宇字级刀来。”   流影城器作监的刀剑,共分为“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级,后四级用以区分量产品的优劣,也就是出自学徒之手,前四级则是各房匠级师傅的作品等级;房号也标示不同水平,前优后劣,以此类推。甲字号房的宇字级刀,便是量产品中的顶级之作。   钟阳取来刀器,横疏影命他擎出鞘来,“正气”轻轻一挥,剑刃倏地没入刀口,寂然无声,不费吹灰之力便削下一小截来。在场钟阳、何煦等都是见惯名兵的,也不由得咋舌,面面相觑。   “好锋锐的一柄“正气剑”!”   横疏影于兵器上阅历过人,目光如炬,登时看出此剑的奇异处。   凡兵器快利者,其质越坚,刃体越强,才能研磨细锐,也因此比重越大。除非用的不是钢铁,而是其他特异材质,否则大至砍刀小至匕首,无一例外。此乃不变的道理。   这柄“正气”兼具“轻”、“锐”两项相背的属性,显然是在剑刃与剑芯的钢材上做了巧妙的配比,使剑刃极坚,能承受高温差的淬火,以及更细致的打磨抛光,削铁犹如裂纸;剑芯却须减轻重量,同时仍能提供剑身所需的强度。一旦放大到了寻常长剑的尺寸,即有刃部包覆的钢材太重、剑芯却相对脆弱的严重缺陷,然而缩小制成短剑,却又完美得令人瞠目结舌。   此外,横疏影娇小力弱,能持剑轻易削断刀头,显示剑刃用钢极少,甚至混入玄铁一类的材料提高强度,同时又能在如此严苛的轻量标准之下铸成神兵;而剑脊韧性十足,同样是用钢极少,掺入延展性极佳的珍稀材料乌金,才能达到大幅减轻重量的效果。   运用出神入化的合金技术铸剑,本是青锋照一脉独有的特色。而剑刃、剑芯分开制作,拼合时却无一丝缝隙,通体无瑕,连对着光线都看不出嵌合的痕迹,则是邵咸尊铸剑三十多年来,得以傲视东境的惊人技艺。   “这柄正气剑,巧就巧在一个“短”字。”横疏影凝视片刻,不由喃喃:“只可惜,它也只能是这般大小。若能铸成三尺秋水,岂非天下无敌!”她醉心于剑的巧夺天工,此话本是无心,忽然省起自己失礼之至,心底掠过一丝懊悔:   “流影城与青锋照终究是对手,立场敏感。若被曲解为贬意,却该如何是好?”   谁知邵兰生毫不生气,捋须一笑,居然颇为赞同。   “当年家兄铸成此剑,我说的话也与二总管一般。家兄却开解道:“正气也者,不在长而在坚。义之我欲,利之我欲,取舍须靠本心。圣人说“虽千万人吾往矣”,持以卫道,则一丈之锋可也,一尺之锋亦无不可。此剑我以“正气”命名,便是这个缘故。””   邵兰生笑道:“我后来一想,实在是有道理,便觉坦然。”   横疏影暗自松了口气,忙将短剑还鞘,连同蓝绸剑衣一并交给钟阳,叹道:“家主的胸襟气度,也可比圣人啦。妾身代敝上谢过家主、三爷,得此神兵,敝上定然欢喜。”两人推让一番,各自落座,何煦唤婢女换过茶点飨客。   “三爷此行,该不是专程前来赠剑的吧?”横疏影以杯盖轻刮茶面,含笑啜饮。   邵兰生笑道:“的确不是。不瞒二总管,家兄近日接获消息,说镇东将军府有意介入三府竞锋,让我在旅途间留点心。前几日我来到王化镇左近,听闻将军特使已上得朱城山,果然应了家兄之言,专程来见二总管一面,打探消息。”   横疏影心中一动:“青锋照接获线报,竟还早了本城两月余。看来镇东将军府在京里活动时走漏风声,却不知是慕容柔有意为之,还是纯属意外。”   像正气剑如此名贵的神兵,邵兰生绝不能无故携出,更不会带着游山玩水,这一趟拜会流影城,定是早有安排。而邵咸尊年初便已离庄,远赴东海、央土两道交界赈灾,旅途间书信不便,以此推测:三爷口中的“近日”,应是邵咸尊出门之前。   也就是说早在两月以前,青锋照便已接获线报,知晓镇东将军府将有动作。邵咸尊让三弟带着正气剑在附近活动,一旦将军特使离开朱城山,便立刻前来与横疏影联系。   横疏影的耳目遍布天下,每年花在打点情报上的费用十分可观,唯独在平望都形成死角。当年她助独孤天威出京,机关用尽,堪称九死一生,此后不曾再履央土,就连重建情报网络也是困难重重,只能倚靠行商,远不如在平望都长期经营人脉的青、赤两家。   东海三大铸号中,流影城与青锋照一向交好,赤炼堂则是倚恃庞大的帮会势力横行惯了,跟谁都不好。与青锋照交换情报、互利共生,向来是横疏影的主张,她将岳宸风之言转述一遍,邵兰生摇头冷笑:“这明摆着要打擂台了。与“八荒刀铭”刀上见真章,除了一柄神兵,更须有几分运气。”   (果然……青锋照早就知道了。)   横疏影察言观色,见他无甚意外,不觉大起狐疑。   “确认已知之事,何必平白赔上一柄“正气剑”?”   邵咸尊不可能未卜先知,他派三弟携剑而来,乃是棋盘上的一只活棋。   镇东将军府强势介入锋会,这是三大铸号前所未有的危机,也是从未遭遇过的情况;在最有可能携手合作的对象附近,预埋一只进可攻、退可守的探子马,是想当然尔的事,要是换成横疏影也会这么做。   问题是:若岳宸风离开朱城山后,流影城没什么特别的反应,邵兰生就没有专程上山的必要。他应该带着正气剑尽快返回花石津本庄,飞马请回邵咸尊,等流影城派来使者,寻求合作--   弱的一方本就该主动寻求合作。如此一来,才能任强的那一方予取予求。   但邵兰生并没有这样做。他亲上朱城山,献出“钧天九剑”之一的名兵正气,必然还有其他打算,其价值甚至在正气剑之上。在岳宸风之后,朱城山若有堪称“超乎预期的变化”的,那也只有……妖刀天裂了。   (难道,邵三爷是为了天裂刀而来?)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绕弯说话,何煦匆匆入禀:“二总管……”抬望一眼,欲言又止。便只一瞥,横疏影已与他换过眼色,凭借长久以来的默契,判断来人非有什么难言之隐,淡然道:   “起来回话!三爷不是外人,但说无妨。”   “是。”何煦起身道:“水月停轩的许代掌门等一行,求见二总管。”   (许缁衣?哼,来得好快!)   她前夜曾派遣一支武装骑队驰援断肠湖,并修书一封,让骑队队长面呈水月停轩的代掌门许缁衣,简单交代染红霞等人的情况。   次日骑队回城,说天明之际在中途遇上许代掌门一行,同返水月停轩探查时,已不见妖刀踪影。许缁衣安顿伤员后,也让骑队带回口信,除了感谢云云,更请横疏影照顾师妹,过些时日将上山拜谢,并接回染、黄等四姝。   没想才两天光景,这位代掌门便已投帖拜山,亲自前来。若非接回染红霞一事关系重大,非得代掌门亲身出马;便是断肠湖那厢并无大碍,妖刀杀伤不多,毋须代掌门坐镇指挥。无论哪一个理由,均是突兀之至,极不寻常。   横疏影不动声色,点头道:“快请!”一边起身向邵兰生告罪,殷勤道:   “三爷这回,千万要在朱城山多待几日,好让我一进地主之谊。我让钟阳给三爷安排一处舒适雅致的独院,三爷好生歇息,稍解旅途疲惫。午间再为三爷设宴洗尘,有关四府竞锋之事,我们筵席上边吃边聊。”   谁知邵兰生文风不动,怡然笑道:“二总管休忙。我与代掌门许久不见啦,今日在贵城偶遇,也算是难得。二总管如不介意,邵某原想借花献佛,借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也与旧友一叙。”   邵兰生是青锋照对正道六大派的联络人,素与各派首脑交好,此说倒也非天马行空。横疏影不好推辞,只得点头道:“既然如此,还请三爷稍候。何煦!有请许代掌门,绝不可怠慢。”回头吩咐钟阳:“速请染二掌院来偏厅一晤。”两人领命而去。   要不多时,一阵如檀如麝的淡雅清香飘入厅堂,钟阳引领宾客而回,为首之人身段婀娜,生得高挑修长,腰肢既富肉感,曲线却又紧致结实;连接上下首的饱满胸脯与浑圆美臀,居间忽如险壑凹陷,落差之大,堪称“瓠腰”,便是一身乌衣雪履仍不减风姿,正是水月代掌门许缁衣。   横、邵二人起身相迎,横疏影笑道:“许久不见,代掌门益发美丽啦!真个是天仙化人、风姿出尘,令人好生相敬。”   许缁衣微笑道:“二总管又笑话我了。读经修道,参的是生死解脱,身躯容貌不过是一具枵壳皮囊,不足挂怀。”妙目微抬,颔首道:“啊,三爷也来啦。久未至花石津拜望,不知家主及二爷可好?”   邵兰生拱手道:“多谢代掌门关心,两位兄长俱都安好。家兄还特别嘱咐,待得杜掌门出关,让我一定要走一趟断肠湖,多多拜望她老人家。”许缁衣笑道:“有劳三爷和家主费心了。待家师功成出关,定然传帖江湖同道,来水月停轩一叙,邀月举杯、对影论剑,届时还要请三爷赏光。”   邵兰生喜道:“那邵某便引颈企盼,恭候佳音了。”   后头几人鱼贯而入,横疏影认出其中一名锦袍官靴、双掌如铁的紫膛大汉,心中微凛:“怎连他也来了?”面上却不动声色,笑如春风,碎步相迎:“久违啦,谈大人!去年锋会一别,妾身一直还未上白城山探望老台丞,不想谈大人先我一步,倒来朱城山看我啦。”   那紫膛大汉正是埋皇剑冢的副台丞“朝天金锁”谈剑笏。他出身西北边陲的火工名门赤鼎派,又历练过都作院利器署丞、军器少监等职位,萧谏纸借重他的专才,指派担任“三府竞锋”的莅会代表,与横疏影几乎年年碰面,两人堪称熟稔。   谈剑笏抱拳道:“不请自来,还望二总管恕罪。”他对冶金铸炼十分娴熟,又曾做过京官,对平望都的了解甚深,于公于私,向来与横疏影颇有话聊。今日却显得有些尴尬,客套两句后便退至一旁,神情凝肃,似是心事重重。   “这人太过耿直,面上藏不住心思。此番上山,定然有事。”   横疏影心思飞转,忽见谈剑笏身后除了两名随侍的院生外,另有一名相貌英挺、长身玉立的青年公子,生得儒雅俊秀,气质不凡,只是容色灰败、神情憔悴,既似身受内伤,又有几分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双手空荡,未携兵刃,入厅时一跛一跛的,腿上似乎不太方便。横疏影想起谈剑笏的师承来历,心中暗忖:“莫非是谈剑笏的子侄辈?”   谈剑笏与邵兰生也都相熟,众人寒暄一阵,各自坐定。那青年公子坐在谈剑笏身边,未如随行的院生般立于座后,横疏影暗忖:“此人必不是埋皇剑冢门下,更不是赤鼎派里的青年后辈,才得与谈剑笏平起平坐。”又多看了几眼,心念一动:   “难道……是他?原来如此!”   她心中有谱,反倒宁定下来,也不忙着开口。却听许缁衣道:“感谢二总管收容敝门师妹。这份恩情水月一门深深感念,日后定当补报。”   横疏影心想:““日后”?那是指今日之事,用不上这份人情了?哼!”不动声色,抿嘴轻笑道:“代掌门太客气啦。水月门下,俱是世间少有的女杰,且不说令师那愧煞须眉的“红颜冷剑”,便是“抚剑欲谁语,东海三件衣”里的三迭玄衣之剑,也是东海道数一数二的高手。这人情求都求不来,算算还是我占了便宜。”   许缁衣噗哧一声,掩口道:“二总管今日,净拿我寻开心。”   两位美人言笑晏晏,满厅如绽春花,理当是赏心悦目至极,但举座只有邵兰生微微一笑,捧起盖杯敛目啜饮;谈剑笏正襟危坐,神情与姿态都十分僵硬,而那青年公子却低头不语,依旧是一副失了魂的颓丧模样。一时之间气氛凝重闷沉,似是山雨欲来。   许缁衣正欲开口,忽听门外一声轻呼:“大师姊!”一抹彤艳俪影掠进大堂,来人一袭柳红绫罗兜、压银郁金裙,裙底两只莲尖儿的美足飒然交错,微露一双金叶红绣履,却是染红霞。   许缁衣与她同门十几年,可说是看着她长大,从未见过这个专注练武、性格像男孩子一样的二师妹如此打扮;微怔之间,两人已四手交握。她毕竟是总领一门的首脑人物,眨眼便敛起满心欢喜,又回复成平日的波澜不惊,轻捏着师妹的温软手心,柔声道:“见你没事,真是太好啦。”   染红霞眼眶泛红,不过终究是忍住没掉下泪来,低声道:“小妹无能,护不住门里的姊妹,又让大师姊担心。”   许缁衣温柔抚慰:“平安就好。若无你拼死守护,只怕门里死伤更惨;我已大致善后妥适,你别挂心。”染红霞点了点头。   许缁衣上下打量她几眼,轻笑道:“你这样打扮,真是好看极啦。”   染红霞低头不语,雪白的玉靥飞上两朵红云,益发显得心神虚浮,容颜白惨。许缁衣看出不对,低声问:“你受了伤?”染红霞先是点了点头,略一迟疑,又摇了摇头。   许缁衣向众人告罪,将染红霞拉到厅堂一角,两人交头接耳,说了好半晌的话。   染红霞俏脸雪白,虽是主要说话的那一个,但时时低垂粉颈,双颊染绯,衬得颈润如玉,更无一丝血色,有种病美人似的白惨;许缁衣却是听多说少,神情平静,难辨喜怒。   末了,染红霞似是交代完毕,许缁衣拉着她的手,姣好的樱唇凑近她耳畔,飞快说了几句。染红霞听得身子一震,本欲抬头,却被师姊挽住,直到许缁衣说完,才被拉着轻轻点头。两人从角落回座,横疏影从头到尾只是含笑看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多谢二总管的照拂。”许缁衣淡然道:   “本门经此一役元气损伤,等我整顿复原,再请二总管前来,让敝门上下尽心款待,聊表谢忱。我这四位师妹叨扰已久,二总管若无其他的吩咐,我想先带她们回断肠湖,改日再备齐礼物名帖,向城主道谢。”   谈剑笏听得一愣,似乎许缁衣所言与两人之前的约定大有出入,惊讶之余,脱口道:“代掌门!你这……”   许缁衣神情平静,含笑垂眸,竟来个相应不理。   横疏影心中暗笑:“你若坚持要提“那件事”,你二师妹的名节势将不保。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许缁衣能将水月一门经营得有声有色,果非幸致。”面上却笑得亲切,连连点头道:“如此甚好。碧湖姑娘尚且昏迷不醒,我让钟阳为代掌门备一辆平稳的篷顶太平车,以免旅途辛劳,更伤身子。”   “多谢二总管。”   谈剑笏愣了半天,总算明白过来,虽不知许缁衣为何违背约定,但看样子,水月停轩今日是决计不扮黑脸的了。要是水月众姝当真铁了心,二话不说起身离去,自己这一方大势尽去,恐怕将失去诘问的良机--   万般无奈的副贰台丞清了清喉咙,起身道:“二总管,数日之前,四大剑门于灵官殿围捕幽凝妖刀一事,谅必二总管亦有耳闻。”   始终安坐一旁、含笑饮茶的邵兰生一听“妖刀”两字,凤目不禁掠过一抹精光。   横疏影看在眼里,雍容一笑,微微颔首。   “妾身所知不多,仅止于江湖传言。谈大人及诸位辛苦。”   谈剑笏没听出她的客套,续道:“二总管消息灵通,下官便不再赘述。总之当夜殿中,幸得“琴魔”魏无音魏老师技压魔刀妖魂,才没让伤亡继续扩大;只可惜匆匆别后,迄今尚无魏老师消息。   “那妖刀之邪异,下官与许代掌门等诸位,当时是亲眼目睹,若不及早商讨因应之策,只怕后患无穷。依下官之见,东海七大门派应立即召集盟会,携手合作,以免重蹈三十年前妖刀祸世的覆辙。”   “谈大人所言甚是。”横疏影道:   “流影城一向敬重萧老台丞,若有用得上敝城的地方,还请谈大人吩咐一声,流影城上下愿效犬马,绝不推辞。”   谈剑笏没想到她忒好说话,不觉松了口气,喜上眉梢:“既然如此,下官便直说了。据闻三日前,镇东将军特使岳宸风岳老师上得朱城山,席间遭一刺客持刀袭击,所用似乎是传说中的天裂妖刀,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这件事闹得沸沸汤汤,横疏影从不以为能够一手遮天,早有准备,爽快点头。   “确有此事。”   谈剑笏精神大振,连忙问道:“这柄天裂妖刀,可否让下官带回白城山去?我家台丞唯恐妖刀乱世,日夜忧心苍生武林的安危,能多封起一柄妖刀,台丞也当欣慰不已。”   横疏影好整以暇地啜了口清茶,轻摇螓首。   “这件事,请恕妾身爱莫能助。”   “二总管这话……是什么意思?”谈剑笏听得一愣。   “当日天裂妖刀肆虐之后,敝上下令将出事的不觉云上楼以箦板封死,门窗均浇以铁汁,外头再以铁链层层锁住,谁也进出不得。那把天裂妖刀便封死在楼子里,与世隔绝,连我们自己都取不出来,自是十分安全。”   邵兰生诧然接口:“那妖刀天裂封进了楼里?”忽然省起自己的唐突,赶紧举杯相就,不料杯中已空,顿时有些尴尬。横疏影轻咬唇珠,忍笑道:“是啊!我本以为这法子未免荒唐,现下一想,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谈剑笏料不到独孤天威竟如此之绝,顿时语塞;支吾半晌,仍不死心。   “既然刀取之不出,下官……也无话可说。但当日制服天裂妖刀、将岳老师从刀下救出的,不知哪位高人?二总管倘若不介意,可否请此人出来一见?”   谁知横疏影只是淡淡一笑。   “这个,恕妾身不便透露。”   谈剑笏心急如焚:“二总管有所不知。当年曾参与封印妖刀之战者,魏老师如今下落不明,杜掌门于短期之内又无法出关,寻找其他能克制妖刀的高人,实是当务之急。”   横疏影敛起笑容,淡然道:“城中家事,总有不足外人道处。谈大人恕罪。”   谈剑笏还想再劝,横疏影忽道:“不过,妾身有件事,就非谈大人不可啦。”轻轻击掌,钟阳领着六名精赤上身的黝黑大汉,合力抬上一只巨大的乌木长箱,模样既似棺材,却又比寻常棺材更加狭长,八角十二边均以木构榫接而成,通体竟无一根铁钉。   “二总管,这是……”   “谈大人,这箱里贮的,乃是当日追杀染二掌院一行的万劫妖刀。”横疏影解释道:“二掌院说此刀坠入本城附近的无生涧,我特别着人四出搜寻,费尽千辛万苦才打捞上来。据说万劫妖刀一碰到人便能寄体,打捞吊起时均不能与人体接触,为此敝城还牺牲了几名弟子,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成功。”   她微微一笑,说得轻描淡写。“妾身想,此刀不比天裂已封埋妥当,终究还是交给埋皇剑冢的萧老台丞保管为好。敝城已备妥车马,供谈大人运送之用,若须人力支持,我亦可分派弟子随行,听任谈大人遣调。”   谈剑笏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讷讷地望了染红霞一眼。   染红霞欲言又止,许缁衣低声在她耳畔说了两句,她才对谈剑笏点头。   “当日在断肠湖畔大闹的,的确是万劫妖刀。妖刀后来脱离刀主之手,坠入红螺峪底的无生涧中,这也是有的。”话虽如此,毕竟没有人打开木箱来确认。染红霞的回复乃是针对横疏影“二掌院说此刀坠入本城附近的无生涧”这一句,既未肯定箱中所贮的确是万劫,也没提妖刀附身的细节,三言两语轻巧带过,当然是出自大师姊许缁衣授意。   谈剑笏没听出中间的微妙关窍,心想:“看来流影城有意相帮,没有自把自为的打算。二总管宁可献出万劫妖刀,也不愿唤出制服天裂之人,看来是真有难言之隐。也罢!我先将妖刀带回埋皇剑冢,余事待禀明台丞之后,再由他老人家定夺。”起身拱手:   “有劳二总管费心。下官先将万劫妖刀携回白城山,交由台丞发落,请。”   他毕竟是朝廷命官,在场身分最高,一离座位,余人也跟着站起来。   横疏影下阶相送,忽有一名弟子匆匆入禀:“启禀二总管,观海天门副掌教鹿别驾鹿道长求见。”奉上泥金帖,垂手退至一旁。那不发一语的青年公子听见鹿别驾的名号,不由自主攒紧了拳头;谈剑笏与许缁衣隔空对望,心中均只一念:   “他也来了!”   横疏影不动声色,玉手轻挥:“快快有请。”瞥见谈、许,甚至邵兰生也跟着回座,满厅离人不离,却非是离情依依,心中冷笑:“为逼我交人,连鹿别驾都能指望了?哼!”   鹿别驾身为观海天门的四位副掌教之一,又是刀门一脉的宗主,最重排场,便是入得流影城来,也是八僮簇拥的派头。所幸这座偏厅十分宽敞,犀角玉带、鹤氅飘飘的鹿别驾当先跨过高槛,身后捧着刀剑琴卷的八名道僮鱼贯而入,竟丝毫不显拥挤。   他乜着一双湿润黑眸,电一般扫过厅内诸人,在那脸色苍白的青年公子身上略一停留,露出一抹阴恻恻的狠厉笑意;转头冲横疏影一稽首,含笑道:“二总管!你这儿高朋满座,如此热闹,怎就没想到邀本座前来?”   横疏影笑道:“鹿真人是修道仙家,仙踪杳然,邀以金帖书柬未免亵渎。所幸妾身有焚香祝祷的习惯,轻烟传讯,上达天听,瞧!道长这不是来了么?”鹿别驾知她能言善道、八面玲珑,但毕竟听着舒坦,也只淡淡一笑。   横疏影特别延他坐上西首大位,鹿别驾却一挥袍袖,森然道:“不必!二总管,咱们开门见山,毋须浪费时间。我今日前来,本想向二总管讨一个人;不过现下,恐怕要讨两个。”溢满眼眶的湿润黑眸滴溜溜一转,斜睨着那名青年公子,目光阴沉怨毒,殊无笑意。   那公子丝毫不惧,冷冷笑道:“鹿老杂毛!你找儿子找上朱城山来了么?”   鹿别驾脸色陡变,阴恻狠笑:“沐云色!你师父死得都剩下一把骨头了,你才来迎灵么?魏无音若泉下有知,只怕难以瞑目。”   横疏影心中一凛:“果然是他!”却见那公子霍然起身,戟指怒目:“老杂毛!你胡说什么!”鹿别驾眉宇轩起,忽然明白他还未接获噩耗,不由得环抱双臂,闭口不语,笑容里满是恶意。   ◇ ◇ ◇   这名面容憔悴的青年公子,正是琴魔末徒、指剑奇宫“风云四奇”行四的“丹青一笔”沐云色。   灵官殿大战之后,沐云色腰腿俱伤,身负内创,只得随谈剑笏暂至湖阴驿落脚。次日清晨,苏彦升等天门弟子率先离去,随后许缁衣、任宜紫也返回断肠湖,直到昨日许缁衣才又出现在湖阴驿,并带来万劫妖刀大闹水月停轩、天裂妖刀在白日流影城现身的消息。   “按代掌门所说,”事关重大,三人不得不辟室密谈。谈剑笏道:   “是那个名叫“耿照”的少年制服了天裂妖刀,救得岳宸风一命?幽凝妖刀的能为,我们是亲眼看见的,若非魏老师神功盖世,当日灵官殿里恐无幸者。区区一个无名少年,也能对付妖刀?”   许缁衣微蹙蛾眉,缓缓说道:“根据敝门弟子的证言,当日万劫妖刀肆虐时,也是一名自称流影城弟子的少年出手相救。我接到流影城横二总管的口信,说我二师妹等被万劫妖刀追杀,一路逃上了朱城山,目前正受她的庇护;两相对照,似乎真有个能对付妖刀的奇异少年。”   谈剑笏是坊官出身,作风务实,最不爱空谈揣测,一拍大腿:   “既然如此,咱们索性走一趟朱城山,当面向横二总管请教。流影城主是皇室贵冑,白日流影城更是东海正道七大派之一,于公于私,谅必不会置身事外,放任妖刀作乱。”   许缁衣半晌都没接口,凝神片刻,才苦笑着摇头。   “谈大人磊落光明,急公好义,旁人却未必如此。”她轻叹了口气,蹙眉道:   “东海七大派中,青锋、赤炼、流影城三家,将重心放在铸炼事业的拓展上,由来已有十数年,它们结交官商绿林,周旋于朝野,只怕比关心江湖事要多得多。今年的三府竞锋大会迫在眉睫,据说镇东将军府那厢动作频频,横疏影是个锱铢算计的性子,流影城当以锋会为先,未必肯淌浑水。”   妖刀乱世,苍生无不受害!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谈剑笏一愣,直是不可思议。   “代掌门的意思,是横二总管有意隐瞒?”   “她给我的信里,对那耿性少年只字未提,也刻意回避了万劫妖刀之事。”许缁衣沉吟:“由此推断,流影城并无涉入的打算。琴魔前辈目前下落不明,家师短期之内又无法与外界接触,那少年若能独对万劫、天裂两柄妖刀,其中定然含有对抗妖刀的重大关键。   “换言之,他是一枚决计不能放过的棋子。”   眼见许缁衣、谈剑笏都已开不了这个口,万不得已,沐云色本想跳将出来,一肩担下讨人的责任;此刻听鹿别驾之言,却不禁脸色大变,再难保持冷静:“老杂毛!你净胡说些什么?”   鹿别驾冷笑:“沐四侠若然不信,尽管去问横二总管。”   沐云色猛然转头,横疏影微一颔首,轻叹道:“沐四侠请节哀。当夜染二掌院投奔敝城时,魏老前辈已不幸仙逝。妾身命人以棺木贮装遗体,并多盛入香料防腐,日前派出快马上龙庭山,请韩宫主派人前来迎灵。”轻轻击掌,何煦唤人抬来一具乌檀棺廓,用料作工均极是名贵,非同一般。   沐云色扶案起身,用颤抖的双手推开棺盖,蓦地一阵天旋地转,双膝骤软,“噗通”跪地,抓着棺缘嚎啕大哭,哭声宛若兽嚎,仿佛撕心裂肺一般,闻者无不凄恻。横疏影心想:“琴魔半生孤傲,脾气怪异,看来却是极受弟子爱戴。百年之后,尚有传人能为他这般伤心难过,哭欲断肠。”   沐云色浑身剧烈颤抖,双手指节揪得青白,忽闻“喀喇”两声,棺廓竟被硬生生掰下两块。碎裂的木片将手掌心刺得鲜血直流,沐云色却恍若不觉;眼泪流尽后,又是一阵呕血般的嘶声干嚎,更频频顿首捶地,额际、手掌迸出鲜血,地上棺缘俱都染出一片殷红。   众人被他的哀痛情状所慑,全都呆立不动,竟无一人敢上前劝解。   沐云色大哭不止,忽然张口“呕”的一声,仰天喷出一蓬血箭,点点殷红如蕈雾撒落,溅得他一头一脸!总算谈剑笏及时回神,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右手轻拍他的背门几处大穴,抑制走乱的体内气血;左掌运动元功,抵住沐云色腰眼,渡入一股绵和淳正的内息。   沐云色眼前一黑,本将晕厥,得他浑厚的内力之助,苍白的脸上浮现红晕,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谈剑笏挥开,转头质问染红霞:“我……我师傅是怎么死的?他死之时,是……是你在他老人家身边?”   染红霞身子一颤,本能便想摇头,许缁衣却轻轻捏紧她的裙腰,口唇微微歙动。她迟疑片刻,点头道:“是……是我。”便将当日被万劫追杀、途中巧遇魏无音及赤眼妖刀一事,扼要说了一遍。许缁衣有意借此辟谣,并未插口;染红霞说到坠入红螺峪时,便三言两语模糊带过,见大师姊满意点头,这才闭唇收声,不再言语。   鹿别驾露出一脸悲悯,啧啧摇头:“好惨哪!死在自己的徒儿手里,果真是苍天不仁。”谈剑笏怒目而视:“鹿真人!你是吃斋修道的,何必这般挖苦人!”鹿别驾冷笑不止。   沐云色双肩颤抖、髻散发摇,惨白的面色浮现病态的彤艳,仿佛下一刻便要倒地断气,呕血身亡。“鹿别驾……”他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若非是你,我师傅又怎会受我三师兄暗算?若非是你,我三师兄又怎会木橛入腹,非死不可?你有种干下这些事,怎不知要……”   “……杀人偿命!”   语声乍落,颀长的身形拔地倏起,双掌一推,猛然轰向鹿别驾!   谁也料不到内伤沉重、腰腿受创的青年公子,竟有余力向天门副掌教发动攻击,动作之快、掌势之迅疾,连近在咫尺间的谈剑笏、许缁衣等也不及反应。但或许是伤心过度,疲病交煎之下,首当其冲的鹿别驾并非难以抵挡--   他见这掌来势虽快,却不带丝毫破空声响,显是沐云色重伤无力,那一跃而起的动作已耗尽了他所剩不多的内息,掌势轻飘飘的无甚威力,不由得一声冷笑,左掌曲成鹰爪转出袍袖,暗提十成元功,打算在掌爪相接的瞬间,发劲震死这头不自量力的半死愚畜!   谈剑笏看出他的用心,明知来不及,还是拼命想扑过去阻止,忽然间福至心灵,脑海中闪过一念。   --欲解不共戴天之仇,唯有百死无悔之招。   琴魔师徒在生死一瞬的当儿,极可能做了同样的判断。上一次魏无音低头示弱的结果,几乎将手持幽凝妖刀的鹿彦清劈成两半,令灵官殿大战的胜负形势于眨眼之间逆转。那……沐云色呢?   “鹿真人,快避开!”谈剑笏不顾一切地大喝:   “他使的不是普通的掌功……是“不堪闻剑”!”   第二十五折 焰折虎翼,雷轨天行   强如魏无音也毙命于此招之下,鹿别驾避无可避,吓得魂飞魄散:   “吾命休矣!”   总算鹿别驾也是名门大派的宗师级人物,千钧一发之际,左臂“喀喇!”声如爆栗,竟自甩脱了肘腕关节,凭空暴长数寸,宽大的袍袖舞成一面锦旗也似,堪堪兜住掌势。沐云色的双掌击在空处,却见鹿别驾圈转左臂,“蛇黄掌”的柔劲所至,手掌顿时受缚。   鹿别驾死里逃生,反而占得了上风,心中不无得意:“小畜生经验不足,笑煞人也!任你双掌能开碑碎石,打在轻飘飘的袖布之上,什么掌力都不起作用。”沉腰崩步,便要发劲将他两条臂骨震断。   谁知念头方起,顿觉臂下一空,整片袍袖化成片片蝴蝶,被绞得寸裂!他本能想护住身躯,一举手才想起左臂关节松脱,难以运使;便只一愕,沐云色的双掌已然印上身侧。   这掌轻飘飘的没什么劲力,鹿别驾连一步未也退,却已吓得魂飞天外。   沐云色何尝不想打得他口吐鲜血?偏偏全身真气都不对劲,这下直如隔靴搔痒。他一击不中变招快极,右手食、中二指并起,一式“指天誓日”掠过鹿别驾的脸颊,拉出一条两寸来长的锐利血痕,却仍是偏了一些,未及眼、耳、太阳穴等要害。   本欲连环出手,无奈真气不继,浑身力量像被抽干了似的,“通天剑指”的几个变招施展不开,沐云色奋力飞起一脚,锁定的仍是头部要害;啪的一声,反足踢中鹿别驾的鼻梁,正是“虎履剑”的妙着,踢得鹿别驾眼前一黑,鼻血长流。   剧痛之下,鹿别驾的身体本能相应,右掌一推,两人分向两头摔去。   沐云色气力用尽,撞得几案四散、难以顿止,连滚几匝才稳住身体。   鹿别驾到底是天门有数的高手,背脊尚未触地,伸手一撑,使个“鲤鱼打挺”跃起;才刚站定,双腿倏又发软,颤声道:“小……小畜生!你……你用“不堪闻剑”打我!你用“不堪闻剑”打我!”面色惨白,浑身发抖,连声音都变了。   横疏影虽不通武艺,看也知道这一掌没什么用,实在不像传闻中稍触即死的奇宫绝学“不堪闻剑”,好心提醒:“鹿真人勿恼,依妾身看,这掌着实不像是“不堪闻剑”。”   鹿别驾气得浑身剧颤,声音都尖了,转头怒道:“他妈的!你武功很高么?怎知是与不是?”   横疏影恼他无礼,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淡然道:“我听说奇宫的“不堪闻剑”乃是凝血束息的一门绝学,鹿真人涨得面红脖子粗的,说话中气十足,要说是“凝血束息”,委实勉强了些。”   鹿别驾一愣,恼羞成怒:“我身中杀千刀的歹毒武功,这婊子出身的却净说风凉话!”怒道:“你没见他咬牙切齿,只想与本座拼命么?还是白日流影城早与指剑奇宫串连一气,一意包庇,纵凶杀人?”   一旁的染红霞实在听不下去,本欲上前,却被师姊拉住。染红霞停住脚步,转身直视鹿别驾,扬声道:“你提气搬运一周天,检视脉息,便知真假!何必缠夹,徒作无益之争?”   鹿别驾醒悟过来,顾不得旁人的目光,就地盘膝,五心朝天,内气运行一周天,果然百脉如常,无一不顺;然而欢喜也只是一瞬,旋即一跃而起,指着沐云色破口大骂:“好你个小畜生!满口诈伪,卑鄙下流!连你道爷也敢诓骗,合着是向天借了胆子!”   沐云色巍颤颤地扶案起身,一抹唇畔血渍,冷笑:“你不也吃过我师父的鞋底泥么?我怕你忘了滋味,再让你回味回味。”想起师父,伤心之余,胆气忽豪,仿佛普天之下无一事不可为,纵声大笑:   “鹿老杂毛!就凭你这种货色,一辈子只配吃我师徒的鞋底泥!我师父就算不在了,江湖人却永远记得,你鹿别驾在灵官殿前,当着睽睽众目捱了琴魔一脚,被踹得五体投地鼻血长流,跪伏战栗,便如今日一般!”   鹿别驾面色铁青,咆哮道:“小畜生找死!”喀啦一声接回左臂,十指成爪,飞也似的扑向沐云色!   沐云色夷然无惧,戟指并出,一式“凿空指鹿”正面相迎;谁知才跨出一步,忽然全身真气逆走,牙关一咬,抽搐着仰天倒栽,立时晕死过去。鹿别驾大喜:“小畜生今日难逃死劫!”指爪箕张,径朝他腰腹、下阴插落!   蓦地青衫一晃,横里一条修长背影拦路,来人后发先至,竟抢先扣住沐云色的头顶,柔劲微吐,拉得沐云色直起半身。   那人动作之快,直如流水行云,左挪右引、踢腿勾肩,啪啪几声,便将沐云色摆成盘腿趺坐的姿态,百忙中温言嘱咐:“全身放松,莫运功力!我来助你。”说话之间,一股绵和柔劲自他头顶“百会穴”透入。   沐云色全身如浸温水,来人渡入的内息与谈剑笏浑厚的纯阳刚劲截然不同,并不滞留在体内脉中,与运使“不堪闻剑”时所产生的纯阴劲力相冲,而是自头顶汩汩而入,转眼又由全身毛孔散出,把对身体内气的干预降到最低。此法虽极耗功力,却足以将他走岔的内息逐一导引,缓慢同调,转趋一致;沐云色身子一松,通体舒畅,渐渐了恢复神智。   鹿别驾看出来人正以玄门正宗的“真气透脉”之法,借自身的周天搬运助他调匀气息,施救者的耗损极巨,而且运使之际,周身毫无防备,形同裸身示人;而两人气脉相连,偏又是一方受创、两方俱伤的局面,不禁恶胆横生:“你们这一家子都爱做好人,这便叫做自寻死路!”去势更不消停,呼的一声,往那人背门抓落!   双方仅只一步之遥,在场谁也来不及救。   谈剑笏在仓促之间难以运使“熔兵手”,凌空虚劈一掌,气急败坏:“鹿真人!你是名门首脑,怎干这等偷袭下作?”鹿别驾揉身避过,一声冷笑,大袖宽袍在半空中“唰!”一翻转,须发猎猎、居高临下,宛若搏兔苍鹰:   “我与小畜生有杀子之仇,不共戴天!谈大人休管!”   那人闻言长叹:“鹿真人,你也害了魏师傅,正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沐云色一凛:“原来是邵三爷救了我!”   他睁开双眼,赫见鹿别驾挥爪扑落,邵兰生正盘膝坐在自己身前,按说无法转身接敌,谁知邵兰生随手一挥,袍袖“噗喇喇”地像船帆鼓风,伸展成圆滚滚的一管,将角落的竹编画笼拖了过来。鹿别驾身在半空避无可避,被画笼撞落地面,落地时微一踉跄,连忙伸手抓住画笼,欲稳住身形。   那竹笼甚轻,当然支不住百来斤的身躯,邵兰生叹了口气,修长洁白的右掌穿出袍袖,挽住了竹笼的另一侧边口。见沐云色睁眼瞧来,低声道:“收摄精神,万勿分心!情动即心魔,大悲大恸最是伤身,你离走火入魔仅只一线,我助你行功,但治本之道还在你自己。”沐云色会过意来,闭目调息,不敢再分心。   横疏影虽不会武,也看出鹿别驾的狼狈,心中暗叹:“邵三爷忒也天真。他欲周全鹿别驾的脸面,偏偏没想过人家领不领情。”不知怎的,忽想起当日在不觉云上楼出手解救岳宸风,少年那英飒磊落、毫不犹豫的利落身影,心底一阵甜丝丝的,双颊酡红,恍若微醺。   场中鹿别驾的脸上,却是青一阵红一阵,指节捏得格格作响,几乎将竹笼边口抓碎,瞥见笼中的檀木剑柄,把心一横:“今日拼着得罪青锋照、流影城,也要毙了沐云色那小畜生,为清儿报仇!”铿的一声激越龙吟,檀木剑脱鞘而出,直取沐云色咽喉!   自众人入厅以来,争斗始终未及兵刃,此时何煦、钟阳见他擎出檀木剑,心念一同,双双遮护在横疏影身前。   染红霞忍无可忍,一挑柳眉,按剑跃出,清叱:“鹿别驾!你我同是来客,难道真要见血?”一阵金铁交鸣,鹿别驾的随身八僮纷纷抽出刀剑,拦住她的去路。厅外一干金甲武士循声而来,刀出鞘、枪露尖,散成半月形围住厅门,只待二总管一声令下,便要蜂拥而入。   谈剑笏、许缁衣交换眼色,许缁衣轻搭住师妹的肩头,染红霞望了场中一眼,忽然醒悟:“看来邵三爷胸有成竹,鹿别驾讨不了便宜。此时不宜横生枝节。”还剑入鞘,退后几步。紫星观八僮顿时松了口气,暗自庆幸不用与“万里枫江”交手,收敛刀剑,不敢造次。   大堂之中,邵兰生仍是盘膝端坐,侧对着鹿别驾,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条旋绕白影,似棍非棍、忽刚忽柔,正与鹿别驾斗得激烈。   奇的是:两人的剑招虽快,居然没有交击的声响,明明鹿别驾手里的檀木剑光可鉴人,照理应该占尽上风,他却是闪避多、攻击少;反观邵兰生的每一记虽都刺在空处,手中那丬白影却越斗越长,仿佛乳浆搅动、蜘蛛吐丝,鹿别驾越斗越是局促,渐渐施展不开。   斗得片刻,鹿别驾心头闷重欲狂,一声暴喝,一百零八式“通犀剑法”如水银泄地、银河落霄,也不管什么拆解应对,凭着檀木剑的无匹锋锐横削竖劈,那雪练似的绵长白影被一寸寸削断劈开,绞出漫天的纸蝴蝶,如雪花般簌簌飘落。   邵兰生手中之物转眼只剩两尺余,白芒尽去,徒留乌影。他哈哈一笑,忽于纸片雨中振袖而起,霍然转身,一点木尖穿过飘落的碎纸片,倏地停在鹿别驾的咽喉,竟是被削断的半截紫檀画轴--   而雪未停。   绞碎的画卷持续飘落,如砌下堆梅一般,掉落在凝然不动的两人身上,肩头、发顶,腰掖袖间……手持木轴的青袍书生既不逼人也不动摇,便似雪中瘦梅,形影傲然孤挺,仿佛汀洲之上、茕茕独立的苍鹭。   鹿别驾看似一败涂地,但不知为何,周身却无一丝狼狈,尽管左袖尽碎,裸出一只养尊处优的白皙光膀,模样比方才突施暗算时更伟岸超然,仿佛一瞬间回复宗师身分,无视天地之阔,眼中只有一物。   那是全心全意、专注于剑的神情。   “三爷胜券在手,何以留力?”   “鹿真人于最后一刻回复清明,我不敢躁进。”   鹿别驾默然良久,忽然一声嗤笑,神态虽冷,却不似怀有恶意,微微摇了摇头。   “芥芦草堂的剑法,果然非同凡响。若然败在三爷手里,似也不冤。”   邵兰生也摇了摇头。“我没有胜。若全力一战,胜负还在未定之天。”   鹿别驾哈哈一笑,终于露出一丝佩服的神色,抖落一身纸屑,“铿!”檀木剑入鞘捧还,稽首道:“妄动三爷之兵,尚祈三爷见谅。”邵兰生双手接过,长揖回礼:“他日若有机会,愿与鹿真人印证剑法,放手一战。”这话在寻常武人听来,可说十足挑衅,自邵三爷口中而出,却是真心真意,浑无半分烟硝火气。   鹿别驾不置可否,远远瞥了沐云色一眼,转身大步回座。   侍僮为他披上一袭宽大羽氅,又递上雪白的丝绢巾帕揩抹血渍,鹿别驾狼狈之态尽去,又回复成一派副掌教的雍容气度,与初入厅堂的咆哮模样大相径庭,可说是判若两人。   横疏影对剑法所知有限,听邵兰生自承“我没有胜”,也就是说被半截画轴残尖指着咽喉的鹿别驾,其实并没有败。虽然不明所以,却不禁有些感慨:“三爷磊落光明,胸襟宽大,与他动手过招,连鹿别驾之流也卑鄙不起来。才打完一场,却似换了个人。”   她不知练武之人,毕生都在追求境界的提升,练到如邵兰生、鹿别驾这等境地,往往只求一名旗鼓相当、足以砥砺精进的好对手,只有在棋逢敌手、逼命一瞬的剎那间,才能突破方圆局限,激荡出灿烂的生命火花。   鹿别驾自成为紫星观主、刀脉之宗,乃至观海天门副掌教以来,俗念缠身,功利至上,可说是无日无之;直到方才于漫天纸片飞雪之间,目睹那掠影分光的一剑,才重被唤醒了剑者的自觉,陡然间剑意勃发,致使邵兰生劲留三分,不敢轻进,木尖才停在他喉前一寸。   单论剑招之精,邵兰生可说是一路压倒性的胜利,连赢了整场剑决的九成九;然而鹿别驾最后一瞬的无形剑意,却是超越剑招的范畴,将他练剑三十年的精髓凝炼于一,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那是无心所致,即使面对同样的对手、使用同样的招数再打过一次,也未必能够重现--   光是明白这一点,已是许多武者梦寐以求的重大突破;能确实保留、反复重温那一瞬的灿烂,则又是另一层境界。等到鹿别驾能随心所欲,在战斗中任意施展那一瞬的剑意,则掌握剑道至理、晋身剑界宗师,指日可待。   鹿别驾回到座中,神情已是大大不同,冲横疏影一稽首,淡然道:“贫道适才多有失仪,还请二总管切莫见怪。”   横疏影笑道:“鹿真人言重了。唇齿相依,尚且有嗑碰的时候,东海七大派同气连枝,由来已久,手足间偶有小小误会,也不是什么严重之事,鹿真人无须介怀。”   鹿别驾点点头,湿润的黑眸紧瞅着她,颇有几分咄咄逼人。   “二总管,咱们闲话休提,贫道今日前来,是想要向你讨一个人。”他轻叩着扶手,微笑道:“二总管或许已经知道了,敝观有几名弟子,在你朱城山的地界惨遭杀害,下手行凶者不是旁的,正是一名手持万劫妖刀的少女。”   横疏影含笑啜饮茶汤,有意无意地往许、染二姝瞟去,片刻才好整以暇道:“鹿真人是想问我要杀人凶手么?”   鹿别驾微笑摇头。   “妖刀寄附的刀尸,杀也杀不尽,要来做甚?据闻阻止万劫刀的,乃是贵城执敬司一名弟子,名叫耿照,此事的目证尚有水月停轩的染二掌院,以及敝师侄胡彦之,料想应非虚妄。贫道想请二总管唤出这名耿姓少年,有些事情,恐怕需要他来为众人释疑。”   横疏影没料到他居然毫不遮掩,说得如此直接,一双妙目环视全场,口中应的是鹿别驾,实则是对众人说。“本城是有这么个人,我也不敢欺瞒鹿真人。”她以杯盖轻刮茶面,咬着唇珠轻笑:   “然而众所皆知,杀退万劫妖刀、与贵派胡大侠连手救下刀尸的是染二掌院,将赤眼妖刀送至本城的,也是染二掌院。那耿姓弟子不过是恰巧在出使水月停轩时,为二掌院所救。鹿真人若要问事,该当找二掌院才是,敝城区区一名弟子,恐怕帮不上鹿真人的忙。”   鹿别驾轻叩扶手,捋须呵呵直笑。   “二总管,咱们就别这么费事绕弯,净说废话了罢?”他低头含笑,怡然道:   “你串通染二掌院,想要一手遮天,却不知贫道手上握有目证,杀退万劫妖刀之时,染红霞人甚至不在现场;而那柄赤眼妖刀,从头到尾都在耿照身上。刀是琴魔当夜从灵官殿带走的,耿照既持有赤眼,代表琴魔临终时,将刀与对付妖刀的重要秘诀传给了耿照。他后来能在贵城杀退天裂妖刀、救得“八荒刀铭”岳宸风一命,也就不奇怪了,是不是?”   横疏影心中微凛:“就算是有备而来,鹿别驾的消息也未免太过灵通。这几日胡彦之并未传出讯息,天门刀、剑两脉不合,由来已久,就算他要走漏风声,对象也决计不会是刀脉宗主。看来在鹿别驾的背后,另有他人指使。”   她从容自若,低垂螓首,片刻才笑道:“鹿真人之言,我也是头一回听到。之前染二掌院怎么说,我便怎么信了,以水月次徒的地位身分,料想也无扯谎的必要。妾身倒是好奇得紧,就算鹿真人不幸言中,鹿真人又想问耿照什么事,释什么疑?”   鹿别驾冷笑不止。   “在场除了邵三爷之外,人人都见识过妖刀的厉害。耿照这人有多重要,还须多费唇舌么?”眉毛一抬,温润的黝黑眼瞳紧盯着横疏影,笑容里隐有一丝狠厉,衬与温颜笑貌,令人不寒而栗。   “况且,当夜魏老儿手持赤眼,从灵官殿追踪我儿离去,此后不知所之。赤眼既落到了姓耿的手里,代表他是最后见着琴魔魏无音之人。我儿身中“不堪闻剑”的招数,胸口血凝,全身瘫痈,若非被幽凝妖刀附身,岂能走远?欲寻我儿的踪影,还须着落此人身上。天下父母心,二总管总不会罔顾这份心焦罢?”   横疏影微微一怔,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以手背掩口,惊呼道:“原来……原来那位是鹿真人的义子!”鹿别驾这时才失了冷静,愕然道:“你说什么?你见过我那彦清孩儿?”   横疏影以眼神示意,钟阳轻轻击掌,堂后忽然转出四名执敬司弟子,抬出一台软榻,榻上卧着一名全身缠满绷带、骨瘦如柴的男子,却不是鹿彦清是谁?   鹿别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霍然起身,用力之猛,居然一把踢翻了椅子。他飞也似的扑至榻前,伸出双手,隔着层层纱布抚摸榻上之人的头、脸、身躯,片刻才喃喃道:“真是我的彦清孩儿……真是我的彦清孩儿!”转头哑声道:   “横疏……横二总管!你是在哪儿找到我的义子的?”   横疏影故作惊喜状,轻拍着雪白腴润的胸口,笑道:“我也不知这位便是鹿真人的义公子。前几日巡城司的骑队回报,在山下荒僻处发现此人,因尚有温息,便携回城中。我见他伤势沉重,特别延请本城的程太医为他治疗,程太医手段高明,虽不能治愈令公子之伤,却以针剂为他延命,再佐以库中珍贵的人参、茯苓等药材,总算拖到现在。”   鹿别驾定了定神,起身长揖到地,低声道:“二总管,多谢你了。贵城的大恩大德,贫道日后定当补报。”横疏影连称不敢。   一旁许缁衣静静看着,心中暗忖:“人都抬到了堂后候着,拍掌即至,显是料定今日鹿别驾必来,专程备着此招应付。原来我们此行,早在她的意料之中,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针对各门弱点一一备妥解方,让谁也开不了口……真是,好一个手段厉害的“暗香浮动”横疏影!”   横疏影偶与她目光相接,微一颔首,笑意盈盈。   许缁衣淡然微笑,也只是点头致意。   鹿别驾今日上山,其实是负有任务,全没想到失踪的义子能失而复得,横疏影这个人情,不可谓之不大。正犹豫是否继续讨人,横疏影忽然两手一合,甜美的笑容宛若少女:“是啦,指剑奇宫的“不堪闻剑”虽然号称是无解之招,但令公子尚有生命迹象,未必不能施救。我知道有个人,或许能救令公子一命。”   鹿别驾如聆仙纶,连忙求教:“请二总管指点一条明路。”   横疏影笑道:“指点不敢当。由此往西北六十余里处,有座名为“一梦谷”的山坳,谷中有位名医,人称“血手白心”伊黄粱。   “此人脾气虽古怪,却有一手接断续、肉白骨的高超医术,本城的大国手程太医昔年与这位伊大夫有过一面之缘,论到外科之精妙,就连程太医也直承不如。令公子的凝血断息之患,此人或可救治。”   鹿别驾听得一凛,猛然省觉:“莫非是儒门九通圣之一的“岐圣”伊黄粱?”   “正是“岐圣”伊黄粱。”横疏影笑道:“鹿真人也听过“血手白心”之名,那就好办啦!只是得快些才行,万勿拖延,以免耽误令公子的病情。”   鹿别驾心想:“胡涂!那伊黄粱名头响亮,据说能造血生肉,传得神而明之,我怎么都没想到?”再无疑义,稽首道:“多谢二总管指点。小犬若得以回天,我定为二总管点长明灯,终生不绝。鹿某说到做到。”麈尾一挥,四名侍僮接手软榻,便要抬出。   他也不与众人道别,径对邵兰生一点头,转身行出偏厅。   横疏影谈笑间用兵,满座俱是五大门派的要角,却无一人能逼她交出耿照,这几日执敬司上下辛苦,按她的吩咐进行准备,今日总算一一收效。   正自松了一口气,厅外又有弟子匆匆入报:“启禀二总管,赤炼堂五百名“指纵鹰”已至城外,说要求见二总管!”声音惶急,显见城门外的形势已到了紧要时刻,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举座诸人都不禁坐直身子,连鹿别驾也停下脚步。   邵兰生一听“赤炼堂”三字,儒雅俊秀的面上一凝,仿佛沾到了什么秽物,蹙眉道:“又是赤炼堂!这帮土匪,没事派“指纵鹰”来做甚?当真是绿林习气,无可救药!”放眼东境武林,也只有青锋照的邵三爷敢直指赤炼堂是“土匪”。他越是说得正经,越透着一股荒谬滑稽;虽是如此,却谁也笑不出来。   赤炼堂号称“白城山以东第一大帮派”,一向自尊自大,鲜少与武林同道往来。   雷家以江上的排筏起家,纠众结帮,掌握酆江水陆两道的漕马运输,辖下帮众数万,除了兵器铸炼,也贩私盐、逐渔利,近年更是勾结官商,发展得好生兴旺,简直就是实力雄厚的黑帮。   但赤炼堂毕竟也在江湖打滚,不仅养官差、养耳目、养武功高手,养衙门里的刑名师爷,更豢养私兵武力,用来对付不听话的武林门派。而其中最精锐、最骇人听闻的一支,即为“指纵鹰”。   据说“指纵鹰”全由身经百战的亡命之徒所组成,加入条件只有一个,就是赤身裸体,仅发给一柄匕首,与虎豹熊罴之类的猛兽一起关进黑牢;四肢完好、活着走出来的,便能获选加入“指纵鹰”。   通过测验后,还须接受操舟、驰马、攀索、夜行、掘山之类的严苛训练,目的在养成一支移行神速的机动部队,武功及杀人技巧的锻炼更不在话下。只要出动“指纵鹰”,几乎能不费吹灰之力消灭一个中小型的江湖门派,所经之处,就连残砖瓦砾也不剩,武林中人闻之色变。   快、冷血、杀人无算,白日横行--这就是人们对于“指纵鹰”的刻板印象。   白日流影城虽有五千精甲,但横疏影担心的是背后的意义。赤炼堂组织庞大,总瓢把子雷万凛麾下,有日月供奉、十绝太保,以及各分舵舵主、转运使等,可说是次序井然。   要维持如此巨大的组织运作,看似无法无天的赤炼堂,其实比谁都更倚赖帮规法度。有些事不符侠义道,甚至并不合法,但只要不违背总瓢把子订下的规矩,就算杀人放火都能做;有些事却是万万做不得,譬如派出“指纵鹰”包围侯爵领地这种挑衅之举。   流影城并不怕“指纵鹰”。但赤炼堂万一没了规矩,却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横疏影忍不住蹙眉。“领头的是谁?有送上名帖么?”   那弟子正要回话,背后忽传来一把磨砂似的干哑嗓音:“领头的人是我。”   鹿别驾原本伫立在门边,发话之人跨进门坎时却不由一震,仿佛走过的不是人,而是一柄贴颈利剑;悚栗之间,那人已负手而入,两人竟未照面。   回头只见他身量不高,却有股说不出的压迫,熊腰虎背,行动敏健;一身束袖劲装,足蹬快靴,打扮犹如长年走镖的老镖师,衣料结实、剪裁利落,周身更无一丝余赘。   他身后肩了个巨大的革囊,样式活像是厨师围在腰际的皮裙,裙上缝有一格一格的皮鞘,插着大大小小、尺寸各易的厨刀。这只革囊当然比寻常的皮裙大上许多,一看就知道装满刀剑之类,然后再卷成一束,系绳上肩。   赤炼堂与其他六派少有往来,加上干部众多,横疏影仔细打量,见此人眼角鱼尾纹深刻,仿佛饱经风霜,应该颇有年岁;但身形结实,又似乎正值壮年,容貌十分陌生,自己从未见过;望向谈剑笏、许缁衣等,也都毫无反应。只邵兰生冷冷一哼,满脸不豫:   “就知道是你,雷奋开。赤炼堂上下多是流氓地痞,称得上“土匪”二字的,也就只有你一个。”   横疏影闻言一悚,心思飞转,手心里捏着一把香汗。   “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十绝太保之首,“天行万乘”雷奋开!”   赤炼堂本是雷家的家业,然而这代的总瓢把子“裂甲风霆”雷万凛不知何故,却一连死了五个儿子,几乎保不住自己的嫡亲血脉,只好广收义子;其中最优秀的十位人称“十绝太保”,分别是“掌、剑、刀、笔、令,陷、阵、车、马、惊”。   这些义子们来自天下五道,出身不同门派,各负奇特艺业,可说是天下间的奇人异士,但拜入雷氏门下之后,均舍弃原本姓氏,通通跟着总瓢把子改姓“雷”。   而“天行万乘”雷奋开便是大太保“掌”,其出身罕有人知,凭着一手“铁掌扫六合”的绝学纵横东海,早年随雷万凛一刀一枪的打天下,掌力号称白城山以东刚猛第一,在赤炼堂里的地位仅次于总瓢把子雷万凛,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近年已鲜少露面,乃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   青锋照、赤炼堂两家素不对盘,邵兰生年轻时便已识得雷奋开,两人甚至还交过手,当时邵兰生剑艺未成,挡不了绝学“铁掌扫六合”的惊天之威,几乎吃了大亏。没想到十几年不见,今日却在流影城的偏厅里狭路相逢。   雷奋开右手肩囊、左手负后,斜睨邵兰生一眼,冷哼一声,大步行入;随手将革囊甩上一张小几,喀喇几声轻响,那张结实坚固的铁梨木方几四脚晃动,几乎被革囊压垮,可见其重。   尚未通报,人已入厅,沿途连一丝打斗的声响也无,雷奋开的轻功已臻化境,可说是“来无影、去无踪”。这固然是炫技借以压服众人,但要闯入戒备森严的白日流影城内城,谈剑笏、许缁衣等自问也能做到,若要来得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是件容易的事;印象中能做到这般倏忽来去的,也只有雨夜中朗吟现身灵官殿的“琴魔”魏无音了。   横疏影毕竟是此间的主人,微定了定神,强笑道:“大太保威名震动东海,今日一见,果然身手不凡,令人敬佩。”   雷奋开低头冷笑,翻过几上一只瓷杯,连斟了三杯,“骨碌、骨碌”饮尽,随手拉过一张圆凳坐在大堂中心,翘起二郎腿,支颐斜睨着横疏影。   “横疏影,本座知道你是聪明人,咱们就别浪费时间啦。”他竖起三根枯瘦的手指。众人这才发现:他一双肉掌色泽焦黄,指节粗大、瘦骨嶙峋,仿佛是铜浇铁铸一般。   “三个月以前,我接到平望都的线报,说镇东将军府上了道奏折,要将“三府竞锋”改成擂台较技,让咱们都去挑战那杀千刀的“八荒刀铭”岳宸风。镇东将军此举必有图谋,今年非同往昔,虽不知败者如何,但显然是输不得的。”   横疏影心想:“赤炼堂的消息更快,还早了青锋照的邵三爷足有一月。本城在这点上吃的亏,说不定远远超过我的估计。”   雷奋开顿了一顿,续道:“论打铁铸剑,赤炼堂原比不过青锋照,这几年下来,恐怕连流影城也胜过了本帮。连傻子也知道,赤炼堂是毫无胜机。”他这几句说得平平淡淡,丝毫不以为忤,竟是十分直率坦然。   横疏影不禁有些佩服:“能直承自己的不足,此人是个角色。”邵兰生却不甚买账,蹙眉道:“胜负又有什么干系了?三府竞锋,原本便是为了切磋技艺。只有劫掠成性的盗匪,才会想着不劳而获。”   雷奋开嘿嘿一笑,支颐乜眼:“邵老三!你说这话,不怕闪了舌头?近十年来,青锋照年年夺魁,占尽便宜,有什么资格说“原本便是为了切磋技艺”?”邵兰生哼的一声,拂袖道:“我家精研技艺,胜过了你家,难不成还要佯输诈败,才算是公平么?”   雷奋开冷笑。   “你青锋照上下,能打出好铁的,也只有一个邵咸尊而已。你邵老三拿拿画笔可以,邵老二整一只附庸风雅的铜臭铁算盘,自邵咸尊封炉之后,你家还出过一柄好刀好剑没有?”   邵兰生顿时语塞。   雷奋开冷笑不已,哼声道:“若无邵咸尊最后那九把封炉之作,过去六年青锋照也未必能赢。你们至多再撑三年,等九把剑都现过了眼,邵咸尊若不肯重作冯妇,你青锋照便无人能再打出好刀剑来,这就叫坐吃山空,后人不肖。   “邵咸尊没有儿子,手足徒弟又不成气候,眼看青锋照的香火将断,换了是我,也会意冷心灰,镇日跑去行善积德,冬舍棉衣、夏舍暑汤,好过同你们这些个败家子弟大眼瞪小眼,早晚吐血身亡。”   饶是邵兰生修养极佳,也不禁变了脸色,本想拍桌喝骂,手掌才一提起,忽觉雷奋开虽然说得刻薄,倒也非无的放矢;想了一想,容色渐趋和缓,摇头叹道:   “非是我等不尽心钻研技艺,实是家兄的技艺太过完美,一样的材料,在他手里硬是造化不凡,远超过我等想象;正因如此,我和二哥许久以前便已放弃冶铁,不是吃不了苦,而是明白我们的才能远不及家兄。   “雷奋开,你方才提到的“钧天九剑”,实已穷尽了我青锋照一脉对“剑质”与“剑形”的所有探求,在这八柄剑里,百年来青锋照的一切努力俱都包含其中,日后就算再铸新剑,也不会有更完美精微的阐发了,便是家兄亲来也当如此。”   钧天九剑是邵咸尊的封炉之作,但实际公诸于世的只有八把。   这八柄剑分做“四象”、“四德”两组,各自对应并总结了青锋照数百年来,对于剑质与剑形两大课题的重大成就。   “四象也者,地、水、火、风是也。”邵兰生悠然道:“家兄将合金之术发挥到了淋漓尽致,使乌金、玄铁、冰魄、火精等异质与镔铁合而为一,找出最恰当的成分比例,铸成了符合四象特性的神兵,分别是“真武玄光”、“龙鳞古铗”、“映日朱阳”及“虎翼飞梭”等四剑。   “至于四德之剑,则是家兄特制的四柄奇形剑,乃是短剑“正气”、子母剑“丹心”、重剑“百辟”、缅剑“浮云”。八剑原本除了正气剑外,其余均已有主,近日家兄将正气剑赠与流影城的独孤城主,八剑的归属总算尘埃落定,从此自在循环,各安天命。”   横疏影经营兵器生意已久,对这些掌故知之甚详,只是对那连名字都未曾现世的第九柄钧天之剑感到十分好奇,乘机问道:“三爷,关于那第九柄钧天剑,不知家主何时才要公诸于世?妾身向往已久,实在想一饱眼福呢!”   邵兰生摇头道:“我也只知其名,未曾亲见。家兄既然还不想公开,便照他的意思好了,哪天他一松口,我一定头一个说与二总管知晓。”横疏影笑道:“三爷一言九鼎,到时可不许混赖。”   “依我看,这第九柄很快就得现世。”雷奋开插口。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邵兰生忽然警觉起来。   “邵老三,有件事你说对了。你青锋照是铁匠,想要柄好刀好剑,自己动手就是了;而我赤炼堂是土匪,既然打不出好的,便抢好的来用。”雷奋开嘿的一声,松脱革囊隙绳,“喀喇喇”的一摊开,原本捆卷成束的革袋在几上摊成了一片。   他把反折的革囊口翻开,只见一排七个狭长的皮鞘中,露出六把剑的剑柄,有的形制古朴,龙一般布满鳞片;有的黝黑无光,宛若玄武岩;有的狭长如两只并排的梭子,白如鎏银的细长剑柄上阴刻着乌亮虎纹。其中一柄剑脊中空、犹如音叉,一柄宽如并掌、似斧似钺,还有一柄其薄如纸,仿佛千锤百炼后的薄薄银练……   这每一柄剑横疏影都见过,永远也忘不了。   从六年前开始,它们便在三府竞锋大放异彩,每一把都是当年会上独领风骚的神兵,每一把的名字都广为世人所知,令它们的剑主无比骄傲:龙鳞古铗、真武玄光、虎翼飞梭、丹心、百辟、浮云--   众人瞠目结舌之际,邵兰生再也无法保持冷静,“唰!”振袖起身,戟指怒道:   “你!这六把家兄亲铸的钧天神剑,你却是从何得来?”   雷奋开怪有趣的瞟他一眼,仿佛在看什么三头六臂的稀奇怪物。   “我怎么进来,便怎么得剑。”   他冷冷地一哼,左手负后,骨瘦嶙峋的粗大右掌再度竖起三个指头,气势肃杀:   “你那些个所谓的“钧天剑主”,在本座手里通通走不过三招,往往一对掌后便倒地呕血,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我取剑离开。偶有自以为忠义、实则不自量力的庄客武师,想阻止本座离开,这时只消打死几个,便再也没有浑人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邵兰生怒道:“你……你这是巧取豪夺,简直是强盗行径!侠义道中人,岂能坐视不管!”   雷奋开缓缓回头,面上笑意褪去,只余一双虎目逼人。   “邵兰生,你是第一天出来江湖上混么?”他的嗓音低沉沙哑,充满肃杀之气:   “要想安生度日,隐姓埋名、种田砍柴,岂不更好!在江湖显露字号、藏有珍贵名兵,胆敢如此招摇,难道没有一朝大祸临门、举户血染阶头的觉悟?弱肉强食,原本就是天地之理,江湖人刀头舔血,岂有侥幸?你说这话,当真是笑煞人也!”   邵兰生被他挤兑得说不出话来,望着一几神兵,想象那六家剑主的惨状,不禁倒退两步,颓然坐倒。   许缁衣默然无语,却忍不住多打量了雷奋开几眼,暗想:“据闻钧天六剑的剑主虽然多在东海,但确实有一家在京城,一家在南陵道,相隔足有数百里。雷奋开伤人夺剑的消息尚未传开,显然便是在这几日内发生的事,这……却又如何能够?”   雷奋开锐利的目光与她偶一交会,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淡然道:“本座施展轻功,一夜能行百余里。只消不带随从,孤身一人上道,数日内往返各地,料想许代掌门也有这份能耐。”   众人闻言一凛,心中均想:“这雷奋开身居高位,手下有万余帮众听任调用,办事居然能独来独往,不讲排场身分,无怪乎他行事如此棘手,能人之所不能。”   许缁衣淡淡一笑,和颜道:“大太保一取六剑,实非常人所能办到。今日专程前来,便为了向青锋照或其他武林同道示威么?以赤炼堂之盛,此举甚无必要。”   雷奋开轻蔑冷笑。   “许代掌门,本座还没有这么无聊,若无必要,我也不爱看各位的尊颜。我今日前来,实因取剑一事,关系三铸四剑七大门派;麻烦既已到手,我虽懒得与各位穷嚼蛆,少不得还是得来一趟。”   邵兰生面如严霜,森然道:“你我两家的梁子,关他人底事?如你这般不分青红皂白,滥涉无辜,与邪魔外道、江洋巨寇有甚两样?”   雷奋开懒得理他,又自斟了杯茶水润喉,自顾自地说:“本座取钧天六剑,最初是想以此为质,上花石津与邵咸尊邵老儿,交换那尚未现世的第九把剑,任凭镇东将军府玩什么花样,这次总输不到我赤炼堂。”他肆无忌惮地说破自己的用心,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理一旁邵三爷“强盗”、“无耻”的愤怒批评,怡然续道:   “前五把剑取得很顺利,于是我按照计划,来到泉壤城外约三十里处的啸扬堡。啸扬堡主“虎剑鹰刀”何负嵎是虎翼飞梭剑的主人,他少年时曾于天门剑脉的青帝观学艺,又拜天门刀脉的空石道人为师,很有些本事,也是名单上唯一一个我认为有机会接到第三掌的人物。   “我渡过赤水,由洪泽津上岸,赶至啸扬堡时已近黄昏。本想杀将进去,爽快地夺剑离开,谁知却有人早了我一步。啸扬堡大门洞开,从门房、阶台、曲廊,一直到堡内各处,遍地都是死人。”   他顿了一顿,微微瞇眼,如刀斧凿就的鱼尾纹深深陷入,一瞬间忽有些迷芒。   “本座平生杀人无算,也亲领“指纵鹰”灭过几个门派,死上几十人、甚至上百人的场面,看得不算少了,但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场面……那样的红……用鲜血涂满的红,好像杀人者辨不出朱红色似的,一点都不在乎它抹得到处都是……”   众人随着他平板嘶哑的嗓音,仿佛回到那夕阳殷红如血、然而满地却红逾夕阳的空荡庄园,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鲜血流满了视线的每一个角落;一瞬间,甚至令人忍不住企望,自己能不能忽然看不见红色……   雷奋开轻咳两声,又回复成那个毫不介意杀人放火的赤炼堂大太保。   “事后我让人清点尸体,共数得两百七十余具。堡内所有刃器全都折断,无一幸免,包括这柄在内。”   他从皮鞘中抽出那把柄如尖梭、通体虎纹的长剑,赫见光灿灿的剑身只余尺半,切口平滑齐整,竟已断成两截!   邵兰生忍无可忍,起身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毁坏青锋照的列名神兵!”   雷奋开乜眼:“我若能削断虎翼飞梭,何必取这六剑?”邵兰生一想也是,登时无语。   “虎剑鹰刀”何负嵎是东海有数的刀剑名家,和观海天门渊源极深,也一向与青锋照交好。接获镇东将军府擅改竞锋规则的消息时,邵家曾经考虑再由何负嵎与虎翼飞梭剑搭档代表,或能对抗岳宸风与赤乌角刀的绝强组合。   横疏影等人忽然意识到,雷奋开此行的真正目的之一--   啸扬堡的惨案迄今仍无人得闻,想是雷奋开刻意封锁了消息。   若他的故事无法说服在座诸人,赤炼堂就是啸扬堡血案最大、也是唯一的疑犯,也将直接与青锋照、观海天门反目!这或许是铁掌纵横惯了的大太保雷奋开,当初决定出手夺剑时始料未及的尴尬局面。问题是:杀人放火不当一回事的赤炼堂,倘若真是无辜,这回又到底是着了谁的道?   邵兰生肃然道:“雷奋开!此事若无交代,只怕赤炼堂将自“正道”两字之下除名,从此与七玄一般,被视为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雷奋开似乎有信心能说服在座诸人,对他的质问充耳不闻,凝着手里的半截虎翼剑,继续喃喃道:“我像着了魔似的,一路走到书斋前,这柄断剑就这样被扔在阶台上,旁边死的都是女人小孩。尸体的切口平滑,却罕见地没什么血,反倒像被火烤过似的,连衣裳都是焦灼一片。   “然后……它就出现了。”   雷奋开喃喃说着,忍不住闭上眼睛,整个人像是突然老了几岁。   “谁?”邵兰生追问。   雷奋开如梦初醒,摇头道:“是何负嵎。他披头散发,双眼吊高,脸色青白得怕人,走路的模样像是坏了的扯线傀儡,说不出的僵直怪异。他手里拿着一把武器,当时我……瞧不出那柄兵刃的形状,从握柄来看应该是把刀;他的虎翼剑已断,我猜想他手上的是刀?”   邵兰生只觉得奇怪。雷奋开其人,极少用“应该”、“或许”这样模棱两可的字眼,除非他双目全盲,又或当下有什么原因无法视物,否则绝不可能说“瞧不出兵刃的形状”。   “因为……”雷奋开喃喃道:   “那柄刀的刀锷以上,只是一团火焰!我这辈子,从来没看过那样的兵器!没有刀锋、没有刀背……就是一团火焰!一碰到什么东西,那样东西便立刻燃着火焰分成两半;所经之处,无一物不在燃烧,就好像……就好像是炼狱一般!”   众人听得毛骨悚然。许缁衣与染红霞对望一眼,又迎上谈、沐二人的目光,剎那间,四人心生一念,不禁面色铁青。   (妖刀!)   雷奋开继续说道:“那火焰极是灼热,我几乎难以靠近。何负嵎整条右臂肌肤焦黑,连毛发衣衫都沾着火星,他却浑然不觉,继续持刀逼来。情急之下,我只得抽出先前夺来的五柄钧天剑应敌。”   邵兰生追问:“结果呢?”   雷奋开一拍铁梨木几,掌劲所至,革囊中其余五剑脱鞘弹出,铿啷的掉落一地,五剑俱都剩下半截,无一幸免!   “我用一剑他便断一剑,所幸何负嵎动作僵硬,我靠五剑勉强支撑片刻,觑准一个空隙,以“铁掌扫六合”的十成掌力隔空击毙了何负嵎。那火焰刀一落地,院中便冒出冲天烈焰,我只得先行离开;后来返回现场时,已不见刀的踪影。”   邵兰生拾起一柄断剑检视,只见断口平滑,周围似有一层虹膜似的流离七彩,正是高温烧炙、但尚未至亮红状态所留下的痕迹,心想:“以钧天九剑的材质做工,谅必赤炼堂也无烧熔削断的能耐。雷奋开之言,似有几分真实。”   雷奋开环视当场,哑声冷笑。   “如何?这样的情境,诸位是否觉得熟悉?据本帮线报,在场各位除邵家老三之外,都曾见过此世的妖刀;继万劫、幽凝、赤眼、天裂之后,本座当日所见,极可能是第五把妖刀!现在,许代掌门是否还觉得,我只为耀武扬威而来?”   许缁衣抱臂沉吟,良久不语。   雷奋开站起身来,大声道:“这如果只能算是目证,本座今日还带了另一项物证来。当日我命人收拾火场,在啸扬堡的大堂照壁之上,发现十六字的题句,字迹深入壁中,烧得砖石熔炼,可见是那柄火焰妖刀所为。我特别将题字拓下,诸位请看!”从怀中取出一幅数迭白帛,掌力疾吐,“唰!”一声利落展开。   厅堂内并无风来,拓布却如风刮般猎猎作响;长近三丈的白帛上,用红黑掺杂的重墨拓着十六个森然大字:   “四剑摧尽,三铸俱熔,唯我魔宗,东海称雄!”   所有人都被那鲜血刀痕般的巨大字迹所慑,无不瞠目无语。半晌,谈剑笏才涩声道:““唯我魔宗,东海称雄”!这……却是如何能够?薮源魔宗都亡了三百多年,当世还有未死尽的魔宗信徒么?”   雷奋开鹰目一睨,沉声道:“那也未必。七玄中人,不正是昔日魔宗的余孽?”   谈剑笏错愕道:“七玄已沉寂三十多年,难道这次妖刀现世,竟又是其所为?”   雷奋开摇摇头。“现在说这些未免过于空泛,盲目射箭,于事无补。唯今之计,不但我等七派须捐弃成见,通力合作,当务之急,得汇集一切已知情报,各派都不得藏私,须知敌暗我明,我等现在才着手因应,已然晚了一步。”   这话竟从赤炼堂十绝太保之首、“天行万乘”雷奋开的口里说出来,委实令人不可思议,偏又有道理之至,连邵兰生也无法反驳。始终弥漫着一股权谋勾心的偏厅之内,首次露出一线团结合作的曙光,众人交换目光,似有了初步的共识。   雷奋开满意点头,忽然展颜一笑。   “既然有了共识,再来就好办啦。眼前首要,便只一件--”   他转过身来,直视着金阶主位上的绝色丽人,声如雷轨磨砂,一字、一字的说:   “横二总管,请你把那名叫耿照的少年交出来!”   封底兵设:妖刀·幽凝   【第五卷完】   第六卷 五色帝牙   内容简介:   有一种武功,能触其所触、知其所能,天下间的高手在他眼中,宛如婴孩赤裸;   有一种武器,能够来去无踪、眨眼断首,杀手用它夺走了许多生命,仅仅只在一瞬。   有一种奇术,能使你双眼所见的每一个人都变成刺客,从此不知还能再相信谁;   有一条号称百足的蛇,能在取命的剎那间,幻化出四臂八剑,成为修罗……   黑夜,寒水,江舟。   胡彦之的这一生躲过无数追击、闯过无数杀阵,按照常理,他和耿照一过赤水,身后便无追兵。   然而在逼命的瞬间,他才发现自己全盘算错--   第二十六折 险关易渡,悉断红尘   大堂之上,众目睽睽,横疏影不慌不忙,只咬着圆润的唇珠,浅浅一笑。   “说来说去,大太保还是为了这桩。”她随手端起茶碗,揭盖轻刮水面,嫣然微抿:“既然说到了这份上,妾身倒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雷奋开双手抱胸,冷笑不语,一副“瞧你弄什么玄虚”的神情。   横疏影环视全场,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三十年前妖刀乱世,东海正邪两道捐弃成见,携手以抗,其后集结了六位符应天数的高手扫平妖氛,世称“六合名剑”,迄今《东海十绝歌》等民谣仍传颂不绝。   “圣战劫余,除琴魔魏无音之外,昔年的“六合名剑”中尚有一位在世,诸位若真有心,该上断肠湖向杜掌门请教降魔大计,何必来为难一个孩子?”   “还是……杜掌门有什么难言之隐,”她咬唇一笑,挑动蛾眉:   “当此危难之际,仍不方便现身与众武林同道相见,以荡魔氛?”   类似的耳语在三十年间,流传于东海武林黑白两道。有人说杜妆怜在对抗妖刀的圣战中受了极重的内伤,必须假断肠湖中一处天然秘境镇住隐患,有人说她被妖刀毁去美貌,从此不见生人;更有人说她在圣战中痛失所爱,性情变得乖张孤僻,故而离群索居……   匆匆三十年晃眼即逝,关于杜妆怜的流蜚却始终不曾稍减;只是敢当着水月代掌门及二掌院的面大胆诘问,今天还是破题儿头一遭。   染红霞猛被问得一怔,愕然片刻,俏脸骤寒,沉声道:“横家姊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横疏影一笑抿嘴:“哎呀,妹子瞧我,忒不会说话!姊姊的意思,是说杜掌门德高望重、剑艺超卓,当年又是镇伏妖刀的“六合名剑”在内,如今妖刀复生、琴魔前辈骤逝,领导众人力抗妖刀者,舍杜掌门其谁?正如大太保之言,七派当团结一致,于断肠湖畔会师,恭聆杜掌门的指示才是。”   “我可没这么说。”雷奋开嘿的一声,抱臂冷笑。   谁都明白这是横疏影的声东击西之计,谈剑笏却似觉有几分道理,沉吟道:“代掌门,令师与魏师傅都是三十年前打过妖刀的,如今魏师傅不幸仙逝,总算尚有杜掌门在。寻那耿姓少年固然紧要,其中关节,少不得还要向令师请教。”   雷奋开“哈”的一声嗤鼻冷笑,斜眼上下打量几遍,摇头耸肩。   谈剑笏一张紫膛面皮微微胀红,怒道:“大太保若有什么高见,尽管直说!下官也只是提出意见,与诸位参详。”雷奋开双手叉在胸前,冷笑不语。谈剑笏想起自己是老台丞的代言人,负有七派合纵的重责大任,勉强按下胸中怒火,转头追问:“代掌门,你意下如何?”   许缁衣淡淡一笑,摇头道:“只怕并不能够。”   “这……这又是为何?”   难得听她断然拒绝,谈剑笏难掩错愕。   许缁衣正要开口,染红霞蹙眉道:“师姊--”   许缁衣摆手示意不妨,柔声劝解:“事已至此,没有再隐瞒的必要。此事关乎东海、乃至天下苍生,若以私害公,岂非愧对历代水月祖师?”染红霞欲言又止,心中几番天人交战,终于还是退到一旁,扶剑静听。   许缁衣低垂眼帘,温言道:“家师三十年前于妖刀一役中,受了重伤,始终无法痊愈,为养病体,长年隐居于一处秘境,与外界声息不通,连我也不得见。上一回见着家师,乃家师收宜紫为入室弟子之时,距今也有好些年啦。”   谈剑笏失声道:“杜掌门不在水月停轩内?”   许缁衣微笑不答。染红霞沉默片刻,忍不住抬头:“此事不足外人道,还请谈大人见谅。”俏脸紧绷,似有一丝微愠。   总算谈剑笏混迹官场多年,非是麻木不仁的木头脑袋,省起自己一时口快,竟尔失言:“这是水月一脉保守三十年的大秘密,今日当着众人的面前和盘托出,实已不易,杜掌门身受重伤,难免招惹仇家上门,行踪岂能轻易泄漏?”面皮红热,讷讷地闭上了嘴。   邵兰生见机极快,接口道:“代掌门,贵我七大派同气连枝,唇齿相依,杜掌门更是今之栋梁。如代掌门不弃,花石津左近多有良医,家兄于此也颇有涉猎,不定能为杜掌门尽一份心。”   许缁衣微笑道:“多谢三爷。众所周知,家主精研药石二十余年,堪称东境武林的国手大名医。然家师之患,牵延甚深,当年也曾遍访名医,皆曰“不可治”;家师花费十年光阴,终于悟出“身剑同流”的道理,索性不再求治,反而专心悟练本门至高的“悉断天剑”。”   邵兰生精研剑法,熟知各门各派的路数,闻言不禁一怔,奇道:“这门《悉断天剑》是杜掌门新创的剑法,抑或是前人所遗?”   须知水月剑法首重悟性,以入门三十六势筑练根基,别无其他。   但凡弟子一入门墙,只能学、练水月三十六势,直到悟出一套独一无二的剑法,经掌门人核验无误之后,才能获准进入“凝芳阁”,阅读历代先贤所留的创招图谱,以求精进。如采蓝、黄缨之流,会的不过是水月三十六势的入门基础功夫,但练到了许缁衣、染红霞这般境地,人人所用剑法均不相同,“水月剑式”云云,不过是个统称,并无实指。   也因此水月停轩在四大剑门中虽然历史最短,门下又多是娇弱女子,剑术水平却一直保持在相当高的位置,百年来迭有奇人佳作,朝气蓬勃,丝毫不显名门暮沉,龙钟老态。   江湖上流传:自杜妆怜十八岁满师以来,一共创制了十三套剑法,号称“红颜冷剑˙十三断肠”,质、量堪称历代之冠。但无论是杜妆怜的创制,抑或凝芳阁中的古籍,都没有一门唤作《悉断天剑》的名目,又何来“本门至高”之说?邵兰生固然好奇,旁人也不禁同生疑惑。   许缁衣淡然道:“三爷误会了。“悉断天剑”不是一门剑法,而是家师钻研本门历代剑诣,所提出的理想境界。她老人家曾说,待修得清静无垢、善巧方便慧门,身剑两成之日,病痛自然不药而愈,为此闭门谢客,不问世事。”   杜妆怜在东海辈份甚高,成名又早,少女时期虽有弭平妖刀之功绩,却逢“五极天峰”、“凌云三才”等绝世高手纵横宇内,论武功、论境界,皆非是一名妙龄女郎能及。而后白马王朝一统天下,五峰三才逐一凋零,但光是在东海境内,除了琴魔魏无音,至少还有一个人的武功被公认在杜妆怜之上,她始终是坐三望二。   杜妆怜从年轻时便要强好胜,揣想其心,应是多有不平。   众人皆想:“这杜妆怜只怕是老糊涂了,放着剧患不医,却硬拿老病之身练武悟剑,练到遗世独立、诸事不知,恐难指望。”只邵兰生一人听得悠然神往,拈须微笑道:“好一个“悉断天剑”!待得杜掌门出关,定要亲向她老人家讨教一二,以开眼界。”   “这是水月停轩最大的秘密,原不该轻易泄漏。”   许缁衣抬起明眸,目光一一拂过在场诸人,淡然道:“为防邪派滋事,敝门三十年来秘而不宣,一直保守至今。今日情非得已,说与诸位知晓,还请看在七大派过往盟情,万勿泄漏。缁衣代敝门上下,先行谢过。”领着染红霞敛衽施礼,袅袅下拜。   水月一门的掌权之人亲自执礼,横疏影、邵兰生等赶紧起身,连称不敢。   雷奋开“哼!”一掸衣摆,径自离座,也丝毫不占她的便宜。   许缁衣微笑颔首,柔声道:“多谢诸位,多谢大太保。”雷奋开懒得答腔,转头一屁股坐下,支颐跷脚,一副懒惫模样。   谈剑笏心中过意不去,暗忖:“杜妆怜之事,这些年虽耳语不断,总是水月一门的大秘密。今日迫于无奈,竟当众说了出来,不好再强人所难。”转头对横疏影道:“二总管,既然魏师傅、杜掌门两条线索都断啦,烦你把那耿姓少年请将出来,下官肯担保不会有人为难他。”   众人视线集于一处,灼灼如炬,竟是不约而同。   满座皆是修为过人的武功高手,目光之凛冽逼人,直与实剑无异;横疏影不通武艺,雪腻腴润的婀娜娇躯弱不禁风,又怎能以一抵众?身子微微一颤,忍不住低垂粉颈,转头端起茶盅,欲避锋芒。   邵兰生心中不忍:“她一名娇弱女子,没有内功根底,当不得这般气势逼迫。一下不好,轻则心神浮动,致病伤身;重则凝气透体损及心脉,从此留下无尽祸根。”撤去灼人目光,便要振袖起身,破了这个剑见无形的凝肃之局。   忽听一声沉喝:“交人!”声音不大,震动却如擂鼓捶钟,轰得众人心头一滞。   这一下仿佛唤魂钟、定音鼓,阶下护卫横疏影的何煦、钟阳二少不由自主弹起身来,胡乱伸手往腰间一按,“铿、铿”两声,佩刀却抢先倒撞出鞘。两人措手不及,眼睁睁看着钢刀坠落地面。   金阶上一声脆响,横疏影手中的瓷盅坠下,破片随着四溅飞散的琥珀色茶水,摔成了一圈细小碎花。她面色白惨,倚着镂空的雕花椅背吁吁娇喘,雪腻的胸脯起伏如波,强笑道:“大……大太保声如洪钟,便……便想要逼迫妾身就……就范么?”   邵兰生霍然起身,檀木剑“铿!”脱鞘而出,雪晃晃的剑尖一指,厉声道:“雷奋开!横二总管不懂武功,你以内家狮子吼相逼,若有差池,你要拿命来赔么?”染红霞、谈剑笏俱都转过头来,面带愠色,对以此举同感不满。   雷奋开耸肩冷笑:“临事不决,正须当头棒喝。你们一个个都想要那耿照,装什么好人?”邵兰生一时语塞,面色铁青。   横疏影轻抚酥胸,定了定神,忽然抿嘴一笑,苍白的雪靥上浮现一抹彤霞。   “大太保所言甚是。既然耿照是目前唯一的指望,妾身不欲以私害公,流影城同属东海正道七大派之一,耿照是本城的弟子,合该为正道尽一份心。”   雷奋开冷笑。“再好听就不如唱戏了。如有诚意,赶紧把人交出来是真。”   “这,只怕妾身也不能够。”   谈剑笏见她身段放软,以为事情终归有个完满的结果,不料横疏影话锋一转,听得谈大人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二……二总管!你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横疏影嫣然一笑,唇际抿着一抹促狭似的姣美弧线,好整以暇地说:“是这样。当日云上楼一战,才知这位耿照原来是刀皇武登庸的传人,敝上见他身手不凡、侠义为怀,很是欢喜,特别飞马奏请京城宗正寺,封他作七品典卫。既有功名在身,我便请耿大人充当特使,将他携回的赤眼妖刀,送到白城山给老台丞。   “那妖刀是祸世邪物,事态紧急,耿大人连夜出发,此刻人已不在朱城山上,非是妾身有意刁难,不让各位与耿大人相见。”   在座诸人中,只有染红霞知道她说的是谎话,耿照前往荼靡别院、被采蓝弄伤手掌,不过是一个时辰之前的事。其时天光已露,差不多是用早膳的时间,说是清晨虽也不妨,然而决计不是什么“连夜出发”。   雷奋开不知内情,但江湖混老、威震一方的“天行万乘”,岂是三言两语能够唬弄?挑眉一哼,掸衣而起,冷笑道:“横疏影!这等话语连三岁孩儿都蒙骗不过,看来你是铁了心脾,要吃罚酒啦。”   他就这么随意一站,也不见摆什么架势,众人忽觉大堂里气息一窒,仿佛连窗外的天色都黯淡下来,似有股暴雨将至的逼人……   猛一回神,雷奋开还是随意地站在原处,双手垂落,连拳头也没握;定睛一瞧,窗外阳光普照,哪有什么乌影阴霾?   邵兰生想起与他交手的往事,不禁一凛,暗忖:“这老地痞的“铁掌扫六合”又更精进了!当年他使这式“紫气东来”之时,还须佐以精妙掌法、浑厚掌劲,于招式拆解间逼出无形杀气,乘隙夺人,如今却是踏步即出……看来日后对上这厮,须得加倍小心。”   横疏影神色如常,有意无意望了染红霞一眼,悠然道:“大太保误会了,这不是缓兵之计。我流影城还须立足东海,既已答应交人,早交是交,晚交也是交,何必自找麻烦?实在是各位来得不巧,人既已离城,妾身也莫可奈何。”   谈剑笏皱眉道:“能不能请二总管派出快马,将耿照追回来?就算连夜赶路,两条腿总快不过四条腿。”   横疏影笑道:“好啊!我这就让钟阳调来马队,还请谈大人圈出路线,料想今日之内,便可追回。”   谈剑笏听得一愣,才知碰了个老大的钉子,铁面微微一红。   横疏影笑道:“此去白城山,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双脚跋涉,一天不过十余里,再算上渡水过桥、膳宿歇息,若沿途顺利,约莫旬月(十天到一个月)可至。耿照身负机密任务,须得掩人耳目,以保赤眼妖刀周全,因此扮作行商,择路前往,连我也不知道他走的是哪一条道路。”   埋皇剑冢所在的白城山,乃是东海的极西之界,自古便是央土势力进出东境的门户;而朱城山位于东海道东南,除了出海的酆江外,其间还隔着赤水、优波河、难陀河、千月映龙川等众多支流。   从流影城到埋皇剑冢,不啻是越过大半个东海道,谈剑笏率领院生西行时倚仗舟马,都花了十来天的时间,何况是步行跋涉?若耿照刻意不走官道,专拣小径避人耳目,想要找出他的行踪来,简直是大海捞针。   雷奋开沉默半晌,忽然仰头哈哈,冲横疏影一竖大拇指,狠笑道:“有你的,横疏影!这招致之死地而后生,果然了得!我算是认栽了。只是放眼东海,每一条河道都是我赤炼堂的地盘,除非他能插翅飞将过去,要不,迟早得落到了我的手里。我可不敢担保能还你一个好手好脚的小东西。”   横疏影笑道:“大太保言重啦!赤眼不是流影城之物,自也不是赤炼堂之物,而是关乎七大派存亡,以及天下苍生的重要刀器。诚如大太保所说,此刻七派须捐弃成见,团结一致,料想赤炼堂也不会自外其中。”   雷奋开冷哼一声,咬牙低道:“我可没这么说。”   横疏影环顾厅内,朗声道:“赤眼也好、耿照也罢,我流影城皆无居奇以待的私心,诸位若早来半日,人刀俱在,正如妾身将万劫妖刀交与谈大人一般,更无二话。事已如此,也只能说是鬼使神差,人所难料。   “依妾身之见,七大派不妨相约三月初三上巳佳节,同往白城山一会,一方面谒见萧老台丞,请他老人家主持灭魔大计;另一方面,料想其时耿照与赤眼刀已平安抵达,各位也能向他一一问明,解除心中疑惑。”   谈剑笏心头大喜,击掌道:“如此甚好!”依他所想,万劫、赤眼两把刀都回到了白城山,连耿照也在埋皇剑冢的保护之下,七大派同受老台丞节制,自然是最最理想的结果。   青锋照与赤炼堂素不对盘,邵兰生当然不愿耿照落入雷奋开手里,三月初三白城山的上巳之会一旦确立,雷奋开就不能再对耿照出手--至少表面是这样--于公于私,对青锋照最为有利,跟着点头:“二总管所言,十分有理,青锋照愿受萧老台丞的指示,为阻妖刀覆世尽一份心力。”   许缁衣想了一想,也表示同意。   鹿别驾急于为爱子求医,不愿再耽搁,眼看形势底定,对横疏影一稽首:“待本座事了,三月初三白城山上,再与二总管道谢。”转头便走,更不停留。沐云色非是奇宫所派的特使,不能代宫主发言,只说:“我会为二总管把话带到,待敝宫宫主定夺。”   “有劳沐四侠了。”横疏影盈盈下拜,容色动人。   谈剑笏见众人已有定论,打了个四方揖,拱手道:“既然如此,下官这就回白山准备,三月初三,与诸位在白城山相见。”又想到沐云色身上有伤,形单影只,难保鹿别驾去而复返,在半路埋伏偷袭,携手道:“沐四侠,咱们一起下山罢?下官送你一程。”沐云色点了点头,嘴唇微歙,却未发出声音;面容憔悴白惨,令人看得十分不忍。   许缁衣也起身告辞,横疏影命侍女随染红霞往荼靡别院收拾行囊,请代掌门稍坐片刻。片刻间风流云散,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偌大的厅堂里除了主人,只剩邵兰生、许缁衣,以及抱臂冷笑的雷奋开。   一路至此,雷奋开的盘算可说是尽皆落空,他不忙着离开、重新布局,反而一副悠闲懒惫的模样,与初现身时的风风火火别如天渊。横疏影不知怎的心中一阵不祥,唤人换过茶水细点,故作殷勤:“大太保忒好兴致,也来做妾身的客人么?”   雷奋开也不回答,抓起盘中的酥点大嚼起来,双眼一亮,怪声道:“这是什么玩意?滋味不坏。”   他越是不着边际,横疏影越觉不对,面上却仍不动声色,笑道:“这是京城著名的点心,以油酥和面,一层面夹一层馅。一般做到五层而不显厚腻,滋味纷至沓来,各自分明而不突兀,便算上品;这色点心却足足有九层,九为极数,故称之为“千迭凤凰”。”   邵兰生听得食指大动,也从手边的玉色骨瓷碟中拈了一块入口,果然酥皮薄而不腻、油香滋润,馅子甜中带咸,一咬之下,有冰肉(肥膘肉)的甘香、莲蓉的甜润、糖冬瓜的爽口、果仁的松脆、干贝丝的鲜;各色滋味又被蒸熟的咸蛋黄合而为一,令人回味无穷。   “我明白啦!”邵兰生笑道:“凤凰的“凰”字,射的是蛋黄的“黄”。馅料中若无这一品,甜咸两味便难以调和,好一个“千迭凤凰”!”   横疏影笑道:“我从京城带来这点心的做方,但馅料的增减、改五层为九层等,却是出自本城名厨呼老泉的手笔。单论滋味,实已好过了京城一品斋的千层蛋黄酥,堪称一品。”   邵兰生道:“久闻三总管大名,今日一尝,果非幸至。若能亲见一面,则此行无憾矣!”横疏影刻意不理一旁大嚼点心的雷奋开,淡然道:“三总管刚做完这点心,便赶着出城啦!我托他办一件事,恐怕晚些才回。明日再与三爷引见。”   两人正说笑着,忽见何煦匆匆奔入,不顾礼数,凑近横疏影耳畔,低声道:“启禀二总管,城外的“指纵鹰”都不见啦!五百人散得干干净净,一个也没留下。”横疏影身子微震,面色不变,挥手道:“知道了,你先下去。”   雷奋开把整碟“千迭凤凰”吃了个清光,骨碌碌地灌了半壶冷茶,拍去手上的细碎残酥,笑道:“横疏影,任你有通天计,我也有过墙梯。你道我带五百人来,是想攻打白日流影城么?”   横疏影俏脸微沉,心中灵光一闪,瞬息间已明白他的打算。   雷奋开冷笑道:“赤炼堂的耳目遍及天下,在上朱城山之前,我已取得那耿照的画影图形,并且着巧手匠人连夜绘制,直到数量足以传遍东海为止。只要我在入城半个时辰内,没有放出烟硝火号,我的手下就知道耿照并不在流影城,那五百名指纵鹰就会将耿照的画像连同缉捕令,分送东海境内各处河津码头;谁能将他擒下,便能得到纹银一千两的赏赐。”   “我早说过,”他冷冷一笑,傲然负手:“除非他能插翅飞过河去,要不,早晚得落在我的手里。”   (我所有的盘算,早在他意料之中!)   横疏影小小的手心捏了把汗,紧咬银牙,丰润的唇珠抿着一抹倔强的惨笑。   她自问机关算尽,甚至一手促成三月初三的白城山之会,就是为了确保耿照的安全。但直到此刻她才忽然发现,自己算错了一件事--七大派的盟约、江湖道义的羁绊,甚至是妖刀之于正道、之于苍生安危的威胁,只能拿来约制邵三爷那样的正人君子。对雷奋开等亡命之徒来说,这些他通通都不放在眼里。   邵兰生霍然起身,厉声道:“雷奋开!只要七派同盟一天,七派的决议便不容你藐视践踏!耿照若有什么意外,你也脱不了干系!”   雷奋开轻蔑一笑,嗤鼻道:“你别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对那名少年不利了?只是山高路远,旅途艰辛,沿途又多有央土流窜而来的暴民,小孩子若有个三长两短,也不令人意外,是吧?”   他拾起断剑,一一收入革囊,重新卷好上肩,虎步迈出厅堂,旁若无人。   “那么,三月初三,咱们就在白城山见了。”怪笑声中,形影倏忽不见。   ◇ ◇ ◇   朱城山下数里外有条法雨溪,传说是昔年龙皇驻兵之地,溪面不甚宽阔,水流却十分湍急,故沿溪多设桥梁,有以筏艇相接而成的轻便浮桥,也有砖石砌就、可让三辆四乘马车并行通过的大桥,乃是由朱城山通往王化镇的必经之路。   流影城内有千余人丁,连同驻军、眷属,以及累世长居山腰山脚的百姓,算算没有一万也有八千,遑论王化、承恩等四镇中,有多少人家靠流影城吃饭营生。每日天未大亮,砍了柴、摘了野菜担去镇上兜售的,载了牛羊布匹送进城里的……过桥的人们形形色色,始终络绎不绝。   但今日却有些不同。   一条木造的便桥之前,忽有一伙明火执仗、凶神恶煞似的魁梧大汉,手里挥着明晃晃的钢刀,在桥头设置岗哨,要过桥的人全都被拦了下来,一个个仔细盘问;稍有应答不出的,都被拉到一旁,用绳索圈在一块。   随着天光大亮,等着要过桥的人越来越多,渐渐排成了一条长龙。   一辆篷顶骡车“喀答、喀答”地踅了过来,也加入了等待的队伍。赶车的是一名布衣皂靴的虬髯大汉,他踞在车座上等了又等,百无聊赖,见前方排着的是一对母子模样的男女,那老妈妈弯腰驼背,头发花白;男子约莫三十来岁,穿着山民间流行的短褐、草鞋,扁担两头挑着柴捆,腰后还有一柄磨利的手斧,显然是从朱城山下来的樵夫。   队伍移动缓慢,却非是全然静止。那老大娘上了年纪,无法久站,只得坐在路旁歇息,每回队伍稍稍前移,她又得辛苦地起身走前几步,另觅大石或平地坐下,令人不忍。   虬髯大汉唤那名中年樵夫:“小哥!我瞧大娘这样挺辛苦的。若不嫌弃,请来我车上歇坐如何?”挪动身子,拍拍空出来的车座,俯身道:“大娘!我一个人坐这儿挺无聊的,您来陪陪我罢。”   中年樵夫犹豫一下,终不忍母亲受苦,频频相劝;老妇原是不肯,捱不住儿子与那虬髯汉子殷勤,终于还是爬上车座,双手交握,向大汉低头:“感谢您啊,好心的大爷!龙王大明神保佑,赐福给您这样的好心人。”大汉呵呵直笑,点头道:“那就多谢大娘的金口啦!托福、托福!”   车座容不下三人并坐,中年樵夫便担着柴,跟在骡车旁边,与大汉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那些……都是什么人呀?”虬髯大汉问。   “不知道,以前没见过。”中年樵夫摇头,片刻又低声道:“都是些江湖人罢?呸,净是欺负善良的老百姓!”老妇听见,慌忙“嘘!”一声:“小声点!你逞什么能?他们有刀啊,惹得起么?”   中年樵夫面有不豫,只是不敢忤逆母亲,悻悻然闭上了嘴。   大汉满脸堆笑,怪有趣的眺望前方,似乎一点也不以为意。   后方队伍越排越长,忽听有人大声鼓噪:“喂!前头在搞什么玩意儿?”两名武官装束的青年扶刀而出,队伍里响起一片嗡嗡低响,此起彼落:   “……哎,是流影城的人!”   “来啦来啦,终于等到啦!”   “给他们一点儿颜色瞧瞧!”   那两名青年,正是流影城巡城司的弟子。流影城近日忙于张罗竞锋大会的事,各司人马管制休假,尤以巡城司最为辛苦,所有人员的轮休假通通取消,只每日分批让卸下勤务的弟子去镇上散散心,四个时辰内便即回城,不准留宿过夜。   这两人天没亮便下了岗哨,相偕下山散心,却遇着拦桥检查,忍不住越众而出。   桥头的那群红衣大汉围了过来,为首之人形貌狞恶,粗声道:“你们两个才不是玩意儿!滚回去排好,再要啰皂,老子一刀劈了你投胎!”   高的那名巡城司弟子火了,一拍钢刀:“我入流影城三年,头一回听到有人敢劈流影城武卫的。你们是哪里来的土匪地痞?”锵的抽出半截钢刀,故意往那人面上一转,映得他眼前一白,伸手遮住眉眼。   巡城司的高弟子甚是得意,正想回头唤众人过桥,忽然腰间一痛,那红衣匪徒飞起一脚,踹得他身子往后一弹,双膝跪地,俯趴着不住呕出酸水。   “你流影城来的呀?正好!”红衣汉子踩着他的脑袋,狠笑道:“老子就是要找流影城的人!拉到一边去仔细盘问,指不定,你便是老子要找的人!”同伙齐发一声喊,七、八把钢刀分架着两人,缴下佩刀,便要拉进绳圈里去。   总算另一名较矮小的巡城司弟子头脑清楚,见了这伙穷凶极恶的德行,再与赭红衣衫稍一联想,白着脸道:“你们……你们是赤炼堂的人?”红衣汉子狞笑:“看来你要聪明一些。东海七大派同气连枝,好生交代清楚,便放你们过桥去,老子也懒得与你缠夹!”   那矮弟子咬牙怒道:“你也知道七大派同气连枝!这儿离流影城不过几里,你敢在我家的地头拦路圈人,是当流影城没人了么?”   红衣汉子左顾右盼,同伙间爆出一片轰笑。   他从怀里摸出一封朱印公文,以信代手,连搧了那矮弟子几耳光,揪着衣襟往上提,呲牙咧嘴地凑近矮弟子鼻尖:“看清楚,这是镇东将军府颁下的“禁徙令”,任何未经将军批准、擅入东海境内的四道流民,遇令即斩!有窝藏流民、供与棉衣食水者,一体同罪!”把人一推落地,站起身来,冲队伍一扬文书,大吼:   “我们现在怀疑,这里有人窝藏流民,因此设岗盘查,贯彻将军的命令!无辜之人,自然不用担心!”   他目光如狼,一一扫过身前队伍里的百姓,所经之处人人低头,无不股栗。   “排到队子里的人无故离开,就是心虚!有罪之人,就地正法,绝不宽贷!听到没有?”   风声呼啸,更无一人敢答腔,本有些想打主意开溜、甚至偷向流影城通风报信的人,全都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妄动。红衣汉子满意点头,指挥手下将那两名巡城司弟子捆起来,也不盘问什么,径自扔进圈禁处,与其他可疑之人同置,颇有示众立威的味道。   中年樵夫看得忿忿不平,低声咒骂:“将军府颁得什么“禁徙令”,都教这帮匪徒拿来为非作歹了!这儿离边境不知有几百里,从没见有什么四道流民。真正该正法的,只有这帮无法无天的凶徒!”   老妇唯恐被红衣人听见,双手交握,置在胸前直摇晃:“龙王大明神保佑哇!你呀,少说两句成不成?”   队伍前进的速度稍稍加快,被赶进绳圈里留置的,多半是不超过二十岁的青年男子,没有妇人女子,也无老妪幼童。之后又有几名巡城司弟子到来,也是不由分说便被逮住,扔进围着绳圈的溪畔湿地,照例一句不问;遇到唠叨或抵抗的,便饱以一顿老拳。   中年樵夫越看越怒,小声道:“这到底是怎么了?这帮人到底想抓谁啊?”   --他们还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人。   他们只知道那人出自流影城,年纪不超过二十;之所以还抓了其他年纪相仿的平民百姓,一来是掩人耳目,二来是避免目标乔装改扮。这种撒网捕鱼的作法很笨、很花气力,但只消筛选严实,却出乎意料的有效--   虬髯大汉心里想着,嘴上却没说出来,唇际抿着一抹莫测高深的笑,饶富兴致的观察赤炼堂帮众的行径。   待查的队伍约莫等了一刻,终于轮到那对樵夫母子。虬髯大汉帮忙搀扶她下车,忽见桥面之上,一人远远行来,锦衣道袍、背负刀剑,生得长身玉面,脸色却有些白惨;行走间双目游移,身体紧绷,颇似惊弓之鸟。   (是他!)   虬髯汉子还未开口,却见那为首的赤炼堂帮众并未拦阻,反倒迎上前去,恭恭敬敬一抱拳:“苏道长!您怎么来了?”那青年道人剑眉一挑,倒像要跳起来似的,尖声道:“怎么?这条路我行不得么?”   那名帮众笑道:“苏道长哪儿的话!只是上头有吩咐,今儿法雨溪的桥面上许进不许出,正拦路检查哩!”那苏姓道人警醒过来,低声道:“是……在找“那个人”么?”   “正是。”那人苦笑道:“只约略说了年纪,连张图像也无,真个是大海捞针,净是瞎折腾。是了,道长过桥,可是要往流影城去?”   道人摇头:“不上流影城,我在这儿迎接真人宝驾。”过了一会儿,忽然颤着面皮扭曲一笑,尖声道:““那人”……我却是见过的。”自顾自的咯咯发笑,笑得全身发抖,阴柔中有股说不出的森寒怕人。   那帮众却不以为忤,惊喜道:“苏道长,苏大爷!您若帮忙认出了这厮,那可是大功一件。我杨七定然为您点长明灯,一辈子给您这位活神仙烧香……”谀词不断,连拍道人马屁。众人听得肉麻,道人却似十分受用,目光移向桥头,蓦地一怔,定定停在虬髯大汉的脸上。   虬髯大汉转过无数念头,心想:“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护身符,可别平白错过了。”打定主意,不闪不避,冲着他大方一笑,挥手道:“哎呀,这么巧?咱们好久不见啦,苏师弟。”   道人像被踩着了尾巴的猫,猛跳了起来,苍白的脸上胀起两团病态的酡红,尖声怒道:“谁是你师弟?胡彦之,你可别半路认亲戚!”虬髯大汉笑道:“你师父要喊我师父一声“掌教师兄”,愚兄算来还痴长了你几岁,怎不能喊你一声师弟?”   那暴跳如雷的苍白道人,竟是鹿别驾的徒儿苏彦升。而那驾车的虬髯汉子不是别人,却是此际应当作客流影城中的“策马狂歌”胡彦之。   那赤炼堂的小头目杨七在帮中尽管身分不高,也是混过江湖的,岂不知“策马狂歌”的大名?愕然道:“这位……是天门鹤真人的高足么?失敬、失敬!”胡彦之笑道:“大哥客气。我师父只剩我这么个徒弟活着,没比过也不知是高足还是低足。”   杨七干笑:“胡……胡大侠说笑了。”心想方才的恶形恶状都给瞧了去,此人在江湖上威名素着,说是嫉恶如仇;倘若苏道长镇他不住,只怕还要费一番力气应付。却听苏彦升寒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胡彦之笑道:“我在流影城作客,白吃白住了好一阵子,横二总管精打细算,硬是不肯吃亏,非要我带个人去求医不可。我本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但流影城好酒好菜住得舒服,我以后还想再来,只好勉为其难,走他妈的一趟。”   苏彦升大起疑心,冷笑道:“要医什么人?又去哪里求医?”   胡彦之耸肩一笑。“前些日子,流影城中的不觉云上楼出了事,你知不知道?”   苏彦升与杨七面面相觑,杨七惊喜交迸,苏彦升却是泛起一丝恶意的笑容:“横疏影把人托你,当真瞎了狗眼!”回头尖叫:“杨七!人就在里面……”   没等他说完,杨七一声令下,十几名赤炼堂众将篷车团团围住,他从车后将布帘掀开,只见车内躺着一名全身、头脸都裹满白布之人,身旁另有一名容貌清秀的婢女服侍。那婢女似是吓得傻了,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双手抓着拭汗用的白巾,睁着一双空洞的漆黑大眼面无表情,尖尖的瓜子脸蛋比白巾还要白惨。   杨七一愣。车里哪有什么十八九岁、流影城出身,名叫“耿照”的黝黑少年?真是活见鬼了!   苏彦升跃进篷车里,又掀帘自车座旁一跃而出,怒指胡彦之:“你!把那耿……那人藏到哪儿去了?就是当日在烽……烽火台……与你一道的那名少年,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胡彦之见他说到“烽火台”三字时,不禁舌头打结、浑身发颤,灵光一闪:“难不成……他竟被妖刀吓破了胆子?”越看越像,故意板起面孔:“你在胡扯什么?这位是流影城的厨工阿傻,那日便是他被妖刀天裂附了身,当场将两名臬台司衙门的公人从头到脚劈成了四半,肠子流满一地,那个血啊,啧啧……”   苏彦升失声尖叫,踉跄倒退几步,跌坐在地上,颤着挥手:“别……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旁人都被他的模样吓到,纷纷走避,连赤炼堂众也不知所措,怔在当场。   胡彦之不以为意,继续道:“这人拿妖刀杀了许多人,连自个儿的头脸也给劈坏啦。流影城主也算跟我拜了把子,就托我带他找大夫治治,省得他那张脸活像是摔烂的西瓜似的,纱布一打开便流了一地的红汤……”   苏彦升坐在地上,双手无助地举在胸前,疯了似的尖叫不休,仿佛又回到了当日万劫横扫之下、遍地都是赤浆肉泥的修罗场,看不见的黏稠鲜血劈头夹脸地泼了他一身,那温热的液感与冲鼻的气味如鬼魂般纠缠不去,无休无止--   “啪!”杨七实在是受不了了,甩手打了他一记耳光。苏彦升愕然闭口,瘫坐着不住喘息。   “胡大侠,对不住,小人不是有意冒犯。”   “不要紧。”胡彦之忍笑道:“你这样也是为他好,我明白的。”   杨七点头,想了一想,又道:“胡大侠这么一说,我们也就放心啦。小人有命在身,凡流影城中来、欲过此桥者,一律不准放行,请胡大侠不要为难我们这些下人,待检查无误后,定让胡大侠通过。”   胡彦之笑道:“各为其主,也没什么好冒犯的。诸位请便。”   杨七率人里里外外搜了一遍,那骡车不过是在箱车上加了个简陋的布篷,车底薄薄一片木板,别说是藏人,就连塞一颗白菜的空位也无,一眼就能看尽,原本便不用搜。杨七的目标,从头到尾就是人。   他小心翼翼提刀凑近,端详了半天,抬头对胡彦之道:“胡大侠,对不住,我想起这位姑娘下车。”一指篷车内的婢女,语气却十分坚定。   胡彦之不禁有些佩服:“一名小小头目,办事却如此细心谨慎,难怪赤炼堂壮大如斯,叱咤东海水陆两道。”面孔一沉,故作恚怒,冷笑道:“你赤炼堂好威风啊!连横疏影横二总管的贴身婢女也敢动,眼里是没有人了。”   杨七没料到他翻脸竟像翻书一样,也不排除是逮住了他的痛脚,镇定应答:“胡大爷,我们只是手下人,哪有这胆量?但此事关系重大,不是小人做得了主的。还请胡大侠见谅。”   胡彦之冷蔑一笑,神情猥亵。   “好啊,都让你查。你是要她当众脱了衣裳,教你里外仔细“查”么?”   杨七正是疑心他男扮女装,只是没想到堂堂天门掌教的传人、侠名远播的“策马狂歌”胡彦之一说起这码事来,竟比自己这等水匪出身的还要不堪,怎么听怎么不舒服。   “这……胡大侠,小人只是公事公办,没有别的意思……”   “放屁。”胡彦之抱胸冷笑:“你告诉我,你有见过哪个男扮女装的,模样比娘儿们还漂亮?是男是女,一眼便能看出;偏你这杀千刀的,非看到穴儿不肯罢休!说你不是想乘机揩油,谁人肯信?想插就直说,畏首畏尾,算什么好汉……”   杨七一想也是,那婢女生得眉清目秀、肌肤雪白,下颔尖细,鼻梁挺直,分明是个美人胚子。那耿照据说是城中铁匠出身,又是刀皇唯一的传人,以绝世武功降服天裂妖刀,救出大名鼎鼎的“八荒刀铭”武登庸……怎么说也不能是个美胜朱颜的兔儿爷。   “……嫩穴儿谁人不想?捅着水滋滋的可舒服了,可你们这么搞说不过去嘛!又不是……”   胡彦之兀自叨叨碎碎,但内容委实太过不堪,连水匪都听不下去了,杨七赶紧接口:“胡大侠说得极是,是小人唐突啦!”一指躺着的那人,委婉道:“但此人的相貌,小人还想瞧上一眼。”   胡彦之怒道:“脸都砍烂了,有什么好看的?再说,你手边有悬红图影么?拆了药布你也不知是不是正主儿,存心寻你爷爷开心?”   杨七说他不过,又禁不住地犯疑心,正自为难,忽见山下一蓬黄尘扬起,宛若天际龙卷;烈蹄刨地间,一匹奇骏的乌骓马如电奔来,马上骑士一身赭红劲装、皮兜皮甲,以赭巾掩面,衣摆绣着一头夹翼俯冲的扑天鵰。   马鞍畔除了长短兵器之外,还有绳索、水壶,以及左右两只鞍袋。乌骓马人立而止,待烟尘消散之后,才见马后以绳索系着另一匹健马,背上仅置轻鞍,显是替换之用。   胡彦之是御马的大行家,一看此骑的行头,便知是急驰速行的配备,心念电转之间,登时了然于心。   (是赤炼堂的私兵“指纵鹰”!)   那全身赭衣如血染的剽悍骑士调转马头,将一只竹筒稳稳抛在杨七手里,冷冷撂下一句:“按图追人,不得轻纵!”最末一个“纵”字落下,杨七等还来不及行礼应对,黄尘已卷至十丈之外。   杨七精神大振,取出筒中绘影,见画中的少年浓眉大眼、双目炯炯,自扮不了容貌娟娟的秀丽少女,一指车内那缠满绷带之人:   “胡大侠,真对不住,你若不肯拆开裹布,小人便要自行动手啦。”   胡彦之面色铁青,沉默良久,咬牙道:“要看便看,你莫要后悔。”   杨七都瞧在眼里,强抑兴奋之情,悄悄打了个暗号,桥面上数十名赤炼堂众都围了过来,各持兵器,将篷车围得水泄不通。散在最外围的五、六人弯弓搭箭,不再靠近,以防胡彦之骤然动手时,拽弦射他几个透明窟窿。   杨七心知此人武艺高强,不敢托大,将支援火号反握在后,只消人图一合,便发出信号。届时别说沿溪封锁的众多赤炼帮众,怕连大太保亲率的精兵“指纵鹰”也要立时赶至,任他“策马狂歌”如何了得,总不能插翅飞了去!   胡彦之将那人抱在怀里,一圈一圈解开缠布,一股腐脓似的恶臭夹杂着血腥气猛冲了上来,呛得杨七掩鼻仰颈,几乎要反胃呕吐。最后一层白布揭开,露出一张皮开肉绽的扭曲面孔,伤口糜烂化脓,如两块生肉片般外翻开来,令人不忍卒睹。   “怎么样?你看够了没有?”胡彦之神情阴沉,仿佛下一刻便要动手揍人。   杨七差点从车辕上跌下来,强忍着喉头酸水,胡乱挥手:“可……可以了!烦请胡……胡大爷慢走……恶……”胡彦之哼的一声,阴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人杨七。”   “我记下了。”胡彦之小心将纱布缠好,目光如电,冷然道:   “他若因此不治,天涯海角,胡某都将取你狗命!你且记着!”   他跃上车座,放下吊帘,持起缰绳驱车前进。赤炼堂诸人慑于他的气魄威仪,生怕自己也被问到“你叫什么名字”,纷纷让出道来,不敢拦阻。骡车行进极慢,简陋的篷顶一路晃摇,拖着尘沙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终于消失不见。   直到再也听不到骡车车辕的铃铛声响,桥上的赤炼堂众才又恢复行动。只是杨七一想起那张血肉模糊的扭曲面孔,以及那股中人欲呕的腐臭血气,终于还是忍不住趴在大呕特呕,将昨晚吃的酒菜吐了个清光。   ◇ ◇ ◇   胡彦之驱车前进,好整以暇,直到行出数里,再也看不见法雨溪的水面粼光后,才“吁”的一声,在一处山泉边停下骡车。   “难为你啦,赶快起来!趁现在没人,把那玩意儿洗干净!”   全身包满绷带的“阿傻”一跃而起,飞也似的冲到山泉畔,死命地扯去白布条,趴在草丛里干呕起来。片刻,他将塞在鼻孔里的两枚茴香擤出,用清洌甘美的山泉水洗去一头一脸的秽物,露出一张浓眉大眼的黝黑面庞来。   “化妆成阿傻”这个点子固然冒险,却得益于胡彦之周游天下时所学的精妙易容术,以及他曾经跟随号称“京城第一仵工”的奇人仇不坏办案三年、与各种惨死奇尸朝夕相处,不但尽学仇不坏的断案奇能,更能巧妙模仿出伤口化脓、甚至露骨渗髓的模样。   仇不坏不仅是京左六邑间最好的仵作,更精于审案查案,据说只要是他看过的尸首,没有找不出凶手的,先帝特赐“代天除恶”的金字腰牌一面,许他便宜行事,不受六部三司节制,在平望都一向享有“捕神”的美誉。纵使赤炼堂设下天罗地网,也万万防不到仇不坏嫡传的骨相之术。   “易容术的最高境界,便是“改变骨相”。”胡彦之得意洋洋:“许多易容术会被看出破绽,大抵也是出在这一项。掩饰表象、欺骗目光,对付不了真正的高手;精妙的易容术,要做到化高为矮、易胖为瘦、转女为男,才能算是登峰造极。”   耿照忍不住问:“你到底在我脸上弄了什么,怎能这般传神?”   “你就别问了,知道了你也不会开心的。”胡彦之耸了耸肩:   “况且,有碧湖姑娘的伤疤对照,做出来的效果也特别逼真。只要故意做得夸张一点,便能唬住那些不长见识的水匪。”   耿照一脸佩服。   “老胡,你和姊……二总管一样神机妙算,都猜到了赤炼堂一定会包围朱城山,才想到这等脱身之计。要是只有我一个,一定是硬闯下山,然后被他们逮个正着。”   “厉害的是她,不是我。”老胡摇头:   “如果非她的暗示,我也没想到赤炼堂会边上山要人,边在山下逮人。这招很是厉害,既不押大也不押小,不管开的是哪一边他们都要赢。咱们只闯过了头一阵,赤炼堂将你的图像传遍各处河津码头,易容术不能整天黏着脸面,久了会长疮生脓的,此后行动须得加倍小心,否则将寸步难行。”   耿照洗净头脸身体,掘了个坑将纱布衣服埋好,钻进车里,从垫褥下取出预藏的新衣换上。“要出发啰!”老胡跃上车座,回头瞥了帘内一眼,不觉失笑:“喂喂,穿着那身衣裳不难受么?还不赶快换下来?”   “老胡,这样他不明白的,得让他看见你的嘴。”   耿照对着呆坐的清秀“少女”飞快打了个手势。   “阿傻,快换衣服,我们要出发啦!”   第二十七折 环刀夜炼,铸月补天   原来阿傻在云上楼昏迷后,得程虎翼程太医的悉心调治,前日便即苏醒,身子虽然虚弱,神智却十分清楚。老胡一连两天都去看他,纵无耿照的“道玄津”手语居中翻译,两人整天相对无言,倒也混了个脸熟。   横疏影有先见之明,特别安排了这辆篷车,并要求胡彦之保护阿傻,往王化镇郊的“夜炼刀”修玉善隐居处一探。“此事须秘密进行,万不能大张旗鼓。流影城是王侯世家,兵甲甚多,却没有像胡大侠这样久历江湖、又身怀高明武功的异人,可堪托付。”横疏影晨间秘密前往客舍,对着他盈盈下拜:   “胡大侠若不答应,妾身……真不知能靠谁了。”   胡彦之对阿傻的来历甚感兴趣,本想爽快接下,灵光一闪,笑道:“流影城中卧虎藏龙,怎会没有高手?承二总管看得起,我也没什么好推辞,但岳宸风那厮不是好相与的,只我一人,恐怕应付不来。二总管若不介意,我想请贵城典卫耿大人随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横疏影沉默片刻,忽然一笑。   “我交付耿照一项机密任务,让他带赤眼妖刀往白城山,将刀与琴魔遗言一并面呈萧老台丞。此去险阻重重,云上楼之事传入江湖后,普天下已无敌我之别,邪派固有染指妖刀的可能,东海正道七大派里也不乏觊觎者,这一路只分想要妖刀、以及想守妖刀的两方,是以孤身一人对抗正邪两道的不归路……如此,胡大侠还是想与他同行么?”   胡彦之陡然省觉:“琴魔遗言一事我推敲得出,旁人也能;再与前几日云上楼的消息稍加联想,小耿的重要性呼之欲出,万一六大派齐齐上山讨人,非是横疏影说不交就能不交的。她放小耿下山看似行险,实是藏叶于林的妙着;小虾小鱼一放入茫茫大海,想抓就得看运气啦!”思路一通,反倒不急了,击掌笑道:   “那好!反正去白城山、去王化镇,起码前头十几里是同一路,一起走也有个伴儿。事不宜迟,这便出发啦。”   横疏影垂颈敛目,浓睫数瞬,剥葱似的纤白玉指轻抚扶手,忽然展颜一笑。   “胡大侠若要送行,最好送到赤水边便即折回。赤炼堂与镇东将军府关系密切,若是岳宸风吩咐下去,放眼东海境内水路两道,不免寸步难行。”   胡彦之何等精明,闻言一凛:“不妙!岳宸风三日前离山,赤炼堂与将军府关系密切,自已接获消息,说不定早在山下埋伏多时,防着这暗渡陈仓之计。若无十足的准备,此际谁也摸不出白日流影城。”起身笑道:“二总管的吩咐,我记下啦。有件事,还要麻烦二总管帮忙。”   “胡大侠请说。”   “请二总管安排一支持兵,驻扎在龙口村附近,以防不时之需。”   横疏影笑道:“胡大侠所想,与妾身不谋而合,这点只管放心。”   胡彦之大笑起身,正要推门而出,忽然停步。“二总管有没想过,我也可能对妖刀下手?东海六大派都想要的人、都想要的刀,这下通通在我手里啦!二总管若是稍一走眼,这个跟斗可栽得不轻。”   横疏影扶案扭腰,转过一张妩媚娇颜,笑如春花嫣然。   “胡大侠若是要刀要人,耿照根本回不了流影城。从自己网罟中纵走的,却要从他人刀斧下取回,世上哪有这样的猎者?”   ◇ ◇ ◇   篷车在羊肠小道上“喀啦、喀啦”地颠簸着。阿傻换下女装,倚在车内一角,安静地从车尾飘扬的布帘缝间,眺望着逐渐拉远的景色。耿照拆下车座底部的活板,取出一只长近三尺、宽约尺余的乌木扁匣,珍而重之,以宽大的皮制带扣斜背上背。   这木匣正是横疏影用以贮放名琴“伏羽忍冬”的琴盒。但此刻匣中所贮,却是受各方觊觎的妖刀赤眼。   车座下除了琴盒,还有耿照房中的那柄碧水名刀。老胡的佩剑“狂歌”毁于万劫的不复刀气,横疏影特别从库中挑选一双甲字号房的天字级对剑相赠,出发前也一并藏入暗格中。   胡彦之精擅追踪术,脑海中自有一幅庞大缜密、巨细靡遗的路观图,篷车在山间不住转换道路,始终没再遭遇赤炼堂人马盘查。耿照与他隔着吊帘,天南地北随意乱聊;老胡一下教他如何辨别地形、记忆地图,一下又讲述用刀之法,若非阿傻始终扭头望远,反应冷淡,这一路轻松闲话,倒颇有几分郊游踏青的惬意。   走着走着,不觉过了晌午。胡彦之“吁”的一声,在一处林子边停了骡车,指着不远处的小丘。   “翻过这个山头,那厢便是王化镇的地界,向东再行一刻便入镇区,往北是鬼头岭;沿这条小路继续往西走,不出两个时辰,便能抵达赤水边的越城浦。流影城在咱们的东南边,也就是右后方……”   他口里一边说着,一边以树枝在湿软的泥地上勾画,眨眼便在轮辙边绘出一幅具体而微的地形分布图,四周城镇、山河林砦等无一缺漏,看得耿照矫舌不下。胡彦之放下枯枝,抬目道:“……接下来呢,阿傻?修玉善修老爷子隐居之处,你还记不记得在哪里?”   阿傻读他唇形,苍白的脸上浑无表情,想了一想,才指向北边的山形。   胡彦之笑道:“嗯,原来是在鬼头岭。”敛起笑容,对两人正色道:“从这里开始,咱们就算入了险地。岳宸风何许人也?云上楼一搅,这厮决计不会善罢干休。若阿傻所言为真--阿傻,我只是假设一下,不是不信你--那摄奴既能寻到了他,岳宸风肯定也知道修老爷子的隐居处,只消在四周设下埋伏,三种愿望一次满足,方便得很。”   “三种愿望?”耿照皱起眉头。   “杀阿傻灭口,杀你泄恨,另外我老觉得他看我不顺眼,要能给我一刀,想必岳老师会很愉快。”   “他又怎能确定,我们三个一定会来?”   老胡哈哈大笑。   “要查天裂刀与修玉善一案,阿傻是世间唯一的一张活地图,而你是流影城的新保镖,老子又是一脸的好管闲事……除非独孤天威不想跟镇东将军府斗这口气,摸清楚他岳宸风的底细,要不十之八九,能在那里堵到咱们三条衰鬼,洗好脑袋等着岳老师的宝刀。”   商议妥当,老胡伸脚抹去地图,三人一齐驱车上路。   他将剑置在手边,耿照佩刀在腰,连阿傻都分到一柄锐利短匕,以防镇东将军府的伏兵突然杀出。骡车循猎人入山的小径爬上鬼头岭,行出里许,车驾无法再进,老胡将骡子系上一株老树,辕辔等俱未解下,以备不时之需。   其时方入早春,积雪已融,满山的林树正抽新芽,树顶兀自光秃一片,落叶却还未完全腐烂,和着湿软的黑泥,整座山头焦褐中透着些许深黝土色,犹如一只敛羽低伏的猫头鹰。午后的阳光正炽,面光处尚不觉得如何,遮光蔽日的林道间却隐有一丝刺骨的湿冷,仿佛凛冬回眸,于此间还留有一抹流眄。   三人小心踩着湿泥腐叶,沿着猫头鹰翼处的兽径转入一处小山坳,抬见半山腰间突出一块平坦的岩台,上有三两幢茅顶草舍,远望不见人影走动,敷泥涂垩的夯土墙斑剥得十分厉害,似乎整个冬季都乏人照拂。   “就是那里?”老胡嘴唇歙动,却未发出声音。   阿傻点了点头,身子突然一阵颤抖,面色惨白。   耿照抓住他的手臂,只觉触手寒凉,阿傻恍然不觉,怔怔望着那几间茅草房子。   胡彦之示意二人躲好,提着双剑,施展轻功掠上岩台。耿照拉着阿傻躲在山坳转角处,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岩台上铜件光闪,老胡踏在崖畔挥舞双剑,示意两人上前。   “我里里外外都看过了。他妈的!居然一个人也没有。”老胡笑骂:   “真是怪了,难道岳宸风是谦谦君子,得了教训便躲回家反省去了,从此绝了报仇的念头?”   茅草屋后便是悬崖,远眺能见入山的那条羊肠小道,其下林冠光秃一片,当真是一览无遗,的确没藏什么伏兵。耿照耸肩道:“兴许是还没找到这里罢?若无阿傻引路,我们恐怕也找不着。”   居间的大屋虽是茅顶土墙,却有左右二厢,是个具体而微的三合院式。一旁另有两幢小屋:一幢是谷仓的模样,其中堆置着猎具杂物,另一幢更小的茅舍却经人打扫整理,摆着简单的床褥几垫,床上还有几件发霉的衣服。   阿傻梦游似的走进屋里,静静坐上床榻,裹着白布的尖细指头摸上旧衣,止不住地发颤着;一连几次,始终无法把衣衫拈起。   耿照心中不忍,正要上前,却被老胡挽住。   “这一关,他始终要靠自己过。”老胡摇了摇头,面色凝肃:   “过不了,一辈子就会困在血色的梦魇里,每夜都会从恶梦中惊醒,有时一闭上眼便能瞧见。那些东西,你想忘也忘不了,随着时间过去反而越见清晰,又或者你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其实并没有;指不定哪一天,它会无声无息地窜出来,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将你一口吞掉……”   耿照被他阴沉的语调与神情所慑,剎那间动弹不得,半晌才喃喃道:“那……该怎么办?”   胡彦之冷冷一笑,眸中却无笑意。   “他只能,学会和恶梦做朋友。”他轻声道:“和它一起吃,和它一起睡;笑着与它敬酒,毫不在意地枕着它入眠……如此而已。”   耿照不禁一悚,回神才觉遍体生寒,见老胡已往大屋处走去,忙三步并两步追上前;想想还是不对,语带试探地问:“老胡,你方才说什么与恶梦做朋友,到底是什么意思?”老胡笑道:“什么什么做朋友?你昏头啦?我是说咱们做人家的朋友,别不长眼,给人家一点空间,如此而已。”   两人来到茅舍西厢,胡彦之随手推开虚掩的柴门,赫见黝黑的斗室里,东一块西一块、泼墨也似的溅满大片褐黑污渍,地上、墙上,破烂歪倒的竹椅之上……简直是无处不在。积了蛛网灰尘的屋角地面,还散落着撕碎的布片,依稀识得是女子的衣物一类。   茅舍简陋通风,就算有什么血腥秽气,两、三个月间也已散得干干净净,然而一见室内的景况,便似有一股腥腐鲜烈的血肉气息冲入鼻腔,其势凶猛,宛若野兽肆虐一般,教人不禁掩鼻侧首。   “看来,这就是凶案发生的现场了。”   胡彦之稍稍推开门扉,电一般的目光扫过屋里各处--梁上垂下的粗大铁链、地上染血的柴刀,还有四处散落、发黑糜烂的细骨碎肉,似乎还有几截带着指甲的变形指头--摇头道:“畜生才能干出这等事来!阿傻一刀劈了摄奴,还算便宜了那厮。走罢,这儿没什么好看的了。”   茅舍的中堂桌椅倒落,现场一片狼籍,夯平的地上有道飞溅的斜扇形血迹,长、阔便与一柄寻常单刀相似,可见喷洒的劲道惊人。以这片血渍为中心,四周墙上地下都溅满小指粗细的斜长血点,怵目惊心。   耿照暗想:“看来,这里便是摄奴最初动手行凶的地方了。”   据阿傻之言,摄奴一照面便砍了修玉善的左臂。修老爷子是惯用左手之人,一身的艺业都在这条左膀之上;年老重创,又失了用刀之手,这位名满天下的刀界耆宿虎落平阳,惨死在摄奴的凌迟酷刑之下。   “以残留的足迹来看,恐怕还是摄奴暗施偷袭,修老爷子为了回护孙女与阿傻周全,情急之下,空着手硬接了一刀。”胡彦之蹲下身来,指着地上交错如虹的激烈扫痕:“若非如此,以“夜炼刀”修玉善的造诣,就算他年迈体衰,摄奴也未必能是对手。”   他从狼籍四散的桌椅破片中捡起了一片宽长木牌,举袖揩去尘埃,见牌上朱漆陈旧,以齐整的硬笔小楷写满修氏一门十四代先祖名讳,叹道:“这块牌位带将回去,足以证明阿傻说的是实话。西山清河修氏乃名门之后,祖宗名讳是查得出来的,总不能自行捏造。可惜!“铸月炼兮夜如明”的清河修氏,威震西山的铸月刀法、补天秘式,从此都成绝响!”   ““夜炼刀”修玉善修老爷子,是武林中很有名的刀客么?”   “嗯,西山道除了金刀门柳家,论刀法便要数清河郡的铸月山庄修家了。”   两人转往东厢,此处倒是未受破坏,只是久无人居,积灰甚重。屋内有竹制的书架、桌椅,还有一张简单的竹榻,看起来像是一间书斋。胡彦之随手拍去灰尘,拉开竹椅坐下,一本一本将架上的书册取下观视;又打开桌畔的屉箧,检视其中的书信纸张。   耿照觉得有些不妥,低声问:“老胡,你在找什么?”   胡彦之低头不语,其中几本书翻过后便拿在手上,并未放回,反倒对屉中取出的几卷白纸看得十分仔细,不住抚颔点头,一会儿才接口:“喏,我在找这个。”将手里两本黄旧小册往桌上一放,一本封面题着《清河后录》四字,另一本则是《铸月殊引》。   耿照奇道:“这是……族谱么?”   老胡大笑。“傻子,这是刀谱。”随手一翻,那本《清河后录》里密密麻麻的都是字,前头录有修氏历代先祖名讳,倒还不显紧凑,后半却忽然变了模样,整页挤满蝇头小楷,写的似是八股策论一类。   而《铸月殊引》同样是半本的族谱郡志,讲述修家先祖开辟铸月山庄的沿革与艰辛,后半却是一幅幅持刀挥舞的秀美人形,图中的女子笔触古朴、气韵生动,纤纤素手提着一柄尖刃大刀,襟袂飘飘态拟神仙,低垂眉目的庄严宝相与形制怪异的大刀形成强烈对比,却又不觉得丑怪。   图解不比心诀,字数寥寥,耿照一眼就瞥见“铸月刀法第一式”的字样,扉页写着:“曰“接天云路”。霏微阴壑兮气腾虹,迤逦危磴兮上凌空;云路迥接,灵仙髣佛,山中之人兮好神仙,想象闻此兮欲升烟。”   那图绘得极有灵气,女子敛目含笑,双手并握,手中的尖刃大刀举向半空,身上装饰的璎珞、半臂披巾却向下飘扬,其势灵动,几乎可以听见襟袂猎猎的声响。   他心念一动:“原来这图是举刀上撩的意思。”稍加移目,只见下一帧图里女子持刀平举,丰满腴润的下半身屈膝微踞,披巾、衣袂向上飘扬,连头顶梳的灵蛇髻都微微扬动,整幅图呈现一种微妙的动感。   耿照略加思索,登时醒悟:“原来如此!第一幅图不仅是举刀上撩,更是乘势一跃,由上往下劈落!因此发飞衣扬,可见刀势猛烈。”想起批注的那句“想象闻此兮欲升烟”,脑海中的下劈之势略消火气,蓄劲三分,模拟羽衣飞升之态,果然下一幅图像横刀如吹笛,余势不尽,斜斜挥去。   耿照这辈子从未看过武功图谱,不由得继续往下瞧,连看了七八帧图像,看得津津有味,灵光一闪:“这一式刀法多用刀尖的三分刃,刀臂相连,大开大阖。图中那柄尖刃刀看似颇沉,刀柄又异常弯长,若稍微握后一些,以刀身的重量来带动招式,旋扫起来,威力一定十分惊人。”   刀剑铸匠对武器各部的特性了如指掌,在他们的眼中,武功是重心转移、力量分配,是如何以强击弱,使材质特性配合武者,将武器威力发挥到极致的方式,其细腻之处,又与刀客、剑客对刀剑的掌握不尽相同。   耿照本能地以七叔传授的铸刀秘诀相印证,只觉图像中的意涵不尽,似有弦外之音,多看得片刻,仿佛又看出许多滋味。   “挺好看的吧?”胡彦之啧啧两声,坏坏一笑:“武功图谱我见多了,图画得这么好、字却这么少的,倒是头一回遇见,可见这本刀谱的秘奥全都在图上。”   耿照黑脸一红,不敢再看,嚅嗫道:“修老爷子家里,怎把刀法武功全写进了族谱中?”   胡彦之笑道:“要不然,你以为录有铸月刀法的,书皮上一定写着“铸月刀谱”么?那可就大错特错啦。像清河修氏这种名门,武学家门是分不开的,传于嫡长,录于宗轨,和家法、祭器一样,都是代代相传。这部《铸月殊引》中记载了修家的成名武艺铸月刀法,而另一部《清河后录》所附,则是“补天秘式”的心诀。”   耿照恍然大悟。   “是啦,老胡你也是仇池郡的古月名门出身,难怪懂这些。”   胡彦之笑而不答,从行囊取出一只油布小包,将两本小书妥善包好,递给耿照。   “喏,给你。小心收藏,可别掉了。”   耿照目瞪口呆,片刻好不容易回神,忙不迭地摇头:“我……我不能要,这又不是我的东西,也……也不是你的。总之不是我们的东西,我们俩都不能拿。”   胡彦之冷笑:“也对,这是修老爷子的物事。可修家连最后一个小女娃儿都不在了,真要物归原主,便随老爷子小姑娘埋进土里,如屎一泡,由它烂掉。你是这个意思?”   耿照辩不过他,只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占夺他人之物,死活都不肯拿。   胡彦之也不生气,摊开从屉箧里搜出的一大摞图纸,小心理平:“这是修老爷子过世前正写着的刀诀,我一见这屋里的笔砚灯芯,就知道他在整理著述,写的恐怕也是他毕生使刀的经验,不想让先人专美于前。照你的说法儿,也要在老爷子的坟前一把火烧了,才算干净?”   耿照一时语塞,虽仍倔强地不肯开口,但心念电转间,隐约又有些动摇。   胡彦之淡淡一笑:“如果我说这些东西都留起来交给阿傻,你觉得怎样?”   耿照眉目一动,忽然明白了他的用心。   “不止刀谱不能烧不能埋,”老胡一指他身后。耿照顺势回头,见壁上悬着一柄铜装长刀,刀似半环古玦,柄鞘形制古朴,与书中所绘竟有几分雷同。“连那把修老爷子的佩刀“明月环”,也得为阿傻留下。如果不再让他用天裂妖刀,咱们总得替他想辄不是?”   “这一路凶险尚多,我们不能把宝都押在同一处。明月环刀给阿傻护身,你带着这两本刀谱,修老爷子未完的手稿就由我收着,反正总得有个人先读懂了,才能传授给阿傻。除非咱们三个忒倒霉,给人一把通杀了,要不至少也有一样能回到流影城,修老爷子的遗惠不致湮没。”   他将整摞手稿层层对迭,折成了烧饼大小,取出另一只油布包封存妥当,藏入贴身的内袋里。耿照犹豫一下,终于还是接过装有那两部刀谱的油布小包,也收进了贴肉的衣袋,再重新束好腰带。   “你呀,真是个死脑筋。”老胡笑他:“偷、抢固然不对,真到了舍生救死的紧要关头,便是窃国夺位你也得做。人生在世,讲原则当然是好,但有句话叫“有所为有所不为”,要怕污了双手,啥事也别想干。”   耿照苦笑道:“我说不过你。”见老胡还在东翻西找,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便将壁上的明月环刀摘了下来,道:“我去瞧瞧阿傻,顺便拿刀给他。你……也别翻太久,怕是真要变贼。”胡彦之不由失笑,呸呸两声,继续翻箱倒箧。   阿傻已不在小屋里,耿照在茅舍后的悬崖边寻到了他。   崖畔隆起两堆土冢,插着两片削平的银桦木,白烁烁的面上却无只字。耿照心念一动,会过意来:“阿傻的手不方便,不能做写字之类的精细活,勉强刻上修老爷子与修姑娘的名字,只怕字迹也不好看,不如留白。”   他跪到阿傻身边,恭恭敬敬地向土冢磕了三个响头,合什默祷:“救苦救难的龙王大明神,请接引老爷子与修姑娘早登极乐,来世清静无垢,得享大福,莫要再入轮回受苦。”虔祝完毕,又伏地叩头。   阿傻只是呆呆坐着,面无表情,谁也不知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这是修老爷子的佩刀。”耿照将“明月环”放在他手边。“老胡说了,要你拿这把刀替修老爷子祖孙报仇。我们还找到修老爷子的刀谱心诀,等老胡融会贯通,便传授与你。程太医说了,天裂刀有违天道,你只要再持握一次,后果将不堪设想。”   阿傻木然接过,缓缓抽出半截刀身,鞘、锷的铜绿之间,顿时映出一泓雪亮。   明月环刀离鞘,他双手握柄,刀尖抵住光洁的桦木空牌不住轻颤,银白色的细碎木屑犹如雪花簌簌而落,却始终无法利落划下。僵持片刻,刀尖斜斜往下一拖,刀痕如蚯蚓般扭曲丑陋,竟连“修”字的起笔也无法顺利完成。   阿傻忽然激动起来,仰头嘶嚎,声音瘖哑如兽,令人不忍卒听。   胡彦之闻声奔来,却见阿傻拖着明月环刀,旋身大扫大划,拖得沙石激扬,恍如走马;烟尘散去,地上写着大大的“宿缘”二字,每字约莫一丈见方,仿佛非要这等尺寸,才能让他无力的双手刻落笔画,不致歪斜。   阿傻两肩垂落,颓然跪倒;“铿!”一声清响,明月环刀脱手坠落。   耿照心中不忍,弯腰替他把刀拾了起来。   “这是……修姑娘的名字么?”   阿傻生硬地点了点头,目光空洞,仿佛怎么也流不出眼泪。   他的泪早已流干。现在活着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胡彦之远远望着,神情十分复杂,片刻才摇了摇头,施展轻功沿来时小路掠向崖下,并未惊动屋后二人,敏捷如鹰的魁梧身形闪入林间,霎时不见。   耿照却明白阿傻的意思,用刀尖在其中一只木牌刻下了“信女修宿缘之墓”七个字,另一块则写“清河修公玉善之墓”,将刀退入鞘中,捧还阿傻。“我和老胡会想办法治好你的手,让你能练武功。或许在手刃仇人之前,你可以亲手为她们刻两块新的墓碑。”耿照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这是七叔跟我说的。”   他跟阿傻描述七叔的样子,说七叔尽管只有一条胳膊,在耿照心目中,七叔却是全东海最好的铁匠,打铁的功夫连天字号房的首席屠化应也比不上。“……水月停轩染二掌院的那柄昆吾剑,便是出自七叔之手。我拿着同万劫妖刀对砍几次,丝毫不落下风。”   “老爷子和修姑娘舍身救你,你如果活得不好,怎对得起她们?”耿照握住他的双手。“你要打起精神。无论如何,还有我和老胡,我们都会帮你。”   “……为什么?”   “嗯?”耿照瞧得一愣,一下子没明白过来。   阿傻面无表情,飞快地打着手势。   “你们,为什么要帮我?我的血海深仇,关你们什么事?”   “路见不平,本来就该拔刀相助。况且,我们是朋友啊!”耿照想了一想,补充道:“老爷子和修姑娘,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或许她们错了。或许,你们通通都错了。”阿傻嘴角微斜,笑得却很苦:“我是个双手俱残的废人,什么都做不了;收容过我的人,下场一个比一个还凄惨。若不倚仗天裂刀那种妖魔鬼物,还谈什么报仇?不过是一场笑话!   “我只要有天裂刀,就够了!杀他之后,我也不想再活。当日若非是你,我早亲手将那厮杀死;你那天既然出手阻止了我,现在还说什么帮忙、说什么朋友!真要报仇,给我天裂就好!”   他霍然起身,将明月环刀高举过顶;耿照福至心灵,连忙一把拉住。   谁知阿傻胳臂虽细,以耿照天生神力,一扯之下非但未能将他拉倒,指尖反被一股柔韧之力震开,猛想起老胡之言,心念电闪:“莫非……这就是什么“道门圆通之劲”?”微怔间,阿傻已甩开握持,猛将明月环刀掷下山崖!   耿照扑救不及,不禁恼火,回头怒道:“这是修老爷子的遗物,你怎能如此对待恩人!”阿傻面目僵冷,单薄瘦削的胸膛不住起伏,双手飞快交错:“人都被我害死了,留刀又有何用?”   耿照忍无可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他不是你害死的,害死老爷子和修姑娘的是摄奴、是岳宸风,不是你!她们救你是出于善意,她们照顾你,是因为你们彼此投缘,那是她们的好心、她们的情意、她们的选择!你不要用因果命数的郎中之说,来污蔑对你这么好的人!”   阿傻嘶声嚎叫,用力一挥,一股淳厚劲力应手而出,两人猛分开来,双双坐倒。   耿照这辈子还没有被人一推即倒的经验,失足顿地,益发恼怒;撑地一跃而起,还想再跟他议论分明,谁知阿傻却闭眼抱头,索性来个相应不理。   两人推搪拉扯,胡乱扭打一阵,终究还是耿照的怪力占了上风,抓着双腕猛将阿傻压摁在地,翻身跨骑在他的腰腹之间,两人贴面喘息,犹如小孩斗气打架。“你把眼睛睁开……给我把眼睛睁开!”耿照怒道:“这样耍赖算什么?睁开眼来!”   阿傻自是听不见,双脚乱踢,奋力挣扎。忽然铿的一响,一物飞上断崖,差点砸中阿傻的脑袋;震动所及,两人一齐转头,竟是方才坠落崖底的宝刀明月环。正自错愕,一只毛茸茸的黝黑大手已然攀上崖边,老胡顶着满头落叶断藤冒出脑袋:   “他妈的!是谁乱丢刀子,险些要了你老子的命……我的娘啊!原来你们俩也爱这调调?”   耿照、阿傻连忙起身,双方均是余怒未消,谁也不搭理谁。   胡彦之抱胸啧啧,一双贼眼往来电扫,斜眼冷笑:“好你个小子!居然是杆双头枪,女的也捅男的也捅,老子不过下去瞧瞧,你们居然便好上了。要胡天胡地也不打紧,扔把刀子下来灭口,未免太不厚道,老子连女人都没跟你抢过,难不成跟你抢男人?”   耿照怒道:“老胡,你还胡说!”胡彦之难得看他大发雷霆,仿佛见了什么新鲜物事,抱臂呵呵不止,怪有趣的上下打量。耿照被他瞅得不自在,怒气稍平,想想也不关老胡的事,说来还要感谢他捡回宝刀,忽然转念:   “是了,老胡,你怎么跑到崖下去了?底下有什么东西?”   “我去找摄奴的尸身。”胡彦之耸肩道:“被野兽咬得四分五裂、肚破肠流,不过头脸尚在,虽烂得泛紫发黑,骨相确是海外昆仑奴的模样。”   他顿了一顿,转头直视阿傻。“我不是不相信你,但有件事,一定要问清楚。以你的身体状况,决计没有一刀砍死摄奴的能耐,你是不是想告诉我,那是天裂妖刀附身所致?”   “碧湖姑娘被妖刀附身时,我俩也打她不过。”耿照忍不住提醒。   胡彦之淡淡一笑。   “那是当然。但碧湖姑娘若有他一半的根基,当日在烽火台,你和我大概难以幸免。我练的也是道门内功,内息征候一望便知,我观察你行走、坐卧,甚至运用肌力的姿态多时,这点毋须瞒我。   “此外,你一刀砍开了摄奴的胸骨肌肉,进刀或可凭借蛮力,拔刀却必须依赖巧劲,若凭气力硬拔出刀来,尸体上必留痕迹。天裂妖刀给了你杀死摄奴、逼退岳宸风的刀法,但无法给你须苦练数年方有小成、法门秘而不宣的道门圆通劲。那也不是你岳王祠的祖传武功,是不是?”   阿傻喘息渐平,沉默半晌,终于摇了摇头。   “是一个女人教我的。”他迟疑了一会儿,双手连挥:   “我也不很确定是武功。偶尔身体不适或精神萎靡时,照着做会好很多。”   “所以,你也不知道是什么武功?”   “我不知道。”   胡彦之一撩衣摆,拉开马步功架,竖掌一立:“来!你推我一下。”   阿傻犹豫片刻,双手抓着老胡的手掌使劲推,无奈却如蜻蜓撼柱,却是连老胡的发毛都没多晃一下。老胡见他推得脸色发白,咧嘴一笑:“好了好了,别试啦。”说着便要起身。阿傻肩头垂落,正要松手,岂料胡彦之突然间一勾一送,使了个擒拿手法,眼看便要将他拖倒。   耿照眼尖窥破,来不及阻止,急道:“老胡!你--”语声未落,阿傻却双臂横拦,画了个圆圈,顺势勾转脱身,坐倒在地之前及时被老胡拉住,连他自己也颇为惊讶,看看老胡、又低头看看脚尖,蹙眉回想着方才兔起鹘落的一瞬之间,身体到底做了什么奇特的反应。   “舍己从人,天方地圆;未及动念,劲发于前。”胡彦之替他拍去衣上尘土,笑着对耿照说:“便是在真鹄山总坛,内功有这种造诣的“彦”字辈弟子,双手十根指头都用不完。阿傻练的这门内功很是高明,也是他无心无念,暗合了道门法象自然的路子;若是为他打通了双手的筋脉,再点拨一路上乘的刀剑外功,只怕你现下还打他不过。”   耿照闻言大喜,脱口欢叫道:“那真是太好了!”   老胡往他脑门轻敲了个爆栗,笑骂道:“喂喂,你话不要只听一半啊!打通双手筋脉,你以为是上馆子吃饭那么简单?我会带他走一趟一梦谷,请求“岐圣”伊黄粱施救,莫说那厮脾气古怪,有些……呃,不怎么体面的小癖好,便是伊黄粱肯治,这种事可没有包生儿子的,治不治得好,尚在未定之天。”   耿照笑道:“就算只有一线希望,总是好的。”   老胡刻意微微侧转,背对着阿傻,淡然道:“是么?治好了双手,才是痛苦的开端,你以为练上乘武功就像吃饭喝水,有付出便有收获么?或许对阿傻来说,这些原是毫无意义,他要的只是那柄天裂刀,完纳恩仇此身随去,对世间一点依恋也无,又何必多吃这些个零碎苦头?”   耿照一时默然,无言以对。   “好啦,上路啰!”老胡拍拍他的肩膀,率先扛着双剑往山下走。“阿傻,咱们改天再找个时间回来,给老爷子修姑娘扫墓,前前后后好生整理一番,也算是尽了一份心。今儿不是时候,万一岳宸风大队杀来,那可麻烦之至。”   阿傻不置可否,沉默了一会儿,低头迈开步子,也跟着往山下走,竟未回眸再看一眼。耿照追上前,将明月环刀塞到他手里,确定他看着自己的嘴唇,才缓缓说道:“这刀兴许不如天裂,杀不了岳宸风,你带在路上防身,总比匕首强。”   阿傻捧着铜绿灿然的古朴环刀,肩头微微颤抖;猛一抬头,竟然开口说话。   “我……不……怕……死!”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出口犹如兽咆,语调瘖哑支离、难以卒听,但唇形咬字却是清清楚楚,半点也没错。   这次,耿照却没生气,只是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不怕死,你怕的是“活下去”。因为活着很辛苦很艰难,你要花很多力气,吃很多苦头,才能说服你自己,她们舍命救你是件有意义的事。这比死,要困难得多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追上老胡,径往山下走去。   阿傻抱着刀,怔怔呆立在满地腐叶的光秃林径间,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跪地嚎泣起来,瘦削单薄的身子吼得前仰后俯,频频以首撞地,似要将满腹痛苦一股脑儿发泄殆尽。   然而他依旧,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那个属于他的血色夜晚里,阿傻已流尽最后一滴泪水;今生,他将再也无法流泪。   第二十八折 蛇虺当道,落羽分霄   送走谈剑笏、许缁衣等一行,不觉已过晌午。   横疏影在偏厅摆下筵席,与邵兰生小酌一番,席间就四府竞锋一事交换意见,大抵不脱过往“联剑携手”的默契。两人屏退左右,讨论诸多合作分工的细节;商议停当,一顿饭也差不多吃到了头,邵兰生起身告辞,不多作逗留。   横疏影清晨便即起身,除了处理千头万绪的城务,更经历六派齐至的阵仗,好不容易送走邵三爷,独自一人回到别院。她已吩咐下去,一个时辰内谁都不许来打扰,连霁儿服侍过更衣洗面之后,也不让继续待着,打发她回去自个儿院里歇息。   “你昨儿也折腾了一夜,回去睡一下罢。”   横疏影换过一身轻便的晨褛,抬起鹤颈的细长皓腕,闭目支颐。薄如蝉翼的雾露轻纱里透出那细雪般的白皙藕臂,肤光柔腻、曲线腴滑,不知是才刚换了新衣又沁出细汗,还是肤质太过细润,在光线幽暗的寝居之中看来,竟如象牙般泛着一抹柔和的光泽。   说者无心,听的人却不由得大羞,霁儿嚅嗫道:“我……我不累。”撩裙跪地,捧着主子肉呼呼的柔腻裸足,用温水巾子小心擦拭,细细按摩。   自昨晚识得男女之事后,霁儿的世界忽然变得不一样了。   从前只觉得二总管的身子美不胜收,盼望自己将来长成后,也能有那样的动人美貌,因而倾慕不已;此刻再与二总管肌肤相亲,脑海里却禁不住地涌现昨夜的旖旎情事:他的舔吻,二总管的舔吻;他的抚摸,二总管的抚摸;他的粗长火烫,还有那又疼又美的悍然深入……   想着想着,腿心忽地一阵湿滑,竟尔漏出一小注温浆。蓦地面颊微刺,睁眼只见横疏影伸出一根姣美纤长的食指,轻刮着羞她:“贼丫头!脸红得像柿子一样,太阳都还没下山呢!这便春情泛滥了?”   霁儿直想钻进地里,又恼又羞,又隐有一股按耐不住的惊慌窃喜,心尖儿仿佛陡被一把抽上了九霄云外,起身跺脚:“二……二总管!您又欺负霁儿!”   横疏影掩口失笑,伸手在她柔嫩的俏臀上拧了一把,连连轻拍:“去、去、去!先回院里睡得饱饱的,晚上再来伺候笔墨。”这话原本也没旁的意思,她心中所想,的确是挽香斋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待批公文。霁儿却活像猫儿给踩了尾巴,气鼓鼓的胀红粉脸,一把端了瓷盆巾子,扭着小腰板儿闹别扭。   “不、不来了!二总管,您老是……老是笑话人家!”嘟着嘴扭出门去,又圆又翘的小粉臀裹着裙布左晃右摇,踮步细碎,渐行渐远;虽仍是小小女孩儿,举手投足却多了一丝成熟妇人的韵味。   横疏影神倦体乏,片刻才想起昨儿夜里“磨墨”的香艳事来,噗哧一声,不禁笑骂:“好个淫荡的贼丫头!明明是自己心里有鬼,倒怪起人来啦。”想起昨夜三人同榻、颠鸾倒凤的情景,不禁面颊发烧,被恣意刨刮过的细嫩花径又热辣辣地一疼,温温的汩出一股羞人的丰润液感。   (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等你回到姊姊身边,别说霁儿,就算是染家妹子、那姓黄的贼眼丫头……无论你还欢喜多少女子,姊姊也绝不喝醋,都愿意为你收入床笫,与你同榻缠绵……)   她独坐片刻,勉强打醒精神,起身锁好门窗,走进那间四面无窗的小小内室。   横疏影一向睡得不多,眼下也已过了平日午憩的时辰,但她必须强迫自己修养精神,以待今夜的鬼雀召唤。古木鸢划下的三日之限已至,关于耿照的调查与处置,她必须给组织一个明确交代。   她取出暗格里的铜管与天珠铜印,拔下发簪,小心拉出卷在铜管内的菉草薄纸,想着该怎么用最精简的字句,向神秘的姑射首领提出集会报告的请求。身后,忽响起一把磨砂似的冷冽语声。   “你倒把这事放在心上。”   流影城中本就有秘道通往骷髅岩,只是她万万料不到古木鸢竟会白日现身,亲自走这一趟,吓得魂飞天外;总算还有一丝清明,强抑着转身的冲动,玉手轻抚剧烈起伏的雪腻酥胸,垂落粉颈,死咬着不停磕碰的贝齿,颤声低道:“我……正要向您报告。”   刺探同僚的真实身分,又或窥看其真面目,在姑射里是唯一的死罪。她无法确定白日里秘密潜入流影城的古木鸢是否带着面具,但她一点风险也不想冒。   “说。”   内室一角,不知何时冒起一蓬绿焰,飘散着那股既令横疏影熟悉、却又万般恐惧的浓浊甜香。是犹如掩盖尸臭一般,浓烈到几乎让人难以喘息的香气。   横疏影小巧白皙的额头轻抵着妆台,一方面是防止自己受不了这逼人的恐惧,不知何时会失控回头,另一方面也为了支撑发抖的娇躯,顿了一顿,颤声开口。   “是……是。指……指剑奇宫有一门奇异的武学,名唤《夺舍大法》,可将自身的心智神识,转移到另一人身上。琴魔临死之前,便以此术施于耿照之身。”将从耿照处得来的消息,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巨细靡遗,毫无保留。   “按你之说,耿照等若是琴魔魏无音的再世之身,甚至继承了琴魔的武功见识,才得以对付妖刀?”   “耿照非是奇宫嫡传,那《夺舍大法》仓促施展,似是并不完全。他平时并无琴魔的记忆,几次面对妖刀,均在逼命的一瞬不意使出奇宫武技,才得侥幸逃生。我在云上楼曾见他与天裂交手,确是如此。”   古木鸢冷冷一哼。   “所以,你认为他并不危险?”   “我……我认为他相当危险。”横疏影环抱胸脯,尽量不让自己抖得太厉害。   “据我所知,耿照并未学过上乘武功,胡彦之宣称他是“刀皇传人”,完全是一派胡言,其目的乃为向独孤天威讨保此人,才随口编派,不足相信。但耿照对付天裂的身手,却连兵圣南宫损都不得不承认,普天下只有刀皇才能教出。《夺舍大法》虽不完全,绝非毫无效果;对姑射来说,此人绝不能留。”   “你也知道,此人绝不能留?”   古木鸢哼的一声,声音平板依旧,斗室里却如风云卷动,横疏影顿觉浑身气血一晃,满眼黑翳掩至,几乎难以喘息。古木鸢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莫非纵虎归山,便是你杀人的法子?”   “他……我……不能在……流影城……”压力一松,横疏影伏在梳妆台上无助颤抖,美背不住起伏,宛若垂死羊羔;喘息片刻,终于匀过一口气来,口唇边黏着几绺汗湿的鬓发,俏脸惨白,艰难开口:   “云……云上楼一战,消息传遍江湖,他若死于流影城,不唯独孤天威要追究,只怕东海六大派、镇东将军府也不会善罢干休,追根究底,对我等姑射至为不利。耿照的《夺舍大法》承接不全,不受刺激,也说不出个端倪,威胁性不如琴魔急迫。   “我……我放他下山,假他人之手杀之,耿照死得无声无息,决计不会牵连到流影城来,灭口、守密两全其美,乃上上之策。”   古木鸢冷哼。“放下山去,你怎知必死?”   横疏影定了定神,想起耿照,心头一暖,益发宁定起来,低声道:“凡事必有变数,就算亲自动手,也未必有十成十的把握。但依我的推测,这一路只通往幽冥途,耿照若能逃出那人的追杀,就算是您亲自下手,也未必收拾得了他。”   她小赌了一把。   古木鸢在姑射之中,是不容反抗的权威,冷酷无情、生杀予夺,却非是一位自把自为、妄自尊大的领袖。与其说他喜怒无常,不如说无关喜怒;他决定要杀的,必然是因为那人妨碍了组织,不管是喜欢或憎恨,他都会很冷静地将之除去,不带一丝情绪,只求精准有效。   这种直如春秋秉笔一般、近乎铁面无私的性格,令他对阿腴奉承全然免疫,讨好他、哀求他并不能改变什么,但小小的挑衅却可能激起古木鸢的兴趣。   “便是琴魔复生,真有心要杀,他就一定会死。”   “我只知那人的实力,未必在琴魔魏无音之下。”   古木鸢的声音毫无起伏,平板得像是枯竹曳地,风过林摇。   “这,就是你安排胡彦之一路保护他的原因么?”   “不,那是我确保耿照一定会死的安排。”横疏影面色苍白,唇畔泛起一丝莫可名状的笑意。那是九分的算计、一分的嚣狠,是赌徒临盅一掷,就连丝毫退路也不留的豁命决绝--   “带上胡彦之,正是他必死无疑的保证!”   ◇ ◇ ◇   篷车下得鬼头岭,离了盘肠山径,“喀搭、喀搭”转入一条笔直郊道。   这路说窄不窄,最狭处约容三四辆马车并辔而行,路面是车马人步给走出来的,虽然不甚平整,却无碎石断树拦路,比颠簸的山径要好得多;夹道遍植榆树,早春的花期未至,高大笔直的树冠上光秃秃一片,枝桠如十指聚捧、争相朝天,颇有几分料峭萧索的味道。   举目除了榆林黄土,便是起伏低缓的丘陵;行出数里,仍不见田舍,道上也无行旅骡马,不知怎的,耿照却觉得地景十分眼熟,说不出的亲切,掀帘问道:   “老胡,我们要上哪儿去?”   “这条路一直往下走,下一个岔口往东边,就是龙口村了。”老胡坏坏一笑:   “我拜把兄弟家里,听说有位貌美温柔的姊姊,老子可要专程瞧瞧。”   耿照大喜:“这是往龙口村的路?”   胡彦之笑道:“除非你住的是另一个龙口村。要不,再个把时辰你就到家啦!你有几年没回家了吧?”   耿照点点头。“我七岁上朱城山,就没再回过龙口村啦,也不知变成怎样。”   他此番亡命天涯,最大的遗憾就是临行之前没来得及往长生园与七叔道别,为此耿耿于怀。对老胡的安排,耿照心中感激,低声道:“真是多谢你了,老胡。若非这一趟,我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我阿爹和阿姊。”   胡彦之贼眼一转,啧啧两声:“我这忙可不白帮。要是你阿姊不怕嫁给道士做道姑,你可得替老子美言几句。”两人相视大笑。   “若往西去,过了浮仙镇,可抵赤水古渡;渡江之后你向西去白城山,我则带阿傻入一梦谷找“岐圣”伊黄粱。”老胡笑完,正色道:“不过龙口村离赤水支流也不远,又是你家乡,咱们沿着江岸找个无名渡头,雇一条小船摸过江去,那才叫做“神不知、鬼不觉”,也省得与赤炼堂、镇东将军府那帮爪牙鹰犬硬碰硬。”   耿照喜道:“如此甚好!”   再走片刻,忽见路面变宽,一片平坦。远处地平线的尽头,黄土郊道一分为二,可供三乘并行的大路往西,连夹道种植的白榆都高逾三丈,笔直齐整。   东边却只剩一条黄泥小路,没入一片低矮榆林,林畔搭着一间茅顶草棚,模样虽然简陋,棚子里却是高朋满座,似无虚席,路旁还有乡人挑担卖菜,沿路并置鸡鸭竹笼,反倒比西边通往浮仙镇的大路更热闹。   胡彦之指着草棚笑道:“看来你家乡虽是小地方,乡人却十分勤奋。咱们去歇歇腿,喝碗茶水,顺便打听一下消息。”两人正说话间,忽听车后一阵马蹄达达,三骑碎步而来,当先一人大喊:“让开、让开!挡了爷的道,仔细你的狗腿!”   胡彦之冷笑:“老子打狗专吃狗腿肉,看看是谁该仔细!”不欲生事,将篷车停在路旁。   谁知那骑马的疤面大汉“吁”的一声勒住缰,持鞭一抽车柱:“你这车瘸的么?要学王八挡路,仔细你的脑袋!”横过鼻梁的斜疤隐隐泛红,似正呼应着主人的腾腾怒火,恍若一条肥大扭动的滴血蜈蚣。   “是、是!”胡彦之缩成一团,陪笑:“是小人浑,大爷莫生气。”余光一瞥,马上三人都是一身劲装,背弓跨刀,鞍头两侧都挂着沉甸甸的袋子,马匹蹬跳之间,袋中不住叮当作响。   三人之中一人疤面、一人秃首,第三名虬髯大汉的身前横坐着一名少妇,年纪约莫二十出头,肌肤白腻、容貌娇美,荆钗布裙难掩其丽色。   那少妇身子僵硬,面色煞白,瑟缩在虬髯大汉臂间,一动也不敢动,宛若身陷猫爪的小乳鸽。包裹严实的粗布衣襟被扯开一边,露出雪酥酥的细腻粉颈,既是修长如鹅,却又极富肉感,裸出的肩线犹如一团雪绵,连锁骨都只是小小一抹,当真腴润已极。   她胸前饱满非常,扎紧的缠腰之上,撑出满满一大片隆起,已是沟壑难分,行进间抛弹迭宕、上下起伏,竟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黏腻手感,仿佛抛甩着半融雪脂,可见双峰之伟岸绵软,极是傲人。   耿照掀帘望见,不觉面上烘热,恍惚间竟不自觉地拿来与姊姊相比:横疏影的胴体比例完美,既纤美又腴润,腰细胸大,双腿修长,当真是再增减一分便觉有憾,堪称世间绝品。少妇不及她的灵秀优雅,白皙腻润处差堪仿佛,然丰腴却犹有过之。   至于相貌,横疏影之美自非一名村姑可比。但少妇生得眉目清秀,也算是美人。   少妇与他目光相触,忽地大颤起来,一双清澈的杏眼中满是求肯,仿佛行将溺毙之人,连一根浮草也不放过。耿照警醒过来,疤面汉子却一甩马鞭,粗声喝道:“看什么?仔细你的狗眼!”   另一名秃头汉子拨转马头,扬声道:“别跟乡下人穷蘑菇!到前头歇歇脚。”一夹马肚,与那名虬髯大汉并辔,挟着美貌少妇绝尘而去。疤面汉子自讨没趣,撂下几句狠话,赶紧拨转马头追上前。   “看样子……”耿照举手覆额,沉吟道:“那三人似是路匪,鞍袋里装的是抢来的金银珠宝。马上的女子也是被他们劫夺而来,非是自愿相从的。”   老胡笑而不答,驾车前进。   耿照见车行愈左,不像要在草棚歇脚的样子,诧道:“咱们便不管了?”   胡彦之微微一笑,低声回答:“不忙,再瞧一会儿。”   此时已近傍晚,日头西移,写了“茶”字的店招随风飘扬,气氛悠闲静谧。那三名路匪一入茶棚,似是箝制了众人的行动,所有人都缩在座位上低头不语,连跑堂的堂倌都躲在一旁,簌簌发抖。   原本座无虚席的茶肆,只剩店外道旁的竹笼里鸡鸭振翅乱鸣。铺子里静悄悄的,一点生气也无。三匪踞着最里头的一张桌子,隔着店铺的茅草檐子看不真切,但少妇还陷在虬髯大汉臂间,总是没错的。   胡彦之不动声色,驾着车缓缓通过茶肆,并未回头。   不仅如此,骡车越走越偏,居然驶上了西边的大路,径往浮仙镇的方向行去。   “老胡!”耿照忍不住掀帘探头,急道:“我们不去龙口村了吗?”   “坐回去!”胡彦之低喝,片刻缓了缓语气,小声道:   “先绕绕,晚些再折回去。”   耿照从车尾的遮帘探头,他耳目远胜常人,便在风声车轧之间,仍听得茶肆中那名疤面匪大叫:“……再跟爷爷顶嘴,仔细你的狗命!”白光一闪,反手抽出腰刀。铺里一片惊叫,夹杂着女子喉音,众人似已吓得腿软,竟无一人稍动。   “老胡!”耿照回头大叫。   “坐好!”胡彦之头也不回:“别忙。再瞧瞧……”话没说完,又是“唰!”一声利落劲响,店中一名坐着的客人忽然没了脑袋,黑影的肩头之上空空如也,应声落地的颅状重物一弹一跳,呼噜噜地滚到了一边去!   耿照本欲纵出,忽一迟疑:“那落刀的声响--”陡地听见女子尖叫,那美少妇身影一晃,已被虬髯汉子压倒;更不犹豫,提着碧水名刀跃出车篷,飞也似的奔向茶肆!   铺中的路匪早等着他来。   那名脑门光秃、头尖如鳗的匪徒擎刀在手,霍然转身:“来得……”末尾“好”字尚在喉中,骤觉劲风压面,脱鞘的碧水名刀“铿!”扎扎实实砍在刀上,砍得他虎口迸血,两臂被一股骇人巨力压往胸口,护手的刀盘撞上膻中穴,撞得他仰天跌出,连着板凳、筷筒,和身撞翻了一张空桌。   另一名疤面客不及挥刀,已被一只甩出的鲛皮乌鞘砸中鼻梁,拖着喷泉似的血箭撞向柜台。便只一停,少年足尖蹬出,箭一般射向挟持少妇的虬髯汉子!   (好……好快的身手!)   那秃头汉子毕竟是从本岛菁英中遴选出来、负责这次行动的好手之一,使个“鲤鱼打挺”翻起,吼道:“拦住他!”   环绕虬髯大汉的三、四桌里,各有一名埋伏的弟兄自凳下抽出兵刃,熟铜棍、手梢子(与双截棍相似,两端长度不同)、月牙刺、凤头斧、子母柳叶刀,五样兵器从五个不同的方位收拢圈子,堪堪在桌前将人拦住。   耿照身形被阻,只觉前后左右都是兵刃呼啸,比之于当日云上楼发狂的阿傻、无坚不摧的妖刀天裂,却大有“除却巫山不是云”之感;凝神闭目,陡地大喝一声,挥刀狂扫,身边仿佛突然冒起一大片银灿灿的溃雪刀浪,泼风涌出,无孔不入!   五人陡被斩了个措手不及,瞬间攻守易位,忙不迭地回过兵刃格挡。   交睫之间,各自接下十几记斩击,一记重过一记,被砍得手足酸软、气血翻腾,每接一刀便不禁小退半步;一轮快斩下来,五名刺客“登登登”退出丈余,颤着臂膀各寻掩护,哪像五人合打一个?简直是个个都被五人合围,几被刀浪灭顶。   这是耿照头一次在实战中使用“无双快斩”,威力之大,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铺口一人笑道:“使得不坏。不过这帮东西不是什么上等货色,你拣要害处砍,用不上这么多刀,瞎费力!”使熟铜棍的那人双手兀自发颤,忽听发话之人已来到身后,回身便是一记朝天势。   老胡抬脚将棍头踏在地上,膝锤一顶,撞得他哼都没哼,当场晕死过去。   被耿照甩鞘打中鼻梁的那名疤面匪,正捂着伤处扶柜起身,老胡大喝一声:“躺下!”吼声挟着浑厚的内息,那人仿佛被迎面打了一拳,新伤加上旧创,竟尔鼻血狂喷,后脑直挺挺撞在柜上,这回便没再起身了。   “仔细你的头,别撞傻啦!”   老胡踢了那烂泥也似的疤面匪一脚,双手负后,大笑走进茶铺。   躲在柜台后的伙计似被他一啸震得眼冒金星,挣扎探头,胡彦之“砰!”一拍柜顶,笑道:“没你的事儿!躲好、歇息、不挨揍,听到没有?”那柜台底面是个三片篑板钉成的“凵”字形,被他这么一拍,轻飘飘的薄板台子入地寸许,却不摇散。   伙计魂飞魄散,见这大胡子大手一起,柜上牢牢嵌着一枚银锭子,面与板齐,又惊又喜,忙缩着脑袋将银子撬出,躲回柜底。“小人省得、小人省得!好汉爷您请自便!”   胡彦之伸脚挑了张板凳坐下,见一干刺客不敢妄动,举手亲切招呼:“上呀!大伙儿别客气,快点出力,打死了算你们本事。要不太阳快下山啦,咱哥俩还得赶路,恕不相陪了。”利剑般的目光四下巡梭,所到之处无人敢撄,往来几遍,仰头打了个哈哈:   “小耿,看来他们不打啦!咱们走罢。”一掸衣摆,便要起身。   耿照迟疑片刻,点头道:“好。”刀尖指着虬髯汉子,对那名脸色苍白的美少妇道:“这位姊姊,烦请你走过来,我们送你回家。”眼角余光瞅着,以防虬髯大汉有什么动作,转头扬声道:   “店铺里外不相干的人,还请先行离开!店家,茶资都看我们的帐,也请先离开罢。”他担心两人一走,难免连累茶肆里的无辜百姓,欲连店主也一并遣走。   胡彦之笑道:“他妈的,净是慷老子的慨!那银锭够你们全村人喝茶啦,拿了钱还不快滚蛋?”伙计唯唯称是,连滚带爬的摸出了柜台。   除了他以外,所有人却一动也不动。   虬髯汉子仍是紧抱着怀里的美少妇,低头不发一语,茶肆里的其他客人也像被点了穴道似的,垂首低头,安静坐在位子上。整间店铺里里外外,静得悄然无声,只余道旁竹笼里的鸡鸭骚动,兀自呱呱不休。   耿照持刀上前,几乎到了能构着少妇的距离,缓缓伸手。   “姊姊别怕。来!把手给我。”   少妇怯生生地抬眸,浓翘的乌黑弯睫犹如排扇簌簌轻颤,当真是楚楚可怜。她似曾鼓起勇气,想要挣脱虬髯汉子的挟制,终究还是不敢,细嫩的玉手抬起些个,旋又放落,身子不住颤抖。   那四名刺客各持兵器,散了开来,连秃头汉子也持刀起身,只是慑于胡彦之的武功,谁也不敢造次。虬髯大汉仍是低头静坐,犹如泥塑木雕。   胡彦之冷眼看着,心想:“难不成是被人下了药?”走近一张板桌,伸手搭上一名端坐不动的庄稼人肩膀,暗中以擒拿手法扣住肩井穴,一只尾指悄悄搭上庄稼人的颈脉。   “脉搏、体温都正常。奇怪……”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壶茶,掀盖凑近鼻端。   霎时间,一股奇异甜香扑鼻而来。“不好!”他急忙闭气,猛将茶壶掷出。   “当!”碎瓦四溅,四名刺客如闻信号,一齐杀向胡彦之!   几乎在同时,虬髯大汉抬起头来,猛把少妇挟在身后,抽刀直劈耿照!   耿照早有防备,谁知虬髯大汉的力气大得出奇,两刀交击,耿照竟退了一小步,大汉身下的板凳微晃,却未起身。蓦地身后一阵破空声,秃头汉子也扑了过来,大喝道:“看刀--”   耿照随手格住,“唰!”一声轻响,一股极细极锐利的劲风已至眼前。   杀招临门,耿照先折腰、才闭眼,髻顶一触地面,身子便即弹起,挥刀往虚空处一击,堪堪挡下一道狞恶的夺命黑影。   秃头汉子本拟将他一招断首,没想到这少年竟两度避过袭击,应对之巧,简直到了未卜先知的境地。   他自出道以来,不知以指间的奇兵格杀了多少成名英雄,从未失手;此番所遇,可说是前所未有,不禁竖起大拇指,脱口赞道:“好样!据闻阁下是刀皇武登庸的当世传人,看来传闻不假。”   不再假扮路匪之后,他连口气都变得冷肃起来,说话间左掌不住空舞,轻锐劲急的唰唰异响此起彼落,伴随着一团伸缩张驰的乌影,每一下都能截下丬块桌板、一截木凳,连瓦制的茶壶杯盅都应声两分,锋锐近乎鬼神。   耿照不敢托大,打点精神听声辨位,幸亏他眼力、耳力远远胜过常人,不费什么力气便能捕捉到乌影的动态,避过杀机。   “这“甩手刃”难在制程,当然操控也是不易。”耿照一边格开乌影,一边说:   “只是如你这般硬使,便以乌金玄铁打造,早晚也给弄断。”   另一头胡彦之听得哈哈大笑,那秃头汉子益发恼火,恨道:“今日若教你生出此地,我“钩蛇”曹无断从此自江湖上除名!”左手一收,乌影“啪!”在掌中化成一枚沉黝的圆饼钢铊。   此物名为“甩手刃”,本体是一根极细的精钢丝锯,须掺以乌金或玄铁一类的异质材料,以特殊的锻造之法才能铸成,并非是常见之物。   锻好的丝锯连着玄铁打造的圆铊,另一头则接以玄铁指环,可说通体皆是名贵稀有的材料。圆铊的剖面呈“工”字形,丝锯缠绕于轴心处,使用时以圆铊的重量离心甩出,断物后还能借由旋转之力收回,十分刁钻难防。   耿照曾为七叔绘制的兵刃图样中,就有这一门“甩手刃”,七叔还详细解说了制程用法,不意今日却救了耿照的性命。否则以“钩蛇”曹无断在江湖买命榜中能占一席之地,全靠左掌秘藏的这枚甩手刃,许多成名好手一回头便死于回旋丝锯之下,耿照初出茅庐,江湖阅历有限,一旦遭遇断难幸免。   胡彦之以一敌四游刃有余,连腰后的对剑都没拔,一双肉掌打得四人东倒西歪,心思都在耿照这边,心中暗忖:““钩蛇”曹无断?江湖杀手中,似有这一号人物。难道岳宸风以为这种货色,能取本大爷的性命?”隐约觉得不对,百忙中拾起地上的钢刀,唰唰几刀杀退四人,将刀掷给耿照:   “小耿,别玩了,太阳都快下山啦!”   曹无断又怒又喜,心中冷笑:“蠢!待你接刀,瞧老子卸下你一条臂膀!”   甩手刃依恃圆铊重量去返,在可预计的轨迹之上有着无与伦比的杀伤力。他虽不知耿照为何能看破铊刃的去向,但钢刀从天而降,接刀的方位却是无可改变,只消算准时机出手,耿照形同自己把手臂送到丝锯上头。   曹无断本欲以刀缠住耿照,伺机打出甩手刃,谁知耿照自己黏了上来,碧水名刀舞得泼水难进,单打曹无断似不过瘾,更回头与虬髯大汉过招!   眼看他越打越快,曹无断一念收起钢铊,却再无出手的机会,只能拼命地舞刀接招,稍一迟疑便即遇险,竟连一口气也缓不过来。   眼前的少年看似一分为二,仿佛他与虬髯大汉都各与一名完整的耿照对打,而非前后夹攻;又过片刻,曹无断只觉刀速更快、势头更沉,自己似乎受两人合攻,真气已应接不暇,刀落声却如秋磷飞散、雨打横塘,叮叮咚咚不绝于耳;“嚓”的一声轻响,使刀的右手已然中刀。   他速度一慢,耿照就变得更快。   曹无断心中,已非“惊惧”两字所能形容:眼中所看、耳中所听,肌肤所感、鲜血所曳……全都是刀,或者该说是白茫茫一片的刀风刃雪,身如暴雨扁舟,四周呼号咆哮,仿佛无休无止。   他挣扎着舞刀格挡,眼睁睁看着挥刀的手被看不见的刀风劈得血珠飞溅,紧接着刀锋粉碎、刀盘迸开……到最后,他的刀已毫无章法,只是双手胡乱挥动而已,用左掌中的圆铊及右手残剩的刀柄对抗漩涡碎搅般的雪亮刀流,然后又被吸进恐怖的漩涡里--   曹无断大叫一声,奋力后跃,居然就这样跳出了刀光迸裂的圈子。   他累得跪地哮喘,却难掩雀跃:“我……我挣脱了!我挣脱了!他杀不死我……他杀不死我!”掷下右手的断柄,见耿照不知何时已双刀在握,转头急攻虬髯汉子,雪浪般倾盖崩下的刀风简直就像四个打一个,虬髯大汉单臂舞刀、须发猎猎,浑身都是刀痕。若非此人不知疼痛,早已倒地不起。   曹无断见耿照背向自己,恶胆横生:“老子……这便收拾你!”举起左掌,忽觉空空如也,低头才见自己一路拖开了一条凄厉血痕,赖以杀人的圆铊甩手刃落在耿照脚边,还有四散零落的五根指头。   他怔怔瞧着血淋淋的、光秃如鸭蹼的左掌,痛感这才追上了耿照的刀速。   曹无断握住手腕倒地哀嚎,犹如浇了滚油的灰耗子,身子不住翻腾扭动。   而虬髯大汉的承受力也到了尽头。耿照大喝一声,右手之刀与虬髯大汉的单刀相击、轰然迸碎,如当夜与老胡练习时那样,数不尽的破片飞溅开来,刺得两人遍体鳞伤。   耿照及时停住左手刀,没将大汉连同少妇劈成两半;岂料那虬髯汉子仿佛全无痛感,一只手直直穿过耿照两臂之间,由下而上,牢牢扼住了他的脖颈。   他的手掌大如蒲扇,指若铁箍,要是换了旁人,这一下只怕已给扼得暴目吐舌、碎骨而死。总算耿照天生怪力,死死扳住他的指掌,右手松脱刀柄,抓着少妇往身后一抛,嘶吼道:“老……老胡!”   胡彦之一腿将四人扫倒,飞身上前,堪堪接住少妇。   少妇软绵绵地瘫在他怀里,敞开的襟口透出一阵温腻馥郁的幽甜乳香,依稀见得襟里雪峰傲人已极,连乳沟都硬生生挤成清浅一线,酥脂堆溢到了锁骨下,满怀都是绵软玉乳。   老胡将她轻放在一旁凳上,低喝道:“快逃!”她小手揪紧他的衣角,呜咽道:“我……腿软啦,站……站不起来。”两排浓睫轻颤着,杏眼一闭,怕得滑下泪来。   眼看耿照单膝跪地、面色胀紫,胡彦之当机立断,让少妇斜倚着凳上另一名僵坐的茶客,双足连蹴,封了地下四人的穴道。正要飞身去救人,忽听少妇一声惊叫,原本坐在她身边、似被迷药制住的那名茶客,陡然间动了起来,回臂将她攫入怀里;胡彦之应变极快,回身一掌拍去。   这掌轻飘飘的不带风声,茶客脖子一歪,右手扼着少妇粉嫩的脖颈,左手挥掌相迎。双掌相接的瞬间,“喀啦”一声,茶客的右臂骨应声折断,呆滞的面上一阵扭曲抽搐,忽如游园梦惊、入世还阳,表情突地丰富了起来,一怔之后,倒地大声喊痛。   胡彦之将少妇拉过来,脚尖一踢茶客背心,踢得他晕死过去。   他心中一凛:“奇怪!这人出手不像全无武功,掌法的是一流好手的架式,怎地内力如此不济?这茶肆里,到底还有多少是被药倒的无辜百姓,又有哪些是乔装改扮的杀手?”将少妇安置于另一张桌畔,随手将周围人等的穴道都点了。   脑后“啪!”一声劲响,胡彦之拔剑一格,飕飕飕的一阵,鞭索绕着剑身缠卷几匝,鞭梢忽朝胡彦之面上一昂,喷出一股腥臭毒液。老胡松脱长剑,侧头避过,长剑被鞭索拖了回去,那奇异的鞭梢兀自发出“屧屧屧屧”的单调声响,一边扭曲颤动,宛若活物。   鞭索的末端是一只缠了鞣革的长柄,仿佛遍生鳞片。握着鞭柄的,正是原本缩在柜台下直打哆嗦的茶肆伙计。   伙计一扬鞭子,从响尾鞭梢取下长剑,青白的面孔原来不是出于害怕,而是天生如此。长长的鞭索如水一般流下、像蛇一样盘起,环着身周簌簌抖成了偌大的圈子。胡彦之只看了鞭子一眼,便知这茶肆里所有东西,都在那条鳞皮响尾鞭的攻击范围之内,无论躲到哪一处都难以幸免。   而鞭索不比刀剑,在技艺精纯的人手里,鞭梢轻轻一扫,便能带下一块新鲜的皮肉,瞄准人身如咽喉、软骨、腰肾等柔软处,轻则筋摧肢残,重则杀人取命。他见识过天门鞭索一脉的能为,对长鞭的威力知之甚深。安排这样一个人埋伏在此,终于让胡彦之能稍稍正视这场逼杀。   在少妇与小耿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然而只消一动,毒蛇般的响尾鞭梢所点,可能是他的双眼、可能是少妇的咽喉,抑或小耿的后腰命门。这赌注稍微大了些,至少超过眼下所能负荷。   他将手脚放软,四肢百骸松到了极处,强摄起焦急之心,面露微笑。   “所谓“真人不露相”,搞了半天,总算等到正主儿啦。”他把全身的灵活都集中到面上,除了夸张的表情,四肢五体就像半截枯木,静得毫无生机。这是为使对方的杀气失去目标。在这种情况下出手,对方形同把先机交到他的手上。   “伙计”淡淡一笑,青白的脸上波纹不惊,既非讶异,也无欣喜,同样是一片死寂。   “胡大爷客气。我定是犯了什么错,否则方才那一鞭,原该取了胡大爷性命。”   自尊自大,口气或神态却无懈可击。他想让我觉得他是个忘形之人--胡彦之暗叹一口气,在对手的秤盘上添了枚砝码。   “银锭。”他笑得一派轻松:“我以“落羽分霄天元掌”的掌劲,将银锭打入台中,岂是一名乡下茶肆的伙计能徒手撬出?可惜阁下稍一不察,居然在这种小地方露了馅,要不方才那一鞭,又或是鞭梢之毒,我可能真躲不过。”   那人想了一想,还是摇头。   “这就没法儿了。要杀胡大爷,我真需要那枚银锭。”   胡彦之脸色微变,强笑道:“是么?就算你练有“守风散息”的奇功,可以从外物受力的形貌、变化,以及残留的真气,准确测出施力者的根基修为、内息特性,甚至是外人所不知的运劲法门等,难道……我就不能诓骗你么?”   那人淡淡一笑,面如霜映。   “除非胡大爷只出一成功力,如此“守风散息”难免误差。”   胡彦之额际沁出豆大的汗珠。身后不远处,耿照气息将尽,仍扳不开虬髯大汉的手掌,喉间迸出痛苦呜咽。胡彦之并未回头,额汗却更加明显;趁他偶一失神,“伙计”单臂一抖,环绕周身、盘成数匝的鞭索飕然飙出,如风似电!   胡彦之本能地一跃而起,锐利的鞭风掠过身侧,爆出一蓬碎布白花!   他惨叫跌落,捂着左腿连滚几圈,从靴筒外扯落一条被打烂的厚革绑腿,衣摆之下渗出鲜血。鞭梢只不过轻扫过腿侧,却把皮绑腿、靴筒、裤管等一并打烂,更打得他皮开肉绽,重伤了左小腿。   长鞭宛若神龙,凄厉的破风声临空矫矫,盘绕着扫向后进,鞭梢扫过虬髯大汉手肘,骨肉应声两分!肘臂被削断的瞬间,指掌肌肉一缩,耿照被断手扼得仰头拱腰,如钢片般结实的身体用力绷紧、剧烈抽搐,齿缝间迸出长长的闷嚎,似将断气。   “小耿!”   胡彦之忍痛爬起,赫见鞭索旋绕而回,硬生生拉掉了一名端坐之人的首级,又朝自己卷了过来!他奋力一跳,脑门却撞上茶棚的茅顶横梁,刀似的鞭风再度从右小腿侧掠过。   他摔下地面,挣扎着滚了开来,又从衣摆下拉出一条破烂扯裂的皮绑腿,瞠胀的双眼溢满血丝,脖颈粗红,口里不住发出“荷荷”声响,涎汗同流,点滴如注。鞭风着体之痛,竟连老胡也抵受不住。   --原来那人鞭梢喷毒的伎俩,只是一条计。   只有武功练不到家的人,才会用毒当作辅助。然而响尾鞭梢的毒液,却是使对手错估其本领的陷阱,以他的鞭法造诣,根本毋须用毒。   (可……可恶!)   “镇东将军府帐下,只有一名使鞭之人……”胡彦之几将嘴唇咬破,万般艰难地说:“敢问阁下,是不是靖波府内人称“神鞭无敌”的古双魂古老爷子?”   那人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方才拉掉的那颗脑袋,才是靖波府“神武校场”之主“神鞭无敌”古双魂。古老爷子使的是一柄四尺十三节的宝塔雷神鞭,与在下的响尾鞭大相径庭,胡大爷只怕错得离谱。”言下之意,是指雷神鞭大不如响尾鞭了。   胡彦之依言望去,果见地上那颗头颅皓发银眉、下颔方正,深刻的嘴角抿着一抹果毅刚强,更像是传言之中年近六旬的神鞭老英雄。然断首处乌紫一片,并无渗血,面色也已微微发青,显是死去多时。   “在下冷北海,人称“蝰蛇”。区区贱名,敢辱胡大爷清听。”   胡彦之当然知道“神鞭无敌”的成名兵刃是一口三十六斤重的硬棱钢鞭,先前不过是随口套话罢了,岂料竟套出了古双魂古老爷子的首级。   须知镇东将军慕容柔的幕府之中,多是东海首治靖波府的武林名宿,那帮世家子弟声闻过实,真要较量手底下的功夫,胡彦之所惧唯岳宸风一人。倘若这名自称“蝰蛇”冷北海的神秘杀手是岳宸风所派,杀了同幕为僚的“神鞭无敌”古双魂,岳宸风那厮又该如何向镇东将军交代?   “你……究竟有什么企图?”胡彦之咬牙道:   “岳宸风派你前来,你却杀了古双魂古老爷子,难道不怕岳宸风处置你?”   那“蝰蛇”冷北海面露微笑,淡然道:“谁说古双魂是我杀的?待胡大爷死后,世人只知“神鞭无敌”古双魂是天门掌教的关门弟子、“策马狂歌”胡彦之胡大爷所杀。此中因由,自是耐人寻味。”   胡彦之见他并未否认,心中一凛:“这批杀手,果然是岳宸风的人!怪了,他从哪里弄来这些个旁门左道?”首疑已释,余话慢来,眼下当以救人为先。他径自扶桌站起,一跛一跛走向耿照。   冷北海见他大剌剌地背对自己,青脸骤寒,薄唇一抿,响尾鞭裂风旋动,唰地划开冰冷凝肃的空气,这回不再牵制下盘,鞭梢直取胡彦之的后脑!   胡彦之的身形,倏然消失不见。   鞭梢却未落空,胡彦之原本所在处飞来一条板凳,响尾鞭一击之下,登时爆成齑粉;木屑尚未落尽,又是一条板凳飞至,正撞上鞭劲疾吐……顷俄之间,长鞭接连击碎数张桌椅,整间茶铺烟尘弥漫,如坠五里雾中。   冷北海反应极快,手腕一抖,响尾鞭旋绕而回,将前后门户守得水泄不通,心中疑惑:“奇怪!他双腿已伤,怎能如此神速?”忽听胡彦之大笑:“想不通么?瞧瞧这个!”   冷北海一闻声息便即挥鞭,感觉像是打到了什么东西,却无法辨清。犹疑间,一物破雾掷来,他以鞭卷至足畔,只觉入手颇沉,却是胡彦之被打烂的皮绑腿之一,裂开的绑腿夹层里露出一条条泛着钝光的长锭子。   (这是……铅条!)   他一身艺业全系于“守风散息”这门奇妙武功,出神入化的鞭法不过手段而已,真正使他百战不殆、得以在买命榜中位列前沿的,其实是这种无孔不入、精准神秘的感知术。   从目标战斗过的现场、用过的兵器,甚至摸过的一只茶杯、睡过的一床枕席,便能洞悉其根基深浅、内息特性,犹如裸身示人,一出手便能攻其最弱,是足以令世间所有学武之人提心吊胆的魔眼。   --“刺探”与“估算”,正是“蝰蛇”冷北海最可怕的克敌法。   现在他赫然发现:自己严重低估了胡彦之的轻功造诣。以他留在银锭上的内息推测,这人绝对不可能拥有这般神出鬼没的轻身功夫,简直……简直就像白日移影、梁间滑行的幽魅一般!   (且慢!留在……银锭上的内息。银锭……)   --“守风散息”的估算,几乎不可能出错。   --除非只出一成的功力,如此则难免误差。   他不敢相信胡彦之那掌只用了一成之力,但逼命一瞬,已不容犹豫。   冷北海是一名相当出色的杀手,相信条理而毫不固执,随时保持调整的弹性--他无法看穿胡彦之鬼魅般的行踪,却知耿照身处何地,长鞭“唰”地一挥,欲使围魏救赵之计;蓦地银光一闪,鞭柄上突然失去重量,长长的鞭索应声飞去。   能由柄索相连之处,一剑斩断舞动中的长鞭,除了高超的剑术、精纯的内功,更须一等一的手眼身法。   他忽然想起:观海天门之内,传有一部名唤“律仪幻化”的轻功,据说练成之人不仅能平地飞行、易形换位,更能增益根基,使内力修为一日千里。倘若胡彦之练成“律仪幻化”,则是继天门祖师云来子之后,数百年来精通此功的观海第一人!   冷北海终于失去一贯的冷静算计。   他汗流浃背,却仍不肯放弃,从鞭柄中抽出霜匕,转身接战。   胡彦之以剑柄磕飞他的匕首,左掌划了小半个弧,轻飘飘地印上冷北海胸膛,浑似流萤不沾羽,点对发劲若雷霆,轰得刺客血雾酾天,仰头倒飞出去!   “瞧好了!这才是十成功力的落羽分霄·天元掌!”   第二十九折 过山黄貉,牵机赤血   强敌终于倒地,胡彦之不敢耽搁,飞也似的掠至耿照身边。   扼在耿照喉间的断掌青筋纠结,肌肉一束束贲起,几近扭曲,显然在离体前已被人施了某种刺激筋脉的怪异手法,五只铁指皮绷骨立,如痉挛般剧烈收缩,牢牢嵌入颈间肉里,勒得肌肤透出青酱紫色,颈动脉浮凸鼓动,犹如陷网之鱼。   耿照已是出气多进气少,身子微微抽搐,似将断息。   胡彦之本以为无巧不巧,细察之下才知连冷北海挥鞭断手,都是整个狙杀行动的一环,勒颈的断掌难以取下,若以刀剑硬将它支解,势必伤及耿照的颈脉,进退俱是两难。   他拄剑而起,目光阴鸷,蓦地摇影掠出,长剑架上一人颈侧。   “站起来。”   利剑加颈,那人乖乖起身。胡彦之神色森冷,押人回到耿照身畔,厉声道:“解开那只手掌的禁制!再玩什么花样,休怪我无情!”   那人咯咯掩口,笑得花枝乱颤:“忙什么?人都咽气啦,救了也是白搭。”雪白的襟口颤出一片眩人乳浪,竟是那名美少妇。   她一反先前抬眸颤抖、楚楚可怜的模样,明明容貌衣着均未改变,却像变了个人似的,柳眉勾撩,杏眼灵动,红艳艳的樱唇微微噘起,衬与酥白雪腻的傲人身段,一颦一笑都是风情;小小的鹅蛋脸儿看来十分年轻,还留有一丝芳华正茂的青春少艾气息,妩媚的模样却十分老成,浑身满溢着瓜熟蒂落的少妇风情。   胡彦之冷冷一笑,美少妇忽然皱眉轻呼,白皙的颈背已被剑尖刺破,沁出一点饱腻殷红,更衬得肤光胜雪,倍显精神。“你再多说一字废话,我便削掉你一只右耳;数到三你还不动手,便再添一只左耳。耳朵削完了就换鼻子,鼻子削完再换手指。”他冷冷道:   “一!”   美少妇咬牙狠笑,心不甘情不愿地握住断掌,也不见动什么手脚,那铁一般揪紧的五根指头忽然松开,耿照胸膛一鼓,仰头呜呜吞息。   “小耿!你怎样了?”胡彦之不敢贸然撤剑,低头急唤。   耿照双目紧闭、四肢瘫软,尚不能言语,但胸膛不住起伏,呼吸渐复如常。   老胡稍稍放下心来,好不容易又有了说笑的兴致,斜睨少妇:“不容易啊你,那两尾什么什么蛇的卖命火并,还不如美人兰指一拂,我是走了眼。姑娘是哪条道上混的,也拿了岳宸风的好处,来干这买命榜的营生?”   少妇轻拂膝裙,娇娇一笑,哪有半分杀手买命、道中火并的模样?举手投足浑似初为人妇的邻家少女,春情满溢、含苞吐蕊,说不出的娇羞讨喜。“奴家姓符,名叫符赤锦,也有人管叫“血牵机”。”她歪着粉颈微蹙柳眉,支颐侧首:   “这个浑名儿,奴家不喜欢。从前奴家的爹爹,都喊我作“宝宝锦儿”,你……你若是答应不告诉别人,奴家……也让你这么叫。”说着雪靥蒸霞,连颈间都泛起淡淡酥红,当真是肤如凝脂,动静都掩藏不住。   胡彦之看得目瞪口呆,几乎忍不住替她鼓掌叫好。美貌的女子他见多了,烟视媚行有之,骚浪淫荡有之,可在利剑加颈之下还忒爱演、又演得如此生动自然,既娇羞又妩媚,此姝可说是绝无仅有的一个。   但“血牵机”符赤锦这名号,他却十分陌生。   若非信口胡诌,其后必有难以测度的来历。曹无断持有珍稀材料铸成的怪兵,冷北海鞭法高明,更练有难得一见的奇术“守风散息”;还有把玩着半截断臂、言笑晏晏的美貌少妇符赤锦……打从进入茶铺以来,可说处处都透着古怪。   老胡正转心思,却见符赤锦单手托腮,满目依恋,缠着他撒娇。   “奴家到底是哪里露了馅儿,教胡大爷看破了手脚?”   胡彦之冷笑。“你换了村姑的装扮,却忘了换鞋子。”   符赤锦笑道:“这个不算。不是忘,是别人的鞋儿奴实在穿不惯,脏也脏死啦!胡大爷眼忒也贼,这便让你给盯上了?”   胡彦之哈哈大笑。   “瞧了你双红绣鞋,也算眼贼?你费心乔装改扮,却忘了襟里的那件织锦桃红小兜,可不是寻常村姑能穿得上。要说露馅,那处露得才多哩!”伸手往胸前一比,夸张地划了个棉被迭山似的大弧,一双贼眼色瞇瞇的,口中啧啧有声。   符赤锦才知自己一番造作,老早就被他识破,平白饶上了亵衣奶脯,让胡彦之大饱眼福,不由得双颊滚烫,一路红到了雪腻腻的胸口肌肤,忙伸手揪紧衣襟,怒极反笑:“胡彦之,奴家记住你了!”舞袖拂去,那断掌骤然一合,倏地又锁住耿照的喉头!   胡彦之挺剑疾掠,怒喝:“你干什么!”却已救之不及。   她侧首让过,颈畔曳开一抹细细血痕,点足退到了虬髯大汉身后,两只玉一般的小手翻飞如蝶舞,“啪啪啪!”连拍几掌,原本端坐不动的大汉猛一抬头,残剩的左臂如电挥出,抄刀堵住了胡彦之!   胡彦之硬闯不过,连递数招,那人始终身不离凳,臂膀、腰腿给抹了几剑,攻势也丝毫不减。宽阔的肩后只露出一双清澈妩媚的翦水瞳眸,那符赤锦裙飘袖扬,竟也未作壁上观,只是身形被虬髯汉子遮去大半,看不清她究竟做了什么。   老胡想起先前虬髯大汉与小耿鏖战时,使的是断掉的右臂,一般的灵活自如,犹如惯用之手,世上有几人能左右开弓、正反皆能?除非是背后有人操纵!登时醒悟:   “是你搞的鬼!”   虬髯汉子身后,传来符赤锦银铃般的清脆笑语。   “来,胡大爷!快来见过阎浮山飞鸣寨的当家、人称“铁斧撼宇”的许季山许寨主!”她咯咯笑道:“在奴家近期炮制的傀儡之中,这具是最满意的了,筋血畅旺、走脉灵敏,搬使起来利落称手,可惜被你们弄坏啦!”   东海境北的阎浮山胡彦之没去过,飞鸣寨的恶名倒是听闻已久,据说是一伙儿穷凶极恶、杀人不眨眼的剧盗,当下更无所忌,剑尖一颤,于重重刀影中“噗!”贯入那虬髯大汉许季山的胸膛,直如烧红的刀子刺穿牛羊脂,长剑透背而出,挟着鲜烈横猛的血腥气。   符赤锦“咭”的一声嗤笑退走,饱满晃荡的酥胸距染血的剑尖仅只一寸,小巧的绣红鞋尖宛若蜻蜓点水、蜂鸟寻花,粗布外裳下红裙翻舞,婀娜的身形又没入满室垂坐的人影之中。   胡彦之不欲缠斗,正要俯身救耿照,背后一名茶客又挥掌攻来。老胡火冒三丈:“躲在人肉盾牌后头,算什么好汉?”符赤锦两只素手按在茶客背门,左旋右绕,既像浣纱又似揉茶,腰如摆柳,乳胜惊涛,说不出的诡丽动人;百忙中不忘噗哧一声,抿嘴笑道:“胡大爷傻啦?奴家本不是好汉,只是个弱女子。”   茶客只是寻常乡人,不比恶贯满盈的许季山,胡彦之不欲伤他,倒转剑柄,肘接臂弹之间真气鼓荡,左臂便如铁鞭一般,抡风直进。人肉傀儡虽不知疼痛,筋骨强度却远不及鹤着衣的关门弟子,登时被打得踉跄倒退,溃不成军。   符赤锦咋舌:“好横的拳掌!胡大爷打死人啦。”将茶客一推,双手虽离背心,他却依旧蹬腿挥拳,朝胡彦之扑去,只是悬丝傀儡断了线,头两拳还挟有些许蛮劲,手脚一旦伸出,再收回时便涣散起来,摇头晃脑一阵,才散架似的五体投地。   胡彦之三两下便摆平了一个,麻烦却未休止。   符赤锦改变战术,花蝴蝶般穿梭在桌凳之间,绕着胡彦之打转,所经之处东拨一下、西弄些个,那些呆滞的茶客乡人便“登”的弹了起来,挥拳往胡彦之扑去。   也不知她是如何操控,随手轻拍几下,卖菜的大婶、挑担的货郎……怎么看都不像练过武的普通百姓,起手居然也严谨有度,绝不含糊,不分男女老少,打的都是人身要害,招式手法如出一辙;攒拳并指,动作精准细腻,便是胡彦之武功高强,亦不敢逞强硬受,投鼠忌器之余,转眼间即被人肉傀儡围住。   胡彦之周游天下,见多识广,知道有“躺尸拳”、“役鬼功”一类的武技,专门制人筋脉关节,临阵时忽然施展,能教敌手自掴一记耳光,又或倒踢自己一脚,被传得诡秘重重,其实只是“分筋错骨”与“借力打力”两门手法的混用组合罢了:压按特殊的穴位以干扰脉流,触发身体非自主的反应,再使用挪移借力的招数制敌,在武学中又被称为“授形法”。   授形法的原理并不出奇,放眼今日东胜洲,也有几个传承久远的流派对此钻研甚深,其中不乏神来之笔,但就胡彦之记忆所及,却无一家与符赤锦所用的手法相似、效果又如此神奇惊人的。   须知授形法所针对,乃是活生生的、具有行动能力之人,中招者是在打斗之际受制于分筋刺穴、倒反挪移的精妙招式,一时身不由己,并非真有什么鬼神附体、移魂夺舍的离奇事。   而符赤锦操控的人里,有近乎被下药迷昏、不通武艺的乡人,有断臂失神、全无痛感的绿林好手,这些人在她手里仿佛掌中傀儡,无分轩轾,一般的方便好用,随手一碰操纵自如,能与耿照、甚至是胡彦之这等高手过招。   如许季山这般数百斤重的巨汉,若无自主之力,以符赤锦之娇小婀娜,连教她背着许大寨主走路都有困难,何况是像操纵布偶一般,摆弄着与高手相斗?任凭胡彦之想破了脑袋,也无法透析其中的手法。   然而,对付授形法却有个颠扑不破的诀窍,百试百灵。只消避免肢体碰触,又或以兵刃相斗,便毋须担心被授形法所制;又或自己的修为远胜过对方,自也不怕分筋透脉及借力打力的路数。   胡彦之不惧授形法,却缓不出手去搭救耿照,渐渐烦躁起来:“我将这里的人全杀了,看你玩得出什么花样!”符赤锦咯咯笑道:“那敢情好。只是胡大爷的动作要快些,好一会儿没气啦,你那小兄弟怕又再死了一回。”   情况危急,胡彦之暗忖:“罢了罢了,今日万不得已,只能少伤人命!”暗提内元,便要施展极招,蓦地腰间一紧,被人张臂抱住,却是先前晕倒在柜台前的疤面大汉。   那人与曹无断、冷北海是一伙,老胡自无顾忌,挥掌拍落,打得疤面汉子脖颈一歪,如烂泥般软软垂落,顿时毙命,然而双臂却像铁箍般牢牢箝着老胡的腰,至死不放,力量大得出奇。   胡彦之目光扫过小耿颈间的断掌,心中一凛:“不好!”奋力抬腿,踢得疤面汉的背脊一隆,胸中爆出骨碎闷响,下盘仍一时难脱;挣扎之间,五、六名茶客扑迭上来,如挂尸般拖住了他左右两臂。   符赤锦笑嘻嘻的,从重重人影后飘了出来,玉一般的白皙小手隔空盖住他双眼,由上往下一抹。   肌肤虽未相触,但她幼嫩的掌心暖烘烘的,温湿滑腻中蒸腾着一股幽兰馨香,正是女子怀腋乳间等羞人秘处,最最动人的芬芳。胡彦之眼前一黑,明明意识清醒,灵魂却像自躯体里被抽离出来,一时间天旋地转。   “胡大爷睡罢!您倦啦,快些闭眼歇息,让奴家好生伺候……”   符赤锦的声音似从极远处传来,隔着温暖沉厚的深水,仿佛又回到了孕育化生之初,徜徉于母亲腹中羊水里的模样。   胡彦之闭目垂首,苦苦与铺天盖地而来的异种沉倦纠缠,意志力终于冲破身体禁制,睁目振臂,将一众纠缠的茶客震飞出去,双手重获自由!他一把攫住符赤锦的皓腕,拉至身前,咬牙嘶声道:“你!快撤了那只鬼手!要不……我杀了你!”眦目垂涎、宛若兽咆,令人闻之股栗。   符赤锦被他满布血丝的怪眼一瞪,娇躯不觉微颤;忽地微笑,以指抚颊,歪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道:“奴家在想,天门掌教鹤真人知不知道他最得意的弟子、当世仅存的唯一传人,竟有这兽一般的面目?”   胡彦之双目暴瞠,“嗥”的一吼,右掌屈成虎爪,叉向她娇嫩的喉头!   符赤锦被叉得昂颈悬起,小巧的绣红鞋弓不住踢蹬,痛苦的神情不过一瞬,右掌颤抬,又由上而下往胡彦之面前抹去。他眼前再度一黑,心神涣散。   便只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窒,符赤锦双手握住了他的右腕,腕间的阳池、内关两穴如受针攒,无数细小的气针窜进手少阳三焦与手厥阴心包两处经脉,体内充盈的真气却一下子失去本能,并未应运护体,似乎侵入的非是外物。气针瞬间走遍全身,逐一接管各处。   胡彦之满面错愕,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寸寸将她放下,铁一般的虬劲臂膀全不听使唤,仿佛是他人之物。   女郎纤细修长的脖颈犹在他掌间,符赤锦雪靥煞白,饱满的酥胸急遽起伏,神情却毫不惊慌,姣好的唇线抿着一抹淘气的笑容,仿佛恶作剧得逞的小女孩。   “幸亏胡大爷见多识广,奴才能逃过一劫。”她咯咯轻笑:   “你以为,奴家使的是躺尸拳、役鬼功一类的功夫,胡大爷仗着自己功力精纯,远胜奴家,不怕被分筋刺穴的手法所制,这才放心与奴家拳掌相接罢?可惜,奴家这门“血牵机”非是那种唬人的障眼法,是很高深的武学哩!”   胡彦之全身气血运行如常,真力犹在,却似被封了周身要穴,动弹不得。偏又与点穴不同,并不是一点力量都使不出,更像被人刻意扰乱了输送意志的通道,尽管心中不断送出命令,四肢百骸实际接到的却极少极少。   他紧盯右掌,不断命令它用力束起,扼死怀中笑意盈盈的娇美女郎,平日再也熟悉不过的五根指头却只痉挛似的微颤着,犹如抚爱一般,不住轻触女郎的雪颈。   “你……到底是谁?”胡彦之胀红铁面,额际颈间青筋浮露,终究是徒劳无功。   “没良心!”她嗔怪似的瞟他一眼,笑中带着一抹娇羞,随手从髻上拔下一枚发簪。“都说与你听了,奴奴名唤符赤锦。小时候爹爹呀,都管叫“宝宝锦儿”。”   那簪子长逾四寸,尖端锐利如针,远看以为是荆枝,通体泛着涸血一般的乌沉钝光,显然是锁功针一类的恶毒器械。簪头雕成了小小的蛇首形状,昂头吐信、七寸游离,有股说不出的凉腻鲜活。   符赤锦含笑将簪尖刺入胡彦之右臂根部,约莫肩腋相交之处。奇的是那个位置并无要穴,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脉点。针尖入肉,胡彦之激灵灵地一痛,左臂突然行动自如,还未动念,已本能抓住簪子;符赤锦轻按着颈间老胡的巨灵掌,一眨眼又剥夺了他的行动能力,簪子分分刺入,一边笑着夸奖:   “胡大爷真是好汉子!这锁功针入体最是疼痛,难得胡大爷一声都不吭。”将簪子一搠到底。   那处是无筋无穴的三不管,满满都是健硕肌膈,尖针皮肉硬碰硬,痛得胡彦之汗冷浆迸,齿缝间死咬着长长的一声低吼,虎躯剧颤。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咬牙骂道:“他妈的!你锁的是哪一门王八功?刺在这般不知所谓的鸟地方!老子……”   符赤锦封了他周身大穴,教老胡硬生生吞下一长串污言秽语。   眼见大功告成,她似是松了口气,从襟里摸出一条细炼儿的小小金坠,重新贴肉戴好。   细雪般的颈肌环着一圈金线,意外衬得肤光益白,连金链子的澄黄辉芒也变得柔和起来。鸡心似的实心小坠在腴沃的乳肌上弹跳几下,撞得白酥酥的腻乳一阵震颤,浅细的乳沟子被黄金的份量压得一沉,金坠如置于半融的雪花酥油之上,微微下陷分许,外廓被柔软的乳肌轻轻咬住,不再动摇。   茶铺另一头,冷北海扶着撞烂的桌凳颤巍巍起身,惨白的瘦面上溅满点点血珠,模样十分狼狈。   符赤锦噗哧一笑,挑眉斜乜:“这样还打不死,冷老七,你也好长进了。”   “姑……姑娘客气。”冷北海勉强支起身子,艰难地盘坐调息,破碎的前襟散开半幅,露出内里的缀鳞软甲。若无此宝,他恐怕已毙于天元掌之下。   符赤锦走到耿照身畔,拢裙侧身蹲下,素手一拂断掌,五根铁指立时松开。眼见耿照双目紧闭,一探他胸口脉搏,不觉惊呼:“哎呀,居然还有气!这人……莫不是九命怪猫?冷老七,比起他来,你可丢脸啦。”   她起身拍了拍手掌,一派轻松自在。   “虽有波折,总算完成任务,咱们回去交差罢。”   “此……此番姑娘立了大功,却是踩着我黄岛弟兄的血肉尸骸。”身后,冷北海忽然开口,虚弱的语声冷冽依旧,似是强抑着极大的不满。“姑娘的“血牵机”绝学如此阴损,用在那些个无知乡人身上不妨,那“地土蛇”谭彪却是本岛下属,虽非姑娘的红岛所辖,却也是帝门中人,岂能作傀儡来使?”   “你还记得我是红岛的主人?”   符赤锦面如桃花,丽色生春,笑意却一寸寸褪去。   “从刚才到现在,你都喊我“姑娘”,这便是你们黄岛的规矩?我若是口口声声唤何君盼作“姑娘”,只怕你要与我拼命。还是在你的心目中,躲在部下身后一事无成、要人保护的才是主子,身先士卒的便不是?”   “小……小人知错。”冷北海勉力调匀气息,按膝俯首:   “但姑娘的言语辱及本岛神君,恕小人斗胆,不敢再听。”   符赤锦板起俏脸,冷哼道:“你叫我什么?一犯再犯,掌嘴!”   以冷北海之伤重,自问没有违拗她的本钱,更不迟疑,提掌“啪!”重重搧了自己一耳光,搧得嘴角瘀肿破碎,淌下一抹血污。   “神……神君恕罪。”   “方才若不能得手,再来便是你了,何况是“地土蛇”谭彪?”符赤锦冷道:   “任务失败,生不如死。此间的取舍思量,还轮不到你冷老七来教训本神君!”   冷北海无语。符赤锦懒得再理他,一脚踢得耿照翻身俯卧,敲了敲背上的宽扁琴匣,自言自语道:“这里头贮装的,不知是什么物事?”抓着他后颈衣领,一把提了起来,不觉微诧:“怎地这般沉?”   她自幼修习“血牵机”秘术,一遇活体便随手施展,别的小女孩玩泥狗木偶布娃娃,小符赤锦玩的却是活生生的小鸡小鸭;待年纪稍长一些,举凡婢仆乳娘、猫狗驴马,在她眼里俱是傀儡玩偶,是闲坐无聊、闺阁呢语间可以随手把玩,自得其乐的物事。   那“血牵机”的奇特内劲如千丝万缕,动念即至,她伸手往耿照颈后一拂,牵机劲便似丝虫入体,耿照双目兀自紧闭,身躯却站立起来。符赤锦一手按他颈椎,另一只小手自琴盒的缝隙间摸进背门,气针与耿照周身的气脉相接,轻轻往前一推,耿照便垂头摆手,走到胡彦之身边。   “来,同胡大爷打个招呼!胡大爷可疼你啦,为了你弄到这步田地,好惨呢!”   她任意推挪,还真让耿照举手挥了几下,一边操弄,边侧着小脑袋同他说话,恍若玩着心爱布娃娃的小女孩,捏细的语声别有一番童趣。   胡彦之要穴受制,神志却十分清楚,暗骂:“他妈的!这妖小娘皮疯得厉害,老子真倒了八辈子的楣!”   符赤锦继续对耿照自言自语:“来,听话!给姊姊帮个手。”小手运化推移,耿照弯腰伸手,叉入老胡胁下,将他直挺挺地举了起来。   符赤锦笑逐颜开,喜道:“真是亲亲宝宝!你比许大寨主根骨更好,是天生的傀儡之材。待姊姊带你回岛,炼成了如意身,咱们一辈子都不分开,好不好?”侧耳作倾听状,忽地俏脸飞红,笑啐一口:“呸,你这小坏东西,净转些下流心思,好不要脸!”   胡彦之听得毛骨悚然,欲冲开被封的穴道,无奈那枚锁功蛇簪刺得蹊跷,一运劲便痛得难以忍受。他咬牙屡试,痛得浑身汗湿,却一无所获。符赤锦笑道:“胡大爷真是好汉!要不是你非死不可,留来炼成如意身,定也好用得紧。”笑顾冷北海:   “我先走一步啦!那尾钩蛇若没咽气,记得一并带上,莫误了与当家的约期。”   冷北海双掌横迭胸前,兀自盘膝调息,右颊高高肿起,面色阴沉,并未接口。   符赤锦嘻嘻一笑,玉臂舒展,径控着耿照往铺外走去。骤然几声嘶鸣,硬蹄刨地如铁,原本拴在铺外的三匹健马,不知何时竟挣脱了束缚,甩鬃狂奔进来!   符赤锦失声惊呼,连忙一拧小腰避了开来,危急间不忘运掌一推,以防刚到手的玩具被踏得四分五裂。当先那匹骏马冲入铺里,接连踩坏几条长凳,被惊吓得左突右撞,忽尔人立起来,庞大的身躯顿成血肉活墙,将耿、胡二人与符赤锦隔成两边。   耿照叉着老胡扑前几步,握住蛇簪一抽手,迅捷无伦地拔了出来!   胡彦之痛得仰头狂嚎,旋又剧喘着大笑:“小……小耿,拔得好!”   符赤锦才知耿照早已恢复意识,伺机摆脱控制,气得脸都红了,一拍马臀飞越鞍顶,挥掌朝他脑门拍去:“贼小子,找死!”耿照转身以琴匣相迎,凌空数道掌全拍在匣上,“血牵机”的气针纵使无孔不入,却拿坚逾金铁的百年乌檀没辄。   符赤锦边闪躲马匹边追赶,但耿照动作委实太快,几次出手都只能打中背后的木匣,反震得她掌心刺痛,隐隐发麻。两人绕着满铺的桌板东奔西窜,蓦地一声震天巨吼,茅顶簌簌落尘,老胡终于冲开穴道,从他怀中一跃而起,翻身跳上马背!   胡彦之马术精绝,胯下骏马挣扎一阵,陡地跳蹄人立,掉头朝符赤锦奔去!   这下换符赤锦惊叫走避了,连冷北海也挣扎着逃开来。趁此良机,耿照回头奔出茶肆,见一骑不住在铺前打圈,马背上伏着一名面色青白的瘦弱少年,正是阿傻。   他攀着缰辔吁吁作声,被拉着绕了几圈,终于制服马匹,一跃而上。   “多谢你啦,阿傻!”耿照回过头去,尽量让阿傻看见嘴型,扬声大喊:   “老胡!”   胡彦之策马奔出,冲阿傻一竖拇指,笑道:“你好样的!老子欠你一回!”   阿傻双手揪着耿照的衣角,脸上犹有余悸,突然颤抖着咧嘴,顿时难以自制,竟尔大笑起来;嗓音虽瘖哑怪异,神情却是紧绷后的无尽酣畅。耿、胡二人一愣,四目相交,也跟着笑起来,原先对阿傻的芥蒂俱都抛到九霄云外。   双骑并辔绝尘,掀着薄土黄雾一路驰远,风里只余三人豪迈爽朗的笑声,久久不绝于耳。   符赤锦咬牙切齿:“这帮混账!”鬓发散乱,一绺乌丝自白皙的额角垂落,雪肌披汗,模样十分狼狈。眼角余光瞥见冷北海从怀里取出一枚蛇形号筒,无声无息转身扑去,迅捷无伦地点了他的穴道。   冷北海瞠目倒地,符赤锦凌空挥袖,稳稳接过抛落的号筒,收入缠腰间隙。   “神君你……”   “失败的是你们这帮废物,可不是本神君。这么巴不得人家知道么?”她怒极挥掌,抽鞭似的拍在马颈之上,“血牵机”神功到处,连马匹都前蹄一软,扑簌簌地跪倒。符赤锦翻身飞上鞍顶,一扯马缰,懊恼地狠抽狂蹴,那马吃痛蹬腿,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若追之不及,看本神君剥了你的皮!坏事的畜生!”   她兀自咒骂不休,忽闻身后一声炮响,一道黄芒蛇焰自茶棚中升起,直窜入薄暮晚空;不消片刻,远处接连响起号筒声息,蛇焰一路迤逦升空,融入销红带紫的余晖之中。   “可恶!”符赤锦灵光一闪,登时省觉:“原来那尾钩蛇尚未死绝。这帮天杀的狗奴才!”但已来不及回头灭口。转念又想:“那三人必定会躲开火号,以免撞上伏兵。这样更好,哼!”缰绳甩动,往龙口村的方向急驰而去。   她骑术甚精,红绣鞋尖踩着马蹬,蛇腰打浪、臀股离鞍,俯低身子减低风阻,不意倾出一双白皙耀眼的沃腴雪乳,半球逆风弹动,连襟内的莲红小兜也裹不住,满满的乳肉颤跳不休,几乎溢出襟口,煞是好看。   ◇ ◇ ◇   奔驰之间,胡彦之心思飞转,暗忖道:“据闻慕容柔是出了名的雷霆铁腕,目中连一粒沙砾也容不下,镇东将军府中决计不能豢养这些邪魔外道。难道……这帮妖人真不是岳宸风所派?”连神武校场的主人古双魂亦惨死在“蝰蛇”冷北海的鳞皮响尾鞭之下,虽说冷北海的暗示有栽赃嫁祸之意,却益发显出此事可疑。   想起符冷二人口中的“红岛”、“帝门”、“当家”等,胡彦之心中一凛:“莫非是赤炼堂派出的杀手?”以那美貌女郎符赤锦怪异的武功行径,更像七玄界中的妖魔鬼怪。但,无论是镇东将军府或赤炼堂雷家,都万万不可能与七玄中人合作。   想着想着,远方忽传两声炮响,一前一后,落日尽头升起澄黄色的蛇状烟花;相隔不久,又再度炮响蛇窜,只是这回却在更西之处。耿照大喊:“老胡,你看!”胡彦之逆风笑道:“浮仙镇那厢,十之八九藏有伏兵!这帮妖人蛇里蛇气,却没料到咱们不去浮仙镇!正所谓蛇鼠……”   他突然闭口噤声,眼神从错愕、意外,最终沉落下来,陷入一股难言的阴冷。   --蛇。   钩蛇,蝰蛇。蛇形烟花,如响尾蛇般的鳞甲长鞭。以蛇为号的组织门派……   胡彦之神情严肃,对耿照大声喊道:“小耿!你或是流影城,近期可有招惹过七玄中人?”耿照愕道:“七……七玄界?没有啊!我不……”陡地会过意来,浓眉一挑:   “你是说,方才那些是七玄界的人?”   胡彦之沉吟不语,片刻才接口:“东海境内只有一个以“蛇”为表记的组织,正是七玄之一的五帝窟!据说五帝窟隐藏在一处名为“环跳山星罗海”的秘境之中,门主之下另有五岛神君,俱是七玄界中有数的高手。”   “星罗海?”耿照喃喃道:   “那是什么地方?是如飞瑶岛等五岛奇英一般,也在海外么?”   老胡摇头。   “不知道!我也没去过。东海老子可说是走遍啦,无一处叫环跳山的岭脉,更无什么港湾湖泊叫星罗海的,这肯定是掩人耳目的黑话。但那姓符的妖小娘皮自称“神君”,说是什么红岛之主,癞皮蛇也提到“帝门中人”,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了。”   “难道她们……是为了赤眼而来?”耿照逆风大吼。   “不知道!”   老胡两手一摊,大摇其头。   “五帝窟绝迹多年,有风声说是被正道中人消灭,最起码也是元气大伤,半死不活,这才毁了与外界互通声息的唯一关哨,从此再无人能出入环跳山星罗海。按理七玄中人要夺妖刀,也轮不到五帝窟先出手!”与脑海中浮现的见闻逐一印证,更觉诡秘重重,暗忖道:   ““红岛主人”若指火神岛赤帝神君,那是姓符没错……但应是“火日玉精”符承明,哪来的“血牵机”符赤锦?说是女儿年纪也不对。“黄岛”看是土神岛无疑,可黄帝神君也不叫何君盼,更加不是什么要人照看的小姑娘。这些是打哪儿冒出的西贝货?”   他苦思难解,疾驰间喉头一甜,忽然呕出一大口鲜血,若非及时抱住马颈,只怕已滚落马背。“老胡!”耿照面色丕变,忙探手抓住他松脱的马缰:“你怎么了?”   胡彦之与岳宸风对过一掌,虽以天元掌力卸掉“紫度雷绝”的霸道掌劲,又得程太医悉心治疗,内伤却无法在短时间内愈可。再加上锁功簪造成的损害,又迫不得已运功冲开穴道,伤上加伤,路途颠簸之下,再也压抑不住。   “别……别停!”他双手环抱马颈,死咬着一口碎血,闭目低道:“快……快到龙口村去!”   三人继续奔驰,不多时便见前头一片灯火通明,暮色间矗着一幢幢竹篱茅顶的夯土屋舍,高低错落、栉比鳞次。耿照离乡虽久,却认得村口的一株老槐树,树冠逆影与梦中的依稀仿佛,只是周围的景物已有不同。   “龙口村到了!”   其时夕阳并未全没,但一眼望去,村中户户窗板缝间均透出灯光,道路中、广场上悄静静的,连一条野狗也无。耿老铁的房子在村后溪畔,打铁铺子临着溪水,方便淬火生炉,耿照本想直奔家中,岂料老胡双手一松,竟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耿照一勒马缰,与阿傻双双抢下,一左一右搀起老胡,见他跌得一脸血渗沙黏,所幸只是皮外伤,赶紧就近挑了一户人家,急急拍门。“有人在吗?有人在吗?”耿照呼喊一阵,屋内始终毫无动静,本欲推门一探究竟,老胡却动了动指头,指着一旁放落的窗板。   耿照二人登时会意,阿傻将窗板一掀,却见屋内收拾得干干净净,陈旧的木方桌上点着一支齐眉棍粗细的牛油大烛,燃得只剩拇指长短,烛台、桌顶爬满烛泪,显是燃烧已久。   角落的炕榻之上,倚窗坐着一名年轻男子,穿着庄稼人身上常见的衫裤布鞋,上身的短褐衫子袖长及肘,其外并无罩衫、褙子一类,可说十分简朴。男子低头不动,似是睡熟,仔细一看,他胸膛微微起伏,轻细的呼吸声亦清晰可辨,并非是死尸。   但耿照却觉一股说不出的怪。   (太……太干净了!)   男子绝不超过二十岁,面貌清秀白皙,甚至可说是十分英俊,脸部的肌肤光滑细致,连一粒痘瘢疤痕也无;眉毛似是经过精心修剪,斜飞入鬓,不见一根杂毛叉生,简直不像是活生生的人。   他的衣着也怪。虽是庄稼汉打扮,然而短褐也好、布鞋也罢,全都是簇新的,仿佛是灵堂前烧化的纸偶一般,假得浑无半分真实之感。耿照目力极佳,远远便见得男子低垂的颈侧插着一根细细金针,正想趋前察看,后进突然“哗啦”一声,似是有人打翻了什么东西。   “我去后头看看。”他对阿傻比着手势:“你保护老胡。”阿傻点了点头,以肩膀支撑老胡半边身子,扶他坐上板凳,右手按着腰后的明月环刀,双目四下巡梭。   耿照掀开吊帘,见厨房地上摔碎了一把陶壶,后门咿咿呀呀地晃摇着,打翻陶壶的人却已不知去向。他自后门跃出,赫见门外停着一辆双驾马车,车内并置着两具棺材似的长木箱,内衬丝绸软垫,被睡出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形轮廓;与其说是棺郭,更像是放置名贵刀剑之用,只是以木箱的尺寸,所贮恐怕是刀剑而不是人。   再往前约莫三、四间房舍之后,也停着同样款式的马车,一样无人看守。远处的屋舍后恐怕也是如此。   耿照满腹狐疑,忽然掠过一念,不由得毛骨悚然,返身奔回屋内,见老胡睁眼抬头,似是恢复了意识,急得大叫:“老胡,我们快走!这……这是埋伏!”胡彦之双目尚未完全聚焦,勉力瞥了屋内人偶般的年轻男子一眼,闷声低道:   “他……那人,是死的?”   “不!”耿照面色煞白,回头急道:“那是炮制过的活傀儡,就是符赤锦说过的“如意身”!村头的这些房子里,恐怕都预放了一具如意身,她……她早料到了我们会往这里来!”   胡彦之猛地警醒,扶着两人的肩头挣扎站起。“快……快走!此地不能留了,我们赶快离开!”忽听门外几声长嘶,骑来的那两匹骏马不知被做了什么手脚,砰砰侧身倒地,口吐白沫,眼见不能活了。   就在同一时间,炕边的窗板被悄悄推开,伸入一只干瘪如柴的枯臂,将年轻男子颈间的金针拔起,男子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来,忽从炕底拔出一柄青锋剑,和身直扑三人!   老胡首当其冲,随手拔出阿傻腰后的明月环刀,另一手搭着耿照的肩头,铿铿锵锵的与男子对过十余招,双方攻守兼备、法度严谨,一时竟斗了个旗鼓相当。   那具年轻俊秀的“如意身”仿佛不知疲累,出剑越来越快,老胡初初苏醒,手腕指掌不够灵活,对招间被他一缠一绞,明月环刀铿然落地;男子乘势一剑刺来,老胡不闪不避,侧颈让剑锋拉出一道长长血痕,攒指成拳,一记重重捣入男子心口!   男子身子一拱、双脚离地,摔落时屈膝趴跪,整个人伏在地上抽搐,再也站不起来。胡彦之弯腰拾起明月环刀,猛然穿墙刺出,只听得窗板外一声惨叫,一名仆役装扮的矮小老头被刀锋贯穿背门,登时毙命。   “快……快走!”老胡拔刀还鞘,面如淡金,唇畔淌出血丝。   “嗯。”耿照带着两人穿出后门,将马车上的长箱拖下丢弃,将老胡安置在车厢里,驾车飞快冲出道路。远处忽有烟尘逼近,来人身影看不真切,但裙袂猎猎飘扬,似是女子装扮。   “那妖小娘皮追来啦!”老胡急急掀帘,抚胸道:“往……往水边去!咱们找地方渡江,才能摆脱小妖妇!”说完立刻靠着厢板盘腿闭目,头顶渐渐冒出氤氲白雾。   他必须争取时间尽力恢复。   倘若符赤锦有能耐事先移走整座村庄的人,安排众多如意身在此等候,只为了预防茶铺的第一线伏杀失败,还有第二道防线可堪弥补;那么,他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前方或许还有第三道、甚至第四道的伏线。   而那具“如意身”的实力,则令胡彦之心惊肉跳。   根基深厚、反应灵敏,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就只有“无人操纵”而已。他不敢想象方才若是符赤锦在屋里,那场战斗的结果会往哪个方向发展。符赤锦在茶铺中所展现的实力,尚不及她实有的五成,关键便在于傀儡素质的良窳。   --横疏影承诺的援军呢?是全都被消灭了,还是她根本就不曾派遣?   (可……可恶!)   拉车的两匹健马发足狂奔,但耿照毕竟没有染红霞黑夜驱车的本领,轮轴在碰撞间不住发出令人胆寒的迸裂声,车厢弹撞之剧烈,离翻覆仅只一线。   夕阳剩下地轴彼端的最后一抹晕紫,夜之灰翳爬上天穹。哗啦啦的流水声已近在耳畔,马车沿着河边狼狈急冲,前头忽然亮起两点炽萤,似是火炬的光芒。   “有……有人!”耿照回头大吼:“老胡!渡头……渡头有人!”   车尾吊帘被灌入车厢的狂风刮起,衔尾急追的符赤锦虽在龙口村耽搁片刻,但随即又跟了上来,马车毕竟不如单骑迅捷,双方的差距越缩越短;再继续下去,被追上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胡彦之叹了口气。   “没办法了,先上渡头找船去!”他扶着车门探往前座,沉声道:“一会儿你跟阿傻想办法上船,我看着你们下水,待收拾了那窝蛇,立时便追上去!”   “不行!要走一起走!”   “一起走谁也走不得!”老胡抓紧他的肩头,忽然神秘一笑。“你别忘了,老子一早便安排了伏兵,到时真要拍拍屁股走人,哪个灰孙子也拦不住!你们两个拖油瓶别来坏事,老子还有几十年的安生日子好过!”   马车冲出道路,轰隆一声巨响,车辕撞碎在渡头的界碑之上,拉车的两匹马一折一窜,拖得残骸零星四散。车中三人及时跳了出来。只见那渡口十分简陋,搭着一条浮桥伸入水中、权作码头,码头前有一顶茅草遮篷,篷后只系着一条小舟,更无其他船只。   草篷之前,插着两支一人多高的火杖,燃起冲天烈焰,照得四周明亮如昼。一名白发老人踞着一条陈旧长凳,冷冷地注视三人。   老人的肤色黝黑如铁,白须白眉,身穿宽大的白麻褐衣,袍袖宽如鹤翼,腰间系着一条蒲草绳子,衣襟大敞,露出瘦骨嶙峋的瘪肋胸膛;下身亦着裤脚肥大的松垮白麻裤,靸拉着一双船形鞋帮的芦花草履,杂乱的白发在脑后随意髻成一团,系着同是白麻质地的荷叶逍遥巾。   装束似是逍遥林野的深山高隐,倨傲乖张的眼神却透着一股烟嚣火气。   老人身后的地面插满长长短短的兵器,小至刀剑鞭斧、大至枪矛棍棒,呈半月形环绕着板凳,连成了高低错落的锐角屏风。一个人纵有十六只手,恐怕一次也使不了这么多兵刃。耿照不明就里,恭恭敬敬朝老人打了个揖,朗声道:   “老丈,我们有急事要渡河,能否请老丈通融些个,把船借给我们?”   老人理都不理他,冷哼一声,目光越过耿照的头顶,直视他身后的胡彦之。   “你便是胡彦之?是天门鹤老儿的徒弟,那个“策马狂歌”胡彦之?”   胡彦之淡淡一笑。   “晚辈正是。”   “这便不会错了。”老人点了点头,怪眼一翻,冷笑:   “那你,知不知道老夫是谁?”   “知道。”   “喔?”老人稀疏的白眉一轩,几绺垂在额前的散发无风自动,似是他目中所绽的精光凝成了实体,一瞬间划出锐利劲风。“你……识得老夫?”   胡彦之还未接口,河面上忽然“砰!”一声炮响,澄黄蛇焰再度冲上天际,回映出一艘缓缓驶近的大船,船上人影晃动,船工的呼喝声清晰可闻,似正下帆举桨,准备靠岸。   老人脸现不耐,啧的一声,似对大船、黄焰等甚感厌恶。   “便是原本不识,现下也该知道了。”胡彦之笑道:   “前辈乃是五帝窟符老宗主座下、统辖西方金神岛的白帝神君薛百螣,昔年与苍帝神君肖龙形并称帝门双璧、左右战神,以一手《蛇虺百足》的神功纵横七玄界中。当年与前辈的一战,家师至今仍时时提起,嘱咐晚辈道中遇见,定要多多拜上您老人家。”   这老人正是五帝窟的白帝神君薛百螣,人称“银环金线”,乃五帝窟一脉有数的前辈高人。   至于“帝门双璧”、“左右战神”云云,却是胡彦之随口胡诌。那苍帝神君肖龙形二十五年前即为五帝窟公认的第一高手,号称苍岛战神,薛百螣虽年长许多,排名却始终在肖龙形之后。   老胡之师鹤着衣未接掌青帝观之前,与薛百螣有过一场君子剑决。薛百螣成名极早,其时“蛇虺百足”的奇功已有所成,而鹤着衣却是大器晚成之属,自然讨不了便宜,相斗不过百余合,即为薛百螣所败。   鹤着衣不以为意,经常与胡彦之说起此事,极言“蛇虺百足”的厉害。“为师就是太笨了,资质驽钝,非要到了三十岁以后,根基历练俱有长进,才能与此功一较短长。”   “那老子呢?那老子呢?”胡彦之难掩心痒,却故意装出一副嘻皮笑脸的模样。   “你啊,可惜就是太聪明了。”身形高大的垂老道人摇了摇头,似是十分遗憾。   “恐怕要到四十岁以后,才能是“蛇虺百足”的敌手。日后若是道中遇见,定要离此人远远的;真要避不过,记得谦恭执礼、尽力退让,要不就抬出为师当年败战的糗事,跪地求饶,以图全退。切记!绝不可与此人交手。”   胡彦之嘴上不服,心里明白得很:牛鼻子师傅是个不说空话的人。   他手心里捏了把冷汗,强自镇定。薛百螣却瞇眼仰头,微露出一抹缅怀之色,片刻才道:“符宗主、肖龙形、鹤老儿……这些名字许久没听见啦,竟也有些怀念,我是老了。”低回片刻,抚着膝腿道:“老夫与令师也算是故人了。你死之后,老夫定会亲自送你上真鹄山,你尽可放心。”   “若有人因此很感动的,请前辈务必告诉我。晚辈想看看都是些什么人。”   耍嘴皮归耍嘴皮,胡彦之却无一刻不动心思,暗自推想:“他跳过小耿、阿傻不问,头一个便找上了我。难道……招惹这帮人的,竟是老子?不对,牛鼻子师傅与他不算有仇,听老银蛇的口气,杀了老子似乎还挺对不起故人,折扣既不能打,就送点小礼物什么的……”   抬头见那艘大船缓缓靠岸,船舷处有水手抛出缆绳,四、五条大汉跃上浮桥套缆系绳,拉纤似的将船头拉近。近处细瞧,那船并没想象中的巨大,初看以为是五桅沙船,其实不过是条单桅江舟,吃水平浅,但甲板设有舒适的舱房,是江上常见的客货船只。   江舟泊稳,船上的水手架好桥板,从舱里迎出一名黄衫女郎,簇拥着上了岸。那女郎约莫十八九岁,生得一张巴掌大小的瓜子脸蛋儿,下颔尖尖、皮肤细致,模样十分端丽秀美。   她腰如细柳,个头虽不甚高,身段却颇为窈窕出挑,一身明黄单衫柳黄裙,里外包得严实,犹如书香门第的闺秀;领上围了圈雪纱细绉领巾,竟连交襟处的一小片肌肤锁骨也不露,但巾上支起鹅颈似的半截雪项,细直挺秀,骨肉匀停,行走间约束裙腰的系带长长曳地,当真是坐牵纤草、行扫落花,说不出的优雅好看。   女郎踏上桥板,裹着雪履罗袜的小小脚儿差堪盈握,其时不兴缠足,尤其行走江湖的女子多为天足,女郎的足形修长纤美,尺寸却小得可爱,望之惹人遐思。   她身边始终有七、八条锦衣大汉环绕,装束虽不尽相同,但身上都有同一色的暗金绫绸,或束腕或围腰,或结巾作带,个个生得精壮结实,显然都是练家子。   众人来到草棚边,似是碍于薛百螣的威仪,无一敢近。一名蓄有燕髭、神情精悍的中年汉子抱拳俯身,恭恭敬敬道:““铁线蛇”杜平川,见过老神君。”   薛百螣冷哼一声。“你们说要打头阵,老夫让你们打;说要守西大路的浮仙镇赤水古渡,老夫也让了。现而今,老夫连这半片草棚、一条板凳,也留不住了么?”   杜平川长揖到地,语带还是一贯的平稳,神情不卑不亢。“老神君息怒。我家神君一见信息火号,便即赶来,想与老神君并肩作战,绝无他意。黄岛上下一片诚心,尚请老神君明鉴。”   胡彦之心想:“看来这年轻姑娘便是小妖妇口里的何君盼了。奇怪,黄帝神君何蔓荆算算年纪,也该是七老八十的老妪了,怎能有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儿?况且女儿尚能随母姓,但何蔓荆无论是内外孙女,却都不能姓何。”   却听一把温柔动听的细腻嗓音道:“薛……薛公公,是我不好。见得火号一起,便让杜平川他们起锚,思虑不周,请您莫要生气。”她口气怯生生的,倒也非惊慌失措,只是略微拘谨,似不惯当着众人之面说话。   杜平川低声轻道:“在人前须称呼“老神君”。”   何君盼弯睫一颤,低声道:“我……我知道了。”   但薛百螣听到那一声“薛公公”,乖张嚣戾的模样微微一敛,眉目间温和许多,冷哼一声,别过头去,随口道:“忒多人拥着她跑上跑下,还当你们家神君是三岁孩儿么?不知所谓!”杜平川躬身应道:“老神君教训得是。”   渡口前一身马嘶,一骑跳蹄而止,鞍上翻落一抹婀娜裳影,气势汹汹,正是符赤锦。“三岛神君都齐啦,胡彦之,你好大的面子!”她一撩粗布长裙,连露出内里的半截红缎下裳也不在意,荑尖一指,冷笑道:   “这厮弄死了我一具“如意身”,我要将他碎尸万段,谁都不许争抢!”   薛百螣目中精光暴绽,转过头来,森然道:“娃儿,你好大的口气啊!”   符赤锦正在气头之上,冷笑还口:“老神君,奴家是娃儿没错,可也是红岛的神君!”薛百螣重重一哼,嗤笑:“赤帝神君很了得么?在五里铺失了手,来这儿逞什么威风!”黄岛众人一片哄笑,何君盼蹙起蛾眉,嗔怪似的瞥了一眼,杜平川立刻出声斥喝,众人才闭上了嘴。   符赤锦俏脸胀红,咬牙道:“老神君教训得好!我符赤锦在哪儿跌跤,便要从哪儿站起来!”纤足一点,挥掌拍向胡彦之!   蓦地长空乌影飞啸,径朝她脑门抓落,总算符赤锦没气得理智全失,及时从袖中翻出一对明晃晃的分水峨眉刺,铿的一声接住乌影,却是一只铁链飞挝。铁链的一端握在薛百螣手里,他冷冷道:“符赤锦!你这是目中无人,定要和老夫过不去了?”   符赤锦咯咯娇笑:“哪儿能呀!奴只是……”霍地转身一刺,利尖径取老胡。   胡彦之低头避过,薛百螣勃然大怒:“冥顽不灵!”也不见起身探手,身后一杆丈八蛇矛“呼!”直刺符赤锦面门,二人竟隔着两丈之遥斗了起来。   老胡盱衡情势,决定从最弱的一环突破缺口,低声道:“我动手制住穿黄衫子的姑娘,你脚程快力气大,先带阿傻上船,拦阻的通通扫落水底!听到了没?”耿照皱眉:“那谁来开船?”   “老子会!”胡彦之眨眨眼:“这种船我一人就能驶。我没跟你说过我上过船当过水手么?”耿照忍不住叹息道:“你的人生也未免太精彩了……”语声未落老胡已振臂跃出,直扑码头上的何君盼!   谁也料不到他重伤之余,还有这等惊人的行动力,只闻迭声呼喝,何君盼身边的护卫已倒成一片,不是被老胡掌劈要害、足踹头脸,便是反抗时被他运劲震倒,竟无一人能沾到衣角。   那“铁线蛇”杜平川稍好一些,与老胡换过数招,掌力、招式平分秋色,应变能力却大大不如,被老胡使了个虚招,一脚踢飞出去。“此人……怎地如此不济?”胡彦之没料到这条临时想出的三脚猫计策竟轻易得手,大喜过望,欺身上前,一掌扣住了何君盼的肩头!   这娟秀的妙龄神君娇怯怯地弱不禁风,老胡不敢制她死穴,只抓左肩窝处,顿觉掌中的肩头浑圆细小,柔若无骨,小巧得令人生怜;便是隔着层层外氅、罗衫,仍能感觉她的肌肤无比滑腻,直如敷粉,体温还比他的掌心更高了些许,仿佛握着一团热呼呼的腻软温绵。   何君盼似是不通武艺,身体姿态完全不是一名武人该有的架势,便如寻常闺阁女子,通体无一处不是破绽,毫无应变之能,浑身簌簌颤抖。   胡彦之强抑着开口安慰她的冲动,正想回臂入怀,胁迫众人就范,何君盼忽然抬头,低声道:“放开我!”小脸煞白,秀目里却蕴有怒意。老胡心道:“原来是个烈性女子。”益发觉得可爱,不加理会,转头大叫:“小耿!快过来!”   何君盼怒道:“大……大胆狂徒,竟……竟敢这般无礼!”她连生气都是细声细气的,拼命挪开身体不与他碰触。老胡心中一怔,不由失笑:“原来你气的不是被人挟持,而是给男人碰了身子。”笑道:“姑娘见谅,我不是有意得罪。”   何君盼蹙眉道:“你不放开,便是有意!再这样,我要打你啦!”   胡彦之哈哈大笑,眼看耿照已掠近船头,黄岛众人投鼠忌器,全都不敢拦阻。   何君盼将右手拢在袖中,隔着袖布格开老胡右掌,老胡“咦”的一声抖腕欲擒,居然抓之不及。她提起左掌,照定他的胸口虚劈一记,胡彦之猛被一股巨力撞得倒飞出去,鲜血溅满前襟!   何君盼脱出禁制,另一厢薛、符两人早已罢斗,薛百螣飞挝一出,利爪深深刺入耿照左肩,被铁链一路拖下船来,疼得他失声惨叫,双手死死抓着炼头,几乎痛晕过去。阿傻拔出明月环刀,被黄岛众人逼至船头一角,被擒也是时间早晚而已。   老胡差点被打晕过去,所幸何君盼无甚经验,出手拿捏不定,并未将胸骨打折,但她根基之深、掌劲之强,远在冷北海等人之上;光以内功之精纯,甚至还胜过了精擅“血牵机”的符赤锦。胡彦之今生所遇女子中,竟数不出一个内力比她更高的。   薛百螣收拢铁链,踢起一具置枪的盘顶石磨,将耿照压在底下,压得他口角溢出鲜血沫子,一边冷笑:“若无几把刷子,怎做得黄帝神君?年轻人,她这一手“过山刀”的无形刃,滋味可好受罢?”   胡彦之苦笑,勉力收聚丹田里的余劲,缓缓撑地站起。   背后,符赤锦咯咯笑道:“老神君,这厮狡猾得紧,先将他料理了,奴家再向老神君好生赔礼,恭恭敬敬聆听您的教训。”忽然素手覆额,举目远眺,喃喃自语道:“咦,怎地又有船来?何君盼,你们黄岛是开烟花铺的么?放个不休,要是引来了不该看、不该听、不相干的人等,岂非自找麻烦?”   何君盼轻蹙柳眉,似是恼她无礼,又嫌她神态轻佻,索性闭口不答。杜平川拍去身上灰尘,平静接口:“符姑娘,若无火号指引,我等也找不到此间。是了,本岛派冷北海等与姑娘一道,于五里铺埋伏,火号既出,怎地只有姑娘一人追来?”   符赤锦冷笑:“一死两重伤,俱是这厮干的好事。”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盘桓,笑道:“老神君,这是您的场子,便交由您来发落。再有旁人来打扰前,赶紧逮了这三人,打发交差。黄岛的也没意见罢?”   眼看河上那艘船越来越近,何君盼点了点头。杜平川拱手道:“都按老神君的意思。”   薛百螣冷睨着胡彦之。“年轻人,老夫与令师也算是江湖故旧,便看这桩,你死前老夫可以答应你一件事。”胡彦之抹去嘴角血渍,咧嘴笑道:“晚辈要的不多,想与前辈借艘船渡江,顺便请您让一让。”   符赤锦“咭”的一声,嗤笑起来,隐带着一丝恨意,似还记着如意身之仇。   薛百螣上下打量着他,胡彦之夷然无惧,掸了掸染血衣襟,一脸满不在乎。   “好。”良久,薛百螣嘿的一声,放落踞腿,大马金刀地跨凳直视,目光如刃:   “只消你从老夫手底下走过一百卅七合,平了令师当年之数,老夫,便放你等过江去!”   第三十折 背水一战,深溪同途   此话一出,诸人尽皆色变,异口同声:“不可!”   符赤锦俏脸一沉,怒道:“老神君!你这是什么意思?”杜平川为防两人一言不合,又动起手来,赶紧缓颊:“老神君,万一有什么闪失,断难向“那人”交代。况且观海天门自诩正道,当年剿灭妖刀后,便领着头与七玄反脸,率先消灭了狐异门,栽赃嫁祸、卑鄙下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何必为了这厮,与自家人过不去?”   薛百螣疏眉一挑,怪笑道:“自家人?谁是自家人?能向老夫发号施令的,只有五帝窟的宗主。那人是什么东西?他的事,关老夫屁事!”   符赤锦寒着脸哼笑道:“好啊,老神君英雄了得,尽早与那人分个高低,也好替大伙儿省事。还是今年的“九霄辟神丹”,老神君便不要服了?”薛百螣面无表情,瞇眼直瞅着她,片刻才慢吞吞道:   “世上,只有你符家之人,没有资格说这话。”   符赤锦如遭重击,身子微微一颤,面色阴沉,不再言语,白皙饱满的酥胸剧烈起伏,几乎将姣好的樱唇咬出血来。   胡彦之听得蹊跷:“看来,这回五帝窟的高手倾巢而出,却是受了一名外人的指使,老银蛇满面不豫,心不甘情不愿的,看来有把柄落在“那人”手里。那“九霄辟神丹”不知是什么玩意?”眼前唯一的生机,便是与薛百螣打平一百卅七合;比起浴血杀出重围,老胡已心满意足了,哈哈一笑:   “晚辈想与前辈讨一条板凳,歇歇腿儿。”   草棚中只有一凳,杜平川见机极快,唤人从江舟上取了一条来。   薛百螣冷眼看着,哼笑道:“怎么,死前还想舒坦些个?”胡彦之振袍坐下,笑道:“前辈坐在凳上,晚辈也不好多占便宜,咱们坐着打好了。谁要是先离了凳,便算是输。”其实以他受伤之沉,若无板凳支撑身体,恐怕连一招也接不下。   薛百螣是老江湖了,如何看不出他取巧?冷笑:“趴着打都行。老夫要离了一寸半分便算是输,凳腿儿让你折了,也算我输!这样,你还有没有话说?”   胡彦之笑道:“要是前辈再借晚辈一对长剑,那就更好啦!晚辈是使双剑的,空手向前辈讨教,未免太过无礼。”   忽听“噗哧”一声轻笑,犹如风抚银铃,无比动听。众人吃惊回头,发笑的竟是黄岛之主何君盼。   她也知这一笑甚不得体,连忙伸手掩口,玉靥飞红;轻轻咳了两声,视线转向别处,弯睫眨巴眨巴地搧云排风,一双黑白分明的清澈大眼骨碌碌的,反而更显心虚。   众人不忍令她难堪,一愕之后都装着若无其事,连薛百螣也无不悦。   她自己却过意不去,犹豫一瞬,又低声道:“薛公公,真是对不住。这人真……真赖皮。”说完,忍不住面露微笑。身旁诸人都笑起来,只杜平川还是一贯的沉稳,低声道:“在众人面前,须称“老神君”才是。”何君盼也不辩解,垂眸轻道:“我知道啦。”   胡彦之得美人一笑,精神百倍,接过薛百螣递来的两柄青钢剑,奇道:“咦,好薄的剑柄!”轻轻一交击,微笑道:“前辈,晚辈练有一路出则无回的剑法,威力之大,连我自己都控制不住。少时若抵挡不住“蛇虺百足”,逼不得已而用之,尚请前辈海涵。”   薛百螣微微一怔,不觉失笑。   “啧!老夫竟开始有些喜欢你啦。来,废话少说!死生有命、刀剑无眼,你留心自己就好,不必替老夫担心。”双手微伸向后,骨瘦嶙峋的十根手指箕张开来,宛若龙爪,瞇眼诡笑道:“来罢!”   胡彦之道:“好!”剑尖交剪,径取薛百螣胸颈要害!   薛百螣身后的成排兵器忽然“动”了起来--火叉、大斧、九曲戟、竹节钢鞭、劈水亮银錾,各式长短器械如波浪般接连倒落,纷至沓来,只见薛百螣双臂挪移、脚踢肩滚,胡彦之不得不易攻为守,舞剑左格右挡,硬将此起彼落的器械反击回去,似被围在数人、乃至十数人间混战,竟无一息之裕。   (这……便是“蛇虺百足”?)   须知胡彦之讨凳非是赖皮,而是经过精密计算后的策略。   两人坐着交手,约定先起身者败,双凳相距不过四、五尺,能容刀剑一类短兵相接,枪、戟、钢鞭等重长械便无用武之地。   以他受伤之沉,光以钢鞭自身的重量挥击,他便决难招架;要闪避飞挝、镖刀、小流星等飞索暗器,腰腿恐怕也有所不逮。利用板凳将战圈死锁在五尺之内,应是对他最为有利的情况。   谁知薛百螣仿佛浑身都长了手眼,脚跟往后一踢杆尾铁鐏,长一丈四的红缨铁枪便由上而下倒落,枪杆的中心点在他肩背上挪来滚去,枪尖便如凤点头般吞吐晃扫,威力丝毫不逊于双手平持。   他双手始终拢于肥大的麻布袖中,光靠肩肘弹撞,便将整排兵器操使如浪,锐不可当;胡彦之被攻了个左支右绌,双剑几乎握持不住,一咬银牙:“罢了罢了!若再藏招,恐怕连前三十招都撑不过,遑论百卅七合!”蓦地大喝:   “前辈留神,晚辈得罪!”双剑一合,形势倏地一变--   雪崩似的灿烂银光忽从他两臂身侧轰然倾落,锐风呼啸、刮面生疼,旁观众人禁不住退了小半步,满天乱舞的长短器械一撞上银光便即溃散,薛百螣双臂一振,被逼得也擎出两柄薄刃长剑在手,袍袖翻飞,硬撼胡彦之的银波快剑!   两人均是以快打快,长剑交击声密如骤雨,无一刻稍停;杜平川等顿觉华光刺目若千阳,交闪如电的剑刃回映着猎猎刮动的炬焰,快到连剑形臂影也不见,两人俱包在一团银光之中,战况难以廓清。   耿照被盘顶石磨压在凳边,身处战团最中心,看得矫舌不下。不只因为两人的动作太快太精准,攻势犹如水银泄地,无孔不入,防守者却能一一回击,宛若镜映,而是老胡所用尽管是剑招,那泼风似的路数耿照却再熟悉不过。   (这是……“无双快斩”!)   在老胡手中使将出来,无双快斩不只是快,更可怕的是一剑重过一剑,仿佛前一剑余劲未散,下一剑已狠狠砍至,薛百螣双剑所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他毕竟年迈血衰,扬弃内息运化一味斗快斗狠,对风烛残年的老人十分不利。   蓦地老胡暴喝一声,双剑齐下,往薛百螣肩颈处斜斜斩落,劲力之强气势之猛,压得凳脚入地寸许,薛百螣不得不交叉接击,两柄剑猛被压至胸前。   胡彦之虎目暴绽精光,正要一鼓作气将他压倒,忽地两胁剧痛,竟遭两柄薄刃青钢剑贯入;喉头一甜,一抹鲜血已溢出嘴角。   薛百螣双手持双剑,正被自己牢牢压制,除非他有四只手,否则如何能够?   胡彦之强忍剧痛,赫见薛百螣两只袍袖滑落肘间,露出一对铸铁般的黝黑手掌,左右食、中二指间各箝一柄薄刃青钢剑;而双手的中指与无名指之间,则箝着另外两柄、也就是刺入自己胁下的,与前两柄一模一样的薄刃青钢剑!   近距离细看,薛百螣十根手指的指节比常人更长,骨节突起,指间的肌肉异常发达,布满凸疣般的硬茧,尤其是箝着第二对剑的中指、无名指,其扭曲灵活的程度,简直就像第二只、第三只食指一样。三指间不但能夹着两柄剑与胡彦之过招,还能在架住来剑的一瞬间,将第二对剑往下分刺,制住胡彦之。   蛇本无足,若能凭空生出,必是不存在的虚幻之足。   (原来,这就是“蛇虺百足”的秘密!)   胡彦之想起曾在平望都街头见过的卖艺人手法。卖艺的郎中取八文铜钱来,双手各置四文握起,每每双拳交错、吹一口气,则右手剩三文而左手变五文,如此变换不休,有个名目叫“八仙过海”。   他私下缠着郎中欲一窥秘诀,郎中将一枚铜钱置于指间滚动,又将铜钱平放于掌心,翻掌朝下而钱不落地。“若胡大爷能练到以掌纹夹住铜钱,这门戏法便算是小成了。”郎中笑着说。   “我不信。”胡彦之哼笑:“你能用掌纹夹住铜钱?”   “小人不用掌纹。”郎中道:“小人习练此道已超过二十五年,掌中每一条纹路都练出了茧子、茧子又化成皮褶,最后竟成了一只小小的皮膜口袋。小人一只掌里能塞入五枚铜钱,“八仙过海”又有何难?”   “精通百兵”不过是薛百螣的烟幕,如同罗列在后的各式长短兵刃,以及拢住两只手的宽袍大袖一般,均是惑人耳目之用。   --“蛇虺百足”练的,其实是指力。   不仅要练到足以持兵应敌,更须灵活如蛇,将兵器在指间自由变换。   “我服了!”胡彦之哈哈大笑,鲜血混着唾沫躺下颈颔:   “真是好厉害的“蛇虺百足”!”   薛百螣默然良久,忽然抬头:“你这路剑法,莫非是天门剑脉的七言绝式“天阶羽路自登仙”?”胡彦之又咳出几口血沫子,无视两胁正插着利剑,豪迈大笑:“差得远了!不瞒前辈,以晚辈内伤之重,使不出“天阶羽路自登仙”。方才所用,乃晚辈自创的一门剑法。”   薛百螣疏眉一挑。“那是你自己创的剑法?”   “正是。”   薛百螣难掩错愕,几度欲言又止,半晌才垂眉道:“叫什么名目?”语气中竟有一丝萧索。胡彦之微笑道:“叫“寒雨夜来燕双飞”。我那牛鼻子师傅使剑是天阶羽路,飘飘欲仙,老子差得远啦,也只能混作两只傻鸟。”   薛百螣嘿的一声,拔剑撤手。胡彦之咬牙闷声,仰头滚落板凳,单臂捂着胁下伤口,欲拄剑起身,无奈内外交煎、新旧相迭,又吐出一大口鲜血,半身染红,竟难撑立。   “共是一百四十七招。”薛百螣淡然道:“你赢了,年轻人。你们走罢。”起脚一蹴,石磨翻落地面。耿照被制住的穴道早已冲开,忙一跃而起,直奔出数步才膝腿一软,肩上创口之疼与胸背瘀血之痛一起迸发,咬牙撑住疲软的身体,奔过去将老胡搀起。   五帝窟众人面面相觑,但白帝神君出口无回,何君盼低声凑近杜平川耳畔,粉唇轻歙几下,杜平川回头一招手,阿傻便被放下船来。   符赤锦咬着唇道:“老神君!你一人快意,却要害苦五岛之人!”薛百螣冷笑:“世上也只有你符家之人,没资格说这话!”符赤锦铁了心要留人,点足跃起,居高临下,挥掌拍向胡彦之的头顶。   薛百螣霍然起身,右手五指洞穿板凳,就这么提着横挥出去,与符赤锦隔空对了一掌,侧身道:“还不快走?”耿照与阿傻一人一边,搀着老胡踏上码头,直奔薛百螣的竹篙小舟。   薛百螣知她“血牵机”的厉害,提着板凳一指,两人相隔足有四、五尺远,冷然道:“符家娃儿!老夫今日倒要看看,谁能留得下他们!”符赤锦粉面煞白,却忌惮“蛇虺百足”的厉害,不敢近身与他缠斗。   耿照等三人万般艰难地来到船边,正要下去,水面上忽有一道凌厉刀气,呼啸着划水而来,所经之处白浪掀起数尺高,眼看要将三人劈成两半!   “留神!”   薛百螣感应气机,未及回头,抢先飞起一脚将石磨踢过去,转身时人已纵出,左掌指间带风,“呼!”一声甩出一杆卅六斤重的九曲月牙戟,右手的板凳径向刀气扫去!   耿照等三人及时趴下,刀气自头顶掠过,轰然一响,石磨、曲戟应声两分,薛百螣挥凳一格,整个人被撞得倒飞丈余,落地时不由得踉跄几步,咬着一口鲜血稳住身形,手中的木凳一停,倏地四分五裂!   “退……退下去!”他手抚胸口,让耿、胡等三人先行退下码头,一张黑黝红亮的面皮胀成了紫酱色,浑身剧烈颤抖,似忍受着什么极其巨大的痛苦。杜平川看出异状,扬声道:“老神君!可是丹效过了?”   符赤锦蹙眉道:“应是为挡那一刀,提运内元超过八成功力,辟神丹的效力压不住了。”想起一事,提声叫道:“快盘膝坐下,散息于脉!你越是运功抵抗,不但白受痛苦,更将催化雷劲,后果不堪设想!须借外力方可压抑。”脚步细碎,绕过了胡彦之等,直往码头行去。   薛百螣盘腿调息,忍痛一挥袍袖,厉声喝道:“不……不必!你练那歹毒阴损的武功,还想拿……拿手碰一碰老夫?滚开!”符赤锦停下脚步,惨白的脸上兀自挂着一丝狠笑,却不似要落井下石,索性闭口不语。   河面上那条渔舟越来越近,转眼靠上岸来,船头一前一后立着两人:后头那人身形胖大、黑如锅底,斜背着一只巨大的乌漆刀匣;而前头之人生得魁梧雄壮,目似伏威,一身黑袍玉带、披风飘扬,犹如微服出巡的勋臣武将,头顶却以一只金冠束发。   豪迈的燕髭衬与书生气的包巾玉钗合而为一,普天之下唯此人不显扞格,正是镇东将军麾下武胆首席、威震东海的“八荒刀铭”岳宸风!   船未停梢,岳宸风已携着杀奴跃上码头,瞥了一眼薛百螣的狼狈模样,微笑道:“适才不知是老神君在此,这一刀竟未留力。误伤了老神君,在下好生过意不去。”   薛百螣面上紫气大盛,嘴唇青白、浑身剧颤,已无余力斗口,苦苦咬牙忍受,不吐一句示弱的言语。岳宸风双手负后,清了清喉咙,朗声笑道:“刚才,是谁说要放人的?”众人皆不敢出声。   符赤锦妩媚一笑,妖妖娆娆地福了半幅,咯咯笑道:“谁敢呀?不过就是有人犯浑,一时得了失心疯。所幸主人神功盖世,一举擒贼,奴家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瞟了众人一眼,见薛百螣自顾不暇,三岛中除了自己,更无第二名能震慑全场之人,领头盈盈下拜:   “红岛神君符赤锦,恭迎主人圣驾!”   杜平川犹豫片刻,也对何君盼使了个眼色,率黄岛众人躬身道:“参见主人!”   岳宸风哈哈大笑,一挥披风:“都起来罢!诸位不必拘礼。”大步走下码头。   行过薛百螣身边时,见他浑身不住颤抖,不知是因为痛苦太甚,抑或受不住这般谄媚场景的屈辱。岳宸风只消轻轻一脚,便能踢死这麻烦之至的老东西--即使没有“九霄辟神丹”的禁制,薛百螣也不是他的对手。   但此时此刻,杀死这顽固老儿也许才是仁慈太过。晚个两天再发丹药给他,足够他一整年安分了--如果届时,他还没被雷劲贯体的痛苦给弄疯的话。岳宸风心满意足地笑着,负手走向今晚的猎物。   ◇ ◇ ◇   瞥见岳宸风的一瞬,胡彦之忽然懂了。   脑海中电光石火地一掠,他想起当日在云上楼时,耿照所转述的阿傻之言。   阿傻的大哥与岳宸风最后一次约斗折戟台,阿傻兄弟俩身无长物,只能以岳家列祖列宗的大牌做抵押。阿傻的大哥说:“……这回,我押的是我的姓名,你赢,从此这木牌底下的名和姓归你。这,够不够份量?”   岳宸风回答道:“你早两个月来肯定值,不过我近日才杀败盘据环跳山的五帝神君,降服人称“伊沙陀之魔”的摄杀二律仙,身价暴增,一条姓名只怕不够。”   阿傻读的是唇语,以他当时的阅历,不可能判别“环跳山”与“五帝神君”是什么,因此记的是同音异义的别字,并把“神君”错记成了“神兵”。而后在云上楼当众诉冤,耿照译的便是同音别字,老胡因而错失了最关键的环跳山、五帝等词汇。否则以其见闻广博,早发现了两者间的牵连。   --我近日才杀败环跳山的五帝神君,身价暴增。   --五帝窟绝迹多年,说是被正道中人消灭……这才毁了与外界互通声息的唯一关哨,从此再无人能出入星罗海。   江湖传言并没有错。有一名“正道中人”不知以什么方法打败了五帝窟的五岛高手,迫得他们封关退隐,绝足江湖。但这则流蜚只说对了前半截,后半截却不为人所知:这名正道高手以不知名的法子,控制了五帝窟,使七玄之一的邪魔外道成为其私兵,暗中干着杀人越货、翦除异己的勾当!   老胡的判断也没有错。无论是镇东将军府或赤炼堂,都不可能与七玄勾结。   --勾结这帮妖魔鬼怪的,是岳宸风!   胡彦之咳出几口鲜血沫子,冷笑道:“岳宸风,你与外道勾结,不怕慕容柔知道了,要砍你的脑袋?”岳宸风哈哈一笑,点头道:“胡兄说得极是。故而今日之事,万不能教将军知晓。”   胡彦之“呸”的一声,一抹唇际血渍。   “岳老师笑得这么无耻,肯定要杀人灭口了。”   “那倒不是。”岳宸风环抱双臂,抚颔笑道:“耿照是刀皇传人,又通晓妖刀之事,背上背的物事这般紧要,非但不能杀害,还须尽力保护;若能供出妖刀种种,慕容将军便能“私藏妖刀,图谋不轨”的罪名,抄了白日流影城。比起妖刀,这个借口更是万金不换,价值连城。”   胡彦之心想:“赤眼与小耿之事传得好快!这可不妙。”以赤炼堂与镇东将军府勾结之深,料想今日赤炼堂围朱城山之后,横疏影势必要给个交代;岳宸风若一直埋伏于左近,得知此事并不奇怪,甚至原在意料之中。   岳宸风续道:“至于那位阿傻兄弟,我俩虽有些小小的不愉快,到底也是旧识一场。当年我既未杀他,今日也不忙着杀。”顿了一顿,微笑道:“今夜非死不可的,只有胡兄一位。”   胡彦之心中一凛:“他原不必杀我。如此着意要杀,其中必有蹊跷。”忽然仰头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俯,又咳出血唾。岳宸风抱臂冷眼,笑意渐凝,鼻端重哼了一声:“你笑什么?”   “笑你冤哪!”老胡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拍拍胸口缓过气来,一指周围众人,斜乜而笑:“你老底都翻出来啦,还弄出这么一大家子劳师动众的,要还杀不了我、抓不到这两个小的,不知会不会很呕?”   岳宸风面色丕变,老胡撮唇长啸,林中忽冲出一条巨大的乌影,四蹄放开人立而起,咆声犹如虎啸,吼得所有的马匹都腿软跪地,功力稍差的人也抵受不住,捂耳栽倒。   耿照看得一怔,旋即喜道:“二哥!”   原来策影极通灵性,它身形巨大,若与老胡、小耿同行,恐怕难以蒙混下山,故一路独行专走山棱险道,有时赶在三人之前,从远处山峰上眺望监视;有时又远远跟在后头,循着气味追踪,俨然是一名追迹高手,随后保护三人。   老胡与它搭档已久,默契甚深,若无哨音信号,又或老胡失去意识、无法自保,否则策影决计不现身,为三人守住最终的一条退路。   策影冲进人群里,蹄飞口咬、迅捷如风,黑夜中看来直如鬼神异兽,五帝窟众人几时见过这种怪物?顿时被驱赶得溃不成军。符赤锦、何君盼等首脑纷纷走避,场面大乱。   老胡觑紧时机,一推耿照:“上去!”策影如风掠过,耿照一抓缰绳翻身上鞍;弯腰一捞,也把阿傻提了上来。胡彦之重伤无力,腿软坐倒,策影急停扭转,小磨似的铁蹄刨入土中逾一寸,蹬蹄前前后后踢飞几人,猛地咬住胡彦之的衣领往后一甩,也将老胡抛上背鞍,掉头狂奔而去!   符赤锦气急败坏,尖声大叫:“拦住大路,别让它跑啦!”黄岛众人如梦初醒,才合力推倒马车车厢,挡住出入渡船头的道路。   谁知策影作势欲奔,忽然回头涉水,经过江舟时后腿猛蹬,“轰!”一声巨响,将舷头踹出一个大窟窿,连坚固的龙骨都被踢得爆碎开来,整条船剧烈摇晃之间,斜倾着向一旁滑开,岳宸风乘来的那条渔舟登时被压得稀烂。   策影更不稍停,直直冲入水中,前进的速度丝毫不减。   岳宸风虎目圆睁,暴喝道:“刀来!”杀奴翻开刀匣,宝刀赤乌角再度出鞘。一道逼命刀风横扫而出,匡当一声吞鞘收匣。策影嘶吼一声,身子陡地歪斜,几乎将老胡甩入水中;踌躇不过一瞬,它又继续蹬蹄探颈,身形旋即没入漆黑河面,游出了炬焰能及的范围。   赤乌角出鞘,绝不落空。   只是岳宸风料不到一刀竟劈不死策影,恚怒之余,不由赞叹:“好一头韧命的畜生!我一刀能斩断石磨,却斩不断它的身腿!”符赤锦秀发覆额,模样十分狼类,几乎忘了自己今日曾两度被马儿追得团团转,片刻才喃喃说道:“那匹马……居然会游水!”   岳宸风冷哼一声:“它不是普通的马,是出自天镜原的罕世奇骏紫龙驹!”懒与缠夹,纵身跃出,掠上码头另一边的小小扁舟,持篙往水中一点,浑厚内劲之至,小舟如箭一般射了出去。   ◇ ◇ ◇   入夜后河水寒冷,耿照身负内外伤,一下水的瞬间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几乎失温。所幸他身子强健,勉强还能抵受,不料策影越行越深,眨眼便离了河岸,四面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前后左右只闻水流声响,什么也看不见。   耿照心中大急,抓着缰绳唤道:“二哥,再往前便要灭顶啦!二……二哥!”策影一扭马嚼,耿照反被它拖了一下,略微冷静:“二哥不会自蹈险地。除非……它会游水!”黑夜中不辨河水深浅,只能凭着马鞍、大腿吃水的程度未变,判断它虽离岸好一阵了,却未因此下沉,看来确是载着三人游向对岸,不觉失笑:   “旁人若听我向马儿求助,还让它抚平心绪,定以为我疯了。殊不知二哥通灵神异,只怕远在常人之上。”回头唤道:“老胡、老胡!”胡彦之却无反应;伸手往后一摸,才发现他入水失温,内伤加剧,竟尔晕了过去。   他赶紧向前拍了拍:“阿傻!”黑暗中阿傻不能视物,变成了真正的聋子,自然无法响应。然而他虽然身子发颤,牙关磕得格格作响,一推之下犹能挪肩缩颈,意识十分清醒。耿照放下心来,也不知过了多久,胯下的皮鞍一阵颠簸,策影跳蹄而上,已然爬上了河岸。   耿照渐渐习惯夜色,能隐约辨出周围的景物,老胡还是动也不动地趴在木匣上,气息断悠微弱。过了赤水之后要往哪儿去,耿照毫无概念,策影却自有主意,片刻也不消停,一拐一拐地向东而去。   耿照察觉蹊跷,伸手往马臀上一摸,只觉触手温黏,策影“虎”的一声低吼,他才发现:“不好!难道二哥受了伤?”任凭他如何扯缰呼唤,策影就是不肯停下。耿照福至心灵,扭头回顾,赫见河上粼粼波光之间,一叶扁舟如电射至;船上之人虽难辨面目,然而披风猎猎飘扬,长篙随手一点,小舟便破流直进、如鼓风帆,除了岳宸风外还能有谁?   (难怪二哥拖着重伤,还不肯停下歇息!)   一旦被追上,以岳宸风的阴鸷性格,己方三人一马绝难幸免;对耿照来说,其中取舍不难。他拍拍马颈,说道:“二哥!这两个便交给你啦。你英明神武,是马中的盖世英雄,我放心得很。如能逃过一劫,兄弟再来与你吃酒。”拍了拍身前阿傻的肩膀,把马缰塞到他手里,以手指在他掌心写了“下马”二字。   阿傻如梦惊醒,霍然回头,一双眼睛在月光下炯炯放光。   耿照咧嘴一笑,将老胡攀在腰间的右手牵与阿傻,解开琴匣系带往地下抛,右脚跨至鞍左,猛地向道旁草丛一跳,双手抱头连滚几圈,忍着肩伤剧痛咬牙起身,三步并两步地溯来路奔回,拾起琴匣,重新斜背系好。   策影跛着腿跳蹄而立,扭着巨大的身躯回头,奔前几步,虎声低咆,仿佛正气急败坏地唤他回来。耿照也走上前去,挥手道:“二哥,驮着三个人咱们谁也逃不了,你明白的。”一人一马对望良久,片刻策影啡啡两声,踏着蹄子退了两步,又恢复成睥睨雄视的马中王者,大如柑枣的湿润黑眸在夜色中熠熠放光。   马背上的阿傻在腰后摸索一阵,将明月环刀抛给耿照。那是除了不能开封的赤眼之外,三人身上仅剩的武器。“谢了,阿傻。很高兴交你这个朋友。”阿傻怔怔望着他,神色复杂,策影却不再留恋,掉头往东边去。   寒冷的河风吹来,现在风里只剩下耿照一人。   他拄着明月环刀,在岸边静静等待着岳宸风。身为诱饵,他必须使捕猎者明白自己价值连城、便于得手,比起浪费时间去追逐不可知的对象,不如张嘴将自己一口吞下。在耿照身上,有赤眼、有人人觊觎的妖刀之秘,更重要的是一个借口;一个严刑拷打逼出口供后,慕容柔会欣然接受,拿来对付流影城的借口。   所以他只是诱饵。耿照十分明白,自己绝不能落到岳宸风手上。   他一直等着小舟来到河岸十丈之内,才慢吞吞地迈开脚步,往西边走去。透过已熟悉夜幕的惊人眼力,他可以清楚看见岳宸风脸上的变化。耿照一点也没有算计他的念头,比心机耿照决计不能是此人的对手,他只是把事实摊在岳宸风面前,让他自己估量追哪一边更为划算。   --像岳宸风这样的人不知惊怕,他们的弱点便只有贪。   他不怕阿傻的指控,更不怕老胡的证言,但逮到耿照却能得到最多的好处。隔着流水黑夜,耿照在那人眼里看到了贪婪之光,终于放下心来,死命地发足狂奔。   ◇ ◇ ◇   策影驮着老胡、阿傻,一跛一跛地往东路逃去。   在它与胡彦之浪迹天涯的这些年里,这不是老胡头一回晕死在它背上,任它驮着东奔西跑。紫龙驹通常活得很长,强韧的生命力与超乎想象的长寿,使它们能长成异于常马的巨大身形,甚至拥有智慧,以及人的“智慧”所不能理解的力量。   过往的每一次,策影总是靠着敏锐的嗅觉、惊人的身体素质,以及对危机的灵敏直觉,带着重伤昏迷的老胡逃出生天。而现在,那种危机四伏的、悚栗似的奇妙感应重又轻刺着紫龙神驹的眼耳口鼻。   漆黑的东向大路上,忽然旋出一条火龙!   策影虎吼停步,如黑水银般的眸中回映着炽亮吞吐的红艳火舌,没有惊恐,只有愤怒。那并不是缠绕着焰火的红龙怪物,而是突然自两侧林中同时亮起的成排火炬,连绵一片,宛若张牙舞爪的火龙。   自与老胡搭档以来,策影腾空越过一片人墙、一片火墙,甚至是一片尖刃密攒的兵器墙的次数,已多得数也数不清;“一拥而上”、“重重包围”等字眼,对来自极境天镜原的异种神驹而言毫无意义,能令它稍稍却步的武器只有一种。   炬焰随风晃摇,绑着浸了牛羊脂的破布的炬头不断溅出油渣火星,举火之人皆是一身漆黑的紧身夜行衣,黑巾蒙面、单肩皮甲,护腕、绑腿也以黑革鞣制;从苗条的身形上看来,清一色都是女子。   每根火把旁边,都邻着另一名弯弓搭箭的黑衣女郎,竟有百人之谱。箭阵远远近近,从道旁至树顶,将策影一行团团围住。以紫龙驹的神速及强韧健壮的身躯,或许这样的阵仗依然留它不住,却足以将马背上的两人射成刺猬。   箭阵之后,一顶华盖覆纱、金檐垂旒的大帐停在道中。那金帐底平如床榻,四面设有女墙似的雕栏,栏柱盘鳞,精致的雕刻上细细贴着金箔,无比华贵;帐子两侧各有一条碗口粗细的朱漆轿杠,前后均有四名力士、共是八人同抬,可以想见行走时之平稳舒适。   金帐白纱里探出一只纤纤柔荑,剔透如玉的指尖抵着纱帘,轻轻戳出尖细如茭白嫩笋的形状。“好一头魁梧昂藏的畜生!”帐中之人语声动听,却丝毫不显做作,颇有后妃威仪:“先莫放箭,改放豨蛇烟!”   左右躬身领命,取出数只粗圆竹筒。竹筒外被打磨得光洁滑亮,一头嵌着铜光灿灿的金属蛇首,作张牙吐信的狰狞形状,铸工极其精巧,蛇首之上鳞片宛然、圆目有光,栩栩如生;筒后亦镶以鳞甲铜底座,露出半截引信。前后铜座上伸出两只把手,供持筒者持握,另以皮带斜肩背挂,以支撑圆筒的重量。   那蛇首之下设有药室,黑衣女郎举火点燃筒后引信,蛇口中忽然喷出大股黄烟,喷射力量之强,烟出犹如一条矫矫黄龙,笔直而不散,随着圆筒飞甩而来,从不同方位汇向策影!   策影跳蹄咆吼,纵蹄人立起来,它虽有一脚踢碎江舟龙骨的万钧巨力,却无法与踢不着、咬不到的浓烟对战;见周围撤了弓箭,正欲蹬腿起步、再度从人群头顶一跃而过,忽地四蹄一软,挣扎着跪倒下来,背上的老胡、阿傻都被掀翻在地。   数名黑衣女飞抢上来,趁着黄烟迷眼将阿傻一劈倒地,七手八脚绑了下去;老胡周身却无法靠近,策影奋力挣扎,四蹄乱踏,歪歪倒倒地兜着圈子乍起倏跌,始终将老胡护在脚边。   众人畏惧它巨大的身形与濒临失控的惊人怪力,只敢远远绕着圈子,眼看豨蛇烟由黄转白、由白转薄,最终散成了几缕青丝,始终无法制服策影。   那“豨蛇烟”是极厉害的蒙汗药物,药效遇血即发,若无伤口,便是大量吸入也无损害;但哪怕只是擦破小小油皮,药烟一沾鲜血立时钻脉入体,发散极快。一筒施放完,就连狮象也要不支倒地,与弓箭、暗器搭配使用,专制凶猛狂暴之物。   帐中女子见那黑马后腿受创甚深,连捱了几筒豨蛇烟,兀自摇颈蹬蹄,一见人近张口便咬,悍猛绝伦,不禁叹道:“好烈性的畜生!便是捕到了手,只怕难以驯服。也罢,莫屈了英雄烈士,给它个好死。放箭!”   “且慢!”   一条人影自树顶跃下,从容走入箭阵中围。附近的黑衣女郎们挥烟举火,只见来人也是一身黑色的夜行衣,黑巾包头,脸上居然戴了个五颜六色的纸糊面具,似是在市集里随手向货郎买来的,可笑得近乎诡异。   奇怪的是:那人走过策影身畔,它却一反先前的暴烈,并未加以攻击。那人轻抚马颈,而策影的体力也终于到了头,“砰”的一声半身倒地,汗水淋漓的虬壮马腹剧烈起伏,缓缓阖起漆黑的巨眸,赤红的巨口不再开歙撕咬,似是放下了心。   他径自走到帐前,抱拳躬身:“不请自来,冒昧之处,还请宗主见谅。”   被尊称为“宗主”的帐中女子沉默不语,似正打量着来人,片刻才道:“见阁下的模样,应是不必浪费时间,询问你的身分来历了。我,该怎么称呼阁下?两个人说话,总不好你你我我的,不成样子。”   那人的糊纸面具底下一阵窸窣,仿佛微微一笑间,唇颊碰着了粗糙纸面。   “宗主就叫我“鬼先生”好了。反正是戴着鬼面行走、鬼鬼祟祟的东西,见不得光。”他的声音平稳宁定,听不出年纪,虽说着轻松近乎轻佻的言语,感觉却一本正经,浑不似信口开河之辈。   “鬼先生”随手挥过一缕烟丝,余袅自指缝间飘然逸去,叹道:“久闻五帝窟的豨蛇烟乃是天下间一等一的失神药,见血闭脉,连封豨修蛇一类的传说巨兽也能轻易药倒,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马出自西北绝境天镜原,世称“紫龙驹”,寿长百岁、悍猛绝伦,是丝毫不比封豨、修蛇逊色的罕世异兽。”   帐中女子又沉默片刻,雪纱内的苗条俪影似是摇了摇头。   “我必须告诉你:无论你拿什么讨保这一马两人,我都不可能答应。你又何必赔上一命?”   鬼先生微微一笑。   “宗主的问题,宗主心中已有答案。紫龙驹不攻击我,显然与我相熟,宗主因而料到了我此行目的。人皆宝爱性命,宗主这般阵仗,连紫龙驹都难以脱逃,我也不是三头六臂,救之不出,何必跳进来同死?”   女子想了一想,曼声道:“这么有把握的提议,我倒想听一听了。”   “请宗主屏退左右。此事至关机密,无有亲信,唯宗主一人能听。”   这一回,帐中女子并没有考虑太久。   她轻轻打了个响指,所有的黑衣女郎躬身一揖,迅速退下去,没有一个跳出来苦劝主子三思而行假做忠诚的,她们只娴熟利落地绑走了阿傻和胡彦之,把瘫倒的巨马留在原地。   --若无解药,豨蛇烟的效力足够它睡上几天几夜,便是紫龙驹也不例外。   鬼先生打从心底佩服起她来。是谁说寡妇好欺的?帐中女子简直是他这几年所遇见过的第二位优秀领袖;比起头一位,她甚至还不须以假面具示人。   就算略去名存实亡的帝门宗主名位,光以黑岛水神岛之主、拥有“玄帝神君”尊号,人称“剑脊乌梢”的漱玉节在十余年前,也是帝门五岛中首屈一指的名剑,号称五帝窟内剑术、弓术第一人。还要一群穿黑衣的妙龄小妞来保护,那可是天大的笑话了。   终于连抬帐的力士也悉数退走,风中道上,只余隔帐相对的两人。   “妖刀三度现世之事,宗主可有耳闻?”   “略知一二。”帐中漱玉节单盘跏趺,作吉祥坐,置华丽的金帐如佛龛。即使周围已无属下,她谨慎的姿态依旧丝毫不变。“这与五帝窟何干?”   “妖刀与天元道宗、与七玄界的关连,宗主知之甚详,我便不赘述了。三十年前妖刀现世,七玄以狐异门为首,捐弃成见,与三铸四剑携手合作,以抗妖刀,这是何等的襟怀!   “妖刀隐世后,那些“正道”却栽赃嫁祸,反回头灭了狐异门,更借口清算藏形界、血甲门等,诬七玄为外道邪魔,翻脸逼杀。迄今七玄凋零,十不存一,宗主以为是天年,抑或人祸?”   漱玉节安静聆听,并不接口。   这是既定的事实,全无讨论的必要。她始终防着对方使缓兵计,心中有只小沙漏正缓缓流淌,一旦逾越某条底线,这场对话便即结束。漱玉节在这点上十分的厚道,她不想浪费对方所剩不多的时间。   鬼先生道:“日前洪泽津的啸扬堡发生血案,“虎剑鹰刀”何负嵎一家被杀,虎翼飞梭剑惨遭断折。啸扬堡的照壁上头留有四句血书:“四剑摧尽,三铸俱熔,唯我魔宗,东海称雄!”此事宗主是否知晓?”   漱玉节抬起头来,平静的神态终于掀过一抹波澜。   武林中人可能并不知道,一向与青锋照等正道交好、甚至曾在观海天门习艺的何负嵎,乃出自五帝窟黄岛的何家一脉。   何负嵎的先祖离开黄岛之后,在外自立门户,开创了啸扬堡的庄园基业,严守五帝窟的嫡庶分际,既保守族裔秘密,也严禁与黄岛本家联系,一直延续至今;便在帝门五岛之内,知者亦属寥寥,除了漱玉节与薛老神君,恐不脱单掌五指之数。   这其中牵连复杂,旁人难以廓清。但无论如何,被杀的何负嵎是黄帝神君何君盼的远亲,乃土神岛一脉。那留书者所杀的,终究是五帝窟的人。   漱玉节想了一想,缓缓道:“七玄中人,不会自称“魔宗”。”   鬼先生点头。“宗主高见。但三铸四剑自诩正道,未必也如是想。这消息一出,可以想见正道七大派必定磨刀霍霍,再度对七玄伸出捕猎之手;也许,这便是它们一开始就想要的……此番,宗主欲做刀俎,还是鱼肉?”   他从怀里摸出一封密柬,指尖运劲,书柬便平平射至帐前,笃的一声边缘嵌入栏中,但漱玉节并未伸手取下。“这封邀帖里写明了地点、时间,欲请七玄各宗首脑一晤,共商大计。宗主既是帝门之首,自也应在受邀之列。”   “大……计?”漱玉节轻声覆颂,平稳动听的喉音里辨不出喜怒好恶。   “妖刀现世,或许是一个征兆。上一回七玄界选错了边,遭致如此下场,这回或许应当记取教训,别作良图。”鬼先生娓娓说道:“参加这场七玄妖刀大会,只有两个条件:须至少拥有一样道宗圣器、并权领七玄一门之人,方能出席。所谓“道宗圣器”,便是昔日天元道宗所释出的诸样宝器;持以出席,才能象征七玄的复兴。”   “你指的,可是那五把妖刀?”   “以及宗主所持有的“食尘弓”与“玄母箭”。”鬼先生道:   “五帝窟这两样镇门之宝,亦出自昔日天元道宗。宗主是眼下唯一一位已具资格的七玄首脑。届时在下将在信中所载的秘密地点恭迎大驾,齐为七玄界的复兴大业贡献一份心力。”   漱玉节思索片刻,摇头道:“我对七玄的复兴大业不感兴趣。”   “那,”鬼先生忽然一笑。“宗主对“九霄辟神丹”以及消除雷劲之法,不知感不感兴趣?”   胡彦之惊醒过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盖叶影随风娑婆,然后才是叶隙间的满天繁星。   正扶着树干想坐起身,陡地胁下一痛,才想起自己身负重伤;轻抚腰腹,发现伤口不但包扎妥适,层层白布间还透出一股清凉的药气香,敷裹的恐怕是极为上等的金创药。   他披衣而起,却不见小耿及阿傻的踪影,不远处策影正跪地吐息,看来颇为虚弱疲劳,见他起身却昂首低咆一声,也挣扎着要起来。胡彦之示意它继续休息,举目四顾,赫然见到立于对面另一株大树下的“鬼先生”。   “啧。”他撇了撇嘴,仿佛很倒霉似的:“居然是你救了我。”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节外生枝,你总当是耳边风。”鬼先生双手抱胸,轻哼了一声。“这回如果不是我提早赶回来,你只怕已成了一头箭猪,外带一匹罕世的宝马陪葬。弄到这般田地,你觉得很有趣么?”   “我帮你一回,你帮我一回。童叟无欺,爽快公平。”老胡深吸了口气,试着活动肩背,却疼得龇牙咧嘴。“我那两个兄弟呢?交出来。”   “我来的时候只瞧见一个。双手缠着布条,相貌清秀的那个。”   “人?”   “交给五帝窟了。”鬼先生冷笑:   “我总得拿点儿什么,同人家交换你的小命不是?”   胡彦之啧的一声,面无表情,扶着树干摇摇晃晃起身;“啪!啪!”弹了两记响指,策影也挣扎着跪立起来,摇鬃低咆一阵,慢慢地踱到了老胡身边。   “组织的计划,劝你最好不要插手。”   “我救哪个会碍到“组织的计划”?”他刻意强调咬字。   鬼先生沉默良久。“与耿照相干,另一名少年便不相干。”   胡彦之咬牙狠笑:“那我救阿傻,便不干“组织”屁事!”   “接下来我还有得忙,没工夫跟在后头替你收烂摊子。你自己留神,别把命弄丢了。组织的事与你无涉,不许再接近骷髅岩,一切待我命令行事,听到没有?”兴许早已习惯胡彦之的桀骜不驯,鬼先生也没想听他好声好气地应答,交代完毕,便即转身。   “你们“组织”的消息灵通得野狗也似,你早就知道人在哪里了,对吧?”身后胡彦之突然开口,齿间仿佛咬碎怒雷,隐震伏野。“那人,我见过了。你明知我从流影城来,怎不问一问?”   “鬼先生”闻言停步,却未回头,语气里似有一丝不耐。   “我不想同你瞎缠夹。这个当口,别拿小事烦我。”   “对我,可不是小事。”胡彦之牵着策影追上了鬼先生,又缓缓自他身畔走过;交错之间,冷不防地举臂一挥,从后方打掉了他脸上的糊纸面具。“你忒爱戴面具见人,别戴这种货郎叫卖的便宜货。我把你的宝贝藏回了老地方,这辈子就算你跪着求我,我都不会再戴一戴,你自己好生戴去!”   老胡霍然回头,明明目光森冷,却仿佛强抑着满腔怒腾。   那是种备受伤害的意冷与心灰。   “……听到了没,“深溪虎”?”   封底兵设:離垢刀   【第六卷完】   第七卷 碧火神功   内容简介:   白衣纱笠,不露一丝裸亵,静静坐在古庙篝火畔,其风姿便足以传世……但明栈雪的人生至此,她并不觉得拥有绝世的美貌是种幸福。   她要的,是绝世武功!“你认为我是女魔头,杀人如麻,我行我素,这一点我不想否认。我费尽心血练成绝学,所求不过“我行我素”四字,没什么不敢说的!”但耿照却觉得她十分可怜--   这一切她到现在都还不知道。除了阿傻死去的大哥之外,那一段过往的所有关系人里,只有她一人被遗留在过去……   第三十一折 天罗宝典,五艳妍心   耿照在黑夜中狂奔。   他绝不能落入岳宸风之手,否则将置流影城于险地;又不能逃逸无踪,让岳宸风绝了贪念,掉头去追老胡和阿傻。现而今,漆黑的夜幕是耿照唯一的掩护,他发狂似的向前奔跑、毫不择路,一边跑一边弄断树丛矮枝,甚至直接冲进低矮刺人的灌木丛里,沿路留下明显的痕迹,将岳宸风引向荒僻野地。   等耿照意识到时,才发现自己正跑向一团火光。   (不好!)   有篝火的地方就有人,是人就可能被自己连累。   黑夜之中,跳跃的焰光了映出门楣高槛的虚影,依稀可见建筑之外倾圮的山门华表,似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宫观庙宇。耿照既发现此处,岳宸风必也不会错过;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警告篝火的主人,要在岳宸风赶到之前尽快离开。   一入山门,一股鲜浓肉香扑鼻而来。篝火之前,一抹修长窈窕的雪白衣影正转动着火上的串枝泥包,纤纤玉指嫩如茭尖,被焰火映得剔透晶莹,微带透明。   (是……是一名女子!)   他纵身跃入,本欲发话,忽地一怔,竟尔忘言。   破庙中的女郎身若斜柳,旅装的双层缠腰裹得严实,却丝毫不觉雪绫斜纹绸的质地厚重,可见腰身之细。她戴着一顶覆纱帷笠,长长的雪色纱帷垂至腰背,遮去头颈面孔,纱中隐约透出一抹白皙肌色,说是瑞雪,其实更似羊脂白玉,丝毫不逊于纺雪轻纱。   他平生所识女子,染红霞的相貌、胴体都是极美的,然而英姿勃发,犹在美貌之上;时霁儿娇俏可喜、黄缨精灵古怪,堪称春兰秋菊,各擅胜场。然而真要说是“绝色”,唯横疏影一人。   横疏影姿容绝世,倾城倾国,成熟的娇躯腻润丰盈,床笫间曲意承欢,更是世上罕有的尤物。白衣女郎不露容颜,便这么简简单单往火旁一坐,风姿却足令人动魄惊心;而静中有动、修长健美之处,又与横疏影不同,俱都有慑人心魂的大能。   耿照呆呆望着,不觉想起了流影城中的心爱姊姊,心底一揪,益感歉疚:“黑夜荒野,我却要把一名柔弱女子赶出庙门火畔,让她挨饿受冻。”狠下心肠,拱手朗声道:   “得罪!请姑娘立刻收拾行囊离开,如若不从,恐有性命之忧!”   女郎纱笠微动,“噗哧”一声,似是抿嘴而笑,玉一般的纤纤素手拾起一根三尺来长的枯枝,却非是用以自卫,反倒随意拨动火堆,意态闲适,肢体动作竟是说不出的端丽好看。   “以一名拦路匪而言,你也算礼数周全啦。”   银铃似的嗓音温柔动听,带有一抹大家闺秀的书卷气,仿佛正与自家幼弟闲聊,友善而不轻佻。“宫观无灵,多庇客途行旅,非是谁人独有。如若不弃,也请坐下来烤烤火罢。”一指火上泥包,慢条斯理道:“这半只野兔,我一人原也吃不完,愿与君子分食。”   耿照暗暗纳罕:“好个沉着女子!”但岳宸风转眼即至,唯恐女郎受害,急道:“姑娘!有一名武功高强的恶徒正追赶我,我一时大意,竟循火光而来,为免遭受牵连,请姑娘即刻离开!冒昧之处尚祈见谅。”   女郎轻轻打火,低头略一思索,笑道:“我明白啦。你怕我泄漏你的行藏,是也不是?你放心罢,道中相逢,便是有缘,我不会出卖你的。”   耿照急得双手乱摇:“姑娘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既是如此,待匪徒追来,我便指点方向,让他好生追去。如何?”   女郎单手支颐,薄如蝉翼的雪纱袖管滑落肘间,露出半截鹤颈般的修长藕臂,肌滑犹如敷粉,曲线似水圆润,当真是秾纤合度,难再增减一分。   这动作原无一丝挑逗,耿照却心头一跳,竟有些脸烘耳热,赶紧驱散绮念,摇头道:“姑娘说笑了。那人多疑且贪,若见此间有火,必定前来搜捕,姑娘据实以告也好、为我隐瞒也罢,那人必定不信。我一开始便错啦,原不该往篝火的方向来,如今请姑娘离开,也只是亡羊补牢而已。”   “原来如此。”女郎点了点头。“我若一走了之,难道便能逃过?那名歹徒若寻不到你,必定于左近仔细搜查。这夜黑风高的,我一名女子举火独行,早晚还是要被他发现。”   耿照摇头道:“姑娘循大路西行,我在这儿等,待那人接近此地再往东边逃,如此便不会连累姑娘。”   女郎粉颈一缩,举起手背掩口,火光下只见她幼嫩的掌心红通通的,说不出的好看。耿照面红耳赤,赶紧别过头去,忽想起情况紧急:“奇怪!我到底是怎么了?都到了这当口,还有心思理她美不美?”正要催促,忽听女郎温婉笑道:   “暗夜遁逃,你一定是身带宝物,这才引人觊觎。我猜对了么?”   耿照下意识地一摸木匣,女郎噗哧一声,捏着粉嫩的掌心捂嘴轻笑:“你呀,真是个老实头!你背上的物事,借我瞧瞧可好?”耿照警觉心起,正要退出门去,蓦地一股热辣辣的劲风由下而上,直扑面门!   他反应快极,下腰、撑地、转身一气呵成,堪堪避过火尖炙眼之厄,料想以琴匣之坚、赤眼之锐,能当天下间所有兵器掌风一击,再不回顾,转身跨步,飞也似的朝观门掠去!   女郎赞道:“好俊身手!”也不见她如何运使,手中枯枝一分为三,灰黑枝头冒着大蓬的烟条火星,冷不防地击中耿照的双腿膝弯,以及左肘后方的软麻筋处。   膝弯是人身最柔软的地方之一,被烧得霜灰的火枝击中,不啻是烙铁加身,耿照闷声倒地,剧痛中兀自护着头脸往门坎滚去。女郎也不追击,斜柳般俏立火畔,枯枝探入篝火堆中一拨,无数烧红的柴炭卷着炽亮火星铺天盖落,炙得耿照弹跳翻滚,惨叫不绝,始终构不着门坎起身。   她细白的左掌迎风一招,耿照忽觉左脚受制,整个人被迤逦着拖过一地炭碎,衣裤被炙出一个个乌黑破孔,肌肤焦灼迸血。   女郎双手飞快缠卷,将他拖到了篝火边,总算耿照神智未失:“我脚上……有一条看不见的绳索!”忍痛翻身,双手往左踝一阵摸索,果然摸到一条软滑凉腻的透明丝线。   那线极细极韧,扯之不断,耿照右脚高高抬起,使劲往地上一踏,“喀啦!”一声砖碎地陷,稳住身形,左踝上的拖曳之力反将他一把拉起。耿照右膝跪地、左脚压平,双手绞住那看不见的透明丝线一扯,女郎一声轻呼,反被拉了过来!   雪白俪影纵体入怀,笼着蝉翼轻纱的两条藕臂仍不住缠卷,耿照还来不及反应,双腕已遭束缚,越被拉着过头顶扯至颈后,连两踝也被缠得向后屈起。   女郎随手一束,顿时将他绞如一张满开之弓,耿照的脊椎几欲断折,咬牙惨哼,“碰!”一声侧倒在地,扬起无数积尘草屑。   白衣女郎俏立轻笑,仍是一般的端雅出尘,虽不见面目,风采却极动人。   “你的绘影图形于一日之内,传遍赤炼堂各处水陆码头,那图像栩栩如生,见人即悟,堪称是现今最脍炙人口的江湖耳语。在三江五岛十八水道行走之人,没有不知道的。”她拢裙侧身,娉娉婷婷地蹲了下来,单手支着下颔,似是饶富兴致:   “耿照啊耿照,你都自顾不暇啦,还有心神照管一名野地里的陌生女子?”   耿照懊悔不已,强忍着筋骨剧痛,咬牙道:“你……你是岳宸风的爪牙?”   白衣女郎闻言一凛,心念电转之间,已然听出关窍:“追你的是岳宸风?”   “八荒刀铭”的威名震动东海,无论黑白两道,谁也不愿无端招惹。耿照只道她是怕了岳宸风,暗忖:“难道她不是岳宸风派出的杀手?”奋力挣扎道:“岳宸风稍后即至!以他的脾性,姑娘纵将我交出,他也必杀姑娘灭口。你……你快放开我,我来引开岳宸风!你我既无仇怨,何须如此?”   女郎恍若不闻,似是陷入沉思;片刻才回过神来,细声轻笑:“别人怕他,我可不怕。我正要找他呢。”随手点了耿照的穴道,双掌翻飞如粉蝶,收起一团约如鸡蛋大小、滑滑亮亮的半透明丝索。   耿照虽动弹不得,总算紧缚尽除,筋骨不再受折磨,疼痛略减。   就着火光望去,丝团在女郎的掌心里隐约成形。她随手揉捏,原本鸡蛋大小的银丝轮廓转眼成了鹧鸪蛋、鸽子蛋,最后只比黄豆稍大些。女郎信手往怀襟一掖,丝团便消失不见。   她又像变戏法儿似的亮出一柄霜刃小匕,大小恰可藏入红嫩白皙的掌间,嚓嚓两声,割断耿照肩胸上的皮带,将琴匣拉了出来横放膝上,赫见两处匣扣均各有一枚黑黝黝的铁锁。   女郎挥匕削落,“铿!”一声激越清响,小小的锁头丝纹不动。   “这是……玄铁锁!”   她识得厉害,不再白费力气,略一思索,又将琴匣调了头,这次砍的却是另一侧的两枚暗金铰炼。谁知铿铿几下,铰炼依旧是完好如初,刀过无痕,连金面儿都没削落一丝半点。   女郎收起小匕,抚着琴匣陷入沉思,片刻才抬起头来。   “我就直说了罢。要说是刀皇传人,你的武功委实不到;依岳宸风的性子,决计不做无利可图的买卖;能用上乌金铰炼玄铁锁的百年铁檀匣,所贮岂能是俗物?”看着雪白的帷纱轻轻晃动,耿照几乎能想象她嫣然一笑的模样。   “你我虽无仇怨,但这三个问题实在太过有趣,得到答案之前,也只好先委屈你啦。况且……我想找的那个人,还须着落在你身上。”   耿照闻言不禁一凛。   “谁?”   女郎似是一笑,也不接口,玉颈低斜,帷笠上的轻纱微微晃动,作侧耳倾听状,曲线曼妙的身子明明未动,却陡地绷紧起来,仿佛绵柔已极的细雪一凝,转眼顿成坚冰。   耿照忽觉风声有异,门外夜色处,似有魈影魅翳自远方来,那感觉难以形容,却又清晰灵动,才明白自己的耳目知觉,竟比重纱之中的女郎还慢了一步。   女郎信手点了他的哑穴,轻提他的衣领,小心翼翼将耿照藏入坛上半圮的塑像后头。   那尊泥塑的大明神菩萨高约五尺,彩绘斑剥,露出土色,身下的蟠龙座子也有五六尺见方,龙身盘绕、探爪捧珠,似比其上的神佛还要惹眼,堪称夺主喧宾,正是东海境内最最常见的庙供形制。   岁月无心,凋朽处一应公平。那龙身比神像更加宽阔,也更坏得七零八落,龙头折圮在神坛上,摔得四分五裂,恰恰将耿照的脑袋遮得严实;衬与四下的积尘蛛网,掩蔽浑若天成。   耿照横躺在神龛之中,隔着横七竖八的龛板缝隙勉力转动眼珠,却见坛下篝火跳动,雪白的窈窕衣影来回走动,举手投足宛若谪仙,总不似人间所有。   女郎浑身裹得密不透风,起身后纱帷垂落,掩至腰臀,比起酥胸半露的媚人少妇符赤锦,简直就像出家守戒的尼姑,按说他应是心潮宁定,难起波澜。谁知他看得血脉贲张,竟是难以自拔。   且不说薄纱袖管里两条若隐若现的匀直藕臂,女郎的背影娉婷挺拔,依稀见得帷纱里腰细颈直、下颔尖尖,曳地的白裙益发衬得双腿修长,臀似牝蜂;行走时足尖交错,摇曳生姿,既似白鹤盈秀,又有母豹的优雅敏捷,衣裳在她身上非是遮羞,而是野性的延伸与展现。毋须显山露水,仅仅冰山一隅,已教人万般期待。   她若是烟视媚行,故作娇痴,断不致如此迷人。   难就难在女郎始终温婉娴静,言语间教养十足,便到了这个时候,依旧不露一丝匪气,仿佛天生如此。“贞淑”与“危险”两种完全相背的属性,似乎在她身上取得了完美而巧妙的平衡。   偏偏她出手又极毒辣,两人既无瓜葛,照面不过须臾,已整治得耿照筋骨伤折、肌肤焦灼,为害恐怕还在岳宸风之上。耿照既懊悔又愤怒,然而目光稍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便再也移不开来,仿佛陷入漩涡激流,竟难以自拔。   他望着她的背影怔怔出神,忽见地上没了琴匣踪影,才陡然醒觉:“事已至此,我还在犯浑!”忙集中精神,想象血液在体内四窜奔流,百骸肌肉汲饱了鲜血,慢慢鼓胀开来,似将脱出脉穴筋络的框架……   神坛之下火尖一摇,一条魁伟的衣影负手而入,厚底长靿的乌皮六合靴一跨过高槛,满地的草屑尘沙无风自动,来人正是循迹而来的岳宸风。   白衣女郎并膝倚坐,衣袂、帷纱为之一扬,随着窜动的火光焰影,被激得猎猎有声。岳宸风浓眉一轩,虎目中迸出精光,虽挟着进门的气势锋锐迫人,耿照却清楚见他面上掠过一抹异色,仿佛无比震惊。   “是……是你!”   女郎波纹不惊,信手拨火,透出帷纱的银铃语声仍是一般的温柔动听。   “许久不见啦,倒像见了鬼似的。若非我戴着纱子,岂非吓傻了你?”似觉这话说得有趣,“噗哧”一声,又举起色如奶蜜的白皙手背掩口,虚握的掌心红如鲜剥石榴,被火光映得一片剔莹。   但岳宸风却笑不出来,铁青着一张棱角分明的粗犷俊脸,抱臂凝立,再也不肯稍近些个,仿佛篝火畔坐的不是一抹千娇百媚、风姿绝世的雪纱俪影,而是一头白毛利爪、血口尖牙的狰狞妖蛛。   耿照心想:“她……到底是谁?怎地岳宸风那厮如此忌惮?”   他于武功一道所知有限,白衣女郎虽轻而易举便打倒了他,但自耿照涉足江湖以来,被“轻而易举打倒”的次数也不算少了,实在分不出是女郎的武功高些,还是岳宸风的本事更强。单以眼前所见,似乎女郎那“别人怕他,我可不怕”的笑语,非是空穴来风。   “我还未寻你,你倒先找上门来了。”岳宸风寒着脸,抱臂沉声道:   “说罢!你今日专程拦路,到底有什么目的?”   女郎迸出一串银铃般的轻笑,摇头叹息道:“你能有今天的光景,怎么说也得感谢我呀。看在我俩过往的情份上,难道我便不能找你叙叙旧么?”岳宸风锐目环视四周,陡地放落双臂、“唰!”一振披风,冷哼道:“把那耿姓少年交出来,你我还讲得上“情份”二字。”   女郎悠然自若,曼声道:“荒林僻野之间,你怎地便咬定了是我?”   岳宸风冷笑道:“奇货由人,过目不取,这可不是你一贯的作风。”   “你问我要人,我还正想问你要人呢。”她轻轻一笑,语声依旧无比动听,口气却隐有一股山雨欲来的沉潜按耐。“当年分道扬镳时,你说岳宸风、岳宸海兄弟双双死于沉沙谷折戟台,是你亲手所杀,岳王祠一脉自此断绝,再无威胁。   “我这趟重回东海,却听说岳家遗孤上流影城向独孤天威城申冤,某人在不觉云上楼被一柄天裂刀杀得汗流浃背,丑态毕露。现今江湖人都说,你这“八荒刀铭”是杀人越货而来,那横里杀出的厨房小厮才是正宗的岳家孤苗,眼看要代表流影城在今年的锋会之上,向你岳老师讨个公道。”   她毫不掩饰话中的轻蔑与讥诮,岳宸风面色铁青,不发一语,忽然想起了什么,嘴角抽动,冷笑道:“都说“一夜夫妻百世恩”,听说姘头未死,急着赶去重温旧梦么?想当年,我也弄得你欲死欲仙,怎不见你这般垂念?”   神坛后的耿照浑身一震,蓦然省觉。   “原来,她便是阿傻那个狠心的大嫂!听起来,她与岳宸风那厮似非一路人……怪了!当年她二人连手谋夺岳王祠的基业,因何分道扬镳,直到眼下才又相见?”   岳宸风的言语猥琐无礼,白衣女郎也不生气,噗哧一声,以手背掩口,低头似是凝视火光,片刻才道:“谁更精强悍猛,便教女子多挂念些。忒简单的道理,岳老师听着不羞,我都替你可怜。”   岳宸风虎目一眦,踏步生风:“明栈雪!你--”   那白衣女郎明栈雪曼抬粉颈,轻笑道:“是你自己要提的,可不是我爱说。”   总算岳宸风理智未失,一步既出,忽见明栈雪抬头,过往的记忆掠过心版,铁塔般的昂藏之躯顿时停住,右手本能一握,才省起未带杀奴同行,手边自无赤乌角刀。   明栈雪温婉一笑,语声细柔:“这几年你名头好大,我走遍天下五道,到处都听人讲起“八荒刀铭”,说五峰三才俱已凋零,当今天下高手若要重新定榜,其上必有姓岳的一席。你事业做大啦,心思却不如以往周密,你一身艺业系于刀上,随身岂能没有赤乌角?”   岳宸风面色铁青,嘴角微微抽搐,沉声道:“没有赤乌角刀,我一样能杀人。明栈雪,你若爽快将那耿姓少年交出,我俩交情仍在。我时时念着你当年在石城道上救我一命,以及后来的种种提携之情;若非是你,绝无今日的岳宸风。”   这话即使在耿照听来,也明显放软了身段,意在求全,明栈雪如何听不出来?   她纱笠微动,“啊”的一声,温柔动听的语声里透出一丝恍然:“我明白啦。你做这事,原是见不得光,不能教人看见、不能教人听见,只能偷偷摸摸的来。迟了,不知后头会有什么人追上,不能预料有什么人会被卷入。所以你刀也没带,孤身一人便追出来,偏生遇上了我,也只能干着急。”   岳宸风被说破心事,进退维谷,气得切齿横眉:“你……到底交是不交?”   “不交。”明栈雪柔声道:“我还要靠他,去找我的海儿呢!还是岳老师处有得交换?你藏了他这么多年,那部《虎禅杀绝》的真本也该到手了,你去把海儿带来给我,我还你个活蹦乱跳的耿照,不缺一边一角。”   岳宸风虎目迸光,铁拳一抡,足有三寸厚的半毁朱漆山门顿缺一角,咬牙低咆:“他不在我手上!”   “我可以等。”   纱笠低斜,明栈雪端坐如仪,苗条结实、曲线玲珑的背影姣美难言,尽管不露一丝裸亵,周身却散发着无与伦比的肉体魅力。“你把他藏起来的那一天就该知道,终有一日,须得给我个交代。”   岳宸风双手抱胸,怒极反笑:“交代?那你又如何给我一个交代?你趁我不备,悄悄将《火碧丹绝》传给了那个毛头小子,想当作双修鼎炉,取我而代之,难道也是好意?《火碧丹绝》是我拼了性命盗出来的,是你我一身超卓内力的根本,你竟……如此轻易传给了他!”   耿照闻言一怔,心想:“看来阿傻身上的神奇内功,便是他口中那捞什子的《火碧丹绝》。”又听得“双修”、“鼎炉”等字眼,略一思索,登时省悟:   “原来阿傻的大嫂引诱他,非为什么男女情欲,而是为了修练内功。岳宸风适才说“取我而代之”,难道他一身武艺,也是与明栈雪双修而来?是了,难怪他对明栈雪如此惧怕,还说:“若非是你,绝无今日的岳宸风。””   只听明栈雪轻轻一哼,声音仍是那般温婉动听,却透着一丝冷蔑。   “岳宸风,你我初遇之时,你不过一介牛衣束发,饥冷于道,我为你解通丹绝秘本,更牺牲我自己的清白修为,助你练成此功;说要汲你内丹增益功力,不过是借金还贷,原也天公地道。我没向你追讨功力,你却将我苦心培养的一只元阳鼎炉给藏了起来,还敢要我交代?”   岳宸风阴沉地俯睨着她,火光在面上一阵跳动,宛若峭崖投影。   良久,他阴恻恻一笑,缓道:“你这又是何必?就算还了给你,也不能用啦。他敢睡我岳宸风的女人,我本想一刀骟了,只因杀绝秘本尚未到手,万不能弄死了他,便以烙铁毁了他双手。你真该看看他皮焦肉烂、嘶声惨叫的模样……”   明栈雪浑身一阵,猛然抬头,怒叱道:“你敢!”   耿照只觉眼前白影一晃,她俏生生的倩影依稀还坐在火畔,身子已闪至岳宸风背后!   岳宸风手足不动,明栈雪的残影一欺近他背门,铁塔般的魁伟身形竟凭空绕了个圈,反到明栈雪身后,呼的一掌,劈向她千娇百媚的脑袋!   耿照只觉一颗心直欲蹦出喉头,才生出喊叫之念,却见那抹窈窕衣影应手摇散,纱笠却从岳宸风背后晃了出来;岳宸风身子一动,披风摇散残影,下一瞬又出现在难以想象的方位--   两人就这么影迭影、身化身,动静无风;几霎眼间,已从神坛前、门坎儿边转了一圈回来,掌腿无形趋避如魅,徒留满室翻滚的黑白残影。再静止时两人又停在篝火畔,岳宸风圈转双掌正欲发出,明栈雪的匕尖抵正他心口,皓腕一抖破衣刺入,双方高下立判。   岳宸风一败涂地,面如死灰,嘴唇歙动几下,低声道:“我原以为经过了这么些年,已足与天下英雄一较短长,没想到……”双肩垂落,不再言语。   明栈雪轻轻一笑。“你虽练成了“蹑影形绝”,无奈我《天罗经》已大成。“虎箓七神绝”纵使神异,岂能与“七玄界第一武典”并论!”   眼见七神绝中的绝顶轻功讨不到便宜,岳宸风垂头丧气,却仍不肯信,颤声道:“你……你竟练成了《天罗经》里的武功?”   明栈雪笑语温婉,却难掩得意:“我当年发下重誓,未练成天罗宝典,此生不再踏入东海一步!多亏了碧火神功的无匹内劲,终使我跨越藩篱,练成了宝典内的诸般绝学,才得重返东海;归根究柢,还得感谢你。”   “……原来如此。你没搁下碧火功就好……”岳宸风低声喃喃,蓦地抬头狞笑:   “老子这些年来,还等着收你的元阴内丹!”   明栈雪察觉有异,心念未动,匕首直搠入他的心口!谁知“笃”的一记闷响,刃尖如中败革,居然难进分许。她猛地一刺,匕身两端受力,弯如弓弧,终于铿的一声断成了两截。   明栈雪不禁变色,失声道:“金甲禁绝!”欲再使《天罗经》所载的轻功“悬网游墙”脱身,岂料娇躯一晃间,岳宸风却如照影随形,更欺近几分:“走哪里去!”一掌轰得她倒飞出去,重重摔落在神坛前的干草堆里。   她背脊一触地面,旋即撑地跃起,姿态曼妙如舞,显然岳宸风那开碑裂石的一掌打在这娇滴滴的妙龄女郎身上,非但未能取命,明栈雪还留有余力。   耿照素知“八荒刀铭”能为,不由得咋舌:“连老胡硬接他一掌也不免要见红,这女子好生厉害!”   岳宸风双臂一振,仰天长啸,震得梁间簌簌落尘,胸前的破口露出肌肤,竟连一丝血痕也无,生满黑茸的虬劲胸肌掠过一抹金红暗芒,稍纵即逝。他活动活动头颈,面上狞笑益盛,大踏步走了过来。   耿照虽对明栈雪无甚好感,也不禁替她着急,只见明栈雪并未起身,径自盘腿端坐,似在运功调息。   他忍不住心中失望:“她到底也不是岳宸风的对手。”见岳宸风一扫颓势,风风火火来到女郎身前,巨掌一挥,明栈雪头上的纱笠“呼!”临空飞起,散开一头乌亮的如瀑长发。   明栈雪一动也不动,岳宸风却蹲下身来,伸手捏着她尖细的下颔,端详片刻,瞇起虎目赞叹道:“多年不见,你还是这般动人。我以为这些年已渐渐不再挂念,今日一见,始知大错特错。世间美人再多,却无一名尤物如你。”   他抬起她的下巴,指尖品着滑如浸乳丝缎般的美妙手感,喃喃道:“很久,没有人敢对我这么不礼貌了。胆敢如此的蠢人,我会锯断他们每寸肢体,挖出双眼、割断舌头,再用烧红了的小铁箸,一点、一点耷黏着挟下他们全身的皮肉……奇怪的是:我一见了你的容貌,却都暂时忘了这些念头。”   明栈雪闭目仰头,强自运功压下脉中雷劲,忽然开口。   “你……你若想以酷刑折磨于我,我便咬舌自尽,让你什么也得不到,到头来一场白忙。”   岳宸风料不到她身中紫度神掌的雷劲,竟然还能开口说话,闻声身形如影一晃,无声无息退至门边;落足之际,原本所在处似还留有残像,一丈的距离间乌影层迭,若有数名振衣舞袖的岳宸风。   明栈雪堪堪镇住体内隐患,浓发一摇,支起半截柳腰,掩口迸出一串银铃轻笑。   岳宸风面色铁青,这次却非是故意示弱,虎目中杀机隐现。   明栈雪笑得花枝乱颤,半晌才幽幽一叹,曼声道:“我认栽啦,岳宸风。多年不见,没想到你的武功进步如斯,好厉害的虎箓七神绝!”   岳宸风容色稍霁,“哼”的一声,狞笑道:“中了紫度雷绝、还能开口说话的,你明姑娘也是我平生仅见的第一人。待你眉间的紫气布满印堂,雷劲便在体内结成了丹,如无我的“九霄辟神丹”化解,你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届时你若还笑得出,岳某人才真是佩服。”   明栈雪封了身上几处穴道,知他所言无虚,胸中却仍有一丝不平,忍得片刻,终究还是问了出口。“碧火神功虽是内家绝学,却不能无端飞进,你的内功进境如斯,定是另有奇遇。我说的是也不是?”   岳宸风微微一怔,不觉失笑。   “都到了这时候,你还争什么?”   “你既未否认,那便是啦。”明栈雪淡然一笑。“我说呢,你怎能在短短数年之内一口气贯通七绝,原来又是天上掉下来的遇合。你这人要说有甚长处,便是运气之好,令人瞠目结舌。”   岳宸风面色一沉,正要反口,蓦地微凛:“小贱人虽要强好胜,决计不会在紧要关头一味缠夹……莫非,她在等什么人出手?”长笑道:“你若巴望着谁人来救,算盘可就打错了。”   明栈雪端坐不动,轻笑道:“是么?”   哗啦一声瓦破檐穿,一条乌影跃入庙中,凌空挥掌拍落。   岳宸风转身相接,双掌对击,来人内力不及,顺势后跃,手中乌枵木拐一点,稳稳踏上中庭残破的青石砖地。   岳宸风收劲吐息,忽觉一阵天旋地转,接招的右掌心麻痒难当,血脉所经,整条手臂都刺热起来,不由心惊:“好厉害的毒掌!”见来人拄杖而来,不愿贸然硬拼,忙施展形绝“藏形蹑影”退至火畔,丹绝“碧火神功”的雄浑内劲于体内运行一周,将毒素悉数化去,点滴不留。   便只片刻工夫,来人从容跨过高槛,却是一名瘦小佝偻的黑衣老妪。   她双目明亮,步伐虽慢,落脚却极是利落稳健,风帽中漏出几绺斑驳灰发,干瘪的小脸上蛛纹密吐,相貌并不特别丑陋,只是老迈已极,说有百岁也不难取信于人。   檐外,无数条曼妙身影“唰唰”滑落,足不点地,就这么吊在半空中随风轻荡。   仔细一瞧,这一干女子虽然黑巾覆面,但个个身段窈窕,乌丝般滑亮的紧身夜行衣上飘着五彩斑斓的鲜艳饰带,显是正当妙龄;藕臂间掠过一抹丝滑银光,却是攀着极细的绳索缒下屋檐,在夜空里看来宛若悬蛛,艳丽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以岳宸风的内力修为,若有人一近破庙数十丈方圆,断不能逃过他的耳目,这帮妙龄女子却又是如何掩至?岳宸风心念一动,忽想起七玄中人传有一种无色无味的奇毒,随风入夜,恍如细雨浸润,能麻人舌嗅闻听,令中毒者五感渐钝而不自知。打量黑衣老妪几眼,顿时了然于心,冷道:   “据我所知,越城浦左近非是“天罗香”的地盘。蚳夫人深宵驾临,不知有何见教?”   被称为“蚳夫人”的老妪凤目一翻,拄着乌枵杖望了他几眼,低声道:“尊驾好眼力,竟认得老身。”   岳宸风从容笑道:“天罗香的势力,在七玄界中足以位列前三甲,谁不知“代天刑典”蚳狩云蚳夫人的大名?贵门三代宗主都受过夫人的教导,放眼当今七玄界中,数不出一个比蚳夫人更德高望重的长老。”   蚳夫人拄杖一笑,闭目低道:“年轻人,你的嘴很甜哪。”从缠腰的内袋里取出一枚龙眼核大小的黑丸,低声道:“这是本门“五艳妍心散”的解药。你含入口里,从这扇大门直直走将出去,别要回头,一个时辰后毒素自解。”   岳宸风听她有意圆场,只道是对掌之后心知不敌,萌生畏惧,笑道:“恐难如夫人之意!人我要,解药我也要。凭夫人的武功,只怕拦不住我。”   蚳夫人淡淡一笑,拄杖低道:“既然打不过,那便不要打。”竟背转身去,慢吞吞地踱出了庙门。却听明栈雪叫道:“小心,别让她封住此地!”   神坛里外的耿照、岳宸风闻言,俱都一愣。   耿照心想:“这蚳夫人不是来救她的么?她怎又出言提点岳宸风?”   岳宸风却不由一凛:“难道是……糟糕!”施展形绝掠至门边,忽见一张大网从天而降,交错纵横的雪练将整个山门封起来,细密的网罟大如铜钱,仅容一指穿过。   岳宸风提掌劈落,只觉银丝既绵又韧,触手沾黏,他这掌运上了七成功力,竟然击之不穿。他双掌交迭,轰然击出,连胡彦之、薛百螣这等高手都抵受不住的紫度神掌,偏偏对银丝蛛网一点用也没有。   手掌击上丝网,不过将它撑挤出单臂五指的形状,无论延展得再深,终究无法穿破,内力反而加速逸去,几乎不受控制。岳宸风在山门前略一耽搁,两壁破窗外也都覆上了丝网;抬头上望,屋顶的破网孔洞外银光灿灿,一绺一绺的丝束交错纵横,竟无一丝空隙。   岳宸风猛然回头,怒不可抑:“这便是天罗丝?”却是对明栈雪问。   她淡淡一笑,柔声道:“是呀,我当初只带了一卷随身,你也见识过的。总坛可多着啦,要捆住一间屋子,原也能够。”耿照想起她随手一挥,便将自己一路推过火堆,系绳却肉眼难见,暗忖道:“原来那便是天罗丝。”   岳宸风面色一沉,伸手道:“拿来!”   “拿什么呀?”明栈雪嘻嘻笑着,口吻一派天真烂漫。   “五艳妍心散的解药,还有那柄匕首。”岳宸风冷笑:“天罗丝水火不侵,凡铁难断。我见你用过一柄匕首裁丝,东西呢?”   明栈雪耸了耸肩,背影依旧优雅好看,动作中却有一丝少女般的淘气俏皮。   “五艳研心散是以五种毒物混合配置的毒药,选用哪五种毒物、配比如何,天罗香中人人不同,别说我无解药在身,便有丹药,也解不了姥姥的方子。”她说着似觉有趣,掩口“噗哧”一声,怡然道:   “至于那柄裁丝匕,方才已被你的“金甲禁绝”所断,岳老师紫度神掌一挥,连破片都不知飞到了哪里,小女子爱莫能助。那天罗丝质地奇异,便有神兵利器也不易割断,刃尖须浸泡特制的药水,反复锻打,经三年而成。秘方在《天罗经》里有详细记载,你要不要看?”   岳宸风怒极反笑:“人是你引来的,能眼睁睁看你毒发身亡?明栈雪啊明栈雪,你真当我是三岁孩儿?”怒目一睨,瞳中溢满赤红血丝,犹如猛虎伏岩,状欲噬人。   明栈雪忍不住笑了起来。   “谁说她们是来救我的?”   她越笑越是酣畅,直笑得前仰后俯,无视于岳宸风的杀人目光,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轻抚酥胸:“我自回东海,已挑掉了天罗香五处据点。有名有姓的共杀死织罗使五人、迎香使七人,没名没姓的弟子更是不计其数,逼得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蚳姥姥非亲自出马不可。我若不死在此间,姥姥只怕难与我师姊交代。”   她末尾几句提高了声调,随风远远送出,庙外听得一清二楚。   山门之上,雪白丝网映出一抹佝偻身形,蚳夫人低声道:“叛徒!早知今日,当年我便该再加把劲儿,力劝掌门斩草除根、赶尽杀绝,也不致枉死了那些个忠心耿耿的徒众。这五艳研心散若能要了你的命,还算是你的造化,落在老身手里,定要将你剥皮拆骨,割成一条条的,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岳宸风的目光来回巡梭,面上余映艳红、跳动不休,心中却是惊移不定。   “难道……贱人转了性,这回说的竟是实话?还是她与蚳夫人串通一气,编派了这一大套,来诓骗于我?”不动声色地走近几步,低声问:   “人呢?”   明栈雪知他问的是耿照,轻轻一笑,悄声道:“给我一刀杀了,尸身投入井里,你信是不信?”岳宸风不置可否,又问:“东西?”明栈雪明白其意,下巴微抬,一双妙目投向他身后梁间。   岳宸风余光瞥去,果然见贮装赤眼刀的那只乌檀琴匣横放在梁上,背匣的革带与琴匣一角染有墨一般的深浓赤赭,一看便知是半涸之血;其量之多,还沿着壁角缓缓淌落一抹乌红,只是没于隳墙败土之间,也不怎么惹眼。   “她不知耿照紧要,没准真是一刀杀了,取其财货珍宝。”   岳宸风并未全信,只是盱衡情势,先求五艳研心散的解药,生离此地,以脚尖在地上写了个“逃”字,又望了梁上一眼。明栈雪却轻轻一抿,探出莲瓣儿似的小巧白绣鞋,将那“逃”字抹去,写了个“海”字,抬眸望了琴匣一眼,笑意嫣然。   岳宸风面色铁青,迟疑片刻,咬着牙缓缓点头。   明栈雪叹了口气,幽幽说道:“姥姥,昔日在总坛之时,你对我虽说不上好,却做到了“公平”二字,该骂则骂、该赏则赏,与旁人并无不同。我怨恨师傅、怨恨姊姊,怨恨天罗香众人,独独不怨恨你。”   门外,蚳夫人拄杖默然,良久才道:“到了这步田地,说这些都已迟啦。早在你盗《天罗经》反出宗门之时,你的下场便已注定,除了死,没有第二条路。”忽听门里一声低呼,明栈雪急道:“哎哟,姥姥!你怎地给说了出来……”突然惊叫:   “你……你想做什么?那是我师门的宝物,你休想……啊--”   从网罟望进去,岳宸风魁梧的身形恰恰挡着明栈雪,果有几分侵凌的模样。   蚳夫人心念一动:“莫非她未将身怀《天罗经》一事透露给他知晓?不好!”乌枵杖一点,小小身子凌空飞起,扑入山门:“撤!”拐杖所指,雪练蛛网应声两分。   山门之中,岳宸风早已蓄势待发,听得脑后风至,霍然转身;只见蚳夫人已至,左手食、中二指宛若鸟爪,径取岳宸风双目!   这本是兵法中常见的“围魏救赵”之计,蚳夫人毕竟年老血衰,又是女子,先前吃过岳宸风掌力的亏,不欲正面相扞。谁知岳宸风不闪不避,闭上眼睑,竟以人身之中最柔软的双目相迎!   蚳夫人乃当今七玄界数一数二的大长老,平生经历过无数风浪,生死相搏之际,谁敢平白卖一双照子给她?不觉气恼:“兀那小子,敢置老身于胡底!”半空中易虚为实,指钩朝他目中插落!   “笃”的一声,岳宸风面上金芒一闪,指尖却未入肉溢血,所刺脆韧如革,不像是柔软脆弱的眼珠,倒像一指戳中了眉骨。这样的横练硬功蚳夫人闻所未闻,一怔之间岳宸风双掌交错,“唰!”一声扯下她的数层缠腰,屈膝上顶;蚳夫人迭掌一接,顺势飘退。   岳宸风扯烂缠锦,一把从漫天花碎中攫住黑丸,送入口中,反手扣住明栈雪的腕脉,将她掳至身前!   “你!”明栈雪咬牙一抬头:“不守信用!”   岳宸风纵声长笑:“与虎谋皮,谁人之过!”   蚳夫人双足落地,挥舞木杖,蛛网正欲重新织起,岳宸风挟着明栈雪踏前一步,狞笑道:“老虔婆!你要《天罗经》,还是一团烂纸?”蚳夫人面色一凝,伸手制止左右,挑动疏眉,低声道:“你待如何?”   岳宸风道:“我不欲与天罗香为敌。就按照你原先提议,这小贱人交给你们,天罗香让条路给在下离开,莫要逼虎伤人。”心中却暗自盘算,先带赤眼离开此地,回头再趁蚳夫人落单之时下手袭杀,又或命五帝窟众高手牵制,伺机夺回明栈雪。   蚳夫人不欲节外生枝,点头道:“如此甚好。阁下武艺高强,可要划下道儿来,日后江湖相见,天罗香才不致错杀了朋友?”   岳宸风笑道:“区区贱名,便不劳夫人费心了。”挟着明栈雪走上前去,蚳夫人也拄杖缓步而入。   明栈雪忽道:“岳宸风!我以《天罗经》交换一条生路,你竟要将我交出去?”   岳、蚳两人双双停步,蚳夫人心想:“他是“八荒刀铭”岳宸风!自诩正道,必不遵守与七玄中人的约定……难怪,难怪他不敢以姓名示人!”   岳宸风却是暗叫不好:“小贱人移祸江东!”正欲辩解,顶上“呼”的一声落下一物,蚳夫人的距离较近,杖尖一翻一挑,稳稳将那物事按在地上,正是乌檀琴匣!   岳宸风眼中杀机一露,蚳夫人对他已无点滴信任,两人仅静止一瞬,双双动起手来!   便在此时,明栈雪忽伸手往踝边一抹,似是割断了什么,如箭离弦般掠向破窗!   蚳夫人被岳宸风的雷绝掌震退两步,已然追之不及;岳宸风施展形绝,堪堪追至明栈雪身后两臂之遥,伸手难及,索性凌空一掌,正中其背门。   明栈雪借势撞在破窗外的天罗蛛网上,伸手一抹,整个人便穿了出去!岳宸风恍然大悟:“是那柄匕首!她定是藏了部分碎片在掌间!”既失一鹄,不可再失一鹿,忙将琴匣负在背上,纵身跃出山门。   院里高高低低据满了黑衣彩带的妙龄女郎,地上横躺着几具尸体:窗边两人,井畔一人,半圮的围墙被穿破一扇窗格,四周布满血迹。蚳夫人拄着拐杖,静静踏着青石砖地凝视着岳宸风,眼角垂落的衰老目中蕴有精光。   一名女郎翻墙落地,恭恭敬敬地跪在蚳夫人身前。   “启禀姥姥,墙外有三名姊妹不幸殉难,算上落井的两人,死者共计八名。那人已不见形迹。可要继续追赶?”   “不用。你们撞在她手里,也只是白白牺牲而已。”蚳夫人轻道,双目却牢牢盯着眼前之人。“岳宸风,交出《天罗经》,天罗香上下决计不为难你。”   岳宸风冷笑。   “你是她姥姥,岂不知明栈雪说谎成性?小贱人出手狠毒,天性淫冶放荡,伤天害理之事做得多了,这等信口雌黄的无聊话语,夫人切莫当真。”   蚳夫人微微一怔,才省起他口中的“明栈雪”,原来是记忆里那个白衫白裙、明艳不可方物的小女孩。   那是她闯荡江湖之后,自己取的名字罢?印象中蚳夫人从没喜欢过她。她这辈子看过太多、太多血淋淋的例子了,女人太美,只会替自己和别人带来灾祸,便是十几岁的小女娃也不例外。   她暗自叹了口气,决定在此时此刻稍稍纵容一下自己,做一点任性的事。   --天罗香的女子纵使十恶不赦,也只有我等天罗香之人能够针砭处罚!   这事,死也轮不到外人插口。尤其是自诩“正道”的臭男人!   “我也不想当真。”蚳夫人低道:“你把背上的木匣留下,全身脱得赤条条的,证明你身上没有《天罗经》,之后要走要留,任君自便。”   “也好。”   岳宸风口含黑丸,深吸了几口冰凉干冷的夜息,确定全身真气运转如意,五感尽复聪明,活动活动指节,狞笑道:“我一直想试试,失了“七玄界第一武典”的天罗香,武功究竟还剩几成!”   ◇ ◇ ◇   也不知过了多久,耿照全身血脉一通,四肢终于恢复自由。   他跃下神坛,伸展酸麻的肌肉关节,忙不迭地拍去头脸沾上的蛛网灰尘。   不久前,岳宸风才凭着一双肉掌杀出破庙,中庭内遍地都是被他一掌震死的蛛门女郎,蚳夫人率领剩余的手下追了出去。原本一团混战的激烈战场,如今只余冷风习习,说不尽的凄冷寥落。   耿照弯腰揭开一具女尸的面巾,虽瞠目吐舌、死状凄惨,但扭曲苍白的五官依稀辨得出主人芳华正茂,也不过十几二十岁的年纪。   他本想将尸首就地收埋,又唯恐岳宸风去而复返,连挪动尸首排列在一处亦不可得,心中为诸女暗诵佛号,忽然膝弯发软,一阵地转天旋,蓦地想起:“是……是那个什么“五艳研心散”的毒!”扶着古井边缘想稳住身形,手掌却在井缝里的青苔上一滑,整个人头上脚下跌了进去。   噗通一声,冰寒刺骨的井水涌入口鼻,耿照双手乱攀,好不容易抓住了嶙峋错落的井壁砌砖,仰头冒出水面,一边呛咳,一边贪婪地吸着新鲜空气,好不容易把肺中的积水呕出。   这井昔日是庙中修道人所用,破庙占地不小,想来极盛时要养不少徒众,井虽挖得不深,井栏却做得宽大。若非如此,以耿照倒栽葱似的扑跌入井,光是狭窄的井壁便能撞得他头破血流,枉自送了性命。   他攀着井壁,支撑身体不往下沉,双眼渐渐习惯黑暗。   透过头顶照落的一点月光,赫见水面上浮着一大把、一大把的黑发,左、右、对面的井壁处各都搁着一具女尸,耿照想起适才明栈雪穿出院墙时,顺手杀害数名天罗香弟子,其中坠入井中的有……两人。   他忍不住全身发冷。   左手边和右手边的女尸面部朝下,井水的浮力支撑她们的头颅和身体,要不了多久,当水灌满了肺部之后,尸体便会逐渐下沉,直到腐烂至某个程度才又再度漂浮起来。   只有在正对面的第三名“女尸”,胸口以上还浮在水面。就和他一样。   他勉力打醒精神,试图从幽暗中分离出“女尸”的轮廓,只可惜冰冷的井水无法冲淡毒素,五艳妍心散的毒正透过血液行遍他身体各个角落。耿照顿觉胸口有股说不出的闷痛,尽管井水冷彻心脾,他却似乎能清楚感觉到心脏掐挤、扩张,又掐挤、再扩张的动作,挟带着鼓动似的隐隐闷痛……   “五艳妍心散其实并不是毒,而是一种蛊。”   “蛊……蛊?”   耿照摇了摇沉重的脑袋,才发现是“女尸”在对他说话。   “像粉一样的鳞蛊被吸入体内之后,便会顺着血液流到心脏--人身上最温暖的地方--开始准备孵化;麻痹五感知觉的,便是在孵化的过程中,由剥落的鳞粉中所散逸的毒素。   “所以在第一阶段,你只觉得耳目不灵,略感头昏,因为鳞粉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毒物,找个好点的大夫抓一帖温补祛邪的药,睡一觉起来你就会觉得好多了。   “真正的毒,是等蛊孵化之后,无数蚁卵大小的丝虫钻入心脏的一瞬间,那才叫做“毒”。你知不知道身中五艳妍心散的人,要过很久很久才会死;便是死了,寄生在心室的丝虫依然活得好好的,剖开腔子挖将出来,还能见着一颗千疮百孔、又却五彩斑斓的肉心,上头如有万蚁钻动……”   耿照一阵恶寒,胸口益加烦闷,胡乱打水:“别……别再说了!”肩臂一软,差点又滑入冰冷的井水中灭顶。   “女尸”拉起右手边同伴的湿发,扯去面巾,从扭曲大开的黝黑嘴洞里掏出一枚物事,掷了过去。虽然中毒,但耿照的身手反应仍是远胜常人,无须眼观辨位,随手一攫,便将东西抄在手里,却是枚冷硬浑圆、弹丸也似的小核。   “含在嘴巴里。”   “什……什么?”   “女尸”道:“这是五艳妍心散的解药。含在嘴里,药气从舌下咽喉透入体内,蛊虫最讨厌这药的气味,不用你伤脑筋,它们巴不得立刻逃出你的身体。蛊虫一离血肉,一刻之间便会死亡。”   恍惚间,耿照想起岳宸风抢夺的那枚解药,依稀便是这等模样,便在井水里随意掏洗几下,一把送入口中。黑丸和津,顿时一股浓烈药气冲上脑门,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耿照精神大振,烦恶倏减,忽然想起曾在哪里听过“女尸”的语声口吻,不觉愕然:   “原来是你,明栈雪!”   第三十二折 荒山古院,梨花暴雨   明栈雪以藏在指间的裁丝匕划开丝网,破窗而出,一路施展轻功掠出外墙镂窗的同时,还杀死了八名蚳夫人麾下的彩衣女郎!其中两具尸首便坠在这水井之中,怎还能……   耿照搜寻着记忆,蓦地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她所使的障眼手法。   “你是在想,”幽深如苍艾綦染般的对墙底,又响起那把温婉动听的喉音:   ““她不是已穿墙逃出去了么?怎还能出现在井底?”我猜的,是也不是?”   五艳妍心丹的蛊毒解去后,耿照的知觉逐渐恢复往常的灵敏,只觉明栈雪说话中气不足,咬字也不如先前清晰利落,显然口中也含了枚解毒黑丸;唇齿间不住轻轻磕碰,似是难耐井水冰寒,心想:“她到底是受了重伤,也难为她能躲在这水底如此之久。”略整理一下思绪,摇头道:   “你一开始便打定主意要躲在这里。将这两位姑娘掷下水井时,你也跟着跳了下来,故意在井畔留下一尸,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明栈雪“嗤”的一声,声音听来饶富兴致:“我若早已落井,是谁在外墙杀人?从井栏到外墙窗下足有五丈之遥,我可没有隔山打牛的本事。”   耿照一听她如是说,心中再无怀疑,沉声道:“因为你在井边杀的不是三人,而是四个人。你将第四人当作暗器,对准镂窗用力掷出。蚳夫人吩咐手下严密把守,外窗底下定然埋伏有人,而且不只一位。   “窗底两人听得风声,以为是你,起身要拦,恰恰被尸身撞得头破血流,当场毙命。黑夜里照明有限,其时破庙中又正打得激烈,蚳夫人的手下一见外墙窗破、窗下三尸横陈,任谁都会以为是你杀人之后逃逸无踪,岂不料你从头到尾都没离开过古井一步,一切只是障眼法而已。”   对墙的明栈雪沉默片刻,忽然咯咯轻笑起来,笑得水影微晃、月映碎摇,不多时又剧咳起来,空洞的咳嗽声回荡在井中,连耿照都听得出她胸中积郁颇深,呛咳直如呕血,偏又气力不继,难以遏抑,忍不住提醒:   “你受伤不轻,何必这般发笑?”   半晌好不容易停了下来,水面上啪啪轻响,似是明栈雪正以手抚胸。   “你若是……若是做了件得意之事,却无……无人知晓,岂不气闷?”   “什么?”耿照不禁一愣。   明栈雪又笑了一会儿,絮絮轻喘道:“我这条计于九死一生之际灵光闪现,执行得分毫不差,偏生不能教岳宸风和姥姥识破,否则便是一条死路。若非你从天而降,我要少了多少乐趣?”   耿照心头一沉,缓缓摇头。“你的乐趣,竟要赔上这么多条人命。”   明栈雪轻笑道:“此乃“藏叶于林”之计。死得少了,何以成林?”   耿照愕然无语,本欲出言反驳,话到嘴边,忽觉心冷:“她的声音如此动听,口吻又斯文有礼,教养十足,怎地说的话、做的事却如此恶毒?”没来由地厌憎起来,想起与她同浸一井,不禁遍体生寒,当真连片刻也待不住,四下摸索井壁,欲循隙攀爬。   明栈雪道:“你若不想葬身于此,最好别轻举妄动。”过了一会儿,听得井中依旧回荡着水声,知道耿照并不搭理,又道:“姥姥本事虽高,若论卑鄙无耻,却非是岳宸风的敌手。“横罗织网大阵”只困得他一时,依我推算,岳宸风在半个时辰之内必能脱出包围,返回此间。”   耿照没听过人称天罗经中第一绝阵的“横罗织网大阵”,也不晓得“代天刑典”蚳狩云蚳夫人究竟有何能耐,却早猜到岳宸风若能脱身,必定去而复返;时间拖得越长,生机越见渺茫。   然而井底潮湿,砖缝间生满青苔,滑不留手,莫说攀爬,离水之后连支撑身体也颇不易。他试了半天仍不得要领,心中烦躁,没好气的回口:“正是料到岳宸风会回头,才须尽早离开不是?”   明栈雪嘻嘻一笑。“现在上去能跑多远?岳宸风的轻功,你适才亲眼所见,你比得过他么?出得此地,附近的地理形势你可熟悉?这四野无光的,该逃往哪里?”   耿照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觉她语声虽细柔甜美,却有股说不出的咄咄逼人。   明栈雪稍停片刻,黑暗中只听得她娇喘细细,渐转浓重,一会儿才轻声道:“我骗岳宸风说已将你一刀杀了,尸首弃置在这井中,以他之猜忌多疑,必以为我在井里设了陷阱,故意诱他来此。岳宸风一向自负聪明,定然不依我的说辞,刻意反其道而行。   “姥姥却是个死心眼的,若走脱了岳宸风,一定回破庙来截他。岳宸风不得不回来,姥姥也不得不追杀,两边都无仔细搜查的余裕。待他们二度退走,你和我才能安然离开。”   耿照听出道理来,虽未接口,却已停下了动作。   那井水十分寒冷,翻搅时湿衣贴肉、遇风沁骨,固然难受得紧,但端坐不动却也无法适应其寒,不管坐得再久,仍被冻得不住发颤,体温渐渐流失。他小心不让胸膛低于水面,以免寒气直刺心口,更加难当。   明栈雪明白自己大获全胜,咯咯轻笑:“岳宸风自诩心计,殊不知他想得再多再复杂,却往往在最简单的地方留下破绽。”耿照忍不住低声道:“要说心计,你也不遑多让。”明栈雪笑道:“哎呀,你这是绕弯骂我卑鄙无耻么?”   耿照不想与她这样残忍恶毒的女子亲昵调笑,索性闭口不语。   不知又过了多久,头顶远处似有一丝动静,明栈雪低声道:“入水至鼻,不要乱动!”   耿照会过意来,咬牙缓缓沉入奇寒的井水中;胸口低过水面的瞬间,陡觉心脏一缩,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冰冷鬼手掐住,闷、刺、痛、冷……诸般感觉蜂拥迸发,若非他耐力过人,只怕立时便要晕厥过去。   水面上漂浮着两具浮尸的黑发,浓发飘散,几乎满满地占据了整个井围。   顶上的月光照不到井底,耿照缓缓靠近左侧俯身悬浮的女尸,把半颗脑袋藏入阴影之中。井上窸窸窣窣一阵,忽然“笃笃”几声空响,一物被抛了下来,差一点打中耿照的脑门,原来是一只连着破旧粗绳的打水桶。   (不好!难道……难道她猜错了,岳宸风竟要下来一探?)   所幸这恐怖的景象始终都没发生。   来人提着桶绳在井中乱搅几下,似在试探有无机关,忽听几下女声清叱,接着一阵金铁交鸣,掌风呼啸。岳宸风提声如雷,大喝:“蚳狩云!你定要如此相逼么?”   有人低声应了几句,说话间刀剑掌风始终不绝,自是那天罗香的第二号人物蚳夫人。耿照不禁佩服起来:“居然全如她所料!岳宸风心计再毒,却也毒不过阿傻的大嫂!”   这回岳宸风不欲久留,打斗声片刻便去得远了。   耿照又小心等了一会儿,慢慢从水里探出半身,耳贴着井壁仔细聆听,确定顶上已无声息,才悄声道:“喂!上头没人啦,咱们上去罢?”连唤几声皆无人应,这才发现不对,赶紧推开水面浮尸游过去,及时捞起一具曼妙浮凸的修长胴体。   原来明栈雪的身子已严重失温,只凭一只玉手攀紧砖缝,才不致灭顶。   耿照双手环着她结实苗条的柳腰,只靠双腿踢蹬浮在水面,臂间微微用力一箍,明栈雪忽然呛咳起来,接连呕出胸中积水;尽管喉颈剧烈抽搐,身子却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显是一路苦苦支撑,导致内患加剧,一发不可收拾。   黑暗中不见她的容貌神情,耿照也知不妙,低唤道:“明姑娘、明姑娘!我……我带你上去好不好?”鼻端一贴近她的发顶,井中满是藻泥闷潮的湿冷空气中顿时混进了一丝新鲜的苜蓿香气,衬与怀中玲珑有致的软玉温香,不由得心神一荡,难以自持。   明栈雪却动也不动,似未苏醒。   耿照立泳片刻,竟觉自己的体力也在快速流失,当机立断,单手解下身畔女尸的腰带,在明栈雪的柳腰上绕了两匝,将她缚在身前,低声道:“这里不能待啦。明姑娘,我带你爬上去。”   明栈雪“唔”的一声,绵软的两只纤长玉手勉强挂在他颈间,粉颈一斜,螓首就这么无力地偎在他颈窝里。耿照收拾绮念,抓住打水桶上的粗绳试了试强度,确定足以承受两人的体重,踩着井缝攀缘而上。   他膂力过人,怀中虽多了个明栈雪,一旦习惯了湿滑的井壁,攀爬的速度却快得超乎想象;双手飞快交握几次,眼前骤地一亮,上身已浸入银亮的月华,距井栏只剩数尺。   耿照精神大振,忽听“嘤”的一声,一只尖细的下颔轻轻摩挲着锁骨,肤触腻滑无比,香泽微温、吐息如兰,排扇似的两弯浓睫眨巴眨巴地扫着他的颈侧,明栈雪终于醒了过来。   耿照低声道:“明姑娘,我们要出井啦!”   明栈雪琼鼻中轻唔几声,无力抬头,弯翘的睫毛又搧了几下,直搧得耿照颔颊生风、又痒又刺,不由得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   眼见自由在即,他心情大好,忽觉有趣:“她的睫毛又弯又翘、又厚又挺,倒像城里刷洗马匹的猪毛鬃。好好一个人,眼上却生了两排硬鬃刷子,不知看来是什么怪模样?”正欲握绳,怀中娇躯一震,明栈雪不知何时已侧转过头,盯着井绳急唤:   “别……别握绳子!”   这两句仿佛用尽了她所剩不多的力气,酥胸不住起伏,高耸傲人的双峰隔着湿衣紧压耿照的胸膛,触感软中带硬,既腴滑又坚挺,充满不可思议的饱满与弹性。   耿照探出的右手一缩,只靠左臂支撑两人重量,“唰--”滑落尺余才又重新稳住,险象环生。凝眸望去,赫见井绳最上端数尺间,错落地插了几根细如发丝的牛毛针,非对正月光难以望见。   若无明栈雪及时喝止,无论耿照如何出手,终不免要被牛毛针插入掌中。   那针回映着月光,透明之中泛起一丝蓝汪汪的艳彩,想也知是喂了剧毒。   明栈雪于腰间微一摸索,取出一只小巧的蛛爪银钩,玉手轻扬,一抹银光飞上井栏,发出“铿!”一声脆响。   她随手拉了两下,将一条几近透明的细索交给耿照。   “用这条天罗丝,咱们从另一头上去。距井口三尺时踏着井壁一蹬,运劲跃出,落地后不要乱动,先看清楚再走。井栏内外,也可能布了毒针。”明栈雪低垂粉颈,缓缓调匀气息,才又补上一句:“如果是我,就会这样做。”   这般心计,已超过耿照所能想象,他不敢自作聪明,乖乖依言蹬墙,一跃而出。   早已熟悉井底幽黑的双眼,一旦置身月下,顿觉举目皎然,周身无不纤毫毕现。仔细查看脚下,不见有牛毛毒针,耿照松了口气,心想:“要比心计之毒,岳宸风毕竟不如你。”   他收起银钩丝线,解开腰间束缚,将明栈雪横抱臂间,双目机警地四下巡梭,一边缓步倒退至山门边。   门内篝火未熄,劈里啪啦的烧得正炽,耿照一靠近便觉暖和,连忙瞇眼侧头,避免双目受损。忽地怀中玉人微动,明栈雪拉着他的衣襟低声急道:“停步!到……到这里就好。”   “怎么?”他浑身紧绷,不住东张西望:“又……又有埋伏?”   明栈雪“咭”的微弱一笑,缓过一口气来,指着阶台上一路蜿蜒至脚下的水渍,低道:“庙门内多是灰尘稻草,这水一路……一路滴将进去,就算干透了也会留下痕迹。”   耿照一凛,不禁回望水痕,喃喃问道:“岳宸风还会再回来?”   明栈雪轻道:“插了毒针,定要回来收尸。这么多年了,他多疑的性子一点也没变。”遥指着篝火不远处的一只绫锦包袱:“用银钩丝线勾过来。”   耿照小心将她放在门边,将那只包袱给“钓”了过来,回头递去。   “喏,你的……”忽然一怔,再也说不出话来。   火光掩映之下,倚门闭目的女子竟有着一张难以言喻的绝美容颜。   重伤后的瓜子脸蛋浑无血色,反倒显出羊脂玉般的剔透晶莹,焰火、幽影在她五官分明的俏脸上不住地跳动交错,却扫不出一丝微瑕,犹如握在手里细抚多年、莹润细腻的象牙滚盘珠。   投映而来的篝火光芒由红转橘、由橘变黄,时而又化成炽艳的刺亮;影子更是深深浅浅,黑、紫、靛蓝、深赭……不一而足。无论投在她面上的色彩如何变化,放眼望去却只得一个“白”字--所有的流辉浓彩不过是映衬,在那样纯粹白皙的完美之前,也只能相形失色。   耿照全然想错了。   那样弯、厚、挺、翘的睫毛,并不像两把装在眼上的排扇鬃刷。也只有那样惊心动魄的黑浓,才能为她紧闭的双眸留下三分灵气、三分温婉,三分的妩媚娇嗔,以及一丝难以形容的危险剽悍。   除此之外,这却是一张端雅娴丽的脸庞,理当口吐仙纶,不染人间烟火气。   耿照呆望良久,终于明白她为何要戴那顶遮脸的纱笠、阿傻的大哥又何以愿意为她而死--想起阿傻和岳家的悲惨遭遇,他骤然省觉,一颗心迅速冷了下来,尽管胸中难掩怦然,那种血脉贲张、眼酣耳热的晕眩感却逐渐消退。   明栈雪似已习惯了他人怔望着自己的模样,接过包袱至于膝上,小心解开系结。   耿照知是她的随身行囊,本不应多看,却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眼角余光匆匆一掠,恰见她翻出一条鸦青缎面儿的小巧抹胸。   那抹胸用的是上好的素面绫锦,沿边儿滚一圈银线,颈、背四条系绳亦是同款的葱银,款式温婉高雅,一点都不淫冶放荡。但不知怎的,黑滑缎底泛着绿紫光的雅致鸦青色,一衬上她白皙细腻的乳色象牙肌,突然变得无比诱人;想象优雅保守的亵衣中裹着她高耸弹手的双峰,那紧压着他胸膛的坚挺饱实,鸦青缎子的保守优雅却使得色欲更加张牙舞爪,呼号、索讨着其中掩裹的结实胴体--   他觉得自己只差一点,便要扑上前去扯烂明栈雪湿透的衣裳、期待衣里会浮现一条一模一样的鸦青肚兜来,好让自己撕得条条碎碎,一把攫住那对蹦跳弹出的坚挺乳峰……   耿照费了偌大的力气,才将自己从失控的淫艳想象中拖将出来,仓皇而骇异地掩饰着全然失控的脸红心跳。   明栈雪却恍若不觉,从迭得齐整的衫裙之间摸出一只掐金小盒,然后将衣衫按原样迭好,连外头的绫纹包袱巾都裹得分毫不差。“放回去。”耿照按她的吩咐,以银钩丝线又将包袱抛回原处。   明栈雪打开掐金小盒,盒中有两枚龙眼大小的药丸,一枚碧如琉璃烧炼,通体晶莹,微带透明,说不出的温润;另外一枚却是赤红如火,透出些许暗金,看似份量颇沉。   她手捧金盒,罕见地微露迟疑,几次拈起那枚碧绿琉璃丹欲放入口中,幽幽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放回盒里。   耿照心想:“莫非是这盒伤药太过珍贵,她竟舍不得服用。”转念又觉好笑:命都快没了,珍宝还留之何用?想想再无罫碍,抱拳道:“明姑娘,今日蒙你相救,真是多谢了。你既有疗伤灵药,想来也不需要我再啰唆,就此别过。请。”转身便要离去。   岂料明栈雪又是一阵剧咳,气力俱衰。耿照听得不忍,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明姑娘!你本事这么高,若能及时服药,待身子大好后,谁也奈何不了你。何苦为了身外物,却来为难自己?”   明栈雪低头不语,突然“咕咚”一声斜斜倒地,竟已晕厥。   耿照飞奔过去,一把将她抱起,拍去鬓边发际的草屑,火光映红了怀里的端丽容颜,不觉看得痴了。   “这么美的姑娘,却有忒毒心肠。”回过神来,又伸手轻捏她人中。   明栈雪浓睫瞬颤,犹如蜻蜓飞上玉搔头,“嘤”的一声,悠悠醒转。   “明姑娘,我喂你服药。”耿照欲开盒取药,却被她按住手背,才惊觉她浑身颤抖、小手寒凉,显然是伤后失温,其症十分严重。   “这药……不治我的伤。”明栈雪苍白一笑,樱唇颤抖。“寻……寻一处安全的地方,我……我能运功自疗。快离开此地,晚了,便……走……走不了啦。”闭目斜颈,似又昏厥过去。   耿照莫可奈何,想到岳宸风随时可能回来,总不能弃她于不顾,把心一横,将小金盒妥善收入怀中,横抱着明栈雪奔出山门华表,待视线熟悉夜色,便发足往黑夜里奔去。   两人在井中浸得浑身湿透,顶着寒风奔行,连身子健壮的耿照也受不住,不多时便冻得嘴唇发紫,不住簌簌颤抖,双颊颅中却如有一只火炉,隐隐虚发汗热。他心中暗忖:“不好!这样下去,怕连我也要病倒。”抱着明栈雪,躲入树下一块大山岩后避风,但闻山间风紧鸦啸,举目四野一片漆黑,心中忽觉彷徨,茫茫然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听见了没?”衣襟微微一紧,明栈雪偎着他的胸膛,颤声轻道。   耿照心念一动,宁定下来,陡觉风中隐隐有股杂音,辨不清人声抑或金铁交鸣,只是混杂在风声呼啸、禽鸣兽咆等天然的野地声响之间,就是觉得极不自然。   “那是什么声音?”   明栈雪打了寒颤,摇头不语,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跟……跟着过去,记得拣有……有路处走,便能见得有人。”   耿照会过意来:“若无篝火、大氅等保暖之物,明姑娘撑不过今晚。”   岳宸风的紫度神掌何其厉害,连老胡铁打的身子都捱不了一下,这娇滴滴的女郎却硬生生受了两掌!明栈雪全身的内力全用于抑制雷劲、以免爆发,再无运功御寒的余裕,此刻身子骨只怕比一名不懂武功的弱女子还不如,受寒一夜,极可能便要了她的命。   耿照恢复镇定,循声而去,靠着皎洁月光走了数里的弯绕山路,铺着石板的山径穿过一片茂密树林,眼前骤然一宽,耸出一片丈余高墙,飞檐翘脊、壁染朱红,巍峨处丝毫不逊于朱城山巅的流影城。   他不禁一愣,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心想:“方才一路蜿蜒直上,怕不是到了半山腰。林间野地,怎能有这么气派宏伟的大院?”   那朱红宫墙沿着山腰间的平台向两侧延伸,左右眺望均不见尽头。远处似有一座门房似的突出耳房,却未悬挂灯笼,只是院中灯火通明,似也无须灯笼来照。   奇妙的是:原本那股莫名怪声在二人进树林前忽然停止,“铿、铿”几声激越的金铁交鸣后,倏地化作风流云散,只余低呜呜的些许人声,然而听似极远,片刻亦消失不见。所幸大院上浮着一片晕黄,尽管远处不见高墙,仍足以当作路引。   耿照不欲惊动院里人,取出银钩抛过高墙,“铿!”勾住内檐,小心抱着明栈雪翻过墙檐,纵身跳入院中。   那院落甚是广衾,地上遍铺大片的青石砖,形制、用料可比流影城的内城规格,甚至犹有过之。院中每隔几丈便竖有一盏莲灯,是莲台铜柱中置着一盏油灯,上覆防风的琉璃灯罩;庑廊砌起的高台下也是每隔几尺挖出一个方孔,与檐上对衬的瓦陇中俱都置入莲灯,与其说是“明如白昼”,却更像走入出尘仙境,上下一片灯霭浮溢,美不胜收。   耿照落地时吓了一跳,抱着明栈雪躲入一丛修剪齐整的山茶中,不禁咋舌:“点上忒多灯盏,一夜要燃去多少灯油!此地定是某位大官巨富的山间别墅,却不知是何人的物业,铺张竟可与城主相比?”   院中虽然灯火通明,廊间的厢房却都是一片漆黑,耿照不敢贸然进入,沿着院墙往荒僻处走,远离大院之后,赫见一座谷仓似的两层木造建筑,独门独栋,不与他处相邻。   那木屋左右是空旷的晾衣场,置着一座座空架子,屋外堆满木耙、扫帚之类,却无相邻的下人屋舍,门窗缝里透出些许微光。耿照掩至窗下窥看,只见屋内地面上铺着厚厚的干草,四壁均高高堆着一束束草料,屋内连一副桌椅也无,壁上嵌着一盏琉璃莲灯,便是光源所在。   他推门而入,里里外外巡过几回,确定无人之后,才将明栈雪抱了进去。草料仓的二楼挑空,仅沿墙筑了个“回”字型的踏板,宽约两尺余,还不容一人平躺翻身,以一条木梯上下交通;待四面的草料堆高至顶,便可站在踏板上以铁耙翻动。   屋内门窗紧闭,隔断寒风,自是比外头温暖。   两人躲在屋角的草料堆深处,耿照还特别翻来几捆草料,在藏身之处外迭了个交角,表面看来便似垒草成堆,任谁也猜不到里头还藏得有人。   透过壁上油灯微明,只见明栈雪双目紧闭,嘴唇面上白得微带透明,竟无一丝血色,眉间隐隐有一团大如鸡蛋的青气。她双手环抱肩头,瑟缩在干草堆里不住颤抖,身下的草料被湿衣一压,转眼便已浸透。   耿照一坐下便觉不对,湿掉的草料非但无法保暖,反而更易受寒,赶紧跃出藏身处,隔着草堆褪去鞋袜上衣;微一迟疑,连腰带、衫裤也一并解下,全身脱得赤条条的,抓起一把干草将全身抹净,抱着一束捆好的草料偎入干草堆里,顿觉无比暖和,仿佛上天下地,再没有比这更舒服的。   “明姑娘……”他鼓起勇气,隔着草料堆轻声道:   “你……你须将衣裳脱了,才能以干草保暖。否则湿草与湿衣一般,难以提供温暖,再这样下去,要受风寒的。我……保证绝不偷看,你尽管放心好了。”   明栈雪“唔”的一声,半天都没动静,过了许久才断续传出窸窣声响,湿衣一件一件递了出来;迟疑片刻,最后终于递出一条温湿的系带抹胸,缎料触感细滑,虽也是素面无花,仅仅沿边儿滚了圈黑绿相间的精致蝶纹,却是明艳饱满的宝蓝色。   耿照满脸胀红,一接过便立刻塞入草底,仿佛被那滑软的宝蓝抹胸灼了手。   为了驱散濒临失控的想象力,他赶紧推了几捆干草束过顶,低声道:“明……明姑娘!你……你用干草抹抹身子,再将湿掉的草束换掉,会……会舒服很多的。”   明栈雪“嗯”了一声,片刻轻声道:“多谢你了。”喉音微颤,似仍不住发抖。   “不……不客气。”   耿照躺回草堆中取暖,裸身与干草一触,才发现下体勃昂充血,硬得弯翘怒起,直如一柄狞恶的鬼头弯刀,不由得大窘:“好在没被明姑娘发现,否则岂不当我是淫贼?”依稀记得上回硬到这种程度,正是与横疏影纵情欢好之时,心中忽生出一丝异样。   他对明栈雪的所作所为全无好感,即使她拥有凡人难以抵挡的绝世美貌,也无法扭转耿照对她发自心底的憎恶。   巧笑倩兮、谈吐温婉的明栈雪无法吸引他,但瑟缩在草堆中,不住颤抖的柔弱女郎却令他心生怜惜,仿佛她不再是那个庙里杀人如麻、井中工于心计的女魔头,只和他一样,是孤身落拓江湖、无依无靠的可怜人。   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以及一男一女刻意压低、却依然放肆的调笑。   “别……别在这儿……庆如哥,夫人还找我呢!你怎么带我来这儿?”   “嘿嘿,这儿只有我,可没有什么夫人。”   “哎呀,你……讨厌!”   (糟了!)   咿呀一声,门扉被推了开来,两条交颈的长长斜影投映而入,女子唔唔轻哼着,身子不住扭动,男子却有一脚已踏了进来。   耿照无处躲藏,再顾不得男女之嫌,翻入明栈雪藏身的交角,顿觉身下覆着一具温软玉体,两人胸膛相迭,幸而被她挺拔饱满的双峰高高推起,并未贴面碰鼻;下身与她平坦的小腹紧密相贴,其中夹着一条滚烫粗硬的怒龙,连他自己都觉灼人。   明栈雪轻哼一声惊醒过来,慌忙并起一双赤裸浑圆的修长玉腿。   耿照无暇解释,凑近她耳畔道:“有人!”明栈雪点了点头,遂不再挣扎。   两人并头交卧,一动也不动,两颗心却不住贴肉相击,砰砰有声。   他胸口压着的两座硕峰绵弹劲实,饱经锻炼的乳肌虽然极富弹性,却保有乳房柔嫩的肤触;挤蹭中似有一物悄悄勃挺起来,硬如樱核,大小也差堪仿佛,却更柔韧软滑,膨大间又刮又顶的触感实在妙不可言,磨得他乳间一阵酥麻,恍然醒悟,原来是明栈雪的两枚尖挺乳蒂。   思虑至此,陡地又硬挺几分,火烫的怒龙暴出青筋,跳动几下。   明栈雪浑身一颤,受惊似的轻轻呜咽一声,随即咬唇忍住。   他强抑欲火,深呼吸几口,胸膛缓缓往下移动,欲避免两人乳首厮磨。谁知明栈雪的蒂尖虽硬挺如樱桃小核儿,乳房却是柔嫩弹手,被他贴肉一拖,乳尖微微摁入绵软的乳内,往下拉长,刺激无比强烈。   她咬着唇挺腰昂颈,簌簌发颤,双手死死攒着干稻草,也不知是疼是美,一条粉雕玉琢的浑圆左腿忍不住略微屈起。   耿照身子往下滑,忽觉杵尖自一片微微贲起、柔软滑腻的芳草丘上迤逦而过,她紧并的腿心一开,耿照鼓胀的阴囊骤往下沉,滚烫的杵身过两瓣嫩脂似的娇软肥腻,卡在一条蜜缝间,微陷入肉里。   两人不约而同地低呼一声,不敢再轻举妄动。   明栈雪被耿照结实的熊腰一挤,两条长腿不由自主地分跨开来,并拢不得,蜜壶被那滚烫狰狞的怒龙贴肉熨灼,全身不住轻轻发抖。耿照经横疏影悉心调教,已非是昔日懵懂无知的鲁少年,知道明栈雪并无引诱之意,娇嫩的蜜缝间干爽凉滑,浑不似情动心动,尴尬万分,悄声道:“明姑娘,我退后些……”   明栈雪双臂缠住他的腰,咬牙颤声道:“别动!一动……便冷得紧。”   耿照微微一怔,保持原姿势不动,轻将干草拨了过来,密密覆在两人身上。   明栈雪双臂搂着他取暖,身子却不如初时紧绷,颤抖渐止。耿照唯恐压坏了她,改以双肘撑地,两人身子紧密相贴,再无一丝空隙。   那对男女在门畔温存一阵,女子轻轻吐了一口气,颤声道:“庆如哥,你放我回去。我服侍夫人睡了,再……再来寻你。”   被称为“庆如哥”的男子低笑道:“你若不回来,我便到夫人房中寻你。”   “啪”的一声脆响,女子似是打了他一记,笑道:“死相!净耍嘴皮子。”低声道:“夫人那里,我……我晚些再去。”男子大喜,一把将她拉了进来,反手紧闭门扉。   女子惊叫一声,不住咯咯娇笑。两人一路搂搂抱抱,直似蜜里调油,如胶似漆。   耿照暗暗叫苦:“什么时候不来,怎偏偏挑中这节骨眼?”身旁垒起的草束突然“砰”的一摇,那“庆如哥”竟将女子扑倒,便在先前耿照藏身的干草堆上,与耿、明二人仅隔一道松松软软的干草墙。   女子娇声乱叫,轻喘道:“这儿……这儿怎地有张现成的草床?”   男子低声笑道:“龙王大明神在上,早算到了你今儿春情泛滥,在这儿给我俩备了洞房。”女子不依不饶,嗔道:“我洞房才不要在草料房里!啊、啊……轻些,揉坏人家了……”   一阵窸窣声响,蓦地“草墙”一晃,几件衣衫接连披上草堆顶,可以想见外头那两人俱已一丝不挂。男子叹道:“你这一身细皮白肉,真个是比豆腐更嫩更滑,偏又温香得紧。我当日在和合房中一见,便害了相思病啦!”   耿照从狭窄的草捆缝间望出去,依稀见得两具赤条条的裸裎身躯正自交缠,那女子腰肢纤细骨感,视野所及,连那小半截的臀股曲线也无甚肉感,略显单薄,但屈着腿儿去夹男人时,雪呼呼的股弯却也有一股未脱稚气的腴嫩,与霁儿扭腰开腿、娇娇承欢的模样差堪仿佛,约莫也是十六七岁的少女。   男子的形容原也没错,那少女肤光如雪,确是吹弹可破,然而比之明栈雪玲珑剔透的乳质玉肌,顿形失色。耿照看得两眼,只觉男子满口淫词,说的便是自己身下的丽人,贴着肌肤温泽一熨,丝滑细腻、如敷细粉,滋味难画难描。   草墙之外,男子捉住少女一双乳鸽似的小巧嫩乳,十指抓握恣意揉捏,少女闭目斜颈,“呀、呀”的婉转娇啼,腿心被大大分了开来,屈着两条小小腿儿不住晃颤,忽然惊叫一声,伸手往腿间捉住一物,睁眼大发娇嗔:“还没出水呢!庆如哥,你这物事这般粗长,硬弄进来,还不疼死了我?”   男子淫笑:“死是自然要死的,只不过是让你魂飞天外,美了个欲死欲仙。”   少女羞道:“我那日在房里见了你这……大物,心儿便一直蹦蹦跳,恨不得……恨不得代替夫人挨上一回,真是死了也甘心。”   耿照好奇心起,凑近草缝一瞧,见少女双手在腿心交握着,支起的雪白大腿上露出半枚鸡蛋大小的紫红鳗尖,其下俱为娇躯所掩,难窥全豹,心想:“这样便算是大了么?似也没甚出奇。”忽然发现明栈雪也正凝眸望出缝隙,一对上他的目光又闭起双眼,装作熟睡,两人心中各有一丝异样。   男子见佳人守紧雷池不肯放行,岂容到口的美肉飞了去?柔声哄道:“你且忍耐一下,一会儿包管你欢喜得飞上天去,怕还不肯让我拿出来。”少女怕得不肯,娇声求饶:“庆如哥!你先……先揉揉我这儿。”   男子莫可奈何,捉住她一双玲珑玉乳左捏右揉,少女双手捋着那根长物,摁着鳗头似的红钝杵尖挤开幼嫩的肉褶,抵着玉门上下轻刮,一边抿着小嘴哼颤着,慢慢胀红了小脸。   男子喜道:“好莲儿,这倒是出水的好法门!”索性跪坐不动,专心享受少女的动作。   耿照见少女雪靥娇红、闭着眼睛甚为受用,禁不住地脸红心跳,渐渐生出欲念。   他原本便硬得厉害,龙杵一面被明栈雪温暖肥腻的外阴轻轻黏咬着,又被自己结实的下腹肌肉压挤,不啻于双手包覆;如今再见到少女动情的娇痴绮态,刺激更加强烈,忽地马眼一酸,沁出些许透明黏液,隐约有一丝出精似的快感涌现。   耿照不知男子兴奋时会分泌少许透明黏液,交媾之际得以润滑女子花径,与女子情动时分泌爱液相同,以为自己竟泄了出来,窘得撑起身子,以免黏液沾上明栈雪的身子。明栈雪不明所以,顿觉搂着自己的温暖雄躯忽然离身,娇嫩的肌肤耸起一片寒栗,一双玉臂益发搂紧。   耿照腰背上下几次,始终难以起身,卡在她蜜缝里的怒龙却磨出了火,厚实挺翘的肉菇伞缘沾满了黏滑的浆液,滑动时益发快美舒畅,感受也更清晰强烈。   明栈雪的阴户便如一只饱腻紧实的肉贝,外阴肥厚柔软,须剥开之后才会露出两片鲍唇似的鲜嫩肉片,触感柔韧而极富弹性,曲折多褶的形状犹如厚实完整的鲜捞藻叶,连摩擦时又脆又嫩、黏滑深裹的奇妙触感也像。   总算耿照心底还有一丝清明,暗忖道:“不好!难道是我不知不觉射出精水,才会黏滑如斯?不知……不知她发现了没?”但身下的感觉委实太美,见明栈雪双目紧闭,身子不住轻颤,明知这是借口,却对自己说:   “她睡着了,不知道的。我……我若离了她,谁来为她取暖?”咬牙挺动臀股,缓慢的、安静悄然的上下摩擦,下身的液感却越来越重,直到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响,仿佛一边研磨还一边漏出浆来。   忽听男子道:“莲儿,你这么湿啦!能进去了罢?”   少女握着爱郎的杵尖,搅得蜜缝里唧唧有声,闭目呻吟道:“哥……莲儿出好多水,好想要的……”男子抄着她的膝弯大大分开,腰肢一沉,“唧!”淫靡汁响,阳根已排闼而入。   耿照听得颅中烘热,迷迷糊糊想:“原来女子磨着磨着,便出这么多水。”想起横疏影、霁儿情动之际,阴户确是湿漉漉的又滑又腻,下身一阵厮磨,只觉淫水已沿着阴囊一路流淌到股间,心想:“她……也想要了么?”身子略微沉下,胀得紫亮紫亮的钝尖剥开黏闭的柔韧内唇,挤入一团温腻之中。   明栈雪再也无法装睡,奋起余力想并起大腿,只可惜伤后乏力,徒劳无功。   她双臂本环着耿照的肩背贴身取暖,此际也不及回过身前推拒,所幸她双峰坚挺饱满,久经高明武学锻炼的乳肌丰厚劲软、无比弹滑,堪堪阻在两人之间,勉强拱腰提臀,足尖撑地往上逃开些个,无声地凑近他耳畔唤道:“不……不要!”唇间芳泽迸裂、气声断悠,却远比少女莲儿的苦闷呻吟更加诱人。   耿照听得惊心动魄,再难自持,忽听莲儿迭声叫唤起来,似是被一轮挑刺,原本晃晃悠悠的呻吟陡地拔尖,坠下时都断成了一个个促急的短音,螓首乱摇,哀叫道:“不要……不要!啊啊啊--不要!弄……弄死人啦!啊……”   男子剧喘着淫笑:“口里说不要,却扭得这般浪!还……要不要?还要不要?”   莲儿尖叫:“要……要!哥再……再大力些,快插得莲儿深……深的,啊--”   耿照如受催眠,更无疑义,搂着她往上一送,巨龙挤过了一圈紧凑窄小的坚韧肉褶,满满插入一只鸡肠似的温热细管中。   明栈雪正踮起足尖,抬腰挪臀想要躲避,这姿势恰好合了阴茎由下往上的膣位,猛被贯得身子一跳,两条浑圆结实的修长玉腿高高弹起,娇嫩有力的膣管内一阵逼命似的掐挤痉挛,不由自主地蜷紧剥葱似的姣美足趾,死死咬着一声呜咽,浑身剧烈颤抖。   便在荒谬绝伦的情境下,两人深深地合而为一。   耿照再无退路,专心的、缓慢而有力的抽插着美丽的女魔头,配合着草墙之外放浪呻吟的偷欢男女,一次又一次撞击着身下紧致诱人的绝美娇躯。   明栈雪的肢体柔媚动人,但每寸肌肉都有着与娇柔的美态绝不相称的、无比惊人的弹性与劲力。即使她无力挣扎,只能无助地任他尽情肆虐,绝佳的身体素质却极为诚实地响应每一次的深入与搓揉,仿佛棋逢对手。   像这样充满力量的美妙胴体,耿照此生仅在染红霞身上尝过一次,但染红霞的处女花径却是无比娇嫩,需要被人亲怜密爱,难以承受纵欲狂欢的粗暴。而明栈雪的膣户却截然不同,平滑的肌肉紧实有力,无论从哪个角度插入,如何挑、刺、旋、扭,都被紧紧掐裹着不断收束,便是静止不动时,来自四面八方的掐挤也不曾停止,仿佛陷身鱆管一般。   耿照根本来不及变换体位,或者改换什么花样,只是不由自主地抱紧她、使劲抽插着,越是用力快感越是强烈,不用担心弄坏了她--   她的双手无力地悬在头顶之后,修长的美腿被大大挤开,软弱地蜷着脚趾颤抖晃摇,闭目咬唇,断气似的剧烈闷喘,连摇头哀鸣的力气也无,看似任他欺凌强暴,一逞兽欲。但与外在的柔弱全然无关,她体内深处的生命力异常强悍,那是自然发动的本能,明栈雪的身体正同样有力地回应着、掐挤着,丝毫不落下风,像要把他拧断一般……   男人的撑持终于到了尽头。   莲儿一阵抽搐,失声娇啼:“莲……莲儿要丢了、要丢了……啊啊啊啊啊--”   耿照咬牙一顶,紧抱着明栈雪腻滑结实的汗湿胴体,无比凶猛地喷射了出来。仿佛呼应着膣内紧迫到近乎疼痛的异常快美,他射得又急又狠,浓浆喷薄而出之时,甚至被压缩成块粒状的滚烫浆液刮痛了马眼,他咬着牙轻声闷哼,脱力般俯卧在明栈雪坚挺傲人的乳峰之间。   他从没这么疲累过。   但不知为何,闻着她怀汗间那股子混杂了发香乳甜的异嗅,枕着她湿滑粉腻的柔嫩肌肤,指尖抚过她傲峰险壑的骄人曲线……欲望的回归快得令他来不及心惊胆颤,阴囊中射到隐隐虚疼的异样感尚未消退,龙杵倏地又昂扬勃挺,就地在湿润依旧的紧凑蜜壶里硬到弯弯翘起,满满的撑挤着弹性惊人的小穴--   缓缓的抽动已无法满足耿照的欲念,他撑起上身,攫住那对蹦跳如脱兔的高耸乳峰,支着膝盖用力抽插!   明栈雪被他拱得柳腰悬空,丰满结实的上半身不住乱摇,端庄的容颜、温婉的气质早已不知所踪,挺腰低首的姿势让她白皙的臀股更加惹眼。那布满汗珠的梨形丰臀浑圆硕大、曲线挺翘,屈起的腿根处鼓起一球球肌肉,但却一点也不消损她的美丽。   那是如母豹一般、既危险又疯狂的美丽。   草墙外的两人云收雨散,累得几乎昏睡过去,但也听到身旁草堆里传出男人兽咆一般的低吼。莲儿吓得掩胸而起,失声道:“庆如哥!有……有东西!”男人面色铁青,扶着柱子勉强起身,颤声道:“别怕,是人!”鼓起勇气大声道:   “是……是谁?快滚出……”哗啦一声草束飞倒,一名肌肉贲起如铁的赤裸男子嚎叫而起,身上挂着一名肤光赛雪、玲珑有致的美丽女子。   那庆如揉了揉眼睛,终于确定女子身上之白,并非披着顶级的雪练白绸,而是真正赤身裸体,一丝不挂。   男子捧着她浑圆的雪臀上下抛掷,湿濡狼籍的粉红股间套滑着一只婴孩臂儿粗细的暗红怒龙,进出之际不住挤溢腻白乳浆;女子昂首攀着男人的颈子,汗湿的浓发恣意披散,咬着唇不发一声,牝兽般粗浓的喘息却异常催情。   这般妖艳的景象哪里像人?简直就是佛图里走出来的、青面獠牙的大暗黑天!   庆如浑身发抖,蓦地大喊一声,竟扔下莲儿不管,转身朝仓门奔去!明栈雪正攀着耿照的颈子,苦苦承受他疯狂的顶撞,每一下都刺入穴底花心,刺得她又美又疼;总算她还有一丝清明,张口往他肩头咬去,娇声颤道:   “别……别让他走脱了!”   耿照肩上一痛,清醒过来,不及放下怀中玉人,就这么捧着明栈雪的雪臀大步追去,每跨出一步,龙杵便随着腿部肌肉的剧烈张弛,在湿透的紧凑穴儿中绞扭上旋;脚底板一踏地面,大如鸡蛋的硬钝杵尖撞入花心,两人交合处已无一丝缝隙,每一下却都能顶出汁来,一路喷撒玉露花浆。   明栈雪终于抵受不住,张口娇啼了起来,备极淫艳。   “好……好酸!啊啊啊啊……不、不要!要顶坏了……要顶坏了呀!啊啊--”   耿照被她叫得心散神溃,到了欲出不出的简要关头,却离庆如还有三步之遥,眼看一构不着,便要推门逃出。   明栈雪忽然回身一扬,一抹莹润细光正中庆如颈背,他倒头撞上了门板又仰天弹倒,更不稍动。她又取下另一枚珍珠耳坠反向掷出,裸着倒在干草堆里的莲儿娇躯一弹,旋即没了声息。   耿照一把将她压在柱子上,将她一双浑圆结实的腿子抄在胸前,抵紧她无比弹滑的坚挺圆乳,踮起脚尖死命向上顶,只觉杵尖陷入一团又紧又酥、软腻韧滑之处,远比想象中更深更紧迫。   “唔……哼……啊、啊、啊啊啊啊----”   明栈雪昂着天鹅般的雪颈大颤,浑身肌肉绷如钢片,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息,粗喘如母兽一般,抽搐着受了他滚烫的浓精,点滴无漏……   ◇ ◇ ◇   直到天明以前,耿照一共在她体内射了四次。   不,也许是五次,或者更多……   他摇了摇昏沉的脑袋。与横疏影、霁儿那次的欢好不同,明栈雪似乎榨干了他身体里的最后一丝精力,明明是她娇弱无力的受着、任他恣意蹂躏,耿照却没有那种占据美人胴体,春风一度后的昂扬与精神。   --昨夜,似乎是自己强占了明栈雪。   他不明所以、不知所之,甚至还来不及责备自己,怎地毫无来由的变成了一头野兽,还未羞愧于背叛了姊姊、背叛了霁儿,只觉得疲倦而已。那是出乎异常的疲劳。   明栈雪趴卧在干草堆里沉沉睡去,如婴孩一般浑不设防。   耿照勉强打起精神,取下那莲儿的外衣为她披上;便在她完美的胴体被衣衫一寸寸掩上的当儿,他仍禁不住地怦然心动。一闭上眼睛,昨晚她的无助与顺从仿佛历历在目,如果她因此变得善良、变得不再滥杀无辜,甚至愿意弥补她曾经造成的伤害,或许能拥她在怀里也会很好--   一瞬间,耿照忽然生出一种“她是我的”的强烈感觉。   他对明栈雪做的事,此生从未对其他女子做过,甚至连一丁点念头也不曾有。为染红霞解毒时,他也是怀着解救她的念头;横疏影对他则是倾心相待,以身相许……只明栈雪不同。是他主动占有了她,就像野兽一样。   耿照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轻轻为她理着紊乱的额发,满心生怜。那是她昨晚被他强占时所留下的痕迹,犹如牲口身上的烙印。   窗外天才蒙蒙亮,耿照依依不舍地起身,走到了倒地的庆如身边,正想着该如何处理这两个人,赫然发现他肌肤青冷、瞠目吐舌,竟已死去多时;颈后嵌着一枚温润的珍珠耳坠,从此之外别无其他伤口,死因昭然若揭。   他面色铁青,飞奔到莲儿身畔,少女同样气绝多时,同样是珠坠取命。   耿照猛然回头,明栈雪轻轻舒了个懒腰,玲珑有致的身形曲线在晨间微光中美不胜收,堪称倾世。她娇慵无力地拥着外衫,倚墙而坐,见耿照的目光严峻,一路从剔透小巧的玉趾直上,瞧到了赤裸的腿根处,苍白的粉脸泛起一丝娇红,咬牙恨道:   “色鬼!贼心不改,还想来欺凌我么?”语声温婉娴雅,却是说不出的诱人。   耿照闭口不答,心思飞转,片刻才沉声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是“你对我做了什么”才对。”   明栈雪淡淡一笑,并腿斜坐,拉齐裹着的外衫衣角,试着将赤裸的玉腿掩起。   “你不由分说,强占我的身子,犯了“奸淫女子”的大罪。我未押你去见官,只拿些物事做为补偿,算是便宜你了,你还有什么面目来质问我?”   耿照想起先前的荒诞绮念,心中更加羞愧,咬牙道:“那的确是我的错,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一桩归一桩,我……我曾与其他女子欢好过,从不曾如此疲惫。”一指她腿心处:“昨夜我射……射了这么多回,你却连一丁点都没……没流出来。”   明栈雪看着他满面通红,忽然噗哧一笑,抿嘴道:“怎么,你从前每回都让别的女子流出许多么?”耿照大窘,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这答案自然是肯定的。无论是横疏影或霁儿,总被他灌得浓浆汩溢,流得满床狼籍,此时却不知如何还口。他定了定神,缓缓道:   “还有你额间的青气。头一回我们做……做过之后,青气便消了,只是我当时胡涂,并未察觉。在那之后,你便能运使内力了,便用珍珠坠子打死了他们两人,是不是?”   明栈雪见他面上殊无笑意,笑吟吟地望了他一会儿,才温言道:“你真是个聪明的小子。在井底之时,我还道你是有些傻运气,此刻方知是真聪明。你猜得一点也没错,我用了一门神奇的采补之法,将你的阳精转化为助力,为我驱散体内的雷劲。”   “采……采补之法?”   “没错。”明栈雪笑着点头。   在耿照印象中,“采补”云云,不过是江湖郎中用来骗女子身子、诈财取色的幌子,还曾对琴魔发过议论,斥为无稽。这话从明栈雪这女魔头口里说出来,教他如何能信?   ““双修”乃道门之中最精深的功法之一,源远流长,博大精深,你以为是骗人的把戏?我练的这门“碧火神功”是道门正宗,我与岳宸风一身造诣,全来自这套功法。我用以练成《天罗经》,他以之贯通“虎箓七神绝”,说是当今东胜洲上第一流的内家绝学,料想非议不多。”   她美目流沔,丽色生春,忽地温柔一笑:“这样罢,咱们来做个交易:你助我疗伤,我呢,就教你这套武功。你说好不好?”   第三十三折 佛入东海,阿顶山门   不过一夜缱绻,明栈雪借由肌肤相亲间的些许掠影浮光,对耿照性格的掌握却远远超过他的想象。   耿照遇事冷静、观察入里,决断明快果决,然而在精细的智性之下,却潜藏着如兽一般的野性本能。   要移转他的负面观感,最好的方式就是丢出一个错综复杂、或藏有弦外之音的问题,他就会像一头窥见甘美猎物的野兽,尽管竖起耳朵、望风警醒,最终却无法压抑潜藏的狩猎本能,纵身朝目标飞扑过去。   --明栈雪的提议里本就充满蹊跷。   虽不明白她的伤势有多严重,但以昨晚掷珠杀人、稍触即死的情况看来,明栈雪纵使自保的能力尚不及受伤之前,要对付耿照已是绰绰有余;生杀予夺,犯不着与他“商量”,更不须平白饶上一部珍贵的碧火神功秘诀。   除非……修习碧火神功便是目前唯一的疗伤法门。   耿照脑海中掠过“双修”这个字眼,昨夜狂乱的交媾画面又涌上心头,心尖儿一吊,忍不住面红耳赤,但也不过一瞬而已。他强抑心猿意马,微冷的双目炯炯放光,盯着明栈雪不发一语,静待她细说分明。   明栈雪将他每一丝神情变化都看在眼里,信手将裹着结实胴体的外衫拉紧,直起上身,屈膝斜坐,正色道:   “坦承相对、公平互惠,一向是我与人合作的原则。我会将我的伤势对你如实说明,关于修练碧火神功一事也会详加解释;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尽管发问,只要是于此有关的,我都绝无隐瞒。待你弄清楚后,再来考虑我的提议,如此可好?”   耿照面无表情,只点了点头。   “好。”   “那岳宸风的紫度神掌厉害非常,掌中蓄有阴雷潜劲,打在不通武艺的人身上,便只是开碑裂石的一式;打在武者身上,雷劲便钻脉入体,在五脏六腑、甚至骨内髓中结成雷丹。   “这雷丹缠着筋脉脏腑,以人体血气养丹,滞于体内的时间越久,丹结得越坚实壮大,犹如多年沉痾,难以拔除。雷丹又会与脉中的内息相冲,发作起来极其痛苦;一旦运劲逾越了界限,雷丹便会爆发开来。   “我曾亲见岳宸风习练神掌,将一名死于雷劲的高手剖开腔子,脏腑爆碎如糜,便似吞了硝石引火,极为凄惨。紫度神掌在虎箓七神绝中号称威力第一,名曰“紫度雷绝”,便为此故。”   老胡提过岳宸风掌中蓄有雷劲,但耿照听她娓娓道来,仍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愣道:“他以紫度神掌打你?”   都说了是“紫度雷绝”,何来此问?明栈雪听得莫名其妙,微蹙起两弯形状姣美的淡细青蛾,陡然间才又会过意来,不觉一笑。   “这有什么奇怪的?便是他另有奇遇,我俩的内力同出“碧火神功”,差距也在伯仲间;我即使未因大意轻敌、着了他的道儿,亦当出尽全力,方有胜机。他抛弃尊严向我示弱,出手自是毫不容情,否则稍有差池,岂非白忙一场?”   耿照心想:“到底相识一场,如此出手,也未免太过毒辣了。”嘴唇动了一动,终究没说出口。   明栈雪察言观色,淡然微笑:“真要杀我,那岳宸风倒也还舍不得。紫度神掌与碧火神功系出同源,我虽未习练神掌,却能以碧火功一点一点化消雷劲,这也正是岳宸风打的如意算盘。   “化解紫度神掌的雷劲十分耗损内力,纵能保住性命,这一消一长之间,我便再也不是岳宸风的对手啦,正好抓了我回去,当作元阴鼎炉,于增进功力大有裨益。”   她见耿照微露疑惑,笑了一笑,解释道:““碧火神功”乃道门双修术的无上至宝。当年我在石城道上救了岳宸风,他便拿出身上所藏的神功秘册,与我一同研读参详;那时我的武功见识都在他之上,一看便知秘册里的功夫厉害非常,却不是一人所能练成,须得男女合修,把心一横,便与他双修那碧火神功。   “双修之术,是男女双方互为鼎炉,以精、气、神为药,功法为炉火,从而炼出内丹;结丹之人,不仅身轻体健、精力无穷,更能延年益寿,最终达到不老不死的长生之境。与之相比,道法、武功皆属末流。   “我与岳宸风合鼎同火,这才练成了碧火功,对彼此而言,从对方身上所汲取的功力最是精纯自然,绝无走火入魔之虞。休说他将我重创之后,便打我功力的主意,今日若换他落到了我的手里,一有机会,我也必将他吸得点滴不剩。”   她抬起一双盈润动人的翦水瞳眸,抿着柔嫩姣好的唇瓣,嫣然一笑。   “你想想,我与他两人的功力全汇于一人之身,纵使还要打点折扣,只怕世间也少有敌手了罢?”   耿照听得毛骨悚然,转念明白过来:“所以你故意引诱阿傻,与你做出败坏德行的逆伦之举,其实是悄悄将碧火功传了给他,待他神功大成之日,便要将他的功力收为己用?”   “阿傻?”明栈雪微微一怔,登时会意,笑道:   “你是说海儿么?原来他现在管叫“阿傻”……真是有趣的名儿。是你给他起的么?”   耿照板着脸,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道:“他,已经没有名字了。是你和岳宸风连手,夺走了原本属于他的一切。现在,他便只叫做阿傻。”   明栈雪将他紧绷的怒意都看在眼里,笑吟吟的也不生气,掠了掠发鬓,斜着玉颈道:“你别误会啦,我是真欢喜那孩子,那孩子也是真心的欢喜我。我没打算将他吸成废人,他是我精心挑选的元阳鼎炉,要一辈子乖乖陪在我身边,与我修习碧火功,将来练至飞升之境、同成脱俗仙侣的,我怎会害他?”不怀好意地瞥了耿照一眼,抿嘴轻笑:   “我猜得没错,你果然识得海儿。”   耿照才知自己又被她套了话,只觉这魔女心机深沉,多待在她身边一刻,又不知要中什么阴谋诡计,抱拳拱手道:“明姑娘,我只是个无名小卒,本事低微,学不来你的什么碧火神功,我也不想学。以姑娘的美貌,不愁找不到同修之人,就此别过,请。”转过身去,便要行出大仓。   明栈雪也不拦阻,嘴角含笑,玉面生春,一直等他走到了仓门前,才好整以暇地说:“你那匣子落到岳宸风手里,还想不想拿回来?”耿照闻言一震,不由得停下脚步。   “论武功、论心计,当世怕也只有我,才能替你把木匣夺将回来,你信不信?”   这话从全身仅裹着一件单薄衫子、并起一双赤裸美腿娇娇斜坐的苍白女子口中说来,却有一股难以反驳的强大说服力,令耿照无法置之不理。   岳宸风之强,就连老胡那样的豪杰都难以抗衡,但自明栈雪出现后,岳宸风每一着都不脱其算计,便是身受紫度神掌重创,岳宸风、蚳夫人仍是拿她不住,任她在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徒呼负负……   耿照这才发现:明栈雪虽是浅浅笑语,却不由得自己不信。   --如果是她……绝对能够夺回赤眼!   明栈雪手握交襟,轻倚墙角,垂目拂去膝畔沾着的干草屑,淡然笑道:“当年我与岳宸风修习碧火功,之所以能突飞猛进,除了我二人的资质颖悟之外,更得益于一副珍稀难得的灵丹妙药“玄水云华丹”。那药分雌雄两枚,女子服阴、男子服阳,各有补益;用于男女合修,则效用倍增,进境不可同日而语。”   耿照忽想起那只掐金小盒里的青、赤两丸。昨晚情欲爆发,来得既快又猛,剥除她身上衣物时,几乎将裳裙撕得粉碎,金盒早已不知遗落何处。   却见明栈雪随手从身下草堆摸出一只黄澄澄的物事,“喀答”一声揭开盖儿来,盒底一碧一红,两丸如滚盘珠般相互吸引旋绕,正是当日明栈雪舍不得服用的丹药。   “看来趁我昏睡之际,她已找到金盒,并且藏了起来。却不知……她还做了什么安排,打得什么算盘?”   明栈雪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含笑道:“你莫多心。这些年来我费尽辛苦,才又在平望都中寻到了这对“青璃赤火丹”,一样是滋阴补阳的灵药,自然要好生收藏。原想寻得海儿后与他一起服用,增益修为,无奈中了岳宸风那厮的紫度神掌,为救性命,不得不大耗真力化解雷劲。   “所幸青璃赤火丹珍稀难得,更胜过当年那两枚云华丹;而你又根骨奇佳,如能好生助我,不但功力能尽复旧观,甚至犹有过之。岳宸风不明究里,届时我俩杀他个措手不及,要想抢回你那只木匣,又有何难?”   她的提议极其诱人。   耿照如今是众矢之的,又失了胡彦之这等强而有力的臂助,别说从岳宸风手里夺回赤眼,便只想一路平平安安、顺利抵达白城山面见萧老台丞,亦难如登天;如五帝窟这样强横的敌人,沿途不知还有多少,凭他现下的能耐,委实是凶多吉少。   而“碧火神功”乃一手造就明、岳二人的内家宝典,是世人梦寐以求的神功,阿傻不过与她参研少时,懵懵懂懂间便练就了一身高明的道门圆通劲。与明栈雪一同修习碧火功,不但能提升自身的实力,更能获得强力的伙伴--那是犹胜受伤之前,武功、心计均不在岳宸风之下的,状态已臻巅峰的明栈雪!   凝思片刻,耿照纠结的眉头渐渐开解,神情若有所悟,似是下定了决心。   “你是聪明人。与聪明人说话最好了,一点儿也不费力。”明栈雪笑道:“你我不妨先休息一下,养足精神,午后再与你讲解碧火功的心诀。我也要知道你对穴位、筋络了解到何种程度,内功不比外门功夫,须于用心处用功。”   耿照摇了摇头,面色凝重。   “我不学碧火神功。”   明栈雪一时还以为听错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花笑靥凝于粉面,尚不及褪去;片刻才得一僵,蹙眉道:“你是不肯助我疗伤,还是不愿学碧火功?你可知道,除非我伤势痊愈,否则普天之下,再无第二人能助你夺回那只匣子?还是你不相信,我有这份能耐?”   “我相信你有这份能耐,所以我不愿学碧火神功,也不想助你增强功力。”   耿照缓缓道:“世上有一个岳宸风,已是祸非福;我若助你练功疗伤,再加上青璃赤火丹的神奇药力,不过造就另一名武功更高、心计更毒的岳宸风罢了。就算除去了岳宸风,遗患却不在岳宸风之下,我助你疗伤之恶,岂非胜过了岳宸风?”   他伸手指着草堆里并置的两具尸身,浓眉一轩,神情带着不可动摇的决心。   “明姑娘,岳宸风若是吃人的老虎,你便是魑魅魍魉。在我心里,你与他并无差别。”   明栈雪听得微怔,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俯、花枝乱颤,罕见地没有了一贯的温婉娴雅,笑声大胆而放肆,仿佛见到了什么稀奇无比的怪物。耿照冷冷回望,不发一语,直到她慢慢收了笑声,抬起一双炯炯放光的明眸,绝美的容颜上兀自挂着微笑,目光中却无笑意。   “你真是个有趣的孩子。”   她盯着他的脸许久许久,才又低垂粉颈,随手拂着膝下,微带透明的纤纤玉指宛若鲜剥的茭白笋尖,不住在枯黄的干草屑间翻滚如搅浪,仿佛五只活生生的雪精,灵动纤巧,说不出的好看;耿照只瞥了一眼,目光便被她那玉碾似的指尖黏了过去,一时竟看得忘情--   直到她轻咳两声,耿照才回过神来,不觉胀红面颊。   明栈雪便像逗完了猫儿似的,将左手五指缩回衫里,方才一瞬间涌现的尴尬、失望、愤怒、阴狠……俱都一扫而空,仿佛从来不曾有过,又回复成那个雍容温婉、成竹在胸的美丽女郎。   她笑吟吟的望着耿照,活像看着一头不自量力、却又不知死活的流浪猫仔,全因她的宽容溺爱才得以存活,自己却一点儿也不明白。“等你想通了,再回来找我。我的提议依然有效。”   耿照不知该说什么好,双手一抱拳,霍然转身。   “后会有期了,明姑娘。”   正要迈开步子,忽然“当”一声巨响,一瞬间,偌大的草料仓里空气仿佛全被压挤到了一处,然后才又迸碎开来;远至梁柱仓门、近至脚下地面,仿佛无一物不在震动,巨大的共鸣从里到外震撼着耿照,似乎要将腔子里的脏腑舌头全都震了出来。   “这……这是什么声音?”   震耳欲聋的轰然撞击,却未随着耿照的心神平复而消失。很快的,第二声、第三声……耿照低伏在窗棂下,慢慢数着这骇人的撞击巨响,心中隐约有了模糊的轮廓,只是怎么也无法与昨夜所见、所闻产生联系。   (是……钟声。)   只有百年古剎的巨钟,才能发出如此宏亮的金铁声响。但这里……怎能是寺院?   明栈雪微笑道:“看来,你还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见耿照默然无语,也算摸透了他慎言而不妄断的性子,没等他回话,自顾自地笑着接口:“如你所闻,方才乃是寺里的晨钟声响。此钟声闻百里,震动三川,全东海仅此一座,别无其他。”   耿照错愕道:“这里……怎能是寺院?”   明栈雪笑道:“其实你想说的是:“寺院里怎能有婢女出入,还与男子躲入草料仓翻云覆雨,恣意偷欢?”殊不知这寺里不仅有女人,还为数不少,你没听那小婢开口闭口都是“夫人”么?”   耿照心念一动,转头奔至那被称作“庆如”的男子身畔,拽着僵冷的腕子从干草堆中拉出尸首,赫见男子顶着一颗青白的大光头,因为趴卧整夜之故,面部已显现出大片红紫尸班,不忍卒睹。   耿照翻出他褪在仓底的衣衫鞋袜,昨夜于昏灯下看来以为是灰褂白裤的装束,就着微明的晨光一端详,才知是木兰色的僧人中衣。这衣由一长一短的五对布条缝缀而成,又称“五条衣”,是比丘日常劳动、行走坐卧,乃至就寝时穿在里头的衣物,别处难见。   “怎会如此?”耿照不禁瞪大了眼睛,思绪起伏不定;片刻才放落中衣,起身回头。“你……动手杀了比丘?你不知残杀出家人,是万恶不赦的无间之罪么?”   明栈雪听得一怔,旋即露出恍然之色,笑道:“我想起来啦,听说你是中兴军出身的,难怪如此反应。你家里拜的是龙王大明神,还是佛祖菩萨?”耿照面色一沉,怒道:“这与你屠杀僧人,又有什么干系?”   明栈雪也不生气,抿嘴道:“他昨儿可逍遥快活啦,身下弄着那名小小侍女时,有哪一点称得是比丘?我杀的,至多是一名破戒僧罢了,也要去无间地狱么?”耿照为之语塞。   须知在东胜洲全土,东海道最早有佛。   大日莲宗身为小乘佛教一脉,主张闻法信受、自求涅磐,曾手绾东海三分之一的势力,与天元道宗、沧海儒宗等分庭抗礼。宗主号称是佛陀世尊的弟子,亲聆过佛陀的教诲而成阿罗汉,一日从天而降驾临东海,让百姓结成秘社,修法超脱轮回,以成正果。   这样的要求大大违反了统治者的利益,故大日莲宗先与统治东海的龙族相抗,龙族灭亡之后,又遭到央土王权的血腥镇压,与薮源魔宗双双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中,迄今已逾数百年。   是故东境最早有佛,却也是遭排佛、灭佛最为惨烈的区域。   如今居民崇拜的“龙王大明神”,乃是混合了鳞族统治时期的历史记忆,以及残缺不全的莲宗遗制而形成的奇异产物,有道有佛,却又非佛非道。放眼东胜洲全境,除了东海一地,再找不到这样的信仰。   而风行其余四道的大乘佛教,是从西方跋山涉水而来,因受到央土王权的欢迎,一跃成为显学。又重新传入东海,不过是近一百年间的事,多少还是挟着央土王朝的统治强渡关山,影响力毕竟有限。   耿照之父耿老铁出身中兴军,所谓“中兴军”是指三十年前独孤阀起兵时,从各处响应投奔的义军,其人来自天南地北,战后天下底定,五道残破、百废待兴,这群异乡兵便就地落籍,被遗留在全然陌生的东海之滨终老。   耿照从小随父亲、姊姊念佛拜菩萨,崇敬出家人,龙口村附近乃至朱城山下的王化四镇,俱都如此。是到了近十年之内,才陆续有东海当地之民迁入混居,渐渐也听惯了本地人口诵“龙王大明神”的尊号。   对他来说,杀害比丘与僧人破戒,同样是不可思议之事。   明栈雪笑道:“都说了东海无佛,你又何必认真?我告诉你,昨儿你爬上的这座山头,是越城浦外的第一名山阿兰山,山上梵剎如林,都是奉了朝廷恩旨,为“泽被教化”而设。这寺院便是其中最大的一座,名唤莲觉。”   越城地当三川汇流之处,乃东海中部第一大城,亦是河道中的良港,故又称“越城浦”,自古便是交通枢纽,河面上舟楫相望、宛若棋布,终年络绎不绝,繁华犹胜于湖阴、湖阳两城。   阿兰山位于酆江、赤水的交角,孤峰挺秀,俯视江流,古称“桅杆山”。太祖武皇帝驾崩后,太宗独孤容继位为皇,他在一统天下的战事中看过太多血腥杀戮,遂推行利益天人、度脱一切的大乘佛教,改桅杆山为“阿兰山”,号召东海仕绅捐献人力物力,在山上修葺古剎,广开丛林,成为东境首屈一指的佛门传香。   莲觉寺号称“阿顶三川第一剎”,大名自是如雷贯耳,耿照暗忖:“本以为行至荒僻无人的野地,正可躲避敌人追踪,没想却到了越城左近。若真是莲觉寺倒好,我扮作迷途的香客,正可混出山门去。”打定主意,不再理会明栈雪,独自坐在窗棂之下,留意着射入窗缝的曙光。   一直等到日上三竿,觑准了个无人的空子,推窗跃了出去;回眸一瞥,见窗板晃摇的幽影之中,似有一抹滑润如水的女子曲线,没于草黄深处,却说不清是腰是腿,或仅仅是出于自己的想象。   回首遮眉,阳光倒是比想象中更加刺眼。   耿照步出檐影,若无其事地往门墙的方向走去--如今推想起来:昨儿夜里那座没挂灯笼的小耳房,兴许就是莲若寺的某个偏门。循着原路出去,毋宁是眼下最安全无虞的选择。   走着走着,迎面忽见两名黑衣小沙弥并肩行来,均是十二、三岁的模样,衣着精洁、容貌清秀,头顶刮净的淡细青皮之上并无戒疤;眉弯细细,竟似描黛一般,细小的身子犹如乌檀化灵,十分巧致。二人低声说笑,神情、动作均不脱童稚气息,一直走到了耿照身前才发现他的存在,吓得掩口惊呼,停下脚步。   耿照故作镇定,合什顶礼:“两位小师父早。”又继续迈步向前走。   那两名黑衣僧童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忙开口将他唤住:“哎呀!施主,前头是阿净院,你……你是男人,不能去的。”脆嫩的童音无比动听,却把耿照唬得一愣,愕然道:“你……不是比丘!”   那少女比丘尼噗哧一声,掩口笑道:“所以我才打阿净院来。施主是堂堂男子,恰不能往阿净院去。”同行的女伴也给逗乐了,两人挤眉霎眼、你推我攘的,俱都笑作一团,却似春风催放,黑缁衣上颤着两枚新嫩欲滴的桃花蕾。   莲觉寺是东海首屈一指的佛门道场,寺中不但有僧人与来路不明的侍女偷欢,比丘合竟还与比丘尼同寺而居……耿照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仿佛此地所拜之佛,与他从小看大的非是一物。   正茫茫然不知所措,身后一人大叫:“喂,都让你们好好待着别乱跑,偏你这浑球听不懂人话!”耿照差点跳起来,本想撒腿就跑,一想不对:“听此人口吻,似把我当作了旁人。”莲觉寺内迷雾重重,他正缺一个堂而皇之的掩蔽身分,索性乖乖垂手而立,静观其变。   一名青年僧人气呼呼地赶了过来,那两名小小女尼忙合什行礼,乖乖巧巧地齐声道:“恒如师兄。”   被唤作“恒如师兄”的青年僧人原本便有满腹硝石火药,一遇这酥麻娇软的甜脆喉音,登时也软了手脚,红着脸干咳两声,讷讷道:“清音!你……你们别跟外人说话。若是被法性院的师叔们瞧见了,只怕又要责骂。”   那先前与耿照说话的小女尼清音颈子一缩,吐了吐丁香颗似的细软小舌,笑道:“还好只有恒如师兄瞧见。不说啦,兰音,我们走罢。”拉着师妹一齐离去,缁衣裹着的窄小臀股圆翘有肉,行走间一扭一扭的,背影竟也颇有风情。   那青年僧人恒如瞧得面红心跳,好半晌才会过神来,想起正事,扭头一瞪耿照:“你们这些个作死的乡下人!都说了不准到处乱闯,你居然敢闯到阿净院去!”仿佛连拉他、揍他都嫌弄脏了手,抬脚便往耿照身后连踹几下,犹不解恨,自己一个人又叫又跳,踢得一阵黄土飞扬。   耿照身强力壮,捱几下自是不痛不痒,让那恒如像赶狗似的沿路驱赶,又回到了草料仓附近。只见在草料仓的另一侧墙边,蹲了十来个人,年纪约莫在十几二十岁之间,俱都是少壮男子,只是个个衣衫邋遢、头脸肮脏,只比乞丐稍好一些。   耿照低头瞧瞧自己,顿时恍然大悟,心中不禁苦笑:“我在山里逃了一夜,模样只怕比他们更加落魄。”墙边一名头戴草笠、獐头鼠目的中年汉子手持赶驴的藤鞭,趿拉着一双破烂草鞋,不住地来回巡梭;一见他来便作势要打,却被横如喊住。   “好了,别做戏啦,李三。这些人是要寺里要的,身上鞭鞭条条的能看么?”   那中年汉子李三嘿嘿陪笑:“大师父说得是、大师父说得是!”回头瞪了耿照一眼:“能来莲觉寺干活儿,是你十辈子修来的福气,再不安分些,小心龙王大明神一道天雷劈死你这王八羔子!”   耿照唯唯称是,偷拿眼角左右观察:这十几人个个蓬头垢面,身上衣裤均条条碎碎的烂布也似,一字排开那是谁也认不出谁来,也难怪贩卖人口的李三与恒如会错认他是其中一伙。   恒如从袖中取出串铜钱,点了二十几枚给李三。   “下回你再找叫化子来,一个人头我便给你砍一半儿。这些个腌臜货要养到能见人,得花寺里多少米粮!还不如去养猪,养肥了还剐下几斤肉来;养这些腌臜东西,老天都不过眼!”   “是、是!”李三连连哈腰,忽然压低嗓音:“大师父若要好的,我手上倒是有些外乡人,男的女的都有。人多了,蚂蚁窝里挑虼蚤,总能捡到一两只肥的……”   恒如冷笑。   “法会期间,慕容将军也是座上嘉宾,犯了他老人家的禁徙令,正好满寺抄斩。你李三要不也一起来?”李三面色煞白,忙不迭地搧了自己几耳光,连声告罪,捧了铜钱夹着尾巴便走了。   众人跟着恒如来到后进一处天井,遍铺青石的院里有一口爬满绿苔的古井。原本廊庑的四面都各有几名小僧或坐或倚,懒惫谈笑,一见恒如到来才又慌忙起身,合什行礼。恒如也不理会,将一干乡人都赶到天井中,命令道:   “把衣衫脱掉,一条布也不许留!”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直到确定和尚不是在说笑,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脱得赤条条的。   恒如向小僧们使了个眼色,众僧嘻嘻哈哈地从地上抄起长逾一丈的青竹竿,“喀搭”几声脆响,竹竿横七竖八架上狭小的天井,俯视便如笔画复写的“井”字。天井中的十余名乡人动弹不得,纷纷叫嚷起来。   “这……这是做什么?”   “大师父!俺又没犯事儿,干啥给俺上竹棍?”   “快……快放开我啊!”   “噤声!”恒如把手一挥:“泼水!”   围在廊间的年轻僧人们提起水桶,一桶接一桶的往天井中泼洒;一旁有人不住从井中吊桶提水,源源供应。   其时正逢早春,院中难见天日,冰寒的井水泼在赤裸的身体上,连耿照铁打般的身子也忍不住发颤。更甚者,只要有人想闪躲、蹲下或逃跑,四面交错的竹竿便倏地夹紧,硬生生将人卡在当中,杯口粗细的硬竹往腰腹间一夹,当真是五内俱涌,直要自喉头挤呕而出,苦不堪言。   泼洗一阵,恒如命执役僧打来两桶清水,取出一大块油纸包裹的皂药投入桶中化开,以长柄勺舀着泼向众人。那药水色白如稀乳,气味刺鼻,肌肤一沾便微感刺疼,难以睁眼,只得闭目缩颈、捂住口鼻,又惹得僧人一阵轰笑。   耿照幼时在龙口村,曾见猪只牛羊以药水去虱,便是这般光景,抱头忖道:“他们竟把人当成牲口对待。”冷不防冰水着体,差点又跳起来。看来是药浴已毕,众僧又为他们泼水冲去药汁。   片刻竹竿撤去,乡人们两腿一软,俱都双手抱胸、蹲在地上,不住簌簌发抖。   耿照悄悄抹去面上的淋漓汁水,见恒如双手叉腰,站在阶台上俯视着乡人,大声道:“都给我听好了!三乘论法大会在即,为迎接从京城里来的法使钦差,寺里人手不够,万不得已,才让你们入寺打打下手。要不,凭你们这些低三下四的腌臜东西,再投胎几辈子,也踏不得佛门清静之地!”   众人饥寒交迫,连抬头之力也无,心中纵有不豫,此刻也只剩下气馁而已,顿觉自己果真卑贱已极,便似落水狗一般。   这正是恒如强迫他们剥衣泼水的目的。   他居高临下,睥睨四周,寒声道:“这里没有你们的神,只有佛--我,就是你们的佛,你们的天!从现在起,我叫你们站着,便不许坐下;说了让你们吃饭,才准张嘴。你们之中,有哪个作死的敢不听号令,我便把他从后山扔下去,看看你们信奉的龙王大明神,管不管得到如来佛国的土地!”   耿照的身子早已不冷,却不由自主地颤着,不知是愤怒抑或错愕。   (这……哪里是佛门?简直是拦路杀人的恶徒!)   恒如仿佛对脚下无知乡人的战栗十分满意,顿了一顿,确定无人敢稍稍仰头,朗声道:“卖命干活儿的人,佛也不会亏待他。你们在这里干一天的活儿,莲觉寺管吃管住,管你们穿有暖衣睡有炕,一天还算足五十文的工钱给你们;干足三十天,走的时候一次把工资发给你们,还加花红,给的是白花花的一两实银。”   去年央土大涝,东海道的官、商奉旨捐输大量白银米粮赈灾,造成东海各地的银价、米价飞涨,原本朝廷规定一两银子兑一千文铜钱,位于东海道北方的首治靖波府因在镇东将军慕容柔的眼皮底下,涨幅还勉强压抑在一千两三百文上下;在越浦、湖阴、湖阳等商业大城,银钱的汇兑早涨得不象话,物价也因此居高不下,民怨迭起。   这些贫苦乡人一辈子也没见过一块货真价实的银铤,听得莲觉寺居然要以价高的银两充当工资,莫不欢欣鼓舞,适才的阴霾一扫而空。   耿照也跟着咧嘴傻笑,故作欣喜的模样,心中却想:“一月的工资足一两白银,可比衙门差役、世袭军户高多了。究竟……要干什么活?”却听恒如说:“依寺内的规矩,入门之人除了香客,其余皆是出家僧人。你们可不能这样干活儿。”换执役僧取了板凳剃刀,要为乡人们落发。   一名缺了门牙的青年汉子嚅嗫道:“佛……佛爷!俺家里只俺一根孤苗,要传宗接代的。俺……俺可不能做了大和尚。”   恒如冷笑道:“剃度为僧,你配么?我呸!你们剃头、穿僧衣不过做做样子,除了我或其他“如”字辈以上的弟子问话,通通都给我装哑吧!寺中香客进进出出,哪个敢多说一句,我一样扔他下后山。”   众人依言,一个一个坐下剃头。   耿照进退维谷,转念忽想:“明姑娘说阿兰山上梵剎如林,寻路下山,哪还有比扮成和尚更方便的?”豁然开朗,也坐下剃了个大光头。在井边取水洗去落发,就着水面一看,差点连自己也不认得,心想:   “也好!便是岳宸风从天而降,又或明栈雪破仓而出,只怕也认不出我。六大门派也好、外道七玄也罢,人人都拿着赤炼堂贴出的绘影悬红来寻“耿照”,却不会为难莲觉寺的小和尚。”虽身陷异地、不知所以,忽有种心怀一宽的感觉,若非不欲惹眼,几乎要放声大笑起来。   恒如命人取来旧僧衣,让众人更换妥适,随即分派工作,由执役僧们各自带去干活。   这“干活”二字却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语黑话,而是扎扎实实地干活儿,从打扫庭除、修剪花木、清洗大殿乃至膳房帮厨,无所不包,工作既繁杂又沉重。饶是乡人们平日劳动惯了,也大感吃不消,只是一想到一两白银的月资,人人都咬牙苦撑,不敢懈怠。   托了被人使唤着东奔西跑之福,耿照也摸清莲觉寺的地理位置:原来莲觉寺共分三院,此间之“院”非是三合两厢、前后数重的大宅深院,而是指分布在阿兰山的山腰之间、涵盖数里方圆的三处聚落。   莲觉寺的主体称之为“上座院”,乃昔年东境小乘教史中的宝剎,由来已有数百年;院中大殿名曰“觉成阿罗汉殿”,法性院、铜鍱院、优婆离阁……等僧众居住、修行之所皆环绕阿罗汉殿而建,名动天下的万斤钟楼也在此间。   在上座院之下,又以旧日遗留的小乘寺院遗址,辟建出另一座富丽堂皇的庭舍,提供香客留宿之用,名为“王舍院”。而与王舍院以一片园林相隔、昨夜耿照翻墙而入的“阿净院”,则是专门留宿女众的地方。耿照稍早遇见的小女尼清音与兰音,便是出自此院。   从大乘佛教重入东海,“礼佛”已成为富人间竞夸豪奢的游戏。   举凡送往迎来、婚丧喜庆,均不免要在自家支持的寺院里办一场沾露法会,广邀亲朋好友、名人骚客参加,供养知名的僧人登坛说法;或有名门淑媛在出嫁前,也会偕母姊或闺中密友前寺院斋戒,期间每日请名僧“法语涤心”,或说孝亲报恩,或说姻缘因果……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莲觉寺是越城浦左近最负盛名的寺院,王舍院、阿净院中一年到头都有贵客,法会及涤心斋等日以继夜,莲灯长明。故昨晚耿照一翻过院墙,便见燃灯如昼,恍如不夜。   而那与庆如通奸的少女莲儿,可能便是阿净院中某家夫人的婢女。   耿照忙了一早上,他身手敏捷、力气又大,过往做惯了粗重活儿,干什么都是又快又好,执役僧的头头爱他的利落,便唤去上座院的香积厨帮忙。   他被领着走过了一条林木葱郁的迤逦山道,虽近正午时分,铺着平整青砖的林道里却也不怎么炎热,扑面松风习习,令人胸臆一宽,十分舒爽。   耿照本想一出阿净院的门便夺路下山,谁知那执役僧首却给了他一根扁担,让他担着两束柴捆上山,前后又都有其他执役僧人夹道,竟无可乘之机,就这么糊里胡涂地进了上座院帮厨。   上午一同刷洗剃度的乡人都在山下,只耿照一人来此。他天性勤奋又好使唤,帮着洗菜生火之余,便与厨中的另一名中年执役僧闲聊起来。   “师父,您出家多久啦?”   “没出家!”那执役僧咧嘴一笑,挑了挑宽疏的眉头。“这年头僧人出家,非得家世好、有闲钱,才能打通关节,买得一张朝廷核发的度牒。我老家在天长镇,家里给人种庄稼的,你说我这种出身,供得起和尚么?况且,老子也生得不够体面。”   他的确生得矮小肥胖,皮肤黝黑,笑起来便像是一颗晒裂了的干皱南瓜。   那执役僧见耿照直发愣,又笑道:“傻小子!大和尚们何其尊贵?有朝廷支持,又有富人供养,不会下厨来洗菜煮饭,或去打扫茅厕什么的;反正寺院里有的是钱,要厨子、长工,甚至要婢女服侍起居,买进寺里来便是啦--只消一家伙把头剃了,看起来也都是和尚尼姑。”   耿照想起早上碰见的小女尼清音,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您的意思是--”   “我跟你一样,都是剃了头来帮忙的。这里的人大多都是。”他压低声音:   “我来了两年啦。这儿给钱又大方,一年还放我两月的假回家瞧瞧;虽是辛苦了些,也值啊!只是人无长性,我回家两趟再回来,当初跟我一道进来的,却都瞧不见人啦。这些个懒东西!”   耿照无言地拿起菜刀,也不多瞧,双眼怔怔定在空处,手起刀落,眨眼将削皮去子的瓠瓜片成一排微微透光的薄纸。   (这便是东海的……佛。)   追求普渡众生的信仰,怎能变成这样光怪陆离的东西?   香积厨之外,忽然一人叫道:“来几个有力气的,快!”声音熟悉,竟是恒如。   厨房里的火工头头一抹额汗,随手点了几个人:“你!你!还有你!跟恒如师父去!”提声吼道:“就这么多了!再少个人,午斋便等着晚上吃罢。”铁铲“劈哩啪啦”敲刺着铁镬,仿佛在发泄着火气。   恒如也不啰唆,抄起布巾往三人身上扔去:“把汗擦一擦!外衫全都换掉。待会抬东西的时候,不许龇牙咧嘴,走路步子要稳,个个都得给我“法相庄严”!谁给本寺丢了脸,我扔他下后山!”   耿照擦干汗渍,换过一身干净的木兰色五条衣,形制与恒如、与草料仓中庆如所穿如出一辙。耿照心想:“看来,穿这木兰色僧衣的便是“如”字辈的正式弟子了。那庆如之举或许是他私德败坏,与旁人无关。”   恒如领着含耿照在内的四人走进库房,命他们两两成对,分别以肩木扛起两只扎了大红花彩的朱漆木箱。那木箱长约四尺、宽约尺半,深不过一掌余,入手却颇为沉重,两人一前一后、对扛而起,连肩木都被压得微弯。   与耿照合挑的非是香积厨内的执役僧,而是一名长相清秀的小和尚,约莫十五、六岁年纪,气质、容色与半路剃头的杂工全然不像,应是寺中正传。他身形修长,膀子却没甚气力,明明重量已多由耿照承担,还没迈步走出库房,他已扛得脸色煞白,气喘吁吁。   恒如冷眼一睨,哼道:“一德,你庆如师叔呢?怎到现在还没看到人?”   被唤作“一德”的小和尚低道:“回……回师伯的话,弟子不知。”不知是不堪负重抑或畏惧师伯,短短两句应得支离破碎,上气不接下气。   恒如冷笑:“同住一院你也不知道哇?那没说的,只好劳烦你帮个忙,做一回挑夫了。”一德不敢反口,低声道:“弟……弟子自当尽力。”   恒如似有意再压他片刻,训诫四人:“这礼物的主儿,乃是本寺法性院的首座显义大和尚,他老人家动一动指掌,全寺怕要翻得几翻。他老人家的脸面,便是本寺的脸面,谁要是让他老人家在贵客面前失了面子,几条命都不够陪!”   众人唯唯称是,抬着礼物出了库房,浩浩荡荡地来到法性院。   院门之外,立着一名魁梧昂藏、浓眉鹰目的壮年僧人,身旁有六七名身穿木兰僧衣的弟子簇拥,益发凸显他的高大结实,强健的体魄几欲鼓破织着金络的大红褂子,紧绷的袈裟上浮出虬劲的肌肉线条。   显义大和尚蓄着修剪齐整的燕髭,肌肤黝黑如铁,合什站立的姿态犹如一杆精铁铸就的独脚铜人。   他瞥了行礼的恒如一眼,低声道:“庆如呢?”声音沉如磨铁,音浪的余震仿佛都在喉间腹里滚动。“启禀师父,庆如师弟尚未出现。”恒如恭谨地回答,眉目间平平淡淡的不见喜怒。   “晚点再找找。”显义大和尚道。   “是!弟子遵命。”   山门外一阵螺角声起,低呜呜地吹了进来。   显义大和尚浓眉一动:“贵客来了!”巨灵神似的粗壮长腿跨出院门,率领众弟子一齐列队迎接。耿照也退到一旁,还未放下肩上的大红木匣,门外知客僧扯开宏亮的嗓门悠悠唱名,却吓得他魂飞魄散:   “东海道臬台司衙门、经略使迟凤钧迟大人拜山,本山弟子恭迎大驾!”   第三十四折 十方转经,越浦凤仪   迟凤钧认得他的脸。   在不觉云上楼,迟凤钧曾亲眼目睹他自狰狞的邪兽--天裂妖刀之下,解了岳宸风双臂受困之危。迟凤钧亲眼见过他为阿傻口译那谜样的手语“道玄津”,看过他二人连手揭穿岳宸风的伪善假面,看过他俩面对岳宸风时一杀一救,看过耿照如何从邪兽血吻中救出阿傻……   --迟凤钧认得他!   或许有千百分之一的机会,公务繁忙的东海经略使大人不会记得那张脸……那张最终在“不觉云上楼”震慑全场、昂扬风发的年轻面孔。但现在耿照连一丝一毫的风险也不想冒。   “一德师父!”他尽量压低声音,垂眸侧首,嘴唇轻轻歙动;从旁边看来,就像乘隙打了个哈欠。“这箱子交给我罢。”右手的食、中二指一立,定规似的交错回转着:“后边……省力些。”   寺内正传弟子地位较高,常遇执役杂工献殷勤,一德正自肩酸腿软,忙不迭地与他调换位子。耿照还比他矮了大半个头,一到后列,登时被掩去大半面容,只从一德肩上露出一颗新剃的大光头。   锣鼓声中,一名身穿乌紫章服、佩挂金紫鱼袋的大官跨入院门,五绺长须迎风飘扬,挺准凤目、清健如竹,正是总绾东海一道的抚司大人迟凤钧。   数日前于流影城中初见时,这位东海父母官只一袭俭朴青袍,书僮相伴,直如游山玩水的墨客。今日却是穿戴齐整:身上的公服色泽近黑,乃三品以上的油紫定色,质地厚实的锦纹团袍做成曲领大袖、绣金横襕的形制;腰束御赐的翠毛细锦勒帛,外系金銙通犀玉带,以彰显他一品封疆大吏的身分;头带乌纱直脚幞头,足蹬粉底黑革官靴,一样是清瘦有礼、眸光温润的中年文士,此刻却别有一番威仪。   只是迟凤钧迟大人不爱铺张的习惯还是老样,随身只带了四名插羽佩刀的衙门公人,算上山门外简陋的竹制双抬便轿,至多是六个随从而已。若非那一身金紫官服异常耀眼,也不过就是一县县令的排场。   那法性院的首座显义迎上前去,合什顶礼。   “阿弥陀佛!抚司大人一路辛苦。小僧有失远迎,尚祈大人见谅。”   “大和尚客气了。”迟凤钧也合什还礼,清朗一笑。“俗人俗务,多扰清听。眼看三乘法会之期将近,若是耽搁了寺里的准备工作,倒是我的不是了。”   两人推让一番,把臂相偕状甚亲热,并肩行入院中。迟凤钧忙着与显义大和尚说话,双目不曾斜视,自也不会留意旁边齐齐低首的僧众弟子。   耿照才刚松了口气,忽见恒如的目光瞟了过来,下巴一抬,低声道:“快跟上!警醒些!”四人忙抬起那两只大红木箱,亦步亦趋地进得院里。   法性院是莲觉寺中最大的别院,历史也最为悠久。院中的建筑多是数百年前莲宗盛极之时建成,还保留着垒石成台、上筑木构的古制。石台高约四、五尺,比现今风行的二尺台基还要高得多,用大块的原石敲打密接,外表再修成平整的龟甲积,便如城塞工事一般。   而建筑的外壁则不用砖石,皆以整颗完整的桅杉或金丝楠等珍贵大料刨成厚寸壁板,靠榫卯相接而成,毋须一根铁钉。梁上也无多余的装饰,然斗拱堆栈如层峦,更见工法的巧妙。   金丝楠的大料笔直而节少,木纹里带有金丝,不上漆也不怕蛀腐,而且越用越见光亮,滑顺如缫丝,故而得名。也因此院里的建筑都不髹漆,不同于一般寺院五彩斑斓、极描精绘的装饰,只露出光裸油亮的木色,在阳光照耀下隐带辉芒,衬与满院的苍茂松柏,散发出一股古老宁静的庄严与肃穆。   迟凤钧与显义边走边聊,恒如领着四人远远跟着,隔着四名带刀护卫,保持着无法听清二人交头接耳的距离。耿照落在队伍的最末尾,只盼迟凤钧别回头,更莫要一时兴起、忽然想认识显义的徒子徒孙之类;走着走着,队伍忽然停在了一座奇特的建筑之前。   那建筑一样是由切割方整的灰色大石砌迭成龟甲状的台基,上头的屋舍等全是木构,只是木色油亮中泛出浓蜜似的琥珀色,肌理透着丝丝金缕,显然年代久远,犹在满园建筑之上。   但最奇特处却非古旧,而是建筑的诡异结构。   这座堂子乃是由十间长方形的独立屋舍所组成,每间屋舍仅有末端的边角相接,居中围成一个小小的正十边形呈放射状,每屋之外有三边围廊环绕;仔细一想,才发现长屋与长屋之间尽管有外围廊庑相连,实际上却是相邻而不相接,十屋共计四十面墙,竟无一面墙是由相邻的两屋所共有。   更奇的是:十间长屋的屋顶,均采最复杂的九脊歇山式设计,重檐迭嶂、层层相因,最后竟垒出了八十个悬山面、共两百四十条屋脊,造型单纯、毫无花饰的斗拱一层迭一层,看来便似莲花海一般,陡地壮观雄伟起来,其繁复精巧令人瞠目。   迟凤钧昂首驻足,欣赏了好一会儿,才抚须喃喃道:“大和尚,这座“十方转经堂”无论看过多少次,每回亲睹时的震撼却不曾稍减。叹前人的智慧何其高远,竟能造出如此奇巧壮阔的伟构!”   显义眉目不动,似无所感,但终究不好扫了抚司大人的兴头,接口道:“这座转经堂最好之处,在于十间精舍不共一墙,相邻而不相接,所用壁板木料又异常结实,闭起门窗之后,堪称与世隔绝,连一丝声息也不漏,是天下间最适合密议的场所。”   “密议”二字似是触动了迟凤钧,一下将他从思古幽情中拉回现实,捋须微笑,转头问:“是了,几位行老、巨商们都到了么?”   显义稽首道:“回大人的话,都到啦,正在“东之天”里候着。”   转经堂的十间长屋分别以十方天命名,“东之天”是由正面向右数来的第三间。   迟凤钧造访莲觉寺的次数频繁,每回议事均选在这转经堂,对屋舍的配置十分熟稔,点头道:“大老板们日进斗金,辰光宝贵,莫让他们久等。”径自往东之天间走去。   显义浓眉一动,上前揽住,低声道:“大人且不忙,容小僧禀报一事。大人这边请。”挽着迟凤钧的臂弯,引他走入为首的“上之天间”。恒如见机极快,回头一瞪四人,低唤:“跟上!”抬着礼物上了阶台,便在上之天间的门廊间候着,静待师父召唤。   那长屋从外观看来,便知屋内空间不大,约莫是流影城中一间上等客房大小,至多略长一些。两丈之内对面相望,耿照没把握不被认出,但法性院已深入寺中,转经堂又在院里深处,院门外俱是显义的弟子徒众,阶台下还有四名带刀衙差,要硬闯出去实有困难。   他悄然四望,抓紧时间思索脱身计,灵机一动,耸肩将抬木一顶,箱角正撞着前头一德的膝弯处。一德痛得微一踉跄,及时掩口,硬生生捂住一声惨叫;抬木一不小心滑落肩膀,耿照忙探手弯腰,堪堪将木箱接住,没碰着廊间的木地板。   恒如恶狠狠地回头,低声咒骂:“你作死么?没用的东西!”一德不敢接口,低头揉着伤处。   恒如左看右看不安心,低道:“都将东西放下,乖乖站好。一会儿首座若唤,再将箱子抬进去。”另外二人如获大赦,赶紧也将箱子轻放落地,四人仍是鱼贯而立,谁也不敢抬头。   耿照站在最后头,一见恒如回过身去,立刻蹑手蹑脚地闪过屋角,一溜烟似的窜至廊底,纵身往两屋交角处的垂檐一跃,伸手攀住斜纹镂花窗格,猿猴般爬上檐底的照壁板!   照壁板是木造墙壁与屋梁间的镶板,最顶端有一条固定用的木格称做“由额”,与固定斗拱、横梁用的“阑额”之间还有一小段空隙,只比横掌而入的高度略宽些,以供室内通风。   耿照吊在照壁下,靠着强横的臂力支起身子,试图抬脚勾上飞檐,却无法克服那如莲瓣层迭般的厚重斗拱;接连摆荡几次仍不成,双眼恰巧凑上那一小段空隙。只见屋内迟凤钧、显义两人分作宾主位坐定,原本被密实木墙所隔的声音,也意外地清晰起来。   “大和尚,你找我来,总不会是为了叙旧罢?”迟凤钧放落茶盅,从容一笑:   “说罢,你想要什么?若论金银珠宝,别说我那寒碜的东海臬台司衙门,只怕连“东之天”里坐着的那票大老板,手头的现银都不及莲觉寺阔绰;若想当官,你该找镇东将军府的门路,而非我这有名无实的经略使。我实在想不出,我能帮你什么?”   显义哈哈大笑。   “同迟大人说话,真是爽快得很,一点儿也不费劲。”   一离了人群,他的表情忽然生动起来,眦目挑眉,龇牙咧嘴,每一句都说得很用力,说话间白牙闪闪、口沫横飞,衬与那张筋肉纠结的虬劲面孔,便似淌着口涎的饥饿土狼突然开口说起了人话,表情偏又极其丰富,说不出的怪异。   “这回圣上下旨,着平望都的效国寺派遣琉璃佛子前来,于本寺举行三乘辩经论法大会,广邀天下高僧,一统佛门三乘,并拔擢东海修为高深的佛法学问僧入京。”显义嘿嘿笑道:   “小僧不才,想请大人代为引荐,与法使钦差琉璃佛子大人私下论一论佛法。”   “辩经”是僧人为了理解经义,采取相互诘问辩论的方式来引证佛法,是央土佛门常见的活动。显义若想在法使钦差的面前一显能为,临会辩经也就是了,又何须私下请托引见?明显便是想走后门。   迟凤钧凤眼一瞇,抚须呵笑。   “怎么,大和尚也懂佛法么?”   显义却一点也不生气,跟着瞇眼捻髭,嘿嘿笑道:“大人此言差矣!众生皆有佛性,小僧有、大人有,连路旁的狗子也有,哪个不懂佛法?”起身推开房门,大喊:“都抬进来!”   (不好!)   恒如一回头唤人,便会发觉耿照不见;若在这短短的片刻间不能翻上屋顶,耿照的形迹便即败露,想逃也来不及了--他奋力摆荡身体,希望一举将自己甩上檐顶,无奈支撑檐角的斗拱太过厚重繁复,飞出的角度悬殊,根本无法由下翻上。   千钧一发之际,身下的照壁板忽被推开,一只黑袖倏然卷出,缠住耿照的腰际,“飕!”一声将他整个人扯了进去!耿照眼前一黑,重重落在厚有数寸、软如棉花的积尘上。   那尘土怕积了有千年之久,他身子一落下,只发出既轻又细的“嗤嗤”声响,连灰粉也没怎么扬起,尘土黏结压实如云母一般,便似跌在了一条厚棉被上。   兔起鹘落间,恒如的身影已晃过屋角,依稀听得他压低声音怒问:“……人呢?怎不见了?你们谁……”一德的嚅嗫回答不易听清,似提到解手之类。   耿照惊魂甫定,又觉好笑,苦苦忍着噗哧一声的冲动,挥去浮尘四下张望,才发现置身于一条横梁之上。那梁横过整幢“上之天间”,是将整株楠木刨成方柱,面宽三尺有余,跨坐着都嫌裆开难受,盘腿而坐绰绰有余,还不必多费力保持平衡。   他身后坐着一人,身穿漆黑的比丘尼缁衣,略嫌短促的裙下伸出两条浑圆结实、白皙无瑕的修长玉腿,衬着幽暗的梁间背景,便如一双曲线绝美的裸腿浮在半空中,其上又虚悬一张笑吟吟的如玉娇靥,连拢成一束、披在胸前的乌黑浓发也消失不见,竟是明栈雪。   耿照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嘴唇微动,黑暗中忽然又现出一只鹤颈般的细长皓腕,一根尖细纤美的如玉食指飘到了明栈雪姣好的唇畔,咬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狡黠微抿,示意他闭口噤声,又指了指他身下压的那片照壁板。   (原来她……一直跟着我。)   耿照会过意来,心中五味杂陈,却已不及细想,连忙轻手轻脚将卸下的照壁板又装回原位。   从阑额缝间望出去,恒如正风风火火自脚下走过,行进间不住左顾右盼,口中低声咒骂,步子“登、登、登”重重踏在廊间的木地板上,发散着急躁又茫然不解的烟硝火气。   屋内显义面色一沉,探头怒道:“拖拖拉拉的,快抬进来!”   “是……是!”恒如一咬牙,只得与一德挑起那只沉重的大红木箱,摇摇晃晃地抬进了上之天间。显义冷哼一声,将闲杂人等赶了出去,打开两只红箱,里头竟装满了黄澄澄的金铤!   “大人,便是黄金之中也有佛性。这一箱是小僧孝敬大人,另一箱却要拿来与佛子论一论法。”   梁上不见迟凤钧的表情,仍听得他一声长笑,曼声悠然。   “大和尚,琉璃佛子乃效国寺首屈一指的学问僧,曾登坛说法,压服来自天下四道的三千僧人,连南陵缘觉乘的僧团高僧都推崇他是“法王转世”,乃于佛灭度千年之后首度降生于东胜洲,欲重新统合三乘、结束教门分裂的圣人。你……竟要用一箱金子收买他?”   显义面上毫无愧色,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受了讽刺,反倒像抓住了他的语病,浓眉横挑、剑髭戟张,嘴角还沾着几点唾沫星子,却忙不迭地裂开血盆大口,翻搅着腐败内脏似的肥厚肉舌,嘿然笑道:   “大人这话,一点也不懂佛。凡人供养比丘须用三净肉--不见杀、不闻杀、不疑为己故杀。我这箱金子连条猪狗都没死,比三净还干净,正好让比丘供养比丘。”   明栈雪抿嘴一笑,硬生生忍住一声噗哧,黑暗中直如香花绽放、玉露逢春,说不出的秀美脱俗;目光中除了轻鄙,竟也隐有一丝佩服。   耿照心想:“这人固然脸皮奇厚,口才的确不俗,狡辩中也有急智。”   迟凤钧似是懒与争辩,摆了摆手,笑道:“大和尚有所不知,东海以外的各寺僧团,连三净肉也不能吃。罢了,你托我做这净人,欲求佛子何事?”   显义咂了咂嘴,嘿嘿两声,随手摸着大光头。   “小僧不说,大人也是水晶肚肠,清楚得很。敝寺法琛长老来日无多,如蒙佛子惠允,上书举荐小僧接掌住持,他日佛子接掌效国寺、甚至坐上国师大位,在东海也有小僧于门前座下,长效犬马。”   东海各大寺院的住持,乃由朝廷委派,便似各地官署一般。   显义虽握寺中大权,一旦法琛长老圆寂,朝廷或可指派其他“显”字辈的弟子接任住持,甚至征召他寺名僧前来亦不无可能。显义汲汲营营,正是为了保住自家的地盘饭碗。   迟凤钧手捋须茎,笑道:“大和尚若想讨好佛子,有一条门路远胜万两黄金。”   显义喜动颜色,急忙道:“请大人指点。”   “传说昔日大日莲宗灭亡之后,在东海留有八条余脉,人称“八叶”。”迟凤钧道:   “琉璃佛子此番前来,要开的是三乘论法大会。佛子代表的是央土佛门的大乘正宗,而南陵诸封国所信奉的缘觉乘僧团,也将派代表与会;届时若无大日莲宗的声闻乘代表出席,佛子要如何“统合三乘”?大和尚若能请出八叶之人,佛子必定青眼有加。”   显义面色一沉,原本丰富的表情倏然不见,半晌才慢吞吞地开口。   “小僧出家二十载,没听过有寺院叫“八叶”的。土生土长的东海人,只知日莲八叶院流传于江湖杂谈,既没人见过、没人去过,也没人知道是不是真有,更不曾有人亲身遭遇过。   “八叶之说,便与狐仙、鬼怪等相差仿佛,四百年来只存在于街谈巷议、茶楼酒馆,是吃饱喝足了拿来嗑牙,孩儿啼哭时用以遏止之物,比龙皇应烛的传说更加虚无飘渺。一提起“八叶”二字,旁人便知是要说故事。”   他浓眉压眼,血丝迸溢,翻出一抹凌厉的精光。   “大人要我找这种东西,小僧不如送黄金算了。”   迟凤钧呵呵直笑,摇了摇头。“我非东海出身,游宦数年,不知所以,幸有大和尚教我。这两箱物事我会为大和尚送到,成或不成,还得看佛子的意思。”   两人素有默契,显义也跟着站起来,相偕走出“上之天间”。   耿照松了口气,正欲说话,不料明栈雪却摇摇头,凝雪冰晶似的纤细指尖往身后暗处一比,檀口微启、香尖轻弹,无声地做了个嘴形:“跟我来。”屈起浑圆修长的一双裸腿,俯在梁间翘起美臀,缓缓地朝黑暗中爬去。   她身上只披了件不合尺码的女尼缁衣,耸起险丘似的挺翘美臀,在三尺来宽的梁面上手脚并用、徐徐爬行,尽管敏捷如母豹,连一片积尘都未抖落,但过短的衣摆在臀股间上下滑动,白皙的腿根处紧绷着结实滑润的肌肉线条,依稀见两瓣肥美如厚嫩兰叶、熟润似闷红牡丹的酥腻娇脂,在黑幕摆荡间若隐若现,令人血脉贲张。   从身后看来,明栈雪的小腿足胫十分纤细修长,趴跪时膝弯两侧绷起青筋,衬与凹陷处的淡淡橘红,与她那既敏捷又平衡、仿佛不多费一丝余力,矫健而优美的动作相比,竟出乎意料地显得可爱。   这一刻的她似乎一点都不危险,沾着灰尘的小小脚儿充满女人味,还有那翘起半裸雪臀,门户大开、浑不设防的可爱姿态也是。耿照呆呆望着,一时竟忘了跟上。   明栈雪听身后毫无动静,一回过头便对上他欲火熊熊的灼热目光,省起自己正如牝犬般耸臀爬行,窄小的梁上不容她并起腿根,两条修长健美的白皙裸腿永远只能一前一后地交错着,不住压挤腿心处肥嫩的花唇……   这种无心使媚、却又不得不然的窘迫,让她罕见地大羞起来,两朵红云倏地飞上雪靥。   明栈雪咬唇瞪他一眼,模样却娇软软的一点也不吓人,兀自细声斥道:“再看,我挖了你的眼!”负气似的拧过头,三两下爬到尽处,拢着裙底按梁一撑,双腿悬空摆荡,又轻轻巧巧坐上横梁。   耿照如梦初醒,胀红一张黝黑面皮,也跟着爬过去。   梁间空隙不容一名成人起身,只能趴跪着一路爬行。   耿照背对着“上之天间”里的些微日光,爬到明栈雪身旁时,双眼已渐渐熟悉黑暗,不觉一愣:“这……这是什么地方!”举目只见横梁的尽头,乃是一根巨大的心柱,须两人合围方能抱起;而心柱之上,如轮轴般接着十条横梁,四向发散,恰恰伸往“转经堂”的十间长屋!   “这梁顶……是相通的?”耿照低声道。   “我也是钻进了梁间,才发现这转经堂的奇妙构造。”明栈雪定了定神,雪靥红潮渐褪,轻笑道:“这十间长屋便像车轮里的轴辐一样,以我们脚底下这个十边形的小小空间为轴心,向外发散出去,虽然无一面墙相与共,屋顶却是彼此相通。”   耿照曾随七叔学过精细的标尺制图,并为七叔口述的奇兵、制法等绘制图样,打铁与木工虽是截然不同的技艺,但对于重心、短长、配比、榫接等精度的要求却是一致的。   他仔细观察心柱与横梁之间的结构,轻声点头道:“嗯,这根大柱子与十屋各自的欂柱(嵌在墙壁里的柱子)共同分担了屋顶的重量,才能稳稳支撑起层层相迭、如此庞大而繁复的九脊式结构。”   “还不只如此。”明栈雪笑吟吟的一指:“你瞧!”   他扶着心柱环视一周,发现每间屋内或因方位互异,从顶上阑额空隙处透入的日照也各自不同,但大体上都保持着某种宁静幽暗的气氛,故有人活动的房间必须点上灯烛。由心柱往十个方位一一扫视,哪间房里透出灯光,就代表其中有人。   适才迟凤钧、显义所待的“上之天间”往右数去第三间也透着光,而且还更加明亮。   忽听“咿呀”一声门扉开启,灯影中似有数人起身,壁上一片参差晃摇,清楚听见显义开口:“诸位,迟大人来了。”随后一片恭维推让,除了迟显二人外,现场至少还有四个人,声音或沉或亢、高低不同,竟是一清二楚。   耿照愕然回头,却听明栈雪压低了声音轻笑道:“你明白了么?天下间最适合密议的场所,恰恰防不了梁上君子。   “不管身在转经堂任一屋中,都听不到其他九间屋子里说什么;在屋子外以耳贴壁,也难以听入三寸有余的木墙。但只有在这儿,却能清清楚楚听见十间房子里的动静,谁也提防不了。”   “这是……这是刻意设计的机关么?”   “不是所有的和尚,都同那胡匪一般的龌齰。”明栈雪笑道:“若有心要窥人阴私,机关该设在底下这十边形的空间里,十面墙上各安觇孔听道,十间动静俱在掌握之中,又何苦爬上梁来?”   耿照一想也对,脚下安置心柱的十边形空间里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只怕自建成以来都不曾有人至此,况且出入无门,要当作密室使用委实也太过困难;“十间传声于一柱”的奇特现象,或许纯粹是无心所致。   明栈雪轻轻推了他的肩膀一下,眨眼道:“去瞧瞧?”   耿照知她指的是窥看“东之天间”里显义众人的谈话,点了点头。明栈雪单手一撑,拧腰跃起,两条笔直浑圆的美腿凌空交错,如蝴蝶般飘落在第三根横梁上,依旧是悬脚横坐的姿态。   耿照虽不谙轻功,胜在身手敏捷,也似蛙跃莲塘连跳过两根梁面。前头的明栈雪正要继续爬近些个,陡地想起方才春光尽泄的窘迫,玉靥一红,板着俏脸故作无事,低声道:“换你先。”   耿照如何不知她的心思?臊着脸讷讷扶着梁顶,从她身上跨将过去,两人腰腿相贴、隔衣厮磨,俱都沉默不语。狭小空间里热流滚沸,无比迫人,回荡着“噗通、噗通”的心跳声,久久不绝于耳。   明栈雪无处闪躲,一阵面红耳热,没来由地烦躁了起来,咬着唇一拧他的小腿。   耿照吃痛回头,却见她俏脸生寒,纤纤柔荑一比,正对着他的心口,又在耳畔作势吵嚷,竖指抵唇,要他安静一些。耿照莫可奈何,双掌用力按住左胸,果然鼓动声略微平息,却听另一处兀自“噗通噗通”响着,忍不住抬起头,同时明栈雪也垂落目光,四只眼睛都集中到她高耸尖挺的浑圆左胸。   所幸房里的六人俱未听见。   圆桌之上,早已备妥酒菜,迟、显二人未至时,先来的五人便小酌开来,打发时间。主客既来,七人分坐停当,一齐举杯。   迟凤钧朗声道:“此番朝廷遣使东来,弘扬佛法,着下官召开三乘论法大会,用度均由东海道臬台司衙门支应,幸有诸位慷慨解囊,筹备工作方能顺利进行。下官此杯借花献佛,向诸位聊表谢忱。”众人皆称不敢,一饮而尽。   耿照听了一阵,终于摸清在座诸人的身分,竟是越城浦江、桓、戚、沈四大行会商帮的领袖。   东海道的商业从北而南,分为三大中心:北是镇东将军坐镇的靖波府,南方则以湖阳、湖阴两座双子城居冠。然而要说到商业之盛、影响之大,首推被誉为“东胜洲第一大河港”、位于三川汇流之地的越城浦。   --河川主、支流汇合处,谓之“浦”。   越浦自古便是舟马集中的良港,后来设立官署、建城经营,便称越城。今人所说的“越城浦”,指的是包含城、港,以及周围村镇的庞大区域。   越城浦的商贾分工细密、吞吐量惊人,各帮各行均有严密的行会组织,主要掌握在江、桓、戚、雷、沈等五大家族的手里。行会首领势力极大,连臬台司衙门都不得不礼敬三分,客客气气地与他们协调联络,而非以父母官自居,一味威逼镇压,予取予求。   “东之天间”内,但有江、沈、戚、桓四家,却独缺雷家的代表,言谈间也多是闲聊,显然雷家之人未至,其余四家也不谈正事,与迟凤钧打起了你推我闪的浑水太极,尽拣些雪月风花来说。   迟凤钧碰了几回软钉子,微笑举杯,静听众人闲聊,面上看不出有丝毫不豫。   耿照不禁有些佩服:“这位迟大人当官着实不易。镇东将军府的一介布衣幕僚岳宸风欺他,面对姊姊之时身段亦软,连越浦四大行的头儿也不买他的帐。这般辛苦的一品大员,真是不如不做。”   正自无聊,忽地门扉轻叩,裂开一线,屋外的知客僧人稽首道:“启禀首座,雷大人到。”显义横眉一挑,起身应道:“快请!”屋内诸人俱都离座相迎。   一名瘦削的中年富商拱手而入,幞头粉靴、衣锦饰繁,面上带着亲切笑意。   同样是五绺长须、身形高瘦,迟凤钧举止斯文,一看便知是读书人;此人却有股说不出的江湖气,步子轻快稳健,行走时衣袂不动,不带一丝风声。   明栈雪本欲开口,樱唇微动,忽又噤声,瞇着美眸一端详,用指尖在梁间尘上书写:“此人内功不弱,勿出声息。”耿照点了点头,注意力又回到房内。   迟凤钧似是不识来人,显义忙与他介绍:“大人,这位便是雷家的大账房、大总管雷门鹤大人,两位亲近亲近。”迟凤钧笑道:“莫非是人称“凌风追羽”的雷门鹤雷四太保?久仰、久仰!”   那雷门鹤满面堆笑,拱手道:“区区匪号,敢扰大人清听!雷某这几年已洗心革面,不闻“凌风追羽”四字久矣。如今只安生做点小买卖,适才让抚司大人一喊,一下还不知是谁哩!”众人尽皆大笑。   迟凤钧笑道:“四太保说笑啦。放眼东海各水路码头,谁人不知赤炼堂的雷四太保?近年雷总舵主深居简出,我听说赤炼堂事无大小,都靠四太保一手打理,里里外外无不妥适,帮务发展得好生兴旺,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哪!”   耿照浑身一震,才明白“凌风追羽”雷门鹤这个万儿,何以这般耳熟。   --原来五大商帮中的雷家,指的便是赤炼堂!   ◇ ◇ ◇   对江湖人而言,赤炼堂雷家是东海三大铸号之一。   但对十倍、百倍、甚至千倍万倍于此的平民百姓来说,赤炼堂雷家是酆江漕运中最大的一家商号,势力横跨盐、漕、渔、铁等,无处不在。江湖人念兹在兹的刀剑兵器,反倒是最不相干,甚无可道的一项。   --而赤炼堂的总舵,便在越城浦。   这下可好。耿照连夜奔逃,谁知峰回路转之后,竟又撞到了赤炼堂的手里。也难怪明栈雪慧眼一照,便即发出警告,在执敬司制作的江湖名人录里,“凌风追羽”雷门鹤论武功论资历,皆非好相与的角色。   耿照悄悄吞了口唾沫,屏气凝神,不敢轻举妄动。   正主已到,迟凤钧察言观色,起身拱手:“不瞒诸位,今日下官邀诸位前来,为的还是三乘论法大会。镇东将军日前,派人下了一道急令,要在莲觉寺附近兴建一座清跸行馆,让我们妥善觅地,尽快动工。”   一名身穿团领窄袖的双鹫锦袍、头戴云巾的青年“哼”的一声,低声道:“我道怎地,原来又是问咱们要钱。”   他约莫三十出头,颔下蓄有豹髭,在与会众人中是第二年轻的,一身装扮颇有武风,精绣抱肚、腰系蹀躞(蹀躞带,系指上有带环,用来佩挂弓、刀等配件的胡风腰带),还比雷门鹤更像是江湖豪客,神情模样也特别不客气。   桓家是越城浦中首屈一指的丝帛巨商,家财万贯,这位桓家少东桓严高平日最好舞枪弄棒、逐猎放鹰,在城里有个外号叫“蟹眼高”。迟凤钧素闻其行,只笑笑不接口,径从袖中取出一份数折图纸,原封不动,屈指缓缓推至桌心。   “下官携来蓝图一纸,乃将军亲定,请各位过目。”   在座之中,戚家乃是木植业的行首,专门经营南来北往的木料生意,家主戚长龄是土木间架的大行家,见众人投来目光,也当仁不让,拱手道:“抚司大人,草民有僭了。”   “戚老爷请。”   戚长龄展开图纸,来回端详几遍,目光一凛,表情却有些僵,沉吟片刻才谨慎开口:“大人,依草民看,这座行馆的间架似乎太……太铺张了些。临时用的行馆,需要盖这么大的屋舍么?”   桓严高伸长脖子细看了图中标注的尺寸,不禁变色:“迟大人!莫非你当我们是有钱的呆子,银两多到花不完么?只住一回的行馆,需要盖得这般富丽堂皇、巍峨壮观?你--”   众人中年纪最长的米盐巨商江坤微微举起手来,制止了桓严高。   论资历论财势,桓严高只得乖乖闭嘴,老大没趣的坐下来。   “迟大人,这场法会既是将军的脸面,自然也是大人,以及我东海万民的脸面。哪怕是就地起一座皇宫,我等也绝不推辞。况且,世间以银钱计量之事,若有我等浦商办不到的,料想普天之下便再也没有人能办到。”七十几岁的老人瞇着眼睛,怡然道:   “敢问大人,这间行馆须得几时完成?我等皆十分关心琉璃佛子抵达越城浦的时间,早些知道,也好早做准备。”   迟凤钧微微一笑,试图掩去瞬间掠过的尴尬之色。   “下官并不知道佛子的行程。”桓严高抱胸冷笑,余人面上亦微露不满。迟凤钧面色镇定,续道:“不只下官不知道,将军大人也不知。为防有变,将军下令行馆须在十五天内竣工,不得有误。”   此话一出,就连德高望重的江坤老人也为之色变。   桓严高拍桌而起。“欺人太盛!这么大的一间屋子从无到有,还得要弄得金碧辉煌,眼下连地都没有,居然限我们在十五天内完成!”瞪着另一名与他年纪相仿、始终不发一语的青年富商,眼中直欲冒出火来:   “沈世亮,你沈家的好女婿!你舅子大公无私,把咱们都当成了二楞子肥羊!”   那青年富商沈世亮,正是经营瓷器、漆器、珍宝古玩的三川巨富越城沈家。   六年前,沈世亮把唯一的妹妹嫁与慕容柔为妻,成了镇东将军的大舅子。浦商家大业大,自有规矩,对镇东将军府一向是阳奉阴违,历朝历代的将军们也宁斗郊狼猛虎,不与家犬为难,双方各取所需,相安无事。   慕容柔素以铁腕著称,杀伐决断,雷厉风行。越城的浦商们始终防着有朝一日,将军会把脑筋动到三川之地来,对沈家与将军府联姻一事寄予厚望,认为此举能大大缓和与北方的对立。   谁知自从娶了美貌的沈家明珠沈素云后,慕容柔便对浦商施行种种新规,编造名目消耗浦商的财力、物力及人力,五大家族莫不受害,叫苦连天。当初欢天喜地嫁出女儿的沈家,顿成众矢之的;“沈家合亲示弱,助长北方气焰”的说法喧嚣尘上,俨然形成舆情。   见沈世亮面色铁青,一声不吭,桓严高益发张狂,拍桌道:“还是这趟混水,又只有你沈家不用蹚?你大舅子爱妻心切,来帮着沈家削弱对手,好一举吃下越城百里的富户么?”   “好了!”   江坤抬起头,皱巴巴的眼皮底下迸出锐光,在场静得仿佛连针落地都能听见。   “少说两句。这几年沈家出的钱,也没比桓家少过。”   桓严高瞪了沈世亮一眼,气呼呼的撩衣坐下。   江坤平静地望着对桌的抚司大人,缓缓开口。   “大人,银钱使得够了,这也不是办不到的事。但银钱虽然好使,却不是这般使法儿。”老人淡然一笑。“老朽斗胆一问,将军何以要这么大的行馆?”   “这是将军之命,下官也只是如实转达而已。”迟凤钧从容回答。   纵横商场已近一甲子的老人打量了他几眼,淡淡一笑,不再说话。   而身旁始终笑容可掬、不曾说话的雷门鹤,却突然开口:“方才大人曾说,这是一座“清跸”行馆。莫非不是将军欲建来自住,而是要招待某位王公贵族?”   迟凤钧神色微凛,但也不过是一瞬之间,旋即回复如常,淡然道:“关于这点,下官还未接到朝廷的正式文书,只是将军的使者有约略提到。将军府那厢也是近日才接获消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诸位都知道,朝廷大力推行佛道,此番琉璃佛子西来弘法,欲统合五道三乘,更是百年来从未有过的盛事。皇后娘娘笃信佛教,更蒙佛子点破,前世乃如来座前的净莲天女,今世为护持佛法而降生于东胜洲,专为统合教门分裂,因此皇后娘娘非常重视。”   雷门鹤亲切笑道:“是了,不知皇后娘娘要派遣哪一位亲王郡主为使,前来东海代天?据我所知,流影城主独孤天威不但是皇室贵冑,更是圣上的亲叔叔,若由他代表皇后娘娘,可比任何一位亲王郡主、皇室公卿都强。”   迟凤钧摇了摇头,沉声道:“四太保想错了。据下官接获的消息,欲来东海护佛弘法、代天巡狩的不是旁人,正是皇后娘娘的懿尊圣驾!”   第三十五折 合鼎同火,授胎截气   白马王朝自开国以来,还没有皇后出平望都东巡的前例。   太宗文皇帝在位时,为清平吏治、安定人心,据说曾巡视过央土全境,御驾甚至远及南陵道,其事迹多流传于茶楼酒馆的说书人口中,近年还出现了两百余折的定本“文皇狩”及续集“文皇南”,讲述太宗文皇帝如何率领一干本领高强的侍卫,与老丞相陶元峥、大学士邵中和等文胆智囊巡视地方,铲除贪官污吏的故事,颇受到广大听众的欢迎--   事实上,太宗的巡视仅及于央土、南陵交界,以镇南将军与青丘国主等南陵代表的接待做结。往来不到六个月的行程,朝廷上上下下却花了三年多的时间准备,各项工作千丝万缕,盘根错节,耗费无数财力、物力,绝不像说部里的那般轻巧。   效国寺的琉璃佛子东来一事,京里、东海道臬台司衙门等已筹备了半年有余,笃信佛法的皇后袁氏固然是背后最有力的推手,却从不曾听闻她要亲自前来。   若迟凤钧的消息无误,不只臬台司衙门、出钱出力的浦商们大乱阵脚,只怕连慕容柔也被杀了个措手不及。说到了底,这事里也不是谁想害谁,稍有差池,东海众人全都是输家。   “圣上……”沈世亮喃喃道:“会让皇后出京么?”   “这沿途是由谁担任护卫?现下……走到哪儿了?”   “行馆便是懿驾的驻跸之所么?那要盖成什么样?”   “都静一静!”   江坤老人一敲杖拄,满屋子炸了锅似的七嘴八舌顿时一停,仿佛通通自罅隙间被吸了出去。   老人想了一想,抬起黄浊的双眼,定定望前。   “迟大人,十五天内盖好的房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当作栖凤之所,这是掉脑袋的事,不开玩笑。老朽在城外望春原上有座避暑别墅,占地广衾、林园齐备,去年才大略完工,尚未迁住,有幸做为懿驾居停,当为我江氏满门几世修来的福气。”   迟凤钧起身道:“老爷子果决睿智,下官深感佩服。”拱手为礼,深深一揖。   江坤微微一笑,颤巍巍地还礼道:“大人客气。”他一离座,众人也都站起。   “但老爷子的好意,怕无用武之地。”   老人疏眉微挑,终于露出一丝愕然。   “这是为何?”   “皇后娘娘传有口谕,此行不得铺张,不得扰民,一切以清平朴实为要,须彰显圣上尊佛弘法的宽仁德化。娘娘本想寄居在莲觉寺中,但将军以安全为由不肯让步,几经交涉,最后才决定在莲觉寺附近觅地,简单盖一座栖凤行馆,好与参加论法大会的宾客有所区隔,也便于陈兵保护。”   越浦众人听他说得有理,一时接不上口,房内陷入一片死寂。   梁上的耿照却不禁摇头,暗想:“占民居为行馆固然是扰民,要在十五天内觅地再盖一座新的,难道就不扰民了么?朝廷里的人,想法还真是奇怪。”   他却不知江坤在望春原的别墅足足盖了五年,占地千顷,其中有山有湖,规模可比皇家林园,不知耗费了多少银两;买地起一座栖凤馆的代价,或许还比不上园子里的一厢丬角。因此迟凤钧一听江坤的提议,便即起身行礼,抚司大人很清楚老人在弹指间所做的决断看似轻易,背后却代表着何其庞大的数目。   兴建栖凤馆的决议已定,迟凤钧任务达成,不再逗留,于是起身告辞。众人欲送出门去,迟凤钧坚辞不受,便由显义代表送行。   东之天间的门扉闭起,外头的脚步声便即不见,桓严高也不管人是不是走远了,抄起酒杯一饮而尽,“匡”的一声重重放落,哼道:“这个慕容柔一逮到机会,便来打抽风!这下可好,却把皇后娘娘也招来啦,要怎生收尾?”   戚长龄低声道:“吃你的酒罢!少说两句行不行?”桓严高哼的一声,斜睨着沈世亮,冷笑不语。沈世亮低头喝着闷酒,也不欲与他冲突,似是心事重重。   “东之天间”的门关了,“上之天间”的门却随即打开,显义与迟凤钧又回到了放置那两只贮满黄金的大红木箱之处,迟凤钧唤从人抬了木箱出去,低声嘱咐:“皇后娘娘亲临论法大会,除将军之外,流影城的昭信侯、埋皇剑冢的萧老台丞等,也将齐聚莲觉寺,食住起居,还要请大和尚多费心。”   显义嘿嘿笑道:“小僧理会得。佛子那厢,还望大人为小僧做个净人。”亲热把臂、亦步亦趋,将迟凤钧送出房门。   梁间耿照闻言一凛,心思飞转,突然生出一个极其大胆的计划--   他离开流影城,是为了将妖刀赤眼送到萧老台丞手里,并说明琴魔临死之前的遗言、夺舍大法如何作用等关键情报,让老台丞能掌握大局,领导正道于第三次的妖刀战争之中战胜外道,伏魔降妖。   “萧谏纸也可能不是好人。”在流影城时,姊姊曾再三提醒他:“表面上德高望重之人,暗里也可能卑鄙下流,做尽坏事。你上白城山时须仔细观察,再决定是否对他吐实;这柄赤眼妖刀,便是留给你自己的一条退路。”   耿照听得迷茫起来。   “退路?”   “若你感觉萧谏纸不是好人,只消把赤眼还给他,说你是来还刀的便是。反正此刀本就出自剑冢,因缘际会才落到你手中;便是物归原处,我们也无甚损失。”横疏影眨了眨美眸,一瞬间露出些许小女儿似的调皮模样,盈盈笑道:   “他若问起云上楼的事,便推说是刀皇武功之妙,糊里胡涂间救了岳宸风。”   “这个简单。我最拿手的,便是糊里胡涂啦。”他记得自己当夜如是回答,两人赤裸裸的相拥微笑,一旁的霁儿倦极了正熟睡着,兀自吮着雪嫩尖翘的大拇指。   想起横疏影,他心上淌过一片暖流,曾经征服占有那样的绝色佳人、得她倾心相爱的满足与极乐重又涌上心头,思路更加晓畅宁定,暗忖道:“与其冒险犯难,穿过赤炼堂、岳宸风的重重追捕,倒不如留在此地,等萧谏纸自己送上门来!”   越城浦是赤炼堂的总舵所在地,他们大概也料不到悬红的目标竟如此大胆,不去亡命天涯,却在自家眼皮子底下晃荡……左思右想,这都是条出人意表的好计。留在莲觉寺等待机会面见萧谏纸,远比穿越危险的封锁线到白城山来得更好。   但在此之前,他必须先取回赤眼妖刀。   --岳宸风是镇东将军的亲信,届时,他也一定会来莲觉寺!   思量之间,显义又回到了屋里,迟凤钧离开之后,众人再无顾忌,议好兴建栖凤馆的分工事宜,吃喝一阵,纷纷起身告辞,自又由显义一路送出山门。   过不多时,左手边一间屋内突然亮起烛光,算算次序,应是位在另一头的“南之天间”。耿照好奇心起,欲绕过心柱爬前窥看,明栈雪侧耳倾听,却轻轻按住他的手背,摇了摇头。   她的掌心温热柔腻,肤触之细致,简直难以形容。耿照近距离间嗅着她的发香温泽,好不容易抑下心猿意马,却听房里一人嘿嘿笑道:“方才闲人甚多,不好说话,兄长莫见怪。”却是显义的声音。   耿照心想:“兄长?谁是他的兄长?”却听一人笑道:“你我多年结义,情同手足,何必客套?”这声音却是适才听熟了的,赤炼堂的四太保“凌风追羽”雷门鹤。   雷门鹤道:“迟凤钧那厢,你都打点好了么?”   显义笑道:“黄澄澄的金铤子,哪有不好的?人家说东海抚司是个大大的清官,依小弟看,不过是价码开得不够,小气家家。待他为我引见佛子,我再多送上几箱,法琛老东西一死,这住持之位便入小弟囊中,飞也飞不去。”两人齐声大笑。   雷门鹤道:“贤弟,老哥哥可要提醒你,诸事未定前,千万别弄死了法琛,要不朝廷饬令一颁,把位子交到他人手里,你便后悔莫及。和尚七老八十啦,须得备有一些吊命的物事,紧要关头才能从阎王手里把人抢回来。”   显义嘿的一声,枭声窃笑:“不需要!老东西身体好得很,能吃能睡,再活个十几年我看不成问题。便是老糊涂啦,人有些痴呆,坐在那儿一整天都不说话,喂他什么便吃什么,连馊水生肉也辨不出。”听他的口气,不只真这么试过,还觉得十分有趣。   雷门鹤有些讶异。“照你之说,便是佛子为你疏通,也还要等上许久不是?”   “等朝廷的饬令下来,我便拿个蒲团闷死了他,说是夜半圆寂,寿终正寝。”显义得意道:“外头风声传了许久,都说法琛长老久病难愈,突然死了也不奇怪。”   耿照不由得一阵恶寒,忽听雷门鹤压低了嗓音,小声问道:“万梅庵那厢,近日可有什么动静?”   显义也小声回答:“没什么动静。我着人日日监看,实在是看不出什么门路。”   “越是如此,越有古怪。否则,我想不透老头子为何要窝在那里,死活不出。”   “他将偌大一个赤炼堂都交给了兄长,要说是欲擒故纵,这饵也太大方了些。”   显义的声音似有些不以为然。“兄长若心上有刺不舒坦,让小弟发令召集,率领众兄弟杀将进去,要不一把火烧了万梅庵,管他有什么古怪,通通烧成一把炭!岂不干净?”   “万万不可!”雷门鹤低声喝止:   “且不说老头子自个儿的武功,光是身边一刀一剑,便已十分可怕;这俩煞星行踪成谜,多半埋伏在老头子的附近,保护他的安全。还有雷奋开那个老流氓,长年在外活动,他手里头的“指纵鹰”也十分厉害,绝不可轻举妄动。   “贤弟在诸位兄弟之中,办事最为稳当,为兄这才安排你到莲觉寺来,你千万别让我失望。我们离成功便只一步,更要忍得,知道么?”   “兄长放心。小弟说说罢了,不敢误了兄长大事。咱兄弟俩许久未见,小弟特别备下了酒菜,兄长且喝几杯再走。”   “不了,堂里真的有事。”雷门鹤的声音拉远,却带着一丝苦笑:“有时候,我觉得老头子放手让我抓权其实没安什么好心。“日理万机”这四字,我算是尝到了厉害。”两人大笑出门。   门扉一掩上,明栈雪小手一撑,忽如蜻蜓点水、蝴蝶沾花,轻轻巧巧地掠至“南之天间”的梁上,乌衣“唰!”如乳燕投林,顺着横梁一溜烟地滑入房中。   “喂……喂!你--”   耿照唤之不及,忙手脚并用飞荡过去,也跟着跳进南之天间。   房间里不设地板,却以空心木台迭高,上铺厚厚的蔺草席垫,草垫的油黄色泽犹如琥珀蜜里带着一丝绀碧,虽然色浓而旧,却干干净净的不见足迹污渍,显是长年脱鞋入屋所致。席上不用桌椅,只一张方几、几只蒲团,几上置有酒菜,几畔除了几坛子酒,还有一只白瓷水盆,内有清水棉巾,供宾客食前净手之用。   明栈雪笑吟吟地并腿斜坐,拧了布巾擦净头面双手,又从几上取一只干净的海碗打水,撕下一小幅裙角,沾水将赤裸的娇小脚掌擦干净。   她乌浓的长发整束笼在左胸一侧,低垂粉颈,细细擦拭着香滑的小脚,如玉颗般浑圆晶莹、微带透明的足趾拭去尘灰,逐一显露出原本的可爱模样,幼嫩的脚底板儿没有一丝粗皮硬茧,白皙中透出一股近乎粉橘的淡淡酥红。   与她的从容美态相比,耿照顿觉自己仿佛是一头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大牯牛,根本不需要跟着她一起跳下来,心中毫无来由一阵气馁,气势不知不觉便弱了一截。   明栈雪将巾子洗净拧干,扔了给他。“喏,擦擦头面。梁间灰尘很多,脏也脏死了。”一指他脚下:“把鞋袜也脱啦。你不想留下满屋子的脚印,告诉和尚有人来过罢?”   耿照本想拒绝,但明栈雪抓他心思极准,知道他不是一径执拗耍脾气的性子,对于客观形势的判断、是非真假的重视,还在个人好恶之上,决计不会拒绝一个正确的提议。果然耿照稍一迟疑,还是乖乖褪了鞋袜,拿巾子抹净头脸,才至几旁坐下。   几上一碟五香酱驴肉、一碟桂花烧鸡,加上一碟红糟爆螺片,都是下酒的菜,虽然切盘精细,却不是什么拿得出来的飨客美馔,倒像自家人夜中兴起,于灶边随手切来佐酒一般,完全比不上“东之天间”里的那一桌豪华盛宴。   雷门鹤走得匆忙,桌上的碗筷动也没动,饮酒不用杯子,只摆着两只朝天海碗,其中一只给明栈雪拿来盛水洗了脚儿,她随手揭开酒坛封泥,斟满了另一只碗,又夹了一块桂花烧鸡到小碗里,一小口、一小口的吃得津津有味。   耿照本还板着脸冷眼瞧着,但他一整天下来什么也没吃,看得猛吞馋涎,看着看着,腹中突来一阵打鼓似的呜呜枵鸣。明栈雪噗哧一笑,连夹几筷扔他碗里,笑啐:“吃呀,傻子!显义大和尚请客哩,不吃白不吃。你还有这么多的大事要办,饿死了值得么?”   耿照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拿起筷子狼吞虎咽。明栈雪咬着筷尖笑嘻嘻的,似觉有趣,斟满海碗端了过去,抿嘴道:“你呀,吃慢些!又不跟你抢,别噎着啦。”耿照骨碌地灌了一大口,捶着胸膛将食物全咽了下去,继续埋头大嚼。   他见明栈雪净拣那桂花烧鸡落箸,刻意留了整只片成四、五段的肥鸡腿给她;所幸另一盘酱驴肉又香又嫩、极是入味,份量又多,一阵秋风扫落叶,顿给他扫了个清光。酒足饭饱,抬眼便见明栈雪笑意盈盈,夹了一片桂花鸡腿细嚼慢咽,面上不由得有些臊;干咳两声,没话硬找话聊,心虚似的讷讷问道:   “你……呃,你的伤全都好了?”   “好了六七成。”明栈雪放落碗筷,抿了一小口酒,取巾子拭了拭嘴角,凭几斜坐。“碧火神功与紫度神掌是一体同源,若耗费功力不嫌心疼,化消雷劲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我现在的内力,也只剩下过去的六七成,先前的提议依然有效。”   耿照沉默良久,转过了无数心思,缓缓抬头。   “我若助你合修碧火神功,你的功力便能尽复如常?”   “加上“青璃赤火丹”,以三月之功完全吸收药力,起码能比原先再增加个三五成。”   “若……只有十五天呢?”   明栈雪美眸一转,笑道:“你若用功勤些,我有把握能恢复到从前的功力。”耿照皱起浓眉,微露失望:“那也不能赢过了岳宸风。”明栈雪笑道:“就算五五平手罢,再加一个练就碧火神功的耿照如何?杀他个出其不意,总能拿回你的匣子。”   “好。”耿照反复考虑,终于下定决心,定定望着她的眼睛:   “我助你修补功体,十五天后,你助我夺回那只匣子。”   明栈雪伸出白皙柔嫩的右掌,两人击掌为誓。   “一言为定!”   ◇ ◇ ◇   碧火神功的口诀不过千余字,听来却似天书,语多隐晦。明栈雪以筷子蘸酒,在几上书写解释,同时传授穴位、经脉等相关知识。   耿照本以为双修之术不过就是男女交合,淫靡粗鄙,无甚可说,然而碧火神功贯通人体奇经八脉,抱元守窍、摄心归一,神心相注,虽然字数寥寥,却是博大精深,丝毫不容小觑,不禁收起了轻视的念头,细细揣摩。   明栈雪聪明绝顶,讲解时简单扼要,内家养气炼丹的学问牵涉极广,她却只挑与练功相关的说,说到哪儿便解到哪儿,不欲以其他驳杂之物污染耿照这张白纸;果然耿照专心致志,吸收极快,偶尔提出问题,总能切中精要。她只花了个把时辰,便将功诀大致解毕。   “这门碧火功与其他道门功诀一样,练的都是精、气、神。”明栈雪道:   ““精”,是指一切精微有用、滋养人体的有形物质,古人说:“夫精,小之微也。”而“气”是充盈于人体之中,构成活动的无形之源,无火而能令百体皆温,无水而能令五脏皆润,阴阳阖辟皆存于此,一线未绝则不亡。   “而“神”,却是生命现象的总称。古代丹家有云:“生之而来谓之精,两精相抟谓之神。”人的性命既始于男女两精交媾,后天又须靠食水滋养,可见“神”之一物,并非虚无飘渺、不可感知,精与神之间还是能够交感沟通,相互影响。故丹家炼丹、内家练气,全都根源于这个理论。   “只要掌握由“精”连结到“神”的关窍,便能以人为之力操控生命现象,借此延年益寿,拥有各种神通。相比之下,拥有浑厚的内力,反应灵敏倍数于常人,感应气机、发在意先……等等,不过是小道而已。”   耿照沉吟片刻,忍不住问:“明姑娘,这碧火功既是道门正宗,是练精养气的大道,为何要用……用双修这般法门?我虽不懂内功,但依功诀听来,一个人练原也使得。”   明栈雪琼鼻轻哼,挑眉一笑:“一人练,岂不可惜了这神妙无端的至上功诀?”料想以他追根究底、不问清楚绝不罢休的性子,不解了心头这个疑问,练功时必成病根,支颐笑道:   “你可知道,人还在母体之中犹是胎儿时,不但任督二脉天生是通的,连其余奇经六脉也晓畅无阻,整个身子便成一周天循环,无须饮食,只由脐带接受少许营养,便能迅速长大?”   耿照摇了摇头。   明栈雪笑道:“你从初生时长到现下这个身形,耗费无数五谷食粮,还足足用了十几年的光阴;比之婴儿时,也不过长成了三五倍。你想想,你在母亲腹中从一丁点肉长成人形,大了几十、甚至几百倍不止,却只用了十个月的辰光。   “只因胎儿是世上“神”最精纯之物,多少内家锻炼身心,便为了返还“先天元胎”之境,练出先天胎息。”   “原来如此。”耿照蹙眉道:“但这与双修法门又有什么关系?”   明栈雪一指他的小腹,笑问:“来!考考你,这里叫什么名字?”   耿照想也不想,冲口道:“下丹田,藏精之府也。方圆四寸,有神阙、关元、气海、命门等要穴,天一元气,化生于此,乃真气升降开阖之枢纽。”   明栈雪满意点头,露出赞许的微笑。   “此既是男子藏精之处,也是女子养胎之处。一般内功是透过身体锻炼,养出内息,等内力修练出先天胎息,再借此观想自身,以悟出连结生命的金丹大道,也就是所谓“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   “普天下的内功诀窍,九成九是这种“精气合一”的修练法门。倒也不能说它不好,只是收效极慢,算它三十年好了,从古至今,也没几个练成的。”   耿照仔细回想碧火功的口诀,除了交媾之外,走的也是“精气合一”的路子,借由吐纳、导引等锻炼身体,从中练出内息,与明栈雪所说并无不同。“那……碧火神功又是如何?”   “碧火神功独树一帜之处,便在于“精气分离”的创见,乃发前人之所未发。”   明明就是练精化气的功诀,何来分离之说?耿照益发听得胡涂起来。   “精……精气分离?”   明栈雪笑道:“若无双修,则碧火神功便是一部高明的内功而已,你天资若好,又得明师点拨、毫不藏私,苦练个十几二十年,因缘际会,也能成为一代高手。但若是男女合修,两人依功诀媾合,于下丹田处结成先天元胎,再将元胎之气收为己用,旁人要练三五十年才能得到的东西,你随手便能撷取,并且日日精进、取之不竭,则三五载间,便能成为出类拔萃的内家高手!”   --撷……撷取先天元胎之气!   (原来,这便是碧火神功能速成高手的秘密!)   明栈雪见他露出震惊的神情,丝毫不以为忤,笑吟吟的说:“当年我悟通这个道理时,震愕的程度决计不下于你。我方才授你的功诀中有一段三百多字的〈通明转化篇〉,当为整部碧火神功的精要,我便是从中悟出了“授胎截气”的道理。”   当然,“授胎截气”只是刻意加以形象化、使其便于理解的一种比喻。   并非随意找一名女子合欢行淫,在花心里射精受孕便能截取先天胎息,须双方均练有碧火功,合鼎同火,方能获得效果。明栈雪昨夜所强使的采补之法别有他授,非是碧火神功的明典正宗,这点耿照既不明所以,她也毋须解释。   岳宸风手上的那部《火碧丹绝》秘本中除了千字功诀原文,更多的却是后人的注释,洋洋洒洒百余页,将修练内功的法门透析精微,旁征博引、无不佳妙,独独对这三百字的〈通明转化篇〉一笔带过。当年明栈雪翻阅时便觉有异,索性由此入手,终于窥破碧火神功的秘奥。   她美眸滴溜溜一转,正色道:“双修练功,非是行淫取乐,你不必真欢喜我,我也毋须对你托付终身,就像两个人对练双刀或双剑一样,须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否则对练中稍一失手,难免伤己伤人。一旦练罢收功,你是你、我是我,两不相干;你不必对我有什么情感责任,自也不会对不起你的心上人。”   耿照本专心听她说明,冷不防“心上人”三字钻入耳中,一怔之间,脸便胀红如柿子一般,张口结舌,却一时接不上话。   明栈雪笑得花枝乱颤,似乎对捉弄到他一事极是开怀,半晌才止住了笑,轻拍着高耸的胸脯,不怀好意地瞟着他,掩口道:“被我猜中了罢?你死活不肯学这碧火神功,原来早有了心爱之人,怕对不起她么?”   耿照闻言一愣。心……心上人?他的心上,又都有哪些人?   “哎呀,瞧你双目游移、闪烁不定,可见还不止一个人哪!”明栈雪啧啧赞叹,一脸佩服的模样。“真看不出你忒老实的模样,原来也是情种。”   耿照窘得恨不得破席钻地,把头都埋进土里。然而被她一逗,却也禁不住浮想翩联--   他若与明栈雪合修碧火功,姊姊深明大义,一心想他成就大事,若能习得世人梦寐以求的绝顶神功,横疏影只怕还会押着他练。霁儿虽然嘴快,老像个小姊姊似的对他指东划西,其实对他十分温柔依恋,知道了多半也只闹会儿脾气,转头又服侍得他无不妥贴。   小黄缨呢?她一定会红着脸笑得坏坏的,又似有些心痒好奇,整天拿“小淫贼”之类的话取笑他,闹得他大感窘迫;说不定,还会缠着他说要学哩!唯一会生气的,也大概只有染红霞了……   就凭他。也有资格拿染二掌院做心上人么?   当日采蓝的尖刻斥责,似又回荡在耳畔,耿照神色一黯,咬了咬牙,负气似的抬头,沉声道:“时间宝贵,我们须尽快找个安全的地方开始练……练碧火功,若岳宸风提早前来,我们也没奈何。”   明栈雪察言观色,也不说破,浅浅笑道:“何必再找?这儿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显义与雷门鹤的关系如此隐密,他们议事的地方,定然是法性院……不,说不定是莲觉寺中最安全、最不受打扰之地。要练碧火神功,此时此刻,便是最好的所在。”   “现……现在?”耿照胀红了脸,结巴起来。   “是呀!”明栈雪故意瞇起美眸,玉靥欺近些个,启樱唇、吐兰息,颤声轻道:“你……想不想要我?”她饮了小半碗白酒,酡红熏蒸,粉面含春,便未刻意使媚,微醺抿笑的模样便已十分诱人。   耿照心跳加剧,忙不迭地踉跄后退,明栈雪忽然板起脸来,皓腕一翻,牢牢地扣住他的手腕,耿照顿觉半身酸麻,再也使不上力来。   “我说过了,你我只是交易,各取所需、银货两讫,你毋须对我有什么心思。”   明栈雪收起戏谑的神情,正色道:“但男女双修的时候,非动情不能结丹,欢好时若无情愫、若非倾心贪爱对方的身子,直至情难自己之境,便不易孕成元胎。我不管你心里有谁,修练碧火功时,你只准想我、要我、渴望我,一心只想与我交欢,就像你昨晚没问过我是不是愿意,便一径奸淫玷污了我的身子一样。”   想起昨夜莫名其妙的兽行,耿照羞愧地低下了头,咬牙不发一语。   “你或许觉得,我是如魑魅魍魉般恐怖的女魔头,杀人如麻,我行我素,这点我不想否认。我费尽心血练得绝世武功,所求也不过就是“我行我素”四字,没什么不敢说的。   “但我,却非是淫乱放荡、不在意身子污洁的女子。我有过的男人屈指可数,虽未从一而终,也绝不是人尽可夫。若非岳宸风暗施偷袭,形势严峻至此,我不会与你合修碧火功。”   明栈雪说得很慢,双眼直勾勾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仿佛怕他听漏了:   “我说过了,这是一场诚心相对的互惠合作,你我各取所需,两不相欠。我毋须牺牲色相,仿佛非要引诱你不可,你再露出那种轻鄙不屑的神情,我便杀了你--若教我下定决心,我保证,你会死得非常痛苦。”   耿照悚然一惊,想想却也觉得颇有道理。   明栈雪虽出手毒辣,对他委实不坏,几次蒙她搭救不说,就凭她的倾世美貌,要找人合修有甚困难,何必三番两次忍受一名本事低微的毛头小子羞辱?想到自己曾对难以反抗的她做出那种事来,又听得“诚心相对”四字,心中大感歉咎,低声道:   “明姑娘,是我不好。我会记住你的话。”   明栈雪没想到他认错如此干脆,微微一怔,松开了他的腕子,半晌才道:“碧火功与青璃赤火丹都是稀世宝物,我一人无法独吞它们的好处,须与他人分沾雨露,才能受益。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何要选你。”   这话的确切中耿照内心深处的疑问。他始终对明栈雪怀有戒心,除了阿傻之外,这或许便是最大的症结所在。   “我挑选你有两个原因,其一我现在先不说,待你神功略有小成之后,我再告诉你。”明栈雪温婉一笑,柔声道:   “另一个原因,若世上注定要诞生第三名身负碧火神功的绝顶高手,我要他绝不与岳宸风站在一边。原本我希望这人是海儿,他心中爱我,决计不会与我为敌;这个希望如今已然破灭,所以我选择了你。”   但阿傻已不再爱你了,耿照心想。宿缘姑娘尽管离开人世,在他心上所占的份量今生将无人能敌;是你亲手埋葬了那名唤作岳宸海的纯真少年,现在活着的那人没有名字,是你全然陌生之人--   当日在云上楼,阿傻向他溯及过往之时,对“大嫂”这手势不兴半点波澜,平平淡淡的,远不及对“大哥”或“那人”的悸动。他心中的伤口是永远不会好了,失去负咎与偿还的对象,唯一支撑阿傻继续活着的,如今只剩下复仇而已;那段阴湿淫靡的记忆只是伤口上腐烂不全的痂,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耿照突然觉得明栈雪很可怜。   这一切她到现在都还不知道。除了阿傻死去的大哥之外,那一段过往的所有关系人里,只有她一人被遗留在过去。   “只要明姑娘不与岳宸风一般作恶,我绝不会对付你的。”   他心中不忍,这两句话说得十分诚恳,字字皆发自肺腑。   明栈雪却只微微一笑。那并非是赞许、甚至赞同的眼光,更像是大人看待孩子的童言童语,露出又好气又好笑、却又忍不住摇头的莫可奈何,但其中似无恶意,也算是另一种坦然。   “我们……开始罢。”   她双手撑着蔺草铺席,恣意伸展长腿,雪白赤裸的玉趾扳得长长的,轻抵席面,曲线玲珑的结实娇躯向后挪动着,缓缓退向屋角。她的表情平静而认真,口吻中有一丝丝酒足饭饱后的慵懒,似是猫儿伸懒腰撒娇一般,动作说不出的妩媚,却又极其自然。   “在练功之前,我们必须极为动情,便像……便像热恋中的情人一般,又或是好不容易才得幽会偷情的男女。你要来挑动我,就像对你心上之人做的一样。”她红着脸垂落目光,极力掩饰的羞赧紧张中又隐约带有一丝兴奋,咬着樱唇轻道:   “你觉得……我哪里美?”   像明栈雪这样姿容绝艳的女子,还希罕男子的赞美么?耿照被问得不觉一愣,口干舌燥、心跳如鼓,勉强定了定神,吞吞吐吐道:“你……你的脸蛋很漂亮。”明栈雪柳眉竖起,嗔道:“你若是我的情人,我一脚把你踢下床去!”语罢连自己都觉好笑,红着瓜子脸蛋儿噗哧一声,抬脚轻轻做了个踢人的动作。   她的裸足白腻无瑕,粉橘色的脚掌便似猫掌上的软垫般腴嫩肥美,但玉趾却又修长浑圆,足间于脚跟之前弯入一洼粉匀细润的小小凹陷,白皙酥红的足弯里透出些许青络,益发显得足形纤长秀美,一点儿也不觉短小肥厚。   耿照看得入迷,喃喃道:“你……你的脚也好看。脚掌便似猫儿一般,却又白得象牙也似。我……我方才在梁间,便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一定很细很滑。你打水洗脚的样子,我觉得真是……很美,温婉娴静,像图画一般。”   明栈雪微微闭起秀目,粉面却益发酡红,仿佛有一丝害羞,又听得十分欣喜,轻声道:“没……没人夸过我的脚好看。”   耿照红着脸,低声道:“是真的好看。”   她尖尖的下巴抵着肩窝,呻吟似的细声呢喃。   “我全身上下最好看的……并不是脚。”   耿照仿佛着魔一般:“那……是哪里?”   “你看不见么?”   耿照摇了摇头。“我只看见你的脸,和……和你的脚儿。”   “在衣服底下,你看不见的。”明栈雪红着脸咬着嘴唇,企图用挑衅的目光遮掩怦然如潮的羞意:“你……你自己打开。”   耿照扑上前去,将她按倒在席榻上,明栈雪“嘤”的娇呼一声,乌衣的腰间系带已被扯了开来,左右两襟大大翻了开来,衣领被剥至肩下,露出里头那件宝蓝色滚黑绿蝶纹边儿的肚兜来。   她的乳房浑圆饱满,异常尖挺,将艳丽的宝蓝色缎面撑得高高的,耸起两座乳廓分明的傲人双峰。   耿照一手攫住一只,用力揉搓,弹滑紧实的乳肉隔着软滑的绸缎满溢出箕张的五指,单掌竟难以全握,只能从两侧攀住外缘向上一托,虎口撑着既绵软又有弹性的乳肉,清楚感觉出圆滚滚、沉甸甸的坚挺乳形,以及越接近腋下肩窝,她那饱经锻炼、充满弹力的结实肌束。   他隔着细滑的缎子恣意享受她傲人的乳球,无论十指如何抓放搓揉,总能满满抓得两手绵乳,已分不清是缎子滑还是乳肌酥滑,但双峰尽管难敌凶猛的禄山之爪,怎么捏都能感受到球一般的乳廓;耿照印象所及,横疏影的雄伟在于柔软硕大,染红霞的傲人在于坚挺结实,但要说到“浑圆”二字,却无一个人的乳廓手感能如明栈雪这般清楚佳妙。   明栈雪的双峰极是敏感,被他一阵风狂雨骤,宝蓝缎子给抓得无比狼籍,她咬着牙苦忍着乳上的酥麻快感,喘息却逐渐变得粗浓;忽然“呀”的一声惊叫,昂起线条姣好的修长玉颈,浑身簌簌发抖,却是耿照低头舔舐,濡湿的宝蓝肚兜渲染出一小块铜钱大小的靛紫,伏贴的湿布浮出一点黄豆大小的豆蔻形状。   他张开嘴巴,用上下两排牙尖轻轻嗑咬着肉豆蔻,明栈雪吃痛不住,一瞬间既疼又美的快感冲上脑门,本能地伸手要推,双腕却被他两手拿住,双双压在壁上。明栈雪纵使只剩六成功力,要制服耿照却是绰绰有余,此时却不自禁地全身发软,并着赤裸的腿根不住摩擦,一点力量也使不上。   耿照粗暴地啃吻着,那又软又韧的肉豆蔻齿间“剥”的一声,倏地胀成了樱桃核儿般大小,骄傲地挺翘起来,仿佛被他口中呵出的热气蒸活了,不住轻轻昂首。   明栈雪“啊”的一声,颤声娇吟:“别……别!好……好难捱……”酡红的玉靥便似醉酒一般,弯翘的浓睫剧烈颤抖,腿根抽搐似的轻轻厮磨,双手无助地挣扎着。   那求饶似的娇弱呻吟更激起了他的占有欲,耿照匀不出手来,索性用嘴摸索着她细腻如玉的光滑颈背,在明栈雪的哀唤声中,以牙齿咬住肚兜的黑绸系带,抬头咬了开来,再衔住宝蓝肚兜的边缘,甩头一把揭开--   明栈雪“呀”的一声,娇唤似噎在喉头,雪白的乳肌骤没了温暖的遮覆,一下子全然暴露在男子的眼前,细腻柔滑的肌肤顿起一片微悚,却更衬得乳色的肤质莹润如玉,吹弹可破。   她说得一点都没有错。那双赤裸修长、近乎完美的白皙玉腿,的确不是她全身上下最美的地方。   明栈雪的双乳浑圆饱满,那乳廓是完美得无可挑剔的圆形,雪白细腻,便如胸前栖着一对皎洁无瑕的圆月一般,即使因身形斜倒、双乳微微摊平,但乳廓仍然是完美的正圆,结实的胸腋肌束与傲人的乳量,使乳房在躺倒时仍保持完美的球型半弧,形状美不胜收,令人爱不释手。   昨夜草料仓中照明有限,看不真切,此时才见她的乳晕极小,几近于无,雪白浑圆的乳球上翘着两点淡樱色的尖翘乳头,更衬得双峰浑圆硕大,润泽直如满月。   耿照松开了她的腕子,两手抓得满满的,用粗糙的掌心摩挲着细嫩的乳头,喃喃道:“果然是好美的乳房!”明栈雪咬着一丝呜咽,双目迷蒙,娇红的粉面上难掩得色,轻喘道:“你……喜欢么?”   “喜欢!”   耿照用力攫住,神识渐渐迷茫,浑身欲火难禁,一把将她翻了过来,从后方抓住她饱满的双乳,恣意感受那完美的浑圆与坚挺。明栈雪屈膝跪在榻席上,把全身重量都挂在他掌间,拱起蛇腰翘起圆臀,双手伸到背后去解他的裤头。   那木兰僧衣的褂、裤同用一带,衣带松开,宽大的裤头滑落在地,一条滚烫弯翘的狰狞怒龙倏地弹出。   明栈雪正屈膝向前倾,双腿大大分开,胀得紫红的弯刀怒龙由下而上,“啪!”一声打在她肥美湿润的肉缝上,浆湿黏腻的声响极是淫靡。   她“啊”的一声身子一颤,几滴清澈的汁液应声溅上榻席,蜜缝被粗大的阳物挨鞭似的一弹,最敏感的地方热辣辣一痛,针刺般又疼又美的奇异感觉窜上脑门,紧闭的花唇吸啜似的一开一歙,忽然扑簌簌地漏出一注花浆,尿一般淅淅沥沥淋了一榻,却无一丝异嗅,闻如闷湿微腐、正是浓香最盛时的肥厚兰瓣,带有一丝淡淡的血似腥甜,恰恰是她膣中的甘美气味,极是催情淫艳。   耿照的怒龙卡在她的蜜缝里,硬得发疼的弯杵之上兀自滴着汁水,弄湿了胯间大腿。   他欲焰高张,正要抱着她浑圆柔软的雪臀,就地正法,回过神来的明栈雪却一把捉住了两腿之间的巨大凶物,轻喘着摇动雪股,用湿淋淋的阴户轻轻滑动,便似跨骑木马一般。   “别急!”她红着脸咬唇窃笑,轻声道:“还不是时候。”   转过身来,一样是跨骑在他粗长的阳物之上,两人面对面立跪着,明栈雪极轻极利落地摇动雪臀,浑圆的臀瓣微微陷入两个小小圆凹,腰股间鼓起两团结实有力的肌肉,湿淋淋的阴户在阴茎上来回滑动,鸡蛋大小的滚肉菇一下滑过蜜缝卡在股间,一下又擦刮着肛菊倒刷回来。   她越动越快,强劲的肌力不住释放力量,两人一阵肉紧,仰头轻轻哆嗦着。   耿照欲火难忍,张臂欲抱,明栈雪却抓着他敞开的衣襟滑下杵根,顺势将僧衣剥下,一手捉住怒龙轻轻套弄,一手却攀上他黝黑结实的赤裸身躯,笑嘻嘻道:“还不是时候哩!”伸出丁香似的细小舌尖,细细舔着他的乳头,从乳下、肚脐一路往下,双手交握着勃挺的男根,张口将杵尖含了进去。   耿照顿觉尖端传来一阵细小的擦刮异感,瞬间没入一团湿热腻滑之中,与插入膣中的美妙触感略有相似,但受异物侵袭的压迫感却更强。明栈雪的小舌灵活如泥鳅一般,尖端不住往马眼处戳、刺、挑、转,耿照下身一颤,几乎被弄得站立不住,肌肉强健的粗壮大腿剧烈抽搐,小腹似将痉挛。   这样的刺激一点也不会让人想要射精,但下半身的所有肌肉却不听控制地剧颤起来,耿照双手紧紧压住她的螓首,踮起脚尖打摆子似的不停抽搐,仿佛只能将阳物奋力往前戳刺才能稳住身体。   明栈雪却柔顺地毫不挣扎,细嫩的小手环抱着耿照绷紧的臀股,一点一点将怒龙纳入喉中,用津唾滋润他,任他失控地挺动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柔嫩口腔壁忽然一阵吸啜,猛地仰头拔出怒龙。   耿照顿觉她湿润紧迫如膣户的喉管间产生一阵强大无比的吸力,阴茎反向拔出的动作却使吸力加大了一倍不止,阳精似将喷出的瞬息间,“剥!”已脱出樱桃小口,泄意硬生生被中断,无限膨胀的欲火非但不能抒解,更转化成一股莫名的烈火躁动!   “我要……”他抓着明栈雪浑圆细嫩的香肩,几乎要将她悬空提起:   “给……给我!”   明栈雪一点也不抵抗,像头雪润润的温顺小羊,身子被他微微抓起,却顺势捧起一对尖挺饱满的浑圆雪乳,夹着湿淋淋的狰狞巨物,上下滑动起来。   “还……还不是时候。”   酥滑汗湿的乳间香肌,触感却与她温暖的小嘴绝不相同,没有那种鱆管似的迫人吸啜,却有着难以言喻的骄人弹性,视觉上的满足更是无与伦比:   明栈雪全身赤裸,乖顺地跪在他脚边,小手捧着浑圆的雪白乳球为他细细套弄,乳峰在她娇小的掌间似乎变得更大更尖挺,粉樱色的乳蒂从指间昂翘而出,随着上上下下的紫龙不住颤动。   仿佛知道这样的触感比不上口里喉间,明栈雪浓睫轻颤,垂着粉颈张开小嘴,撑圆的两瓣樱唇触着杵尖,一边轻点一边啜含……   “唔……”耿照只觉自己即将爆炸,眼耳之中灼热得几欲迸血,低声道:“快给我!我要……我要狠狠的弄你……快!”   柔顺的明栈雪持续用双乳摩擦着,约莫是乳间快美难抑,手指已忍不住轻捻着胀红膨大的勃挺乳蒂,万般艰难地娇喘道:“还……还没!还不到时……呀!”一声短促惊呼,已被耿照架翻在地,双脚大开,不住喘息。   耿照抄起她的膝弯,压得她两膝抵肩,两条笔直的修长玉腿仰天屈起,红润润的阴户毫无遮掩地暴露出来,肥美湿润、绉折丰富的两瓣藻状肉唇胀红如兰,像小嘴一样不住开歙,缝间淌出一道清澈细流,直至股间。   他十指压上榻席,手掌却伸到她的肩腋之下,牢牢架开她的手脚,怒龙抵着蜜缝狠狠贯入,“唧!”一声挤得汁水如注,直没至底!   明栈雪“啊”的短短一嚎,旋即没了声响,只能张大小嘴唇瓣剧颤,承受着男子如狂风暴雨一般的猛烈抽送!   耿照死命地抽插,仿佛杀红了眼,口中迸出野兽般的嘶吼,“啪啪啪啪”的激烈肉击声回荡在南之天间里,无休无止,还有抽送间绝不中断的唧唧水声。   明栈雪双手下意识地作揪被状,虚空中却什么也抓不到,苦闷地乱摇螓首,蹙着眉头,发出窒息般的“呜呜”娇吟,充满乳浆状爱液的嫩膣中却全然不觉泥泞,鱆管似的肉壁疯狂掐挤着,令每一记抽插都比前度更加辛苦艰难,却偏又带来无与伦比的快感。   与娇弱无助的外表全不相称,她那如牝豹般强而有力的结实胴体被唤起了野性本能,要与狂暴的入侵者同归于尽--   高潮即将到来的瞬间,她忽然睁开迷蒙的如丝媚眼,双手食指奋起余力往耿照身上一点,一股激灵灵的痛楚掠过他的背脊,仿佛脊柱被人活生生抽出一般。   疼痛一现而隐,耿照却趴倒在她饱满汗湿的雪乳上,浑身剧汗被风一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脱口便是失神前所记得的最后一句:“还……还不到时候……”这才清醒过来,心中有愧,撑起上半身低道:   “我……坏事了,是么?还……还不到时候,我却……”   明栈雪轻喘不休,勉力伸出玉手,颤抖着为他抹去脸上的汗水,兀自咬着发白的嘴唇与痉挛不止的身子,以及那逼疯人似的膣中快美相抗,望着他的眼神却是爱怜横溢。   “傻……傻瓜!当你再也忍不住,就是正确的时刻啦。你做得很好,我……我现下满心里都是你,我很欢喜……你呢?”   耿照伸手抚摸她的脸庞,紧束着嫩膣里的杵身又硬又烫,又极舒服,但除了高张的欲念之外,心中似多了块温温融融的地方,既想恣意采撷蹂躏身下的娇美花朵,又想令她欢喜满足,美得魂飞天外,不觉低声道:“我……我不知道,我只想让你欢喜快意。你欢喜我,我很开心。”   明栈雪满意地点了点头,紧迫至极的膣管中竟又酥颤着一夹,“唧!”挤出一小注稀哩呼噜的气泡浆水,似是呼应着心头一跳。连她自己也浑没料到有此异状,不禁羞红了苍白雪靥,娇娇含笑,柔声道:   “是时候啦。我们现在,终于可以开始修练碧火神功了。”   封底兵设:食塵   【第七卷完】   第八卷 百鬼夜行   内容简介:   封面人物:漱玉节   鬼先生所召集的七玄之会,将世间最恐怖的妖魔鬼怪都引到了莲觉寺来。   大日莲宗?赤炼堂?三乘论法大会?七玄……所有的怪事,似乎都与莲觉寺脱不了关系。矗立在阿兰金顶的千年古剎,是一切的开始也是结束;这里,究竟埋藏着多少秘密?   藏在观音像里的奇招?失控窜走的碧火真气?紫度神掌的雷丹?密室里的生死拼搏,还有那拥有青黄邪眼的神秘黑衣人……   当这些汇集到耿照身上,将造就什么样的武功奇境?   第三十六折 乌衣暗行,别开蹊径   明栈雪着他搬开方几蒲团,让耿照平躺在榻席上,自己却裸着汗津津的雪白胴体屈膝跪立,修长的玉腿一跨,如骑马般坐上他结实的腰间。   她握着裹满腻白浆滑的龙杵,将钝尖纳入如鲜藻般厚嫩酥润、绉折丰富之处,就着润泽,一点、一点吞进翻出肥美外阴的两瓣肉唇;坐到底时,两人均昂颈仰头,颤着吐了口长气。   “好……好紧凑……”   杵茎被一团温热软肉紧束着,光是这个插入的动作,已令明栈雪不住抽搐,膣中虽娇嫩无比,控制收缩的肌肉却强而有力,如婴儿握拳,一掐一掐地排拒着异物的入侵。   耿照喃喃赞叹:“你里头……真是窄小得紧,像……像鸡肠一般。”扶着女郎结实白皙的修长柳腰,便要抛耸起来。   明栈雪兀自轻喘不休,还未从他的壮硕粗长里全回过神,忽觉怒阳蠢蠢欲动,拱着丝滑般美背大叫一声:“呀!”双手死死掐握着他的胸膛,几乎要掐出血痕来;咬牙一阵酥颤,半晌才勉力回口:“别……别!你那儿太……太大啦,我……有些吃不消。”按着平坦的小腹微蹙着眉,吃痛的表情如受伤的小动物一般,颤抖的喉音如诉如泣,令人血脉贲张。   从耿照的角度向上看,她的一双豪乳尖挺如峰,沉甸甸的乳房下缘坠成了两弯完美无瑕的正弧,圆得不可思议,就连立面的弧度也是曲线丰盈,如两只悬在胸前的半圆乳球,细腻的肌肤光洁如丝,光泽更突显出圆的饱满。   像这般硕大的乳量,直立时很难维持形状;重量集中在下缘的结果,常会将上半部的胸脯弧线拉平,锁骨下甚至微微露出胸肋,而失去支撑的乳房则向下向外沉坠,将失去原有的尖挺。   但明栈雪长年修习上乘武学,全身更无一丝余赘,肌肉可比极富弹性、百炼如纸的顶级薄钢,肩下至腋窝的两束韧肌拉紧硕大的乳球,下缘坠得浑圆,上端仍保持着完美的弧线,如耸瓜实;若非双峰俱圆,于乳沟处微微挤溢着分开,原是连一丝外扩也无,挺拔尖翘之至,足令人失足欲死。   耿照目眩神驰,双掌轻托,只觉触感温绵细软,却不失紧致;以指腹稍稍掐挤,微一松手,饱满的乳廓又“蹦”地弹回原形。   他十指轻抓倏放,逗弄兔儿似的把玩着这对美乳,溃雪般的乳浪酥摇,乳尖昂起轻晃,细小的粉晕几近于无,似春风中摇枝吐寒的花蕾,分外惹怜。   “啊……”   明栈雪的乳房极是敏感,慌忙抓住他的腕子,咬着唇发出愉悦的呻吟,却没有阻止他的意思;片刻似是适应了腿心里的粗长紧迫,缓缓摇动雪臀,湿润的膣管犹如不合脚的靴袎兜裹着,“啪滋、啪滋”的前后驰骋起来。   她双膝着地,踮着脚尖用力,修长的脚掌泰半立起,玉颗似的姣美足趾压上油黄榻席,涂了鲜红蔻丹的指甲泛着珍珠润泽,白皙的脚背透出淡淡青络,关节处却是酥腻的粉橘,娴雅中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淫艳。那样的美丽蒸腾着色欲,宛若交媾时的温热汗泽。   但耿照却无法分心欣赏。   明栈雪的动作像波浪一样,轻缓却极富节奏,鼓胀欲裂的肉茎被她折来刮去,在裹满温黏的窄小肉团中翻搅着,一瞬间几乎让耿照产生错觉,误以为夹紧着怒龙的是那两瓣熟瓤结累般的浑圆雪臀,鼓着一团团结实有力的肌肉,而非是柔嫩的膣户。   “你……是头一次演练碧火功,我……我来带你……嗯……唔、唔……”   她慢慢加快动作,雪臀一挺一耸前后画弧,套弄间从不曾停落。耿照只觉交合处磨得发热,肉杵上擦刮般的锐利快感如潮涌至,才发现明栈雪并未坐在他身上,而是以膝趾着地,双手撑住他的手掌,悬空摇动臀股。   这个动作极是费力,但她施展起来却是滑润如水,半点迟滞也无,绷紧的肌肉不断在雪白的大腿、浑圆的臀瓣、细长的小腿间乍现倏隐,强健的肌力与娇美胴体竟是毫不扞格,交织成难以言喻的奇淫魅惑,犹如置身妖异缤纷的艳画,浓厚色欲在两具汗湿的肉体间酝酿膨胀,一发不可收拾。   明栈雪不只身体敏感,更极易出汗,发丝一绺绺地黏上酡红的面颊口唇,也黏着湿漉漉的粉颈香肩,益发衬出肌肤雪白,如抹乳浆。   她一轮猛摇下来,力道丝毫不减,反而越来越快。   耿照正苦苦支撑,以免被摇得精关失守、一泄如注,但扭腰驰骋的明栈雪委实太美,双乳抛跌如玉兔狂奔,尖挺的乳房高高弹起,又重重摔击在肋上,“啪滋啪滋”的拍肉声中不断挤出汗珠,四散飞溅。   她呜咽般的呻吟、娇媚的胴体与酡红的雪靥,简直充满了魔性,耿照只觉杵中似有一条无穷无尽的丝线,不住飞快地从酸刺的马眼中“飕飕”抽出,线头脱出肉缝的一瞬间,便时全身精元溃迸而出的致死之刻,无论如何都无法抵挡,最后索性闭上双眼,认命似的享受着垂死前的无上欢愉--   也不知过了多久,始终没等到那音落弦崩的剎那,肉茎上掐挤套弄的快感依旧不减,然而在阻断视线之后,似不再逼命似的鼓动精关。   耿照抓着灵台一霎的清明,忽然明白过来,按明栈雪解说过的啸法功诀,牙关一咬、绷紧耳膜,意存下丹田;耳中一窒,再不闻明栈雪娇腻的喘息。   耳目闭绝,他的心神迅速沉淀,犹如坠入一团无边无际的黑暗。   倏忽之间,琴魔所传授的那篇千字怪文浮上心头。思绪所及,耿照的意识慢慢解离,无身可置、无所可之,无可名状……   遁入虚静的耿照并不知道,自己刚跨过了一个艰难高槛,亦即道秘中所谓“不即不离,勿忘勿助,万念俱泯,一灵独存”的入门境界。修道养气士称“正念”、“炼心”、“意守”,赋名甚多,不一而足,所指却都是这一层最最关键的、遁入虚静的根本功夫。   寻常修道人以为“虚静”便是打坐冥思,“意守”便是想象气在体内运行,第一步便练错了,后头便是照着不世出的金丹秘籍修练,也练不出结果。当武功练到了某个层次,能摄心观想、不受外物所扰时,即便不通丹道,也能自行遁入虚静,窥破玄机。   故世间的绝顶高手中,不乏延年长生、华发复乌之人,纵使年事已高,血气不如少年人畅旺,动手过招却丝毫不逊于青壮,便是因为勘破了这最关键的一步,才能由武入道。   跨骑在耿照的身上,明栈雪也正苦忍着身子里那股逼疯人似的快美,着力加速驰骋,摇得香汗淋漓,云鬓散乱,难以自抑地娇唤起来;一睁开如丝媚眼,却见耿照闭目不动,呼吸渐趋平稳,绷紧的大腿肌肉虽持续抽搐,不受控制地响应着交媾的强烈快感,神色却宁定平和,不由得一凛:   “他明明身无内功,怎……怎地却通晓这“入虚静”的法门?”惊愕之余,差一点守不住心神,急迫间难以停住规律摇动的大腿腰臀,被滚烫的巨龙贴肉一刨,险些尿出精来,死咬着一声呜咽,揪着他的胸膛簌簌发抖,却不敢停下;勉力收摄绮念摇动一阵,才又渐渐回复空明。   她身子极是敏感,可说是媚骨天生,否则当夜耿照失去理智、贸然用强时,她也不致湿得一塌糊涂,轻易就被占了身子。女子骨媚者,极不适合锻炼双修功法,盖因元阴松嫩,花心易采,先天便吃了大亏,她为练碧火神功甘冒偌大的风险,可说是吃尽了苦头。   明栈雪与岳宸风俱是天资过人,又得《天罗经》、《火碧丹绝》两部奇书从旁辅助,得以参透碧火神功的双修门径。   无奈“入虚静”的功夫与聪明才智无关,只能心领神会而得,研习之初竟难以寸进,差点送了性命;鬼门关前踅了一圈回来,这才天机顿悟、关窍大开,从此跨越天堑,一日千里。   与所有的道门内秘一样,“入虚静”亦是夺舍大法的入门基础。耿照于指剑奇宫不传之秘中无意所得,却助他跨越了道门至宝碧火神功的修练藩篱,头一回便进入了常人难得的虚静之境。   他神宁体松,无所依凭,主心意识从混沌幽明之中缓缓浮起,再取回权百骸、交五感的主导之时,感受已与前度截然不同;明栈雪湿润窄小的穴儿仍吸啜着滚烫的怒龙,以骑马打浪似的韵律节奏宰制着两人的交合,但那股酸麻爽利的旋扭紧迫却非掏空,更像是一种导引。   耿照并未捧起美臀狂顶乱耸,依旧躺着不动,放任明栈雪恣意驰骋,但身体各处筋肉已随着雪臀的旋扭剧摇相应而动,冲撞着、摸索着、尝试着、配合着,要与她趋于一致,最终达到身心和谐的理想情境。   此时“南之天间”若有不知情的第三人撞进,定会震慑于眼前所见:   容颜绝世的美丽女子全身汗湿赤裸,浓发飞散,支着雪白的娇躯像发情的母豹一般,在男人身上忘情地摇动雪臀,艳丽的结实胴体因快感如潮,泛起一片片桃花般的淫靡绯红。   这般情景,光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便已销魂之至,但亲身承受女子蜜穴紧束、滋滋套弄的幸运男子,却闭目不动,浑身轻轻抽搐,喉间滚动着呜呜低咆,除了不住沁出黝黑肌肤的大片汗珠,便似睡着了一般;偶而大腿或腰臀会掠过一抹肉眼不易察觉的颤动,就像有条小蛇自薄薄的皮肤下倏地扭身钻过,乍现倏隐,一点也不引人注意--   耿照并非不解风情,全无反应;相反的,在他平静的外表下,四肢百骸里最不易支配、平日最不常使用,却又影响身体至深的所有微小肌肉正剧烈运动着,血液大量涌入这些被忽略的角落,奔腾着贯通日常行、走、坐、卧几乎用不到的筋脉穴位,撕咬、钻入、撑挤、鼓胀,收缩、累积着堆栈着,等待着需要力量爆发的时刻……   腹间似有团火焰隐隐成形,约莫便在下丹田之间,随着明栈雪的起伏摇晃不停滚动。那样的感觉混沌不明,有时热源在腰肾之间,有时又从腹部上浮离体,无法确定位置,甚至无法辨别是不是幻觉,只觉十分灼热。   渐渐温热灼烫之感越滚越结实,仿佛火焰里结了心子,变成了一只柔韧又富弹性的小皮球,一弹一滚的,被顶在硬胀的杵尖打转,随着明栈雪烈马似的坐落耸起、坐落耸起……被压挤紧实,甚至能感觉团子被杵尖与花底上下一合,猛被塞进明栈雪柔嫩的腔子深处,旋搅着其中满溢的温腻浆水,咬成凹陷的小钵状。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爱叫床、惯以剧喘发泄情欲的明栈雪绷紧身子,仰头大叫,尖挺的双乳向上一抛,腰腿俱软,“噗滋!”一坐到底,窄润的膣腔几被巨阳贯穿,强大的撞击力道挟着无数气泡沫子,把花径里的汁水挤了出来,浓白清浆混作一片,稀里呼噜地流满了耿照的胯间。   肉茎剧烈一束,他不由自主弹坐起来,顺势将仰倒的玉人抱了满怀,两人交合的姿势由女上男下的“兔吮毫”,一变成为贴面而坐的“鹤交颈”,正合了〈通明转化篇〉里的截气法门。   明栈雪本想等身上的快感稍退再引导他就位,孰料这少年天资过人,第一时间便自行迎合上来,而此际正是收效最好的绝佳时刻,不用花时间循循诱导,连一丝精元也不逸失浪费,心中窃喜:“我没看错,他……果然是最好的元阳鼎炉!”尖细的下颔偎在他颈窝里,咬牙轻喘:   “使……使“转化诀”,啊、啊,快……快!”   碧火神功非是邪道采补之术,一人无法完功,须得双方功行合一,同时发动,方能吸收精胎的先天之元。   耿照虽也舒畅至极,但比起欲死欲仙、浑身酥软的明栈雪,情况却不知好上多少倍。两人一精熟一专注,功法几乎同时发动,配合得妙到巅毫。   化字诀一经发动,顶在杵尖花心处的那枚火球突然裂开,热气丝丝迸散,与其说是“钻”入四肢百骸,倒不如说是融融渗入,才刚经过剧烈运动的肌肉筋脉仿佛浸入一团温水之中,温热舒泰的奇妙感觉以两人交合处为中心,次第向全身各处扩散。   也不知过了多久,耿照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浑身上下无不舒畅,所有毛孔似乎都变得更纤细灵敏,一点也没有交合后精疲力竭的感觉,被箍在温湿肉穴里的杵茎依旧坚硬无比,似比交欢前更勃挺有力。   他张开眼睛,见明栈雪正睁着一双妙目,笑吟吟地凝望自己,彤红未褪的雪白娇靥汗津津的,紊乱的发丝被汗水黏在口唇边,虽是风狂雨骤后的凄媚模样,却无一丝狼狈娇疲,肌肤隐隐焕发乳质辉晕,流光莹然;自识得她以来,当以此刻最为美丽。   耿照看得怦然心痛,怒龙又更胀大些个,一跳一跳的火劲逼人。   明栈雪猝不及防,挺着柳腰娇呜一声,红着脸啐道:“坏……坏东西!”咬着唇狠狠瞪他一眼,却掩不住眼角眉梢的幽怨羞意。   耿照搂着她,抚摸她光滑湿润的赤裸美背,皱着眉头露出一丝茫然迷惑,片刻才道:“这……便是碧火神功的双修法么?怎么我……没……”摇了摇头,似觉此问荒诞,难以出口。   明栈雪把脸藏在他的颈畔,也环着他结实的背肌,闭目轻笑:“你想说的是“怎么我没出精”,是吗?男女之精,所结的是肉胎,是真正的胎儿,肉胎固然也有先天胎息,但汲取不易,百中只能汲取一二。因此采补之术只是末流,功法稍一不纯,弊病丛生,万万比不上道门正宗的双修法。”   耿照喃喃道:“采补……也与肉胎有关么?”   明栈雪笑道:“男女交合同登极乐,阴阳相济,便生元胎。但元胎是“气”之至纯,没有形体,须得男女两精媾合,才能化生胎儿。采补便是应用这个道理,盗取元胎已成、肉胎未生时,所产生的先天滋补之气。”   男女之精结成肉胎,男阴女阳却结成元胎。   女子修练采补之术,必须让男子在体内射出精水,而男子采补则多寻黄花闺女。这是由于处女未曾有孕,初次高潮之时生命自求延续,释放的女阴最为浓厚;等到女子多行房事,身体便视交媾为常态,所出或不如第一次那样精纯。   耿照明白过来,忍不住微笑:“我以为男女双修,都要射……出来才算了事。”   明栈雪笑道:“都知道你海量汪涵、腹容甚深,一逮到机会,便拿出来说嘴。”   耿照见不到她的神情,嗅到她如兰香息喷在颈窝里,湿湿热热的又有些酥痒,声音却有一丝狡黠,想起晨间“你每回都让女子流出许多”的对话,不禁大窘,隐约有股挑逗似的心痒,欲火渐渐复燃。   明栈雪这口舌之快逞得不久,“噫”的一声抱着他的颈子簌簌发抖,原来是花径里的粗硬巨物竟又涨大了些许,已紧凑得不能再紧的小穴儿硬生生受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装下的,只觉那阳物贴肉已极,仿佛连伞状的肉菇、杵身上暴起的青筋等都能清晰感受,大小形状,绉折突起,无不历历。   耿照轻轻抚摩着她的臀股,虽然雪肌柔嫩、肤触细滑,但那浑圆美好的的形状却是由一团团的结实肌肉所组成,硬挺而极富弹性;她稍稍使力,即使是身不由己的抽搐痉挛,浑圆的臀瓣一紧,中央便陷下小小一凹,腰上股间的肌肉纠束成团,变成圆中带角的奇妙形状。   他用手指感受着她身体的美妙变化,抚得明栈雪轻轻发颤,宛若受伤的兔子,鼻端轻促着愉悦而又柔弱无助的娇娇哼响。真奇妙啊!耿照心中忍不住想,如此强悍的肌肉以及如此敏感的身体,怎能同在一名女子身上?   “你这样的身子……很辛苦吧?”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但不知怎地明栈雪却听得明白,闭目微笑。   “是啊,所以我很讨厌男人,讨厌……同男人欢好。若不是为了碧火神功,我绝不让世间任何一个男人,再碰一碰我!”   明明是狠烈烈的绝决话语,被她喘息似的说得娇软无力,宛若欢好时的垂死呻吟一般,耿照非但不觉情冷,除了一丝莫名的怜惜之外,反而更加欲火高涨,缓缓摇动臀股,极轻、极慢,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黑夜之中,那平静起伏的海面。   他心中还有一丝疑虑。   “若我射了出来……”他用鼻尖磨蹭着她的颈背,试图从娇嫩的颈肌里刨出发根细柔的苜蓿香。“是不是就不好了?对修练碧火神功,会有什么影响么?”   明栈雪缩着颈子咯咯轻笑,不知是被呵痒了还是觉得有趣,喘息片刻,突然微向后仰,一只修长藕臂探入股间,冷不防地捉住耿照的阴囊。   “男人一出精,便是消耗。”要害失陷,他“唔”的一声呲牙咧嘴,露出痛苦之色。明栈雪却咯咯直笑,杏眼滴溜溜地一转,满脸都是促狭:“射得点滴不剩,把这儿都掏瘪了,折你几年阳寿!臭男人!”   她定定地望着他,容色娇艳欲滴。   “你……又想要了,是不是?”   耿照点了点头。明栈雪轻叹一声,拉过榻席上狼籍一团的乌黑尼衣,从内袋里取出那只掐金小盒,捏起那枚暗红色的赤火丹喂入他口中,自己也服了另一枚碧琉烧炼似的青璃丹。   二度合修,明栈雪已毋须以女上男下的“兔吮毫”姿势,扮演引导他周身和谐、遁入虚静的角色,两人保持贴面相拥、跨腿跪坐的“鹤交颈”之姿,明栈雪持续摇动雪臀,耿照向上挺耸,很快便双双进入虚静之境。   激烈却富含韵律的交媾持续了半个时辰,在青璃赤火丹的药效催动之下,两人以交合处为中心,沸滚的火丹于其中翻腾鼓胀,在攀上巅峰的一瞬间,极精极纯的元胎之气才被二人分别吸收。   这次行功的时间比前一次更长,但耿照通体舒畅,丝毫不觉疲累;睁开眼睛,才发现全身毛孔大开,将两人裹入一团蒸腾的薄薄雾丝,房内飘散着清香药气,犹如仙境。   “明姑娘……”甫一开口,唇上忽觉一阵温腻,明栈雪伸指止住了他的话语,搂着他的脖子躺了下来,两条修长白皙的无瑕玉腿缠着他的腰,轻声道:   “练这碧火功对身子大是有益,越练精神越好,你我若不出……出了来,折腾一日一夜也不会想歇息。过犹不及,一样是不好。我们现下不练啦,不许你再运用心诀遁入虚静,要痛痛快快的射……射出来,今晚……才能好好休息。”   她闭着眼睛说,面上羞意宛然,说不出的动人。   耿照再也控制不住,正要大耸大弄时,明栈雪突然睁开眼睛,露出狡黠的妩媚笑容,抱着他的颈子轻轻一吻,看似曲意迎合,却是乘势凑近耳畔:“我们有言在先,须坦白合作,我也不来骗你。你出精后,我可要拿来采补,莫要浪费啦。”   欲火熊熊,哪里还管这些?耿照抄起她的膝弯,将她两膝压在乳上,压得她两腿仰天大开,胯间的结实腿筋绷得紧紧的,雪白的腿心里隆起一只肉贝似的肥美外阴,早已是汁水淋漓,厚藻似的小阴唇一颤一颤地开歙,小嘴似的吐着湿热温息。   耿照扶着肉茎一底,钝尖剥开绉折丰富的肉唇,“噗!”一声狠狠贯入,直没至底!他端着明栈雪的身子奋力抽插,将雪臀抬离榻面,风风火火地一阵狠犁,插得一抹荔浆似的透明浓汁淌下外阴,淌过菊门,流下股沟。   明栈雪的泌润丰富,淫水的量既多又清澈,气味浓郁如熟透微腐的厚肉兰叶,淫靡催情,但无论怎么用力抽插,总不会摩擦成不透明的乳浆状,而是像勾了薄芡的新鲜荔浆。   耿照欲火腾腾,连把玩她那双绝顶美乳的时间也没有,一径闭眼狠插,除了她急遽的喘息声外,最大的刺激便是逐渐弥漫开来的兰麝气味,还有下体处越来越湿、仿佛在水里插穴似的奇异感觉,不觉一凛:“她……怎地这么多水?”   天外忽然飞来一个念头,他将明栈雪的双脚一推,整个人往下滑,双掌牢牢压着她的腿根,张口去舔蜜缝。明栈雪身子一僵,本来死活不肯喊叫、只低吟喘息的矜持陡地抛到了九霄云外,两条翘高的美脚打摆子似的大颤起来,失声浪叫:   “别……不要、不要……哈、哈、啊啊啊啊啊--好……好酸!不……不要舔那儿……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用双手拇指翻开鼓鼓的的肥美外阴,以舌尖剥开绉褶腻滑的酥润嫩脂,抵住一枚幼儿指头般、又翘又韧的小小蒂儿打圈,原本汩汩涌出蜜缝的清浆越来越多,便似注水一般;忽然一蓬强而有力的水注从蒂儿下激射而出,味道却清洌而无异嗅,喷得他一头一脸都是,竟是明栈雪泄了身子,尿出精来。   耿照起身将她压住,滴着一脸的清浆淫水,再度挥戈长驱,满满占有了她。   明栈雪身子敏感,高潮尚未消退,陡被怒龙贯穿,兀自痉挛的花径加倍紧缩;耿照握着她那双尖挺美乳,重重捣了几十下,这才痛痛快快地射了出来。   明栈雪与他四唇相吮,身子却痉挛如岸上之鱼,蛇腰挺拱一阵,被蜂拥灌入的滚热浓精烫坏了,颤着又大丢了一回,美得魂飞天外,什么采补功法都来不及运使,全成了口舌之快。   她动弹不得,耿照喘息着拔出来,又腥又热的浓浆从狼籍的蜜缝里淌了一席,流个不停,弄脏了她雪嫩的大腿臀股。他用食中二指沾了些许,拉开一条晶莹液丝,笑着逗她:   “你看,这回你也流了不少。”   “坏……坏蛋!”明栈雪又羞又气,又是好笑,瞇着如丝媚眼,絮絮娇喘着:   “跟……跟你说着玩儿呢,鸡肠小肚的……小男人!”耿照笑了笑也不接口。   她玩心大起,随手往他腿间一捋,忍不住瞪大眼睛,失声惊呼:“你……是还没消软,还是又……又想要了?”   耿照一把将她翻了过来,摆成了翘臀趴俯的狗爬式,一对尖翘挺拔的浑圆美乳压在榻席上,犹如两团发醒了的膨大雪面。明栈雪双膝着地,两条修长玉腿微微内八,踮着脚尖的模样分外无助。   他紧箍着玉人沉落的水蛇腰,龙首剥开蜜穴肉褶抵住,俯身贴她颈背,低声道:“我再射给你一些,让你好好补一补身子。这回,你可别又美慌啦!”浑厚的嗓音轻振着她微带透明的薄薄耳廓,热气一烘,明栈雪只觉浑身酥麻,敏感的花底竟隐隐漏出浆来--   (我……是怎么啦?竟……竟输给了这个小男人!)   “好……好大!”她还来不及想清这其中的来龙去脉,一物已悍然排闼而入,巨大的口径落差仿佛要将她紧致细滑的身子分剖开来,裹着花浆徐徐刨刮着她最娇嫩的花径深处,好满,好胀……   “轻、轻些……呀,好……好刮人!啊啊啊啊……”   ◇ ◇ ◇   耿照再醒来时,屋外已融入一片灰紫浓翳之中。   “南之天间”里的烛子将至尽头,铜盘堆满蜡泪,白日里尚觉明亮的光照,谁知入夜后竟是这般幽微,仿佛只是避居静室一角的萤火虫。   他连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也不知,睁眼却见兰衣披在身上,褪下的棉裤迭成了整整齐齐的一方,与两只蒲团垒作枕头,置于头颈之下,自是明栈雪所为。   而她已穿戴整齐,依旧裸着一双修长玉足,盘腿坐在离烛光最远的角落,手捏法诀,似是在调息吐纳;面上光晕莹然,仍是这间千年木室里最美丽动人的一景,衬与浓发缁衣,竟似莲花座上的菩萨天女,不只美艳,更有圣洁之感。   耿照神智清醒,慢慢回想起适才的荒唐:他一共在她的身子里射了四次,两人足足做满了两个时辰,才将他浑身鼓胀的精力发泄一空。   明栈雪到底丢了几次,只怕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每一回都是来得又快又猛,根本不及采补;总算最后一次耿照不如前度威猛,她运起“汲”字诀死命的吸,终于将耿照采得点滴不剩,倦极睡倒。而她略作收拾后,便一直用功调息运化至今。   榻席上东一块汗渍,西一片淫浆,还有头几回明栈雪的身子不堪快美,来不及运功采补,让他灌了满腔精华,流淌在席上一小洼、一小洼的。密闭的空气中混杂了这些淫艳的异味,不断提醒着耿照,自己曾与她度过什么的欢愉时光……   如果能够,他希望这个女人不要是明栈雪。除了她,谁都可以--   耿照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脑海里的杂识。穿戴整齐,也学着明栈雪盘膝坐下,按她所授的心诀吐纳调息。   丹田中隐约有股热流,以虚静法门入定后,他想象热气循筋脉运行,果然心思所至,那道细细的热流便到哪里,所经穴位无不一跳,肌肉中仿佛汲饱了鲜血、蓄势待发,却又不是拉满弓弦不得不发的紧绷,而是很松、很舒泰的感觉。   (原来,这就是内力!)   他意守心念,导引内息走遍十二正经,回忆施展功诀时那些陌生隐微、平日不常使用的肌肉,一一复习明栈雪所授的穴位心法。但内息走到奇经八脉时,却无法一气贯通,须各自独立而行,远比想象中更花时间;用功完一遍,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   耿照收功睁眼,通体如浸温泉,却见明栈雪笑吟吟的坐在身前,赞许道:“你天资极好,用功又勤,进境之快,说不定还远超过了我原本所想。但要记住“欲速则不达”,功诀再妙禀赋再好,也不能练过了头。今天不许再练啦。”   耿照一下子不知该如何面对她,索性点了点头,也不接口。   明栈雪似未留意,笑道:“我出去找点吃的,你可别乱跑。”   耿照忽道:“明姑娘,还是我去罢。”直想逃离这个充满合欢艳嗅的淫靡之地,抢先站起身来。   明栈雪抬望了他一眼,一瞬间似乎明白了许多事,慢条斯理地拂着裙膝,淡然说道:“你会轻功么?”虽是含笑凝眸,口气却不似先前那般亲昵娇憨,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了开来,仿佛隔着一片看不见的水晶帘幕。   耿照被问得语塞,一时难以还口。   “我会轻功,我去找吃的。你莫乱跑,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会不惜杀光全寺僧俗人等,也要保住我的合伙之人。”说着盈盈起身,踮着步子长腿交错,敏捷而优雅地走到门边,临去之前回头一笑,月光穿透门缝映上如玉雪靥,只有“冷艳”二字可堪形容。   “遇到危险时,松胯沉腰,自足底涌泉穴发劲,便能上梁。这是轻功之根本,你好生参详。”门扉轻晃,咿呀一声重又闭起时,人已消失不见。   房里没了明栈雪,耿照却不如想象中自在,她离开时的神情、话语犹在心头,耿照才发现自己竟有些许失落,甚至有几分懊恼。   他在房中等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屋外一阵脚步细碎,警醒地站起身来吹灭残烛,无声地贴着壁影最幽暗处,一动也不动,这才微感诧异:“我记得这屋壁隔音效果极佳,日间显义等每次进出时,总是一掩门扉便内外隔绝……奇怪!怎么现在我却能听见屋外的动静?”殊不知他耳目本较常人灵敏,吸取先天元胎之气后,内力从“无”到“有”,其中差别岂可以道里计?   屋外廊间似有许多人往来奔走,他侧耳倾听,总觉人人落脚之时,一足的步子都比另一足稍重,纵使不知有多少人接连跑过,他却听得清清楚楚,无一例外,转念立时醒悟:“是了,他们手里提着东西!”   忽听脚步声停在“南之天间”前,耿照不及细想,松胯沉腰、足底发劲,运气往上一跃,便这么轻轻巧巧跃上了横梁,还差点收势不住,一头撞上房顶。还来不惊喜赞叹,房门“碰!”一声撞了开来,几名和尚提着齐眉棍冲进房内,探头四望。   外头有人叫道:“有没有?有没有?”房中一人回头应道:“也不在这里!”   耿照越听外头那人的声音越觉耳熟,陡然想起:“是显义的徒弟恒如!”只见几人又提棍奔出,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至,屋外炬焰燎天,似都聚集到了转经堂的廊下广场。   他冒险踩着横梁走到屋前,就着最近的阑额缝隙凑眼一瞧,广场上黑压压的聚集了几十名和尚,人人手提棍棒,似都是身穿木兰僧衣的正传弟子,无一名是剃头伪装的执役假僧。   恒如背对着他,站在阶台上居高临下,大声道:“各位师兄弟!你们可能已经知道了,那飞贼害死了庆如师弟,下手极是毒辣,我们今夜一定要将这厮逮住,免再牵连无辜!”众人纷纷附和。   耿照悚然一惊:“糟糕,庆如的尸体被发现了!”忽听一名弟子大声道:“恒如师兄怎知是外贼?说不定是那些个募来的贱役所为。”恒如冷笑:“我早已料到,这几日都是点齐了人头之后,拿铁链死锁了役所门窗,没有我脖子上的钥匙,哪个还能进出!”   众人皆道:“恒如师兄高见!如此说来,定是外贼啦!”   恒如大声道:“外围警铃触动,我已派人沿着院墙搜索,贼人插翅难飞。我等从寺中逐院搜查,来个内外夹攻,今夜教他来得去不得!”将弟子们编成数队,分路而出,片刻火炬焰影便散得干干净净,转经堂外又是一片夜幕低垂;风中偶有几声鸱枭乱啼,除此之外,连一点声息也无。   明栈雪的推断极为精准,转经堂果然是莲觉寺中最僻静的角落之一,周遭别无其他建筑,除非法性院首座吩咐,否则无论僧俗都没有靠近此地的理由,不像山下的阿净院一般,即使院落无人居住,还是要点上满院莲灯,明如白昼。   耿照担心明栈雪的安危,本想出去寻找,但转念便知恒如口中所谓的“飞贼”决计不是明栈雪:飞贼扰寺一事已发生了好一阵子,起码不是昨天露的征兆,而他与明栈雪却是昨夜才至,此其一也;再者,若是明栈雪暴露行藏,以她的武功和习惯,是谁发现谁就被灭口,绝无侥幸,更不可能引发如许骚动。   看来只是庆如的尸体凑巧被发现,那飞贼平白背了黑锅,罪状再添一条。   --那么莲儿呢?她的尸首又到哪里去了?   他正踞在梁上反复思索,忽见廊前黑影一闪,一抹模糊的人形轮廓欺了过来,却不是女子身形,比之于适才站在广场上的弟子们,那人的身量也高了将近一个头。耿照于黑暗中凝聚目力,见那人鬼鬼祟祟摸上经堂,咿呀一声推开门扇,无声无息地窜入了上之天间。   (他……就是那名飞贼么?)   耿照没想到真有这么个人,一时好奇心起,返身钻入心柱,却听“上之天间”的门扉又“咿呀”地小声闭起,投在壁上的烛焰微光里已无人影晃摇,“东之天间”的门旋即被推开;要不多时,黑衣人果然又来到了“南之天间”里。   从横梁下望,那人身形果然高大,身披黑氅,以黑巾蒙住头面,却依稀能见得光溜溜的头形。房内残烛已熄,门窗又是紧紧闭起,所幸耿照双眼已熟悉黑暗,再加上新近练出的碧火功内息,凝目细看,赫然发现黑衣人脚上趿着一双僧人穿的丝履,黑氅下露出小半截的红黄袈裟,耿照心中暗忖:“看来恒如全然猜错了。这人不仅不是外贼,还是掩人耳目的内贼!”   黑衣人在房中随意翻找,有几分漫无目的的感觉,“南之天间”只有一张方几、几只蒲团,一眼便能看完。   黑暗中传来几声窸窣,似是黑衣人皱鼻闻嗅,房中那股混合了精液、汗水与淫汁的奇特气味还未完全散去,耿照正暗叫不好,他又逐个拿起蒲团翻来覆去的检查,除了触手微湿,还留有些许淫水汗渍之外,自是全无异状。   黑衣人轻哼一声,推开门缝眺望一会儿,敏捷地闪出房去。   耿照犹豫了一瞬,咬牙从梁上滑了下来,也跟着推门而出。   法性院里与日间所见已全然不同。没了日光焰炬,满院之松突然变得高大阴森,荫遮极密;若是夜里头一次来此,在任两座建筑遥遥相对的距离之间,肯定会以为是误闯了什么山野荒林,何时从树影里跳出一头豺狼也不奇怪。   耿照虽然没练过什么轻功,但他身手本就远较常人敏捷,在林野间夺路奔逃时,还曾与岳宸风这等超卓高手相持一阵,但黑衣人的身法诡异,一眨眼便不见踪迹,耿照只能运起新得的碧火功先天内劲,将五感知觉扩张到最大,于风过叶摇之中辨别出与衣裳摩擦、脚踏松针的微妙不同,眼中虽不见实影,却一路追到了一幢灯火通明的精舍之前。   这精舍恐怕是整座法性院中最明亮之处,黑衣人一到了光下,身形反而变得清晰起来。   耿照躲在树丛里,见那人一溜烟地绕到了精舍之后,传出一声极其细微的喀搭声响,似是推开窗格一类。正犹豫着要不要追上去,却见恒如率着几名弟子,匆匆奔至精舍前,隔着门牖躬身:“启禀师父,弟子是恒如。”虽放开了嗓子,神态却十分恭谨。   耿照心中一凛:“这是显义的住处!”见恒如连唤了几声,屋内却悄无动静,手心里不禁捏了把汗:“他现在冲了进去,便与“飞贼”面对面啦!奇怪……难道显义并不在屋里,还是已为那人所害?”   正转着心思,忽听屋里传来一把低沉的粗哑嗓音:“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听来的确是显义的声音,只是有些模糊黏滞、中气不足,仿佛是刚刚睡醒。恒如越喊越觉不对,本已想推门进去,此时赶紧将手掌缩了回来,垂首道:“弟……弟子打扰,请师父恕罪。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又传出显义的声音:“你有什么禀报?”口气里似有一丝不耐。恒如心知来得不巧,小心道:“弟子已加派人手四处巡逻,务必擒住那飞贼,请师父安心歇息。弟……弟子告退。”显义“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恒如自讨没趣,领着弟子们匆匆离开,炬焰下只见他面色青白,似是懊恼不已;众人前脚才刚踏出院门,屋后又是“喀搭”一响,一抹鬼影似的黑衣人形从精舍的另一头滑了开去,一溜烟窜入树丛里。   耿照见四下无人,赶紧贴着墙角追过去,心中思量:“此人若非善于模仿显义的声音语调,便是显义本人!”   黑衣人搜查转经堂的顺序,恰是日间显义分几拨招待访客的安排。招待浦商自然是公开的行程,但贿赂迟凤钧、密会雷门鹤等却是私下所为,负责抬来金子的恒如等或许知道“上之天间”里的事,却不知后来显义与雷门鹤在“南之天间”密会;同样的道理,负责安排酒菜的人,也许在“东之天间”与“南之天间”都送了菜肴,却不会知道在“上之天间”里的事。   况且,以显义与雷门鹤之间的关系,说不定“南之天间”里的饮食是他自己另行张罗的,以免被人发现他与雷门鹤会后有会。这也正说明了为何屋里的酒菜无人前来收拾--因为除了显义,根本无人知晓此事。   他只消在翌日,派个不相干的弟子去收拾碗盘即可。谁也不知他是前一天在此,密晤了一位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神秘宾客。   --这个黑衣人,极有可能便是显义本人!   这样一来,就全说得通了。他故意触碰警钟,把弟子们引出法性院,回头去搜查转经堂,看看白日里来过的那些人,是否曾经留下过什么……耿照反复推敲,又觉此说未免一厢情愿,黑衣人在转经堂待不到一刻钟,以显义的身分,想独自在转经堂之内待个一时三刻,犯不着掀起这样的骚动。   耿照突然停下脚步。   风里,已经没有衣服摩擦或踏碎枯叶的声响,黑衣人的形迹就这么不见了。   耿照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座古老的书院之前,同样是石砌高台,同样是原木所造,这幢阁子却与转经堂不同,岁月施加在它身上的痕迹,已超过千年不朽的金丝楠所能承受,无可自制地现出了龙钟老态。   连院前的青石砖也远较他处古老,接缝中填满了松叶尘沙,仿佛是一道道鱼尾皱纹。阁子的大门紧闭,门楣上悬着一块“三千娑婆”的旧额匾,书院四周的松树植得特别紧密,环着最外围的青石砖种了好几重,树影交错地掩去了书院楼阁的轮廓。   若非耿照摒除视线,只凭耳力追踪,很可能会以为是一片接山松林,根本走不到这里。   --这样,就说得通了。   黑衣人制造混乱,真正的目标是这座古老的书院,转经堂之行不过是顺便而已。   风里再度传出了踏碎松针的细微轻响。   耿照听音辨位,不由得心口一缩,额间沁出冷汗;霍然转身,赫见黑衣人站在自己身后一丈处,双脚并立,戴着黑色手套的双手垂落,露出覆面黑巾的双眼如狼一般绽放冷冽精芒,似还有一丝掩不住的残忍笑意。   (糟……糟糕!)   要逃已经来不及了。黑衣人右手平伸,掌心向上,由胸前滑到了身侧,向他做了个“请”的动作,覆面巾上似乎挤出一抹微笑的唇形,优雅而缓慢的姿态在月下说不出的诡异,犹如一只活了过来的傀儡偶人。   耿照脑中一片混乱,还没回神,鬼影却一晃即至--   黑衣人双手屈作兽爪,“唰!”一声撕裂了他胸口衣衫,带血的指尖随意一甩,右手五指已扣住他的咽喉!   第三十七折 娑婆三千,子夜邪眼   经过五里坡的惨烈一役,耿照也算是被勒脖子的大行家了,危急之间全身鼓劲,丹田里的碧火功内力虽称不上“浑厚”,却是世间武人毕生苦练也未必能得之精纯,先天元劲还先于意念之前,倏地由颈间透出。   黑衣人指劲如刀,本拟五爪一收,便能将这小和尚的脑袋齐颈割下,谁知手掌一触喉头,小和尚的颈间肌肉竟晃颤起来,仿佛每束肌肉都成了一条条又滑又韧、带着黏滑汁液的老鱼皮,既像固体又似液体,形质变换之间,一股绵密的无形气劲鼓荡而出,爪势顿时一滞。   电光石火之间,耿照左臂上格、仰头缩腹,硬生生摆脱了断颈之厄,却觉周身尚有余裕,“啪!”脚跟一踏,劲力上涌,右臂如弹弓一般抡扫而出,黑衣人“咦”的一声缩胸避过,回爪扣住了耿照的腕子一拖,左手五指再取他颈项!   耿照被顺势一扯,倒像自己把脖子凑上爪尖,重心既失,只能束手待毙,但不知怎地胸中犹有一口气在,仍是觉得余势不尽。   黑衣人左手一叉,猛将耿照叉得脚跟离地,身子轻飘飘向后一倒,却比黑衣人左臂尽伸的距离要再飘出寸许;黑衣人身子微拧,左臂暴长一寸,但体势已变,这一爪纵然还是碰到了耿照的咽喉,却无一束断铁的杀伤力。   耿照双脚落地,“碰!”向前跨了一步,左臂格开指爪,呼的一声,又是右拳正宫击出!   这回轮到黑衣人体势用尽,却无碧火真气连绵不绝的奇效,忙回爪护着胸口膻中要穴;“啪”的一声拳掌相交,黑衣人顺势飘退,如鬼影般无声落在一丈开外,直似纸鹞落地,连烟尘都不掀半点。   耿照却觉全身气血一晃,胸口烦恶,忙运起明栈雪传授的调息之法,片刻才将气息稳住,碧火真气流转全身,严阵以待。   黑衣人双手抱胸,打量着他的架势,冷哼一声:“铁线拳?你不要命了么?”   他语声低沉沙哑,其实不易辨别,只能说他的声音与显义是同一类人,都如铁沙磨地,但耿照若故意吼破了嗓子,再压低声音说话,听来相差不多,无法做为辨别的依据。   如果观察显义的时间再长一点,或可从口吻语气来判断,但眼前耿照却缺乏对照的样本。反过来想,若黑衣人不是显义,那么他也需要更多的口吻映象,来比对出寺里谁才是这个蒙面夜行的鬼祟之人。   “你是什么人?”   耿照决定边引他说话,边寻找脱身之机--从黑衣人鬼魅般的身法看来,“转头就跑”绝不是好办法。更何况,他裸出的胸膛上还有五条血淋淋的凄厉爪痕,血渍一路淌过腰腹,染得腰带上一片湿濡。他不敢想象背对此人的后果。   “黑……黑夜擅闯本寺法性院重地,你……你想干什么?”   若恒如亲眼看到这一幕,想必会感动得要死。在禁地独对这样一名鬼影似的恐怖刺客,莲觉寺恐怕找不出第二个能如此正气凛然、认真负责,死到临头还不忘维护寺中威严的小和尚。   黑衣人低头看着右手,森寒的眸里掠过一抹残忍笑意,戴着黑丝指套的五只指爪沾黏稠的液体,耿照光是随意一瞥,都觉胸口一阵热辣辣的痛。“你挺眼生哪。是广如的弟子,还是妙如的?”   这口气听来,又像是显义说的了。   但耿照根本不知广如、妙如是谁,甚至不确定真有这两个人,还是黑衣人随口试探,灵机一动,故意露出害怕的神色,颤声道:“你……你跑不掉啦,恒如师叔带了人,不多时便要找到这儿。你……你害了庆如师叔,定要拿你去见官。”   黑衣人兀自看着沾血的指爪,半晌都不说话,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有人来。   耿照正觉不对,却听他嘿嘿两声,低笑如鸱枭一般,抬起一双异光闪烁的眸子。   他的瞳仁是妖艳的鲜黄色……一瞬间,耿照以为自己看错了,眨了眨眼,又觉是碧磷磷的深浓绿色,总之不是正常的眸子,心头微寒。却听黑衣人道:“莲觉寺拿了人,决计不会去见官。而会使铁线拳的,多半是中兴军之后,破落军户哪供得起子弟出家?你小子不错,差一点就骗到我了。”   (这口气……和显义好像。)   笑的声音也是。虽说如此,耿照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黑衣人冷笑:“你,便是那名飞贼么?”见耿照闭口不语,自顾自道:“喊得出恒如与庆如,想来也在寺里潜伏许久。有没有兴趣,做一笔买卖?”   他伸出那只沾了耿照鲜血的食指,朝他身后一比。   “这阁子里,有一样我要的东西。你替我找了来。”   “你为什么不自己进去找?”耿照忍不住开口。   黑衣人绿瞳一闪,似又绽出黄光来。耿照几乎可以想象他咧嘴一笑的模样,血一般的口中露出白森森的犬牙。“里头有机关呀!会死人的。”   耿照本想发问,一瞬间忽然明白黑衣人的意思。拒绝了这个交易,耿照当场便血溅五步;要死在利爪抑或是机关下,现在就必须做出决定。   “我若死在阁里,你要的东西便拿不到了。”   “我会教你进入阁子的方法,起码在你拿到东西之前,不会这么简单送了你的小命。”黑衣人的锐眼中似又掠过一抹残忍笑意。   耿照心知自己与对方的实力差距,除非明栈雪就在附近,那也得撑到她赶至现场才行;反过来想,黑衣人若真要杀他,却不必搞出忒多花样,节外生枝。思量之间,答案已呼之欲出。   “你要找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   若非形势险峻,耿照差点晕过去。“不……不知道?”   “可能是一部经书,可能一轴画卷,也可能是一张零碎的纸头,或者是刻有字迹的牌匾。”黑衣人冷道:“重点是,我在找的东西上头,可能会有“叶”、“日”、“声”、“莲”、“八”、“闻”这六个字。只要出现这些字的物事,你通通都拿出来给我。”   这座书院虽不甚大,但好歹也有两层阁楼,里头不知能放多少东西。所有的东西都要翻上一遍,还要一一核对是否有那些字头,便是翻上一夜也翻不完。   黑衣人似是看穿他的心思,嘿嘿笑道:“今夜翻不完,咱们明夜继续,若明夜还找不到,后天继续。总有一天,能把阁子都翻上几翻。”耿照心想:“他以死要挟,却有把握让我每夜都前来此地,莫非……他的指爪里藏有什么毒物?”心念一动,本能地按了按胸口伤处,痛得皱起眉头。   他先前闪躲及时,那五道爪痕入肉不深,并未伤及筋骨,说话之间血流已止。黑衣人见状,嘿嘿笑道:“我爪中无毒,阁子里却是其毒无比。你一进去便即中毒,就算我不唤你,你夜夜都会想来。”   耿照脑海中闪过明栈雪赤裸的诱人胴体,不觉面颊发热,暗骂自己:“都什么时候了,还胡思乱想!”听出黑衣人的讥嘲,冷道:“反正我若死在里头,你什么都别想拿到。”   黑衣人道:“这阁子的一楼全是机关,你若睁开眼睛,不但将受机关迷惑,绝对无法抵达二楼,更会受机关所害,毁了你的双眼。须闭着眼睛,按照我教你的口诀来做,上了二楼之后才能睁开。”顿了一顿,森然道:   “你若不听,我的双眼便是榜样!”   他眼中交错闪烁着碧绿与鲜黄的异光,便似妖怪一般。   耿照悚然一惊,心想:“白天并未细看显义的双眼,说不定……说不定这毛病是到了夜里才犯的?”他听说世上有种夜盲之症,患者白天看得见东西,入夜之后却会变成瞎子,便是点上灯烛也不能视物;黑衣人的害症,抑或与此相类。   如此一来,显义夜里闭门不出、不见弟子,似乎也说得通了。任何人一见这双怪眼,决计不能视若无睹,“法性院首座入魔”的消息一传将开来,莲觉寺住持的宝座从此与显义无缘。   况且,他要找的东西也有蹊跷。   叶、日、声、莲、八、闻……这六字在脑海里随意排列,耿照没花什么力气,便得到了“日莲”、“声闻”、“八叶”三组词汇,正是他白天在迟凤钧与显义的密谈中听熟了的--   大日莲宗正是小乘中的声闻乘一支,而莲宗遗留在东海的八脉,人称“八叶”!   (他果然就是显义!)   虽拒绝了迟凤钧的提议,但为了住持大位,显义终究还是来此发掘莲宗八叶的讯息。迟凤钧提起时他之所以如此冷漠,或许是因为曾在阁子里吃过大亏,从此留下一双“入夜魔眼”的残酷害症,故觉不堪回首。   耿照心中已有八九成的把握,但未揭开面巾之前,对他来说都不算尘埃落定。   黑衣人拾起一根松枝,在青砖上画了个方格权充阁子,标明窗门楼梯各处位置,一边传授口诀:“开门揖盗一线走,进五退六似尺蠖,存身何须蛰龙蛇?七星踏遍建金瓯;日行天中阳火至,周流六虚纳中宫,变通莫大乎四时,朔旦为复引黄钟……”   口诀一共三十二句,前十六句是进去,后十六句则是出来,用的却多半是金丹功诀,把方位、数字、高低等,故意用晦涩的丹道术语掩盖起来。   这长诗在旁人听来有若天书,但耿照才得明栈雪讲授,更以极其香艳的法子身体力行,消化一遍,犹如用功读完书的学生,突然遇到一份量身订做的卷子,每道试题简直就是为了让你把脑袋里的答案填进去似的,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往往黑衣人一句说完,还未讲解,他目光已移往地面上潦草绘制的简图,方位丝毫无错,仿佛未卜先知。   黑衣人念完口诀,冷冷斜睨:“你倒是精通道秘,是谁的弟子?”冷不防探爪而出,“唰!”朝他臂上抓落!   这一下快如闪电,耿照原该躲不过,但黑衣人方才动念,耿照便觉一阵森冷,寒毛悚立,脑筋还没转过来,身体已做好闪躲的准备,自是碧火功的先天胎息所致。   黑衣人只用三成功力,但一抓落空,只扯下一只袖管,也不禁“咦”的一声,蛇一般的橘黄眸中闪过一抹妖异的磷碧。   耿照向后一跃,随手摆开铁线拳的架势,怒道:“喂!有你这么做买卖的么?不想合作就算啦,划下道儿来,咱们分个高低。出手暗算人的是什么东西?”   他说话总是一本正经,便在流影城与长孙斗口,也多半是长孙扮参军他扮苍鹘,只有瞪眼搭腔的份。为符合“飞贼”的身分,只好一改平日习惯,尽量说得“匪气”些;脑中模拟的不是别人,正是腥膻不忌的江湖模范浪子胡大爷。   黑衣人扔掉袖布,冷笑:“阁子里的机关,比这个还要厉害百十倍。你若连这爪都避不过,横竖也是个死,不如让老子一爪毙了干净。”目中似蕴着邪邪一笑,嘿嘿道:“你站在阁子前,先闭眼再开门;门扇一开,须按口诀行事,到走完阶台才能睁眼。出阁时先喊一声,同样是出来之后关妥门户,才能打开眼睛。”   耿照深吸一口气,依言走到阁子门前,闭上眼睛,故意粗着嗓子大喊:“你可别又出手偷袭,小爷跟你没完。”黑衣人冷哼一声,并未接口,声音比方才更加遥远,足见他畏惧阁中机关,早已避了开来。   耿照心中估量着逃命的可行性,略一迟疑,碧火真气忽生感应,颈背上吹来一阵腥热喷息,一只利爪从身后轻轻握住他的颈子,黑衣人低哑的语声震动耳廓:“你若想乘机逃跑,又或揣了东西便想一走了之,捏断你的颈子便只需要这点时间。”   耿照浑身汗毛竖起,勉力一笑:“呸!小爷说一是一,又不是你。”心中叹了口气,忖道:“耿照啊耿照,如果门一开便是万箭穿心,也只能说是命。”伸手推开阁门,踏了进去,反手又将门扉闭起,连半点多余的动作也不敢有。   但阁中并没有万箭穿心。   静谧的屋里有种陈旧的气味,像在阳光下曝晒许久的檀木之类,静静散发着浓郁而干燥的香气。耿照原以为阁中应该灰尘极重,即使是十方转经堂那从未有人去过的心柱梁间压成了厚厚云母状的尘毯,嗅来仍带有浓重的土味。   这里却没有类似的味道。檀木的气息干燥而清爽,并不刺鼻。   机关轴心中的铁件一定会有的油味,屋里也完全闻不到。但这也许是因为许久无人触动的缘故,耿照想。他默背着口诀,按照诗句中所隐藏的指示迈步、转身,低头爬行……闭着眼睛让时间变得相对漫长,缓慢复杂的动作也比想象中吃力。   耿照手扶栏杆,滴着汗水弯腰走上十级阶台,伸手往上一顶,推开两扇外翻的暗门,终于可以直立起来,走完剩下的五阶;转身、蹲下,摸索着暗门上嵌入的凹槽暗扣,将暗门重新关起来--   “好了!”   他睁开眼睛,并没有想象中从四面八方射出的怪异光芒袭击双眼;待眼中旋闪的亮点消失,瞳仁渐渐熟悉了黑暗,耿照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没有任何隔间的广大空间里,仿佛连呼吸都有回音。   这里的空气虽然与楼下同样干燥,却有一股独特的蠹腐之气。这样的气味耿照十分熟悉,流影城中举凡账房、藏书室、挽香斋……所有堆放大量文书的地方,都会弥漫着类似的味道。   取出黑衣人交给他的竹管火绒吹亮,耿照点着了角落里的莲灯,莲花形的精瓷灯盅里还有小半碗的清澈灯油,油面上连一只蚊蝇的尸体也不见,与在阿净院中所见相同。   耿照回过头去,不觉睁大了眼睛,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整个阁楼顶上都是书。以支撑横梁的间架柱子为轴线,这二楼放满了书架,一排又一排的,整整齐齐陈列,书架上堆满一卷卷的书与轴幅,耿照随手抽了一本翻阅,果然是佛经。   而阁楼的四面墙却未设置书架,而是围起一圈雅致的围栏,由上往下看来,整个平面就像是一个“回”字,四面的围栏里设有三级高台,每一级都整齐排设着木雕的千手观音,每尊约莫半人高,比例无不相同,但姿态神情却没有一尊是一样的;当莲灯被点亮时,置身其中,仿佛被数百尊千手观音居高临下包围着。   耿照想起门楣上悬挂的“三千娑婆”古匾。阁中观音虽无三千之数,但普照众生的胸怀已不言而喻,众观音眉眼垂落,法相庄严,等高齐列的雄伟壮观,令人油然生畏。   书架的两侧多挂画轴,图中绘着各式罗汉,随手一算也有三、四十帧。   耿照不懂布局笔法,见画中罗汉或坐或卧、抬手跨腿,模样栩栩如生,还能清楚辨出降龙、伏虎等罗汉,在他看来自然是画得极好的;所幸画中并无落款,也无题跋之类,否则要一张一张去找“日莲”、“声闻”、“八叶”等字样,也是一件苦差。   美中不足的是:偌大的阁子里只有四盏瓷灯,四角各一盏,就算全点起来,也只看得见观音群像在幽微昏暗的焰影中摇晃,瓷盅里的半盏清油也不知能燃多久,耿照索性吹灭了三盏,只留最靠近暗门的一处,从第一座书架的最上层搬下一迭书,盘腿坐在莲灯前翻阅。   花了一刻钟的时间,大致把第一座书架上的书翻完,拣出三本题记上有相符字样的经书,其他都归还原位。即使耿照对大日莲宗或日莲八叶院一无所知,也知道这三本都是极其普通的佛经,其中决计不会有什么秘密讯息,黑衣人怕是打错了算盘。   (但……他为何如此肯定,我今夜以后还会想再回到这里?)   他将书籍放回书架,突然发现乌檀制的书架上刻满了细小的花纹,仔细一端详,似乎是某种文字,却是一字也不识。翻过手掌,惊见掌中也印满了类似的凸纹,想起适才翻书无聊,一手撑在木地板上,赶紧趴下身去凝眸细看,果然地板上也刻着极细极小的怪异文字,梁柱、柜板,就连观音身面……到处都是,简直就像符咒一般。   还有更惊人的发现。   书架、木柜、围栏等,甚至是观音莲座与背轮上的铜件,乍看色泽与一般黄铜无异,但以利器轻轻一刮,登时便留下一条锐利而明显的刮痕,其中闪动着耀眼的澄黄辉芒--   (是……是黄金!)   在这个宽广的房间里,所有的木制品都被刻上不知来路的怪异文字;而所有的铜件,却都是黄金所制!   “难怪……难怪他这么有把握!”   若耿照真是“飞贼”,此地便活脱脱是一座宝库,光是要把所有的黄金镶件剥取下来,恐怕就需要好几晚的工夫才能完成。就算黑衣人不说,夜行取财的飞贼又岂能不要?   耿照从书架的屉柜中找到一柄铜匕,握柄制成莲座三钴杵的式样,十分别致。他小心从书架底部削了薄薄一片木皮下来,藏在鞋中;犹豫片刻,随手拿块布巾把铜匕包好,收入绑腿中,抓紧时间继续翻书。   ◇ ◇ ◇   再回到转经堂时,天已蒙蒙亮着,法性院外已隐约有执役僧在走动。   耿照轻轻推开“南之天间”的门,闪身而入,明栈雪从梁间一跃而下,沉着俏脸道:“你上哪儿去了?再晚些回来,我便要大开杀戒……咦,怎么受伤啦?躺下!”拿过蒲团迭高,小心扶着他躺下来。   耿照鼻青脸肿的,浑身筋骨酸痛,胸膛上的爪痕本已结痂,此际又迸裂开来,汩汩溢出鲜血。明栈雪早已换过一身簇新的衣裳,虽仍是乌黑尼衣,尺寸却明显合身许多,内襟里还露出白色的棉制单衣,脚上也套着一双雪白的罗袜。   她撕下裙里的单衣下摆,先浸了盆中清水抹净伤口,再拿干净的棉巾吸干血水,处理金创的手法甚是娴熟。   耿照疲累已极,一身僧衣濡满汗血污渍,被扯得破破烂烂的,头脸手脚也沾满泥巴,是咬牙硬拖着伤体蹭回来的,再无余力,只得乖乖躺着任她摆布。明栈雪离开片刻,回来时不但带了金创药、跌打酒,干净的棉布和一套全新的僧衣,还打了两盆清水。   “你真是厉害。”耿照强睁着浮肿的左眼皮,破碎的嘴角露出一抹带着痛楚的微笑:“简直……简直跟八爪章鱼没两样。那水……是用头顶回来的么?”   明栈雪噗哧一笑,再也板不起脸儿,顿如冰消瓦解、春风拂过,仿佛整间房里都亮了起来。   她笑了一阵,又忍不住蹙眉摇头,轻声叹息:“我不过才离开一会儿,你便给人打成了这样。你们男人啊,个个都好勇斗狠,打架之前,怎不先秤秤自己的斤两?”轻轻撕开他左边袖管,赫见肘关节瘀肿如球,肌肤都胀成了青紫色;给风轻轻一吹,耿照便疼得皱起眉头。   “那人卸了你的关节?”明栈雪以指尖轻搭着检查,见他露出痛苦之色,俏脸微寒,似是既生气又心疼,不觉动了一丝杀机。   耿照心中微感异样,上半夜的不欢而散仿佛早被遗忘,两人之间又回到了相拥交颈时的亲昵,咬牙强笑:“又接上了。不过是想让我吃点零碎苦头,要真打残了我,那人只怕还舍不得。”   明栈雪瞪他一眼:“逞强!”检视过的确没伤到骨骼,放心下来,轻叹了一声,拿起跌打酒替他擦抹化瘀。耿照痛得呲牙咧嘴,她倒是咯咯直笑,两人谁也没再提那段不愉快的对话,好像从来就不曾发生过。   耿照在娑婆阁里待到下半夜,查完三座书架,眼见灯油将尽,拿了几本经书权作交代,为防黑衣人起疑,还特地撬下几枚金钮、金环揣在腰带里,又闭着眼睛打开暗门,按照后十六句诗里的口诀走出阁子,关上门扉。   才一睁眼,还来不及说话,一记沉重有力的膝锤便将他撞得离地而起,旋又回过一脚勾他侧腰,耿照眼前一黑,整个人飞下阶台。   黑衣人边笑着,边狠狠痛殴他一顿。耿照这一生还没有被人这样打过:拳头、膝盖、手肘……黑衣人用锻炼到不逊于铜锤铁瓜的可怕凶器,无情地痛打着他全身上下最柔软脆弱的部位。   那人似乎精通刑求,深谙如何制造人体痛苦的最大极限,而又不伤及筋骨,到后来耿照只能以双手保护头部,像一团烂泥般在地上翻滚弹动,从喉管中不受控制地压挤而出的惨叫哀嚎,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你叫得活像个娘儿们,小瘪三。”黑衣人静静地评论,边踹着他弯如熟虾的身体:“快别丢人啦,像条汉子勇敢些。”   “你为……什……我……拿了……”耿照颤着手从怀里摸出几本经书,抱着头、侧着身子高高举起,试图阻止他暴虐而疯狂的踢打。黑衣人果然停了下来,手把手的握着那几本经书,笑声听来十分亲切。   “我就知道你办得到,做得好哇!”   “那你……为……为什么要打……”   耿照费尽千辛万苦,才能从溢满鼻腔喉内的鲜血中发出声音,让它听起来像有意义。黑衣人完全了解他的痛苦,也明白他想要表达的,而且还有问必答:“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谁才是这里的主宰。你的命,你的疼痛恐惧,你可怜的、小小的哀求……通通都归我管。”   他笑着说:“没有我点头,你会一直痛下去,还会越来越痛,痛到你撕心裂肺,每回你以为到了尽头,我都能再打破疼痛的极限,让你讶异于原来世上竟然有这样的痛楚。除非我准了你;要不,你连死都不能。”   “啪嚓!”一声,他卸脱了耿照的左肘关节,以最疼痛的方法。   黑衣人足足凌虐了将尽半个时辰,用重手法卸开他左肩、左肘、左腕,以及左手小指的两处指节,然后再一节一节装回去--重新装上关节的疼痛,有时还在卸下关节之上。即使耿照的身体较常人强健许多,更有碧火真气保护要害,那样的疼痛也使他濒临崩溃,几乎支持不住。   他开始相信,黑衣人这么做是正确的。   世上,再也没有比痛苦更有效的控制手段了。   经过这样惨无人道的折磨,他觉得无论是谁,第二天晚上同样会乖乖回到阁前等待,绝对不会逃走;极度的恐惧会使人放弃希望,放弃抵抗,只想依从单一纯粹的命令,远比黄金或毒药的控制更为彻底。   耿照在残酷的疼痛折磨中保护精神的方法,就是使用“入虚静”的法门,将意识抽离肉体之外。他一度觉得自己似正居高临下,看着黑衣人恣意刑求地上那团蜷起痉挛的瘫软肉球,一点都不觉得那就是自己……   最后,黑衣人把他拖到松林里弃置,连他藏在腰带里、已被踢得扭曲变形的金件也搜刮一空,笑得扬长而去。   “明日子时,我在阁子前等你!”恐怖的笑声令人浑身战栗,宛如恶魔。耿照不知昏迷了多久,才慢慢醒转,拖着伤疲之躯挣扎而回,所幸从娑婆阁到转经堂沿途皆僻,并未被他人撞见。   他将阁楼中所见,以及对黑衣人就是显义的怀疑,一五一十告诉了明栈雪。   “显义必然会武,但我不觉得他武功很高。”   明栈雪将他褪得一丝不挂,用湿布擦洗全身,替胸前的伤口裹好金创药后,再于瘀青处点上跌打酒,细细搓揉。她手掌幼嫩细滑,肤触本就极佳,按摩之中又运上了碧火功劲,耿照只觉玉手所到之处无不舒适温暖,似乎平白挨上这一顿,也不算太过冤枉。   明栈雪却没理会他这层心思,专心替他按摩着,一边歪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沉吟道:“除非他修为远胜过我,那么以我的眼力,或许便看不透他的深浅。这可能性不高,依我看,他的武功至多与雷门鹤在伯仲间,我不会接连走眼,一口气看错了两个人。”隔了一会儿,轻笑道:   “明晚我同你一块儿去。将他抓了起来,让你吊着毒打一顿消气。”   耿照摇了摇头。   “你一出手,这条线索便断啦。那娑婆阁的神秘机关、黑衣人的真实身分,他的目的为何,还有莲觉寺与日莲八叶院的牵连……你不觉得,这里到处都藏着秘密?”目光往几上一瞥,从书架上削下来的秘文薄木还搁在那里。黑衣人搜身之时,并未搜到他鞋里。   “那上面的文字--我觉得它像是某种文字--你见过么?”   明栈雪随手拿来端详着,轻轻摇头。“没见过,奇怪得很。”   “那黑衣人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若杀了他,我们仅有的线索就断了,便再也没有机会知道。”耿照移开目光,枕着蒲团望着房顶,像是在对自己说。“明晚,我自己去。若明晚解不开这些谜团,后天晚上我还会去,一直到我觉得可以了为止。”   说这话时,他的身体正簌簌发抖着。明栈雪轻抚着他结实身躯上的惨烈瘀青,明白他何以这般坚持--   那是因为恐惧。   黑衣人的恐怖手段,像蛊毒一样侵蚀着少年的神经,逃避只会留下永难磨灭的巨大创口,一生都再也无法痊愈;除了面对、并将其打败,没有其他的办法。现在的耿照非常害怕,或许他的人生至今,从未如此刻般觉得自己弱小不堪,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他曾面对过像岳宸风那样强大而恐怖的对手,挫败并不能毁灭他的自我认同,但黑衣人却是玩弄、摧毁人心的好手,他控制痛苦的手段与武功高低无关,而是关乎人性。   惨遭凌虐、难以想象的疼痛等,从今夜开始,将成为耿照的永恒之梦,每一晚都会令他从恶寐中惊起,冷汗直流,彷徨无措,直到他可以正眼相对,视之如常为止。   --如果当年,她也有这样面对巨大创伤的勇气,愿意承认自己的弱小与不堪,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明栈雪轻摇螓首,仿佛要驱散某个不切实际的荒诞念头,对耿照笑道:“好罢。但我们现下是合伙关系,你若有个什么万一,世上哪来第二副青璃赤火丹?我要跟去瞧瞧,那厮若起了杀心,算他倒了八辈子楣。”耿照也笑了。   “不过,”片刻她低垂粉颈,轻声道:   “依我看,就算明晚你去,他还要毒打你一顿。这种以痛苦控制他人的手段就像放蛊喂毒一样,必须逐次增加剂量,才能获致效果。你……还能受得住么?”   耿照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微微颤抖着。他是身体先作反应之后,心中才涌起害怕的感觉--意识到这点时,耿照不由得面色惨白。   这只代表黑衣人的手段非常有效,若非耿照以“入虚静”的法门抽离意识,抵抗崩溃,说不定现在已经丧失自我,成为任黑衣人予取予求、不需以锁炼缚之也绝不敢逃跑的傀儡。   “还好我们练了碧火神功。”他勉力止住颤抖,苍白一笑。“不止内力保护了身体,入虚静的法门也可以暂时忘却疼痛。若非如此,说不定我早就疯了。”他这才发现,一说到“我们”两个字时,心头竟有一股暖流淌过。他一点都不讨厌这种感觉。   明栈雪对着他顽皮一笑,两人显然都想到了同一处。   她静静地跪坐在他身边,轻抚着他缠满白巾的胸膛,低声道:“不只如此,碧火神功还能加速身体自我回复,锻炼你的身心内息,让你今天晚上再面对他时,只会比昨晚更加强大,更不易击倒。”   耿照会过意来,面红耳赤,喉头“骨碌”一声,浑身发热。   “我……我今天这样,还能练碧火功么?”   明栈雪含笑解开衣带,漆黑的丝绸尼衣与内里的雪白单衣自浑圆的肩头滑落,里头一丝不挂,尖挺浑圆的雪白美乳骄傲地耸着,嫩红色的乳蒂早已高高翘起,轻颤一如风中蓓蕾。   她饱满的阴阜覆着一片细细的乌卷黑茸,支起的大腿不仅浑圆修长,更充满紧致优美的肌肉线条。内外两件衣裳“唰!”滑落在榻上,现在她全身上下,只剩下那双雪白的罗袜而已。   “你忘啦?修练碧火神功,只有一个非如此不可的条件。”她握着他狰狞滚烫的雄性象征,温柔地跨坐在他腰际,浑圆的雪臀高高翘起,手中细腻地抚着捋着,仿佛怜惜他一身狼籍,满眼都是不舍。   “现在,我满心里都只有你啦……你呢?”   ◇ ◇ ◇   再醒过来时,已是四个时辰以后的事。   耿照精力充沛,全身真气流转,毫无窒碍,身上的青紫竟如明栈雪所说,痊愈的速度令人不可思议;除了腹侧等少数较严重处,其余部位已大致化瘀,连胸膛上的五爪伤痕都收了口子,痂皮脱落,露出淡淡的五条粉色疤痕。   这固然是碧火神功的妙处,却也得益于青璃赤火丹的惊人药力甚多。   用过午饭之后,明栈雪针对如何运动真力护体、化解内外冲击的法门,又特别为耿照进行讲解,并亲自示范演练。“来!”她眨了眨眼睛,作势拉高袍袖,将半截鹤颈似的雪白皓腕搁在几上,狡黠一笑:   “咱们来扳扳腕子,比一比气力。”   耿照凝着她修长滑润的腕臂线条,只觉美不可言,除了以指尖轻柔细抚、感受雪肤上的娇匀酥颤之外,就连粗鲁地多碰一碰都是亵渎,更遑论蛮力相向。   “明姑娘,我力气很大的。”他摇了摇头,露出微笑。“你武功虽然高,但身子骨毕竟是女孩儿家,比这个不好。一个不小心,会弄伤你的。”   明栈雪咬着唇,娇嫩的雪靥红彤彤的,神情既是狡狯,又似有些羞喜。   “你舍不得了,是不是?”她瞟了他一眼,噗哧一笑。   “傻小子!你若是扳倒了我,差不多能单挑岳宸风啦。只管使劲罢,本姑娘若真是让你扳动了一丝半点,我“明栈雪”三字从此倒过来写!”   “这个花红也不好。”耿照笑道:   “你的名字就算倒了过来,还是挺好听的。”明栈雪咯咯直笑。   结果却大出耿照的意料。纵使他天生神力,但明栈雪纤细的腕子却像铜浇铁铸一般,仿佛在几上生了根,任凭他扳得额际冒汗,最后用上了两只手,那只线条柔媚的雪腻皓腕仍一动也不动。   明栈雪指着他搁在几上的手肘。“喏,你这儿有块骨头,便是你支撑在几上的支点,你摸摸是不是?”耿照依言而为,果然如此。   她再拉着他的手,摸摸她的肘子。   “但我这儿,却有两块骨头,再加上挪移而来的肌肉,肘上共有三处支点,稳如鼎足。你所使的每分气力,都被我原原本本导至方几四脚,再均匀地送至地面;就算你能把地面压出一个坑来,我的腕子仍是稳稳地立于几面,不是你气力不够,而是它根本不会倒。”   耿照仔细一瞧,果然她的手肘支撑处,正是整张方几的正中心。这一切早在明栈雪的算计之中。   “人体的肌肉、骨骼、筋脉,有很多是你一生中极少用到,甚至不会用到的,但它们并非没有作用。而碧火神功能让你将全身每一束肌肉、骨骼都练到随心所欲,能任意挪移,想怎么用便怎么用。”明栈雪正色道:   “但要挪动哪一块骨头才能不被敌人打倒,要运用哪一束肌肉才夺走敌人的支点重心,则属于武功招式的范畴,碧火神功的心诀无法教会你这些。须得累积足够的临敌经验,扎扎实实地与人交手过招,体会过够多的武功招式之后,碧火神功所赋予你的自在如意之躯才能发挥最大功效。”   “明姑娘的意思是……如果我懂得方法,他便卸不了我的关节要害?”   “或在他动手之前,你自己先将关节卸了,随时能再接回来,伸缩张弛,如意自在。等你全身的肌肉骨骼皆可任意挪移之时,他便想弄痛你,你也能将疼痛处移动隐藏,让他流上半天的汗,全是白费功夫。”将擒拿手法的诀窍一一传授。   “我本想指点你一路小擒拿手,但若习练不够纯熟,临敌时反是自误。”明栈雪道:“你把关节拆卸的擒拿原理记熟,稍晚练功时多挪移相关的肌肉骨骼,今晚便能派上用场。”   傍晚两人提早用了些细点,稍事休息,又练起碧火神功的日课,练足一个对时,耿照才痛痛快快地射给了她,两人同登极乐,快美无比,交颈相拥而眠;直睡到了月上中宵,才精神饱满地起身整装,依约前往娑婆阁。   他醒来时,明栈雪人已不见。   耿照心中明白,若两人一起出发,不但容易被黑衣人发现自己埋伏了人手,在内心之中更是摆脱不了对明栈雪的依赖,如此将永远无法克服对黑衣人的恐惧。明栈雪刻意避不见面,便是考虑到了这一层。   (其实……她对我还是挺好的。)   耿照独自一人前往那隐藏在松林之中的神秘书院娑婆阁。   黑衣人已非昨夜身披黑氅的打扮,而是刻意换了一身鱼皮密扣的黑衣劲装,一见他来便“喀啦、喀啦”拗动手指关节,邪气的碧绿黄瞳露出一丝残忍笑意,似是在唤醒他身心之上的恐怖记忆。   “你来啦。”   黑衣人嗓音嘶哑,风里只觉他的嘿嘿笑声直如鸱枭,令人不寒而栗。   耿照这才发现自己正在发抖。在那双黄绿魔眼之前,他就像被毒蛇盯上的青蛙一样。青蛙的速度、力量未必便输给了蛇,但那样的恐惧却是上天赋与,深深印刻在心版上,无以抗之,故称“天敌”。   “今……今儿的黄金……”他根本不必假装,一开口便不由自主战栗起来:   “须……须留给我。小……小爷不……不做赔……赔本的买卖。”   黑衣人笑道:“这个自然。”侧身一让,做了个“请”的动作。   耿照闭上眼睛打开大门,再度按前十六句诗的口诀来到阁楼上。   昨夜点过的莲灯里尚有灯油,他又从第四座书架上搬来了经书,正想着要先查经还是先四下探访一番,眼角忽然瞥见了一幅罗汉像。那并非是接邻的书架上所悬挂,而是书架数组里的某一座,只是于他随意一站之处,刚好从书架与书架的缝隙间看到了画。   罗汉像似被其他书架的影子遮去下半部,因照明有限,幽暗中只见罗汉睁着铜铃大眼,一指戟出,或许是灯焰晃动之故,竟觉这一指气势逼人,凝眸望去,忽有股被指劲贯穿额头的错觉;那指风穿脑而过,直指身后的观音围栏,直没壁中。   耿照灵机一动:“莫非这是暗示?有什么线索……藏在壁中?”   他兴奋转身,欲从前、中、后三排观音木像间,找出墙壁或阶台的异状,也想过要跨进围栏或挪开木像。整座阁楼里,还有其他的罗汉像……每帧罗汉所指,是不是藏有更多线索?   这一夜,似乎特别漫长。   直到寅时过后,他才按口诀走出了娑婆阁,模样看来极是疲倦。黑衣人照例从门后忽施偷袭,又结结实实将他打了一顿,携出的六部经卷搜刮一空。   耿照依明栈雪所传授的舒筋挪移法门而为,果然伤害大为减轻,不像昨夜那样几度晕了又醒、醒了又晕,但依旧疼痛得紧;他运起遁入虚静的意守心诀,避免精神在痛苦折磨中崩溃。   不知是身心较前夜有飞越性的进步,还是黑衣人忽然珍惜起替自己搜索阁楼的好帮手,耿照觉得刑求的时间过得特别快,而且距离原本预期的程度略有落差,似乎再被打上半个时辰,又或落手重些亦不妨。   黑衣人抓着他的右踝,一路拖行至松林里弃置,前脚才离开,耿照便一跃而起,吐出口中血唾,运起碧火真气调匀气息,施展轻功回到了转经堂,房里却不见有人。约过半个时辰,天已薄明之际,明栈雪才又翩然而回。   “你跟踪他?”   “不,是他跟踪你。”明栈雪笑道:“我花了点儿时间与他兜圈子,教他知难而退。这人武功很高,决计不是泛泛之辈,他一决定抽身,连我都没来得及盯住。你昨天没被他给折磨死,足见我真是教得好。”   耿照忍不住笑了,片刻又微微皱眉。   “如此一来,他若不再找我,只怕线索又要断了。”   明栈雪摇头。   “那也未必,他没见到我,不知我是什么来路。下边儿的王舍、阿净两院都是外客,要混进寺里容易得很。那黑衣人若真是显义,也该先疑心院里的客人;若不是显义,便应该开始怀疑他了。   “至于他找不找你,就看他有多渴望阁子里的东西。”她笑吟吟的侧首:   “人真要贪图起来,刀里火里都肯去。你没听说过“饮鸩止渴”四字么?”   “是了,阁子开关时,明姑娘也在现场?”   “在,不过隔得挺远。那人武功很高,我不想冒险。”明栈雪道:“阁里黑黝黝的,什么都看不见,我瞧不出有什么机关。不过那人没有骗你,在你开门之前他便躲得远远的,不敢往阁中再看一眼,看来是顾忌不假。”   “嗯。”   耿照沉吟片刻,本想与她说件事,忽见她又换过一袭干净的尼衣,身上还有洗浴过的淡淡皂香,发梢湿濡,整个人便像水做的一般玉雪可爱,诧异道:“明姑娘,你方才洗过澡了?”   明栈雪得意的说:“是呀,与那人兜了一阵,汗流浃背,便去阿净院洗了个澡,找小尼姑的新衣裳穿。”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又递来一个热腾腾的纸包:“喏,莲觉寺香积厨的大馒头。你算是抢了第一笼的头香,连住持跟显义大和尚都排在典卫耿大人之后,吃你捡剩的馒头。”   耿照心中感动,拿起一个剥成两半,小心撕去底皮,将半个软绵绵的馒头心子给了她。明栈雪双手接过,小口小口吃着,晕红的双颊活脱脱便是一朵沾着露水的娇艳桃花,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滴溜溜地转着,神情似笑非笑。   房里的气氛有些尴尬,耿照只觉心尖儿慌慌的一吊,浑身都不自在,吃了两口馒头,随口又找话聊。“……碧火神功当真厉害,我刚才便不觉怎么疼啦。晚上再遇着他,说不定便像挠痒痒。”   明栈雪摇了摇头,忽然严肃起来。   “内功修练到了某个程度,便会遭遇瓶颈,这是以后天之力强渡先天之境,必定会发生的情况,也就是俗称的“心魔”。心魔一起,轻则停滞不前,从此难以寸进;重则走火入魔,内息岔走,甚至瘫痈丧命。   “常人要练上三年五载,才初窥内息的门径,练足了十年功夫,方能有遭遇“心魔”的资格。但碧火神功与其他门派的内功不同,进境极快,故心魔也来得特别快,特别的凶险。如未妥善处理,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意思也就是说:要不了三年五载,碧火神功便会生出心魔?   耿照闻言一凛,小心问道:“那……我的心魔什么时候会发生?”   “一般来说,是第三天。”明栈雪望着他,一点都不像在说笑:   “若我所料无差,今晚,将是你修练碧火神功以来的首关心魔!”   第三十八折 既成心魔,蛇穴曝踪   耿照大惊:“我若生出心魔,会是……会是什么样子?”   “心魔也者,便是“障”,不过就是关卡,跨过去便海阔天空,跨之不过,自是弊病丛生。你若有十年内功的历练,一遇关隘,或也能够自行摸索,更上层楼,古往今来那些出类拔萃的高手,都遭遇过这等难关,终成一身惊人艺业。   “因碧火神功速成之故,你所知不足以应付内息迟滞、难以寸进的异象,如一名婴儿突然长大,纵使五体俱足,也未必懂得如何行走坐卧,非因不能,而是不知其所以也。”   她顿了一顿,微笑道:“不必担心,一切有我在。”   耿照思索片刻,又问:“明姑娘,碧火功进境神速,那岂不是很快又要遭遇第二次、第三次的心魔障?”   明栈雪美眸中掠过一丝赞许,曼声道:“不错。你学的是正宗心法,又得青璃赤火丹之助,收效极快,三日之内便会遭遇首关心魔,五日后第二关,十日后第三关,十五日后第四关……满三十日后,则有机会能突破第五关。   “至此,碧火神功的初步功夫就算完成啦!此后便不倚靠双修,所练内力之精之纯、进境之快,仍在各派内功之上。若能在三个月之内突破第六关,一年内突破第七关,则根基堪抵内家正宗十年苦修,跻身江湖一流好手。”   耿照听得矫舌不下,半晌才摇了摇头。   “练一年、抵十年,若知世上有碧火神功一物,将令多少武人心酸哪!”   “你真以为世上有这么便宜的事?碧火神功的心魔障,一关比一关凶险,这点却也是各家内功所不及。”   他忽起一念:“她这么急着找回阿傻合修,又搜罗玄水云华丹、青璃赤火丹之类的辅助药物……莫非,也与心魔障有关?”虽说如此,终究没问出口,只觉明栈雪语多保留,本想与她说的那事,一到口边又吞了回去。两人小憩片刻,养足了精神,又开始碧火功的日课,直练了半个时辰后才收功调息。   耿照练得精神奕奕,浑身无不舒畅,运使内力之际,也不觉有什么异样。忽见明栈雪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只柳条编的小小箕畚,箕畚之中盛满了干透的松球果。莲觉寺内外皆松,要搜集满满一畚想来也不困难。“我想吃松子,你剥点给我。”   松子是秋冬盛产,这些松球又小又干,怕是埋在叶下雪里过了冬的,哪有什么松子可吃?   耿照拗不过她,拿起要剥,却被明栈雪取笑:“这要剥到什么时候?”玉笋尖儿似的修长食指一戳,畚中那枚松球动都没动一下,“噗!”一声穿出一枚黑豆似的小籽来。“运上内力,你也办得到。”   耿照依言凝力,猛地一戳,松球同样是动也不动,坚硬的鳞片却“笃”的一声被指尖贯穿。明栈雪笑得直打跌:“哎哟,大师这一路是佛门金刚指么?小女子失敬失敬!”   耿照胀红了脸,一连试了几次,指劲倒是越来越强,随意一戳便能串上一枚松球果,连戳几下,却成一串冰糖葫芦。   “你别用戳的。”明栈雪揉着肚子忍住笑,剔透的指尖轻轻点按在球鳞上,悠然道:“想象内力聚在指尖,像筷子竹签一样越伸越长,抵住了里头的干松子。等内力化成的筷子密密贴着松子,再无一丝空隙时,你再把筷子一送--”   “噗!”一声,一枚干瘪黑籽迸出球鳞,仿佛真被一根看不见的筷子捅出。   “你慢慢弄,我去打盆水来。”   明栈雪打了清水回房梳洗,照例让他背转身去,不许窥看。   这厢耿照倒是玩出了兴头,专心致志,逐渐抓到“筷子捅出松子”的诀窍--他内力远不及明栈雪深厚,没法以透劲打出松子,须借由往下一戳的力道,在接触松球的瞬间凝住内力,想象它又在球鳞内聚集起来,化无形为有形,一举将球鳞内的物事击出。   他试了半个时辰,照这个法子,十次里倒有三四次能成功。   明栈雪用沾湿的梳子梳头,笑吟吟的看他把满篓的球果穿得坑坑洞洞,玩了好一会儿,才提议搬到下头的阿净院去。   “这儿有黑衣人潜伏,突破心魔时若遭闯入,岂不糟糕?阿净院是女众的客舍,不止杂役工避得远远的,寺内弟子也不多。”她顿了一顿,试图掩饰什么的样子,更让耿照坚信接下来所说的才是真正的理由:   “……况且,那里沐浴更衣也方便多啦!院里的浴间隐密安全,不分日夜都有小尼姑烧热水备着,想什么时候洗便什么时候洗。”   这点倒是相当实际。修习碧火功的时间长,激烈的交欢之后,两人都需要清洁身子,洗去狼籍的汗水、爱液等。   明栈雪天性好洁,不惜跑到山下的阿净院沐浴,顺便摸一套全新的衣裳更换,穿过的旧衣便扔在澡间的衣篓中。反正阿净院里多的是专责洗濯的假尼姑,平日服侍那些个豪门贵妇惯了,两天下来居然无人察觉异状。   但白天要神不知鬼不觉摸出法性院,再循着人来人往的松林山道下到阿净院里洗澡,到底是麻烦了些。明栈雪只是告知耿照她的决定,可不是征询他的意见,回头便弄来了两担柴捆、一根扁担,外带一顶宽沿笠帽给他。   “出了法性院,你便扮作执役僧下山,我们在前夜的那间草料仓碰头。”   “我要怎么出法性院?”耿照愁眉苦脸:“这里根本不许执役僧进来,怎能有一名执役僧大剌剌地走出去?”   “我有办法。”   她狡黠一笑,推开门缝观视片刻,拉他走了出去。   两人越走越远,直到一座佛堂前,远方忽有几名兰衣弟子行来,耿照心头微惴,四周既无树丛可躲,要掉头回转经堂也来不及了,正待明栈雪施展什么锦囊妙计,岂料她却跃上了墙头,丝履一沾山脊,如纸鸢般飘上佛堂金顶。   耿照目瞪口呆。   “施展轻功上来呀!”明栈雪双手圈口,压低嗓音叫唤:“快!”   狗急跳墙,耿照拼命回忆昨日一跃上了横梁的景况,沉腰松胯,足底运劲一跳,却连墙头也构不着,落地时差点跌跤,若非碧火功的先天胎息应运而生,自然而然保持平衡,早已摔得四脚朝天。   (糟……糟糕!)   原来头顶与两肩,正是一跃而起的重心关键,斗笠柴捆不算重物,但只要压对位置,一样能破坏上跃时的平衡。耿照这才明白中了明栈雪的计,正要除下累赘,耳中忽钻入一丝细微清晰的声音:“墙边突然多出扁担斗笠,你猜人家会不会往上瞧?”   耿照莫可奈何,扛着扁担向上跳,半空中余势未尽,伸脚往墙面一蹬,又凭空拔起数尺,便即跃上墙头。   那院墙虽高,但不须抬头便能一览无遗,当然不是安全的藏身处。耿照扛着柴沿屋脊快步疾走,踩着立山面飞跃而上,躲在檐间的明栈雪拉他一把,两人一齐趴下。   “瞧!”明栈雪洋洋得意,掩口轻笑:“你这不就学会了吗?”   “做你徒弟,几条命都不够使。”耿照一脸倒霉,悻悻然道。   诀窍一通,做起来更易精熟。他在屋脊上跑跑停停、窜高伏低,体会周身的重心变化,不多时便来到了法性院最外围。   正欲翻墙而过,墙下却正巧有名执役僧走过,他二人伏在交角等待,冷不防明栈雪裙下飞起一只莲足,就这样把耿照给踢了下去,不偏不倚摔在那执役僧面前。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居然还是执役僧先回过神,张口欲唤。   耿照本要去捂他的嘴,忽听明栈雪叫道:“打松子!承泣、大包、极泉、曲池、伏兔、梁丘!”耿照不假思索,右手食指点出,依着她的喊叫一声一指,由上而下,连点了足太阴、足阳明、手少阴等三条筋脉共六处穴道。   那执役僧哼都不哼,仰头倒地抽搐,片刻便蜷了起来,动也不动。   耿照以为打死了人,赶紧蹲下观视,见他呼吸如常,才放下心来。   明栈雪越下墙头,笑道:“打六中三,也算不错了。承泣、大包两穴落手太重,倒像打了他两拳似的;梁丘穴却太轻了些,只比搔痒好一点儿。”   “这便是点穴?”耿照呆望着右手食指,喃喃自语。   “人身共有三十六处大穴,十二处死穴。不往这些地方招呼,便是点穴;专拣这些地方下手的,就是杀人。”语声方落,人已无踪。抬头只见一阵林风刮过,云山寂寂,摇落遍地松针。   “做中学,最有效。别忘啦,咱们草料仓见!”   ◇ ◇ ◇   阿净院的客舍分有级别,有庑廊上并排的单间客房,开门步入廊间,便能与邻房寒暄;也有将一厢辟作客居,廊里几间房彼此相通,或以门屏槅扇相隔,方便夜里主仆分室,又能随时照应。   此外还有成排的独栋精舍,舍前均有一片小小前庭,植着几株庭树,十分雅致。最顶级的也有四进大院,那些达官巨富的妻妾来莲觉寺,都住这等别院,才能安置得了随行的众多婢仆。   明栈雪当然不会挑这么显眼的地方藏身,选在离草料仓不远的廊舍,捡了个干净房间,寺中弟子来阿净院时皆假道于此,就算耿照穿着木兰僧衣进出也不奇怪。   “我们就这么光明正大地住在这里,真的没问题么?”   耿照环视屋内简单雅致的摆设,午后阳光从窗格撒落一角,光线中连一丝浮尘也无,斜架着如玉柱般剔莹莹的一束。   她眨眨眼睛,带着一脸狡黠笑意。   “我乃堂堂谷城大营参军曹文秀之妻,以纹银五十两供养比丘,来寺里替亡故的公公婆婆诵经祈福,也是扎扎实实添了香油的,谁能拿我怎地?”   邻近越城浦的谷城县设有谷城大营,是镇东将军府在东海中部的重要基地。耿照皱眉道:“曹文秀是谁?”明栈雪一本正经地回答:“已故的曹公之子。他过世三年啦,讳名便只一个英字。”   “这个曹英又是谁?”耿照益发听得一头雾水。   “我也不认识。”明栈雪耸了耸肩,一派天真烂漫:“谷城大营驻军数万,怕没有几十、几百位参军罢?说不定便有个叫曹文秀的,死去的爹爹刚好也叫曹英。”   “谷城县的媳妇里,你算是很敢说的了,钦敬钦敬。”   原来她夜里摸进主事房,在香客簿上添了一笔,这房登时有主。反正院里人来人去,每天都有香客寄宿,管事的僧尼数人,谁知哪一条是何人所记?   明栈雪心思机敏,香油的数目、挑选的房间,连捏造的假名都不显眼,簿中相类俯拾皆是,毫不起眼。果然到了下午未、申之交,真有小尼姑来敲门添茶水,殷勤询问所需。   明栈雪戴了面纱,故意穿上一件臃肿不堪的袄子遮掩身段,叨絮一阵,不紧不慢地打发了去。   小尼姑离去时满脸无聊,往后几天多半是虚应故事,能不来就不来。耿照从藏身的壁橱中出来,由衷佩服道:“明姑娘,你明明是个言谈有趣的人,也难为你能把话说得这么无聊。”   明栈雪笑道:“我的看家本领还没使出来呢!怕你在柜里打起鼾来,小尼姑闹个没完。”两人相视而笑。   她轻搭他脉门,耿照察觉她渡入的些许内息,体内的碧火功感应气机,也随之波动,与前两天相比并无异状。“怎么,时候还没到么?”   “也可能是风雨前的宁静。”似觉说重了些,明栈雪安抚似的摇了摇头,温婉一笑:“你在房里别乱跑,我寻个隐密处,专心为你运功。娑婆阁那儿就别去啦,我料那人明儿一样等你。”   “这里不行么?”耿照以为她挑选这个房间,就是为了突破心魔之用。   明栈雪摇头。   “心魔障是关卡,是内力已至阶段波峰、亟欲突破,但骨骼筋络却未必能赶上变化,因而产生的瓶颈障碍。常人有三年五载,甚至十数年的光阴,让身体内息相互适应,但你却是以日、以月来计;对身体来说,这几乎是筋骨巨变。”   她犹豫了一下,续道:“我并不想让你担心。以我的修为,助你打通首关并非难事,但决计不能被外人打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如无黑衣人的威胁,转经堂的中央心柱原是十分理想的所在。但凌晨一场追逐较劲,明栈雪不得不重新评估这名潜在对手的实力,决定不冒任何风险,以求全功。   而耿照心中,始终存有一丝疑问。   “搬来阿净院,便能不受那人威胁么?”   “他伤你至残,却又不得不与你合作,可见对娑婆阁的执着之深。你我对那人来说,就像眼皮子下飞舞的蝇虫,一近了身,那是不打不快、必欲除之,却不会舍下一顿饭追出几重院落,只为打一只恼人的虫子。”明栈雪笑道:   “我们离开,才是他最想要的结果。你的角色,并不是无可取代。”   “有个问题,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问呀,有什么关系?”明栈雪坏坏一笑:“我不想说的,自然不告诉你。你爱怎么问就怎么问。”   “那我问啦。”话虽如此,耿照仍是小心措辞:   “当年你和岳宸风的首关心魔,是怎生突破的?”   明栈雪柳眉一挑,不怀好意的笑容盯得他浑身不自在。   “你该不会在吃醋罢?”一拍他脑袋,咯咯直笑:“鸡肠小肚!你比曹参军家里那口子,还像谷城县的媳妇儿。”蛇腰一拧,无声无息穿出窗格,终究还是没回答他的问题。   耿照怔怔坐在床沿,心想:“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些,怎是喝岳宸风的醋?”荒谬之余,心里却不知怎地有些刺,仿佛她的话打开了一扇连他自己都不晓得的暗门,其中有些东西他并非真的不在意。   他褪下执役僧的衣裤,换上簇新的木兰僧衣--其实,明栈雪才真个是纵横寺内无人可挡的女飞贼,耿照打心里如是想--对着铜镜整理一番,除了眼窝嘴角还有些肿,看来便是一名规规矩矩的小和尚。   门还虚掩着,窗外忽响起一把斯文的女声:“小师父,能麻烦你帮个忙么?”   耿照微凛:“这声音好熟。”装作打扫收拾的模样,迭声道:“来了来了。”一开房门,心差点从口里蹦出来。   门前立着一名苗条修长的黄衫女郎,年纪与他相彷,生得一张雪白端丽的瓜子脸蛋,细绉围领、长裙曳地,却是五帝窟黄岛之主何君盼。   (她……怎么会在此?冷北海、曹无断等,是不是也都来了?)   耿照第一个念头就是甩上房门、破瓦而出,见何君盼睁着明眸,神情略显拘谨,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却不像上门拿人的模样,心念一动,恍然大悟:“是了,她并未认出是我。”   事实上,当夜渡头的情况混乱,耿照等三人又是一身血污,何君盼唯一的印象便是老胡那讨厌至极的轻浮笑脸,没能看清耿照的长相,更遑论他经过剃头变装后,已与渡头那名亡命少年判若两人。   “阿弥陀佛,女施主有何见教?”   何君盼轻道:“我想到王舍院去,可否请小师父带路?”耿照见过她一掌打得老胡鲜血狂喷,没把握能取胜,又不能推说不知,只得硬着头皮回答:“请施主随小僧前往。”当先走上回廊,领着她朝王舍院行去。   何君盼在背后唤道:“小师父请稍候。”耿照停下脚步,不敢回头,心中隐觉不祥。她似觉在公众场合放声说话甚为无礼,提着裙摆走下廊阶,向着中庭的大石轻声道:“找到人带路啦,咱们瞧瞧薛公公去。”   一把清脆甜润的嗓音冷道:“你事事都听漱玉节的忒无主见,方才她让你乖乖待着,怎地你偏不听?”   声音的主人耿照也很熟悉,正是在五里铺中差点要他性命的红衣少妇符赤锦!   ◇ ◇ ◇   当夜耿照、老胡分路而逃,五帝窟众人的船只被策影所毁,黑夜中难觅渡江的工具,而薛百螣又引动体内雷丹,不支倒地,渡口顿时乱成一团。   埋伏对岸的漱玉节与鬼先生道中一晤,放走了胡彦之,随后率领所部渡江,这才收拾起局面。她在听取杜平川的报告之后,派出贴身的黑衣护卫“潜行都”搜寻耿照的踪影,余人在渡口附近苦等了两天两夜,始终不见岳宸风回转,这才前来莲觉寺落脚。   听符、何二姝对话,似乎只有她二人住在阿净院里,其余人等都在王舍院。   耿照不知有帝窟宗主“剑脊乌梢”漱玉节这号人物,自也不知她手段厉害,一出手便将老胡与策影双双撂倒。   在他看来,“奎蛇”冷北海已是十分棘手的人物,符赤锦的恐怖手段记忆犹新,薛百螣的“蛇虺百足”更是无以匹敌。眼看便要深入敌巢,胆寒之余,忽然想起了黑衣人。   “害怕……并不可耻。”他低头凝视着颤抖的手掌,一股强烈的生存欲望油然而生。他要靠自己的双手来把握生机,而非是倚靠任何人。   “请小师父带路。”何君盼轻声道。   “两位女施主随我来。”他压低嗓子,逐渐恢复镇定。   三人一路周折,到了王舍院中最大最华美的一座别院,四周并无其他精舍建筑,格局独立,不受打扰,乃专门招待贵客之用。只见杜平川正匆匆步出大门,抬头一见何君盼来,紧锁的眉头微微一松,迎上前道:   “神君怎么来了?属下正要……”瞥见她身后的符赤锦,面色一凝,恭恭敬敬行礼:“符姑娘安好。宗主着我前往召唤,还请姑娘先行入内,莫让宗主久候。”   符赤锦冷笑:“少拿漱玉节压我。多提点你家神君,待会儿别说错话啦。”拧过一把束绵似的腴腰,红艳艳的光滑缎子裹着丰满的臀股,款摆而入摇曳生姿,背影分外诱人。   “小师父辛苦。”杜平川摸出碎银,打发耿照离开。   耿照低头转过墙角,运起碧火元功,听杜平川压低嗓音:“……少时那人若有诘问,神君万勿多口。若问急了便推说不知,一切由属下应付。”   何君盼低低“嗯”了一声,片刻才道:“我担心薛公公。”   杜平川道:“依属下看,刁难是少不了的,但宗主还想稳坐五岛之主的大位,绝不能坐视不理,任失一臂。神君若是贸然开口,说不定弄巧成拙,反害了老神君。”   “我明白啦。”何君盼轻道。   “关于那名聋哑残肢的少年,宗主似不想交出去。这事咱们就当作不知道,千万别漏口风。万一让符姑娘揭了去,也好撇清干系。”   耿照闻言一惊:“莫非是阿傻?”   何君盼沉默片刻,才轻声道:“我瞧不会。小的时候她经常陪我玩,那时……也还是挺好的人。”   杜平川道:“江湖事却不是这么看的,须做最坏打算。以她的素行,不说反倒是奇了,只怕宗主于此另有计较。”两人一前一后走入别院,耿照矮身贴墙,掠至一扇镂花窗下,见二人方走过青砖堂涂,缓步上得中阶。   何君盼提着明黄色的月华细褶裙,腰间绶环垂下,敛目垂颈的模样一派斯文,十足的闺秀风范,粉红缎底的百花绣鞋却不经意泄漏一丝少女稚气。杜平川随侍在后,仍是不卑不亢,一贯的冷静从容。   至于大堂里的情形,窗底却无法窥见。   耿照心急如焚。若阿傻被擒,老胡呢?二哥呢?他俩若安然无恙,谁又能动得了阿傻?他摇了摇头,硬是驱散心中不祥,踅到前段院墙,蹬着窗花攀跃而上,脚尖往墙檐一借力,窜上了院中的一株老槐树。   老树枝桠茂盛,大腿粗细的分杈遥指大堂房顶,居高临下,恰能望见堂内景况。只见大堂上黑压压的挤满了人,多数是站着,奎蛇冷北海、钩蛇曹无断等都在列中;除了居间主座,坐着的只有何君盼、符赤锦,以及另一名宫装美妇。   说是“宫装”,其实也不甚贴切。   她的穿着固然十分华美,大袖长裙,云肩、披帛、大带、蔽膝等礼衣配饰一应俱全,却全都只用白绫与黑纱两种材质。一头深浓乌鬟梳成了流苏高髻,髻高而微向后倾,簪着飞鸾走凤状的金饰;髻上包覆黑纱,垂纱长长曳地,衬与白皙的雪肤,浑身上下仍是只有黑白两色。   而说是“美妇”,窗外却不能见其面貌,但妇人身段苗条,绫罗里外裹得严实,侧望却仍是一把蛇腰,丝毫不显臃肿;无视于胸前的数层交襟,腰上更鼓胀胀地溢作一团,堪称凹凸有致,风韵非同一般。   她并腿斜坐,交迭的两只雪腻柔荑置于膝上。裙下一双压金凤头履,以及黑纱包髻上所簪的鸾饰,乃是全身黑白以外唯二的杂色。   主位上尚有一人,腰部以上被檐角窗花所掩,连手都瞧不见,只知是男子。   正想再看清楚些,忽听身后一人笑道:“好啊,又一名小贼!”喉音尖细,难辨雌雄。   耿照猛然回头,见墙头上立着两名不速之客,一是高瘦的锦衫青年,约莫二十来岁,刮净的唇颔四周留有一抹淡青,剑眉斜飞、目光炯炯,算得是英俊,但绷紧的下颚嘴角却有一股略嫌病态的执拗感。   他腰悬单刀,背上负了只斜长的绸布包,从外形、尺寸看来,也应是把刀。   另一人却只十三、四岁的模样,生得唇红齿白,虽着男装,但一眼便知是个女娃儿,细小的身子初初发育,臀股才开始显现女子特征,奶脯腴面似的隆起两小包,再加上身板正在抽高,既有少女的腴嫩,又有女子的曲线雏形,正值含苞待放之前,吐露枝头现芽尖儿的当儿。   她从头到脚都作男子装束,但细节上的突兀却更突显出她的女儿身--   虽梳男式武髻,鬓边蓬松的几绺柔丝却反衬出肌肤柔嫩;围腹束腰、武靴束腿,裹得细小的身子曲线毕露……若然改穿女装,说不定只觉是个乳臭未干、偷穿母姊衣裳的奶娃儿,然而一穿上男装,反倒一眼便觉是个水灵水灵的半熟少女。   少女的模样是够可爱的了,但桀骜不驯的表情一点也不可爱。   她脚踏檐脊,看似对青年说话,一双大眼却老实不客气地盯着耿照,口气张狂。   “楚啸舟!我早说过了,这儿的和尚肯定有鬼!之前几个死活不说,正愁揪不出贼头。这是头一个敢白日爬墙的,就算不是贼头儿,也是个花花贼和尚!”   耿照唯恐惊动堂里,扶树急急四望,未等少女反应过来,屈膝一蹬,便要越院飞出。他动作极快,从张望到起脚不过是瞬目间的事,谁知离树的一剎那,忽觉枝叶晃起,墙头上的青年已然不见。   (好……好快!)   从来只有旁人惊叹耿照的速度,没想一日竟也轮到了自己,他下身一麻,顿失重心,身体如破布般坠向墙头!   “缺盆、神藏!”那名唤“楚啸舟”的负刀青年低喝。   少女双手齐出,欲点他左右两处穴道,耿照身在半空,避无可避,危急间缩肌挪体,碧火神功所至,两穴竟移开分许。少女细嫩的手指戳上厚实的胸膛,差点没给挫扭开来。她以为穴道已封,犹不解恨,一脚将耿照踢下院墙!   耿照跌入院里,暗叫不好,谁知头脸都还未沾地,衣领忽被一提,整个人又飞入了槐树的浓荫之间,出手的自是那名青年刀客楚啸舟。   那男装少女靴尖一点,也跟着跃上槐树。老槐树分杈结实,能容三人藏身,少女将耿照往杈间一摔,拳打脚踢了一阵才罢手,若非顾忌荫盖晃摇,暴露了行藏,绝不这么轻易便放过他。   她气呼呼的不肯罢休,反掌一扬,“啪!”楚啸舟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抹红印。   “谁叫你拉他一把的?我就是要教他狠狠一跌,端出几枚牙齿。下回再多事,我拿你的牙抵数!”   楚啸舟既未点头也不接口,白面上一片漠然,连眉头都不多皱一下。   少女顿了一顿,拍拍手上尘灰,又道:“不过你接得挺好。这贼秃落地时若熊叫一阵,肯定被人发现。”小屁股重重坐在耿照身上,索性盘起一双浑圆细腿,举手遮眉远眺,把他的背当成了戏楼子里的雅座。   她年纪还小,屁股肉不多,却颇结实,全身就数这一处最有女人味。耿照猝不及防,被她压得轻“唔”一声,脑门上便挨了一记:“给我琼飞当凳子做,也算是折了你。再出声,我割你的舌头下酒!”楚啸舟听见,随手点了耿照的哑穴。   耿照心想:“原来她叫琼飞。连名字都像男子,难怪这般粗鲁蛮横!”   虽说如此,那少女琼飞到底还是将熟未熟的女儿身,绵股圆臀隔着衣布一厮磨,便觉柔嫩细滑,虽无胭脂水粉、兰草熏香的气味,身上却散发淡淡细细的处子幽甜。   “这两人是来找五帝窟麻烦的,还是岳宸风的对头?那姓楚的年纪轻轻,武功甚高,却不知是何来路?”思忖之间,堂内集会已然开始。宫装美妇柔荑一举,原本低呜呜的场中鸦雀无声。   她袅袅娜娜起身,对着主位那人敛衽施礼,朗声道:“当夜渡头截击未竟全功,依妾身看,那三人虽分路而逃,但都负伤不轻,定然走得不远。妾身已派出随行的三十四名“潜行都”的精锐搜索,近日内必有消息。”   那人尚未还口,坐在下首的符赤锦却冷哼一声,抢道:“就算“潜行都”找到了人,也未必能拿下。那日薛老神君多威风哪!到头来还不是走脱了姓胡的,大伙儿一翻两瞪眼,谁也拿他没奈何。”   美妇淡然微笑:“那些孩子都不逞能的,自会量力而为。”   符赤锦杏眼斜乜,雪肤腻白的俏脸泛起一丝狠笑:“漱玉节!你别绕弯骂人。当夜谁都出过气力,就只你黑岛的人什么忙也没帮上。”   那名宫装美妇,自然便是五帝窟名义上的宗主,总领五岛好手的“剑脊乌梢”漱玉节。   她身边的黑衣女郎本领高强,号称“潜行都”,从挑选到训练,均是漱玉节一手包办,不但精通跟踪、刺探、暗杀、易容术,更是视死如归的豁命之士,乃水神岛最精锐的一支私兵,兼具情报收集与贴身取命的双重战力。   符赤锦所说,也正是漱玉节的痛脚。她身为五岛之主,渡头一战非但迟来,也没拿出象样的战绩,不得不亡羊补牢。此番她带了四十名潜行都卫随行,只留六人贴身保护,其余的都派出去打探消息。   耿照边运功冲撞被封住的下身穴道,一边凝力静听,暗忖:“原来她便是五帝窟一派之主,名叫漱玉节,难怪教养良好,举止言谈都这般雍容大度。”忽觉她与那好脾气的黄衣姑娘何君盼倒像是一对母女,两人的相貌虽然不像,姓名也不似宗族,气质、教养却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都像极了好人家出身的千金小姐官夫人。   至于那冶艳刁钻的符赤锦虽然残毒,说话也不似走惯江湖的人,狠则狠矣,却非粗鄙低俗一路。仔细一想,就连“铁线蛇”杜平川、“奎蛇”冷北海之流,也算是进退有据、言谈合礼的人物,更遑论那气度磊落的白帝神君薛百螣了。   (这样的门派,为何也在七玄之列?又怎会听命于岳宸风这卑鄙小人?)   他原以为主位上头的男子,便是当夜曾见过的、武功气度都令人心折的“银环金线”薛百螣,却听那人放声豪笑,振氅而起,朗声道:   “两位不用争执。人没抓到,再抓也就是啦,今日是一年一度的欢聚之日,莫为此伤了和气。来!我敬诸位一杯,诸位今年辛苦了!”举起手中金杯敬了众人,仰头一饮而尽,竟是岳宸风!   琼飞的小屁股搁在他背上,忽一皱眉:“这小和尚要死了么?一颗心子突然噗通噗通的大跳起来,还会弹人哩!”没等楚啸舟回话,自顾自道:“待会儿剖开腔子瞧瞧,没准儿是个稀奇的。”   (这两人若与岳宸风一伙,我便只死路一条。还好不是!)   耿照强自镇定,边盘算着脱身之计,边祈祷明栈雪千万别在附近。她功体还未恢复,若是遇上了岳宸风,后果堪虑。   他仔细观察,见众人手里虽握酒杯,却只有符赤锦爽快饮罢,倒转杯口,以示尽盅;也不过一小杯的量,雪白的俏脸已飞起两朵红云,娇媚的杏眸直欲滴出水来,衣艳人彤,更添三分丽色。   连耿照这毫不相干的外人,都感觉到她露骨的讨好之意,更何况是帝窟中人?   漱玉节也依礼回敬,动作仍旧是优雅合宜;何君盼回头望杜平川一眼,也举杯抿了一小口。余人皆无动作,神色不善,不知是没资格与岳宸风对饮,抑或打从心里不乐意,故而未动。   岳宸风从容一笑,振衣落座,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   “黄岛的何神君,今年是第二年领药了罢?这一年来,身子可有什么不适?”   何君盼低垂眼帘,轻声道:“我没什么机会使用武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   “神君真是好福气,座下多有英才,忠心耿耿。是了,本座这是第二回见着何神君,好些事都忘了从前有没有问过。神君今年贵庚?”   何君盼微皱了皱眉,回眸一瞥杜平川,轻道:“虚岁十九了。”   岳宸风一拍大腿,大笑道:“好、好!真是青春年少啊!好。”过了一会儿,又瞇着眼上下打量着她,微笑道:“十九岁也不算小啦,许人了没?”   何君盼面色微变,正欲抬头,身后杜平川的厚实大手已轻轻按住她浑圆的香肩,何君盼肩头一松,又垂眸不语,似是在想该怎么回答。   漱玉节放下酒杯,曼声接口:“今年五岛献给主人的好女,妾身此行也带来啦。全都是十八岁的处女,血统纯正,还请主人过目。”轻轻击掌,一名身材高挑的苗条女郎从内堂走了出来。   她年龄与何君盼相若,脸蛋尖长,一双细细的泪眼生得十分婉约,肌肤剔莹,似能看透骨骼一般微带透明。总算两颊有些许红晕,否则根本不像活生生的人。   女郎一袭紧身的黑衣劲装,身段窈窕,凤目尖颔的长相本该是楚楚可怜,但却是冷若冰霜,衬与她白刃似的的锋锐逼人,随之而出的五名少女或有容色更艳、身段更丰满娇媚的,却都压不住她那冰锋般的冷冽,顿形失色。   岳宸风一双虎目牢牢黏在黑衣女郎身上,喃喃说道:   “这位是今年贡献的女子?叫什么名字?”   漱玉节从容笑道:“不是这一位,是后头五位。她是我贴身的潜行都卫,名叫弦子。弦子,见过主人。”   名唤“弦子”的妙龄女郎一躬身:“主人。”退至一旁,仍旧是冷冰冰的,宛若细瓷假偶。岳宸风回过神来,微露失望:“可惜了这般美人。”   漱玉节笑道:“主人若是喜欢,妾身便让弦子随侍主人。”   符赤锦忽道:“主人切莫中计。黑岛的雌蛇条条都有毒,男人以为是销魂洞处,恰恰便是夺命窟。”咯咯娇笑着,笑声不觉拔了尖尖儿,连树间三人也都嗅出了浓浓醋意,令人牙酸。   原来水神岛有一门武功曰“蛇腹断”,修练此功的女子阴中纳有剧毒,却只在交媾时释放,毒死侵占花径的男子,自身亦难幸免。潜行都的黑衣女郎均练有此法,万不得已时,便以肉体做为武器,与敌人同归于尽。   岳宸风控制帝窟多年,岂不觊觎漱玉节的绝佳身段、雍容丽色?便是有了这层顾忌,始终不敢染指,以免逼急了这名端庄娴雅的贵妇人,牺牲自己,与他拼个同归于尽。   经符赤锦提醒,他原本望着漱玉节的目光还有些温黏,如今却连对冰山美人弦子也提不起劲儿;漱玉节越是表明愿以弦子相赠,他越觉意兴阑珊,索性转头打量五名分从五岛佳丽之中选出的献物,果然无一不美。若真是未经人事的处女,对功体大有补益,也证明帝窟非虚应故事,而是一意输诚。   岳宸风心情大好,料想要打何君盼的主意,还须担上许多风险,也难保黄岛诸多愚忠之士里没有少根筋的鲁莽浑人,拼着不顾大局来替神君雪恨,算算的确不值。   何君盼再美丽,除开做为胯下玩物的乐趣,不过一名纯血处女。   他不用多做什么,眼下便有五名纯血处女任他享用,何必再冒险挤压帝窟众人人的忠诚?除非这五名处女血统不纯,是漱玉节找来鱼目混珠的,届时再拿这名娇滴滴的黄岛神君扬刀立威,也还不算迟。   --想当年,他不也这样吃掉了一名水嫩水嫩的“神君”?   剥光衣裳掰开大腿,一样都只是女人而已。神君又能怎地?   他瞥了红衣少妇一眼,她正使尽浑身解数,暗送秋波,那双水汪汪的杏眼又娇又媚、风情万种,几乎已想不起当初她哭喊挣扎,事后耸着白腻狼籍的丰润雪臀、眼神空洞地趴在床上,被绑住的手腕脚踝磨出鲜血,肌肤上布满青紫的凄艳模样。   他连花了几天几夜的工夫,不眠不休地强奸着十几岁的新寡少妇,彻底将她的尊严、肉体与意志蹂躏破坏殆尽,才终于得到这幅美丽至极的淫靡图画。   那像烈火般挣扎到最后一刻,连高潮时紧缩的浆腻花径都像在拼命却敌的小妇人早已不在了。   符赤锦被他调教得非常出色,无论由哪个男人来玩,相信最后都不得不赞上一句“稀世尤物”,对他高超的手段心悦诚服……若非爱惜她那无论采撷多少次,依旧补人的滋润元阴,他并不介意多让世人了解这一点。   有这种特异体质的纯血女子,即使在五帝窟里也是凤毛麟角,更别提她的淫冶放荡,以及那无比骄人的雪肌肥乳。想到今晚能与她同榻,携手玩弄一名未经人事的纯血处女,岳宸风不由得踌躇满志,得意地笑了起来。   “来!拿出今年的功过簿册来,看谁能如愿,获得他的那枚“九霄辟神丹”!”   ◇ ◇ ◇   耿照在堂外观察许久,终于约略明白岳宸风与五帝窟的关系。   那“九霄辟神丹”是控制众人的药物,一年一服,再参酌渡口一战时薛百螣的情况与符赤锦之言,辟神丹所压制的对象,似乎便是紫度神掌的遗患。   岳宸风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在五帝神君及众高手身上种下雷丹,未按时服药会引爆,运使功力逾八成也会引爆--薛百螣的情形即是后者。他为挡下岳宸风的无形刀气,不得不催谷内力,这才提早引动雷丹的患症,痛苦不堪。   帝窟众人不比明栈雪,可以用碧火神功压制、甚至化解紫度神掌的雷劲,只得靠着一年一度的赐药来控制,从此变成岳宸风的棋子,不但任他驱策,更要献出族中的纯血美女供他淫乐,连贵为宗主的漱玉节,以及符赤锦、何君盼等神君,都必须忍受岳宸风的高压欺凌……   这样的推论乍看十分齐整,其中却偌大漏洞。   纵以性命相胁,世间总有不畏死之人。漱玉节麾下的“潜行都”清一色如那冰山女郎弦子,都是不惜生命的死士,前仆后继攻击之下,岳宸风再怎么说也只有一人,便算上杀摄二奴,也决计不能宰制五帝窟到这般田地。   适才岳宸风以言语调戏何君盼,以及漱玉节献女时,周围多露出悲愤屈辱之色,对符赤锦的谄媚也十分鄙夷……这些都是忍耐已极、稍逼即反的征兆。岳宸风非是无智之人,若非有更厉害的把柄,岂敢如此?   耿照反复观察,也只能推测至此,难再深入。而堂中的论功赐丹,也差不多到了尽头。   五岛之中,以黄岛土神岛取丹的人数最多,其次再来是黑岛水神岛。苍岛木神岛并无高手与会,原因不明,众人也都绝口不提;红岛火神岛亦发得极少,显是人丁单薄。   今年岳宸风似乎特别大方,三岛列名之人,通通都拿到了珍贵的九霄辟神丹,未受刁难,赠药的过程中众人不时露出诧异之色,频频交头接耳。   其中原因不难想见:岳宸风为明栈雪与天罗香爆发冲突,加上三乘论法大会召开在即,皇后娘娘又将亲临东海,慕容柔必定向下施压,务求警跸安全--这些都不是光靠一人的盖世武功所能完成,此刻正是用人之际。   但却有一个人,岳宸风无论如何不能放过。   “是了,今日怎么不见薛老神君?他老人家还好么?”   他把玩着手里最后一枚龙眼核大小的丸药,暗红色的滑亮药壳隐隐泛光。   众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无人接口。漱玉节轻咳一声,曼声道:“老神君身子不适,他年纪大了,性子又孤僻,一晃眼便不见踪影,这两日都没看见。请主人赐下丹药,妾身先代老神君谢过。”   须知岳宸风高压残忍,往年若看谁不顺眼,赐药时便故意折辱,激得对方口出不逊,借此痛加惩罚,甚至诛杀。他已对薛百螣动了杀机,否则在渡口之时,便毋须以刀气相向;偏偏薛百螣又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明知是激将法也不肯受辱,一旦当面冲撞,正好给了岳宸风借口。   因此漱玉节一入莲觉寺,便将老神君藏匿起来,不让他与岳宸风相见。   否则以雷丹爆发的痛苦,风烛残年的六旬老人也不能不告而别--这点岳宸风再清楚不过,自不会轻易交出最后一枚辟神丹。“那也不忙,待老神君回来,我再当面交给他。”   漱玉节也没想如此轻易到手,正要起身率众人致谢,岳宸风却举手制止。“今年诸事繁杂,还多有借重各位之处,请将辟神丹置入酒中,与我同饮这一杯!”   漱玉节暗呼“不好”,她原本安排了几人取药不服,宁可牺牲性命,要把保留下来的辟神丹让给薛老神君。   这些年五帝窟的日子很难,众人都懂了“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道理,果然在够格领取丹药的人里,真有不惧牺牲之士,而且不止一人;为防岳宸风识破,这几人都不当场吞服,先保留起来,之后再牺牲其一以救薛百螣。   而岳宸风的这一着,恰恰是料敌机先。   若是当场服药,以岳宸风的修为与目力,很难当着他的面动手脚,果然在饮酒之前,他重重一哼,冷笑:“祈老五,你若不想服丹药,现下便拿来还我,何必藏入袖中?王念忠,你化入酒中的乃是一片山楂糕,是镇不住雷丹的。”接连点破。众人无奈,只得投药饮酒,预布的暗桩全被拔了起来。   漱玉节一声暗叹,面上却不动声色,忽道:“是啦,妾身尚有一事禀报主人。”   “说。”   “我黑岛有一名忠忱之士,新近练成了五岛嫡传的帝字绝学,恳请主人赐雷丹解药,从此忠心侍主,绝无二志。”轻轻击掌,后堂走出一名仆妇,年纪约莫五十岁上下,长得干瘪瘦小,却是从小服侍漱玉节梳头的莫嫂。   岳宸风控制五帝窟之后,强迫各岛凡年满十八岁以上、练有武艺的男女皆须造册列管,须经他亲自查验武功,再决定是否要种入雷丹控制。   头两年各岛还心怀侥幸,暗中培养不受雷丹控制的好手,以徐图复兴。后来岳宸风以极残忍的手段大肆报复,几乎杀得火神岛上好手一空,并捉了新继位的神君符赤锦去,恣意淫辱奸污,遭遇极惨,众人才不敢再逾犯,此后无不主动呈报名册,乞入雷丹。   而五帝窟最高深的嫡系武学,名目里都有个“蛇”字,非纯血之人不能练成,如薛百螣的“蛇虺百足”便是其一。帝窟之人称蛇为“帝”,五帝即为五蛇,故呼之曰“帝字绝学”。   一名仆妇竟练成了帝字绝学,的确非同小可。但岳宸风宁可相信:漱玉节便是为了这一天,苦心孤诣隐瞒莫嫂会武的事实,必要时牺牲一路照顾她至今、等同乳母的忠心仆娘,只为换取一枚至关重要的辟神丹。   要破解这着原也不难,只消在查验之时,一掌打死莫嫂便了。   --人都死了,还要种什么雷丹,讨什么解药?   但岳宸风突然讨厌起这种无休无止的小把戏来。   就算打死了莫嫂,漱玉节必定还准备了第三个、第四个……说不定她已想好了几十种死缠烂打又黏腻烦人,最后却总是会成功的小把戏,一直玩到他失去耐性。最终妥协疲软为止。   岳宸风决定好好教训这名看似温软、实在难缠的宫装丽人。就像他始终认为她唯一的去处是一张能牢牢捆绑她修长四肢的金帐大床,她唯一该受到的对待便是浑身剥得赤条条的,以肥润鲜紧的靡红阴户承受他的冲击,悲哀地浪叫哭泣、翻目流涎,身上连一片布也不能有,遑论自尊。   “比起莫嫂,本座认为有一个人更有资格接受雷丹。”   他从容笑着,谁也看不出在他英俊粗犷、正气凛然,充满男性魅力的魁伟外表之下,正转着极其淫虐不堪的念头。“少宗主今日怎地没来?我已许久没见啦,十分想念。”   漱玉节素靥一凝,乌纱雪袖轻轻晃动着。对母亲而言,子女永远都是罩门。   “还是小孩儿呢,整天闹着玩。主人的雷丹与解药俱都珍贵,可不能无端浪费在孩子身上。”   何君盼与杜平川交换眼色,不禁微凛。漱玉节终于惹祸上身--她现在已不再是为了道义责任,出手拯救下属的超然角色,火势越过了她,直接延烧到少宗主身上。   “我觉得少宗主……已不是孩子了。说不定在这一点,少宗主会赞同我多些。”岳宸风冷冷一笑,突然对着堂外扬声道:“少宗主既然来了,何不现身相见?畏首畏尾的见不得光,那是鼠辈的行径,直教满厅叔伯长辈瞧扁啦!以后还拿什么来统领五岛?”   漱玉节面色丕变,秀目一睨,锋锐的视线竟如实剑,径奔槐树而来!   耿照心头“突”的一跳,只觉她的眼神中似有一股威压示警的意涵,正自莫名其妙,忽听身上的小姑娘琼飞啐了一口,咒骂道:“倒霉!这都能被逮到,关我什么事来?”一拍树干,拎着耿照的衣领跃下槐树,尖着童音细嗓,叉腰叫道:   “岳宸风,你嘴巴放干净点!别人怕你,我漱琼飞可不怕!”   第三十九折 腿似蝎尾,气若雷冲   她身材本就矮小,提着耿照这样一名健壮男子弯腰跃下,却忘记自己比他矮了大半个头,双脚尚未踏实,耿照已五体投地,头面“啪!”一声按在土里,还抢在她的靴底之前。   耿照半身受制,心中不住叫苦:“她竟是漱玉节的女儿、五帝窟的少宗主!”幸而脸孔着地,在尘土间一滚,一时倒也难辨面目,再加上僧衣光头,不止岳宸风没认出来,满座如符赤锦、冷北海等也没看出,只道是哪个倒霉的小和尚冲撞了少宗主,就像乳狗落入三岁顽童手里,折颈断腿也不奇怪。   琼飞拎着他的领子一路拖行,上阶台时也任他头手不住磕碰,撞得瘀青迸血。耿照心知形势极险,稍有不慎便要暴露身分,忍痛不敢出声,继续装作昏迷的样子。   但一个小女孩拖着一名晕死的小和尚,旁若无人地走入大堂,这画面委实太过诡异,五帝窟众人瞠目结舌,一时都忘了言语。漱玉节皱起线条姣好的柳眉,轻斥道:“胡闹!你这是什么样子?”   琼飞噘着小嘴,扭头道:“娘,你手底下人忒脓包,这贼秃在墙外偷听哩!居然没人发现,四面望风的都死了么?”无视于众人的错愕,随手将他一扔,起脚踢得连滚了几匝,“砰!”撞上何君盼的椅脚。   何君盼低呼一声,小巧的莲足往旁边一让,按着扶手便要起身。   琼飞冲她摆摆手,大方道:“何君盼你坐!没相干的。”俨然一副主上派头。   何君盼转头望了宗主一眼,漱玉节华容一沉,轻声斥责:“什么没相干的?”吩咐弦子:“把那位小师父带下去,好生照料伤口。莲觉寺的比丘身分不同一般,人一苏醒便来唤我,我要亲自向小师父赔罪。”   众人皆知漱玉节礼佛甚诚,每年一出得黑岛,途中总不忘拜访名山古剎,供养僧人。她于渡头一战姗姗来迟,十之八九是在哪间梵剎里多耽搁了半日,索性于对岸等待,聊作啄螳的黄雀。   琼飞瞅着母亲身畔的黑衣女郎,恶狠狠道:“你敢动他,我便要你好看!”   弦子面上冷冰冰的没什么表情,一双细直的长腿交错着,径向耿照走去。   琼飞在水神岛颐指气使惯了,岂容旁人当她游丝一般?一闪身拦在弦子面前,脚尖虚点,蓦地掠起一道弯月似的白弧,“唰!”烟尘一卷,迸散在弦子左斜覆额的浏海之前,小小的靴尖仍虚点在地面上。   若非那道高过头顶的烟弧未散,在空气中留下淡细轨迹,夹杂着几丝被利刃划断似的发毛,谁也料不到这小小女孩出腿竟如此迅捷狠辣。弦子神情淡漠,簌簌落尘扑白了斜贴秀额的大片浏海,她却连睫毛也不眨一下。   岳宸风抚掌大赞:“少宗主,好俊的“蝎尾蛇鞭腿”!”   琼飞得意洋洋:“算你识货!”见弦子腰腿微动,正欲起脚,谁知乌影一晃,弦子已到了她背后,身法如鬼如魅,从容抱起耿照,走向后堂。   弦子身高与耿照相近,在女子中算是极为出挑的,单论身长,毫不逊于窈窕出众的染红霞,只是要更清瘦得多;削肩细胸、修颈拔背,紧窄的腰板儿横看便只薄薄一片,纤秀骨感,抱上耿照却也不怎么吃力。   琼飞气得浑身发抖,目中杀机隐现,点足起脚,娇小的身子横空飞至,两条浑圆结实的细直腿子交错而出,迭浪似的蹴向弦子背心!   弦子头也不回,臂弯里还横抱了个耿照,也不见如何动作,忽地便让到了一旁,连迈步抬腿的姿势也没变;一尺之差,琼飞凌厉的蛇鞭腿势落空下地,陡然间收不住势子,向前冲出几步,咬牙回身一勾,腿风扫过才发现人已不在原处,相差仍旧只有一尺。   “你--!”琼飞咬牙抬头,眼神丕变,始终虚点着足尖的一条灵活右腿倏地踏实,紧裹着结实大腿的裤布上生出微妙变化,整个人忽然沉了下来,娇小的身子透出迫人威压,似隐有风云流动,全场为之神夺。   感应杀气直奔背门,弦子霍然转身,面上虽冷冰冰的,周身体态却充满警戒。   岳宸风抱胸抚颔,饶富兴致地观察琼飞的架势,满脸的幸灾乐祸。   危急间白影一摇,漱玉节翩然而至,持一柄长近四尺的优雅杖剑将两人隔开,轻声斥责琼飞:“够啦,你不要再胡闹了。”对弦子使了个眼色。弦子微一躬身,倏地转头钻入内室,动作之快几乎难以看清。   琼飞跺脚道:“娘,连你都欺侮我!我要找外公,我要找外公!”   此话一出,帝窟众人俱都色变。漱玉节一扯她细细的胳膊,淡然道:“快坐好,别再胡说了。”琼飞面色倏白,弓腰软股,两膝微颤着向内弯,死咬着牙不发一声,任谁也看得出在母亲手里得了教训。   岳宸风走上前去,亲切挥手道:“小孩儿顽皮些,说两句也就是了,宗主何必如此生气?”袍袖无风自动,“泼啦!”一声鼓如风帆,轻描淡写地朝她臂上拂去,看似劝解,但也可能是令帝窟中人闻之丧胆的紫度神掌。   紫度神掌的雷劲刁钻,就算打在漱玉节身上,也能透过掌臂相交钻入琼飞体内,漱玉节轻轻将女儿往旁边一推,敛衽施礼:“小女顽劣,妾身管教无方,倒教主人见笑啦。”苗条的身子有意无意拦在两人之间,以防岳宸风暴起伤人。   琼飞踉跄退至门边,抬头见弦子正从内堂掀帘而出,小和尚已不在臂间,新仇旧恨并作一处,朝她扑了过去,一边扬声大叫:“楚啸舟!”   弦子正摆出迎敌的架势,忽见一抹乌青衣影从大堂之外直射而来,速度之外犹胜羽箭,眨眼便超过了琼飞,“呼!”一记手刀朝弦子颈间斩落!总算她应变极快,双臂交叉一架,堪堪接住手刀,掌缘的劲风飕地削落她一边鬓发。   琼飞从她身边一溜烟窜过,交错时不忘起脚一勾,扫得她纤腰弯折,侧着一边身子撞上门框,咬牙跪倒。漱玉节本要出手拦住女儿,这时却轮到岳宸风微一闪身,巧妙地阻挡她的去路;便只这么一耽搁,琼飞已窜入内堂,翻箱倒柜的搜着小和尚。   “人呢?人呢?”她回头冲弦子大吼:“你把小和尚藏到哪里去啦?楚啸舟!她不说,你把她衣裳剥了,绑出去游街示众!”   弦子按着侧腰扶墙而起,清冷的面上微微咬着一丝波动,只见隐忍,不见其痛。琼飞用的“蝎尾蛇鞭腿”乃帝字绝学之一,若非她年纪尚小,火候有限,这一脚便能踢得弦子肝脏破裂,吐血而死。   弦子忍痛欲走,楚啸舟却张臂一拦,竟不放行,看他的样子似乎要贯彻琼飞的命令,两张冷冰冰的青白面孔无言对望,充满照镜般的荒谬异感。   琼飞与耿照没什么深仇大恨,这本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但她个性执拗,越是做不到的就越要照她的意思,否则绝不罢休。方才倘若漱玉节随口夸赞她几句,她未必真要拿他如何;此事闹得越僵,琼飞就非得要从他口里拷问出什么来,证明自己才是对的。   她把内堂翻得乱七八糟,始终不见那小和尚的踪影,益发怒气腾腾,忽听一旁有人道:“都翻成这样了还找不着,除非是飞天遁地去啦。如果有个什么暗门之类,倒也还说得通。”却是岳宸风。   漱玉节、何君盼等人也都进来了。符赤锦则抿着一抹冷笑,双手环抱着硕大绵软的雪腻乳廓,丝毫不掩饰面上的厌恶,肥满的乳肉溢出臂间,红艳艳的滑亮绸襟撑鼓起老大一片。   琼飞猛被点醒,见内外堂间仅仅隔着一面墙,内堂墙内设有一座佛龛,深度、位置却颇不自然,得意大笑:“原来在这里!”起脚一蹴,“喀啦”一声木片碎裂,墙后果然露出一个刻意隔出的隐密空间,其中却空空如也,既没有小和尚的踪迹,也不见外公薛百螣。   “小贱人!你把和尚藏……”   她转头搜寻弦子的身影,忽见母亲玉容阴沉,全不是平日纵容她顽皮胡闹、束手无策的神情,而是咬牙切齿,恨得目中直欲喷火,陡然想起外公的情况,终于明白自己闯下大祸,兀自背手强辩:   “反……反正也不在这里嘛!有……有什么干系……”   这话等于认了藏起薛百螣一事,岳宸风还未开口,众人均已色变。漱玉节华容冷峭,苗条的娇躯气得微微颤抖,恨不得提掌劈死了她。   却听岳宸风哈哈一笑,随手扯落被踢裂的佛龛暗门,低头钻入小小的空间中,笑道:“像莲觉寺这等千年古剎,本有许多收藏佛具的壁龛,不知经过多少代人的修缮粉饰,只怕连寺中僧侣都找不着,何况是外人?”   壁龛的地面并无尘灰,显然经过悉心打扫,自与岳宸风所说不符。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龛内四角,见壁面与外堂墙间至少还有两尺半以上的落差,那木板隔成的佛龛空间不过是掩饰,藏在青石砖壁之后的,怕才是真正的密室所在;其出入口的隐密程度绝非木龛能比,整面内壁除了细细的砌石缝之外,什么都没有,光洁一片。   岳宸风贴壁抚摩一阵,回头笑道:“这墙壁里若还藏有隐密空间,也算是巧夺天工啦。整面实墙也不见什么门环铰炼,有门也打不开。”作势转身。   众人都松了口气,谁知岳宸风倏地回头,“啪啪啪啪”连拍四掌,墙上粉尘扑簌簌地掉落,青石砖上留下四枚凹陷掌印,呈整整齐齐的方形分布,大小形状便如一扇暗门四角。   紫度神掌足可开碑碎石,然而掌痕凹处,迸裂的青砖却未化成碎粉,反而扭曲变形,宛如铜件被烤软了塞进缝里。原来这扇密门设计巧妙,将开合的铰炼机关做成青石砖的模样,再上贴一层薄薄的同色石皮做为掩饰。   岳宸风掌力所至,竟硬生生将精钢铸就的门轴铰炼与开合机关打成废铁,融烂的钢铁死死嵌进石缝间,本来是用来开门的机构,竟摇身一变成了咬死暗门的死锁。他不用琢磨着该如何打开密室、逼出藏在里头的人,这下不管是谁在里面,除非将整面石墙挖开,否则休想再出来。就算漱玉节真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那枚辟神丹,却要拿给谁服用?   “这墙……真是太结实!在下一时手痒,想试一试掌力,谁知却连一块砖也打不碎,惭愧、惭愧!真不愧是阿兰金顶第一寺!”豪笑声里,岳宸风一振披风,大步行出外堂,又唤人看座上酒。   杜平川与何君盼面面相觑,总算杜平川久历江湖,临危不乱,锐利的目光穿透簌簌飘落的石屑粉尘,望向漱玉节腰畔那柄金翅为锷、形如长蛇的细直仪剑;几乎在同一时间,楚啸舟也伸手至背后,隔着绸布包巾握住了背上之刀的刀柄。   漱玉节以眼神制止了两人,纤巧细白的下颔轻轻一抬,示意众人出去。   杜平川会过意来,暗忖道:“就算眼下劈开门轴,也只是便宜了那厮,于老神君没半点好处。”低声道:“神君,我们出去罢。”何君盼点了点头,率黄岛众人鱼贯而出。   琼飞走过弦子身畔时,恶狠狠地瞪她一眼:“下回再动我的东西,瞧我踢断你几条肋骨!”弦子冷然无语,垂着眼帘静静立在一旁。走在前头的符赤锦听见了,回头细声道:“你外公那个老糊涂,真是白疼你了!”   琼飞冷笑:“这事儿不归婊子管,符赤锦。管好你自个儿罢!”径领着楚啸舟负手而出,与符赤锦错身之时,还故意用肩头撞了她柔软腴嫩的藕臂一记。   符赤锦小退了一步,美眸之中杀机隐现,转身才发觉琼飞周身空门都在楚啸舟的出手范围之内,竟无可乘之机,咬唇一跺脚,款摆着葫腰扭臀而出,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岳宸风身旁。   岳宸风手握酒盅,上下打量着琼飞,不住含笑点头。琼飞双手叉腰,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冷哼一声:“看什么?贼眼溜溜的。”漱玉节垂眸轻声斥骂:“不许对主人这般说话!”   岳宸风摆手笑道:“不妨的。”笑顾琼飞:“许久不见,少宗主看也似个小大人啦!蝎尾蛇鞭腿好生厉害,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琼飞冷笑:“你少来这套。帝窟五岛一向是由女人当家,男子至多当个神君玩玩,没份做宗主。你以为这话是拍马屁,我听着却有些刺耳。”   “乱来!”漱玉节斥道:“谁让你说话忒没规矩!”   “不妨。”岳宸风笑道:“正所谓:“英雄出少年。”少宗主正当年少,本该有些逼人锐气,英才合当如此,岂可以俗人俗礼羁绊?是了,少宗主今年几岁啦?”   琼飞冷哼一声,双臂抱胸,斜睨道:“我十六啦,你以为我是小孩子么?”   岳宸风含笑点头:“自然不是小孩儿。以少宗主的武功修为,或可为她破例,提前领受雷丹。”   漱玉节身子一颤,可以看出她极力克制心中震骇,发上簪的飞鸾步摇不住轻晃,起身说道:“启禀主人,飞儿年纪还小,技艺又粗疏,只恐白费了主人的灵丹妙药。待妾身回岛后严加管教,过得两年,再让她领丹服药。”   岳宸风笑道:“宗主太客气啦。依我瞧,少宗主的腿功已有五六成的火候,放眼当今江湖,也可算是一流好手了,何来粗疏?”   琼飞却抢白道:“呸,谁跟你五六成的火候,跟谁比去?岳宸风,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你有种就别给我种什么雷丹、服什么丸药,过两年我腿功大成,再与你分个高下!”一旁符赤锦都快晕倒了,怒极反笑:   “你妈拼了命想推你离火坑,你倒铁了心往下跳!漱玉节是天下第一等狐狸精,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不止男人,连女人都要上当,怎地生出了这种女儿?”   漱玉节气得玉靥煞白,上前要拉她,岳宸风笑着起身劝阻:“宗主勿恼!不过就是小孩儿顽皮,口没遮拦,何必生这么大的气?”背向琼飞,身后露出偌大空门。琼飞斜眼一瞟,忽露出一丝诡笑,“呼!”一声扫腿而出,向岳宸风暗施偷袭!   连阅历不多的何君盼都看出是诱敌之计,低呼:“不好!”   岳宸风适才见了琼飞背后偷袭弦子的蛇鞭腿法,故意露出一模一样的破绽。琼飞只觉方位、角度无不妥贴,简直是为受这一脚而设,心痒难搔,顾不得利害其他,便想给他来这么一下。   而岳宸风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霍然回头,“蹑影形绝”一经施展,身、掌倏至正位,右掌中隐有紫电窜流,蓄势待发;而身在半空的琼飞则形势俱失,倒像自己把腰腿送到他手里。漱玉节岂能眼睁睁看女儿受掌?万不得已而动,手按剑柄,足尖踏前,忽觉不对。   角度一换,她才发现岳宸风的手掌在腰间微晃,这一击可至八方,未必非琼飞不可;论方位论距离,眼下有另一个比琼飞更好的目标--她自己!   背心破绽是诱敌,这一掌仍是诱敌。岳宸风的心更大,他要的不是琼飞之流半生不熟的黄毛丫头,而是胴体已熟、元阴滋润的五帝窟之主!   薛百螣倒下之后,漱玉节是五帝窟在台面上无庸置疑的第一高手,即使为雷丹所制,她的武功心计仍不容小觑。一直以来,像薛、漱这等人物的存在,正是岳宸风仍愿意与帝窟众人维持表面和平、以礼相待,没有痛下杀手的关键因素。   会不会这一次,他终于失去了耐心,又或者对元阴及女色的贪婪终于大过了权谋计较,决定将五帝窟这个泉源收割一空?   (糟……糟糕!)   兔起鹘落之间,雷掌已硬生生印上血肉。奔窜如蛇的紫电骤尔发动,毫不留情地窜入中招者的体内!   ◇ ◇ ◇   耿照被弦子抱进内堂,瞇眼窥见她一拍墙上暗格,拉开佛龛暗门后钻了进去,再开启青砖石门,弯腰将他放入密室。   她容颜极冷,身上却是温温香香的,耿照枕在她胸前臂间,脑后虽只一团玲珑玉软,却是隆起极绵,不失乳形乳廓,万料不到如她这般细胸窄腰的骨感身板,乳房还能这般柔软且具象,枕而陷之,犹如一只灌饱了温热液体的薄膜水袋,触感之精巧细致,与沃腴大乳又是两样风情。   弦子将他轻轻放下,运指如风,连点他身上数处大穴,以防这小和尚中途醒转。   耿照却早有准备,暗含一股碧火真气于全身流转,毋须仰赖耳听目视,每每在弦子落指之前,该穴位便会耸起一片鸡皮疙瘩似的微悚,耿照得以抢先挪偏分许;一轮下来,弦子全都点在肌肉骨骼之上而不自知。   耿照只觉她指尖柔嫩细滑,似为行动方便,刻意将指甲剪短修齐,却仍觉玉指尖尖,宛若十根通透剔莹的鲜剥笋心。   弦子迅速关闭暗门,起身离开,走出堂去正好遇上琼飞挑衅,与楚啸舟联袂闯进内堂大闹,才有后来岳宸风掌毁门砖等事端。   那密室颇为狭长,宽不到三尺,连转身都很麻烦。墙上有枚铜钱大小的觇孔,耿照坐起身来凑近一瞧,视线差不多便在众人腰背以下,落座时能看见客席之人的面孔,果然是专为窥视而设的秘密机关。   “奇怪!莲觉寺是佛门净地,怎也有窥人阴私的设置?”耿照暗自纳罕,一边观察堂上动静。   听到琼飞自报年纪,不由奇怪:“她看来也没比霁儿年长,居然十六岁了,实在不像。莫非是随口诓骗岳宸风来着?”由觇孔向外望,只能看到琼飞的下半身,见她起脚之际,两条大腿浑圆结实,将滑亮的黑绸裤布绷得紧紧的,臀股又翘又圆,一样肌肉紧绷,动静间鼓成一球一球的,张弛遒劲,不禁有些口干舌燥。   琼飞本就娇小有肉,即使胸脯尚未发育完全,肩背颈腕仍是充满幼儿般的腴嫩肉感,说是“少女”都还不能够,看来便如总角女童。唯独腰腿因练功之故,全是紧致发达的肌肉,一双腿不算修长,线条却是细直结实,更无一丝余赘。   忽见琼飞抬腿旋身,浑圆的腿子如蝎鞭扫向岳宸风,大开的裆间绷起一团饱满浑圆,耻丘形状纤毫毕现,腿心里犹如噙着一枚圆熟大枣。耿照欲念勃兴,裤裆里竟隐隐生疼,不禁脸红,摸了摸光头自我解嘲:“她模样是小女孩,下半身却是不折不扣的女人。”   窄小的密室对面黑影一动,陡地亮起两点精光,一把苍老嘶哑的声音晃悠回荡。   “你这个无耻的小花和尚,竟敢打老夫外孙女的主意!”语声未落、风声已至,一只干枯黝黑的指爪叉向耿照喉头;就着觇孔透光一照面,来人正是那雷劲爆发的白帝神君薛百螣!   薛百螣深受雷丹发作之苦,原本动弹不得,盘膝坐在密室一角,苦苦压抑体内巨患。但这名五帝窟的前辈耆宿性子很烈,眼底容不下一点斑痕污垢,一听耿照之言,便知他说的是自己最宠爱的外孙女,哪里咽得下这口恶气?也不顾身子状况,出手便是极招。   薛百螣这一手锁喉擒拿招数精妙,只是他重伤无力,速度、劲道尚不及全盛时的两成,耿照听风辨位,随手开格;薛百螣冷哼一声,不等两臂肌肤相触,左手已穿入中宫,拿的仍是喉头。   密室之中最大的缺点,就是毫无腾挪闪躲的余裕。耿照避无可避,右腕一滚,以手掌压着薛百螣左手背腕相交之处,硬生生将这雷霆万钧的一叉按了下去……两人均是盘膝端坐,全身各处无由动作,只以四条手臂穿插翻格,越打越快,顷刻间已换过数十招,薛百螣始终叉不到耿照的喉头,耿照却也摆脱不了他的双手。   “有本事!”薛百螣冷冷一哼,不觉激起了好胜之心,索性不用内力,纯粹与他较量擒拿招数;没了劲力不足、真气难继的种种顾虑,出招越见迅捷狠辣,妙着层出不穷,确有伤前六七成的水平。   他手上不附内力,即使被击实了也只是皮肉之伤,临敌搏命时如此,简直就是儿戏。   耿照难以抵挡薛百螣的精妙招数,一轮猛攻之下,防御圈骤然被破,眨眼间捱了十几下指戳掌截、拳抡肘顶,不过就是疼痛瘀肿罢了,却能清楚感觉老人争强好胜的企图,又好气又好笑:“原来你外孙女便是像极了你,才惹出这些麻烦。”惊惶之心尽去,拼着皮粗肉厚无所畏惧,奋力还击。   漆黑的斗室里伸手不见五指,连想起身不碰头、转身不磨肩都难,两人四臂不住推移腾挪,挤压风咆。   原本是薛百螣压倒性的掌握形势,渐渐耿照跟上速度,有来有往;斗得越久,他对明栈雪所授的擒拿诀窍体会越多,一一与心中所藏的“那件事”相印证,领悟也越加透彻,顿觉其中处处妙着,势中有势、招里藏招,却又中天不动,如月映万川,幻者皆幻,破论中观。   薛百螣的错愕却远在他之上。   白帝神君目光如炬,黑暗中一眼便识破这名不守清规、出言无状的小花和尚,正是当夜渡头曾见的那名黝黑少年,对耿照有多少斤两无不了然于胸。   原本以为自己重伤无力,索性纯以招数取胜,越打却越是心惊:这少年所使,分明是一路极罕见的擒拿绝学!两人拆解到后来,只见耿照双肘微黏、两臂交错,十指如捧莲花;明明动作极小,无论自己如何出手、如何取巧横进,却都不脱少年交迭如莲的臂间。   若非他对这路手法尚未纯熟,不时打着打着忽露迷惑、再打片刻才又恍然大悟,一脸心痒难搔的模样,恐怕早已压制住薛百螣的擒拿攻势。薛百螣被激起了好胜心,咬着一口烟硝火气:“老夫若被一名轻浮后生所败,还叫什么“白帝神君”!”指掌运劲,嗤嗤有声,竟是绝学“蛇虺百足”!   耿照还未会意,体内的碧火真气先感应杀机,自行发动,他在不知不觉间也以道门化劲拆解;薛百螣强横无匹的指劲接连被卸开,纵横迸射,四壁石裂粉飞。耿照虽卸开了指劲,但薛百螣一运真气十指如铁,硬碰硬也十分难当,不自觉地加紧催谷内力,想将薛百螣震开。   两人都在无意识之间加强劲力,想要一举压倒对方,蓦地薛百螣一阵哆嗦,忽然矮着头向前扑倒,仿佛中风瘫痪,浑身抽搐。耿照格开他的双臂,才发现薛百螣软绵绵地活像一滩烂泥,一股逼人的旱雷劲力却由相接处透了过来,电得他半身发麻;还未反应过来,薛百螣已一头撞上他胸口膻中穴,发出痛苦呻吟。   “膻中”是任脉大穴,是人体至关重要的要害之一,便是幼儿轻轻以竹签一戳亦能致死,何况是雷丹破裂所爆发的紫电雷劲?耿照顿觉眼前一白,痛苦无比,似要被电劲鼓爆躯体,炸成灰烬,偏偏又叫喊不出,全身涌汗如浆。   ◇ ◇ ◇   岳宸风一掌拍落,打中的却是楚啸舟。   他从何处窜来、又是如何突入战团中,在场竟无一人看清。   岳宸风这一掌意在制服漱玉节,只用了三成劲道,楚啸舟被打得倒退两步,手里的布包“唰!”直指岳宸风;岳宸风左手三指一合,将布包尖端牢牢箝在面前,距离鼻尖仅仅一寸之遥,鼻息陡然间吹落几根粗硬唇髭,不觉笑赞:   “好刀!”   指尖用劲,嗤嗤几声裂帛急响,绸布包巾鼓胀爆碎、四分五裂,露出一柄形制殊异的蛇形弯刀。寻常弯刀不过尺半,这刀光是刀刃便近乎三尺,已较一般长剑更长;刀柄更是颀长,上有暗赭缠革,形状虽是弯刀,刀柄、尺寸却更像是斩马刀。   刀刃如雪,令人不寒而栗。刀身扭曲如蛇,刀尖便是一枚抽象的三角蛇首;刃体在靠近握柄处有一弯弧,要说是吴钩原也使得。   楚啸舟唇畔咬着一抹鲜血,本就苍白的面色更是白得渗青,高瘦的身子如墨梅铁干般晃也不晃,刀尖凝立不动,低声道:“足够杀你。”漱玉节早已将琼飞扯退了几步,以身子遮护女儿,扬声道:“啸舟,不得无礼!”   岳宸风指劲一收,毫不惧蛇刀前搠,取了自己性命。仿佛回应他的自负与胆色,楚啸舟收刀臂后,按着伤处缓缓倒退,任谁看了都不怀疑他能突然止步出刀,于一击间杀敌。   岳宸风抚掌大笑,赞道:“好汉子!中了紫度神掌还能说话、能站立行走的,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头一个。”   他这掌不到三成劲力,说这话固是有意吹捧,但在场众人都是给紫度神掌种过雷丹的,对雷劲贯体时的剧烈痛苦可说是刻骨铭心,有人甚至捱不过那样的折磨、当场便咬舌自尽,因此无不佩服楚啸舟的忍耐工夫。   漱玉节柔荑连挥,轻拍他几处大穴,袅袅下拜:“这孩子不通世故,并非有意顶撞。恳请主人宽宏大量,赐下丹药。”岳宸风笑道:“这个自然。是了,他叫什么名字?”   漱玉节道:“回主人的话,这孩子叫楚啸舟,乃水神岛累世家臣。其父于两年前身故,他孝期未满,未能继承“越王蛇”的族号。妾身原想等明年行过大礼,再正式引荐给主人,请主人种丹赐药。”   岳宸风点头。“原来是楚湛然的儿子,虎父无犬子啊!楚湛然昔年曾为符老宗主掌刀,如今其子又为宗主掌刀,将来也要替少宗主掌刀么?很好,很好。”   楚啸舟背上的蛇形弯刀,正是五帝窟三样镇门宝物之一的“食尘”,与漱玉节腰间佩带的细长仪剑“玄母”是一对。历任帝窟之主用剑不用刀,于是从五岛菁英中挑选一名掌刀使,由其执掌“食尘”,受重视的程度不言可喻。   “今年几岁啦?”岳宸风又问。   漱玉节只道他有意拖延,欲延长楚啸舟受雷劲折磨的时间,面上不动声色,恭顺道:“今年二十四了。”岳宸风恍然道:“我想起来啦。头一年造册核验之时我见过他,那年刚满十八。短短几年间,武功可进步得很快啊!”   “主人谬赞。”   岳宸风把玩着那枚暗红色的辟神丹,半晌才好整以暇道:“如此栋梁,宗主也不必拘泥俗礼,既然今天种了丹,让他继承水神岛楚氏一门罢。今日起,你便是“越王蛇”楚啸舟了。”将丹药一抛,楚啸舟反手接住,却不稍动。   谁都明白,薛老神君的生死就看这丸丹药了。即使是寡言孤僻、不通世务的楚啸舟,也知不能随便服下这最后一枚无主的辟神丹。   漱玉节转过无数念头,终于明白今日之局无可挽回,不能失了薛百螣之救,再平白赔上一名楚啸舟,当机立断,温婉道:“啸舟,快把药服了,谢过主人。”楚啸舟依言服药,低声道:“多谢主人。”   岳宸风又坐了一会儿,除了交代搜捕耿照等三人,也提到天罗香就在左近,让漱玉节密切监视,时时回报,对明栈雪之事却只字未提。吩咐停当,便起身离开,众人一路送出院门,那五名精心挑选的童贞美女与符赤锦也随岳宸风一起离去。   漱玉节打发众人下去,只领着何君盼、杜平川等亲信回来。琼飞见弦子跟在母亲身后,不觉有气,怒道:“你是跟屁虫么?怎不找点别的事做?”弦子面无表情,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琼飞还欲生事,漱玉节华容丕变,素手一扬,“啪!”狠狠甩了她一记耳光。琼飞被打得天旋地转,踉跄倒退了几步,劲力直贯足底,当场站立不住,向后瘫倒,被楚啸舟及时扶住。   漱玉节出手极重,这一巴掌不但打得琼飞嘴角破碎,面颊高高肿起,连浮肿的表面都瘀胀青紫,渗出些许血丝。自琼飞有生以来,还未遭母亲这般责打,抚着火辣辣的面颊睁大眼,一时竟忘了言语。   漱玉节犹不解恨,反掌举起,何君盼忙拦在琼飞身前,轻声说道:“宗主息怒!这样……会打坏脸蛋的。”杜平川也拱手劝解道:“宗主,事已至此,应别作良图。那岳宸风老谋深算,纵无少宗主,料想也还要寻别的事端。”   琼飞错愕之余,陡被颊上剧痛唤回神,泪水涌出眼眶,恶狠狠地回瞪母亲,小手乱拨何君盼的柳腰,叫道:“何君盼你让开!来呀,打死我好了,我也不怕!你……你们都欺侮我!”既愤怒又委屈,小嘴一扁,泪水扑簌簌地滑下肿胀的面颊,又被盐刺得颤抖起来。   漱玉节气得全身发抖,只是见她可怜兮兮的倔强模样,第二掌便再也打不下手,半晌才叹道:“都为你这小畜生,害了你外公性命!”琼飞这时也隐约明白自己中了岳宸风之计,但嘴上却不肯轻饶,一指弦子:   “都怪这小贱人!她若把小和尚还我,哪有这些事来?”   漱玉节怒道:“你还敢说!你知不知道,为了培养啸舟,大伙儿花了多少心血?为了不让岳宸风发现他的武艺,水神岛又冒了多么大的风险?再过得几年,待他练成帝字绝学中的顶尖刀法,咱们手里便多了一名奇兵,必要时杀岳宸风个措手不及,重夺至宝,不但救众人脱离苦海,更能延续本门宗苗!   “而你今天,却让所有人的心血都白费了,啸舟不仅被岳宸风盯上,还给种了雷丹,用掉了要拿来救你外公的最后一枚辟神丹!娘打你,你觉得委屈;你外公若有个万一,还有啸舟替你受的雷劲贯体之苦,你又觉得怎样?”   琼飞哑口无言,手抚面颊瞪着弦子,恨不得将她剥皮拆骨,碎尸万段。   杜平川劝道:“宗主,丹药没了,须先将老神君救出石室,再图治疗。”漱玉节叹道:“你说得对。啸舟,“食尘”给我。”楚啸舟解下蛇刀,双手捧过。   众人来到内堂,漱玉节握刀在手,劲贯蛇刃,“铿!”一声往密室前的青石砖墙削落,砸出一片耀眼刺目的亮红火星。“食尘”乃削铁如泥的道宗圣器,刀刃过处,墙上滑落一片巴掌大小、厚约半寸的青石片来,切口平滑齐整,竟如锉刀研磨一般。   杜平川拾起狭长的断片检视,又小心察看了墙上的缺损,不禁摇头。   “怎么?”漱玉节也觉不对:“到底还是太勉强了么?”   杜平川摇头。   “是形状不对。以“食尘”之锋锐,砍破砖墙只是时间问题,但这墙造得异常结实,无法使之自行崩塌,得硬生生砍出一个能伸手拉人、容肩膀通过的洞来;轮流为之,起码也要两个时辰。只可惜“食尘”不是一柄锥凿。”   漱玉节持有的掌门信物“玄母”亦是神兵,可惜剑刃过于细长,砍斩石墙委实冒险。她叹了口气,持刀道:“我先来好了。少时若有不支,再请杜总管接手。”杜平川道:“黄岛还有数名堪称一流的刀客,使刀的功夫是极好的,可唤来相助。”   漱玉节摇头:“老神君之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今天受的教训还不够么?”吩咐弦子:“送少宗主、楚刀使回屋里歇息,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房门一步。谁敢违抗,你直接打折她两条腿,毋须请示;若还不从,格杀勿论。”   琼飞极不情愿,但知道母亲虽然温婉,却是令出必行、毫无转圜的性子,不敢违抗,悻悻然地走出大堂,楚啸舟与弦子随后而去。漱玉节运使内功,出刀如雨,接连削落石片,半个时辰后才由杜平川接手;杜平川内力远远不及,也只支持了一刻,又换何君盼。   何君盼内功深湛,她自幼修习“过山刀”的内家刀气,把练武当作读书、写字一般的案头工夫来看待,心志之专、用功之勤,居然被她练出了一身绵密柔韧的深湛内力,连黄岛土神岛的一干家臣俱都瞠乎其后,远远不及。   她虽内向文静,却善解人意,十分懂事,有主若此,谁不怜惜?与其说黄岛之人将这位双亲早逝的聪慧少主当成了天仙化人,倒不如说是全岛所共同抚养的小女儿。在赞叹她天资过人,又有毅力肯下功夫之余,谁都不忍心再督促她舞刀弄枪,锻炼生死搏命的技艺;久而久之,居然养出了这么一个内力极高、却偏偏满腹诗书,一点也不能打的女状元神君来。   何君盼虽有长力,却连刀也拿不好,双手握着乱砍一阵,削落满地石屑粉灰。   漱玉节勉强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何君盼香汗淋漓,却丝毫不显疲累,仍是一般的手忙脚乱,心想:“食尘虽是神兵,由不通刀法的人来使,难保不损刀刃。”片刻再也按捺不住,柔声道:“君盼,你先歇会儿罢!我来。”上前接过蛇刀,抚着她纤薄细滑的美背以示嘉勉。   何君盼如何不知自己狼狈?红着小脸一抹额汗,细声道:“是……是我没用。”   漱玉节笑道:“怎么会?以你的内力修为,我在你这年纪时拍马也赶不上哩!”抚着刀痕错落的石墙,屈指轻叩几下,瞇眼道:“快了,厚度只剩一半不到。再砍薄一寸,便能以掌力震开。”   听到能以蛮力处理,何君盼红着脸小声道:“那……少时让我试试好了。”漱玉节微笑不语,运劲砍出,“铿!”一声火星四溅,刀刃竟没入墙中。   正自欣喜,忽听石墙之内传出一声惊天狂吼,震得梁顶粉尘簌落,似连地面都在动摇。漱玉节猝不及防,几乎被音波震伤,拔刀点足飞退,运劲护住心脉,骇然想:“这……这是怎么回事?谁有这等功力?”   杜平川被震得单膝跪地,抱头捂耳,喘息道:“这不……不像是老神君的声音,难道……是小和尚?”还未起身,又是轰隆一响,被砍至寸余厚薄的石墙爆碎开来,一条人影飞跃而出,光头兰衣,神情痛苦,正是那名被弦子安置在密室里的小和尚!   变生肘腋,漱玉节一时难分敌我,却不能任他扬长而去,刀收臂后,“呼”的一掌击出,攻向小和尚的背心;他却闷着头痛苦嚎叫,往何君盼身上撞去。何君盼惊叫一声,不假思索,“过山刀”的无形劲气应手而出--   两人一前一后,双掌齐至,几乎在同一时间击中小和尚,谁知却像打中了一只鼓气已极、却仍不断充灌的坚韧皮囊。   两股力量交击之下,再加上由内向外急遽膨胀的浑厚气劲,三方猛然一撞,漱、何双姝各被震退了两步,那小和尚却一飞冲天,“哗啦!”穿出房顶,嚎叫着狂奔而去;所经处屋瓦横梁俱都断碎,他却连脚底板儿也不曾陷穿,痛苦的叫声眨眼飘出里许,远远回荡在漆黑的山道间,宛若鬼神。   别院里的帝窟众人纷纷抢出观视,却无一来得及看清其身影。   漱玉节举袖挥开满室的石灰卷尘,赫见墙洞之中,薛百螣正盘膝而坐,神情虽极是委顿,然而原先面上满布的骇人紫气全都消失不见,因雷劲贯体而暴起如蚯蚓般的青筋也尽复如常;一搭脉门,结果却更令她不敢置信。   “老神君!你的雷丹……”   “没有了。”薛百螣勉力开口,油尽灯枯似的干瘪嘴角微微颤动,半晌竟凝成一抹扭曲的微笑。若非体力耗尽,丹田中空空如也,他几乎要大笑起来。“那……那少年,吸……吸走了我体内雷劲,点……点滴不剩。”   老人奋起余力,突然哑着嗓子大叫。   “快……快追!”黄浊的眼瞳中绽出光芒,回映着众人的错愕:   “那……那个人……是咱们……对……对付岳宸风的唯一希望!”   第四十折 鬼手薜荔,集恶三冥   耿照在黑暗的林道间奔跑着。他全身真气鼓荡,似将爆体,耳膜眼中胀出骇人血丝,视力、听力俱都失去作用,凭借本能向前狂奔。   薛百螣的雷丹爆发,澎湃的雷劲一瞬间灌入全身筋脉,按理应将五脏六腑烧成焦炭,腔子炸得星星火火,燃血而亡。然而他一头撞上耿照的胸口,奔腾的雷劲亟欲寻找一处出口,便从头顶百会穴直贯耿照胸前的膻中穴,窜入任脉。   外力一侵入体内,碧火功的先天胎息自行发动,不外乎是保护筋脉,又或化解雷劲。但紫度神掌与碧火神功原是同源,真气的结构、生成等都极为相似,雷劲入体的一瞬间,碧火功的护身气劲难分敌我,竟被一举突破,硬生生灌入耿照的任脉之中。   按说耿照的五脏六腑也应被雷劲所焚,却因紫度掌与碧火功乃一体双生,他的碧火真气已修练至首关心魔三日大限的境地,体内的筋脉、气血已略具神功雏形,比之薛百螣的经脉脏腑,更接近岳宸风的身体;练有神掌之人,本就不受雷劲所伤,否则一运雷掌,岂不先烧死了自己?   由于紫度掌、碧火功奇妙的同源特性,自薛百螣头顶窜来的雷劲骗过了耿照的护身气劲,得以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但耿照练的碧火功却也骗过了入侵的雷劲,燃血爆体的恐怖特性消弭于无形,转化成一股纯粹而巨大的能量!   这雷劲出自岳宸风之手,在薛百螣体内养了几年,吸收白帝神君的气血茁壮,威力何其强大!一入耿照体内,仿佛是巨汉爬进了小屋,虽是熟悉的自家房舍,总是不舒适也不合住,索性动手扩建起来,直到能容下自己这庞然之躯为止--   耿照正逢碧火功的首关心魔,真气在这三天里急速成长,筋脉的拓展却跟不上内息;而明栈雪的破解之法,便是以其强大的根基,引导他体内的真气作周天循环,加速易筋拓脉,好比管子的容量不敷使用,便使口径变粗变大,即使长度未变,也能容下更多的水。   此刻雷劲所为,正是如此。   但雷劲毕竟不具智识,粗暴地灌入体内,硬生生将筋脉撑挤开来,那痛苦犹入万针入体、又戳上软麻痛筋,耿照几乎疼晕过去,偏偏意识又闭之不起;朦胧间遁入虚静之境,福至心灵,自然而然使出了“转化诀”。   那〈通明转化篇〉的心诀,连无比珍贵的先天胎息都能转化吸收,相较之下,雷劲纵使狂悍凶暴,不过是“量”上取胜,以“质”而言,远不及先天胎息致密精纯。   耿照抱持着虚静之心,在雷劲疯狂撑挤筋络的同时,也一点一点将其化去,转为碧火真气。起初进境缓慢,越到后来彼消我长,化消的速度越快,一个时辰后不但已将薛百螣的雷丹悉数化去,更有小部分内力度入耿照体内,也被转化为绵密厚实的碧火真气。   耿照因祸得福,祸根却未完全根除。   雷劲助他易筋拓脉是机缘巧合,但毕竟不是有知有识之物,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半天,与其说开拓,倒不如说是破坏。   耿照全身筋脉有七八成发生剧变,便在这七八成筋络之中,也不是每条都平均拓展,而是杂乱无章,雷劲到哪儿,便撑挤到哪儿;若换了筋骨稍弱之人,早已吐血而亡。   易筋拓脉进行得七零八落,但耿照吸化雷丹与薛百螣的小部分内力后,碧火真气益形壮大,首关心魔非但未解,反而更加严重。原本只是内力运使不由心、进境停滞的小毛病,眼下却像沸滚已极的盖锅热水,随时都有谷爆丹田的危险。   千钧一发之际,耿照大喝一声,击碎了削薄的石墙,无视于漱玉节与何君盼前后夹击,如神龙般破顶而出,矫矢没入夜空。   说来也巧,漱、何二女掌力皆非泛泛,连手一击,澎湃的碧火真气应运相抗,得以发泄,不知不觉减轻了体内的巨大压力;跑着跑着,神智偶一恢复,才发现来到娑婆阁前。   那拥有绿黄魔眼的黑衣人从树顶一跃而下,声如夜枭。   “怎么,今儿来得这么早,是皮痒了想让老子挠挠么?”   耿照脚步一停,真气难泄,雄浑的碧火功劲走遍全身,却在各处遭参差错落的筋脉管壁所阻,失控如洪水的真气肆虐开来,居然持续冲击、刨刮着造成阻碍的窄小脉结;易筋拓脉的工作仍持续进行,这是身体为求自保的本能,只是全不受耿照控制,并带来更巨大的痛苦。   他抱头低嚎着,脚板一踏地面,青砖“喀啦!”碎裂开来;胡乱踉跄一阵,周身三尺之内已无一块完整的青石。踏碎石板的力量反馈回来,耿照本能运劲化去,才又稍稍减轻真气鼓溢的痛苦。   黑衣人邪眸微凛,冷笑道:“来示威么?”身形一动,忽至耿照身前,按着他的脑门往下一撞,“砰!”一声头脸着地,上半身陷入青石砖碎;尘埃未落,黑衣人骤起一脚,踢得耿照凌空侧翻几圈,如破布袋般飞了出去,他却点足纵身,如箭一般抢先占住了落点,“呼”的一声膝锤上顶,倏又双肘捶落,耿照轰然陷入地面,这一回可是以头脸肉身硬生生压裂了几块好砖。   黑衣人嘿嘿两声,蹲下来提起他的脑袋,五只嶙峋枯瘦的修长指头犹如鸟爪。   “这样,可舒坦些了么?”   “不……不舒……坦……”   耿照眼睛都没睁开,破碎的嘴角泛起一抹微弧,竟像在微笑。   “你……得再……再使力些……”   “混账!”黑衣人双眼迸出绿芒,一脚将他踢飞出去。   耿照像一团烂肉般在地上翻滚弹动,黑衣人身形一分为多,兽扑般的残影在周围飞来窜去,宛若群狼分食,每一掠必打得他身子离地,拳、腿、指、爪已难区分。耿照双手抱头,周身不住溅出血珠,染得一地黄沙红渍,兀自笑声不绝,痛叫道:   “舒……舒坦,真舒坦!哈哈哈哈……”   他倒不是刻意激将,而是黑衣人的拳腿打在身上,奔腾的碧火真气得到宣泄,比之皮肉受苦,这样的宣泄委实太舒服了。正所谓“外侵内壮”,身体一受到打击,真气除了产生防御之外,也逐渐找到运行的规律,不再横冲直撞,痛苦顿时减轻许多。   黑衣人越打越怒,眸光一瞬间由绿转黄,右手四指屈成兽爪,径往他脑门插落!   耿照临危乍醒,忽地两肘交错,使出一路“榜牌手”,十指捧莲、抵掌回旋,凭空树起一面肘墙指盾,无双刚力所至,硬生生将兽爪格开。   这“榜牌手”专辟一切虎狼豺豹诸恶兽者,黑衣人利爪受制,“咦”的一声,立时变招,也跟着肘腕一靠,旋指而出,改以一路“宝戟手”相应。两人以快打快,霎时漫天莲踪指影,路数居然一模一样。   耿照原本内力、武功均不及他,如今真气鼓荡,力量未必逊于黑衣人,而先前在密室中与薛百螣一轮拆解,对这路手法的体悟更多,再加上攻他措手不及,一时间竟斗得旗鼓相当。   两人眨眼换过了十余合,跋折罗手、金刚杵手、宝剑手、宫殿手、金轮手、宝钵手……等变幻纷呈,若合符节,拆解得丝丝入扣,未有一罅可容针尖,像极了同门师兄弟套招对练。斗到酣处,蓦地黑衣人抽身后跃,举手喝止:   “且慢!这路功夫,是谁教你的?你是武登庸的弟子,还是老和尚的传人?”   耿照耳中嗡嗡作响,脑筋一片混沌,黑衣人的问话只听了前半截,摇头道:“不知道!我……我在阁子里学的。”对打一停,真气又逐渐积累,鼓胀胸臆,似将爆裂而出,痛苦得抱头跪地。   黑衣人狞笑道:“原来如此!你也从罗汉图与观音像中悟出这部“薜荔鬼手”了么?好聪明的小贼!”   “薜……薜荔鬼手?”   耿照喃喃重复,脑子还不太灵光。   原来娑婆阁二楼的罗汉图中藏有玄机。   耿照头一日见时还不觉如何,次日再仔细端详,才发现每帧挂图里的罗汉手指脚踢,都对着一尊千手千眼观音像,无一例外。他原本便是十分精细的性子,擅于平淡处发掘蹊跷,拣了其中一尊研究,终于破解秘密。   罗汉图所指的千手千眼观音,身后二十对共四十条手臂,是由四种不同的木质雕刻而成,乍看与本体同是裸露木纹的油黄色,仔细端详才发现有若干色差。这些罗汉图标示的观音,左侧二十只手并非全是左臂,而是十对完整的双臂,相同木质雕成的一对便是一式。   左侧十式、右侧十式,每尊千手观音像左右二十式合将起来,即成一路完整的擒拿。   那观音之手雕得精细,掌中有眼,或睁或闭,目向即为敌踪;五指如莲瓣开合,只有手肘以上的动作,才能藏在同一侧的手臂中。若是一般捭阖纵横的拳掌套路,硬做成了千手观音之臂,看来必定极为怪异。   耿照端详的那一尊,指掌如拂尘摆扫,手背挥洒、腕肘顶出,掌中之眼却都刻成怒目形状,指纹深刻、指丘贲起,显是柔中带刚;身后靠近底座处,刻了小小的“白拂”二字,若非有心检视,等闲难以望见。“原来,这一式便叫做“白拂手”!果然如拂尘麈尾一般,缠卷极精,连扫带黏。”   他花了一整晚的工夫,找出四十尊木质殊异的千手观音像,把这四十路繁复精奥的“薜荔鬼手”生吞活剥,硬生生记了下来。原本想与明栈雪参详,但一直没找到机会,不想在密室阴错阳差得与薛百螣相印证,一轮攻守拆解下来,这无师自通的“薜荔鬼手”竟已粗具威力。   黑衣人冷冷打量着他。   “该说是你运气太坏,还是我运气太好?不过随便找个人替我进去阁里,老天爷竟送来了这么个天赋异禀的奇材!我花一年才窥破观音之秘,居然两晚便教你看了出来。”   “既然你有这本事,该把东西交出来啦!”他狞笑道:   “还是要我杀了你,再从你身上搜?”   耿照在阁楼唯一的发现便只有藏在观音像上的“薜荔鬼手”,别无其他,便是在清醒之际,也只能两手一摊,何况此时?摇头道:“我……没有……我不知道……”黑衣人冷笑一声,呼的一声,挥爪扑将过去!   耿照本能以“薜荔鬼手”中的一路“不退金轮手”拆解,不料黑衣人动作飞快,一爪刚被格住,左手又屈指成爪,在耿照肩上扯下一片带血衣布!   他的攻势变得极其狂野,毫无花巧、残忍粗暴,却非是不具章法。耿照一闪他便追击,一挡他便破坏,以速度拼速度、力量拼力量,一瞬间耿照尽落下风,连精妙无比的“薜荔鬼手”也派不上用场。   更要命的是:改采兽爪攻击之后,黑衣人便不再使用膝肘拳脚,而是直接划破他的皮肤肌肉。耿照全身气血澎湃,每一下都是血溅五步,就算凭借过人的反应避开要害,这种攻击不啻放血,拖也拖死了他。   他毕竟实战经验不足,不多时“薜荔鬼手”已施展不出,门户全溃、招不成招,连烂熟的铁线拳也不复初战时的风光。两人便似一对街角斗殴的地痞流氓,只是动作更快,破坏力更强;原始的撕扯在月光血雾间,有种妖异难言的残酷之美。   黑衣人挥动利爪,攻击持续了一刻钟之久,鼻端嗅着混合沙土松木气息的血味,耳中听着闷钝的哼痛,体内兽血欲腾。他许久没尝过这种兴奋得全身战栗的美妙快感了--这也是他无法自制,动手凌虐这名小和尚的真正原因--任由快感弥漫之余,不禁有些诧异:   “这小和尚好深厚的内力,便是打娘胎练功,怕不要练上三四十年!这护体气劲既非轩辕紫气也不是神玺圣功,小和尚不是武登庸的徒子徒孙……倘若是老和尚的传人,更加不能留!”   有碧火真气护身,黑衣人的兽爪难以取命,放血已无法满足那双透着青黄狞光的魔眼,他右手一翻,四指径往耿照的头顶插落!   飕飕飕几声破空劲响,也不知是什么物事打在周围,砸得青砖迸碎,扬起漫天石粉。黑衣人如何不知这是障眼法?但见来人碎石扬灰的手法,危急间先图自保,连忙向后跃开,屈爪守紧门户。   漫天石粉之间,一抹窈窕俪影扑至,提起耿照卷尘而回,前庭到松林十余丈的距离还不够她两个起落,衣下粉光致致的修长玉沾地无声,快到连身形面孔都没看清,只余那怵目惊心的雪肌浓发,对映着沙尘难掩的极黑与极白。   黑衣人运功凝眸,青黄邪眼中的瞳仁倏地旋转扩大,虹膜淡如琥珀,两只眼眶暴绽黄光,视线能看清松林之外最近的一座禅院前庭,那随风轻晃的松针之鳞。但什么都没有。   来人尽管手提一名男子,仍在瞬息间掠出里许,终于超过魔眼所能及。   他望着松树干上小半截淡淡的脚印,足趾浑圆小巧,并拢时却觉足尖纤长,脚掌前端只留下一团圆圆的印子,恍若猫掌,可想见脚掌心的腴软。黑衣人想起前日追踪小和尚时,曾有一名不明之敌于暗处窥视,双方比轻功比心计,终是他放弃摸清小和尚的底细,才教来人无可乘之机。   如今想来,便是小和尚的这名同伙了。   (是女人!)   黑衣人未履江湖久矣,在他当年横行东海、威震江湖的时候,天下间似还没有武功如此之高的女流。这两个人……会不会和武登庸或老和尚有关?那小和尚既能解破“薜荔鬼手”之秘,应该也有找到东西的能耐……如今,是自己还能不能等的问题。   倘若小和尚已悟出找到那物事的关键,将何时来取?他身边那武功奇高的女子若一并前来,自己有无把握杀人夺物?   黑衣人啧了一声,忽然笑出来。   好蠢的问题。他已等了三十年,事到如今,还有啥不能等的?   --狼群狩猎前,最重要的就是耐心啊!   黑衣人双手负后,踏着月色以及一地砖碎走入幽影,仿佛一头领群之狼。山风吹过树影轻摇,娑婆阁前什么都没有,仿佛不曾有人来过。   ◇ ◇ ◇   能救耿照的,自然也只有明栈雪了。   她隐约猜到黑衣人的来历,对其实力不无忌惮,不愿挟着耿照与他动手,于是施展《天罗经》里的上乘轻功“悬网游墙”,迅速离开现场。“每回我一离开,你便要闯祸!”明栈雪又好气又好笑,双足不停,嘴上兀自叨念:“男人就是不安分,麻烦精!你……咦,这是怎么回事?”   “我……雷丹……岳宸风……唔……”   “好了,别说话!”   她运指如飞,连点他身上几处大穴,不用搭他脉门,光从指尖强横的反震力道便知状况糟糕至极,加紧速度掠向目的地。耿照时晕时醒,再回过神时,明栈雪已挟着他跃入一处广间,室内似是极为宽阔,空气冰凉。   “再忍耐一下,我待会便为你打通筋脉。”   明栈雪随手按了几处机簧,宁静的空间里忽然响起一阵喀啦啦的机关开启之声,令人牙酸的刺耳声响掀起偌大回音,不但显出空间之广,也表示机关许久无人使用,机括润滑渐失,牵引起来格外辛苦。   她扶着耿照跃入另一处空间,声音回荡的空旷感倏然消失,但肌肤残留的冰凉触感还在,与别院密室里的感觉相类。耿照体内仿佛有只烘热的火炉,浑身上下痛苦难当。   明栈雪闭起机关,让他盘膝而坐,一手按着他头顶百会穴,一手按着胸口的膻中穴,运起碧火真气徐徐灌入,导引着耿照混乱澎湃的内息,顺势冲开筋脉里的崎岖阻碍,接续完成易筋拓脉的浩大工程。   也不知过了多久,耿照清醒过来,发觉自己置身一座石室,相比之下,迎宾别院的密室不过是只衣橱。   这石室的规模与“东之天间”相若,四壁设有青瓷灯盏,俱都点亮。地面经过悉心打扫,一尘不染,角落里堆放着干净的被褥蒲团,还有肉脯、干粮、白酒等,连盛满清水的圆瓮都有两大坛,看来明栈雪准备周到,几日内是不打算离开了。   “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你又乱跑。”见他神智清醒,明栈雪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咬唇道:“要不要告诉我,你是怎么把身体弄成这副德行的?”   耿照面上一红,将下午的事都说了,连娑婆阁的观音像、薜荔鬼手等也都和盘托出,只略去了阿傻落在五帝窟之手一事。   明栈雪本还面带笑容,听到后来俏脸一沉:“你知不知道,贸然将紫度神掌的雷劲导入体内,很可能会让你五内俱焚,全身爆血而亡?你若就这样死了,岂非荒谬得紧?”   耿照心中有愧,暗想:“相识至今,我总是替她惹麻烦。”低声道:“我下次不乱跑了。对不起,明姑娘。”明栈雪听他一说,登时软了心肠,见他鼻青脸肿、嘴唇白惨的模样,原本想教训他的话全吞了回去,轻哼道:“对不起什么?把自己给弄死了,最对不起的是你自己。”顿了一顿,又道:   “这首关心魔,我也不知打通了没。你的筋脉固有拓展,但拓得参差不齐,偏生又吸化了薛百螣的雷丹,真个是水道未浚,再遇洪涝。   “这两天你我坐关不出,把你的筋脉悉数打通,直到能承受内力为止。如此不但冲破二关,即使往后我不在你身边,你也有足够的根基应付心魔。”   耿照点了点头,环视四周,又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明栈雪神秘一笑,指着石壁:“你自己瞧瞧。”壁上有道横缝,长有尺许,宽约一指,耿照心想:“这觇孔未免做得太张狂。别说被人瞧见,万一烛光透出去,岂非露了行藏?”凑近一瞧,不禁愕然。   觇孔外是一整片宽广的青石地板,除了红柱青灯之外,竟是别无所有。开阔的空间里照明充足,丝毫不觉是子夜时分。耿照对占地广衾的莲觉寺建筑群不算熟,这里却是帮厨时曾走过的,吞了口唾沫,哑声道:   “这里是……是觉成阿罗汉殿?”   明栈雪笑道:“如假包换,正是觉成阿罗汉殿!”   觉成阿罗汉殿是莲觉寺的主殿,挑高三层,雄伟壮阔,单论主殿规模,堪称是东海道第一。大殿居中供着一座巨大的弥勒坐像,咧开嘴笑的佛头几乎顶到横梁,坐佛背后则紧贴着青石砌墙,连接大殿后进的厢房院舍。   耿照从觇孔往下瞧,几能看见坛前的蒲团香烛,显然密室基座甚高,才能有这样的视野;四下眺望纵横尺距,喃喃道:“偌大的密室,岂能藏在墙壁夹层里?”   明栈雪掩嘴轻笑,却掩不住眼角眉梢的得意洋洋:“聪明的小子!我们现下不在墙壁夹层,是在大佛肚子里!”耿照恍然大悟。难怪密室较神坛为高,那道横向的窥孔就藏在弥勒佛的胸腹间,就算开得再宽,底下的信众僧侣也看不见。   “明姑娘,你怎知觉成阿罗汉殿的大佛肚里有密室?”   “这学问可大啦。”明栈雪笑道:“你说说看,除了一个“大”字,这尊弥勒与你平日所见的寺庙佛像有什么不同?”   耿照日前匆匆自殿外走过,不过往里头瞟了一眼,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怪异处,但明栈雪明知故问,意味答案之大、之明显,连匆匆一瞥之人都不会错过。耿照苦思良久,击掌道:“是了!这尊弥勒大佛身下,没有蟠龙莲座!”   东海境内的神像都踞龙而坐,往往神佛身下的龙塑得比神像还大,乃因东境百姓拜的“龙王大明神”,是昔日玉螭王朝的帝神化身,为掩央土政权统治者的耳目,无论什么神祇都塑成坐龙的模样,拜的是蟠龙座子而非神佛。普天之下,也只有东海一地有这样独特的风土。   “没错。”明栈雪带着嘉许的目光,点头道:“不坐蟠龙的弥勒像,多半建于玉螭王朝前后,距今已近千年;而“觉成阿罗汉”这样的名字,更是出自于缘觉、声闻等小乘教团。若是由信奉大乘的央土僧团命名,该叫雷音或大雄宝殿之类才是。”   耿照摸了摸光头,怔然道:“这弥勒像是小乘教团所建,距今已近千年……那时东海的佛门应该是大日莲宗罢?那又如何?”   “你可知道,小乘僧团是不拜佛像的?”明栈雪笑道:   “迄今在南陵盛行的小乘缘觉乘僧团,只在神坛供奉日轮等信物。大乘经典里,弥勒被尊为八大菩萨之一,又称“阿逸多菩萨”;但在小乘经典之中,帝须弥勒以及阿逸多却是佛的两位弟子,为佛看守门户。”   耿照心念一动,忽然明白过来。   “你的意思是,这尊弥勒坐佛非是神像,而是建筑--更精确的说,应是某一建筑的门户?”   “孺子可教也!”明栈雪拍手道:“这莲觉寺中,凡近千年的古建筑多半设有机关。我在法性院的一座小佛堂里发现一处藏于照壁间、大小如书橱般的隐密空间,连个人也塞不进去,说是机关,更像一组试验用的模型。   “我观察佛堂的间架结构,便如觉成阿罗汉殿的缩影一般,具体而微,便前来一试。果不其然,机关位置相同,开启的方式相同,就连机括隐藏的地方也差不多,我便这么摸进了弥勒大佛的肚里。”   “这两处机关……”耿照忍不住问:“寺中均无人知晓么?”   “从我扫出来的灰尘判断,最少有几百年没人进去过啦!你真该看看那绒毯厚的千年积尘,怕能当成被褥来盖。我拼了命打扫,也足足花了两夜。”明栈雪微笑道:“况且,东海一地能够区分大小乘典籍的和尚,只怕早已死绝了,剩下都与那显义是一路货,就算说给他们听,这些个草包也不信。”   她说得轻松自若,耿照却知要做出如此推断,对佛学、土木,甚至东海的文史典章均有广泛的涉猎,更须具备第一流的胆识手眼,才能解破谜底;赠以“胆大心细”四字,那是半点也不为过,佩服道:   “明姑娘,你不只人美武功好,连学问也不简单哪!”   明栈雪笑啐一口,双颊晕红。   “呸,谁要你来讨好?明明是个老实人,净学些油腔滑调!”耿照也笑了起来。   她笑了一阵,曼声道:“大日莲宗极盛之时,在东海各地留下无数奇巧奥妙的寺院建筑,如那既朴拙单调、却又繁复精巧的“十方转经堂”,便是天下知名的伟构。   “古往今来,没有任何一个朝代、任何一支宗派的人,比大日莲宗更喜欢构造建筑,设置机关的;许多有数百年甚至千年历史的莲宗伟构,大到木石,小至机括,技术甚至还胜于今时今日的顶尖工匠。只要一听是莲宗所遗,其中必有玄机--这是我师傅从前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我读佛经典籍,也是因为他。”   耿照没留心她话里的淡淡萧索,环顾四周,蹙眉道:“大日莲宗之人制造这样的密室机关,到底为了什么?”   明栈雪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   “我不知道。总不会为了炫技罢?说不定,这便是他们的修行法门之一,不停地创造各种精巧复杂的东西,大到建筑,小至螺钿,从精工器具之中体悟佛法。”   她一指温凉的石板地面。“你瞧。”   耿照仔细观察,整间石室的铺石壁板刻满了细小怪异的花纹,心念一动,从内袋取出那薄薄的紫檀木片比对,符纹风格一致,果然是相同之物。   (娑婆阁的诡异花纹、隐藏在千手观音像中的“薜荔鬼手”……这一切,果然都与大日莲宗有关!)   还有显义……他想的是那名神秘残忍的黑衣人。   耿照本以为他是为了讨好即将东巡的琉璃佛子,这才听从迟凤钧迟大人的建议,往娑婆阁搜寻莲宗八叶院的线索。但黑衣人不但能使“薜荔鬼手”,也知道罗汉图与观音像的秘密,若那人便是显义,那么他的来历背景绝不简单。   明栈雪仿佛看穿他的心思,轻轻一打他的手背,嗔道:“你给我听清楚了,往后两日之中,你哪里都不许去,除开每日外出解手两次,便只能乖乖待在这里。这两天不只对你极为重要,莲觉寺内更将掀起一场风波,躲在这里正好,不必去蹚他人的浑水。”   耿照听出蹊跷,浓眉一轩。   “是什么风波,明姑娘?”   明栈雪叹了口气,摇头苦笑。   “不说给你听,只怕你是不肯罢休啦。乳臭未干,忒也好事!”   她说这话之时,脸上却带着一丝莫可奈何的情状,耿照不知怎的觉得无比亲切,罕有地死皮赖脸起来,缠着她要听。明栈雪不置可否,从襟里取出一条手绢,薄罗上温温甜甜的,似还透着她襟怀里那腻润爽人的乳脂香。   耿照陡地想起那件鸦青色的肚兜来,黑黝黝的脸上不禁一红。   她二人双修数日,默契绝佳,明栈雪忽觉空气燥热起来,不用抬眼,便知他心头掠过的旖旎画面,大羞之余,急急脱口:“不是那……我穿着呢!”说完才觉失言,更是羞不可抑,索性板着脸儿转过头去。   耿照没想竟说到了她贴身穿的亵衣上头,若非浑身无力,只怕便要扑上前去,剥开她的怀襟一探奥秘。两人相对无言,密室里回荡着噗通噗通的心跳声。   好不容易定了定神,她将手绢摊平,绢上拓着一枚阴刻的压印蝙蝠,寥寥几笔,似是木刻年画里常见的模样,不知怎的被黑泥一透,益发衬得鬼气森森,极是不祥。   “这是……”   “你可曾听过七玄之一的“集恶道”?”明栈雪敛起红晕,罕见地严肃起来。   “江湖盛传:“青蝠开道,乌马追风,斩魔妖剑,白骨灯红!”这青蝠的阴刻记号,便是鬼王驾临的前导。一股腥风血雨,已然吹向莲觉寺来啦。”   “集恶道”是七玄之中最凶猛残暴的一支。据说在这帮鬼怪遁迹江湖前,“集恶道”三字能止孩童夜啼,令闻者丧胆。   究其宗门,典出佛家的轮回之说:地狱道、畜生道、饿鬼道、阿修罗道、人道、天道,合称“六道轮回”。六道中以地狱、畜生、饿鬼三道最恶,此派中人以三恶道自居,故称“集恶道”,又叫“汇阴流”。其手段的狞恶残毒,连七玄中人都视之如妖魔,不愿与他们往来。   而在三道冥主之中,地狱道的历任冥主均承袭““鬼王”阴宿冥”之号,数百年来统驭群鬼,纵横天下,在三道中实力最强,组织也最为严密。   直到三十年前,集恶道忽然淡出武林,有人说三道冥主被一名出身正道的绝顶高手挑了,从此封闭了根据地背阴山栖亡谷,绝迹江湖;也有人说三道窝里反,三位冥主拼了个鱼死网破,那一战打得惨烈异常,最终群邪悉数陪葬,竟无一生还。   也有人说集恶道的三位冥主高瞻远瞩,预见妖刀即将为祸东海,不分正邪,将东境武林的菁英一扫而空,抢先撤出了东海,在天下间的某一处培养势力,等待一举恢复、图谋东海的机会……   即使踪迹全无,集恶道仍存在于江湖耳语之间,从来不曾消灭。或许是因为人们无法相信,如此恐怖妖异的组织会轻易地退出舞台,宁可对眼角余光里偶一闪现的莫名鬼影抱持敬畏怀疑,也不敢稍稍忘记那群曾经横行天下的妖魔鬼怪。   而如今,“鬼王”阴宿冥的青蝠记号竟出现在佛门盛地莲觉寺里!   “鬼王、集恶道……他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明栈雪摇摇头,严肃地望着他:   “我只知要为你打通二关。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干我们的事!”   ◇ ◇ ◇   距小和尚破墙而出,倏忽便过了两日。   这段期间,漱玉节派出黄岛众人在莲觉寺暗地搜索,连阿净院里里外外也翻了好几遍,始终找不到那名伪装成小和尚的渡口少年。“冷北海、曹无断!你们是亲眼见过那少年的,这样还找不着,岂不笑掉旁人大牙?”薛百螣冷冷嘲讽。   “小人惶恐。”冷百海淡淡回答。   他面孔本就青白,而曹无断的左掌还裹着厚厚的药布,脸上亦没什么血色,两人都看不出有什么惶恐的样子。杜平川躬身道:“老神君息怒。”悄悄使个眼色,冷、曹二人联袂退出内室。   薛百螣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他休息两日,经过充分调养,内力已回复旧时的六、七成;没有了雷丹禁制,再休息三五个月,不仅能尽复旧观,说不定还能突破界限,迎来暌违已久的提升。但此事万不能被岳宸风知晓,薛百螣深居简出、专心调养,除了三岛首脑与冷北海等少数亲信,众人皆以为老神君仍负伤在逃,不知何时才会再现身。   正与杜平川、何君盼闲聊,一抹修长素影掀帘而入,众人尽皆起身,正是五帝窟之主漱玉节。   “老神君感觉如何?”   “生龙活虎!”薛百螣嘿的一笑,活动臂膀。“再教老夫调养一年,便能迎战岳宸风那个王八蛋!”   漱玉节忍不住露出微笑。   “是了,关于那耿姓少年的底细,不知老神君有什么想法儿?”   薛百螣沉吟道:“我听说他是刀皇武登庸的弟子,当夜交手不觉怎的,但身上的内功很有点鬼门道。能得此人相助,紫度神掌也就没什么可怕了。”   漱玉节点了点头,蹙起姣好的柳眉,片刻才又轻轻舒展开来。   “若能找出人来,我自有办法知道是不是武登庸前辈的传人。”   薛百螣疏眉一轩,饶富兴致,漱玉节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从袖里取出一块大红方巾,上头以黑青膏泥拓印着一只阴刻蝙蝠,交给薛百螣过目。   “青蝠开道,白骨灯红!”薛百螣目绽精光,猛然抬头:   “这布片在哪儿找到的?”   “约莫一刻钟前,以金镖射在院门上。我调回一组“潜行都”在附近探查,充作警戒。”漱玉节回答。   薛百螣愀然色变,垂眸道:“迟了,平白赔上四条性命!请宗主即刻下令,让冷百海等各自入屋戒备,切莫分散,勿在外头走动--夜里是魑魅魍魉横行之刻,咱们是蛇,月下斗不过那些非人邪物。”   漱玉节从未见过他如此凝重,瞬目即决,回头吩咐弦子:“传令下去,便照老神君之言。另把少宗主及楚刀使一并带来,不得有误!”弦子领命退出,不多时便带了绷着一张脸的琼飞与楚啸舟回来。   琼飞一见薛百螣,一把扑进他怀里,欢叫道:“外公!”又磨又蹭的好不亲热。她的生父乃是薛百螣的义子,也是唯一的衣钵传人,不幸因十几年前的一场内变而丧生,琼飞正是其遗腹女,自小便甚得薛百螣的宠爱,直将她惯上了天。   薛百螣摸摸她的头顶,笑道:“少时不管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许出去。”抬望她身后的楚啸舟,瞇起一双怪眼:“小子!你还能使刀么?”楚啸舟回答:“能。”   “很好!”薛百螣冷笑道:“待会无论是什么东西闯进内堂,你便出全力将它格杀,不许有一丝迟疑。”楚啸舟体内的雷丹尚未成形,几日内暂无八成功力的运使限制。   老神君怪眼一翻,乜着斯文秀美的黄帝神君,冷冷道:“你也一样。不许离开内堂一步,有人闯入,便使十成功力的“过山刀”打它,绝不能留手。”瞥了杜平川一眼:“别拖累你家神君。”   “是,小人理会得。”   他吩咐停当,冲漱玉节一欠身。“贵客来时,就由我陪宗主出去迎接。”   漱玉节了解老人的性格,但仍有些放心不下,轻启朱唇:“老神君,便只你我二人,这不像是要迎战哪。”薛百螣冷笑:“若要寻衅,集恶道不会发镖书来。只不过那帮人是禽兽、是恶鬼,是邪魔外道,天生嗜血,就算本来无意,一见势弱,当场翻脸也不奇怪;与其仓促迎战,不如示以空城,教他们摸不清底细,不敢动手。”   老人咧嘴一笑,目光炯炯。   “宗主,狼群是最凶残、但也是最卑怯的畜生,要善用其疑。”   忽听堂外一声怪叫,一把尖锐刺耳、犹如鸱枭般的声音喊道:“天地栗栗,日月旻旻,流星赶退,群魔真现!九幽十类、玄冥之主驾临,尔等凡俗,满身罪业,还不速速来见!”抑扬顿挫便如扯开嗓子扮戏文一般,回荡在山间静夜之中,只觉诡异非常。   (来了!)   漱玉节微微一凛,扶剑款摆而出,气度雍容。薛百螣紧跟在后,目中精芒隐现。   黑夜里一盏艳如涂血的大红灯笼悬在半空,飘飘忽忽地晃了过来,灯上绘着一只张翼的青色蝙蝠,随灯笼上下起伏,宛若活物。   走得近了,才发现灯笼悬在一杆一丈来长的白骨杖上,擎着骨杖的却是一名青面獠牙、腰围叶裙的赤足小鬼,面孔及裸露在外的肌肤全涂成碧油油的一片,明知是活人所扮,仍教人不寒而栗。   青蝠血灯笼一路晃来,周围次第亮起青色的磷磷鬼火,由远而近、此起彼落,每一团鬼火之后都现出一张狰狞鬼面,或青或赤,手里拿着各式刑枷,分别是春、夏、秋、冬、拘、锁、刑、问八大阴差,以及含冤、负屈、大头、大胆、精细、伶俐等六鬼,不住嘻笑尖叫,发出令人胆寒的怪声。   众鬼簇拥着一匹瘦骨嶙峋、宛若骸骨的乌骓追风马,马鞍上跨着一名头戴漆纱幞头、身穿碧绿蟒衣,腰悬斩魔钢剑、足蹬粉底皂靴,双肩耸如驼峰的绿袍判官,一样画着狰狞的大花脸,宛若跳大傩的巫祀。   漱玉节低声问:“那人,便是集恶道三冥之一的“鬼王”阴宿冥么?”   薛百螣冷笑道:“模样没错,只不知里头穿衣涂脸的是不是同一个。”   那打着青蝠血灯笼的小鬼尖声喊道:“鬼--王--驾临!尔--等--报上俗名!”语气拖得又长又怪,却断在令人浑身不自在处。   薛百螣“嘿”的一声,翻着怪眼冷笑:“阴宿冥,三十年不见,你却认不得老夫了么?还是老夫当年所见,是你的师傅或祖爷爷?”众小鬼咆哮起来,纷纷尖叫:   “放肆!”   “大胆!”   “无礼!”   薛百螣正欲还口,漱玉节却轻轻拦住,微一欠身,脆声道:“妾身乃五帝窟之主“剑脊乌梢”漱玉节,见过鬼王。”   马背上的绿袍判官大袖一挥,群鬼止住喧哗。只听他开口道:“本王--圣驾来此!不欲与贵派为难;特来拜山,此后各行各路,无--犯--秋--毫--”那戏文般的嗓子吊得极好,余音盘绕悠转,原本做作得近乎可笑的腔调,黑夜里听来却令人浑身战栗。   薛百螣本想掏出一把铜钱砸个响场,又或鼓掌叫好挖苦他一阵,末了却不由自主地潜运内力,蓄势待发,仿佛这样才能稍稍抵御那尖嗓的逼迫侵袭。   漱玉节暗叹:“看来,那鬼先生的帖子也发到了集恶道的手里。往后的时日里,还不知有多少邪魔外道要聚集到阿兰山来,恐怕这片佛门清静之地,将再无宁日。”她思索几日,实不知那捞什子“七玄大会”开在此间,究竟是何意,只是万万想不到紧接在五帝窟之后来的,竟会是消失已久的集恶道。   这些妖魔鬼怪也取得妖刀了么?落入其手中的,又是哪一把刀?   她定了定神,敛衽道:“贵我同属七玄,在大会之前,自当和平共处。”   鬼王阴宿冥点了点头,笑道:“为表诚意,本王备有一份薄礼,请宗主笑纳。”这几句不用戏曲花腔,依然令人牙酸耳刺。他手一挥,四枚熟瓜似的浑圆物事用草绳串成一串,“飕!”一声飞入堂内,在地上滚得几滚。   薛百螣点足停住,竟是四颗“潜行都”黑衣女郎的首级!   漱玉节虽有准备,一瞧仍是悲怒交迸,咬牙沉声:“阴宿冥!你这是来向五帝窟下战帖么?”   “不,本王是来赔礼的。”满脸油彩的地狱道冥主摇了摇头,冷笑道:“意图窥视本王者,死!你派这几个女娃前来,本就是一条死路;是你手指冥途,借本王之手害死了这几个小妮子,非是本王想杀。”   鬼王阴阴一笑。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身边这些小鬼,你随意拣四个杀了去;待会儿本王在山上办的事,不希望有五帝窟的人马前来捣乱。”阴宿冥掉转马头,随着鬼火慢慢走入黑暗:“你记好了,漱玉节,本王不会每天都有这般好兴致。你手底下人安生待在王舍院里,可免杀劫!”   封底兵设:玄母   【第八卷完】   第九卷 凌云三才   内容简介:   凌云顶传说的开端,始于一场横亘数百年之久、涵盖东胜洲全境的寻宝竞赛。   为解开凌云顶之谜,天下武儒之首在聚星谷搭起擂台,欲以智慧决定归属;无数才智之士齐聚东海,赌上声名、折筹论战,共同缔造出风华灿烂、古今无双的智绝传说--   凌霄绝艳,智比天高!昔日轰轰烈烈的“凌云论战”早已落幕,三十年的赌斗、三十年的谜团,有一人失去家国,有一派群龙无首,还有一桩谜底不知所踪……卅年光阴逝去,才人隐没、英雄凋零,是谁的心计仍余波荡漾,绵延至今?   第四一折 思见身中,照蜮冥途   “且慢!”   五岛之主淡淡一笑,垂眸道:“鬼王绝迹江湖久矣,兴许不知:妾身也好,五帝窟也罢,一向不管他门他派之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便是集恶道在莲觉寺之中翻天覆地,也与本门无关。鬼王千错万错,独独不该杀了我手底下人。”语声温婉,笼发的乌纱长曳到地,衬与一身白衣如雪,便如观音一般。   漱玉节已非妙龄女郎,但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却不及那经霜雪精淬之后、如冰酿般醉人的绰约。她垂着一双翦水杏眸,随手掠了掠发鬓,笼雪似的云纱袖管滑落肘底,几只杯口粗细的掐金镯子叮啷啷一碰,润白修长的腕子竟比手镯更加纤秀。   玉人温雅,吐露的清音却是一派宗主的威严,丝毫不容轻慢。   鬼王勒马回头,阴眸微乜,寒光森然,片刻方冷笑:“本王已说啦,杀人偿命,最是容易不过。”绿袍大袖一舞:“杀人者谁?”   身后,四盏碧油油的幽冥鬼火飘出行伍,提灯之人白靴白袍,头戴毡笠、腰系褡膊(行旅用的长方形布袋,两端开口可贮物,多系在腰间当腰带,或搭在肩膊上),俱都是微带青惨的一色白。四人头脸均密密缠着白布条,直至颈间襟内,连一丝可供视物的眼缝都不留,模样十分诡异。   阴宿冥看也不看一眼,随口道:“你四人且将性命,还与漱宗主!”   白衣人一齐抽刀,横颈抹去,鲜血仰天喷出,随风飘落如红雾。四盏白骨提灯内的碧磷鬼火旋即熄灭,随着白衣白笠的无面主人一同倒落尘土。   死士漱玉节看多了,她亲自训练的黑岛精锐“潜行都”虽清一色是女子,危急时亦能慷慨一死,绝不退缩。但要如这四名白衣人般整齐划一、波澜不惊,连瞬息间的思考犹豫也无,恐怕是人都不易做到。   “那是集恶三道之中,地狱道独有的鬼卒,名唤“白面伤司”。”薛百螣微凑近她耳畔,低道:“夺五感、去心欲,剥皮除面,将人折磨到了极处,意志崩溃麻木不仁,便成这等不死不活的怪物,供其奴役驱策。”说着踏前一步,纵声长笑:   “这种东西再死一百个、一千个,也不抵一条活生生的人命!阴宿冥,你这“鬼王”比起你那不知是师傅、父兄还是祖爷爷的先人来,可说是小气家家;打肿脸充胖子,却端出这等寒碜菜色,岂非笑煞人也!”   众小鬼听他对冥主出言不逊,纷纷鼓噪起来,夜风里一阵嘶呱尖啸,此起彼落,宛若魍魉夜行。薛百螣怪眼一吊,抱胸冷笑,只等那“鬼王”如何应对。   瘦马背上,阴宿冥却只一笑,耸了耸驼峰般的双肩,淡然道:“薛老神君此言差矣!数百年来,世上便只有一个“鬼王”阴宿冥,超脱六道,不入轮回,及至老神君与宗主百年后,鬼王阴宿冥仍长存于世,绝不消灭。”袍袖一舞:   “二位暂别!来日七玄大会上,本王恭候大驾!”   数不清的鬼火簇拥着瘦骨嶙峋的乌骓马朝院外行去,将穿出洞门的一瞬间,忽听一声爆响,一道极长极快的锐利风压扫过,四名脸涂油彩的小鬼脚下一踉跄,还来不及开口,斗大的头颅迎风一歪,扑簌簌地滚落地面。   长风呼啸着荡过大半个院落,所经处群鬼辟易,碧磷鬼火摇散一地,十分狼狈。风索似的长鞭余势不停,鳞角相迭的鞭梢屧屧怪响、昂奋如蛇,朝鬼王阴宿冥卷去!   长逾三丈的响尾鞭完全展开、居高临下一扫,势极重而劲极锐,鞭梢所带怕没有百余斤的巨力,鞭风偏又锋利无匹;一旦击实了,连健马都能拦腰扫成两截,更何况是人?薛百螣料不到顷刻之间已至这等逼命时刻,阻之不及,暗中提劲运功,待长鞭一击中的,便要抢先狙杀鬼王身旁六鬼。   老谋深算的白帝神君余光一瞥,见漱玉节身姿不动,凛秀如梅,玉一般的白皙柔荑却悄悄按上腰间的“玄母”长柄,冷笑之余,亦不免微露赞许:“事到临头,镇日拜佛的柔弱妇人也有吞噬狼群之心!”内堂中一人悄悄穿出,闪至门边,手按剑柄蓄势待发,却是弦子。   眼看避无可避,连人带马将被鞭风扫成两截,阴宿冥不慌不忙,掣着腰间的斩魔青钢剑横里挥出,连着铁鞘迎风一击,凭空“啪啦”一响,震得众人气血翻涌,功力稍低的都不禁退了一步,还有自口唇、耳鼻中溢出血珠的。   鳞皮响尾鞭被那青钢剑一抽,竟尔倒甩回去,当中毫无转折消停,千钧巨力瞬间消弭于无形,飕飕一阵旋绕疾响,才又缠回主人臂间。   一人悄立在屋脊上,冷然道:“索命求偿,应由敝门亲取,不劳鬼王费心!”   阴宿冥还剑于腰,驻马抬头,忽然开口:“你是何人?”那人冷道:“黄帝神君座下、土神岛四使之一,人称“奎蛇”冷北海便是。”   阴宿冥点头:“好本事!本王记住你了。”遥遥冲漱玉节一颔首,笑道:“宗主座下,果无虚士!待此间事了,本王再行领教。请。”   群鬼拾起鬼火青灯,簇拥着地狱道的冥主策马而出,转头一阵山风忽来,不只是前头引路的青蝠血灯笼应声熄灭,就连浮在虚空中的碧磷鬼火也都消失不见,黑暗中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留,仿佛适才的群鬼尖嚎只是一场骇人恶梦,真假难分。   冷北海跃下房顶,青白的瘦脸上神色淡漠,低着头径朝黄岛诸人处走来,模样极不显眼,当真是稍一闪神便要错失其所在;若非亲眼目睹,谁也料不到方才是此人露了一手“迎风断首”的绝技,为五帝窟挽回颜面。   杜平川知神君一向不好杀生,凑近何君盼耳边:“此际须好生慰问,切莫寒了家臣之心。”何君盼“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并未回口应答。   冷北海走到她跟前,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双手按膝,低道:“小人未得神君的指示,擅自出手,请神君责罚。”也不看漱、薛二人一眼,仿佛满堂之上,只有何君盼是自己的主人。漱玉节神色自若,仍是一派恬静优雅,温婉的姣好玉容看不出喜恚,倒是彻入内堂的几名潜行都女卫忿忿不平,怒上蛾眉。   杜平川正盘算该如何与宗主交代,浑没料到冷北海竟有这么一着,趋前一扯他衣袖,低声道:“快快起来!宗主在此,莫要添乱。”冷北海面无表情,竟来个相应不理。   早在岳宸风控制五岛前,漱玉节便饱受“得位不正”的流蜚所苦,各岛在台面下斗得乌烟瘴气,才给了外人可乘之机。岳宸风来了之后,漱家也拿不出解决的法子,只能带头“忍辱负重”,像冷北海这样心有不服者,四岛中所在多有。这回伏击耿照一行的任务,就属土神岛损失最惨,四位敕使之一的曹无断左手成残,一身艺业废去大半,在五里铺、龙口渡头折损的也都是黄岛的人马,身为帝门之主的漱玉节却姗姗来迟。冷北海不满已极,闷了几日,终于在今晚爆发。   杜平川暗叹:“在这当口,你闹什么意气!”心知劝他不住,面上不动声色,趁宗主一垂眸,抬头望了薛百螣一眼。   须知岳宸风贪得无厌,别说是十名血统纯正的美貌处女,再献上一百名他也不嫌多。那红岛的符赤锦,昔日也是从夫守节、规规矩矩的嫁妇,岳宸风硬是用强霸占了她,五帝窟的一众高手也只能眼巴巴看着,谁也阻止不了。   倘若得罪了漱玉节,难保她不会献出何君盼,做为巩固其宗主宝座的祭品,换取岳宸风的加倍信赖。虽说此例一开,少主漱琼飞、乃至于漱玉节自身都有危险,证诸其过往的厉害手段,这点却不能不防。   --大敌当前,决计不能内斗!   这就是杜平川牢牢把持的原则,一贯如此。   只可惜冷北海之心热,便与他鞭梢、脸面的冷厉同样极端,无可遏抑。   薛百螣垂着稀疏的银眉,正要开口缓颊,忽听一把银铃般的清脆喉音:“你知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细语喁喁,不紧不慢,竟是何君盼。冷北海一愣,以为神君没听清,又重复一次:“小人未得神君指示,擅自出手……”   “不是这样的。”   见冷北海愕然抬头,何君盼顿了一顿,正色道:“你的忠义,无庸置疑。但你鞭挥鬼王之时,可有想过万一得手,将会是什么样的局面?”众人闻言一怔,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摒息以待。   何君盼这才省起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小脸不禁一红,定了定神,细声道:“依我猜想,纵使失去首脑,集恶道之人也一定不会一哄而散,为了替鬼王报仇,势必奋力反攻;倘若鬼王侥幸未死,也将拼命还击……   “无论结果如何,紧接下来,必定是一场恶战。”   众人尽皆无语。冷北海口唇微动,却没有说话,只是睁大双眼,惨白的面色益发青冷。   何君盼道:“鬼王离去之后,我才发现只有宗主、薛公公,还有弦子做好了迎战的准备,连我自己都傻了好久,不知所措。倘若鬼王不幸中你一鞭,恶战骤起,本门最终是赢是输,又或要牺牲多少人马,实难逆料。这,才是你所犯的最大错误。”   冷北海听得汗流浃背,俯首贴地:“小人……小人知错。”   何君盼点了点头,缓缓道:“念在你回护了本门的脸面,又为宗主心爱的弟子们复仇,本该罚你在“吞鹿阁”面壁三年,但你将为本门立一大功,两相折抵,便改罚一年。”回顾杜平川道:   “这样,会不会罚得太轻了?我见宗谱上说“逾际者服”,是指踰越本分的人最多罚禁三年,便与守孝服丧一般,是么?”   杜平川躬身道:“神君审刑量度,有本有据,属下等心悦诚服。”   何君盼展颜一笑,不觉缩了缩粉雕玉琢似的修长鹅颈,终于泄漏出一丝少女的天真,旋即收敛神容,袅袅趋前施礼:“我御下不严,几酿大祸,请宗主责罚。”漱玉节笑道:“你处置得好,何罪之有?是了,方才说冷敕使将为本门立一大功,是指什么?”   何君盼道:“冷北海精擅“守风散息”的奇功,与鬼王对过一招,便知其武功特性、功力深浅。若与薛公公相互映证,便知这位阴宿冥是不是冒牌货,修为到了何种境地,下次相遇,也好有个准备。”   薛百螣喜道:“如此甚好!冷北海,你若能助老夫透析那鬼王的武功深浅,合该是大功一件。”见何君盼抿着红菱似的唇瓣浅浅一笑,眸中掠过一丝慧黠灵光,忽然醒悟:“莫非她早已看穿,我有意激那阴宿冥出手未果?这个丫头,还真真不能小看了她!”   冷北海领命起身,将适才一交击间所测得的阴阳动静、奇正刚柔等细说分明,并向薛百螣出示收鞭而回时,臂上被余劲震出的瘀痕。漱玉节见老神君神色出奇凝重,未敢惊扰,半晌才问:“怎么?可曾看出什么端倪?”   薛百螣沉吟道:“方才那一剑,他用的是镇门神功《役鬼令》里的一式“山河板荡开玄冥”。这招三十年前我在当时的阴宿冥手里见识过,以掌法施展,威力决计胜过斩魔宝剑的剑鞘,显然他等了整晚,便是在等这个机会,要向老夫证明他是货真价实的地狱道冥主阴宿冥。”   “这就叫欲盖弥彰。”漱玉节淡然一笑。“所以,这个鬼王是假的?”   “不,恐怕是真的。”薛百螣指着冷北海臂上的瘀痕,娓娓解释道:   “《役鬼令》是极为刚猛的武功,至阳至烈,毫无花巧,才能镇得住集恶三道里的那些个魑魅魍魉、妖魔鬼怪,威加于群邪之上。他一剑荡回百余斤的鞭劲,修为就算不及当年的鬼王阴宿冥,起码也有七八成火候。若是单打独斗,宗主与老夫都未必能讨得了好。”   漱玉节知他姜桂之性,好胜要强,决计不会无端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不由得沉吟起来,片刻才道:“鬼王既然是真,光是他手中的地狱一道便极不好惹,更况且还有狼首、恶佛未出,万一……万一教这些个妖魔鬼怪盯上了,那才叫冤枉。”   薛百螣“哼”的一声,却未反驳,只说:“非是此时之敌也,未必便不能敌。”   “老神君高见。”   漱玉节顺着他的话头,凝着一双妙目环视众人,朗声清道:“打今日起,没有我的号令,不许任何人出这阿净院一步。各岛人马须妥善编制,至少两人一组,切莫单独行动;遇集恶道徒众,须先行回避,勿惹事端。如有违者,绝不轻饶!”瞥了琼飞一眼,森然道:“便是各岛神君敕使、甚至少主,都不能例外。”   此话一出,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一时竟鸦雀无声,现场好不尴尬。   那“鬼王”阴宿冥的镇门神功《役鬼令》再厉害,也不过便与冷北海斗了个旗鼓相当;“奎蛇”固然是黄岛有数的高手,论武功却还不及四岛神君之能,真要杀将起来,五帝窟未必就输给了集恶道,岂有一味龟缩忍让的道理?   漱玉节神色自若,含笑不语,倒是琼飞按捺不住,抢白道:“娘!那捞什子鬼王再狠,也狠不过岳宸风。岳宸风握有辟神丹也就罢了,凭什么我们连那些装神弄鬼的东西也怕!这不是教人瞧扁了么?”   漱玉节料不到竟是自己的宝贝女儿抢先发难,笑容一凝,睁眼轻叱:“说过你多少次了,不得直呼主人的名讳,你总是不听!”琼飞被骂得委屈,性子一来,怒道:“他又不在这里,怎么说不得?他若没有九霄辟神丹,谁怕他来!”   漱玉节不想与她瞎缠夹,望了周围一匝,朗声道:“你们都是这样看的?我帝门怕了极恶道群鬼,这才龟缩不出,是么?”众人无语。她收回了冷冽的目光,回头微笑:“君盼,你也是这么想的?”   何君盼想了一想,摇头道:“鬼王若有十足的把握对付五帝窟,毋须杀人还头,无端端打草惊蛇。他今夜前来,其实只是虚张声势;模样越是张狂,代表心中越不踏实,杀人威吓不过是假象。此为兵法中的“示假引真”,疑兵之计。   “宗主命众人一径示弱,严守不出,鬼王以为计谋得逞,必定开始松懈;届时,我等便能探知集恶道一干人的实力虚实,进可轻取、退足自保,这便是兵法中所谓的“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依我看,这是上上的计策。”众人恍然大悟,尽皆叹服。   漱玉节微微一笑,命各岛人员分配停当,各自散去,好生歇息。   冷北海硬接了一记至刚至猛的“山河板荡开玄冥”,鞭劲悉数反弹回来,震伤了五脏六腑,起身时脚下微一踉跄,几乎站立不稳,齿缝间及时咬住一口鲜血;蓦地一条结实的臂膀横里伸来,稳稳将他搀住,来人面冷如铁、波澜不兴,黝黑的肌肤亦如冷铁一般,正是“铁线蛇”杜平川。   “啧,管什么闲事!”   面色青白的瘦削汉子挥臂一挣,拨开扶持,一抹殷红溢出嘴角,曝雪般的倒三角脸上益发白惨。“好生陪神君走去!你是上过几日学堂的,不比我们这些粗鄙之人。咱们用性命侍奉神君,你得用脑子。”   杜平川面无表情,语气仍是一贯的不卑不亢。   “我的脑子,已比不上神君啦。也该是时候,用性命来侍奉神君了。”   “是么?啧啧。目光如炬、手腕厉害的铁线蛇,不想也有这一天哪!”   两人并肩而望,何君盼细瘦窈窕的背影正与漱玉节、薛百螣相偕,一齐步入后进内堂,左右侍从只敢远远地环绕着三人,不敢走近到足以听清三人谈话的距离之内;那是神君与岛民之间无可踰越的差距,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威。   冷北海瞇着眼睛看着,忽然一笑。   “怎么,被罚面壁一年很欢喜么?”杜平川斜乜了他一眼,冷冷说道。   “不,是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直到今天才得明白过来。”   冷北海“呸”的吐出一大口血污,伸手一抹嘴角,大笑道:“原来黄岛早已有了一位称职的主人,我却老当她是个小女孩儿。你和我、岛内和岛外……这十几年的辛苦,总算不枉啦!”   ◇ ◇ ◇   弥勒腹中,耿照与明栈雪二人正盘膝而坐、四掌相抵,用功到了紧要之处。   明栈雪催动功力,持续帮助耿照易经拓脉,打通二关心魔,不知不觉已过了两个时辰。   两人全身气脉相接,明栈雪的内息如温水般淌过耿照周身经脉,以她对碧火神功了如指掌,修为更远远胜过了耿照,此番打通关障,可说是循序渐进,一切都在明栈雪的掌控之下。耿照只觉浑身气滚如沸,汗出如浆,衣衫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精神却越来越畅旺,丝毫不显疲惫。   也不知过了多久,明栈雪缓缓撤去内力,低声道:“歇会儿。”耿照会意,将内息逐一收聚丹田之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睁开眼睛。明栈雪幼嫩软滑的右掌心仍与他的左掌相贴,左手捏了个如意法诀,随意搁在膝上,闭目垂颈、娇躯放松,宛若假寐。   耿照不敢惊扰,也学她捏诀盘膝。半个时辰之后,明栈雪才睁开美眸,促狭似的一笑,勾着白嫩的尾指轻刮脸蛋儿道:“学人精!你知道我在做什么?乱学一气。”耿照黝黑的面上一红,左手摸了摸光头,讷讷道:“我见姑娘打坐,也……也学着打坐。”   “来,教你个乖。”明栈雪笑着说:“你可知道,要精进拳掌器械等外门功夫,什么法子最快最有效?”   耿照笑道:“我幼时与一位长辈砍柴戏耍着玩儿,多砍多练也就是了。”明栈雪摇头:“这么老实巴交的答案,也只有你能答得出来。错!”耿照连猜几次她都大摇螓首,挥手道:“错了、错了,你这人忒也无趣,听得人差点打起瞌睡来。”稍顿了一顿,笑得神神秘秘的:   “练拳脚器械、攻守拆解,最有效的法子就是“想”。”   “想……想?”耿照不由得一愣。   “对,用脑子想。”   明栈雪伸出纤细修长的左手食指,轻点了点额际。   “寻常门派修习内功,除了打坐吐纳等入门基础,首先要学的便是“存想”--想象“气”在体内诸穴诸经脉间运行;想得久了,便能生出感应,真正察觉到体内之气。   “你学的碧火神功是内家至宝,收效极快,短短数日间便能感应内息,换了别家的内功,最快也要存想个三年五载,才能察觉体内气息的流动。内息如此玄奥之物,都须依赖存想辅助才能练得,外家的拳脚武功如何不能?”   “存想”的功夫耿照非是初闻,他所领悟的“入虚静”境界,便是存想、内视的极高之境。只是万料不到,坐着冥想苦思也能增进拳脚武功,听明栈雪之意,收效竟还在日夜勤练之上,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明栈雪道:“你可曾梦见自己整夜被人追赶,明明是梦,醒来后却是全身酸痛,仿佛真跑了一夜?”耿照点头。明栈雪笑道:“那你可知道,人在睡眠中发梦,无论梦境多么漫长,实际不过是眼珠子转得几转,片刻即逝?”   耿照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由得摇了摇头。   “四肢百骸,由心主之。这里的“心”,便是你思考、感觉、发梦之处;心间一瞬,足以令你在梦中跑上一整夜,明明你彻夜未动,肌肉骨骼所累积的酸楚、所锻炼的程度,却胜过你踏踏实实跑上整夜--如许快捷方式,你缘何不要?”   耿照听她说得似模似样,仍觉得有几分不真实,忍不住问道:“按照姑娘之说,若有一个不懂武功的人,整天想象自己修习武功,想得时日久了,难道也能“想”出一身高明的武功?”   明栈雪笑道:“对,也不对。常人无法靠空想练就武艺,是因为想的东西不对,身体就算依照其想象发生了改变,那也是无用之变。倘若你将拳脚套路都练熟了,并且一一记起拆解对练的五感知觉,于虚静之间存想一遍,身体就会依招式所演发生改变;这样的变化,即是有用之变。   “如一名居住在高山上的人,不断存想自己潜入深海,倘若他有过入水的经验,熟知身体在水中的五感变化,如此修练了十余年之后,纵使他不曾再碰一碰海水,也能练就一身高明的深潜之术。盖因身体为存想所改变,犹胜过讨海十数年的渔人。   “但若他对泅水一无所知,所想无益真正的潜水,那么,纵使身体已在不知不觉间被改变,当然还是不懂水性。这种以内修外的法门,便叫做“思见身中”。”   耿照若有所悟,一时无语。   明栈雪续道:“真正的高手练到了极处,往往难觅一名旗鼓相当的好对手。正所谓“不进则退”,为了维持巅峰、突破境界,便以“思见身中”之法自我修习:对敌不限时光、场域,一身可敌万马千军,往来极冷极热之境,出入极险极恶之间;毕生所敌随时能再现,拳掌器械、内息外功,均可于方寸间反复为之……如此,才能精益求精,更上层楼。”   耿照听得悠然神往,正要开口,忽见觇孔外灯火一暗,刮进一阵森冷阴风,偌大的觉成阿罗汉殿里碧磷磷的一片,无数鬼火拥着一杆白骨红灯飘荡如魂,回荡着“喀答喀答”的马蹄响,一名肩如驼峰、油彩涂面的绿袍判官策马入殿,腰跨一柄铁鞘青钢剑,晃摇的模样充满着森森鬼气,令人不寒而栗。   “明姑娘!”耿照转头低呼,明栈雪玉指抵唇,示意他噤声,姣好的樱唇无声歙动:“集恶道!是“鬼王”阴宿冥!”   殿外传来一阵嘶嘎怪叫,一把令人牙酸的刺耳嗓音道:“天地栗栗,日月旻旻,流星赶退,群魔真现!九幽十类、玄冥之主驾临,尔等凡俗,满身罪业,还不速速来见!”   耿照定睛一瞧,果然前导的白骨红灯之上绘着一头狰狞青蝠,大张的恶口畔溅出一滴殷红血珠,獠牙尖锐、黑翼箕张,与绢上的阴刻拓印相仿佛。   数不清的鬼火涌入殿中,在弥勒像前分列左右,蓦地绿焰冲天,原本拳头大小的幽冥鬼火都成了燎天之炬,碧莹莹如烧化青璃般的诡丽焰色不改,只是益发璀璨,将整座大殿里照得青芒熠熠,群鬼俱都现出了身形。   绿袍幞脚的“鬼王”阴宿冥驻马居间,威风凛凛,宽大的袍袖一舞,喝道:“因果业报,森罗殿前;斩魔剑下,儆--恶--除--奸--”牵着乌骓追风马的大头鬼上前两步,扯开嗓门大喊:“鬼--王--升殿,罪--魂--拘前!”   油彩涂身的诸“鬼”们怪叫起来,六鬼之一的含冤鬼跳脚而出,展开手中金卷,摇头晃脑、大声唱名,众小鬼们用整串铁链拉着一干僧人鱼贯入殿,个个神情茫然,如中迷烟,连步履都踩不甚稳,却都是法性院里的兰衣弟子,为首的正是恒如。   只听含冤鬼道:“尔等罪魂,自报前愆,如有隐瞒,尸骨无存!”一旁负屈鬼一抖手中红罗,恒如便摇头晃脑,梦呓似的喃喃自语起来,目光呆滞,宛若活尸。   耿照毕竟识得恒如,初时见他落入集恶道群鬼之手,多少有些不忍,甚至动过出手相救的念头,岂料越听越是心惊;恒如所说,都是某年某月诱奸越城某富商之妻、如何与师兄弟们“赐子”前来祈孕的妇人等等,显然这是寺中行之有年的勾当,如字辈弟子人人有份,司空见惯。   偶尔含冤鬼会打断他的喃喃低语,或问他现居何职、如何行事等细节,恒如一一回答,毫不隐瞒。等他交代完毕,鬼王一挥袍袖,冷道:“比丘干犯淫戒,当处剥衣亭寒冰地狱之刑!”刑、问二差齐声唱喏,抬来一只覆满厚霜的钉铁木箱,以二色哭丧棒翻开箱盖,箱中滚出一大蓬浓烈霜气,殿中气温骤寒。   拘、锁两名阴差押着恒如凑近那木箱,寒气扑面而至,什么迷药也都解了,摇了摇混沌的脑袋,突然发现情况不对,惊叫:“你们做甚……”话没说完,面孔已被按入箱中。   只听“嘶”的一响寒烟飞窜,阴差们双双松手,恒如猛抬起头来,惊叫道:“你们是谁?为什么抓我?这是何处……”冰飔散去,赫见他整张脸皮早已不见,露出血汩汩的鲜红肌肉;原本挺直的鼻梁处只余两枚血肉模糊的孔洞,失去眼睑的眼窝里骨碌碌地转着两颗黄白眼球,说话之间面颊的肌束还不住抽动着!   耿照看得心尖一抽,几欲作呕,却见含冤鬼把手一招,唤来一名布条裹脸、白衣白笠的鬼卒。那白衣鬼卒脱下毡笠,解去面上的雪白布条,同样露出一张无皮之脸,只是伤口痊愈已久,被剥去脸皮的裸肌呈现一片凹凸斑剥的黯淡赭红,恍若夹霉微腐的陈年咸肉。   白衣鬼卒走到木箱前,双手扶着箱缘一埋头,又是“嘶”的一声冰销烟窜,再抬头时却已覆上一张新鲜面皮,虽然神情呆板、肌色微青,却依稀是恒如的模样。而真正的恒如这时才开始疼痛起来,不禁跪地惨叫;大头鬼随手一拧,“喀啦!”将他的脖颈扭断,命人拖到殿后丢弃。   “那是传说中的至寒之物,名曰“冰狱”,又称“凿浑沌”。而那白衣白笠的则是地狱道冥主的贴身死士,名唤“白面伤司”。”明栈雪目不转睛地窥视着,一边小声解释。   耿照看得不寒而栗,忽然心念一动,低声问:“他们……为什么要夺走恒如的脸皮?”明栈雪嘴角微抿,冷笑道:“还能怎地?李代桃僵,偷天换日。”   大殿之上,鬼王的审问持续进行。这批兰衣弟子的下场全都一样,被摁上“凿浑沌”夺走面皮,身分便由白面伤司顶替。其中几人被剥去脸皮之后并未惨呼,而是直接晕死了过去,反倒因此保住一命,被小鬼们抬入偏殿。   耿照本想开口询问,蓦地灵光一闪,顿时明白过来:“晕过去的人,说不定是抬去炮制成“白面伤司”,用以补充新血。”眼看法性院的兰衣弟子全由鬼卒顶替,泰半都成了断颈的无脸尸,小鬼们终于用七八条杯口粗的铁链拉进最后一人--只见来人身形魁梧、体魄强健,贲起如铁的肌肉几乎鼓爆袈裟红褂,虬髯鹰目,容貌威武,正是法性院首座显义和尚。   显义眉目低垂,似也中了迷魂药物,盘膝坐在青石地板上,浑身上下均被异常粗大的铁链捆得严实。含冤鬼转身行礼,恭恭敬敬呈禀:“大王,此人是法性院首座,奸淫妇女、横征暴敛之事,自是这厮领的头,这便不用问了罢?”   “慢!”阴宿冥挥舞袖袍,沉声道:“此人本王要亲自审问。用过“平等幡”之后,你等且先退下。”扶着鞍头一跃下马,扶剑走到了显义面前。负屈鬼朝着显义面上一抖红罗,掀起一层薄薄的胭脂粉雾;显义浑身一震,口中唔唔有声。   鬼王有令,群鬼不敢违背,纷纷退出殿门,连大头鬼也牵着如骨架般枯瘦而高大的乌骓追风马、刑问二差抬着冰狱钉铁箱,俱都出得觉成阿罗汉殿。锁着显义的七八条铁链被牢牢固定柱上,每条都绷成笔直一线。   阴宿冥扶剑趋近,躬身低问:“本王问你,莲觉寺之中可有隐密的囚牢地窖?”   显义面无表情,片刻才摇头:“没……没有。”   阴宿冥咄咄逼人:“是没有,还是你不知道?”   显义顿了一顿,低声道:“我……我不知道。”   鬼王冷哼一声,显然对这样的答复极不满意,但考虑到在“平等幡”的迷魂奇效之下,断无敷衍塞责、刻意隐瞒之理,一定是自己的问题问得不对;略一思索,继续问道:“就你所知,莲觉寺内可曾囚禁过什么人,又或是限制过什么人的行动,令其不得自由?”   显义摇头晃脑,便如酒醉一般,嘴里咕哝一阵,才道:“有……有一个人。”   弥勒腹中,耿照与明栈雪对望一眼,心念一同:“难道鬼王竟是来寻人的?”果然阴宿冥闻言大喜,又急急追问:“你知不知道那人是谁?”   “知……知道。”   “那人是谁?现在何处?”   “那人在……在法性院。他是……”越说越迷糊,语声逐渐低了下去。   “你说什么?”   阴宿冥扶剑倾耳,撩衣又趋近些个,冷不防显义一声断喝,猛将七八条缚身的粗铁链一齐震断,毛茸茸的黝黑铁臂夹着破裂的袈裟、迸碎的铁链“呼!”抡扫而出;阴宿冥手跨剑柄,戟出腰后的铁鞘斜斜指天,危急间不及拔出,双掌忙往身前一并,被扫得倒飞出去,直至飞两丈开外方才落地。   显义上身赤裸,霍然而起,腕间还缠着半截残炼,直如巨灵铁塔,神威凛凛。   “那个人,就是被老子给软禁起来的法琛老秃驴!他老得脑子都胡涂啦,镇日张嘴呆坐,淌着口水,便是喂上狗屎、馊水也照吃不误,一只脚已踏进了棺材!”他全身罡气流转,黝黑的肤色下隐隐透出红光,放声狞笑:   “你要找的,就是这等痴呆老东西么?”   殿外群鬼见状,便要蜂拥而入,却被阴宿冥挥手阻止。他低头吐出一口血唾,雪白的袍袖一抹嘴角,左颊下半边的油彩被袖布抹花成一片,露出青白如纸的肌肤,旋又覆上一层血染残红。   鬼王咧嘴一笑,不再完整的绘面脸谱失了神秘诡异,却多了几分狠厉。   “好霸道的硬功!”   他索性不舞袖了,将袍袖捋至肘间,冲着显义一竖大拇指,半截白臂细如烧净的牛胫长骨,与驼肩拱背的畸零身形毫不相称,却益发诡异。   “人说赤尖山“十五飞虎”中,以老八“黑虎”鲜于霸海的武功最高,一身“火云横练”内外兼修,号称西南无敌。若非镇南将军府号召南陵诸封国发兵镇压,赤尖山到今日仍不免为“十五飞虎”所盘据,奸淫掳掠、烧杀搜刮等无所不为,是为南陵一恶。”   显义狞笑道:“老子亡命东海十余年,改头换面,躲避官军追杀。不想今日,竟能再听到“十五飞虎”的万儿。既然漏了底,说不得,只好通通将你们杀了,以绝后患。”口里说得无奈,神情却是跃跃欲试,竟颇有几分瘾头发作、终得纾解的兴奋模样。   阴宿冥不觉失笑。   “我地狱一道倾巢而出,精锐尽皆在此,你……想要“通通杀了”?”   显义哈哈大笑。   “你既查了老子的底细,可曾听过:“黑虎”鲜于霸海在赤尖山下泼血岗一役,独自一人斩杀了两百名官军?单打独斗,你还不够老子过把瘾!”呼的一拳,直捣阴宿冥面门!   他这一拳来得毫无征兆,虽是偷袭,却是全力施为,比起震断铁链的潜劲运化,不知强上多少倍。耿照隔着觇孔望出去,即使相隔甚远,都觉劲风压面,暗自心惊:“明姑娘说得对,这人果然是棘手角色!”   谁知鬼王却不闪不避,仿佛为报适才一击之仇,也是攒着一只捋高大袖的右拳正击而出。显义足足高了他一个头有余,拳头大如瓦钵量斗,相比之下,鬼王之拳不过一枚鹅卵石大小,浑圆青白的模样也相差仿佛;两人拳面相接,“啪!”一声劲风爆裂,显义突然一震,面露痛苦之色,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摔了个四仰八叉,抱着右掌蜷缩颤抖,再也无力起身。   “记住,我不是两百名南陵官军。”鬼王甩了甩手掌,傲然一笑,冷冷说道:   “我乃九幽十类之主,统领集恶三道的“鬼王”阴宿冥!”   他这式“山河板荡开玄冥”虽是掌法,以拳头使将出来,依然刚猛无双,难以抵挡。显义整条臂骨被震得粉碎,绵烂如软虫,傲视十五飞虎的护身硬门气功“赤云横练”被他一拳击破;余劲所及,连丹田气海也被毁去,就算不死,此生也成了武功全失的废人。   阴宿冥看着他颤抖呻吟的惨状,有如看着一条挣扎的蛆虫。   “你既然无法提供我要的情报,留你何用?”缓缓提掌,运起“役鬼令”的至阳罡气。   这回他使的是正宗心诀,非是假剑鞘或拳式而为之的变体;便只一瞬,尖长的五指之间金霭浮动、阳气大盛,掌心如绽初阳,在绿焰映照的大殿中看来,直如华光万道,沛然莫之能御。殿外群鬼无不闭眼低头、五体投地,发出敬畏痛苦的呜呜哀鸣。   “且慢!”   一条黑衣劲装、黑巾包头的高瘦人影由梁间跃下,阴宿冥不由凛起:“此人何时到来,我竟无有知觉!”心知来人乃平生罕见的大敌,连忙撤去镇门神功“役鬼令”的先天罡劲,以免群鬼受制于阳气动弹不得,反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你是何人?”他小心打量着黑衣怪客,手按斩魔青钢剑,冷笑:   “竟敢在本王面前喊阻?”   黑衣人双手抱胸,冷冷一笑。“此人身上还藏有若干秘密,恐与赤炼堂、浦商等有所牵连,杀了未免可惜。留他一命,慢慢拷问,才能发挥此人最大的价值。”说着缓缓抬头,射来两道如刀似剑的怪异目光,几乎令人无法逼视。   “况且,他对你并非毫无贡献。他终于还是带你找到了我。”   阴宿冥强自定了定神,悍然回望,这才发现黑衣人有双妖异的眼眸,眸色似黄似绿,闪烁着狞恶的光芒,仿佛充满了恶意的讥笑与嘲弄,又有一丝野兽般的冷静和残忍,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不禁失声脱口:   “原来是你,“照蜮狼眼”聂冥途!”   第四二折 神令役鬼,投名血书   “聂冥途?谁是聂冥途?”   密室之中,耿照闻言一凛,转头望着明栈雪。她却不怎么意外,掠了掠几绺鬓额垂落的发丝,益发衬得面颊白皙柔嫩,如玉莹然。   “三十年前,畜生道之主、统领群兽的狼首“照蜮狼眼”聂冥途,可说是集恶道三道冥主中最令人头疼的人物。此人残忍嗜杀,为恶之甚,简直是罄竹难书。”她对耿照眨了眨眼,抿嘴轻道:“你每晚都与这等人物周旋,不仅能全身而退,武功还越练越高,要传到江湖上去,任谁都不能不写个“服”字。”   耿照苦笑之余,也不禁有一丝骄傲:“原来……我所面对的,竟是这般难缠的人物!”见她神色自若,微感诧异:“明姑娘早看穿了他的身分么?”   “也说不上个“早”字。”   明栈雪微微一笑,摇头道:“江湖传闻,聂冥途练有一门慑魂魔眼,不但夜里视物如白昼,望远更是如鹰如狼,可于一里之外窥见针尖羽隙、松鳞蜗角,兼有迷魂夺魄的异能,堪称独步天下。那夜我与他追逐角力,他轻功身法尚不及我,却能紧咬不放,不免令人生疑;又见那青黄闪烁的奇异瞳色,便猜想是此人。”   回见大殿之上,群鬼蜂拥而入,阴宿冥袍袖一挥,喝止道:“不得无礼!都退出去!”心有不甘的小鬼们嘶呱一阵,抓耳挠腮的又退出去。阴宿冥左手笼在宽大的袖中,迎风一招,干冷的夜半空气中忽然刮过一声刺耳烈响,宛若鸱枭怪啼。   耿照在密室中听见,便是隔着厚重的弥勒大腹,亦不禁浑身一震,几欲掩耳,心想:“那是什么声音?”   散在殿外的白面伤司循声而入,搬来三张王座也似的诡异长背扶椅,竟全由雪白的长骨接成,扶手便是两条完整的带掌臂骨。长背边缘缀满打磨光洁的巨大鲨齿,顶端两侧的挂牙部分则以两枚浑圆的颅骨装饰。   那白骨王座形体庞大,气象迫人,重量却颇轻盈。   白面伤司将三座遥遥排作“品”字,悉数退至主位之后,垂首而立,宛若傀儡。那自称是狼首“聂冥途”的黑衣怪客始终抱臂冷眼,动也不动,青黄闪烁的邪眸中似有一丝冷冽讥诮。   阴宿冥撩起绿袍横襕一振,拂膝坐上了背向大佛的主位,翘起左脚的厚底官靴迭腿,挥袖道:“老狼首的魔眼独步天下,料想世间再无第二双,本王这便不看狼首铁令,验明正身了。请!”   聂冥途嘿的一笑,老实不客气的坐了下来,枯瘦细长的焦褐指尖轻抚扶手的光洁白骨,半晌才低笑道:“嘿,转眼都三十年啦!说是极长,到底也捱了过来;上回坐这张白骨王座,就好像是昨儿的事。”笑意轻妄,淡淡的语气中却不无萧索。   “这也正是本王,前来迎回二位冥主的原因。”   阴宿冥道:“集恶道分裂三十年,世人多不知威名,竟说七玄之中,以天罗香居首,何其可笑!如今本王执掌门户,率精锐重入东海,先并七玄,再平七大门派;压服东境之后,天下雄图,指日可待!如此大业,正须二位冥主鼎力相助。”说到激昂处,不由得舞袖踏足,扶座欲起。   聂冥途恍若不觉,兀自抚摩着白骨王座,似沉湎于旧日回忆,难以自己。   阴宿冥等不到响应,干咳几声,终于还是自个儿接下了话头,续道:   “是了,狼首既出,不知恶佛何在?”连问几声,聂冥途皆是装聋作哑,垂首低回。阴宿冥隐隐觉得不对,暗提至阳罡气,扬声喝道:“南冥恶佛!本王既已亲自前来,你何不爽快现身一见,共商本门大计?还是要动用本王的役鬼铁令,方能请出你来!”   尖亢的语声在大殿中轰然回荡、久久不绝,隐有一股金铁交鸣般的杀伐阳刚,弥勒腹中的耿照五内翻涌,心神悸动,全身真气滚如鼎沸,一发不可收拾,直觉把手一挥,便要起身。   明栈雪本与他双手交握,内息连结,一下突然断了联系,耿照体内新拓的筋脉陡地大乱,打坏了渐趋稳定的平衡。她俏脸丕变,忙扣住他的右手,另一只白皙玉掌自脑门拍落,纯正的碧火真气透顶而入,耿照不由自主坐回去,盘膝抵掌,缓缓回神。   “我……我怎么了?”   “那厮的至阳罡气引动你全身气脉,碧火真气突然变得极不安定……全身放松,不要存想导引或运动内力,交给我就好!”   明栈雪一咬银牙,源源催动内力,自他掌心灌入。耿照只觉体内一阵激痛,筋脉陡地又被宏大的内力硬挤着撑了开来;这样的感觉他十分熟悉,但前两次却远不及这次剧烈。   “这……这是三关心魔么?”思绪一起,体内的气息益发紊乱。   明栈雪玉面披汗,加倍催谷内力,咬牙低喝:“别想这些!交给我就好。你快想些不相干的事,别……别添乱!”自耿照与她相识,这位武功高强、心机深沉的绝美女郎总是占尽先机,事事成竹在胸,姿态既优雅又犀利,从不曾如此狼狈。   他隐约察觉自己体内的异变:阴宿冥的至阳罡气似与碧火神功产生了某种奥妙的联系,原本打通二关心魔、真气与筋脉趋于和谐的身体突生变化,促成三关心魔提早到来。明栈雪内力未复,连休息也不可得,须立刻助他破关除障,凶险可见一斑。   帮不上忙,至少不能再拖累她--耿照努力不想筋脉、行气,将注意力集中到大殿之上,忽问:“谁是南冥恶佛?”   他的思绪不再干扰内息,明栈雪压力顿减,稳稳地鼓劲为他易经拓脉,边分神解释:“集恶三道中“饿鬼道”的冥主,也失踪了三十年,下落不明。”   密室之外,阴宿冥连喊几声,不见有人相应,忽见聂冥途抬起头来,阴阴一笑:“省点力气,南冥恶佛不在这里。阴宿冥是你的师傅呢,还是你的父亲?我瞧你的年岁,该是阴老鬼的弟子罢?”   他口中的“阴老鬼”,自是前代的鬼王。   地狱道之主百世一系,聂冥途倚老卖老,显是没把自己放在眼里。阴宿冥一掸膝腿,森然道:“聂冥途,你应知地狱一道的冥主,千百年来便只有一位“鬼王”阴宿冥。本王既已执掌门户,便是三道之主,除非你想背叛宗门,否则一世都须受本王的节制。”   聂冥途黑巾蒙面,青黄眸中却掠过一抹冷蔑笑意。   “看来,你那死鬼师傅什么都没同你说,是不是?”   他嘿嘿两声,以手支颐,屈起一条左腿斜倚王座,垂眸道:   “南冥恶佛若在此,我保证你今天绝不能生出此地。阴老鬼害我俩坐了三十年黑牢,受尽折磨,梁子可大啦!他若非想害死你,便是自己死得突然,留下你这二楞子徒弟自作聪明,巴巴的跑来莲觉寺送死,真真笑煞人也!”   “放肆!”   阴宿冥忍无可忍,拍座疾起,大喝道:   “今日教你知晓,谁才是集恶三道的主人!”运起镇门神功《役鬼令》的至阳罡气,双掌间豪光暴绽,如捧初阳!他两手高举过顶,便如升起一座烈焰火塔,殿外群鬼莫不低首哀鸣、蜷作一团,连聂冥途也单膝跪地,捂眼低头,似乎极为痛苦。   阴宿冥笑道:“聂冥途!《役鬼令》专克阴邪,凡修练本门武功者,尽皆受制!事已至此,你服是不服?”说着踏前一步,手中罡华遍照,硬逼着黑衣人俯首跪地,难以迎视。   “住……住手!恶佛……寺里……”聂冥途痛苦抱头,语声慢慢低了下去,终不可闻。阴宿冥微凛:“你说什么?”袍袖一翻,伸手去拿抓他肩头。耿照从觇孔中望见,想起方才显义的花样,心底暗呼:“不好!”   果然“飕”的一声劲响,聂冥途双掌翻飞,由下而上,直取他咽喉!   总算阴宿冥见机得快,猛地下腰后仰,头脸几乎触地,堪堪避过了杀着;聂冥途得理不饶,双掌一并、十指如捧莲,翻花似的一轮猛攻,所使尽是“薜荔鬼手”莲华部八路中的精妙招数。   “薜荔鬼手”是天下擒拿短打中的绝学,在聂冥途手中使来,更是如鬼如魅,直将阴宿冥整个上半身都裹入了一团翻花指影,犹如水银泄地、无孔不入;三十余合眨眼即过,错失先着的鬼王竟匀不出手来递还一招,莲花指影紧黏着他头、脸、肩膊争团竞簇,煞是好看。   阴宿冥狼狈不堪,拼命拂袖挥掌、护住要害,被逼得连退几步,脚后跟“喀!”一声撞上了白骨王座,几乎踉跄坐倒。眼看胜机将至,聂冥途突然“嘿”的一声,撤招跃出战团,大笑道:“忒也无聊,不打了!”   阴宿冥缓过一口气来,怒喝:“老匹夫,你用的是什么武功!”不甘受辱,提运至阳罡气,凌空飞跃、居高临下,刚猛无匹的掌势如神龙探爪,两人尚未交击,罡风已压得聂冥途衣袂猎猎,膝腿微弯,仿佛千钧盖顶,竟无一丝腾挪闪躲的空隙。   他目中精光暴绽,终于有了一丝认真之色,脱口赞道:“好一式“凭虚御龙落九霄”!”双手倏地分开,不再结成莲指,招式突然变得大开大阖,犹如风云卷动、刀剑横扫,由下而上,声势竟是丝毫不逊,口中喃喃低诵:   “若为眼暗无光明者,当于“日精摩尼手”;若为从今身至佛身菩提心常不退转者,当于“不退金轮手”……若为降伏一切魍魉鬼神者,当于“宝剑手”;若为摧伏一切怨敌者,当于“金刚杵手”……”   眨眼间,日精摩尼、不退金轮、宝剑手、金刚杵手等金刚部四路绝式一一历遍,“凭虚御龙落九霄”的千钧压顶之势绝不动摇,威力与正气却被同属无双刚力的金刚伏魔之招抵消大半,但余势仍有排山倒海之能。   阴宿冥虽极诧异,却明白自己终是最后的胜利者,眼见聂冥途招式用老、刚力催尽,仍敌不住《役鬼令》的惊天之威,兀自闭目垂首,喃喃如诵经一般,不觉大笑:   “老匹夫!死前才抱佛脚,不嫌迟么!”   “……有本有智,不坏不朽,经无数劫,破诸烦恼。”聂冥途猛一抬头,双拳击出:“若为降伏一切天、魔、神者,当于“跋折罗手”!”   拳掌交击,两人身形一顿、轰然迸退,双双跌入白骨王座之中。   阴宿冥背脊撞上牙刺嶙峋的骨座长背,一口鲜血咬在齿间,心中的骇异却远远超过肉体的痛楚:“怎么……怎么可能?本门中人,岂有能抵挡《役鬼令》神功者!”   聂冥途也不好受,一抹深渍晕出覆面的黑巾,缓缓淌下襟口,显然受创不轻。   然而,挡下集恶道中人畏如猛虎的无上克星《役鬼令》神功,却令黑衣蒙面的枯瘦老者意气昂扬,仰头大笑:“痛快,真痛快!小毛头,现而今,你还觉得自己杀得了我么?”   堂堂九幽十类之主,岂容如此挑衅?阴宿冥深吸一口气,正要起身,殿外忽来一阵夜行风,吹起他满身绿绸飘卷如蝶舞;低头一看,赫见腰部以上各处要害均绽开无数指孔,密密麻麻的,破孔中露出内里的银白软甲。可想而知,方才若无这一身门主嫡传的“御邪宝甲”,只怕阴宿冥等不及使出“凭虚御龙落九霄”的绝式,便已先去见了阎王。   他紧咬银牙,手按腰畔的斩魔剑,缓缓坐直身躯,便要豁命一战,守护尊严。   聂冥途好不容易收了笑声,竖掌一立,阴阴说道:“年轻人,若你明白了你杀不了我,我也杀不了你,那我们便可以好好谈一谈了。还是你要再白花力气,无端拼个死活,才能明白这个道理?”   阴宿冥盛怒未平,闻言却不禁一凛,强自抑下怒火,逐渐冷静。   他接掌门主之位的时间不长,明白自己修为尚不及老鬼王,自也不是聂冥途、南冥恶佛的对手,所恃者只有镇门神功《役鬼令》而已。集恶道的武学均是阴寒功体,而掌门所持之物--斩魔神剑、御邪宝甲等--却是专克天下至阴至邪的攻防利器,《役鬼令》的至阳罡气更是群鬼克星,就算三道冥主也无法抵挡。   谁知这失踪三十年的狼首聂冥途,竟练成了一身同样刚猛无邪的奇特武学。《役鬼令》丧失了以正克邪的绝大好处,硬碰硬的结果,至阳罡气的威力略胜一筹,但招式却颇不及聂冥途所使的怪异手法,谁也讨不了好。   阴宿冥略作思索,心中已拿定主意,从腰后取出一管铁笛,凌空挥出刺耳锐响,吩咐道:“你们都出去!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王座之后,数十名白面伤司一齐躬身,鱼贯而出。殿外群鬼也退至阶台下,偌大的觉成阿罗汉殿内,只剩下白骨王座之上,遥遥相对的两人。   聂冥途笑道:“很好。能识时务、不拘小节,才做得了大事。老鬼是你师傅,还是亲生老子?”   阴宿冥冷道:“这个问题,你要拿脸上那条黑巾做交换。让我一见你的庐山真面目,你便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聂冥途嘿的一笑,随手拉开一边面巾。   耿照所处的方位角度,恰恰被拉开的黑巾遮住,难以窥见“照蜮狼眼”聂冥途的真面目,不禁扼腕:“这人如不是显义所扮,却是以什么身份潜伏在寺中?”忽想起初入香积厨帮佣时,与那中年执役僧的谈话,暗忖:“是了,寺中假剃度为名、行执役之实的杂工甚多,王舍院里也有许多带发修行的居士长住。要揪出此人,可由此二处着手。”   聂冥途重新戴好黑巾,哼笑道:“如何,你满意了么?”   阴宿冥微微点头,肃然道:“先门主乃家师,我是他老人家唯一的弟子。”   聂冥途道:“我猜也是。老鬼死了罢?我料想不是他指点你来莲觉寺的。”   “这个问题,狼首须以恶佛的下落交换。”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三十年来,我一步也未曾踏出莲觉寺。”或许是想起过往的梁子,聂冥途口气转冷,哼道:“我不占你便宜。你且说你前来莲觉寺的目的,我告诉你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阴宿冥考虑片刻,点了点头。   “一名自称“鬼先生”之人,传帖七玄诸门,说要在阿兰山召开“七玄大会”。先门主猝逝之前,曾经约略提及,当年最后一次与狼首、恶佛会面的地点,便是阿兰山莲觉寺。我推测两者或有关连,于是前来赴约,顺便追访二位的下落。”从内袋里取出一封请柬,扬手掷出,平平飞至聂冥途手上。   聂冥途打开观视,又里里外外检查几回,将信柬掷还阴宿冥。   “这“鬼先生”是什么来头?”   “闻所未闻。”阴宿冥摇头。“不过他说:“门主欲统合三道,光大贵派,还须走一趟阿兰山巅。料想令师临终之前,应有此说。”我是听了这话才决定要来,瞧瞧那厮弄什么玄虚。”   聂冥途昔日曾贵为三道冥主之一,深知集恶道门主临终前的嘱咐,绝不可能被第三人知晓。以阴老鬼贪生如鼠、小心谨慎的脾性,生前泄漏给旁人的可能性也几近于无……老狼主蹙起稀疏的灰眉,不觉陷入沉思。   世人皆视集恶道为魍魉。凭者无它,不过“诡秘”二字罢了。   --敢在魍魉面前玩弄诡秘伎俩的,又会是什么样的人物?   聂冥途沉吟片刻,抬起一双青黄魔眼。“这会,可是谁人都能参加?”   “不,只有七玄之主才有资格,并且须携带一样天宗圣器方能与会。”   “天宗圣器?”   聂冥途微微一怔,忽然会过意来,不由哼笑。   “妖刀便说妖刀,杀人无算的鬼东西,他妈的什么狗屁圣器!”冷笑几声,摇了摇头,斜乜道:“怎么,妖刀又现世了么?事隔三十年,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又回到了这事上头。”   (怎么三十年前集恶三道的旧事,也与妖刀有关?)   耿照一听得“妖刀”二字,不由得抖擞精神,竖起耳朵细听。   眼见阴宿冥目中微露诧异,聂冥途嘿嘿一笑,抱臂道:“当年,本门三道分庭抗礼,你师父的《役鬼令》是半路出家,与原本修习的阴寒功体相冲突,拿来唬别人可以,要对付我和恶佛却差远了。我们三人谁也不服谁,明争暗斗,都想置另两人于死地。   “有一天,老鬼突然约我二人见面,说些三道不可无主的废话。老子听不过,本想打完一架便走人,你师父却说:“我若有能耐一统七玄,甚至消灭正道七大门派,你们俩便奉我为主,如何?”老子还以为老鬼得了失心疯,不料他却一本正经地说:“三百年前乱世的五柄妖刀即将再出,能控制妖刀之人,便能得到天下!七玄七派又算什么?”   “他说,能唤醒并操控妖刀的法子,便藏在某处;待他调查清楚,便通知我俩前往会合。起出妖刀之日,便是我等奉他为主之时。三人击掌为誓,那时我当他脑子不清楚了,暗里进行布置,打算一举吞并地狱道的势力,以图壮大。料想恶佛也应是如此。   “谁知三个月之后,老鬼真捎来了口信,要我前来莲觉寺会合。我带着徒子徒孙在山下布置妥当,就算真要一战而决也不怕,然后才独自上得山来,瞧瞧他能玩出什么花样。”   阴宿冥摇头。“先门主生前,从未与我提过“妖刀”二字。”   聂冥途冷笑:“只怕他吓破了胆,这辈子连说都不敢再说。”   他言多轻蔑,阴宿冥心中不满,却因事关重大,只得按捺性子听下去。   聂冥途顿了一顿,冷笑道:“我施展轻功潜入莲觉寺,花了几天工夫里里外外搜一遍,什么也没找着。这和尚庙里除了柴刀、剃刀、菜刀,连长逾三尺的利器也不见一把,哪有什么妖刀?我只差没将地皮掀开,当下直觉是上了老鬼的当。他想要调虎离山,却没料到我倾巢而出,来个守株待兔,以逸待劳。”   阴宿冥冷笑几声,一竖拇指:“狼首真是铁打的算盘,一点亏也不肯吃。”   耿照听他二人高来高去,犹如云山雾罩;略一思索,这才恍然:“他若非想独占妖刀,何须兼程赶路,较约定时间提早上山?一旦在寺中遍寻不着,又想设下埋伏,趁机消灭鬼王的地狱道……集恶道行事,果然阴损卑鄙,无所不用其极!”   聂冥途丝毫不以为意,嘿嘿笑道:“我算什么?比起你那死鬼师傅,老子可差得远啦!   “我在寺中待了几天,百无聊赖,正想找点什么乐子,某夜却发现一桩……不,该说是两桩妙事。两拨人马分作两路,其中一路从山下的水泊边杀将上来,另一路却从山上缠斗而下,双方显然无甚关连,却在莲觉寺左近撞了个对板儿。   “山下来的,是一伙十余人围杀一名使单刀的赭衣少年。那少年悍猛绝伦,原本在山脚下时追兵尚有二十来人,每绕过一坳便教他杀去几名,一条山路弯弯曲曲且战且走,杀到半山腰的莲觉寺时竟只剩下了一半。   “从山上杀下去的这一拨,却是一名青袍白面、书生模样的高瘦青年,持剑追杀三名江湖客。那青年剑法不俗,出手狠厉,只是看不出来历;他追杀的那哥仨倒是武林名人,越城浦西郊三十里处、“点玉庄”四位庄主之三,算上他们的大哥“笔上千里”卫青营,人称“点玉四尘”。   “这四兄弟武功平平,刺探钻营、走报机密的本领却是一绝,平日大开庄门广结善缘,事无分大小,一条消息能换一顿酒饭,门里镇日人如流水。   “旁人都当他们是钱多烫手,摆阔做冤大头,卫青营四兄弟却能从这庞大杂乱、真假相掺的江湖耳语之中,分析整理出极有价值的线报,再派遣耳目循线刺探,说一句“无孔不入”,那是半分也没过誉。黑白两道都有人惯与点玉庄做买卖,大家心知肚明,谁也不会特意寻这等人的晦气。   “敢杀江湖耳目,这太有趣啦!于是我舍了山下那一拨,施展轻功潜至左近,听他们到底闹些什么。”   聂冥途停顿片刻,忽然一笑,摇头道:“那时,我便应该察觉不对。只是他们的武功太低啦,我全没放在心上。混迹江湖,最忌“托大”二字。”   蒙面的黑衣老人轻抚着光洁细致的白骨扶手,喃喃说着,随着思绪回到了三十年前,那个无比怪异的夜晚……   ◇ ◇ ◇   点玉庄四尘是吃四方饭的情报贩子,本不以武功见长。   三人被青年一路追杀,无不披创沥血、伤痕累累,好不容易夺路逃入林间一小块空地,赫见四周密丛环阻,竟已无路。   排行最末的四尘“拂尾附骥”方汗血受伤最重,首当其冲,咽喉中剑,哼都没哼一声便已气绝。三尘“浮生散聚”樊约信眼见兄弟惨亡,悲愤难当,不顾一切扑上前去;青年反手一剑、穿心而过,才又血淋淋地拔将出来。   二尘“婓锦成书”申雪路左腿本已受创,尽管两位义弟舍命为他拖延,毕竟未能及远。   他拖着伤腿奔出数丈,终于还是脱力坐倒,拄着精钢判官笔挣扎几下,再也起身不得,就着皎洁月光与青年遥遥对峙,满是血污的脸上恨火炽烈,咬牙投来一双溢血红瞳。   月下,青年剑尖指地,一路滴血而来。他生得一张白净瘦脸、隆准凤目,双眉斜飞入鬓,相貌端正;一身青袍皂靴,腰悬剑鞘、后插折扇,看来便似寻常官宦子弟的模样。   申雪路悲愤道:“你……你出身名门正派,行事却如此毒辣!我兄弟四人与你往日无仇,买卖完毕、银货两讫,何须杀人灭口?”青年冷笑:“你们是卖消息的,能卖给我,自然也能卖给其他人。我还须借你们三人首级一用,不把你们那龟缩不出的大哥卫青营引将出来,我这货买得终究不安心。”   申雪路悲极怒极,仰头大笑:“入口的机关虽是你破的,可知那地方独自一人绝难出入?还是你每回进出,便要将合作之人灭口,反复不休?我兄弟与黑白两道无数人做买卖,却无一如你……如你这般冷血残毒!”   青年微笑道:“我本不知卫青营藏身何处,原来是在“那地方”。这下子,你们连身死留头的价值也没啦,便在这山间喂狼罢。”申雪路这才明白自己上了当,瞠目道:“你!真是……真是好深的心计啊!”   聂冥途藏身林间,细听他二人对话,暗自揣想:“看来“点玉四尘”得知一处秘境,多半是什么藏宝之地,委由这白面书生破解了入口的机关,许他事后分赃做为代价。谁知书生来个黑吃黑,竟要灭口杀人……嘿嘿,争什么?凭你们这几手见不得人的玩意儿,最后还不都是老子的?”   一阵阴风袭来,林间群鸦扑簌簌地拍翅惊起,聂冥途感应杀气,心头一阵不祥,陡见一条人影拖刀而来,以他夜间视物如白昼的慑魂魔眼,竟不知此人是何时到来,又从何而来。   来人衣衫破碎、长发披面,模样虽狼狈不堪,依稀能看出原本装扮华贵,不是惯常飘泊的江湖客。他走路的姿势也十分怪异,歪倒僵硬、手足不灵,便如僵尸一般;手里的金装龙形长朴刀几逾四尺,刀身宽阔,安在刀把处的长杆却已折断,断口碎木曲折,那人的手掌刺得鲜血淋漓,却恍若不觉。   却听申雪路一声惊呼:“大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撑地而起,一跛一拐的,奋力朝那人奔去!   聂冥途一凛:“原来是卫青营!与他做了几回的买卖,今日才知是使个朴刀的主儿。”   青袍书生持剑不动,好整以暇,冷冷笑道:“好啊,卫青营,我还没去寻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啦!也好,今日咱们做个了断。”申雪路一边拖命前行,一边回头大叫:“大、大哥快走!这厮武功奇高,先前是骗我们的……”话未说完,忽地颈间一凉,人头“笃!”骤然滚落,身体兀自奔出两步,这才仆倒在地。   杀人者竟是点玉庄四尘之首、倒拖金刀的“笔上千里”卫青营!   聂冥途嗜血残毒,平生杀人无算,在号称“天下至阴之地”的集恶道总坛--背阴山栖亡谷打滚了大半辈子,对阴邪之物极具灵感,瞬息间一股寒意掠过心头,却是自他艺成出道以来未曾有过、压迫至极的逼命之感,竟生出了暂避其锋的念头。   那青袍书生不过二十出头,修为、历练均不及堂堂狼首,但他生性谨慎,迟疑不过一瞬,突然点足倒退,飞也似的掠出林间空地!   “好明快的决断……可恶!”   聂冥途见他二话不说立即走人,吃惊之余也跟着要离开,岂料原本动作僵硬的卫青营倏然抬头,披面乱发中射出两道青荧冷芒,空洞的目光犹如鬼魅,仿佛盯上了他满身阴邪之气,挥刀径朝聂冥途而来!   “照蜮狼眼”是当时邪道一等一的万儿,那“笔上千里”卫青营不过是个土财主出身、走报机密的情报贩子,两人武功天差地远,若在平日,恐怕连堂堂一决的资格也无。此时赫见卫青营挥刀扑来,聂冥途第一个念头居然是:“打……打不赢!这个家伙……老子不是他的对手!”   纵横邪道十余年、大小曾历百余战的喋血生涯,将狼首瞬间萌生的求生本能与经验判断浓缩成一个字,足以决定生死关键的一个字--   (逃!)   此生头一次,统率无数狰狞恶兽的“照蜮狼眼”聂冥途选择了不战而逃。   这个决定拯救了他的性命,却无法拯救其他人--从山下追杀赭衣少年的那拨水匪,恰恰在此时闯了进来,后头还跟着另一拨援兵,人数在黑夜中难以算清;一遭遇手持金刀的卫青营,顿时掀起一场鲜血泼溅、肢首乱飞的恐怖屠杀……   ◇ ◇ ◇   苍老低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着,伴着呢喃似的缓慢语调,很难想象老人所描述的简直是一幅活生生的人间炼狱。在那个充斥鲜血哀嚎的夜里,出乎意料地有着皎洁的月色,仿佛是一出刻意为之的讽刺剧,一切荒谬的情境似都满溢恶意,令人不寒而栗。   阴宿冥身子微微前倾,双掌交迭,垫着尖尖的下颔,仿佛被老狼主话中的魔力所慑,喃喃道:“那……是什么?是什么东西,改变了卫青营?”   “三十年来,我几乎夜夜都梦见那一晚,又回到那个血流漂杵的月下林地,不断思考你这个问题。”聂冥途低声道:“没人告诉我那是什么,我也再没有机会问一问你那死鬼师傅,但我以为他想让我和恶佛一看的,就是改变了卫青营的那物事。”   “说不定,我们根本就问错了。”   老人淡淡一笑,垂落稀疏银眉。   “不是什么东西改变了卫青营,而是“卫青营变成了什么”。”   “那夜非常诡异。我施展轻功,原本已逃离了现场,让追杀赭衣少年的那一伙去面对卫青营那个怪物;但不知为何,后来我又忍不住折了回去,才发现那抢先逃走的青袍书生也回到现场。   “他提着鲜血淋漓的长剑,躲在树丛之后窥视,一双眼睛睁得老大,迸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光芒,苍白的面孔扭曲狰狞,便如恶鬼上身一般。你如身在现场,或许会发现我的表情也与他一样;极有可能,我们都想到了同一件事上--   “倘若……倘若能控制这种力量,制造出一群如卫青营那样的鬼东西,莫说是一统七玄七派,就算要打天下、做皇帝,哪有什么办不到的!卫青营不过一乡绅土霸、钻营之徒,武功稀松平常,那口金装龙形刀更是中看不中用的蠢物,但这一人一刀在那一刻却化身为战神,两拨二、三十人就这样成了一滩稀烂血肉,无一生还。   “只是,我和那书生都想错了另一件事。”老人冷笑:   “那持刀的并不是战神,而是杀神。杀神刀下,绝无活口!”   那场惨烈的屠杀,转眼便到了尽头。   除了那身手矫健、应变奇快的赭衣少年之外,意外闯入林地的数十人全都完蛋大吉。赭衣少年充分发挥了他对付追兵的灵活游击战术,借由地形与尸体的双重掩护,在卫青营恐怖的砍劈下苟延残喘,居然暂时保住一命。   疯狂的杀神转头寻找新目标,聂冥途与青袍书生才惊觉一切都迟了,自己已与最后一线生机失之交臂。连同那名勇猛绝伦的赭衣少年,三人在极其荒谬的情况下,不得不并肩作战,一径夺路而逃;被逼到一处断崖前时,俱已身受重伤,奄奄一息。   拖着金刀的卫青营歪歪倒倒地逼过来,不时如兽一般仰头嚎叫,发出难以辨别的两个单音,宛若恶鬼附身。   危急之际,赭衣少年狂气发作,不要命似的猛冲上前,一人一刀硬敌住卫青营,疯狂凶狠的程度一瞬间竟压倒了手持金刀的杀神,两柄刀相持不下;青袍书生却抛下断剑,突然纵身一跃,跳下断崖。   聂冥途愕然:“这小子心计深沉,怎会如此轻易寻短?”探头一望,才发现他抓着一段粗藤跳落,非是求死,而是求生,不禁发噱:   “他妈的!这小子有一套!”见赭衣少年兀自顽抗,真个是勇悍绝伦,想起一路多亏他奋力抵挡,否则三人决计支撑不到崖边,忽生爱才之心,手臂暴长,抓住少年背心往崖下一扔,旋即一跃而下!   呼呼风啸之间,只听崖顶的卫青营仰头狂嚎,似是暴跳如雷、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对月嘶吼--   崖下约三丈处凸出一小块岩台,聂冥途等三人摔在岩台上,尽皆晕厥。   狼首毕竟修为最深,最早苏醒,检查周身伤势,所幸并未伤及筋骨;抬头一看,倒拖金刀的卫青营已不知去向。   以聂冥途的轻功,要离开岩台是轻而易举,但要弄清楚青袍书生到底从“点玉四尘”的手里夺走何物、又与卫青营的发狂有何关连,却需要更多的耐心与刺探。聂冥途不动声色,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假装伤重昏迷。   也不知过了多久,青袍书生终于醒来。他的断剑已然失落,便拾了一根尖锐粗枝聊作防身、撑持之用,一拐一拐摸近聂冥途身边,不敢贸然来搭脉搏,只观察胸膛起伏的规律,冷不防举起尖枝,朝聂冥途心口插落!   “住手!”喝阻的是那名赭衣少年。他落崖时握紧钢刀,并未脱手,此时随意往地上的藤蔓一劈,青袍书生顿时不敢妄动,慢慢放下高举的粗枝。赭衣少年冷然道:“你与这人有仇?”   “那,你呢?”书生冷笑:“你与他有亲?”   “我不认识。”少年淡然道:“你杀人还要不要第三个理由?”   “天真!”青袍书生冷哼一声:“黑衣夜行,会是什么善类?此人的武功远高于你我,一旦苏醒,我俩便任他宰割。你不想要命,我还舍不得死。”说着举起尖枝瞄准他颈侧,又要刺下。   “我说住手。”   青袍书生“啧”的一声,手上用劲,忽觉颈项冰凉。身后,赭衣少年手持钢刀,正架着他的要害。“若非此人,你我已死在那怪物的刀下。你若要杀,改天再杀罢,今日你动他不得。”   青袍书生放下树枝,缓缓亮出双手,示意自己手无寸铁。   “你要记住,今天这面子只卖与你,非为旁的。”   “我还不知你我有这等交情,你是与我手里的这位兄弟相熟罢?”赭衣少年收起钢刀,冷笑道:“如果我没记错,贵我两家还算是世仇。若非看在今夜并肩作战的份上,我不介意多砍你一枚脑袋。”   (原来,这两人是相识的!)   那还真是巧了。   趴卧在地上的聂冥途微微一凛,继续摒气潜息,一动也不动。   只听青袍书生笑道:“是么?比起我来,贵府的叔伯长辈只怕更想要你的命。今晚领头杀你的那个,是贵派通州分舵的好手李伯羿,杀手堆里还有几名是赤水转运使身边的亲信,一个个都是熟面孔。挺不容易啊你,勇冠三军、少年英杰,最是招人忌恨,啧啧。”   赭衣少年沉默不语。肩上、背后两道长长的创口早已痛得没有知觉,但这人的话语却仿佛是冷锐的钢针,不费力气便刺中了他坚硬铠甲之下的滚热心肠。   “我也差不多。顶上有个出类拔萃、剑艺超卓的优秀师兄压着,师父又是老而不死,昏聩胡涂;软硬一夹,一世人都甭想出头。”   “我一点都不想跟你一样。”   “你家的老东西也好,我师父也罢,他们都老啦,贪生怕死,变得卑鄙胆怯,自己却不敢承认这一点。所以你会被自家尊长派人暗杀,我合该被师父师兄一意打压,永无出头之日。”青袍书生突然激动起来,猛地回头,冲着夜风卷动的黝黑崖底一振袖,尖声怒吼:   “你服气么?你甘心么?为什么我们的生死存活,却要由这些胡涂的老东西来决定?这是谁的安排,这是什么道理?”   赭衣少年依旧沉默着,背后的刀创却开始隐隐作痛。   青袍书生转过身来,凤目里迸出精芒,定定望着他。   “我有一条破旧立新、掌握命运的奇险富贵,你想不想一试?”   赭衣少年抱臂不语,半晌才抬起头来,炯炯有神的双眸毫不畏惧地迎视着。   “你我连朋友都说不上,为什么找我?”   “若说是有缘,你信么?”青袍书生一笑。“好歹今夜,我俩也算是同生共死过一回了,你说是不?”   赭衣少年笑了,笑容便如他的快刀一般飒烈豪迈。   “得了吧,你不是这种人。”   青袍书生闻言,仰头哈哈大笑。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止住笑声,看着面冷似铁、抱臂如铸的少年。那张黝黑的年轻面孔一丝笑意也无,只是冷冷看着他。   “因为你和我,原本便是同一种人。”青袍书生低声道:“你我是非凡之人,本就该做一番大事业,可惜却生错了时代,注定要在那些位高权重、但又平庸无能的人底下折腾,年年销磨、岁岁兜转,最后成为一柄生锈的钝铁,谁也不会记得,你曾是一柄耀眼锋锐的神兵。   “这样的日子,我不想再过了。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就算赌上这条命,我也决心要把握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赭衣少年蹙眉道:“什么机会?”   “若你和我生错了时代,咱们便让这个时代反转一下,如何?”青袍书生笑着,泼啦一声,似从怀里抖出了什么物事,迎风道:“你可曾听过,什么是“妖刀”?”   (是……地图!)   聂冥途想起申雪路死前的零星话语,再与青袍书生之言相印证,更加确信“点玉四尘”寻到的是一个秘密藏宝地点,其中埋藏着与妖刀相关的秘密;而进入秘窟的卫青营更直接成了一柄狂杀之刀,与三百年前的妖刀传说不谋而合--   这一切的一切,都直指青袍书生应该持有的、指引藏宝地点的地图!   聂冥途翻身跃起,伸手喝道:“拿来!”绿黄邪眼一睨,不禁微怔。   书生与少年早已摆好接敌的架势,而青袍书生手中所扬,不过是一条陈旧的搭膊而已。“早跟你说了,”他转头对少年一笑。“这人不是简单人物,一有机会便该下手。眼下可就麻烦啦!”   聂冥途出道十余年,向来只有他阴人,不料今日却被一名江湖小辈算计,怒极反笑:“你不容易啊!乖乖将那物事交出来,老子留你一条全尸。”   谁知青袍书生只一耸肩,竟是毫不在乎,笑顾少年道:“这样也好。杀了这人,当作入伙的投名状,我把这个倒转时代的惊天秘密与你共享,从今而后,由我们来亲手开创自己的时代!”   第四三折 此间少年,三才一晤   聂冥途忍不住可怜起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来。   如他俩非是第一天出江湖混的傻鸟,听到““照蜮狼眼”聂冥途”七个字的一瞬间,应该会开始后悔自己打娘胎生出来--纵横邪道十余载、足令天下武人闻风丧胆的狼首一向不会错过这样的场面。   “……自聂冥途出江湖以来,这是头一回,有人要拿我的脑袋做投名状。”   他抱臂冷笑,潜运阴寒内劲,皮肤下隐隐透出一股青气,浑身肌肉一束,骨骼喀啦作响,整个人看起来突然变瘦变长;皮肉绷紧之后,毛发也随之根根竖起,宛若钢片尖针。明明面目未变,五官却因贴肉露骨,口鼻更加突出尖长,眼尾斜开,眼瞳里闪烁着青黄异芒,直似半人半狼。   这下,也不用问是哪一位聂冥途了,普天之下只有集恶道三道冥主中的狼首练有这部残毒阴损的邪功《青狼诀》。青袍书生与赭衣少年对望一眼,俱都变色。   想象指爪入肉的那股温热黏滑,聂冥途的心头不禁掠过一丝异样的兴奋。   他的指头因长期分裂骨肉、刀甲等,指甲弯如鹰爪,厚黄滑亮的角质增生,与指肉嵌合得异常紧密,第一指节长得吓人,指尖扁如铲、尖如钩;指头摩擦之间,竟发出骨角一般的嚓嚓声响,令人不寒而栗。   “在“狼荒蚩魂爪”之下,无有全尸!”   他说话如咀嚼,滋滋有声,口涎自暴出的尖黄长牙间不住淌出,绷紧的嘴角面颊依稀浮出一丝扭曲残忍的笑意,青黄交闪的瞳眸狰狞如异兽。“这是我给你们的唯一好处。报上名来!便是尸骨无存,衣冠冢上也好写两条姓字。”   青袍书生面色雪白,全身微微发抖,聂冥途本以为他吓傻了,岂料书生突然纵声大笑,久久不绝,片刻才道:“名字么?本大爷叫赵钱孙李,你记好了。”赭衣少年扛刀上肩,似觉无聊,冷笑:“我叫王二麻子。这样可以了吗?”啧的一声,迎风舞刃:   “枉你是黑道成名人物,要杀便杀,哪来忒多废话!”   聂冥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错愕之余,一时竟忘了动手。却听青袍书生冷道:“你是必死之人,便将姓字说与你听,又有何用?”转头笑顾少年:“你还说这不是天意?这厮是当世恶人,本领强得很,杀他不单是替天行道,也代表你我合当如此,大事必成!”   “夸口!”   聂冥途狂怒已极,十指如钩,“唰!”一声径取书生咽喉!   他毕竟身负惊人艺业,非是两名初生之犊可比,那赭衣少年虽是扛刀斜眼,模样轻狂,视线却始终不离半人半兽的邪道狼首,一见他眼神倏变,立时回刀出手,却仍是慢了一步。   全身青皮刺发、突吻如狼的聂冥途叉着书生的脖颈,一瞬间越过少年身畔,直直向前劈出的钢刀顿时落空,斫得地上凸岩一阵火星飞溅!   (好……好快!)   少年的刀艺曾得高人指点,眼见这一刀全力施为却骤失目标,劈空的剎那间体势用老,持刀的右臂竟“喀啦!”暴长寸许,单膝跪地、霍然回转,强大的腰力甩着刀臂飕地旋扫而回,以不可思议的方位与速度,挥向聂冥途的背门!   可惜人终究快不过兽。   聂冥途去路不变,头也未回,钢刀明晃晃的刃口只来得及贴背掠过,削下的衣布里混着无数粗硬刚毛,却未能稍阻聂冥途之势。   青袍书生失了断剑,手无寸铁,一手抓着扼在颈间的狼爪,另一只手里揪紧那条陈旧的灰布搭膊,被叉得双脚离地,一路被推送至岩台的边缘,“泼啦”踢落几块松动土石,身子竟已悬空。   少年的回旋刀式牵动伤处,创口爆裂,背上渗出大片乌渍,勉强咬牙拄刀,发足朝二人奔去,大喊道:“放……放开他!”   聂冥途回头狞笑:“你确定?”   正欲松手,蓦地右臂一阵激痛,忍不住仰头嚎叫,双膝跪倒;手掌一放,却被书生的重量拖倒,半身直被拖得滑出岩台,痛得他眼前一黑,几乎昏死过去。   好不容易回神,穿过雨帘般汩汩而出的冷汗望去,聂冥途发现自己的右前臂被一枚泛着黄铜暗芒的奇形角锥贯穿。   那锥子形似钴杵,横剖面是四边凹陷的四角菱,锥身却像织布机的梭子,两端尖细、中段圆鼓,入肉时无比锋快,一经搠入便紧卡着伤口不出,凹陷的菱面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放血;不过须臾间,聂冥途已被放掉近一只海碗的血,全身精力飞快流失,运使《青狼诀》所产生的奇特外貌也随之消褪,青气褪去的唇面俱是一片惨淡蜡白。   疲痛交煎之际,聂冥途忽然明白:原来这柄怪锥始终藏在那灰布搭膊里,以书生的心机城府,能不加思索便扔去断剑,必有更好的武器防身。此时他大半身子滑出岩台,又被书生的重量一拖,眼看要跌下断崖,蓦地踝间一紧,赭衣少年及时扑至,双手牢牢抓住。   “先杀了他!”崖下,书生大叫:“莫教他爬将上去,你我只是个死!”   少年双手死死握住聂冥途的脚踝,背上金创迸裂,鲜血汩出,依然阻不住下坠之势,脚跟抵地,三人缓缓往崖边滑行,松动的土石不住滚落。   “我匀不出手来!”少年低吼着:“要……要掉下去啦!”   书生怒道:“一刀将他钉在地上!既能杀人,亦能攀附!”   少年猛地会意,压低重心屈坐在地,以单臂牢牢箝住聂冥途的脚踝,左手回过身去,往地上摸索着钢刀。   书生正欲催促,聂冥途忽然睁开眼睛,眸中青黄异光一闪,面上青气大盛,狞笑道:“你道这样,便能杀得死“照蜮狼眼”聂冥途?”缓缓提起被怪锥贯穿的伤臂,仿佛不复有痛觉,将书生的头脸提高些许。   饶是书生心狠手辣,也不禁看得呆了,不敢相信世间竟有这般坚忍之人,银牙一咬,冒险转动杵锥,听伤处血肉唧唧作响,狠笑:“鼎鼎大名的狼首聂冥途,自然不能就这么平白死去。我本想给你爽快一刀,是你自个儿要尝这些个零碎苦头。”   聂冥途却恍若不觉,肌肉绷束成团,缓缓提臂过顶,直至两人四目相对,才冷蔑一笑:“你若没有别招,老子便要拧断你的脖子了。”书生咬牙道:“这招如何?”一按握柄机簧,“嚓、嚓”两声,两条尖刃突出聂冥途的上臂,刃上稠黏腻滑,竟分不出是血是肉。   他本拟这魔头就算没当场痛死,也该痛晕过去,岂料聂冥途只是冷冷一笑,眸中黄瞳森冷,狞笑着说:“你可知道,修习《青狼诀》不但能练成这一双稀世魔眼,运功更可抵御刀剑拳掌、疼痛毒患,令伤口飞快痊愈,还能拥有强韧如兽的生命力?我这辈子不知道受过多少次穿胸破肚的伤了,伤我的人俱都死去,老子还好好的活在世上!”仿佛为了炫示自己还有一臂得自由,张爪重新掐住书生之颈,却未运劲将他捏死。   书生双手分别攀着狼爪、杵锥不敢放,视线越过眼前的煞星聂冥途,朝他身后眦目大叫:“快……快!一刀钉死了他,快!”聂冥途心中一凛:“莫非那使刀小子还有余力?”急急回头,但见赭衣少年正抓着他的脚踝苦苦支撑,哪里还能造次?猛然醒觉:   “不好,中计了!”   一蓬炽烈的火星瞬间吞噬了他的头脸,也不知书生做了什么手脚,自与那柄怪锥脱不了干系。   聂冥途闭目惨嚎,身子不住扭动;书生想借机攀上岩台,聂冥途却往崖下猛一挥臂,书生的背脊重重撞上岩壁,口喷鲜血、单手松脱,身子宛若失控的纸鸢般向下滑落,铲得壁上飞沙碎石喷溅而下,连聂冥途也跟着滑出断崖。   支持着三人重量的少年再也承受不住,仰坐着被一路拖到了岩台边,背上的裂创在地面上拖出一条污红血线,还不及松手,已被惊人的下坠之势扯落悬崖。藤碎尘卷之间,三人接连坠落,无一幸免……   ◇ ◇ ◇   鬼王静静聆听着,密室中的耿、明二人亦然。   亲口将这惊险一幕娓娓道来的聂冥途,并不是什么幽魂鬼怪,显然当年坠崖并未要了他的命,那两名年轻人也可能还活在世上。阴宿冥十指交叉,垫在油彩斑剥的下巴处,半晌才收起了微微前倾的身子,喟然道:“狼首固是本领绝高,险中求生,那两个人却也极是不易。”   这话他冲口而出,并未细想,说完才觉不妥,其中有许多能拿来大做文章之处,难免落人话柄。聂冥途却只一笑,淡然道:“是不容易。没能收拾这两人的性命,三十年来我时时扼腕,说不定……现而今要杀他们,已是大大不易。”   耿照心想:“三十年的光阴过去了,那青袍书生和赭衣少年,最终都成为呼风唤雨的人物了么?他们是否活着起出了那个足以倒转天地的大秘密,开创了属于他们自己的时代?”   却听聂冥途续道:“那片断崖却不比岩台,扎扎实实有十来丈高,我一路翻滚而下,头颅撞上一块锐利尖石,立时便晕厥过去。待我苏醒过来,已然置身崖底,周围乱石迭垒、杂草丛生,那两名后生摔在一大片厚厚的草团之上,身下血污汩溢,眼见是不能活了。   “我勉强挪动手指,只觉浑身筋骨剧痛,差点又晕死过去,知道是受了足以致命的重创,连忙运起了《青狼诀》的十成功力,奋力催谷;一刻之间,身上的外伤便已止血收口,生出新皮,摔裂的骨骼也逐渐开始愈合。”   耿照听得骇然,心想:“这《青狼诀》究竟是什么武功?直是……直是比大罗金仙还要神奇!”   阴宿冥却曾听其师提起,《青狼诀》那骇人听闻的自愈能力不过是寅食卯粮的邪术,功法本身具有致命缺陷,说到了底,还不如那双能察秋毫的子夜魔眼来得神奇奥妙,强抑住口头争胜的念头,淡淡一笑:   “狼首神功,久闻其名!果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聂冥途却嘿的一声,默然良久,才摇头冷笑道:“我当年真是这样以为。如今想来,只能说是井底之蛙,可悲可笑。   “那时,我正运起青狼诀疗伤,忽见不远处那两名后生动了一动,那红衣少年发出一声微弱呻吟,青袍书生却挪了挪指头,颤着手往地面岩缝间摸索。我福至心灵,伸手往衣内一摸,忽然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觉动了杀机,等不了伤势愈合,以手代脚爬将过去,要将那青袍书生立毙于爪下。”   耿照好奇心大盛:“连身负青狼诀奇功的聂冥途都摔断了腿,那两个年轻人也真是命大,居然还有一口气在。”不觉喃喃自语:“都已摔掉了大半条命,还要贪图什么物事?聂冥途又何以动了杀机?”   忽听一声银铃轻笑,明栈雪收功撤掌,一抹小巧细额上的盈润汗珠,低道:“正是去了大半条命,那书生才要拼死取得岩缝中的物事,聂冥途也因此动念杀人。这样还猜不出是什么?”   她湿淋淋的发梢贴着额鬓,整个人像从水里捞起似的,白腻的雪肌珠光幽映,姣美的唇瓣无甚血色。   两人四掌甫分,明栈雪的身子酥软软地一斜,耿照忙趋前揽住,才发现自己周身真气畅旺,于四肢百骸中流转自如,经脉再无异状,显已平安度过无比凶险的三关心魔;见她虚耗如此,不禁又怜又愧,又是心疼,俯首低道:“都是我不好,连累了明姑娘。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助你恢复得快些?”   明栈雪小脸一热,苍白的雪靥飞上两抹淡淡酥红,咬着玉唇瞪了他一眼,低声恨道:“哪壶不开提哪壶!普天之下,还有什么比碧火神功更厉害的回复心诀?你不怕惊动外头的两名煞星,我……我可捱不住折腾。”蓦地大羞起来,心有不甘,又重重拧了他大腿一把。   她虚乏无力,这一下自是不怎么疼痛,可耿照想起她体质极是敏感,兼且元阴松嫩,饶是闺阁教养良好,又颇有女儿矜持,每回欢好总顶不住一轮猛攻,咬紧的贝齿稍一失守,终是叫得如诉如泣,无比动情;一时遐思翩联,浑身发热,不由得束紧双臂,低头以唇相就。   明栈雪无力推拒,“嘤”的一声仰起头,柔软的唇瓣旋即为少年所攫。两人吻得湿滑温腻,舌尖交缠如舐糖蜜,竟是片刻难分。   她香汗浸透薄衫,浑身曲线毕露、玲珑浮突,隔着湿衣入手,只觉肌肤又滑又腻如敷细粉,又热得灼人,怀腋乳间的香泽被体温一蒸,幽甜濡沁,如麝如兰。   耿照衔着她娇软的朱唇,一手搂着玉人浑圆的香肩,直要将这团温香软玉揉碎在怀里,另一手却去解她的缠腰;情急之下解不开腰索,索性用力扯断,“啪!”一声轻响,数匝腰缠松了开来,裙裳下摆微微捋起,扯开的交襟之间露出两条结实修长的玉腿,以及白腻喷香的腿根处那一抹乌卷细茸……   明栈雪急了,死死夹住探入裙里的粗糙魔手,无奈腿间肌肤汗湿滑腻,什么也夹不住,反将他的指掌濡得温黏一片,一下便被突入了那团烘热娇软的禁地,“唧!”的一声浆滑液涌,指尖剥开肥嫩如兰叶厚藻的曲折肉唇,扣着蛤顶勃挺的小肉荳蔻长驱直入。   “呜呜呜……不、不行!”   她娇躯一僵、蛇腰拱起,小手死死抓住他铸铁一般的手腕,咬唇瞇眼的模样楚楚可怜,犹如一头湿毛敛耳的无助小猫。   “不行……我……捱不住,会……会叫的……”   耿照耳蜗子里迎着她呻吟似的温热吐息,欲念勃发,腿间的怒龙陡地弯翘昂起、硬如铁铸,不住地上下弹动,竟是隐隐生疼,灵台却如电闪般掠过一丝清明,心中一凛:“胡涂!鬼王与那聂冥途皆是一流高手,弥勒腹中若有人欢好取乐,岂能瞒过他二人的耳目?”低头只见得明栈雪娇喘细细,坚挺饱满的双峰剧烈起伏,每一下都更溢出衣襟些许,如一双蹦跳欲出的浑圆雪兔;湿发贴鬓、唇黏青丝,说不出的狼狈凄艳。   他不由得心疼起来,连忙缩手,柔声歉道:   “我……明姑娘,都是我不好,你别恼我。”   “方才恼了,现下不恼。”   明栈雪喘过气来,嘻嘻一笑,忽见他右掌湿淋淋的,似从水缸中掬出一把芳洌甘泉,掌缘兀自坠着清澈透明的水珠,滴答有声;越往向上瞧,汁水越见滑腻,如裹薄浆;到了指尖处,已荔浆似的满满沾着一小团。汗水断无如此醇厚、如搅稀蜜般的手感,唯有膣中花浆使得。   她大羞起来,忙捉他的手摁下,咬唇低道:“快拿开!脏……脏也脏死了。你做的好事!”皓腕一紧,反被耿照拿住,一股绵密的碧火真气自脉门间透入体内。她二人内息同源、绝不相斥,真气一瞬间走遍全身,明栈雪精神大振,通明转化诀随之发动,流失的体力真气开始回复。   “你为我做了这么多,让我还你一些。”   耿照将她揽在怀里,柔情忽动,将握着她腕子的湿漉右掌举至鼻端,笑道:“从你身上来的,一点儿也不脏。对我来说,这是世上最最甜美、最最芳香的气味,怎么尝也尝不够。”   明栈雪得他真气相助,雪靥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双颊酡红,如染桃樱,闭目偎入他的颈窝里,细声道:“好好一个老实人,怎地学了这般唇舌?”扬起左手轻轻打了他大腿一记,便似搔痒一般,仿佛还怕打疼了他。   耿照低声道:“明姑娘,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可不是故意讨好你。”正欲赌咒,明栈雪双手一合,将他的右掌轻抱入深深的乳间,闭目微笑:“别乱说话,我信你。待我身子大好了,再教你……再教你尝得够够的,好不?”说到后来声如蚊蚋,几不可闻,只余颔下一团温香烘热。   耿照胸口怦撞,面上一红,心底似有一股暖流淌过,双臂微微束紧,半晌才点了点头。   “嗯。”   两人相拥而坐,一同望出觇孔,却见大殿中阴宿冥思索片刻,抚着白骨扶手沉吟道:“我见那青袍书生不是胡涂人,垂死之际仍欲得手的,必是救命之物。莫非……是狼首的--”   聂冥途挥手打断了他,冷笑道:“就算得手,难道立时便能救命?说到了底,此人乃是天生的贪婪,死到临头,仍旧是贪。   “我爬到他身前,一把揪起他的顶髻,冷笑着对他说:“你不容易啊,都到了这份上,还舍不下这些。”他摔得只剩一口气了,满头满脸都是血,呼吸都吐出血唾沫子来,勉强开口道:“我……死……妖刀……你……什么……都没……””   老人叹了口气,忽又冷笑起来。   “命悬一线时,你看人、看事,还能不能如此犀利准确?我是在这杀千刀的狗屁和尚庙里待到了第十个年头,才终于承认自己并不如他。我,当年却输给了一个二十啷当的年轻人,那时我一点儿也没察觉。   “为睹你那死鬼师傅的压箱宝,我千里追踪,专程赶到莲觉寺,决计不能空手而回……一想起卫青营那妖刀附体的杀神之威,想起号令天下的大能,便再也下不了杀手。   “我剥去他喉管上的皮,掐着血腻腻的肌束肉筋,笑道:“你若爽快招来,我便给你个痛快。集恶道的苦刑号称森罗大千,此地纵无刑具,也能试上百八十种;识相的话,你也少受点零碎苦头。””   耿照听得一阵哆嗦,缩颈吞了口唾沫,只觉颔下刺痒微疼,浑身发毛。   阴宿冥笑道:“这“箫声咽”的苦刑十分难当,剥皮挑筋、掐肉束息,教人痛不欲生,偏又无损于声带,便是在用刑之际,当者仍能说话哀嚎。狼首痛下杀着,想必是无有不招,尽得其秘了?”   “看来,你师傅真是什么都没跟你说。”聂冥途冷哼道:   “那书生硬气得很,虽是惨叫不绝,却足足支持了一刻有余,一屁也没吭。老子火了,随手捏断他一条肋骨,正要来个“弹琵琶”时,忽听一把苍老的声音道:“阿弥陀佛!施主擅动无名,于缘起中造业,于缘起中受报,无尽轮回,何其虚妄!”   “我虽无南冥恶佛“杀尽比丘”的誓言,平生也没少杀了啰里啰唆的秃驴,转身一爪,谁知竟尔落空;回头才见那两名年轻人滑出一丈开外,两人均盘膝而坐、五心朝天,一名灰袍老僧抵着他俩背门,三人头顶白雾氤氲,已至疗伤的紧要关头。”   聂冥途会过无数高手,那灰袍老僧动作之快,实是平生仅见,就算聂冥途全盛之际,也明白自己绝无胜算,一时恶胆横生:“不趁此时杀之,哪天再撞着这名鼠衣秃驴,岂非便是老子的末日?”伸手往地面一撑,凌空探爪,径朝灰衣老僧的天灵盖插落!   运功疗伤最忌横遭惊扰,轻则入魔走火,重则施受双亡,耿照听他一说,不由得心头火起:“这人真是坏得无可救药!那僧人与他素不相识,这也要取人性命?还有那恶鬼道的冥主南冥恶佛,竟立誓要杀尽比丘……这帮恶徒,实在是无法无天!”   却听聂冥途续道:“……其时我的“狼荒蚩魂爪”业已大成,连你师傅都忌惮三分,否则也不必订下妖刀之约了。谁知这一抓居然落空,我却连老和尚动了什么手脚也没看清,他兀自端坐不动,只吓得老子脑中一片空白,七十二路蚩魂爪唰唰而出,进招连绵,直将老和尚当作了沙包拳靶,不敢轻易松手。   “越打,我却越是心惊:老和尚一双肉掌抵住二人,运功疗伤,两腿正盘端坐,那么究竟是谁与我攻守拆解,有来有往?   “到后来,这疑问我索性连想都不敢再想,打算引得老和尚分心,蚩魂爪净往两名年轻人身上招呼,却仍伤不了他们一根毫毛。   “那画面想来真是滑稽得很--在场四人席地而坐,下盘不动,其中三人专心疗伤,却只有我一人与一只……不,说不定是几十只、甚至几百只看不清的鬼手缠斗不休,斗得精疲力竭,《青狼诀》的寒阴功体逐渐受一股绵和柔劲压制。   “原来在交手之际,老和尚的内力已不知不觉透入我的四肢百骸,一面克制青狼功体,一面……替我疗伤。”   阴宿冥不觉一凛。   “什么?”   “那是我平生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老人冷笑,青黄交闪的异眸中掠过一丝疲惫。“就算是你现在问我,只要有一点机会,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活下去”。然而,被敌手以这等手法拯救性命,当下不禁有种“恨不得死了好”的屈辱--”   ◇ ◇ ◇   聂冥途并没有选择。   他连敌人是如何与自己交手都弄不清,在这场战斗之中,他并没有任意喊停的权利,只能身不由己持续着最初由自己所引发的无聊搏斗,犹如一具荒谬可笑的扯线傀儡。   但很快的,《青狼诀》的致命缺点即将剥夺他的行动能力,再也无法与那只看不见的鬼手维持攻守之间的平衡。聂冥途突然抽搐起来,整个人如风干的蝙蝠般缩成一团,倒在地上不停发抖;青皮刺发的奇特异相迅速消退,赤裸的身子显得既苍白又瘦弱,仿佛突然瘦了一圈。   诚如先代鬼王所言,《青狼诀》是一部寅食卯粮的邪术。它惊人的爆发力与恢复力,乃是凝缩体内精元于一时一地,倏然迸发,不可长亦不可久;使用过后,必须补充大量的食物--通常是新鲜的血肉--并佐以特殊的龟息深眠,才能回复被凝缩挪用的生命精元。   历来修习《青狼诀》者,无不残忍嗜血,这不只是因为心性改变,同时也是练功所需,难以割舍。   聂冥途为迅速修补坠崖受创的身体,不惜超用体力,全身精元耗尽,生命飞快流逝,必须补充大量的营养。他整个人缩成干瘪瘪的一团,全身肌肤焦黄黯淡、皮皱形萎,嘶声呻吟:“血……给我……给我血肉……”   灰袍老僧轻叹一声,垂首道:“福报、恶报皆是缘行,施主这又是何苦?”   聂冥途蜷着身子,痛苦万分,意识仅余一丝清明,忽觉身子轻飘飘一晃,周围景物竟已瞬变,原本崖底的那一大片荒林乱石俱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刺入骨髓的阴湿寒冷,头顶上漆黑如夜,似有无数石钟乳垂落,栉比鳞次,蔚为奇观;身下却是一洼碧莹莹的青绿水塘,水中荡漾着细小的幽亮蓝藻,衬与粼粼波映,仿佛天地倒转,光源却是自底下透出。   老和尚是活生生的人,非是什么鬼怪,自是他施展了绝顶轻功,眨眼将三人携来此间。他将两名年轻人浸入水塘,只露出口鼻呼吸,回头提起聂冥途的后领,也沉入水中。   池水出乎意料的黏稠,略一搅动便发出唧唧声响。聂冥途直没至顶,骨碌碌地吞进了大把腻滑的发光藻浆,正欲挣扎,忽觉藻粒入口如肉角,外脆内韧,一咬便迸出浓汁也似的浆液来,咀嚼起来有血膻之气,咽下后腹中饱足,如食生肉,体力竟隐隐恢复。   (这是……天助我也!)   聂冥途绝处逢生,大口大口吞食藻浆,一面潜运内力、活动筋骨,才发现这种奇特的青绿异藻不仅能提供大量的给养,恢复体力的效果甚于生肉鲜血,对伤处亦有神奇的疗效。   他浸得片刻,吞了满腹藻粒,竟尔沉沉睡去。再恢复意识时,只觉腿骨已愈合大半,在池中悄悄踢动,似已无碍。   定睛一瞧,老和尚正盘腿坐在池塘边,双手按着书生与少年的脑门,三人身上不住窜出云霭似的滚滚白雾,显然还在疗伤。他心中骇异:“我不知睡了多久,连身上的伤口都将痊愈,决计不是一时半刻之间。老秃驴若一路运功为他二人疗伤,不曾止歇,这……这是何其可怕的修为!”   这是他平生仅见的高人,正寻思脱身之法,忽听一声朗笑:“圣藻凌云浴佛处,仙歌促宴唤回春!大师慈悲,云游处必不离此疗伤圣品,我等一路追踪,果遇佛驾。奉兄,这一局,该算是我赢了罢?”声音温和,闻之如沐春风。   另一人的语声却充满威严,明明口气平缓,依旧令整座地下岩窟隐隐震动,绿藻池上波纹潋滟,泛起阵阵涟漪。“胜负无端,不争也罢!十年光阴,倏忽而逝,大师久见。”   但闻其声不见其人,聂冥途心中暗自叫苦:“这两人的修为绝不在老和尚之下。老子真是倒了八辈子楣,哪来的忒多绝顶高手?”   老和尚又叹了口气,垂眉道:“将军镇守边关,身系天下安危,却为老衲擅离职守,是我之罪过。”   先前那名声音慈和之人朗笑道:“应是诸天观下界,一微尘内斗英雄。大师方外之身,芥子须弥,岂有别乎?奉兄莫听他瞎说,大师在耍赖哩!”   那威严的声音沉默片刻,说道:“庸临行前曾卜一卦,得“天火同人”,曰“升高其陵,三岁不兴”。既然做好万全准备,便不怕异族乘虚而入,大师勿忧。”   老和尚淡然一笑。   “只恐“伏戎于莽”。异族虎视眈眈,将军不可不防。”   另一人朗声大笑:“凌云削落成刀笔,浮生只配作书隶!大师占了不世宝地,却劝人困守边疆,寸步不离,当真是好狡猾!何不说“利涉大川,利君子贞”,便是渡过赤水,来此三川之地,才觅得大师仙踪。愿赌服输,请大师打开禁制,将宝顶交出来。”   密室之内,耿照听得一头雾水,低声问:“明姑娘,这三人说话好难懂,活像打哑谜。他们说的是帮派切口,还是江湖黑话?”   “都不是。”明栈雪摇了摇头。   “他们说的是卜卦。“同人”是易经第十三卦,干上离下,干为天、离为火,故说“天火同人”。那三人以同人卦的卦象爻辞相辩,和尚劝那将军不可擅离职守,否则异族虎视眈眈,边关必定有难。”   边关、异族、“将军”……耿照陡地想起一人,颤声道:“莫非那人是……”   “你想的没错。三十年前,普天之下只有一人镇守北关,身系万民--”明栈雪掠了掠鬓发,如羊脂玉般微带透明的绝美侧脸透着一股凝肃。“若我所料无差,此人便是你那挂名的便宜师父、人称刀皇的“奉刀怀邑”武登庸!”   ◇ ◇ ◇   阴宿冥愕然道:“那人……便是刀皇武登庸?”   聂冥途冷笑。   “你师傅没告诉你么?如假包换,正是三十年前号称刀法天下第一、名列五极三才文武两榜的刀皇武登庸!”   即使绝迹江湖三十年,时至今日,“五极天峰”这四字仍是东胜洲大地上的武学巅顶,足令世人抬头仰望,心生敬畏。这么多年来,江湖上无数英杰兴衰起落、繁华过眼,却始终都没再出过那样耀眼璀璨的传奇人物,便是三才、五极次第凋零,依旧无人能够取代他们的地位。   饶是阴宿冥自负武功,也不以为自己能构着“五极天峰”的名位,摇头道:“狼首当日的运气,可说坏到家啦,居然撞上刀皇武登庸这样的煞星。”他这话倒非存心挖苦,是真的感叹聂冥途运气不佳,偏就遇上了嫉恶如仇的刀皇。   谁知聂冥途只是一径冷笑,半晌才道:“这算什么“运气坏到了家”?真正杀千刀的坏运气,岂止是遇到刀皇武登庸而已?   “我沉在圣藻池里假装昏迷,心中盘算着如何全身而退。老和尚、死穷酸既与刀皇论交,本事定然不差。那老爱吟诗的死穷酸不见其人,尚且说不准;老和尚拼着修为不要,猛灌内力救人,待他油尽灯枯之际,便是老子突围而出之时。   “果然要不了多久,老和尚身子一斜,撤下手掌,脑袋从幽影中软软垂落,露出一张焦黄憔悴的老脸来,生得也没甚特别,倒是神气委顿,两只眼窝乌黑深陷,活像是中了什么成瘾的邪毒,与他那道貌岸然的口吻全不相称。   “武登庸见了也惊讶得很,道:“大师模样……怎又与前度不同?”老和尚淡淡一笑:“因缘生灭,无有究竟,将军又何必执着于此,徒增烦恼?”说着睁开浮肿的眼皮,两只眼睛已遭利刃所坏,居然是个瞎子。   “我一看,心中可乐坏啦。任老和尚武功再高,内力耗竭,不过就一干瘪老头,加上双目俱盲,还不手到擒来?武登庸与死穷酸似是有求于他,与之订了个赌局什么的,投鼠忌器,自不敢轻举妄动。”   那场景想来极其诡异:地底岩窟中,一洼绽着青绿幽芒的黏滑藻池,三位高人分据三角,俱都藏身于暗影之内。池里泡着三个半死不活的伤员,其中两名昏迷不醒,另一人却是暗藏鬼胎……   “大师不惜耗费真力,这两位可与大师有亲?”武登庸问老和尚。   “素昧平生。”老和尚回答:“倘若将军于道中遇见,救是不救?”   武登庸沉默半晌,把手一扬,池中泼啦一声,赭衣少年仿佛被一条无形索拉出水面,“噗通!”落入藻池另一头。仔细一瞧,几根细韧的红丝线分连着少年的头顶百会、背门大椎等要穴,不多时周身便窜出氤氲白雾,竟比先前还浓。   另一名始终未曾现身、聂冥途以“死穷酸”称呼之人见状,朗笑道:“白刃千里雠不义,红鞗一丝济有生!奉兄文武兼备,不想更是医道国手,通晓这罕见的悬丝诊脉之术。”   武登庸道:“夫子见笑了。庸不懂什么悬丝诊脉,这少年火铃夹命,身带败局,虽能成事,终不免落得身死孤伶的下场。我与他既是有缘,这同命术不止救他性命,也能略改格局,借他三十年的霸王运势。”   那“夫子”闻言疏朗而笑,暗影中袍袖一招,书生飞至圣藻池的另一角,沉入他身前水面。   他点了书生几处穴道,双手为他推血过宫,运化内息,一边温言笑道:“命也能改么?我无奉兄这般大能,看来也只能待这名书生清醒,教他读几年诗书,聊以圣人之道,与奉兄的霸王命格相抗衡,一争后三十年之短长。如何?奉兄有无兴趣再赌这一局?”   武登庸淡淡一笑。   “得儒门九通圣之首、“隐圣”殷横野亲自调教,此子日后无可限量。此乃苍生之福,庸乐见其成,这便不用赌了罢?”   那夫子殷横野朗笑道:“奉兄与大师学坏啦,净是耍赖。咱们前一局赌了整整十年,胜负未决,再赌一局三十年,以天下武林的气运分胜负,进退皆为生民,岂不壮哉!”   武登庸并未接口,似乎兴趣缺缺。   聂冥途听到这里,一颗心已沉到了谷底。   “那死穷酸若是殷横野,这老和尚是……是“天观”七水尘!”不禁摇头,差点笑出声来:“老子今日倒霉的程度,堪称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怕世间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心一横,“泼啦!”窜出水面,蚩魂爪扣住那老和尚七水尘的咽喉,另一手顺势拿住胸口膻中穴,将和尚遮在身前,厉声道:   “识相的就别动!老子行出百里,自会将老和尚放回;谁要胆敢追上来,老子便撕开老和尚的喉管,将血放个清光,还你们一条风干腊肉!”   武登庸、殷横野分坐水塘两头,尽管隔着一池碧莹清波,幽映粼粼,依旧看不清两人的模样,只依稀见得半身浸于池水中的少年与书生身后,各有一条模糊不清的身影轮廓。   两人静默良久,连老和尚也没说话,若非单薄的胸膛犹有起伏,聂冥途几乎以为自己抢了具干尸为质,心底掠过一丝不祥:“莫非老子走眼了,老和尚不是什么要紧货?”忽听一声长叹,殷横野道:“大师,这一局是你输啦。大师固然慈悲,种善因却不能得善果,畜生终归是畜生。”   七水尘合什道:“因缘无善恶,即破即立,色灭不二。贫僧又输在哪里?”   殷横野叹息道:“儒者不刑,非是无刑,不欲滥耳。像集恶三冥这般匪徒,杀了也就是了,大师一念之仁,却将自己推入了险地。”袍袖一扬,扔破布似的掷出一条身长九尺有余的昂藏巨汉,筋肉纠结、肤如铸铁,颈间挂着一串由雪白颅骨串成的向日骷髅炼,模样十分骇人。巨汉落地滚得几匝,更不稍动,似被人封住要穴,昏迷不醒。   武登庸见状,也从身后影中拎出一人,同样落地不动,悄无声息。只见那人身穿锦绿团袍、幞头官靴,脸上绘满油彩,面目难辨。   聂冥途浑身僵硬,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两人他非常熟悉,却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那挂着骷髅项链的巨汉,正是恶鬼道之主南冥恶佛,而锦袍绘面的自是地狱道的冥主“鬼王”阴宿冥,二人沦落自此,整个集恶三道的势力算是完了。   聂冥途掌心冒汗,眼前一片漆黑,便是能生离此地,未来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老和尚仍旧不发一语,殷横野等了片刻,又道:“当年你我三人论战,除了以宝顶为采头,更约定败者须应许一事,听任胜者要求。大师教奉兄立誓终身不杀一人,教在下立誓终身不使一人,十年来我二人谨守誓言,不稍逾越。   “今日大师身陷险地,若愿撤去誓命,则天下宵小,无人能当奉兄一刀;就算这厮逃到天涯海角,难脱我武儒一脉数百源流的弟子追踪。如此又能保全大师,岂非两尽其妙?”   聂冥途听得冷汗直流,暗忖:“北关镇将武登庸立誓不杀一人,武儒领袖殷横野立誓不使一人……这是天般大的秘密,足以震动天下武林,你这么慷慨地说将出来,是存心要杀人灭口了。老子今儿,也真是太倒霉了!”   ◇ ◇ ◇   耿照听得皱眉,低声道:“明姑娘,除了刀皇武老前辈之外,“隐圣”殷横野及“天观”七水尘又是什么人?为何聂冥途一直说自己“很倒霉”?是因为这两位的本领很高,连集恶道的两位冥主也不是对手么?”   “因为他遇上的这些人、这些事,旁人兴许几辈子也碰不上一次。”明栈雪轻声道:   “东胜洲故老流传,东海有一处神秘的宝地名唤“凌云顶”,有人说那里是天佛初临东洲的圣地,也有人说它风水殊异,能旺武功运势,当然也有人单纯看上了传说中的宝藏--虽然谁也不知是不是真有。”   千百年间,无以数计的英雄豪杰、能人异士,争相投入了寻找凌云顶的志业。这一场比拼智慧、考验毅力的绝大竞赛,比之于武林争雄、帝皇霸业,血腥之处丝毫不让,却更加困难得多。   与杀伐决断不同,人们无法凭着一个意念或一股狠劲破解谜团。寻宝探秘,唯一能倚赖的就只有智慧而已。   直到此世,东胜洲上终于诞生了两个绝顶聪明的人。   武登庸不止刀法超卓,更精通金貔王朝公孙氏嫡传的命理术数之学;而“隐圣”殷横野不但是儒门九通圣的魁首,更是天下武儒宗源的精神领袖。这两人一个靠着术数推算、一个靠着解通群经,居然不约而同找到了传说中的圣地凌云顶,只差一步就要解开千年以来东胜洲上最大的秘密。   阻挡在二人之前的,是一名自称“天观”七水尘的游方僧人。   此人来历成谜,之前或之后都无人再见过他,仿佛是凌云顶的山灵所化,凭空降临。他招来许多终生钻研凌云顶之谜的狂热信者,要求同享秘密,利用反向操作的手法,欲阻宝顶现世。   眼看争端如雪球般越滚越大,殷横野灵机一动,号令数千儒门弟子,在一处被称作“凌云坪”的同名空地上搭起了巨大的擂台草棚,邀集欲一窥宝顶真貌的智者共同论战,方法不限、范围不限,只要是能诘倒对方的,便算胜利。败者须折断算筹、交出蒲团,自行退出凌云坪,从此不再过问宝顶之事;若能难倒殷、武二人,则能获知凌云顶的正确地点。   这场被后世称为“凌云论战”的盛会持续了半年之久,每天都有无数自认是才智之士的人从东胜洲各地赶来,同时也有数不清的名人智者折筹退出,黯然离去。   时任镇东将军的独孤阀出钱出力,选派文吏与会,将会中的智巧答辩详细记录起来。这些文档后来在太宗一朝被整理分成六部卅七门、共二十七卷的《凌云智纂》,传抄天下,蔚为风行,于盛会期间也使得殷横野、武登庸名动天下,文武双全的武登庸更因此被碧蟾王朝的末帝招为驸马,娶了皇帝最钟爱的灵音公主。   “后来呢?”耿照听得兴致盎然,急急追问:“论战的结果是谁赢了?”   “论到最后,偌大的场子里便只剩下了三人--“天观”七水尘、“隐圣”殷横野,还有“奉刀怀邑”武登庸。结果和半年前一样,天外飞来的怪和尚七水尘虽使了招厉害的缓兵计,殷横野却以时间破解了它;该来的还是要来,谁也阻止不了。”   七水尘终于明白:眼前这两人非同泛泛,他们是这一个时代里,在绵延数千里的东胜洲大地之上,最最聪明的对手,是天降于世的奇才,不可能以凡人的手法将他们打败。   三人一齐登上了大雪纷飞的秘境凌云顶,展开一场凡人无法想象的惊天智斗。这世上再没有第四个人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知论战到头,终由七水尘取胜。   “回答朕!那名僧人究竟出了什么难题,才得击败朕的驸马?”据说澹台王家的末帝召见武登庸时,曾如此问道。武登庸不敢不答,跪地俯首道:“启禀圣上,大师将凌云顶藏了起来。无论臣与殷夫子如何寻找、如何兜绕,却再也走不回那个曾经登上去过的凌云绝顶……再也找不到那个地方。”   皇帝听得目瞪口呆。但他心里明白,镇北将军武登庸不但是忠臣,而且是一条不会、也不屑说谎的汉子。   多么可怕的难题啊!七水尘竟“移走”了凌云顶,让一切争端不再具有意义。   “爱卿……可有与那僧人约期再斗?”沉迷博奕的皇帝也不胡涂,灵机一动,笑道:“便是玩双六骨骰,也没有一局定输赢的,输了这局,还有下局。你三人都是才智之士,必定明白这个道理。”   “禀圣上,确实约了二度赌斗,胜者可有凌云顶。”   “嗯,那是于何时展开?半年、一年后,还是三年五年之后?”   “大师说了,第二回的赌斗,找到他便能开始。”阶下跪着的武登庸凝肃如山。声音也是。“说完,他便消失无踪,再也找寻不着。”   “聂冥途的确是相当倒霉。”明栈雪轻道:   “决计不能碰头的三个人,居然教他在一时一地遇上了,合着也该是集恶道的报应。这三人乃当时世上最顶尖的智者,因凌云顶之争为世人所知,“天观”得胜,另外两人便以“地隐”、“人庸”自号,故称“凌云三才”!”   第四四折 迷踪梵宇,天降佛图   在聂冥途纵横江湖的那个年代,他是邪道中数一数二的角色,平生杀人无算,名号能止婴儿夜啼,令黑白两道辟易--然而在他会过的敌手之中,却没有像“凌云三才”这样的人物。   其后十年里,随着那场席卷天下的大动乱爆发,被称作“五极天峰”之顶尖高手中的几位,将在连天烽火之中大放异彩,有人出将、有人封疆,甚至有人成了威加四海的帝王,才一举将五峰之名推至巅顶,从此不朽。   而在当下,就在这地底岩窟的圣藻池畔,令狼首聂冥途进退维谷、尴尬万分的当儿,世上没有比“凌云三才”更可怕的对手。传说中这三人身负绝学、智比天高,能毫发无伤地将鬼王阴宿冥以及南冥恶佛拿下,实已超越了武功的范畴,恰恰是凌云顶智绝传说的最佳脚注。   “隐圣”殷横野等了许久,始终不见七水尘回话,傻瓜也明白是碰了钉子,笑顾武登庸:“奉兄,我早同你说啦,大师是铁了心想赖。他故意教聂冥途挟持,奉兄既不能除恶,我又不能倾儒宗数万弟子寻人,此间别后,又是一个十年。”   武登庸不欲附和他的戏谑之语,沉声道:“大师,我二人耗费十年光阴,终于觅得大师踪影,还望大师给个交代。”七水尘一径低头,并不接口。   聂冥途在七玄中辈份甚高,熟知武林掌故,心中一凛:“若能探得凌云顶的大秘密,倒也是奇货可居。”收紧指爪,在老和尚鸡皮似的枯颈间刺出几滴饱腻血珠,邪笑:“大师,你随便与二位问候几句,咱们这便上路啦!有什么话,路上再说罢。”   武登庸缓道:“聂冥途,你莫要逼我出手。”   聂冥途冷笑:“我怕甚来?你二人发过誓,刀皇终生不杀一人,隐圣终生不使一人。老虎既拔了牙,还有什么好怕?”   殷横野淡然道:“奉兄麾下有北关道十万精兵,飞马探子无数,要调动皇城缇骑也非难事。至于杀人嘛……未必要奉兄出手,殷某亦可代劳。你在江湖打滚多年,好不容易混到今日的位子,莫要自误才好。”   随手往青袍书生脑门一拍,“噗通!”将他压入池底,一指入水,依旧抵着书生天灵盖。奇的是:那书生齐顶而没,池面上却连一丝气泡也无,竟似不用呼吸。藻池之水黏腻浓稠、浮力甚大,殷横野仅以一指压顶,书生亦丝纹不动,绝不上浮,仿佛入定。   聂冥途看得蹊跷,蓦然醒觉:“他以一指渡入真气,令书生闭窍敛息,毋须呼吸吞吐。”冷笑:“好俊的“惠工指”!因势利导、无孔不入,不愧是武儒之宗。”   殷横野疏朗一笑,手捋长须。   “邪魔外道,也算有见识了。可惜此非“惠工指”,而是人称儒门指艺至绝、专克天下阴邪功体的“道义光明指”。佐以殷某数十年的皇极经世功修为,你所练的青狼诀邪功,我一指便能破去,你不妨一试。”从暗影中露出小半幅形容,背负斜笠、髻挽荆钗,一身渔樵布衣的装扮,只是剑眉斜飞,五绺须鬓飘飘出尘,掩不住那股子清逸之气。   聂冥途当然知道“道义光明指”,据说与本门镇门神功“役鬼令”一样,同属至阳至刚的武学,专克阴体,百余年来不曾听闻有人练成。这殷横野看似四十出头,若练得道义光明指、皇极经世功,可说是沧海儒脉百年来首屈一指的奇才。   眸中的犹豫仅露一瞬,却逃不过殷横野的眼睛,他淡然一笑:“聂冥途,你且放了大师,我保你今日全身而退。”武登庸阻道:“夫子且慢!集恶三冥罪大恶极,不可再纵入江湖,为祸武林。”   殷横野剑眉微挑:“奉兄之意,便是他放了大师,也不能饶?”   武登庸严肃点头。   “正是!一桩归一桩,不可混为一谈。”   聂冥途何等城府,听得几句,登时心底雪亮:“武登庸想要救人,但此情此境,却无出手不杀的把握,为守誓言,只能盼穷酸出手。那死穷酸却要逼老和尚废去昔日誓言,这才愿意相救,故意挤兑老子,好教老和尚吃点苦头。”大笑: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拉“天观”七水尘垫背,死了也值!”指爪用劲,便要撕开老和尚的喉管!   逼命一瞬,武登庸囿于誓言无法出手,却丝毫不乱,幽影中一双锋锐如刀的炯炯目光望向殷横野,赌的是他舍不下凭空消失的凌云顶;但殷横野竟也不动,双目直勾勾地望向聂冥途,赌的是他决计不会毁掉这张保命符。   而聂冥途的赌注则更为简单。两大高人不动的瞬间,他挟着七水尘抽身疾退,飞也似的朝光源退去!   武登庸与殷横野仍是不动。   聂冥途正觉有异,忽听七水尘一声长叹:“两位施主还舍不下凌云顶么?”枯指摸上聂冥途的腕子,指尖的触感冰凉干燥。聂冥途骤然脱力,诡异的酸麻感一路蜿蜒而上,剎那间走遍全身;回过神时,已单膝跪地、动弹不得,而身前的盲老和尚仅仅是触摸了他的右腕而已。   殷横野笑顾武登庸:“奉兄,我早说啦,大师自始至终,都在耍赖。”   武登庸沉默片刻,对七水尘道:“大师今日若无交代,庸难以心服。”   七水尘点了点头,叹道:“也罢。二位俱是才智绝顶,老衲躲得一时,终归难躲一世。老衲的谜题只有一个,二位谁能回答,便算胜出;若两位俱都能答,则都算是赢。”   十年苦寻,只为这一刻。两人皆无异议,摒气凝神,静待七水尘出示谜面。   老和尚闭着已盲的双眼,淡然道:“请二位回答我,凌云顶何在?”   殷横野与武登庸面面相觑,聂冥途却几乎要笑出来:“姓殷的所言无差,老和尚果然赖皮到了家。他二人若能重回凌云顶,何必苦苦找你十年?”泼啦一声,殷横野隔空击水,舞袖叹息:“十年来,我常梦到和尚语出机锋,梦中所问无有不知,只有这个谜难以解答,寐间屡屡惊起,不想今日居然成真。”   七水尘转向武登庸。   “将军亦感不服么?”   武登庸默然片刻,低声道:“庸所学不如大师,十年来绞尽脑汁,钻研奇门遁甲五行术数,始终不知大师之术,何以能令偌大的凌云顶消失不见。大师此谜,庸不能解。”   “但将军并不心服。”七水尘微笑。   “大师所言甚是。庸……心不能服。”   七水尘淡淡一笑。   “既然两位都不服,再重新比过罢!二位想怎么比?”   “且慢!庸有一事,还望大师释疑。”   “将军但说无妨。”   武登庸沉吟片刻,缓缓开口。   “十年前大师初渡红尘,乃为阻止凌云顶出世;今日故作市井泼皮之行,仍是不欲宝顶现世。庸不明白,就算大师施展神通,藏起了凌云顶,世人仍不会放弃寻宝探秘,循环争端,永无休止。大师花了偌大心力,却只是白费工夫,令人费解。   “我想了又想,只能认为大师欲阻者非是“寻宝”,恰恰是凌云顶自身。庸虽不才,实想一见,大师所惧者究竟为何?”   七水尘含笑点头,露出赞许之色。“将军慧见,非同凡响。将军所说的一点也没错。”敛容肃道:   “凌云顶上的东西,远远超过此世所知,一旦现世,不管落入谁人手里,普天之下,都将同陷浩劫!除非有人胜过了老衲,兴许即有一窥其秘、不受迷惑的本领,届时,宝顶方能现世而无虞。这便是老衲无论如何,非胜不可的理由。”饶有深意地顿了一顿,似乎意有所指。   武登庸陷入沉思,一时无语。   殷横野朗笑道:“大师说得极是。十年前你我三人连斗七天七夜,文略、武功、术数、奇门……样样都难分胜负,比无可比,大师才露了一手“纳须弥于芥子”的奇术,将我二人移出凌云顶,从此再也找不着、回不去,仿佛世上未曾有过此一宝地。   “今日若是再比文武术数,我等仍要败于“纳须弥于芥子”之下,不妨换个比法儿。”   七水尘单掌一立,俯首抵额。   “愿闻其详。”   “集恶三冥乃是世间罕见的恶徒,作恶多端,黑白两道莫不头痛至极。”殷横野笑道:“按照奉兄的意思,除恶务尽,三人今日定要伏法,可惜在大师的誓言之前,堂堂刀皇竟不能出刀诛邪,着实令人扼腕。”   武登庸微微一哼,沉声道:“听夫子的话意,似也无意代劳?”   殷横野手捋须茎,朗笑道:“我本不好杀。再说了,便是穷凶极恶的匪徒,我也不杀无由抵抗之人;若一次解了三人禁制,我亦无取胜的把握,无论走脱了哪一个,皆非武林之福。这个难题,兴许大师有解?”   七水尘垂落疏眉,摇了摇光秃的脑袋。   “老衲也不杀人。”   “既然如此,咱们就比这个。”殷横野笑道:“三名极恶之徒,分与我等三人,不能杀、不能放,不能残其肢裂其体,或施以其他非人非善之手段,能令其去恶从善者,便算是赢啦。两位意下如何?”   七水尘微笑道:“有教无类,本是儒门事业。殷夫子这回拣了个取巧的题目。”殷横野哈哈大笑,抚须道:“此法门乃大师所授,我不过是现学现卖,新鲜热辣。”武登庸却沉默不语。   三人之中,七水尘行踪飘忽,神龙见首不见尾;殷横野虽是儒门九通圣之首,号称天下武儒流派数百宗门的领袖,但在“终生不使一人”的誓言之前,也无法再参与门中事务,索性隐遁山林,成了闲云野鹤。   但武登庸却是北关道十万精兵的总指挥,半生出入行伍,带着一名武功高强、心性残毒的邪道冥主,既不能杀又不能放,还得想方让他转性,变成一个善良好人,这简直就是一场恶梦。   殷横野笑道:“奉兄不妨将南冥恶佛囚在这桅杆山上,以天然岩窟为笼,浇铜铸铁为槛,刨出地下泉流解其渴,以地底的爬藤根土疗其饥,令晨钟暮鼓、经声梵唱洗涤其心;公余闲暇走一趟越浦,瞧瞧他想通了没,顺便游山玩水,岂不美哉!”   这样露骨的讥嘲并未激怒“刀皇”武登庸,沉默只是为了凝神思忖,找出赢得赌局的门径。他秘密离开射平府已有数日,他无法继续在此地耽搁;这场赌局对他最不利处,恰恰便是“时间”。   就算真的无计可施,只能布置一处囚笼关人了事,仍须花上几天工夫。北关军情非同小可,眼下虽无大患,然而十万大军的总指挥忽然消失无踪,既未向兵部告假,幕府之内也无人知其下落,一旦军中有事,后果不堪设想。   七水尘叹了一口气。   “这个赌法儿倒也新鲜。将军若无异议,便这么说定啦。”   “庸自当从命。”端坐幽影中的魁伟男子点点头,犹如一座沉肃的岩山。   聂冥途身子被制,听三人你来我往,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仿佛威震黑白两道的集恶三冥只是三枚筹码,不由火起:“好哇你们三个混蛋!今日耻辱,老子他日必定加倍奉还!”热血一冲,忽又能动了,指爪一收,狞笑道:   “惹上老子,你们都别想赌啦!”   变生肘腋,武、殷二人齐喝:“大师!”已救之不及。   七水尘双掌一翻,铙钹般灌风合起,“呼”的一声,扣住聂冥途双耳脑后,叹息道:“施主语恶、视恶、行恶,执迷之深,唯此可解!”掌中忽绽豪光。   聂冥途只觉炽热难当,脑袋仿佛被一只烧红的铁箍罩着,老和尚炙烫的指掌黏着头颅嘶嘶作响,剎那间五感俱失,痛苦难以言喻;惨叫声中,眼前只余一片沸滚的如血赤红……   ◇ ◇ ◇   “我清醒后,人已在莲觉寺。”聂冥途冷笑:   “妙的是,将我囚在寺中之人,竟是“刀皇”武登庸,而非是老和尚。看来在我昏迷时,那王八仨互换了履行赌约的对象,老子不知怎的,便落到了武登庸手里。”   “三十年来,狼首便被囚在莲觉寺中?”阴宿冥忽问。   聂冥途明白他的疑惑。“照蜮狼眼”是何等人物,连“隐圣”殷横野都说要以险窟浇铁囚之,莲觉寺是什么龙潭虎穴,竟能关了他整整三十年!老人冷冷一笑,淡然道:“武登庸将我囚在一处名唤“娑婆阁”的地方,那阁子里机关重重,常人难以出入。   “当日老和尚以一招“梵宇佛图”暗算我,之后老子体内阳气大盛,不住侵蚀我所练的青狼诀神功。武登庸临走前交代了人,每隔三日才给我送一次饭,只摆布些清水菜蔬、五谷杂粮;青狼诀的阴寒功体得不到血肉营养,最后全被老和尚的纯阳气劲毁去,一身功力付诸东流,形同废人。   “谁知天不亡我,我阴错阳差得了老和尚的一部佛门奇功,三十年来潜心修练,竟尔大成。《役鬼令》神功再怎么厉害,却只能克制阴邪功体,岂奈我何?”   阴宿冥恍然大悟。聂冥途的一双青黄邪眼捕捉着他油彩下的神情变化,冷笑道:“你师傅从没向你提过当年之事?”   “闻所未闻。”   “所以,你也不知你那死鬼师傅究竟是落在何人之手,又是如何逃脱?”   阴宿冥摇头。黑衣蒙面的老人细抚白骨王座的光洁扶手,翘着二郎腿单手支颐,半晌才轻声哼笑:“这就妙了。”   “狼首之言,本王不明白。”   ““凌云三才”名列天下七大高手,武功高得很,可集恶三冥也不是吃闲饭的;单打独斗,我三人纵不能胜,难道还逃不了么?”   “狼首以一敌三,失风被擒,那是他们胜之不武,无损狼首的威名。”阴宿冥微笑道。   聂冥途冷笑:“你说话不必夹尖带刺。三道冥主一齐离开栖亡谷,不约而同单独行动,在莲觉寺的附近分别遭了暗算……这事里透着一股蹊跷。更别提点玉四尘、妖刀,还有“凌云三才”二度聚首等巧合。   “我一直在想:有没有可能,莲觉寺只是一处精心布置的戏台?台上来来去去的戏子--点玉四尘、那俩青年人,甚至“凌云三才”,都是有人精心设计,为了某种目的,一一被引到桅杆山莲觉寺,不知不觉合演了一台子好戏。”   “狼首的意思是……”   “我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巧合。想了三十年,只得一个结论:在我们三人之中,必有一个是内贼。”聂冥途冷冷道:“老子非是运气不好,一家伙撞上了三个武功超卓的混账老王八;这一切都是某人精心设计的结果,引得我们各自落单,却恰恰遭遇难以想象的对手。”   阴宿冥总算明白过来,一拂膝上金线斑斓的五彩横襕,冷然道:“妖刀之约乃是家师所订,狼首之意,是怀疑先门主卖了狼首与恶佛?”   聂冥途嘿的一声,随手轻掸膝腿。   “那倒不是。我只确定这事儿决计不是我自己干的,三十年来,我对你那死鬼师傅与恶佛的怀疑无分轩轾;他二人中无辜的那一个,想来也未必信得过我。说到底,起头之人,未必便是设下圈套之人。”   他怡然笑道:“一直到你今夜出现,我才终于肯定:原来这一切都是你师傅搞的鬼。他,就是那个背叛同僚、出卖宗门,只为一己之私,夹着尾巴三十年,甘做他人走狗的无耻下作!”   “放肆!”   阴宿冥一拍扶手,按剑起身:“聂冥途,你莫以为《役鬼令》不能处置你,便含血喷人,恣意污辱本道先门主!”   聂冥途乜着一双黄绿邪眼,蔑笑道:“你若不是木牛蠢驴,又或摔坏了脑子,便知老子所言非虚。这三十年来,狼首、恶佛绝迹江湖,畜生与恶鬼两道灰飞湮灭,为何只你地狱一道远走高飞,保存实力?”   阴宿冥一时语塞,竟也答不上来。   聂冥途得理不饶,撑着白骨扶手振衣而起,咄咄逼人:“你师傅是从何人手里逃脱,那人又为何弃赌约于不顾,任你师傅在暗中发展势力?答案很简单--因为他俩早已串通好了!那人为你师傅铲除异己、令三道复归于一,你师傅为他隐世三十年,这便是“弃恶从善”!”   阴宿冥怒不可遏,偏又难以辩白,盛怒之下连跨几步,戟指驳斥:“你……胡说八道!”   密室之中,耿照看得一凛:“糟糕!他怎么老中同一条计?”   果然聂冥途趁他气昏了头,骤雨般的“薜荔鬼手”自袍下翻出,阴宿冥先前招架不住,这下仓促遇袭,更为不利,眨眼没入一片弥天指影,周身嗤嗤有声,不住迸出碎绸血雾,袍内“御邪宝甲”未能覆盖之处,俱成了剜肉凌迟的破绽痛脚。   阴宿冥抑着喉间一口温血,正欲抽身,蓦地气息一窒,脖颈已陷狼爪。   聂冥途邪眼一翻,将鬼王绘满油彩的残面提至眼前,蓦地鼻尖歙动几下,微感错愕:“咦!这是……”陡然间会过意来,露出黄森森的尖牙邪笑道:“有趣!兀那老鬼,居然收了个--”本拟将喉管捏碎,心念电转之间,千钧指力凝而未发。   阴宿冥死里逃生,不思脱身反击,居然扯下斗蓬往他头上一罩,形如儿戏。   此举比街角的泼皮打架还不如,聂冥途存了猫戏老鼠之心,也不放开咽喉,随手扯烂斗蓬,狞笑道:“就这点能耐……”话未说完,眼前倏地一花,抱着脑袋翻倒在地,不住打滚哀嚎。   “拿……拿开!快……快……快拿开!痛死老子……呜哇!疼、疼死老子啦!”   阴宿冥抚着脖颈,信手拈住空中飘落的一张黄纸,正是从撕裂的斗蓬夹层中抖出的。他将黄纸往身前一亮,笑道:“狼首,你怎么啦?不过是一页陈年佛经而已,有甚好怕?”   聂冥途痛得浑身痉挛,四肢扭曲,整个人蜷成了一团,难以自制地发抖着,犹不敢睁眼。阴狠、狡诈、机变百出的“照蜮狼眼”,竟像是患了痲疯癫痫,连起身的力气也无,若非亲眼目睹,直教人不敢相信。   阴宿冥一抹唇畔血渍,故作恍然:“本王明白啦,这可不是一般的经,而是以上古的“天佛图字”写就。这“天佛图字”从莲宗时便是极高深的学问,传说是佛降临东海时所用,状如图象,至今已无人能懂。”手中黄页微扬,仿佛风再大些便要脆散成无数纸蝶,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恐怖的威力。   然而,聂冥途依旧抽搐不止,丝毫不似伪装作态。   密室里的耿照看得一头雾水,与明栈雪交换眼色,只见她螓首微点,表示“天佛图字”云云非是鬼王的信口胡言,确有此说,“但我不能识。”明栈雪微启朱唇,无声说道。   --连博学多闻、精通佛典的明姑娘也不识,这“天佛图字”究竟是什么东西?   耿照满腹疑窦,却听阴宿冥悠然道:“狼首说的故事,本王从未听闻,但先师曾与我说,他老人家昔年与狼首分道前,亲睹狼首中了一部神妙的佛门绝学,名唤“梵宇佛图”。   “这武功不仅毁了狼首毕生修练的青狼诀功体,更将一样禁制深深烙进狼首的脑中,只消一看见莲宗秘传的千年古文“天佛图字”,那位高僧在狼首颅内所留的印记便会随之发动,痛楚将一如中招之初,无论经历多久都不会消散;看得久了,狼首的脑子便会烧炖成一团沸滚的鱼白粥糊,任大罗金仙也解救不了。   ““只要在四壁刻满这种天佛图字,就算是一幢茅顶土屋,聂冥途的精绝眼力也能将它变成铜墙铁壁,碰都没法碰一下。对他来说,世上没有比千年古剎莲觉寺更可怕的囚牢。””   “我记得先师……”阴宿冥淡淡一笑:   “便是这么说的。”   “叛……叛徒……叛徒……”聂冥途抱头痛苦呻吟着,蜷得活像一尾熟虾。   阴宿冥从半截斗蓬中取出一部黄旧的经书,迎风一抖,残页扑簌簌地盖满了聂冥途一身,大殿内的青石地板上仿佛凭空隆起一座圆包孤茔,飘散着无数薄碎黄纸,一地凋荒,倍显凄凉。   耿照瞄着黄纸翻飞之间、那残页上的奇异图字,只觉有些眼熟,心念一动,取出从娑婆阁内削下的那一小块木片对照,再与密室中镂刻的细小怪字相比,果然是风格极为近似之物。   (我……我懂了!)   对聂冥途来说,娑婆阁底的确是“机关重重”,处处“充满致命的危险”--但这机关却非什么弩箭飞石、刀坑地陷,而是刻满墙壁梁柱、甚至是器物桌床的天佛图字。他不知从哪里得到了进出阁楼的口诀,却无法冒着沸滚脑浆的危险,在刻满天佛图字的架上找东西,才不得不与耿照合作。   而进入阁楼搜索,却未必非耿照不可。   这世上除了身中绝学“梵宇佛图”之人,谁都可以进入娑婆阁--这也解释了何以耿照每夜入阁时,瓷灯里的灯油都是满的,也不见有蚊蝇灰尘掉落。   尽管偏僻,娑婆阁终究还是有人打扫。   唯一不能进去的,也只有聂冥途而已。   看着身覆陈黄纸页的聂冥途,耿照忽生感慨:“这人凶残狠毒,精于玩弄人心,一部手抄经竟能令他辗转哀嚎、生不如死,七水尘大师这手“梵宇佛图”虽是不杀,却也讽刺。”   空旷寂静的大殿中,回荡着狼首痛苦的呻吟,吐咽粗浓,气息悠断。   胜负已分,阴宿冥踌躇满志,“铿”的一声拔出腰畔的斩魔青钢剑,明晃晃的剑尖抵着聂冥途的背脊,双手交握剑柄,厉声道:“聂冥途!本王本着爱才之心,前来召你,是你不识好歹,莫怨本王!”只待运劲一拄,便要替他完纳劫数。   死生一线,聂冥途奋力昂首,嘶声道:“妖……刀……还未……莫杀……”抱头蜷缩,簌簌颤抖,难以成句。阴宿冥却犹豫起来,思忖之间,青钢剑尖嗤嗤点落,在聂冥途的背上刺出几枚血洞,以刚劲封了他的穴道。   明栈雪细声道:“三十年前青袍书生使的伎俩,看来今日依然有效。聂冥途以敌为师,当真是厉害。”   阴宿冥还剑入鞘,袖中的铁笛迎风一招,迸出一声凄厉尖啸,殿外的白面伤司们闻声而动,以那条撕烂的长斗蓬连人带经书残页,将聂冥途扎扎实实捆成了一只肉粽子。   “聂冥途,本王姑且饶你一命,但愿你值得。”鬼王一舞袍袖,众小鬼纷纷涌进殿来,依旧是蝠灯引路,牵马扛座,片刻便去得干干净净,宛若天明之际鬼门闭起,那些个魑魅魍魉全都随着夜幕返回无间,阳世中不留半点。   明栈雪松了口气,笑道:“总算送走了这些煞星,真个是有惊无险。”见耿照兀自凑在觇孔前眺望,促狭道:“怎么,你见鬼也见上了瘾么?这般不舍。”   耿照沉默片刻,忽然低头道:“明姑娘,真对不住,我……我要跟过去瞧瞧。”   明栈雪面上不动声色,随手轻拂膝裙,淡然道:“你不是好管闲事的性子,只怕是为了妖刀?”   耿照愕然抬头,转念一想:“是了,明姑娘绝顶聪明,什么事也瞒她不过。”这么一来反倒自在许多,肃然道:“有件事,我一直没同明姑娘说。那日在破庙里被岳宸风劫走的那只琴盒,里头装的乃是妖刀赤眼。”将受横疏影之托、护送赤眼至白城山给萧谏纸,以及赤眼专对女子的奇特属性等,源源本本说了一遍。   “……依聂冥途所言,三十年前的妖刀之祸,起源便在莲觉寺。我亲眼见过被妖刀附身操控的刀尸,与他所描述卫青营的模样差堪仿佛,他或许掌握了更多妖刀的来龙去脉,这条线索……绝不能断。”   他并未告诉明栈雪,琴魔死前以“夺舍大法”将毕生经历传给了自己,连带也将降服妖刀的使命交给了他。独自摸索着救世之道的少年早已下定决心,不放弃任何一丝洞彻、毁灭妖刀的机会。   明栈雪虽不明所以,却在这一贯温和的少年眼中,看见了不可动摇的钢铁意志。   她斜乜一双如水明眸,狡黠一笑:“我有言在先,若非聂冥途已不足畏惧,我决计不会让你去的。阴宿冥的武功虽高,却非是我的对手。”说着盈盈起身,随手扭开了出入机括,挽着耿照一跃而出,轻笑道:   “发什么愣呀?再不追,便追不上啦!”   ◇ ◇ ◇   两人联袂施展轻功,循着地上的马蹄印子,一路追到了法性院里。   耿照恍然醒悟:“显义被集恶道关押起来,一众兰衣弟子也都被剥了面皮,以白面伤司顶替,哪还有比他的寝居更安全严密的?换了是我,也选在法性院落脚。”仔细观察,发现众小鬼散在院中,四下巡逻戒备,然而显义的精舍十丈方圆之内,却只有白面伤司能近。   这些白衣无面的死士背对精舍,将房子围得铁桶也似。阴宿冥手扶降魔宝剑,走上五级阶台,推门而入;精舍内本透着通明灯火,窗纸上也似有人影摇曳,约莫是贴身服侍鬼王的婢仆亲信。   明栈雪忍笑道:“说是九幽十类玄冥之主,到底还是得吃饭更衣、便溺洗浴,不能没有从人服侍。走,咱们瞧瞧他卸下油彩之后,生得是个什么模样。”拉着耿照掠过整排茂密树顶,跃上房脊。   白面伤司麻木不仁,若无鬼王袖中的铁笛指挥,便如泥塑木雕一般,站着动也不动。明栈雪的轻功已臻化境,鬼王自己尚且不能察觉,更何况是这班血肉活偶?“阴宿冥对自己的武功过于自信,这阵仗不像是防着外人,倒像是摆给自己人看的。”明栈雪抿唇轻笑,随意指点着。   两人觑准空隙,推开照壁板翻了进去,掠上精舍的横梁,躲入屋角隐蔽处。   本以为阴宿冥讲究排场,随身仆役必多,以集恶道的声名之坏,就算捆着十几名强抢而来、供鬼王淫乐的美貌闺女也不奇怪。谁知偌大的屋里仅有一名灰发老妪,生得方头大耳,鼻若鹰钩,轮廓极深,粗糙的脸上长满怪疣,眼尾、颧骨处还有麻皮也似的大片暗褐细斑,模样十分丑陋;身子虽有些佝偻,肩背臂膀却厚实得紧,骨架甚是粗大,背影几与男子无异。   仔细一瞧,她的发色并非是白中掺灰,而是极淡极淡的金色,颇为罕见。   老妪步履敏捷,手脚利落,却不似身有武功,见阴宿冥进门,端着清水瓷盆迎上前。阴宿冥蹙眉挥手:“搁着罢,我想直接沐浴,今儿累了。”老妪依言放落,又指着屏风咿咿呀呀一阵,干瘪的嘴中缺了几枚牙齿,本该露出舌头的地方竟空空如也,只余一团短短的肉根。   耿照瞧得不忍,心想:““鬼王”百世一系,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服侍他的人若是口舌便给,岂能守住秘密?”比起炮制白面伤司的惨无人道,或许拔掉舌头在集恶道中人看来,根本不算什么。灭绝人性之甚,直是令人发指。   屏风之后冒出滚滚白烟,香汤与炭火的气味随着水蒸气充盈室内,根本毋须老妪提醒。   阴宿冥挥了挥袍袖:“行了,这里不用你了。歇息去罢。”随手解下腰畔的降魔宝剑,忽又想起了什么,嘴角绽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诡异弧线,回头道:“是了,给我备好……”才发现老妪低着头一径走向屋角,啧的一声,提剑往前递去。   (这样……这样也要杀人!)   耿照义愤填膺,正要跃下,却被明栈雪挽住:“别忙!先瞧着。”   阴宿冥以鞘尖拍她右肩两下,老妪慢吞吞回头。他比了个手势,径自提剑走入屏风;窸窸窣窣一阵,那件破烂的青绸袍挥开水雾,搭上了屏风顶,却不见御邪宝甲递出,显是解在手边。   明栈雪低声道:“这人谁也信不过,宁可不要人服侍,宝剑、宝甲,甚至连号令白面伤司的铁笛都不离身。”天下至邪--集恶道的首领,信不过旁人也是理所当然之事。耿照奇道:“明姑娘,这很怪么?”明栈雪只是微蹙蛾眉,并未接口。   那老妪从衣箱底取出一只鼠灰色的软革皮囊,放在小几上头,将那盆没用过的清水移至几边,又拧了几条雪白的巾子搁在铜盘里,才褪鞋蜷卧在屋角的一张小床上,背对着屋内,面壁而眠。   耿照恍然大悟:“原来她不只是哑巴,也是聋子,只是与阿傻一般,能读唇语而已。只消背床而眠,就算阴宿冥露出了真面目也不怕,唤她时拍背即可。”须知天生耳聋之人,多半口亦不能语,老妪的舌头被人以利刃割去,恐怕双耳缺陷也非天生,而是受人残害所致。   阴宿冥进入屏风,随侍的聋哑老婆子又面壁蜷卧,整间屋子形同空置,耿、明二人终于有余裕四下打量,仔细端详。   法性院首座的精舍雕梁画栋,自不待言,居中更置着一张金顶垂纱的拨步大床。所谓“拨步床”,乃是将一顶四柱架子床放在木制平台上,四面加装木栏镂版,犹如置身一座小小门廊之中,华贵非凡。   那拨步床宽逾七尺、长约一丈,这还没算上平台的部分;台下共有十二足支撑,平台的前方饰有雕花镂空的门围子,床顶四周饰有同款花样的镂空眉板,前后十柱相衔,材质更是红木贴金、嵌珠饰贝,哪还有一点儿像出家人修行的地方?简直就是大户人家里妻妾同床、拥被淫乐之处。   拨步床之外,另有一架鸡翅木制的斜背躺椅,长长的椅背低斜后倒,较一名成年男子的上半身还略长一些,弧状的扶手弯如葫腰,每边均是前后两截相接,梯田似的分作上下两层,却不知有什么用途。椅座下另有一密合的小方凳,拖将出来,即是具体而微的便床。   躺椅两边共四截扶手都绑着红绳,饶是明栈雪见多识广,也不禁蹙眉:“这是什么东西?”忽觉颈后吐息滚烫,回见耿照面皮胀红呼吸浓重,奇道:“你知道那是做什么的?”   耿照有些扭捏,吞了口唾沫,讷讷点头。   明栈雪好奇心起,唇抿着一抹明媚狡黠,咬牙轻道:“再不老实招来,姑娘一脚踢你下去。”耿照吞吞吐吐半天,似乎解释起来还是长篇大论,明栈雪勾着他的襟口拉近些个,凑上香喷喷的娇艳雪颊,低道:“近些说,莫教阴宿冥发现啦!”   耿照嗅着她的温热香息,鼻尖几乎碰上滑腻晶莹的玉靥,裆里直硬得发疼,若非顾忌着梁下还有鬼王阴宿冥,便要将她一把扑倒,剥衣求欢;微定了定神,小声道:“那是行……行淫用的。女子仰躺在椅上,以红绳将腕子绑在两侧上层的扶手处,男子跪在方凳上抽添,十分省力。”   明栈雪粉脸一红,却机敏地抓住他话里的漏洞:“那下层扶手的红绳呢?总不会也是绑手的罢?”耿照老老实实摇头,低声道:“那是用来绑脚的。”   那下层扶手虽长,却不及女子足胫,除非将一双腿儿大大分开,分跨两边,红绳才能缚住脚踝。   明栈雪本想反驳“谁忒无聊”,一双妙目居高临下,扫过那只鸡翅木雕的斜背长椅,脑海中忽然泛起自己双腿分开屈起,雪白的足踝被红绳牢牢绑住的画面,状似一只仰着肚皮的小雪蛙。   女子屈腿大开,膣户变得短浅,花心易采,玉门的肌肉却被拉得紧绷,男子的巨物出入时既痛又美,与破身又极不同;一旦捱过了,更别有一番销魂滋味。   她想象自己被缚在椅上,白皙的粉腿因肌肉酸疼不住发抖,腿心的玉蛤毫无遮掩地分开,露出新剥鸡头肉似的酥嫩蛤珠。私处示人的强烈羞耻感挟带着如潮快意,缓缓自蜜缝中沁出羞人的丰沛液珠,在滑润如深色琥珀的鸡翅木椅面汇成小小一洼,濡湿了微颤的雪白臀股……   失控的想象力驰骋一阵,明栈雪大羞起来,用力拧了他一把,咬牙:“下流!谁教你这些肮脏活儿的?”裙内的两条玉腿却不由紧并起来,微微厮磨着,滑如敷粉的腿根处温腻忽涌,一小注花浆露出蛤嘴,沿着会阴肛菊滑入股沟,濡湿了踝上的雪白罗袜。   耿照当然不能说是当日在横疏影房内的偏室里,就在那具披了衣衫的乌木牙床之上,他将姊姊那一双修长匀称的浑圆玉腿分跨两侧,死死压着一阵急耸,刺得横疏影不住弹动抽搐,雪白腴润的胴体里掐紧着、绞扭着,晕陶陶地泄了又泄,死去活来。   他摸了摸滚烫的面颊,犹豫片刻,吞吞吐吐道:“白……白日流影城中,我曾见过这样的椅子。”独孤天威声名狼籍,居城里随处乱摆淫具,想想似也成理,明栈雪才放了他一马。   两人在梁上等了两刻有余,屏风后的热气渐渐消散,耿照心想:“阴宿冥这澡也洗得太久了,莫非钻入了什么秘道夹层?”明栈雪却一点也不着急,神情似笑非笑,透着一股莫名的笃定。   他正想开口,忽见一人挥开水雾,从屏风后方转了出来,全身上下一丝不挂,竟是一名女子!   耿照自幼耳目灵敏,远胜常人,修习碧火神功略有小成,更是如虎添翼,沿路追来时,十几丈外便能听见众小鬼的呼吸交谈,所处方位、人数多寡,甚至连衣衫摩擦的声响亦听得一清二楚;单论耳力,实已臻江湖一流好手之境。   然而自进屋以来,他只辨出阴宿冥与老妪二人的声息。这女子若始终都在屏风之后,这是多么骇人的修为!   这来路不明的女子若与鬼王连手,只怕气力未复的明栈雪亦不能胜。耿照一动也不敢动,唯恐行踪暴露,连累了明栈雪;凝神摒息之际,悄悄打量起女子的身形样貌来--   她肩膀宽阔,胸背很厚,却非寻常女子般的软嫩沃腴,而是天生骨架粗大,腰肢结实,背影是线条利落的狭长倒三角,颇有几分伟丈夫的意味。   女子肤色呈现一种极其特异的白,明栈雪肤如凝脂,横疏影玉质通透,两人俱是白皙美肌的极品,肌肤之美难绘难描;但女子之白却是垩上涂白,白得连一点光都不透,几上的象牙梳子与她的雪臂一映,只觉温黄盈润,毫不显白。   她骨架虽大,却有两瓣丰腴肥美的雪臀,肉呼呼、雪酥酥的,衬与异常白皙的肤质,犹如一只大白桃,极是可口诱人。   骨架大的另一项好处,便是有双修长的腿子。女子的小腿极长,足胫又细又直,腿肚肌肉鼓成一球一球的,线条分明;同样修长的大腿尽管结实,却如屁股般肥嫩丰腴,弹性十足,有着难以言喻的肉感。   她背向耿、明二人藏身处,将从屏风后提出来的、裹着湿布的一大包物事扔在几上,踮着赤裸的尖尖玉足,并腿坐上了躺椅,拿一幅宽大的棉布白巾抹发。除了那一大把翻来覆去的湿濡褐发,人与布竟似一体,浑无二色。   挥臂之间,两只沉甸雪乳随之颤摇,正面看似两团大圆白面,侧看却像挺凸的硕大鹅卵,椭圆中略带尖长,从宽阔的胸膛斜向下坠,只一颗烂熟白豆似的细绵乳蒂微微朝天。   周围的乳晕色浅而粉润,原本不过铜钱也似,尚称小巧。谁知份量十足的乳肉往下一沉,登时胀成了杯口大小,稍稍一动,绵软的乳质不住晃荡,晃得粉色的乳晕时大时小,犹如甫出蒸笼的黏软糯糕,让人想一口吞下,好教它安分些。   女子擦了半天,随手将布扔在床上,螓首微晃,摇散一头半红半褐的及腰浓发,发梢又粗又卷,浑然不似东海本地人士。转过头来,耿照才发现她脸上戴着一张彩绘鬼面,遮住了原本的容貌,面具边缘贴着白肌赤发,渗出些许热气水珠,显是沐浴起身后才戴上的。   (难道……这未免太匪夷所思了。绝无可能!)   耿照欲驱散脑中不切实际的想法,不经意瞟了女子手背一眼,见右手指背微微渗血,她几度握拳放开、活动手掌,面具下“啧”的一声,声音与指节的浑圆青白同令耿照感觉熟悉。   还有与显义的“赤云横练”拳面对击之后,留下的伤口也是。   耿照霍然抬头,眼前明栈雪却只一笑,间接证实了他的猜想--   此世的集恶当主,亟欲一统三道、君临十类九幽的“鬼王”阴宿冥……   --竟是女人!   第四五折 蓬门有盗,花径人无   耿照的耳目并未失灵。   屏风之后,自始至终只有一人。走进去的是一名踩靴垫肩、鬼面提剑,阴司模样的绿袍判官,出来的却是卷发雪肤、长腿沃乳的赤裸美人。   阴宿冥--无论雌雄贵贱,接掌了冥主的大位,她便只能是阴宿冥--的身子微倾,一双雪乳坠成了挺凸饱满的鹅卵形,又似一对吊藤圆瓜,份量一览无遗,乳腋间的雪肌还留有布条勒紧的红印子,也难为她披挂之时,须裹住这般硕大浑圆的妙物。   “鬼嬷!”   她双手撑在膝畔,懒洋洋地叫唤,面具下的嗓音湿湿闷闷的。“拿小衣来!你又忘--”抬见老妪的背脊正缓缓起伏,才想起她听不见,啧的一声,揭下面具一摔,拈起几上的软皮革囊把玩。   降服“照蜮狼眼”聂冥途、踌躇满志的新任鬼王,竟有张浓眉鹰准的异邦面孔。   她是天生的瓜子脸,鼻梁高挺,略显鹰钩。比起东胜洲本土的美人儿,阴宿冥五官更为立体,轮廓深邃,泛红的深褐色眉毛既粗又浓,格外精神。   眉下压着一双大得吓人的浅褐明眸,生成了两端尖尖、中间圆饱的杏核儿模样,上下交睫极浓,仿佛用眉笔重描了一圈黛青眼线,睁大之时眸光锐利,难以逼视,瞇眼斜倚时又有着猫儿似的慵懒。   此外,她的嘴唇也极是丰润,微噘的上唇饱满如炊熟了的菱实,下唇珠更是酥腻腻的一团,唇瓣上不见干裂细纹,色如烂嚼樱茸,再被密不透光的乳肌一衬,倍显艳红。   卷发色目,乃是上古时代西境毛族的特征。   时至今日,西山道的百姓已罕见这样的形貌,只有在极西边境处游离的外戎,以及北关道长城外的异族族民才可能生成这般模样。又或者是与昆仑奴一般、从海外而来的异邦旅人,亦有异于东胜洲本土的瞳眸发色。   耿照本以为她要更年长一些。送头请罪、统领群鬼、剥皮换脸……这些,都不是年轻女郎应该习以为常之事。   但阴宿冥看来至多二十许,经常露出的不耐,以及啧啧脱口的坏毛病,说明了实际的年龄可能还要再年轻个三、两岁,胴体却成熟已极,毫不显青涩,堪与横疏影、明栈雪等相比,甚至略胜初经人事的染红霞一筹。   她轮廓虽深,五官上仍保有东洲女子的柔媚,肌肤也比异邦女子来得细腻,明显是因为混血之故,不致像她们那样粗糙干燥,易于早衰。   做为美人,阴宿冥的美貌不及才貌双全的染二掌院。   但除了浓浓的异国风情,真正使她攫人目光的,却是那种既矛盾又协调的奇妙特质--男装与女体、肥美与结实,东洲口音与异邦面孔,自以为是的行事风格与成熟冶艳的胴体,残毒的手段与将熟未熟的年纪,时而精明、时而鲁莽……   耿照心中若有所思,正欲以眼色相询,明栈雪却轻扯他衣袖,屋里的阴宿冥又做出惊人之举。   她不着寸缕,仰躺在椅上,支起浑圆雪白的大腿,分跨扶手两侧,修长的玉指探入腿间轻轻揉着,不久呼吸便浓重了起来,杏眼微瞇,唇缝间迸出细细的呜咽,低沉的嗓音十分诱人。   (她……在自渎!)   耿照面红耳热,脑子里嗡嗡响成一片,似正呼应混血美人的欢悦呻吟。   从侧面望去,她小腹极为平坦,贲起的耻丘圆鼓鼓的,覆满茂密柔软的毛发,沿着阴户向下蔓延,一直到肛菊附近,色泽比头发还淡,灯火下掩映着一片湿漉漉的金红。   而小巧的菊门和肥厚的外阴却与乳晕相似,全是极淡的粉色。   她以指尖剥开外阴,内里的肉褶像粉色里调了一丁点苏木红,比熟藕还要再淡一些,被捂出的丰沛水浆一抹,连红也辨不出了,便如细滑的藕粉一般颜色。   阴宿冥似是熟门熟路,一边揉着小肉豆蔻,边捏着浑圆的左乳,白皙的乳肉溢出指缝,剧烈变形。   她双腿像青蛙一样屈分开来,拱腰提臀,阴阜高高贲起。这姿势原本不甚美观,但刚沐浴完的雪白身子不住轻颤,指尖揉得腿心里水声唧唧,唇中迸出苦闷的低吟、浑身汗津津的模样,竟是说不出的淫艳。   忽听她声音拔了个尖儿,昂颈放开嗓门,“啊、啊、啊”的一阵急促短呼,身子一僵,指尖却没入蛤中不动,腴腰如活虾般连拱几下,瘫着剧喘起来,看是生生的小丢了一回。   耿照松了口气,忙不迭抹去鼻尖汗水,拉着明栈雪要退出去。   明栈雪却不怀好意地一笑,低声促狭:“你忙什么?还没完呢!再瞧会儿。”又见阴宿冥放落双腿,双颊酡红,意犹未尽打开那只鼠灰色的软革囊,取出半截铜钱粗细、光滑圆钝的鹿角,前端含在嘴里吞吐一阵,又交握着伸到股间,以爱液润滑,这才一点一点塞了进去;不过探入半截小指长短,她身子一颤,闭目仰头,长长吐了口气。   “那个东西叫“角先生”。”明栈雪红着脸轻笑:“女子需要时,便拿它当作男人。”耿照见她说得轻车熟路,心底忽然难受了起来,似乎明栈雪也有这么一根,不知藏在何处,他却与那素昧平生、打磨光滑的半截鹿角呕起气来,胸口闷闷的说不上话。   一向水晶心窍的明栈雪罕有地后知后觉,虽刻意压低声音,却说得起劲,约莫想扳回一成,一雪先前不识躺椅的耻辱。“……还有些胃口大的,非用长满细茸的生角不可,说是刮得爽利,比真正的男人还强。”   耿照听了也不笑,片刻才嚅嗫道:“明姑娘……也用么?”   明栈雪微微一怔,突然会过意来,差点飞起玉足,将他踢下梁去,恨恨地拧他一把,咬牙低道:“我体质敏感,怎……怎能用那种东西!”羞怒之余,心底忽觉甜丝丝,故意坏坏一笑,瞇着杏眸逗弄他:“你喝醋了,是不是?”   耿照沉默片刻,这次却一反常态,并未脸红转身,只是点了点头。   “嗯。”似又觉得自己无聊,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摸摸光头,低道:“明姑娘,是我犯傻啦,真对你不住。”明栈雪凑近身去,红扑扑的脸蛋藏进他颈窝里,轻道:“你欢喜我,我很开心。”   梁上正情意稠浓,底下阴宿冥却浪叫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她身子前倾,屈膝半跪,双手握着“角先生”,雪臀像骑马打浪一样前后剧摇,摇得平坦的小腹筋肉虬结,绷出汗湿的六块角肌;躺椅格格作响,几欲散架。   年轻貌美的鬼王似乎极是尽兴,喘息之余,不住仰头呻吟,微翻着白眼,咬牙切齿地叫着:“再来……啊、啊……再……再来!让你瞧瞧我……啊啊啊啊……瞧瞧我的……唔、唔……瞧瞧我的……啊啊啊啊--!”   那句“瞧瞧我的厉害”没能说完,蓦地一声尖叫,抽搐着向后倒,她筋骨软极,跪着下腰一折,“碰!”重重撞在躺椅上,阴户里的“角先生”被紧缩的膣管挤了出去,掉在地上连滚几圈,远远弹了开来。   这姿势别说是弯腰拾捡,高潮之间,要起一起身都无比困难。她左手在椅下胡乱摸索,右手却用力揉着蛤珠,极富肉感的腰肢猛力一弓,几滴花浆飞溅而出,又丢了一回。   明栈雪觑准她魂飞天外的剎那,飞快揭开照板,拉着耿照无声无息掠出。   两人跃上最近的一蓬树冠,穿过林叶眺进屋内,见裸裎娇躯的女郎浑身瘫软,兀自闭目喘息,硕大绵软的酥胸不住起伏,情状极是香艳。   ◇ ◇ ◇   “没想到……鬼王居然是女儿身。”耿照一抹额汗,似有几分余悸。   他平生所遇女子,温雅如横、冶丽似雪,却无一人有阴宿冥的放浪,淫具自渎,声势之猛,差点连结实的鸡翅木椅也遭池鱼,落得残断收场,堪称是女子中的异数。   “你被她骗啦!”   明栈雪噗哧一笑,眨了眨眼睛,丽色里犹带三分狡黠。“那小妮子,是未经人事的雏儿哩!头一回若不够怜香惜玉,包管她疼得死去活来,未必捱得住针砭。”   耿照听胡涂了。他亲见阴宿冥把“角先生”插入玉户,摇动之剧、进出之猛,一百个黄花闺女也给弄穿了,岂能是未经人事的雏儿?   “身子虽坏啦,可里头……”明栈雪玉靥微红,咬唇嘻笑:“却是“花径未曾缘客扫”。她自渎的样子挺吓人,你可见那“角先生”只湿了前端约一指节处?”   那“角先生”早已失落,耿照方才热血一冲,她那只酥盈盈的粉蛤虽没少看,倒真没留意淫具的深浅。   “那妮子用手也好,“角先生”也罢,自始至终,揉的只是小荳儿。纵使纳入淫具,也不过一节手的深浅,便坏了贞操,阴中仍如处子一般,不曾受过外物。”   耿照仍是不信。   “这……又是为什么?既坏了身子,为何不弄……弄将进去?”   “因为她怕痛啊!傻瓜。”   明栈雪在他脑门上轻轻敲了个爆栗。“瞧她那模样,兴许不知自己还是大半个处子,以为已见过世面啦,索性大肆取乐。看似放荡淫冶,其实也就是个糊里胡涂的妮子。”   她幽幽叹了口气。“想想她也挺难。以女儿身接掌冥主,又不能让手下人知晓,集恶道是奸淫掳掠无所不为的地方,弱肉强食、无日无之,大位本就不好坐。连身边那名异邦老女奴也信不过,这事还能向谁说去?”   耿照笑了起来。   “明姑娘,世上若要选一处毋须同情,我会先考虑集恶道。”   “说得也是。”明栈雪也笑了一会儿,正色道:“聂冥途不在这儿。阴宿冥那妮子自身就是个大麻烦,守着秘密唯恐人知,夜里若想睡得安枕,断不会把狼首安置在左近。换成是我,就把他囚禁在……”   两人齐声低道:“……娑婆阁!”语罢相视一笑。   明栈雪道:“这样罢,我去找聂冥途。这活儿一来要闯,二来要救,就算找到了人,总得活着带出来才行。我比你合适。”耿照是认死道理的,这话说得半点没错,无从反驳,只问:“那我呢?我做什么?”   明栈雪眼眸滴溜溜一转,神情似笑非笑。   “你的活儿才是真重要,你得替我绊住阴宿冥。集恶三道终是一宗,事到临头,难保鬼王狼首不会连成一气,以我现下的武功,应付他二人连手可不成。”   耿照可不是被人哄大的,直指她话中蹊跷:“明姑娘,以我现下的武功,怎生绊住阴宿冥?”明栈雪嘻嘻一笑:“谁让你打了?你只当那根“角先生”就好。”   耿照胀红了脸:“明姑娘你……我……”几欲剖心明志,以示自己对那美艳的混血女郎无非分之想。   明栈雪噗哧一笑,轻轻打了他一记,拿眼角瞟他:“傻瓜!我若喝这坛子醋,没事拿来恶心自己做甚?”偎着他的胸膛,柔声道:“你学轻功点穴,学火碧丹绝,学了“思见身中”,还得要再学一样,我才放心让你独自行走江湖,不吃别人的亏。”   耿照闻言一愣,热血上涌:“她竟如此为我着想!”紧了紧双臂,将玉人搂个满怀,低声道:“明姑娘,你说的话我都听。你让我学什么,我便学什么去,绝不辜负你。”   明栈在他颊畔轻轻一吻,推开他的胸膛坐直身子,正色道:“你知我出身“天罗香”,天罗香一脉最厉害的,便是合和采补之术。你就学这个。”   耿照大吃一惊。   “采补……那不是江湖上人人所不齿的邪术么?”   “道门双修在江湖上也是人人所不齿,你说碧火神功是正是邪?”明栈雪微微冷笑。耿照哑口无言,她目光一变,忽又柔情似水,好言抚慰:“我知道你是守正的君子,教你这路法门,是防你被女子欺骗。   “本门宝典《天罗经》的采补秘诀颇有独到,其理与碧火神功相近,同样是以阴生阳、以阳生阴,只不过碧火神功是同生而互益,天罗经却是自他人身上撷取。”   她见耿照面露不豫,从容道:“这法门除了采补益生、增进功力之外,还有两样好处。第一,若有女子对你施展采补,在《天罗经》之前只是白费功夫--我师姊与我有仇,难保不会对你下手。为了你也为了我,这你不能不懂。”   耿照听她对自己充满关怀,心中感激,凝重的脸色也跟着和缓下来。   明栈雪道:“第二,采、补本是一体两面。只消逆运此法,便能将自身功力反哺给对方,将来你的修为越高,不敢说起死回生,指不定能救人一命。”   耿照再无疑义,点头道:“明姑娘说得是。我愿学这一路法门。”   明栈雪笑道:“这法门你早学过啦!只是未得点破,不明就里。还记得〈通明转化篇〉的“汲”字诀否?丹绝秘本中原无此法,是我从《天罗经》得到灵感,借以推动转化心诀。”扼要点拨几句,耿照豁然开朗。   “汲字诀你已练熟,法门易懂,难在运用。须找一名内功具有根柢的女子,又舍得自身损耗,才能让你尽情摸索修练。”一指屋内:“我知你心地仁慈、性子耿直,必不忍如此。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她直视耿照,明媚的翦水瞳眸里迸出利光。   “世上若非得有一个这样的人,你选哪个?”   耿照沉默无语。明栈雪拉着他揭板而入,重回梁上的隐蔽处。   ◇ ◇ ◇   短短不到一刻,阴宿冥不知已自渎了多少次,泄了几回身子。   赤裸的下身浆水狼籍,外阴却充血肿大,胀成一只裂缝尖桃,绷紧的果皮透着匀粉似的浅橘,色泽腻润可口。   空气浮挹着淡淡的温黏,隐约有一丝腥膻,如活杀带血的生牛肉,又像新鲜马奶装入皮囊,挂在向阳处搅拌,将化成清淡透明、味道酸辣的马奶酒,气味稍嫌刺鼻,却洋溢着鲜洌的、青春肉体独有的活力与颓靡。   躺椅上沾满爱液,不久前才从“少女”变成“女郎”的三道冥主倦乏起身,边回味着体内的余韵,一边支着身体歪歪倒倒地走向衣箱,极富肉感的一双长腿几乎难以撑持。   她奋力从箱里翻出一条黑绸短肚兜,两条乌青绞缠的薄罗汗巾子,所剩的力气就差不多用完了。她还得自己回到床上去。   阴宿冥并非总是这样放纵自己。   她刚击败了与师尊齐名的“狼首”聂冥途--虽是靠着师尊秘传之法--事实摆在眼前:师尊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最后终于在她手里完成,无论以何种形式。这是她今晚想好好犒赏自己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或许更直觉也更强烈。她的月事昨天才刚结束,今天正是肉体欲望最旺盛的时候。她拖着疲软的身子回到了舒适的躺椅上,以清水布巾抹净腿间的狼籍,试着用随手翻出的三条布片遮掩胴体和欲望,好让自己歇一歇。   寻常肚兜都是先裁菱形,顶端截去一小块成狭长五角,上半部形成的四角缀上系带,分系于颈后背心。那黑绸兜子却是拦腰裁成一半,呈一个底宽顶窄的长条梯形,没有了下半截的布面压平胸脯,恰好兜住一双沉甸甸的圆乳,上头以金、青两色绣着对称的花纹,两边乳上各撑开一只巴掌大的精致绣蝶,随波逐浪,活灵活现。   阴宿冥大半天里都用缠带束住饱满的双乳,否则以她玲珑浮凸的姣好身段,谁也瞒骗不过;回到寝居还要换上压平胸脯的肚兜,气都不打一处来。鬼嬷特地为她将肚兜裁半,改成了这样的短兜。   她将其中一条乌青色的细罗汗巾子系在腰上,另一条却沿着股间一兜,两端分系腰巾前后,两条细细的汗巾子便成一个“丁”字。这穿法亦是从海外传来,在南陵沿海颇为风行;女子以之保护娇嫩的私处,尤适用于骑马,避免在鞍上磨破了皮,故称“骑马汗巾”。   她一身细白雪肉,被黑巾一衬,更是妖艳动人。   耿照看得目眩神迷:这混血女郎浑身透着奇异的魅力,非是刻意造作,而是她全身、全心渴望交欢,举手投足俱是引诱,她自己却一无所觉,径烦恼着其他不相干的事。   阴宿冥才穿好了汗巾,手指无意间从小腹滑过,顿觉薄罗之细,隔着它更能品出肌肤的腻滑;摸着摸着,指尖又哆嗦嗦地探入股间,咬唇呜咽几声,覆着阴阜的黑巾面上渗出更深浓的液渍。   明栈雪不禁笑了出来:“这妮子天生好淫,没药救啦。你且与她周旋,我去去就回。”耿照又听出蹊跷,忙问道:“明姑娘,我须与她周旋多久?”明栈雪忍着笑,板起俏脸一本正经回答:“最不济也就到天亮啦。天明前我若未回,你还乖乖待在这儿等死,我也没法子了。”   耿照还待追问,明栈雪柳眉一竖,低声笑骂:“烦死啦,忒婆妈!”裙底飞起一只纤纤玉足,猝不及防将他踢了下去!   耿照狼狈落地,使个鲤鱼打挺跃起,脑中一片空白,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阴宿冥正美得抬起一条玉腿,扳平了趾尖一径抽搐,忽闻一物自梁上滚落,猛地弹了起来;落地时膝弯一软,些许花浆渗出黑巾,差点栽了个跟头。   她信手将几上布包一翻,连剑带鞘擎出了降魔青钢剑,银色的百锻软甲“御邪”遮护胸前,忙乱中裹住剑甲的绿绸蟒袍猛被一扯,铁笛、面具等细琐物事“哗啦!”四散开来,一时难以召唤禁卫,咬牙沉声道:   “你是何人!胆敢闯入本……”想起自己裸身素面,不能以“鬼王”身分示人,改口道:“胆敢闯入禁室!谁人指使你的?”   耿照心念电转,指着她颤声道:“女施主,这儿是我家首座的精舍,你……你不能来!”一喊之下灵思泉涌,入戏非常,抓着光头满场乱转:“衣服……衣服!你得先穿衣服……死了死了,这回完蛋啦……”   阴宿冥回过神来:“不好,万一惊动六鬼或其他人,着实不妙!”垂落宝剑,随手往窗外一比:“莫吵,首座来啦!”   耿照心想:“你这法子可比我的还烂。”又非中计不可,运一口碧火真气护住心脉,依言转头:“啊,是首座!”颈后指劲如风,阴宿冥灵蛇般一窜而至,连点他几处大穴,手眼身法俱是一流的水平。   殊不知天下内息之精纯,无出于碧火真气;气机感应之奥妙,莫甚于先天胎息。阴宿冥出指如电,碧火神功仍在指劲着体前生出感应,耿照浑身筋骨松绵已极,抢先将穴道挪开分许。   阴宿冥这几指用上了真力,透劲入体、隐隐生疼,可惜全戳在肌肉骨骼上,白费了功夫。   耿照做戏做全套,“咕咚”一声翻身栽倒,阴宿冥眼捷手快,拎住他后领借力一掷,“砰!”将他掼入椅中,降魔剑抵着他的脖颈,厉声道:“说!你是何人,又为何在此?全寺僧众我都识得,若有半句虚言,教你血溅当场!”   耿照本想随口冒一名“如”字辈的弟子,经她一提醒,心想:“法性院上下全给剥了脸皮,以白面伤司代之,我若说是恒如、广如,当场便要穿帮。”灵机一动,结巴道:   “小僧……小僧庆如,乃显义大和尚座下弟子。晨间打扫时架梯上梁,谁知……谁知我师兄兴起捉弄,悄悄撤了梯子。我不敢惊动首座,只待明日晨扫架梯,才能下去。”   真正的庆如早已死去,尸身是这两日才发现的,还未下葬,剥皮时自然也不会出现。妙就妙在:庆如乃显义的得意弟子,坏事都少不了他一份,恒如等中了迷魂药、被“平等幡”拂面唤醒时,所供出的肮脏事里经常出现“庆如”二字,殿中却始终不见其人。   阴宿冥恍然大悟:“原来你被人骗上横梁,居然捡回了一条命。哼哼,既然遇上了,本王索性玩你一把,天明时若还有气,拿去炮制白面伤司便了。”打定主意,嘻嘻一笑,瞇眼道:   “那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呀?”   “小……小僧不知。”   “你师傅不是常诱拐美貌闺女,藏在这儿奸淫么?我就是给他抓回来的,关着干了好几回。你师傅可喜欢我啦,最爱搓我的奶子,拿他那根丑物插我的穴儿。”   她出身天下至邪集恶道,从小到大不知看过多少残酷可怕之事,强暴、施虐、活吃生人……都已是司空见惯。先代鬼王从未将这名秘密传人当作女子,而是以“一统三道之主”为目标施以英才教育,耳濡目染之下,阴宿冥一点也不觉得那些污言秽语有什么。   她拿这小和尚如猫抓老鼠般戏耍,殊不知自己这样一个雪肤花颜、修长美丽的混血女郎口出“奶子”、“穴儿”等粗言,衬与妩媚笑容与成熟胴体,是何等的香艳刺激!   耿照从未见过半截的短肚兜,他对女子亵衣最惊心动魄的记忆,还停留在明栈雪那件典雅妩媚的鸦青肚兜。但阴宿冥的黑兜却非是裹胸束乳、不让弹动,反倒是将两颗硕大的乳球兜了起来,更显双丸迭宕,玲珑浮凸。   阴宿冥说话之间,绵软弹手的酥胸亦随之起伏,乳峰上的那两只绣蝶频频上下,挤溢撑圆,分外诱人。耿照看得几眼,腹间隐有一股热流,唇焦舌燥地干咽了几口,裆里一阵昂扬。   她益发笑得不怀好意:“小和尚,莫非你也想摸我的奶子,插一插我的穴儿?”耿照脸一红,结巴道:“女……女施主,小僧劝你莫要……”啪的一声利落脆响,脸上热辣辣的挨了一巴掌。   ““女施”二字拿掉,你该叫我“主人”。”阴宿冥抚着他肿胀渗血的面颊,瞇眼柔声道:“从现在开始,你每一次开口说话,都要先喊“主人”。听到了没有?”   耿照痛得眼角迸泪,点头道:“听到……”还未说完,她反手又狠搧了一记!   总算他明白过来,连忙改口:“主人,听到了--”啪!又是一抽,打得他晕头转向,所幸碧火真气相应而动,仅是嘴角破裂,打出了满口血唾;要换了旁人,若非颈骨弯折,至少也是下颔脱落。   --都说“主人”了,怎还要打?   阴宿冥瞇着姣好的杏眼,妖妖冶冶一笑:“我不想听这个了。你说“谢谢主人打我”。”耿照正欲复诵,蓦然醒悟:“这是陷阱!该先说“主人”才对。”只是没能开口,又重重挨了一下。   “主人的吩咐,连迟疑也不许!”   白皙动人的混血女郎笑得灿烂,左手环在乳下,修长的臂间溢出肥嫩嫩的两团白肉,几乎从兜里滑将出来。   这“言必称主人”的把戏玩了一刻有余,算是集恶道折磨人的头碟小菜,三道各有不同的庖厨风味,唯起手式是相通的。耿照捱了聂冥途连三夜的毒打,狼首打人可是一门高深的学问,出手务求痛苦的最大极限,伤害却要介于“致命”与“可愈”之间;相较之下,阴宿冥的手段甚无可观,或许她一贯发号施令居多,不像老狼首亲力亲为,从中做出了学问。   她倒非一味爱打人,心中另有盘算。   阴宿冥童年时,先代鬼王曾亲手为她示范一项有趣的酷刑,名叫“贯阳针”。   “男子在遭受极大的痛苦时,阳具反而会变大变硬,远比御女时更雄伟壮观。”师傅告诉她:“这门刑,有趣便在这里。你若是不通人身上的痛苦根源,插不了几根针,那话儿一会儿便垂软下来,犹如洒了盐的水蛭;血水从干瘪消软的物事上流了出去,就算有命,也再不能复起。”   最后,在缚于刑凳的男子身上,师傅一共插了三十五根针,胀成紫酱色的物事大如婴儿手臂,通体滑亮如茄,卅五枚金针交错穿出,煞是好看。“可惜!当年你师祖亲手炮制时,共上了七七四十九针。你可别像我一样愧对先人。”师傅说这话时,有股说不出的寥落萧索。   接掌大位之后,为防被人窥破机关,她对涉及阳具、女阴的酷刑同样保持距离,以免引发多余的联想。今日这小和尚阴错阳差撞破秘密,一切岂非是天意?   阴宿冥尽情折磨了他一刻钟,算算差不多能插针了,回头往裤裆一瞧,吓了一大跳:“我久未亲手拷打人了,功夫竟一点也没搁下。他是受了多大的痛苦,才得……才得这般巨大?”见小和尚裤上浮出一条茄状巨物,支棚架似的顶着裤布,又像裆里藏了条肥菜蛇。   她看得目不转睛,竟忘了施虐,伸手去摸,喃喃道:“小和尚,原来你这么怕痛啊!啧啧。”   耿照自不是被什么“痛苦折磨”弄大的,而是近距离一看,才发现阴宿冥生得极美:与异邦混血而得的雪白肌肤、深红浓发,形色皆如椭圆鹅卵的饱满双峰,丰腴的屁股和长腿……等,都极富魅力。   这回他转移疼痛的法子非是遁入虚静,而是放任想象力驰骋,鼻端嗅着她略带奶膻香、温热鲜浓的馥郁体味,以及椅上残留的淫水气息,幻想与她交媾的种种淫趣;回过神时,下体已硬得吓人。   阴宿冥解开他的裤带,滚烫的狰狞怒龙一脱束缚,昂然挺出,弯翘得几乎贴上小腹,一跳一跳有如活物。“小和尚,你的鸡巴……好大啊!”她喃喃赞叹,心中忍不住想:“这有“角先生”的两倍粗啦。忒大的鸡巴,怎能……塞进阴户里?”   耿照自己都没用过“鸡巴”这样粗俗的说法,不想今天居然从一名青春貌美的艳丽女郎口中听闻,不禁一愣,忽觉一股前所未有的淫猥冲动,格外香艳刺激。   还没想到该如何应对,阴宿冥已坐在方凳边缘,伸手去捋龙杵;单掌握着似有些吃力,又改以两只小手合围交握,滑腻温软的掌心套弄着杵茎,直令人舒服上了天。   总算耿照还记得要装作穴道被封的模样,苦忍着四肢不动,结实的臀股微耸,小腹肌肉不停抽搐。阴宿冥只觉掌中滚烫的巨物持续胀大,睁大了淡褐色的杏眸,一边加快手里的动作,低声问:“这样很舒服么,小和尚?”   “很……很舒服……”   耿照拱着腰,前端的吸啜感十分锐利,隐有一丝泄意。   这回是阴宿冥忘了还在玩“谢谢主人”的游戏,专心认真地套弄着,略微鹰勾的雪白鼻尖沁出一层薄薄的细汗。耿照忍着蜂拥而来的快感,忽觉套弄的压力一轻,睁眼才见阴宿冥又换回单手持握,另一只雪白的小手却摸进股间的黑巾,搅出丰沛的水声。   阴宿冥一边为他套弄,一边伸进汗巾里揉着肿大的鲜嫩蛤珠,揉得汁水横流,沿着巾子一滴滴落在凳面上,发出“答、答”声响。   她浑身欲火难禁,只恨没生出第三只、第四只手来把玩双乳,揉着要命的三点突出,将自己推上巅顶。咬牙又忍了一阵,喘息越见粗浓,她紧并着膝盖向前倾,玉腿并成了雪白修长的内八字,左手死死夹在腿心里,面颊、脖颈浮现红云,乳上一片密汗--   “角先生……”   明明没有旁人,她突然转头四顾,带着濒临崩溃的躁烈烈与狂怒:“角先生呢?在哪里?在哪里?”淫具早不知去向,偏偏阴宿冥箭在弦上,寸步难移,喊叫也只为发泄胸中炽盛的欲火而已。   此时,手里滚烫勃挺、软硬适中的触感提醒了她。阴宿冥回过头来,一把跨上了躺椅,像青蛙一样蹲在耿照身上,手握着龙杵尖端,将胀圆的外阴蜜缝压在灼热的杵身上,咬着牙对他厉声道:   “你!只是“那个东西”的替代品而已。像你这样下贱的奴仆、下贱的鸡巴,绝不可能放进主人的身体里!你明白了没有?”   龙杵上濡满淫蜜,一团饱满美肉隔着打湿的薄罗不住前后滑动着,舒爽远胜手掌套捋,耿照忍不住挺腰顶了几下,粗大的阳根裹着浆水薄纱嵌进肉缝,撞得阴宿冥呜呜两声,一屁股坐下,抵得更紧更深。   “明……明白了……”   “要叫“主人”!你这下贱的奴才!”阴宿冥重重打了他几巴掌,仿佛觉得可以交代了,双手按着他的小腹,雪白的美臀不住晃摇,犹如脱缰的野马。   渐渐的,她觉得股间的腰巾十分累赘,耿照的巨物远比“角先生”更加雄伟,隔着布巾摩擦只能略解欲火,却填补不了蜜缝里的空虚感--尽管她并不真的了解“被充实地填满”是什么感觉。   “他是下贱的奴才,绝不能放进尊贵的主人的身体里!这下贱的奴才、下贱的鸡巴!下贱的……下贱的大鸡巴……下贱的、下贱的……好大好硬、好烫人的……大鸡巴……”   她像着了魔一样,将股间湿漉的巾子拨至一旁,分开沾满浆水的金红细毛,露出肥美的阴户来,将鸡蛋大小的钝尖塞进肉缝;原本缝里的粉色肉褶因充血得太厉害,连胀成小指头模样的蛤珠,全成了无比艳丽的桃红!   “好……好大!”   阴宿冥支起大腿,一点、一点将阳物吞纳进去。虽然无瑕之证已然破去,但明栈雪的推断没错,她的花径确实未经人事,连一根手指都不曾全进,青涩一如处子。   靠着连续高潮的丰沛泌润,美丽的混血女郎终于吞入大半,身子一颤,仰着丰腴的雪颈吁了口长气,低头赫见还有小半截露在外头,玉户却已是撑挤欲裂,初次感到心惊:“这要是全插进去,岂不要了人的命?”   毕竟外阴与膣内不同,阴蒂的刺激想快就快、想慢就慢,轻重各有妙处,高潮与余韵同样令女子沉醉不已。   但阳具插进阴道,却是不折不扣的异物侵入,即便不动,滚烫的阳物仍撑挤着膣管,刺疼酸麻、五味杂质,快美中也可能被粗暴的动作弄痛,撕裂的痛楚也许会伴随着莫名的欢愉,难以捉摸。   阴宿冥适应了嵌入体内的粗长,便如一匹烈马,摇着火焰般的浓密红发,雪白的娇躯在耿照腰间慢慢起伏。以一名初尝云雨的女郎,她算是艺高胆大又不怕疼的,笨拙而执着地摇动胴体,膣内的巨物偶尔刮疼了细嫩的处子花径,多半还是她自己横冲直撞所致。   约莫套弄了几十下,她两手一撑,臂间夹着圆乳抬臀剧颤,晕凉凉地泄了一身,泄得手腕酸软,差点脱力趴倒。   “好……好舒服……”   她瞇着眼轻声叹息,喉音出乎意料的娇腻,总算有了点双十年华的女儿模样。   插入膣内与刺激外阴还有另外一点不同--不是说拔出来就能拔出来的。   耿照双腋分开,潜运真力,壮硕的胸肌软绵绵一陷,阴宿冥的两手滑入他胁下,顿失撑持,“噗唧!”一坐到底,疼痛、快感双双涌至。她仰头尖叫,浑身痉挛,声音拔了个尖儿,露出原本细绵的女声,而非刻意压低的中性嗓音。   偷袭得手,耿照不让她匀过气来,箝着她的腕子,扣住她结实、极富肉感的雪白腴腰一阵急耸。阴宿冥俯趴在他身上,被龙杵贯到了底,只余根部小半截飞快进出,唧唧的刨出大把花浆,濡得交合处一片腻白。   阴宿冥呜咽着疯狂摇头,里外一片痉挛,膣里兀自拼命紧缩,大白雪臀被顶得不住抛耸,连菊门沾满了溅出的淫水。   “啊啊啊啊啊啊--要坏掉了、要坏掉了……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   她再也无法伪装,无助的叫声又尖又细,拖着长长的哭音呼天抢地,不久又泄了一回。   阴宿冥睁着迷蒙的褐色眼睛短暂失神,耿照乘机抱着她翻过身来,让她仰躺在椅上,双手拉过头顶,双脚大大屈分,将两条修长笔直的雪腻足踝架上扶手,均以椅上的红绳缚紧。   阴宿冥喘息稍定,略微摊平的两团雪乳兀自上下起伏,浅褐色的大眼眸里微一聚焦,终于弄清了状况,奋力挣扎:“你……你放开我!你这下贱的奴才!你胆敢……快点放开我!”无奈泄得神涣体酥,红绳又绑得结实,越挣扎反而越紧,全然动弹不得。   耿照并不擅长言语,但他从集恶道的拷打手法里悟出一个道理:制其所欲、出其不意,远比言语污辱更能动摇意志。与之相比,言语只不过是推波助澜的一击,而非粉碎意志的关键。   他褪去全身衣物,露出精壮的身体,一丝不挂跪在方凳上,扶着龙杵,送进了阴宿冥湿腻狼籍的阴户。   她随着进出的律动剧喘起来,每一下都是那么扎实有力,长驱至底,插得她红发乱摇,不时迸出几声呻吟,兀自咬牙恨声道:“下贱的奴……呜呜呜……你敢这么对我……我……啊、啊、啊、啊……一、一定将你千刀万剐……啊啊啊啊啊--”   耿照也不还口,双手攫住她绵软巨硕的豪乳,揉得一团雪面也似,偶尔吸啜着柔软细小的乳尖,以指头轻轻打圈。阴宿冥初经人事,捱不过摆布,神智渐渐被快感淹没,下身给捣得又酸又麻,又疼又美。   那粗大的钝尖像灌腊肠似的破开花径,刮过每一道细小肉褶,重重撞击柔软的花心。屈腿大开的羞耻姿势让通道变得更浅,却使玉门绷紧,每一下都像被捅裂开来似的,疼痛才刚掠过脑海,捣入花心的酸、麻、快美又一股脑儿涌了上来……   不知何时,美丽的混血女郎已不再抵抗,频频挺动饱满的阴阜迎合着,两人四唇相贴,吻得难舍难分。   (是时候了。)   耿照强忍欲念停下动作,跪直起身。阴宿冥正到了要丢不丢的紧要关头,一下从云端跌落在地,扭着雪臀向上厮磨,又想挪动下腹去套弄龙杵,却难补所失。她快被欲火逼疯了,忍不住闭目催促:“快……快些来!你这下贱的……”   耿照又缓缓将杵根退出些许。   阴宿冥恼羞成怒,倏然睁眼,却见耿照平静望着自己。她毕竟有求于人,硬生生按下火气,勉强挤出一抹冶艳的迷人唇抿,缓缓挺动阴部,掐挤、绞扭着还插在里头的小半截,挺胸细喘道:“你快些进来!我……就快到啦!”媚眼如丝,尖翘微弯的眼角简直滴出蜜水来。   她虽没当过一天女子,却照足了二十年的镜子,深知自己的美丽与魅力。   果然耿照徐徐退了出来,重重鼓捣几下,每一下都让她过足了瘾,似乎还超过她的想象及所能承受。“啊、啊、啊--”雪润的混血女郎挺起巨乳摇晃,渴望着他粗糙有力的黝黑手掌。“再大……大力些!啊、啊、啊……”   然后他又停住动作,平静地看着她。   阴宿冥狂怒起来,开始污言咒骂,讥笑他不是男人、孬种,想激得他勃然色变,粗暴地加以报复……但一切只是徒劳。   无论她骂人或吐口水,耿照每一次都只退出一点;等她闹得差不多了、几乎绝望时,又冷不防地捣她几下,挑她喜欢的位置、喜欢的力道,以她喜欢的姿势,却又都不用她反应最激烈、最销魂的那种。   然后起身、停止,任她被欲望灼伤的胴体慢慢放凉,于将灭的前一刻才又重新将她燃起。   漫长的意志拉锯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耿照凭着过人的天赋与碧火真气始终昂立不倒,极有耐心的重复着整个过程。阴宿冥骂他、诅咒他、吐唾他,拼命挣扎,最后终于哭了起来。   “求……求求你……要不放了我,要不好好干我,好不好?”   两行清泪滑过轮廓深邃的瓜子脸,阴宿冥可怜兮兮地望着她沉默的对手。一个时辰里耿照一句话也没说,唯一发出的声响就是如兽一般的粗浓喘息,极能挑动她的情欲。   她终于举手投降。什么都管不上了!再这样下去,欲火会将她彻底烧干的。   “求求……求你,好好干我一次--”白皙的混血丽人流着泪,细声呜咽:   “求求你干我……一次就好。好好的……好好的干我一次就好,求求你……”   “……主人。”   滚烫粗长的巨物再一次贯穿了柔嫩的花径,阴宿冥疼得迸出眼泪,唯恐他三两下又抽了出去,忍痛扭着腴腰、挺动雪臀,贪婪地迎凑着。耿照一下又一下的抽插,握着两只白腻汗湿的绵滑巨乳,膨大的粉色乳尖由指间溢出,肿胀成妖艳的樱红色。   --现在,才终于到了使用言语的时候。   “再说一次,”他含着她的耳珠,嗅着她颈后微膻的乳脂香。她的体味浓烈,略微刺鼻却十分好闻,宛如麝猫,混合了汗水淫液,以及月事刚过、膣里刨出的淡淡腥甜,嗅来格外催情。“你求我做什么?”   “求……求主人干我……啊啊……”迷失在快感中的女郎奋力抬着屁股,忽然想起是主人在问话,唯恐那物事又脱体而去,只剩满满的空虚,心尖一吊,阴道紧缩起来,死死掐着男子的伟物。   “求求主人……啊、啊……用主人的大鸡巴插……插我的穴儿……”一旦开口,之后就不难了。冶丽的混血女郎似乎因此兴奋了起来,浪语不断,随着膣中的火热逼人,用娇腻的哭音喊得呼天抢地:   “主人揉我的奶子,我最喜欢、最喜欢主人的大鸡巴了,好大好硬……啊啊……主人快……快用好大好硬的大鸡巴,插……插媚儿的小穴儿,插……插狠一些!媚儿里边好……好痒、好麻……”   耿照只觉龙杵插在一团黏软滚热之中,淫水都磨成了烫人的稠浆,尖端挤过一枚脆滑柔韧的软角,深深陷入一个软如酥脂、腻热如膏的窄小妙处,玉门却紧束着一阵掐挤。女郎再也吐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啊、啊”的娇痴哭喊,气音又快又急,眼看将至尽头。   --原来你的名字叫媚儿。   将发动汲字诀的一瞬间,耿照忽然听出了“媚儿”两字,稍一犹豫,浓精猛然射出,强劲的热流喷得阴宿冥--或者该叫媚儿--声息一窒、死死颤抖,随即大丢起来,泄出了女子最宝贵的阴精。   耿照叹了口气,默念心诀,徐徐将阴元吸化而入,纳为己有。   封底兵设:降魔青钢剑   【第九卷完】   第十卷 赤血神针   内容简介:   武功练得越高,才越知道惧怕--现在,耿照终于深深体悟。   制服鬼王、夺刀救人??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现在如入无人之境;但为何,孤独感却越来越深?刚失去明栈雪,又与阿傻重逢!耿照硬着头皮袚雷劲,这回是救人还是害己?   天不怕地不怕的琼飞,终于闯出大祸!昔年枣花村里一水之恩,符赤锦背后的势力于焉登场!她不信五帝窟,不信岳宸风;不信天、不信命,不信公理,不信他人之力??在白皙美艳的红衣少妇心中,究竟有何算计?   第四六折 雪股采心,截蝉玉露   阴宿冥习武的过程,与历代的九幽十类之主大不相同。   想要一统三道,君临玄冥,除了手段残毒之外,还须有高强的实力做后盾。但集恶道的武学清一色是至阴邪功,如聂冥途的青狼诀、狼荒蚩魂爪等,就算练到了三道无敌的境地,也还是地道的阴寒功体。   以阴寒功体压服三道,待掌权之后再来参研至阳至刚的《役鬼令》,不啻是事倍功半,甚至须冒走火入魔、功体尽废的奇险,也未必能有所成。因此三道冥主谁也不服谁,阴宿冥之师、先代鬼王纵使练有役鬼令神功,也没有克制狼首与恶佛的把握,彼此忌惮,勾心斗角,终在莲觉寺栽了大跟斗。   阴宿冥却不同。   她虽是女儿身,投入其师门下时,集恶道的祖制早已不存,先代鬼王率领残部远遁他方,独揽大权,再不用提防恶佛狼首,他的徒弟自不用从森罗冥象功练起,辛苦练了一身冥邪阴功,然后与其余两道培育的继承人争夺门主宝座,得胜后再舍弃半生阴功修为,从头练过纯阳功体的《役鬼令》。   阴宿冥从小只练役鬼令,内力极纯。耿照一使出“汲”字诀,阴宿冥猛被推上高潮,阴精溃堤而出,顿时尿了个魂飞天外,雪臀下汁水淋漓,淅淅沥沥的流了一地;紧接着一股暖流自交合处溢入耿照体内,细细绵绵的,却又温润滑腻,与碧火真气稍一碰撞,便如糖膏般相互交融。   “役鬼令”的真气虽绵密,毕竟是后天之功,在先天胎息之前就像一只筛子,任它筛眼再细也拦不住水流,转眼就被丝丝渗透,真气结构被转化改变,瞬间走遍耿照全身,成为碧火真气的一部份,越滚越强,如鼎之沸。   役鬼令是极高深的内家绝学,本就有护体之能,内力不致轻易泄出;《天罗经》的采补法纵然神奇,至多是势均力敌,双方原该有些拉锯。谁知内力一入耿照体内,就被碧火神功吸纳同化,吸力渐渐大过了拉力,阴宿冥的体内犹如打开了一处缺口,功力源源不绝送出。   “……主……主人!媚……媚儿好舒服……好……好快活……”美丽的混血女郎闭目摇头,浑身紧绷,雪白丰润的胴体弓如活虾,美得咬牙切齿,语无伦次:   “要……要死了、要死了……啊、啊……好酸……好酸……啊啊啊啊啊啊--”忽没了声息,湿淋淋的臀股一僵,体内深处早已顶到底的巨物竟突破肉壁,缓慢、但滑顺地插入一处难以想象的地方。那异样的穿刺感是如此清晰强烈,甚至能感觉鸡蛋大的钝尖紧紧卡入“那个地方”,然后徐徐插进去--   (剧痛、撕裂、肿胀、贯穿、快美……)   她所知的一切字汇都无法形容身体里的感觉。   美丽白皙的鬼王仿佛被撕裂了灵魂,张大唇瓣却发不出声音,浑身冒着冷汗,剧烈颤抖,痉挛的美肉夹紧狰狞的入侵异物,束着肉茎根部、如一整圈肉膜般毫无空隙的玉门仍不住溢出清澈透明的阴精,仿佛阳物刺破了她身子里的一只水囊,漏出的水量十分惊人。   天罗采心法“入宫吐涎”一出,坚硬似铁的巨物如神龙般突入中宫,役鬼令的护身气门登时被破,阴宿冥喘息如兽、眸泛水光,不断堆栈的肉体高潮已近乎痛苦的程度,她苦练十年的内力一如失控的精水,不多时已漏出近三成的元功;若非她天赋异禀,筋骨远较常人强健,只怕早已脱阴而死。   耿照汲出鬼王的三成功力,体力精神也到了尽头,缓缓收心吐气,退出消软的阳物,只觉体内真气异常畅旺,如洪水奔流,唯恐四关心魔又将爆发,顾不得椅上美人狼籍,就地盘膝坐下,调息导引。   他用功两刻有余,头顶冒出氤氲白雾,将内力一一收束,无不妥适,隐约察觉所得竟还多过了原先自鬼王处所汲取的内力,脉象却十分稳定,暗忖:“看来碧火神功各关之间,相差不只是倍数而已,便是吸了鬼王的元功,还探不到三关的底。明姑娘说一年之内若能突破第七关,堪抵内家正宗十年的苦练,看来一点也没夸大。”   起身拿布巾抹干汗水,回见阴宿冥兀自昏厥,气若游丝,身上那件绣着金线蝴蝶的黑绸短兜还在,只是系颈的细绳被他扯断,兜巾掀至乳下,弹出一对乳质绵软的雪白双峰,鹅卵似的分向两边斜坠,乳上布满殷红的指痕,更衬得杯口大的浅色乳晕粉嫩酥滑,几与肌肤同色。   她下身尽管狼籍,黑绢绑成的丁字形骑马巾却几乎完好如初,只裹着饱满阴阜的丝巾被扯至一旁,粉色的外阴鼓鼓的的,犹如一只熟裂的水蜜桃,被巨物久撑蹂躏的两片蜜唇还有些合不拢口,吐浆似的淌着一小注温热的白果儿粥。   耿照替她解开红绳,腕间、踝上都勒出了微泛青紫的血痕,可见动情时挣扎之剧烈,连弄伤了自己也毫无感觉。忽见她口唇歙动,低声道:“主……媚儿……还……还要……”苍白的雪靥上浮现两朵红艳艳的彤云,形状姣好的嘴唇却没什么血色。   耿照将她横抱上床,低头凝着她俏丽的脸庞。阴宿冥闭着双眼,弯翘的浓睫振颤如蜓,樱唇微噘,两只坠如鹅卵的雪乳急遽起伏,身子却软绵绵的一丝力气也无。   “不能要啦。”耿照忍不住摇头。“再要一回,你会死的。”   “媚……媚儿……要……还要……”   她蹙着眉头奋力开口,仿佛用尽了仅存的力气,眼泪却从紧闭的眼角扑簌簌地流下来。耿照微微一征,想起明栈雪说她“天生好淫”,此际却觉阴宿冥并不如何淫冶放荡,只是楚楚可怜。   她体力耗尽、元功折损,又泄了个死去活来,连挪动指头的力气也无,按说只要捆绑严实,再制服面壁而眠的老番婆,耿照便可扬长而去。转念又想:“明姑娘绝顶聪明,她既吩咐我留在这里,自有她的道理。我该不该自作主张?”   他无法判断这是否也在明栈雪的计算中,一时沉吟难决。怀里的阴宿冥却软绵绵地攀着他的颈子,瞇着猫儿般的朦胧褐眸,呻吟道:“主人……媚、媚儿……要……还要……”   耿照被弄得心烦意乱,鼻中嗅着她的浓烈体味,下身陡地硬起,将雪白丰满的胴体放倒在软榻上,拨开沾满黏腻淫水的骑马巾,推着她橘酥酥的浑圆膝头分开大腿,龙杵“唧!”一声长驱直入。   “啊啊……呀----!”混血女郎粉颈一昂,吃痛似的拱起雪腰,迷乱的神情既痛苦又欢愉。耿照正要提枪猛攻,见她双手高举,十根雪白修长的玉指奋力伸来,臂间夹起一对蛋壳般的细白圆乳,喃喃絮喘:“主人……抱……媚儿……抱……”   (这……这是那个杀人还头、剥皮换脸,夸口要一统七玄的极恶鬼王么?)   低头凝去,雪肤娇靥的混血美人五官深邃,湿润的杏眸瞇成了细细两弯,眼角直欲滴出水来;那一对沉甸甸的雪乳因仰躺之故,在胸前扩成了两团大白馒头,乳晕及乳蒂又缩成白面团上的两点红梅。   她的胸脯颇为丰满,推送时不住弹跳打圈,无论份量形状都像极了两头狂奔的大兔,望之诱人。然而躺平之后,被腴厚的胸腋、粗大的肋骨一衬,白馒头似的圆乳便显得有些玲珑,虽然单掌难以握实,却不觉其大。   阴宿冥手脚颀长、肩膀宽阔,熟透了的美艳胴体无时无刻不散发着超龄的危险魅力,毫不逊于横疏影、明栈雪等;但此刻她却只执着地伸臂索拥,犹如一名天真的小女孩。耿照提防有诈--虽然怎么想她都没那个力气了--暗含一口碧火真气,俯身将她抱个满怀。   “啊、啊……好快活……媚儿好快活……”   阴宿冥发出甜美的叫声,浑然忘我,嗓音虽未大变,口气却充满稚嫩童真,伸臂将他的脖子搂得紧紧的,已被蹂躏得一片狼籍的嫩膣里忽又掐紧,汩汩泌出滑腻的蜜汁,倦乏已极的身子开始发烫,竟是十分动情。   (原来……你只是想要人抱么?)   耿照发现她自称“媚儿”时,便似换了个人,原本的剽悍残毒、甚至是狂妄野心俱都不见,如此成熟美艳、火热性感的动人女郎,摇身一变,忽成了个无助娇弱的小小女孩儿。其中反差之大,却又与她浑身上下所散发的矛盾特质隐隐相合,更添奇异魅力。   怀中的雪玉人儿楚楚可怜,他正要挺动臀股,好生抚慰,谁知颈间突然一束,竟是阴宿冥双腕并起,死死扼住他的喉管!   “糟……糟糕!中计了!”   两人身体相迭、四肢交缠,性器紧紧嵌合,便在这无边的香艳淫靡之间,却弥漫着致命杀机。耿照膂力过人,又有碧火真气护持;阴宿冥连番泄身,痛失三成珍贵元功,彼长我消之下,按理绝对制不住身上的男人--这个道理她明白,耿照也十分清楚。   他撑着床榻亟欲起身,阴宿冥却奋起余力,搂着他的颈子不放,白皙的双臂蟹钳似的牢牢攀住,娇润的身子被拉得离床数寸,悬空滴下汗来。   她元功一失,却拜体内极度的虚耗所赐,神智终于稍稍恢复,明白这不仅仅是一场无边春梦,这小和尚破了役鬼令神功的护身气门,夺走她辛苦修练的元功;单论危机,远大过与狼首交锋之时,稍有不慎便是脱阴散功的下场。这才装作神智涣散--其实涣散的是体力--伺机反扑。   耿照毕竟江湖经验不足,交媾的过程中渐渐失了警戒,仓促间被攻了措手不及。但女郎扎扎实实高潮了几回,娇躯倦乏,残余的力气决计扼不死他--   思绪方起,阴宿冥已张嘴凑近他浮凸鼓动的颈侧,洁白的贝齿几乎碰上肌肤,浓烈如麝的香息滚烫灼人,喷得他颈后汗毛竖起!   瞬息间,一幅青翼带血的蝙蝠图样掠过耿照的脑海,那是白骨红灯之上、代表集恶道的标志。而此刻死缠在他怀里、张口迫近颈动脉的,正是一头不折不扣的吸血雌蝙蝠!   人的牙齿咬合力道之强,甚至远胜臂力,阴宿冥虽泄得死去活来全身酸软,仍能一口咬破耿照的颈动脉。这也就是她扼颈的真正原因--女郎残存的气力无法徒手掐死男子,却足够将他的脉管扼得浮凸而起,以方便落口!   耿照双掌撑在榻上,已不及将她扯下,仰头又被缠得死紧,根本无从躲避,千钧一发之际忽然省悟过来,腰臀用力一挺,粗硬的龙杵狠狠贯进膣里,直捣花心!   “啊----!”   阴宿冥被插得昂颈尖叫,双手脱力,整个人向后仰倒,“砰!”摔回床上。   耿照却不给她喘息的机会,两手箍住她的腴腰,将雪臀悬空抬起,片刻不停地向前挺刺,沾满稀薄白浆的龙杵飞快进出蜜壶,直要将水滋滋的嫩膣插出火来!“啊、啊……放、放开……不……你……下、下贱……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被挑刺得摇头乱叫,火焰似的暗红卷发披散在床上,原本还想反抗的双手如今只能仰举在耳畔,难以自制地胡乱揪着垫褥,几欲发狂。   悬空的腰臀以惊人的力道昂挺甩动,犹如岸上垂死挣扎的鱼,激烈到要折断了似的;说是迎凑,更像抵不住花心的酸软痛美,不由自主地抽搐。“啊啊、啊--哈、哈……不、不要……放开我……放……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   耿照狠插了她百余记,插得她花枝乱颤,失控尖叫,声音又突然低了下去,只余粗浓的喘息。他将她翻过来,一手压着她高举的左上臂,另一手抓着她的屁股,一径埋头狠插。   阴宿冥肩臂关节受制,动弹不得,叫骂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无助地任他摆布。   她疲软的身子仿佛连呼吸都困难,被翻得蜷腿侧卧,颤抖的手指仍只揪着丝缎垫褥,堆雪似的两座乳峰溢成一团,中间一条延伸直下的狭长深沟,柔软的乳肉失去了原本浑圆饱满的形状,只余一大片腴沃腻白。   她咬牙喘道:“你……你敢这么对我,本……本王定要……将你碎……你……你做什么?”喉音一紧,绷出一丝惊惶。   “你放心,我没开过女人后庭的。”   耿照在她身后侧躺下来,右手从她腋下穿过,从榻上铲起大把娇绵雪乳,五指还未用力,酥脂似的乳肉已溢满指缝,挤蹭着汗水“啾、啾”几声,竟比蒸好的乳糕还要细滑;另一手顺着她汗湿的肥美雪臀滑入股间,抹着黏腻的蜜汁抬起一条笔直修长的美腿,腰臀一挺,硬翘的龙杵又“唧!”贯入她腿心,热刀切牛油似的直没至底,紧啜着滚烫异物的蛤嘴被挤出了一小团稠浆气泡。   “啊……呀----!”混血女郎短短一唤,呼痛似的娇吟忽然变成了充满愉悦的喘息。   耿照屈起左膝顶着她雪白的长腿,继续维持她抬脚大开的淫靡姿势,空出来的左手环过玉人的雪润腴腰,一路顺着平坦小腹摸入湿透了的细密毛丛之中,用食、中二指箝着她饱满腻滑的肥厚外阴,右手却用力掐握她绵软的雪乳,下身飞快进出着,狠狠刨刮着她的浆腻娇软,直要将美丽的混血美人揉碎在怀抱里。   “你……放开我……唔唔……啊、啊……”她扭动身子试图反抗,不料紧凑的膣管套着阳物一阵旋扭,反将自己搅得手足酸软,柔软的花心子里隐隐漏出一股稀浆,竟似要丢。   女郎死死咬着牙关,弓着身子簌簌发抖,忍辱不屈、却又莫可奈何的模样充满矛盾而诱人的魅力。身后的男子益发抖擞精神,雄根悍然进出。   又插了百来下,交合处烫得仿佛要烧起来,龙杵活像一根捣进蜜水囊中的炽红火炭,不住搅出黏稠湿润的“噗唧”劲响,声音之大,竟如泼水打浆一般,片刻也不休止。“这样,舒不舒坦?”耿照轻咬她白皙的耳垂,贪婪地舐着她发根颈背的浓烈汗嗅:   “……媚儿?”   阴宿冥身子一颤,原本的快美似是陡然间又翻了一倍,泄了一整晚的阴精又差点溃堤涌出,膣管深处本能地一缩,堪堪忍住了逼人的尿意,原本的咬牙苦忍却成了失控的浪叫:“不……不许你这么叫……叫我!你、你……啊、啊……你这下……下贱的小和尚!”   从背后原本就难以深入,再加上她的雪股又大又圆、腴嫩肥美,连着大腿的部位亦十分有肉,毋须刻意翘起美臀,已将男子结实的小腹顶得远远的。无论如何使力,每下都是撞进了绵股又立刻弹出,始终只有前半截牢牢嵌在穴儿里。   耿照初次与横疏影欢好时,就是将绝色佳人摆成了牝犬般的淫艳姿态,从臀后深深占有了她。横疏影的比例虽完美修长,身子却颇娇小,除了那双傲人的巨硕乳瓜之外,其他部位俱是玲珑细致、秾纤合度,令人爱不释手。   拥有异国血统的美丽女郎却与耿照一般高,骨架粗大,丰腴的屁股乍看比男子还宽,浑圆弹手,侧躺时犹如两座巨大的白桃山。耿照试了几次都难以突破软绵绵的大白桃,胸膛索性离开了原本紧贴着的玉人雪背,左掌按着阴宿冥的腰脊,身子微微下滑,交合处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冫”字形夹角。   这个角度刨得更深更紧,圆钝的杵尖似乎刮到了一处铜钱大小、触感有些粗糙的位置,阴宿冥顿时没了声音,翘臀拱腰,身子蓦地大抖起来。   “要死掉了、要死掉了!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   耿照被掐得一阵舒爽,不假思索地刨刮几下,顶着那妙处扭腰一旋,忽听身前玉人尖嗓一抛,顿时从呻吟转成了哭叫,甩头剧颤:“再来会……会死的……啊、啊、啊……我不想死……呜呜呜……我……我不想死……啊啊啊啊----!”   她崩溃似的一仰头,失声尖啼,一股晕凉爽利的琼液注满膣管,娇嫩火烫的肉壁死命掐紧,强大的吸啜力道将失控的阴精喷挤出去,雾状的水露劲射而出,溅湿了榻上的丝缎垫褥!   阴宿冥死命娇唤一阵,歪着雪颈软软不动,覆盖头脸的暗红浓发之下连呼吸声也几不可闻,原本剧烈起伏的背脊慢慢没了动静,全身上下只剩不受控制的肉壁仍不停收缩,带着火辣辣的余劲。   耿照差点射将出来,只觉这回的阴精特别浓,晕凉凉、冷飕飕,温腻之中挟着一股极阴寒气的奇特感觉,不只从未在其他女子身上尝到过,便与她前度所泄相比,也绝不相同。   他还没使出汲字诀,阴宿冥的护身气门就像被刺破了一个极细极细的针孔,内力源源不绝地逸失,却也不能自行转入耿照体内。内力的失衡牵动周身气血,散功的速度竟还快过了“入宫取涎”所为,阴宿冥顿时陷入昏迷,忽地喉头一抽搐,嘴角溢出一抹鲜血。   (这是……回光返照!)   耿照陡地会过意来:阴宿冥的体质再怎么异于常人,经过一晚十来次的泄身,阴精、元功的折损终于超过身体所能负荷,这次高潮即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生命在垂死之前会自求延续,因此泄出的精元也特别浓厚,一旦泄完便是她的死期。   他看不惯集恶道的残毒作风,却从没想过要她的命--至少不是在床笫之间。   役鬼令的护身气门已破,浓厚晕凉的阴精喷泄而出,饱含阴宿冥的生命精元,就算不用汲字诀,也无法阻止功力的逸失。按照这样的流失速度,一刻之内美丽的鬼王将油尽灯枯,大罗金仙也无救。   事不宜迟,耿照定了定神,忙运起“汲”字诀吸纳元功,一边转化成更精纯的碧火真气;双手分握两只汗湿腻滑的雪乳,拇指压她胸前的“膻中穴”,将运化后的功力,由“少商穴”重新注入女郎体内。   但碧火功与役鬼令毕竟非属同源,阴宿冥没练过〈通明转化篇〉,体内两股真气不能无端合流,自行融会。   因此注入她体内的真气仍是外物,活化气血的同时,不免与役鬼令的纯阳真力相斥,又受阴中巨物的同源吸引,一吸一斥之间,周行完毕的碧火真气悉数沉入下丹田泥丸宫里,积聚成一枚似有实体、约莫珍珠大小的阳丹。   阳丹一成,顿时发挥固本培元之效,元功不再流失,隐隐有凝聚之势。只是这一轮汲取之下,阴宿冥又折了近两成元功,剩下一半功力,但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耿照察觉她体内的变化,不再灌注真力,改以内息推动、活络她体内的气血,脉象渐趋稳定,内息虽不似原先那般澎湃充赢,却更致密精纯,丹田中隐约有股跃动之力--   白皙的混血女郎“啊”的一声苏醒过来,高耸的雪乳之下砰砰有声,仿佛一瞬间从静止冰封的状态之下被人解放,血色涌上娇靥、浓息喷出鼻腔,自唇瓣间迸出带着些微血味的兰麝香唾,乳房甩动、汗水溅出毛孔,阴道里剧烈收缩……   “唔……”耿照机伶伶一颤,被夹得咬牙昂首,精关几欲失守。   他警省过来,压着她的腕子高举过顶,牢牢摁在床板上,低喝道:“不许动!”   阴宿冥却仿佛重新注满了活力,仰躺在榻上,拼命挣扎。无奈两手被制,一双修长的腿子又分跨在男子的熊腰两侧,拳脚功夫全使不上来,唯一还能活动的,也只有套着阳物的下身而已。   她恼恨已极,又挣扎不脱,索性把腰一挺,脚掌踏实床板,开始上下挺动阴部,旋扭屁股,疯狂掐绞、套弄着体内的粗长巨物:“下……下贱的小和尚!瞧……瞧本王收拾你……啊、啊……唔,好酸……你、你敢插本王的穴儿……本王……啊、啊、啊……本王……本王……干死你……啊呀、啊啊……干死你……”   话撂得极狠,自己却三两下便浪叫起来,膣户里的劲道之大、叫声之活力充沛,仿佛又回到了殿中与狼首对峙时的巅峰状态。   耿照又好气又好笑:“才回魂的人是你,却要如何干死我?”   “啰……啰唆!”美丽的混血女郎正美得魂飞天外,偶一回神,兀自不肯松口:   “瞧本王……把你这贼……贼鸡巴折……折断了去!贼和尚、死太监……啊、啊啊啊啊啊……”   “那就请大王专心干我吧!”   耿照略感疲倦,随手摸过红绳,老实不客气地捆起她的双腕。阴宿冥奋力挣扎,晃得一对丰满白皙的雪乳汗渍飞溅,却只是徒劳。他缓缓抽动着,滚烫的巨物刮得她浑身酥颤,边凑近她耳畔呢喃:“……这样舒不舒服,媚儿?”   女郎被他刮得又疼又美,眼角迸泪:“别……别叫我媚儿!不……啊啊……不许你叫!”耿照不与她斗口,只加重抽送的力道和速度,插得她双乳抛跌,高高抬起的两只脚儿乱摇,娇声呻吟:   “啊、啊、啊……好……好酸!那儿……那儿不行……轻点儿……啊、啊……”   耿照心想:“要干死我也是你说的,这会儿又不行啦。”话虽如此,混血女郎咬着嘴唇颤抖呜咽、又狠又娇的模样着实诱人,他身子一乏,定力也变差了,揉着她绵软白皙的双乳,不觉欲念大盛,肉茎似又膨胀了一圈,硬得像烧火棍似的。   女郎身子一僵,似被撑肿了、插疼了,昂颈娇颤:“呜呜……又变……变大啦!好胀……好硬……唔、唔、唔……”不敢再逞强乱扭,余力一脱,软软瘫在榻上。   耿照的欲火却无法平息,拔出巨阳,单臂箍着她的腴腰一提,浑似挂着一头晕厥的长腿白鹿,将她抱下床来,如摆弄玩偶一般,让酥软的女郎扶着床前的镂空门扇,勉强翘着雪臀站定,从背后插进她娇润的身子。   粗长滚烫的巨物分裂玉唇,排闼而入,阴宿冥只摇头哭叫着,软软攀着镂窗,娇腻的喉音如诉如泣,满口的污言咒骂都成了销魂呻吟。   “你让我喊你媚儿……”   他俯贴着她雪白的美背,抱着她的大白屁股悍然进出,从阴户里挤出的淫水顺着打湿的金红耻毛淅沥而下,在地上滴了浅浅一洼。   “……我便不干你了,好不?”   “不……不要!不要……啊啊啊啊……不要……”   阴宿冥被他撞得整个上半身都挨上了镂花门,膣户里吓人的酸软使她不由自主并起膝盖,踮高了赤裸的雪白脚尖,两条粉腿成了个内八的“儿”字,又圆又大的雪白屁股挂在耿照双掌之间,湿漉的腿心被插得外阴翻开,露出内里的鲜红嫩脂。   “那你让我喊你媚儿,我便干得你够够的,好不?”   “干……干我……”她早已捱不住了,被抽插得晕晕迷迷,只听进了那个“干”字,浑身的快感仿佛被瞬间打开,一切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啊、啊、啊……好……好舒服……好舒服……”滑嫩的乳肉被挤入镂花孔眼中,恣意变形,连膨起的乳蒂都卡入了一枚空心花样里,随着身后剧烈的撞击,磨得又红又肿。   耿照听得亢奋起来,见她雪嫩的大白屁股不住摇晃,挥掌狠狠一拍,“啪!”白皙的臀瓣留下一个火辣辣的鲜红印子。阴宿冥一吃痛,膣户里猛然收缩,美得膝弯发软,若非小腹被男子及时环着,已然脱力跪倒。   “媚儿身子里在使什么坏?”   “啊、啊……”女郎软弱地攀着镂花门,酸软的腰肢压得低平,踮着脚尖,兀自翘高雪股挨插:“美死了……大……大鸡巴厉害……好硬……啊啊啊啊----!”   耿照连连挥掌,片刻雪臀即布满红印,白皙的肌肤绷得红通通的又粉又滑,看似又丰腴了些。   女郎似乎相当喜欢被掴臀,异样的凌辱令她兴奋异常,湿热的阴道里更加腻滑。他双手握着她鹅卵般的饱满双乳,端得混血美人的身子向后一扳,背脊几乎贴上他的胸膛,大把的滑嫩乳肉坠满掌心,几乎要从指缝间溢出。   原本水平进出的龙杵,忽然改成了向上挑刺,角度粗暴扞格,撞得她身子一跳一跳的,仿佛被一根粗长的旗杆捅得直要飞了起来。   “我……不成啦!大……大鸡巴好……好狠、好厉害……插坏小穴啦……”女郎汗湿的胴体扭得像一尾滑溜的鱼,被握紧的双乳却无法挣脱渔网,膣里的异物仿佛要顶穿了她,凶猛的高潮一瞬间将她的意识甩离地面:   “媚儿要飞了……要飞了、要飞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胀起的肉茎再次突入到几近于“中宫取涎”的位置。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并没有拿走什么,而是往里头灌满了滚烫的白浆;一胀一胀的喷射之间,膨大的伞状肉菇紧紧卡着剧烈收缩的娇嫩肉壁,直到花心完全浸泡在浓稠烫人的生命精华里,一滴也没漏出……   ◇ ◇ ◇   即使得了碧火真气与阳丹之益,阴宿冥这回也真是“回光返照”了。   激烈的交媾与连绵不绝的高潮,榨干了她浑身上下的最后一点精力,耿照横抱呈现半昏厥状态的混血美人回到床上,不敢托大解开红绳,只取下了腿间那汁水狼籍的骑马巾。   以黑、青两色丝线平纹交织的纱质汗巾泥泞不堪,除了磨成黏糊状的细白爱液之外,还沾上了从充血肿胀的蛤嘴里卜卜吐出的稀薄精水。所幸老番婆备下两盆清水,他在盆中洗拧妥当,一条替自己抹去汗污,好穿回僧衣,另一条则拿来替虚脱的阴宿冥清理身子。   这是他自从懂得与女子交欢以来,所养成的好习惯。   与他有过合体之缘的对象,无论横疏影、染红霞、明栈雪,甚至娇俏可喜的小丫鬟霁儿,无一不是好洁的女子。床笫之间恣意交欢的狼籍模样固然淫艳美丽,无比诱人,但美人儿还是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才好。   美丽的玄冥之主全身赤裸,无力地仰躺在榻上,任他拨开大腿,用沾湿的纱巾为她擦洗羞人的秘处。阴宿冥飘飘欲仙,片刻才又从九重天外落了地,洗净的嫩蛤沁出一点晶莹透明的液珠来,仰头颤抖吐气,咬牙低道:   “你……杀了我罢。要不哪天你落在我的手里,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耿照用指尖揉开那一丁点腻滑,沿着绉折丰富的娇嫩腴脂轻打着圈圈。   “真到了那一天……再说罢。”   他不擅言词,唯恐多说多错,索性不再接口,只用指尖轻轻抚摩。   女郎舒服得闭上了眼睛,昂着颈子微微颤抖,口中兀自逞强:“你……你是谁派来的?是聂冥途的同伙么?你……他让你来救他的?你又是怎么进来的?还有……”她叨叨絮絮问了一阵,阴部的温柔抚摸却带着强大的催眠力量与安心感,渐渐深浓的疲惫攫取了她,玉人轻鼾悠细,竟沉沉睡去。   耿照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去揉那滴液珠,兴许是她的爱液散发出新鲜皮革般的强烈气息,沁出粉润的蜜缝时,显得特别可爱。他将沾了膻麝气味的指尖含进嘴里,指腹上似有些痒麻,浓烈的气味冲入口中鼻腔,尝久了竟有烂熟石榴似的腥甜血气,令人回味不已。   一丝不挂、双手紧缚的赤裸美人被抱进床里深处,锦被拉至颔下,一方面也限制了她的行动。他把脱鞘的降魔青钢剑插在圆桌的中央,待阴宿冥恢复力气醒来,能挪动身子取剑,便得重获自由。   窗外,隐约浮露鱼肚白。耿照心想:“先离此地,再去找明姑娘。”一跃上了房顶,推开壁板无声窜出,掠至大树桠间,回见房中美人拥被翻了个身,暗红色的粗浓卷发自雪白的肩头滑落。   美丽的混血女郎好梦正酣,微噘的樱唇轻轻歙动,梦里不知正唤着谁。   他一路飞檐走壁,径往娑婆阁奔去。只隔了短短两日,耿照的内力已不可同日而语,奔跑的速度更快,声息却如风过林摇一般;几个打扫的小和尚偶一抬头,连影子也没瞧见,只以为是大雁飞过,又或苍鹰盘旋,继续倚着竹扫帚,低头猛打哈欠。   天未大亮,耿照小心摸近了娑婆阁。四周环绕的那片林里东倒西歪横着巡逻戍卫的小鬼,均是一指毙命,血都没多流半点,完完全全是明栈雪的作风。   她侵入这片林里只怕像风一样,杀人、救人皆是转眼来回,不费吹灰之力。   但……为何都到了这时,明姑娘还迟迟没去精舍接应自己?   耿照心中掠过一丝不祥,悄悄摸上阶台,推开阁门。   阴宿冥说的半点也没错。聂冥途畏之如猛虎的“机关”,其实就是刻满阁中每个角落的“天佛图字”;除此之外,就是一座再普通也不过的佛堂,但以聂冥途傲视天下的精绝眼力,这里却是处处杀机。   耿照抚着楼梯上密密麻麻的字刻,脑海中突然掠过一个念头:“聂冥途说他花了一年的工夫才参透千手观音像的秘密,练成“薜荔鬼手”……奇怪!二楼也到处刻满了字,连观音像上都有,他怎地不怕?”   一股寒意从脚底一路爬上了脑门。   只有亲身去过娑婆阁二楼、参透观音像秘密的耿照才知道:聂冥途绝不可能待过楼顶,也不可能从刻满天佛图字的观音像上悟出薜荔鬼手,除非……二楼的刻字伤不了他!   虽然不知个中究竟,但鬼王和明栈雪不约而同接收了一个错误的讯息--聂冥途畏惧天佛图字,在刻满图字的娑婆阁里他将无法睁眼、动弹不得,否则将引发“梵宇佛图”的旧创,死得痛苦不堪--   这情报的前半截无误,后半截却错得离谱!   (聂冥途……不怕二楼的字刻!能阻止他的天佛图字只存于一楼!)   当然,聂冥途在练成鬼手之前一直逃不出这里,或许是二楼只在窗棂、楼梯盖板等地刻了天佛图字,因此他既不能看、也不能接近。如果是这样的话,揭开盖板、潜入二楼的明姑娘,恰恰便是聂冥途最好的偷袭对象!   耿照不敢再想,一撑扶手跃上梯台,以肩膀撞开盖板,在地上连滚两圈,闪入一堵书柜墙后。他毋须眨眼适应黑暗--背向阁门的镂花窗格已被打碎了几扇,将明未明的朦胧天光照入阁中,四下书柜倒落,经书散得一地;庄严的观音群像断手碎头,与破裂的围栏横七竖八,教人不忍卒赌。   两座倒落相迭的书柜底下,伸出一只白生生的修长裸臂,线条优美如鹤颈,肘关节却以极不自然的角度向下折,看来既诡丽又恐怖。耿照只觉得全身血液仿佛被人抽干,怔望了片刻,才如梦初醒,低唤着飞奔过去:“明姑娘……明姑娘!”发了疯似的欲抬起书柜,呜呜使力的低咆声宛如野兽,带着悔恨与痛苦的哽噎……   (都是我的错。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如果早点想起来就好了--他嘶吼着抬起几百斤重的紫檀橱架,奋力一掀,砰的一声书架翻了身,几乎在结实的木地板上砸出坑来。橱下的女子被压烂了面孔,颈上只余头颅的轮廓,五官一团破碎。   耿照满脸是泪,跪在地上将尸体拖出,赫见女子一袭漆黑的紧身水靠,软绵绵的身段看似玲珑,却较明栈雪纤瘦许多,与她那既腴润又结实、兼具温婉与野性的修长婀娜相差甚远。女尸的腰肢硬直骨感,系着一条五彩斑斓的腰带,衬与滑软贴身的黑缎水靠,分外醒目。   他对这身装扮记忆犹新。在破庙中与明栈雪初遇的那一夜,他见过很多装扮相类的妙龄女郎,缒着肉眼难辨的丝索倒吊而下,包围了倾圮荒芜的残垣断壁。   (是天罗香的人!)   耿照抹去了脸上的灰尘泪水,不禁松了口气,忽觉自己无比可笑,若非不欲惊动他人,几乎要往地上一瘫,放声大笑起来;定了定神,又恢复一贯的细密冷静,目光四下巡梭。像这样的女尸还有三具,也就是说,天罗香今晚在娑婆阁之上,又折去了四名好手。   四女之中有两人是一击毙命,伤口各只一处,一在心口一在喉头,另一人腰腿受创,但洞穿腹部的第三道伤口才是致命伤。而自书橱下拖出的这名女尸伤口最多,手折腿断,身上还有几个血洞,很难判断出哪一处才是取命的杀着;面孔只怕是她飞身撞上书橱之后,才被另一具迎面倒落的橱架压毁。   这意味着天罗香派出的刺客越来越强。   明栈雪仗着神出鬼没的轻功袭杀四人之二,却不得不与另两人缠斗,地板上还有几滩半涸血迹,说不定明栈雪也因此负了伤。   耿照想起当夜破庙里蚳夫人蚔狩云的话,她说明栈雪的武功太高,再追也只是徒增伤亡而已;可以想见,再出的刺客必定是蚳夫人心目中“不会徒增伤亡”的厉害角色。兴许……明姑娘十分忌惮、经常提起的那位“师姊”也亲自出马,才能将她逼到如此境地。   他强抑心中焦躁,细细将阁楼搜索了一遍,毫无意外地并未发现聂冥途的踪迹,却见地上狼籍碎裂的杂物之间,有块长约尺许、形状狭长的木片,一面阴刻如盒盖,另一面的立体雕刻却像极了裙裾飞扬的下裳一角,其上绉褶宛然,甚至能辨出衣纽的样子,堪称活灵活现。   耿照抚着雕板沉思,心中一动,抬头四望,忽然起身奔至角落,翻过一尊斜倒破损的千手观音,果然背后裙角处缺了一块,形状恰与那木片相吻合。木片原是一个狭长凹槽的盖子,那凹槽的大小深度,正好容一部佛经收卷藏入。耿照心中叹息:“看来,聂冥途终究找到了他要的东西。却不知那经书里写得什么?”   眼看天将大亮,他在娑婆阁外围巡了几匝,不见有什么暗桩,又想:“天罗香一向有回头收埋门下遗体的习惯,必定派人回来。”在林中拣了棵繁茂的老树栖身,忍着饥渴疲倦,监视阁子内外的一举一动。   谁知一直等到了傍晚时分,夕阳即将西沉之际,才有交班的集恶道小鬼前来。   耿照早一步避入阁楼横梁间的隐密交角,挖了个觇孔向外窥视,不久便见油彩绘面、绿袍耸肩的鬼王,策着骨肉如柴的乌骓追风马狂奔而来,风风火火的模样与前夜娇润的混血女郎判若两人,全然无法加以联想。   重要的囚犯逃跑了,偌大的集恶道却无一人察觉,阴宿冥气得发抖,挥剑斩了两名负责守卫的头目,命众小鬼沿山搜索。想也知道,这不过是亡羊补牢之举,拖延了这么久的时间,效用极其有限。   耿照见她踩着厚底官靴的步履有些不稳,暗想:“是你累昏了,没能起来审讯聂冥途,怎又怪罪旁人?”   他不知集恶中人修练阴功,本就习于躲避白日;鬼王日间若无命令,众小鬼便躲在阴寒处呼呼大睡,养精蓄锐。此番走脱了聂冥途,的确是昨夜耀武扬威之后、日间宿卫太过大意所致,那两名鬼卒头目躲到山下饮酒作乐、蹂躏妇女,死也不冤。   那四具天罗香的女尸被阴宿冥收了去,耿照一路跟踪扛尸的小鬼来到觉成阿罗汉殿,阴宿冥命人抬出冰狱铁箱,唤来麾下的冥浑尸老解剖尸体,研究下手之人的武功路数。   先前死在林中的一干小鬼尸首,也并排在大殿之上,庄严肃穆、金碧辉煌的阿罗汉殿,飘散着衰腐难闻的死尸气息,犹如阿修罗场。   那冥浑尸老生得十分矮小,肌肤生满怪疣,头顶童山濯濯,腻滑的皮肤泛着不自然的青紫,再加上肥短而弯曲的粗腿,看来便如癞虾蟆精化成了人形,十分阴森。他操着一口细如筷箸的银刀,利落地将四女开膛剖腹,从脂肪堆里翻出脏腑,细细观视闻嗅,对阴宿冥道:   “启禀鬼王,这四女乃是死于天罗香的“洗丝手”、“玉露截蝉指”之下。洗丝手是天罗香的入门基础,不算什么上乘武学;其套路六十四式,本门百鬼簿中早已搜集完全,只是心法不明,仅能发挥三成威力。   “那“玉露截蝉指”却是《天罗经》中的绝顶功夫,近一甲子以来不曾听闻有人会使,百鬼簿中仅录得一招。此间的六种手法全是初见,一击取命、招劲皆巧,堪称满载而归。”   “这么说来,杀人者是精通《天罗经》的高手了?”阴宿冥蹙眉道。   “该当如此。”尸老舌尖一舐,嘿嘿笑道:“蚔狩云那老虔婆的修为不坏,可惜老了,杀人的却是血气畅旺的青年人。天罗香门众甚多,却没听说有什么人才,要将玉露截蝉指使到这等境地,除非是蟏祖亲来。”   阴宿冥重重哼了一声。   “我还没寻她的晦气,她倒是先踩上门来啦!就算是“玉面蟏祖”雪艳青,劫了集恶道的人,本王同教她吃睡不得!”袍袖一挥,森然道:“传令下去,查出天罗香最近的据点,每日劫它个三五人来,须得抓活的,由本王亲自审问!”随侍六鬼之一的负屈鬼领命而下。   冥浑尸老“哦”的一声,露出心痒难搔之色,频频搓手。   果然阴宿冥续道:“……问完还没死的,交由尸老处置。”斜睨了他一眼,森然道:“这一回,须拷问出洗丝手的正宗心法,补全百鬼簿的记载。唯面目不可有缺,须辨得清清楚楚,每颗头都要送回天罗香去,直到雪艳青把人交还为止。”   “属下遵命。”   天明之际,阴宿冥才又跨上追风瘦马,摇摇晃晃出了阿罗汉殿。众小鬼将殿内洗刷干净,冥浑尸老移走了残尸,除了空气里一丝若有似无的脂肪臭气,大殿里空荡荡的一片,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耿照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想象自己钻回大佛肚里的密室睡上一觉,再睁眼时便会看见一张笑吟吟的绝美娇靥,明姑娘又拎了什么好吃的东西,又或好看的衣裳,新浴起的发梢还滴着晶莹的水珠,整个人如玉雪一般可爱……   为了这一份痴望,他不敢离阿罗汉殿太远,白日便在大佛腹中的密室练功;入夜则抢在阴宿冥移驾之前离开,或躲在树上,或在能遥望殿中动静的某处屋檐交角,天明才又乘隙钻回密室睡觉,如此过了三日。   阴宿冥果真说到做到。她每天抓回三五名不等的天罗香弟子,施以酷刑拷问,起初耿照为了掌握明栈雪的行踪,就近听了几回;后来实在觉得太惨,众小鬼们逮回的弟子层级又低,问不出什么,往往捱不到天亮就死了,索性远远避开,不忍再听。   将人拷死了,阴宿冥便教小鬼割下头颅,附上一纸青蝠血笺,扔回逮人的天罗香据点。   七玄在三十年前的妖刀之乱后,灭的灭、隐的隐,本已元气大伤;战后,实力最强的狐异门又被正道七大门派连手剿灭,并称七玄双璧的门主“鸣火玉狐”胤丹书、“倾天狐”胤野夫妇双双遇害,魔消道长,实已到了极处。近年还敢打着邪派旗帜四处扩张势力的,七玄中便只有天罗香一家。   集恶道去抓了天罗香的弟子来,恰恰是狗咬狗一嘴毛,耿照出身白日流影城,一向以正道自诩,原该稳坐树头,看这些邪魔外道自相残杀。   但阴宿冥的拷问手段着实太狠,几次耿照都想掠下树去救人,须将指甲刺入掌肉里,直刺出血来,才能提醒自己不可冲动,万勿失了理智。到了第三天夜里,约莫阴宿冥也问烦了,掳来的那名天罗香弟子已奄奄一息,用了几样不轻不重的刑,便交由冥浑尸老处置。   耿照本在树顶默默监视,闻言不禁汗毛竖起:“交给那冥浑尸老,岂不是生剖了她?”   待阴宿冥率众离去,忙跃上大殿屋脊,掀开壁板摸进横梁,赫见殿中一座光滑石台,一名赤裸的少女四肢被张成了“大”字,腕踝以铁环锁起,细白的奶脯不住轻颤着,两条细腿白皙笔直,平坦的小腹活像是仰翻过来的小白鼠,高高贲起的阴阜覆着茂密柔软的细毛。   冥浑尸老拿着尖细银刀,作势在她两边的锁骨及乳间各划一刀,嘿嘿笑道:“小姑娘!你有没见过自己的心,生得什么模样?待会我将你的腔子剖开来时,你便能看见啦!”   少女簌簌发抖,仿佛连喊叫的力量也无,乌黑亮丽的耻毛被细白的雪肌一映,倍显精神。   耿照心想:“集恶道中人如此残毒,我若坐视不管,与他们有什么分别?罢了罢了!”银牙一咬,纵身跃下横梁,低喝:“住手!”   第四七折 青娥结草,宝刀神术   为防解剖时血气冲出,随风远送,阿罗汉殿中门窗紧闭,冥浑尸老乍见一条白影自梁间跃下、开声喝止,还以为是什么天罗香或五帝窟的好手闯了进来,谁知竟是一名年轻的小和尚,生得浓眉大眼、黝黑结实,相貌却是不识。   他对七玄中的名人了如指掌,可不记得有少年僧人模样的成名高手,生满凸疣的暗青丑脸上微一冷笑,怪眼斜乜:“你是什么东西,敢来坏你爷爷的好事?”银刃在肥短如棒槌的五指间滴溜溜一转,“唰!”一声刃尖朝下,径往少女胸口插落!   “且慢!”   耿照足尖一点,飞身扑去,岂料冥浑尸老这着却是虚招,转头张口,“嗝”的一声从喉间喷出大股红烟,烟浓如血,腥臭难当,不住迸出石砾般的细小颗粒,竟不消停。   耿照陡被血烟卷了进去,身子一僵,“砰!”摔落地面,抱头连滚几圈,似是痛苦难当,直至冥浑尸老脚边才不再扭动。   尸老张着血盆大口滚滚出烟,朝地面连喷了大半晌,这才意犹未尽地闭起嘴巴,鼻中“哼”的窜出两道淡淡余息,转头对面露惊恐的少女狞笑:“这“虾蟆烟”遇血即化,一会儿皮肉烂去,能硬生生抖出一副光洁完整的白骨来……”话没说完,烟中忽然探出一只铸铁似的黝黑手掌,牢牢箝着他的喉头,耿照挥去淡红毒物,缓缓站了起来。   “你……怎么……呃……”   冥浑尸老瞪大了黄浊怪眼,被扼的双脚离地,不住痉挛抽搐。   耿照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料想是体内的碧火功自行发动,真气流转之间,毒气竟不能伤,怒道:“以毒害人,好卑鄙的手段!”   冥浑尸老突然冷笑,圆滚滚的肚子乍胀倏瘪,脖颈膨开,一条结实的黑红色烟柱自喉底狂喷而出!   耿照及时偏开,双掌本能运劲一错,“不退金轮手”的无双刚力之下,“喀喇”一记脆响,冥浑尸老的颈项已应声折断;余势所及,癞蛤蟆般的胖大身躯一阵乱转,顶着软耷耷的脑袋乱喷红烟。   耿照忙一脚将尸体踢翻了去,尸身着地时面口朝下,这才阻住了腹中滚滚而出的毒烟。他有碧火真气护身,固然不怕“虾蟆烟”的剧毒,石台上的少女却没有这样的本事,所幸少女神智未失,及时闭住呼吸,并未嗅入那含有剧毒的腥红烟气。   眼见虾蟆烟逐渐扩散,却没有消失,空气浮挹着一条条淡红色的烟丝,随手一拨都能扰动些个。耿照嗅得久了,胸中隐隐有一股恶心烦躁的异样感,暗忖:“看来碧火真气也非不惧毒物,只是推迟了毒气入体的时间。”摸遍了冥浑尸老的外衫内袋,却找不到打开手铐脚镣的钥匙。   他跃上横梁,揭开一小片壁板,就着窗口深呼吸几口,又回到石台边。   那少女胀红小脸,稚嫩的身子微微扭动,细小的胸腔之内气息将尽,就快要憋不住了。耿照连忙俯身,张口堵住她的小嘴儿,少女本能地张开樱唇,贪婪吞着他度来的真气,乳鸽般的细小奶脯不住起伏,白得酥滑耀眼。   耿照喂了她几口真气,拾起尸老掉落的银刃,低声道:“别怕!闭住呼吸,我一定救你出去。”少女点了点头,抿着小嘴儿,眸中又涌起薄薄水雾,白皙的柔嫩面颊却羞得绯红。   他运起碧火功,觑准了锁炼的接合点用力一斫,“铿!”火星四溅,锁着少女右腕的粗炼应声而断,但细薄如匕首的银刃也断成了了两截。少女的欣喜不过一瞬,旋即花容白惨,怔怔望着其他三条锁炼;浓睫眨了几下,眼泪又滑落面庞。   耿照正自发愁,忽然“喀啦!”一声,一人推门而入,双手捧着一把连鞘大刀,低着脑袋边走边瞧,嘴里兀自叨念:“喂,癞蛤蟆!大王在显义贼秃房里找到了这把刀,命你淬上无色无味、却又最猛烈的剧毒……”忽然呛咳起来,猛然抬头,正是阴宿冥身边六鬼之一的大头鬼。   耿照心想:“天助我也!”纵身扑去,双掌翻搅腾挪、如推石磨,一左一右划着两个同心异辙的大圆,用的仍是鬼手金刚部中的一路“不退金轮手”。   大头鬼身为鬼王长随、驾前六鬼之一,平日负责牵马,功夫见识远胜冥浑尸老,见这小和尚双掌如扫飓风,圆弧之间罡气纵横,难撄其锋,连忙一个空心筋斗倒翻出去;正要开口唤人,小和尚的一只手已轻飘飘地搭上刀鞘,敢情他一瞬间由极刚转极柔,竟连换气吐息也不必。   “这……这是什么武功?”   无视于大头鬼的骇异,耿照“白拂手”一收,大刀旋即易主。   随手擎出鞘来,但见满眼冷冽寒光,却是一柄锋锐的厚背鬼头刀,厚重的刀板上镌有两道并排血槽,形制颇有古意;近柄处有两枚指甲大小的篆字铭刻,青湛湛的刀刃上隐约透出血光。   耿照惯见佳兵,目光如炬,不禁赞道:“好刀!”稍一闪神,大头鬼拍开镂花门扇,一跃而出。   “来人,快抓住他!”大头鬼足不点地、向外窜逃,却对殿外把守的鬼卒下令:   “并肩子齐上,莫要走脱了人!”   砰砰几声,六扇门间全被推开,四名鬼卒抽刀涌入,大头鬼却已掠出两丈开外,背转身去放开手脚,便要全力狂奔。   (糟糕!)   耿照再不迟疑,刀鞘一抡,卷起一团毒雾扫去,鬼卒们微一踉跄,纷纷撞进门坎里来。他勾住为首那名鬼卒的颈子,屈膝上顶,连人带鞘往后一送,将后面两名鬼卒撞得头破血流,眼见不能活了;接着运劲一圈,三具尸体滚进殿里来,最末一人本欲逃走,却被刚力扯得向后仰倒,身体倏被三柄戟出的钢刀贯穿。   耿照劲贯右手,大刀笔直射出,洞穿了五丈之外的大头鬼,连人带刀“笃!”牢牢钉上一株老干,鬼头刀直没至柄,晃都没晃一下。   夜风拂过,大殿正面的六扇明间又“砰砰砰”被吹得骤然阖起,六鬼之一的大头鬼及五名鬼卒,转眼都成了货真价实的幽冥之鬼,殿外的阶台却连血都没溅上一滴,快得不及瞬目,无声无息。   耿照推门而出,从尸身拔下那柄厚背鬼头刀,就着月光一瞧,刀身的铭刻虽是篆字,笔画却十分简单,依稀辨出是“神术”二字。   他不知此刀大有来头,乃当年“十五飞虎”盘据赤尖山作恶时,由一名率兵攻打山寨的南陵王公手里所得。“黑虎”鲜于霸海甚爱此刀,便是化名显义剃度出家,仍将这柄神术带来了莲觉寺。   将大头鬼的尸身在树丛隐密处藏好,又回到阿罗汉殿。这次有锋锐厚重的神术刀在手,轻易便将锁炼砍断。他系刀于背,解衣环住手脚发软的少女,将她横抱起来,低声道:“我先带你离开这里,再想法子除去铐镣。”不待她答应,飞也似的掠出了大殿,径往山下的阿净院行去,不多时便回到曾与明栈雪住过的那座廊舍,进的也还是同一个房间。   上座院里早已天翻地覆,法性院众弟子被剥去面皮,觉成阿罗汉殿成了生割活剖的屠宰场,山下倒是一片平和,看似与前几日一般无二。耿照小心闭起门窗,点燃灯芯,从柜中取出一套簇新尼衣递给少女,忽觉斗室之内,兀自留有明栈雪的痕迹,心中隐隐刺痛:“不知明姑娘她……现下是否平安?”   那少女放下吊帘,瑟缩在床榻里更衣。她身上本没什么衣物,兰衣下便只一具裸裎的温热娇躯,那尼衣也不过就是里外两件的单衣缁袍,穿来不甚费事;便听帐里窸窸窣窣一阵,片刻探出一只鹅颈似的白皙玉手,将解下的兰衣还了给他。   衣柜里还有一只小布包,贮有金创药、跌打酒等物事。耿照接过外衫穿上,顺便将布包递了进去,又到外头打了满盆清水,从香积厨弄来些许肉脯干果,还有一小壶酒,心中不由感叹:“原来照料一个人的吃食伤药、日常用度,竟是这般不易!”   带着食物回到房里,少女已梳洗完毕,换上尼衣,将乌亮的长发在左胸前拢成一束,赤着一双玉颗似的晶莹裸足,倚着镂花床扇,低头坐在床边。她容貌娟秀,以清水布巾洗去血渍风尘后,看似十三、四岁的年纪,周身曲线虽被宽大的缁衣所掩,雪白纤细的半截裸颈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诱人风情。   耿照将食物放在几上,远远地坐到了圆桌畔,解下新得的神术刀置于桌顶,翻起倒扣在盘中的一只粗瓦杯,随手替自己斟了杯茶;杯缘就口的一瞬间,才发现手掌微微颤抖,阿罗汉殿中的情景飞快在脑海重现一遍,胸口闷郁难解,似将呕吐。   (我……杀了人。)   虽说集恶道中人死不足惜,但这却是耿照平生头一回杀人,还一次杀了五个。折断颈骨、撞碎胸肋的触感犹在,连“喀喇!”的脆响似乎仍回荡在耳边,还有甫出喉头的温黏鲜血……   若非担心吓着少女,耿照很想趴在桌下大呕特呕,直到吐尽满腔的酸恶为止。但他现在只能一动也不动地端坐着,面孔白得怕人。少女鼓起勇气抬头,本想冲着恩人一笑,谁知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僵白硬冷的死面,不由得往床里缩了缩,颤声道:   “恩……恩人!您……您身子不适么?还是中了那红烟的毒?”连唤几声,耿照才回过神,摇头道:“我没事。只是今日杀了人,心里有些难受。”   “那……那些恶徒!我、我恨不得……”似是想起刑求之苦,少女浓睫密颤,捏着衣襟的小手绷得青白,忍不住咬牙切齿;忽又想起了什么,微感错愕:“恩公,您是头一回杀人么?”   耿照不觉苦笑,伸手摸了摸头,才记起自己仍扮作僧人,更觉荒谬:“姑娘,比丘杀人,是犯了波罗夷(指戒律中的极重罪),死后要堕入阿鼻地狱的。怎么你觉得我应该很常杀人么?”   少女听得微怔,忽然噗哧一笑,见他神色肃穆,才又慌忙掩口,红着脸低头嚅嗫道:“我……我见恩公武功高得很,想来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高人,口没遮拦,请恩公不要见怪。”咬唇轻颤的模样楚楚可怜,令人不忍苛责。   耿照摆了摆手,摇头道:“不妨的。”   少女才又展颜一笑,细声道:“我……我叫郁小娥,敢问恩公大名尊号?”   耿照略微思索,回答道:“我是寺中僧人,法号庆如。是了,郁姑娘,你是怎么落入了集恶道手中?”   那少女郁小娥咬了咬嘴唇,低声道:“近日敝门分舵之内,已有数人无故失踪,我与门中的姊妹外出加强巡逻,却遭一批鬼卒偷袭,可恨那白面伤司不畏刀剑,杀之不绝,同行的姊妹们俱都牺牲,只有我被抓了回来。”   耿照沉默点头,片刻又道:“我听说玉面蟏祖正四处寻找一名女子,我若握有此人的行踪,并有把握将其擒捉,不知天罗香出不出得起花红?”   小娥浑身一震,低头不语,似是在说:“他连这也知道!”低垂眼帘,睫毛一阵轻颤,半晌才抬头道:   “此事乃我门中机密,原不该说与外人知悉,但恩公救我性命,小娥不敢隐瞒。那贱人与本门有偌大冤仇,数月以来,在东海各地诱杀本门的弟子,门主下令缉捕。数日前在莲觉寺发现贱人踪迹,本门八大护法齐出,却被她害死了一半儿,贱人逃之夭夭,迄今下落不明。”   耿照心怀一宽,喜动颜色:“天可怜见,明姑娘平安无事!”忙轻咳两声以手掩口,唯恐教郁小娥窥破了机关。   郁小娥恍若不觉,续道:“我家门主恨极了那贱人,但却不愿教她落在在外人手里。恩公若信得过我,不妨将下落说与小娥知晓,由我代恩公向门主禀报。”   他本只为打听明栈雪的消息,明姑娘既不在她师姊手里,不必无端惹上天罗香,摇手道:“不妨。我与蚳夫人也算是熟稔,她若知我要出面,兴许愿意付出代价。”   郁小娥双颊晕红,细小的胸脯砰砰直跳,微露一丝羞涩,细声道:“恩公真是英雄了得。我们平日想与姥姥说上一句话,那也是很不容易的。”   耿照不欲与她深谈,一指几上包着肉脯干果的油纸包,淡然道:“你先用些饮食裹腹,待气力复原了,我再为你削去手脚上的镣铐。集恶道中人均是夜晚行动,白日歇息,姑娘可乘明日午时下山返回来处。”   他救郁小娥下石台时,只来得及斩乱锁炼,圈住踝腕的精钢镣铐因为没有钥匙,无法打开,只得在两面各划一刀,慢慢以刀刃锯深;待其中一处刃口割得差不多了,再用蛮力扳开,如此方能取下。   郁小娥艰难地移动双手,打开纸包,撕了一片肉脯欲放入口中,谁知双手才刚举至胸口,又“碰!”坠落床榻,精钢铸成的手铐几将床板撞出坑来。耿照看得不忍,心想:“难怪她更衣如此缓慢,那镣铐份量着实不轻。”走近身去,也在床沿坐下,将肉脯撕成小块喂她。   郁小娥羞红雪靥,闭着眼睛小口、小口吃着,一会儿又轻声道:“恩……恩公,小娥想喝点酒。夜里好……好冷。”   耿照虽不觉寒冷,却也依言斟了一杯,让她偎在臂间,小心喂饮。郁小娥满满喝了一杯,双颊酡红,兀自闭着眼睛,忽然轻轻扭动身子,低声轻呼:“好……好热!好热!”却连耳根都红了。   她伸手似想略宽衣襟,让滚烫的肌肤透透风,岂料双手一举起,钢镣旋即往下一坠,鲜笋尖儿的玉指却已勾住了衣襟,“唰!”一声破风利爽,黑绸尼衣分了开来,露出其中的雪白胴体,细薄如女童的身子晶莹可爱,隆起的饱满耻丘上头覆满卷茸,她浑身上下,只有这一处最不像小小女孩儿,乌黑粗浓的毛根无比茂密,滑亮柔软,充满浓浓的情欲挑逗。   耿照一手揽着她,另一只正要替她拉过衣襟掩起,忽被郁小娥的小手捉住。她羞得闭目仰头,温热的唇瓣贴着颈背一路上行,几乎含住他的耳珠,吐息全喷进了耳蜗里:   “恩……恩公!小娥蒙你搭救,无以为报。恩公若不嫌弃我,小娥……小娥还是处子,愿服侍恩公,给恩公生……生孩子……”说到后来声如蚊蚋,羞不可抑,稚嫩的童音却有着说不出的诱人魅力。   耿照本欲将她推开,一只右手却她拉到了腿心里,指尖滑过那茂密浓卷的乌黑细毛,摸上一只肥美的软滑嫩鲍,虽是浆腻已极,蜜缝却黏闭成浅浅一道,确如未经人事的处子。   郁小娥屈膝一并,紧紧将他的手掌夹在腿间,饱满的阴阜笨拙地挺动着,黏滑的蜜汁在指掌间磨出了杏浆也似的细白沫子。   大大敞开的衣襟之间,只见她身子细小如女童,一双娇小鸽乳晶莹可爱,分置于白皙纤薄的胸脯两侧,隆起小小两团,便似两枚玲珑适口的雪面包子;铜钱大小的乳晕光滑细致,与顶端膨大的乳蒂同是鲜艳的栗红色,衬与稚嫩幼小的身子,竟是无比诱人。   这郁小娥的模样,至多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还比霁儿小着一两岁,浑身透出的鲜嫩稚气恰恰紧扣着她口中的“处女”二字,然而异常茂盛的深浓耻毛与栗红色的艳丽乳尖又充满挑逗。   耿照虽无意占她的便宜,鼻端嗅着乳脂一般的幽幽体香,裆里不觉硬起,连忙撑起身子,忽觉一阵天旋地转,浑身无力。   “这……这是怎么回事?”   郁小娥抬起脉脉含情的湿润双眸,笑吟吟道:“恩公的内功真是厉害,小娥自出江湖以来,还没遇见过任何一名男子,能够拖延“七鳞麻筋散”的药力直至一刻钟后才得发作。莲觉寺内并无武僧,却不知恩公是哪位高人门下?”抬起一双玉笋儿似的细小藕臂一推,按着他的胸膛,轻轻巧巧将男子推倒在榻上。   耿照只觉天旋地转,但手脚筋全都使不上力,才知中了暗算,咬牙暗忖:“我救出她时,她分明就是一丝不挂,这麻药却要藏在何处?”试图提运内息,但他并非穴道受制,又或血脉被封,碧火真气纵能隐约察觉到散入各处筋脉的药气,麻药溶于血液之中,却不知从何逼出体外。   郁小娥作势拍了拍掌心,灵巧地踮脚起身,显然全没将踝腕上的镣铐放在心里,也不去掩起批开的衣襟,任由光洁幼嫩的胴体裸裎示人,扭着小小的屁股踱至桌畔,拈起粗陶杯子走回床边,妩媚一笑:   “恩公不在房里时,我在茶水里加了点好东西,只是恩公的内功太好啦,不多喝些,小娥实在是不放心。”捏开他的下颔,将剩余的茶水全都灌入他口中。   耿照被她制住咽喉,呕之不出,直到全咽入腹中,郁小娥才肯松手。   他瞪大了眼睛,怒道:“郁姑娘!我好心救你,你怎地下手暗算?”   郁小娥格格娇笑,宛若十几岁的女童身子里住了一名成熟妩媚的女郎,怡然道:“所谓“送佛送到西”,恩公既救了小娥,将一身的精纯内力也送我可好?”   耿照一愣,突然会意,不禁又急又怒,又觉诧异:“郁姑娘!你小小年纪,别做这等败坏德行的阴损之举,将来长大了……”话没说完,面上已狠辣辣地挨了两记。   郁小娥杏眼圆睁,咬牙切齿,狠笑道:“小贼秃!待姑奶奶将你吸得油尽灯枯、求死不能,你再来后悔自己滥耍嘴皮!”将尼衣褪去,裸着身子扒开他的裤头,差点被弹出的勃挺怒龙打中面颊,不禁咬牙睁眼:   “这……这么大的物事!忒粗忒硬……还不弄死了我?”终究捱不过心中的贪婪念头,狠下心蹲在男子身上,一点、一点将巨物挤入阴中。她身子细小,玉户自然也窄浅,被滚烫狰狞的怒龙刨刮着撑挤开来,两条嫩腿像打摆子似的不住颤抖;才纳入一半不到,便已顶到了头,心想:   “本以为要用“腹婴功”合起门户,让他磨破点油皮渗出血来,装作处子,谁知这厮如此硕大,若是硬插了进来,只怕真要见血。”调运内息,缓过一口气来,天罗香嫡传的“腹婴功”所至,窄小的阴户里陡地油润起来,一瞬间汩满温热融融的腻滑黏浆。   她屈腿翘臀,按着耿照的小腹奋力驰骋,尖尖的细薄雪股骑马似的前后剧摇,渐渐尝到了巨物的好处,放声娇吟:“哈、哈、哈、哈……好爽利!啊、啊、啊……唔唔……好硬!硬……硬死人啦!呼、呼……啊啊啊啊啊……”明明生就一副纯洁幼女的面孔身段,那股嚣狂的浪劲却令人瞠目结舌。   即使她分泌异常丰润,窄小的膣管与粗大的阳物比例太过悬殊,贴肉狠套了几百下,耿照忽觉精关一松,一股难以言喻的吸啜巨力夹紧前端,猛将滚烫的阳精汲出体外,心中一动:“天罗采心诀!”浓浆灌满了郁小娥的腹中,烫得她身子拱起,也小小地丢了一回。   他年轻力壮,这几日都在大佛腹中练功,没有了明栈雪那样的稀世尤物同修,贮存的量相当惊人。   郁小娥被射得花枝乱颤,低头“呜呜”哀唤几声,总算记得将汲出的精华纳入腹中,一滴也没漏出,轻喘着媚笑道:   “好……好补人的阳精!我……我的眼光果然没错。若……若能吸光你一身的功力,纵……使只得五成可用,从此……从此我便扬眉吐气啦!啊、啊……”还没缓过气来,突然耿照抱着她一翻,将她小小的身子压在榻上,又硬起的龙杵“唧!”一声长驱直入!   郁小娥仰头一僵,“呀!”一声短促尖呼,只觉身子仿佛裂成了两半,一根梁柱也似的巨物串着小小的身子,仿佛要将她撑挤贯穿。她半晌才苏醒过来,小手在榻上胡乱揪抓,又痛又美的灼热刨刮令她无法自制地哭叫起来,身上强壮的男子正凶猛地撞击着她,以难以想象的巨大凶物开垦着她泥泞的窄小蜜缝。   “你……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啊、啊!好大、好痛……啊啊啊啊……救命……不、不要!啊啊啊啊……麻……麻筋散……你……怎么……啊啊啊啊啊--”   麻筋散不是毒药,不能运功抵御,也无法凭空逼出体外。但耿照以碧火真气运行全身的筋脉,将药气全都逼到了一处,本欲用真气冲破肌肤,借鲜血把药力逼出;谁知郁小娥使出了“天罗采心诀”,他便将大部分的药气逼入精中,通通还给了她。   郁小娥手足酸软,被插得乱摇螓首,转眼间高潮即至,阴精像堰口溃堤般暴泄而出,喷得一榻湿淋淋的浆水横流,连纳入的阳精也一股脑儿吐了出来,弄脏了白皙细嫩的下身。   耿照恼她恩将仇报,虽未吸取其功力,却以〈通明转化篇〉的汲字诀一吸再吸,郁小娥的高潮持续了将近一刻,一连泄了六七回有余,从呻吟到浪叫、从浪叫又变成尖叫,最后连叫也叫不出来了,翻着白眼、全身抽搐,竟尔昏死过去。   若非是明姑娘有先见之明,指点他“天罗采心诀”之秘,又有碧火神功护持,纵使耿照功力远胜于郁小娥,今日只怕仍要栽在她手里。   耿照吸纳阴精里的元阴之气调补,将剩余的药气借着汗水由毛孔中逼出。汗水不比精血,散药的速度也快不得;待将筋脉里的“七鳞麻筋散”悉数逼出,窗外已露一丝曙光,一夜又已过去。   (明姑娘既未落入天罗香之手,为何没回来寻我?)   这个问题他想了一夜,杂识纷至沓来,当中却没什么有用的头绪。依明栈雪的性格,若非万不得已,必定不会、也放不下心让他一个人待在莲觉寺里,而不先做好交代,可见当夜离开娑婆阁时情况之紧急,迄今仍无法赶回。   “再等她几日吧!”他喃喃自语着,举目四顾,才发现明栈雪仿佛无处不在,这间小厢房的每个角落都有她的倩影流连,言笑晏晏。   --我乃堂堂谷城大营参军曹文秀之妻,也是添了香油的,谁能拿我怎地?   --我的看家本领还没使出来呢!怕你在柜里打起鼾来,小尼姑闹个没完。   --鸡肠小肚!你比曹参军家里那口子,还像谷城县的媳妇儿。   他沉默地穿好衣服,将那柄锋锐的神术刀连鞘负在背上,没理瘫软在榻上、全身赤裸,兀自昏迷不醒的郁小娥,正要推门而出,手掌却停留在斑驳的糊纸门上。   碧火神功的先天胎息生出感应,瞬息间他的五感变得极其敏锐,隔着门墙,也能清楚感应到门外的动静。门廊两端一左一右,各有一人行来,又同时停步;左侧的脚步机敏灵动、佻脱飞扬,虽然触地的声响极轻,却一刻也不曾静止。   而右边那人步伐细碎,却是一名女子。   两人都没说话,停了片刻,又各自迈步,在廊间越走越近,眼看便要于厢房门前交错而过。   (是我……多心了么?)   阿净院中小尼姑甚多,清晨洒扫庭除、洗衣布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耿照微一苦笑,正想着要不要拿块布巾裹起宝刀,也好方便行走之时,身旁忽然“喀啦!”连声爆碎,整排窗扇被人扫了开来,一股风压直朝他脑侧勾至!   耿照一低头,及时闪过一条浑圆结实的笔直劲腿,双掌运劲一推,房门“哗啦”飞了出去,猛将来人撞落廊阶。   他乘机掠出厢房,拐弯朝门廊的左侧尽头奔去,忽听脑后劲风呼啸,连忙侧首让过,赫见一柄明晃晃的分水峨眉刺划过耳际,本想回身抡臂、将之逼退,蓦地想起:   “是……是她!”心知此人之手绝不能碰,身子一缩,弯腰疾退几步,一团彤艳艳的红影掠过头顶,刮过一阵温润幽甜的乳香,来人肌肤白腻、妩媚丰腴,正是赤帝神君符赤锦。   “贼小和尚,总算逮到你啦!”   另一人怒吼着自门窗破片中一跃而起,身子犹在半空,已然连踢三脚,耿照仓促间以“榜牌手”相应,来而必往次序井然,那人三腿都踢在肘、臂、手背之间,仿佛踢的是一堵石砌高墙,被一股浑厚的反震力道弹了回去,落地时占住右侧门廊,再度形成包围之势。   “呸!”她转头往地上啐了一口,明明是颇为可爱的脸蛋,却露出毫不相称的狠笑:“看不出你功夫不坏啊,小和尚。上回是故意给我难看了?”   耿照心中暗叹:“怎就偏遇上了这个麻烦精?”拱手道:“少宗主!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也不是存心得罪你,麻烦请你高抬贵手,莫再寻在下的晦气。”   那人自是五帝窟的少宗主、“剑脊乌梢”漱玉节的掌上明珠,当日曾经擒下“小和尚奸细”的漱琼飞了。   却听琼飞遥遥唤道:“符赤锦!你来得正好,帮我捉了这个贼小和尚,我记你一笔功劳,大伙儿以后多看得起你些。”   耿照心想:“原来她们是偶遇。”想起当日也是在此撞见她与何君盼联袂欲往王舍院,料想帝窟之人,本就在这儿为两位女神君安排了住宿。   他不知集恶道在王舍院还头立威,自也不知道漱玉节已下令众人集结于王舍院,却忽然想到:“奇怪!照理符赤锦应该跟在岳宸风身边才是。大清早的,她在这里做甚?莫非……岳宸风也来了?”浑身绷紧,不觉转头四顾,伸手握紧了神术刀。   符赤锦面色一冷,耸肩嗤笑:“我要你们看得起?哼!”抬望了耿照一眼,妩媚笑道:“典卫大人真是好牺牲哪!纡尊降贵的剃个大光头,扮成了和尚,难怪咱们上天入地,直要将越城浦翻了过来,却都寻你不着。你那大胡子兄弟,还有那白脸儿小娘呢?怎不出来见人?”   耿照心怀略宽:“看来老胡是平安逃走啦!阿傻也没让漱玉节交出去。”定了定神,沉声道:“符姑娘!我是亡命之徒,谁来拦我都只能拼命。我与岳宸风之事,便让我与他解决如何?”   符赤锦的武功属性不利于正面交锋,必须暗施偷袭才能发挥最大的效用,耿照赌的正是她聪明机灵,决计不会鲁莽行事,徒然增加自身的风险。   适才符、漱两人在门廊偶遇,琼飞想来个出其不意,以手势示意她噤声,抢先动手。破门后符赤锦虽认出了耿照,攻势却也不甚积极,自也与“血牵机”的武功特性有关。   琼飞见她似无出手之意,居然被这贼小和尚说动,气得哇哇大叫:“符赤锦,你这吃里扒外的婊子!你敢放他,我便教你吃不完兜着走!”符赤锦面上一片漠然,似对她的辱骂无动于衷,抿嘴冷笑:“漱琼飞!搞不清楚的人只怕是你。你可知道,这个人为何绝不能放?”   琼飞最恨别人当她是三岁孩儿,气得暴跳如雷,尖声道:“我怎会不知?爷爷说了,这小和尚能解雷丹,是对付岳宸风的唯一机会!他……”忽然睁眼闭口,愣了一愣。   符赤锦圆睁杏眸,失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琼飞的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心知自己铸下大错,捏紧拳头,咬牙道:“符赤锦!你……”忽从怀中摸出一柄蛇形匕首,径朝符赤锦掷去!耿照挡在两人中间,微微侧身闪过,心中叹息:“用这种方式承认泄秘,岂非平白饶上一把刀?”   果然符赤锦酥手一招,笑吟吟地接下匕首随意把玩,抿嘴乜眸:“看来,这消息九成九是真的啦!漱琼飞,你可真是蠢到了家。但愿你记取教训,别上街跟谁都说一遍。”红裳一扭,腴润如葫芦般的姣美身形没于转角,银铃般的清脆笑声越飘越远,片刻便消失不见。   琼飞起脚欲追,又见耿照精壮的身子拦住去路,满腔怒火全往他身上发泄,咬牙道:“贼小和尚,都是你!”运起“蝎尾蛇鞭腿”,“唰唰”几声朝耿照攻去,勾、盘、踢、扫,声势极为凌厉,蹴得耿照双臂并拢,以肘承接她狂风暴雨一般的踢击。   两人一个猛攻、一个死挡,渐渐退到长廊尽头,空间陡地变大。   蝎尾蛇鞭腿的套路本就十分华丽,周围门窗围栏的阻碍一去,琼飞的腿法益发大开大阖:连踢侧回、落腿倒勾,使到酣处,整个人几乎足不点地,仅以腰肢为支点,头脚四肢上下旋扫,几成一团旋风。   耿照单膝跪地,以肘护头,似乎被踢得抬不起头来。琼飞心情大好,暗忖:“瞧我一招“回天纵地·蝎蛇齐飞”踢爆你的狗头!”早将祖父的话抛到九霄云外,伸手往地上一撑,双脚开成了一字,如风车般旋扫而落--   谁知蹲在地上的小和尚突然窜了起来,双手“唰!”穿入腿风之中,其中一只奇准无比,一把扣住了她的腰际重心,另一只却绕过隆起的圆饱耻丘与之相扣,就这么摔布袋似的把她往地面上一砸,琼飞闷叫一声,当场半晕过去,软绵绵地摇头呻吟。   所幸她是被摔在廊阶下的花圃软泥之上,若换了石板地,便是脑浆迸流的下场。   耿照的手眼功力远胜从前,一照面便看出琼飞的腿法华而不实,这路“蝎尾蛇鞭腿”的招式虽极华丽,脉络上似更应偏重内力与腿劲的锻炼,临敌时绝非一径埋头施展,而是似静还动,起脚便要制敌于死。如当日在王舍院中,琼飞曾欲以对付那潜行都卫弦子时的架势,才是蛇鞭腿的正路。   他故意示弱,诱使她得意忘形,一边往开阔处退去,待琼飞不知死活准备施展绝招,再以一路“戟槊手”突入中宫,猝不及防将她制服,以免她死缠不休。   耿照轻而易举撂倒琼飞,正要奔出廊舍,忽听一声旱雷似的霹雳声响,脑门顶上恶风卷扫,连忙着地一滚,身后的长廊围栏却被打了个稀烂!他一个鲤鱼打挺跃起,锐利如刀的劲风已至面门,眼看脑袋就要被鞭风摘下,耿照忽然凌空叩首身子一翻,“啪啦!”这足以开碑裂石的一鞭只打中背门的神术刀,打得鞘上缠革爆裂、铜件零星四散,百余斤巨力被宝刀及碧火真气卸去六成,其余悉数贯体而出,耿照落地一滚飞入门廊,一口鲜血全喷在廊间的窗纸上。   对面檐上,一人纵声大笑:“好身手!数日不见,阁下简直是脱胎换骨!”   耿照心底一寒:“是“奎蛇”冷北海!”   他虽避入廊间,长逾三丈的鳞皮响尾鞭却丝毫不受距离地景所限,远处冷北海手腕连抖,屧屧作响的迭角鞭梢如活物般一路追赶,逼得耿照伏低窜高、不敢停步,所经之处窗门皆烂,廊庑间一片连珠似的爆碎密响,竟无一时半刻消停。   响尾鞭既重又快,还能无声无息地变换方位,防不胜防,耿照一路往廊底逃窜,眼看又被逼回了原处,忽觉脑后鞭势一缓,眼角瞥见仰躺在花圃边缘的琼飞,心中一动:“投鼠忌器!”背鞘擎刀,回身“唰!”削下一小截鳞角鞭梢来。   冷北海一凛,脱口赞道:“好俊刀法!”   须知响尾鞭虽有千钧鞭劲,凌空却无着力处,挥刀一砍,就跟砍风中的芦花、水底的游鱼一般,落空者十有八九。   耿照听音辨位,回臂一刀削断鞭头,劲力是天下无双的碧火真气,刀法却是儿时与木鸡叔叔在长生园中劈柴成束,挥刀万千次而柴束不倒所锻炼而来;劲道之巧、出手之快,乃是无数年月积累而成,普天之下更无一门刀法能模拟速成。   冷北海鞭势略阻,眼看耿照便要奔到少宗主身边,此时方赶至现场的七、八名潜行都卫更不犹豫,各持兵器扑向耿照,将他团团围住。檐上,身经百战的冷北海面色丕变,原本白惨的瘦脸更是白得一丝血色也无,怒喝:   “都退开!别碍事--”却已经来不及了。   寒光忽绽,宛若暴雪飞潮,“无双快斩”一经使出绝难停手,男子的身形一瞬间没入银灿灿的光团之中,那七八名黑衣女郎仿佛被刀浪吞卷吸入,手中兵器叮叮咚咚一阵急磕乱碰,连人带刀又被倏然膨胀的刀风弹了出去,远远摔开,俱都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表情。   耿照好不容易收束真气,一刀“铿!”斫在阶台上,这才停住了“无双快斩”的惊人刀势。   正欲挟持琼飞突围,忽然感应背后杀气,霍然转身、右腕一痛,只见一抹窈窕修长的乌黑丽影单膝跪地,由下而上拔出腰刀,速度之快,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境地。耿照回过神时,神术刀已凌空转得几转,脱手飞向脑后。   然而世间至快,却绝快不过发在意先的先天胎息,耿照心念未动,犹拖着一串血珠的右掌突然暴长,握住刀柄往下一拖,斜斜停在来人的颈侧。   “且慢!”   他本不欲杀人,锋锐难当的神术宝刀凝而不发,那人颈侧白皙的肌肤泛起一片微悚。晨风吹过,几根柔软蓬松的乌黑鬓毛黏缠飘落,却丝毫沾不上明如霜镜、隐泛血光的青钢刀面,扑簌簌地刮了开去。   修长出挑的黑衣女郎面无表情,一点也不为所动,仿佛钢刀架的是他人的脖颈。   耿照认出她便是当日与琼飞发生冲突的潜行都卫弦子,随手点了她的穴道,心中暗忖:“你家少主为了鸡毛蒜皮的事,处处欲置你于死地,你却仍要为她拚命。”视线移到左手,却见她掌中的握柄极长,犹如“双手带”的大剑一般,平直如长剑的刃身单面开锋,刃头斜切,竟是一柄颇为罕见的单锋直刀。   这种刀是由古时的铁制环首刀转变而来,形制朴拙,在刀剑仍未细分的时代里被广泛应用,又称“古剑”。   耿照只看了一眼,便估出刀的份量短长、重心配比,确实非是凡品。只是弦子虽生得高挑窈窕,使这种硬梆梆、直挺挺,又长又重的厚脊刀仍嫌沉了些,她专拣出鞘伤人的拔刀术练,那是将兵器之失降到最低,大大发挥了所长,可见其用心。   取得人质,耿照不慌不忙,目光四下巡梭,去寻那开声喊停之人,见黑衣女郎们簇拥着一名温婉娴雅的宫装美妇,驻足于月门之外的一顶垂纱华盖下,却是帝窟之主漱玉节。   她身畔一名麻衣葛巾、白发白眉的黝黑老者,面色虽然黯淡,似是大病初愈的憔悴模样,神情却是桀骜不驯,目空一切,正是金神岛的白帝神君,“银环金线”薛百螣。   “真是冤家路窄啊,耿家小子。”老人双手环抱,稀疏的白眉一挑,冷笑:“你不但做了小和尚,还挟持一名死士,啧啧。若非立场相左,老夫倒是欣赏你的特立独行。”   耿照哭笑不得,面上却不露喜怒,淡淡回答:“老神君好。若我记忆无差,喊停的人似乎并不是在下。”他在渡头识得薛百螣以来,一直佩服老人的豪侠胆色,尽管在僵持对立之际,仍不愿失了礼数。   薛百螣疏眉微挑,正欲开口,忽见花圃上的宝贝孙女动了一动、闭眼发出微弱的呻吟,扬声道:“琼飞!你别动,爷爷一会儿救你出来。”原本稍稍平霁的目光骤地一寒,宛若实刀实剑。   琼飞神智未复,依稀辨出了祖父的声音,喃喃呻吟:“爷爷……爷爷……”小嘴一扁,紧闭的眼角渗出泪水,滑下她雪白柔嫩的面庞。耿照心想:“你踢我的时候这般狠,现下当着众人的面前,倒像是我欺负了你似的。”   漱玉节看似心疼不已,一挥柔荑,抬头对四面道:“都下去!除了两位神君,全都退到外围守候。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靠近这间廊舍。”温温望了耿照一眼,一个字、一个字道:“没有我的命令,连一只麻雀也不许放。”众人轰然相应。   连檐上的冷北海、她身边的潜行都卫全都退出了庭院,那斯文的黄衣姑娘何君盼伫在另一侧的月门边,模样虽然温婉守礼,耿照却记得她有一记曾打得老胡口吐鲜血的杀手锏“过山刀”。   闲杂人等俱都离去,漱玉节清了清喉咙,冲着他微一点头,淡然道:“妾身漱玉节,见过流影城典卫耿大人。”耿照可笑不出来,手握钢刀,点头还礼:“久闻宗主的大名,请恕在下不便行礼。”   “不妨。”漱玉节说道:“妾身已将余人遣出,足示诚意。望耿大人高抬贵手,先将小女放回,贵我双方也才能坐下来,好生详谈。”   耿照摇头。   “宗主与岳宸风之间的牵连,在下前几日也算亲见,岳宸风要杀我,我却不能死在这里,我跟宗主没什么好谈的。还请宗主让在下离去,一日之后,我可保证令嫒平安返回,不损一丝一毫。”   谁知漱玉节竟也摇了摇螓首,髻上簪的飞凤步摇微微颤动,漾开一片金芒。   “耿大人既知“九霄辟神丹”一事,便知我之难处。今日,决计不能让耿大人离开,妾身唯一能通融的,只与耿大人坐下来谈谈。”   连女儿都要挟不了她……握刀的手不禁紧了一紧,被弦子以拔刀术砍伤的手掌仍血流不止,耿照心中暗叹:“看来,今天是非杀出去不可了。快想想,耿照,快想一想……还有没有什么脱身的办法?”目光缓缓四下游移,希望能灵机一动,脑海里突然蹦出金蝉脱壳之计,一边漫不经心地口头应付着,借以争取反应的时间。   “既然如此,我与宗主还有什么好谈?”   “能谈的可多了,耿大人。”漱玉节温婉一笑,美丽的容颜上掠过一丝狡黠,瞬间忽有种少女般的俏皮灵动,仪态风姿却依旧完美,半点不失雍容。   “譬如说是……合作?”   第四八折 见景而悟,相忘江湖   “合作?”   耿照反应快极,脑海中灵光一闪,心下登时雪亮。   岳宸风恃以要挟帝窟者,除了那不知名的“至宝”之外,便是紫度神掌的雷丹。耿照误打误撞吸走了薛百螣的雷劲,挽救老神君于五内将焚之间,若能如法炮制,将五岛众高手的隐患一一祓去,这下可轮到岳宸风倒大楣了--   这是漱玉节的如意算盘。可惜道理虽不能说错,施行起来却是困难重重。   当日明栈雪为他易筋拓脉之后,曾三令五申,不惜板起绝美娇颜,严正警告:   “虎箓七神绝虽属同源,然而碧火功毕竟不是紫度神掌,否则何须分作两门?你的护体真气抵挡不了雷劲,这次没事,是旁人几辈子都遇不上的运气;再来一回,极可能将你殛成了焦炭,连我也不能救!下次断不许如此了,听见没有?”   光吸薛老神君的雷丹便差点赔上耿照的小命,漱玉节的修为绝不在薛百螣之下,眼下已无明栈雪的臂助,岂能说吸就吸?何君盼年纪轻轻,内力亦十分浑厚,又是纯血处子、元阴滋润,养出的雷丹也不容小觑,更别提五岛内还有这么多受制于岳宸风的好手……   若在一个月以前,耿照既知此法难行,就算不在第一时间据实以告,也必定接口应对。但此刻,他只是沉默回望着娴雅的黑纱丽人,面上一丝表情也无,钢刀稳稳架着弦子白皙眩人的长颈,对方稍有蠢动,便是血溅三尺的局面。   漱玉节淡淡一笑,美眸中却无笑意,暗忖道:“这少年不好对付。”嗓音不紧不慢,悠然道:“当日典卫大人在树顶听了许久,料想应知,本门众人受制于那“紫度神掌”之患,若无九霄辟神丹,难逃五内俱焚的凄惨收场。”   “宗主应寻名医丹士,在下不通丹道,只怕帮不上忙。”   漱玉节蛾眉微蹙,一旁的薛百螣拗得十指如炒豆一般,嘿嘿怪笑:“别跟这小子废话!他能吸化雷丹,必与那厮同路。待老夫拿将下来,慢慢拷问出化解雷丹的方法便是。”下巴一抬,满眼都是衅意:   “来!耿家小子,当日密室之中,咱俩还未分出胜负。今日你只消在老夫手底下走完十合,老夫便放你自去,绝不阻拦!如何?”   耿照动也不动,半晌突然抬头。   “老神君放我自去,那旁人呢?”   薛百螣嘿嘿两声,却不接口,一双怪目迸出锐光,恶狠狠地盯着眼前的少年。   耿照沉声道:“宗主口口声声说要“合作”,却不见有合作的诚意,既胡乱拿言语挤兑,又想赚我放人。待我行出三十里后,自会将两位姑娘放回。请!”   须知岳宸风当日在不觉云上楼受困于天裂妖刀,得耿照出手才能脱险,此事被他引为平生奇耻,欲杀耿照而后快;五帝窟替岳某人办事,又岂能不知?是以耿照一听薛百螣的说法,便知两人在扮黑白脸儿唱双簧,把自己当成了初出茅庐的黄口小儿耍弄。   把戏被揭,漱玉节仍是从容不迫,微笑道:“贵友尚在帝门手里,典卫大人若不乖乖放下钢刀,妾身便将他交了出去。”   耿照知她说的是阿傻,摇头:“宗主此时才要交人,倒霉的是五帝窟。我的朋友暂寄在此,日后我会回来带他走,届时只怕宗主拦不住。”见漱、薛两人面面相觑,扬声喝道:“宗主!我是亡命之徒,谁敢拦我,便只有拼命而已!”转过刀背,往弦子颈间劈落。   “且慢!”   漱玉节素手一扬,仿佛下定决心,敛衽垂颈,袅袅下拜:“是妾身胡涂,若有得罪处,请典卫大人莫放心上。五帝窟有求于典卫大人,是诚心诚意要与大人合作,望大人放还小女,敝门上下将奉大人为上宾,绝不加害。”   以她统辖五岛高手、总领一门豪杰的身份,这话实已说得软极。耿照心中不无慨叹:“为了女儿,她什么也顾不上了。”面上似不为所动,沉声道:“要谈合作,我只听宗主一句话。”   漱玉节与薛百螣交换眼色,纤纤玉手一挥,何君盼会过意来,回头吩咐了几句。   月门外,一名潜行都卫领命而去,片刻后阵阵脚步窸窣,原本退至小园外的帝窟人马纷纷撤出廊间。耿照运起先天胎息监听动静,声息直退出里许才渐失目标,众人俱都撤离了阿净院。   小园廊内,除了受制的双姝之外,偌大的五帝窟便只剩下宗主及两名神君。   耿照眉目不动,沉稳如山,仍在等待。漱玉节清了清喉咙,一字一字地说:   “五帝窟与那岳宸风之仇,不共戴天!愿与典卫大人合作,共谋应付之策!”   “好!”他并未考虑太久。盱衡形势,帝窟众人的所欲与所惧与他最为一致,孤身一人或许利于逃亡躲藏,却无法挽救阿傻,或从岳宸风手里夺回赤眼。   还有另一件事,也令耿照放心不下。若郁小娥所言非虚,明姑娘并未落入天罗香之手,以聂冥途的武功和伤势,要偷袭得手、伺机逃亡不难,想撂倒武功智计均超人一等的明栈雪,还要挟持她远离莲觉寺,这可能性实在太低。   扣除这两者,还有谁能限制她的自由,令其无法返回耿照身边,与之会合?   --尽管万般不愿,他仍无法驱除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的“岳宸风”三字。   明姑娘与岳宸风,就像针锋相对、势均力敌的两枚箭镞。光与影、刚与柔,彼此了解却又实力相若,只要任一方稍占优势,便要立刻吞噬对手……   (有没有可能在当晚,岳宸风也来到莲觉寺,在娑婆阁撞见了那一场激烈的围杀搏斗,乘机抓住了明姑娘,以致天罗香出手落空?)   他无法停止胡思乱想。   唯一的方法,就是亲至岳宸风处一探,以确定明栈雪的失踪与他无关。   耿照摇了摇头,强迫自己驱散脑海中纷乱的杂识,本要放还琼飞,忽听漱玉节低声道:“请典卫大人放回小女。”心念一动,倒转神术宝刀,啪啪两声,拍开弦子的穴道。   尽管隔着层层衣布,仍能清楚感觉她的肌肤细如敷粉,曲线滑如水的美背浑无半分积赘,纤匀之余,偏又不露一丝硬峭。这冷冰冰如霜刃一般的女郎,身子却柔若无骨,耿照想起当日枕在她胸前之时,那枕着两只薄膜水袋似的温绵细软,耳根微微一热;心神略一恍惚,掌中余劲所及,推得弦子往前踉跄几步。   她还未回过头,微带透明的手背已绷得青白,那柄直刃刀泛着狞恶青光,似将出手。   “弦子,过来!”漱玉节扬声叫唤。   苗条的黑衣女郎闻声一停,还刀入鞘,长腿交错,飞快回到主人身边,垂首静立一旁。耿照也将神术插回鞘中,弯腰把琼飞抱起,薛百螣奔前几步,厉声道:“交给老夫,别拿你的手碰她!”   耿照想起曾在密室之中口出狎亵,虽属无心,到底是在人家爷爷面前说的,一时间理不直气不壮,只得讷讷将人放下,琼飞却晕晕迷迷的攀着他的脖颈,迭声轻唤:“爷爷……爷爷……”苍白的小脸泛起两抹热病似的晕红,不见了平时的骁悍跋扈,出乎意料的可爱了起来,犹如一只被雨淋湿了的微蜷小猫,令人不禁又爱又怜。   薛百螣接过孙女,回头交给漱玉节,冲耿照冷笑:“你好得很啊!净吃小女娃豆腐,算什么英雄好汉?”   耿照脸一红,讷讷挠着光头,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仿佛做了什么坏事被活逮的小男孩,支支吾吾:“我……不是……唉……”忽生感应,猛地仰首下腰,及时避过迎面一爪!薛百螣却毫不放松,唰唰两声,铸铁也似的黝黑十指屈成鹰爪,由上往下一抓,眼看便要将他剖腹开膛!   “老神君……你这是做甚!”   耿照着地滚开,衣摆被扯去了一幅,模样十分狼狈。   薛百螣冷笑不语,手上奇招迭出,变幻纷呈。他虽折损了三成功力,但雷丹尽去后,又经数日的调养,与密室时已不可同日而语。耿照避过两合,第三招再无闪躲的余裕,忙不迭地叫苦:“上当!”双掌回旋扫出,大开大阖,以“不退金轮手”之招相应。   薛百螣的“蛇虺百足”是天下硬功中的绝门,指间能持刀握剑,转动巨戟大枪、独脚铜人等重兵如无物,十根手指坚逾金铁,足以洞胸穿腹。耿照的手掌与之相触,就像撞上了精钢硬岩,若非有碧火真气护体,早已筋骨摧折。   他挡得几下,忍痛向后跃开,赫见两臂条条瘀青,如遭鞭笞,风吹直若针刺,痛楚难当。   薛百螣也不追击,摆开架式,冷笑道:“怎么?你就只有这点本事?”   耿照闭目咬牙、喘息浓重,片刻忽然睁眼,大喝一声易守为攻,招式变得极其刚猛,拳掌如锤突进,劲风迫人,正是当日聂冥途用以对付《役鬼令》神功的一路“金刚杵手”。   薛百螣双目一亮,大声赞道:“来得好!”十指紧握,也把拳头当成了铜瓜铁锤来使。两人四臂抡扫,直拳相对,竟爆出一连串金铁对撞的闷钝声响,震得人胸中沉郁,嗡嗡有声。   漱玉节静静旁观,心中纳罕:“这少年内力惊人,招数亦精,怎地两者却各行其是,配合起来如此生疏?不知他是本有一身深厚内功、新近才学了这路拳脚,还是原本就练熟了外门招式,不久前才得了一身内功?”   场中二人以快打快,一路二十式的“金刚杵手”转眼使到了头,耿照想也不想,顺手又从第一式用起,薛百螣是何等样人,一见他臂抬肩动,登时便认出了这一手,压着势头往死里打,耿照原本法度严谨的攻势一下便乱了套,慌忙还了几式“不退金轮手”、“白拂手”、“化宫殿手”的守势,新招一出夺人耳目,居然让他拼了个不进不退。   薛百螣一凛:“这小子压箱宝还未出尽,瞧你能有什么手段!”冷不防踹得他倒退几步,仍不追击,不紧不慢地拉开架式,瞇眼冷笑,满脸都是衅意。   耿照不觉动了意气,心想:“士可杀,不可辱!你这是什么意思?”闭目思索片刻,改以一路“宝剑手”突围。薛百螣冷笑一声,五指并拢成“斩魔剑”势,也以手刀掠、削、抹、刺,所使俱是长剑的套路。   “蛇虺百足”不单锻炼指力,也有对应的招式,一双精钢也似的指掌模拟百兵,合计一百零八式,故称“百足”。薛百螣半生浸淫兵器拳脚,耿照却只是半路出家,鬼手纵使精妙,临敌的威力犹不及原来的两成;要不多时,“宝剑手”也败下阵来。   他闭目片刻,改以炽烈如火珠的“日精摩尼手”对敌;落败之后,再换属性全然相反的“月精摩尼手”、招里藏招的“化宫殿手”、劲若阴雷的“宝钵手”,以及号称诸部刚猛第一、更胜于金刚杵手的“跋折罗手”……转眼金刚部八路使完,又改用莲华部的“红莲华手”、“宝镜手”、“宝印手”、“莲华合掌手”、“军迟手”、“锡杖手”--   薛百螣虽是一一击回,眼看自家的“蛇虺百足”也将到头,不觉心惊:“渡头交战时,他决计没有这样的身手!便是在密室里,也不过才换几路手法而已……短短数日间,他上哪儿学了这些奇招,又如何记得起来?”   “薜荔鬼手”本是天下擒拿手法中的绝学,招数之精、套式之繁,任一路练得精了,都足以与天下英雄一争雄长,须得花费数年、乃至十数年的苦功,方能够略有小成。   昔日聂冥途受困娑婆阁,花了一年的工夫,终于破解观音像与罗汉图的秘密,以狼首的武功才智,也得苦练二十余年,才将八部四十路的招式套路融会贯通。耿照入娑婆阁不过短短两夜,岂能尽学其招,还记得分毫不差?   旁人觉得神奇,耿照自己的惊讶只怕还在他人之上。   第一次发现这件事,是在密室中与薛百螣交手之时。   当时情况紧急,为了保命,他顺手使出那几日间念兹在兹、不住钻研苦思的菩萨像招数,片刻一路“白拂手”即将使完,正自着急:“怎么办?怎么办?”脑海里忽浮现阁楼里的情景,并非白驹过隙似的匆匆一瞥,而是完完整整的、犹如图片一般的清晰画面,可以任意检视画面中的所有角落细节,绝不会因为一时的恍惚茫然而产生动摇。   耿照在心里,错愕地对着那幅凭空浮现的阁楼内景发怔。   但现实中的拼搏已不容他犹豫--假想的“目光”由雕有白拂手的千手观音,移到了旁边紧邻的另一尊,耿照依样画葫芦,模仿精致的木雕手路使出从未练过的防御套路“榜牌手”,堪堪格住薛百螣的攻势。   也多亏薛老神君当时怒火上心,拼着不用内力,也要搧这“小淫僧”几耳光,逼得他不住对照心中的阁楼影像,一一模仿观音手法相应。之后耿照与狼首过招时用的那几路“薜荔鬼手”,可说是老神君于密室中一手催生。   这几日在大佛腹内等待明栈雪归来的同时,他又反复试验了几遍,现在不需要在脑海里叫出整间阁楼的场景了,只消想着“白拂手”,便能看见那尊雕有招式的千手观音,随想随有,还能叫出不同的几尊相互对比,又或与聂、薛交手的影像相对照,就像是这些画面被分门别类,放入不同的抽屉里--   只消打开抽屉、取出图片,便能轻松比对观视,一点儿也不费力。   (一格一格的……抽屉。画面就像图片,被分门别类放入了抽屉。)   --夺舍大法!   琴魔将神识灌入他的脑中时,耿照感觉记忆像是一格格的屉柜,从原本所在的位置脱出,落入吞噬一切的黑洞里。要不是他及时忆起自己是谁,“耿照”早已不存于世,留下的是琴魔魏无音的意志。   (这奇妙的现象,一定是夺舍大法所造成!)   他收摄心神,默念着琴魔前辈所授的口诀,透过“入虚静”的法门,几乎是一瞬间便潜入了意识的空明之境,连一点困难也无。朦胧之间,耿照只觉身在一片深幽无际的空间里,记忆的片段信手拈来,就像一幅幅绽放着微弱光晕的半透明图画--   说是“画面”其实也不甚精确,他随手翻出一页,那是在娑婆阁前、聂冥途狠狠毒打他的某个瞬间。耿照轻触着悬浮在半空中的光页,剎那间,狼爪着体的疼痛、身在半空的感觉,风声、蝉鸣、夜枭尖啼……一一历遍,真实得像是回到了那一夜。   他并不知道,这些信息早已超越了他的知觉记忆,被无比妥善地储存在潜意识之中,人人都一样。   但“夺舍大法”彻底改变了耿照。对常人来说,掌管知觉记忆的“脑海”仿如其名,是一片不知深浅的灰色海洋,虽说是无边无际,却永远只能看见浮在海面上的记忆片段;一旦有新的记忆掉下来,旧的就会沉入海底,久而久之便不复想起。   经夺舍大法改造之后,脑海不再是一片无边灰海,而是一格一格的抽屉,所有存入的信息--无论有无自觉--都被分门别类地收进不同的抽屉。对他而言,世上再也没有“遗忘”这件事,所有你经历过的事物、感觉将永不消失,只要你愿意,随时都能打开抽屉,把记忆取出来,一次又一次的回到当下--   莲华部八路手法转眼已毕,耿照真气悠长,丝毫不倦,对薜荔鬼手的体悟越多,自信心也越来越强;手势一变,改以如来部的“施无畏手”拆解,三招里已能抢攻一招,有时还能稍占上风,逼得薛百螣回臂防守。   一旁观战的漱玉节焦躁起来,心想:“这少年的武功,怎地仿佛越打越多,招式倒像凭空生出一般,用也用不完?”忧心老神君大病初愈,再拖下去难免生变,转头道:“弦子,剑来!”   弦子解下腰畔的灵蛇古剑--那柄直刃刀--双手捧上。漱玉节接过一掂,对弦子使了个眼色,忽将古剑往战圈掷去,清叱:“老神君接剑!”   耿照背向漱、弦二姝,乍闻脑后风至,回臂一勾,轻轻巧巧将灵蛇古剑抄在了手里,冷不防薛百螣双手连击,更不消停,如雷奔电掣一般;耿照单臂连挥带格,硬是挡去了七八手,终究还是“啪啪啪啪啪”连挨五记,被打得向后飞出,百忙中转身一印,“砰!”与漱玉节对了一掌,只觉她掌心温软,轰出的掌劲却十分强横。   耿照的身形借力一抛,稳稳落地,忽有一道乌影黏缠直上,仿佛自脚底的影子里窜了出来!来人抢握灵蛇古剑的直柄,顺势一抽,森冷的银光由下而上,“飕!”一声掠过耿照的咽喉鼻尖,若非先天胎息生出感应,他抢先一步挪开分许,眼下便是一分而二的死状。   (好……好厉害的逆手拔刀术!)   耿照躲开致命一击,踉跄两步,一双铁铸般的鹰爪已扣住颈背肩胛,劲透筋脉要穴,掐得耿照膝弯一软,半身脱力,不由得单膝跪倒,手中的灵蛇古鞘匡当落地。   身后,传来薛百螣不满的声音:“宗主!你这是瞧不起老夫么?”   “老神君言重啦。再打下去,只恐惊动了旁人,难免走漏风声。”漱玉节温婉一笑,抿唇道:“老神君觉得如何?”   “确实不坏!有一拼的本钱。”   耿照半边身子酸麻,被扣住的肩臂剧痛难当,弦子划伤的虎口兀自淌血,不觉恼怒:“你们在胡说什么?堂堂一派之主,竟然出尔反尔,也不怕江湖人笑话!”薛百螣怪眼一翻,嘿嘿怪笑:“江湖打滚,出尔反尔的多啦!却非是咱们五帝窟。”   “什么?”   “你不是要看诚意么?这便是我家宗主的诚意!”薛百螣手一松,推得他向前几步,差点翻个了筋斗。耿照握紧创口,活动酸麻的腕臂,浓眉紧蹙,一下子摸不清这帮人打的是什么主意,索性闭口不语。   葛衣白巾的黝黑老人怪笑几声,负手道:“若无诚意,咱们就该绑了你去见岳宸风,虽不能解去雷丹的威胁,起码也能换几年解药;若想要了你的小命,方才亦可动手。不杀你也不会卖你,这便是我们的诚意。   “再说了,你若能祓去雷丹,武功修为必定不弱。老夫前两次与你交手,却似乎不是这么回事……为防有个什么变量,只好试你一试。要不,我们的诚意既已拿出,你的诚意又在哪里?”   耿照半信半疑,漱玉节敛衽施礼,垂颈道:“适才多有得罪,请典卫大人原宥则个。”从裙裳里拈出一枚晶莹可爱的羊脂方坠,随手交给了弦子。“这是敝门的疗伤圣药“蛇蓝封冻霜”,对于外门金创极具疗效,请典卫大人笑纳。”   弦子握着玉坠子走到他身前,弯腰拾起刀鞘,将灵蛇古剑还入鞘中,斜插腰后,小心旋开玉坠顶端的珠状枢纽,这方坠竟是一只精工雕琢的玉瓶。   她将形如鼻烟壶的羊脂玉瓶往掌心点了几下,倒出一大把蛙卵似的晶莹小珠,珠内一点漆黑药心,十分巧致。   耿照与她贴面而立,相距尚不及一尺,见她修长的身子当真薄到了极处,浑如一片冷玉雕成,肩若刀削、鹅颈尖颔,如此高挑窈窕的人儿,纤腰却堪可盈握;略一俯身,怀襟里飘来一股温温融融的幽淡清氛,竟似晨雾间托着露珠的鲜嫩花草,分外宜人。   弦子拉起他的伤手,耿照很是不好意思,忙道:“我自己来好了。”弦子看都不看他一眼,从怀里取出一条雪白的手绢,浓睫微颤,冷道:“你知道怎么用?”耿照一时语塞,神情十分尴尬。她将大把药珠送入口中,姣美的尖颔一阵轻动,低头将嚼碎的药末唾在他的创口上,用撕成长条的白绢扎起。   耿照顿觉伤口一阵清凉,疼痛大减,不知是心理作用,抑或是那“蛇蓝封冻霜”的药性所致,仿佛连她的津唾都有一股新鲜青草似的芳香,丝毫不觉污秽。弦子执起他另一只手掌,掌心里的斑剥长痂才刚要剥落,愈合大半的创口鼓起一条蜈蚣似的丑陋肉疤,横掌而过,正是那日夺采蓝之剑所遗。   弦子的十指便如她的人一样,极细极长,尖端如玉质般微透着光,指尖的触感微凉,若非还有匀了层粉似的酥滑,几与上等的羊脂白玉无异。   耿照的手被她捧在软滑的指掌之间,肤触又细又凉,呵痒似的酥麻之感直要钻进心窍尖儿里,耿照臊得耳根火红,正要寻个什么借口推辞,弦子忽从靴筒里抽出一柄蛇匕,冷不防地在他掌上划一刀,伤疤顿时迸裂开来,鲜血汩汩而出。   她的身手固然快绝,仍快不过先天胎息的感应,只是她这一着不带丝毫杀气,耿照虽已察觉,却没有抽身应变,静静看着她嚼碎药珠、唾在新割的伤口上,仔细用丝绢包扎妥当。   “用了蛇蓝封冻霜,”她垂首打了个小结,依旧不看他一眼,低声道:   “以后就不会留疤。”   “多谢姑娘。”耿照讷讷点头。   弦子也不理他,径自转身离开,苗条的背影冷若冰锋,未受脂粉沾染、鲜洌如沾露嫩草般的处子体香却在耿照鼻端萦绕不去,便如掌上她那凉滑细腻的指触,万般缠人。   耿照暗提一口真气走遍全身,不似有中毒的迹象,精神反而更加畅旺,双手伤处已无疼痛之感,那“蛇蓝封冻霜”果然是极名贵的金创灵药,稍放下心来,冲着漱玉节遥遥拱手:“多谢宗主赐药。”   漱玉节摇头微笑。   “是妾身谢典卫大人才对。敝门受制那厮多年,饱受欺凌折辱,若无大人援手,只怕苦日子便如漫漫长夜不见天日,不知伊于胡底。”耿照连连摇手,想了一想,又道:   “有件事,在下须向宗主说明。”将方才遭遇符赤锦的事说了一遍。“我见符姑娘与岳宸风的关系不同一般,若将少宗主的无心言语泄漏给岳宸风知晓,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漱玉节笑容倏凝,薛百螣见她神情不对,身形微晃,倏将昏迷不醒的琼飞远远抱开,怪眼一翻,沉声道:“小孩儿不懂事!说都说了,杀了她也没用。”   何君盼快步走过长廊,提着裙角衣带娉婷而来,也帮着劝:“宗主勿恼。都说是“拿贼拿赃”,空口白话,不止难以取信于人,若是扑了个空,料想岳宸风也放她不过。须找一处安全的地方,安置典卫大人才好。”   漱玉节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咬牙道:“为了这个小畜生,我们还要担上多少风险,付出多少代价!啸舟……唉!”顿了一顿,似想起还有外人在,歉然道:“典卫大人,为防那厮突然杀来,妾身想在这阿净院里另觅一处房舍,让大人暂时栖身,不知典卫大人意下如何?”   五帝窟众人均驻守在王舍院中,这话是将他当作了盟友来征询,不但充分表示信任,也将耿照的安危置于第一优先。“便按宗主的意思。”他也不想身处帝窟众人之间,行动难免不自由;思考片刻,突然抬头:   “不过,我想先见一见我的朋友。”   ◇ ◇ ◇   耿照随漱玉节等回到王舍院的大院里,漱玉节命人安置了昏迷不醒的琼飞之后,亲自领着耿照来到后进的一小间独院之中。院里的厢房门窗镂空雕花,并无加上铁链锁头之类,天井处有一片种满菜蔬的圃畦,环境十分宁静。   院外仅有两名潜行都的黑衣女郎看守,一见宗主前来,纷纷躬身行礼。   漱玉节玉手一挥,转头对耿照微笑道:“贵友便在房中,典卫大人请自便,妾身在此候着,不打扰二位啦。”耿照微微颔首,径自穿入月门、越过苗圃,走上檐前阶台,推门而入。   房中布置精洁,一人身穿雪白中单,赤足盘坐在锦榻上,模样像是行功已毕,正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一头黑发梳理齐整,在发顶上挽了个髻,更衬得容貌清秀绝伦,直比女子阴柔之美,却不是阿傻是谁?   当夜渡头一别,恍若隔世,耿照难掩心情起伏,迈步欲入,却不小心踢到门坎,差点栽了个大跟斗。   阿傻虽听不见,但再细微的震动都逃不过先天胎息的感应,倏地睁眼,却见一名年轻的兰衣僧人站在门前,呆呆望着自己,五官既熟悉又陌生,不觉傻了,两人就这么隔着大半个房间直发愣。   片刻他忽然醒觉,双目圆睁,张大嘴巴,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耿……耿照!”畸零的语调嘶哑怪异,缺乏起伏,却再也熟悉不过。耿照大叫一声,张臂冲上前去,阿傻光着脚板奔下床来,两人在房中央撞成了一团,四臂交缠、又叫又跳;半晌耿照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   “看见你平安无事,真是……真是……”耿照横臂抹脸,咧着嘴大笑:   “真是太好了!”   阿傻无法流泪,神情却也十分激动,无论如何比划也赶不上心急,嘴里咿咿呀呀乱叫一气。耿照不住去拨他的手:“慢点……慢点!我看不懂!”四条手臂你推我搪的,最后索性朝天一掀,两人滚倒在地,放怀大笑;笑得累了,这才并头不动,胸膛不住起伏,肚皮全朝向屋梁顶。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阿傻。”耿照目光投向房脊,喃喃说道。   阿傻未见唇形,不知他说了什么,但两人之间似有默契,天生聋哑的白面少年也跟着点了点头。   耿照坐起身来,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啧啧称奇:“她们对你不错嘛!小白脸。”   “还好啦。”阿傻胡乱摸他的脑袋,嘻嘻贼笑:“你光头挺好看的,小和尚。”   “去你的!”耿照轻轻揍他一拳,自己也笑起来。   回想起来,渡头的那一夜简直就像是前世的死别。记忆中越是艰险难当,重逢后便笑得越酣畅,仿佛那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不过是茶余饭后兴之所致的趣闻谈资,如此而已。   阿傻本就是男生女相,梳洗洁净、换过新衣之后,俨然是浊世翩翩佳公子,文质娟秀清逸绝俗,若再手持玉笛什么的,简直就像不小心坠入凡尘的的月夜谪仙。漱玉节故意隐匿不报,原是为了不遂岳宸风之意,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名少年身有残疾,十分可怜,偏偏样貌又讨人喜欢,这才把他留了下来。   这几日不只负责阿傻日常起居的侍女满怀怜爱,曲意照拂,就连外头看守的潜行都卫也频频趁职务之便,隔着镂窗大饱眼福,借机偷看这名苍白纤弱、比女子还要美貌的俊美少年,姐妹淘之间常私下品头论足。   耿照不知他在此间大受欢迎,明栈雪尚在之时,还着实担心了几昼夜。两人随手比划,最后索性席地盘腿,交换别后所遇。   当夜渡江之后,阿傻与老胡这一路遭黑岛埋伏截击,阿傻很快就被制服,昏迷不醒,对其后之事也不甚了了。这几日受到五帝窟的善待,已是不幸中的大幸,自也无法得到更多的情报。   耿照将被岳宸风追杀、破庙又遇天罗香,乃至赤眼失落等,扼要说了一遍,歉然道:“修老爷子的明月环刀我没保住,应该也落到了岳宸风的手里。你别担心,我一定帮你找回来。”解下背上的神术刀:“这是我新得的一柄利刃,你拿去防身,权当是抵押罢。待我取回修老爷子的宝刀,你再还我便是。”   阿傻摇了摇头,举起疤痕累累、萎如枯焦的两只手,意思十分明白:“给了我也没用,你留着罢。”本欲接过神术刀掂一掂,谁知细瘦的臂膀完全撑持不住。耿照见状忙把刀接了回来,以免他砸伤自己。   阿傻勉强一笑,冲他比了比手势:“我家的赤乌角刀很厉害,这刀还不够沉。”   耿照笑道:“我没打算对上赤乌角。除非万不得已,我见了岳宸风肯定是脚底抹油,先溜为妙。”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噗哧两声,又是一阵捧腹。   好不容易收了笑声,耿照从内袋里取出一只油布包,珍而重之的交给阿傻。   油布包着的正是“夜炼刀”修玉善修老爷子的遗物,西山清河修氏的族谱《铸月殊引》与《清河后录》两书。当日老胡在鬼头岭的草庐中搜了出来,交给耿照贴身收藏。纵使这一路历经艰险,他始终不敢大意,妥善保管。   “这你拿着。”   耿照看着他的眼睛,确保接下来要说的话不会被遗漏。   阿傻忽有所感,咿咿呀呀地猛摇头,要将油布包推回去,双手却被牢牢握着,动弹不得。   “你听好,阿傻:若我有什么万一,我不希望这物事落到岳宸风的手里。我会想方治好你的手;在那之后,无论有多辛苦,你都要努力活下去,莫让修老爷和修姑娘为你白白牺牲。”   阿傻沉默片刻,才点了点头,将布包谨慎地收进怀里。   “要从岳宸风处夺回赤眼刀,送交白城山的萧老台丞,需要五帝窟的协助。她们有求于我,想必也不会为难你,你且在这里安心住着。待我打听到老胡的下落,再来与你会合。”阿傻点点头,比了个手势。   “我明白,我自己会小心。”耿照犹豫片刻,又道:   “阿傻,我见到你大嫂啦。”   阿傻慢吞吞地看了他一眼,无怒无喜,竟是毫无反应。   “明姑……明栈雪,她本来也在这里。是她从岳宸风的手里救了我。”   阿傻面无表情,片刻后才打手势:“小心她害你。”   耿照只得点头,半晌无言,又道:“她……似乎很惦记你,想见你一面。”   阿傻摇头。   “我没想见她。”   “你……还恨她么?”耿照试图望进他的眸中。   谁知,那双比女子还要好看的清澈眼底竟掠过一丝讶然,阿傻被问得有些错愕,怔怔发呆,那神情耿照曾在“不觉云上楼”见过,就在他描述着与嫂嫂偷情的那一段时,同样的空洞淡漠,仿佛心上一片荒芜。   “恨?”阿傻笑起来:   “我从来就不恨她。若不是你提起,我早忘了这个人。再说,我恨她做什么?就算偶尔会想起过去的事,与她比将起来,我更该恨的……”   俊美的半残少年寂寞一笑,垂落长颈,微带透明的脸庞浮现淡淡青络。   “是我自己。”   ◇ ◇ ◇   耿照掩上房门,回见漱玉节还候在月门边,一身玄素相间,风姿凛秀如玉梅,心想:“她是一门宗主,何等气派!今日却屏退了手下之人,独自在此等我。”微感歉疚,躬身道:“劳宗主久候,是在下一时不察,多耽搁了时间。”   漱玉节微笑摇头。“典卫大人客气。妾身已为贵友号过脉,抓了些温补的药,再多休息几天,自能恢复元气。典卫大人无须挂怀。”   耿照拱手:“多承宗主照拂,在下铭感五内。”漱玉节素手微抬,优雅地往后进一比:“有劳典卫大人移驾内堂,妾身已备好了茶点。请。”   两人并肩走在长廊上,耿照嗅得她身上温温融融的兰馨芬芳,眼角余光中尽是雪肌腴漾,波涛汹涌,不禁心神一荡,暗忖:“也难怪岳宸风如此觊觎她的美色。却不知她芳龄几何?女儿都这么大了,怎地一点儿也不显老?”忽听漱玉节笑着问:   “典卫大人在想什么?”   耿照面上微红,总不好和盘托出,灵机一动,摇头道:“在下有一事不明,却不好直问宗主。”漱玉节瞥了他一眼,温婉的眼神中掠过一抹少女似的顽皮狡黠,仿佛看出他这话不尽不实,只是不戳破而已,抿嘴笑道:   “典卫大人但说无妨。”   “我见贵派行事磊落、气派雍容,宗主与薛老神君皆是一等一的人物,怎会……与岳宸风那厮扯上了干系,为他所制?”   漱玉节幽幽叹了口气。   “这也没甚不好说的。典卫大人可知,我五帝窟历代均是由女子掌权?”   耿照原本不知,但那日听琼飞与岳宸风的对话,模模糊糊得了些印象,老实道:“当日曾听少宗主提及。在下初涉江湖,之前的确不曾与闻。”   漱玉节解释道:“我帝门嫡传武学,须纯血之人方能练成。而男子中符合条件者少,久而久之,便以女子为尊。帝门中,男子最高可做到神君,但若要继承宗主的大位,唯女子而已。”   “原来如此。”   “过去百余年来,这宗主之位多由红岛符家所有,但本门先代的“火日玉精”符承明符老宗主逝世后,后继之人才能平庸、难以服众,五岛之中便有人兴起了取而代之的念头,纠众叛乱,欲以武力强行统一五岛,打破数百年来祖宗传下的规矩。”   耿照心念一动。   “这领头叛乱之人,莫非是男子?”   漱玉节抿嘴微笑,曼声道:“典卫大人好聪明。这人武功极高,单打独斗,门中任谁都不是他的对手。说来也算是妾身侥幸,想了个法子将他制服,最后才平息这场动乱。事后论起功劳,众人都举荐我接掌宗主之位,妾身万难推辞,这一做便做到了今天。”   “宗主太谦虚啦。”耿照微微一笑,拱手说道。   漱玉节含笑不语;片刻,才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符老宗主的小女儿,名唤符若兰,从小是与我一块长大的。她说符家几代都是宗主,断不能将大位交出,但她的武功、人望均不足以服众,闹了几次不肯消停,竟然提议摆擂台,以武论尊,胜者可一统五岛。   “符若兰武功有限,家传的帝字绝学“蛇蜕大法”练不到家,我与薛老神君都觉有诈,然而这却是最快、也最无可争议的法子,最后也只能答应。”   她叹息道:“后来发生的事,谁也料不到。”   “符若兰勾结了岳宸风那厮,偷偷将他送入岛内,本要趁乱偷取一样至宝,要挟我等就范。谁知岳宸风得手之后,却未将那宝物交给符若兰,反而趁着我与薛老神君交手之际,将雷劲打入我等体内。   “场中就数我二人武功最高,居然被他轻易制服,众人碍于宝物,投鼠忌器,五岛首脑俱被挟制,从此生不如死。”   耿照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众人仇视符赤锦、乃至火神岛符家的原因,心中不无感慨:“一个人才济济、独立于世的门派,就这样被自己人给卖啦。却不知那符若兰最后,到底得到了什么?她与符赤锦又是什么关系?”   漱玉节察言观色,似是听见了他心中之问,淡淡一笑:“岳宸风控制五岛之后,头一个杀鸡儆猴的就是符家。红岛的高手被他清完了一轮,符若兰更是沦为他采补邪术下的牺牲品,不但全身元阴及功力被汲取一空,死前还饱受折磨,下场极为凄惨。   符家的嫡裔折损殆尽,万不得已,只好从移居岛外的旁支找继承人。   符老宗主有个孙女儿,血统甚纯,其时业已许了人,丈夫是岛外之民。小两口新婚燕尔,如胶似漆,谁知丈夫却在前度的动乱里死于叛党之手,十来岁的新妇顿成了小寡妇。   耿照心念电转,转头道:“那便是符赤锦啦,是不是?”   “嗯。算起来,符若兰还是她的亲姑姑。”漱玉节续道:   “她运气不好。纯血男子与外岛女子能生出纯血女儿的,几十年间都未必能有一个,偏偏她就是了。她从小和岛上的牵连不深,连武功都是外学,怎么也轮不到她继位。反正早晚要嫁给外人的--大家都这么想,恐怕她自己也是。   “那时符赤锦新寡不久,才将丈夫的骨灰送回家乡安葬,又被接回岛上来担任神君;底下人瞒着她反岳宸风,事迹败露后,红岛被屠杀一空,她也教那厮给玷污啦。小的时候还是个挺好的姑娘,唉。”   耿照听得不忍,心下恻然,忽地浓眉一挑,击掌道:“是了,宗主不担心她会向岳宸风告密,是因为符姑娘对他的痛恨,其实并不亚于岛内众人?”   漱玉节温雅一笑,摇了摇头。   “其实我担心得很。但君盼说得没错,若无实据,岳宸风未必信她。符赤锦是聪明人,这条线报不是大好便是大坏,她若想领这个功,这几日里必定会来踩踩盘子探探风。等她再出现,我们就要小心啦。”   耿照想想也是,眼看长廊将尽,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不吐又觉不快,犹豫了半天,才开口问道:“宗主先前说的那个叛乱之人,是否就是那人称“苍岛战神”的木神岛神君肖龙形?”   漱玉节抿嘴微笑,并未回答,片刻才淡然道:“在五帝窟之中,“肖龙形”这三字乃是禁忌里的禁忌,望典卫大人以后莫再提起。”语声依旧温柔动听,眸中却无笑意。   长廊尽头有间小巧的花厅,四下无人,只有弦子守候在门前,见得漱玉节来微一躬身,利落地将门牖打开,引领二人进入。“少宗主的情况如何?”漱玉节待耿照落座后,自己也坐了下来,随口向弦子问道。   “少宗主用过汤药,这会儿应该睡了。”   “嗯。”   漱玉节眼神一瞟,毋须开口,弦子便会过意来,将门窗小心闭起、放落纱帘,以免厅内的密谈泄漏于外。正要退出厅去,却被漱玉节叫住:“你过来。”   “是。”   优雅婉约的雍容丽人端起几上盖杯,对耿照作势一停,殷殷微笑:“典卫大人,请。”耿照执杯还礼,一时摸不清她要做什么,盖杯捧在手上,却未就口。   漱玉节好整以暇地抿了口香茗,拂去裙膝上那看不见的尘沙,怡然道:“妾身不只礼遇大人,更善待贵友,对于本门与岳宸风的前缘夙怨,也是推心置腹,尽说与大人知晓。这份诚意,望典卫大人心有所感。”   耿照点头道:“宗主之诚,更无二话。”   “既然如此,”漱玉节道:   “该轮到大人显露诚意啦。”   耿照猝不及防,听得一愣。   “宗主的意思,恕在下……”   “老神君之疑,妾身同样也有。”   她若无其事的端起香茗,巧笑倩兮的模样,似与至亲闲话家常,娴雅中带着一派少女似的烂漫天真。“典卫大人虽为老神君祓去了雷丹,妾身却禁不住想:这手段是否十拿九稳?是不是可一不可再?能否救得我全岛之人……这些疑虑在合作前,须请典卫大人给个交代。”   耿照背脊发寒,强自镇定,沉声道:“宗主要如何交代?”   “也不难。只消典卫大人当着妾身之面,再施展一次祓除雷丹的绝艺,妾身更无疑惑,愿率我五岛之豪杰,供典卫大人驱策!”指着身畔侍立的弦子嫣然一笑,妙目凝光:   “请典卫大人一试,为这孩子祓去雷丹,如何?”   第四九折 断鹤续凫,天涎雷鼓   莫说耿照措手不及,连素来冷面的弦子都怔了一怔,清澈的眸底掠过一丝极细极微的讶色。漱玉节命她解开两只臂鞲(音“勾”,皮革制成的护腕),卷起袖管,伸出一双欺霜赛雪似的莹白皓腕,掌缘橘粉、青络淡细,肌下若有骨骼,只怕也是精雕细琢的玉架子。   “典卫大人若要施术,须一探脉门否?”   漱玉节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温婉的笑里似藏着一丝狡黠。   耿照忽觉符赤锦赠她的“狐狸精”三字考语,真是一点没错;狐狸若化成了人的形貌,约莫便是眼前身披玄素的淡雅美妇。   “还是典卫大人的祓雷之术,须触及身子其他隐密处?”她一打响指,玉靥上分明是言笑晏晏的模样,眸子里却连一丝笑意也无。“弦子,褪衣。”   修长的黑衣女郎想也不想,径伸手去解腰带,神情平静无波。   “且慢!”   耿照索遍枯肠,实在想不出什么应变的说法,把心一横,举手喝止。“宗主,不用让弦子姑娘解衣。在下……并无化解雷丹之法,当日救得老神君的性命,其实是侥幸。”匆匆将吸化雷丹的难处解释了一遍。   漱玉节冰雪聪明,纵使不通碧火神功,也约略弄懂了他的意思:耿照并非是不能吸出众人体内的雷丹,只是若无明栈雪的帮助,他自体也未必能将雷劲化为己用;更别提在吸化的过程中,须冒雷劲灼身的风险--明栈雪说过了,上次没事,是耿照交了好运,可一不可再。   她轻轻一哼,放下盖杯,冷笑道:“原来典卫大人想做无本生意来着。妾身若不问,典卫大人打算何时才说?”耿照自知理亏,说开了反倒坦然,回口道:“宗主恕罪。方才为逃出重围,便是真的不会,也只能说会了;宗主若易地而处,能直承不讳否?”   漱玉节樱唇微抿,轻轻哼笑一声,却未答话。   “况且,在下并非全然帮不上忙。”耿照见她并未发作,心中又多几分把握,续道:“方才也曾提过,我有个朋友,是一位姓明的姑娘,对雷丹的了解远胜过我。明姑娘与那岳宸风有隙,我怀疑她的失踪与岳宸风有关。宗主若能帮忙探听明姑娘的下落,以她对雷丹的认识,必能解决五帝窟的心头大患。”   漱玉节冷笑:“本门未得好处,倒要先付利息了?典卫大人打的好算盘。”弯细的螺黛柳眉一挑,哼道:“你与那姓明的女子,究竟是何来历,为何能解紫度神掌的独门之患?你自称是刀皇传人,身上的内功既非轩辕紫气,更不是神玺圣功,分明是冒名顶替,究竟是何居心!”   耿照心中一凛:“听她的口气,倒像识得刀皇前辈。”摇头道:“那些传人什么的,也不是我自己所说。传授我武功者,并未自称刀皇。”他这话说得理直气壮。琴魔、胡彦之、明栈雪,甚至是娑婆阁里的千手观音木像,并无一个自称是武登庸;刀皇传人云云,全是某人的信口开河。   漱玉节冷冷一笑,停顿片刻,垂眸轻道:“是么?江湖传言刀皇的眉相特异,被称做是“凌云紫气”,唯其中一边留有刀痕,因此破了大富大贵之相。你所见到的那人,破眉处是在左边,还是右边?”   耿照一下被问蒙了,心里直将老胡骂了个狗血淋头;本想随便猜一边赌赌运气,忽忆起幼年时在龙口村与乡里顽童玩耍,有个握紧双拳、教人猜哪边有石子的把戏,心想:“她故意这么问,说不定武登前辈根本没有破眉,问题本身就是圈套。”一径摇头:   “我说了,传我武功之人,并未自称是刀皇。只记得是个白胡子老公公,连眉毛也是白的,没注意有什么疤痕。”灵机一动,突然问:“莫非宗主曾经见过刀皇?”   漱玉节并未理会,蹙眉片刻,忽又展颜。   “你很狡猾。”她雍容一笑,清亮的眸子掠过一抹狡黠,翻脸竟似翻书一般,前后简直判若两人。“也罢!与聪明人合作,总胜过与蠢人搅和。只要你对本门还有用处,我们之前的协议依然有效。”唤来弦子,附耳吩咐了几句。   弦子领命而出,要不多时便带着楚啸舟回来,他的面色比数日之前更加苍白,印堂之间隐约泛着一股青雷紫气,行走时步伐踉跄,似要花费极大的力气,才能稍稍抑制身上的苦痛。   身后,又有两名潜行都卫亮出明晃晃的蛇匕,押着另一名苍白瘦弱的少年进来,却是阿傻。   “根据过往的经验,雷丹在中掌后五到七天之内将会成形。啸舟受伤已有数日,眼下正是最关键的时刻。”漱玉节淡然道:   “你若能将他体内雷劲祓出,勿使雷丹成形,我便信你说的话,你我的合作仍如前度所议,绝不变卦。否则……”玉指啪的一拈,那两名潜行都的女郎短刃交叉,架得阿傻昂颈而起,倔强的面孔微露一丝痛苦之色。   耿照莫可奈何,心想:“到了这份上,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搬开桌椅,扶着楚啸舟盘腿坐下,一手抵住他胸口“膻中穴”,另一手按着他背门“大椎穴”,一边思索当日在密室中雷劲入体的运行路线,低声对楚啸舟道:“一会儿行功之时,你千万不要运功抵御,专心想点别的事,莫想筋脉、真气便是。”   楚啸舟闭目不语,神情极是冷漠。   耿照运起碧火真气,徐徐送入他的体内。紫度神掌种雷成丹的道理,其实十分简单:雷劲入体时,便如细沙侵入贝蚌,柔软的蚌肉感受异物,又吐之不出,只好不断分泌黏液将之包裹,以减少疼痛;久而久之,侵入的细沙便成珠母,裹于其外的泌润却成了珍珠。   雷丹的生成也一样。   紫度神掌霸道无比,只消一点雷劲入体,便能炸得腔子迸开,内脏糜烂。   种丹则须逆运真气,就像是替火药硝石装上外壳、制成炮仗,推迟雷劲爆发的时间;一旦入体,受害者的真气自然发生感应,化不去、又逼不出,只好一层层裹将起来,结成丹气。   而居中的雷劲不散,一点一点渗出内丹,将之同化,受害者又须耗费更多的真气来包裹,避免爆发,无形中将雷丹越养越大……长此以往,雷丹终会超过体内真气所能负荷,须以药力凝缩压制,期限大约是一年。即使如此,一旦运使内力超过八成,体内真气失了平衡,也可能造成雷丹的爆发,便是“九霄辟神丹”也救不得。   楚啸舟中掌数日,正处于雷丹将成未成的阶段,真气密密裹着一点雷劲,在丹田气海之内滚成了一团,若实若虚。他全身的肌肉、筋脉反映腹中的激烈变化,其疼痛不逊于利刃搅肠戳腹;过去时常有人捱不住这种痛苦,索性一死以求解脱的。   耿照听明栈雪解释过雷丹的原理,此时以一丝碧火真气度入楚啸舟体内,走遍全身筋脉,果然与明姑娘所说无不相同,暗忖道:   “我要应付的敌人自是越少越好。已被雷劲同化的内力不计,裹在外层的真气须先剥离,勿使结丹。”打定主意,运起碧火真气,源源不绝灌入楚啸舟体内。外力入体,楚啸舟的真气自生感应,便要抵御;但先天胎息致密的程度,却使得天下一切护体气劲在其之前,硬生生成了渔网竹筛,半点也截不住水流。   楚啸舟原本无意催动内力相抗,谁知那股莫名真气竟丝丝透入,明明并未失去内力,周身的内力却拦之不住,直如无物;他猛一抬头,沉声嘶吼道:“你这是什么邪功!”背脊一拱、手臂交错,便要将耿照的双掌格开!   耿照挪肩抬臂,身子似乎前后左右划了几个斜斜的圆,无论他如何挣扎,双掌始终牢牢按在前后两处穴道上,喝道:“别动!我不会害你。”持续催谷内力,丝丝真气便如刀剑一般,将他丹田之内的滚热气团一层一层削去!   楚啸舟的下腹中如有无数尖刀攒刺,饶是他天生孤冷,也不禁咬牙低咆。   漱玉节起身趋前,终是不明所以,不敢横加出手,急得叫唤:“耿照!你……你对他做了什么?”那两名潜行都卫都忘了还要押人,舍下阿傻,不由自主围了过来。   弦子手按灵蛇古剑,摆出逆手拔刀的架势,只待主子一声令下,便要出手救人。   耿照丝毫不敢放松,碧火真气纵横切削、层层解去外壳的气团,终于露出其中的一点紫度雷劲,失去包覆的焦旱戾气“滋滋”迸出,灼血成烟、炙肉为炭,楚啸舟五内如焚,肌肤一瞬间涨得红紫,毛孔窜出丝丝热气,忍不住嘶声惨叫--   千钧一发之际,耿照忙使出“汲”字诀,送入楚啸舟体内的碧火真气如潮水般倒灌而回,势之澎湃,连同雷劲也一并吸了回来,猛向后弹开,半空中伸手一撑,落地时已是五心朝天,浑身紫电奔窜、白雾蒸腾,拼着全身内力压制雷劲,避免它在体内炸开,却抽不出半点余力来化消。   (糟……糟了!)   明栈雪的顾虑不幸言中,这是最糟的情况。   上一回雷劲失控窜走时,有明姑娘助他一臂之力,以她的碧火功修为,再来几个也能救;光凭耿照一己之力,能压制失控爆发的雷劲已属难得,不能将雷劲转化成碧火真气,引为己用,跟被种了雷丹有何区别?不过是从楚啸舟身上,再移转到耿照身上罢了。   “啸舟!”   漱玉节飞奔过去,命弦子将他扶起,一搭腕脉,果然已无紫雷之气。回头见耿照青筋暴出,浑身赤红,难掩心中骇异:“难道他竟不是将雷丹化解一空,而是吸进了自己体内?这却……这却是如何能够?”   耿照有苦难言,渐渐压制不住,只得以真气将雷劲裹起,心想:“完了,这下雷丹却种到了我身上。”忽觉有人在身后坐下,随即贴来一片瘦骨嶙峋的单薄背脊,两人背心相抵,他背门“大椎穴”仿佛开了孔,原本在脉中流窜的雷劲正无去处,一股脑儿从破孔窜入一处新天地,恰与当日耿照解救薛百螣的情景相仿佛。   一部份的雷劲脱体逸出,耿照压力顿减,心中却大起疑惑:“是何人救我?”睁眼回头,不看还好,一看差点吓得魂飞魄散。只见来人一身雪白中单,浑身被雷劲殛得青筋暴出,胀红的肌肤直欲滴出血来,体温沸滚欲腾,丝丝蒸汽窜出毛孔,隐有一股烟焦气息,却不是阿傻是谁?   他的内力远不及耿照浑厚,但精纯处犹有胜之,若非如此,早已抵御不住雷劲,被殛成了一块焦炭。   耿照回过一口气,忙回身盘坐,双掌抵住了阿傻的背门,全力运使“汲”字诀,要将雷劲吸出。   殊不知阿傻练的也是碧火神功,真气的自体防御并不下于他,可不是什么竹筛渔网,阿傻又没学过〈通明转化篇〉的心诀,无法与他连成一个共同循环的周天运行网络。碧火神功遇上碧火神功,一点便宜也没得占,任凭耿照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所能汲出的雷劲也极其有限。   自他打通心魔二关以来,从未遭遇如此挫折:要救楚啸舟的自己反中雷劲,要救自己的阿傻又成了新的容器,这一小点还不成气候的雷劲在三人之间传来传去,居然纵横无敌,谁也拿它没办法。   耿照又气又急,忽然灵光一闪:“既然吸不出来,我便将内力灌进去,让阿傻有足够的力量对付它!”加速催谷内力,源源不绝送入阿傻体内。两人的内功毕竟是同源,阿傻纵使不懂转化之法,也能感觉体内涌入了一支生力军,仿佛原本将溃的阵势忽得援兵,反过头来压迫雷劲,要将它逼出体外。   大凡真气离体,多由肢体的末梢而出。二少内力合兵一处,碧火神功加上碧火神功,终于追得雷劲没命窜逃;这场奇妙的追逐起于任督二脉,雷劲便如带路先锋,后面跟着穷追不舍的百万大军,一路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竟然打通了阿傻各处筋脉阻塞,真气贯通全身,不下于打破心魔障的易筋拓脉之举。   眼看周天循环即将完成,被逼出的雷劲突然一阻,滞于手厥阴心包络经的“曲泽穴”,以及手太阴肺经的“尺泽穴”。这两处穴道分在双臂肘弯,阿傻筋脉一通,真气越滚越强,再加上耿照毫无保留地催谷内力,依然难越雷池一步。   耿照连试几次,突然明白过来:“他双手筋脉已毁,肌肉萎缩,难出大力,连真气也无法通过。”但走到了这一步,已无回头之路,只得咬牙运功,抱着百死无悔的决心冲破滞碍。   阿傻所承受的痛苦则远超过了楚啸舟。雷劲虽是穷途末路,焦灼烈劲丝毫不减,散在全身筋脉中已如此难当,如今全集中在两臂之间,被浑厚的碧火真气不住挤压,几乎压缩成了两枚具体而微的小雷丹。   他的双臂皮开肉绽,鲜血流之不出,全化成淡红色的血蒸汽,肌肤焦臭如结痂,肉眼能见表面紫电窜闪,发出极其骇人的“滋滋”声响;饶是阿傻生性坚忍,亦禁不住张口低嚎,迸出野兽般的怪异吼声。   诸女不禁色变,纷纷掩鼻退开。漱玉节拉着弦子后退些个,忍不住出声提醒:   “耿照!你朋友已有血沸之兆,再这样下去,会将他活活烤死的!”   耿照如何不知?只是进退无路。阿傻的筋脉已经不起雷劲的反复折腾,此时撤去内息,徒然害他送命而已。   恐怖的烧灼持续了将近一刻,两人均伤疲已极,雷劲却逐渐消失,不知消耗于何处,阻塞也较先前推进不少,已至腕间的“太渊”、“大陵”二穴;片刻余劲透入手掌,终由指尖的“少商”、“中冲”两穴逸出体外,大功告成。   耿照缓缓收回内力,自行搬运周天,回复元气。阿傻身子一歪,侧倒在地,焦枯的两条前臂伤痕累累,创口处鲜血迸流,汩汩而出。在场众人之中,漱玉节最早回过神,命弦子为他满满敷上了珍贵的“蛇蓝封冻霜”,取药布仔细包扎。   耿照此番不惜功力,耗损甚巨,运功大半个时辰,才得收功吐息。   睁眼一瞧,时近晌午,花厅内的桌椅都恢复原状,楚啸舟已被移出。旁边置着一床软榻,榻上的阿傻双手包扎妥适,换下了汗湿如浸的单衣,正靠着枕头沉沉睡去。   漱玉节仍坐在主位上啜饮香茗,见他醒来,不禁微笑:“典卫大人的内力深湛,令妾身大开眼界。当年本门费尽心思,牺牲了几名一流高手,始终无法将雷劲逼出。能得典卫大人的帮助,紫度神掌不足惧矣!”   “宗主客气。我的修为只能应付尚未结丹的雷劲,若是成形已久的雷丹,恐怕得问明姑娘才行。”耿照一跃而起,活动活动筋骨,趋前去探阿傻的腕脉,见他脉象平稳,真气充盈,这才放下了心。   漱玉节目光如炬,早已看出这点。   楚啸舟体内的雷劲被悉数吸出,足证这少年与那姓明的女子有门道,只消确实掌握雷丹的特性、生成以及化解之秘,她并不缺高明的国手名医研制解药,这笔生意仍是十分的上算。   她点了点头,微笑道:“典卫大人不用担心,妾身已派人潜入越城驿馆,监视岳宸风的一举一动。倘若那位明姑娘真在岳宸风的手头上,很快就会有消息的。”命弦子取来一方白巾摊在几上,巾子里包着几片枯叶似的碎皮,既薄又脆;拿起一瞧,似能透光。   “这是什么?”   “是贵友褪下的痂皮。”   弦子打开阿傻臂上药布,厚厚的糊状膏泥之下,隐约露出粉红色的表皮,淡淡的刀痕旧疤犹在,却已非原先萎缩的枯褐死肉,而是新生的肌肤。   “这……这是怎么回事?”耿照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   “妾身也不甚了了。原本弦子为他敷药包扎,不到一个时辰的光景,裹好的药布突然松脱滑动,揭开一看,才发现焦萎的旧皮纷纷脱落,竟生出新的肌肤。”漱玉节道:“妾身曾听人说,若将玄铁研制成极细的带磁玄针,摩擦之后用以刺穴,将产生轻微的殛人电劲,有助于活化气血。他身上发生的异变,其理或与此有关。”   耿照观察片刻,难掩心中喜悦:“这么说来,他的手有机会能复原了?”   岂料漱玉节轻摇螓首,失笑道:“他周身气血被雷劲活化,再加上筋脉打通,真气充盈,纵使能再生新肉,却无法自行修补被挑断的手筋。断筋若能生出,又如何废去手足四肢?”   耿照愕然片刻,点头道:“能生出新肉,已是不幸中的大幸。”垂落双肩,神情却是说不出的失望。漱玉节静待片刻,才曼声道:“长是长不回去的,但未必便没有其他的办法。”   耿照心中一凛:“这便是她的条件了。”拱手道:“请宗主明示。”   “我五帝窟有三样至宝,除食尘弓、玄母剑之外,还有一样名唤“天雷涎”,既是世间至柔,也是世间至韧,不但能引雷走电,一旦注入内息,更可任意改变形状。   “这涎索的模样似一团凝缩的龙筋,撷取约一粒黄豆大小,注入内力,便可拉成数丈之长,绝不中断;灌注的内力越多,延展性越是惊人。迄今未有人能徒手拉断这“天雷涎”的,若要分段截取,须以秘法为之,否则连食尘玄母也砍不断。”   天罗香所持有的异宝“天罗丝”尽管更坚更韧,却无如此殊异的性质。   “本门曾送出过一枚米粒大小的“天雷涎”,妾身因此结识一位精通外科的医道大国手。我问他:“先生要这涎索何用?”那人回答:“断鹤续凫。可惜了一只用剑的好膀子,想随便找个人接上。””   想来似觉有趣,漱玉节微微一抿,笑道:“这位异人虽是游戏人间,开口却无空话。他若能“随便找个人”接上一条断膀,自能为贵友续以天雷涎,代替被挑断的手筋。”言下之意,竟要以宝贵的涎索相赠。   耿照又惊又喜,总算神智不失,转念一想,登时明白过来:“帝窟被岳宸风夺去的至宝,莫非便是“天雷涎”?”   “正是。”漱玉节颔首道:“这珍贵的涎索贮在一只名唤“亿劫冥表”的机关盒中,那盒子的样子十分特别,一见便能认出。妾身近日将与那位异人相见,请他为贵友治疗,待我等将金盒夺回,再以天雷涎为他接续手筋。”   她面子、里子俱都做足,耿照非给台阶不可,连忙起身称谢,算是正式订下了连手合作之盟。漱玉节说到做到,在阿净院的另一头觅得一处独立的禅房,真金白银的打点妥当,让阿傻与耿照同住;撤去了原本看守阿傻的潜行都卫,另派贴身的侍女日日前去伺候汤药、摆布吃食,照顾得无微不至,转眼又过了三天。   这三日里,耿兆一有空闲,便将碧火神功的心诀与〈通明转化篇〉传授给阿傻,指点他自行修练的法门,自己却早晚各花一个时辰的工夫打坐冥想,仿佛老僧入定。   连照顾二少起居的侍女,都向漱玉节回报:“那小和尚怪得很,才刚起床不久,又坐着打瞌睡;午间用了膳,下午也睡。偏就夜里不睡,有时戌时不到就没了人影,非到子时才回。”   “都没练功么?”特意安排不通武艺的侍女去,漱玉节主要也是为了这个。   不会武功的少女,不代表没有眼力,只是不易令人起疑。   “没见他练过。”小侍女摇了摇头,又补一句:   “一整个人哪,就像木头。长得像,说话打瞌睡也像,闭着眼都不动。”   任凭漱玉节见多识广,也不知世上有这样一门“思见身中”的练功法。耿照在空明之境里检视记忆,日日与老胡打、与狼首聂冥途打、与老神君薛百螣打,输在哪一招上便唤出再打过,打上五十遍、一百遍,直到完全克服为止。“薜荔鬼手”八部四十路绝学自不待言,更是早晚必修的日课;若有余裕,便与木鸡叔叔比赛砍柴挥刀,重温一下父亲姊姊,以及七叔的声音形貌,还有在流影城等着自己的一大一小俩美人儿……   ◇ ◇ ◇   三日转眼即过,潜行都回报:岳宸风落脚的越城浦驿馆之内,并未见得有形貌如明栈雪一般的女子。   随着三乘论法大会的时间逼近,城中管制益发严格。据说镇东将军慕容柔已抵达最近的谷城大营,似还没有进城的打算;地主东海经略使迟凤钧大人在城外的官道上设下岗亭,迎接陆续赶来的贵宾,一面为了凤跸之事忙得团团转。   倒是岳宸风没什么动静,镇日在驿馆饮酒狎戏,屋中不住传来女子的呻吟娇啼,听得人面红耳赤,左右均远远避开,不敢打扰。漱玉节忌惮他的武功城府,严令潜行都诸女只得在外围打探,以免打草惊蛇,传回的讯息均是两手、乃至第三手之后,帮助不大。   耿照夜夜在寺中搜查,次序井然、无一遗漏,终于确定明栈雪不曾回来过。连山上的上座院那厢也很平静,媚儿那丫头耗损不小,这几日间甚是安分,没敢寻什么事端。当日在阿净院剧斗之后,由漱玉节花钱摆平,后来耿照返回现场,已不见郁小娥的踪迹。   --一筹莫展。   五帝窟众人不无沮丧,因为无法预知琼飞闯下的祸有多大,唯一比死还令人难过的,便是等着死,这三天自是不好过。据说琼飞每天闹着要去杀符赤锦灭口,若非楚啸舟还在休养,只怕已联袂杀下山去。   耿照却始终相信,她一定会再来。   自从漱玉节下令移驻王舍院之后,连何君盼也搬出了阿净院,符赤锦当日是跟岳宸风一起离开的,身后受尽帝门中人的白眼,她有什么理由独自返回,还在阿净院里意外遇上了琼飞,得闻耿照能解雷丹的秘密?   可能性只有一个:符赤锦为了某种目的,也许是要拿(或藏)什么东西,又或与什么人悄悄会面,才独自来阿净院。此事漱玉节不知,岳宸风也不知,所以她才无法将情报泄漏出去。这三天的风平浪静,恰恰就是证明。   若符赤锦要保守的是某样东西,就未必会再回来;若她那天是来见一个人,很可能有再来的必要。   耿照的猜测果然成真。   隔天下午,一辆骡车停在阿净院门前,一名体态丰腴、头戴帷笠的白衣少妇掀帘下车,随着接待的小尼姑碎步而入,似与寻常的女香客并无不同。   但耿照既有过目不忘的奇能,遥见那少妇乳沃臀肥,却有一把曲线深陷的细圆葫腰,走起路来款摆生姿,探出袖口的一双柔荑如覆奶蜜,酥红处都成了细润的粉橘色泽,确是符赤锦无疑,一路悄悄尾行,跟来僻静处的一间小小客房。   比之五帝窟众人的居处,这里算是十分的简陋寒酸,斗室不过比两榻夹角略大一些,一张板桌一条凳,别的家生也放不下了。符赤锦平素爱穿红衣,此番变装前来,意在掩人耳目;耿照不敢太过接近,以免被她察觉,远远伏在房顶,由墙顶的镂窗望入。   只见符赤锦偷偷塞了一锭银子,打发小尼姑走,掩上房门之后,原本慵懒如猫的动作忽变得敏捷起来,快手快脚地翻动榻上的垫褥,又挪开桌椅细查其下,终于在墙角的砖缝中,以发簪尖端挑出一团灰白物事,似是纸捻一类。   符赤锦打开观视,片刻又将纸笺折起来,塞入缠腰的内袋里。   她一打开房门,正要离开,忽听“劈啪”一声劲响,檐上突出的覆瓦被鞭梢抽成一蓬碎粉,迎风洒落。符赤锦举袖挥开,向后跃入门中,以防鳞皮响尾鞭忽施偷袭,仰头怒道:“冷北海!别偷偷摸摸像个孙子,给姑奶奶滚出来!”   语声未落,长廊两边、小院四面黑压压地冒出人影,竟已将她团团包围。   符赤锦心中微凛,面上却泛起一丝蔑笑,扬声道:“怎地,人多欺负人少么?漱玉节!别净叫你的鹰犬爪牙来耀武扬威,自个儿却老躲在暗处,不丢人么?”冷北海收卷长鞭,从房顶一跃而下,冷冷说道:   “我当你是五岛血裔、宗苗之后,喊你一声“符姑娘”,料想人各有志,有的骨头硬、有的骨头软,半点也勉强不得。谁知你将琼……少宗主卖给了岳宸风,自甘下流,令人不齿!”   符赤锦蛾眉一挑,怒道:“你胡说什么!我几时将漱家丫头卖了?”厉声道:   “漱玉节,你出来!把话给我说个清楚!”   众人忽然静了下来,廊间人流向两旁分开,漱玉节扶剑袅袅而出,雪靥惨白,神情十分凝重。符赤锦原本恶狠狠瞪着众人,丝毫不让,一见她的神情,不由得微怔,蹙眉道:“你家丫头……真出事了?”众人听得恼怒,又叫嚷起来。   漱玉节素手微扬,止住骚乱,眸子直勾勾地望着她,咬牙一字、一字说道:“你跟岳……说了什么?”   符赤锦冷笑:“闺房里的取乐调笑,漱大宗主也有兴趣么?”见她神色不善,片刻才收起了蔑态,冷面道:“你若是担心小和尚之事,我什么都没说。信口无凭,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漱玉节面无表情地看了她半晌,点头道:“好。”把手一挥:“让她走。”   “宗主三思!”   “万万不可!”   “绑了这婊子,去换少宗主回来!”   “够了!”漱玉节提运真气一喝,震得檐瓦格颤,在场几十人的叫嚷全让她压了下来。帝窟众人难得见她显露武功,不觉一愣,四周顿时鸦雀无声。“你回去罢。这没你的事了。”纱袂翩转,鸾钗细颤,掉头便要离去。   “慢!”符赤锦喝道:“把话说清楚再走。岳宸风大清早便出城去了,说要往谷城大营见镇东将军,随行的还有将军幕府派来的使者。我离开驿馆的时候,他人都没回,要如何抓走你的女儿?”   漱玉节眼角一乜,却未回头,寒声道:“随我来。”也不管她答不答应,径自交错长腿,迈着细碎的莲步前行;所经之处,众人无不让出道来。符赤锦犹豫片刻,率性地尾随而去,无视于周遭亟欲喷火的憎恨目光,面带冷笑、夷然无惧,一路始终昂首挺胸。   漱玉节领她来到王舍院中,把众人都留在精舍外。   后进的一间雅房之中,但见一人躺在榻上,死活不知,全身衣发俱湿,仿佛刚从水中捞起;饶是如此,仍染得垫褥上一片血污,怵目惊心。那人和衣扎着白布,数名潜行都卫绕床奔走,捧水的捧水、拧布的拧布,忙成一团。   薛百螣一掌抵着那人背心,显是为他度入真气,正到了紧要之处,头顶冒出缕缕白烟。   符赤锦打量了那人几眼,蓦地惊呼:“楚啸舟!”更骇人的是:他一条左膀齐肩而断,扎紧伤处的白色巾布早被鲜血染得黑红一片,兀自汩出点点腻滑,也不知用上多少宝贵的“蛇蓝封冻霜”,出血的状况却依然没有好转。   --断面平滑如镜,伤口却极难止血,正是岳家名刀赤乌角的特征。   (果然是他!)   符赤锦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四下巡梭,只见平时楚啸舟佩在腰间的那柄单刀还在,被随意搁置在榻边一角,兴许是急救裹伤之际,不知谁解下一扔,以免挡路,但另一柄刀却不见踪影--   “食尘呢?”她面色一沉,森然道:“刀到哪儿去了?”   漱玉节面无表情,轻轻击掌,一名垂手侍立的黑衣女郎应声上前。“你说。”   “禀宗主:今早少宗主与楚敕使不顾婢子们的劝阻,执意下山去寻符姑……符神君,婢子们遮拦不住,跟了一阵,就没了她二位的踪迹。   “众姊妹散开找寻,正午过后不久,才在小陵河下游发现楚敕使。他说少宗主被岳宸风所擒,就昏了过去,没见有食尘的下落。至于城里的情形,须问菱组的其他姊妹。”   小陵河乃是酆江、赤水间开凿的一条人工运河,已有百余年的历史,几与越城同寿,同时也是连接城池与浦港的枢纽。南船北马在越浦下锚登岸,须改换小一点的沙船,循小陵河至城下;离人别赋、归客洗尘,也多假小陵河的砌石柳岸为之。   漱玉节接连问了几名潜行都卫,渐渐拼凑起事情发生的过程:   原来琼飞被耿照一把摔晕,醒来之后,一口恶气全都移转到符赤锦身上,拉着楚啸舟去“杀人灭口”。她大剌剌的进了城,打听到岳宸风不在城内,居然大摇大摆地杀进驿馆,逢人就打,要他们“把贱人交出来”。   “说!”她揪着驿馆官员的衣襟,勒得他面色酱紫,几乎难以喘息:   “符赤锦那个婊子在哪里?没人,我打下你们一口牙,教你们喝风去!”   那官员哪里说得出来?一眨眼便吐出满嘴碎牙和着血,痛得晕死过去。   好不容易有一名马夫供出“曾见符姑娘套了车”,两人趁着衙门官差还没赶到,乒乒乓乓打烂了大堂里的几凳古董,扬长而去。后来不知怎么,在城外遇上了还没走远的岳宸风,下场便如眼前所见。   潜行都里负责监视城中驿馆的菱组一行,只见得两人离开,却未见岳宸风回来,推断琼飞与食尘都被他顺道带去了谷城大营,是以不曾看见。五帝窟所布置的眼线,并未远及谷城,岳宸风一出越城浦,形同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唯今之计,就只有“等”而已。   符赤锦本想说“你那白痴女儿是怎么教的”,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吞了回去,冷笑:“你最好祈祷你一手调教的楚啸舟是个脓包,一照面便断臂失刀,给人扔进了河里。要不然,用不着我同他说什么小话,你自己掂一掂要用几条人命,来填小和尚那个血坑。”   忽听薛百螣厉声道:“娃儿!你说这话,与叛徒有什么两样!”怪眼一睁、精光暴绽,全身杀气迸发,缓缓站起身来。   “薛公公!”堂后一声轻唤,何君盼端着煎好的汤药掀帘而出,交给榻边的黑衣女卫,转头对符赤锦道:“我看,你也别回去了。岳宸风所知难测,那人对谁都是冷酷无情,你留在那儿也没个照应,实在是太危险。”   “留在这儿才危险。”符赤锦蔑声哼笑:“我劝你们别想着救人。少打什么坏主意,人还有回来的机会;莫给了人家借口,平白赔上一个女儿。”咯咯几声,掩口而去。   此时,守在外围的众多好手都堵到堂前,阶下黑压压一片,几十只恶狠狠的眼睛直视着丰腴白皙的葫腰丽人,一步也不让。符赤锦全无惧色,昂首蔑笑:“漱玉节!管好你的狗,别教它们挡路,难看死了。”   漱玉节霜颜覆雪,拂袖叱道:“让她走!”   堂外众人沉默半晌,捏紧拳头,缓缓让出一条路来。   “传我号令,”帝窟之主咬了咬牙,神色一片静漠,朗声清道:“从现在起,谁都不许离开此地,不许前往越城浦救人,违令者视同叛徒,五岛永世难容!”   薛百螣重哼一声,怒道:“你是她妈你都不肯救,还不让我这爷爷去?”   漱玉节头也不回,冷道:“身为母亲,我可以陪女儿一起死。老神君若在岳宸风面前露脸,没有一击杀他的把握,我须点多少人马妇孺与你陪葬?”   薛百螣双目圆睁,半晌都说不出话来。片刻才垂肩低头,“砰!”起脚踹飞了一张颇沉重的黑檀绣墩,容貌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 ◇ ◇   符赤锦出了王舍院,嚣狂的蔑笑一凝,忽变得无比凝重。载着她来的骡车早已在门前久候,她扶着车栏撩裙而入,信手放下小窗内的纱幔子,面上再也没有笑容,雪白腻润的丰腴娇靥微微靠着窗边,眸光空洞,似是心事重重。   早在骚乱发生之前,耿照便已溜下屋脊,避开众人的耳目,之后又抢在符赤锦前头溜出王舍院,弄来了一辆小巧的髹漆牛车,还有一套仆役的粗布衣裳,一顶遮住光头的油竹编笠--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这方面也越来越像明栈雪,想象力与行动力同样出色,总能在需要时变出合适的道具,或为手边仅有的东西发明合适的新用法。现在,莲觉寺法性院的少年僧人摇身一变,成了城中贵妇的牛车车夫--当然,车厢里不只没有盛装打扮的雍容美妇,恐怕连只死老鼠也没有。   他驾着牛车,不紧不慢地跟着符赤锦的骡车下山。对香客络绎不绝的阿兰山道而言,这才是最好的掩护。   可惜有个笨蛋不懂。   一团乌影扣着骡车的底板,藏身在轴辐之间。耿照刻意放慢速度,远远窥看车下人的身形服色,心里已有了谱。   尽管那人隐藏得很好,骡车的轮子印痕却半点也骗不了人,哪怕车夫丝毫不懂武功,没多久便发现车辆的负重有异,掀帘与车内的符赤锦附耳几句,“吁”的一声长啸,将车子停在道旁。   一辆车里三个人,车座上的、车厢里的,还有车底下的,谁也没有动。   耿照“喀答、喀答”驱车靠近,直到两车并齐,最后甚至超前了半个车身,骡车还是毫无动静。   (奇怪……难不成,她要等我走了才动手?)   忽听那车夫喊道:“喂!前头的兄弟--”声音闷浊,又有些不自然的尖。   耿照一勒缰绳,探头应道:“什么事啊?”冷不防车夫双爪一探,径朝他咽喉抓来!   --“血牵机”!   以耿照现下之能,与五里铺时相比,差别可说是天地云泥;符赤锦的血牵机秘术纵使神异,只要不贴肉相触,未必奈何得了他。但耿照不是为了打赢她而来,跟踪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只要能跟着符赤锦抵达目的地即可--   耿照从车座下抽出神术刀,似模似样的应付了傀儡几下,胸腹间故意露出空门,符赤锦咯咯一笑,手掌自车夫胁下穿出,运指如风,一连点了他几处大穴。耿照奋力配合,光溜溜的脑袋一歪,手足僵硬地坠下了车座,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小和尚,耿大人!”符赤锦嘻嘻一笑:“这辆牛车是女子的把式,你一个大男人缩在忒小的车座里,不觉得别扭么?”其时越浦左近的贵妇仕女外出,多由婢女仆妇驾驶这种华丽的小牛车,蔚为风尚。耿照来自更南方的流影城,繁华远不及三川,自不知有这些花样。   符赤锦没料到他一下便失风被擒,失笑道:“凭你这点微末道行--”蓦地车下银光一闪,几乎将她劈成两半!   她原本闪不过,但车夫一直被她拿在身前当傀儡,这迅捷无伦的一刀便由那倒霉鬼代为受了;两丬尸块分裂的瞬息间,她忽扬手打出一蓬黄雾,来人正施展绝顶身法随影而上,颜面猛被黄雾一卷,登时翻身栽倒,修长苗条的身子轻轻扭了几下,旋即瘫软不动。   符赤锦好整以暇地跃下车来,咯咯笑道:“弦子呀弦子,枉费你跟了漱玉节这么久,豨蛇烟也不知放过多少回了,有没亲身尝过这烟的滋味?”可惜弦子再也无法回话。这烟连紫龙驹策影都能放倒,更何况一名冰肌玉骨的清丽女郎?   第五十折 一水之恩,枣花几度   耿照乍见一张娇俏美颜倒在面前,弦子玉颈一斜、妙目紧闭,尖尖的下巴微微抬起,少了平日那森寒冷漠的锐利目光,更衬得颔骨线条利落巧致,美不胜收,不觉多看了几眼,心底暗叹:“你若不逞能,也让她封了穴道,不一会儿便得自由。这下可好,我上哪儿给你找解药?”   符赤锦舍了骡马残尸,双手分提二人衣领,连人带着兵刃,掠进道旁一处茂密的松林中。   林地里停着一辆双驾马车,辕衡、厢座等都髹上了油亮的黑漆,看似十分坚固结实;车轮的中心轴毂部分还镶有铜件,四只车轮各有三十二根幅条,极为考究,显是官家之物。   耿照恍然大悟:“这才是她自越浦驿馆套来的车。方才那辆只怕是路旁雇的,可怜了那骡车夫。”殊不知邮驿的轺车虽也是两匹马拉,却是结构简单的轻便小车。这辆车是岳宸风从谷城大营调来的数乘之一,充分反映慕容柔精细计较、眼底难容颗粒的脾性;这等用料做工,莫说是拉货载人,拿来当战车也使得。   符赤锦取出皮索,将他二人双手缚起,扔猪肉麻袋似的丢进车里,自己却披氅戴笠,跳上车座控缰,檀口中“吁吁”有声,一路往山下而去。   她携有盖了镇东将军官防大印的文书,放眼东海,那是几无不可出入的地方了。   耿照侧躺在车厢内的织锦软垫上,感觉车轮所经之处,从崎岖盘绕的阿兰山道,转成夯实了的平坦官道;不多时马蹄声喀搭脆响,蹄铁每一下都敲在砖石上,车外人声鼎沸,车行渐缓,吹进窗幔的和风里隐有一丝湿暖水气,蓦地省觉:“她又回到了越城浦,这是要进城了。”   果然把守侧门车马道的官兵,一见文书上殷红如血的九迭篆,那斗大的“镇东将军印”五字简直就像催命符一般,吓得魂飞魄散,慌忙移开拒马、驱散行人,恭恭敬敬让马车通过。   耿照从没来过号称“东海第一大城”的越城浦,只觉马车行驶在铺设砖石的街道上十分平稳舒适,兜兜转转半天,花费的时间似乎比前一段的下山入城还长;也不知过了多久,车厢外的喧闹逐渐消失,剩下清脆的马蹄响,射入小窗的阳光为之一暗,变成了迎风摇曳的叶影,仿佛连空气都沁凉起来。   符赤锦“吁”的一声停住车马,似对一人低声道:“劳驾,我打无桃无镜处来,鸡鸣前至,想找干麂子的主儿要口烟吃。”一把嘶哑老嗓应道:“姑娘要寻的主儿,是一还是俩?”符赤锦回答:“是仨儿。”   咿呀一响,但闻枯枝曳地沙沙有声,似是开了扇老旧的柴门,马车喀搭而入,未几又停了下来。耿照心想:“这院子好小。”唯恐符赤锦突然打开车门,闭目不动,悄悄运起了先天胎息。   瞬息之间,耳力、触感、嗅觉等犹如伸出了无数细小的触手,小于针尖的灵敏感应铺天盖地而出,洒满整个院落。声音、温度、气味……数不清的细小“粒子”反弹折射,在脑海中勾勒出周遭环境的轮廓,竟不下于亲眼所见。   他甚至能听见符赤锦跃下车座时,裙摆拂过草叶的声响;她衣襟里温温融融的幽甜乳香,还有行走之际,裙内微微汗湿的腴嫩腿根略一摩擦,那股子带着丰润液感的细腻丝滑--   隔着黑漆车板、绿草小径,更别提她身上层层裹起的衣物,渐行渐远的符赤锦在耿照的感知里几乎是赤身裸体;他甚至能穿透她千娇百媚的诱人胴体,直至皮下,听见血液流过管络间的细微声响,嗅出汗渍、津唾、淫水等体液的甘美气味……   符赤锦却不知自己正被一双无形之眼监视着,快步走过庭中的一株老枣树,叶间透出一粒粒细小花蕾,还未开出小绿黄花。   厢房前一人推门而出,低低惊呼一声,喉音低哑富于磁性,却是一名女子。符赤锦迎上前去,与她四手交握,差点踮着步子雀跃起来,模样活像六七岁的女娃。   “数年不见,出落得这般美啦。”那女子赞叹着,伸手去掠她额前垂落的浏海。   “再怎么美,也美不过小师父。”符赤锦笑道。   同样是娇腻的语音,此刻听来却有种说不出的活泼欢快,仿佛变了个人:“上次没见小师父留下的字条,我可难过死了。还好知道你一定舍不得我,才又回头找去,差点见不到三位师父啦。”   女子低声嗤笑,虽是无心使媚,声音却直教人耳根酥麻、胸间一阵奇痒,竟说不上是极苦还是极乐。   “鬼灵精!有什么东西是你找不到的?定是别处耽搁了,胡乱搪塞!”   两人挽臂而入,便似一对姊妹花儿。屋里一人重重一哼,声若铁砂磨锈、虎啸生风,双姝顿时收敛,符赤锦道:“二师父安好。锦儿给您请安。”   耿照心想:“她说要寻的主儿是仨,看来还有一位大师父。”无论如何感应,屋里只有三人的呼吸心跳,感觉不出有第四人的存在。   “说事之前,先表明立场。否则七玄大会之上,敌我难分。”那“二师父”开口如虎咆,峻声道:   “我不让你小师父留信儿,她偷着留;我不欢迎你这时来,你终究是来了。既然如此,心里该有了准信。我料你在五帝窟不受待见,不如回来,好歹是个娘家。你道如何?”口气虽然严厉,内容却颇见关爱;斥责云云,不过作态而已。   符赤锦沉默了片刻,才道:“锦儿始终是姓符,二师父莫要逼我。此番前来,是想请求各位师父,指点锦儿一门武功。”语调低缓、口气淡漠,仿佛先前的欢快活跃全被一股脑儿地抽干了,又回复成车上那个倚窗蹙眉的小妇人。   那二师父“哼”的一声,冷笑道:“这儿没有能教外人的武功。出去!”   连耿照都讶异于符赤锦的断然,更想不通她怎能在不留情面地拒绝之后,还提出如此过份的要求。那与她感情甚笃的“小师父”甚至难发一言为她缓颊,屋里顿时陷入一片怕人的静。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房间的角落里忽然响起一把极其怪异的嗓音,幽幽道:“女徒,你想学什么武功?”尖亢的语调配上缓慢悠长、断断续续的口吻,犹如一名被老妖怪附身的孩童。   那人的声音雌雄莫辨,带着诡异的嗡嗡共鸣,仿佛无处不在,尖亢处浑似一根扭曲的螺旋金针,无论如何闪躲,终不免被刺破耳膜,钻入最疼痛敏感的极深处;偏又不是直进直出,而是绞、旋、戳、拉无所不用其极,闻之心魂一夺,倍感痛苦。   那怪人话语一落,倏又没了声息,屋里只能感应到三人的存在,似乎开口说话的是只木偶一类。   耿照无比骇异,自有先天胎息以来,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除非那人是殭尸,否则……怎么可能没有呼吸、没有心跳,连一丝热血奔腾的极细声息也无,莫非真是非人的妖怪?”   符赤锦不敢不答,审慎地斟酌了一下措辞,小心道:“回大师父的话,锦儿想请三位师父恩许,赐下本门至高的“旱地千里,杀龙吞云”心诀。”   那女子闻言失声:“你说什么?”   二师父更是气急败坏,虎吼道:“放肆!你开口索要此法,是何居心!”   大师父怪异的苍老童音又从不明处响起,伴随着嗡嗡共鸣,倒比另外两人平和得多:“女徒,你看过《岣嵝异策》了,是不是?那你该明白,这部“赤血神针”就连当年范飞强也功败垂成,就算我三人将残页交了给你,你又如何练得?”   “有时候,杀人未必要自己来。”那人尖声缓道:   “有什么心思,尽管说出来罢。”   耿照听得一头雾水:““赤血神针”是哪个门派的武功,怎地从没听过?”只觉那段话里似有什么东西耳熟至极,索遍枯肠、绞尽脑汁,蓦地灵光乍现,突然明白过来:   “范飞强……“万里飞皇”范飞强!他们三个……竟是游尸门的人!”   ◇ ◇ ◇   原来符赤锦一身的武功非是五帝窟的嫡传,而是出自游尸门。   帝窟之中以女性为尊,这是因为纯血的男性生育力十分低落,纯血女子须与岛外男子通婚,才能令可练帝字绝学的特殊血脉延续下去,不致中断,纯血的男子遂成为完全的战斗部族,生存的目的就是为了守护岛上的纯血女性。   像薛百螣这样的纯血男子,一出生便已注定无后。   他们在成长的过程中拼命锻炼自己,经历严苛的生存淘汰,终成为强大的战斗机器,担任一岛之敕使、乃至于神君之位。除了守护,他们还必须负担传承之责,收养其他纯血男童为义子,以传承帝字绝学。   在五帝窟里,男性的纯血传承很难被视同亲族:他们的义子、义子的义子……都缺乏血缘的连结。   因此,地位较高的纯血男子也会收养外面的小男孩为义子,一方面可入赘其他的女性族系,透过结缘的手段来拉拢结盟,以巩固自身的地位;另一方面,也可以短暂拥有一个“家庭”的感觉--至少义子与义媳们,会对亲生的孩子充满感情,而非只视作未来的战斗或生产工具。   但凡事总有例外。   先代宗主符承明的独子符宽,拒绝按祖宗家法来过活。他娶了岛外的平凡女子,隐居在一处不知名的小小山村里,那里一逢春末便开满香甜的枣花,宛若人间仙境。他诚实向女子表示,自己毕生可能无法拥有子息,但那个纯朴美丽的小村姑娘仍是非他不嫁,一双有情人终成连理。   然而世间万物,总不免有例外的时候。   百余年来,帝门男子成功令女子受孕的,只有三次。前代的掌刀使楚湛然一夕风流,竟令侍寝小婢生下了楚啸舟;漱玉节下嫁薛百螣的义子,促成两岛联盟,琼飞即为两人间的爱情结晶,血统之纯、资材之高,百年间无出其右者。   而第三次,便是符宽的妻子竟生下女儿。   夫妻两人宝爱至极,小名唤作“宝宝锦儿”,一家三口隐居在山明水秀的枣花村里,直到符老宗主猝逝、使者找上门来。   符宽憎恶祖宗家法,却一点也不恨母亲,听闻噩耗悲痛欲绝,连夜带着妻女赶回火神岛奔丧。“少宗主远游多年,直到母亲不在了,方才记得回来。”夜半灵堂,红岛的老臣们紧闭大门,咄咄相逼:“这女子是谁?这小女孩又是谁?”   “是我的妻子和女儿。”符宽抬头挺胸,昂然回答。   家臣中掀起一阵骚动。“是……少宗主的亲生女儿?”   “我方才说了,”符宽微怒道:“是我的亲生女儿。”   无论如何,小女孩的相貌是骗不了人的。   宝宝锦儿的白腻肌肤得自于母亲,那是山温水软之地孕育出的灵秀,但眉目间却像极了符家人;她姑姑从小就是个骄悍跋扈的大小姐脾性,据说老宗主童年时却是十分的沉静乖巧,便如眼前这个抱着一只木娃娃的小小女孩。   人群排开,颤巍巍地扶出了一名手拄拐杖的白发老妪,瞇得几乎看不见的一双灰翳小眼凑近小女孩,端详了老半天,老妇人的眼角噙着泪,叹息道:“像啊!真……真是像啊!像得都没边儿了。”   “火日玉精”符承明是百年难遇的英主,外柔内刚、精明强干,牢牢压制住门里的各方势力。她一死,拥有“苍岛战神”肖龙形的木神岛封家蠢蠢欲动,火神岛不得不展开宗主大位的防卫之战。   让符承明之女、符宽的妹妹符若兰继位,原是诸策首选,却非是最好的选择--老宗主死得太早了,来不及培养这个刁蛮任性的大小姐,她在五岛之间多结夙怨,人望不孚,连红岛内都有杂音。   此时此刻,众人看着这个简直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小女孩,忽然发现另一个方法或许更可行:让少宗主迎娶黑岛的少主漱玉节,两家先行结盟。黄岛的何家独善其身、代行白岛的薛神君为人刚正,都不可能与苍岛连手;一旦肖龙形野心暴露,没准还能促成四岛未有的空前大团结。   --这几年,就先让少宗主代掌大位,漱玉节精明能干,即使让她弄权也无妨;嫁给纯血男子,注定不可能有孕,断她黑岛的一条优秀血脉!待宝宝锦儿长大成人,宗主之位还不是得乖乖将还符家?   众家臣交换眼色,仿佛在黑夜看见一线曙光。   “我说过了,我已娶妻,我的妻女就在这里。”   符宽的脸色十分难看,紧紧握着掌里妻子冰凉柔软的小手,不让她抽去。“要娶漱家的女子,你们找别人去!母亲七七结束我就走,我自会为她老人家守孝,不用你们费心!”   “这只怕由不得少宗主。”   老臣们将一家三口团团围住,白烛焰摇之下,那一张张阴沉狰狞的面孔犹如从森罗狱里爬出的噬人鬼卒。   “你们这是做什么!”说话的人,竟是一直跪在灵前流泪的符若兰。哭肿双眼的少女一掼披麻,跺脚而起,拨开人团冲到兄长面前,张开双手,遮护着未曾谋面的嫂嫂和侄女,对家臣们怒道:   “他是我哥哥,谁让你们这样跟他说话!我哥他……我哥哥……我只有这一个哥哥了!你们……你们……”转身扑入符宽怀里,嚎啕大哭:“哥!妈妈她……妈妈她不要我们啦!呜呜呜……”   众人一愕,不禁红了眼眶,纷纷低头。为首的几人跪了下来,举袖拭泪。   符宽轻拍妹妹的背脊,哽咽道:“丫头不哭!你还有哥哥,还有哥哥……”   符家人都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七七结束之后,符宽一家又多待了两个月,算算回岛已过大半年。   其间他绝不出席任何公开场合,私下倒是频频接见前来慰问的各岛要人,黄岛何家、白岛薛家,甚至苍岛封家都派了人来。符宽性子温和,没什么架子,无论谁来都是亲自出迎款待,人望比妹妹好得多;只有黑岛漱玉节来时,因考虑妻子的感受,委请家臣接待致谢。   一日,金神岛薛神君前来,符宽少年时蒙薛百螣指点过武艺,感情甚笃,特别让妻子女儿出来相见。薛百螣见宝宝锦儿抱了个木娃娃,笑道:“木娃娃抱着不舒服,薛公公改天送你一个布娃娃。”锦儿摇头:“这不是木娃娃,是扯线傀儡。”逗得大人们呵呵直笑。   “你这扯线傀儡,”薛百螣逗她:“怎地没有线哪?”   “不用线。”宝宝锦儿有点不服气。她年纪虽小,却很清楚大人的笑有很多种,这种可不是夸奖或赞叹的意思。   “好了好了,到花园玩去。小心别被猫儿抓伤啦。”符宽摸了摸女儿的发顶,目送小女孩蹦跳而出,对薛百螣笑道:“薛伯伯千万别破费。内人缝了十几个布娃娃给她,这丫头从来不玩,只爱那个没线的小木偶。”   “那肯定是像她阿爹,事事都跟人不一样。”薛百螣捋须大笑。符宽的妻子阿荇亲自下厨,摆布了一桌的好菜,夫妻俩陪着他小酌。   阿荇冲着院里娇喊道:“宝宝,来吃饭啦!”连喊几声都不见小女孩进来,薛百螣笑道:“就让她玩儿罢。一会儿我来喂她--”目光投向屋外,忽然愣住。   宝宝锦儿正坐在堂外的阶台上玩傀儡,她白嫩的十根指头悬在木偶顶上一寸处,不住轻轻颤动,木偶对着堂里的三个大人挥挥手、摆摆头,活物似的扭腰蹬腿,隐隐有些骄傲卖弄的神气。   符宽目瞪口呆。那只木偶他经常替女儿清理擦拭,用干净的布蘸点溶蜡抚摩,以免木质纳垢,弄脏、甚至弄伤了女儿的小手。他清楚知道木偶没有任何机关,也无一根足以操纵的丝线。   宝宝锦儿露出得意的笑容。但表演还不止如此。   她手一颤,木偶缓缓伏地,蜷成一团。非常注重舞台效果的小女孩也跟着伏在阶上,伸长雪颈“咪呜”了几声,一条毛茸茸的小黄猫从阶台下窜了上来,锦儿捏着它颈后一按,手到擒来;明明她只是单手虚按着猫儿后颈,似抚其毛,无论小猫如何挣扎,却无法脱出掌握。   不一会儿小女孩坐起身来,腻润的小手掌微微抬起,离猫颈约有数分,猫还是趴地刨爪,挣脱不去,片刻才“喵”的一声窜下阶台,跑得不见踪影。   “还是不行。”宝宝锦儿有些泄气,想要挽回什么似的,转头对着屋里的大人辩解:“上回我有让它站起来过!它明明就会的!”小嘴一扁,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符宽愕然回头:“薛伯伯……”   薛百螣举手制止,遥对小女孩笑道:“宝宝锦儿乖!薛公公问你,这么厉害的本事,是哪一个人教你的呀?”   这个笑容她就懂了,说话的这个老公公眼神认真,一点也没有看不起她的意思。宝宝锦儿本就不是个爱哭的女娃儿,连忙破涕为笑,不免有些得意。“不是一个,是三个。”她竖起三根粉嫩的手指头:“一个是小师父,她穿紫衣裳很好看,一个是二师父,长得像老虎,很好玩。大师父住在瓮里,我没见过他的样子。”   薛百螣的面色越来越沉,转头问:“宽儿,这些事你都不知道?”   符宽一脸茫然,摇头道:“我……我不知道。这些人却都是谁?”   薛百螣沉默无语,左手突然闪电探出,扣住了符宽妻子的脉门。她露出惊愕的表情,俏脸都痛得白了,小嘴死死吐息,连声音也发不出。   “阿荇!”符宽心疼已极,急道:“薛伯伯!我内人不懂武功,不干她的事!”   “你的确身无武功。”薛百螣松开精钢似的黝黑手掌,锐利的目光仍盯着阿荇不放:“但方才锦儿说话时,你的眼神忽起闪烁。说!这是怎么回事?”   阿荇抚着热辣辣的腕子,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含泪道:“我……我是突然想起来,在未嫁符郎之前,我曾在村里遇见一位外地来的紫衣姑娘,年纪还比我小着点,来敲我家的门,问我讨了碗水。   “我见她不像口渴的样子,问说:“姑娘,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还是同行谁人受了伤,有什么病痛?”那姑娘露出惊讶的表情,才说:“我有个家人,不能饮生水,水须以金铁煮过方能饮用。我一时疏忽,带出门的革囊有漏,害他现在没有水喝。””   当时阿荇觉得奇怪:那打了这碗水,他一样不能喝呀!   姑娘却道:“你家里是用铁釜煮的水,我等了一昼夜,就要等水泡得够久,掺血便可勉强代替。”阿荇一听吓坏了,颤道:“那……那得要用多少血?”姑娘却未回答。   她想了一想,又问:“若浸泡金子的话,也需一昼夜么?”姑娘点头。   “你等等。”阿荇转身进屋,片刻端出那只铁釜,还有一枚鸡心金坠。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你把它浸在铁釜的水里,说不定就不用等上一昼夜啦!”   紫衣姑娘迟疑了一下,接过铁釜。“我可能不会再回来。”   阿荇把坠子沉入釜中,笑道:“那也没关系。我娘生前乐善好施,经常被郎中欺骗,我爹说:“你舍了十人,其中有九个是骗子!”我娘却说:“可救了一个人啊!怎么不值?”你拿去,就算骗了我,我也不恼你。将来你有机会,帮一帮别人也就是啦。”   姑娘看了她一眼,也没说谢,端着铁釜离开了。   “后来宝宝周岁时,”阿荇低声道:“有人把那枚鸡心坠子放在摇篮边上,我猜便是那位紫衣姑娘。适才薛伯伯说起,我才突然想到。”说着微微扒开了襟口,只见颈间一条掐金细炼,那黄澄澄的鸡心坠子贴着细白的乳肌,分外惹眼。   “薛伯伯,那三个究竟是什么人?”符宽问。   薛百螣回答:“若我没猜错,那三人是游尸门的余孽,身穿紫衣的姑娘便是“玉尸”紫灵眼。她有两个师兄,一叫“虎尸”白额煞,一叫“瓮尸”青面神,合称“三尸”。这三人不是什么善类,他们传授给锦儿的,似乎是一门名唤“血牵机”的歹毒武功,不知用心为何。”遥问小女孩道:   “三位师父有没有常来看宝宝锦儿?”   “小黄花开的时候就来。”锦儿扳着手指数数:   “一、二、三、四……来了四回啦!”   “那你怎没跟阿爹阿娘说?师父不让说么?”这回开口的是符宽。   “师父没有不让说。”小女孩狡黠一笑,掩不住那股子得意:   “是阿爹阿娘没问。”   大人们不禁哑然失笑。薛百螣放下筷箸,将锦儿抱来膝上号脉,沉吟道:“脉中有股土金之气,隐然成形,的确是修习游尸门“太阴炼形功”的征兆。要废去此功,恐怕为时已晚,可惜了你女儿的好资材。”   “这……练此邪功,会不会对身子有害?”符宽夫妇一听都急坏了。   薛百螣陷入沉思,一时无有反应,经符宽迭声催促才回过神,不耐挥手:“练武功能有什么坏?人的心思才叫坏!游尸门的武学便只这一部“太阴炼形功”,其他什么走影剑、移尸手,通通都是这部功法的延伸。根柢原是不错的,只是后人练上了歪路,变得又怪又邪。   “游尸门人一向有周游天下、掳走小孩授艺的坏习惯。但你可知道:游尸门中,连号称至高绝学的“赤血神针”,近世都有个“万里飞皇”范飞强练得,独独有一门武功,至少一百年没听说有传人了,便是你女儿的这部“血牵机”?”   符宽夫妇面面相觑,更加忧心:“薛伯伯,他们究竟有何目的?”   “我不知道。”见多识广的白岛神君摇了摇头,逗着膝上的小女孩说话:“宝宝锦儿乖!那三位师父有没有说,他们为什么要教宝宝锦儿玩傀儡啊?”   “有。”小女孩总算等到这个问题了。   有时候她觉得大人真是笨,差点让她辛苦背下的那两个字全派不上用场。万一明年黄花开的时候师父们不来了,而她又忘记了怎办?她不懂那两个字的意思,小师父也没解释,只说万一阿爹阿娘问了,这样回答便是。   席上,大人们全望着她。   “你要再问一次“他们为什么要教你”。”宝宝锦儿有些不耐烦了,想赶快结束对话出去玩。大人真是笨!连问问题都不会。   “他们为什么要教你啊?”薛百螣啼笑皆非,只得耐着性子问。   “为了报恩!”宝宝锦儿一撑落地,飞也似的跑去花园找小猫。   ◇ ◇ ◇   --还是大师父明白。   符赤锦心中叹了口气,昂然道:“大师父,锦儿只想看一看“赤血神针”的古籍残页,如此而已。”那大师父“瓮尸”青面神无语,半晌没再开口,房中顿时又失了此人的生机气息。   二师父“虎尸”白额煞怒极反笑,低咆道:“你好啊!问你大师父要东西,连理由都不必了,好个五帝窟的赤帝神君!你倒是给我说说,你有天大的能耐,吃定了我们非给不可?”   “锦儿不敢。锦儿敢开这个口,只有一个理由。”符赤锦的声音平板,可以想象那张平日千娇百媚、无比灵动的白皙面孔一片淡漠的模样。她顿了一顿,静静说道:   “为了报恩。”   “你--!”哗啦一声,伴随着清脆的碎瓷声响,椅子“喀啦!”被踢倒在地,白额煞吼道:“好!算我三人欠了你阿娘的。你要看,老子的这一页便给你看!看过后恩断情绝,你也别叫我“二师父”!”   “玉尸”紫灵眼低声道:“二哥!”白额煞怒道:“你最宠她了不是?你那张也拿出来给她,看完一拍两散,省得日后烦心!”那紫灵眼没再接话,呼吸频促,屋子里一片死寂。   耿照心想:“她这样说,两位师父一定很伤心。她要那“赤血神针”的心诀做什么?莫非……是想献给岳宸风,来换回琼飞?”只觉这个念头太过荒谬,但一时又没有其他更合理的揣测,能解释符赤锦的行为。   --倘若如此,献上耿照与弦子岂非更好?为何一定非要“赤血神针”不可?   片刻,青面神的苍老童声再度响起。   “老二、老么,你们要给我没意见,我是不会给的。”他缓缓说道:“女徒!你所练的“血牵机”,是本门中最接近“赤血神针”的功法,连我们三人都没练成,可见你资材之好,已胜过了我等。”   “锦儿请大师父赐下心诀。”   “我不会给。”口吻苍老的尖亢童声道:“你二师父说了,不是游尸门的人,不能窥“赤血神针”之秘;若不是五帝窟之人,也毋须理会五帝窟的事。你明白么?”   符赤锦沉默片刻,低声应道:“锦儿明白。”顿了一顿,又笑道:“我车上有两头不请自来的大老鼠,杀又不能杀,放也不能放,想先寄在师父这里,帮锦儿看着大老鼠。”   耿照心想:“她果然别有所图。”却听青面神道:“这我也不许。你带走罢。”   合着这不通人情还是一脉所传,耿照几乎笑出来。眼看话不投机,符赤锦静坐片刻,便道:“既然如此,锦儿先走啦。改日再来拜望。”三人都不说话。   她推门而出,走到车边解开缰索,紫灵眼突然了追出来,低声道:“你过来。”把她拉到院落的另一头,两人在树下贴面喁喁,无非就是“你心里有什么事跟小师父说”、“没事,小师父别瞎猜”之类,推来搪去的瞎缠夹一阵,两人也不觉腻烦。   耿照悄悄抬头,透过车窗的纱幔望出去,只见双姝并肩坐在树荫下,约莫是怕人听见,均是背对着马车、厢房的方向。   那紫灵眼人如其名,一袭紫绸衫子,丝缎般的及腰长发如瀑垂泄,颇有灵气。比之于双乳傲人、丰腴雪润的符赤锦,她身段苗条得多,然而臀股浑圆、腰肢紧束,背影亦玲珑有致,全然看不出多大岁数,总之不会太老。   两人靠着头低声说话,哪里像是一对师徒?分明是姊妹淘的模样。   耿照百无聊赖,再度运起了碧火神功,将注意力放回适才的屋子里,却听青面神道:“……你把残页给了她,她下定决心、条件齐备,想做便做了;不给她,她心里有个顾忌,做事便不会冲动。车里的人也一样。”   白额煞哼了一声。   “她有事,怎不跟我们说?五帝窟这么好,都顾不上师父了?”   青面神道:“所以她心里的事,必定很难。难到不能扯上你我,还不够难么?”   白额煞一时语塞。片刻,又不服气似的说:“那又让老么追去?依她的性子,要什么有不给的?”语气已平缓许多。青面神道:“只一页倒不碍事。给女徒一点儿时间,想明白她会再来。”   不多时,树下两人也说得差不多了,并肩回到马车边。   耿照听见了细微的迭纸声响,几能辨出纸质黄脆,心中暗忖:“那大师父料事如神,算摸透了她俩的脾性。”符赤锦与紫灵眼道别后,才驾着车离开小院,马车东绕西转一阵,终于停了下来。   “什么人?”门边似有守卫上前盘查,一见是她,连忙致歉:   “是符姑娘。小人走眼啦,快请进来。”   门扉拉开,听来颇为沉重。以先天之功探听动静,十分费力,耿照先前听了大半天,略感疲惫;虽然符赤锦似乎不打算将他二人交出,耿照仍不敢大意,暗中运劲弄松了皮索,万一情况不对,便能立时挣脱逃跑。   符赤锦将车辆停在一处极僻的角落,林荫几乎遮去午后骄阳,其时尚未入夏,周围却满是吵杂的虫鸣,可见林树之盛。她下得车来,小心打量四周,直到确定四下无人,才将二人提了出来,藏入一间小小的厢房。   趁着她去处理马车的空档,耿照一跃而起,观察四周环境,见房里的布置与莲觉寺王舍院的客房相仿佛,只是家具、床褥等不如寺中所用华贵,心想:“这里果然是越城浦的驿馆!”不由得背脊一寒。若非岳宸风已去了谷城大营,此刻人不在城中,他几乎涌起一股马上逃跑的悚栗感。   --果然武功练得越高,才越知道惧怕。   想起当夜在江对岸等着岳宸风的自己,耿照不禁微露苦笑。   (要趁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仔细搜查一番,看看有无明姑娘来过的迹象;若能取回赤眼,那就更好了!)   片刻,符赤锦又折了回来。耿照闭目摒息,假装昏迷不醒,等着她来检视两人腕上的缚绳,却半天都没动静;等了许久,只等到一柄锋锐的蛾眉刺架上颈侧,冰冷光滑的精钢贴着皮肉,激起鸡皮似的微悚。   巧笑倩兮的雪润丽人凑近身来,体温熨开一片幽幽甜甜的醉人乳香。   “睡了忒久,也该醒了罢?”符赤锦咬唇轻笑,湿暖的香息呵在耳畔:   “还是我该让外头的五百名刀斧手一涌而入,才能请得典卫大人起床?”   封底兵设:灵蛇古剑   【第十卷完】   第十一卷 亿劫冥表   内容简介:   据说“亿劫冥表”是个金盒,装有五帝窟至宝--天雷涎,岳宸风用以宰制帝门众人,与雷丹同样有效。“那盒子十分特别,你一见便能认出。”漱玉节如是说。   她说的是真的。耿照一眼就认出“亿劫冥表”,传说中无法开启的帝窟宝盒,但惊人的是:他居然知道该怎么打开!盒中所贮之物难以想象,是漱玉节刻意隐瞒,还是连宗主都被蒙在鼓里?   避无可避,耿照终于卯上岳宸风!芦苇滩头、湍流江风??熟悉的情境,一切已不同往昔!这回究竟是猎杀抑或对决?   第五一折 残针刺血,花庭玉树   虽是利刃加颈,耿照却夷然无惧,从容回头道:“看来符姑娘这五百名刀斧手,个个都是武功绝顶的高人,五百人全副武装地在外头集合完毕,居然一点声息也无,莫不是踮着脚尖走路?”   符赤锦想象五百名披甲拏刀的魁梧大汉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在院里挤成几排的模样,忍不住噗哧一声,娇娇地白了他一眼,轻哼道:“那是个什么场面哪,亏你想得出!”   这一笑宛若雨雪消融、晓日花开,白皙的娇靥渲开一抹无心粲然,笑意还抢在思路之前,仿佛又回复成那个在枣树小院里,拉着紫衣女子之手喊“小师父”的天真少女。   耿照与她贴面而立,下巴几乎碰着她的鼻尖,只觉兰氛袭人,一时心猿意马,略一后仰,老实不客气地回口:“对不住,等下回你又说谎不打草稿了,我再假装不点破罢。这院子才多大,能挤下五百刀斧手?”   “这么说来,”符赤锦微微冷笑,眸光闪烁:   “你在进驿馆之前便醒了,才知道外头的院子多大。真看不出啊,你学过冲穴之法?”   耿照会过意来:“她在套我的话。”倒也不怎么生气,耸肩道:“不止。我在枣树院里便醒啦,看来你三位师父的功夫你没好好学,这穴道封得不严实。”   其实他这话也只是逞一逞口舌之快而已。   “血牵机”能以真气操控活体,闭穴的手法远比一般的点穴更加怪异,就算练有冲穴破封的法门,也绝难脱出禁制。即便是耿照身负天下无双的碧火神功,也须先挪开穴位,才得逃过一劫;万一不小心被点实了穴道,也只能乖乖就范而已。   果然符赤锦正要发作,忽然凛起:“看来当日在五里铺,他是有意隐藏实力。奇怪!他惧岳宸风如猛虎,避之唯恐不及,怎会自己送上门来?”转念恍然,抿着鲜剥菱儿似的水润红唇,瞇眼一笑:   “你与漱玉节那骚狐狸连手了,是不?故意被擒,想来解救漱琼飞?”   耿照一瞥身畔的弦子,顿时明白过来:“是了,当日琼飞说出雷丹有解的秘密,她见我行动自如,未受五帝窟留难,是以猜了个八九成。”摇头道:“我不是专程来救她的,我也没这本事。”   “典卫大人客气啦。”   符赤锦嘻嘻一笑,湿热的吐息扑面而来,但觉一阵香风潮暖,雪润润的玉人眼波流转,一派狡黠妩媚的模样,不禁心神一荡。“俗话说得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典卫大人血气方刚,抵受不住狐狸精的那股子骚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也算是风流人物了。”   耿照知她牙尖嘴利,开口就是冷箭,与“血牵机”的武功一样难防。然而如此尖刻的言语,从她香暖的檀口中吐将出来,衬与娇软的嗓音,竟也不觉如何粗鄙。   他面上一红,辩驳道:“漱宗主她……我不是……你……”越急越说不清,憋得恼了,索性双手抱胸,别过头重重一哼。   忽闻“咭”的一声,却是符赤锦忍俊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耿照面红耳赤,顾不得利刃加颈,回头怒道:“你笑什么?满口污言,胡……胡说八道!你……”忽尔出神,一时竟忘了要说什么。   却见她双手环抱,右掌随意刁着那柄青钢利刺,臂间夹了对熟瓜似的傲人乳峰。她的乳质绵软已极,沉甸甸的犹如贮满酪浆的浑圆乳袋,将锁骨以下拉得一片细平,至双乳处才又突出险峰,落差之大,直欲令人失足而死。   圆润饱满的奶脯被纤细的手臂一夹一捧,端出鼓胀胀的两只硕大乳球,大把美肉几从襟布中挤溢而出,撑薄的绫罗底下隐约透出一抹乳肌酥白,细密的织绫网眼中似将沁出奶蜜。   符赤锦又笑了一阵,才注意到他两眼发直,顺着目光一低头,雪靥倏红,本能地揪紧襟口,冷笑:“这般眼贼,还说不是为了漱玉节那骚狐狸?”   耿照益发窘迫,只敢在心中反口:“漱宗主言行合度,斯文有礼,怎么也说不上个“骚”字。倒是你还更像些。”想起帝窟众人对她的轻蔑、背后的诸多流蜚,还有她在车上倚窗发怔的空洞神情,不知怎的心底一揪,不忍再妄加非议;定了定神,低声道:   “符姑娘,对不住,我不是有意对你无礼的。是你……生得好看……我不是那个意思……唉!总之,是我不好。”   符赤锦轻哼一声,神情似笑非笑,却未穷追猛打。她面上彤红未褪,置身于暗室一隅,丰润婀娜的身子背光俏立,益发衬出胸颈之白,犹胜新雪。   见她一身风姿如雪,与五里铺那艳若桃李、心如蛇蝎的红衣少妇判若两人,耿照忽想起了明栈雪:“人的善恶好坏,岂能单以一面来评断?说不定她真有苦衷。”小心翼翼道:   “我不为琼飞而来,琼飞自有旁人搭救。符姑娘要那三页“赤血神针”的残篇,不就是为了交换琼飞的安全?”   符赤锦娇颜丕变,“唰!”擎出蛾眉钢刺,抵正他的脖颈,低叱道:“你怎知赤血……此事?说!是何人派你来的?”耿照摇头:“没人派我来。赤血神针的事,是我在车里听见的。”   “胡说八道!你--”   “我骗你干什么?”他一脸无辜:   “你和你三位师傅要赤血神针的……”   “住口!”   “明明就是你自己开的口。那赤血神针……”   “好啦好啦,我信你便是!”符赤锦几欲晕倒,咬牙低道:“……你莫再提那四字!”见耿照终于会过意来、满脸尴尬抱歉的模样,不禁又气又好笑,心想:“他若是故作伪诈,演技也未免太高了些,看来真是他听见的。这小和尚年纪轻轻,怎能有如此的耳力修为?”   耿照料想自己的猜测便未全中,起码也有五六成,心中更加笃定,又道:“符姑娘,我虽是外人,却有一言相劝,姑娘莫嫌我冒昧。岳宸风武功既高,城府又深,姑娘独力救人风险极高,不若与宗主把话说开,大家合力为之,胜算也能高些。”   符赤锦“呸”的一声,叉腰冷笑:“你懂什么?漱玉节利用内乱的机会,联合白岛、黄岛那些个没良心的王八蛋,篡夺符家的宗主大位,我干嘛救她的女儿?漱琼飞不知是谁的蠢种,脑子里长了虫,为她多牺牲一只蚂蚁都嫌浪费,救来做甚?”   耿照摇头道:“琼飞乃是漱宗主与薛神君的义子所生,符姑娘不可乱说。”   “放屁!”符赤锦斜乜杏眼,冷蔑一笑:   “五岛的男子极难生育,怎地她漱宗主才圆房一夜,便一举得女,还是个纯血女子?典卫大人未曾娶亲,以为生孩子便如饮水吃饭一般,是件容易事?”   耿照还是摇头,浓眉之下的一双澄亮眸光炯炯回望。   “凡事总有例外。符姑娘自己也是纯血男子所出啊!”   “你--!”   他一直起身子,登时比符赤锦高了大半个头,符赤锦须抬起一双水光潋滟、眼角微勾的明媚杏眸,才能与他目光直对,鼻中嗅着他身上的男子气息,不觉烦躁起来,心中微凛:“我可没时间与他瞎缠夹,尚有正事要办。”笑意一凝,蛾眉刺贴着颈侧抹出一条血痕,冷笑:   “懒得同你啰皂!乖乖让姑奶奶绑了,免吃零碎苦头!”   “恕难从命。”耿照一见她眸底闪现杀意,暗提真气,低喝:“得罪了!”双掌挪移如推磨,一股澎湃气劲沛然迸出,以两臂合抱而成的一个空心大圆为轴,轰地扩散开来!   符赤锦正挥动利刺,蓦觉身前一窒,匕尖仿佛搅入了什么极黏极稠、一碰即凝的怪异液体中,明明距颈侧不过分许,蛾眉刺却硬生生“滑”了开来;便只这么一阻,一股无形气劲迎面撞来,符赤锦不敢逞强,忙点足飞退。   她身子一挪,耿照随之欺近,伸手握住了茶几上的神术刀;“铮錝”一声余波不断,荡开满室电虹,青芒之中隐带血光。符赤锦“哎哟!”向前踉跄,似被神术的青红异芒刺痛了眼睛,温软的身子跌向刀尖。   (危险!)   耿照想也不想,运起“不退金轮手”的潜劲一圈一束,搂住了她腴软的葫芦腰。   “典卫大人好俊的内功。”符赤锦咯咯娇笑,双掌轻轻按上他的胸膛,细滑如丝的指触隔着衣布仍清晰可辨,直令人心尖儿一吊,神酥股栗。“你千方百计避着我,是因为君子风度,还是害怕奴家的“血牵机”?”   “都有。”   她毋须转头,就知道神术刀的刀刃停在颈背,冷钢未触肌肤,雪肌上的汗毛发丝已根根竖起,宛若磁吸。有这种凝而不发、收放自如的精准手路,只怕手腕一转便能取下她的头。   “这刀真是快!”符赤锦忍不住赞叹,口气之中,褒奖似还多过了遗憾:   “下次谁再说你这“刀皇传人”是冒牌货,瞧我不搧他几下耳刮子。喂,你到底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内功深湛、拳脚了得,连刀法都有这般火候……像你这种人,怎么可能名不见经传?”   耿照不愿与她瞎缠夹,俯首正色道:“符姑娘,你的“血牵机”秘术,我已领教过啦!对旁人或许管用,对在下的碧火神功却没什么效果;在你得逞之前,我有十成的把握先斩下你的头颅。你把手放开,莫要轻举妄动。”   “你也练有碧火神功?”她微露诧异。   “没错。”   “是了,难怪你能解开雷丹。普天之下,怕也只有碧火神功,才能对付得了紫度神掌。”符赤锦喃喃自语着,忽然展颜一笑,虚捏着两只粉拳举至颊畔,像极了一头雪润润的听话小猫,圆睁杏眼,可怜兮兮道:   “我认栽啦。碧火神功是你,刀皇传人也是你,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血牵机须以十指催发,她高举双手,形同弃械投降。耿照才想起还揽着人家的腰肢,那双硕大傲人的酥胸兀自抵在他的胸腹间,触感绵、厚、温、软,滑腴之至,滋味难以言喻。   符赤锦仰起头来,嗔怪似的瞟了他一眼,双颊晕红:“坏……坏人!还不快放开人家?”   耿照慌忙撤下钢刀、小退一步,却觉她眸里似有无穷吸力,万般勾人,居然舍不得移开视线;绮念方息,又坠入另一个混沌梦境之中。   她微噘的樱唇不住歙动,仿佛飞快念着什么咒语,若有似无的声音漏出唇瓣,诱使他坠入梦乡。若换了旁人,只怕早已失去神智,然而耿照精通“入虚静”的法门,对迷魂术一类的抵抗力大增,灵台犹有一丝清明,苦守一念:   “不能……不能看她的……她的……眼睛……”   谁知双眼全不听使唤,连眼皮也难以眨动,就这么睁到发酸、发疼,泪液激涌,一股莫名的灼刺感从眼眶四周蔓延至头颅深处,仿佛有什么细小的物事在经络血脉间穿行,眨眼便钻进了脑后髓中--   “啊--!”   耿照痛得低吼出声,原本动弹不得的禁制忽然解开,伴随而来的却是无比凶猛的反胃恶心、头晕目眩,心脏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挖掘机用力掐绞;剎那间,难以言喻的痛苦剥夺了一切反击之力,浑厚的碧火真气、精妙的薜荔鬼手、野兽般的运动神经与反应……通通派不上用场。   他身子一软,神术宝刀“铿啷!”脱手坠地,烂泥似的四肢撑持不住,“砰”的一声,头脸撞地,两眼翻白,张嘴不停干呕着,模样极是骇人。   --那是种“生命精元遭受撼动”的感觉。   中招的瞬间,耿照只觉浑身气血一震,某种无形的生命能量被撞得剧烈震荡,只差一点便要离体散出;那能量荡出身躯之时,仿佛发落齿摇、血肉干枯,舌底焦苦如焚,体内虚弱到闷痛不堪的程度,直到荡回时才又活转过来。生命精元摆荡欲脱的当儿,连动一动手指头也办不到,只能蜷着身子呕吐呻吟,防卫之力比初生的婴儿还不如。   符赤锦一击得手,喜动颜色,弯细的柳眉一挑,脱口道:“好……好厉害!”对此门功法所造成的损害不明就里,不敢再点他的穴道,径提衣领放落床板,为他抚摩背心推血过宫,淡然笑道:   “典卫大人,今儿再给你上一课。女子不管如何放荡下贱,但凡无端端投怀送抱的,其中必定有诈。”   耿照无法开口,只能伏在榻上荷荷吐气,苍白的脸庞沁满冷汗,兀自痉挛。   符赤锦替他号过了脉,取手绢拭去汗渍,轻叹了口气。“对不住啊,我也是头一次试招,不知道威力忒大,你可别怪我。据说碧火神功有通天之能,你的心脉既未受损,想来是死不了的。”   他虽然无法说话,耳朵还是清楚的,闻言心生一念,突然明白过来。   (她使的,便是那一页“赤血神针”的功法!原来……这就是赤血神针!)   符赤锦不知他心中骇异,拉开被褥替两人盖好,又解下床牖系绳,放落纱帐,探入一张巧笑倩兮的雪白娇靥:“等你恢复体力,赶紧带弦子出城,别在这儿枉送了性命。弦子是骚狐狸的心腹,身上必有“豨蛇烟”的解药,你且搜一搜,找一只像是胭脂粉盒、贴身收藏得最紧密之物便是。   “那药本身就是剧毒,务必小心使用,先用指甲挑一点搁在舌尖,若觉刺痛便是过量,须立即以茶水冲去,绝不能咽入腹中;将药置在她的舌底咽上,随津唾缓缓化入,一个对时内便能全解。想教她醒得快些,把药盒凑近鼻下,包管一嗅即起。”   “你……为什……救……我们……”   “我为什么要救你们?”符赤锦娇软的喉音自帐外传来,渐行渐远;明明是笑语如铃,其中却透着一股怕人的冷。“你弄错啦,典卫大人。我不杀你们,只因为全无必要,你若是碍了我的事,有几条命也不够死。少自以为是了!”   咿呀一声门扉掩上,斗室里又恢复静谧,只剩下耿照粗浓如兽的痛苦喘息。   他连呼吸都倍觉艰辛。自出江湖以来,耿照也算是多次打滚在生死边缘了,但从没有一门内外武功造成的痛苦,比得上方才符赤锦的销魂一瞥。   那不是被内家掌力打中时的气血翻涌,甚至不是刀伤剑创的锐利痛楚,而是他真真切切感受到身体里的某部份“坏掉了”,有什么被那莫名的细小物事一击瘫痪,暂时失去了作用--呼吸、心跳、血液输送,或是其他不受意志主宰,却是维生不可或缺的机制。   “赤血神针”若是杀人于无形,“碧火神功”便是起死回生的祖师爷,痛苦不过半刻,体内瘫痪的功能即被碧火真气一一接续。耿照从榻上一跃而起,运功检查周身经脉,除了还有少许头晕恶心、胸口气郁之外,一切均属正常,甚至没有什么实质的损伤。   (奇怪!难道赤血神针之能,是让人产生周身瘫痪的幻觉么?)   纵使满腹狐疑,此地却不能久留,况且还要把握时间搜查驿馆,赶在岳宸风返回之前离开。弦子躺在床里,俏脸娇斜、浓发披面,裸着一段玉一般的莹润雪颈,兀自昏迷不醒,耿照正想着豨蛇烟的解药,忽然一怔:“符姑娘让我“搜上一搜”,这却要……怎么搜才好?”   须知寻常女子穿着,内袋不是缝在襟内袖里,便是夹在缠腰之中,弦子身为一名出色的潜行都卫,上下都是紧身衣靠,以便行动,窄袖臂鞲(音“勾”,皮革制成的护腕)根本不能置物。解药若不在腰里,便在怀中。   眼看时间无情流逝,耿照把心一横:“罢了!最多等弦子姑娘清醒之后,我再向她赔罪。不管她要如何见责,我总是一肩扛下,绝不推诿。”低道:“万不得已,多有得罪!”伸手去摸她腰侧。   弦子的缠腰极厚,密密裹了几匝,腰肢却几乎是合掌可握,可见衣下纤腰之细之薄,便只有小小一圈。如此纤薄的腰板,却一点儿也不觉瘦硬,即使隔着厚厚的绸质缠腰,触手仍是极有弹性,手指随意一掐,少女紧致嫩滑的腹肌便将按捺之力悉数反馈回来,仿佛捏到一条扭腰弹尾的美人鱼。   腰际本就是敏感之处,即使昏迷不醒,弦子仍蹙着眉头“唔”了一声,轻轻扭动蛇腰,窄小的腰部曲线就在掌中扭转舒张,充满弹性的结实肌肉触感曼妙,肌肤却又有着敷粉一般的嫩滑。   耿照口干舌燥,下腹似有一团热火,一物翘硬如烙铁炽红,不得不微微俯身,以免弯折。勉强从缠腰里摸出一枚比拇指稍大些的羊脂玉瓶、一只小巧的绣线荷包,那玉瓶贮有五帝窟独门的金创药“蛇蓝封冻霜”,药气耿照十分熟悉;荷包中除了几枚铜钱碎银,还有一枚小小的金锁片,以及一个红旧护符,系颈的红绳缠在符上,泥金写就的符字已磨损得模糊难辨,是一般庙宇中常见之物,无甚出奇。   缠腰底还有一物微微突起,似是紧贴衣外,但腰索缠得严实,耿照铁匠出身,指节粗大,无论如何都摸不进去,急出一头汗来,心想:“女孩儿家也实在莫名其妙。物事藏得如此贴身,若非解衣,却要如何取出?”考虑到缠腰一解,衣襟两分,内里的春光便一览无遗。此事非同小可,只好先将目标移转到怀襟之上。   弦子身子细薄,双乳本就玲珑小巧,平躺之后只小小隆起两团,曲线虽然平缓无险,弧度却十分柔美,一般的引人遐思。   耿照定了定神,粗糙厚实的手掌插入交襟,顿觉掌中一团柔腻,仿佛揉着一团湿黏饱润的新鲜生面团,与想象中的嶙峋瘦骨大相径庭,不觉诧异:“她的胸脯生得细小,怎能如此绵滑,富于肉感?”   原来弦子的胸乳虽然小巧,形状却是无比浑圆,仿佛只有表皮一层薄薄的细滑乳肌,其中贮有甘洌清甜的泉水,成一只七分满的薄膜水袋,沉甸处极富手感,轻轻一拨又余波荡漾,软滑无比。   若非乳尖还有一枚小肉荳蔻,被粗糙的掌心摩得膨大翘起,她那尚不能盈握的左乳便如怎么揉也揉不散的水豆腐,自有一股诱人魅力,如何把玩都嫌不够,令人难以释手。   耿照红着脸从她的左襟里摸出两条手绢、一只稍嫌陈旧的绣蝶香囊,还有两枚小心折迭的纸包,一枚装的是零碎的龙脑冰片,另一枚则贮了两根玉簪花棒儿。   冰片乃是自龙脑香树干取出的树脂结晶,模样像是碎冰糖,味香而清凉,是名贵的香料药材;玉簪花棒是以紫茉莉的种子磨成粉,再制成粉棒,小棒槌似的形状活像未开的玉簪花苞,故尔得名,妇女多用来涂敷脸面,润泽肌肤。   这两样都是女子梳妆台上之物,耿照虽不懂梳妆打扮,但流影城执敬司的采购条上经常有这些个物事,看多了也不外行,一瞧就知是珍品,所费不赀。包裹冰片与粉棒的纸片厚而柔软,一点也不刮人,除了沾染上的弦子体香之外,纸包里另有一股熟悉的胭脂香,似还残留着淡淡的红唇印子。   他心念一动,登时明白:“原来这两样小东西,都是漱宗主给她的。”熟悉的胭脂香气来自漱玉节的唇瓣,纸片则是点唇之后、用来修饰唇形唇彩之物,因此裁作小小一方,质地又特别柔软。   他想象在妆容之后,漱玉节心情大好,信手以抿唇的软纸包了自用的粉棒、冰片等,赏了给随侍的弦子……对照符赤锦的说法,这似乎不是毫无根据。“漱宗主待弦子姑娘着实不错,不想却招来琼飞的嫉恨。”   弦子的缠腰扎得很紧,衣襟之内容不下双手齐进,耿照摸完了左乳,改以左手探入右襟,掌里又挤蹭着滑入满满的娇软乳肉,指腹不经意地一掐,又是一阵水波似的轻晃。   胸腋亦是敏感处,弦子虽在昏迷中,身体却不会因此断绝反应。耿照在她襟里掏了一阵,只见平日冷若冰霜的少女柳眉频蹙,卸除层层防卫之后,美丽的脸庞浮露一丝晕红,神情苦闷,鼻中不住“唔唔”轻哼,微微扭动腰肢。   一只嫩乳在掌里磨来蹭去,勃挺的乳尖隔着单衣,触感、形状清晰可辨,耿照几乎把持不住;好不容易摸到一个又小又硬的圆饼凸起,却在衣布之下,取之不出,此外更无其他。他赶紧把手抽出来,背转身去大口喘息,让帐外的新鲜空气稍稍冷却欲火。   从弦子身上搜出来的东西,整整齐齐排在床沿:羊脂玉瓶、绣线荷包、陈旧的红线护身符,手绢、香囊、包着冰片粉棒的小纸包儿……出乎意料地充满闺阁气息,与她一贯予人的冰冷印象颇有出入。她一路跟踪符赤锦出莲觉寺,必定是临时起意,无有准备;随身带着的,便是她日常用得最多、最能反映生活细节之物。   由此观之,她毕竟是一名十来岁的少女,平时也要吃饭睡觉、擦汗熏香,也配戴锁片护符之类的小饰品,更会把主人随手馈赠的小礼物贴身收好,珍而重之。   耿照忽觉眼前的女子仿佛摇身一变,从一具冷冰冰的人偶变成了活生生的人,未经她的首肯要解衣取药,思之倍感踌躇;犹豫片刻,把心一横,咬牙低道:   “弦子姑娘,真对不住,我不是有意坏你名节。这下真是万不得已啦。”将她的腰索解开,左手伸到她的背脊下一托,把玉人稳稳揽在怀中,一圈一圈的松开细绸缠腰。   片刻绸巾完全解落,衣襟“唰!”分了开来,露出葱蓝色的缎质肚兜;腰下则是一片剔透莹白,回映着雪地般的朦胧光晕,依稀有骑马汗巾一类的下身遮亵之物,再下去才是一双光裸修长的浑圆玉腿。   耿照别过头去不敢多看,以为那片耀眼的雪白是黑色劲装里的单衣,心想:“那是什么布料,竟能如此之白?”本着瞎子摸象的精神,伸手往适才腰际微凸的部位摸去。谁知触手一片凉滑腻润,如抚细粉,几乎摸得出肌肉线条的起伏紧致,哪有什么单衣?那片莹润的酥白色泽,便是她赤裸的腰腹肌肤!   耿照还不死心,颤抖着手指继续向下摸索,一路抚过她平坦无比的小腹,直到触及一小片纤细卷茸,才知什么骑马汗巾也是自己神思不属,多半是之前与媚儿春风几度时所残留的印象,误将阴阜上的柔软细毛看成了遮亵布。   其实他之前摸到的,乃是夜行衣里的内结。女孩儿家心灵手巧,为防缠腰松脱影响行动,弦子在交襟处缝上两条系带,打了活结,露出一头再压上缠腰的绸巾。这样不但能固定衣襟,解开缠腰时内结也会自动松脱,更衣十分方便。怪只怪耿照转头太快,解下缠腰之时并未发现有个内结,平白摸了一阵。   既是误会,魔手自然不便久留,他正要抽手,指尖忽触及一湿软黏润处,耿照已非昔日的傻愣童男,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嫩蛤顶上的小肉珠,但他手指才刚摸上阴阜的饱满小丘,依位置判断,阴户应该在更下方才是,转念又想:“不好,难道是弦子姑娘受了伤?”   鲜血的手感与磨出薄浆的淫水相似,阴唇的细嫩也近于新裂的创口,他细看了弦子一眼,果然见她紧皱眉头,呼吸变得浓重起来,一副十分痛苦的模样,不禁暗骂自己胡涂:“只怕是符赤锦弄伤的,我却一无所知!”忙伸手捂紧“伤口”,只觉掌间一片浆滑狼籍,看样子出血的量还不少。   弦子的腿间一被捂住,唇缝里迸出一声呻吟,脸泛红潮。耿照急了:“糟糕!金创最怕发烧,一发烧就不妙啦。都怪我……”食指的指尖忽然滑入一枚小洞洞里。   那肉洞极浅,周围肌肤光滑细腻,只居间一圈小小肉褶,沿着股沟淌下的浆液积在小肉洞间,极是滑润,他指尖一挤,登时塞了小半截进去。   但那洞里紧凑的程度,竟连指头也容不下,肉壁一阵吸啜挤压,推挤时如铁钳般火辣辣的一疼,吸啜之时又如活的鱆鱼嘴一般,箍束着直往里头吞,不用力还拔不出来。耿照愣了老半天反应不过来,由着那洞里的紧致肉壁吸吸吐吐,居然插进了大半根的食指。   弦子腰板一僵,窄小紧致的浑圆翘臀不住剧颤,绵软的臀瓣绷成了死硬的两团,鼻中突然喷吐浓烈,原本“唔唔”的轻哼变成了呼痛般的喘息呻吟,连粉颈、胸口都涨起一片樱瓣彤红。   耿照终于明白过来,赶紧从她细小的菊门中拔出手指。弦子闭着眼睛短短一唤,细雪般的奶脯不住起伏。   根本就没有什么“伤口”,自然也没有“出血甚多”的问题。弦子的阴户生得与众不同,比寻常女子要高出一指幅有余,耿照的手指一抚过阴阜,就碰着了她膨剥而出的娇嫩蒂儿。   她因吸了“豨蛇烟”而昏迷,没有了自我意识的干扰,身体对外来侵犯的反应更加直接。早在耿照抚摸乳房时,她腿心里已湿得一塌糊涂,才有后来借着淫蜜、指入肛菊的荒唐情事。   耿照东摸西摸无一中的,最后在肚兜的内褶里找到了那只小小的金饼圆盒,前头若干折腾,算是白占了弦子的便宜。   那金盒似乎本是贮装脂粉之用,只比制钱略大一些,揭盖一瞧,盒中的深红粉末约只一片小指指甲的量,耿照心想:“这也难怪。符姑娘说这解药本身就是剧毒,用量极少,带着满满一盒也没什么用。”依言挑出些许药末搁在舌尖,岂料竟苦得像黄连也似,想起符赤锦的嘱咐,赶紧冲到桌畔找茶壶,壶中竟连一滴水也没有。   (糟……糟糕!)   这间偏室本就无人居住,谁没事来给一间空屋添茶水?耿照“呸、呸”直唾,顾不得行踪暴露,一闪身窜出房门,所幸在院中找到一大缸接起的雨水,也不管水面碎萍点点,赶紧舀了一勺冲洗舌头,连漱几口,又打了桶水回到房间里。   吃了过亏,这次他动手之前,先在脑海中试演了一遍施救的流程:先试出正确的用量,一手扶起弦子姑娘,一手撬开她的牙关,将解药抹在舌底上颚,让津唾慢慢溶解,留入腹中……等等,如此一来,哪还有第三只手来给她喂药?   他突然想起符赤锦临去之前,那一抹讳莫如深的银铃轻笑。   --这一切……早在她算计之中。   就算找到解药,孤男寡女两个人,要解豨蛇烟之毒本就是一件麻烦至极的事。放耿照在这里想办法救人,无论符赤锦打算要干什么,都不用担心他两人会来碍事。   (可恶!)   更糟的还不只如此。就算耿照只取一小撮药末,少到与几粒盐差不多,一放在舌板上仍是苦如黄连蛇胆,气得他差点将药末咽下去,心中直将符赤锦骂上了天:“如非是我吃错了药,便是她胡说一气,根本解不了毒!”气呼呼的连漱洗都没劲,呆坐了一会儿,忽觉舌尖浮出一点蜜甜,恍然大悟:   “唾沫若能将药末化开,味道就会变成甜的;倘若过量了,口水化之不开,便仍能尝出苦味。原来如此!”见盒中药末所剩无几,明白只有一次的机会,失败了,弦子便唤之不醒,须带回莲觉寺才有解,今日再也办不了其他事。   他反复思考,终于下定决心,将一撮计量好的药末含入口中,卧在弦子身侧,一手握住她圆润的乳房,一手摸入她的腿心里,细细揉着娇嫩湿润的花瓣。这次他是刻意为之,极尽挑逗之能事,用食、中二指轻轻重重地拈着膨大充血的蛤珠,揉得阴部水声唧唧,湿淋淋的浆液汩汩而出。   弦子极是湿润敏感,淫水的气味却颇清爽,犹如新抽嫩芽、含苞带露,毫无刺鼻异味,予人洁净之感。她的鼻息逐渐浓重起来,反应却不如前度剧烈,连“唔唔”声也几不可闻,更别提开口呻吟。   耿照摆弄片刻,终于省悟:比起之前的刺激,抚摸阴部已不如初遇时新鲜。男女欢好时,除了肉体的实际交合,还须搭配环境、言语、心境的刺激,才能攀上高峰,同登极乐;但弦子毫无意识,这些周边的刺激一一被阻断后,肉体上的感受变得更单纯直接,爱抚固然令她动情,却无法更剧烈地点燃欲火。   但解除豨蛇之毒不过是权宜,耿照不可能为此夺走她的贞操,灵机一动,以中指沾了沾黏稠的淫水薄浆,“噗唧!”一声插入了她小巧洁净的肛菊。弦子身子僵硬,雪臀绷紧,不由自主仰头“呀”的一声,娇娇地脱口唤出。   趁着檀口一开,耿照翻身压着她,以口相就,用舌头将苦味渐去、甜味已生的药末顶进小嘴,一边以手指抽插她滑润紧凑的股中。   弦子的肛菊初初破瓜,小巧的肉洞不堪蹂躏,原本应是苦多于乐;但耿照对她十分温柔,曲意照拂,再加上从蜜缝流下来的分泌委实丰沛,她的淫水又较寻常女子更加细滑,紧窄的肉壁得到充分润泽,渐渐被插出了异样的快感,迷迷糊糊中与他四唇紧贴、舌尖翻搅,吻得难解难分。   溶于津唾的药液被弦子吞下大半,还有一部份从两人剧烈啃吻的唇边嘴角淌了下来,晶亮的液渍顺着她纤细的脖颈一路流至锁骨胸口,汇成了小小一洼。弦子的眼睛还睁不开,手指却轻动了几下,一手虚弱地搭着他的手背,另一手却不住抓着床榻,似要揪紧被单。   耿照整只中指已插入她的股中,指尖抠着滑韧的肉壁不停振动,那紧紧吸啜的强劲力道与膣中全然不同,凶猛的程度却犹有过之。   弦子被他抠得身子剧颤,死死抓着他的手剧烈喘息,被他以口封住的小嘴流着口涎,发出急促而激昂的闷钝声响:“呜呜呜呜……唔、唔、唔、唔……呜呜呜呜呜呜呜----!”腰肢一拱,阴中一道清泉激射而出,划出长长的优美弧线,淅淅沥沥地尿了一榻。   耿照不是头一次看到女人尿精,但以劲道之强、水量之多,却没有比弦子更厉害的。她连喷几注,绷紧的身子又软软躺下,只剩细雪的玲珑奶脯兀自起伏,颈上胸间的潮红逐渐消褪。   耿照掬水洗净双手,用拧好的手绢为她清理下身,终于抵不过好奇,以指尖蘸了点榻上的湿濡水渍凑近鼻端,却无一丝尿水的腥臊味,闻起来比她的淫水要更浓厚鲜洌一些,就像是新近剥开的厚叶芦荟,脆生生的断面还淌着汁液一般,令人忍不住想将指尖含入口中。   他没法将她身上的衣服原样穿回去,假装什么事也发生,只得打开金盒,将残剩的药末凑近她鼻端。弦子吸入些许粉末,皱着眉头身子一颤,缓缓睁开眼睛;空洞的视线在半空中游移一阵,倏地聚焦起来,一瞬间又回复成那个冷若冰霜的潜行都第一高手,掩着衣襟坐起身。   耿照扼要的把情况说了一遍,连喂药的过程也和盘托出,只略去了开后庭一事。   “弦子姑娘,事情迫不得已,你……你若还是难以释怀,我会负责到底的。”其实他自己也不知该如何“负责”。他很难想象弦子哭着要个名分的样子--这不只是因为他的想象力不足以凭空勾勒出弦子的泣颜,他甚至没想过要娶亲,更别说娶了她之后,姊姊和霁儿要怎么办。   还好这可怕的情景始终没有发生。   弦子一言不发穿好了衣服,重新裹上缠腰,将那些零碎物事一一收回原位,连灵蛇古剑都重新插在腰后,试了试拔刀是否顺手,直到满意为止。斗室里异常静肃的气氛,让耿照一度觉得宁可去面对岳宸风比较好,他觉得自己活像是静待秋决的死囚。   “拿来。”她冲他一伸手,修长纤细的指掌宛若白玉雕成。   (拿什么?我的命么?)   耿照被问蒙了,片刻才会过意来,忙将捏在手里的小金盒还给她。   弦子揭开盒盖,把剩下的一丁点药末全倒进口中!   “弦子姑娘!那是毒……”   “份量不够。”弦子冷冷截住他的话头,淡漠的俏脸丝毫看不出喜怒。“符姑娘的烟毒下得很重,吃多一点能解得快些。”   “她说只要一丁点,一个对时内……”   “我等不了一个对时。”   她旋开灵蛇古剑的刀末,从中空的刀柄取出一张平面图。“这是驿馆的平面图,我们现在应该在这里。”随手指着图上一处,并未抬眼看他,弯翘的浓睫轻轻一颤,似与身畔的空气说话。   “据说他住在这里,天字号房。”   “多谢你了,弦子姑娘。”   这正是他目前最迫切需要的情报。耿照背好神术刀,见她贴在窗棂边,似乎正在观察屋外的往来动静,几绺发丝垂落在柔嫩的面颊之上,仍感歉然,低道:“弦子姑娘,我……实在是很对不起你,你……”   弦子的视线稍稍移开片刻,微蹙着眉头,仿佛有些不解。   “你救了我,所以对不起我么?”   自然不是。是我为了救你,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耿照心里想着,忽觉这一切太过荒谬,实在是难以出口,弦子却把注意力又放回院里,一点都不打算把时间浪费在他身上。   “谢谢你救了我。”她并未回头,只是指了指刀柄。   那意思很清楚了:让耿照分享潜行都秘制的驿馆地图,就是她的回礼。耿照突然有种感觉,她并非是刻意装作冷漠、刻意与人保持距离,而是她衡量价值、对错的标准与世人不同,她的世界出乎意料的简单易懂,所有的事情只有一项规则。   “谢谢你救了我,浪费你许多时间。”   她觑准一个空档,纵身推窗而出。只见树荫穿风,下一瞬间,苗条修长的黑影已消失在转角。   “换了是我,决计不会把时间浪费在你身上。”   ◇ ◇ ◇   天字号房中,什么都没有。   耿照避开了驿馆中来来去去的大小官员、仆役杂工,可说十分轻易便潜入了岳宸风的落脚处。兴许大家都不想惹上岳宸风,最顶级的天字号房四周特别安静,所有人都远远避开了这个角落;房里没有岳宸风、没有赤乌角,没有昆仑奴、没有五帝窟献上的纯血处女……什么都没有。   屋子里的确有人长住的痕迹,几件衣箱行囊里的服色还很眼熟,空气里还有一丝淡淡的合欢气息,不久之前有人在此激烈肉搏,留下大量的精水淫夜,那股腥膻的味道还未完全散去,唯有经碧火真气强化过的灵敏知觉,才能捕捉到这些微乎其微的蛛丝马迹。   --这不可能造假。   这里没有姊姊的琴盒,没有被缴获的宝刀明月环,自也不会有明姑娘的消息。   耿照呆坐在屋里出神,突然一跃而起,施展轻功穿窗越顶,一路来到后进院里的地窖入口--越城浦的驿馆只招待重要官员,是大人物交际应酬的地方,没有地牢之类的设施。显然弦子认为在必要之时,岳宸风也可能把掳来的少女,和咸菜萝卜关在一个瓮里。   “琼飞不在这里,是因为岳宸风不在这里。”   他拉着弦子躲入一处僻静的角落,强抑着心中激动,冷静分析:“岳宸风抓了琼飞,但不可能把琼飞带去谷城大营,因为据说慕容柔有洁癖,不容别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做肮脏事。你们的人没看见岳宸风回来,符姑娘也说岳宸风没回来,你和我来找了一遍,果然岳宸风是真没回来。岳宸风既没回来过,所以琼飞也不在越城浦。既然如此,琼飞在哪里?”   弦子无言听完,认真想了一想,摇头道:“我不知道。但一定在岳宸风手里。”   “正是如此!”耿照压低嗓音笑道:   “这就是岳宸风出城之后,还能遇到琼飞和楚啸舟的原因。除了越城浦译馆和谷城大营,岳宸风在城外必定有第三处据点!他出城后并未直接前往大营,而是先去了那处,因此琼飞闹完译馆之后,才又在城外撞见了他!”   弦子豁然开朗,柳眉一舒:“你知道在什么地方?”   以地缘来说,这处秘密据点必然在越城浦的地界之外,潜行都才会断了监视,无法确切掌握;断臂的楚啸舟是在小陵河的下游被人发现,而小陵河是沟通酆江、赤水的人工渠道,双方遭遇的地点,定是在溯江上行之处。   --尽管如此,符合这两个条件的区域仍大得难以搜索,不足以指出据点的正确位置。   “有个人一定知道,恐怕她已往那边去了。我猜不透她到底想做什么,但若去得晚了,要帮要阻都来不及。”两人对望一眼、心意相通,异口同声:   “符姑娘!”   第五二折 谁曰五绝,庄筌暗入   距符赤锦离开偏室,至少有一刻钟的光景,要说去了什么地方,只怕已是追之不及。耿照领着弦子返回符赤锦停放车马的地方,果然空空如也,微湿的庭院地面上有两条浅浅的轮辙痕迹迤逦而出,想也知道是谁驾走了那辆髹漆轺车(轺音“摇”,轻便的小车)。   (难道……她是专程把我们俩带回来安置的么?)   越想越觉蹊跷,正自狐疑,忽见弦子走向一旁的系马桩,直立的粗大木桩上系了两匹栗毛健马,生得膘肥高壮、毛色发亮,鞍侧饰有整排的红缨穗,连蹄铁都是精光铣亮,一看便知是官马。   耿照差点没晕倒,赶紧将她拉住:“你做什么?”   “你用两条腿追马车?”弦子瞥了他一眼,微蹙柳眉。   “姑娘穿这样骑官马?”耿照忍不住失笑,碧火神功忽生感应,赶紧推着弦子避入树丛之中。直待了半天,远远看见一个半老驿丞领着两名武官模样的中年汉子,一路谈笑而来。   那两名军官身穿貉袖短褂,足蹬半长袎靴(袎音“要”,指靴袜的筒状部分),腰跨长刀,还别着金字腰牌,头戴饰有红缨的短檐毡帽,毡帽一侧插着长长的翎毛,似是鹰羽雁翎一类,装扮威风凛凛,恰与那两匹官马的装饰相映成趣。   耿照毕竟是侯爵府内出身,知道这种刻意夸饰的华丽打扮,军阶品秩反而不会太高,通常都是传令、驿将之流,负责替主子带口信、发号施令,背后都管叫“杂号将军”,没什么实权。   但这种小人物却有一样好处,恰恰是此刻耿照最需要的。   他浓眉一振,喜动颜色:“天助我也!”只听那老驿丞冲二人一拱手:“……两位军爷路上辛苦,老汉便送到这儿啦!”两人连声称谢,直目送老驿丞离去之后,才转身解缰。   驿馆的驿丞虽身在公门,却无品秩,连说一句“芝麻官”都不够格,这两名军官丝毫不敢开罪,可见身分之低,纯是服色威风而已。耿照向弦子使了个眼色,两人飞身而出,“砰、砰”两声制服了二将,拖进一幢空屋剥除衣帽,浑身上下只剩一件单衣,拿绳索捆成了两只一串的大粽子。   弦子虽然生得修长高挑,身板儿却十分纤细,无须除衣,直接将貉袖、短褂等穿在外头即可,连长袎靴都是直接套上。   耿照却无这等便利,才松开兰衣僧袍,见对面的弦子大大方方地穿衣套靴,不禁有些发窘,讷讷地摸了摸光头,嚅嗫道:“弦……弦子姑娘,不好意思,麻烦你转个身,在下要更衣。”   弦子瞥他一眼,继续低头穿靴。   “你更啊!”   “这……男女……”   他本想说“授受不亲”,突然想起自己还插过人家的娇嫩后庭,揉过玉乳、吮过香舌,说这个未免太过矫情。忽听弦子道:“我身后一有人动,便想拔刀,曾因此误伤同组的姊妹。你若不介意,我可以转身。”说着微微蹙眉,可见是真的担心自己刀快,冷不防地一刀砍翻了他。   “那……还是不要好了……”   耿照心想此姝与寻常女子不同,别当她是异性就好,快手快脚换上公服,又从天字号房里拿来一件猩红衬里的黑绸大氅披上,皮制的尖顶毡帽正好遮住光头,配上帽缘威风凛凛的雁羽标翎,俨然是一名英姿焕发的少年武弁。   两人将兵器佩在腰际,解开栗毛健马,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出了驿馆。   符赤锦的轮辙轻浅,转上铺石大道后便难追踪,耿照却不慌不忙,领着弦子径往城门的方向去;遥遥望见盘查的关哨前人山人海,队伍懒洋洋地要动不动,“驾”的一声猛夹马肚,反而甩缰向前疾驰。   弦子以为他要硬闯,更无二话,跟着加速冲刺,一手按住了腰畔的灵蛇古剑。谁知耿照却在关卡前一勒马,那栗毛马人立起来、昂首嘶鸣,守关的兵卒纷纷走避。为首的军官按刀大喝:   “来者何人!想硬闯城门么?”   “大胆!”耿照马鞭凌空一抽,藤制的细直鞭梢“唰!”一指那军官鼻头,大喝道:“将军大人稍后即至,你们这些……这些个作死的,还在这儿发什么鸡瘟!快让开!”   放眼东海,若真有一个无分上下、军民皆惧的人物,决计不会是异族酋王,甚至不是当今圣上,而是镇东将军慕容柔;而官员、军兵惧怕此人的程度,更远远超过一般的庶民百姓。   据说东海各地军所有一个不成文的习惯:但凡军队驻扎处有什么不干净的鬼怪传闻,捻香拜过龙王大明神后,须烧一张书有大鬼阴讳、以辟鬼祛邪的符纸当作阴将镇守,最流行的三个字就是“慕容柔”。烧完人就安心了,从此一夜好眠,什么鬼都不怕。   那军官一听“将军大人稍后即至”,吓得魂飞魄散,总算脑子还有点灵光,紧拉着马辔不敢放手,颤声道:“将军……没……没听说啊!你……大人是哪个衙门的?请恕末将眼生……”说着略定了定神,上下打量着二人。   耿照心里有些佩服:“不愧是东海第一大城的门卫,不能轻易唬弄。”装出气急败坏的模样,尖声吼道:“你没听说,我们也是刚刚才听说啊!他妈的!”亮出七品典卫的腰牌,只差没拿木制的金字牌朝军官的脸上殴去:   “老子是抚司大人的侍卫,瞎了你的狗眼!小三子,关条!”   弦子会过意来,从怀中取出一封关条递去,正是耿照从两名驿将身上搜来之物。   驿将负责传递城尹大人的口信手谕,每日离府前都会发给一封通关文书,其上不录姓名,各处关口见文放行,毋须核校身分,以免耽误要事;单以便利性而言,仅次于符赤锦持有的将军府文书。   耿照故作狂怒状,一把将关条抢过来,一股脑儿塞进城将手里,尖叫道:“拿去看清楚!赶快让人传告各处城门,不许再醉生梦死!一会儿城尹大人会传正式的命令过来。”   他惊惶狂怒的模样感染了附近的兵卒,众人纷纷想起镇东将军的恐怖,一时都慌了手脚。那城将没见过抚司大人几回,自然不识他身边的人,但腰牌确是七品典卫的金字牌,关条上更是货真价实的城尹官防红印,一听也急了,慌忙命人撤开拒马,放下缰辔:   “末……末将这就派人通知各城门!大人好走。”   耿照理都不理他,策马急驰而出,突然又勒马回头,大声问:“岳大人的马车往哪里去了?我要追那车回来!”   城将一愣,手指远方道:“似往西边的望春原去啦。大人沿着小陵河岸往酆江上游的方向追,快马应能赶上。”   耿照微微颔首,忽然睁眼大骂:“拖拖拉拉!还不着人传信去?怠慢了将军,仔细你们一伙的脑袋!”明明是光天化日、艳阳高照,城将却冷不防地打了个寒噤,连“谢”字都来不及说,没命地奔走发令,城门里外乱作一团。   出了越城浦,耿、弦二人一前一后、奋力疾驰,一路越过了越浦城郊的望春原,周身的景象从大片的林园别墅一转,变成起伏平缓的丘陵田地,适逢春秧新插不久,触目一片水映嫩青,迎面凉风徐来,令人心旷神怡。   望春原位于越城浦西郊,原是越浦一带最著名的景点之一,许多大官富商的林园都设在这里,彼此接邻,寸土寸金;一过望春原便算出了越浦,再来便是西边临沣县的地界。   耿照心想:“岳宸风若将据点设在此间,可说高明至极。望春原是达官贵人群聚的地方,谁也不敢在此造次;过了望春原,临沣县又不属越浦地界,往返却也快极,有地利之便,而无地缘之累。”遥见田地里有乡人耕作,正想上前打听轺车的行踪,忽听弦子道:   “你对他忒坏,他干嘛听你的?”   原来他一放慢速度,弦子便追上来,两人并辔而驰,这才能说得上话。   耿照笑道:“我不是对他坏,是扮大官吓唬他罢了。”   “是么?”弦子蹙眉想了想,又问:   “那你扮得像不像?”   “应该很像罢?所以他才这般听话。其实扮作上位之人简单得很。”耿照笑道:   “蛮不讲理、自以为是,目中无人、不听人话,只消做到这四点,你来扮肯定也像。我城中有位世子就是这样,我也算是偷师了罢。”   弦子露出恍然之色,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耿照本是说笑,不料她却正经八百,恐怕当作什么重要的心得情报吸收了,若是赶紧撇清说“我开个玩笑”,指不定她又要问“哪里好笑”,这一路缠夹下去,真个是没完没了,索性将错就错,硬生生将满篇的解释咽回腹中。   他沿途向田里的乡人打听马车下落,临沣县是乡下地方,几天都不见一回象样的车马经过,符赤锦的美艳与轺车的华贵自是乡令人印象深刻,简直是无所遁形。两人再行出里许,道路突然一宽,一路蜿蜒至前方的小山丘之上,丘陵的密树之间隐约透出幢幢屋影,似有院落庄园。   (难道……便是那里?)   耿照与弦子对望一眼,正要下鞍系马、检查地上的轮辙痕迹,道上忽有一头青牛摇头晃脑而来,两只弯弯的水牛角一边挂了把用草杆扎起的萝卜、水芹等野菜,另一边却是几卷书,牛背上一名少年光着脚板,全身上下作牧童打扮,正捧着书卷低头吟哦,模样倒与胯下的老牛有几分相似。   耿照心念一动,拍马赶上前去。   “这位小哥,敢问山腰那处是谁人家的宅院?”   牧童的背影看似冲龄,年纪却与他相仿,耿照连喊数声,那牧牛少年才从书中回神,抓头皱眉道:“官老爷既来到五绝庄的地界,怎不知上边便是五绝庄?”腔调奇特,浑不似东海本地之人。   耿照方才沿路打听,发现田地里年岁稍长的乡人都无口音,一如别地的寻常庄稼人,大约二十岁上下的少壮青年,说话却杂有一种熟悉的腔调,经少年一说,这才省悟:“原来这里便是五绝庄!”   当年独孤阀起兵东海太平原,招辑流亡,号召各地的难民加入武装军队。这些流离失所的外乡之人别无去处,为求饥饱寒暖,索性以军旅为家,打完了异族,又接着参与一统天下的央土大战;战后在东海生根落户,称作“中兴军”。   耿照的父亲耿老铁,便是中兴军出身,耿家所在的龙口村即是散在东海各地的中兴老兵聚落之一。   然而耿老铁之流,不过是中兴军里的无名小兵。而中兴军系的将领也在东海安身立命,其中有五人结伴退隐于临沣,朝廷特拨百户食邑赏赐,以五人名讳中的“仁、义、礼、智、信”为封,赐名“五德庄”。   这五人都是中兴军的骁将:上官处仁精于马战,取敌将首级如入无人之境;公孙使义擅用双刀、何遵礼力可举鼎,李知命百步穿杨,而漆雕信之则通晓水战,赤水古渡一役顺风焚毁敌船百余艘,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   五人连手,号称敌阵皆绝,江湖上都管五德庄叫“五绝庄”。久而久之,成了流传通用的名号,连当地土人也如是称呼。   上官处仁等人转战各地,致仕时年事已高,虽娶新妻幼妾、辟广夏良园,迟暮的老将终究不敌岁月流风,人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退隐数年之间,接连撒手尘寰,连最长寿的上官处仁也死了有十五年以上。据说后人与本地乡人相处不睦,家声遂逐渐隐没。   若非耿照曾听邻居老人说起五绝将军的凛凛之威,只怕今日也是马耳东风,不知其所以。   (既是五绝庄,那便不会是岳宸风的据点了。奇怪!符姑娘来这里做什么?)   他沉吟片刻,又问牧童:“小哥,你可有见到一辆黑漆马车从这里过?驾车的,应是一位白皙美貌的白衣姑娘。”   牧牛少年先是摇了摇头,一会儿又点点头,见两人面面相觑,这才迟疑道:“说不定是有的。我……我看着书哩,没怎么留心。官老爷是要找马车姑娘呢,还是找五绝庄?”   耿照心想:“小小牧童,竟也如此好学不倦。五绝庄果是朝廷教化之地,风气淳厚。”他是农村铁匠出身,读书不多,平生最敬好学之人,不觉微笑:“我找马车和姑娘。你若是看见马车,还请同我说一声。”   少年打量了他几眼,又看看后边的弦子,点头道:“知道了。”一双睡眼惺忪的无神眸子却颇有戒心。   怀疑生人乃人情之常,耿照不以为意,细辨地上的轮辙痕迹之后,与弦子并辔朝山上的庄园骑去。奔出数丈,却听那少年圈口大喊:“喂,官老爷!你们不是要找姑娘么?庄里可没什么姑娘。”   耿照勒马回头,鞭梢往地下一指,笑道:“可马车往庄里去啦!你看见姑娘跳车了么?”   少年愣了片刻,怔怔摇头:“没看见!”   耿照哈哈一笑,对他轻挥马鞭致意,“吁”的一声掉转马头,继续前行;身脸不动,低声对弦子道:“他不想让我们进入五绝庄,必有古怪。”   弦子轻轻颔首,回道:“我盯着他。”白皙透红的掌心里掠过一抹光,已悄悄将那枚水磨小圆镜拏在手中。镜中那少年兀自看书,一路骑着老牛摇晃而下,既未改变路线,也没有施放火号信鸽之类,直到山脚边上一转,小小的身影才消失在一片碧油油的田畦之外。   两人来到庄院附近前,见大门深锁,门上黑漆斑驳,似乎颇历沧桑。檐下高悬着一块“五德威服”的横匾,阳刻的大字泥金泰半褪去,连四角的红绸扎花都成了不紫不靛的酱缸陈色,看来“家道中落”的传言确实不假。   马车的轮迹没于乌沉沉的庄门之后,符赤锦的确是进了五绝庄没错。   五绝庄的五位当家都是军旅出身,庄园也盖得如堡砦一般,从檐头的角度判断,墙后必有踏脚的平台,墙上每隔丈许留有一处觇孔箭眼,揭开活盖便可窥探外头墙下的动静,必要时可架弩射箭,又或倾倒沸水热油等,完完全全就是堡垒女墙的设计。   但此刻整片白墙却是悄静静的,毫无声息,从墙头蜿蜒而下的茂密爬藤攀住了大部分的觇孔活盖,就算墙后伏得有人,只怕也是睁眼瞎子一个,什么也看不见。   耿、弦二人远远便下得鞍来,将马牵到林中系好,以免惊动庄内之人。正沿着围墙潜往后山,打算找一段僻静无人的院墙翻进去,忽听前方一阵窸窣,两名挽着提篮药锄、农妇打扮的女子从林中钻了出来。   当先的那名女子“哎哟”一声低呼,回臂护着身后之人,低声叱道:“你们是什么人?在此鬼鬼祟祟的做甚!”声音虽不甚响亮,倒是颇有威严,措辞口气都不像是寻常的乡妪村妇。   耿照心想:“她倒无口音,是东海本地人氏。”亮出腰牌,沉声道:   “朝廷办事,轮得到你等啰皂!本官问你,你们可是五绝庄的人?”   那妇人肌肤黝黑,猛一看约莫四十许,生得眉眼端正、琼鼻小口,只可惜面带愁苦,唇边眉角略显低垂,以致风姿大减;然而身段却有如二、三十岁的青春少妇,又因长年下田之故,既有成熟妇人的丰腴,腰腿处却曲线宛然,鼓胀胀的肌肉线条似还充满了骄人弹性。包头的布巾下漏出一把乌溜青丝,连些许灰驳也无,更显年轻。   她身后遮护之人,却是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女,眉目与妇人有几分相似,一看便知是血亲。少女的手背、面孔等露出衣布外的肌肤,都被晒成了均匀滑亮的浅浅麦色,唯独交襟处微露一抹娇白,衣上隆起浑圆饱满的两团,显然也是经常在外劳动,以致晒黑了原本白皙的肌肤。   那妇人一听,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反倒不怎么惊惶了,冷冷一笑,淡然道:“朝廷?朝廷几时办事,记得办到五绝庄来?十五年前你们不来,现而今还来做甚?”轻轻一扯身后的少女,低声道:   “咱们走。”   耿照听得一凛。这种话、这般说话的姿态口吻,绝非是普通的农妇,赶紧追上前去,歉然道:“卑职失礼了,夫人莫怪。敢问夫人是上官、公孙、漆雕、何、李哪一家府上?”   妇人看了他一眼,拉着少女继续走;少女却突然回过头,咬牙低叱:“我爹姓上官!”瞪大了黑白分明的一双澄亮杏眼,刻意压低的嗓音仍有一股风撞金铃似的清脆爽利,琥珀色的俏脸上却满是腾腾怒火,仿佛有着切齿之恨。   “夫人请留步!”   耿照一使眼色,与弦子一左一右包夹上去,垂首道:“原来是上官夫人!请恕卑职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卑职的父亲曾在上官将军麾下任事,在赤水古渡一役,为将军打造拦江铁锁。家父时时念着将军神威,特别嘱咐卑职若有机会,一定要来拜望他老人家。”   他这话倒不是凭空捏造。   王化四镇的中兴军老人,十之八九是亲身参与过赤水之役的,只不过寡言木讷的耿老铁莫说当年之勇,平日连话都讲不上几句,关于赤水大战的种种惨烈情事,却是耿照打小从左邻右舍的老人口里听来的。   上官夫人微微一怔,重新打量了他几眼,淡然道:“你倒是没甚口音啦。原先是哪里人?”容色较先前平霁许多,口吻一缓,似又年轻了几岁。   耿照与她对面而视,终于确定她年纪不会太大,至多三十五、六,说不定还比漱玉节小些。但一个是养尊处优、悉心保养的五帝窟宗主,另一个却是日日下田耕作的农庄妇人,此消彼长,自是风情两样,截然不同。   “回夫人,卑职是王化镇龙口村人氏,家父姓耿。”他老实回答。   “不容易啊。”上官夫人一瞥他的腰牌,杏眼微瞠,讶然道:   “七品典卫?你在爵府当差?”   “正是。卑职在流影城当差。”   “你是独孤天威的人?”上官夫人眼睛一亮,似有什么要冲口而出,却又硬生生忍住;顿了一顿,频频左右张望,身子微向前倾,捏紧的粉拳轻轻颤抖。“我……听说独孤城主与镇东将军素来不睦,也……也不买臬台司衙门的帐,是么?”   耿照一愣,忽然明白过来,移步贴近上官夫人,低声道:“夫人有什么话,卑职可以代为禀报。”上官夫人低垂眼睑,眉目不动,右手食、中二指往袖里一摸,似要取出什么物事,忽听身后传来一把冷冰冰的声音:   “夫人,既有外客到来,岂能不延入庄里好生招呼?”   上官夫人并未抬头转身,只是身子一悚,微微发颤着;闭目半晌,才睁开眼睛,冷漠地拉起女儿的手,回头径往庄门处走去,淡然道:“什么朝廷之人,没一个好东西!死得一个少一个,死光了最是干净。”   发话之人,乃是一名身穿茧绸长褂的中年汉子,面孔苍白瘦削,若非颔下唇上蓄有粗浓硬髭,整个人便浑似一头青眼白狼人立说话,偏生又面无表情,更添几许阴沉森冷。   上官夫人拉着女儿走过那人身畔,只见他躬身行礼道:“夫人安好,妙语小姐安好。”那少女上官妙语一咬银牙,本欲开口,却被母亲一把拉住,只得往庄前走去。   那人现身的同时,附近墙上的箭眼活盖纷纷翻了起来,墙后隐约听见脚步细碎、金铁铿击。耿照毋须借助碧火神功的先天胎息之功,也知道两人已被无数搭弓之箭对准,稍有不慎,便将面临利箭穿身的窘境。   “真对不住,敝庄主母有口无心,还请二位大人莫往心里去。”   那人团手打了个四方揖,口里说得殷勤,淡漠的神色却一点也不搭嘎,简直像在演傀儡戏。“在下五绝庄总管金无求,还未请教两位高姓大名。”   上官夫人一见腰牌便能叫出官衔品秩,耿照直觉这位金总管的眼力决计不在夫人之下,要收腰牌已然来不及,硬着头皮道:“在下长定侯府七品典卫,敝姓狄,这位是敝僚元大人。我等奉长定侯之命前来越浦,公暇之余走一趟五绝庄,了却家父的心愿。”腰牌虚晃一下,乘机收回怀中。   长定侯许乐是封在央土道东郊的三等侯,虽说是侯爵,食邑不过百户,说穿了也就一名土财主。像这样的异姓侯大约有近百之谱,平日散居各地,自领庄园。这次的三乘论法大会,皇后娘娘、琉璃佛子驾临东海,这些小诸侯不敢不来拍拍马屁。   耿照这个谎扯得还算合乎情理--来了多少爵爷,就有两倍三倍、甚至远高于这个数目的典卫随行,谁认得哪个是哪个?其中一名中兴军出身的发达了,代父来拜访一下昔日的老官长,似乎也没什么。   他故意露出些许家乡口音,那金总管冷冷听完,忽然展颜一笑,拱手道:“原来是狄大人、元大人,两位大人好。既然来了,到庄里喝杯水酒可好?”豺狼般的笑容一现而隐,旋又恢复那冷冰冰的模样,仿佛那一笑已是他竭力所为,肌肉一松,顿时回复原状。   “那就打扰了。”   金无求领着两人进入五绝庄,比起庄外的寥落萧索,庄院之内却齐整洁净得多,花树经人悉心修剪,铺石阶台也都打扫得十分妥适,只是仍不见有什么婢仆杂役。方才在墙后弯弓搭箭的,少说也有十来人;待耿照等绕过长长的院墙,终于踏入庄院之时,那些人却又撤了个清光,偌大的院里空荡荡的,有种极不踏实的诡异氛围。   五绝庄的大厅称不上富丽堂皇,硬要说有什么好处,就是宽敞而已。厅里遍铺青石,四面墙筑得严实,除了窗棂门牖之外,建材多见砖石少用木料,整座厅堂浑如一座碉堡。流影城中的旧城“闾城”,就充满这种防御工事的风格,阴凉坚固,却一点也不舒适。   金无求着人奉上茶点,淡然道:“二位稍坐,我请敝上出来一见。”匆匆掀帘而入,片刻脚步声便已穿进内堂,不复听闻。   “马车的轮痕……”弦子压低声音开口。   “……一路延伸到厅堂之后。”耿照小声道:“符姑娘必在此地!奇怪,五绝庄是朝廷封地,岳宸风怎敢把据点设在这里?”潜运碧火神功,将耳目灵感向外延伸,以防有什么变化。   须知岳宸风虽是镇东将军最重要的武林幕僚之一,但慕容柔处事偏激独断,如有洁癖,最恨宵小卑劣的行止。岳宸风固可以挟将军府之威征收五绝庄的人与地,此地却很难当作他秘密行事的第三据点而不为慕容柔所知。   --如果五帝窟的存在见不得光,对岳宸风的仕途而言,此地也同样见不得光。把偷偷抓来的琼飞囚禁在五绝庄,和大剌剌带回驿馆有什么分别?若非如是,符赤锦来此又为了什么?   “小心为上。”耿照低声提醒:“茶水食物都别碰。”   弦子微微颔首。   “我还不饿。”   --饿了你也不能吃!   漱宗主明明就是聪明绝顶之人,怎么她的女儿和亲信都这么奇怪!算了,反正别吃就好,至于不吃的理由一点也不重要……耿照揉了揉额角,忽然听见一阵极其轻微的“喀搭”细响,仿佛是什么机簧松开、齿轮绞动的声音。   这个声音他很熟悉。上次听见类似的声响,是在流影城。   伴随着姊姊……不,是二总管的曼妙歌舞,在水上翩然与共的木人车马--   (是机关!)   “快走!这--”   话没说完,顿觉腰间一阵剧痛,两条弯如虹桥、厚逾一寸的弧形钢板“铿!”滑出椅背,在他腹前紧密嵌合,铁箍似的牢牢将他锁在椅上,接缝处肉眼几难辨别;若非已知它是两片合拢而成,会以为这条钢制的腹箍乃一体成形,更无接点。   机关的转动声却未停止,两边的扶手、椅脚各出一环,“錝錝”几声,将手脚四肢也锁了起来,较诸前度的腰腹受制,也不过就是一眨眼的工夫而已,根本来不及反应。   耿照没学过机关术,但在七叔的调教之下,对铸造齿轮、卡榫等精工细件极有心得,心知钢铁制的机簧虽坚固耐用,但最大的缺点就是反应较慢,无论以人力兽力推动,都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迅速到位;要快,就必须使用竹簧、铜片等替代。   --而它们最大的缺点,就是不如钢铁坚固!   他运起十成功力,双脚轰然踏地,无比澎湃的碧火真气鼓荡而出,只听一阵劈啪细想,身下的椅板陡被震得片片碎裂,“哗啦”一声四散迸出!   (成……成功了!)   耿照只觉腕间的钢镣松脱,忙聚力于肩,正要使劲将扶手扳断,忽觉不对,那地底传来的机括转动声始终没停,“喀啦喀啦”一阵绞扭,蓦地腰间的钢箍一紧,竟继续往后收拢,几乎将他的肋骨压断!   在此同时,手腕、脚踝处的钢镣也跟着收缩,虽然速度极慢,但那箝着肌肉骨骼的痛楚亦十分难当。耿照忍痛运劲、奋力挣扎,只听椅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喀喇声响,周身不住迸出石粉碎屑,扶手、椅脚被扯得歪曲变形,仿佛下一瞬目便要支解散离,但耿照却始终难以挣脱。   终于,钢圈紧束的剧痛超过他所能忍受的极限,耿照一声痛苦低嚎,颓然瘫倒,汗水淋漓的脖颈胀得赤红,青筋爆出,衣下四肢都渗出血来。   “啪、啪、啪”,一人在后堂鼓掌而出,长声大笑:“好汉,真是好汉!这机关自完成以来,从未被人破坏至如此境地,这哪里还是人?简直是头大牯牛啦!金大总管,你上哪儿找来了个这么有趣的家伙?”声音既沙哑又尖亢,竟是正要发育长成、初初变声的少年喉音。   只听金无求接口道:“他自称是侯爵府的七品典卫,近日全东海道最有名的一位典卫大人偏偏不是姓狄,而是姓耿。小人不过是斗胆一猜,也不用什么根据,猜不中是自然;猜中了,便是主人的运气。”   “猜得好极!”   那少年哈哈大笑,口气甚是嚣狂。   耿照正想再提内元,略一吸气,腰腹间顿时剧痛难当。他本以为肋骨被钢圈勒断了,勉强以一丝碧火真气暗走全身,内视筋脉,发现是适才用力过猛,拉伤了腹部膈肌。若能按摩几处穴道、推血过宫,这种程度的肌肉损伤转眼便能修复,此际却偏偏动弹不得。   少年挥散烟尘,露出一张朱唇白面、剑眉斜飞的尖长脸蛋来。   他约莫十五、六岁年纪,颈间喉结微凸,唇上渗出些许细软的须根,正是初初发育的当儿;一身的锦袍玉带,足蹬粉底官靴、头戴双翅金冠,貉袖束腕,完全是富户少爷的演武装束。   少年虽生得极俊,然而面色极白、嘴唇极红,衬与上下两排又黑又翘的浓睫,却有一股说不出的邪气。他两手按着耿照腕间的钢圈,啧啧叹道:“乖乖!精钢打造的手镣脚铐,整块青石雕成的石椅,还有以异域金钢石磨成的机簧……这都差点给你毁了,你是哪来的怪物?”   耿照正要开口,冷不防少年“啪、啪”两记耳光,打得他嘴角破碎,迸出血来。他愕然抬头,却见少年的双眼满是恶意,那是种习于欺凌弱小、享受她们的哀告惨嚎的卑劣习性。   耿照咬牙瞪了回去,少年睁大眼睛,笑意更甚,又抽了他两记耳光;耿照“呸”的吐出一口血唾,少年及时侧首避过,正要反掌施暴,岂料耿照一记头锤,清脆无比地撞上他的额头。少年痛得翻身栽倒,抱着头在地上连滚几圈,忽然一跃而起,伸手往他裆间用力一抓!   耿照被抓得几乎晕死过去,身子用力弹动几下,俯身荷荷喘息,口边淌出白唾,浑身冷汗直流。少年出了恶气,得意拍手而起,笑顾身后冷冷注视一切的金无求道:“原来他不是牯牛嘛!卵蛋还挺大的。”金无求面无表情,仿佛视而不见。   少年占尽上风,好不得意,注意力旋即被一旁的弦子所吸引,啧啧道:“好美的姑娘啊!不知奶子摸起来怎样?”伸手往她襟里探去。   弦子虽也身受钢圈紧束之苦,但她身板儿天生就薄,钢圈纵使合拢到底,离她的腰肢仍有半寸的距离,倒是手腕脚踝都被箍得瘀青泛紫,甚至破皮流血。面对少年的淫猥笑脸,以及一寸寸逼近的禄山之爪,她仍是面无表情,睁着一双澄亮妙目回望着他。   那平静无波的漠然令少年为之一愕。他曾欺凌、淫辱过许多女子,哭喊哀求者有之,寻死觅活者有之,却从无一人如眼前这玉一般的美丽女郎,映月似的眸光仿佛穿透了他。   少年被看得一阵不自在,心想:“这女人是白痴么?怎地一点儿也不怕?”   耿照好不容易回过神,咬牙道:“你……别碰……别碰她……”   少年正觉无趣,嘻嘻一笑,转头涎着脸道:“大牯牛,你在临沣四处打听打听,看我上官巧言是听人的多呢,还是不听人的多?”   从金无求的态度,耿照已约略猜到这少年是此地的主人,却没想到竟是上官夫人之子,勉强调匀呼吸,沉声道:“你……你父亲是本朝干将,威……威名震动天下,你……你在府邸中设置这等害……害人的机关,不怕……不怕被天下人耻笑?”   那上官巧言突然狂笑起来,目露凶光,也不管弦子的奶脯了,双手扬起、左右开弓,连打了耿照十余记耳光,打得他口鼻溢血,点点滴滴落在靴前。   “你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哪,大牯牛。”上官巧言狞笑道:   “你坐的这把椅子,乃出自四极明府“数圣”逄宫之手,光是设计蓝图,便价值千金哪!更别提完完整整打造出来,须花费多少银钱心血了。本少爷给起了个名儿,就叫“吸魂功座”,你千万别以为是锁人的精钢捕兽夹而已,这椅中的支架机簧,全按人体运功时的肌肉骨骼之用,反向而为。   “一旦四肢腹部被锁,你运功的力道就会被椅中暗藏的支架活门抵销,运十成功力,实际用出不过三两成,生生累死你个王八羔子!哈哈哈哈……”   (难怪……难怪机括运作的声音如此耳熟。)   耿照不禁暗自苦笑:“我虽不识逄宫,却与他的机关忒有缘。价值千金的设计蓝图,这都碰上第二回啦。”   却听上官巧言续道:“……你若不能破解“吸魂功座”之妙,就算震歪了扶手椅脚,椅子却永远都不会坏--因为你出的力,绝大部分都用在支持椅子的骨架结构。越是用力挣扎,这“吸魂功座”便越是牢固。”   一阵温甜香风卷帘而出,来人腻声笑道:“上官巧言,你这般饶舌,还有什么不能说给人听的?这“吸魂功座”的奥妙被你透露一空,不怕人借机逃跑么?快快将人解下,找个地牢囚起来是正经。”   耿照毋须抬头,也知来的是谁。   上乖巧言剑眉一挑,叉腰回头:“符姑娘知道这两位是谁么?”   掀帘而出的美艳少妇,正是驾着马车入庄的符赤锦。她娇声笑道:   “这位典卫耿大人呢,是你家主人眼下最想要的人,你敢打他,只怕主人还舍不得。至于这位弦子姑娘,则是漱宗主跟前的红人,主人第一眼便看上了她;你哪只手敢碰她一碰,趁早自个儿剁了,也好替主人省事。”   耿照听得浑身一震:“主人……这里果然是岳宸风的据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上官夫人教养良好、刚毅朴实,怎么她的儿子却甘愿供岳宸风差遣,如此败坏家声?实在令他百思不解。   上官巧言“喔”的一声,陪笑道:“符姑娘说得是。这样说来,我这回可立了大功啦!感谢符姑娘指点。”虽说如此,却不忙着处置耿、弦二人,随手捧了几上的茶点回到居间的主位之上,屈着一脚半倚半坐,大啖糕饼。   “来,符姑娘也坐。”   他一指对面的另一排太师椅,拈起一块香榧酥放入口中,随手拍去饼屑,笑道:   “可怜这俩呆子,以为我会在茶点里掺毒,殊不知机关却设在椅中,这茶和点心却是大大的美味可口。”命金无求将另一张几上的香茗挪来,殷勤招呼符赤锦享用,眉开眼笑的模样,终于有了几分年少稚气。   符赤锦看了他一眼,抿嘴微笑,款摆葫腰怡然落座,端起盖杯轻啜一口,点头赞道:“这甜茶好香!”   上官巧言笑道:“冲了桂圆蜜的,自是香甜。”   符赤锦娇娇地瞟他一眼,哼道:“你家里边没大人啦?镇日都吃这些个东西。”   上官巧言耸肩一笑。   “没法子,主人信任我哩。偌大的五绝庄都交给我来打理,不吃得好些、脑子警醒些,如何能看紧门户?”笑着笑着,忽然转过一张冷脸,阴恻恻道:“说到这个,符姑娘可知主人曾交代,没他的吩咐,此间谁也不许自来--包括符姑娘在内?”   符赤锦冷哼一声:“你以为我是谁?他--”忽听“铮铮”机括转动,椅中的钢圈弹出,将她的手脚四肢、连同那一把软陷葫腰箍束起来,再也动弹不得。   “上官巧言!你做什么?”   “对不住啊,符姑娘。”少年悠然品尝糕点,微笑道:   “你也是不请自来之人,我可信不过你。就按你所说,赶紧将人解下捆好,找个地牢囚起来是正经。”   符赤锦怒极反笑:“你不知我是什么人么?当心我在主人面前参你一本!”   上官巧言星目一瞇,涎着脸摇头:“符姑娘,我是小孩儿,不懂这些的。有什么话,麻烦你同主人说罢。”一拍椅座,机关飞快转动,三人座下忽然出现一个大坑,三把椅子“唰!”垂直滑落!   耿照正缓缓运功疗伤,突然身子一空,滑过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空间,椅座“笃”的一声坠落地面,竟已置身在一处湿冷幽暗的地牢之中。他还牢牢被锁在椅子上,周围的景物却在瞬息间全然改换,自然又是出自逄宫的巧妙设计。   头顶上的机关盖子尚未闭起,一条人影探过头来,遮住了射入地牢的些许残光。上官巧言的声音远远传来:“符姑娘,你就在里头休息一会儿。待主人回来,把事情交代清楚之后,自会放你出来。”   符赤锦抬头怒道:“上官巧言,你犯下大错啦!我与主人何等亲密,要是让他回来看见我这样子,你猜是谁会倒霉?”上官巧言道:“自然是你。你无故前来,还引了外敌到五绝庄,主人不会再信你。”   符赤锦冷笑:“你懂什么?主人是不是抓了漱家的丫头,藏在庄里?你以为他为何不敢让我知道?”此言一出,陷阱上方一片寂然。   符赤锦心想:“侥幸!若留守的非是上官巧言,此计直是无用武之地。”悠然续道:   “上官巧言,你年纪虽小,睡过的女人也不少了,知不知道女人喝起醋来,连性命都不要?主人不敢让我知道,可我偏知道了,他回来自要给我一个交代。你把我关在地牢里,主人是要夸你一句“做得好”呢,还是拧了你的脑袋向我赔罪?”   她听上官巧言始终沉默,腹中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冷冷扬声道:   “你逮到耿照,可以是大功一件,也可以什么都不是。我若将主人服侍好了,床笫间浓情蜜意,主人一高兴,你这便是功;我若与主人哭诉委屈,说你如何辱我,等不到主人论功,你便要赔上脑袋与我封口。”   过不多时,机括声又再度响起,符赤锦顿觉四肢一松,腰间钢箍解开,连忙起身揉揉手腕脚踝。   地牢的厚铁门长长地“咿呀”一声,昏黄的炬焰流光登时倾入,上官巧言一手执火,另一手却擎着一柄脱鞘长剑,青白俊俏的面孔背光而立,做了个“请”的动作。   “符姑娘,请恕上官不敢空手与姑娘相对。我让金总管整理了一间雅致的僻室,权请姑娘移驾歇息,静待主人回转,再行处置。”   “算你识相!是了,我想看漱琼飞那小花娘一眼,瞧瞧她的模样,行不?”   “这……”上官巧言微露迟疑,见她俏脸一沉,陪笑道:   “符姑娘要见,那还有什么问题?只是钥匙在主人身上,姑娘去了,也只能隔着窗看两眼,这也无妨么?”   “无妨!那丫头平素飞扬跋扈,与姑奶奶的梁子可大啦,我正要瞧瞧她落难的丑态。”   符赤锦嫣然一笑,扭腰款摆而出,腴润有致的背影随着炬焰行出黑暗,浑圆如梨的雪臀裹在紧绷的下裳里,行走间两脚交错,绷出诱人的大腿曲线。沉重的铁门再度闭起;幽暗之中,只余一抹淡淡的乳温香泽,带着些许潮汗,久久萦绕不去。   第五三折 鹊巢鸠据,虚室开椟   视线一黑,耿照索性闭目凝神,神识遁入虚空之境,全身的碧火真气循环自在,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调匀内息,回复元气。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吐出一口浊气,只觉精力饱满,先前的疲惫虚脱一扫而空,忽听几声清脆的“喀搭”轻响,却是自身旁传来,转头倾耳:   “弦子姑娘?”   喀啦一声,耳畔掠过一丝风凉,弦子举起右手活动几下,继续专心应付左手的钢镣。   “再等一下,一会儿替你解开。”她口里咬着一根簪钗似的细长钢针,脑后以粉绸扎成马尾的乌浓发束垂落胸前,露出一段白皙雪润的纤细鹅颈,在幽暗中竟微泛光华,分外耀眼。   原来她右腕的皮制臂鞲中设有暗鞘,藏着一长一短、一直一曲两根开锁针。坠入地牢之后,她趁着四下无人,以手指钩出曲针撬开镣锁。这开锁的技能与工具潜行都中人人皆备,弦子更是其中的佼佼者;逄宫设计的“吸魂功座”固然巧妙,但在她心无旁骛之下,不到半刻便撬开了钢锁的机括。   没想到弦子竟有这等巧妙的翦绺(注)活儿,耿照既惊又喜,只可惜地牢光线微弱,四下幽暗不明,不然还真想观摩一下,开开眼界。正自睁眼探头,蓦地心尖一阵微悚,先天胎息骤生感应,低声道:“有人来啦!”   弦子一怔:“没听见。”兀自喀搭喀搭地转动钢针。   耿照急道:“是真的!有两……不,是三个人!”不一会儿工夫,脚步声由上而下一路盘绕,静止在厚重的地牢铁门前;锁孔中一阵令人牙酸耳刺的擦刮尖响,火光随着一霎变宽的门缝透入。   耿照瞇眼转头,朦胧中见两个影子一前一后,举火而入,身形模样无比熟悉,正是上官夫人与五绝庄大小姐上官妙语。   母女俩合擎一炬,身后的第二把火却停在门边,执焰之人身量不高,生得肩阔腰窄、臂矫如猿,一身布衫草鞋,蓬乱的额发难掩惺忪睡眼,竟是在丘下骑牛读书的那名少年。   耿照习惯了松枝火把的光芒,目光与少年一对,沉声道:“原来,你也是五绝庄之人!”少年耸了耸肩,仍是瞇着一双迷蒙大眼,动作虽似流水随心,却未予人轻佻之感,只觉没什么敌意。   上官夫人回头道:“何患子,你先上去。一会儿时间到了,再下来接我。”   被唤作“何患子”的少年面露难色,上官夫人之女上官妙语却圆睁杏眼,咬牙冷笑:“我母女俩手无寸铁,你还怕我们劫了人去?”上官夫人一扯她的衣袖,低声喝止:“好了!别为难他。”径对何患子道:   “你上去罢。我母女二人不会使你难做的,你该清楚。”言罢拂袖转身,不再说话,虽着粗布衣裳,却自有一股将军夫人威仪,凛然不容侵犯。   那少年何患子神色漠然,微微躬身一揖,低头退出地牢,随手将铁门带上。   这回,他一路盘旋而上的脚步声倒是清晰可闻,仿佛刻意为之。上官夫人竖起耳朵,直听他走远之后,才让女儿将火炬插上石墙,趋前观视二人身上的伤痕。弦子在那“吸魂功座”坐得端正,右腕处的钢镣看似原封不动、完好如初,让耿照几乎误以为方才钢针开锁一事,纯是出于自己的想象,忍不住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似有相询之意。   弦子却冷冰冰的,也不来搭理他,索性别过头去,来个眼不见为净。耿照微微一怔,不禁失笑,暗忖:“说她不通世务也不太对。到了紧要关头,倒是机灵得很,一点儿也不胡涂。”   上官夫人整肃仪容,冲他敛衽施礼,低道:“没想妾身一时胡涂,连累了二位,还请二位恕罪。”耿照动弹不得,急道:“夫人快快请起!折煞我二人啦。”见上官夫人拜了几拜,才由一旁上官妙语搀起。   那上官妙语瞥了他二人一眼,小声道:“我阿娘都拼命暗示你们别进来啦,偏生自投罗网!”上官夫人回头责备:“别胡说!没规矩。那金无求老奸巨猾,两位大人既无防备,怎知有诈?”她吐了吐舌头,低头不语,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低溜溜地一转,可没半点服气。   耿照忍不住问:“夫人,那位符姓的姑娘与“八荒刀铭”岳宸风素有勾结,乃邪派七玄中人。我听令公子说什么“主人”……莫非,现今的五绝庄也听从那岳宸风的号令?”   上官妙语抢白道:“你不知道就别胡说!那人不是我娘的儿子,不是我的哥哥,他……他是假的!”   “好啦,你少说两句。”上官夫人叹了口气,低声道:   “两位也知道岳宸风,要说便容易多啦。人所皆知,五绝庄五位当家都是中兴军出身,退隐时年事已高,妻子若非本地少女,便是相从于战乱之中;在此经营数年,五位当家接连辞世,除了小女是先夫的遗腹之外,公孙、何、李、漆雕等四家都来不及怀上孩子,一时之间人丁单薄,堂上便只五名寡妇、一个奶娃,还有一位随将军们退下来的管家。”   老夫少妻,这也是可以想见之事。听到“管家”二字,耿照心中浮现那张浑无表情、宛若狐狼般的青白面孔,脱口道:“是金无求么?”   “正是。”   上官夫人神色一黯,标致的琥珀色面孔倏地僵冷,深吸几口调匀气息,这才恢复平静,继续道:   “家父原是本地仕绅,在临沣县东很有人望。朝廷将本县东边的几百户人家封给先夫等为食邑,乡绅、农户多有不豫;先夫逝世之初,我娘家那厢多少顾着情分,安安分份没甚作为;过得几年,见小女日渐长大,怕我们结上一门有力的亲家,便联合起来向臬台司衙门请愿,欲收还地籍,各归地主佃户。   “其时,慕容柔入主东海,着意拿先帝爷分封的功臣宿将开刀,一时风雨飘摇,我们五个妇人家困坐庄里,惶惶不可终日。里边儿是夫家的祖宗牌位,外边儿却是娘家的父兄母舅,左右为难,生怕一觉醒来家业化为乌有,此生不知还能依靠谁。”   这样的无助,耿照能深深体会。   即使在王化四镇,只要一出中兴军眷的村落,便是孩童也会受到本地人的排挤敌视,认为他们占了故乡的土地,是外来的不速之客。因此龙口村的孩子都很团结,经常联合起来与外村的孩子打架,他与葛五义的同村之谊,便是这样你赞一块石头、我偷踹他一脚,彼此拉拔着培养出来的。   五绝庄位于全是东海本地人的临沣县,除了随五位将军退下来的些许亲兵,院墙之外俱是充满敌意的当地土人,直如孤岛。上官处仁等在世时,尚能挟着余威收租使役、强娶当地仕绅的妙龄女儿;一旦身故,积怨爆发再难遏抑。   就在这时,一名年轻人带了个男童上门,说那孩子叫适君喻,自称是公孙夫人的侄儿。   五绝庄诸夫人中,只有公孙夫人适氏非是东海本地出身。   适家本是白玉京望族,适大人累官至礼部侍郎,是堂堂正四品的京官儿。城破之日,适家小姐与家人失散,被公孙使义所救,两人一路逃到东海,而后更以身相许,从了公孙使义。   “适家姊姊一见那孩子,眼泪便流了下来,哽咽道:“是我兄长的孩子没错,生得……生得与我哥哥小时一模一样!”姑侄俩抱头痛哭,我们几个姊妹也跟着红了眼眶。”   从此,那两人便在五绝庄住下。公孙夫人极是疼爱那名唤“适君喻”的男童,直将他当作亲生儿子抚养,心中有了寄托,渐渐不再夜中独坐,或自绣枕泪湿之间惶然醒转,又睁眼直到天明。   “有一天,适家姊姊慎重地召集了四府姊妹,当众宣布,要收适君喻为义子。”上官夫人低道:   “起初所有人都反对,但她一反平日的柔弱娇软,厉声道:“五绝庄若无子息,朝廷随时要将食邑撤回,谁能抗诘?现今是国家初建,律令草草,可知在前朝,三等侯府若无合格之人袭爵,身故之日,门第便等同庶民?”   “我们都吓傻了,从没见过她如此声色俱厉的说话,当时我隐约觉得不对,却没敢直说,只劝道:“侄儿虽亲,到底不是姊姊所出。万一……”   “她冷冷截断话头,肃然道:“妹子,妙语是你的女儿,将来却要嫁人的。她嫁了谁,上官家便是谁的,赵钱孙李也好,周吴郑王也罢,家祠之内,未必能有一角给上官家的祖宗牌位。”   “后来众姊妹一想,也觉有理。说也奇怪,自从适君喻那小娃娃入庄后,原本闹得沸沸汤汤的请愿上诉,居然自动平息;渐渐乡人也不再与五绝庄往来,我几次派人捎信往娘家,父亲与兄长却避不见面,久而久之众姊妹也乐得闭门谢客,不再为外事烦心。   “适家姊姊自从得了义子,气色益发娇润动人,神采奕奕,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开始妆红抹艳,不再愁眉苦脸。姊妹们以为她是心有慰藉,也不以为意;过不久,李夫人吴氏也说要收螟蛉子,那人不知从哪里弄了个小孩来,说是李知命将军在西山道的远亲,取名“李远之”,李夫人居然欢天喜地的接受了,一般的不听人说。   “后来,漆雕、何两家夫人接连收了义子,却都是本地人氏,血脉与漆雕信之、何遵礼两位将军丝毫扯不上关系。   “我看不过去,好心提醒道:“各位姊姊,现今五绝庄的家业已无人觊觎,若要收养义子,何不着人返回家乡打听,找些关系近的才好。”不料诸位姊姊只是冷冷看了我一眼,道:“你有女儿,自是一点儿也不着急。”渐渐我开始感觉,自己无形中已被摒除在外。她们经常私下聚会,还当着我的面窃窃私语、彼此嘻笑,却不再与我说心里话。”   耿照听得一凛,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夫人,刚才那位何患子……”   上官夫人点头。   “便是何夫人姚氏的义子。他父母我都识得,是我幼年时乡里间的玩伴。何患子入庄时才三岁多,“患子”是小名儿,据说他出生之时连一声也没哭,家人以为是天生的哑巴,才管叫“患子”。”   耿照沉吟片刻,思绪如水银泄地般奔流蔓延,心想这一切绝非巧合,而是有心之人精密策划的结果,而且所用的手法有种说不出的熟悉……灵光一闪,抬头问:   “上官夫人,请恕我冒昧。敢问公孙、漆雕、何、李等四位夫人,是否在收了义子的三两年之内,便相继过世;死前体力衰竭,缠绵病榻许久,周身却无任何可疑的内外伤,也验不出毒物的反应?”母女二人面面相觑。   上官夫人错愕道:“典卫大人是如何知晓?当……当真如此!大人所说,便如亲见。”   “我已知是何人所为。”耿照叹道:   “四位夫人不是被毒死的,而是被人以采阴补阳的邪术掏空了身子,以致衰竭而死。夫人适才说公孙夫人收养那适君喻之后,变得面色红润、容光焕发,多半是从那时起,便与那人私通。   “这一切,都是带着适君喻登门认亲的那人所谋划。若我所料无差,那人便是如今的“八荒刀铭”岳宸风!”   上官夫人长长叹了口气,黯然道:“这些年来,总算有人知道五绝庄的冤屈啦。当时若有典卫大人这般慧眼,兴许不致到如许田地。”   耿照摇头道:“夫人切莫这样说。那人在别处也有过相同的劣行,一样是处心积虑,占夺他人的祖宗基业。在下碰巧得闻,才有此猜想。”忽觉岳宸风就像是一头恶鸠,不事筑巢,专去侵占其他禽鸟的窝巢,悍然啄食巢里的鸟蛋摄取营养,以图己身的壮大。   对虎王祠岳家是如此,对五帝窟如此,对五绝庄亦是如此。而从上官妙语、何患子的年岁上推算,这几桩阴谋进行的时机似有重迭。   “上官夫人,”耿照提出心中的疑问:   “岳宸风第一次带适君喻登门之时,大约待了多久?期间可曾离开?”   “约莫半年罢。”上官夫人想了一想,回答道:“此后便来来去去,每次至多只待一、两个月。最初我并未疑心是他搞鬼,也是因为他在庄里的时间并不长,怎么都想不到他身上去。”   --这样便说得通了。   当时岳宸风的身分,还是阿傻两兄弟的义兄,曾经拿了几车的财货当本金,说是南下省亲,顺便做生意,后来还带回了明栈雪;想来便是那次南下之行,他向五绝庄伸出了魔爪,借机登门入室,将五府的寡妇们连同偌大庄园基业化为禁脔。至于他对五帝窟出手,至少是紫度神掌的雷劲大成之后的事,时间上要晚于虎王祠、五绝庄。   (这人……真是可怕!)   该说他是擅于钻营,还是擅于隐忍?观其埋线布局、待时机成熟才一一收割的行事风格,无不是花费数年光景潜伏等待,期间甚至交互布线,不急不缓,要是换了其他歹人,当下看不见的利益便无意追逐,更遑论先投资几年的成本,慢慢等它萌芽茁壮?   难怪以漱玉节之多智、薛百螣之悍勇,五岛之内多有豪杰,仍不得不屈服在岳宸风的淫威下。若无过人的心机城府,他便不是今日的岳宸风了。   “夫人最初怀疑之人,莫非是金无求?”   “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上官夫人咬牙道:   “先夫待他恩义备至,那厮却恩将仇报,与岳宸风同流合污。当时庄中仆役还未全换,我多次派亲信出外求救,都被那狼心狗肺的金无求破坏。后来听说岳宸风做了慕容柔的幕宾,连朝廷这条路也没得走了,我们才死了这条心。”   岳宸风手段厉害,却非是施恩大方的人。耿照蹙眉道:“究竟岳宸风给了他什么好处,才能令一名跟着将军出生入死、离开行伍后仍不离不弃的沙场老兵变节,甘做走狗,反来欺凌旧主?莫非……金无求有什么把柄,又或有亲人儿女在他手里?”   上官夫人淡淡一笑,线条姣好的纤细下颔一绷,无声咬紧牙关。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岳宸风用整座五绝庄,终于买通了五绝庄的总管。”   “什么?”   耿照闻言微怔,一旁沉默已久的上官妙语却猛然抬头,杏目圆睁,咬牙恨道:   “那个上官巧言,就是金无求的亲生儿子!岳宸风教那厮冒顶了我家的门第!”   ◇ ◇ ◇   半刻的时间倏忽而过,上官夫人约略提了一下庄中现况、屋舍分布等,其余都难以细谈。   五绝庄的食邑本不算少,这几年在金无求的经营之下仓廪颇丰,庄里养了几拨武装人马,只是近日都派出去了,才显得空空荡荡。   岳宸风让金无求的儿子成为上官家义子,凭空造出一名“上官巧言”,交换的条件就是对上官夫人母女秋毫无犯,每月供白米一袋,有僻室栖身,其余的副食菜蔬还须母女俩自行栽种,多的再与附近乡人交换些日用;日子尽管清苦,比起被硬生生采补至死的四府夫人,已不知幸运多少倍。   “何患子那孩子本性不坏,我会想办法说动他,放二位出去。”   耿照心想:“你若知我的身分,便明白此事绝无可能。”摇头道:   “夫人!我二人是无名小卒,何德何能,不值得夫人甘冒奇险。”   上官夫人激动起来,咬牙道:“不!乡里间流传,此次三乘论法大会,朝廷不但派遣琉璃佛子前来,连皇后娘娘的凤驾也将亲临东海。   “贵城独孤城主是圣上至亲,恩宠有加,全东海唯有他不惧慕容柔的权势。二位须将五绝庄的冤情上禀城主,请皇后娘娘为上官、公孙等五家作主,如此,我纵死无憾!”   耿照见她咬牙切齿的模样,唯恐她真去拼命,低声道:“夫人勿忧,我自有脱身之法。今晚请夫人与小姐闭门不出,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如此贵庄的冤情才有机会水落石出。”   上官夫人半信半疑,铁门上忽传几声轻响,门缝拉开一线。   “夫人,时间到了。”何患子的嗓音沙哑而紧绷,显示他所冒的险已至极限。   上官夫人回望了耿照一眼,他冲她微微颔首,澄亮宁定的眸光似鼓舞了妇人。   铁门重新锁上,始终默默无语的弦子飞快夹出钢针,借着壁上火炬光芒,三两下便将镣铐打开,从“吸魂功座”上一跃而起,活动四肢关节。她正要替耿照开锁,耿照摇头道:“不妨!你去研究那门上之锁,看看有无法子打开。我适才说了,我自有方法脱身。”   弦子微一犹豫,更无二话,转身专心应付那门上的锁孔。   耿照经过一轮休息,精神饱满,缓缓沉腰松胯运动内功,果然身下座椅“格格”几声,虽是一阵轻晃,那晃动却巧妙地将加诸于椅身的力道导向支点结构。整张椅子的衔接处便如绞紧的毛巾,椅上之人越是用力,结构便锁得越牢;多余的力量则被导入椅脚,散于地面,想以大力一次震散结构亦是不能。   “好厉害的机关!四明极府的“数圣”逄宫,果然是名不虚传!”   他心中暗赞,当日在城中目睹“响屧凌波”之妙,以为不过是奇淫机巧罢了,直到此刻才是诚心佩服;若非是对人体的肌肉骨骼、内气运行有着极精深的研究,任凭再巧的手艺、再高的机关术,也造不出这样一把椅子来。   弦子对那锁孔试了几种不同的解法,却无一生效,非是工具、技术不行,而是牢门之锁造得怪异,与潜行都所钻研的开锁术大相径庭;宝刀虽好,却万万装不进剑鞘里,非战之罪也。   她拭了拭额汗,见松枝即将燃尽,回头道:“这门打不开!我先替你开锁。”   耿照低喝道:“不必!你别过来,退开些!”沉声一喝,鼓劲而出,忽听椅上一阵炒豆似的劈啪细响,所有的关节接点一齐爆开,钢镣、腹箍等从根部连接处弹迸开来,也用不着开锁了。   他朗声一笑,霍然起身,那专锁内家高手、价值千金的“吸魂功座”在他身后倏然坍塌,眨眼间解裂成一个个的零件,在地上散迭成垒;每个零件均是通体完好,唯衔接处扭曲粉碎,无一例外。   饶是弦子平日心湖如镜、冷若冰霜,此际也不禁睁大美眸,奇道:“你……你是如何办到的?”   耿照活动活动手腕脚踝,耸肩笑道:“这要多谢上官巧言啦。若无他的大嘴巴帮忙,我也想不出办法来。”   原来他试出了吸魂功座的原理,便运起至柔的“白拂手”劲力,待吸魂座按他周身的筋骨运作化消劲力,再逆运至阳至刚的“跋折罗手”功劲,瞬间劲力、走向全然相反;机簧再巧,毕竟是死物,陡地被两股劲力猛然拉扯,相对脆弱的衔接点顿时崩坏。   能做到这点,除了有碧火功源源不绝的内力,更须“薜荔鬼手”这等有刚有柔、兼容并蓄的功法,否则纵使劲力能分阴阳,发于其外却仍是同一套肌肉筋骨的运用之法,一样骗不过吸魂功座的巧妙机关。   若缚在椅上的是内力极阳的“鬼王”阴宿冥,又或是未练薜荔鬼手之前、一身至阴邪功的“狼首”聂冥途,纵使两人均是一流高手,依旧无以脱困。   --逄宫的设计毕竟是当世一等一的杰作,不幸的只是遇上了身负“火碧丹绝”与“薜荔鬼手”两大奇功的少年耿照而已。   弦子静静听他说完,蹙眉道:“世上竟有这样的功夫?”   耿照笑道:“真的有啊。你若想学,有机会我再教你。”   弦子想了一想,认真点头。   “好。”   壁上的松枝火把焰光渐弱,明明灭灭一阵,发出剧烈的“劈啪”声响。耿照为争取时间,忙解下腰畔的神术刀,以刀柄敲击石壁,斗室里回荡着时而闷钝、时而空洞的奇异声响。   “你在做什么?”   弦子来到他身后,冷眼旁观片刻,双手抱胸,微歪着秀颈问。   “我在找“甬”。”耿照手里不停,口中解释:   “刀剑须时时点油保养,因此护手、握柄,甚至握柄末端的环、鼻等等,都是可以拆解下来的;这些可以自由拆卸的机构,在我们这一派的铸剑活儿里管叫“甬”,即“活动的机关通道”之意。   “大型的机关也是这样。活门、掀板、擒纵机括,时不时要上油保养,又或维修清理,机关师会留一处方便进出的通道,免得机关用了几次便不能用了,谁还肯花钱制造?”一指身后壁上:   “你看见火把了没?”   “嗯。”   “焰火晃摇,代表有风口。这囚室不大,按理通风口至多三寸见方,不会有这么大的风;我们关了许久,适才上官夫人母女在时,这儿最多有五个人、两支火把,却丝毫不觉气闷,可见通风良好。我怀疑风口与“甬”是做在一起的。”   他敲击片刻,喜道:“是这儿了!”以神术刀插入砖隙,热刀切牛油似的顺着四边划上几匝,砌墙的灰粉簌簌而落。   他平举刀刃,运劲一送,神术刀“噗”的一声直没入柄;沿砖隙如法炮制,不久便将几块石砖的接缝戳穿,双掌一轰,厚逾四寸的青石砖向后塌陷,露出个黑黝黝的洞来,一股潮湿阴凉、隐带霉味的大风扑刮而入,几乎将炬焰吹熄。   弦子露出佩服之色,耿照耸肩笑道:“你刚才开锁的时候,我脸上的表情应该也是这样。走罢!”擎下火把,伸入墙洞,以免有什么瘴厉毒气。   那甬道的宽度不过三尺,只容一人匍匐前进。耿照率先进入,顶着一整片的齿轮连杆爬过一人来长的狭小空间,来到一处宽阔的砌石天井。天井四面都有墙梯,两人爬上梯去,才发现置身于一间无窗的小砖房里,三面墙上有大大小小的拉杆铁掣,下头写着“开”、“闭”、“停”、“升”等字样。   推开门缝一瞧,这间独立砖房的位置正在大堂之后。适才金无求退至后进,“吸魂功座”便即发动,显是由此地所控制。   “看来,这便是全庄的机关中枢了。”   “我要去救人。”弦子回望着他:   “你呢?”   耿照打量墙上的拉杆字条,想起爬上天井时,明明四面墙都有梯子,都留了维护机关用的“甬”,按理应有四处机关才是,怎地却只有三面墙有控制杆?微一思索,登时省悟,对弦子道:   “我们不出去!要去的地方在下头!”不由分说,拉着弦子缒下天井,从不设拉杆的那处甬口爬了进去。弦子毫无反抗,柔软凉滑的柔荑任他拉着,随他爬入甬道之中,乖顺得活像是一只美丽的细瓷娃娃,足见对他的信任。   耿照心中感动,暗忖:“我与她相识不久,还曾冒犯过她的身子,难得她如此坦率无疑。”忽觉心如白纸的弦子其实很好相处,只要光明坦然、直来直往即可,有什么就说什么,毋须考虑繁琐的人情世故,反倒自在。   甬道比先前那条长得多,尽头处天地一宽,却布满复杂的机件齿轮,要觅空间置放手脚大是不易。   耿照勉强把自己“塞”了进去,弦子索性趴在甬道里,双臂交迭撑住胸口,探头道:“如果上头那个齿轮转动起来,会不会把你的头轧掉?”   “会!”耿照哭笑不得,胸中的感动顿时烟消云散,没好气道:   “万一它动起来了,麻烦你一定要跟我说一声。”   “好。”   不与她缠夹,耿照抬头四望,片刻才喃喃道:“……果然如此!”将手中的火折子凑近几处机件结构,一边对弦子解释:   “这不是一般咬合开关的擒纵结构,而是十分复杂的套筒与活塞,利用水力来举物,可以拉起数百斤重的铁石门扉。   “庄中有三处机关可由砖房壁上的拉杆来操纵,独独此处不能,代表这机关不能由外头控制,连金无求、上官巧言也不例外。上官夫人说岳宸风的居停在庄中东侧,这甬道刚好也是东向;机关若是用来控制密门的开启,则这面墙后,便是岳宸风房里的密室!”   但密门既是以水力开启,墙后也可能是加压用的液室。一旦劈开墙壁水涌而入,两个人便只有活活溺死一途。   耿照回头凝视弦子,正色道:“弦子姑娘,我所知的机关原理,最多便只有这样了,无法判断墙后是密室还是水井。你不用随我冒险,先退出去罢。”   弦子摇头。   “先劈膝下,水来了我们再一起走。”   耿照想想也是,拔出神术刀一斫,“铿!”火花飞溅,削下大片石屑。那神术刀不仅锋锐无匹,刀背又十分厚重,拿来当作斧头原也使得,砍劈石墙亦极称手,不用担心刀口卷曲,又或刀板断折。   耿照劈了几下,一不小心砍断一根连杆,头上的齿轮转动起来,眼看便要碾过他的脑袋,忽听得一声激越的金铁交鸣,弦子及时拔出灵蛇古剑一绞,卡住了齿轮。   “快点!”   她双手握住刀柄,手背的指节绷得青白,细直的手臂微微颤抖。   因为弦子的身体挡住了甬道,耿照已无退路,只好运起十成功力,发了疯似的一轮猛砍,砍得火花喷溅、石屑纷飞,心中暗祷:   “墙后千万不要是水井,否则进退无路,左右是个死!”见弦子咬紧银牙,兀自不敢放手,轮轴却开始“咿--呀--”的前后微晃,他奋起余力、肩头往残壁处一撞,“哗啦!”石碎尘飞,整个人摔入一处干燥的空间里;几乎在同时,弦子抽回古剑,齿轮轰隆隆轧过原处,她低头一避,连人带刀缩回了甬道之中。   连杆已断,其余的机括并未随之连动,那巨大的齿轮空转几下,才又慢慢静止。   撞开的墙洞里烟尘渐息,两只靴尖还伸在洞外,隐约可见洞里火光摇曳。弦子还刀于鞘,探出一张清丽冷艳的俏脸,一本正经的问:“喂,里边有水么?”   耿照的靴尖动了一下,传出“呸呸”的吐唾声。   “没有!你有的话拿点儿给我,我想漱漱口。”   弦子爬下甬道,推搪着他的靴子直往后缩,一路钻进密室。   那密室比天井上的砖房大不了多少,耿照抹去一头一脸的粉尘,以火折点亮了四壁的油灯盏,赫见居间的石台置着一只长约三尺、宽约一尺的乌木扁匣,正是自己当日遗失之物。   (太好了!赤眼……我终于找回赤眼啦!)   至宝失而复得,他伸出微颤的双手捧起琴匣,仔细检查一番,见匣上的锁头完好如初,匣背的铰炼也未受损伤,旋即会意:“岳宸风要将赤眼呈给镇东将军,据说那慕容柔心细如发、锱铢必较,若非是原封不动地献给他,不定要惹什么麻烦。”暗自庆幸慕容柔忒难相处,才使岳宸风投鼠忌器,格外小心。   若非如此,若教他明白了赤眼刀的异能,不知有多少武林中的美女受害。如水月停轩、天罗香等专收女子的正邪派门,岂非都成了他眼中的娇美腴肉?   他将木匣负起,小心系好皮革系带,只可惜到处都没见修老爷子的那柄宝刀明月环。正四下打量着,忽见弦子怔在当场,目光紧盯着角落里的一物。耿照执火折趋前一看,不禁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角落里竖起一根黑黝黝的四角方柱,似是精钢所铸,柱顶托着一只约一尺立方的金盒子--说是“盒子”也不太对,那物事虽是立方体,每一条边线却都是圆弧形,通体似方似圆,既像一只盒子,又有几分圆球的模样,总之十分怪异。金盒子的每一面都被切割成横七行、竖七行,共四十九个小小的凸起,每块浮凸之上刻有小小的花纹,似图似字,恐怕要再靠近些才能看清。   然而,最怪异的非是此物的外型,而是它无时无刻不在“转动”。毋须以双手触碰,也没有兽力或水力推动,仅仅是被一根钢柱托着的圆弧状金盒子,六个面上的凸起浮雕不断自行滑转;有时纵向转动,有时又改为横向,宛如活物一般。   耿照曾听七叔提过,以簧片绞紧机括之后,可以借着簧片所释放的力道,驱动些木偶竹雀之类的小玩意。但他足足观察了金盒一刻有余,发现它的转动几乎是定速恒常,不像簧片力有尽时;转动亦无机簧绞扭的声响,极其安静,仿佛榫接处悬在空中一般。   也不知呆望了多久,耿照蓦然醒觉,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明白过来,脱口问道:   “这……便是“亿劫冥表”,是不是?里头贮装的,便是被岳宸风抢走的“天雷涎”么?”   弦子神情恍惚,先是点了点头,跟着又摇了摇头;片刻回过神来,兔儿似的雪白贝齿一咬樱唇,低声道:“是“亿劫冥表”没错。”耿照忍不住走上前,心想:“难怪宗主说我一见便能识得,果真是好奇妙的机关!”不敢伸手去碰,转头问道:   “这……能用手碰么?”   “不知道。”弦子清亮的眸中掠过一丝迷惘:   “我以前没碰过。我……我不能碰。”   耿照大感头痛,绕着钢柱转了一圈,沉吟道:“要不,我们把盒子打开,带走里头的天雷涎就好。反正带着忒大的金盒子,哪儿都去不了。”   他的顾虑并非全无道理。装着赤眼的乌木匣虽也不小,但琴匣是常见之物,勉强还说得过去;一尺立方、既方又圆,还会自行转动的黄金盒子,要带着到处跑却是难度极高的事。“亿劫冥表”纵使珍奇难得,毕竟不如盒中的涎索紧要,两相权衡,自应舍椟就珠。   岂料弦子却摇头道:“不可能打得开。自有“亿劫冥表”以来,从没有人打开来过。”耿照一怔,又道:“那当时岳宸风如何将“亿劫冥表”带离五岛?”   “他威胁要毁去盒里的东西。”   “那盒子就是可以毁去的了。”耿照抽出神术刀,本想对准盒面上的一条接榫缝隙,谁知那缝隙转得几转,突然又变成横向转动。他一连换了几处瞄准,却迟迟找不到下手的时机。   弦子闪身一拦,以灵蛇古剑架住刀口,叱道:“不行!会伤到里边的东西!”   耿照急道:“天雷涎刀枪不入,宗主说连拉都拉都拉不断,怎会……”忽然明白过来,放下神术,凝着她的双眼正色道:““亿劫冥表”里装的,不是天雷涎,对不对?宗主骗我的。”   弦子默然,俏美的小脸微微涨红,护卫金盒的姿态却丝毫不让。   耿照还刀入鞘,点头道:“没关系,我不会硬来的,你别担心。你有你的立场,既是宗主的交代,你不能说的就不用对我说,我不怪你。”弦子也收起了灵蛇古剑,片刻才道:“盒里装的,叫“化骊珠”。”   “原来如此。”耿照沉吟道:“既然盒子打不开,当时岳宸风要如何威胁帝窟众人?就算他一刀毁了这“亿劫冥表”,也未必会将盒内所盛的化骊珠一并毁去。珠与盒子既然如此重要,怎能不赌上一睹?”   弦子还是轻摇螓首。   “那时,宗主房内有杯“长生果饮”,他威胁要倒入盒中。盒上有缝隙,一旦茶水流入盒中,将会毁去化骊珠。”   “长……长生果饮?”   耿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谓“长生果饮”,是将木瓜挖去种子后煮至烂熟,掺蜜捣成泥状,再以姜片煎汤,具有消食止水、增强筋骨的效用。流影城内一到秋冬,每日都要熬煮长生果饮呈送至内眷院里,连横疏影也经常饮用。   --这帝窟三宝之中最重要的“化骊珠”,居然惧怕温补好喝的仕女茶品“长生果饮”?   连番不可思议冲击下来,耿照已有些麻木,思绪反倒清楚起来,大着胆子捧着亿劫冥表,从中空的钢柱上取了下来。   盒子的六面不断在掌心中徐徐转动,触感十分奇妙。他微一用力,试图让盒面的动作停下来,却发现几乎是做不到的,那一枚枚凸起的小方块不住旋转滑动,力道十分沉着稳定。耿照略微按压着小方块,方块似可摁下,但真要用力按实,又有股莫名的抗力相阻。   直到他发现方块上雕的不是图样,而是字。   每块方格上都雕着四字,像是篆刻的印信,字体虽然古老,近看却非难以辨别。   耿照拿近眼前,目光追着不停移动的小方块,口中念念有词,眉头越皱越紧,眼睛却越睁越大;片刻才长长吐了口气,定了定神,将“亿劫冥表”放回钢柱之上,缓缓回头,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我想,我能打开这个盒子。”   弦子微微一怔,见他说得郑重,点头道:“我能帮你什么?”   “找字。”耿照与她一人一边,合围着亿劫冥表,在不停转动的盒面之上追踪字体。“先找“隐沦变化”、“浑天应在”两块,找到了同我说。”   弦子凝神细看,片刻伸出纤长皎白的食指,追着一小块凸起一路指到背面。   ““隐沦变化”在这里!”   耿照见那块小方格转了过来,伸指一按,“喀搭”一声轻响方块凹陷下去,整个盒子的转动速度似乎慢了一点点,但仍未停止。“这里……是“浑天应在”。”弦子十分专心,不多时又找到第二块。   两人接连按下“存神驭气”、“虚空飞升”、“生駞虎血”、“履组紫绶”……金盒越转越慢,被按下去的方块却不再弹起,转眼间六面的方块凸起接连被摁,整个盒子似乎缩小了一号。   耿照觑准最后一枚“冥室自明”按下,盒子转动片刻,终于静止不动,盒面上的字句也依耿照记忆中的顺序重新组合排好,再无一丝错乱。两人摒息以待,忽见金盒中绽放光芒,一团亮光从方块的缝隙迸射而出,方块随之解体,“喀啦喀啦”的掉落一地。   中空的钢柱上盛托着一枚荔枝大小的白色珠子,皮光盈润柔滑,似裹珠液,散发着淡淡光晕。凑近一瞧,珠上隐约浮露极淡极淡的青色丝络,如人体筋脉一般,若非是颜色属青,简直就像一枚血纹明珠。   (原来……这便是令五帝窟众人不惜生命、甘受奴役的“化骊珠”!)   耿照回过神来,取出手巾将珠子包好,只觉那珠不同一般的夜明珠触手寒凉,反倒有些血温;表面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湿滑,但不曾在掌心留下液渍,摸着竟有些柔软似的,令人想起宰杀活羊时、那嵌在对剖头颅中的羊眼珠。   “我不能碰。”他把布包递去时,弦子却摇了摇头,罕见地双颊微红,清冷的眸中掠过一丝慌乱,旋又板起俏脸道:   “你……你拿给宗主罢。记得把手洗干净。”   “手……洗干净?”   耿照听得莫名其妙,不过今日遭遇的莫名之事够多了,没力气再多想。那只“亿劫冥表”金盒解体之后,除了居中的六杈支架外,便只地上一大摞形状大小不一的矩形方块,别说机括簧片,连钉子卡榫也没见一根。他随手拾起一块反复端详,如坠五里雾中:   “这盒子……究竟是如何转动?为何盒上方矩刻有《夺舍大法》的不传之秘,而解除机关又须依靠口诀的排列顺序?“亿劫冥表”、帝窟至宝“化骊珠”……与指剑奇宫有何关连?”   注:翦绺,音“捡柳”,指剪开他人衣带以取财,引伸有偷窃之意,亦作“剪绺”或“翦柳”。耿照以此取笑弦子精通开锁之术,便如妙手空空的偷儿。   第五四折 凝眸往恨,红索娇雏   弦子未得“琴魔”魏无音传授过《夺舍大法》,自不知其中奥妙,但似乎也不怎么好奇,见他将化骊珠贴身收入军服的绣抱肚之中,终于放下了心,径往洞口走去,迭声催促道:   “走罢。”   耿照知她急着去救琼飞,笑道:“咱们不走那边。”自己却钻入墙洞,东弄一下齿轮、西拉一下连杆,声音在甬道中回荡:“你是自个儿跑出来的,对不对?若我料得没错,宗主并未派你来救人。”   弦子双手抱胸,抿唇无语,隔着衣布揣起两团鸽乳,胸口起伏有致,身板儿虽细薄,仍挤出一抹鼓胀胀的小沟。   “琼飞待你不好,你还冒险救她?”   “宗主只有一个女儿。”   沉默良久,弦子突然开口,语气淡淡的只得一句,其他什么也没说。   耿照心想:“没这个女儿,说不定五帝窟还省事些。”弄了几处机关,扳下一处拉掣,隔墙忽起一阵哗啦啦的漩流激响,另一侧的砖墙“喀砰”有声,缓缓升起一堵铁门,光线顿时射入密室之中,映得里外一片白亮。   “打开了!”   耿照钻出墙洞,拔刀与弦子并肩跃出。   密室出口位于一处寝居模样的房间内,书桌几凳无一不备,角落里置着一架偌大的拨步床,床榻铺绒饰锦,一具娇小的赤裸女体横陈其上,白羊似的结实胴体压陷了垫褥,一看便觉柔软舒适。   那女子生得腰窄臀翘,肌肤紧致、充满光泽,一双浑圆的腿子虽不甚长,却极富肉感,有着少女独特的娇腴。   她全身为小指粗细的猩红绒索捆绑,双手被缚在背后;红索由交迭的臂间,经肩颈绕至身前,一左一右束出两只挺翘玉乳,绕过娇嫩的腿心、雪股,再缠回身后的手腕之间,捆得十分严实。少女的脚踝则以另一条红索捆起。   红索横过少女的阴户,那初初发育的蜜缝仅只一线,黏闭甚紧,就算剥出两片娇腴软脂,也不过一指幅宽,被红索一陷,嫩唇挤翻开来,粗糙的绳面紧贴蜜肉,双手略一挣扎,便是一阵擦刮,真不知是苦是乐。   少女的面孔虽为湿发所遮,但双手反翦身后,只能侧着半趴半卧,两瓣雪臀高高翘起,腿心的红索下压着一线粉润、几绺纤茸,犹如新剥的鲜嫩幼桃。尤其臀股曲线更是浑圆浮凸,裸肤光滑,肌肉却异常结实弹手。   如此绝顶的幼嫩雪臀,令人一见难忘,更遑论被它坐过背门腰腹,贴肉品尝过那惊人的柔软与弹性。   (是琼飞!)   耿照认出她的瞬息间,弦子已扑至榻缘,小心将她抱起,伸手去探呼吸脉搏。   琼飞全身赤裸,耿照不便凑近;但隔得远了,反能窥得全豹。   只见陷在腿心里的红索颜色特别深,显是湿濡之后又已干涸,索缘绞着几根幼细耻毛,沾了些许薄薄荔浆,液渍甚至蔓至股间,自非失禁或盗汗,而是自玉户沁出的蜜汁。   她玉门虽被勒得红肿,下阴却是干干净净的,未曾渗血破皮,非是受暴力侵犯所致、才流出如许多的爱液。   而是那红索绑得巧妙,牵一发而动全身,琼飞的性格鲁莽粗暴,受缚之后死命挣扎,谁知肩臂一动,红索便往柔嫩的阴户上一阵擦刮,挣扎越厉害,摩擦越狠;反复折腾下来,未经人事的女娃竟也小丢了几回,累得昏睡过去。   耿照从橱里取了件大氅,将她光裸的娇躯包裹起来,一刀划断足踝上的系绳。   琼飞被捆久了,细白的足胫捆出一圈瘀紫,陡地束缚一松,血液下冲,酸、疼、麻、肿……诸般不适一齐爆发,她蹙眉“呜呜”几声,似将醒转。   弦子轻捏她的人中,低唤道:“少宗主、少宗主!”   耿照尽量不看她的胴体,将一双香滑小脚捧至胸前,运起碧火神功,双掌轮流握她胫间瘀处,以内力为她活络气血。   琼飞的赤足便如其人,白酥酥、肉呼呼的,腴美娇润,说不上纤细修长,却极富肉感;浑圆的脚背透出淡淡青络,趾圆如玉颗,微敛的模样浑似猫掌。或许是因为少见天日,她足上的肌肤特别白腻,与弦子的通透玉质不同,更像是匀了层云母细粉,只脚底、关节等肌肤薄处透出一抹娇红,格外娇润可爱。   片刻,琼飞“嘤”的一声,悠悠醒转,失焦的目光在虚空中乱飘一阵,才慢慢凝起;迷蒙的大眼睛望了弦子老半天,小声道:“你……”似小猫酣睡方醒,模样极为惹怜。   弦子一下不知该说什么,索性闭口,只将她抱在怀中,让她的后脑勺枕在自己胸前。半晌琼飞渐次清醒,眼神一锐,怒道:“……是你!你……你来做甚?”弦子面无表情,低道:“婢子来救少宗主。”   琼飞挣扎欲起,断断续续记起昏迷前的片段,粉脸胀红,抬头见耿照捧着自己的脚,不由得一声惊叫:“走开!”足尖猛蹴他胸口的膻中穴!   她气力未复,红索还捆着玉门,一抬脚顿觉撕裂似的剧痛,这招“蝎尾穿心”威力不及平时两成。耿照怕她伤了筋骨,强抑碧火功的反震之力,不闪不避,以厚实的胸肌生生受了这一脚。   琼飞痛得眼冒金星,杏眸一瞥,私处似是淌出血丝,刺利利的疼痛难当。羞耻还不及暴怒醒得快,小女娃儿目露凶光,咬唇尖叫:“你坏了我的身子,我……我杀了你!”   耿照差点没晕过去:“摸你的脚都算“坏身子”,你未免也太容易坏了。”皱眉道:“你别动!我瞧瞧。”抓小鸡似的箝住她肉呼呼的雪白小脚往上一提,琼飞挣扎不得,臀股下空门大开,白皙的大腿间夹着一只鲜嫩多汁的小粉桃,饱满的外阴沾着些许血丝,似是擦破油皮。   原来琼飞的爱液天生黏稠,绳索贴肉磨了半天,出水极多,将细嫩的内外阴连同耻毛、红索等全都黏在一块儿,于昏迷间慢慢干涸;稍稍一动,便将沾黏的油皮撕扯下来,登时破皮流血。   耿照摇头道:“这没什么。待会解下绳索,还有得你受的。”弦子以灵蛇古剑割开红索,要将缠绕在她腿间的红索取下时,果然琼飞哇哇大叫,夹着腿不让动手,反手便要抽她一个耳光,却被耿照一把抓住。   “你干什么?动不动便要打人!”   “她弄痛我!”琼飞蜷着身子夹着腿,疼得眼角迸泪,神情却极倔强:   “你……你们都欺负我!趁我娘不在,便合起来欺侮我一个!呜呜呜……”   “闭嘴!”耿照不觉动了肝火,瞠目如电,低声喝道:“忒也怕痛,还逞什么英雄!知不知道为了救你,我们冒了多大的风险?谁爱提着脑袋,巴巴的来欺负你!”   琼飞吓了一大跳,印象中这小和尚老爱逃跑,看来挺孬的,不想也有充满男子气概的时候,不由噤声,只余一双泪光闪闪的大眼,兀自恶狠狠地瞪着他。耿照对弦子道:“弦子姑娘,劳你取些白巾清水来。”   岳宸风生性谨慎,人不在时,房中连茶水也未摆,省得有被下毒之虞。弦子巡了一匝,遍寻不着,正要冒险外出,却被耿照唤住。   “现在有两条路给你选。”耿照看着琼飞,肃然道:   “你忍一时,取下来便是。至多是皮外伤,过两天就好。”   琼飞眼角犹带泪花,抬头怒道:“你放屁!又……又不是你疼!”   耿照又气又好笑,想到她其实也就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只是大一点的孩子,女孩儿家怕疼也是正常,板着脸道:“第二个法子不疼,可是得碰你的身子。再嚷嚷什么“坏了身子”,你就另请高明。小小毛孩,懂什么叫“坏身子”!”   琼飞最讨厌人家看扁她,怒道:“谁说我不懂?你……”本想说“你碰了我就是坏”,但自己也觉得此说太谬,为免多说多错、更教人看不起,索性舍了这个话题,一手掩胸、一手捂着腿心,恨恨道:   “你……你快把这鬼绳子弄下来,别这么多废话!”   耿照凑近她耳畔低语一阵,琼飞蓦地胀红小脸,错愕道:“要……要这样?”   “要不我让弦子姑娘帮你?”   琼飞讨厌她的程度,只怕还在这小和尚之上,怒道:“我不要!”犹豫片刻,对弦子道:“你把眼睛闭起来,转过身去。没有我的命令,你死也不准睁眼回头,听到没有?”弦子面上淡淡的毫无表情,依言闭上眼睛,背转身去。   “你……你快些。”琼飞的声音微微发颤,不知是羞是怕。   她极是怕痛,紧并双腿不肯打开。耿照本想以清水毛巾沾湿绳索,化开凝结的爱液浆块,不料房里既无清水也无布巾,灵机一动,索性将手指含入口中,沾着唾沫轻抚红绳蜜肉。   这法子原也使得,谁知摸得两下,琼飞又哇哇叫疼,含泪怒道:“你的手怎么跟粗棉一样?疼……疼!你死也别碰我!”原来耿照铁匠出身,一双铁掌专门伺候烈火洪炉,琼飞大小姐连一丁点儿疼都不能忍,顿时将他骂得狗血淋头。   耿照烦躁起来,心想:“还有多少正事待办,谁来这般伺候你?”怒道:“别吵啦,我换个法子。你再啰皂,我一把将绳子扯下,扯得你血肉模糊!”再怎么黏稠浓厚的爱液,凝结后能扯得“血肉模糊”、“皮开肉绽”,也真是天下奇闻了。   但琼飞被他一喝,不免心惊肉跳,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嘴。耿照抄起她的膝弯往前翻,压在她胸前让她抱住,两瓣雪白弹手的小屁股高高抬起,凸出腿心里饱满的玉户与红绳。   “你……你干什么?”琼飞惊叫一声,却被闷在如熟虾般蜷起的胸腔里。   “闭嘴!”耿照没好气道:“我把绳子弄湿,才好拿起。时间不多,要是弄得不湿化不开来,我便硬扯下来!”   琼飞吓得半死,光听就觉得疼痛,哇哇大叫:“你别……别硬来!慢些弄。”   他埋首股间,伸出舌头轻轻舔舐,破皮的伤口碰到柔软的舌头津唾,只觉一阵刺痒,并不如何疼痛;舔着舔着,琼飞的吐息渐渐粗浓,时不时的轻“唔”出声,小屁股细细摇晃,抱在怀里的两条腿子微踢动着,夹紧的大腿放松开来,腻白的腿根却不自禁地发颤。   耿照舔得她汁水潺潺,少女的气味带有一股青涩酸甜,未经染指的私处半点腥臊也无,连浓厚如荔汁、舌尖轻轻一转便出浆来的分泌也无异嗅,十分适口。   新出的旺盛泌润,再加上外来的津唾,再次濡湿了红索,也将前度黏结的爱液化开,红绳早已悄悄与蜜肉分离,挤至一旁。少女却似有些意犹未尽,腿酸了,双脚便放落他肩上,抬着小屁股挺动阴阜,自行凑上灵活的舌尖;口中忍不住出声,忙衔住食指,白皙的雪靥涨起一片红。   “好……好奇怪……唔唔……”   她猫儿似的轻哼着,耿照乘机将红绳取下,用大氅将她身子一裹,扛在肩上,忙唤弦子:“好了,咱们快走!”弦子收起灵蛇古剑,一拍墙上的机括,密室的暗门喀啦啦地回复原状。   琼飞正自晕陶,那酥痒如蛇钻蚁爬、通体舒泰的滋味儿,是她人生至今从未有过的体验。快活到一半,陡被卷成被筒也似,扁担般架上小和尚的肩头,气都不打一处来,倒有些舍不得骂他,睁眼见弦子闭门断后、行动自如,探头尖叫:   “谁让你睁眼了?给我闭起来!”   耿照行至门边,忽生感应,但已来不及了,房门“咿呀”一声推了开来,一名腰胜葫颈、沃乳丰臀的红衫丽人俏生生站在门前,发浓如缎,肌匀似雪,正是红岛之主符赤锦。   他脸色丕变,唯恐再中“赤血神针”的无形攻击,赶紧拉着弦子点足飘退;弦子手按长柄,重心放低,一待她跨槛追来,便要拔刀将她一分为二--   但符赤锦却一动也不动,站得直挺挺的,神色凝重。   “耿照,”她刻意压低声音,语气急促:   “岳宸风回来了!你们现在走不了啦。回屋里待好,待我将他引走,再想办法出庄。往东五里有个渡口,我备有一条快船,顺江而下可至阿兰山。”双手一合,便要把门扉掩上。   (岳宸风回来了?)   耿照将琼飞交给弦子,一个箭步抢上前去,伸手拦住门棂:“你果然……你自己怎办?”符赤锦嫣然一笑,翘起幼嫩的兰花尾指从他手背滑过,细润无比的肤触令耿照为之一悚,心尖涌起一阵酸麻。   “担心你自己罢,典卫大人。”她咯咯娇笑:“江湖多巧诈,我此际若使出“血牵机”,你便中招啦,怎生保护里头的俩女娃儿?”砰的一声将门掩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盈盈转过身去。   耿照忽生不祥,仿佛天边有大片阴霾兜头倾落,又似山洪滚滚,无数猛兽咆哮出林……强大的压迫感倏忽而至,碧火真气翻腾不休,犹如发生共鸣。   --是岳宸风!   (是他……岳宸风来了!)   碧火神功的感应如此强烈,这是前所未有的情况。   耿照想也不想便蹲了下来,躲到门板之下,对榻上的弦子一比手势,弦子正要缩入镂板之后,见琼飞张口欲言,及时点了几处穴道,轻轻将她一翻,成了蜷身面壁的姿态。   耿照背脊发凉,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连忙闭目敛息,神识半入虚空,将呼吸、气息等周身迹兆一一藏起。   门外的符赤锦一动也不动。   这时,岳宸风沉稳的脚步声才转入门廊,来到阶下,朗笑道:“宝宝,你怎么来啦?我可不记得有教你来。”   “哼!”符赤锦冷笑,声音中隐含着难以言喻的强大张力,似是暴雨将至:“我自然是不能来的。我要是不请自来,岂非坏了你的好事?”冷嘲热讽,一点情面也不留。   门后,耿照不禁替她捏了把冷汗:“岳宸风狠毒冷酷,岂容她如此放肆?若是激怒了那厮,当真动起手来,符姑娘却要如何“将他引走”?还是……她从头到尾都在演戏,伺机将我等卖与岳贼?”思之几欲胆裂,暗骂自己粗心,竟忘了有此可能,手指握紧神术刀柄,若有万一,隔着门板也要搠她个透明窟窿。   却听岳宸风和颜道:“好宝宝,我岂有事瞒你?抓到漱琼飞纯是意外,我今日欲往谷城,途中遇着她与楚啸舟,她二人不自量力,这才动起手来。我赶着见将军,总不好带上,暂囚于五绝庄。你若不信,我教患子、上官他们来对质。”竟大有缓颊之意。   他在莲觉寺论功赐丹时意气昂扬,并未对符赤锦多假词色,不想私下也会说软话讨她欢心。   耿照听得一愣一愣,忽想起横疏影对待自己,人前人后也大不相同,既有一方首脑的颐指气使,也有小妻子、情姊姊的缠绵娇羞,心想:“看来床笫之间另有别情,难怪符姑娘她有恃无恐。”   符赤锦却不依不饶,一径冷笑:“藏了个水嫩水嫩的小女娃儿,哪个没心思啊?漱玉节那骚狐狸不要脸,生的女儿也是一路货。”   岳宸风干笑几声,口气仍是十分和缓:“我不过是稍稍折辱她罢了,也没碰过她呀!你见过漱琼飞了,是不?”   “我杀了她!”   门外刃光回映,似是她亮出袖里的蛾眉刺,口气狠烈:   “一刀割开了喉咙、放干了血,你要不看一看?”   岳宸风走上两阶,却听“呼”的一声,耿照听风辨位,居然是符赤锦回刃就颈。   “你这是做什么?”   岳宸风闪身而至,一把捉住了她雪白的腕子。   符赤锦捏着粉拳,乱捶他胸膛一通,恨声道:“我……我对你掏心挖肺,身子都给了你,有家归不得,五帝窟那帮人都恨死我啦!你……谁不好招惹,却要那骚狐狸的女儿……偏就要她的女儿!呜呜……”   “好了、好了!”岳宸风轻轻夺走她手中的钢刺,安慰道:“都说没什么啦。我要拿漱琼飞,与她母亲换薛百螣的性命,奇货可居,不会拿她怎样的。”   符赤锦啜泣一阵,才哽咽道:“真……真的?”喉音娇腻,说不出的动人。   “当然是真。”岳宸风笑道:“我一路狂奔而回,便是想你了。五帝窟年年贡献这么多纯血处女,可没一个比得上你的一根脚指头。那些女子玩两天就腻啦,我的宝宝可是怎么玩都玩不腻。”   “我不信!”   符赤锦破涕为笑,细声道:“男人都是骗子,个个都不能信。除非……除非你都射了给宝宝,身子掏得干干的,我才信你半夜不会来偷那个小狐狸。”口吻语声销魂已极,耿照听得脸红心跳,裆间坚硬如铁,弯腰时竟隐隐作痛。   忽听一声娇呼,符赤锦已被横抱而起,岳宸风纵声大笑:“小淫妇!我便先插你几回,补了前几日的份儿!”红衫丽人咯咯娇笑,直说不依。两人渐行渐远,放肆的调笑一路迤逦,终至不闻。   良机稍纵即逝,耿照觑准院内无人,掠至榻边扛起琼飞;几乎在同时,弦子施展“蛇行鳞潜”无声无息穿出镂窗,薄薄的身板儿如水蛇般贴地游墙,沿着檐柱攀缘直上,在制高处四下巡梭后,才对屋里一招手,滑下与耿照联袂奔出。   岳宸风的别院位于五绝庄东侧,两人穿过茂密林苑、几间屋子,院墙便在眼前。   五绝庄院墙内侧,果如城墙般有木造梯板供人驻足,翻出并不费力。两人落地后更不稍停,直奔先前系马林中,两匹栗毛健马犹在原地,正悠闲低头吃草。   耿照将琼飞横放在鞍上,跨上马鞍,与弦子一路急驰而下,沿路均未受拦阻;偶一回头,五绝庄的院墙屋脊悄静静的一片,居然一点动静也无。两人并辔急驰,直到庄头小丘不复望见,耿照才“吁”的一声勒住座骑,对弦子道:   “弦子姑娘,劳你先带琼飞回去,我回头瞧瞧。”摸出装有化骊珠的布包递去。   弦子俏脸微红,一径摇头:“我不能碰。”语意十分坚决,不像在开玩笑。   耿照策缰趋近,正色道:“我要去看看符姑娘怎样,若有万一,化骊珠怕又落入岳宸风之手。你为什么不能碰珠子?”弦子也说不清,素来冰冷的俏丽玉颜胀得红扑扑的,羞意宛然,分外动人。   耿照好奇心大起:“莫非牵涉什么羞耻之事?”料想她连解衣露体都不怕,还有什么比这更加害羞的?却听弦子一本正经道:“还是你带着罢,我再同宗主说。”   “万一我出事了怎……”   “所以你要平安回来。”   她淡淡说着,翻身跃下马来,将马缰交到他手里。   耿照一怔之间,不觉泛起微笑,心中的一丝犹豫登时烟消雾散,点头道:“我一定平安回来。”与她交换了座骑,掉头驰回五绝庄的方向。庄里依旧安安静静的,里外均无人警戒,耿照系好马匹,将乌木匣藏入一旁的草丛堆里,悄悄潜入五绝庄。   他不知符赤锦香闺何处,但庄内既无动静,显是岳宸风正尽情享用她雪白丰腴的诱人胴体,手下人不敢打扰,索性躲得远远的,全庄便似睡着了一般,就像庄院四周树荫森凉,一重重将五绝庄裹入阴影中,无论外边日照如何强烈,此间永远像是覆了一层幽翳,难以见光。   耿照越找越偏,沿路连个能抓来问话的仆役也不见,地上的铺石间蔓草丛生,墙隙爬藤蜿蜒,说是“废墟”又远远不到倾圮荒凉的程度,只是一片阴凉凉的没什么人气。   忽听角落一幢陋屋传出人语,他钻至墙下,在窗纸上扎了个小洞。房中一男一女正巧都不是生人,背对房门的男子身量不高,肩宽膀阔、双臂修长,正是那骑牛的少年何患子。   凳上则端坐着一名苗条少女,上着窄袖短襦、下着粗布裙裳,纤腰一束,堪可盈握。露于衣外的面孔、手背,都是匀细的琥珀色,肌肤光滑紧致,十指指甲为劳动而修短,浑似小小的玉兰花瓣,白中微碧的浅润色泽更是相像至极,被蜜色肤光一映,益显小巧可爱。   少女的服色极是保守,单衣交襟高至颔下,几乎遮住大半截粉颈。长年在虎狼环伺下苦苦守着处子贞节的,也只有上官家的独苗、上官处仁的遗腹女上官妙语。   耿照环视四周,确定里外无旁人后,索性将身子靠上门板,专心倾听二人对话,双目同时紧盯对面门廊,留心风吹草动。   只听何患子道:“小姐唤我来,有……有何吩咐?”声音有着不自然的紧绷,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两人相隔甚远,虽是匆匆一瞥,耿照也看得出他俩颇有隔阂,不像是有什么私情。   上官妙语道:“我支开了我娘,她一时三刻不会回来。我想请你帮个忙。”这话暧昧不明,别有所指,口气却是冷冰冰的。耿照几次听她开口,都是咬牙切齿、情状悲愤,语声稍嫌尖亢;此际言语虽然淡漠,清脆明快的嗓音倒也动听。   何患子道:“小……小姐请说。”   “地牢里的那两名军官,请你放他们离开。”   “这……”何患子正要开口,却被她打断。上官妙语静静说道:“你放心,我不白求你的。事成之后,我把身子给你,绝……绝不食言。”说到后来语音微颤,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何患子呼吸浓重,却什么话也没说。   无比凝重的沉默席卷了小小的陋屋,上官妙语强抑颤抖,调匀了呼吸,淡然道:“你不是喜欢我么?你为我办成此事,我便遂了你的心愿,此生绝不后悔。”何患子仍是不言不语。   上官妙语迟迟等不到回复,沉默片刻,咬牙道:“若不肯办便说一声,我去求上官巧言。你猜他要不要?”语声虽是带笑,听来却觉悲凉。   何患子的指节捏得格格轻响,低声道:“小姐,你别这样。”   上官妙语冷然道:“或者……你想现在先要,也……也没关系。只要你说一句,我信得过你。”语毕,屋里突来一阵窸窣,竟是宽衣解带的声响。   这何患子看来不似上官巧言卑鄙猥琐,耿照正犹豫是否插手,忽见门廊间转过一人,手挽竹篮,提着裙膝碎步而来,正是上官夫人。   她远远望见,惊得瞠目停步,以手掩口;耿照忙伸指比唇,示意她莫要出声,陡地心头掠过一丝感应,头颈急缩,“笃!”一抹银光穿出门板,贴着颈背贯出一柄青钢刀刃,只差一点便要洞穿脑袋!   耿照双掌一推,“哗啦!”门板向内弹开,撞击的力道扫落何患子的钢刀,两人徒手过招,肘腕黏缠、稍退即进,间隙不容一发。双方都在以快打快,抢夺主攻决胜的契机;终是兼有雄浑、悠长两大优点的碧火神功压倒敌势,耿照肘腕一弹,将他震飞出去!   何患子身如风柳,离地时体势已乱,按理该像断了线的纸鸢、闷着头撞上土墙才是,却见他回臂一捞,手掌在桌缘一借势,衣下双腿形影骤失,“呼呼”几声鼓风捣影,居然稳稳落地,尚有余裕将上官妙语扯至身后,张臂遮护。   耿照看得一凛:“这身法好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临阵对敌,自也不能遁入虚空、一一检阅前事,暂搁一旁。   何患子身后,上官妙语腰襦大开,缠腰、束绳都解在地上,衣襟剥至胸口,露出光裸的香肩,以及月牙白的棉布小兜。显然在何患子察觉门外有人、冷不防地拔刀搠出之前,屋里正演到极其香艳的一幕;倒是男方衣着完好,不知二人对峙之际,各怀着什么样的心思。   上官妙语衣内的肌肤,果然比头手处更加细白,色泽比稀蜜更浅一些,犹如上等的蜂浆,更难得的是肤质匀细,连略粗的毛孔也无。这优点在形状浑圆的肩头展露无遗,搭配略深的蜜色肌肤,宛若乳脂琥珀雕成。   她揪着襟口花容失色,门外上官夫人匆匆赶至,见状一愕:“阿语!你……”上官妙语口唇歙动,终究没能出声,惨白的俏脸上更无一丝血色。   四人隔着门坎发僵,忽听何患子“恶”的一躬身,硬将一口鲜血咬在齿缝间,嘴角溢红,却是被碧火神功所伤。   “患子!”上官夫人提裙奔进屋里,耿照却抢先而至,伸指要点他穴道。   何患子提掌格开,乱发下的惺忪睡眼一瞇,眸光倏凝,沉声道:“既分敌我,恕难领受!是脉宗、肺留两穴么?”   耿照一愣:“他怎么知道?”不愿耽搁伤势,忙道:“还有七坎、章门二穴。一日内莫运内气,只须磨热双掌,握空拳反擦腰眼十二次,吐浊气数口,便能散瘀。”何患子点头道:“多谢。”   耿照想了一想,终究还是忍不住问:   “你如何知我在门外?”   须知耿照的“入虚静”之术几能隐蔽一切迹兆,适才在寝居时,他一敛气摒息,便是岳宸风也不知门后有人。何患子的武功决计不可能胜过岳宸风,何以能识破这匿踪敛息?   “我能看见你的气脉运行。”何患子缓缓说道:“原本是什么都看不见,但只要你一运功,周身便发出一团青红色的光芒,异常耀眼,想假装看不见都不行。”   “你能“看”出真气运行的模样?隔……隔着门板?”耿照诧然。   何患子耸了耸肩。   “主人的五名弟子中,就属我最没用。上官巧言他们练刀、练掌、练轻功外门,我却只练了眼睛,只能远远的看,什么事都不用做。”语气充满自嘲,与他一贯的懒惫散漫全然不同。   上官夫人插口纠正道:“这是什么话!天生我才必有用,你的心地比他们都好,不欺弱小、诚实守信,这还不够么?”   何患子赧然一笑,咧嘴抓了抓脑袋,忽又变回那个骑牛看书、漫不经心的懒惫少年,目光有意无意的回避着另一侧。上官妙语默不作声穿好衣裳,低着头回到母亲身畔,怔怔地不发一语。   耿照对何患子道:“你被碧火神功震伤,不宜走动,我劝你留在此间修养,莫出一步。最少要待到明日的这个时候,方无大碍。”转向上官夫人:“夫人,这人我便交给您啦。若教我在庄里碰见,难保不伤他性命,尚请夫人见谅。”   何患子抚胸而立,明白话中之意:若自己大肆张扬、暴露其行踪,这名少年军官立时便能取他性命,纵是岳宸风也不能救。他懒惫一笑,淡然道:“我技不如人,无话可说。”料想耿照不会对上官母女不利,径至屋角盘坐,闭目调息。   上官夫人见耿照自行脱困,喜出望外,叨叨絮絮地追问过程,又从袖中取出一封陈旧的冤情血书,托他呈交独孤天威,再请皇后娘娘主持公道。耿照慎重接过,收入内袋之中,却想着明栈雪曾向他提过:《虎箓七神绝》有一门奇特的眼术,名唤“破视凝绝”,似与何患子所用十分吻合。   “是与聂冥途“慑魂魔眼”一类的武功么?”他忍不住问。   “不一样。”明栈雪笑着解释:   “我没练过七神绝,但从古籍原本的记载来看,那是一门以“透视气机”为最高境界的奇特功法,并非是一般的夜视之术,也不能如“照蜮狼眼”一般,主动勾魂夺魄,当作攻击手段。”   “透视……气机?”   “正是。待你的碧火神功练到一定的境界之后,毋须依靠耳目,也能察觉杀气、敌意,或有内家高手来到了附近,那感应非常奇妙,难以言喻,却又极其清晰,仿佛额上开了第三只眼睛。   “当然,同一门武功,每个人练出的效果都不一样。在碧火神功的感应上,我就比岳宸风敏锐得多,但他练出的内力较我浑厚,这是个人的特质所致,神功最后育成的面貌也不同,可能是只牯牛,也可能是花豹。”   耿照童心忽起,搂着她调笑:“那大牯牛对上小花豹,是谁赢谁输?”   “自然是我赢的多。”明栈雪笑靥如花,娇颜难掩得意:   “就算掌力能劈山碎石,打不中又怎的?我觑得准了,一指便能教他趴下。”   她笑了一阵,忽叹口气,幽幽道:“不过他练了那门“破视凝绝”,情况就不同啦,短短一年间便成了五五平手。我突然省悟:长此以往,终有一天他的武功会胜过我,以此人心性,岂能相安无事?可惜到得那时,也不及下手收拾他啦,故而分道扬镳。   “那“破视凝绝”似能见真气反应,只须凝力于眸,便能见运功之人身上发出光晕,颜色、光亮各有不同。岳宸风以此弥补碧火功感应的不足,实力登时提高三成不止,对敌时变得极是难缠。”   耿照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这样说来,岂非如虎添翼?”   “《虎箓七神绝》原本就是极为全面的武学,七绝兼具、攻守合一,几乎没有死角。”明栈雪美目流沔,抿着鲜菱儿似的红唇狡黠一笑,悠然道:   “但世间绝无完美的武功,其优点也正是致命缺点--这七门都是绝学,若非天资极高、遇合神奇,谁能一口气兼通七门?不能备齐运用,再怎么全面的武功也就不全面啦。   ““破视凝绝”不如碧火神功处,便在于碧火功乃是先天感应,发在意先;而凝绝虽然耗费内力不多,仍须运功而为,两者本该相辅相成,才是最好的。生死相搏,胜负仅只一线,若还要分力凝目透视,实非划算之举。我料岳宸风平日,亦不轻用此术。”   耿照猛然回神,想起当日在流影城受天裂妖刀逼困时,岳宸风那趋闭自如、仿佛周身长眼的惊人感应,终于与明栈雪的一番解析联系起来,脱口遥问:“你所学的,莫非是“破视凝绝”?”   何患子睡眼倏睁,眸光一瞬而凝,沉声道:“你怎么知道?”伸手扶墙,摇摇晃晃起身。   耿照暗叫不好,急问上官夫人:“符姑娘的香闺在何处?”   上官夫人俏脸微红,皱眉道:“在西厢的黄竹庐。那处经常白日宣淫,连下人都不爱去,耿大人……”话未说完,劲风刮得几人发飞衣扬,砰的一声,耿照已破门而出!   ◇ ◇ ◇   “黄竹庐”全由粗大的油竹搭建而成,小室独院、里外穿风,夏日非常凉爽,原是庄里避暑之用。岳宸风入主后,喜在黄竹庐御女,一来贪图凉夜舒爽,二来庐内的桌椅床榻等皆为竹器,清洗方便,又无气味残留,即使日夜宣淫也不怕。   他将符赤锦横抱而入,除去玉人周身衣衫,剥得赤裸裸的如一只白羊,放在凉爽的竹榻上。   符赤锦的双乳极之傲人,嫩绸肚兜一除,登时滚出两座绵硕雪峰,每只都大如瓜实,双臂环抱时,宛若捧出一对饱熟欲裂、沁出蜜乳的浑圆木瓜,腋间挤溢着大把雪肉;乳质之绵,触手竟有黏润之感。   她被放倒在榻上,硕乳陡地摊圆,高耸的曲线似是平滑少许,却仍是饱饱嫩嫩的两大团,实在无法以“乳丘”来形容,饱满挺凸的程度依旧是两座雪峰,只圆滚滚的峰底基座更显肥腴,从木瓜摇身一变,化成两团醒发的白皙雪面,饱满可口。   符赤锦的乳晕只比细颈酒盅的瓶口略大一些,表面光滑,贲起如尖塔,通体无半点细疣,颜色是艳丽的淡淡桃红,透着几丝青络;微翘的塔尖绽出一枚小小蓓蕾,外型大小无不神似,连尖端的一点凹陷,都像极了饱熟的花苞。   岳宸风将她双腕拉开,缚在左右床架上,每一动都弄得雪乳一阵酥晃,昂起的蓓蕾在乳浪间载浮载沉、轻颤细摇,符赤锦忍不住呻吟起来,难耐似的扭动身子,不只是面颊,连脖颈胸口都微泛娇红,肌上沁满薄汗。   “宝宝想啦?”岳宸风笑道。   “想……想死奴奴啦!”符赤锦蹙眉摇首,抗议似的轻晃酥胸,荡开一片醉人乳甜:“快……快绑好人家,来……来插奴奴……啊、啊……”   自从岳宸风驯服她以来,每次欢好都将她双手缚起,有时绑上床柱、有时缚在背后,有时则高高吊起,抬起她一条雪润玉腿,由下而上硬直挺进,捅得一跳一跳的,尖翘的乳桃不住打圈……这自然是忌惮她的“血牵机”,也是符赤锦显示自己放开身心、毫无保留的输诚之举。   “血牵机”的关键在于十指相触。绑起双手,符赤锦不过是一名千娇百媚、丰臀雪乳的小妇人罢了,媚则媚矣,却无甚可惧。   岳宸风将她牢牢绑起,双手恣意享受她黏润细滑的雪肌、丰满傲人的曲线,赞叹道:“宝宝,你真是世间一等一的尤物,能日夜插你这小淫妇,短寿十年也值。便拿整座五帝窟来换,我还要宝宝。”   粗糙的大手一路往下,从双乳抚至细白柔软的小腹,符赤锦的身子敏感,昂首颤唤,咬牙道:“我……我才不要五帝窟!只要主人那儿……用那儿插插奴奴……呀、呀……”扭着雪臀想让魔手滑下,却求之不得,索性用呻吟以示抗议。   岳宸风极有耐心地爱抚她,笑问:“宝宝,我杀你姑姑,灭了红岛满门,你恨不恨我?”   符赤锦闭目扭动娇躯,紧要处却迟迟未受抚慰,面颊涨得绯红,恨声道:“说这些个扫兴的做甚?我不恨旁的,只恨……只恨你不来爱奴奴!”抬起玉趾踢他胸膛。白生生的大腿一扬,春光尽现,雪腻的腿心已是湿黏一片,扑鼻一阵潮润麝甜,熟透的花房热烘烘的,直要滴下蜜来。   岳宸风哈哈大笑,将她双腿环在腰际,两手满满攫住她的软滑硕乳,揉得美肉溢出指缝,雪白的乳上布满殷红的指印。符赤锦放声娇吟,奋力挺起上身,胸颈处一片艳丽桃红,闭目急唤:“亲……亲奴奴!奴奴要……”   岳宸风俯身相就,符赤锦正要睁眼,嘴唇却从颈畔滑过,张口径衔耳珠。   符赤锦不依不饶,剧喘道:“别……主人的胡髭刮疼人家啦!主人亲奴奴,亲奴奴……”销魂的语声无比诱人,满溢着浓浓情欲。   岳宸风在她耳畔轻道:“宝宝,你的“血牵机”又进步啦!用不着十指相触,也能杀人么?”符赤锦迷糊呻吟着,雪白腴润的大腿夹着他的熊腰不住摩擦,一边轻轻挺动阴阜,隔着裤布与他下身厮磨:   “你……你说什么?”   “我说,”岳宸风轻舔着她细致的耳蜗,笑道:   “我的宝宝功力又进步啦。她想杀我哩!”   符赤锦娇躯一震,忽然静止不动。岳宸风轻声哼笑,左手继续搓揉着她绵软的巨乳,享受那既柔嫩又弹手的骄人美肉。他的身量远较寻常男子魁梧,一双肉掌大如蒲扇,浑似巨灵神所有;饶是如此,仍无法单掌握满她一只乳房,可见符赤锦之巨硕挺拔。   “你又在试探我了,是不是?”   片刻,她身子发颤,转头啜泣起来:   “你……你总是这样,时不时迸出一句,看看我是不是有二心……你若是信不过我,何不干脆一掌打死我?我这又是何苦来,给人这般轻贱!呜呜……”一甩螓首浓发覆面,不住传出嘤嘤悲啼。   岳宸风起身望着榻上的赤裸美人,面上阴晴不定,半晌才笑道:“好啦好啦,是我不好,误会了我的宝宝。”随手解开床头缚索。符赤锦一得自由,索性趴在床上大哭,雪白肥润的丰臀高高翘起,腿心间夹了只粉酥水亮的诱人嫩蛤,兀自沾着晶亮液珠。   岳宸风经常这样试探,没想到她这回反应激烈,哭得万般委屈,一手环抱她的葫腰,一手去扳她肩头,柔声道:“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要将酥媚入骨的雪润丽人翻转过来--   符赤锦等的就是这一刻。   她本要诱得他直面相对,乘机施展“赤血神针”,可惜失之交臂,她立刻敛起杀气,保存实力以待良机。果然岳宸风疑心病极重,冷不防地出口试探,符赤锦遇过几次,早有提防,干脆顺水推舟,装作委屈大哭的模样。   --只要对正眼睛,便能使出小师父的“眼术”!   (只要在三寸之间,便能生效。只要三寸……)   “爹、娘、姑姑、华郎!”她在心中默祷,一瞬间心如止水,平静得像是死了一般:“请你们保佑宝宝锦儿。只要给宝宝锦儿三寸,一下子就好--”   杀机临头,岳宸风兀自温言抚慰,抱着娇润的宝宝翻了过来,“就是现在!”符赤锦全身功力聚于双目,依那一页《岣嵝异策》残篇之秘,凝缩已极的内息剎那间被转化成异种之力,非刚非柔、不属五行阴阳,针一般自泥丸宫穿出前额,往岳宸风的双目贯去!   (成……成了!)   欢欣不过一瞬,岳宸风身形乍分倏合,残影一收,所在处却比想象中偏移尺许,只得三分之一的“赤血神针”登时落空。符赤锦顾不得身无寸缕,清叱一声,出指点他眉心,突然腹间剧痛,全身气力烟消云散,半点凝聚不起,“碰!”仰头瘫倒,一动也不能动。   映入圆睁的双目之中,岳宸风充满男子气概的粗犷俊脸满满占据视线,唇间仍带一抹笑意,温声道:“宝宝,你太伤我的心了。我从没想过,你会这么快就动手。”无限惋惜地看着她诱人的胴体,摇头道:   “方才说你是世间一等一的尤物,我可是真心的。陪灭去一族的凶手睡觉,还能浪得这般高潮迭起、缩得又紧又悍的,你也算天生的淫妇啦!便是老子插腻了,送与旁人同睡也是妙极,该能笼络不少武林中的好手。”   符赤锦痛苦不堪,樱唇几乎咬出血来,死命回瞪着他:“你……如何……如何知道……”   岳宸风笑道:“傻宝宝,只消你一运真气,我便看得清清楚楚。每次插你之时,见你潜运真气、犹豫着要不要动手,便觉你可怜得万般可爱,干你也干得特别起劲。看着仇人的女儿强忍仇恨,一边被干得呼天抢地、淫水横流,甚至抽搐晕厥,堪称是人生的至高享受。每回我问“干得你爽不爽”时,你的哭喊浪叫真是太有趣啦,不管是真心或是假意,都教人爱不释手哇!”   “你--!”符赤锦强忍疼痛,忽露一丝狠笑,咬牙道:   “凭……凭你那点儿……奴奴装得……可累啦!又不好打盹……”   岳宸风面色丕变,阴阴一笑:“耍嘴皮子不好,亲亲宝宝。你知道我的手段。”掌心微提,猛地往下一摁,符赤锦尖声惨叫,雪肌上青筋暴起,身子一僵,浑身剧烈抽搐,痛苦得两眼翻白,仿佛肠子被人硬生生剜起、接连抽出,偏又无法昏死过去,当真是痛不欲生。   “我在你身上种的不是雷丹,该说是“阳丹”。”   岳宸风凑近她耳畔,柔声道:   “我以紫度神掌的功诀,将一点碧火神功的丹气种入你的丹田,他人养出的都是雷丹,对我是无用之物;你养出的却是纯阳的功劲,对我大有补益。你虽是绝顶的玩物,终有一天是要舍弃的,但你为我培育的丹气却将融于我的体内,伴我立业建功,便像我俩的结晶一般。   “将你吸干之后,若你还有一口气在,想玩你的人可多啦,摄奴便一直嚷着要好好干你一干;你喜欢那话儿大的,那厮之物可比驴蹄还粗,活活捅死过十数名妇人,个个会阴破裂,死后都合不拢腿。这样都不死,便送你去谷城大营,慰劳慰劳那些个虎狼军士好啦!”   符赤锦已无意识,嗓音喊得嘶哑,更没有半点气力挣扎,只余不受控制地抽搐颤抖。岳宸风却意犹未尽,贴着她的耳廓轻声细语,仿佛埋藏在心底的丰功伟业无人分享,未免有些寂寞:   “你别担心,说归说,也不见得是如此。当初我在你姑姑身上试验这路功法时,阳丹吸不足六成,便将她弄得四分五裂,倒省了后头的零碎折腾。你要不试试,能比你那其蠢无比的可怜姑姑多撑几合?哈哈哈……”   第五五折 蓝田种玉,还君明珠   耿照赶到时,正听符赤锦尖声惨叫,掠上树顶一看:榻上的玉人娇躯赤裸,却不似云雨过后的模样。岳宸风的手掌按在她堆雪似的腴沃腹间,头顶冒出氤氲白雾。   两人俱是大汗淋漓,但岳宸风侧脸油亮,黝黑的肌肤下似乎隐含光华;符赤锦却是全身青络暴凸,越靠近手掌,浮现的血络越清晰可辨,泛着淡淡紫红色泽,令人怵目惊心。   耿照修习〈通明转化篇〉已有时日,一看便知是行使“汲”字诀的征兆,此时下手固有机会重创岳宸风,但与他气脉相连的符赤锦只怕死得更快;犹豫之间,只得暂时隐身树冠,等待契机。   他之前的猜想并未中的。   符赤锦不是想用《赤血神针》残页做交换,她真正的目的,是行刺岳宸风!残页所录的心诀,不过是增加成功机率的筹码罢了。   “这“赤血神针”的功诀当真邪门得紧。”耿照暗忖:   “她只得残页三分之一,看几眼便能使出,鬼神难测,伤人于无形。若是三页齐聚,说不定就成功啦。奇怪!游尸门坐拥如此功法,何以凋零如斯,竟要隐身僻巷小院之中,形同自江湖上除名?”   他一弄明白何患子所用的“破视凝绝”之后,便知她的行动绝难成功。除非运使赤血神针毋须内力,无论符赤锦再怎么小心,动手之前必会现出原形。赤血神针发于无形,曾瞒过耿照的碧火功感应,但遇上“看见”真气发动的奇术“破视凝绝”,岳宸风的防御再无死角,符赤锦贸然行动,下场便是这般。   眼见岳宸风源源不绝从她腹间“汲”出些什么,耿照不禁犯疑:“难道在替她祓除雷丹?”两人身上都不见雷劲,显然与雷丹无关;眼前所见十分熟稔,似触动了心头的某个场景,仿佛自己也有过极为相似的经验,思绪却无法连贯起来。   渐渐符赤锦的嘶嚎变成了尖叫、尖叫又转为呻吟喘息,而后声音慢慢低下去,几不可闻。耿照心中一动:“糟糕!难道是没气了?”一不留神踩断细枝,发出细微的“啪嚓”声响。   岳宸风撤掌收功,睁眼大喝:“是谁!”竹庐窗门一齐震开,连几上瓷杯茶壶都斜颤着铿啷落地。符赤锦离他最近,首当其冲,雪润润的丰腴娇躯猛地一跳,嘴角溢出鲜血,玉颈低斜,一动也不动。   耿照一喜一忧--死人是不会呕红的,显然符赤锦还未断气;但岳宸风不管她的死活,近距离一吼,只怕她五脏六腑俱伤,原本没事都有事了,大大不妙。   更不妙的是:此际对上岳宸风,他到底有几分胜算?还是该如对阿傻的保证,赶紧舍了符赤锦逃命?   庐内,岳宸风霍然起身,耿照把心一横,便要握刀跃下,忽见洞门外一人匆匆奔入,叫道:“主人,大事不好啦!”却是上官巧言。岳宸风一见是他,蹙紧的刀眉稍解,突然微瞇着眼四下巡梭,目光亦往树丛间扫来。   耿照心想:“此人果真是疑心病重!”敛息藏机,全身放松已极,连一丝凝聚内力的念头也无,整个人几与枝桠化为一体。   岳宸风环视片刻,不见异状,低头道:“何事慌慌张张的?说!”   上官巧言俯首道:“启禀主人,机关房有些不对,似遭人动了手脚。”   岳宸风略面色丕变:“地牢关得有人?”   上官巧言听出语气不对,嚅嗫道:“是……是符姑娘抓的。她……她说会向主人禀报,没……没让我等多问。”   这话自是胡扯,金无求认出耿照的身分,才设计擒捉,怎会“没让我等多问”?耿照本以为他年纪小,一害怕便推诿塞责,转念想起他与符赤锦的地牢对话,登时省悟:   “他见岳宸风一回来便与符赤锦求欢,将抓人的功劳归到她身上去,这是顺水人情。万一岳宸风发现我俩逃跑,大发雷霆,他也能落个“不知者不罪”,无论是好是坏,都推给符赤锦便是。”   须知争功诿过乃是人的天性,但上官巧言权衡利害之后,却能断然放弃到手的功劳以求自保,这份心机与魄力别说是十五、六岁的孩子,便在成年人身上也不多见。   岳宸风身形一动,已然掠出院门,声音随着浑厚的内力远远送回,便如在耳畔一般:“通令人马全庄戒备!让何患子登楼,有车马行出一里方圆的立即回报!你带人到地牢去看看!”语尾穿风,消失在东行的方向。   (琼飞逃走之事,看来是瞒不了了。)   岳宸风一走,上官巧言掸衣起身,快手快脚奔出洞门。   转身时耿照一照面,见那张细颔凤眼、剑眉斜飞,俊俏若美貌少女的脸上神色阴沉,原本犹带稚气的五官轮廓扭曲了起来,红艳艳的嘴唇念念有词,不用细听便知是低声咒骂,带着一股桀骜不驯的嚣狠;衬与他白得略带青气的脸庞,令人不寒而栗。   耿照掠进房中,抱起符赤锦一探脉门,不由失色:“怎地脉象如此衰弱,竟似死人一般?”以碧火真气徐徐渡入。片刻符赤锦“啊”的一声启唇吐声,雪浪似的沃腴奶脯才又上下起伏,娇躯轻搐,终于回魂过来。   耿照持续灌注真气,只觉她体内空空如也,内力十不存一,当真是靠着渡入的这一点真气续命,随时一断供输,芳魂便归离恨。   “好狠毒的岳宸风!”耿照咬牙切齿,见她浓睫瞬颤,原本娇艳妩媚的俏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微噘的唇瓣白如敷粉,仍是出气多、进气少,心下恻然:“你为了救琼飞弄成这样,也不知有没有人感谢。”轻声低唤:   “符姑娘、符姑娘!”   符赤锦的生命力极强,这取命的劫掠掏空仍未将她打倒,耿照唤得几声,她娇躯一颤,杏眼微睁,嘴唇轻歙:“典……典卫……大……琼……飞……逃……快……”喉间一抽搐,大口吸气,胸臆几被塞断,眸光又朦胧起来。   耿照怕她失去意识,加紧鼓劲,但真气入体不过是治标,循环一周之后又自然散出,灌多少进去都无助于治疗,一旦撤手便有生命之忧。   他微一思索,才知先前那股熟悉的印象从何而来:当夜在法性院的精舍内,他曾以通明转化心诀汲走媚儿的纯阳内力。岳宸风的内功与他同属一脉,只是以更霸道的手法吸走了符赤锦的功力,毋须通过交媾而为之。   那时阴宿冥内功折损,再加上失了宝贵的处子元阴、大量淌出阴精,几乎耗竭而死。碧火神功与役鬼令的纯阳内力无法自行融合,耿照遂将真气压缩于一点,如珠母般置于她腹中丹田,借此留住真气,修补流失的元功,终于救了阴宿冥一命。   更甚者,将此一法门逆转倒行,便是他当日替楚啸舟祓除雷劲之法--   这些看似无关的片段一一组合起来,耿照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他是以碧火真气取代紫度雷劲,种入她体内成丹!将雷丹吸回自身无比凶险,但碧火真气所结之丹却不同……好狠、好歹毒的岳宸风!”   “符姑娘,”他凑近她耳畔,轻声道:“我们先离开这儿。你支持住,我一定能救你……普天之下,唯有碧火神功能办到!”   ◇ ◇ ◇   上官巧言离去不久,庄内便即警钟大作。   耿照以符赤锦的外衫将她裹好,小心抱入怀中,抢先一步翻出院墙,取回马匹木匣,载着怀中玉人一路急驰下山。   行进之间,他的左掌始终按住她的胸口膻中穴,又敞开衣襟,以胸膛与她的裸背相贴,保持真气的供输不断。掌心虽密密贴着她软腴酥嫩的奶脯,她的裸背更是难以言喻的极品:软、润、香、腻不说,另有一股黏糯吸力,胸膛一沾即凝,肤触宛若入口极化的鱼胶奶酪;力气一用实了,那雪肌又滑溜溜地分开,如敷细粉,既粘而又不粘,堪称一绝。   饶是如此,耿照却不得不强抑绮念,频频回头。   五绝庄内有一座三层鼓楼,此际相隔已有一段,只见楼底的梯台支架如竹篾,顶端挑空的木造塔楼间犹见一抹黑影,乱发被强风吹得翻飞如旗,身形却十分眼熟。对照岳宸风之命,想也知道是目如鹰隼、能破视真气的何患子。   (他……到底还是奉了岳宸风的号令。)   “麻烦!”   何患子一登高楼,耿照便无所遁形。要不多时,五绝庄庄门大开,十余骑蜂拥而出,奔至中途忽然分作二路,一路继续追赶上来,另一拨人却钻进了丘陵边上的林子里,显是要抄小路。   五绝庄下只有一条道路,道旁尽是田畦,虽有农舍、林子等零星散布,笔直的路线上却无可供抄截伏击之处。   耿照暗忖道:“不好!想是往符姑娘说的渡头去了,要不我随便转个方向,那帮人怎知上哪截击?”眼看追兵越来越近,心急如焚,脑海中突然灵光闪现:“酆江沿岸多少支流,难道还少了舟船渡口?”念头一起,碧火真气随之发动感应,隐约嗅得空气中的一丝水气,拨转马头奔入道旁林地,越走越偏,片刻便失去踪影。   后头带队的正是岳宸风,见耿照无预警地脱离驰道,不由一凛:“他在打什么主意?”纵马入林,才发现树丛高低错落,林径又颠簸崎岖,骑马还不如走路,恨得咬牙:“贼小子,忒多花样!”身后的从人们纷纷勒马顿止,以免被横生的枝桠撞下鞍来,只岳宸风一人飞身下马,“飕”的施展轻功一路飞进,毫无转折停顿。   他的座骑全速冲入树林,陡地失去御者,竟不知自停,接连撞断几条臂儿粗的横枝,“碰!”一声折腿倒地,数百斤重的庞大身躯连滚几匝,一头撞上树干,横死在林径中央。   岳宸风百忙中回头,带出来的武装侍卫正徒步越过马尸,眼看追不上了,仿佛又回到那时龙口渡头之后,两人在黑夜荒林中摸索追逐的情境,怒极反笑:“耿照!今日再教你逃出生天,我岳宸风枉自为人!”提运十成功力,一声长啸,身后大氅迎风猎猎,宛若鸱枭扑击!   耿照与他的功力差距甚远,背着刀匣、怀抱美人,更是双重负担。好不容易奔出林子,眼前果是一条潺潺流水,芦苇丛中系着一条篷顶小舟,一名白发舟子正收拾长篙,准备下船。   “老丈,烦请行舟!”   他纵声大喊,两个起落间跃上船头,将符赤锦抱入船舱,随即钻了出来,对那老船夫道:“老丈,开船!”徒手将系索扯断,跃上滩头推舟入水。老船夫如梦初醒,赶紧跳下船,抓着耿照:   “年轻人,你这……”   耿照情急生智,忙道:“五绝庄的人要抓我媳妇儿!我若不能救她,还算什么男儿汉!”听背后劲风猎猎,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压迫倏忽而至,宛若洪流泥滚、山石崩坍。   (好快!他……他追来啦!)   身旁老人呆呆抬望,黄浊眸里,映着一团从天而降的黑影,从米粒大的黑影剎那间满满占据了整个眼瞳,仿佛怪鸟扑至。他本欲回身接掌,一时竟有些心怯,扯下皮革系带转头一挡,“砰!”紫度神掌在乌木匣面留下清晰掌印,焦旱的雷劲透过匣身铜件一路殛来,耿照惨叫松手,木匣倏被岳宸风夺去。   “可恶!”   他又惊又怒,又是懊恼,岳宸风却一派轻松,粗犷英伟的俊脸上微泛冷笑:“你连我的女人都敢抢,我真是小看你啦,典卫大人!”陡地杀气大盛,满面狰狞,呼的一掌径劈他的面门!   耿照不敢徒手与他过招,神术刀“锵啷”溢光而出,曳开一条青虹紫电,矫若螣蛇。岳宸风脱口道:“好刀!”耿照咬牙:“杀你足够!”更不迟疑,出手便是“无双快斩”!   岳宸风忌惮神术刀之锐,赤乌角刀与摄奴又被留在将军身边,手无寸铁,顿时转为守势,被刺亮的如瀑刀芒逼离江边,慢慢退回岸上。耿照的刀势连绵不绝,更不稍停,速度丝毫不逊于妖刀附身的阿傻;看似压制了岳宸风,却没能劈下他半片衣角,情况亦与当日不觉云上楼之战相仿佛。   耿照的眼界、阅历早已不同往昔,心知不妙。正因要退,反而逼战,出刀速度再快一倍,以刀风迫得岳宸风拉开距离;觑准空隙,便要抽身。   谁知岳宸风双臂一振,竟穿过层层刀芒,仿佛先前的退让全是假象,锋锐无匹的神术刀刃一撞上他的手臂,居然硬生生偏开,只削下护腕的臂鞲;耿照一愕,紫电窜闪的铁掌已正中丹田,腰带、绣抱肚,连锦袍单衣都被瞬间焚毁,腹间如印焦雷!   耿照心知无幸,背脊一凉,突然发现岳宸风的掌力似被什么东西挡住了,窜流不休的狞恶紫电、雄浑无匹的开碑铁掌……全都凝在身前一寸处,被一股奇异的柔和辉芒所阻。   岳宸风须发皆逆,双臂格格作响,显已催动全身功力,黝黑粗犷的面孔被电劲映得青亮一片,似乎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这足以生生劈死犀象、粉碎砖石铜铁的一掌,遇上少年的肚皮却难越雷池一步?   出掌的、受掌的俱都一怔,但紫度神掌的无双之力,以及碧火神功的护体之能都未消失,两股力量隔着中间的不明物持续增压,就像顶着天下间最坚固的盾牌角力,盾牌固然不坏,两侧的撞击之力却能分出高低--   岳宸风一声断喝,终于轰得他连人带刀、倒飞出去,万般狼狈地摔落船头,差点弄翻小舟。岳宸风看着自己的手掌,只见掌心紫气消退,点滴不存,竟是在轰飞耿照的同时间,掌中所积蓄的雷劲、掌力全被“吃”掉了,不觉蹙眉:   “这是怎么回事?他使的……是什么武功?”正欲纵身上船,忽然“唰!”一根长篙打落,却是老船夫涉水而来,口里怒骂道:“天杀的五绝庄,你们这些个天杀的西山番子!强抢民女……我打你们这些强抢民女的王八蛋!”   他见那老船夫头发灰白,腰悬鱼篓、斜背竹笠,短褐草履,果然是附近渔夫的模样,不觉烦躁,一扯长篙便要将他捅死。   老船夫死抓着竹篙不放,兀自“西山番”、“贼军头”的骂不停,岳宸风一夺不下,顺势前推,竹篙“啪!”断在手边尺许处,老人的背脊撞上船头,居然将小舟撞离芦苇滩。   船体一入水中,便即顺流而去,眨眼滑出一丈有余。可怜那老人噗通入水,便再没有浮起,水面上连一丝气泡也无,就算没有撞碎头颅,只怕也已灭顶。耿照自船舷挣扎而起,怒道:“你……滥杀无辜!”   岳宸风本想以竹篙借力上船,岂料断的只剩两尺余,随手一扔,冷笑道:“逃得了么?”长身飞起,整个人如猫鹰扑击,居然横过两丈来长的水面,便要站上小舟!   耿照咬牙振起,神术刀直取他的下盘;岳宸风足尖一点刀板,并不落下。   两人飞快变招,一似鱼鹰击水,既是攻击又是借力,身躯恍如刀尖打滚,任凭鱼舟箭快,乌氅始终不离舷头;一如灵蛇盘穴,时而阻挡、时而扑救,钢刀浑似轳辘飞悬,无视来人招狠,刀花朵朵都向天开。   但岳宸风身在半空,终不可久,身子稍一沉坠,氅角入水,整个人忽然“唰!”没入水中,随即浪涛大作,简直像锅炉上的沸水。只一眨眼工夫,小船远远离开芦苇滩,连岸边激涌的漩流骚动亦不复见。   这小舟十分简陋,舟上没有桨舵,失了撑篙,只能随波逐流。耿照抱着肚子爬进船舱里--说是“舱”,其实也就是以竹篾席子拱在船体中央,两侧各挂一条布帘便算舱门。符赤锦躺在潮湿的舱底,雪靥弯睫平静无波,仍旧昏迷不醒;真气的供应只中断片刻,胸前已不见什么起伏。   “符姑娘……”   他挣扎爬近,握着她微凉滑软的小手,运功她输送真气,突然脐间一阵剧烈的痛楚,一股莫名的灼热感自丹田中迅速膨胀,一瞬间仿佛胀得无比巨大,所有的筋络血脉被撑挤、拉长、扩张着,别说真气,连容纳血液空气的余裕也没有;而膨胀的感觉仍在继续,似乎永无休止……   苦守着灵台一丝清明,耿照清楚知道身体不可能像吹气一样无限胀大,但自体内鼓溢而出的诡异热流--如果可以计量的话--已经超过肉身所能承受。   他拼命控制自己不向“持续膨胀”的幻觉屈服,但耳膜似也被撑得又紧又薄,能加倍听清心跳的声响:“咚咚、咚咚、咚咚……”单调而剧烈的撞击声,听来像是回荡在极巨大的空间里,他感觉身体已快被那股莫名的热源谷爆,但热流还在持续累积释放着。   这诡异的感觉,其实与心魔障的“易筋拓脉”十分相似,只不过挤进身体里的异物一下多了几十倍、甚至上百倍。   所幸,“热流”似乎比无形的内家真气更精粹、更细小,同时也更加虚无飘渺,否则以它每一霎间所释放的骇人巨量,说不定真的会令耿照爆体而亡。   试图扭转澎湃的洪水流向是不可能的,“易筋拓脉”法门也无法将筋脉瞬间扩张成足以容纳洪水的程度。“通明转化”或能一点一点将热流转化成碧火真气,以其所含的惊人生命能量,耿照等于凭空得到了数十年、乃至于上百年的精纯内力。   问题就出在:要化纳如此巨幅的能量,没准也要几十年光阴,在此之前,只怕耿照已被热流谷爆,化成一滩浓血!   --至此,曾救过他无数次、号称天下内家第一神技,一向无往而不利的碧火神功,终于束手无策。在这股莫名的热流精元之前,碧火神功的奥妙心诀可怜到近乎可悲,并不比寻常三流拳师的武技来得高明。   这是耿照今日之内,第二次感到恐惧。   头一次是背对岳宸风鹰攫似的追击,在转身接招之前,忽然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但也不过是一瞬之间。而此刻却是绝望,时间不断流逝,身体万般痛苦,却一点力也使不上……   他勉强收束心神,依《夺舍大法》的千字心诀遁入虚静,这是他从聂冥途的拷打折磨中领悟而来,一方面暂时忘却痛苦,另一方面在虚静中对时间流逝的感觉与外界不同,往往瞬目即一梦,一梦或百年,以争取解决困境的时间。   一入虚空之境,意识抽离悬浮,得以检视体内的状态,发现热流的源头正嵌在肚脐正中,不知是何物。他本猜想是岳宸风的紫度神掌所致,但此际热流之旺盛,早已超过他内息数倍不止,岳宸风的一掌决计无此威力。   热源释放能量的频率,与他的呼吸脉搏若合符节,适才听见的巨大心跳声并非幻觉,而是能量释放的瞬息间,与心室的跳动产生共鸣。而热流的传递也是透过血液,就像蛭虫寄生在人身上一样。   (这物事……似乎是活的!)   没时间深究这个惊人的假想了,再不阻止热流肆虐,一盏茶的时间内就会丧命。   耿照当机立断,以虚空之识凌驾于周身之上,依序断去体内真气运行、断去先天胎息的感应,断去呼吸吞吐,最后则是停止了心室的跳动。   --呼吸、心跳均是人身不可控制的活动,这是为了延续生命所致,是造化为保生而做的设计。然而虚空之识抽离了五感六识,乃是夺造化之功的法门,故其不受限制,能任意中止人身不可控制之动。   (杀掉宿主,蛭虫便不能活了。)   此举极端冒险,耿照以虚空之识停止身体机能,造成假死的现象,能维持的时间不过几瞬目而已。假死不同龟息,是极端接近死亡、几无差别的状态,稍有不慎就是真死了,连救都没得救。   “来呀,你再赖着不走,连你也要一块儿陪死!”   耿照悬浮于虚空之中,低头俯视着自己渐渐冰冷的躯体。遁入虚静使他不再感到痛苦,然而一旦身体真正死亡,虚空之识也会随之消逝。   (还……还不走么?快离开啊!)   但出乎意料的是,占据腹中的热源并未因此脱离宿主,失控的热流一瞬间被吸回脐内,然后再度放出。   这一回却非是毫无节制地释放能量,无数的热流化成细线窜进耿照的四肢百骸之内,渗入血管中的驱动血液、钻进骨髓中的联系筋络,而随血管蔓延至心室里的则一齐绽放能量,沉寂的心脏猛被敲了一记,立时又跳动起来!   耿照“啊”的一声睁眼苏醒,才知道自己被强制解除了虚空之识,全身机能又运作起来,那脐间的热源竟与他连成了一体!   他挣扎起身,赫然发现腰间的衣衫破孔之中,一枚荔枝大小的明珠正嵌在他的肚脐中央,珠上浮露青筋血络,似乎还一跳一跳的收缩膨胀着,自是与他的脉搏一致。那珠上的筋络也与他的身体相连循环,想拿也拿不起来,就像从体内长出来的一样。   (是化骊珠!)   方才挡住岳宸风一击的,想来也是这枚古怪的化骊珠了。紫度神掌的雷劲灼去衣衫,使得内袋中的化骊珠贴着脐眼,终被人体所吸收。肚脐是胎儿在母体内吸收营养处,这化骊珠与没有生命的衣布不生感应,一贴脐眼便突然“活”了过来,才有这一连串的奇事发生。   耿照潜运内力,只见那珠子突然绽放光华,一点、一点地没入腹中。那感觉非常诡异,脐上却未破皮流血;片刻,整颗珠子没于脐眼,耿照只觉通体舒泰,周身内息充盈,所有的疲惫不适一扫而空,仿佛有着用不完的精力!   他还握着符赤锦的小手,气脉相连,无意之间便将真气渡了过去。   只听符赤锦“啊”的一声醒转,雪白的玉靥涌上血色,更显娇艳。   她一怔之间,扶着舱篷坐起身来,兴许是血液一下流得太快,抚额软软侧倒。耿照赶紧将她搂住,按着脉门的手绝不敢放。   符赤锦靠着他的胸膛定了定神,睁眼道:“这儿……是哪里?”声音虽不大,中气却颇为充足。耿照暗自心惊:“化骊珠入体后,我的内力怎变得如此浑厚悠长?用在符姑娘身上,效果忒也惊人!”温言道:   “我们逃出五绝庄啦!现在江上漂流。”   符赤锦如梦初醒,茫然道:“琼……琼飞呢?”   耿照轻声道:“弦子姑娘已带她返回莲觉寺。没事啦,你别担心。”   符赤锦神智逐渐清醒,喃喃道:“……那岳宸风呢?我杀了他么?”   耿照摇头。   “符姑娘,你别胡思乱想。身子休养好了,才能做别的事。”   符赤锦闭目片刻,点头道:“我想起来啦。岳宸风从我体内吸出什么阳丹,我的功力被吸去大半,本该是没命的……”睁开雾蒙蒙的杏眼一瞥,见耿照握着自己的手不放,心底一片雪亮,惨笑道:   “是你渡真气替我续命,是不是?典卫大人,多谢你。我可真是小瞧你啦,能一边渡真气、一边儿开口说话,让我这个废人完全感觉不到自己就快死了,你的本事挺大的。”   “你别这么说,符姑娘。”耿照正色道:“若我的猜想没错,你的伤是有救的。不仅如此,被盗采的功力也可慢慢修补回来,不会变成废人的。”   符赤锦闻言一震,抬眸凝视着他:“当真?”   “嗯,我有七成的把握。”耿照解释道:   “岳宸风并非是用什么采补邪术,把你的内力盗采一空,而是以碧火功的心法,在你丹田内种下一点真气;待你养成了丹,他再来巧取豪夺。补救的方式很简单,只消再种一枚阳丹回去,接替丹田内原有的阳丹即可。”   符赤锦的功力突飞猛进,甚至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得益于阳丹甚多。   岳宸风虽是借腹养丹,但在采走之前,符赤锦的体内等若有一团模拟碧火神功的内息,虽不比真正练有神功的岳、明、耿照等,却能使出紫灵眼苦练不成的“赤血神针”眼术,最重要的关键便在于那枚碧火阳丹。   她心思灵巧,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   “你也学过碧火神功,能帮我把阳丹种回去,是不是?”   耿照迟疑片刻,点了点头,神情有些腼腆。   “符姑娘,有件事我得先同你说。关于种阳丹之法……”   “让我来猜一猜。”符赤锦似是倦了,闭目仰头,倚着他的胸膛道:   “你的功力不够,又或是功法所现,这种丹的过程十分难堪,说不定还要污我的身子,利用苟合之法才能修补……你怕说了,我会当你乘人之危,抵死不从,一意捍卫我的清白之躯?”   她淡淡一笑。   “你想太多了,典卫大人。我不但要活下去,还要恢复内力,如果能变得更强,就算做娼妓我也不在乎,只要能杀死岳宸风就好。我的眼泪,在很久以前就流干了,我的人生里早就没有了“清白”这种东西。”   耿照哑口无言。过了许久,才强笑道:“我有个朋友也不会流眼泪。其实你见过的,他……”心虚地瞟她一眼,才发现符赤锦也偷偷抬眼看他,四目交会,可惜都是鬼鬼祟祟的歪斜。   符赤锦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索性放声大笑,咯咯笑得花枝乱颤,胸前崩雪似的一片滔天乳浪。耿照也不禁笑起来,片刻才收了笑声,正色道:“符姑娘,我嘴很笨,不太会说话。我很敬佩你,要我说的话,你实在是个好姑娘。”   符赤锦雪靥微红,难得地不作媚态,只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耿照试图向她解释种丹的原理,说没几句,自己倒脸红了起来。   反是符赤锦一派镇定,不忘挖苦他:“反正你说得也不利索,不如就别说了罢。弄得我都有些害臊起来。”雪润的小脸是真的飞起两片红云,一径嘻嘻笑着,目光却瞟向别处。   耿照讷讷道:“符姑娘,有件事还是得先说。种丹之时,双方须极动情,若非如此,很难结得成丹……”符赤锦“呸”的一声,笑啐道:“都让你别说啦,还说!”晕红却一路爬下胸颈,原本自在的模样也变得有些扭捏。   耿照与明栈雪相处了一段时日,虽说不上风月老手,对男女之事也非如此笨拙。然而,他越想将此事办得正正经经,符赤锦便越不自在,原本还能轻松以对,如今却由尴尬变扭捏,扭捏之余,又突然大羞起来,外表的从容全是装出来的;想来是“一下子就好”的事,两人却不知该从哪里开始。   耿照大着胆子去搂她,轻唤道:“符姑娘……”   符赤锦忽然噗哧一笑,娇娇地瞪他:“哪有人这样喊的?好像……好像店小二似的。你去打听打听,我不勾搭店小二的。”   耿照也被逗笑了,讷讷抓头,歉然道:“好罢,那我不喊便是。”低头去吻她的嘴唇。符赤锦乱转面颊让他啄了几下,红着脸一缩颈子,突然叫停:“等……等等!你把衣衫褪了罢?衣不蔽体的,好难看。”   他腹间一段全被雷劲所毁,衣襟大敞,的确是贩夫走卒的模样,赶紧在吊帘边褪个精光,露出一身黝黑结实的肌肉。   符赤锦不敢多瞧,手掌轻按着雪腻酥胸,心儿怦怦直跳:“我……我是怎么啦?这……有什么好怕的?”   眼见耿照过来,更加心慌意乱,急中生智,又嚷道:“你……你去船舷边掏水洗洗,我怕汗的味儿。”他有些不好意思,讷讷抓头:“好,符姑……我去去就回。”掩着下身掀帘而出。   时过晌午,日影渐斜,早春的江水还冷得紧。所幸这一段江流平缓,也没有其他舟楫往来,他掬水将身子洗净,元功所至,居然一点也不觉得寒冷;冲淋一阵,从毛孔中逼出热气将水珠蒸散,连抹身的巾帕也不用。   耿照低头审视双手,与化骊珠融合似乎改变了些什么,他自己还说不上来,但必定是十分惊人的转变。正要掀开吊帘钻入,风吹帘晃,却见舱里的符赤锦揪着外衣襟口,浓睫垂颤,罕见地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这才会过意来:   “原来她竟是如此害怕!”定了定神,掀帘而入。   符赤锦一见他来,捏着襟口的小手一时忘了放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你洗好了,那……换我洗啦!”翘起肥美的雪臀往舱口爬去。耿照却不让路,舱里不容起身而立,他直挺挺的高跪着,一双精亮的眼睛紧盯着她。   “我要你。”他对她说,腿间勃挺的怒龙高高昂起,巨硕翘硬的程度令女郎略显退缩。他握着她的小手,一边渡入真气,一边导引她柔腻的掌心,合握住滚烫狰狞的龙杵。   “好……好大!”女郎轻轻叹息着,仿佛不敢置信。   “我为你洗净了。”少年的语声温柔平和,却带着居高临下、不可动摇的坚定:   “含着它。”   符赤锦面上一红,支起大腿跪坐着,乖顺地低头,轻啜紫红色的膨大钝尖。   她的嘴巴很小,就算张开也只能噙着半颗龙首,丁香颗儿似的细小舌尖却十分灵活,连肉菇的伞状褶缝都一一舐过,无比舒爽。   符赤锦舔得咂咂有声,津唾从大张的小嘴边淌了下来,将肉棒沾得晶晶亮亮的,直到耿照轻轻推开她的肩头,她才像是突然醒过来似的低头跪坐,模样虽十分乖顺,却与方才忘情吸吮的艳丽女子判若两人。   耿照却不容她再退缩,“唰!”一声剥开她的衣襟,符赤锦外衣底下一丝不挂,雪白喷香的腿间早已泛滥成灾,连乌黑浓密的卷茸都湿成一片。两人沉默相对,舱里只余彼此浓重的呼吸,蓦地交缠滚倒在舱板上,四唇紧贴、用力吸吮,浓浓的色欲如熔岩喷溅,一发不可收拾。   符赤锦容貌艳丽、肌肤柔美,小腿胫又细又长,白中透着酥红的玉趾更是妍丽诱人,然而在裸身交欢时,所有的注意力却全被那双傲人的硕大绵乳所攫,无有例外。   她的乳质无比细软,但乳量委实太大,堆雪似积在她小小的胸肋之上,仍是美肉四溢的两大团,摊圆后的乳廓直覆至胁下,随手一抓便是一大把,触感黏糯如蒸软的香糕,却更加弹手。   耿照一抓便舍不得放,用手掌掐出两座尖挺巨大的馒头山,恣意揉搓。   符赤锦忘情呻吟着,舱里回荡着两人浓重的喷息,裸裎的身体几乎是交缠在一起的,不住啃吻、啮咬着对方,无休无止,完全没有开口说话的余裕。耿照几乎没什么前戏,就挺着硬疼的怒龙深深嵌入了她。   她的泌润十分丰富,原以为体香带着一抹幽幽乳甜,淫水也该是黏厚浆滑、散发出强烈的兰麝浓香才是,谁知符赤锦的蜜汁却十分清澈干爽,一动情便是大把大把淅沥沥的淌着。   耿照才插入挺动几下,忽觉股间湿淋淋的一片,水流滴答滴答地在舱板上汇成了小小一洼,踩得水珠四溅,却没有尿骚气味,闻起来清洌芳香,十分催情;挺枪逼问之下,才知她已小丢了一回。   不过耿照自己也不好受。符赤锦的玉门形状特异,小阴唇非是绉折丰富的两片幼嫩藻叶,而是小小的一圈肉褶,形状既似两端尖尖的枣核,又像一片细致小巧的凤眼糕。杵尖沾着淫水塞挤而入时,便只一个“刮”字可以形容--凤眼糕似的小肉圈圈刮过了敏感的杵尖,擦刮着夹紧杵茎,直到全根尽没、进进出出之际还刮,怎么也想不到如此肥润腻白的沃腴腿间,竟是这么个紧窄的小肉洞洞,美得人魂飞天外。   “你……好……好大!哈……哈……”   她挺动葫腰,细直的小腿胫在他臀后交迭,美得扳平了脚趾,雪乳被撞击得前后甩动,双臂却高举过顶,频频揪抓着。这个姿势尽显她曲线之美,只觉胸极大而腰肢极细,分外媚人。   “不是我大,”耿照挥汗挺耸,咬着她的耳珠笑道:   “是宝宝锦儿太小啦!忒大的胸脯,却有个小洞洞。”   符赤锦一听他唤“宝宝锦儿”,嫩膣里不禁一抽搐,差点将他榨了出来。   “我、我……哈……哈……小时候常骑……骑小马……”她娇娇地承受着男子的猛烈抽插,一边喘息,一边道:“人家说洞……洞儿小,是骑……骑马骑的……哈、哈……”   “这我可不知道。”耿照揉着那双傲人的雪白乳瓜,笑道:   “但五里铺头一回见,你一路死命的追,我便知道宝宝锦儿是匹好马!”   “你……你坏!”   她被插得媚眼如丝,忽然坏坏一笑,喘息着腻声道:“你……你头一回见我……哈……哈……便想骑……骑宝宝锦儿么?啊、啊啊啊啊----!”   耿照笑道:“是啊!我头一回见你,心里便有坏念头。我还记得你打了我一掌,今儿正好报仇。”抄起她的膝弯一阵猛攻。   符赤锦高潮将至,反倒说不出话来,“啊啊啊啊”的一径叫着,喘息粗短急促,宛若母兽,与耿照抢着自己的一双绵乳又捏又揉犹不尽兴,双手捧起仰头一凑,细如编贝的皓齿竟咬住了乳肉,只差一些便要衔住翘起的乳尖。   “到……到了、到了、到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早一步攀上高峰,美得死去活来,耿照却还差一点,捧着她的雪白肥臀狠狠挑刺,湿透的紧窄美穴里“唧唧”作响,每下都抽出淫靡无比的水声,仿佛搅着一管乳浆。   符赤锦捱不住了,并起膝盖拼命挣扎,葫腰一绞一扭的,腿心里的小肉圈圈也紧夹着随之绞扭。耿照再难撑持,痛痛快快地泄了给她。   滚烫的阳精喷出马眼,感觉却与从前不太一样,耿照腹间一热,正是化骊珠隐没处,却见身下的雪润玉人抽搐起来,仿佛浓精烫坏了她。   他按心诀逆运行气,将真气压缩成一点,欲种入她的丹田之中,发现在子宫内早有一枚极其细小的丹核存在,质地之坚、浓缩之纯,不逊于碧火神功所生,这是先前所没有的。   渡入其中的真气反被丹核所吸收,成为阳丹的一部份。耿照心想:“既然阳丹自成,就不用再造第二枚。以后只要使之壮大即可。”符赤锦兀自沉浸于身体的欢愉之中,起伏剧烈的乳肌上香汗淋漓;还未回神,似已有所感,心满意足地轻抚着雪润肚皮,面颊一片娇红。   ◇ ◇ ◇   奇怪的是,即使交媾无比激烈、宛若搏命,两人的气力都恢复得很快;当然,浓烈的色欲也是。   耿照毋须再定时为她补充真气,符赤锦的脸色也越来越红润。   在太阳下山之前,两人共做了四次之多,符赤锦体内阳丹大略成形,交欢只是加快积累而已,到后来纯是为了追求肉体之乐,耿照每回都射在她体内,未必全按结丹的步骤施为。   符赤锦心知肚明,却也不揭破。短短的过晌贪欢,两人已是情状亲昵,肉体再无隔阂,不去触及对方的心事,看来便似一对浓情爱侣。   耿照偶尔担心岳宸风会追来,转念又想:连自己都不知究竟漂流到了何地,岳某某纵有三头六臂,却往哪里找去?心中重担一落,更加恣意宣淫,仿佛要借此发泄一整天的紧绷情绪。   入夜后江上渔火点点,船也慢慢变多。所幸水声甚急,符赤锦的呻吟又甚短促,泄身时偶而还会绷紧身子、颤抖着不出一声,倒也没人特别注意这条晃动剧烈的无篙流船。   舟楫一多,代表附近可能有港浦码头,打听一下便知身在何处。耿、符二人均是衣不蔽体,他原本打算找个地方泊岸暂宿,待天明时再找衣衫来更换。   但符赤锦故意以玉趾轻划他胸膛,双手撑在舱板木座之上,腿间美景一览无遗。耿照心燎欲炽,扑过去将她一把按倒,让她高高翘起雪臀,“唧!”一声长驱直入,抱住屁股一阵狠插。   这个角度插得很深,符赤锦一双硕乳压在座上,抱着木台摇头呻吟,葫腰挣扎欲折,神情半苦半乐,叫声倒是十分销魂。蓦地舱外有人大叫:“……前头的快闪开,要撞上啦!”   符赤锦的膣内正掐挤得一塌糊涂,失禁似的尿出大把花浆,耿照不及拔出,抱着她的白嫩屁股倒退两步,掀帘一看,赫见一大片巨舷压近舟尾,相距不足三尺,撞击已无可避免。   轰然一声,巨舟的船舷撞上船尾,冲击力道将耿照往前一推,拔出些个的怒龙杵“唧!”一声狠狠插入,符赤锦“呀”的一声扳腰张口,屁股剧烈颤抖,居然小丢了一回。   兴许是大小太过悬殊,小舟被撞得往前,眨眼间大船又压了过来,“砰!”第二次撞击,符赤锦又是短短一声哀唤,巨大的撞击力道透过狰狞的阳具,通通贯入她又小又窄的蜜穴里。   “要……要死了……啊----!”还没说完,第三次撞击又来,她咬着自己的粉臂簌簌发抖,被插得飞了天。   就这么第四次、第五次……耿照索性倾下身子,一手环抱沃乳,一手箍着葫腰,把硬挺的巨物当成凿子,船尾的撞击就是巨槌,每一下都打桩似贯得女郎身子一跳,符赤锦美得死去活来,最后实在觉得太有趣了,一边喘息未定,一边却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   耿照在她身子里泄完一注,枕着触感绝妙的光滑裸背休息,只觉这阴湿的小小船舱堪称天堂,无一处更值酣睡。   小船不知何时已停了下来,在江上轻轻晃摇,舱外传来舷板摩擦的咿呀声响。   耿照猜想是连番撞击之后,小船被卡在大船舷畔,为免继续撞击,大船的船工索性就地下锚,来看看这条不闪不避的流船是怎么回事。   这样也好,耿照想。江面越来越宽,失去竹篙的流船要怎么靠岸,本身就是个麻烦;现在被拦了下来,也算省事。突然船头一晃,似是有人从大船缒落,耿照不及穿衣,连渐软的阳物都没拔出瘫软的玉人股间,神术刀已拿在手中。   “喂,有没有人哪?”居然是女子喉音。   越城浦附近如大、小陵河一带常见画舫游河,耿照心想:“莫不是遇上了烟花女子的船?”想想还是别惹麻烦,隔着吊帘粗声粗气道:“老子喝醉啦,小娘皮别管闲事!”   帘外一阵窃窃私语:“好像是醉汉哪?”   “那还是别管了,就跟师姊这么说罢。”   “走了,走了。”   忽听一人低呼:“是……是女子的衣裳!”   符赤锦的外衣在几度欢好之间,早被撕得条条碎碎,不意飞出船舱掉落甲板,却被那几名女子发现。   耿照暗叫不好:“看来是江湖人!”船首又是一摇,却比之前要轻得多。一抹修长的窈窕倒影逆光映在布帘上,来人铿啷一声长剑出鞘,剑尖巧妙地挑起布帘一角,闪身而入,恰与耿照直面相对。两人四目相交俱是一愕,一时无语。   人是故人,剑是名剑。这一人一剑耿照都十分熟悉。   --只是此际重逢,会不会宁可不识?   外头的少女久候不耐,其中一人探头进来:“红姊!怎么……呀!”一见两人裸裎交合,红着脸缩了回去。   步入舱中的女子身材高挑,一袭苏木红的窄袖襦衫,下着银红间色细长裙,红靴红带,剑缠红绦,连臂间的纱质半袖都是淡淡的藕红色;生得长腿玉颈,曲线玲珑,清丽的容颜有三分英气、三分威仪,正是名动天下的水月停轩二掌院、“万里枫江”染红霞!   封底兵设:神术刀   【第十一卷完】   第十二卷 东海一镇   内容简介:   无论江湖或庙堂,那两人的存在都不容忽视。他们各自站在“权力”与“清望”的顶点,俯视东海……不,该说是天下五道,一是天下士大夫心目中,最硬、最有骨气的健笔;一是在群雄逐鹿的时代终幕之前,掠过天际的最后一抹慧星。   “你尚有光阴可待,老夫时日却不多了,一刻放不得。”老人放下笔管,目光如剑:“如你所料,我是萧谏纸。”   “……还不来见见太宗的从龙之臣、东海道的真主……”她望着男子,嘲讽已转成了敬意:“央土大战硕果仅存的当世名将,镇东将军慕容柔!”   --天下英雄,唯使君与孤耳!放眼今世,谁才是真正的“东海双尊”?   第五六折 势崩太华,剑如青灯   到底是大船平稳舒适,符赤锦心想。舱顶悬灯不甚摇晃,灯焰从水精制的八角灯罩晕染而出,仿佛头顶窝着一弯溶月,和光浸透了舱房,一点也不刺眼。   这舱房布置典雅,以屏风分隔里外:外头摆着几张几椅,便于会客议事,还有一张书桌,桌上垒着几盒箧装的兵法韬略,几卷小册随意摊卷,似是信手搁下,却又不显凌乱。   看来这位人称“万里枫江”的染二掌院精通文武两道,非浪得虚名,闺房里的书案不光是摆设。   屏风之内,却是偌大的纱帐绣榻,织锦的被褥上平摊着十数件簇新衣裳,从长罗裙、对襟窄袖到贴身的肚兜无一不备,里外均有三五式供她挑选,清一色的都是红。“真对不住,我爱穿红衣,姑娘若觉不合意,我再问姊妹们拿去。”离开寝间之前,染红霞如是说。   “不妨,”符赤锦微笑,随口应道:“我也爱穿红。”   染红霞默然扶剑,片刻才挤出一抹笑容。   “那就不打扰啦,姑娘自便。”微一颔首,跨着那柄鎏金大剑,风一般踅出去。   符赤锦玲珑心窍,立时醒悟,不觉懊恼:“不好!她定以为我向她示威呢!”却听外头“喀登”一响,耿照匆忙起身,随即又是开门、关门,染红霞始终没跟他对上一句。她可以想象耿照的失望神情。   染红霞在船中发现了二人,按水道上的规矩,遇流船不能见死不救,命人回船取两件大氅与二人裹身,一并接上去,还让出自己的舱房暂作安置,将衣箱、屉柜里的衣裳通通翻出来任符赤锦拣用,丝毫不吝惜。   符赤锦的身段不如她高挑,丰润处却犹有过之,裙腰甚不合身。   然而船上触目所及,俱是含苞待放的二八少女,一个个柳腰窄臀宛若风中的宵待草,要将那双傲人的乳瓜挤进她们小小的衣襟里,忒也难为了些。染红霞固然慷慨大方,亦有几分不得不然的无奈。   符赤锦面对满床衣裳,早已拣定--其实她选择不多,染红霞的衣式多是窄袖襦衫、束腰长裙、裈裤快靴一类,只一件压银束腰郁金裙特别有女人味,与符赤锦的喜好略近。   她挑了件滚金边儿的柳红绫罗小兜搭配,肩臂再裹一条金红薄纱披帛,对镜梳了个蓬松俏皮的堕马髻。虽已刻意放慢速度,外室依然悄静静的,耿照既未离舱,也没再见染红霞进来。   符赤锦小坐了一会儿,揽镜自照,幽幽暗叹:   “不是只你有心思啊,宝宝锦儿。你在这儿等染二掌院进舱,让他们小两口把话说清楚,没准儿人家在舱门外站上一宿,只等你露脸了才肯进来。典卫大人,这回我帮不了你啦。”放落牙梳,袅袅而起,自屏风后头转了出来。   耿照正失魂落魄地坐着,眼前一花,一名裹金饰红的雪肤丽人款摆而出。   符赤锦本就艳若桃李,容貌身段俱都是一等一的尤物,被束腰金裙一衬,焕发一股前所未见的优雅,仿佛洗净铅华,格外显露出莹然玉质。那样的斯文与何君盼、漱玉节等同出一脉,尽管三人样貌不同,一见便知是帝窟五岛的女儿。   他上下打量,只觉玉人婷婷而立,说不出的可爱,怦然之余,脱口道:“宝宝锦儿,你这样打扮……真好看!”   “是么?”符赤锦被他一赞,又羞又喜,软腴雪腻的胸脯怦怦直跳,双颊晕红。总算她见机极快,听出门缝溢入一丝若有似无的轻响,暗自凛起:“傻……傻瓜!你说这话,还想不想解开误会?”低声道:   “别说啦。”杏眸微乜,作势瞟了瞟舱门。   耿照心神不属,忽听一声轻咳,门板“咿呀”推了开来。染红霞扶着昆吾剑当先而入,跟着一名浓发雪履、体态丰腴的素装丽人,一袭葱白绸衫外罩黑纱褙子#,只用一根黑绸束腰,丰满的胸脯与臀股倏然深陷,束出一把圆润瓠腰。   女郎年纪与横疏影相若,亦生得高挑修长,只比染红霞略矮些,打扮虽然朴素,却有股难言的出尘之感。染红霞进得门来,忽然一愣,呆望符赤锦片刻,俏脸微僵;好不容易回神,匆匆让至一旁,对女郎躬身道:   “大师姊,这位便是白日流影城的典卫耿大人。万劫肆虐时,多得他仗义,众姊妹方逃过一劫。”   女郎淡淡一笑,敛衽施礼。   “水月许缁衣,见过耿大人。蒙大人援手,敝门不致毁于万劫之下,我心内十分感激;先前上山欲与大人道谢,可惜缘悭一面。不想今日水道相逢,合是天意。”檀口轻启,磁酥酥的嗓音动人心魄,飘散着如兰如麝的旃檀幽香,耿照热血上涌,涨红了面皮。   (她……便是许缁衣!)   他慌忙起身抱拳:“不敢当,耿照见过代掌门。”   许缁衣名动东海,行事却没什么架子,见他神态拘谨,微微一抿,轻抬柔荑:   “七大派同气连枝,算来都是自己人,耿大人不必客气。来!都坐下说话罢,符姑娘也坐。”说着提起裙膝,袅娜落座。染红霞神情僵冷,木然坐在大师姊身畔。   舱里共有四把酸枝木的太师椅,两两相对,比邻的两椅间另有成套的小几案,以置放茶水点心等。几椅四脚均固定在舱板上,以防颠簸移位。   船舱不比照堂,坐向顺流改变,时时不同,毋须严分宾主之位。符赤锦本想坐到许缁衣身旁,空出耿照手边的座位;许缁衣却趁着招呼之便,移至内侧的左首上座,原本让至一旁的染红霞,便顺理成章地挨着她,坐上了靠近舱门的左首次座。   耿照是主客,自当坐上右侧首位,与许缁衣相对。反倒是从屏后转出的符赤锦,得提着郁金裙幅越过大半个舱房,坐在右侧的次位上。   许缁衣含笑看她落座,率先捧起瓷盅相敬,掀盖抿了一小口香茗,徐徐咽下,才笑道:“符姑娘不只人长得漂亮,连身姿仪态都是大家闺秀的风范,应是越浦的名门出身。”   五帝窟绝迹江湖已久,岛上的情况外人无从知悉。符赤锦只交代了自己姓符,其余一概不提,许缁衣故有此问。   其实不只许代掌门留上了心,耿照亦看得挢舌不下--在五里铺衔尾追杀的赤帝神君是催命魔女,马车里倚窗放空的,则是凝愁轻锁的小妇人;而在流船篷底与他翻云覆雨、抵死缠绵的宝宝锦儿,则是一具无比诱人的绝艳胴体……   但他没看过这样的符赤锦。   动作轻细,拎着裙幅的五指纤长,乳一般的手背细白滑腻,指节绷出一抹粉橘,分外可爱。刚失去阳丹、又饱经男儿采撷的娇躯有些倦乏,步子轻轻软软的,说不出的秀气,惹人怜爱。   这样的风情在何君盼、漱玉节身上司空见惯,他却没想过宝宝锦儿也有这样的一面。或许是衣裳的缘故罢?耿照想。   却见符赤锦双颊晕红,摇头道:“许姑娘莫取笑我啦。我家住城中僻巷,一处破落门户罢了,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有些不习惯。”   耿照为她种入丹气续命,起死回生,却无法在一日之内恢复功力。符赤锦聪明机灵,索性装作不懂武功,以免节外生枝。   许缁衣点了点头,笑问:“是了,符姑娘怎生与耿大人结识的?”   耿照背上冷汗直流,浸透重衫。倒是符赤锦不慌不忙,低垂螓首:   “我被歹人所掳,差点清白不保。所幸……所幸耿大人仗义援手,及时将我救出贼窟,跳上了那条船。要不……我这辈子都没脸见人啦。”说着眼眶一红,险险掉下泪来。   耿照瞠目结舌,不由打从心底佩服:“她若有心骗我,几个耿照都给卖了。”目光迎上染红霞,见她神情犹僵,桃花般的容颜却略涌血色,已不如先前白惨;一见他视线投来,便即转开眼去,身子坐得直挺挺的,益衬得柳腰一束,胸乳饱挺。   许缁衣怡然笑道:“是么?耿大人英雄侠义,敝门亦承惠许多。以符姑娘之温淑美貌,与耿大人甚是般配,我同流影城横二总管相熟,欲替她的手下爱将做个现成媒人。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染红霞娇躯一震,倏然转头,姣好的樱唇微歙,终究没能出口。   须知耿符二人赤身露体之事,早晚是要传开的,水月门下俱是青春少艾,咬起耳朵来效率惊人。许缁衣的提议至少从表面看来,最能解二人之窘,且不论双方种种心思,倒不失为上策。   耿照这一个多月的江湖历练,在水月代掌门之前全然无用。他的见闻没能教导他应付这种场面--满以为许缁衣一露面,所图必与妖刀有关,谁知她连个“妖”字也没问,一心只想替他作媒!   正没区处,符赤锦低垂粉颈,小手揪紧膝裙,身子轻颤,咬牙道:   “我非是不知廉耻的女子,贼人如此辱我,本也想投江自尽,落得清白名声。实是华郎……先夫见弃,英年早逝,家里还有公婆要奉养。待……待两位老人家百年之后,我也……不苟且恋栈,必追随先夫于……呜呜呜……”哽咽之间,眼泪扑簌簌落下,双肩不住颤抖,揪紧裙布的玉手却透着一股火烈烈的倔强。   耿照目瞪口呆,只差没起立鼓掌,大声喝起彩来;听到最后,心中不禁怃然,暗忖:“你所说的,便是你心中所想、所痛么?向岳宸风报仇之后,对世间当真再无半点眷恋?”见她肩头抖动,几乎想伸手去环。   这一下,轮到对面的两个人面面相觑了。   染红霞正要开口,许缁衣却轻按她手背,笑道:“原来姑娘已有婆家,自当尽心奉养。佛家有云:“孝事父母,当愿众生,一切护视,便成佛道。”以后的路还长,姑娘切莫悲伤。”转头殷嘱:“我唤纨雪在后舱烧了热水,你先带符姑娘沐浴洗身,用点饭菜。我与耿大人谈完,稍后便至。”   “小妹省得。”   染红霞扶剑起身,临走前瞥了耿照一眼,同样一触便即转开,面无表情地领着符赤锦离开舱房。   偌大的船舱之中,又只剩下两个人。   耿照尽量不看许缁衣--不知为何,这名温婉娴雅的丽人带给他莫大的压力,即使被染红霞目睹自己的不堪,即使她手按昆吾剑杀气腾腾,明知她足以迎战万劫,不容小觑……但他并不惧怕染红霞。   许缁衣却不同。她的美貌与和善之下,有着看不透的深,他只能凭借先天胎息似的朦胧感应隐约察觉;通常这意味着危险。   许缁衣放落瓷盅,抬头一笑,如浸乳脂的纤长十指几与骨瓷同色。   “典卫大人,早在今日之前,我便久闻你的大名啦。”   耿照讪讪而笑,正想搪塞过去,见许缁衣眸中殊无笑意,定定注视自己,突然省悟:“她指的是“那件事”!”背脊一寒。   许缁衣浓睫垂落,含笑轻抚裙膝,掸着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我师妹与我亲若同胞,大小事情,她一向不瞒我。特别是切身相关之事。”   耿照僵直而坐,犹如被猫盯上的老鼠,冷汗涔涔滑落。   “你可知,我师妹是什么人?”   “是……是镇北将军的千金。”   “不止。”她笑起来,掸完膝头,又捏着袖口轻掸裙腿。   裙布上裹出大腿曲线,既丰腴又结实,被葱白亮绸一衬,起伏有致的润弧更是充满肉感,几能想象其绵软弹滑,如卧云端。许缁衣只坐得椅板的一半,腰、膝两端曲线深陷,绷紧的葱银裙筒探入腹间,夹出深深的“丫”字,腿心里隆起饱满,纵有黑纱掩映,依旧引人遐思。   “镇北将军英武豪迈,不拘小节,由一介步军刀牌手做起,从不羞于示人。你若想娶镇北将军的爱女,只消投身军旅、建功立业,未必不是将军府的乘龙快婿。”   许缁衣口吻淡然,动听的磁性嗓音如低语呢喃,却似暴雨将至,令人悚栗。   “但我师妹也是家师最最属意的衣钵传人,江湖上都以为我是未来的掌门,其实我不过代师傅管管帐、看看家罢了。虽无明令,但我知她老人家是想把水月一门交给红霞的。   “历来水月掌门,如非剃度持戒,便是守身如玉的带发女修。我师姊妹三人均是完璧,方有继承一门的资格。你可知你对红霞所做之事,将掀起何等风波?”   这话采蓝也说过。但许缁衣不比采蓝,从她口里说出,可见事态严重。自与横疏影一席长谈之后,耿照对此事已不再迷惘,即使重来一次,他仍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丧命。   “代掌门教训得是。”他沉声道:   “在下不明水月门规,事急从权,才冒犯了二掌院,但人命关天,实无选择。杜掌门若要见责,在下也不推诿,愿负荆至断肠湖,任凭杜掌门处置。”望向她身旁空位,仿佛那彤艳艳的丽影犹在,心底轻道:   “我虽配你不上,但绝不逃避责任。占了你宝贵身子的男子,不是贪生怕死的鼠辈。”热血上涌更无所惧,双眸昂然迎视。   许缁衣静静望着耿照,似乎想确认他的决心。片刻才淡淡一笑,低垂眼睑:“你有这层觉悟,便好办多啦。此事仅得五人知晓,其中只你一个外人,这一个多月来我始终留心江湖耳语,看来你口风甚紧,未到处吹嘘。”   耿照微微一怔,心想:“我怎么可能同别人说?”横疏影虽知此事,那是她聪明绝顶,窥破端倪后自行推敲而得,不能算在他头上。   许缁衣露出放心的神情,从腰畔摘下一柄青钢剑,置于几案,手按剑柄,一边垂首低颂,宽大的右袖覆着大腿,袖中不住轻轻滚动。   耿照看了半天,才知她正数着小巧的翠玉念珠。   那念珠从袖底小露半截,每颗玉珠约莫荳蔻大小,通体浑圆、色泽莹碧,更无一丝驳杂;即使最大的两枚达磨珠#,也不过龙眼核儿似,做工十分细致。珠串中缀有一把鹅黄流苏,同样做得小巧可爱,似是日常随身之物。   耿照不敢惊扰,片刻许缁衣睁眼抬头,淡然道:“自我代掌门户,已有十年不曾杀人。今日迫不得已出手,内心实属不安。我佛慈悲!”左腕一翻擎出剑来,持剑如玉瓶,剑尖吞吐不定;裙下探出一只尖尖雪履,踏前之际,剑气轰散!   那青钢剑是柄凡铁,比起黄缨、采蓝所佩尚且不如,在她手里却似活物。许缁衣皓腕微振,如洒甘露,游星般的剑芒“嗡”地一颤,倏又凝于一点。   玉人一声轻叱踏地而出,势若山倾、发袂齐飞,但舱里除了异样的压迫感之外,连一丝微飔也无。耿照被压得动弹不得,身子深陷椅中,随着剑芒迫近,压力还在持续增加;喀啦一阵裂响,酸枝椅的扶手、榫点等已迸出碎粉!   (好强……好强大的剑罡!)   他平生所遇高手,气势最强者当属岳宸风。芦苇滩一会,耿照未及回头,心中已怯,非是胆气不豪,而是岳宸风的杀气挟着浑厚的内力扑至,霎时感应危机,自然生出反应--“恐惧”,正是身体发出的警讯。   许缁衣这一剑却不同。   剑尖瞬颤,青芒如萤;足尖踏地,娇躯飞倾……这一切的“动”都充满了混沌不明,如山移萍飘,挟绵厚的纯阴内劲,于递剑一瞬转成极端之“静”。动静倏易、极发而凝,终于成就这式“太华青灯”。   再由“静”转为“动”之时,这一式的大杀着、大威力便即爆发,咫尺间绝难抵挡,然而耿照所通晓的一切招数,无法再拆解如此简单的一剑。唯一的方法就是运足内力,以“薜荔鬼手”的刚猛杀招硬撼剑式,拼它个强胜弱败,二者存一--   眨眼玉人已至,他端坐不动,紧握扶手,直到剑尖停在胸口,双眼始终不离许缁衣的端雅面庞。   “是江湖变得太多,人都不怕死了,还是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人?”   许缁衣长剑不动,轻叹了口气,喃喃道:“当年我创制这一式“太华青灯”时,师傅说我能放不能收,像内家掌力多过剑法,不予“剑”字为名。我苦练十年,近来方踏入收发由心之境,莫非是天意?”本欲撤剑,剑尖忽地一颤,如陷漩流,发出嗡嗡急响。   (这是……)   许缁衣运劲一夺,“哗啦”一声,耿照身下的酸枝椅应声爆碎,却见他腰带中绽出异光,一股无形气劲轰然迸散!   她横剑挥出,青钢剑被罡气“铮!”一撞,刃弯欲折;耿照握拳大喝,腹间异光又缩回去,随劲鼓出的飘尘顿失依托,如细雨般簌簌而落。   两人各退一步,许缁衣倒剑入鞘,拂袖扫去落尘。耿照却因压制化骊珠的莫名奇力,已用上十成功劲,此际压力一松,通体酥乏,踉跄几步仍立身不稳,仰天坐倒在地,模样狼狈。   许缁衣收起轻视之心,心中一凛:“这股气劲之浑厚,若与“太华青灯”硬对,说不定是我要吃亏……他硬生生撤回内力,岂非五内破裂,碎烂如靡?不好!”正要救人,耿照竟一跃而起,红着脸拍了拍屁股襟袍,频频致歉:   “真是对不住!竟坐垮了二掌院的椅子。我……这……唉!”   原来许缁衣的剑势虽凌厉,碧火功却未感应杀气。若耿照出手格挡,反将虚招逼实了,以“太华青灯”之威,定是二者存一,甚至两败俱伤。他冒险一搏,索性全不反抗,料定许缁衣不会痛下杀手,果然中的。   耿照已非昔日流影城的小铁匠,与他融为一体的化骊珠却无此灵识。剑罡临门,神珠感应危机,护体的碧火功忽又撤去,为保宿主,登时大放异能,涌出巨量奇力!   剑尖将至,耿照急忙压制奇力;碧火功、化骊珠内外一夹,硬生生将酸枝木椅震成齑粉。如此在发劲中途、硬将劲力收回的举动,由来最是伤身,但骊珠奇力非是普通内功,碧火真气又有护体调息的神效,自不可一概论之。   许缁衣见他毫发无伤,心下骇然:“如此修为,何以能够!”更加印证了心中设想,反手“锵!”一声抽出青钢剑,飞刺少年颈间!   变生肘腋,耿照脖颈一偏,食、中二指夹住剑刃,锋颤一停,难进分许,如陷铁钳。他这一着应变快绝,足以跻身高手之林,可惜许缁衣非是等闲之敌,柔劲一吐,嗡嗡颤动的剑身忽变为左右扭转,耿照的手指毕竟不是铁铸,劈啪两声,被抹开两道锐口,血珠四溅。   他吃痛撤手,许缁衣身形落地,剑刃牢牢架上他的脖颈。   “代掌门!你这是……”   “耿大人,只要为了我师妹好,我不惜杀人。我信你不过。”她持剑的手势十分好看,不但利落而且优雅。“除非,你能给我一个不杀的理由。”   “上……上天有好生之德……”   许缁衣“嗤”的一声,白皙的笑靥宛若吐蕊的山百合,纯净不带一丝驳杂。   “你说话也未免太有趣了,耿大人。这个理由不够好。我为一己之私杀人,你只能拿众生大义来驳我。”她淡然道:“譬如你肩负消灭妖刀的大任,我若杀你,便断了琴魔前辈临终唯一的绝传。”   “你……你为何知道……”   “沐云色沐四侠是魏老前辈的爱徒,依我看,他的内功修为尚不及你。”   许缁衣柔嫩的脸庞近在咫尺,每一开口,唇瓣间便吐出檀香似的醉人温息。耿照终于明白女子的樱桃小嘴何以又叫“檀口”,这两字用在许缁衣身上,当真是再合适不过。   “流影城调教不出你这等少年高手,若非魏前辈临终所授,我实在想不出别的答案。”   当然许缁衣的推测并未全对。   魏无音的《夺舍大法》固然神妙,足以打开号称无解的“亿劫冥表”,间接促成耿照与化骊珠的融合,要成就这一身惊人艺业,更多却得自种种离奇遇合,未必全与琴魔有关。   耿照默然良久。“代掌门兜兜转转,还是为了妖刀。在下只想知道,代掌门把此事弄清了,图的是什么?难道如水月停轩这等清修净地,也有号令妖刀、逐鹿天下的野心么?”   许缁衣微微一怔,似觉此问谬甚,忍不住微笑。   耿照见佳人颦若春花,面红耳赤,不禁有些恼:   “代掌门何故发笑?”   许缁衣摇了摇头,微瞇的杏眸中水光潋滟,盈盈如波,却没什么敌意。“琴魔前辈临终之前传授你的,可是号令妖刀、逐鹿天下的法子么?”她雪靥娇红,微捏着右手玉指,以指背轻拭眼角,侧颐笑问。   耿照一愣,本想大声驳斥,总算这几日被宝宝锦儿套话多了,颇有些长进,沉声道:“就算琴魔前辈真留下了什么,必然也是消灭妖刀、拯救黎民百姓的法子,岂能与妖物同流合污?”   许缁衣笑道:“照啊!那我逼问你号令妖刀、逐鹿天下之法,岂非缘木求鱼?”说着又噗哧掩口,眼角眉梢掩不住桃花似的婉媚。   自会面以来,她始终保持端庄的形象,纵是和颜笑语,亦合礼守分,带有一层隔阂。直到此时才笑逐颜开,可见耿照逗得她开怀,终是忍俊不住。   耿照胀红面孔,讷讷道:“这……代掌门说得也是。”   许缁衣轻咳一声,敛起妩媚欢颜,又恢复成为身披玄素的水月停轩代掌门,正色道:“我师妹所知,已悉数说与我听,你可信我如信她。至于你问我所图为何,其实简单得很--妖刀祸世,乃我辈侠义道中人的职责,正当追随魏老前辈之余烈,扫荡魔氛!岂可置身其外,故作无事?”   这番话以她酥颤醉人的嗓音说来,竟也激昂慷慨,耿照胸中血沸,几乎要鼓掌叫好:“这……才是所谓的正道,此话当真是掷地有声!”却听她话锋一转:“但东海正道七大门派,立场各不相同。三铸之中,青锋照邵家或肯仗义援手,其余则关心锋会远甚于此,连贵城也不例外。   “便说四大剑门,观海一脉组织驳杂,亦有鹿别驾之流野心勃勃、自私自利的份子,难以倚靠;指剑奇宫独善其身;剑冢终究是朝廷辖下,萧老台丞风烛残年,虽有召集四门之举,但又似有保留,我心中甚感疑惑。若真有应付妖刀的秘法,合该交给谁?”   这个问题在午夜梦回、披汗惊起时,耿照也问了自己无数次。   聪明如横疏影,亦无法给出明确指示,甚至要他提防萧谏纸。她怀疑萧老台丞的理由或与许缁衣不同,然而“不能全信”的判断却是一致。   “该……该交给谁……”他喃喃道,一如曾经自问的千百回。   许缁衣撤开长剑,随手还入鞘中,低头轻抚剑柄,忽然一笑。   “谁都不用给。只须公诸于世即可。”   “公……公诸于世?”   “是。”许缁衣微笑道:   “降魔除妖,人人有责!秘而不宣,必遭有心人觊觎,唯有昭告天下,才能使宵小断念,使正义之士有依。退一步说,将琴魔遗言当作私物,则黑白两道不分利害,总要一窥秘奥才甘心,最好是自家独占,莫教他人知晓,此即“奇货可居”的道理。你亡命了大半个东海,当有很深的体悟。”   耿照若有所思,片刻才道:   “不瞒代掌门,我本想上白城山面见萧老台丞,将所知告诉他老人家,由他来主持灭魔大计。”许缁衣若要用强,方才两度能将他毙于剑下,要拷问机密亦非不能,不需要这般拐弯抹角。耿照佩服她的胸怀见识,遂不再隐瞒,这话算是认了“琴魔之传”一事。   许缁衣淡淡一笑。   “无妨。我只希望你见过老台丞之后,也能同样说一遍与我听。妖刀万劫直捣断肠湖,赤眼与幽凝之恶更是我亲眼所见,离垢屠尽啸扬堡两百余口,天裂亦在贵城逞凶。水月一门与妖刀势不两立,必为生民除此大害!你若有心,当知谁可托付,莫让我觉得今日走了眼,看错了人。”   她未一味逼迫,耿照心中的好感又多添几分,点头道:“三乘论法大会在即,听说萧老台丞也来参加,我才想留在越浦等他。”   许缁衣垂敛弯睫,淡淡的笑容里似有一丝狡黠,随手轻抚剑锷。   “那暂时与我们一道罢,彼此也有照应。是了,敝门有位女弟子名叫黄缨,可曾与你同路?”   耿照愕道:“黄缨?她没在流影城么?当日临行,我还曾与她道别。”   许缁衣摇头。“红霞说,她追你下山啦,一直以为你们走在一块儿。”   回想这一路的艰辛,耿照不禁苦笑:“还好她没追上我,不然可有的受了。”心想小黄缨天真可喜,对自己又极讲义气,若教她受得一丁半点伤害,那真是万死莫赎了。   “她还没回水月停轩么?”   “没有。不过我已派人寻访,也不用过于担心。更重要的是:出得此间,你我之议不预他人,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相信你能明白。”一拂裙腿,袅袅转身,优雅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走吧!我们去用点斋菜,莫让符姑娘久等啦。”   ◇ ◇ ◇   这艘巨舰“映月”乃是水月停轩的掌门座舰,造得极其巨大,腹尖面阔、昂首翘尾,甲板上层垒如楼,两侧设有护板,可抵风浪,吃水亦深。   全船由底舱算起共分五层:最底层装载石磨土囊压舱,第二层供水手舵工居住,第三层的甲板乃升帆操桨之处,也是全船指挥的中枢。第四、第五层则是女弟子们的居所,进出都有人持实剑把守,不让男子越雷池一步。   映月舰堪称是水月财货实力的极致展现。   许缁衣先在断肠湖南岸水深处搭建船坞,召集湖阴、湖阳两大城的造舰名家就地建造,光是安放龙骨就花了一整年的时间。全舰历时三年才竣工,此番是头一回离开断肠湖水域,先自断龙江出海,沿岸北上,再由赤水溯行至越浦,前后不过十天的光景,既平稳又舒适,众女一点也不觉气闷,四、五层甲板终日都是莺啾燕啭,笑闹不绝。   除巨舰“映月”之外,还有两艘小型的平底快船“摇月”、“浣月”随行。水月众姝在湖畔长成,除了水性,摇桨撑篙也不含糊,否则在水道纵横的停轩之内,可说是寸步难行。   摇月、浣月体积小巧,每艘只需三人便能操纵,不像映月舰须另聘专门的舵工水手,于是将四、五名干练弟子编作一船,轻装简载,当成旗舰的前导备援。耿、符的流筏,即是在冲撞映月舰后,被灵活包抄的快船“浣月”拦下。   许缁衣早已吩咐在甲板指挥室中摆下素斋,领着耿照一路前往,头上的两层舱房里,没有一扇窗是阖紧的,也不知有多少只秀丽妙目沿路争睹,叽叽喳喳仿佛一群麻雀。   耿照心中老大不自在:“发出这么大的声音,不如直接探头算了。女孩子真是奇怪。”殊不知断肠湖一战,他奋力营救采蓝黄缨,早已成为许多水月少女心目中的英雄。亲眼目睹的自是说得无比英勇,天上有地下无;上回没能遇见的,这回则把握机会,要一见这位耿大人的豪勇风采。   “……我觉得沐四公子生得俊多了。”   “你懂什么?”另一人反唇相讥:   “沐四公子脸蛋白惨惨的怪怕人,还是耿大人精神。”   “而且……我觉得耿大人的体格比较好,挺结实的。”   “你见过?”   “见过!”少女可得意了,羞得咯咯直笑:   “在底下的流船里,光溜溜像铁杆似的……”   耿照简直快疯了。   他头一次如此怨恨先天胎息的灵敏感应,恨不得在甲板挖个洞钻进去,或直接跳入江里更省事。这一段狭窄的舱道仿佛永远都走不完--所幸这只是错觉。染红霞与符赤锦在指挥室里并肩而坐,桌上的菜肴却用得不多。   耿照与许缁衣的加入,并未使席上的气氛更活络,染红霞不发一语,持续回避着他的目光。许缁衣与符赤锦倒是有来有往,一个插针见缝,一个不着痕迹,两名聪明女子高来高去,耿照却突然疲惫起来,一径低头扒饭。   许缁衣长年茹素,随身的婆子擅做斋菜,微苦的炒鞭笋、点了麻油的生切莴苣,冰盆藕丝、鲜菱耳蕈汤等,均是时鲜美味,但耿照吃惯油荤,下箸只觉沉重。如果还要再过几天像这样的日子,他宁与宝宝锦儿想法子潜回城里,冒险在驿馆附近等待萧谏纸出现。   仿佛听见他的心语,许缁衣放下牙箸,取巾帕轻按嘴角,洗净双手之后,殷勤笑问:“典卫大人吃饱了么?我长年吃斋,没什么好招待,大人莫怪。”   耿照摇手道:“代掌门言重了,这菜肴好得很。”   许缁衣笑道:“既然吃饱了,我想领典卫大人去见一个人。符姑娘折腾了一日,不妨先回房歇息,养足精神,明儿一睁开眼睛,包管还符姑娘一个完整无缺的典卫大人。”   符赤锦强笑:“许姑娘莫取笑我啦。小女子告退。”起身行礼,染红霞也跟着离席。于情于理,符赤锦本不欲与他分开,但许缁衣越是出言挤兑,越代表其中不无试探。她决断明快,眼看没有抗拒的理由,索性返回舱房,毫不拖泥带水。   耿照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闷闷地随着许缁衣出了指挥室,来到船尾。   许缁衣命水手放下一条小筏,与耿照缒着绳索登船,自己却拿起了长篙,回头笑道:“我亲自为典卫大人撑船,这可是十年来的头一遭。”夜风吹动她的长发,飘扬的裙袂黑纱裹出一抹娇润曲线,裙下雪履尖尖,宛若谪仙。   其时映月舰业已下锚,越城浦的浦湾绵延极长,越靠近城区水位越浅,像映月这样的庞然大物驶不进人工运河,只能泊于外浦。远处的城影之上一片浮霭,越浦正是未央之夜,灯影歌声不绝,光晕依稀勾勒出箭垛女墙的轮廓,以及水面上大大小小的舟帆。   许缁衣挽起衣袖,露出两条酥白藕臂,长篙一点,小舟便飘离巨舰的船尾。   耿照坐在船头不敢乱动,饱含水气的夜风迎面而来,沁人脾肺,胸臆里的郁气一扫而空,回头道:“代掌门,不若让我来撑罢?”许缁衣笑道:“你看看这江上,有没有男子撑篙的?”   越城浦夜不行船,盐、漕、渔舟一旦入港,非平明不能离开。夜里还在江上撑舟载运的,不是连接城、浦交通的关驳,便是招徕销金客的游女。耿照吓了一跳,摇手道:“代……代掌门,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是玉洁冰清、大有身分之人,岂能与游女相比?”   许缁衣不以为意,笑道:“无妨。别管我会不会生气,我只问你:你会看不起那些游女么?”耿照愣了一愣,摇头道:“不会。”   许缁衣微微一笑。   “倘若……我是说“倘若”你自己的女儿操持贱业,你便许可了?”   耿照冲口答道:“自是不许。”见她笑容益深,心中微动,想了一想又道:   “若是我的女儿,便是要我做牛做马,也舍不得她受这种苦;但万一她不幸做了这行,仍旧是我女儿,亲情疼爱是无法割舍的。再说,游女赚的虽是皮肉钱,但不偷不抢不害人,为什么要看不起她们?”   许缁衣含笑点头。   “你说得不错。人的心思,决定了所见之美丑、好坏、喜恶,是心思有了这些忖度,而非物之本然,这便是“分别心”了。我不恶游女,旁人纵以游女视之,何由恶我?”   言谈之间,小舟游近一艘平底浅舱的漕舫。她灵活操控长篙,将小舟轻轻巧巧泊在舷畔,往舷板敲了几下,片刻一捆绳梯放落,漕舫的宽阔船头亮起灯火。   “上去罢。”   许缁衣不避嫌疑,当先爬了上去。耿照虽已尽力回避,仍见裙底凸出两瓣桃儿似的腴臀,垂坠的裙布间浮出双腿轮廓,膝弯圆窝若隐若现,小腿细直如鲜藕,风中刮落一抹檀麝温香,分外诱人。   他不敢多看,唯恐亵渎了她,待她翻过船舷,才低着头爬上去。   船舷虽高,轻功自能一跃而上,许代掌门规规矩矩爬绳梯,自非是便宜了他的眼贼,而是碍于水道上人群熙攘,不想引来注目。这艘漕舫的规模远不如映月舰,模样像极了老旧的官府粮船--只怕还真是。   熏成紫酱色的大红灯笼上,依稀可见“怀德号官船碇”的字样,那是官船下锚用的灯号,如今倒拿来照明了。以水月停轩的地位,许缁衣本不用回避官府,他实在想不出夜间撑船而来,她要引见的是哪位达官贵人。   漕舫的甲板只有一层舱房,舱门前站着两名佩剑青年,并未穿着衙门公服,见她前来,齐声道:“见过代掌门。”打灯笼的老舵工冲许缁衣点了点头,径自往舱后走去。   许缁衣并未举步,只对耿照说:“去罢!我在这儿等你。”   耿照别无选择,快步追上舵工;瞇眼一瞧,船尾及另一侧的舷边都有武装侍卫站岗,小小的旧粮船竟挤了八名以上的保镖,显示此地--及它的主人--正受到严密的保护。   后舱的垂帘只是掩饰,遮着一堵结实的铁梨门扇,镂空处被门里不透光的厚茧绸所遮,铰炼焕发着铄亮的铜色,兴许比整艘船都来得坚固。   老舵工叩了几下,门里传来一把闷钝的语声:“进来。”茧绸吸去喉音的起伏顿挫,几难尽听。耿照推门而入,舱里灯火通明,船舱四壁都是书橱,堆满经卷,明明橱架是极其坚固的铁梨木,却有种“快被压垮”的错觉。   房间的主人坐在一张大书案之后,周身堆着半人多高的卷册文书,层层迭迭的十分吓人,却不显杂乱,仿佛自有条理。老人埋首于陈旧的轴幅,只抬头瞥了一眼,继续振笔,手势不像书写,倒像在标点记号。   耿照看不清他的容貌。灰白的额发在书缝间乍隐倏现,脑后的髻子横插荆钗,覆在书上的袍袖墨迹斑斑,与埋首公文的横疏影有几分相似。老人虽端坐不动,却一刻也闲不下来--卷起地图,随手摊开三本图册,批注的朱笔未曾停下。   “刀呢?”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   不知为何,耿照知他问的就是赤眼。   还没想好怎么回答,老人又接口道:“丢了,是不是?”   耿照脸上一红。妖刀的确是他弄丢的,这点无可辩驳,但……老人翻开书籍,头也不抬,淡然道:“很少人知道我的副手武功卓绝,单打独斗,我这辈子没认识几个比他能打的。他一样丢了刀,也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他叹了口气。   “我早做好失刀的对策,丢一把的、丢两把的……通通丢掉的都有。喏,”从案下翻出一部厚厚的线装手札,吹去积尘摊在桌上,摇头轻道:“天意呵。”蘸了蘸唾沫,一页页翻阅那部“对策”,边道:   “说罢,我听着。横疏影信里说,你有要紧的事儿要同我讲。”   耿照忽然明白过来,愣愣道:“你……我……许……怎么……”   “横疏影要派,怎不派个机伶点的来?”   老人不耐起来,终于搁下手札,猛然抬头。   “你这句疑问,我有四个答案。我本该在白城山,等不到你,所以先来越浦;许缁衣与我道中相遇,才知我在此间;我对你知之有限,若你不说,我不知你究竟要告诉我什么。”   耿照只觉那双锋锐的目光如实剑一般,几乎穿颅而过,被凝得隐隐生疼。   “还有,”仿佛觉得时间浪费够了,老人又拈起朱笔,勾点着札中条陈。   “如你所料,我是萧谏纸。”   #水精:水晶的古称。唐·李白《玉阶怨》:“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褙子:褙音“贝”,一种由半臂或中单演变而来的无袖长衣,盛行于宋代,男女皆服,形式变化甚多。《宋史·舆服志》:“妇人大衣长裙、女子在室者及众妾皆褙子。”#达磨珠:念珠串的母珠,每串一颗(亦有两颗者)。   第五七折 用无所用,虎嗣龙承   耿照想起他编撰的《东海太平记》。   这部传抄天下五道、被视为当今显学,洋洋洒洒十七卷的史家巨着以“严谨”著称,无论叙事、记闻、品评月旦,均一丝不苟;就连最具创见的神兽图腾变化之说,也以破邪见、立言说为本,消除神怪妖异的色彩,将神话之中的人物,还原成身死而终的普通人。   而此刻伏踞于书案之后的老人,活脱脱便是这十七巨册《东海太平记》的化身。   (也只有像萧老台丞这样的人,才写出那样卷帙浩繁的大作来!)   耿照听他提到“副手”云云,想起琴魔曾提过灵官殿里的混战,以为是指谈剑笏丢了妖刀赤眼一事,垂首道:“老台丞有所不知。赤眼被琴魔前辈取走,用以对付幽凝,辗转落入晚辈之手,带回了流影城。此番本欲携来面呈台丞,在下护刀不力,中途失落,非是谈大人的过失。”   “你才有所不知。”萧谏纸连头也没抬,一边振笔一边说道:   “赤眼本就算在你流影城的头上,谈大人丢的是另一把妖刀。横疏影派人飞马传报,说在朱城山附近的无生涧捞到妖刀万劫,已交由谈大人携回。万劫体大沉重,一路运行缓慢,不久前接到辅国的鸽信,说是中了七玄妖人的埋伏,万劫不幸失落。辅国……谈大人正赶来越城浦与我会合,届时再细说经过。”   “辅国”是谈剑笏的字,萧谏纸与他是上司下属的关系,平日均以表字呼之。开头的“谈大人”云云,多半是学着耿照的口吻,自我解嘲,讥讽里别有一丝无奈。   耿照听得一凛:“七玄妖人?是集恶道么?”出口便知不对,却已迟了。   “是天罗香。”   萧谏纸抬头,犀利的目光如实剑一般。   “你与集恶道相熟么?怎这么快便想到了集恶道?据我所知,集恶道已有三十年未履东海,行踪杳如黄鹤。时人若说“七玄”,头一个想起的该是天罗香。”   耿照本毋须替集恶道隐瞒,但“莲觉寺法性院遭鬼王偷天换日”、冰狱铁箱剥除面皮云云,没有证据恐难取信,只道:“在下在阿兰山附近,遭遇一批自称是集恶道的匪徒,听台丞一说,便想到了他们。”   萧谏纸沉吟:“连集恶道都出现了,倒是棘手得很。”翻至手札后页空白,将此一变量也记录下来。耿照见他不再逼问细节,松了口气,喃喃道:“没想到,竟是天罗香先动了手。如此大张旗鼓,难道不怕正道七大派追究么?”   “玉面蟏祖野心素着,由来已久,只是万万料不到她这么快便动手,看来是掌握了什么筹码,有恃无恐。”萧谏纸摇了摇头,一比旁边的长背椅。“坐。你说罢,我听着。”   耿照依言坐定,深吸一口气,将当夜琴魔的口述内容详细说了一遍,与呈禀横疏影之言大致相同,只略去“夺舍大法”未提。倒非是短短几句的交谈间,让他对萧老台丞有了更多的信任,而是这些话他原本就打算告诉许缁衣,此际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   过程出乎意料地短暂。萧谏纸只是静静聆听,不发一语,手上的工作始终没有停下,偶尔抬头蹙眉,锋锐的眼神表示出些许兴趣,也仅是如此而已。   耿照没想到这么快就说到了头,似有些交代不过去,仿佛千里迢迢历尽险阻,只为说上这么一小段,未免无聊,又把失刀的过程概略说了--自是省去五帝窟、集恶道的部分,重点在于:赤眼落到了岳宸风手里。   言谈间,那老舵工又叩门几次,呈上蜡丸、鸽信等,萧谏纸总是立刻展读,有时交办几句,有时则挥手示意他离开;若非如此,只怕耿照更早便已词穷,两人隔着书案经卷相对无话,平添尴尬。   “照你说,这岳宸风占据五绝庄,又窃取虎王祠岳家的家业,乃是十足的恶人,教他潜伏在镇东将军身边,绝非好事。我着人去调查一下这厮的来历。”沉默片刻,老人终于放落朱笔阖上手札,抬头道:   “还有没有其他要说的?”   耿照一怔,终究没将夺舍大法一事和盘托出,只摇了摇头。   “那好,”老人又继续埋首工作。“辛苦你啦。你回去罢。”   “回……回去?”他一下反应不过来。   “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这里没你的事了,其他的我来处置。”   “这……”   萧谏纸忽想起了什么,抬头道:   “我接到消息,独孤天威的行辇今晚在临江镇外驻扎。他一路游玩过来,车行缓慢,但再怎么拖沓,这两三天内也该抵达越城浦。料想横疏影必定随行,你可在此暂住,届时与她会合,又或待在水月停轩处也行。”   “台丞,赤眼妖刀……”   “我会取回。”老人打断他:   “慕容柔虽难缠,倒也非不识大体。那岳宸风得了妖刀,必是献给镇东将军,刀一入慕容柔手里,天皇老子也挖不出来。岳宸风不交那也不怕,我同慕容柔说说,教他砍了那厮狗头,一了百了。”   “那岳宸风武功高绝……”   “高不过镇东将军的手段。”萧谏纸连抬头也懒了,淡然一笑:“区区一名江湖武人,慕容柔还不放在眼里。要不,他也用不了这人啦。你回去同横疏影说,她的口信我收到了,一切由我处……”   “且慢!”   他不知哪来的勇气,大喝一声,老人抬头搁笔,饶富兴致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即使如此,那中人如伤的视线仍难以迎视。究竟是何等风霜岁月,才能淬炼出这霜刃一般的犀利眼神?   “你若还有保留,一次说将出来罢,别浪费你我的辰光。”   老台丞十指交握,放在腹间,做好了专注聆听的准备。这是打从耿照进入这间舱房以来,老人头一次放落了书笔,心无旁骛地面对他。“你还有许多光阴可待,老夫的时日却不多了,一刻也放不得。”   书案上置着一组小巧的漏刻,阶梯型的三层玉架分别托着三只酒杯大小的白玉方盅,玉阶最底则有一只玉雕的执槌小人,身前嵌着拇指大小的鎏金铜磬。萧谏纸拨了拨最顶端的玉盅,无数米粒大小的玉颗“沙沙”倾落,倒进下一阶的白玉盅里;当玉颗依次倒到最末一只玉盅,便会触动小人身上的机括,弯腰一槌击在磬上。   “我给你一刻的时间。说罢,我听着。”   耿照这才发现自己进退维谷。他还没做好坦白的准备,甚至不知能否相信眼前这名身容严峻、脾气古怪的老人,但耿照无法就此离去。   “琴魔前辈他……妖刀……我……我是说……”   他勉强定了定神,灵光一闪,忙道:   “启禀台丞,魏老师临终之前,对在下说了许多妖刀的习性、昔日的应对等,并嘱咐我贡献棉力,务必将妖刀封印,以防无辜百姓受害。在下心想,台丞或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不必。”   “什么?”   “就算“琴魔”魏无音复生,也不是非他不可。如果你想说的是这个。”老人露出索然之色,原本的兴致勃勃一扫而空,随手从架上抽出一卷图册扔给耿照。   那本黄旧图册中,不但记载着三十年前妖刀血案的经过,每柄妖刀特性、妖魂寄生的方法,连妖刀的模样都绘有图形。随手翻至“万劫”一节,册中绘着一口形似长矛、柄细而长的奇门刃器,线条优美,除了刀末铁链之外,与此世的万劫妖刀判若两物。   次页更有工匠用的定规图制,以三视角度分别绘制。从尺寸看来,三十年前的万劫亦比此世的新妖刀小得多,细长的握柄虽是相差无几,刀刃却只有两尺来长,通体只比普通长剑略长一些。   除了图规,书中的文字更令人惊叹,不但说明“不复之刀”的无形刀气特性,连锻炼时须百年以上的铁心木等亦有记载,甚至比耿照所知更详,仿佛琴魔当夜口述,还是从这本札记里看来的。   “这……这是……”耿照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这是我三十年来,研究妖刀的心得笔记。这本不过是摘要而已,如妖刀所造成的每桩杀戮,都有详细的查察卷宗,包括口供、庭证等,洋洋洒洒数百卷,藏于白城山的书室之中。   “受害之人的遗体经防腐工序,亦辟有专库收藏,有不同妖刀造成的残肢断面,也有剔去肌肉脏腑的净骨,与仵工的勘验文书相对照,能清楚掌握每柄妖刀的特性,只怕连魏无音、杜妆怜也未必知晓。”   老人淡然道:“三十年前,我奉太祖武皇帝的命令,前来东海调查妖刀一案,当时正是央土大战之初,天下的归属还未有定论;我于烽火间往返两道,遍查每处妖刀肆虐的现场,前后共五年,直到我朝肇立,太祖武皇帝召我回平望都,才暂时告一段落。   “太宗孝明帝遣我执掌剑冢,考察东海风土,我将臬台司衙门以及州、郡、县衙所藏之调查文书,悉数集中白城山,建立案档收藏,并写成《建武威宏东海道妖金一案始末考》一书呈交先帝。你手中所持,便是初稿。”   “建武”、“威宏”均是太祖武皇帝的年号。   独孤弋在位时间虽短,期间却换过两次年号,起初定元建武,是年十月才改称威宏元年;驾崩那一年元旦,又应宰相陶元峥之请,改元“靖恩”。妖刀案起于白马王朝建立之前,萧谏纸的调查直到威宏二年才结束,故而以此命名。   (有了这本札记,再团结东海七大门派菁英,必能消灭妖刀!)   一瞬间,耿照不由萌生此念。便是琴魔复生,除了绝世武功,所知亦难脱这《妖金一案始末考》的范畴。   “知、力合一,必能降服妖刀。”萧谏纸道:   “我毕生研究妖刀,于“知”一道可说穷究所有,现下我需要的是“力”。降服妖刀之力,非是一、二人能提供,昔年东海菁英各自为政,结果被妖刀杀了清光;魏无音等“六合名剑”的出现,代表七门七派终于捐弃成见,携手合作,妖刀之乱才得以平靖。这,便是我现下最需要的“力”。”   “所以,你可以回去了。我不需要你。”   老人饶富深意地看他一眼,淡淡一笑。   “独孤天威不只是笨蛋,还是个混蛋,唯有横疏影掌握流影城的大权,才能提供我所需之“力”。你能穿越重重险阻至此,足见是人才,莫在江湖风浪中白白牺牲,须在正确的位置上做正确的事,方为正途。”   “叮!”一声脆响,小玉人一槌落下,一刻转眼即过,更不稍停。   “去罢!回到横疏影身边,好生保护她。其他之事与你无关。”老人随手一指椅边的小几,以低头握笔做为谈话结束之意。“把书搁在那儿就好,恕我不送。”   耿照不知该如何反应,仿佛肩上重担被人一把拿走,轻得有些空虚失措。   “就……就这样?”他挪动重如千斤的脚步,将手札放落几案,忽觉荒谬:   “如此,琴魔前辈又是为何而死?他传我的“夺舍大法”……还有何意义?”   --若灵官殿当晚,萧老台丞亲至现场的话,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以他之“知”,再结合琴魔魏无音之力,非唯赤眼不失,连幽凝亦须臣服。莫三侠的生命、被屠杀的天门弟子、奋力抵抗的剑冢院生……这一切的牺牲,是否根本就不会发生?   毫无来由的挫折与愤怒侵袭了少年,耿照霍然转身,咬牙道:“台丞若是成竹在胸,用不着旁人,为何不及早出手,少添英魂?”   “因为我做不到。”   萧谏纸干瘪的嘴角一动,整张脸突然皱起来。“年老”这个字眼初次在忙碌不堪的老人身上显现威力,仿佛一瞬间抽走了旺盛的生命之力,只留下风干沧桑的衰老皮囊。   他双手平平推送,缓缓自案后“滑”了出来--   他坐的不是寻常的纱帽椅,木椅下方并非挑空的四支椅脚,而是四面封板,宛若木箱,其中设有机括轴轳,两侧分别支起牛车似的两只覆革木轮。萧谏纸下身盖着薄毯,灰旧的绒毯下露出干瘪的黑布鞋尖,搁在椅底的踏板之上,死板板的不带半点生气。   老人淡淡一笑,笑容既无奈又痛苦,更多的却是无力回天的麻木。   “怪只怪妖刀现世太晚,一旦现世,偏又来得太快--对一名残废来说,着实应变不易。”萧谏纸掸了掸腿,手劲不弱,薄毡下的干瘪大腿却一点反应也无,恍若泥塑木雕:   “如你所见。现在的我,只是个又老又病的瘫子。”   ◇ ◇ ◇   萧谏纸中风已逾一年。在老台丞授意下,剑冢刻意封锁消息,萧谏纸平日深居简出,除了少数亲信,即使在剑冢之内也罕见台丞露脸,大部分的政令都由台丞书斋所出,或交由谈剑笏办理。   赤眼大闹白城山时,谈剑笏正往胜州办事,台内已无高手,被妖刀附身的院生沿途砍死了几人,谁也拦阻不下,一路闯进了萧老台丞的书斋里。   萧谏纸无法行动,眼睁睁看赤眼杀死四名贴身护卫,风风火火地欺进五尺方圆之内,状如风中之烛的半瘫老人突然一拍书案,横桌跃出,将刀尸轰飞大半个书斋,背脊撞上粉壁;接着抽剑一掷,连人带刀钉在墙上。事后叫人凿下整片壁墙,连着地砖浇铜铸铁,这才困住了赤眼。   经此一战,萧老台丞元气大伤,卧病月余,没能赶上灵官殿之战。   否则有他亲临指挥,加上琴魔魏无音的超卓武功,只怕幽凝也非对手。   他见耿照错愕之余,露出懊悔内疚的神情,啧的一声,淡然挥手。“我虽老病,还轮不到你来同情,真要动起手来,三招内便能教你趴下。你信不信?”耿照被他锋锐的眼神逼视得难以喘息,暗忖道:   “目为神光,他能一掌打死刀尸,这份造诣放眼东海,只怕没有几人能够。”更生出几分敬畏,垂首道:“是在下唐突了,请老台丞恕罪。”   萧谏纸坐在轮椅上,打量了他几眼,正要开口,忽听“叩叩”几声,门外老舵工道:“台丞,大人到啦。”萧谏纸扬声应道:“带进来罢。”   咿呀一声门扉推开,进来的却不是生人。耿照浓眉一轩,来人虽微露诧异,却仍抢先开口:“原来是流影城的耿典卫!独孤城主已经到了么?”耿照摇了摇头,拱手道:“敝上还未抵达,是在下先来了一步。迟大人好。”   那人身穿油紫章服、佩挂金紫鱼袋,头戴乌纱幞头,足蹬粉底官靴,五绺长须飘飘,容色虽疲惫憔悴,却难掩风采,依旧予人清癯拔群之感,正是本道的父母官、官拜一品东海经略使的迟凤钧大人。   他双手食中二指贴额,小心取下头顶的乌纱直脚幞头,冲萧谏纸深深一揖,恭敬道:“学生参见恩师。公务缠身,叩见来迟,望恩师恕罪。”   萧谏纸似不在意,挥手道:“你也辛苦啦,别说这些官样文章,坐。”回望耿照一眼,眸中精光粲然,颔首道:“你也坐。”轮椅缓缓滑向书案之后,又回到原处。   他中风的消息被严密封锁,连朝廷都不知道,迟凤钧却是一派理所当然的模样,加上“恩师”、“学生”的称呼,两人关系非同一般。迟凤钧笑着解释:“我是太宗朝进士,顺庆四年的二甲第一名,当年主考官便是萧老台丞,故以学生礼事之。”   “原来如此。”   萧谏纸又拈笔翻书,勾点起来,随口问:“三乘论法在即,各路人马都到了罢?难为你啦,现羽。”迟凤钧摇头苦笑:“恩师有所不知,该来的都不见来,学生这几日正头疼。这会儿不忙,是没得忙、没处忙,糟糕至极。”   萧谏纸停笔抬头。   “喔?”   “皇后娘娘的凤驾刚到胜州,虽然缓慢,总算还在掌握之内,学生后天准备西行迎接,这倒不难办。琉璃佛子明明先行离京,一路邮驿却无消息,万一出了什么事,都不知该找谁去;南陵诸封国的使节团亦迟来,行踪难以掌握。   “镇东将军移驻谷城大营,本应今日下榻越城浦,但学生在城外等到太阳下山,连个影子也没看到;负责将军安全的岳宸风也不见踪影,我寻了他一天,到处都没见人。朝廷谕令,本次升坛论法须请三乘代表与会,但莲宗八叶隐世既久,学生费尽心思,始终一无所获。”叹了口气,伸手揉着眉心纠结。总算他八面玲珑,旋又恢复笑容,目视耿照:   “贵城独孤城主离开朱城山近十日,便去白城山都该到啦,偏生在越城浦就是等不到君侯大驾,正急得半死。适才一见耿老弟,我差点笑出来,心中欢腾,不下久旱甘霖哪。”   耿照心虚不已,总不好说“我也是刚知道敝上要来”,正自尴尬,却听萧谏纸接口:“独孤天威今晚宿于临江镇,至多三日之内必至,现羽毋须忧心。”迟凤钧连连称是。   萧谏纸道:“你方才提到岳宸风,你对那人知道多少?”随口将赤眼一事说了。   迟凤钧沉吟道:“恩师所言极是。那岳宸风虽然悍勇,得刀必不敢私藏,自当献与慕容将军,此事须由将军处着手。”见书案边搁着一只摩挲光滑的旧木盘,盘中一盅姜丝鱼汤、一碟咸豆、一碗煮豆腐,另盛有半碗白饭,饭菜看似不曾用过;兴许是搁凉了,飧食上并无热气,蹙眉劝道;   “恩师,市俚有云:“人是铁,饭是钢。”时间也不早了,学生不打扰恩师用晚膳,明儿再来请安。”   萧谏纸点头:“你去罢。”迟凤钧起身行礼,抱着乌纱幞头退出舱房。兴许是被得意门生所感动,老人本欲提笔,犹豫一瞬又放落,端起饭碗吃了几口,鱼汤却只尝一小匙便即搁下。   耿照在流影城中侍奉人惯了,察言观色,上前端起鱼汤。“台丞,鱼汤凉了难免腥,我让人再热一热罢。”萧谏纸夹起豉汁煮豆腐佐冷饭,一边摇头:“中午搁到现在,鱼都馊啦,倒掉罢。”   耿照这才会过意来:“这不是他的晚膳,而是午膳!”心中五味杂陈,点了点头道:“是。”将变味的鱼汤端出舱去。守在舱外的老舵工一言不发接过,仿佛习以为常。   回到舱里,萧谏纸已将小半碗冷饭吃完,咸豆是下饭菜,盐下得很重,只吃了几颗,那一大碗豉汁煮豆腐倒吃得干干净净。老人以手巾抹口,斟了杯茶,抬头瞥他一眼:“你还没走?”也顺手替他斟了一杯,推到桌缘,又转头继续工作。   “茶也是冷的,将就点。喝完就走罢。”   耿照默默上前,端茶就口,不禁蹙眉。   那茶水何止是冷的?茶叶粗涩不说,都快泡出茶碱来了。舱板上那大得惊人的瓦制茶壶只怕是前一晚便已冲满了的,让老台丞一路喝到今天,中途不必烧水加添,以免扰了工作。   如这般名满天下、在江湖和朝堂都享有盛誉的人物,为何甘于如此清苦的生活?是因为把全副心神都放在诛灭妖刀、拯救黎民之上,所以才食不知味,无所用心么?   原本满腔的躁动不平忽然寂落,少年冲着书案后的老人抱拳一揖,沉默转身,低着头推门而出。   甲板之上,许缁衣正倚舷斜坐,夜风吹得她衣袂飘飘,一头如瀑浓发披在腰后,宛若天上谪仙。她一见耿照出来便即起身,带着淡淡笑意,耿照低声道:“有劳代掌门久候。”   “不碍事。”许缁衣笑道:“适才与迟大人聊了一阵,故旧相逢,也是巧极。”见他神色阴沉,妙目一凝,伸手掠了掠发鬓,低声问道:“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耿照摇头,沉默片刻,忽然开口。   “代掌门,我想自己一人走走,稍晚便回,不会乱跑的。”   许缁衣凝耸了耸肩,仿佛被风拂动似的,颔首娴雅一笑。   “我送你上岸去罢,晚一点再来接你。”   “多谢代掌门。”   两人又登上小筏,许缁衣撑篙徐行,送他到前方不远的一处砌石岸,那里游人寡少,夹岸遍植柳树,往前约莫十数丈有间简陋的小酒肆,草棚檐下悬着陈旧的红灯酒招,店里却没什么人。   “典卫大人应该不想请我吃酒罢?”许缁衣淡淡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只沉甸甸的小布囊扔给他。那布囊自她襟中内袋取出,触手犹温,散发着一股淡淡乳甜,中人欲醉。   她让耿照上了石岸,长篙一点,小舟又划水倒退,宛若涟漪上的一叶浮柳。   “典卫大人莫吃醉啦。”动听的磁性嗓音自水风里悠悠传来:“少时再见。”   耿照打开布囊,里头盛满碎银,才想起自己身无分文,不由感激起许缁衣的细心体贴。其实他一点也不想饮酒,甚至不想跟人说话,目送小舟消失浮映之间,索性在岸边坐了下来,顶着湿凉微飔怔怔发呆。   萧谏纸的一席话,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便解除了他肩头的重担。   那部《东海道妖金一案始末考》记载之物,远比琴魔当夜的口述更加详尽,连万劫刀尸不往低处的细节都有--书中说:“低于三尺之处,尸不敢下,恐入窠巢陷构矣。”不但记叙详实,更溯本探源,已超过琴魔之言。   (或许……老台丞是对的。)   “这里用不上我。”   他双手撑着寒凉的铺石,对星空喃喃自语。   若不是施展“夺舍大法”后只能二者存一,只消把琴魔前辈对他做的、再对奇宫某人做上一遍,妖刀一事就和他再没什么瓜葛。他是流影城堂堂七品典卫,职责就是保护城主周全,自也包括城主的家眷宠姬。   一切就像日九说的,“大人的事自有大人们去管”。   而他,只须在越城浦与城主一行会合,待此间事了,返回流影城,继续待在二总管身边,与亲爱的姊姊和霁儿朝夕相伴。以二总管的精细手腕,说不定安排他迎娶霁儿,把老家的父亲及正牌姊姊耿萦接上朱城山,一家和乐融融,共享天伦。   这样的美景,耿照曾梦过无数次,最后总在妖刀或岳宸风的逼杀中惊醒,披着一身冷汗怔怔发呆,现在却几已成真。耿照看着自己的双手,偶尔抚摩着神术刀,脑中交闪着这趟旅程的片段,直到被沉积更深的记忆所取代。   他非常想念横疏影。   想念她的聪明狡黠、想念她的温柔眷爱,想念她高高在上的样子,想念她趴在公文堆里振笔疾书、火气一来便寻人晦气的小脾性,想念她温暖的娇躯,想念欢好时她那火辣辣的需索与娇啼……   当然他也想念霁儿,想念小丫头的贴心娇顺。想念日九,想念七叔,想念大膳房的管事郑师傅,想念辰字号房里的一伙旧日战友;连一贯瞧他不顺眼的狗叔,如今也都怀念得紧。   耿照拍拍双颊,发现脸绷得死紧,连掴几下才发热发胀,活像揉面时使劲往桌上拍甩,“噗哧”一声笑出来。   “终于……要回家了啊!”   他喃喃道,叹了口气,愁容慢慢转成笑容。   当然,还有些事情必须收尾。五帝窟那厢,得想办法把阿傻换回来,必要时他不惜以碧火功诀当作交换;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把宝宝锦儿带回朱城山,岳宸风那笔帐将来找机会再同他算。明姑娘行踪不明,或许可以说服横疏影,动用白日流影城的情报网络放出消息找寻--   一旦放松情绪,这些都再不能阻止他的似箭归心。   --琴魔前辈,我……就走到这儿了。接下来之事非是我所能为,有比我更有能力、更有智慧,如萧老台丞及许代掌门这样的人来承担。像我这等小人物,只要尽自己的本分就好。   耿照一跃起身,活动活动筋骨,仿佛连吸进胸中的湿润凉息都变得清爽起来,正要迈步,忽听一声长笑:“典卫大人若要吃酒,能否请在下一杯?”远处的柳树上跃下一人,背光而立,但见白衣如雪、身形颀长,手里抱了个小酒坛似的瓷瓮,容貌却看不真切。   若非心烦意乱,以两人相距,那人的声息决计逃不过碧火功的感应。耿照不敢大意,暗自提防,扬声道:“我不吃酒。阁下备了酒坛,自饮便是,何必打秋风?”   那人将瓷坛放在树下,拍了拍手,双掌一摊,笑道:“现下我两手空空啦,与典卫大人讨杯酒吃。”戴月襟风潇洒前行,修长的身躯迈出树影,露出一张英挺面庞,两片薄唇略缺血色,粗硬的髭根爬满唇上颔下;明明不修边幅,沧桑中却更显俊秀,令人难以移目。   耿照不识此人,然而见其形貌、听其言语,胸中陡地涌起一阵熟悉亲近之感,痛如怀伤,抚住心口,直觉反握神术刀,颤声道:“你……你莫过来!再来,我便要拔刀啦。”这异样的反应是他前所未见,既非心怯,也不是中毒受伤,却十分难受。   白衣青年“哼”的一声,拂袖道:“行如宵小,莫非有愧!”飞步上前,伸手拽他臂膀。耿照心乱如麻,身体自生反应,左臂一勾一转,顿将青年震退两步,所使正是“不退金轮手”的招数。   “来得好!”   白衣青年冷笑,食中二指一并,“呼!”径刺他右肩,指劲宛若实剑,方位更是古怪!   耿照双臂一圈,浑厚的碧火真气轰然迸出,白衣青年的剑指溃散。却见他左脚跟踉跄似的一点,仰天一翻,脑袋竟从衣底钻出,雪白衣影“唰!”倒旋如风车,剑指已贴地削来!   此一变招之刁,实是他平生未见。   耿照既有真气护体,又复有先天胎息感应,指劲难伤,身外物却非如此。嚓的一声剑气拦腰,系带应声而断,神术刀铿然坠地,被青年一脚踢开。   “你--!”   耿照一个箭步踏前,正要抄起爱刀,青年袍下飞起足影,“啪、啪、啪!”纷至沓来,竟无一记是虚招!   他以“不退金轮手”悉数挡下,心中骇然:“他踢刀是一脚,站立亦须一脚,踢在我肘间共一十五脚……便是两只蜘蛛齐至,也还比他少了一只!”   两人飞快换招,青年内力不如碧火神功,进招又难越鬼手一步,胜在出手方位难防,耿照一时失察,空有号称天下繁复第一的招式,连一招也难递还。   白衣青年打不痛他,他也逼不退对手,两人便在臂影呼啸间僵持,与当日对战琼飞的情况相类。但青年本领高过琼飞太多,剑指的邪异也非“蝎尾蛇鞭腿”可比,难以照办煮碗,再演一回“直取中宫”。   稍有闪神,耿照被踢中两脚,肩肘各吃一指,那股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他以为是碧火功所感,横肘封住腰侧,一拳正中青年的左肩!   白衣青年吃痛踉跄,耿照这一下方位虽对了,拳头却没起什么作用,就是蛮力一击,打得他面色苍白而已,旋即揉身欺近,再次施展那奇诡的指剑路数。   耿照越打越是迷惘:只消顺着那股熟悉的感应,便能跟上青年的路数,一一拆解来招。他换过手刀、掌法配合,作用和拳头差不多,腕下始终用得不对,每次对招都差了一点。   白衣青年久战无功,蓦地凌空跃起,剑指戟出,如乌云盖顶般向下疾刺。耿照全身笼罩在指劲之下,除了硬拼此招之外,已别无选择!   恶招临门,耿照福至心灵,一个空心筋斗向后倒翻,头下脚上,胸口贴地昂起,右手顺势并指,锋锐的剑气“嗤!”冲天刺出!两人剑指一触,阴阳两股劲力相抵,顿如泥牛入海,化消得无影无踪。   青年易指为掌,二人“碰”的一声双掌相击,分跃了开来。耿照怔怔望着自己的双手,不明白是如何使出这一式从未见过的妙着,白衣青年一掸衣摆、双手负后,朗笑道:   “果然是你!”   耿照端详片刻,喃喃道:“你是……沐云色?”这姓字一出口,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青年点了点头,正色道:“我是沐云色。你虽未见过我,却能叫出我的姓名,还能使出我指剑奇宫的嫡传绝学《通天剑指》,全是因为“夺舍大法”的缘故。”说着踏前一步,精亮的双眸直勾勾盯着他,一字、一字地说:   “我的猜想果然没错!先师临终之前,将他毕生所知灌入你体内。你可知你的性命、意识、所见所闻,俱都是我奇宫所有,本应物归原主?”   这点耿照自己也想过无数次。便在不久之前,坐在石岸边做归乡梦时,还曾思及此节,不觉心虚,嚅嗫道:“这……当时情非得已,琴魔前辈自知难以幸免,唯恐妖刀一事世无所知,只得传与在下……”   沐云色冷笑。“谁与你说这个!你可知道,“夺舍大法”的用意是什么?”   耿照想起“真龙绝传”之事,点头道:“是贵宫数百年来造就真龙宫主的秘法。历代宫主将自身的武功智识,以夺舍大法传予继任之人,四百年间未曾断绝,是以奇宫之主武功超卓,啸傲东海……”突然一怔,再也说不下去。   沐云色肃然道:“本宫先代应宫主失踪后,四百年真龙之传已绝,我风云峡支持韩宫主继位,佩挂紫鳞绶的长老们立下重誓,身死之日,要将毕生智识以夺舍大法传予宫主,集数十人之力,为奇宫重塑真龙!先师乃“无”字辈诸长老之首,武功识见超人一等。真龙若要回归,先师之夺舍至为关键。”   他踏前一步,目光森冷。“现在你知道,自己侵占的是何等重宝了?”   耿照摇头道:“沐四侠,非是我觊觎宝物,又或是心生贪念不愿归还,而是夺舍大法一经施展,施受双方只能留存一位,是无论如何都要死一个人的法子。”   沐云色斜眼看他,冷哼道:“你的命很宝贵么?有什么死不得的理由?”   耿照本想说“我身负琴魔前辈所托”,突然想到:“萧老台丞说了,消灭妖刀,他用不上我。我已打算返回流影城,与姊姊、霁儿长相厮守,还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不觉气馁,片刻才道:   “有件事我一直认为非我不可,纵使屡经危难,依旧抱持此念,不敢看轻自己的性命,唯恐辜负琴魔前辈的托付。如今想来,是我一厢情愿了。世间原无什么事,是非我不可的。”   少年抬起头来,咬牙道:“沐四侠,我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可否请你给我十天的时间,将未了之事一一交办,再随你返回龙庭山,面见韩宫主?”   沐云色剑眉一轩,异道:“你不怕死么?”   “怕。”   耿照想起琴魔也问过同样的问题,老人清朗的笑声犹在耳畔,登时勇气百倍,更无所惧,正色道:   “我愿协助贵宫,找寻移转琴魔前辈智识的方法。沐四侠,我原是个铁匠,在我们铸炼房里,没有锻不了的精钢、铸不成的刀剑;所有的不能,只因我们还不知道方法。我有重要的亲人,也有等着我回去的知心女子,纵使我渺小无用,做不了什么大事,却不能教她们伤心流泪。”   沐云色道:“夺舍大法非死一人,没有例外,亦无其他方法能转移。你随我回龙庭山,便是一条死路。到得那时,你待如何?”   “如此,我会杀出奇宫,求得一线生机。”少年耸了耸肩,咧嘴一笑:   “届时少不了要得罪啦,沐四侠莫见怪。”   第五八折 云屏雨幕,玉壑箫声   沐云色一径凝着他,蓦地仰头大笑。   “真有意思!”他一拍耿照的肩头,朗笑道:“依我师父的性子,宁可教毕生所知付诸东流,也决计不肯传予庸碌之人。我想看看他老人家临终之前,究竟挑了个什么样的传人。”   耿照闻言愕然,一时竟忘了提防他。   “沐……沐四侠不抓我回龙庭山么?”   “傻子!”   沐云色收起笑容,严肃回望。“龙潭虎穴尽可一探,独龙庭山不行。你去指剑奇宫,就是个“死”而已。明白么?”   俊朗的白衣青年耸肩一笑,潇洒地挥了挥手。   “既给了你,便是你的!我相信师父的眼光。但你要牢记:不是所有的奇宫门人都如我这般想头,即使是我的师兄们也未必如是。日后行走江湖,须尽量避开指剑奇宫。”   (原来他……是试探我?)   沐云色转身走到树下,重又将瓷坛抱入怀中。   “沐四侠!”耿照追上前去,见那坛子忽然明白过来:   “这、这是……”   沐云色点了点头。   “是先师的骨灰。”   他低声道:“我接获宫主与我大师兄的密信,命我就地将师父的遗骨火化,随萧老台丞、许代掌门等在越城浦等候,暂时莫回指剑奇宫。”   沐云色护送琴魔遗体下朱城山,本欲直奔奇宫,却收到韩雪色的密令,着他隐匿行踪,暂勿回转。琴魔之死还有鹿别驾等知悉,恐难封锁消息:韩雪色之信,旨在拖延死讯确认的时间。   合是运气,参与灵官殿大战的四派中,天门、剑冢损失惨重,幸者寥寥,谈剑笏护送万劫回白城山,鹿别驾忙着奔赴一梦谷,请求“岐圣”伊黄粱拯救义儿,都没能走漏消息。   水月停轩方面,经沐云色协调之后,许缁衣也配合封锁,约束门人勿露口风。沐云色先随许缁衣姊妹走了趟断肠湖,又搭顺风船“映月”来到越城外浦,这几日暂住萧老台丞船上,果然避过指剑奇宫的耳目。   消息灵通如赤炼堂等,虽有零星线报,始终未得龙庭山的准信,均抱持观望的态度,“琴魔身殒”一事,竟成了未经证实的流蜚,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正称了奇宫之主韩雪色的心意。   耿照一听是琴魔前辈的遗骨,热泪盈眶,整理服装仪容,肃然道:“沐四侠,可否让我拜一拜魏老前辈?我一路多历险阻,亏得他老人家之遗惠,方能化险为夷。”   沐云色将瓷坛放在柳树根处,让至一旁,双手“唰!”一振横襕下摆,扑通跪了下来。   耿照手按地面,恭恭敬敬对着骨灰坛子磕了三个响头,两眼泪水滚流,哽咽道:“前……前辈!晚辈自受您遗惠,时时念着妖刀之事,不敢或忘;行有余力时,便尽力帮助他人。只是晚辈资质驽钝,不能如前辈一般力挽狂澜,前辈英灵不远,请赐晚辈明灯指引,纵教晚辈肝脑涂地,也不敢辜负前辈所遗!”说完又用力三叩,砰砰有声,额间渗红。   沐云色膝行向前,伸手将他掺起。   耿照省起失态,困窘欲避,沐云色却哽咽大笑:“耿兄弟!我日日思念师父,亦泪流不止。他老人家狂歌狂哭、潇洒自任,一向不理世人白眼。你我都是他的传人,这一点可不能不像。”悲从中来,二少把臂痛哭,旁若无人。   耿照大哭一阵积郁尽出,顿觉星月疏朗,虽仍不知何去何从,已不复前度沮丧,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见沐云色满面泪痕,但伤痛嚎出,眉目间益显精神,不由相视一笑。   “沐四侠!”耿照伸手拭泪,边笑边摇头:   “若教不相干的人看见,只怕当咱们疯了。”   沐云色哈哈大笑。   “岂不闻“能歌能哭迈俗流”乎!都说不相干啦,我自哭我的,谁管得着?”一扯耿照,笑道:“走!咱们喝一杯去,同师父喝!”径拉他往小酒肆走。   耿照不嗜杯中物,本欲推辞,听他说“同师父喝”,忽觉意兴遄飞,热血上涌:   “当夜在红螺峪中,前辈本欲与我饮上一杯,只可惜谷中无酒!”遂放开脚步,与沐云色并肩而入。   沐云色似是这间小酒家的常客,当炉的中年汉子朝他微微颔首,就当打了招呼,更无别话。少时端来一坛酱香白酒,还有一只汤滚味浓的瓦盅火锅,将餐具、生料、蘸佐等摆布妥当,又回到店外茅棚下打盹。   沐云色拍开坛口泥封,倒了满满两碗,酒色微黄,液缘挂杯如稀蜜一般,柔润的酱香经久不散,滴在桌上,木桌便发酒香。“哐!”两人举碗相敬,仰头痛饮,耿照只觉酒液入腹,一股暖流直冲上来,至喉头方觉些许刺辣;张嘴吐出一口烘热,失声道:   “好……好酒!”   沐云色看出他并不善饮,也未取笑,将陈旧的木箸以手巾抹过,递了给他。   “不但有好酒,还有好菜。”   他神秘一笑:“你可知道,这儿为何生意不好?”拿起木勺往浓白喷香的滚汤里一捞,除了肉片、刺参、干鱿、熟鸡之外,主料竟是烹熟了的猪肚和猪肠。   原来这火锅的汤底是西山口味,当地土人管叫“猪杂肝”,滋味腥浓而油腻,多与泡馍硬饼同煮,也算是市俚粗食。   酒肆的主人别出心裁,以洗净剁碎的猪骨与肥母鸡煨汤,捞去汤上的浮沫,直到汤色转成乳般的浓白为止,再加入花椒、八角、茴香、桂皮等调味。熟肚肠在浓鸡汤中煨得软烂,肉嫩汤鲜,肥而不腻;在碗底搁上一匙猪油,再舀了满勺的鲜汤熟肉浇下,佐以糖蒜、泡菜、辣酱等腌菜,寒夜中吃上一碗,当真是人间至美。   “我家宫主是西山道出身,我在宫中尝过这一道菜,知其味美。”沐云色道:   “但越城浦之人嗜食河鲜,谁肯花钱来吃一锅猪杂?居然埋没了这般好手艺。”   那猪大骨与肥鸡煨出的鲜浓白汤,拿来涮鱼脍也极美味。两人边吃边聊,倒了一大碗陈酒搁在北侧的空位前,当是琴魔同座,不时相敬。喝着喝着,耿照突然想到一事,低声问道:   “沐四侠,贵派韩宫主为何不让你回去?琴魔前辈不幸仙逝,应及早奉灵,入土为安才是,岂有草草火化、在外漂泊的道理?”   “你且想一想。”   沐云色静待片刻,见他蹙眉苦思,茫茫然不知所以,才伸出食指轻点额头,凑近道:“你受了我师的《夺舍大法》,难道不记得奇宫之事?关于风云峡、韩宫主、真龙之传……或是奇宫其余支派的事?四姓逼宫,血染龙庭?”   耿照努力想了半天,茫然摇头。   沐云色拍肩安慰道:“先不忙。往过也曾听说过有这样的情况,夺舍大法每一施展,造成的结果皆不相同,有人看似与原本无异,过得越久,想起的事越多,不必着急。是了,关于本宫的韩宫主,耿兄弟知道多少?”   韩雪色的故事,全东海……不,该说普天之下无人不知。西山韩氏一门,原本就是传奇。   昔年异族退兵后,原本起兵抗暴的群雄诸藩一下失去了共同的敌人,遂展开争夺新皇宝座的央土大战,斗到后来只剩下东海独孤阀、西山韩阀两虎相持,眼看便要爆发一场极惨烈的对决。   西军兵力虽略少于东军,但韩阀所部乃是天下精兵,战力凌驾群雄,“虎帅”韩破凡更是百年难得的用兵奇才,平生未尝一败,是唯一面对异族仍只攻不守的稀世名将,后人更将他与勇冠三军的太祖武皇帝独孤弋,并列“五极天峰”武榜;在时人看来,韩阀取得天下的机会,恐怕还在独孤阀之上。   眼看大战将起,韩破凡突然约独孤弋灞上一晤,两人单独会面之后,韩破凡率领西山道全军向他俯首称臣,终结乱世。若武登庸的投效加速了天下统一的进程,韩破凡便是生生将皇位“让”给了独孤氏,免去无数军民牺牲。   白马王朝建立至今,西山始终为韩阀所有,镇西将军不但掌理军队粮税、自行任命各州、郡、县治,更享有开立幕府、免岁不朝的特权,权力远超过南陵诸封国的国主,宛若国中之国。   韩雪色本是西山韩阀嫡裔,太宗孝明帝即位之初,锐意革新,挟着威服南陵的势头,欲一举收回西山道的兵权。其时“虎帅”韩破凡已逝,继任镇西将军的是其子韩嵩。韩嵩以退为进,要求在东海封爵,而东海只有两个一等侯,一是流影城主,一是指剑奇宫。   流影城是独孤氏的根本,不可能交出,而指剑奇宫自诩为鳞族血裔,与自称是西境毛族之后的韩阀形同世仇,绝不能够接受毛族后裔袭爵。   此举自是有意刁难,殊不知两朝权相陶元峥手腕过人,硬逼奇宫接受质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居然成功。这下形势逆转,韩嵩莫可奈何,从没落的长房中找了个六岁的孩子送去,指望奇宫看出此子无足轻重,一不小心给弄死了,西山道便能反客为主,取得兴兵的借口。   指剑奇宫也不是好相与的,岂肯授人以柄?偏不遂其心。朝廷、韩阀、奇宫三方谨慎行事,维持着微妙的平衡,静待他人有过,不知不觉过了十数年。   那孩子在奇宫长大,不但习得一身本领,最后更继承真龙之传,压服奇宫内众多支脉,成为货真价实奇宫主,即为今日之“九曜皇衣”韩雪色。   耿照知悉的版本差不多也是这样,除了“真龙之传”以外--   由琴魔口中得知,在应无用失踪后才来到东海的韩雪色,根本没有什么真传;以他幼年在奇宫做质子的际遇,自也无人悉心栽培,传授武功。韩雪色之所以能稳坐宫主的大位,十之八九是靠了琴魔所领的风云峡一系大力支持。   “奇宫内诸派系,均以龙庭山的据点为名,我们风云峡一系实力最强,人数却最少。”沐云色解释:“当年宫主得风云峡之助,斗倒了掌权的幽明峪、飞雨峰、惊震谷、拏空坪四家,血洗龙庭山,这才登上大位。归根究柢,他们是怕了“渌水琴魔魏无音”这个万儿,多年来安分守己,不敢造次。”   他叹了口气,酒碗举至唇边,却迟迟未饮。   耿照低道:“前辈的死讯若传到了龙庭山,韩宫主岂不危险?”   沐云色没怎么多想,直觉点头,片刻才勉强一笑,安慰道:   “我大师兄武功高强,人称“小琴魔”,我师父长年不在龙庭山,那些王八蛋也没少怕了咱们。我二师兄外号“天机暗覆”,岂止是足智多谋?简直是奸猾似鬼、卑鄙下流、无血无泪、无耻至极……咳,总之,是厉害得不得了。有他二人陪在宫主身边,天塌了也不怕。要是我三……”神色一黯,仰头干了,又斟一碗。   “风云四奇”的大名耿照如雷贯耳,也替自己斟满,举碗道:“莫殊色莫三侠古道热肠、高风亮节,小弟倾慕已久。料想他英灵未远,虽死犹生,咱们敬他一杯!”   “说得好!”沐云色拍桌豪笑,一扫阴霾,也跟着举起酒碗,双眼忽亮:   “你想起我三师兄的事了?我大师兄一向循规蹈矩,二师兄奸诈透顶,犯错捱板子总没他俩的事。我最顽皮了,那是罪有应得,但每回总能拉上老三陪打,倒也不寂寞……”见他愣愣的没甚反应,苦笑耸肩: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慢慢想,总能记起的。”   两人“哐当”一碰碗,仰头俱干;同哭同笑,同食同饮,不觉到了深夜,双双醉趴在桌上,兀自不肯离去。耿照平生从未如此豪饮,一下喝高了,舌头不怎么灵便,胡乱抬手拉他,乜着眼问:   “你……为、为什么……请我喝酒?我……我平日不……不同人喝酒的!”   沐云色也醉得摇头晃脑,砰的一声趴在桌上,闭眼笑道:   “我想再……再听一次。我一直想,没……没准儿你什么时候一开口,忽然就是师父的声音……师父的口气……像以前那样教训我,骂我没出息。哪怕……是一次也好……”眼角晕亮亮地一掠光,一行泪水滑落面庞。   ◇ ◇ ◇   翌日清醒,耿照头痛欲裂,口中干得发苦,若非身下垫褥温软,宛若置身于一朵香云,还不如死了干净。面对此生头一回宿醉,耿照抱着头挣扎起身,小心翼翼挪动身体,力量稍用实了,颅中便是一阵巨浪滔天,分不清是船摇还是脑子摇。   捧着脑袋呆坐片刻,好不容易定了定神,发现周围的纱帐绣榻十分眼熟,连被褥上的熏香都毫不陌生……一抹灵光掠过脑海,他终于明白自己身处何地。   (我、我……怎么会在二掌院的舱房里?)   强忍着不适,伸手往身畔一摸,好在被里没有一具白皙软滑、喷香弹手的结实胴体,一下子不知该庆幸或惋惜。正想摸索着下床,屏风外的门扉“咿呀”一声推了开来,门轴的声响一经碧火真气感应,陡被放大了几百倍,在肿胀的脑子里不停撞击反弹--   赶在他弯腰呕吐之前,来人已将一只小瓷盆凑至颔下,一边替他揉背顺气,动作既轻柔又体贴。   耿照吐得涕泗横流,感觉五脏六腑全呕进小瓷盆里了,吐完倒是清醒许多。   那人手掌绵软,指触细滑,幽幽的处子体香稍一贴近便能嗅得,自是女子无疑。少女将盛装秽物的瓷盆端至舱外,拧了温水毛巾替他揩抹,先拭去口唇鼻下的秽渍,再取净水新巾为他抹面。   耿照睁眼一瞧,见少女年纪与自己相仿,生得一张俏丽圆脸,笑起来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瞇成两弯,模样十分可人,举止自有一股小姊姊般的成熟稳重,相貌却是不识。   “我叫李锦屏。”少女边伺候他梳洗,一边自我介绍。“是代掌门的贴身丫头,亦是本门的录籍弟子。典卫大人先用了这碗醒酒汤,婢子再服侍大人更衣。”   “代……代掌门?”耿照听得一愣:   “那我为……为什么在这里?这是二掌院的……”   李锦屏笑瞇了眼,白皙的圆脸红扑扑的,甚是娇美。“这儿是二掌院的闺房呀!昨儿典卫大人与沐公子喝多啦,是代掌门带二位回来的。沐公子尚能走动,便睡在舱后的指挥室里,二掌院特别让出了房间给典卫大人,与符姑娘一起睡到代掌门的房里去。”   耿照听得惭愧:“我居然喝得人事不知,还要麻烦代掌门携回。”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干净清爽,毫无垢腻,连酒气都不甚浓;一摸胸前背后触手滑软,这一袭雪白的绸缎中单绝非他原先所穿,不觉错愕:   “这……又是谁的衣裳?我原本的衣衫呢?”   李锦屏抿嘴忍笑,俏脸胀如一只小红桃,一本正经回答:“大人一上船来便吐了一身,所幸昨儿代掌门已先派人进城采办衣衫,这才有得换。是婢子服侍大人除衣洗浴,再换上中单的。”   “除、除衣……”耿照脸胀得猪肝也似,差点没找个地洞钻进去。   李锦屏倒是一派自然,瞇眼笑道:“婢子十二岁以前,都在湖阴的大户人家做婢女,经常服侍老爷、少爷洗浴,也没什么。”   舱门推开,另一名少女提着一大桶热水进来。年纪看似比两人略小,身材却较李锦屏高挑,腰细腿长,尖尖的瓜子脸儿,亦甚貌美,一双柳眉乌浓分明、英气勃勃,倒有几分染红霞的模样。   “大人醒了么?”那绿绸缠腰的少女一抹额汗,卷高的袖子露出两条白生生的细润藕臂,叉腰说话的模样却是大咧咧的,有股说不出的娇憨。   她开口才发现耿照已坐起,吐了吐丁香颗似的舌尖,掠发赧道:“哎哟,原来典卫大人起身啦!该不是我吵醒的罢?”哈哈一笑,提着热水大方地走了进来,毫不扭捏。   “她叫方翠屏,也是代掌门院里的。”李锦屏笑着说:“昨儿便是她与我一道服侍大人洗浴的。代掌门说啦,大人在船上的生活起居,都由我二人照拂,大人若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不必客气。”   方锦屏听她说到服侍洗浴,俏脸微红,顺手打了她一下,哈哈笑道:“哎哟,真是羞死人啦,你干嘛还说一遍!”笑声倒是中气十足,清脆爽朗,看不太出来是怎么个“羞”法。   耿照正用香汤漱口,闻言差点喷了出来。更可怕的还在后头,李锦屏拿出一套簇新的衫裤,瞇眼笑道:“大人,婢子伺候您更衣。”伸手去解他的中单系绳。耿照吓得魂飞魄散,面对两名娇滴滴的美貌少女又不敢施展武功,一身功力形同被废,颤声道:   “锦……锦屏姊姊!这便不用脱了罢?我……我自己穿上外衣便是。”   方翠屏起初见二人推来搪去还觉有趣,“嗤”的抿嘴窃笑、作壁上观,还惹来李锦屏娇娇的一抹白眼;看不一会儿顿感不耐,随手拿起绣榻上的衫裤一抖,又气又好笑:   “典卫大人!你穿的是睡褛,外袍披上去一束,襟里还要挤出大把布来,成何体统!我们俩是女子都不怕了,你在那儿瞎缠夹什么!”不由分说,一把扑上去加入战团,“唰唰”几声分襟剥裤,果然取得压倒性的胜利。   束缚尽去,露出一身黝黑精肉,腿间一物昂起,不只弯翘如刀,尺寸便与一柄弯镰相仿佛,青筋纠结、滚烫坚挺,模样极是骇人。昨晚他烂醉如泥,不省人事,双姝几曾见过这怒龙宝杵的狰狞本相?   李锦屏本跪在他腿边,裤布一除,差点被弹出的肉柱打中面颊,吓得一跤坐倒。方翠屏尖叫一声连退几步,背门“砰!”撞上屏风,掩口瞠目,半晌才道:“有……有蛇!”   耿照匆匆拉上裤头,弯腰遮丑,见方翠屏视线四下寻梭,一副要找东西打“蛇”的模样,赶紧摇手喝止:“等……等一下!翠屏姑娘,那……那不是蛇,是男子……男子晨起阳旺,身子自有的反应。”   “你骗人!昨晚我见过的,才没……才没这么大,样子也不一样!”方翠屏可精了,气得腮帮子鼓鼓的,谁也别想唬弄她。   耿照欲哭无泪,他一点也不想与两位初初谋面的妙龄少女讨论此事,迫于无奈,只得耐着性子解释:“是这样。男子某些时候,阳……阳物与平常大不相同,昨晚姑娘所见,是……是平常的模样。”   方翠屏蹙眉道:“那你现在是怎么回事?”   耿照面上一红,尴尬道:“早上起床的时候也会变成这样的,跟我想不想也没什么干系。”方翠屏见他支支吾吾,其中必有蹊跷,小手环着玲珑浑圆的酥胸,一脸的不信邪。   到底是李锦屏见过世面,轻咳两声定了定神,细声道:“典卫大人,我见你那儿大……大得不寻常,色泽深浓似瘀,会……会不会是夜里不小心压着了,血塞不通,故尔肿胀?”   耿照几欲晕倒。   “你……你不是在湖阴大户人家待过么?难道从没见过男子如此?”   李锦屏摇了摇头。她做事一向谨慎小心,绝不说空话。   “没见过这么大的。”她细声道:“颜色也不对,我瞧像是压久了生疮,得请大夫来瞧瞧,化瘀去肿,拖下去只怕更是伤身。”   耿照说也说不清,简直是秀才遇上了兵,费心劝解:“两位姊姊先出去,我自己更衣便了,不会有事的。”不料李锦屏极有责任心,坚持不允。方翠屏蹙眉片刻,不耐烦挥手:“别吵啦,我请代掌门来瞧瞧!她说是病,你就得乖乖给大夫看!”   想起这副丑态还得让代掌门过目,耿照差点没晕死过去,偏生许缁衣的美态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那细圆有致的瓠腰,胸口小露的一抹雪润奶脯,还有充满磁性的低柔嗓音……   想象飞驰间,下身益发弯挺起来,紫红色的钝尖撑出裤头,裆间的裤部一跳一跳的,仿佛里头塞了只大老鼠。   “还说没病!”方翠屏尖叫起来,踮起脚尖死靠着屏风,伸手一指:   “它……它自己会动,还……还会变大!明明……明明就是一条蛇!”   这下连李锦屏也觉得事态严重,凝着俏丽的圆脸站了起来。耿照正犹豫着要不要先点了她们的穴道,忽听舱门上“叩叩”两声,一把甜美动听的嗓音道:“我能进来么?”却是符赤锦。   他如遇救星,大声道:“符姑娘快进来!”心怀一宽,几乎感动落泪。   符赤锦推门而入,娉娉婷婷踅进了屏风里,还是昨天那身压银郁金裙、柳红绫罗兜,外罩一件金红色的薄纱小袖上衣,只将腰带挪了个地方,原本是系于腰间,今日却是系在胸腋之下,腰带裹出两团堆雪似的浑圆沃乳,才又在左胸下打了个俏皮的双环结子,更添风致。   双姝昨天都看过她穿这身衣裳,没想到她只改了腰带的位置,看起来却是风情两样,宛若新衣,都禁不住双目一亮;若非担心典卫大人的“病情”,早已上前喁喁请教,细细交流。   符赤锦见他衣不蔽体,忙掩口扭头,故作羞赧:“哎,怎……怎么这样?”   李锦屏为维护典卫大人的颜面,一心想将她请了出去,客客气气道:“典卫大人身子不适,符姑娘先让大人歇息罢。少时好转些了,再请姑娘吃茶。”   符赤锦诧道:“大人生病了?”   方翠屏不耐挥手。“哎,他那儿肿得跟条蛇似的,怕是血路淤塞,要烂啦!”   符赤锦“噗哧”一声,慌忙掩口,一双肥滚滚的雪乳颤晃如奔兔,几乎要窜出紧绷的红绫兜子。   好不容易止住抽搐,抬起一张酡红娇靥,掠了掠发鬓,正色道:“两位姑娘有所不知,这病很丢人的,一般大夫也不肯医治。先夫在世时,恰巧也罹此顽疾,我公婆家传有一门按摩秘术,稍按背心一阵,便能消复如常。”   双姝交换眼色,半信半疑。李锦屏瞇眼微抿,温颜道:“真有这门奇技,小妹倒想一开眼界。”侧身稍让些个,拈袖抬臂:“符姑娘,请。”   符赤锦面露难色,轻咬唇珠神色迟疑。“这……我公公曾说,家门方伎,虽是雕虫小艺,却一向是传子不传女。先夫虽逝,我不敢作主外传,还请两位暂且回避,约莫一刻即可。”   这说法倒是合情合理。双姝对望一眼,方翠屏笑道:“不妨的,咱们习武之人也是这样,门户所规,不与预闻。”李锦屏敛衽施礼,垂眸微笑:“那我们先出去啦!我与方家妹子在舱门外候着,符姑娘有什么交代,喊一声便是。”使个眼色,与方翠屏并肩行出,随手带上了门。   符赤锦憋不住了,抱着肚子笑弯了腰,唯恐惊动门外双姝,兀自咬紧牙关不漏声息,彤艳艳的俏脸直如红丹,倒在榻上不住踢腿拧腰,堪称是世上最最美艳的一尾活虾。   耿照拉不下脸来,背转身子怒道:“你笑什么?再晚来片刻,她们都要唤代掌门来啦。”符赤锦笑得直打跌,一口气差点换不过来,小手拍着白皙沃腴的胸口,眼角生生地迸出泪来。   “哎哟,谁教你一大早便这么精神!”   总算她十分克制,好不容易止住抽搐,笑骂道:“你还敢生气!昨儿喝得烂醉如泥,你倒是挺开心的,逼得我不得不与许缁衣,还有你那英姿飒爽、貌美如花的染二掌院同睡一舱,那许缁衣城府甚深,言谈间总有意无意的刺探什么,累得我一夜提心吊胆,没个好觉。”   耿照脸一红,刻意不理“你那英姿飒爽、貌美如花的染二掌院”那句,蹙着眉头道:“怎么,代掌门起了疑心么?她都问了些什么?”   符赤锦耸耸肩。   “要说到你懂,须费偌大唇舌,我现下可没气力。待会儿出去还得应付她呢,你行行好放了我行不?”低头以指尖轻抚锁骨,片刻叹了口气,正色道:   “你要心里欢喜染姑娘,还是别装哑巴为好。昨儿许缁衣有意无意对我说:“符姑娘眼光真好。这身衣裳是流影城横二总管送给我二妹的,只可惜那时典卫大人下山啦,没有眼福。自我妹子离开朱城山之后,一次也没穿过。””   见耿照愣愣回头,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的模样,符赤锦“噗哧”一声,娇娇地乜他一眼。“傻子!这套兜裙在染二掌院的衣裳里可有多扎眼,可见她平日绝不作此娇娆红妆,你道她在流影城是穿给谁看?独孤天威么?”   耿照恍然大悟。   符赤锦叹道:“你运气不好,我挑这身衣裳,纯是因为穿不惯靴裤劲装;一瞧她看我的那个神光,才知大事不妙。我对你算是仁至义尽啦,拼了命的撇清,这下子可好,闹出个“按摩秘术”的勾当,洗也洗不清。”   耿照懊恼之余心中一动,容色渐和,笑道:“是我自己不好。你这么照拂我的心事,可多谢你啦。”   符赤锦本想再调侃几句,见他正经八百的,没来由地害羞起来,便如当日舟中合体时一般,俏脸霎红,故意装出凶霸霸的模样。“谢什么?我是怕你讨不到媳妇儿,到时候摊上奴家,甩也甩不掉!你去打听打听,我不勾搭店小二的。”噗哧一声,两人相视而笑。   耿照对染红霞本已不存痴念,此际心上颤涌,温情触动,又想起符赤锦为自己奔走,双手轻轻握着她腴软的上臂,低道:“我是说真的。多谢你啦,宝宝锦儿。”   符赤锦羞红了艳丽的粉脸,只觉两人之间连空气都是滚热一片,直如鼎沸,心尖儿砰砰直跳,几乎撞出胸膛。她讨厌这突如其来、简直是莫名其妙的羞赧心动,故意别开视线,忽起童心,一把捉住他腿间昂扬的怒龙,乜着水汪汪的杏眼坏笑:   “典卫大人的病好些了没?该不会真要奴奴施展家传的“按摩秘术”罢?”   耿照心思正转到别处,晨起的坚挺本已略见消软,陡被滑软的小手捉住,又硬翘起来,烘热火劲透体而出,仿佛要灼了她的手。   符赤锦吓得缩回,两人四目相对,耿照一脸阴沉。   “哎呀!怎……怎么还这般精神?”她自知闯祸,不无心虚。   耿照咬牙道:“你公婆家真有意思,都管腿心处叫“背心”。”   符赤锦灵光乍现,抿着红艳的樱唇一笑。   “典卫大人莫担心。男人这事儿,再容易不过啦。”以尾指将柔软的鬓边发丝勾至耳后,把裤头剥至膝下,两只小手握着滚烫翘硬的怒龙杵,低头噙住鸡蛋大小的紫红龙首,唧唧有声的吸啜起来。   耿照猝不及防,被含得一阵舒爽,忍不住闭目昂首,双手紧握榻缘。   符赤锦生就一张樱桃小口,与她窄小的玉户相仿佛,再怎么张大也难将整根肉杵吞没,但她水晶心窍,精擅操偶的小手又是巧极,唇瓣开歙之间,不唯带来黏糯肉紧的无上快感,舌尖更是不住勾、点、钻、挑,腻滑的指触包着玉柱肉囊上下搓揉,吮得咂咂作响,鲜滋饱水的声音极是淫靡。   耿照美得腹间微颤,灵敏的碧火真气却生感应,忽然听得舱外一阵窸窣,蓦然醒觉,慌忙喊停:“宝……宝宝锦儿!别……先停停!”   符赤锦从檀口中吐出一枚湿濡晶亮的肿胀紫卵,抬起酡红玉靥,云鬓微乱,小巧的鼻尖上布着一层密汗,吐息湿热,酥胸起伏,也甚是动情。   “怎么了?不舒服么?”   “舒……舒服死了。”耿照缓过一口气来,低声道:   “但吸……吸啜的声响太过,恐惊动舱外两位姑娘。”   符赤锦俏脸一红,啐道:“呸,要弄得不瘟不火,大老爷怕到天黑都不消停,净是折腾人家。好心帮你呢,挑三拣四!”信手在乳间揉碎一颗晶莹汗珠,匀匀抹上酥嫩的乳肌,黑白分明的杏眼儿滴溜溜一转,叹了口气,薄有几分无奈:   “也罢!送佛送到西,便宜你啦。”   耿照兀自发怔,却见她伸手至颈后,低垂螓首,解开肚兜的系绳,又将金红小袖的襟口扒开些个,那对硕如雪兔的绵乳顿失依托,“绷”的弹了出来。她将小手伸至衣里腋下,小心翼翼地刮捧出大把雪肉,细、软更逾凝酪,当真是轻轻一碰便弹晃如波,震荡不休。   原来她胸乳极沃,乳质又极是细绵,虽有肚兜贴肉裒裹,着衣时仍须将大团雪肉分至腋间,方能合襟。   她将束缚解开,满满的捧出一双滚圆玉兔,尺寸比肚兜掀落、初初弹出时更加傲人,宛若两只硕瓜并置,沉甸甸的下缘坠得饱满,乳尖却昂然挺翘;乳廓之大之圆,便是摊开手掌亦不能及。   耿照最爱她的绵软酥胸,欲念大炽,顾不得舱外有人,伸手便握。符赤锦咬唇轻打他手背,恶狠狠瞪他一眼,水一般的眼波煞是娇盈:“走开!别添乱。”将他的裤子除尽,用力分开大腿,屈膝跪在他身前,捧起一双沃乳,把狰狞的肉柱夹入双乳之间,挺动腴腰上下套滑。   耿照只觉阳物被裹入一团软糯美肉,与蜜壶中美滋滋的湿润相比,她的乳肉更加清爽细滑,直如敷粉,虽然阳物被小嘴含过、沾满了津唾,乳间亦有薄汗,但套弄的触感与膣中大大不同,各有奇趣。   眼见美人跪在身前,身上的衣裳大致完好,连乳下的衣带也未松开,却捧出两只傲人的雪白乳瓜夹着他的阳物,奋力套弄迎合,视觉上的刺激与满足远大过肉菇的舒爽。   耿照舍不得移目,轻扶她浑圆的肩头,忍不住赞叹:“宝宝锦儿,你那儿……当真是好滑、好细软!比水豆腐还嫩。”符赤锦得意极了,红着脸媚笑:“跟穴儿比起来哪个好?”   耿照笑道:“宝宝锦儿的小洞洞里藏了只鸡肠,奶子却是瓜儿似的大白豆腐……嗯,我也不知道哪个更好些。宝宝锦儿套完了,再给我插两下,那时便说得准啦!”   只有与她一道,他才说得出这些淫靡调笑。如霁儿之千依百顺、明姑娘之深谙闺乐,偶尔说一两句或可助兴,但如此赤裸裸地,毫无顾忌地说着交媾、私处等秽语,难免不甚自在。   但符赤锦不同。   她本就机锋敏捷,于男女之事更是全无忌讳,她脸红乃因情欲、兴奋,是邀请他长驱直入的诱人前哨,不会令她羞愤难容。在那个抵死缠绵的午后,宝宝锦儿咬着他的耳朵,毫无保留地赞美他的粗长悍猛,大胆地需索着他,尝试起两人均未用过的交媾姿势……   “我爱听你说下流话。”   符赤锦双手掐着雪乳,沃腴的乳肉满满包裹着肉杵,细嫩的乳蒂从指缝间翘了出来,原本粉润的蒂儿胀得酥红,不知掐得太紧,抑或太过动情所致。“你老是正正经经的,害我都不知怎办才好。嗯,这样……舒不舒服?还是这样好?”   她揉面团似的揉着双乳,直把饱满的胸乳当成了裹布挤水的豆腐脑儿,汗津津的乳沟挤出滋滋水声。   即使美人媚态养眼,但肉茎上的快感已渐盖过视觉的享受,耿照瞇眼吐气,低声道:“都……都好!宝宝锦儿,我、我……真是美死啦!”   符赤锦酥红的鼻尖、胸口都沁出细汗,用呢喃似的迷蒙口吻道:“原来典卫大人爱我磨豆腐哩!宝宝锦儿磨得忒好,大老爷赏宝宝锦儿什么?”   耿照舒服得连连拱腰,结实的腹肌成团虬起,不住轻颤。   “赏……赏宝宝锦儿一根又硬又……又烫的大棍儿好不?”   “吃过啦,宝宝锦儿不希罕。”   符赤锦一双杏眼瞇得猫儿也似,加紧套弄,口吻却十足娇憨,腻声道:“宝宝锦儿好饿呢,大老爷行行好,赏宝宝锦儿一口热热的、浓浓的,又甜又香、滋补身子的杏仁茶罢。宝宝锦儿,最喜欢喝大老爷的杏仁茶了。”低头一噙,奋力将杵尖含进小嘴里。   耿照再也无法忍耐,身子一僵,滚烫的浓精仿佛挟着无数颗粒喷出马眼,射得又猛又急;总算神智犹在,精关一失,慌忙低唤:“宝……宝宝,我要来啦!”唯恐阳精黏稠,陡地呛坏了她。   符赤锦却牢牢噙着不放,细长的雪颈随着马眼的张弛一鼓一鼓的,微浮起些许青筋,喉头“骨碌”几声,竟将精液全咽了下去,才抿着小嘴抬起头来。   耿照心疼不已,伸手抚她的面颊。符赤锦含笑闭口,小嘴连抿几下,才和着津唾将残精吞尽,笑道:“大老爷赏了宝宝锦儿杏仁茶,不吃完太可惜啦。”修长的指尖一抹嘴角,将一抹晶亮液丝抹在红彤彤的嘴唇上,冷不防地凑近一吻,与耿照四唇相接。   两人吻得如痴如醉,若非碍于舱外有人,耿照早将她推倒绣榻,大耸大弄起来。好不容易分开,符赤锦调皮地眨眨眼睛,一脸狡计得逞的模样,轻皱了皱小巧琼鼻,得意笑道:   “我这人一向不吃独食,也分一口给你尝尝,看我们家大老爷滋味怎样。”   见耿照神色有些木然,以为他生气了,撒娇道:“哎唷,这样便生气啦?大老爷大量,莫要计较……”顺着耿照的目光低头一瞥,赫见阳物挺直翘起,若非沾着津唾汗水,简直和原本没甚两样,适才的辛苦就像鬼挡墙,仿佛全没发生。   “说!”她俏脸一沉,杀气腾腾:“你是还没消呢,还是又硬了?”   耿照神色尴尬,正盘算着如何解释,符赤锦已劈哩啪啦刮了他几下,粉拳一阵流星快打,咬牙道:“去你的!你这淫棍,存心寻姑奶奶开心么?忒厉害怎不去捅一捅外头那两个,自个儿摆平去!”   约莫惊动了李、方二姝,李锦屏隔门问道:“符姑娘!一刻将至,典卫大人情况可好?我姊妹俩要进门去啦。”   符赤锦瞪着耿照,语声却温柔从容:“请二位稍候。大人这病不是普通的严重,若再晚片刻,整个下半身切掉都没得治,乃是俗称的烂花柳、败德病,坏人患的比好人多。还须再按摩一刻,方能拔除病根。”   门外沉默片刻,李锦屏道:“那便不打扰姑娘啦。”双姝一阵窃窃私语,依稀听得“看不出他这么坏”、“当官都是这样了”之类,听得耿照泪流满面。符赤锦出了一口恶气,见他一脸无辜,不禁摇头叹息:   “合着是我欠了你的。躺下!”一推他胸膛,撩裙跨上他腰际。   她这身是名贵的仕女衣裳,不比仆妇婢女,裙内空空如也,便是赤裸的下身。压银郁金裙一掀,一股温潮的鲜甜幽香便即散出,仿佛碾碎了什么浆果熟瓜,既有糖甜膏润,又复清爽宜人。   她雪白的腿心里水光盈盈,清澈的蜜汁沿沃腴的白皙大腿淌下,晶亮的液渍一直蜿蜒到膝弯处;玉门处一小圈酥嫩红脂已充血肿胀,宛若花房熟裂,正待爱郎恣意摘采。   耿照睁大眼睛。“宝宝锦儿,原来你这么湿啦?”   “啰唆!”她咬牙切齿,一手撩裙,一手捋着滚烫的怒龙杵对正小小的洞口,一点、一点坐下了去,直到适应他的粗长,才将裙摆摊在他的胸口,双手压着,抬着肥美的屁股摇了起来。   符赤锦双乳绵软,由下往上看,直如两座巨大的雪峰,白花花的酥嫩雪脂溢满视界,效果十分惊人。   她以一根金红衣带将裙子系在胸下,虽扒开衣襟、解下小兜,却未将衣带松开,乳上固然近乎赤裸,小袖上衣及郁金裙却是好端端的,衣带箍住乳房下缘不让乳肉坠下,翘成了两只扣钟似的巨峰,傲然挺凸,分外诱人。   耿照爱极了这双美乳,正欲探手,却被玉人所阻。“揉……揉坏了这身衣裳……哈、哈、哈……拿什么还你的染姑娘?”她咬牙细喘,媚眼如丝,一边辛苦开口:   “你把手……搁榻上,不许乱动!我……瞧我把你弄出来……啊、啊、啊--”   耿照不敢违拗,躺在绣榻上摊成了一个“大”字,她按住他胁下床板,屈膝蹲如雪蛙,支起双腿,玉臀骑马似的一阵剧摇;这个姿势下身悬空,两人几乎只有交合处相接,上位的女子全靠强劲的大腿与腰股之力运动。   他只有半截肉茎戳入宝宝锦儿的小蜜壶里,但觉绞扭套弄之劲急,较小手掐捋时更加难当!那感觉十分奇妙,比鱆管吸吮更加紧黏,速度却像挥鞭策马,逼命也似,火辣辣的难分痛快,一下便套得他脖颈昂起,隐有泄意。   两人都不敢发出声音,只剩粗浓的喘息,符赤锦偶尔迸出一丝娇腻的呜咽,皱眉咬唇,下颔抵着锁骨,两颊通红,似是抵受不住;下身却越套越急,腴嫩的大腿与雪股绷出成团的肌肉,双乳甩开汗珠,连胸口都涨红一片。   “唔、唔--”耿照发出受伤般的低哼声,快感瞬间如潮涌至。符赤锦顺势跪了下来,裹满白浆的阳物“唧!”一声纳入大半,她缩着粉颈细细颤抖,在檀郎身上的驰骋却改为更激烈的前后晃摇!   圆鼓成团的腰侧肌肉,连着臀瓣不住上下打圈,晃起一片酥白雪浪;片刻,符赤锦摇动的幅度更浅、动作益小,速度却快了一倍不止,宛若蜂鸟振翼,两颊陡地彤艳如血,“呜呜”的呻吟已难以克制地迸出唇缝,她一把抓起摊在爱郎胸膛的裙摆咬在口中,颤抖着翘起臀股死命地摇!   “宝……宝宝!”耿照失声低喊:“……来了!”   “给……给我!”   她迸出一声急促虚渺的气音,吞声似的将呻吟咬在口里,雪臀一僵,趴在他胸前大抖起来。几乎在同时,耿照二度喷薄而出,痛痛快快丢盔弃甲,泄了个流滚如洪,点滴不剩。   两人迭在一起喘气着,耿照只觉胸前枕着两团异样的温软,宝宝锦儿连汗嗅、吐息都是新鲜花果般的清香,整个人美好得无以复加,他一点也不想放开她……   终究还是符赤锦机灵,喘过一口气来,胸口彤红未褪,便挣扎坐起。重新系好肚兜、拉上衣襟,理了理汗湿的云鬓,取手绢儿捂着玉门;“剥”的一声拔出消软的阳物,浓白的精水稀里呼噜流了一绢。   她抖着白嫩的腿儿扶下榻来,将浆湿的丝绢捏成一团,随手理好裙摆,又是一名规规矩矩、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除了天热微有薄汗,全然看不出异状。   被这匹娇媚的小烈马使出浑身解数一绞,耿照射得又猛又多,终没能立时雄起。舱门外叩叩几声,传来许缁衣温雅动听的低磁嗓音:“耿大人,听说你生病啦!我略通医道,可否让我瞧一瞧?”   第五九折 五蛇为辅,不令而行   耿照心头一揪还未放下,又听一人风风火火奔来,沐云色急道:“我听说耿兄弟病了,昨儿不是好好的么?”脚步声戛然而止,如遭阻拦。一把清脆动听的嗓音道:“沐四侠莫着急。他是水月停轩的客,先让我师姊瞧瞧罢。”寥寥几句,淡然的口吻却无转圜,竟是染红霞。   耿照欲哭无泪,分不清那李锦屏是去唤人呢,还是敲了开饭钟,怎地一干人等全来到了舱门外。许缁衣连唤几声,略微侧耳,房中却没甚动静,凝神扬声道:“耿大人,我进来啦!”不待门中呼应,运劲一推。   众人涌入舱中,只见屏风推开,耿照穿得一身雪白中单,盘腿坐在榻上,手拿湿布巾揩抹口鼻,一脸灰白,似是刚呕吐过的模样;符赤锦跪在她身后,仔细为他摩挲背心。两人均是衣着完好,的确不像有什么私情。   沐云色一看,心中的大石登时落了地,笑道:“耿兄弟,你昨夜喝高啦,这是宿醉。头疼个半天,再吐过几回,也就好啦,咱们今晚再去喝!”染红霞瞥他一眼,俏脸微沉,神色颇为不善。沐四公子何其乖觉,立时含笑闭嘴。   许缁衣为他号过脉,唤方翠屏让厨房再熬醒酒汤,那李锦屏细心周到,本想留她服侍耿照,眼角一掠过师妹的面庞,心思已转过数匝,面上却不动声色,温柔笑道:   “多亏得有符姑娘照拂。我见姑娘手法娴熟,可是出身杏林世家?”   符赤锦于医药一道,所知不脱习武范畴,又不是打穴截脉,哪有什么特别手法?却不得不顺着胡说八道:“代掌门见笑啦。我公公曾做过跌打郎中,我也只是胡乱学些,不能见人的。”   许缁衣微笑道:“大隐隐于市,符姑娘家学渊源,我等便不打扰啦。待耿大人身子好些,再来探望。”率先起身,行出舱去。她一走,方、李二屏也跟着离开;染红霞扶剑转身,踩着一双长腰细裹的蛮红劲靴,看都不看二人一眼,沐云色亦随之退出舱房。   舱门掩上,耿照精神一松,颓然坐倒。符赤锦叹道:“死了,一场白忙!你的染姑娘可上心啦。许缁衣这女人赶尽杀绝,一点余地也不留。你趁早找个机会,向染姑娘表明心机罢,省得夜长梦多。”   耿照摸不透女子心思,回想适才染红霞的神情,猜也猜得是大大的不妙,一时懊恼、颓唐等齐涌了上来,赌气道:“都是你们说的,干我底事!怎么你们一个个,都咬定了我……我……”   “咬定你喜欢染姑娘,是不是?”符赤锦噗哧一笑,故意逗他:   “傻子才看不出啊,耿大人。你信不信,就沐四侠看了几眼,现下他多半也知道啦!我们不但看出你对她有情意,她对你也格外不同。若非搁在心尖儿上,放也放不下,谁理你跟哪个女人同一张床?”说着咯咯笑起来。   耿照说她不过,闭起嘴巴起身穿衣。符赤锦平素牙尖嘴利,此际倒也不追打落水狗,双手迭在膝上安静闲坐,片刻才拣了条素雅的绸带子替他系腰,动作轻柔利落,说不出的动人。   耿照见她双颊晕红、胸颈白皙,模样像极了一名柔顺的小妻子,心中不豫早已烟消云散,暗忖:“她处处都为我着想,我这是同谁负气?”低声道:“宝宝锦儿,对不住,我知你是为我好。”   “谁为你好了?”   符赤锦也不抬头,似是专心为他理平衣褶,菱儿似的姣好唇抿一勾,自言自语:“这么心软,最招女儿家喜欢。但若真要讨到知心美眷,心肠得硬些。”说着俏皮一笑,隔衣拍了拍他结实的胸膛。   耿照也笑起来,叹息道:“宝宝,你这么好,谁要娶了你,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符赤锦娇娇地瞪他一眼,笑啐道:“呸,谁要你来卖好?你想我给你烧饭洗衣、伺候你穿衣裳洗脸么?作梦!我从前嫁人,是因他又乖又听话,什么事都只会“之乎者也”穷摇脑袋,傻气得很,怎么欺负他也不生气,可不是给他做婆子婢女。”   那便是她口中的“华郎”了。是什么样的男子,才能掳获宝宝锦儿的芳心?耿照好奇心起,没怎么细想,脱口道:“你丈夫一定是很好很好的人,才能娶到这么好的宝宝锦儿。”   符赤锦微微一笑,低头不语,继续替他整理衣衫,气氛一下便冷落下来。   耿照自知失言,讷讷抓了抓头,既心疼又懊悔;符赤锦既作若无其事状,再说下去只会越弄越僵,沉默似是唯一的解方。他安静片刻,忽想起一事:   “是了,宝宝锦儿,你知不知道“化骊珠”是什么?”   符赤锦敛起嬉戏打闹的神气,肃然道:“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这三字是帝门的大秘密,你打哪儿听来的?是那骚狐狸么?”   耿照说明五绝庄所遇,为掩去珠子被吸入体内一节,同时顾及《夺舍大法》的秘密,故省略开盒之事未提。在符赤锦听来,亿劫冥表自还在庄内密室之中。   “弦子带回这个线报,五帝窟那帮人该乐歪啦。”   她美眸一亮,明明是精神大振的模样,口气却仍是冷冰冰的,尖翘的琼鼻中轻哼一声,抱臂冷笑。“只可惜你二人出入密室之后,岳宸风那厮多疑深沉,必定改变藏宝处,终究是一场白忙。可惜!”   耿照倒没想过自己的刻意隐瞒之中,竟有如此漏洞,强笑道:“五绝庄的机关中枢我见过,知道还有什么地方能藏。既要犯险,起码要知道化骊珠是何物,若只是金银珠宝一类,就免了罢。”   符赤锦摇头。   “我有言在先,在我心中,没当自己是五帝窟的人,才不管她们死活。”她正色道:“但化骊珠牵涉太大,我不能对你说,这自也不是信不过你,你自己问漱玉节好了。我只能告诉你:失却此珠,帝窟纯血绝矣!你说严不严重?”   耿照蹙眉道:“既然如此,还是得尽快走一趟莲觉寺才好。”   符赤锦道:“是呀是呀,你救了骚狐狸的蠢女儿,人家正翘着毛尾巴等你呢。”   耿照明明觉得这话不妥,但她一本正经比手划脚,说得有鼻子有眼,脑海中不由替漱玉节的端庄形象勾上了一蓬毛茸茸的翘尾巴,“噗”的喷出一口茶。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静默片刻,一齐捧腹大笑。   “你……你这话真是太缺德了!”   “你笑得这么大声也很缺德啊!”   ◇ ◇ ◇   两人稍事整理,连袂而出。染红霞的舱房位于第五层甲板,自是男宾止步,一出房门,便见李锦屏守在转角廊间,远远见得二人,瞇着弯月儿似的杏眼迎上:“典卫大人好些了么?”   “呃,是……好得多啦,多劳姊姊费心。”   “又不是我们费心。”转角处方翠屏突然冒了出来,没好气的一瞪,翻着美眸啐道:“代掌门来请典卫大人过去用早饭。”瞧她的神情,十之八九已知适才之谬。李锦屏用手肘轻轻碰她一下,方翠屏怒道:   “你撞我干什么?又不是我没事儿骗人。”气呼呼的扶剑转身,结实的小屁股一扭一扭的,分不清是赌气还是带路。耿照尴尬已极,倒是符赤锦一派从容,径自敛眸垂颈,安静跟在后头。   许缁衣在第三层甲板后进的指挥室摆布早膳,命厨工以切细的鱼脍煮成热腾腾的鲜鱼粥。那鱼生极是新鲜,切成细脍后径铺碗底,撒上姜丝葱珠,再以熬得细滑的晶莹滚粥一烫,清香四溢、生熟合度,最是适口。她长年茹素,自己碗里便只盛白粥。   桌上摆着五六碟小菜,同座的还有沐云色、染红霞。许缁衣身边空着一位,她微笑解释:“我三师妹家里乃是京中望族,今儿天未亮便出发去迎接皇后娘娘啦,这是她的位子。”   耿照听过“蝶舞袖香”任宜紫的名号,这位三掌院的年纪虽与他相仿,大名却已轰传江湖,不但剑艺曾受三大剑门的首脑肯定,为其师杜妆怜赢得“天下择徒授徒第一”之誉,更是无数正道弟子魂牵梦系、念兹在兹的梦中情人,美貌家世无一不备。   生鱼粥十分糯滑可口,越浦是东海第一大河港、漕运中枢,这里的鱼货若还说不上鲜,普天下再无鲜鱼可言。符赤锦的座位被安排在耿照身边,染红霞却恰恰在他的对面;席上唯二不交谈、不对眼,宛若分置两界的人偏偏直面相对,当真是尴尬到了极处。   沐云色敏锐察觉,索性东拉西扯,与众人攀谈。他见识渊博,熟知武林各家的掌故,阅历又极是丰富,席间迭出妙语,未有一刻冷场。耿照心中感激,沐云色与他交换眼色,潇洒一笑,心照不宣。   染红霞放落筷子,低声道:“我吃饱了。诸位慢用。”便要起身,碗里的粥还剩下大半,鱼片更是连动也没动。   许缁衣取绢儿按了按嘴角,怡然道:“妹子先坐会儿。待用餐完毕,典卫大人有要事与众人说。”染红霞肩头微动,又木然还坐,宛若一只莹然俏美的玉观音。   沐云色持羹入口,目光扫过席间诸人,暗忖:“代掌门若非不谙风月,也未免太过无情。她师妹咬牙按捺、耿兄弟如坐针毡,两人都痛苦至极,何必硬凑一桌?”正要发话,忽听符赤锦细声道:   “我也吃饱啦。江湖之事,奴家不敢与闻,请先容我告退。”便要起身。   “符姑娘怎知我等要议的,是江湖之事?”许缁衣淡然一笑,随口问道。   符赤锦俏脸微红。“几位都是……都是大人物,奴家一介小女子,无论各位议什么,我……我都是不懂的。”语声虽是怯生生的,应对却是不慌不忙。   许缁衣笑道:“姑娘客气啦。翠屏,带符姑娘去二掌院房里歇息。”   染红霞身子一颤,面上冷冷的没甚反应。符赤锦暗自咬牙,总不好说“我去代掌门房里”,这记闷棍算是严严实实吃了下来,既无见缝插针、寻隙反击的机会,索性敛衽施礼,随方翠屏退了出去。   许缁衣命李锦屏收拾桌面,屏退闲杂人等,对耿照道:“典卫大人,沐四侠与我师妹都是亲身会过妖刀之人,他二位忠忱可表,人品、武功也都是挺身抵抗妖刀的上上之选。你答应告诉我的事,我想让他们也听一听。”   耿照心想:“也对。二掌院是水月一门的栋梁,沐四侠更是琴魔前辈的亲传,深受韩宫主信任,他们才是萧老台丞所需要的“力”。”想起萧谏纸之言虽觉气馁,仍勉强打起精神,将对老台丞说的源源本本再说一遍。   沐云色听完,不由皱眉:“老台丞的意思,我不明白。昨晚我与耿兄弟交过手,要说他的武功造诣帮不上忙,那也用不上我了,降妖除魔的力量不是越多越好么?”这话却是对着许缁衣说的。   上回他与谈剑笏、许缁衣齐上流影城讨人时,便对这位娴雅端丽的代掌门很是佩服。她从些许的蛛丝马迹,推出断肠湖与灵官殿的事件背后有耿照这么个人存在,断定横疏影不会爽快交人,条理明晰、眼光奇准,在三人之间隐为马首。   萧谏纸行事难测,沐云色百思不得其解,习惯使然,直觉便向许缁衣寻求答案。   许缁衣含颦不语,凝神片刻,才轻声道:“或许老台丞的意思是:妖刀并非什么怪力乱神的天降魔物,而是一桩阴谋。   “对付妖物,就好比是猎人打虎,利械深壑备齐了,一拥而上便是,人多自是助力,总是不错的。对付阴谋家却不然,稍有差池,自相残杀所造成的伤害,只怕还远在尖牙利爪之上。老台丞要的非是伏虎屠龙的盖世英雄,而是想掌握七派首脑,令其一心。”   沐云色与染红霞目光交会,两人均亲身领教过妖刀的异能,只觉此说未免不切实际--纵使世无鬼怪,妖刀总是异物,汇集众人之力围捕销毁,总比放任拖延、去搞什么团结七派要强。   非是他俩迷信,沐云色熟知江湖运作,染红霞自身更是水月停轩的第二把交椅,正道盟会见得多了,明白“团结七派”云云不过是空口白话。各派既有门户成见,利害纠葛,倾轧又深;林林总总,岂能于一时三刻间放下?萧老台丞所求,实如书生抨政,只见其迂。   “《东海太平记》我也读过,萧老台丞通篇所言,不过“世无鬼神”四字。”沐云色傲然一笑:   “他要花偌大心神统合四剑三铸,也须看妖刀等不等他。况且,老台丞毕竟是朝廷之人,只消妖刀没杀过白城山以西,朝廷未必当作一回事;若要信他,不如相信自己。我师父与三师兄俱折于幽凝,我与妖刀势不两立!”   染红霞道:“妖刀至邪至恶,流落在外一天,不知要害多少人。我也以为不能久待,妖刀是魔物也好、阴谋也罢,都须尽快毁去或封印,免增伤亡。”   沐云色抚掌道:“二掌院说得是。老台丞若再观望拖延,不肯出来领导除魔,我们就自己来!三十年前,先师与杜掌门等“六合名剑”降服妖刀、拯救黎民之时,也不见有什么朝廷来协助。”见许缁衣始终未开口,转头问道:   “代掌门说是么?”   连唤几声,许缁衣才回过神来,轻摇螓首。   “我思虑较慢,一时想出神啦,沐四侠莫怪。”   “莫非代掌门发现了什么蹊跷?”   许缁衣轻掠发鬓,悠然道:“我是想,在萧老台丞心中,倘若当真团结了七派,令其一心,该由谁来领导?是天门鹤真人,还是贵宫韩宫主?青锋照的邵家主博施恩而周济众,声望极隆,赤炼堂雷总舵主更是一呼百诺,手绾数万帮众的大豪杰……谁来担任这个七派盟主,才能服众?”   沐云色心中疑惑:“她说思虑尚不及此,居然非是客套。不可能发生的事,有甚好想的?”信口回答:   “自是由他自己来做了。鹤着衣虽较年长,声望远不及萧谏纸,我家宫主年纪尚轻,且无意于此,自也不来争抢。青锋照、赤炼堂两家素来有隙,谁做盟主,另一家必定退出。而邵咸尊澹泊名利,约莫不肯居首;赤炼堂却是做惯朝廷生意的,不会开罪老台丞。算来算去,也就萧谏纸自己最合适。”   许缁衣娴雅一笑。   “我也是这么想。”   沐云色心领神会,一下子突然明白了她的思路,沉吟片刻,淡然笑道:“统合四剑三铸、选出个令出必行的盟主来,这都是不切实际的念头,想到头发白了,也不可能成真。代掌门识见过人思虑深远,若要主持灭魔大计,我头一个参加。”转对耿照一笑:   “耿兄弟本领高强,若没别的话,我便算上你一份啦。”   耿照见许缁衣含笑投来视线,竟未出言反对,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回答。   萧谏纸要他走,许缁衣看样子并不反对他留,他与沐云色甚是相得,一加一减,似没有拒绝的道理;但对席染红霞冷冰冰的模样,又令他坐立难安,恨不得抛下这一切夺门而出,再也无须面对这些……   耿照忽道:“代掌门,我今日想出门一趟,送……送符姑娘返家。她不是武林中人,原不该涉入武林之事。”沐云色、许缁衣闻言微怔,都觉此时说这话不适当,染红霞面如死灰,直挺挺的僵坐不动,目光径投舷窗之外,焦点却凝于虚空中。   总算许缁衣反应机敏,颔首微笑:“如此甚好。我唤二屏登岸雇车马,陪两位走一趟。”   莲觉寺内有集恶道潜伏,李、方二姝花朵似的妙龄少女,别说驱车上山,就连靠近也有危险。耿照胡乱摇手:“不、不必……不必客气!我来即可,毋须劳烦二位姊姊。”黝黑的娃娃脸胀得枣红,说是无事,任谁也不信。   许缁衣不动声色,微笑道:“那我让她们雇好车马,供典卫大人使用。是了,不知符姑娘家住何处?若是路程远些,须雇一辆结实大车,跑的路才能长些。”耿照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但不答又显得太过奇怪,只好说:   “说是在阿兰山附近的一个小镇集,符姑娘认识路的。”   “典卫大人何时回来?还是……便不回来了?”她问。   耿照估量在莲觉寺与漱玉节会面、商讨化骊珠之事,最少也要一天。为防时日说得少了,许缁衣派麾下的弟子去阿兰山附近寻找,害了这些天真烂漫的无辜少女,便道:“约莫三天罢。途中若遇本城人马,我会派人回报代掌门,再约期拜望。”   许缁衣含笑点头:“还是典卫大人设想周到。”命二屏登岸雇用车马。耿照要自行驾车,连车夫都没要--上回宝宝锦儿在莲觉寺,已害死一名无辜车夫,他心中顾虑,能不要还是不要了。   两人登岸之际,几乎全映月舰上的少女都趴在船舷上围观。   当初孤男寡女同乘一船、在江上漂流之事已够引人遐想了,虽在染红霞的严令之下,“两人均是赤身裸体”的流言到今晨才慢慢传开,再加上“二屏撞见大蛇”的轶闻,少女们都认定典卫大人救了美貌的符姑娘后,符姑娘以身相许,两人情难自己,私订终身,纷纷来争睹这对历劫鸳鸯,人群中独不见染红霞来送。   一名约莫十三四岁、容貌极艳的少女,似与沐云色特别亲昵。少女身穿紫白相间的嫩绸衫子,个子娇小,身形才初初长成,胸前犹如乳鸽娇伏,略微膨起两团玲珑嫩乳,神情甚是桀骜不驯,只在沐云色旁边才稍露笑容;泰半的时间都被许缁衣带在身边,少女阴沉的脸色有着超龄的成熟,令人难以亲近,也绝少与其他同门师姊交谈。   耿照对她似也有一丝莫名的熟悉,然而临行匆匆,不及细问。   沐云色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等你回来,我们再去吃酒。”   “好。”见他一如昨夜,耿照松了口气,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阿兰山位于越城浦近郊,耿、符二人午后出发,半个时辰就转上起伏平缓的丘陵山道,阿兰山的苍郁山形近在眼前。白日里香客众多,车行极缓,两人乘坐一辆篷顶骡车,能遮阳阻风,耿照在车座上持缰驾驶,符赤锦便卷起遮帘,坐在他身后聊天,倒也不甚难捱。   为防万一,耿照对她说了集恶道的事,符赤锦蹙眉道:“想不到连那班牛鬼蛇神也出笼啦,看来这个七玄大会还真有名堂。”   “又是七玄大会!”耿照心中一凛。上回在觉成阿罗汉殿,他与明栈雪偷听阴宿冥、聂冥途对话,曾提及这诡秘的外道之会,可惜点到为止,并未深入,难知底蕴。   “有个自称“鬼先生”的神秘人,传帖七玄召开大会,凡与会者须是七玄首脑,并持有至少一样天宗圣器,方有资格。”符赤锦简单的说了一遍,与耿照所闻出入不多,看来鬼先生的身分来历,连五帝窟也不甚了了,只能以“神秘人”呼之。   耿照沉声道:“这“鬼先生”指明让七玄去争夺妖刀,居心叵测!七玄的首领们为什么要理会他?”   符赤锦耸肩一笑。   “诱之以利、驱之以柄,有什么事做不到?你想想,若有人以雷丹的驱除之法,又或是抓住岳宸风做为交换,漱玉节那骚狐狸只怕像只八爪章鱼,立时便缠了上去,这有什么好惊讶的?”   “鬼先生便是以此为条件,让五帝窟不得不参加七玄大会?”   “我不知道。”符赤锦蛮不在乎地爬梳着乌亮的发梢,笑道:   “这事是我三位师傅同我说的,我跟漱玉节或五帝窟没有这种交情。”   耿照沉吟片刻,忽道:“宝宝锦儿,你口口声声骂漱宗主、骂五帝窟,却为了救她的女儿,不惜求取残页,冒险犯难……我猜若非是琼飞失陷,你断不会如此草率,动手行刺。我不懂,这究竟是为什么?”   符赤微侧着头,勾着尾指将一绺鬓丝掠至耳后,纤巧的耳蜗子透着光,看来便似玉琢。   “我非常讨厌漱玉节,也不喜欢五帝窟大部分的人,就跟他们不喜欢我一样。然而要领导这帮笨蛋,我不觉得有谁能做得比漱玉节更好。若教琼飞的愚行断送了五帝窟,九泉之下,我也不能向姑姑交代。   “现下图谋败露,没法继续潜伏在岳宸风身边了,也毋须再跟五帝窟那帮人虚与委蛇,反正相看两厌,谁得了好处?陪你把化骊珠的下落交代完毕,我会暂时回到师傅身边去,以游尸门的身分参加七玄大会。”   她瞇眼一笑。“你若想去开开眼界,不妨与我一道。”   耿照本想将她送回五帝窟,交由漱玉节、何君盼等保护,不想她竟如此打算,心思飞转,点头道:“没关系,你若要进城去找三位师傅,我会送你去的。”符赤锦甚是欢喜,咬着嘴唇娇娇一笑:   “好啊,说了可不许混赖。一会儿你进去同漱玉节说好,我们赶紧下山进城,没准儿还能赶上晚市。”   耿照摇头道:“没这么容易。”闭口不语,神情若有所思。   符赤锦盯了他半晌,笑容一凝,咬牙低道:“跟我说实话。化骊珠毁掉了?”见他摇了摇头,柳眉益锁:“难不成……化骊珠在你手里?”耿照与她相处以来,一向彼此坦诚,不想说、不便说的就跳过不说,即使对方察觉了也不追问,也没多想便点了点头。   符赤锦倒抽一口凉气,勉力压低声音,咬牙道:“亿劫冥表号称永闭不开,你是怎么把它弄开的?”看他沉默不语,灵机一动轻轻击掌:“原来如此,与我想的不谋而合。我早说过,找个刀法利索的,一刀劈开便是!再怎么神奇,也不过就是个黄金盒子,还待怎的?”   耿照摇头道:“不是用刀。那盒子上的小字是首歌诀,我恰巧背过,照顺序一一按下,金盒便自行瓦解。”符赤锦只觉不可思议,察言观色,也不继续追问,笑道:“喂,让我瞧一瞧好不?”   耿照迟疑片刻,低声道:“恐怕看不到。”心想若不能从符赤锦处问出端倪,只怕漱玉节算计精明,更加不可能吐露,遂将当日化骊珠钻进体内、几度迸出莫名奇力的事说了。   符赤锦原本还嘻笑不止,一副难掩好奇的模样,越听面色越沉,温软的柔荑覆住他握缰之手,严肃道:“现下立刻掉头!进城找我三位师傅,或回水月停轩处也行。你决计不能上莲觉寺,若教漱玉节知晓此事,会生生剖开你的肚子取珠的!”   耿照愕然道:“怎么会?我与漱宗主立有盟约,况且,她还需我帮忙钻研祓除雷丹之法……”   “天真!”符赤锦硬生生打断他。“就算你能祓除雷丹,也比不上这枚珠子的价值于万一!若是珠子化在你体内,五帝窟的纯血传承便化为乌有,漱玉节纵遭天打雷劈,也担不起这个罪名!此事若教她知晓,你的性命就难保了。弦子知你吸收了珠子么?”耿照摇头。   符赤锦急道:“立刻掉头!我们快离开这儿!”耿照拗她不过,只得调转骡车易道,一路摇摇晃晃下山。符赤锦神色凝重,拉起马车周围帘帐,自以金红披帛包住头面,又取一条干净布巾替他裹头覆面,以避免被潜行都的耳目发觉。   “倘若运气不好,暴露了行踪,”她拍拍插在座板上的神术刀鞘,正色道:   “一定要杀人灭口。否则一旦被五帝窟缠上,你可没有岳宸风的紫度神掌。”   耿照茫然不解,符赤锦覆着他的手背,低声道:   ““纯血”,是指拥有帝窟血统的苗裔。这种血脉非常特别,它在女子身上可以代代延续,却会使男子的生育能力几近于无,纵使他们血统优异,也很难令女子受孕怀胎。要使纯血流传下去,必须依靠化骊珠。   “化骊珠会分泌浆液,称为“龙漦”。把亿劫冥表放上一根空心的铁柱,下置金瓶,龙漦就会从冥表的缝隙中缓缓流出,贮于瓶中,接上一年不过也就一瓶。外岛的男子与帝窟女子交欢之时,只消在阳物上涂抹龙漦,生出来的孩子便有极高的机会拥有纯血,而且大多是女子。”   耿照忽然明白过来。“正因如此,五岛才以母系为尊。只有母族血统方能延续,若与外头一样、以父系为尊的话,根本无法结成同姓亲族。”忍不住问:   “宝宝锦儿,“纯血”到底有什么好?为什么非得纯血不可?在五岛以外的大千世界,再好的血统流传几代,有什么也都淡薄啦,后世子孙纵使长得不像乃祖,或不复乃祖之遗风,那也没什么。五帝窟为何非维持纯血不可?”   符赤锦摇头。   “据说五帝窟至高的“帝字绝学”,须纯血之人才能练成,不过我从未习过帝门武艺,也不知为何如此。纯血女子还有另外一样好处--”说着俏脸微红,迟疑片刻才道:   “纯血女子的元阴极其滋补,对男子练武大有帮助。血统越纯,效果越好。”   耿照经她一说才醒觉,先前在流船中欢好时,每次做完不但不觉疲倦,反而内息充盈,精神畅旺。他本以为是碧火功的双修之效,又或交媾之时化骊珠释放奇力,无形中增强了内力,没想竟是宝宝锦儿的曼妙异能。   他思虑一动,登时明白:“岳宸风每年要帝窟贡献处女,原来是为了这个!”   符赤锦咬牙道:“那厮精得要命,利用碧火神功来采补纯血处女,可达数倍的效果,他这几年武功突飞猛进,所仗便是这一节。他玩腻、采空之后,便命手下涂抹龙漦,奸淫这些进献的纯血女子,然后送还五岛,说是为五帝窟延续宗脉。   “那些可怜的少女身心受创不说,生出的孩子,通通都是岳宸风手下的骨肉。今年他便不打算放还怀上了的纯血女子,算上这六七年来所出生的孩子,将来长大了通通都是岳宸风的子弟兵,父子一般的替那厮卖命。”   耿照听得不寒而栗。   “这化骊珠是什么东西?怎能……怎能有如许异能?”   “你管它是什么东西!”符赤锦柳眉倒竖,咬牙狠笑:   “舍下不管,便自由自在;死守不放,便受制为奴!偏生五帝窟那帮笨蛋,就要挑一条最蠢的路走,苦苦守着什么祖宗成法,鳞族都消逝千百年了,还要这条血脉做甚?安安生生种地过活、养儿育女,有什么不好?”   耿照抓住一丝蹊跷,喃喃低语:“什么鳞族?”   符赤锦冷笑。“纯血女子元阴异常滋补,能助夫婿锻炼武学,收效奇佳,偏偏纯血男子生育力奇低,倘若染指同族之女,最终将导致族裔消亡;外人若以龙漦延续纯血宗脉,所出又多是女子……你不觉得,这一切像是设计好的么?”   耿照一愣。   “纯血女子天资奇高、能力又好,元阴异常滋补,堪称世上最理想的女子。最理想的女子,交由最强悍的卫士来保护,但又毋须担心卫士染指,这群卫士仅有一代的生命,不会为了延续自己的宗族,而被财宝、名利、权力所收买--因为对于他们短暂的生命来说,这些毫无意义。”   符赤锦背对着逐渐沉落的夕阳余晖,原本白皙柔嫩的雪靥笼于一团逆光暗影,只剩一双大眼睛熠熠放光。   “这一切,都是为了鳞族之王而存在。五帝窟的先祖们负有一项特别的使命,在千年以前的东胜洲大地上,为龙族的真龙王者培育皇后。五帝窟五岛,便是东鳞后族的血裔!”   东境传说,玉龙王朝一任帝、发明“帝皇”二字的龙王应烛,在统治大地一百年之后化龙升天,同一天他的儿子玄鳞发现自己再也不能随心变化,只能一直维持人的外貌。   “父亲!”据说玄鳞冲出宫殿,登上龙庭山飞虹顶,对着天边轰隆耀眼的雷电吼叫:“为何如此狠心?若要弃我于此,宁可回幽穷九渊!”   翻腾搅涌的云海中,隐约可见巨大的龙身穿游旋绕,黑压压的布满整个天空,宛若巨霾盖顶。“我儿!”应烛的声音化为闪电,吐息变成狂风,刮得大地之上万物低头:   “幽穷九渊,是我族的归宿!待你功行圆满之日,为父再来接你!”   从那一天起,所有鳞族都失去了自在变化的力量。祂们行走必须依靠双腿,不能再行云卷风,吃人的食物过活,不再以湖海之水维持灵气;娶人类的女子为妻,食、衣、住、行皆与人无异。   玄鳞为维持龙族神力,不肯娶凡女为妻,只得从五臣之家选拔皇后。五臣虽然化作人形无法变化,体内所流却是纯正的鳞族皇血。史书上记载:“龙欲上天,五蛇为辅。”又说五臣:“虎狼不侵,水火不害,烈风雷雨弗迷。后所从出,是为帝守。”   萧谏纸著述《东海太平记》时大笔一挥,将这些悉数删除,说是应烛晚年政局动荡,其子玄鳞联合东方五部族酋首,发动一场流血政变,将应烛放逐海外,登基为新皇。为酬谢东方五部的支持,玄鳞立下“五臣选后”的誓言,从五族中选取妃子入后宫、诞下皇子,隐含有“共享皇位”之意,也为后来玉龙王朝始终不断的外戚之祸种下祸因。   耿照在黄昏里沉默驾车。为了方便说话,避开入夜仍络绎不绝的进香客,耿照刻意不走官道,越走四周越是荒凉,前后渐渐不见行人车辆,若非道路仍十分平直,几与荒郊林野无异。   他一边驾车,一边陷入长考。有神术刀在手,除非倒霉遇上岳宸风,否则就算在野地里过上一宿,也没什么好怕。既已错过入城的时辰,横竖都得在城外过夜,便放任拉车的骡子越走越偏。   按照宝宝锦儿之说,化骊珠若真如许紧要,说不定漱玉节会抄起尖刀,从他脐眼里挖出珠子来。“不过,”他沉吟道:“这化骊珠似与我融为一体,几次临危,都是它救了我的命。我与化骊珠血脉相连,若我死了,珠子又岂能无事?”   “越是这样,越不能在莲觉寺谈。”符赤锦道:   “在她的地盘上便只有一种做法,人是不会自找麻烦的。想打别的商量,须叫她来你的地盘,投鼠忌器,她或许愿意一听。你不介意,叫她去枣花小院好了,在我三位师傅面前,那骚狐狸决计不敢造次。”   耿照心中感激,露出微笑。“宝宝锦儿,你待我真好。”   “呸,臭美!谁对你好啦?”她晕红双颊,嘻嘻一笑,托着娇靥的双掌间如捧一抹灿霞,眼波流转,既是耀目异常,又令人不忍移开。“我同漱玉节梁子可大啦,只消能让她头疼的事,我都乐意奉陪。”   耿照笑了片刻,正色道:“珠子被我化掉了,也没关系么?到底是你家先祖的宝物,这样也可以?”   “珠子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活人为何要被一颗死珠子宰制?”   耿照本要说“珠子我看也是活的”,不想招来一顿粉拳好打,话到嘴边又乖乖咽下。   符赤锦道:“五岛已非与世隔绝的桃源乡啦,或许从来都不是。为了延续宗族,她们必须不断引进外人,与现世经常接触,你以为五岛之人都视“女性为尊”为理所当然么?   “她们行走江湖,看惯了外面的世界,说不定也想相夫教子,平淡以终,但回到岛上,负起延续之责的女子却不能只属一人,在十几二十岁时的黄金岁月里,须经常与不同的外来男子欢好,你觉得她们心里愿意么?”   耿照一时哑口。在他看来,外面的伦常是夫唱妇随,在帝窟五岛颠倒过来便是,从未想过有此一节。   “何君盼那丫头,你还记得吧?”耿照点了点头。   符赤锦道:“可知“敕使”一职,最初是指选来与神君合欢的男子么?以黄岛嫡系人丁单薄,何君盼想只有一个丈夫是很难的,为确保能生出下一任的神君,她最好同时跟许多男子欢好,谁的种强便能让她怀上,这样生出的孩子才是最强悍、最优秀的。   “过去五岛中,只有像黑岛漱家,还有我们红岛符家如此强大兴盛的家族,神君才能只纳一夫,代表势力之强,不须多添子嗣,能有余裕模仿岛外的伦常习俗;彼此联姻,即表示“为此盟约,本岛神君放弃嗣后”,足见其诚意,结盟便能久长。”   耿照简直没法想象,像何君盼那样知书达礼、斯文秀美的端庄姑娘,夜夜与许多男人同榻欢好,直到怀孕为止的情形。若她终生不出五岛,不知伦常,当是“大丈夫三妻四妾”还罢了,如何君盼饱读诗书,深受礼教熏陶,岂非生不如死?   想着想着,他忽然一笑,打趣道:“我知道啦。你是为了何姑娘,才希望化骊珠不要重归五岛,以后再也没有纯血传承的事儿,她便再也不受这苦了,是不是?”   符赤锦蓦地大羞,兀自不认,圆睁杏眼道:“她自嫁她的,干我什么事?又不是嫁给我,谁理她!”说着自己也笑起来。   耿照握着她温软的小手细细抚摩,笑着说:“我的宝宝锦儿面皮薄,偏生心地又好,事事都要照管别人,又不肯让别人知道。”符赤锦笑啐:“胡说八道!我……就是心眼坏,就是见不得人家好,杀人放火的,老爷不知道么?”   耿照见她羞态可人,心中一动,忽停下马车,放落固定轮轴的木牙儿,将缰绳系在道旁的大树上。符赤锦神情诧异,从篷厢里探头:“车……车怎么了?”   耿照闭口不答,将车篷两头的卷帘都放下,系上绳索,自己却从车后爬了进去。此际夕阳已剩一抹余映,车篷里黑黝黝的,见符赤锦一双澄亮美眸,水汪汪的便如秋翦,满腹狐疑的模样明媚可人。   “车没怎么,是我怎么了。”   他饿虎扑羊般将她搂倒,嘴唇雨点般落在她白皙粉腻的面颊、颈侧及胸口,符赤锦猝不及防,惊叫起来,一边闪躲,一边笑着、喘着:“你……哈、哈、哈……做什么啦!好痒……哈、哈、哈……怎么……呀----”身子一僵,魔手已摸入她腿心的滑软肥腻,半截手指裹着浆蜜,插进一团嫩脂中。   “怎又这么湿了,宝宝锦儿?”耿照搂着她的细圆腴腰,埋首于兜缘那一抹深深的雪白乳沟之中,一边嗅着微带轻潮的乳甜,一边打趣道。   “还……还不是你!”她咬唇捶他肩头,又气又好笑。   这人,都不知是老实还是好色了!竟把马车停在道旁,一本正经的系缰解马,只为了摸进车篷里偷她……念头一闪,花心里竟漏出一小团温热花浆,裹着指头的嫩肉吸啜起来,如陷一罐黏腻湿滑的蛞蝓,偏又温暖喷香,不住诱人深入。   “来……你来……”   符赤锦抬起两条又细又白的修长腿儿,香滑的小脚上还套着绣鞋白袜,脚尖却扳得平平的,一边一只的抵着车篷架。   篷车里空间狭小,勉强容两人侧身并头,此时爱郎压在她身上,符赤锦只能以颈背抵着车头,两脚高高翘起。耿照欲火炽烈,不及褪衣,信手扯脱裤头,坚硬的钝圆前端抵紧她热烘烘的腻滑,剥开酥脂滑进去。   符赤锦只觉腔子仿佛被什么粗硬巨物撑了开来,心慌慌的便要躲避,他一前进她便退后,却丝毫无法阻止那庞然大物一点、一点塞满她的娇腻与窄小。   她被推得呜咽而起,丰满的上半身抵着车头滑坐起来,高举的双腿却因为阳物寸寸深入,被插入的快感弄得抬高双脚,毋须耿照伸手去扶,整个娇躯几乎迭了起来,直到他全根尽没,才颤抖着吐出一口长气。   “进……进去了!”她瞇着水汪汪的杏眼,这是她初次看着那条婴臂儿粗的大东西插进自己的身体里,呢喃似的轻喘娇叹,仿佛觉得不可思议。“这……这么大,怎能就这样……插进去了?”   阳物被完全裹入一团温腻,嫩膣紧套着,偏又无一处不湿滑,耿照索性跪着支起身体,双手握住篷顶横梁,以勃挺的怒龙杵为轴,撑举起她那雪润的娇躯,用力向上挺耸!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符赤锦全无喘息的余裕,双手抓住车辕,身子被顶得悬空抛甩,两条细腿高高举起,膝盖紧贴着饱满的巨乳,全因膣中快感所致,无一丝外力压扶。   每当耿照用力一贯,她本要放落的细腿便陡地弹起,膝弯的淡青腿筋一绷直,小巧的膝盖猛然撞上乳瓜;耿照打桩似的一轮猛插,她两条腿不住抛高蹬起,竟不能落下。   正当逼命的当儿,耿照忽停下动作,浑身肌肉绷紧,嵌在膣里的巨物随之膨动几下,如棉絮吸水胀硬,弄得她哀唤不止。   “怎……哈、哈、哈……怎么了?”   符赤锦勉强睁开星眸,抬起酥软的藕臂,抚摸他汗湿的面颊。这回交媾的时间虽短,但她身子绷得奇紧,快感强烈到近乎痛苦;膣里的抽插刨刮陡地一停,竟有些脱力。   “有声音。”耿照抱着她温暖娇润的胴体,闭目倾耳,半晌才道:   “我听见刀剑入肉,热血汩出的声响……还有血的味道。前头出事了!”   第六十折 良人安在,夜困长亭   其实他的感知并非如此具体。   碧火神功增强了耿照的五感,但危机交感并非依靠耳目。他不是真听到或嗅到了什么,距离没有近到可以借由五官察觉,然而这种感应又真实得无法忽视不理,已救过他许多次。   篷车里逼命似的偷欢方起了个头,耿照欲火稍解,还未有泄意,碧火真气的微妙感应一攫取他的注意力,顿觉危机四伏,自是欲焰全消。符赤锦却已小丢了两回,紧绷的娇躯一放松,登时手足酸软。   膣里热辣辣的刨刮感犹在,昂藏的巨物退将出去,她那较寻常女子更窄小的玉门旋即闭起,肉圈似的酥红嫩指耷黏起来,便如一条密缝,却觉有什么还嵌在身子里,又粗又硬,烫得怕人,柱儿似的形状宛然,连余韵都美得隐隐生疼。   符赤锦极是好强,咬牙整好衣发,也不吭声,撑坐之际身子一软,才意外露出娇疲。耿照正系着裤腰,及时伸手搂住,心疼怀中玉人,低声道:   “下回我再轻些。若还弄疼了你,宝宝锦儿一定要同我说。”   符赤锦又羞又喜,咬唇垂眸,声音轻细细的,烘暖的吐息带着兰花似的温香。   “我受得住。狠……狠些也挺美的。”   耿照凑上樱唇深深一吻,反手将神术刀插入腰后,低声道:“我们去瞧瞧。”符赤锦本想劝他别管闲事,陡被吻得心尖儿一抽,浑身晕陶陶的,不由叹息,莫可奈何道:   “小心点!莫惹麻烦。”   “嗯。”   山边斜阳几已隐没,抬头能见半空星子,约莫再迟一刻,夜幕便尽垂阔野。   也不见耿照低头搜寻轮辙血迹,或使用地听、嗅风之类的追迹法,信缰而行,漫无目的。符赤锦正自狐疑,他“吁”的停车跃下,按刀钻入杂草矮树间。   符赤锦的功力剩不足两成,幸有阳丹供应,也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忍着骨酥体乏跳出篷车,快步跟上,突然“啊”的掩口惊呼,圆睁杏眼,讶色仅只一剎便即沉凝,冷静打量着地上的黝黑物事。   那是三具无头尸。   死者俱是男子,身穿夜行衣,颈部的断口平滑,宛若生剖的带骨牛腿肉;三人倒地后,动脉的血才鼓动喷出,均是横向喷溅,溅渍离地不过一尺,不知是刀法绝伦,抑或宝刀锋快。   鲜血在三尸当中流汇成池,土地不及吸收,恍如一洼深色小潭,稍一接近便感其温,似是刚死不久。   符赤锦胆子虽大,但生性好洁,嫌其腥秽,环抱酥胸远远站着,视线四下巡梭,忽低唤道:“是那儿了!”绣鞋尖儿一点,旋在三丈外的草丛驻足,寻树枝挑起了一团浑圆物事,却是枚覆着黑巾的头颅,包头的布上印有半只泥印子,应是断首后被凶手踢出,沿着飞出的轨迹,依稀可见点点喷渍。   就着余晖悉心观察,不多时便找到其余二首,以树枝挑回陈尸处,并排着勾开黑巾:三人俱是三十开外,眉眼端正,枭首一瞬的诧异神情被生动地留在首级上,而非是吐舌暴眼的扭曲死状。   “好快的刀!”符赤锦喃喃道。   耿照将尸体一一翻过,扎紧的腰带、襟袖里空空如也,不像被搜过的样子;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口袋,除了这身夜行衣与手中钢刀,三人并未比初生时拥有更多。他低头合掌轻诵佛号,片刻才道:   “宝宝锦儿,你猜发生了什么事?”   符赤锦沉吟:“天未黑便守在此处,应是埋伏杀人,可惜点子太硬,踩盘不成,枉送了性命。这三个人断首之后,倒落地面才开始出血,这刀快得不可思议。手底下忒硬的主儿,只派三人未免儿戏,我猜他们是斥候,后头尚有伏兵。   “还有,身上没有通牒文书,无法进出越浦城,若是来自外地,也应该有埋伏地点的路观图。我猜若非有人接应,便是将衣衫牒书等杂物藏在某处,待任务完成之后再起出更换。”   耿照由衷赞叹:“你可真精细!看得几眼,便瞧出忒多事来。”   符赤锦心中欢喜,娇艳无方的俏脸晕红,嘴上却不肯让,咬唇抿笑,水汪汪的明艳眸中满是衅意。“任你夸上了天也没用,有这么好混赖么?来来来,换你说说瞧出了什么。”   耿照指着左首那具尸身。   “他右手背的四指骨节全碎,像是被石磨、铁楯之类的重物所砸。”   符赤锦眼角瞥去,果然那人指背瘀肿一片、红中泛紫,柳眉一挑:   “约莫以拳头殴击铜牌铁楯之类,自个儿撞碎了骨节罢?”   耿照摇头。   “既然有刀,若要杀人,何必用拳头?可见挥拳所向,并非是此行的目标。这人掌中生有刀茧,擅使刀而非拳脚,更无对盾牌挥拳的道理;拳头是用来打人的,所向处必是肉身。”   他迈开步伐绕行现场,一边以手臂为度量,比划方位距离。   “敌人有两名以上,而且不是预期的目标。其中一人持有那柄锋锐无匹的快刀,另一人则是空手,练有金钟罩之类的横练功夫。   “双方遭遇之后,左首这人想赶走不速之客,但刀锋染血后无处擦拭,势必影响任务,于是改用拳头。这一拳用上了全力,不料对手练有极厉害的硬功,或穿有铁衣之类,反而撞碎了他的手骨。此时--”手刀一挥,比出镰割之势:   “另一名不速之客拔出宝刀,一口气割下三人之头,蹴鞠似的将头颅踢出去。”   符赤锦在心中试演一遍,只觉陈尸的方位、颅飞的轨迹无不妥贴,毋须闭目,便能想象那电光石火之间、五人交手的惊心动魄,犹如亲见,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叹息道:   “江湖仇杀,无日无之,哪一天哪一处不死几个?我们也不能一一都管了,是不是?”   耿照牵着她棉花似的温软小手返回道上,指着泥土地。“你瞧。”   陈尸现场外的道路上蹄印紊乱,踩坏了原本的印迹,但杂沓的马蹄印子漩涡般转得几转,最后两两并列而去。这是最后、最清楚的印迹,可以判断是那两名不速之客在此下马,杀人后扬长而去。   其下被踩坏的印子较难辨认,耿照点了火把,她才依稀辨出两道清浅的轮辙与驴蹄印子,还有更浅的细碎脚印--从步幅与大小判断,步行之人应是女子。   符赤锦抬起头来,脸色丕变。   驴子拉着的是女车,随车步行的自是侍女婆子之类,看来便是寻常的进香女客,刚由阿兰山上参拜回来,不小心走上了远路。问题是:这条看似寻常的荒僻小路上,至少有一路夜行伏杀的黑衣刺客,磨刀霍霍,更遑论那两名恣意逞凶、把断首当球踢的拦路煞星!   两人交换眼色,心念俱同,携手一跃上车,奋力追赶。   “砍头的那两人最是危险!”   符赤锦半身探出车厢,小手攀住车座侧柱,迎风叫道。   “嗯!”他用力点头,拼命鞭策拉车的骡子。   纵使是江湖仇杀,一刀断头的作风也不多见。“留人全尸”这条通则对黑白两道一体适用,只有集恶道那种凶狠至极的残毒邪派,又或冷北海之流悬红买命的杀手,才干断头的勾当。   “我们要找的,是两个年轻人!”耿照无暇回头,逆风大叫:   “一个体格粗壮,另一个则带着宝刀。两人两骑,并辔而行!”   符赤锦是玲珑心窍,一点就明,连问都没多问一句--树林里的三人都是三十出头,什么样的对手最容易使人大意轻忽?老人、小孩、女子,除此之外,就是比自己年轻很多的人。   如无意外,年岁大约等同修为,小着十几二十岁的对手,意味着比自己少练了这么多年的武功,最易诱人轻敌。那刺客拳捣来人的鲁莽行径,就是最好的证明。   骡车行出数里,前头炬焰闪烁,两骑分持火把,一前一后夹着驴车。   前座的老车夫举火呼喝,像是壮着胆子回护众女客,可惜他年纪太大,身子骨也单薄,实在没什么效果。一名仆妇缩靠在车门外几欲昏厥,窄小的驴车被推得不住晃动;风吹帘卷,只容一人的车厢似挤了两名女子,贴鬓并头,可能是在遇贼之际,车中女主也让丫鬟躲了进去。   骑马包抄的那两人,一个精壮结实,方头阔面,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长相却有些温吞,全不似拦路悍匪;眼如丹凤、眉似卧蚕,频频举掌安抚那老车夫,被火光照亮的额头一片油亮。   另一人也不像路匪,一脚跨鞍,一脚跷起盘坐,尖瘦的脸庞有些青白,柳叶形的倒三角眼宛如枣核尖儿,乱发黄燥。他神经质地抖着脚,头也未抬,仿佛一切全与他无关,皮褂毡靴的打扮活像猎户,背了把皮鞘大刀,鞍侧还挂着弓胎箭壶。   二人年纪与耿照相近,方头阔面、乡下人似的壮汉兴许还要大上几岁,应有二十出头,老成的气质也像。黄猴子似的那人则年少得多,至多不会超过十八。   耿照与符赤锦对望一眼,感觉古怪难言。   所有的推测均对应成真,双骑的形貌、被追赶的驴车……无一落空,若有人听得两人之言,怕要当耿照是铁口直断的半仙。虽说如此,但又与原先的预期有着难以言喻的微妙差异。   那老车夫吼得声嘶力竭,耿照唯恐他脱力伤身,一勒缰绳,牵着宝宝锦儿跃下车来,扬声道:“老丈!可有什么要帮忙的?”与符赤锦并肩上前。那拦在驴车之后的壮硕青年掉转马头,蚕眉皱得更紧,就着鞍上抱拳拱手:   “这位兄台请了。车里是我家主母,在下正要护送主母回城,请勿多心。”   车座上的老人回过头来,操着一口北地方言,嘶吼:“胡说,滚你妈的!你们这帮拦路匪,再不让开,老子劈了你们!”   耿照一按腰间刀柄,刻意让那壮硕青年瞧见,偕符赤锦绕过他的马前,于两骑之间停步,冲着车厢侧的青布吊帘一拱手,朗声道:“夫人请了。在下官职在身,乃堂堂七品王府典卫,不是什么坏人。请夫人说一句,这两位若非府上家人,谁也不能强要夫人上哪儿去。”说着递出金字腰牌,给靠在厢门上发抖的中年仆妇。   那仆妇如溺者见了浮草,死命抓着耿照不放,仿佛一松开便要晕倒。车厢里窸窣一阵,传出一把清丽喉音:“姚嬷,拿来我瞧瞧。”声音微颤,却十分温柔动人,自有大家闺秀的娴雅端庄。   被唤作“姚嬷”的妇人好不容易松开耿照,颤着手将腰牌递入,片刻伸出一只白生生的柔荑,让姚嬷归还金字腰牌,皓腕如玉,臂似鹅颈,腕间一只翠玉镯子,更衬得五指纤长,掌心柔腻,说不出的可人。   耿照有过合体之缘的女子,多是世间极品,于女子胴体的美丑好坏,不知不觉已具备非凡眼光。光看这掌臂便知车中女子定然美貌,非是庸脂俗粉。   车中的女子揭起吊帘一角,颔首道:“确是王侯府的金字腰牌没错。旁边这位,是大人的亲眷么?”炬焰投影中,但见她下颔尖细、唇珠小巧,嘴型斯文秀美,编贝也似的皓齿宛若玉颗;未见全貌,端的是人间绝色。   耿照听她语带保留,心想:“我夜里带着一名姑娘上路,恐难取信于她。”回答道:“夫人,这位是内子。我俩上莲觉寺拜佛,正下山寻客店投宿。”符赤锦何等乖觉,羞赧一笑,怯怯低头,确是新婚小妻子的模样。   那女子隔着布帘打量片刻,似是下定决心,道:“既然如此,我等便与贤伉俪一路。这两位自称是我夫君手下,但我从未见过他二人,并不相识。”言下之意,是拒绝与二少同行了。   那温和的壮硕青年神情错愕,翻身下马,抱拳道:“夫人……”   车中女子截住了他的话头,语声虽轻柔宜人,口吻却很坚决。“莫再说啦。你若是我夫君的手下,便说我自己能照顾自己,他专心处理公务便了,无须挂虑。我见到他之后,自会为你求情。”隐有几分落寞。窸窣片刻,帘下递出一根金钗,钗上伏了头敛耳舒腿的掐金雪兔,錾工超群。那金兔线条利落、造型洗练,双眼处嵌着两粒血红宝石,模样娇巧生动。   “姚嬷,把钗给了这位壮士。”   “使不得呀,夫人!”仆妇死揪着金兔钗儿,叫道:“这两个拦路蟊贼,杀一百次头也不够,拿了夫人的钗,这钗就当扔水里啦,使不得使不得!”   车中女子道:“他俩若真是大人的手下,没带信物回去,大人要砍头的。人命关天,抵不过一支钗儿么?”对青年道:   “你二人拿钗回去复命罢。你们所说若是真,就说我回娘家啦,与兄嫂家人相谈甚欢,不肯回去;若不是真,便拿钗儿兑了金银,做点安生的买卖。大好身躯相貌堂堂,别做这辱没父母的勾当。”仆妇不敢违拗,又没胆子上前,索性将金钗扔青年脚下。   青年一愣,叹了口气,弯腰拾起雪兔金钗。   还待开口,老车夫回过头来,连珠炮似的破口大骂:“滚你妈的小蟊贼!好手好脚的,却来当路匪!你他妈的……”   车前的枯发少年突然抬头,仿佛被吵醒了似的,无神的细目中迸出骇人精光,大吼:“吵死啦!”语声未落身已离鞍,“铿”的一声大刀出鞘,刀光划出一道耀目银弧!   “住手!”   耿照拔出神术刀扑过去,然相距甚远,怕在格住刀锋之前,刀芒已先扫过老人的咽喉--   (可恶……差一点!)   “笃、笃”两声,少年与耿照双双刀落,两柄锐锋分斫于一人的左右臂,竟是那名壮硕青年!耿照与少年一齐收刀,青年的双臂却未齐腕而断,仅被劈开衣袖臂鞲,留下两道血痕;创口虽长,入肉却轻浅,不过皮肉伤罢了。   神术之锐,镔铁都能一击削断,中人岂能是皮肉之伤?青年举臂挡刀的瞬间,破裂的袖中掠过一抹奇异的暗金辉芒,旋即刀刃偏开,如中打磨光滑的青石;但他袖中并无护腕内甲之类,刀过肉裂,立时渗出鲜血。   耿照想起曾于何处见过这种武功,不觉一凛。那青年不顾手臂渗血,回头喝止同伴:“跟你说了几回?下次先问过我!”   “连这种也要问?”   少年咂了咂嘴,横刀就口,伸出血红色的舌头“啧--”滑过刀板,一反先前痴呆,咯咯笑道:“你那一口,也是好杀人的刀!”却是冲着耿照说的。血丝密布的双眼径盯着耿照,整个人仿佛活了过来,周身邪气逼人,如兽欲噬。   壮硕青年撕下衣摆裹伤,正欲发话,忽听远方“呜呜”连响,犹如秋猎时吹动号角,铺天盖地而来,风咆不能掩,闻之惊心动魄。流影城少主独孤峰好田猎,耿照每隔三五日便听一回,但这号似又不同,旷野中听来宛若狼嚎。   壮硕青年与同伴对望一眼,翻上马背,对车中女子道:“夫人!这是大人急号,前方定然有事,请恕小人先行一步!夫人请在此等候,我等稍后即回!”看了耿照一眼,掉头纵缰急驰,片刻与少年没入夜色,再不复见。   老车夫与仆妇都松了口气。吊帘掀起,露出一张白皙的瓜子脸蛋,年纪不过二十许人,还比符赤锦小些,对耿、符二人敛眸颔首道:“多谢大人仗义。请教大人高姓大名,待我回禀夫君,定有重酬。”果然相貌极美,难得的是斯文有礼,令人大生好感。   耿照抱拳道:“夫人客气。在下耿照,忝任流影城典卫一职,因错过了入城的时辰,想在附近寻店投宿,夫人若不嫌弃,同道也好有个照应。是了,敢问夫人是哪位大人的府上?”   女子迟疑片刻,淡淡一笑:“我娘家姓沈,在城里做些买卖,许久未回越浦,竟已不识路途。我家夫君的职讳,恕我不便擅称,请耿大人见谅。”耿照也不在意,拱手道:“不妨,夫人莫放心上。”   沈氏放下心来,露出微笑;犹豫了一会儿,似是鼓起勇气,对耿照说:   “实不相瞒,方才那两人我虽不识,狼角却是我夫君平日所用,号角声急,怕是出了什么事。我见大人武艺高强,人又仗义,能否护送我前去看一看,我担心……担心夫君安危。”一瞥他身旁的符赤锦,又道:   “大人若担心亲眷涉险,尊夫人可与我的丫头奶妈在此等候,不会很久的。”双手合握,眸光盈盈,引颈企盼的模样令人难以拒绝。   耿照心想:“荒郊黑夜,总不能教她们一车的老弱妇孺自生自灭。”担心符赤锦恼他,正要相询,她却转过小手,反握他粗厚宽大的手掌,甜甜一笑:“夫人,无论去哪儿,我与我夫婿绝不分开。夫人若放心不下,我们陪夫人走一程。”   耿照低道:“多谢你啦,宝宝锦儿。”嘴唇歙动,却未发出声音。   沈氏一怔,微微出神,喃喃道:“绝不分开么?真……真教人羡慕呢。”车内小婢伸手轻推,沈氏骤尔回神,连粉颈都红了,低道:   “如……如此,有劳二位啦!”   事不宜迟,众人分作两车,循着号角的方向驰去。   驴车窄小,那小婢瑟香与姚嬷只得坐来骡车这厢,耿、符既是“新婚夫妻”,蜜里调油的,同挤车座自是不妨。驰出里许,听得杀伐声大作,野地里熏烟四起,烟雾中只见火光点点、刀剑铿然,不时传出惨嚎,竟是有男有女。   耿照远远停车,草丛突然里扑出一条黑影,将他撞下车来。   两人着地一滚,“不退金轮手”劲力所至,来人顿飞出去;定睛一瞧,周围鬼火荧荧,无数人影“飘”了过来,被他抛飞的那人浑身赤裸,只腰间围了条皮裙,绿肤红面,獠牙暴突,竟是一名阴曹小鬼!   车内的瑟香、姚嬷双双惊叫,吓得晕死过去;驴车那厢则无此运气,老车夫被一名小鬼扯下车座,横刀割喉了帐,另几名小鬼则拉开厢门,欲将花容失色、浑身瘫软的沈氏抱出车来。   耿照纵身扑救,一边回头道:“小心,是集恶道!”符赤锦微微颔首,出手点倒一名小鬼。集恶道的鬼卒不是他的对手,三两下便倒得一地,耿照刀都没拔,一拳一个打晕了事,将沈氏抢了过来,抱回骡车与符赤锦会合。   他轻捏沈氏的人中,按住她的腕脉渡过真气,沈氏“嘤”的一声悠悠醒转。他低道:“夫人!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离开。”符赤锦便要驱车。沈氏清醒过来,抓着他的手:   “耿大人!那儿……有个人我……我认得,是我夫君的贴身侍卫。我夫君他……必在此地!”颤抖着伸出玉指。顺势望去,驴车边倒卧着一名武人装束的青年男子,身上不见有伤口,面孔略呈青紫,周围未染血污,确是清晰可辨。   (难道集恶道的目标,竟是沈氏的夫君?)   集恶道自非什么善男信女,将法性院全员剥除面皮,来个偷天换日,玄异邪乎,是他们的作风;袭击朝廷命官却殊为不智,尤在这当口,若引来公门注意,不仅惹上东海道臬台司衙门,怕连镇东将军慕容柔也要出手,以一门一派之力对抗十万精兵,五峰三才都不顶用。   况且,越城浦是赤炼堂的地头,邪派更应小心行事;如此大张旗鼓,却是要杀何人?   耿照忽然有股冲动,想杀入阵中找媚儿问个明白,前方又有一团混战卷至。匹练似的刀光如龙卷扫动,所到之处,断首残肢冲天飞起;持刀之人脚踏泥泞血污,大笑奔杀,若非砍飞的都是些青面獠牙的鬼首,都弄不清谁更像集恶道的阴曹本家。   “是那白眼猴儿!”符赤锦眼尖认出,持刀的正是那枯发吊眼的疯癫少年。与他同行的壮硕青年也看到耿照等人,铸铁似的臂膀抡扫,清出一条道路,施展轻功奔了过来。   “典卫大人!”他面上溅满血污,均是敌人所出。连神术刀亦砍之不伤,凡兵于他,实与软铅薄铜无异,随手抓来拧作一团,不费吹灰之力。“大人怎会来此?我家主母呢,她……她可好?”一瞥不远处车夫之尸,脸都白了。   耿照点了点头。   却听车中沈氏颤声道:“壮士……真是我家夫君麾下?”   “是!小人姓李,名远之,使刀的那位名叫漆雕利仁。”青年不敢直视,唯恐于礼有僭,低头抱拳:“我等奉命前来迎接主母,往城外客栈与大人会合,途遇数名刺客,要对大人不利,才想赶到前头示警。冒犯夫人之处,小人万死难赎,恳请夫人勿疑!”   沈氏闭目片刻,才道:“是我太多疑,误会了你们。大人……大人现在何处?”   那青年李远之道:“贼人似是包围了此地,按说大人应在其中,据险而守。我与漆雕正要杀进去,探得虚实,再杀出来回报夫人。”远处挥刀冲来杀去的少年漆雕利仁福至心灵,回头大笑:   “喂!你还进不进去?这儿都快杀完啦,我换别处杀。”反手一刀如虎爪扑剪,一具鬼首应声旋起,犹如踢上天的鸡毛毽子,无头的身躯兀自奔前几步,失了方向般前后踉跄一阵,“砰!”倒地之后始得涌血,汩汩有声。   沈氏别过头去,不忍再看,娇躯簌簌发抖,雪靥上连一丝血色也无,兀自咬牙振作,忍着不晕过去,低声问:“大……大人身边,为何只有这么少的护卫?衙司呢?怎无人出城来迎接?”   李远之一愣,摇头:“小人不知。大人只吩咐来接夫人。”   沈氏闭目摇头,片刻才说:“我……我也没说是今儿来。”叹了口气,睁眼道:   “耿大人,多谢你和尊夫人为我冒险,你们赶快离开罢,我与这两位壮士一同进入。”   不止耿照为之失色,李远之更是摇头:“这……这太危险了!请夫人先与这位耿大人避至安全处,待小人们探了内中虚实,再--”   沈氏挥手打断他,转头对耿照道:“我夫君是为了等我,才到这里来的。他知我厌恶军戎兵甲,也不擅官场逢迎,才没多带官兵,联络衙司。是我不好,口里不说,心中却偷偷与他呕气,才害他……害他身陷险境。”说着泪水涌入眼眶,姣好的樱唇却泛起笑容,双手掩口,含泪注视着符赤锦:   “多谢你,耿夫人。是你点醒了我,夫妻无论是生是死,都不能够分开,我要回到夫君身边去。你真有福气,嫁了个你对他好、他也对你好的人。”瞇眼一笑,泪水终于滑落面庞。   符赤锦心中一动,握住她的手掌轻轻抚摩,笑道:“夫人的夫君也很有福气,能娶到夫人这样好的女子。”沈氏忍住哽咽,伸手抹泪,定了定神,挺胸坐直身子,对李远之道:“李壮士,劳烦你带我走一趟。”   李远之不愿冒险,还待劝解,忽听顶上风声呼啸,一股沛然掌力兜头盖下:“想走么?作梦!”众人被压得动弹不得,只觉气息将窒,脑门发疼,肩背如负千斤。   耿照料不到亲身放对之时,“役鬼令”的纯阳之力竟如此难当,不由得佩服起聂冥途来;心想这人若在此间,那么战团之中或更安全些,两袖运劲一拂,将沈氏与符赤锦推向李远之,沉声一喝:   “走!”碧火神功力分为二,回身硬接了这倾天一掌,登登连退几步,却也将来人震退开来,豪笑道:“好俊的一手“凭虚御龙落九霄”!”   来人一身绿袍大袖,足蹬粉底官靴、头戴金翅乌纱,手跨剑柄,重彩涂面,霍然收掌旋身,带起一阵烟飞叶卷,正是集恶三道之主“鬼王”阴宿冥!   媚儿的身量本与他差不多,骨架又大,蹬靴戴帽之后,更是足足比他高了大半个头。   她刻意垫肩绘面,压低嗓音,除了耿照与那名异邦老妪之外,恐怕无人知晓“鬼王”阴宿冥是女儿身;耿照却变得不多,毡帽遮去光头,换上威风的武官服色,仍一眼便能认出,更遑论他腰后的神术刀,本是她缴获的战利品。   阴宿冥“哼”的一声,沉声喝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小和尚!”   耿照一听她的声音,低沉中自有一股磁媚,想起当夜的旖旎销魂,灵光乍现,便依样画葫芦:“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小淫……”末尾的“妇”字尚未落下,阴宿冥已咆哮一声,挥掌而来!   正所谓“怒急攻心”,盛怒之中,或可一时气力暴增,远胜平日;然心脉交煎,对运使内家真气大大不利,故高手过招,最忌心浮气躁,与莽夫恃怒暴起的道理全然不同。   当日媚儿被他以“天罗采心诀”混合碧火神功,采走了近一半功力,元气大伤,虽得阳丹补益,功力却无法在短期内复原。   与她一别之后,耿照又有连番奇遇,内外修为不比当时,此际激得她贸然出手,他却好整以暇,运起七成的碧火神功,以薜荔鬼手中的精妙招式相应。“砰砰砰砰”一轮对掌,他一步也未退,媚儿心急力损,果然役鬼令神功徒具其形,不复惊天动地的威能,还不如伺机而动,凝力一击。两人有攻有守,形势顿成胶着。   这正是耿照的目的。   “你靠得这么近,”他一边抢攻一边笑道:   “我们终于可以小声说话啦!要不扯开喉咙嚷嚷,对谁都没好处。”   “你--!”   阴宿冥气得半死,出手如电,这式“暴虎除时拔远疆”声势煊赫,可惜威力只得原先三五成不到。耿照以“化宫殿手”接敌,速度丝毫不让,看在旁人眼里,二人四臂只余残影,鼓风捣尘,偏又丝丝入扣;过招如此迅捷,却无一拳中的或捣空。众鬼卒矫舌不下,若非碍于鬼王威严,几乎要喝采起来。   她越打越是心惊,只觉小和尚招数精妙,与狼首似是一路,咬牙道:   “你是聂冥途的徒弟?”   “不是!我与他只有梁子,无甚瓜葛。”耿照边打边劝:“三乘论法在即,你在越浦袭击朝廷命官,若教镇东将军知晓,十个集恶道都剿了。还是快快离开,那捞什子七玄大会也莫去啦。”   阴宿冥七窍生烟:小和尚怎似什么都知道,又没知道个十成十?越打越上火,怒道:“关你屁事?你莫以为我……呸!就来管东管西。早晚落在我手里,将你千刀万剐!”   耿照心想:“打斗中尚能开口,看来并无大碍。”不欲缠斗,将她震退几步,弯腰抄起一截粗堪合围的枯干,仰头咆哮,飞沙走石地狂舞起来,打得地动树摇,鬼卒们纷纷走避;双手一松,残干笔直朝媚儿飞去,方位却低了些。   阴宿冥想也不想,点足踏上飞株,三两下便一跃而来,打出一式“山河板荡开玄冥”。耿照作势接掌,整个人倒飞出去,连翻带滚的足有三丈之远,以内力逼出一口鲜血,抚胸叫道:“哎呀,好……厉害!”转身一拐一拐奔逃,速度却是快极。   阴宿冥看傻了,一下忘了追赶,低头翻了翻手掌:“怪了!我这下分明没用劲,怎地他叫得忒惨?”周围鬼卒却轰然怪叫,忙不迭地颂扬大王神威,顿时士气大振。   耿照一路飞窜,无人可挡,见包围圈里地形错综,林树起伏,杂有墙圮梁塌的痕迹,此地似曾有一处小小聚落,只是久无人迹,远观便似荒丘。丘壑间还有零星的战斗,随地可见陈尸断兵。   转得几转,前方豁然开朗,一座土包上矗着几幢倾圮建物,只有居中屋形犹在,小土丘下堆满了木石杂物,显是将所有能拆能丢的都扔出来,堆成阻却进攻的工事,附近尸体尤多,约莫有一、二十具,大多是黑衣模样,形貌服色在夜幕下有些难辨。   中屋里炬焰摇曳,人影幢幢,符赤锦焦急立在门前,一见他来才得笑开,挥手大喊:“夫君,来这边!”耿照不禁露出笑容,张开双臂,任她纵体入怀。两人相拥片刻,才携手入内。   李远之拱手道:“典卫大人武艺超群,挡住鬼王不说,一人一刀便杀了进来,实在是令人佩服。”漆雕利仁咯咯笑道:“我一人一刀也杀得进。再来一次好不好?”   李远之摇头:“现下不行。”漆雕利仁搓手踱步,“咯咯咯”地怪笑一阵,突然安静下来。   这屋也只剩半边有顶,格局倒像是衙门公厅,耿照在丘下见得一块写有“驿”字的破旧残匾,豁然开朗:“原来是旧时邮驿。车马道废弃了,屋舍施设等便成了草场土包。”屋中只有五六人,簇拥着一名白衣貂裘、书生模样的苍白男子,男子眉目如画,并未蓄胡,连唇上颔下的青渣都刮得十分干净,相貌端雅,宛若从图中走出来似的。   此时早春已过,纵使夜露寒重,至多加件大氅,毋须穿到貂袍。男子面色苍白,薄有病容,显是身子骨单薄,须小心保暖。   他坐在一只石墩上,靠着柱子,秀气的双手迭在腹间,微微闭目,并不言语。耿照多看了几眼,见他鬓发额间在火光下银丝闪闪,鼻翼、嘴角的痕迹也有些深刻,却无损其俊美。   沈氏伴在男子身旁,双手交握垂首而立。她一直起身子,果然形似斜柳、腰如约素,虽作妇人装扮,其实年纪还很轻,没有了婢仆环绕烘托,小动作透着一丝少女稚气,文秀中更添甜美。   “夫人与她的夫君可真是一对璧人,两个都生得忒好看。”耿照心想。   沈氏咬咬嘴唇,细声道:“夫君,是我不好……”男子举起玉琢似的白皙右手,凝思片刻,闭目道:“任轩,放出炮号,让陆供奉他们回来。”一名侍卫恭敬应答:“是。”扶刀而出,不久便响起烟花炮仗的声响。   男子等了许久,缓缓睁眼,那姣美如妇人般的凤眼一开,顿时逸出精光来。他只望了妻子一眼,便即转开,但沈氏已觉难当,身子微颤,伸手去扶梁柱。符赤锦上前去扶,沈氏软软靠在她身上,脸色有些苍白。   “你怎么来了?”   男子口气平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甚至有些冷漠。   沈氏眼眶儿一红,险些掉下泪来,咬着唇缓过气来,淡淡道:“就是来了。”不再说话。   男子转向李远之。   “你师傅呢?”   “启禀大人,家师受了伤,身子不适,遣我与漆雕前来接应。”   “喔?谁能伤他?”男子微露诧异,思索片刻,挥手道:“一会儿听我的号令行事,别死了。”抬望耿照:“你是何人?”   这一望直要穿透他似的,若说萧谏纸的目光锐利如剑,十分难当,男子的凝视便像是水银,从眼洞直钻颅中,剎那间充溢全身,将血肉剔得点滴不剩。他应是大有身分之人,领有爵禄封衔,身边的卫士虽作江湖装扮,应对均有爵府宿将的家臣习气,非寻常的江湖客能模仿。   耿照并不惧怕其目光,只觉相持失礼,一触即避,躬身道:“卑职姓耿名照,乃白日流影城七品典卫,叩见大人。”他不知男子爵衔,恐墬了流影城的声名,故不行跪拜之礼。   李远之愕然回头:“你是耿照?”漆雕利仁咯咯一笑,缓缓抬头,横刀在膝,整个人仿佛又活了过来。李远之低喝道:“不是这儿。现在不行!”   漆雕利仁拱起瘦背,抱着刀摇动膝盖,失望道:“又不行?”身子发抖,一双血丝密布的细眼盯着虚空处,仿佛犯了酒瘾,磨牙抖腿、晃脑摇头,一刻也静不下来。   众人皆觉怪异,男子泰然处之,径对耿照颔首。   “居然是独孤天威的人,妙了。一会儿听我号令行事,莫轻易便死,不然我难向你家城主交代。”随侍在旁的一名虬髯大汉禀道:“大人,陆供奉迟迟未回,还是让我前去接应罢?”   男子道:“莫轻举妄动。兵临城下,仍有一搏。”   檐外传来一把清洌的女声:“坐困愁城,不如早降!”飕飕几声,飞入五六颗人头,沈氏惊叫一声,晕死过去。符赤锦抱着她挪至后墙,以防突袭。   众卫士挥刀拍落,才发现全是战友的首级,眦目欲裂。   那虬髯大汉振臂怒起,遮护着男子,吼道:“兀那妖女!你将陆供奉怎么了?”语声未毕,一杆烂银红缨枪“咻!”射入庙中,笃的一声钉上破壁。缠了藤条的白蜡杆弹性奇佳,不住上下剧摇,枪尖挂了枚首级,是一名扬眉怒目的老者,缠在枪上的正是其发髻。   “陆供奉!”   虬髯大汉虎吼一声,檐瓦为之震动。耿照发现他双臂套满铜环,一数竟有十二对之多,从腕间迭至手肘,本以为是一大块铜护腕之类,直到他怒极振臂,铜环铿啷一阵响,方知非铸死之物。   “妖女!你敢杀“跃渊阁”的日月供奉之一,是没把靖波府四大世家放在眼里了么?”   檐外之人冷道:“方兆熊!你等四家自居北方,不敢渡过三川来,当天下便只靖波府么?井底之蛙,何以观天!”耿照心念一动:“方兆熊……是靖波府四大世家的方门主!”   靖波府乃东海首治,亦是镇东将军府所在,论交通不及越浦,繁华不及湖阴、湖阳,却是东海精兵驻扎之地,政令所从出。“神武校场”、“云都赤侯府”、“腾霄百练”与“跃渊阁”,是靖波府辖内最负盛名的武门四家,虽不比三铸四剑,但也是三川以北的一股势力。   “跃渊阁”擅使缨穗摇头枪,那惨遭断首的老者便是阁中日月双供奉之一的“鱼龙跃月”陆云开,在北地亦是威名赫赫。而臂套铜环的虬髯大汉,则是飞器名门“腾霄百练”的门主方兆熊,人称“六臂天盘”。   “腾霄百练”以流星索、飞挝等掷兵闻名,虽是隔空取人,却非飞镖弹子一类细小暗器,而是正大光明的“明器”,又称飞器。方兆熊腕臂上的十二对袖圈名曰“子母鸳鸯环”,毋须绳索(百练)操控,被誉为飞器之首,在靖波府声誉极隆,门徒众多。   耿照背诵过东海武林名人录,陆、方二位均簿中有名,不料今日初见,陆云开陆老英雄已是一具断首,心中一动:“这人叫得动“腾霄百练”门主、“跃渊阁”月字供奉,却是什么来头?”   须知神武校场之主“神鞭无敌”古双魂,已死在冷北海的响尾鞭下,貂裘男子要做古老爷子的儿子,也稍嫌老了些;云都赤侯府则是昔日效命太祖武皇帝的色目武士后裔,“云都赤”即北关方言中的“刀”,这批剽悍的刀牌武士个个都是卷发色目的虎狼之师,男子文质彬彬,自是半点不像。   “六臂天盘”方兆熊既是在场辈份最高、名声最大的武林人物,自当发声领群,他强抑怒火踏前一步,大声道:“妖女!快快现身来见。要打要杀,爷爷奉陪!”   话才说完,身旁一阵狂风掠过,漆雕利仁咯咯尖笑,甩鞘跃出:“这总行了吧?这总行了吧?哈哈哈哈--”人刀合一,狂笑声中,一团雪耀刃光窜出屋檐,朝发话的女子扑去!   “不可!”   李远之失声惊呼,情急之下忘了吩咐,略一运气,双臂绽出暗金辉芒,纵身追了出去!这一下连符赤锦都看清了,口唇歙动,无声说了“金甲禁绝”四字;耿照遥遥点头,以指头示意她不可轻动。   檐外刀风呼啸、喝叫连连,片刻“砰、砰”两声,竟是二少被倒轰回来,背脊狼狈着地。漆雕利仁的虎口迸裂,李远之嘴角溢血,两人把臂而起,目光阴沉,膝弯肘臂都有些颤。   方兆熊蔑笑:“我道岳老师的徒儿是三头六臂的人物,真是见面不如闻名。”漆雕利仁吐出一口血唾,冲他咧嘴一笑,牙上染满红渍,转头问:“这个可以么?”李远之摇头:“不行。”   “又不行?呸!”他拄刀而立,不住舔舐嘴唇,赤红混浊的双眼紧盯门外,仿佛又犯上了什么瘾头,兀自苦苦忍耐。   却听门外之人正色道:“你这话说得不尽不实。他二人比陆云开经打,真要较量起来,你未必是对手。”方兆熊勃然大怒,喝道:“放--”檐前劲风压至,泼啦一声,所有的炬焰一平,他这个“屁”字再也说不出口,硬生生被塞回肚子里,凝神戒备。   一条修长的玉腿跨进高槛来,露趾的硬底鞋撞上青石地板,“叩”的一声清亮激响。   在摇曳的火光下看来,这条腿肤质滑腻、酥白耀眼,小腿的肌肉结实有力,大腿却极丰润,充满女性魅力,且长得不可思议--不仅是比例,而是这条腿子本身便十分匀长,腿根几与方兆熊的腰际相齐,腿的主人却只较他略高一些,一眼便全望到了她腿上。   身材高大的女子,肌肤通常较为粗糙,这名身披镂甲的高挑女郎却无此缺陷,肌肤吹弹可破,直如鲜切的水梨,肤质爽润,通透处竟似有沁水之感,剔莹白净。   她才迈入一条白生生的右腿,众人便为之摒息,只余一阵怦然。   女子趾尖稍一用力,重心前移,小腿随之虬紧,膝弯腿筋拉直,若隐若现的大腿亦绷出结实的肌肉线条,宛若雌羚飞蹬……之所以如此清楚,乃因全无遮掩,女子惯着的裈裤、裙袜等,在她身上付之阙如,粉雕玉琢的长腿近乎裸裎。   她并非什么都没穿。   女子之鞋十分殊异,鞋底如一只娇巧的船形硬台,跟高而前低,脚掌平置台上,仅以侧带系起。虽穿了“鞋”,雪白的玉趾、饱满的脚背、浑圆的踝骨,乃至脚跟无一不露,形同裸足。   小腿胫上覆有一片金甲,长至膝下,同样环以侧带,腿背悉数镂空;虽负重甲,小腿仍与赤裸无异,曲线肌肤一览无遗,令人难以喘息。   女子手持金杖跨过高槛,动人的娇躯终于完全暴露在火光之下--   她全身装扮,大抵与那双金甲凉鞋相类。虽系肩甲,肩臂却无寸褛;半截式的胸甲与裙甲遮住了私密处,甲下却空空如也,不但露出蛮腰玉脐,胸甲裹起一双盈盈玉乳,连甲弧上堆出的雪白半球都黏人目光。裙甲前后虽有两片裙纱,行走间腿根若隐若现,比裸身更引人遐思。   符赤锦一向自诩胆大,也不禁傻眼,手按酥胸,暗自咋舌:“这甲与镂空的亵衣有何不同?是哪来的妖女,做这等迷惑人心的装扮?”怀中沈氏方悠悠醒转,睁眼一见,又晕厥过去。   男子不为所动,目光冷冽,连汗也没多沁分许。   他昔年任职四方馆使时,曾与各国使臣交游,知道这身异域战甲的形制,来自海外一处名唤“索儿莫铁”、全是剽悍女子的部族。传说此族之中全是女子,有自割右乳的习俗,以便挽弓射箭,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所向无敌。   为他述说的使臣,自己也没见过割右乳的索儿莫铁之女,甚至不确定世上是否真有一处叫“索儿莫铁”的秘境,族中女子毋须依靠男子,自行繁衍存续。此说在异邦流传甚广,并无实据,却受百姓喜爱,索儿莫铁“无乳之女”常出现于绘画、雕刻,乃至诗词歌赋,便如东海的龙皇应烛。   当年贡单里就有一尊汉白玉女雕,海外异邦的匠人不讲“秀骨清像”、“服装容曳”等,一味仿似真人,那挽弓的女雕身披重甲,多有裸露,只有一边乳房。太祖武皇帝兴致勃勃地召臣子们来看,酒酣之际聊作谈资,说些粗鄙不雅的荤笑话。   他记得自己当时没有笑,定王也是。为了移转尴尬,他专心打量汉白玉雕,从胴体、弓刀看到衣甲,直到多年后的今天,才知穿在真正的女人身上是这般模样。   女子的衣着胴体太过眩人,容貌反倒失色。   其实她生得秀雅,鼻梁挺直、凤目斜飞,只下颚骨略方,颧额稍平,再加上细眉凤眼,五官便不够突出,仍是美人胚子,并未刻意卖弄风情,甚且有些严肃。   她手中的金杖长逾头顶,顶端有着圆盘也似的八足虫刻,杖底做成尖锋;说是棍杖,更像重戟大枪。女子以杖拄地,肃然道:“今日天罗香只取一物。使君若爱惜性命,趁早献出,雪艳青担保你平安离开。”却是对男子所说。   他低头敛目,毫无反应,猜不透在想什么。   方兆熊回过神,兀自胀红头脸脖颈,怒道:“玉面蟏祖!可知你今日所劫,将导致天罗香满门俱绝?识相的就快些离去,免得日后追悔无门!”   耿照一凛:“原来她是明姑娘的师姊,“玉面蟏祖”雪艳青!”明栈雪于他格外不同,又吃过郁小娥的亏,天罗香在他心中便是七玄邪派的代表,不觉起了敌慨,暂将李远之、漆雕利仁之事放一旁。   雪艳青一派之尊,连追讨《天罗经》这等大事都未必亲与,可见今日欲取,绝非泛泛。耿照见檐外垂落丝索,身穿黑衣水靠、腰缠各色彩绸的妙龄女子攀缘而下,密密麻麻的怕没有一、两百人,想起先前在小丘下所见之尸,怕亦是天罗香折损的攻坚部曲。   雪艳青见男子不予理会,也不生气,一拄金杖冷冷扬声:   “使君凭区区二十几名手下,据地坚守,从黄昏战至入夜,若非自行打开阵地,命陆云开引开我的人马,好放这几个人进来,不定还能多守几个时辰,我很佩服。不过行军布阵,只能到此而已,想要生路,须凭江湖的手段。”   方兆熊冷笑。“江湖事江湖了么?好!一句话:撤了你那些淫毒娃儿,你我堂堂一决,我若取胜,便任我等自由离开,不许留难!如何?”   雪艳青又等了片刻,终于明白男子不会与自己对话,目光移来,冷冷开口。“堂堂一决?不必。你要是能让我后退一步,“玉面蟏祖”四字,从此自江湖除名!”   方兆熊竟不恼怒,咧嘴一笑,扬眉道:“好!君子一言……”   雪艳青接口:“……快马一鞭!”   两人正要动手,蓦地一声清叱:“慢!”一个穿颅刺耳的破锣嗓音,怪腔怪调念道:“天地栗栗,日月旻旻,流星赶退,群魔真现!九幽十类、玄冥之主驾临,尔等凡俗,速速来见!”   大片碧磷鬼火穿过包围,由小丘一侧涌至。阴宿冥飘然现身,手按降魔青钢剑,由十数名白面伤司簇拥,自鬼火中漫步而出,冷哼道:“雪艳青!本王未去找你,你倒抢上门来啦。你已有了一把,多拿几把又有甚分别?”   雪艳青缓缓转头,斜乜着此世的新任鬼王,漠然道:“在我看来,五把妖刀的主人只能有一个,显然不会是你。这柄赤眼妖刀,我要定了。”   阴宿冥哈哈大笑。“婆娘!以为是上街买菜,喊了就算么?这里够资格一战的,只你我而已,其他不过跳梁小丑罢了,莫管闲事。”有意无意瞥了耿照一眼,又道:   “来,你我划下道儿,一决胜负!还是你也拿出你那柄万劫来做彩头,新仇旧恨一并了结,也不须等到大会啦。”   耿照听得满头雾水,心想:“什么赤眼妖刀?赤眼在哪里?你们……却要问谁讨去?”   阴宿冥见他露出迷惑的神情,忽明白这小和尚对眼前的一切浑无所知,冷笑道:“本王接获密报,说赤眼妖刀落入岳宸风手里,前几日已献给了镇东将军慕容柔。本王今日前来阻截,便是为了赤眼,谁知这不知廉耻的淫窟黑寡妇,也来蹚浑水!”   耿照益发不解,茫然蹙眉:“镇东将军?慕容柔?”   在他想象里,能节制岳宸风这猛虎一般的人物,就算不是太祖武皇帝般武功盖世的皇者,也必是五峰三才等级的高人……放眼这破屋里,并没有这样的人物。一定是弄错了。谁是莫容柔,哪儿有慕容柔?这里有谁,堪是牢牢箝住猛虎的镇东将军慕容柔?   阴宿冥很想把他的脑袋剖开来看看。何以他知道忒多秘密,却连这种简单的问题也弄不清?不识镇东将军,跑来同人家搅和什么?   她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之所向,稳稳落在那名貂裘男子身上,正迎着他抬起面庞,神态从容,姣好的凤目绽出锐光。   世无绝路,唯我运筹!那是统领万军的大将才有的眼神。   “就是他。以区区不到三十人的三流武士近卫,在这儿抵挡了一个多时辰,还差点让他逃掉。本王带了百多名鬼卒,天罗香的淫毒婊子只怕还倍数于我……十倍的人马,却怎么也攻不进,本王今日算开了眼界。你走运啦,小和尚,还不来见见太宗孝明皇帝的从龙之臣、东海一道的正主儿,央土大战中硕果仅存的当世名将……”   阴宿冥望着那苍白羸弱、病容却冷漠自若的男子,说着说着,嘲讽在不经意间全都成了敬意:   “镇东将军,慕容柔!”   封底兵设:亿劫冥表   【第十二卷完】   第十三卷 拔岳斩风   内容简介:   --“八荒刀铭”岳宸风受伤了!   非属阴谋、不是陷阱,这回,他是扎扎实实受了重伤,而且伤势怪异,令人瞠目结舌!身负《虎箓七神绝》,隐忍残毒、心机深沉的当世猛虎,放眼东洲,还有谁能伤他?又缘何将他重伤如斯?   良机稍纵即逝,宝宝锦儿决定展开二度刺杀!暂被收编入镇东将军府的耿照,发誓不让她孤身犯险。“这次,你要听我的!如此……必能杀死岳宸风!”   第六一折 夜战三方,虚危之杖   耿照略一思索,这才恍然大悟。   这名白衣病容、看似弱不禁风的中年文士若是镇东将军莫容柔,自称其妻的“沈氏”便是浦商五大家中庆东沈家的千金、时人誉为“三川第一美人”的沈素云了。   她气质温婉,教养良好,的确是出身豪门大户的模样,只是耿照万万想不到:堂堂镇东将军之妻、执浦商珍玩玉器牛耳的沈家大小姐,竟是如此俭朴,坐的是轻便驴车,随身也仅一名小婢、一个婆子而已,淡扫蛾眉衣妆素净,直如芙蓉出水,不染纤尘。   在他心目中,慕容柔就算不是三头六臂铁角铜额,好歹也是东海一方之镇,谁知武臣身上惯见的金盔铁甲、绣衫抱肚,竟都付之阙如;单以气色论,半瘫的萧老台丞怕还比他神采奕奕得多。这白衣秀士不仅身子骨单薄,耿照一见其容光眸采,便知此人决计不懂内功。   (他……便是镇东将军慕容柔?)   男子端坐不动,瞇眼静静观视,既不心焦,似也不打算开口,与其说冷静沉着,不如说是漠不关心。   先前调动人手、隔空布局之时,他看来还有生气得多,闭目凝神如下盲棋,连与妻子说话都顾不上。此际天罗香、集恶道的人马杀至眼前,他反倒意兴阑珊起来,目光神色里读不出心思,宛若旁观。   但雪艳青说他是镇东将军、阴宿冥也说他是镇东将军,连方兆熊、沈素云,还有岳宸风的手下人都说是,此人多半真是镇东将军慕容柔了。就算受困荒郊废驿、手无缚鸡之力,镇东将军就是镇东将军,杀不杀得了他是一回事,担不担得起杀他的后果则又是另外一回事。   耿照愕然片刻,旋即恢复冷静,见雪艳青慢慢转头、对阴宿冥蹙起秀眉,想起她现身以来,对慕容柔说话尚知进退,态度虽强硬,言谈间却以“使君”呼之,心中暗忖:   “打劫归打劫,‘镇东将军慕容柔’这块招牌她毕竟招惹不起,本想含混带过,不想却被媚儿叫破。她天罗香明火执仗地来打劫镇东将军,事后慕容柔若未加清算,于面子上也挂不住。”   集恶道隐于黑暗、形迹无定,想寻这帮妖邪鬼物的晦气亦无从着手,阴宿冥自是一点儿也不怕。天罗香却是有分坛有总舵,在武林中打着万儿做买卖的,同样是对镇东将军出手,状况却全然不同。   阴宿冥哈哈一笑。“八脚婆娘!你眼儿瞪得比铜铃还大,当心“骨碌”一声滚了出来。抢都抢了,还怕人秋后算账?”   忽听方兆熊道:“一把刀不能交两拨人,玉面蟏祖,刀若给了你,你的保证依然有效么?这是谁说了算?”绝口不提“镇东将军”四字,所虑应与雪艳青同。一旦实心实眼扯了个直,今日便是鱼死网破。为防慕容柔事后报复,这帮邪徒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众鬼卒不明所以,听他只对玉面蟏祖说话,大有贬低鬼王之意,不由呱呱乱叫,群情汹涌。阴宿冥辨出他话中仔细,手按剑柄,左袖一绕一搭,丁步而立,笑嘻嘻的也不作声,只瞧雪艳青要如何应对。   雪艳青却不理会方兆熊,冷眸睨视,缓缓开口。“阴宿冥,待我取得赤眼妖刀之后,这笔帐再与你一并清算。大敌当前,不必无谓相斗。”   阴宿冥笑道:“谁跟你大敌当前?集恶道万不敢与镇东将军府为敌,只消刀在将军手里,本王便只路过看看,绝不出手。我等江湖草莽,岂能与朝廷相斗?”袍袖一振:“众家小鬼!咱们出去!”鬼卒们怪叫着涌出,将屋子团团包围起来。   雪艳青知他是落井下石,蛾眉一蹙,也不还口,目光终于落到方兆熊身上。   方兆熊是老江湖了,看出她二人颇有嫌隙,本想借机挑拨,趁隙保护将军突围。“腾霄百练”原是北方水道上放排为生的排帮,飞钩、飞挝等便于在水上勾拿排筏,久而久之拉帮结会,出身远不如其余三家,连“世家”也说不上,地位在四家中一直是敬陪末座。   岳宸风加入幕府后,遽然跃于四大世家之上,俨然成为将军心腹,代他处理江湖事务,腾霄百练更显尴尬,方兆熊迫不得已,只得力求表现,以图在新旧同僚之间杀出一条血路。此间遇险,对他而言正是一展长才的机会,将一门的前程全押上了今夜之战。   他踏前一步,提声大喝:“玉面蟏祖,方某领教了!你可要说话算话。”语声方落,身边飕飕两声,一钩一挝已曳索而出,如银龙矫矢,“呼!”径朝雪艳青脑门抓落!   屋内檐低,本不利钩索等飞器施展,但这一钩一挝似生了眼睛,不见主人如何抛甩,却狠厉快绝。形如鬼爪的铁挝盖下时,五枚尖锐利爪突然合拢,眼看便要插入玉人发顶;另一只银钩却越过了头顶往下沉,蓦地倒拖而回,雪艳青若向后挪闪,欲避头顶之灾,钩尖立时刺入肩胛!   上下二路俱已被封,雪艳青不闪不避,金杖挥出,“匡”的一声钝响,钩、挝双双抛高,势头却慢得有些怪异;蓦地一串劈啪劲响,钩挝的连索应声爆开,贯穿索筋的气劲如游蛇般一路窜回!   方兆熊回头大喝:“撤手!你们--”赫见两名弟子口吐鲜血,脏腑已被杖劲击伤,余劲波至,一时无力松脱。方兆熊双臂一振,分握住两条银索,索上游劲如浪贯至,他臂上十二对铜环喀啦啦一撞,迸出无数粉尘,已将劲力悉数散去。   他本次南下携行的弟子中,属“断魂钩”赵烈、“阴风爪”曲寒两人武功最高,这套“回天纵地”的合击之法在门中更是少有人敌,却难当雪艳青一击。曲、赵二人失了兵刃,委顿倒地,面色一片白惨。   雪艳青面无表情,蹙眉道:“奇淫机巧,却无气力!这便是腾霄百练的武功?”听似挖苦,口吻却出奇的严肃,似感“见面不如闻名”,难掩失望之情。   方兆熊扔下断索,双拳对撞,腕臂上的铜环铿啷作响。   “飞器之能,你还不算真正领教。仗着那柄杖子护身,说什么大话!”仿佛呼应其言,被磕飞的铁挝银钩双双坠地,牙刃四分五裂,就算雪艳青劲力沉雄,也须有一柄无坚不摧的重兵配合,才能凌空击碎百炼精钢。   “那好。”   雪艳青将那柄蛛首金身的奇形长兵“虚危之杖”往下一掼,杖尾的尖锥贯穿青石板,没地两尺余。她上前一步,信手解开披风,左手叉腰昂立,身形之颀长高大,异常迫人,玲珑有致的曼妙身段虽散发无比魅力,在场诸人却觉威压沉重,直如暗潮没顶。   方兆熊首当其冲,气息微窒,暗忖:“这婆娘好强的威势!”却听她平平说道:“有什么招数,尽管使来!我若动兵刃,也算是输。”这话本是狂妄至极,但与她的口气却不相称,仿佛不觉话中有衅,说的是件既平淡又无趣的条陈琐事,照本宣科而已,免生误会。   方兆熊腹中暗笑:“婆娘恁地托大,一会儿有你苦头吃了!”腕臂一抖,两环已拏在手中,扬声喝道:“我腾霄百练使的是“明器”,不占你耳目便宜。留神啦!”飕飕两声掷环而出,也不见有什么花巧。   雪艳青蹙眉道:“就这样?”螓首偏转,毫不费力地避过。正要发话,忽听脑后铿的一声清击,双环一左一右在身后对撞,陡地弹回,速度快了一倍不止!   铜环虽快,毕竟非是逼命杀着,雪艳青踩着露趾的金甲凉靴跨步一扭,双环贴着美背肚脐掠过,又回到方兆熊手中。   “按照约定,是“后退一步”算输。”虬髯大汉咧嘴一笑,挑起浓眉:   “雪门主这一回,咱便不予计较啦。留神!”手腕微振,双环再度掷出。   方兆熊嘴上占她便宜,雪艳青却并未如预想中暴跳如雷,只是秀眉微蹙,似觉这把戏十分乏味。但方兆熊二度出手,却比他的口头逞威更加无聊,同样是双环一左一右、身后互击,旋又倒飞回头,这回雪艳青早有准备,蛇腰微扭,袅袅娜娜让过,皱眉道:   “方兆熊,你若只得这样,我可要出手啦!”   方兆熊笑道:“可惜你错过了出手的机会。”褪下两环拏在手中,照定飞回的双环一撞,掌中铜环同时掷出,四环分从四个截然不同的方位奔袭雪艳青,一反先前的温吞盘旋,破空声咻然大作!   两人相距不远,四环突然变速、几乎同时飙至,雪艳青本要跃起,心中一动:   “若然双脚离地,这厮又有话说!”玉一般的双掌拨风搅尘,一股螺旋气劲轰然迸散,及时震开两环;另外两枚一走大弧、一似乱蝶,轨迹难辨,至身前时已不及闪避,眼看要撞上坚挺的酥胸,雪艳青手甲交叉,“铿、铿”两声将铜环弹开,余劲震得臂间隐隐生疼,不由微诧:   “这环……好沉的劲力!”   四环被她格开,本应力尽坠地,忽见“嗡嗡”四道流光分出,一阵金铁交鸣,方兆熊竟又掷出四环,八环空中对撞,先前四枚骤尔反弹,急向雪艳青旋去;其余四枚弹向梁柱、墙阶等,一撞借力,亦“飕”地射向雪艳青!   众人至此,方知方兆熊的子母鸳鸯环何以能居诸般飞器之首,飞挝、飞钩等均须绳索操控,方兆熊却能以高超的巧劲与计算,令铜环盘旋伤敌而不落,堪称“无练之练”,难怪能卓然于百练之上。   一样的腾挪空间,陡地挤进八环,纵使雪艳青体若无骨,腰臀如蛇般闪躲伶俐,也知铜环空中一撞,倏又奔杀回头,徒然压缩应变的时间罢了,把心一横:“通通将你打落,还能变出什么花样!”以手甲为盾牌,接连打落四环,低头拧腰避过两枚,一枚接入手中;最后一枚不及相应,香肩微侧,生生以肩甲挡下。   方兆熊得理不饶,嘿嘿一笑,抖环连掷,满室铜光飞绕,飕飕不绝于耳。每有铜环飞离常轨,他便新掷一环,借由撞击加以修正;掷得几枚,偶又将一、两枚铜环斜斜撞回,手里始终不空。   这位腾霄百练之主貌不惊人,言语粗鄙,便如市井之徒,谁也料不到竟身负这般“无练之环”的奇技。耿照看得矫舌不下,暗忖:“纵使练得掷环巧劲,临阵若不能准确预测铜环的飞行轨迹,出则无回,便有百枚、千枚也不够使。”与符赤锦遥遥对望,均露佩服之色。   雪艳青身陷铜环阵,面色凝肃,双掌周天划圆,左揽右旋,不住磕飞铜环,却无法瓦解如有灵性的飞环阵势。铜环来势劲急,经常是前后左右、数枚齐至,她双臂难以一一应付,总有一两枚须以身上金甲承受,撞击声闷钝异常,既显环势猛恶,又见金甲之坚,绝非凡物。   耿照见她仍将接下的那环抓在掌中,心想:“格开铜环绝非上策!且不论方门主计算之精,何以能够,格挡不过是助长飞旋之势罢了,不如抓下弃置,才能避免被飞环所困。”   忽听方兆熊大喝,臂间四环齐出,铿啷啷的撞进阵中,所触之环于瞬息间一齐转向,廿四枚铜环飕地射向女郎!   这“百鸟朝凤势”乃子母鸳鸯环的杀着,眼看雪艳青避无可避,众人皆失声道:“危险!”心头掠过那张白皙雪靥被十几枚铜环击中,颅骨凹碎、血肉模糊的画面,不觉攒紧拳头,掌心一阵湿痒。   千钧一发之际,雪艳青娇声清叱:“落!”双臂划圆一收,所有铜环突然慢了下来,犹如射入一块软腴饱水的巨大鱼胶;飞环一凝,雪艳青的动作却骤尔变快,两条藕臂如纺轮飞转,手甲缫成了一团金绿残影,三尺方圆内的散尘粉灰被抽成一条条无形丝线,飕飕卷入双臂之间。   众人目瞪口呆,这凝物抽丝的奇景却仅一瞬,雪艳青旋臂一扯,廿四枚铜环上所附的劲力如丝抽离,点滴无存,飞环于原处空旋几下,铿啷啷掉落一地。   --是洗丝手!   耿照蓦然醒觉,想起明栈雪曾谈过这部武功。   洗丝手是天罗香的入门武学,门中人人皆习,“洗”字原作“蟢”,乃蜘蛛之古称。“蟢丝”也者,即指如蜘蛛吐丝般黏缠,不仅仅是卸劲擒拿而已,练至极处,临敌能将对手的劲力硬生生缫出,如煮茧抽丝,在七玄第一武典《天罗经》中设有篇章专论,不容小觑。   雪艳青以拙对巧,早在接住那枚铜环时便知格挡无用,唯有釜底抽薪方能奏效,等他将铜环悉数打出,才以“洗丝手”一举破之,不唯技高,更显沉着。   耿照心想:“明姑娘的师姊殊不简单!难怪以明姑娘偌大本事,亦须谨慎应付。看来天罗香一脉不唯人多势众,这雪艳青总领群伦,绝非泛泛之辈。”   雪艳青破得子母鸳鸯环,明眸一扫脚边地面,心中暗数:“廿二、廿四……尽缴了你的兵刃,教你败得心服口服!”挥开尘雾,扬声娇叱:“方兆熊!你兵器俱已丢失,还有什么把戏?”   “有!”一条壮硕的乌影穿破飞灰,布鞋“啪嚓!”踏裂青砖,大笑声中一拳击出:“这才是老子的杀着!”拳劲如涛,搅动四方气流,原本飞散的粉灰漩涡般附拳而至,直捣雪艳青胸口!   (他居然是一名内家高手!)   谁也料不到以飞器著称的“腾霄百练”,门主竟练有如此深厚的内家硬气功,这一拳踏地而出,拳劲旋扭,若中人身,只怕要硬生生破体而出。天罗香手下众多,若失群领,只怕汹涌之情难以节制,李远之急得踏前一步,大喝:   “拳下留人!”慕容柔的贴身侍卫任宣亦按刀而出,叫道:   “门主莫杀……”   “啪”的一声,旋扭如矛尖的粉尘应声撞碎,仿佛前方有堵看不见的无形城垒;下一瞬间,溃散的轻尘微微一凝,倏如涟漪般四向迸开,滚出火舌浓烟也似的惊人波形!   强大的气劲反馈沿着手臂迭至,方兆熊脚下青砖“喀啦”一声迸碎开来,两腿一软、单膝跪地,一抹殷红溢出嘴角。抬头才见接住拳头的,非是那高耸坚挺的饱满乳房,甚至不是鎏金嵌碧的异邦金甲,而是一只温软的掌心。   “心机百出,终是无用!”   雪艳青捏住他的拳头,微蹙秀眉,似颇不以为然,淡淡道:“你难道不知,行走江湖,唯有“实力”二字方能说话?”运劲一送,方兆熊摔了个四仰八叉,再也站不起来。   她弯腰拾起一枚铜环,随手往金杖敲去,劲力所至,铜环崩去一截,却见环中硬芯是黑黝黝的乌深铁色,竟连一丝反光也无。耿照浓眉大皱,低声脱口:“是“连心铜”!”   雪艳青移目而来。“什么是“连心铜”?”   耿照自知身分,不敢僭越,回头望向居中的白衣秀士。慕容柔浑不着意,淡然挥手:“说罢,我也想知道何谓“连心铜”。说起冶金铸炼,白日流影城也算个中行家了。”   “是。”耿照躬身一揖,恭恭敬敬禀复:   “这“连心铜”乃是一门镶嵌工法,以玄铁或磁石等做芯,再包以铜衣。连心铜多用于机关芯材,或制成彼此相吸追逐的子母滚盘珠等玩意儿,要做成这么大一枚,技艺也不简单。”   如此一来,子母鸳鸯环的谜团便解开了。方兆熊利用连心铜环彼此相吸、相斥的原理,使飞环不坠,撞击之后反而加速射出,虽然要控制如此沉重的铁芯环,内力手劲亦非泛泛,但比起纯以铜环为之,到底还是取巧。   漆雕利仁咧嘴一笑:“他妈的,原来是个郎中!”   李远之瞪他一眼,低斥道:“噤声!”   雪艳青将铜环一掷,冷道:“你的内功不坏,若不做这些无聊想头,倒也算是人才。”方兆熊捂着心口,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的,喉头略一抽搐,涌上大口鲜血,兀自咬在嘴里,苦苦维持尊严,额间豆汗涔涔,连一句话也说不出,瞪着她的铜铃大眼不知是怨恨恚怒,抑或惭愧。   雪艳青的目光越过了委顿在地的虬髯汉子,径投居间的白衣书生,扬声道:“使君!事已至此,请速将赤眼刀交出,以免自误。”满以为一掌废了他的护卫高手,便能与慕容柔对话,谁知他只是淡淡一笑,依旧毫不理睬。   一身金甲灿然的高挑女郎终于动怒。   自四岁入得天罗香以来,她一直被当作未来的掌门人选之一教育长成,所受的对待,所衣所食、所学所用,无不是门中至高。雪艳青非是跋扈飞扬的性子,对比她在天罗香之内如同女皇的尊贵地位,这位年方廿四的女郎算得上是稳重端方、不恃骄矜的了,继位前后并无不同,于门中甚孚人望。   今日拦路取刀,原也无意伤人,不过想以重兵围之,稍加恫吓罢了。岂料那跃渊阁的陆云开陆老儿二话不说便拧枪杀人,挑了做为使者的两名迎香副使,同行的弟子无一得回,这才爆发激战。慕容柔毕竟是东海一镇,随行护卫均是千中选一的精兵,弓马娴熟,能征惯战,再加上当世名将的调度指挥,在弓矢用尽、弃马据险之前,天罗香已蒙受重大伤亡。   为追捕盗走《天罗经》的叛徒,一个多月以来,她麾下的“天罗八部”折去诸多正副织罗使、迎香使等,连八大护法都折损过半。现下,每再多死一人都令她心痛不已,如同刀割。   (早知道……便杀进车队里劫了慕容柔出来,也不用死这么多人!)   “忒多人流血送命,你端的什么架子!”   雪艳青柳眉一轩,叱道:“是男儿汉,就别躲在人堆里头,出来应战!”露出雪趾的金甲凉靴喀喀叩地,长腿交错,纵身飞跃而起,挥掌拍向慕容柔!   李远之、漆雕利仁与任宣三人拦在慕容柔身前,正要阻挡,蓦地一条乌影横里杀出,接下了那令人眼花撩乱的洗丝手,双臂划圆,浑厚的内力鼓荡而出,两人四臂黏缠,斗了个旗鼓相当,正是耿照!   雪艳青看出慕容柔不谙武艺,连“粗通骑射”也说不上,这三名护卫她又全没看在眼里,只用了六成不到的内功,招式亦非通力施为;骤遇强敌,料不到他一个籍籍无名的流影城武官竟有如此能耐,剎时鬼手慑蟢丝、碧火压天罗,竟是着着失先,尽落下风。   她惊怒交迸,咬牙眦目:“闪开!”便要变换路数。   耿照跟了明栈雪若干时日,对天罗香武学甚是熟悉,一看便知是“玉露截蝉指”的起手,抢先使出鬼手诸部中刚猛第一的“跋折罗手”相应。雪艳青为刚力所折,无暇他顾,正欲以“悬网游墙”的上乘轻功稍避其锋,岂料身法又遭识破,顿被擒龙无迹、以扫除一切怖畏不安的“施无畏手”截去退路,受制难伸。   她于《天罗经》中诸般武学所知,远不如持有经书、以碧火神功融会贯通的明栈雪,连变了五六种套路,连完整的一招也没能使出,无不中道遭阻,胎死腹中,饶是雪艳青性子沈稳,也被逼得怒火腾腾。   她抡臂急扫,如挽枪花,暴喝道:“闪开!”这一下却非是天罗武经的路子,劲沉而招猛,宛若扫穴犁庭,掌气掀飞青石,推卷黄土如迭浪,碧火真气竟不能挡,耿照猛被轰得气血翻腾,整个人倒飞出去!   他身在半空,余劲却未稍止,忙揽臂一粘,贴着墙面斜斜滑开,那墙却被轰塌半堵,砖碎柱倾,粉灰如烟尘滚动。   “好刚猛的招式!”他为之一愕,大起狐疑:   “明姑娘说,天罗香武学讲究招劲俱巧,决计不是这般开碑裂石的路子。难道,明姑娘的师姊另有师承?”   雪艳青的错愕却不下于他,玉手挥开尘灰,厉道:“这是本门的“悬网游墙”!你……你与她是什么关系?”长腿飞跨,穿雾跃出,忽听脑后霹雳劲响,雄浑的掌风破空而至,一人笑道:   “黑寡妇!这小和尚是本王的,你闪开些!”   两人“砰!”对了一掌,阴宿冥凌空倒翻开来,稳稳落在地面,雪艳青却连半步也未退,双方功力高下立判。耿照挥去雾粉,依旧拦在慕容柔之前,与鬼王、蟏祖分据三角,形如鼎峙。   雪艳青一缓之下,心绪渐宁,强抑怒火望向阴宿冥,慢条斯理道:“鬼王适才说了,只要赤眼还在使君手里,今日便只路过,作壁上观。难道鬼王要出尔反尔么?”   “呸!”阴宿冥啐了一口,指着耿照笑道:“别的我不管,这小和尚的性命,我集恶道定下啦。你爱抢妖刀那是你家的事,他要死在别人手里,本王与那人没完!”   雪艳青沉吟半晌,实在想不透他心里打得什么主意,不欲缠夹,对耿照道:“让开!”作势提掌,左腿迈出一步,卷尘扬灰,气势迫人。阴宿冥啪的一振袖,厉声狠笑:“黑寡妇!你当本王说笑么?退回去!”耿照沉默以对,暗自凝神戒备。   雪艳青冷冷道:“鬼王若要此人性命,我取下与你便了。你我各取所需,两不相误!”雪趾一点,径向耿照扑去。阴宿冥勃然大怒:“要你多事!”役鬼令神功对上玉露截蝉指,绿袍金甲飞旋转绕、乍分倏合,斗得异常灿烂。   冥浑尸老虽殁,阴宿冥仍从明栈雪留下的尸身析出小部分的指招,初对时屡抢先手,勉强斗了个平分秋色。然雪艳青根基深厚,临敌经验又较她丰富,先头已有了耿照的前例,出手直如羚羊挂角,难觅其踪,片刻鬼王微露败象,百忙中提声叫道:   “小和尚闪开!这儿没你的事,逞什么能?”   耿照心想:“媚儿她……担心我打不过玉面蟏祖么?”正转心思,那厢阴宿冥已招架不住凌厉指力,左支右绌,终于小退了半步。雪艳青无意恋战,出指将她逼退,转头便朝耿照而来;岂料阴宿冥才缓过一口气,提运内力点足飞跃,霎时越过了雪艳青,一掌拍向耿照:   “罢了!与其让她,本王先打死你!”   耿照哭笑不得:“你又来添什么乱?”白拂手连圈带转,引她打向一旁掠至的雪艳青。三人六臂相格,你推我攘,两朵娇花夹着绿叶上演三国大乱斗,你打我、我打她的,又成混战局面。   雪艳青自从方才那惊天动地的一掌之后,又用回天罗香的嫡传武学,指劲、掌风虽凌厉,但力分两头,左右均须留心对敌,威力大打折扣;媚儿内力折损过半,役鬼令神功难以尽展,所恃不过掌法精妙,一会儿攻一会儿守,立场暧昧不明,威胁亦不深。   三者之中,唯有耿照同时熟悉二人的招式,再加上目的单纯,无论谁来,俱是一意坚守,反倒从容;时间一长,碧火神功连绵不绝、越打越强的长处尽皆显露,雪、阴二姝顿感压力,不觉收起争胜之心,不约而同将矛头指向耿照,形成以二对一的形势。   符赤锦看出不对,顾不得引人注目,叫道:“堂堂七玄二君,连手夹杀一名少年后辈,你们要脸不要?”   阴宿冥陡然省觉:“我怎地与黑寡妇走到了一路?”与耿照虚晃两招,一式“山河板荡开玄冥”轰然出手,径取身边的雪艳青!雪艳青正全心突破耿照的防御,被攻了个措手不及,柔荑连挥,抽丝般缫去掌势,怒极转头:   “阴宿冥!你--!”   鬼王见她微露狼狈,大感快意,笑道:“你什么?原本便是三国大乱斗,你不长眼能怪谁?留神了!”拳脚齐施,逼得雪艳青全力防守,耿照乘机松了口气。打着打着,阴宿冥心念一动,提声骂道:   “喂!你是他的什么人?要你这小婊子多事!”却是对着屋角的符赤锦说去。   耿照闻言蹙眉,低道:“你没事骂人做甚?好没道理!”   符赤锦听他出言不逊,也老实不客气回嘴:“他是我夫君,你骂谁婊子!”   “夫……夫君?”   媚儿一下反应不过来,片刻才圆睁杏眼,勃然大怒:“她是你老婆!你这杀千刀的小和尚!”眼底直欲喷红,暴喝一声,刚掌“呼”地转向,袖影如暴雨梨花、怒海疯浪,将耿照往死里打,招招取命。雪艳青不禁侧目,暗忖:   “真不愧为集恶三道之主!方才他与我二人对敌,竟是未尽全力,此刻才拿出看家本领,果不容小觑!”一扭蛇腰,便要突破耿照的防守圈,欺至慕容柔身前。耿照别无他法,运起碧火神功,以肩侧硬捱了阴宿冥一掌,“呼!”伸手去拿雪艳青的背心!   “匡”的一阵裂响,两面窗棂迸碎,窜入十余条黑影,却非天罗八部的女郎们,而是手持钢刀、黑巾蒙面的夜行客;从身形看来,清一色都是男子!耿照腹背受敌,无暇细看,符赤锦却认出是林中三名刺客的服色,尖叫:“有刺客呀!”李远之、漆雕利仁警醒过来,各自接敌。   他二人武功远胜刺客,尤其漆雕利仁一得允可,乐得挥刀大杀,连耿照相隔一丈之遥,仍觉身后热血飞溅,温黏披颈。阴宿冥怒气未平,杀红了眼,还不怎的;雪艳青却皱起了眉头,面上露出一丝不忍,可见屠杀之惨烈。   任宣护着慕容柔退至屋角,以免被鲜血残肢波及,亦砍倒了两人。   不多时刺客悉数倒地,一人笑道:“不愧是镇东将军,身边多有能人!”话才说完,一抹乌影从破窗间翻了进来,但见银光一闪,漆雕利仁手中那柄锋锐奇刃铿然落地。   漆雕怪叫着倒翻出去,左掌紧握右腕,跪地喘息,指缝间汩汩溢血、状甚稠浓,看样子不是伤及手筋,便是动脉破裂,再无行动之力。   李远之不禁色变,运起“金甲禁绝”抡臂上前;脚未落地,眼前忽起银光,来人钢刀连搠,眨眼已于他眼皮、咽喉、心口、肚脐四处各扎一刀,戳得淡金暗芒萤飞点点,刀尖却掼之不入,如中败革,啧啧称奇:“世间竟有如此硬功!”银芒闪动,径取他腿间阴私。   李远之这时才来得及挪避,正待反击,来人转过刀背,瞬息间拍遍他周身一十八处大穴,终于有三处劲贯穴道,李远之一口真气换不过来,呕血跪地,手臂却怎么也抬不起。   那人怡然自他身边走过,见任宣按刀的架势,笑道:“原来是“云都赤侯府”的高足!不想色目刀侯座下,也收央土的权贵子弟。”   任宣咬牙道:“大胆狂徒,退下!”抽刀一掠,倏将来人劈成两半!蓦地眼前一花,那人又好端端站在身前,刀背停在他腕骨之上,一阵剧痛如电流般走遍全身,年轻的护卫闷声倒地,蜷着身子不停抽搐。   这一切不过须臾顷刻,以李、漆雕二少的能为,连雪艳青都无法在一照面间将他两人击倒,耿照心知来人是平生仅见的高手,武功决计不在岳宸风之下,却无法摆脱阴、雪二姝,急得大叫:“宝宝锦儿!”   那人遥遥听见,仰头哈哈一笑:“耿典卫,你真是令人气恼、偏又有趣至极的人物啊!我--”语声忽变,耿照但觉脑后劲风迫近,忙运起十成功力,一掌将双姝逼退,及时拔出神术刀一格,“铿!”挡住了断首一刀,被刀劲震得踉跄几步,气血翻涌,几难遏抑。   来人轻巧落地,亦是一袭夜行黑衣、中等身材,说不上有什么特征,连手里的青钢朴刀都与其余刺客相似;唯一不同,是他脸上戴着一张童玩似的纸糊面具,纸面具绘着南斗寿翁的瞇眼笑脸,笔法粗劣,在黑夜火光下看来格外诡异。   他望了符赤锦一眼,面具后的闷钝语声似还带着笑意。   “看来是我失算啦。这荒郊野地里,竟也有精通这等奥妙眼术的高人。”符赤锦冷冷一笑,也不接口--此际说得越多,越没好处。保持莫测高深的神秘,才能尽力延长得来不易的战果。   以她此时的功力,根本使不出“赤血神针”的杀人眼术,但如黑衣神秘客这等内外兼修的绝顶高手,对杀气的感应格外灵敏。赤血神针本就是善加操纵精、气、神,将三者任意转换的秘术,符赤锦的精、气不足驱动神针,但“神”仍略具雏形,冒险一试,果然唬住了黑衣人。   这厢雪、阴二人好不容易罢斗,才有开口的余育,不约而同叫道:“鬼先生!”   阴宿冥哼的一声,冷笑:“你让我来抢赤眼妖刀,又把消息放给这八脚淫妇,弄了半天,原来是你自己想要。”雪艳青却蹙起蛾眉,沉声道:“鬼先生明着让我等来索妖刀,只为乘机刺杀将军?”   耿照心中一动:“原来,他便是“鬼先生”!”   却听“鬼先生”笑道:“二位言重啦。收回赤眼妖刀与刺杀这厮,都是为了我等“七玄同盟”的千秋大业!此人若是不死,必将联合七大门派对付天宗七玄,赶尽杀绝,除之后快。七玄大会之日,诸位须携圣器与会,而在下欲献之物,便是镇东将军慕容柔的狗头!”   此话一出,再无转圜的余地。   果然慕容柔一抬头,微瞇的凤目迸出精光,沉声道:“阁下所谓“七玄同盟”,便是你们这帮外道的盟会?千秋大业……哼,好大的抱负啊!”哼笑几声,口气之阴冷刻骨,连耿照也不禁一颤,几欲回头。   即使粗疏如媚儿,总算明白了鬼先生的心计:慕容柔的性子苛猛,眼底实难容颗粒,如山铁证未必能唆使他杀人,心底的一丁点猜疑却足以成为火种,不定何时便能燎原。“七玄同盟”四字正中他心头大忌,比朋结党素为乱源,无论于庙堂、江湖皆然,鬼先生口出“七玄同盟”之际,慕容柔心中已动杀机,远比今夜这场围杀更加有效。   雪艳青恼他信口开河,俏脸微沉,娇斥:“大会尚未召开,同盟何来?你--”突然一怔,闭口不语,面色极不好看。鬼先生呵呵而笑,仍是一派从容。   慕容柔目光阴沉,电一般扫过她的面庞,一言不发,心意难以测度。   无论如何,雪艳青脱口而出之语,已认了七玄之间有一场大会将开,要说服镇东将军此会不过是众多邪派首脑喝喝茶、嗑嗑牙,酒足饭饱之后一哄而散、别无其他的话,也未免太小看了慕容柔的才智。   她是实心眼儿的脾性,平生最恨他人缠夹,偏生言语又不甚便给,正待分辩,忽听阴宿冥道:“罢了!事已至此,你还想全身而退么?错过今日,要待何时才能铲除慕容柔!”袍袖一舞,大喝:   “众家小鬼听了,此间生人,不留活口!”铿的拔出降魔青钢剑,纵身扑向屋角的慕容柔夫妇!   耿照挥刀将她格住,怒道:“你疯啦?镇东将军岂能杀得?”   媚儿冷笑:“你说杀不得,本王偏杀给你看!”身后无数小鬼蜂拥而入,漆雕利仁拾起那柄锋锐无匹的宝刀“血滚珠”,左掌握着稠血泥泞的右腕挥刀杀人,依旧悍猛无双;李远之与任宣亦挣扎而起,拖着伤体应战,腾霄百练余下数人亦奋力自保,蹒跚退守,情况极是不妙。   雪艳青拔起金杖抡开,扫倒几名不长眼的阴曹小鬼,“铿!”接过阴宿冥的降魔青钢剑,怒道:“阴宿冥!快快节制你的手下,以免酿成大祸!”   阴宿冥哈哈大笑。“这时退缩,以为慕容柔便能饶过你么?愚蠢的淫妇!”两人剑杖相磕,迸出耀眼火星,以降魔剑之锋利,那虚危之杖连一丝痕毛也无,显然亦非凡物。   耿照觑得空隙,回身欲奔慕容柔处,眼前乌影一晃,鬼先生笑道:“典卫大人哪里去?”七字未完,耿照臂上、肩头等已喷出五道血箭,银灿灿的刀芒才掠过眼前;耿照身形倏挪,堪堪闪过咽喉、下阴处的致命两刀!   (好……好快!)   “咦,好快啊!”鬼先生啧啧称奇:   “年纪轻轻,殊为不易!”刀板劈啪一振,耿照身上又数处见红。先天胎息感应气机,总能在刀刃着体之前挪开分许,虽然完全跟不上鬼先生的速度,但伤口入肉不深,尚无大碍,只是疼痛难当,不似刀劈,倒像是牙锯入体一般。   危急之间,远方忽传狼号,呜呜呜的号角声响铺天盖地而来,与先前所闻如出一辙。李远之精神一振,扬眉道:“老大来啦!”漆雕利仁半身染血,咯咯傻笑:“我杀出去接他!”唇面皆白浑无血色,膝弯一软,拄刀跪地,谁知反手又标去一枚小鬼首级,仿佛全身上下只剩杀人本能,无论失血再多都未稍减。   自现身以来一派从容的鬼先生,终于露出一丝浮躁,“啧”的一声:   “典卫大人请让路。要不,就留下命来!”刀芒闪现,耿照左臂鲜血四溅,结结实实吃了一记。他这刀却不白挨,挣得间不容发的一丝空隙,神术刀倏然失形,咫尺之间,一团耀目锋芒顿时炸开--   对付快刀,唯有快刀!   施展“无双快斩”的同时,却听面具下“嗤”的一声,鬼先生竟为之失笑,手里的钢刀骤然消失,潮浪般的刀芒涌至,将耿照与神术刀一并吞没!   (这是……无双快斩!)   耿照震惊之下,才发现自己想的全然不对。鬼先生所用,并非是一发不可收拾的无双快斩,他的刀势虽铺天卷地而来,所指并非是无的空处,不因快而乱、不因重而拙……在刀浪吞没他的瞬时,耿照仿佛看见媚儿挥剑来救,还有宝宝锦儿掩口惊呼,随即一道金光回旋而至--   刀浪轰然迸散。   仿佛要吞噬一切生机的绵密刀网剎那崩溃,手持降魔青钢剑的媚儿被轰得倒飞出去,背脊重重撞上破墙,一口呕红染花了她的脸谱;他的“无双快斩”溃不成军,难以想象的巨力将他扫了出去,神术刀几乎脱手飞出。   唯一及时抽身的只有鬼先生而已,但他手中之刀片片碎裂,四向射开,不少鬼卒哼也没哼便翻身倒地,被指甲大小的残刀夺走了性命。   而雪艳青仅仅是出了一杖。   四人同出绝招,她却一艳压三采,一杖便瓦解了役鬼令、无双快斩,以及鬼先生那惊人的不世刀招。此一无与伦比的撼地之力耿照非是初见,稍早交手时,她曾以类似的招数逼出耿照的“悬网游墙”身法,改以金杖施展之后,威力更是远远胜过空手施为,仿佛长兵器才是这门武学的正路。   (那是……某种枪法或棍法?)   雪艳青收起那柄金光灿然的虚危之杖,眉宇间隐有一丝懊恼,但眼下已不容她踌躇,杖尾尖锥一拄地面,咬牙道:“鬼先生!今日之事,你须给我个交代!”鬼先生扔下半只空柄,含笑作揖:“七玄大会之上,门主自能得到满意答复。”意态从容,信步往破窗走去。   破屋外火光大作,无数焰炬随着呜呜号角,自四面八方围向小丘,将此地团团包围。来人辨不清有多少数目,只听蹄声轰隆,远近接天,将丘下挤得水泄不通,行伍却颇为齐整,显然训练有素。   为首的旗手擎着两杆长幅大绸,均作黑底红旄,宛若军帜;左书“风雷别业”,右书“铁血王孙”,居中一面高牙大纛,绣着偌大的“适”字。纛旗下一骑白马卷尘而来,马上骑士头戴羽翅金冠、身穿抱肚绣衫,武靴玉带,威风凛凛;年纪似也不甚大,自有一股统军大将的气派。   骑士来到丘下,勒缰举手,猛地一挥,黑夜中飕飕劲响,连珠不断,直如飞蝗过境,入耳心怵;不过眨眼功夫,盘据丘上的集恶道、天罗香人马只觉满天星斗仿佛一股脑儿坠下,点点亮芒挟着狞恶的破空声响,钉得一地狼牙羽箭!闪躲不及者无不洞胸穿腹,死状极惨,岭上一片哀鸿,但第二波的羽箭又至!   “那是--”雪艳青心急眺望,认出了旗号,喃喃道:   “铁血王孙,风雷别业……是“奔雷紫电”适君喻的人马!”   “没错。”   她回过头来,见鬼先生扶着破窗顶棂,笑道:“门主切记,镇东将军府一旦占了势头,绝不少造杀业,眼下便是教训。门主持身甚正,我很佩服,然而一念之仁,却害了谁?”翻身一跃,衣影消失在窗外黑夜中。   阴宿冥扶壁而起,一抹血渍,对耿照叫道:“喂,小和尚,我知道你的底细啦,咱们走着瞧!”吹起尖哨,白面伤司涌入接应,她领众小鬼由后进杀下山丘,夺路而逃。   雪艳青皱起姣好的柳眉,眉心深如刻划,望向诸多中箭女尸的眼里却透着一丝茫然,仿佛还未从鬼先生的话语中清醒,直到一名迎香使带着箭伤匆匆赶至,俯首道:“启禀门主,山下人马杀上来啦!来人十分棘手,不同寻常官军,姊妹们多披箭创,难以抵挡。要否死战,请门主裁示。”   高挑的年轻女郎回过神来,模样却不慌张。“众人随我从屋后撤下,伤员先行,由本座断后!”迎香使领命而去。雪艳青目光扫过屋内众人,终于不再理会慕容柔如何反应,看了耿照一眼,冷道:   “关于“那人”,我会再找你,流影城的耿典卫。后会有期!”呼的一声掖起金杖,如拖重枪,曳着披风跨出高槛;屋外的杀伐声随之而去,渐行渐远,终至不可再闻。   第六二折 偷梁换柱,血涌流觞   要不多时,山下卷尘飙至,一条雄健衣影滚落马鞍,金冠耀眼、赭袍飒动,正是领军的“奔雷紫电”适君喻。这位“风雷别业”的主人约莫二十许,至多不超过廿五岁,浓眉大眼,肌若古铜,额间一点殷红的朱砂痣,眉头一动,眉心便深刻如镌;身长膀阔,猿臂通肩,英伟之余更显矫健。   他靴一沾地,身若离弦,倏地掠过高槛,上衣的云肩两隅飞锐,形如鹰翼,衬与内袍的双肩团纹织锦,像极了铠甲披膊,兼有大将剽悍与书生斯文,宽大的袍袖猎猎舞风,胜似振翅鹰飞,煞是好看。   适君喻一掠而至,单膝落在慕容柔身前,俯首道:“迎驾来迟,惊动大人,君喻罪该万死!”慕容柔手掌轻挥,淡淡说道:“风雷别业距此逾百里,你算来得快啦,起来罢。你师傅怎样?”   “尚未拜见,不得而知。使者绝口不提,只说速来接应将军。”   耿照心中一动,回想前度李远之所言,暗忖:“难道……岳宸风受了伤?那厮武功忒强,谁能伤他?”沉吟未止,不觉望向符赤锦。她正搀沈素云缓步行来,目光与他一碰,旋即低垂粉颈,桃花般的眼角往旁边勾去,正对着适君喻处。   耿照与她默契极佳,立时会意,正要移开视线,适君喻双目电扫,见得沈素云身畔的雪肤丽人,不禁皱眉。只是囿于将军在场,未敢丝毫有僭,异色一现而隐,几乎难以察觉。   “君喻,这位是流影城独孤天威麾下典卫,耿照耿大人。你来见见。”   慕容柔顾盼从容,与受邪派围困时浑无二致,信口道:“亏得有他,今夜得保不失,否则便是撑到你来,后果亦不堪设想。”凤目微睨,透出一股寒意。方兆熊面如白纸,瘫坐着抚胸低头,不敢吭声,不知是内伤沉重,抑或心中有愧。   适君喻乃五绝庄“小五绝”之首,与李远之、漆雕利仁等同在岳宸风座下,岂不知“流影城耿典卫”六字代表的意义?面上却平平淡淡波澜不兴,抱拳拱手:“在下墉州适君喻,多谢典卫大人仗义援手。”不卑不亢,颇有大将气度。   (墉州?墉州在央土道北方,怕没有千里之遥,岂能从墉州来?)   耿照想起上官夫人的话,登时省悟:“适家是前朝的显贵将门,世代封侯,墉州应是其郡望。”他猜测无误,由慕容柔授意筹建的基地“风雷别业”位于东北方的易州,距此约百里,适君喻率骑队兼程赶路,傍晚才抵达越城浦;人未下马,便得岳宸风谕令,立刻掉头来搜寻将军车驾。   符赤锦搀着沈素云袅袅而至,将军夫人似受了极大惊吓,粉面煞白,偎在符赤锦腴软的胸怀间,勉强支持。慕容柔斜乜了她一眼,忽道:“多谢你照拂我的夫人。你是……”   沈素云低道:“她是耿大人的妻子。她俩感情好得很。”慕容柔本有些话要问,一听她如是说,面色微沉,索性闭口。适君喻在易州掌理风雷别业,等闲并不轻来,符赤锦他却是见过的,知道她的底细,闻言一挑浓眉,望了李远之一眼。   李远之与他交换眼色,两人虽未交谈,短短一瞥却已说过了许多事。   漆雕利仁的伤势很重,鬼先生本拟一刀挑了他的手筋,但漆雕拥有野兽般的灵敏反应,那一刀虽快逾耳目,他仍在刀锋着体的瞬间侧转手腕,避去筋脉被废的危险,被砍中腕间动脉,大量出血。   他受伤后仍冲杀不止,悍猛绝伦,血染半身衣袍,深浓如泥墨,待得敌退才脱力仰倒,倚在李远之臂间荷荷喘气,唇面白如烁雪,更衬得眼袋乌青浮肿,眉发焦黄。   “老……老大……”他瞳光涣散,嘴唇扭曲,兀自咯咯笑道:“这……这回我有听他吩咐……杀的……都是能杀的人。你……你问……问问他……”皮靴在地面上无力踢动几下,反手揪住李远之的衣襟。   “知道了,你闭嘴。”   适君喻点了他周身大穴,取出一只玉瓶倾药入口,唾在他右腕伤处,撕下衣摆紧紧扎起,缠了一匝又一匝,抬头吩咐:“一会儿骑快马带他入城,压紧伤口不许放,知道么?”李远之沉默颔首。   耿照嗅得一丝清凉药香,暗忖:“他身怀“蛇蓝封冻霜”,必知岳宸风与五帝窟等枝节。此人貌似磊落,毕竟是岳宸风的同党,且不论他前朝名门出身,何以自甘下流,去附那岳贼的尾巴,既知其勾当,决计不是什么善类。”暗自留上了心。   思虑之间,门外马鸣萧萧,十几条大汉跨马而至,劈啪作响的炬焰照亮阶台。适君喻振衣起身,扬声问道:“伤亡如何?”众骑士未敢下马,散作半圆遮护门前,人人均弓刀在手、背向厅门,不顾行礼问候,乃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劲旅。   一人应道:“无人伤亡!可要继续追击?”   适君喻道:“不必!分做四队,两队戒备,一队斥侯,一队伐些树木来做担架,携出此间伤员。”一声令下,骑士们各自行动。慕容柔静静看他发号施令,完毕后才问:“你带了多少人来?”   “回将军的话,两名旗令、三十名马弓手,共卅二人。”适君喻恭敬回答。   耿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罗香、集恶道加起来将近四百人,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便是扣掉伤亡,也远超过三百之谱;适君喻如何能以低于敌方十分之一的人马突击,令其仓皇撤退?方才那阵凌厉箭雨,至少也需百名弓手才能办到……   适君喻似是读出了他心中所想,转头一笑。   “耿大人有所不知,我风雷别业之下均是射手,此番南来,随身的弟兄无不擅发连珠箭,在马上能挽百二十斤的强弓,有个名目叫“穿云直”。适才卅位弟兄每人三箭连珠,九十支箭作一波,用以欺敌,幸而邪派草莽不晓军事,这才侥幸得手。”   马背上止有鞍镫可供借力,尚能挽得一百二十斤的铁胎弓,下马踏地,弓力必然更为强劲。本朝军制,能挽弓百二十斤以上者,称为“虎力”,是难得的射手;他随身三十名穿云直卫士,竟个个都是虎力劲弓,无怪乎几轮便射得外道抱头鼠窜,以为黑夜里掩来大批官军。   慕容柔点了点头,罕有地露出一丝笑容,赞许道:“你练兵练得不错,确有乃祖之风。”适君喻抱拳躬身:“能有将军的百十分之一,君喻便心满意足啦。”口中谦逊,神色却十分欢喜。   大敌既去,穿云直卫士砍来粗枝捆作担架,将伤员固定在架上,运下小丘,亦带走了几具黑衣刺客的尸体。原本弃于战圈外围的两辆篷车亦未损坏,连沈素云的贴身小婢瑟香与那婆子姚嬷也逃过一劫,耿照让出车辆给慕容柔夫妇乘坐,另一辆车载运婢女与伤员,他自己则与宝宝锦儿同骑一匹马。慕容柔一行的目的地是越浦驿馆,想起岳宸风正在那厢等待,耿照当然不会傻得自投罗网,便向慕容柔辞行;谁知将军大人只冷冷一瞥,淡然道:   “独孤天威未至,你且与我一道。他有什么话,尽管找我便是,不干你事。”眼角稍掠过身旁的妻子,不再言语。   沈素云面露喜色,拉着符赤锦的手道:“耿夫人,我还没谢过二位的恩情呢!请两位一同进城,至少让我做个东道,与贤伉俪敬一杯,好不?”明明是少妇装扮,神态却是不折不扣的天真少女,软语企求的模样当真我见犹怜,令人难以拒绝。   符赤锦轻抚她的手背,笑道:“将军夫人盛意拳拳,小妹便却之不恭啦。”耿照先扶她上了鞍,才跟着一蹬而上,稳稳坐在她身后,双手持缰,将雪酥酥的温软玉人拥在臂间。   大队开拔,一路向城头而去。   耿照策马缓行,他这一骑载了两人,走得慢些也不奇怪,渐渐落在队伍后头。押队的那名穿云直卫正是破屋前应答之人,似是适君喻的亲信,名叫程万里,约莫三十五六的年纪,生得豹头燕髭、矮壮结实,两侧太阳穴高高鼓起,下马上鞍身手矫健,绝非寻常军户。   他拍马上前,与耿照并驾,低头抱拳:“耿大人!我这匹“浪雪黄骠”是西北望朞之地的名种,脚力甚健。夫人若嫌颠簸,不妨将马换与小人,也能走得舒坦些。”西山道北的望州、朞州为著名的产马之地,名震天下的韩阀劲旅“飞虎骑”,其赖以冲锋陷阵的良马即取自二州。   程万里的坐骑远较常马高壮,膘肥腿长、毛色滑亮,一看便知是名种。对戎武之人来说,好的马匹可能比一口神兵更加名贵,战阵之上,神兵固可杀敌无算、克建殊功,良马却是立身保命的依凭,不能轻易予人。   耿照拱手谢过。“多谢程兄美意。拙荆随我一路北上,惯乘车马,此间道路尚称平坦,亦没甚妨碍。”程万里笑道:“如此甚好。小人便在后头,耿大人若有什么需要,喊我一声便是。”   “程兄客气啦。”   程万里“吁”的掉头,又回到队伍后头。要不多时,另一名身背铁胎巨弓的中年汉子策马行来,与耿照错身时仅微微颔首,不发一语,径自到队伍的最末与程万里并辔,两人亦未交谈。   此人也是卫士中直接受命于适君喻者,身分不同一般,耿照记得他姓稽,似是叫稽绍仁,所用之弓几与一人同高,弓身非是竹木角材中夹入铁脊,通体黑黝黝地回映着钝光,竟全是铁制,拿来当兵器也使得;若无两三百斤的膂力,等闲拉不动此弓。   适君喻把稽、程二人调至队末,用意不言自明。   耿照暗叹一口气,低道:“一会儿我找个机会,放倒那背大弓的稽绍仁,咱们骑马逃跑,最好引得程万里追来,再夺他的黄骠快马。”符赤锦依偎在他怀里,咬唇娇娇一笑:“你拒绝那厮的提议,便是不让他起疑心、暗生提防么?”   耿照拥得满怀温香,轻磨她白腻的颈背,笑道:“我的宝宝锦儿好聪明。”   符赤锦缩颈呵笑,娇躯乍软,腿心里温腻腻一润,魂儿都飞了,唯恐马上失态,慌忙夹紧腿根,着他臂上一拧,佯嗔道:“别乱来!这……这里不行。再说我是“拙荆”,木柴一根,典卫大人太过谬赞,拙荆可担待不起。”   耿照为之失笑。   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个!心中柔情忽动,双臂一紧,在她耳边道:“我不怕岳宸风。不……说不定见到他时,心里还是会怕的。我在芦苇滩边与他交手时心中就很害怕。但就算是心里害怕,我也不怕面对岳宸风,总有一天要打倒他的。”   他贴着宝宝锦儿的面颊,飘动的鬓丝挠得他鼻尖有些痒。   “我不能让你犯险,教你再落入岳贼之手……连一丁点风险我都不敢冒。我们一定要逃,决计不能进城。”   符赤锦摇了摇头。   “我不怕。”   “我怕。”耿照低声道:“等你身子大好了,我一定陪你回来诛杀岳贼。那厮也是血肉之躯,只消布置停当,一定能杀死他!我会让你亲手刺他最后一刀,再平平安安带你离开。不必为此赌命,岳宸风的死活,与你的人生无涉。”   符赤锦娇躯一颤,突然没了言语。   耿照环着她见不着神情,正要贴颊细看,忽听符赤锦低道:“我想……想亲眼瞧瞧那厮的伤势。一有机会,便一刀杀了他!”声如碎珠迸玉,切齿之至,可见决心。   耿照听得头大,还未加劝,她又续道:“你莫以为我昏了头存心送死,我不傻,莫说死得毫无价值,光是落入岳宸风手里,绝非是“生不如死”四字而已。你可知,岳宸风有多惧怕那人?”下颔微抬,遥指前队里的驴车。   这点耿照也觉奇怪。   本以为镇东将军慕容柔是勇武奇英、疾风怒涛似的人物,如太祖武皇帝、虎帅韩破凡,身负绝世武功,所到之处精甲罗列,刀兵簇拥,才能压服猛虎般的岳宸风。谁知废驿中一见,竟一副弱不禁风的病容,看来连迟凤钧都比他身子强健,精神饱满得多。   抚司大人若然镇不住岳宸风,慕容柔却又是凭什么?以他身边军士武人的能为,一百个慕容柔都教岳宸风给杀了,说岳宸风是忍耐图谋,勉强有些道理,“惧怕”云云委实太过,难以让人信服。   “不,不是图谋忍耐,他是打自内心地畏服那人。”符赤锦轻道:   “这点连我也不明白是为什么,但据我侧面观察,岳宸风超乎想象地畏惧着他,他是真的尽心竭力为镇东将军办事,如犬狗讨好主人。如非万不得已,他决计不敢不来。”   “你的意思是……”   “他必定伤得很重。谁能伤他?怎能伤他?又将他伤得如何……这些,难道你不好奇么?”她斜颈嫣然,微勾的嘴角抿着一抹淘气:“有镇东将军在场,岳宸风乖得猫儿也似,这是深入虎穴的大好机会。他决计不敢教慕容柔知晓五帝窟之事,我若突然现身驿馆,且看是谁吓得魂飞魄散!”   耿照迟疑起来。   “万一……”   “没有万一。便有万一,也坏不过现在。”符赤锦怡然笑道:   “你道那程万里平白无故,干嘛换马给你?我幼时在红岛有匹小马,也是西北名种,我爹请了位驯马西席,不管小马跑出多远,一声长哨,它便即回头,哆嗦都不多打一下。此乃“请君入瓮”之计。慕容柔不但没理由对付你,说不定还有些喜欢你;岳宸风他们无论做什么,都不能与将军之意相抵触,那只好让将军自己,把矛头指向你啦。”   耿照登时恍然大悟。   他自报了家门姓字,就算顺利逃跑,除非此生再也不归流影城治下,否则镇东将军一纸公文快马递去,随时都能将他提回,逃跑乃是天下至愚之举。现时他对将军夫妇有恩,以谗言谤之,恐怕被慕容柔看穿,若是耿照自己中途逃跑,以将军之多疑,便有机会能颠倒黑白,反客为主。   大队甫动,不曾与人通过消息,岳宸风也不可能预见今晚诸事,此计必是出自适君喻。耿照喃喃道:“我见他豪迈磊落、指挥若定,端是青年英杰,不想却如此工于心计!”   符赤锦笑道:“是我家夫君心如朗月,一片光明,猜不透小人心机,也是理所当然之事。这等卑鄙下流的心思,就交给“拙荆”好啦!”   他被逗笑了,搂了搂怀中玉人,感叹道:“宝宝锦儿,你真是聪明。若没你在,我险险中了他人算计。”   符赤锦双颊晕红,心里甜丝丝的十分受用,故意板起面孔,轻拧他手臂,咬牙狠道:“知道就好!你要再说拙荆什么的,下回人家问:“哎呀,耿大人如此英明神武英雄了得,是你什么人哪?”我便回答:“没什么没什么,家中贱夫而已。”听见了没?”   耿照“噗哧!”失笑,背脊弓如活虾,抖得差点从马背滚下,兀自咬牙忍耐。符赤锦自己亦“咭”的一声,连忙双手掩口,雪绵似的温软娇躯倚着他厚实的胸膛不住轻颤,两人贴面并头,远望便似一对新婚的小夫妻,蜜里调油、如胶似漆,再也自然不过。   驴车上的沈素云远远望见,不禁幽幽叹了口气,放落布帘,垂首不语。慕容柔缩在车厢一角,环着厚重的貂裘,正自闭目养神。两人自上车以来莫说交谈,就连目光也未曾稍对;人前人后,均是一般的冷淡疏离。   穿云直卫护着车辆抵达越浦城下,适君喻持了将军手谕,唤醒城将开门。   那轮值的军官一见镇东将军的朱印,吓得差点晕死过去,慌忙开门放行,只差没伏地送远。其时夜已深沉,经过整天的折腾,慕容柔面上难掩倦色,骑队径往驿馆驰去。   驿馆的乌漆大门映入眼帘时,耿照这才有了“重入虎穴”之感--   无论真伤或伪诈,岳宸风就在此间,到得此际,已是无路回头。符赤锦的掌心沁出薄汗,蓦地小手一紧,原来是被耿照的手掌所覆,她倚着他结实的胸膛,任由马匹缓步载入;身后咿的一声牙酸漫响,厚重的乌漆木门重又闭起,漆黑一片。   车马一入驿馆,适君喻便派稽绍仁领一队接管前后门户,划出将军起居范围,撤去原有的婢仆侍卫,全由穿云直卫取代;有擅入禁区者,不问身分一律格杀。毕竟镇东将军遭刺客埋伏,此事非同小可。   穿云直的卫士人数不多,无法涵盖迭屋重院的偌大馆区,居中的明间大堂既是接见宾客的主要场合,自须优先划入卫禁,慕容柔与沈素云夫妇和衣于堂内稍事歇息,以便集中人力保护。程万里率一队武装卫士,领着瑟香、姚嬷至后进整理厢房,沿途所经处亦留人把守,堪称滴水不漏。   耿照见适君喻调度井然,手下办事利落,不禁大感佩服:“都说“强将手下无弱兵”!岳宸风那厮一介布衣,不涉军旅,看来这适君喻的戎事之师,竟是镇东将军慕容柔。”   适君喻命人取出自携的粮食酒水,均是干饭、肉脯一类,呈上慕容柔夫妇。“将军,此际夜深,难以外出采买新鲜的菜蔬,埋锅造饭,请二位先以干粮果腹。馆内的食物并不安全,君喻认为还是莫食用为好。”   慕容柔点头道:“你考虑得极是。”随手撕了一条盐腌的干肉送入口中细嚼,和水徐徐咽下,神情看似半点食欲也无,仍勉力吃喝,只是不动酒囊。沈素云见盛着食物酒水的木盘端至眼前,低道:“我不饿。”靠着椅背垂敛弯睫,娇靥写满了旅途风霜,体力已至极限。   耿照“夫妇”是将军的座上嘉宾,自也分到了干肉食水做为款待。耿照正斟酌着出言婉拒,腹中却“呱--”的一声枵鸣起来,才想起自己整日未食。沈素云被逗得噗哧一声,精神都来了,慕容柔亦微微一笑,淡然道:“两位请用,不必客气。”   符赤锦美眸滴溜溜一转,笑吟吟地福了半幅,垂颈道:“多谢将军。”从盘中撕下肉脯与耿照分食,正是慕容柔取剩的那一块。耿照恍然:“就算岳宸风亲来,也不敢对镇东将军下毒。”接过入口,又取慕容柔用过的水囊斟了满杯,与符赤锦一同享用。   须臾间,那将军的贴身刀卫任宣扶刀而入,躬身禀道:“大人,岳老师求见。”   李远之搀着漆雕利仁起身,适君喻也迎了出去。耿照与符赤锦闻言一震,四目相望:“来了!”不由全身紧绷。   慕容柔拈袖轻挥,抬颔道:“快请。”一振襕袍,霍然起身。将军离座,耿、符二人也跟着站起来,手掌交握,汗触既湿又冷。全场只有沈素云一人端坐不动,这会儿倒是向从人招了招手,从木盘中取了小片肉脯入口,又饮了杯清水,精神远较前度健旺。   门外泼啦一声,乌翼般的黑氅鼓风猎猎,一条魁伟的影子跨入高槛,瞬间仿佛厅外炬焰皆绝,不知是被昂藏挺拔的身形所阻,抑或被黑霾似的绒氅吞噬。   眼前乍黑的错觉不过一霎,岳宸风进得厅来,单膝跪地,垂首道:“属下有失远迎,请将军恕罪!”声音宏亮,震得众人气血翻腾,哪有半点受伤的模样?耿照与符赤锦交换眼色,面上俱是一白:“莫非……这是陷阱?”反手按住神术刀,以防岳宸风暴起伤人,精神绷至极限。   “起来罢。”慕容柔细细打量了几眼,径自坐下。   “听说岳老师身子不适,我瞧不像啊!”   岳宸风自行起身,似乎不觉尴尬,旁人亦习以为常。   他虎目一睨,精光自耿、符二人面上扫过,诧异不过转瞬之间,嘴角旋即绽出一抹狠笑,抱拳向慕容柔禀报:“属下前日巡城之际,遭遇一名江湖异人袭击,受了点伤,现已无甚大碍。多谢将军关怀。”   慕容柔似是饶富兴致,俯身道:“普天之下,还有谁能伤到岳老师?”   岳宸风道:“天下之大,奇人异士所在多有。我也不知那人是何来历,一时不察遭受暗算,这才吃了亏。”慕容柔点点头,淡然道:“坐罢。我在城外遭遇刺客,岳老师亦同时受到袭击,看来这幕后之人也算有心了。幸有流影城耿典卫夫妇相助,此番才能脱险。”   岳宸风坐到耿、符对面,虎目迸光,微笑道:“典卫大人上回在流影城出手帮助岳某,今日又救了敝上,与将军府真是有缘。这位……便是耿夫人么?”   耿照淡然道:“岳老师客气。这位正是内人。”岳宸风笑道:“果真是郎才女貌啊!耿大人艳福不浅,岳某好生羡慕。”阶台之上,沈素云闻言蹙眉,投来责备的视线,似怪他出言无状,好生无礼。   岳宸风淡淡一笑,拱手道:“属下是江湖粗人,言语不当处,还请夫人海涵。”   沈素云面无笑容,平平道:“不怪岳老师。但耿夫人于我有救命之恩,耿大人亦有官职皇命在身,岳老师说话时,可得谨慎些。”   “属下明白。”   慕容柔忽道:“任宣,今日遇袭之事,你且与岳老师说一说。”年轻的刀卫俯首道:“属下遵命。”便将遭天罗香、集恶道围困,又遇鬼先生率黑衣刺客偷袭之事说了。这段适君喻也是头一回听到,慕容柔让任宣公开说明的用意,自也是为了让他知晓。   果然适君喻听完,眼角余光不由得瞟向岳宸风,虽只一瞬,却逃不过镇东将军的锐利鹰眼。慕容柔摩挲着光滑的枣木扶手,妇人般姣好的弯睫低垂,淡然道:“七玄外道不惜犯险,率众包围本将军,只为索要妖刀赤眼。我心中甚疑:那赤眼刀应该在我手里么?”   岳宸风不慌不忙,起身拱手。   “启禀将军,赤眼偶为属下所得,正要献给将军。贼人不知从何处打听到此事,竟尔惊扰了将军行驾,实乃属下之过,请将军责罚。”   慕容柔淡淡一笑,低头细抚扶手,看似浑不着意。   “原来妖刀在岳老师手里。”   “是。属下得此神物,未敢私藏,本想待将军来此,再呈献给将军。兴许是消息走漏,为七玄外道所知晓,料想属下必不纳为己有,推测妖刀已献与将军,故尔大胆拦驾;属下未得事先防范,亦是大过。”   耿照心想:“你倒会说话!合着七玄针对将军而来,还是听说了你岳老师忠心可表?”差点笑将出来。却见岳宸风伸手一招,厅外一名胖大身形匍匐而入,浑身的肌肤黑如锅底,正是他随身背刀的昆仑奴杀奴。杀奴呈上一只紫檀琴盒,盒面上掌印宛然,果是当日芦苇滩边耿照所失。   “这便是妖刀赤眼?”   “是。”待杀奴匍匐而出,岳宸风才躬身道:“属下自得此匣,连匣上铁锁亦未轻动,欲以完璧献与将军。属下绝无二心,尚祈将军明察。”   “是么?”慕容柔斜乜着阶下的琴匣,并未起身探视,随口问道:“岳老师是几时得到这只匣子的?”岳宸风浑身一震,不敢轻易回答。耿照突然明白过来:慕容柔驻于谷城大营多日,岳宸风曾多次晋见,若无私吞之心,何以只字未提?   殊不知岳宸风所虑,正是赤眼刀易招人觊觎,放在将军身边徒增困扰,还不如藏在五绝庄的密室里安全。此问既由慕容柔先提了出来,原本的答案便难释其疑,老练如适君喻,惊觉将军不知赤眼之事时,才会露出“大事不妙”的神情,不由自主瞟了师傅一眼。   他远在易州,与岳宸风之间的讯息往来,均倚靠鹰书鸽信。连适君喻都知赤眼之事,岳宸风绝不可能是这几日间才新得妖刀,何以在谷城大营时却隐匿不报?   适君喻这才警醒自己无意一瞥,竟将师傅推入进退维谷的险境,不觉冷汗涔涔,一时无语。却听岳宸风躬身道:“启禀将军,属下先前曾夺得妖刀,其后不幸又失,直到前日才重新入手,故不曾向将军禀报。”说得从容不迫,偶一抬头,目光竟朝耿照射来。   慕容柔笑道:“喔?却是自何人手中所得?”   岳宸风垂首。“属下非是不说,实不敢说。”   “什么意思?”   “此人于将军有恩,属下即便照实说了,只怕将军仍是信不过我。”   慕容柔转头。“耿典卫,这刀乃前日岳老师自你手中所得,是么?”   耿照闻言一凛:“原来如此,好狡猾的岳贼!”起身拱手:   “回将军的话,是。”   慕容柔又问:“你从朱城山带下此刀,欲往何处,欲寻何人?”耿照老老实实回答:“在下奉命携带此刀上白城山,面见萧老台丞,将妖刀交与老台丞处置。”   “中途却被岳老师所夺?”   “是。”   慕容柔盯他片刻,又看了看另一头的岳宸风,才淡然挥手:“都坐下罢。”从怀中取出一封书柬,按在手边的小几之上。“我今晨收到萧老台丞的密封书信,说流影城的耿典卫本欲携来赤眼刀,半路却被本府岳老师所夺,请我务必将刀取回。你二人若谁说了谎话,须骗我不过。”   岳、耿二人依言而坐,目光隔空相对,宛若实锋。对比适君喻一抹额汗、松了口气,岳宸风显得神态从容;他深知镇东将军性格,对付多疑的聪明之人,最好的方法便是实话实说,不但要说,而且还要抢先说,一旦失了先手,无论解释得再多,不过徒增疑心罢了。   慕容柔道:“岳老师是在夺刀之时,被耿典卫打伤的?”   岳宸风摇头。   “此事与典卫大人无关。属下是在回程的路上遭人暗算,这才受了伤。”   耿照想起当时的情况,岳宸风披风浸水,突然没入水中,旋即滔浪大作,水底仿佛掀起一场激战,不觉错愕:“难道……是那名老船夫所为?”一抬头,见岳宸风冷冷一睨、目光阴沉,嘴角抿着一抹狠笑,也毫不畏惧地迎视。   慕容柔道:“此事权且揭过,赤眼刀便由我保管,萧谏纸、独孤天威若有异议,自有我来担待。耿典卫,烦你交出此匣的铁锁钥匙。”目光示意,阶下任宣一躬身,扶刀走上前去。   耿照拱手道:“禀将军,我家二总管为防妖刀有失,并未将锁钥交给在下,只说见到萧老台丞时,直接以利刃削断铁锁即可。”流影城与埋皇剑冢往来密切,横疏影曾赠送多柄天字号的名贵好剑予萧谏纸收藏。这琴匣上的锁头乃以玄铁特制,若无流影城的宝刀宝剑,等闲也难轻易开启。   慕容柔亦不踌躇,点头:“罢了,斫开锁头便是。岳老师的赤乌角何在?”   岳宸风道:“在属下房内。若要削铁如泥的利刃,此间便有一口。远之!拿漆雕的“血滚珠”去。”李远之恭恭敬敬道:“是。”解下漆雕利仁背上的的皮鞘大刀,唰的一声抽出来,雪光顿时映亮厅堂,提着钢刀径往琴匣走去。   那刀寒气森森,甫出鞘便觉空气骤寒,漆雕利仁倚之断首残肢,也不知杀了多少人,却连一抹血痕也无,刀板铄如明镜,青钢纹理如冰裂霜凝,煞是好看。慕容柔赞道:“好刀!”   李远之劲贯刀臂,提起“血滚珠”便要朝琴匣斫去,耿照心中一动,慌忙起身大叫:“且慢!”   李远之愕然回头。“什么?”   耿照对慕容柔道:“启禀将军,妖刀赤眼并无刀鞘,刀身酒红如血,具有奇毒,专事迷惑女子,使之成为刀尸,身心俱被妖刀控制,极难痊愈。若要开启此匣,须请女眷退出厅堂,以免遭受伤害。”   岳宸风皱眉:“有这种事?”   慕容柔看了看两人,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怡然道:“我想起来啦。老台丞书信中亦曾提及,请耿夫人陪拙荆暂时回避。”符赤锦搀着沈素云避至厅外。此时瑟香、姚嬷亦回到堂前,陪夫人一并在外等候。   李远之运劲挥刀,铿铿两声,锁头轻巧断去,犹如泥塑纸扎。耿照在破庙之中曾听明栈雪以特制的利匕欲削玄铁锁未果,心想:“这“血滚珠”莫非是稀世宝刀!本城之实心锁纯以玄铁打造,就算以碧火功加神术刀为之,我也没有一刀分断两锁的把握。李远之内力颇不及我,看来是宝刀锋异,还在神术之上。”   李远之还刀入鞘,小心翼翼捧匣登阶,交给任宣,由任宣捧至慕容柔身前。   赤眼虽不如幽凝、万劫,一触便能控御人心,然而慕容柔身无武功,难保不会发生意外,耿照见状急忙起身,提醒道:“将军请留神!妖刀诡异,还是莫过于接近为好。”岳宸风也跟着站起来。   两人气机相牵,均保持高度警戒,哪个一不小心失了控制,便如洪水溃堤,蓄满的体力、精神必求出口宣泄,否则将反噬其身,情况极为凶险。这不约而同的起身一步,竟成相峙之局。   慕容柔望着匣中之物,神色阴晴不定,连一旁的任宣都不禁蹙眉,微露狐疑,似是见到了什么奇怪的物事。慕容柔打量片刻,忽然开口:“耿典卫,你说赤眼色如酒红,并无刀鞘,刀上有侵害女子的奇毒是么?”   耿照想起琴魔的遗言,点头道:“是。据说刀上散发奇香,女子一嗅便失神智,沦为受控刀尸而不自知,十分可怕。”   慕容柔按上匣盖,冷冷说道:“既然如此,匣中所贮便非是赤眼妖刀了。你们两位,谁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信手一掀,琴匣自任宣手中飞落,匡啷翻覆在三级金阶下,匣中的物事滚出内衬,却是一柄鞘如环玦、雕花古朴,通体焕发着灿然铜光的长刀。   “这是……”耿照目瞪口呆,失声道:   “修老爷子的宝刀明月环!”   慕容柔冷笑。   “很好,总算有人知道此刀的来历,这是好的开始。赤眼呢?”   岳宸风愀然色变,这是自他进入厅堂以来,首度失去从容,手指耿照,厉声道:“你将赤眼刀藏到哪儿去了?快说!”耿照愤怒已极,新仇旧恨一并上心,反驳道:“这把明月环与赤眼俱都被你夺走,分明是你掉了包,还敢混赖!”   岳宸风怒道:“此匣我从未打开过,定是你窝藏钥匙,暗中取出赤眼,却以一柄伪刀取代!”捏紧拳头,说得咬牙切齿,竟不似作伪。   耿照心念一动,眼角瞥见慕容柔不动声色,正自冷眼旁观,暗忖:“在他面前不能说假话!无论岳贼知情与否,须以“实话”迫得他哑口无言。”大声反驳:   “这刀原是我的,当日与赤眼一并被你夺走,你敢说不是?”   岳宸风冷笑:“自是如此!但你……”忽然醒悟,闭口不语,目光十分怨毒。   他若要说“谁知是不是你偷回去时,暗中掉包”,必将扯出五绝庄机关之事,如此势难回避上官夫人母女的存在,一个不小心,连他伙同金无求鸠占鹊巢的丑事也将被揭破。在此当口,岳宸风决计不愿冒这个险。   耿照不容他喘息,乘势进逼:“后来我虽将刀匣夺回,却不见此刀。你旋又将刀匣夺了回去,还在匣上打了一掌,是也不是?”岳宸风急道:“是!但……”   耿照道:“这把明月环自始至终都不在我手里,刀匣却几乎都在你手上。莫说没有钥匙,就算真有,我要如何掉包?”岳宸风几度欲言,却不知该如何申辩,面如死灰。符赤锦在堂下听见,几乎要替耿照鼓掌叫好起来,心想:“他看起来傻,心思可一点都不傻。看样子岳宸风是真不知,却要背上这个黑锅啦。”   大堂之上一片死寂,适君喻、李远之等尽皆傻眼,不知该如何替师傅辩白。岳宸风夺得赤眼的过程,多涉五帝窟、五绝庄之事,偏偏这些又不能教慕容柔知晓,否则后果难以逆料。他默然片刻,冲慕容柔一拱手,低头道:   “属下实不知该如何解释,但此匣我的的确确未曾打开观视,亦不曾掉包。属下愿立军令状,限期将此事调查清楚,并将赤眼妖刀寻回,恳请将军明鉴。”   “所以……匣内并无妖刀之事,你全不知情?”   “属下不知。”   “无能。”   慕容柔瞇着眼睛盯了他片刻,轻声说道,转头望向耿照。   “匣内并无妖刀之事,你也不知情?”   “在下不知。”耿照老老实实回答。   慕容柔轻吐了口气,细细抚摩枣木扶手,片刻微微一笑,垂眸道:“耿典卫,你知道如岳老师这般英雄了得之人,何以对我如此惧怕?”   耿照摇了摇头。   “因为我天生具有一种异能。”   慕容柔笑起来。   “只消是我出口所问,世间无人能在我面前说谎。无论是何人,只要是我问的问题,都必须据实回答,否则我一眼便能看出,绝无例外。大行皇帝仁民爱物,最不喜欢见血,过往刑讯时总派我出马,连板子皮鞭都不用动;只要我问对了问题,没有得不到的情报。”   他口中的“大行皇帝”,便是太宗孝明帝独孤容。慕容柔从太宗潜邸时期便是他的心腹,一路受太宗的拔擢,才能坐上镇东将军的宝座;说起“大行皇帝”四字,已至中年的镇东将军仍难掩孺慕之色,连口吻于剎那间都温和许多,仿佛跌入怀愐思忆之中。   “你们两个说的,都是实话。”   慕容柔回过神来,眸冷依旧,随口做下结论,举重若轻。   “但赤眼之失,事关重大,可不能轻易揭过。你二人须在十日之内,为本镇寻回赤眼妖刀;若然超过时限,又或在寻刀过程中犯了过错,我将施行连坐,一体责罚。寻刀期间,流影城七品典卫耿照暂归我镇东将军府管辖,我会正式行文独孤天威告知此事,你不必担心。   “谁先把赤眼找回,便由另一个人独自担起两度丢失赤眼的罪责。耿典卫,我得先提醒你:在我镇东将军府之内,一切依照军法行事!你丢了刀,萧谏纸最多叨念两句,横疏影兴许还不欲追究责任,但军法可不是这么回事。一百军棍打下来,骨断肉烂是家常便饭;稍不留神,便会掉了脑袋。你明白么?”   符赤锦听得香汗直流,却见耿照沉思片刻,拱手道:“将军说得极是,在下遗失了赤眼,本就该负责寻回。但我受敝城城主之命,须得回禀城主大人之后,才能为将军效力。我家城主至多三日之内,必将抵达越浦,请容在下向主上禀明后,再向将军报到。将军若信不过在下,我也愿立军令状。”   慕容柔看了片刻,笑道:“你说的是实话,不是想趁机逃跑。”   耿照忍不住微笑,抱拳道:“将军明鉴。在下家有老父亲姊,还有妻子要照拂,实不想亡命天涯,漂泊以终。”   慕容柔点头。“我也爱照规矩办事,如此甚好。不过我话说在前头,十日之期不会更改,你等了独孤天威几日,便须扣掉几日,连一个时辰也不得通融。误了时限,你自己看着办。”   “在下理会得。”   “这几日你夫妻权且住下,待独孤天威入城,你再去见他。”他瞟了门外一眼,一见妻子微露喜色,又将目光转开。   耿照却摇头道:“多谢将军美意。我内人家住城中,久未与亲人相见,正欲返家省亲。待明日一早,我再携内人来晋见将军与夫人。”他这话倒也不是扯谎,原本便答应了宝宝锦儿要回枣花小院,去见她最亲的三位师傅。   果然慕容柔细细看望片刻,点了点头。“这也是人情之常,你们去罢。”又道:   “明日早些来,吃了晚饭再回去。我有些妖刀的事想问你,让你夫人陪着拙荆四出散心。”沈素云原本微露失望之色,听得双眼一亮,拉着符赤锦的手低声道:“姊姊也是越浦人氏,那真是太好啦。明儿陪我到处走走。”   符赤锦笑道:“小妹自当从命。”   耿照好不容易寻得脱身的机会,镇定地拜别将军,拉着符赤锦的手便要离去。忽听一人沉声道:“且慢!”却是岳宸风。   “启禀将军,未免有个什么意外,还是请几位护送耿典卫夫妇离去。”他阴沉一笑:“又或请典卫大人交代一下去处,倘若将军或夫人一时有事寻找,难不能教下人将偌大的越浦翻了过来?”   慕容柔本想说“不必了”,一见耿照目光凝起,心意忽变,点头:“也好。耿典卫,你夫人府上何处?翁家姓谁名甚?”耿照自是答不出,但心知眼下是脱身关键,切不能慌张,俯首道:“在下泰山姓符,居处须问内人。越浦我也是头一次来。”短短三句里没半个虚字,自不怕被慕容柔看穿,却未实答。   这下轮到符赤锦接口了。   她心中犹豫:“世上真有“每问必实”的异能么?也不知是不是虚张声势。”须知一旦透露去处,以岳宸风的脾性,只怕她二人前脚刚出驿馆,杀机随后便至;枣花小院的三位师父全无防备,岂非糟糕至极?若然扯谎隐瞒,万一被慕容柔看穿,又势难生出此地。   (这……该怎办才好?这个险,到底该冒不该冒?)   符赤锦手里捏了把冷汗,却无法考虑太久--瞬间的迟疑,足以教慕容柔在心中做出判定,将情况一下子推到最糟的境地。她咬着樱唇正欲开口,突然堂中“恶”的一声,岳宸风单膝跪地,竟呕出大口鲜血,魁梧如铁塔般的身躯倏然倒落,模样极是骇人。   “师傅!”   适君喻、李远之双双抢上,将他扶入太师椅中,岳宸风吐血不止,溅得胸口、脚边大片殷红。他呕出的血量极为惊人,若是换了余子,恐怕早已气绝;饶是如此,岳宸风亦呕得面色煞白,手足瘫软,气息奄奄。   “快去请大夫来!”   适君喻回头虎吼,见杀奴伏在门外,锅炭似的大脸咧开一抹幸灾乐祸的冷笑,心头火起,一个箭步窜出厅门,单手揪领,将杀奴几百斤的胖大身躯重重掼上门板,怒道:   “这是怎么回事?说了!”   杀奴被扼得青筋暴露、双眼翻白,张着腥红色的血盆大口荷荷喘气,但不知是错觉抑或其他,扭曲的肥厚嘴唇看来还是在笑。   “他……受……受伤……每天……血……一个时辰……哈、哈、哈……”   适君喻神智稍复,想起将军及夫人都在场,自己更是身负穿云直的指挥大任,松手摔开,整了整衣襟,吩咐道:“派人去请大夫!馆内若有驻医也先唤来。速备清水布巾,快去!”程万里领命而去。   李远之接连点了几处穴道,见师傅仍呕血不止,宽阔的额头沁出油汗,回头道:“老大,没……没用!我拿补心丹……”伸手往襟里掏。适君喻喝止道:“不成!呕血不止,恐将噎息!”李远之陡然醒觉,顿时手足无措。   慕容柔撩袍奔至,目光一睨杀奴,森然道:“这是怎么回事?说!”   杀奴抚着牛颈似的肥厚喉管,贪婪地吞息着,咧嘴道:“主……主人受了伤,很怪的伤。每天有一个时辰会吐血不止,吃药、点穴都没用。这两天主人都将自己反锁在屋里,吐……吐完了才肯出来见人。”   众人面面相觑,相顾愕然。太师椅上,岳宸风面色煞白,呕出的鲜血已不如初时汹涌,却难以顿止。他以手掩口,血水不住从指缝间溢出,眼袋乌清浮肿,满布血丝的双眼阴沉得怕人,宛若伤兽。   第六三折 玄嚣八阵,伊梦黄粱   要不多时,请来的大夫揉着惺忪睡眼,手提医囊匆匆赶至,号了半天的脉却号不出个所以然来,岳宸风呕血依旧,难以开口。适君喻皱眉:“大夫!家师究竟受了什么伤?这般喀血下去,铁打的身子也挺不住。”   那大夫一抹额汗,面色惨然,嚅嗫道:“这……小人实是不知。令师既无风寒暑湿燥火之邪症,亦非喜怒忧思七情惊扰;不见火灼血热,下注于胃,肝、脾又未有损伤……小人行医已久,从不曾见过这种情形。倒像是……像是……”抖着手以绸巾拭汗,嘴唇发颤,未敢直视主位上的将军大人。   他被人从府里拉出来时,并不知道要看的病人乃是镇东将军的幕府首席;早知如此,就算推诿不得,也必先与家中老小挥泪诀别、妥善交代后事。迄今还能支持着不晕死过去,纯是担心一己之失祸连满门,无端端害死了父母妻儿。   适君喻看出他吓得魂飞魄散,强抑怒气,温言道:“大夫但说无妨。”   大夫道:“倘若用错了针,误伤了心脉,阴血妄动,也可能会如此。”   适君喻不觉沉吟起来。   适才一阵慌乱,他也曾为师尊搭过腕脉,并不觉得师傅有内伤的迹象;况且,以岳宸风的内功造诣,当世能将他伤到喀血不止、难以自制的人,恐怕今时今日四海宇内还数不出一个来。有无内伤,岳师自己还不清楚么?   但若无内外伤,这般吐血吐个不休的病征,也算邪门至极了。他本以为是毒物,但岳师亲口对五位弟子说过,他少年时有奇遇,服食过一种叫“金珥紫皇”的丹鼎至宝,对毒物的抗力远胜常人,药倒他绝非易事。   经大夫一说,适君喻又觉有几分道理,师傅可能是中了牛毛针之类的暗算,故身无外伤,针尖却残留在体内,使阴血妄动,五脏六腑皆禀气而逆,胃血登时一发不可收拾。   “师尊!”他凑近岳宸风耳畔,低声问:“您可有什么地方疼痛不适?”   岳宸风面如淡金,捂着口鼻的指缝间仍不时汩汩渗血,围着脖颈下颔的白棉巾子洗了又拧、拧了又洗,始终赶不上血渍晕染的速度。他闭目摇头,掌中捂着一丝瘖哑闷声:“没……没有。”   适君喻皱眉起身,转头问那大夫:“依大夫之见,该如何是好?”   大夫手足无措,片刻才道:“小……小人想,先由中脘、脾俞、足三里等几处穴道用针,倘若不成,再试内庭、曲池、内关、血海……”一旁漆雕利仁突然睁眼怪笑了一阵,舐唇道:“倘若你只有一次的机会,要扎哪里?”   大夫闻言一怔,愕然道:“怎……怎只有一次机会?”   漆雕利仁苍白的薄唇微微扭曲,咧嘴笑道:“你的脑袋没了,还晓得扎针么?”大夫这才会过意来,双腿一软,坐倒在地簌簌发抖。漆雕利仁撑着扶手摇晃欲起,捆满白布的右臂细如枯枝,既像蛛虫长肢,又有几分僵尸模样,咧着白唇血口,歪斜低俯:   “说呀!只有一次机会的话,你扎哪里?”   “漆雕!”李远之皱眉上前,低声道:“躺好!莫添乱。”   漆雕利仁如傀儡一般的任他挟回原处,咯咯笑道:“他自己都不知道要扎哪儿,难不成一针一针试?这能做大夫我也会!咯咯咯咯……”   适君喻与李远之面面相觑,知他所说是实。大夫为了活命,硬着头皮乱扎一气,徒然断送岳师的性命而已,这个险决计冒不得。正自发愁,忽听岳宸风道:“找……找“岐圣”伊黄粱来。让……让他瞧瞧。”语声略见中气,众人转过头去,见他坐起身来,面上血色略复,居然一瞬间便好转许多。   适君喻微微一怔:“师尊……”立时会意,点了点头,并未接口。   那“血手白心”伊黄粱名列儒门九通圣之一,乃当今一等一的医道大国手,尤精外科,以“神锋、续断、死不知”三绝闻名于世,人称岐圣。   太宗朝初年,封央土东北墨州四郡的长镇侯郭定性格暴躁,在领内稍不顺心便要杀人,经常将犯错的婢仆、囚犯,甚至无辜的农民等解至荒郊,在马前为其松绑,要他们尽力逃命,然后放狗纵鹰如逐猎,或以弓箭射杀,或以钢叉戮背,称为“慈悲道口”。三年之中墨州山郊埋骨数百具,尸臭不散,人莫敢近。   兴许是杀孽太重,有伤天德,郭定患有严重的头风(偏头痛),发作之时痛不欲生,于是专程派人请伊黄粱来治。伊黄粱连号脉也无,看了长镇侯一眼,便说:“侯爷这病没治。要除病根,唯有开颅一途。”   郭定杀意萌生,命人架起锅鼎烧水,若伊黄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要将他活生生烹死。   “大夫说劈开脑袋,”因杀人太多而两眼赤红的长镇侯冷笑:“本侯征战沙场多年,刀剑残体见得多了,却不见有能劈开脑袋的神锋。便是骨朵、钢鞭,至多砸个稀烂而已,如何能开头颅?”   伊黄粱回答:“我用刀一切就开。”郭定又问:“便能切开,本侯疼也疼死了,还治什么病?”伊黄粱道:“我有一方子,比寻常外科的麻沸散更厉害,名叫“死不知”,包管君侯丝毫不觉。”   郭定打定主意要烹了这名浑郎中,邪笑:“就算麻药厉害,开完后本侯的骨肉生不回去,还不是死路一条?”   伊黄粱大摇其头。   “人体自愈之力,堪称造化之极。只可惜生肌愈骨的速度快不过血液流失、伤口腐败,才有性命之忧。我有一帖奇药,能迅速止血、隔绝空气,直到骨肉生合为止。君侯若然不信,请为我牵一头犊牛来。”   郭定冷笑不止,命人牵来一头小犊牛。伊黄粱先在小牛的后腿涂抹那麻药“死不知”,药力所至,小牛当即跪倒,却非是屈膝而跪,两条后腿瘫如大开的“八”字,前半截兀自挺立,模样十分诡异。   他取出一柄鱼骨似的半透明小匕,当场将小牛的后腿齐膝卸下,筋骨分离得干净利落,宛若熟肉,出血量极少,小牛也没多挣扎一下,一双湿润黝黑的大眼骨碌碌地张望,天真无辜,浑不觉两条后腿已然分家。   众人尚不及惊叫,伊黄粱迅速在断口抹上厚厚一层秘药,竟将左小腿接到右髀之下、右小腿接至左髀之下,钢钉续骨,肠线缝肌,以药布密密缠起,包扎停当。这手神技震慑全场,连一贯好杀的长镇侯郭定都惊呆了。   “君侯若不放心,”伊黄粱以清水布巾清洁双手,怡然道:   “不妨再等三天,瞧瞧这牛犊恢复的情况。更无疑义之后,我再为君侯操刀。”   郭定以为他身怀什么邪术,不敢留在府中,派人送至远处的客栈安置,以甲士重重包围,严加看管。三日之内,郭定天天去牛棚观视,小牛既未痛得惨嚎,饮食更是一如平常,本想唤伊黄粱前来,转念又想:   “不对!说不定是什么障眼法,来赚老夫送死。”等了三天,小牛的后腿隐隐能撑持站立,一跛一跛尝试行走。郭定又惊又诧,还是放心不下,过了三天又三天,三天之后还三天;拖了大半个月,见小牛无恙,头风又疼痛难当,终于派家将去接伊黄粱,谁知已人去楼空。   是日郭定突然暴毙,百姓无不额手称庆。事后墨州地界的大夫都说,长镇侯的头风入脑已深,不针不药,最怕的就是一个“拖”字;伊黄粱为他表演过“续牛如生”的奇术之后,郭定虽犹豫着不敢信他,却再也看不上其他名医,拖着拖着,枉自送了性命。   其时太宗孝明帝正欲裁撤外姓藩镇,此事竟无人追究,最后不了了之。倒是乡里之间津津乐道,迄今墨州仍有俗称“岐圣庙”的生祠多处,或曰“杀牛公”、“血手祠”、“报恩爷”等,年祀月祀必有乡人携牛酒来拜,香火十分鼎盛。   郭定死后,杀人盈谷的罪行被揭发,朝廷查封侯府,将郭定举家革去荫封,发配北关充军;据说郭氏满门养尊处优惯了,不堪北地寒苦,于短期之内相继死去。那头犊牛被邻里带回饲养,又活了两年有余,比郭家的每个人都命长。   岳宸风指明要找“岐圣”伊黄粱,显然受的非是内伤。适君喻熟知江湖掌故,了然于心,盘算着要如何派人往一梦谷,将这位传说中的古怪神医请来为岳师疗伤。   却见岳宸风朝上座一拱手,勉力道:“启……启禀将军,属下每……每日便只发作一次,发作时虽然严重,时间却极短暂。有君喻辅助,不会碍着三乘论法之事,请将军不……不必挂心。”   慕容柔蹙眉静听,片刻才点了点头,挥手道:“其他的事,明儿再说罢。君喻,送你师傅回去歇息。”适君喻躬身领命,唤来软榻,抬岳宸风离开大堂,李、漆雕二人也随之离去。经过连番折腾,慕容柔与沈素云已疲惫不堪,耿照二人乘机告辞,慕容柔并未留难。   两人并肩走出驿馆大门,挽着手信步转过一条巷子,交换眼色,不约而同地施展轻功狂奔!符赤锦轻车熟路,拉着耿照穿花绕树、绕堂过弄,两人在城南朱雀航的复杂巷道中乱转一阵,忽然消失了踪影。   沿路跟踪的黑衣女郎不禁一凛,诧异地自檐影中现出身形,在死巷底抚着砖墙壁面,试图寻找暗门密道之类,蓦地身后一声银铃轻笑:“别找啦,奴家在这儿呢。”吃惊回头,赫见巷口两条身影斜斜曳地,即使被拉长得失去原形,仍能看出女子丰润窈窕、胸腰如瓠,所傍的男子结实挺拔,却不是符、耿二人是谁?   “符、符姑娘……”女郎心尖儿一吊,还来不及摆出应战的姿态,话头已被符赤锦挥手打断。   “好啦好啦,别照搬这套,难看死了。”符赤锦咯咯娇笑,怡然道:“回去同你家宗主说一声,明儿这个时候、这个地点,我与典卫大人在此相候。城中风声鹤唳,岳贼便在左近,到时若不见人来,我们即刻便走,请漱玉节莫搞什么排场,独个儿前来,以免误了辰光。”说着侧身一让,轻抬柔荑:   “你可以走啦,恕我俩不送。”   那被看破行藏的潜行都女郎垂头丧气,朝二人一揖,扶着腰剑快步低头,逃命似的从两人当中穿了过去。耿照忽然开口:“对了,弦子……姑娘可曾平安回到了莲觉寺?”女郎娇躯微震,停步回头,低道:“回典卫大人的话,弦子平安回转,少宗主也没事。”   耿照点头:“如此甚好。岳宸风已回到城中,他的爪牙遍布四周,你自己也要小心。”女郎低道:“多……多谢典卫大人。”垂颈碎步离去。   耿、符二人目送她离去,符赤锦勾着他的臂弯,半晌才叹了口气:“那条小母蛇拧腰扭臀,浑身都快滴出蜜来,怕是春心动啦。也难怪,我们家典卫大人温柔多情、体贴善良,生得又强壮俊俏,哪个女子不爱呀?”   耿照被挤兑得面红耳赤,皱眉道:“人家挂着覆面巾你都看得出?胡说八道。”   符赤锦笑道:“她脸都红上额头啦,瞎子才看不见。再多跟我家典卫大人说一会儿话,小蛇脑怕都蒸熟了,蘸些豉汁姜醋,滋味只怕不错。”边说边比划,自己也笑起来。   耿照被她逗笑了,双目一亮,故作恍然:“我懂啦,这叫醋眼儿,难怪我看不出来,只有宝宝锦儿看得出。”符赤锦俏脸一红恼羞成怒,大发娇嗔:“是啦是啦,我是醋眼儿,见了哪个女人都发酸,行不?”重重在他臂上一拧,又狠又怒的模样居然倍增娇艳。   她是真的用力拧下,耿照唯恐震伤她幼嫩的白皙玉指,不敢运功抵抗,疼得微皱眉头。符赤锦得意洋洋,咬牙狠笑:“这是小惩大戒。以后同老婆说话,看你还敢顶嘴不?”   耿照只觉她可爱极了,一把将她拥入怀里,抱得她足尖虚点,比例修长的结实小腿不住踢动,裙摆搅如波乱,柔肌直似波中雪鲤,若隐若现。两人鼻尖轻触,他柔声唤道:“宝宝锦儿……”   符赤锦娇躯微颤,慌乱不过一瞬之间,旋即闭目轻道:“别……别!别那么样地同我说软话。别……对我这样好,我不爱。”丰腴细嫩的上臂轻轻挣扎,巧额抵着他的胸膛,莲瓣似的鞋尖儿踩实了,身子向后退缩。   耿照本不肯放,仿佛一松手她便会随风飘去,但恐弄痛了玉人,终究还是顺从地将她放开。符赤锦落地转身,向前行出几步,双手环肩,曲线动人的背影不知怎的有几分单薄;片刻才回过头来,双手负后,灿然笑道:   “你……别跟我这么正经八百儿说话,我不惯的。打打闹闹的不好么?”   耿照胸中微郁,宛若骨鲠在喉,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符赤锦伸手掠了掠发鬓,笑道:“你怎不问我,为什么要跟漱玉节约在这儿?”   “我不知道。”耿照摇头。   “若教漱玉节知道你的行踪,今晚哪有好觉睡?”她噗哧一笑,眨了眨眼睛:   “走罢,咱们回枣花小院去。路还远着呢。”也没等耿照来牵,径自转身走出巷子。   耿照三两步追了上来,与她并肩而行。   越浦城中繁华热闹,每过几条街航便有晚市,行人熙熙攘攘,分茶食店、酒馆青楼,俱都是通宵达旦,歌舞升平。符赤锦含笑四顾,偶尔停下来挑挑首饰小玩意儿,与小贩东拉西扯,颇为自得;耿照还未从刚刚的尴尬中回过神来,符赤锦既未主动与他攀谈,他也不知如何开口,只得一路默默伴随。   “怎么,生气啦?”行到一处晚市之前,她忽然笑着回头,眨了眨眼睛。   “没有。”耿照松了口气,认真摇头,才意识到这个“松了一口气”的反应十分滑稽,两人都笑起来。符赤锦挽着他笑道:“别说你不饿,我饿得能吃下一头牛!刚才在驿馆可有多费劲,抖得奴奴脚都酸啦。”不由分说,拉他在一家卖熟食的分茶铺子坐定。   所谓“分茶”,是指规模较大的食店,门前搭了枋木棚子,架上扎满各式五彩绸花,整片的大块猪羊肉便吊在棚下,跑堂的伙计应付客人之余,还不住向行经棚前的路人招呼攀谈,一人可身兼数职而不乱;客人点的菜不须笔记,无不一一摆布,常常平举的右臂由肩至腕迭着十几二十碗的菜肴,在堂中到处奔走,又管叫“行菜”,乃是越浦城中一景。   符赤锦生得明艳动人,行止端雅大方,伙计更是不敢怠慢,殷勤招呼。   她点了以大骨精肉熬成浓稠肉汁的石髓羹,几碟白肉、炒肺、旋炙猪皮之类的杂嚼小吃,如何切肉、要蘸什么调料,无不交代得清清楚楚,另又温了一小壶白酒。两人坐在街边的座位上大快朵颐,吃得眉花眼笑。   “堂倌!再上一碗插肉面可好?”她举起莹润如玉的小手招呼,笑容盈盈:   “要红油浇头的,且辣些不妨。”伙计机灵灵一哈腰,唱喏似的一路喊了进去。   “宝宝锦儿这么能吃啊!”耿照大感诧异。   “是给你点的。”她美眸流沔,笑嘻嘻道:   “你的口音虽淡,听得出是中兴军出身。我听人说,中兴军的都爱吃辣。”   耿照心想:“她嘴上不说,却是这般细心体贴。”心头乍暖,笑道:“中兴军来自天南地北,也不是个个都爱吃辣的。”符赤锦俏皮一笑,皓腕支颐道:“那我相公府上吃不吃辣?”   耿照笑道:“也算能吃罢。我姊姊做菜,总要切条新鲜的红椒下锅。”   符赤锦朝他碗里夹了几筷菜肴,拈着细颈圆腹的小酒瓶子斟满,正色道:“我三位师傅,都是游尸门出身。三十年前,游尸门遭受正道七大派围剿,他们三位是最后的金殭末裔,便是摊上我,也只剩下四个。”   耿照早已知悉,点了点头,并未接口。   符赤锦淡淡一笑,低道:“我本想让你发个誓,此生绝不泄漏这个秘密,但转念一想:什么发誓赌咒都是假的。不会说的人死也不会说,至于狼心狗肺之徒,揭过便揭过了,几曾见过天雷打死人?”   耿照摇了摇头。“我不会说的。”   符赤锦嫣然垂眸,也不接过话头,自顾自的续道:“三十年前的那场灭门逼杀我也不曾亲与,不知道游尸门有甚劣迹,要遭致如此恶报;就我所见所知,我三位师傅都是大大的好人……当然,或许也只是对我而已,但我不想追究,也没兴趣追究。   “他们教我武功,年年都来旧家村里探望我,只是因为我阿娘舍过他们一碗水。虽然他们从没向我提过,但我知道他们复仇的心很淡,所求不过是安然度日而已。这或许正是我大师傅睿智之处,他们是连一碗水的恩情都放不下的人,要放下仇恨,我不知他们心里都经过了什么,又看淡了什么……那些,都是我还不懂的事。”   她兰指细勾,秀气地掠了掠发鬓。   “连游尸门的仇都不值得打破他们的平静淡然,何况是我的?”玉人笑靥如花,凝着他的潋滟杏眸却无比郑重。“答应我。决计,不能教他们知晓岳宸风之事,当是我求你。”   耿照的筷子停在半空,不觉痴了。他并非被她的严肃正经所慑,只是瞬间头皮发麻,眼鼻似有股温热酸涩,便如胸中的暖流一般,又忍不住想发笑。当真是什么样的师傅,便教出什么样的徒弟啊!你到底知不知道,你们有多么相像?   --然而,真能瞒得住么?   这些年她们师徒聚少离多,五岛发生的惨剧又不为世人所知,或可瞒得一时,如今岳宸风就在左近,符赤锦若暂居枣花小院,很难不被嗅出异样。   须知情切则乱,亲近的家人之事最易上心,如当日耿照与她顺水漂流之时,才一摆脱岳宸风的追踪,便急着追问龙口村之事;等她回答“我到时村子便是空的啦”、料想横疏影抢先一步做了安排,这才放下心来。   旁的不说,符赤锦可是嫁了人的,单单问起守寡一节,便难以三言两语打发。   “你操什么心哪!”   她噗哧一笑,娇娇瞟了他一眼,怡然道:“我是在岛外成的亲,婚后常居红岛,三位师傅行踪不定,只得以本门密信知会。真要说起来,他们知道的不会比你多。”   耿照哑口无言。看来游尸门的师徒之间,与他所知相差甚远,想的、做的都与常情不同,难以忖测。符赤锦恶狠狠地瞪着他,眼角却娇媚欲滴,咬牙道:“你那是什么表情?一点儿敬意都没有。当心我毒死你!”一边将热腾腾的红油肉末与白面条拌匀,细心地撒上葱珠儿盐末,点了少许乌醋,盛入小碗里给他,笑道:   “尝尝滋味,看我做不做得中兴军的媳妇儿。”   耿照笑着捧过,举箸品尝,眉宇一动:“很好吃啊!宝宝锦儿。”符赤锦得意极了,忽然双颊微晕,捧着小脸儿学作童音:“是面好吃,不是宝宝锦儿。街边人多,可不能吃宝宝锦儿。”口吻充满天真童趣,眼神却娇媚得紧。   耿照一口噎住,弯着腰猛拍胸膛,符赤锦浑没料到他反应忒大,赶紧唤伙计取清水来,又以温软的小手细细替他抚背。耿照呛咳一阵,猫着腰将一大碗水骨碌碌地灌完,符赤锦看得奇怪,问道:“你这么喝水不辛苦么?”   耿照面上一红,兀自弯腰,难为情道:“下、下边不大方便……”   符赤锦眼角余光瞟去,见他裤裆间高高鼓起,尽显丈夫伟岸,即使弯腰遮掩仍觉狰狞,花容为之失色,脱口便是脆甜童音:“哎呀好大,宝宝怕怕……”耿照硬疼更甚,只觉腿间都能煸炒红油了,又恨自己太不争气,不禁怒目切齿:“你还来呀!”   符赤锦拍手大笑,周围纷纷投以异色。   耿照整个人缩在凳上,双手交迭在腿间,模样十足狼狈。   她端起面碗挨着他,夹起红油面条一口一口喂,以童音娇笑:“来!宝宝锦儿喂你吃吃。啊--张大嘴巴……好乖哟!相公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呀?阿爹、姊姊?姊姊生作什么模样……”   耿照本恼她胡乱相戏,嚼着嚼着忽觉荒谬,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乖乖张大了嘴巴,一边吃一边答。分茶食铺的彩棚之下,大红灯笼的映照之中,两人紧挨着并头细喁,不时传出低声笑语,地上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尖细的末端交融于一处,任谁看了都觉得是一对温馨可喜的小夫妻。   ◇ ◇ ◇   江风、暗夜,波光粼粼。   络岸柳丝悬细雨,远处的画楼次第吹灯,醉纱红笼全都成了一片轻烟幽影。   此地不比城中的通宵鬼市、舞榭歌台,一直要到平明才告歇息;不过二更时分,附近已少见行人。老人便是看中了这儿的静谧,特意选在此处落脚,晚膳过后便打发下人们休息去了,以防那人来时撞个正着,误了正事。   但他仍是来得无声无息。   窗幔扬起,掺着水气的夜风隐有些刺骨之寒,老人抬头搁笔,赫见一人自门后影幽处冒了出来,黑袍黑靴、黑巾裹头,脸上却挂着一张纸糊的寿星公笑面,透过桌上几被压平的豆焰望去,笑脸犹如空悬于晃摇的深影之间,模样十分诡异。   “戴这做甚?”老人轻哼一声,伸出骨瘦如柴的指掌,紧了紧襟口。   ““深溪虎”的面具太笨重,我实在戴不惯,随身也不方便。空着一张脸来么,好像又不太对劲。”鬼先生将窗牖闭起,拢齐厚重的窗幔,室内终于稍稍回暖。他振袍落座,随手揭下那张汗湿的寿翁面谱,露出的仍是一张笑脸。   戴着那种货郎玩意儿似的脸谱,难道便“很对劲”么?哼!   “古木鸢”心里如是想,嘴上倒没说出来,随手将用惯了的花尖紫毫架上笔山,锐目一扫他面上神情,掩卷道:“看你的模样,该是失手了。那岳宸风手底下忒硬,竟连你也讨不了好?”   鬼先生耸肩一笑,斟了杯茶自饮。   “不是岳宸风,是那叫耿照的小子坏了事。”突然皱眉:“呸!这茶好苦。”   老人默不作声,灰眉微皱,锋锐如实刃的目光紧盯着他。   鬼先生敛起笑容,正色道:“岳宸风不知何故未曾出现,但耿家小子横里杀出,雪艳青与阴宿冥与之混战,俱都讨不了好。我出手得太晚啦,没能收拾掉慕容柔。”将破驿里的情形说了一遍。   老人不置可否,一边听一边翻开书册,信手摘要;听罢搁笔,略一思索,忽抬头道:“你行事一向警醒。一击不中、便即抽退,显然“刺杀不成”也是一着。”   鬼先生笑道:“也不算一无所获。天罗香、集恶道与镇东将军府结下了梁子,除了高举反旗之外,没有第二条路;七玄大会之上,也好省了我的唇舌。五帝窟与岳宸风宿怨极深,一旦脱出雷丹禁制,必不轻易干休;游尸门则仅剩三尸,容易应付。东海七玄有其六,事情就好办多啦。”   “此外,妖刀赤眼失落一事,依慕容柔之性,将军府内必起波澜。”他随手把玩着粗陶茶杯,淡淡一笑:“他身无武功,行事却严厉苛猛,岳宸风则是当世猛虎,无论最后是谁咬伤了谁,得利的均是我等。”   老人轻叩桌面,半晌才点头。“果然进也是棋、退也是棋,这事的确不算失败。是了,你能说动天罗、集恶对将军府出手,莫非是用了密诏?”   鬼先生笑了一笑,轻掸膝头,竟是不置可否,片刻笑道:“我留了一样礼物给慕容柔,管教他急得跳脚,跃上墙头,您大可放心。有无密诏,实不重要。”   古木鸢冷冷凝视他。“我只是想,若真有“密诏”,怕不只是对付慕容柔。”   鬼先生闻言一凛,面上不动声色;端坐半晌,才从衣带里取出一封油纸包,双手呈交古木鸢。“在我看来,这张纸头毫无价值,非不肯用,而是无用矣。请您切莫相疑。”   古木鸢冷冷一笑,抬眸如刀。   “你是我最得力的下属,负责最庞大、最精密复杂的计谋,间关万里,往返两道之间,若无你在,如损一臂,我为何要怀疑自己的臂膀?”   鬼先生背心湿冷,这才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微妙的陷阱,仍旧微笑道:“倒也不是担心。只是不觉得有甚作用,天罗香、集恶道等江湖草莽,不吃这一套,麻烦是能省则省。”   老人轻哼一声,神色漠然,看不出对他这番说辞有什么反应,随手拆开油纸包展读,又对着灯焰细细检查纸面,半晌才冷冷哼道:“纸是寻常的楮皮研光,也未用大印,他倒是小心得紧。”   鬼先生听他说到纸上,暗自松了口气,笑道:“镇东将军何许人也?稍有闪失,任谁也扛不起十万精兵之怒。”古木鸢峻声嗤笑:“要诛杀封疆大吏,连一纸象样的诏书也不敢发,是希望旁人替他打下江山,巴巴的捧到跟前么?无知小儿!”   鬼先生道:“他本是少年无知。要不,我等岂能如意?”   老人冷笑不止,片刻才从身后的屉柜取了只方匣打开,从中拣出一张洁白光滑的纸头,材质、尺寸无不与那封“密诏”所用相同。匣中另有一枚小巧锦囊,老人解开细绳,将所贮之物倒入掌心,却是一碇盘龙雕凤、饰金染朱的极品贡墨。   “茶杯来。”   老人头也不抬,径自在新砚中注水磨墨,又将杯中残余的茶水倒入些许,提笔蘸得乌亮圆饱,在纸上振笔疾书,眨眼工夫便已写就。   鬼先生立在桌前,虽是反看,却见笔迹与原书一模一样,尤其是落款处,简直像拓刻印就,便叫原主再写一遍,也未必能像到这般地步。正自惊骇,老人已将新纸吹干,小心以柔软的洁白宣纸吸去残墨,扬手扔了过去。   “加入茶碱后,墨迹新旧难辨,便唤方家来看,也分不出孰先孰后。”   鬼先生接住细读,蓦地睁大双眼:“这、这是--!”   “你嫌诏书无用,我便换张有用的给你。”老人搁笔拂几,说得轻描淡写。“必要时你以此诏行事,随机应变,莫误了佳期。”   鬼先生浑不知老人有这等临摹仿真的高超本领,亦复惊骇于伪诏上的内容,心中暗忖:“若教那闭门天子知我失了此诏,往后将如何在平望都立足?一时大意,竟被他抓住把柄,绝了退路!”嘴上却盛赞:   “您这一手绝技,当真是鬼斧神工!便是事主亲临,也未必能这般相像。”   “七玄大会之上,务必排除万难,达成任务。”老人收好墨条纸匣,又重新翻开书页。这是他一贯的逐客姿态,鬼先生两地奔波,自合作以来私下会面的次数不算频繁,但默契所致,心里多少是明白的。   只是还有一件事没弄清楚。   “围杀混战之时,玉面蟏祖曾使过一着威力极大的招数,似枪似杖,劲力极沉,连我也难以抵挡,却非是天罗香武学的路数,诡异非常。照我看,这路奇特的枪杖异法若然尽展,今日雪艳青可力压当场而无虞,怪就怪在:她似乎极力避免使用,恐为人所知,令人难以捉摸。”说着,便将招式外观、出手方位,以及威力所及等,巨细靡遗形容了一遍。   鬼先生似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所有细节丝毫无漏,牢牢刻印在脑海,一边说一边比划。若说古木鸢能摹百家字帖,更胜书主,那么鬼先生复制招式的能为便似雪艳青亲临,若非缺了心法、内功驱动,几乎能重现那一艳压三采的撼地之招。   老人放下书笔,瞇起眼睛,锋锐无匹的目光却凝在虚空处,仿佛坠入某个时空裂隙,神为之夺。这是鬼先生自识得他以来,从未发生过的情形。   --难道是这风华绝代的一式,竟令老人深深沉醉,难以自拔?   脱离荒郊野驿之后,鬼先生一路匿踪疾行,心头却不自禁地将这一式反复咀嚼、回味再三,似乎每想一遍便有不同的体会,三三不尽,六六无穷,变化自在,奥妙端方;徒具其形的招式便有此威能,若得完整心法,该是如何景况!   “我担心雪艳青身负此功,七玄大会难免多添变数。我监视天罗香多时,自问滴水不漏,人马配置、实力强弱等,无不了然于心,却不曾听闻天罗香有这等奇功!可惜时间急迫,眼下要布线细查,已然迟啦。”   古木鸢默然许久,眸光一凝,又回复到那种令人难以逼视的冷锐,薄薄的嘴角一动,冷笑道:“不用查了,我知道是什么武功。《玄嚣八阵字》乃当世绝学,抵挡不了是天经地义之事,毋须觉得奇怪。”   鬼先生纵使能尽演招式,却不奢望从老人口中听到如此明确的答案。毕竟世间武学成千上万,包罗万有,套路相近者有之,形似而质非者亦有之,光凭一式,岂能确定是那《玄嚣八阵字》?   “不,你不明白。”老人摇了摇头,冷冷道:“若你和我一样,也曾亲眼见得两极天峰灿烂对战的话,那其中的每一招、每一式,你毕生都不会忘记。”   “两极……天峰?”这是鬼先生初次毫不掩饰地露出错愕之色。   老人闭口无言,思绪却跨越了三十年的时光,又回到那个柳堤残照的平原之上。   流水金波,风吹草长,两骑对面缓缓接近;当时还不算太老的他是现场唯一的目证,在赴约之前,他们都不知道今日一会将决定天下的命运,只当是两名武者卸下身分、卸下立场,卸下双方阵营的荣辱寄望,卸下无数人的野心功名,一见当今世上唯一能与自己相匹配的敌手……   那一战非是终点,更没有冲突,而是两名绝顶高手此生的初见、相知与道别。如果他们能早几年认识,天下局势会不会截然不同?   老人记得他豪迈的笑声,像个大孩子似的,耀眼的光芒足以令世间所有人--不管男人或女人--衷心折服,还有他那无可匹敌的拳头和铁剑。敌对的那名武者老人并不熟悉,所有关于此人的传说都几近于神话,一点都不像是人:他是镔铁是烈马,是天下无双的锋镝,是攻击是摧毁、是疾风是板荡,是不需壁垒的世间长城……   但在余晖潋滟的那个黄昏里,老人只记得他的枪。   那杆红缨枪几乎将老人奉为真主的青年高手杀败,进退如风、趋避自在,无分攻守,毫无破绽!两人尽情施展,纵声长笑,心知这是此生无二的绝顶;今日别后,须再经百年十世,方得这般人物!   “《玄嚣八阵字》看似一套枪法,其实是一部博大精深的武学。”老人低声道:   “此枪分“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八门,随着修练之人资质不同,练出的枪法也不同,有人兼通两门,有人可于数门之间自由转化,或水火相济,或雷风交鸣,威力倍增。   “练到了最后,最适合自己的那一门,招式会越练越多、威力也越来越强,其余七门便成辅助而已,至此堪称大成。而八门之中,天、地两门并无水火阴阳等明显的征兆可供依循判断,最是飘渺难练,但练成后威力奇大,又是其余六门所不及。”   鬼先生沉吟道:“如此说来,玉面蟏祖所用并无水火风雷之兆,难道便是最强的天地二门之一?”   老人点了点头。“从雪艳青施展的那式来看,并无明显的阴阳冷热之性、风动雷殛之能,却是力大难当,应属地门之招。以你的内功修为,仍被她一击而退,足见已有火候,非是初炙。若雪艳青的属性天生是“地”字一门,要练出无坚不摧的金刚之力,亦非不可能。”   “如此说来,倒是棘手得很。”鬼先生听得连连点头,心中却想:   “天罗香失却《天罗经》后,这几年却屡屡凭借武力扩张,看来便是恃了这《玄嚣八阵字》之能。我虽不使长枪,得此奇功,必对大业有所裨益,须得仔细计较,乘势取之。”   古木鸢冷冷一笑。   “并不棘手。我料她非不得已,决计不敢轻用《玄嚣八阵字》。”   “这是为何?”   老人并未回答,片刻才低声道:“你可知道《玄嚣八阵字》的最高境界,并非是“专于一门”?当练出自身特有的属性之后,再继续往下锻练,则专精的那一门又会慢慢失去,变得平淡无奇;如此反复数次,一一历遍八门,最后将无一门特别精通,练出来的八门绝招俱都失去,再不复既往。”   鬼先生失笑道:“倘若如此,岂非是白练了?”   古木鸢冷笑道:“到得那时,你每一击之中都包含八门之力,自由调配、攻守合一,便如水流一般,既是天下至柔,又是天下至刚,善利万物而不争,招式套路再没有意义,称为“八极自在”。我亲眼见得那人施展,当真是难以匹敌;以太祖武皇帝之能,不过是一招之胜而已。”   鬼先生忽然明白过来,神情错愕。   “莫非这《玄嚣八阵字》是……”   “正是昔年西山韩阀第一高手,“虎帅”韩破凡的独门绝学!”老人冷笑:   “韩破凡死后,世间不复听闻《玄嚣八阵字》之威名,转眼三十年矣!当今镇西将军韩嵩对此耿耿于怀,每年遣商队四出打探,名曰买卖,实则找寻绝学去向。天罗香不知从何而得,但若不想惹上西山韩阀,此事绝不能教人知晓。”   第六四折 虎爪催心,春盈喜幛   耿照与符赤锦携手回到枣花小院时,已过了二更天。   符赤锦轻扣柴门,又说了一回“我打无桃无镜处来”的游尸门切口,门扉“咿”的拉开小半条缝,仅容一名成年男子侧身挤过。门后的老家人抬眼一瞥,冲符赤锦点点头,将一小盏竹丝灯笼交给她,摸黑往偏屋去了。   两人鱼贯而入,闭起柴扉,符赤锦握着他的手低声道:“先找我小师父去。”掌心汗滑温腻,触肌微冷,檀口吐息却是热烘烘的。   她天生娇质,汗嗅、津唾等俱无异味,又不爱用脂粉,连情动时分泌的爱液都没有味道。即使埋首于酥红的玉谷之中,也只嗅得她清爽的肌肤细泽,一丝腥味也无,水润肌柔,反觉甘美。   耿照沉默点头,顿生“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之感,仿佛与她瞒着家人夜里幽会。符赤锦忽然回头,颊畔云鬓蓬松,柔丝如沾上一只鲜滋饱水的薄皮熟桃,晕红悄染,显是与他想到了一处,连身子也温热起来,咬唇瞟他一眼:   “淫贼!打得什么坏主意?”话一出口,心儿卜卜直跳。好不容易借夜色半掩玉容,终于肆无忌惮地大羞起来。   耿照手掌紧了一紧,握着她滑软的柔荑,苦着一张脸道:“宝宝锦儿,你别再逗我啦。这样我又想抱你,又怕被你师父看见,那可大大不妙。”   符赤锦噗哧一笑,心头暖洋洋的,故意瞪他:“知道就好!规矩些。当心我二师父拧了你的头!”笑吟吟地拉他越过庭院,裙下一双莲瓣似的绣鞋尖儿翻飞如蝶,片刻便至廊下。   她停步定了定神,叩门低唤:“小师父!是我。你睡了么?”   屋内灯盏一亮,摇颤颤的晕黄透出窗纸,几声跫音细碎,门后之人带着呢喃似的娇慵鼻音,略显沙哑的嗓音却富磁性,听得人骨酥耳栗,虫爬蚁走似的直钻进心里。   “宝……宝宝?”   “是我,小师父。”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师父面前,她连应答都变得童稚起来,说不出的依恋。“我……我带了人……”   门扉咿呀一声,推了开来。   紫灵眼一手禀烛,一手揪着肩上的淡紫披衣,身上仅着棉白中单,腰下一条柔软的白绸女裤,显是就寝时才换穿的;脚下趿拉着墨青素缎丝履,脚背至脚跟俱都裸露于外,肌肤白中透红,十分娇润可爱。   那棉布中单形制保守,甚是宽大,却被她穿出一股无心之媚:锁骨以下至胸前交襟,被拉成了大片细滑,饱满的双峰突起,撑开中单下缘,本该垂覆至腿根的衣摆被盈乳悬空支起,反觉短促,几乎露出香脐;傲人的峰顶隐约浮凸两枚肉荳蔻,娇翘昂指,一如主人般浑无所觉。   烛焰下,隐约见她腰肢丰盈,连一双长腿都充满肉感,云鬓蓬松、玉足半趿,周身俱是醉人的闺阁风情。玲珑有致的胴体熟到了极处,既有妇人风韵,又似少女般结实,宛若瓜果沁蜜,无不香甜。   她一边长发垂覆,自然而然遮住右眼,似是经年如此,骤然间惊醒亦不甚乱。耿照与她算是初见,只觉声如其人,果然妍丽不掩其清冷,秀婉中更见淡然,堪得闺名里的一个“灵”字。   紫灵眼揉了揉惺忪的左眼,还未全醒,符赤锦一见她开门便纵体入怀,搂着她轻唤:“小师父!”将脸蛋儿埋入她的颈窝,宛若娇憨的小女孩。   紫灵眼吓了一跳,抚摩她的背心,嘴角抿着一抹笑,忽见爱徒身后有人,眸底讶色一掠,陡地明白过来:“快进来!莫……莫惊动了人。”樱唇微噘,“噗!”吹灭蜡烛,侧身让二人进入,探头望了望院里,小心闭起门户。   她将余烟袅袅的烛台搁于桌顶,往桌下的长条凳一比,自己拉着披衣坐上床沿,未被秀发遮住的一只左眼也不看耿照,径对爱徒道:“你又闯了什么祸,同小师父说罢。”   符赤锦咬着唇挤上榻缘,紫灵眼拉起披衣往里一坐,道:“你知不知道,私带外人,是犯了本门的大忌?若教你二师父发觉,连我也保不住。你怎么……怎么这么胡涂?”   耿照听得直发愣,一想也对:游尸门被屠灭至此,行踪本是保命的关键,自须严加守护。符赤锦委屈道:“他……也不算外人。”紫灵眼似不意外,淡然道:“他,便是宝宝锦儿的华郎么?”   符赤锦双颊晕红,捏着衣角嚅嗫道:“是,也不是。”   这下紫灵眼也寒不住脸了,坐近身旁与她四手交握,低声道:“你跟小师父老实说,这是怎么回事?我瞧他的年纪,也不像是你的郎君。莫非你……”欲言又止,神情却不甚自然。   符赤锦不慌不忙,低道:“六年前,我以本门秘信向三位师父禀报,说我要成亲了,嫁的人家姓华。那是骗人的。”紫灵眼皱眉:“这种事也能骗人?你……”樱唇动了一动,终究没舍得骂出口。   符赤锦续道:“那时我出红岛游玩,在龙口村遇见了他,很是……很是欢喜,他也很欢喜我。我俩情投意合,可惜他家里人反对,我一气之下就与他私定了终身,发信跟三位师父说要成亲了,当是明志。此后年年去瞧他,便如宝宝小时候,小师父年年来瞧我一般。”   紫灵眼听到“小师父年年瞧我”不禁微笑,捏捏她的手,片刻忽然想到什么,蹙眉道:“他看来至多不过二十岁,六年前……那不是才十三、四岁?”殊不知耿照少年老成,举止神气比实际成熟得多,紫灵眼所识男子不多,又更估不准了。   符赤锦玉靥绯红,扭着衣角道:“我不管!我、我就欢喜他!别个儿宝宝锦儿不要,便只要他。”语声又娇又烈,明知她是做戏,耿照仍听得面上红热,荡气回肠。   紫灵眼听傻了眼。   十六岁的少女爱上十三岁的男童,两个小毛头互订终身,成什么体统!此说自然谬甚,她想着想着,突然“嗤”的失笑,缩了缩玉颈,露出悠然神往的表情,抚着爱徒的掌心:“这种事,只有你做得出来!小师父就知道宝宝锦儿不是三心两意的人,不会舍了夫君华郎,又欢喜其他的男子,原来他就是你的小丈夫。也好,自小情真,总是不错的。”   符赤锦身子微颤,勉强一笑,仔细着不露出马脚,继续道:“原本好好的,谁知他家里人还是察觉啦,强将他送去外地学艺。我费了几年工夫,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团圆,决计不与耿郎分开啦。”说得泪眼汪汪,弯如排扇的浓睫眨得几眨,终于滑下一行。   紫灵眼伸手为她抹去,低道:“不分开就不分开。谁能逼得你来?”发中紫芒闪掠,口气虽淡,眉宇间大有煞气。   符赤锦抽抽噎噎止住啼哭,红着眼眶道:“他家里知道我是五帝窟出身,特意把他送上白日流影城,想教我死了这条心。小师父能容,宝宝锦儿怕两位师父须放不过耿郎,将来却要如何厮守?”   紫灵眼的纤纤素手凝在半空,眸光一散,神情愕然。   宝宝锦儿的浓睫在她指腹边搧了几搧,夜凉细细轻绕指,她才回过神来,抹了抹爱徒的面颊,放落柔荑低道:“我陪你见大师父去,他若不允,最多再搭上小师父一条命。本门在世上,只剩四人相依为命,你爱嫁谁便嫁谁,他待你好便是,流影城弟子又怎的?”牵她的手起身,衣摆裤绸泼啦啦的一振,容颜虽仍清冷,自有一股火烈之气。   耿照心想:“原来宝宝锦儿的性子也像她。”不觉多生出几分亲近。   紫灵眼捏了捏衣摆,道:“我且换件衣裳。”这枣花小院什么都是小小的,她的闺房仅得一张拨步绣榻,镜台、方桌、长凳、衣橱各一,除此之外,连放座屏风的余裕也无;若要更衣,旁人自须回避。   符赤锦道:“不妨,我们出去候着。”娇娇瞪耿照一眼:   “还杵在那儿做甚?小师父要换衣裳啦,呆子!”   紫灵眼忍不住微笑,见她二人目光投来,赶紧收敛神容,轻咳一声,拉着她的手道:“罢了,就这样去,你大师父不会见怪。他待在这儿就好,莫……莫撞上了你二师父。”符赤锦笑容一凝,朱唇轻启:“二师父他……”   “应是不在。”紫灵眼淡然道:   “以你二师父的嗅觉,他若在此,早发现你俩行踪,还容他安坐?你二师父白日行走不甚方便,常趁夜间出去透透气,寻觅合适的土金之地,约莫还未回来。走罢,莫耽搁了辰光。”一径拉爱徒向门外走去,经过耿照时也不看他,低头快步而行,乌亮柔滑的长发曳开一抹淡淡的苜蓿香,引人遐思。   符赤锦笑道:“你乖乖候着,不要乱跑。”笑意盈盈,微瞇的杏眸里却有一抹水光,也不知是不是适才眼角积泪。耿照虽觉奇怪:“怎么宝宝锦儿说话像换了个人似的?”仍是依言坐定。门外紫灵眼“嗤”的一笑,低道:   “你怎……这样同自个儿的夫君说话?忒没规矩!”   “不止呢,”符赤锦嘻嘻轻笑:“他要是不听话,我还揍他。”   “不象话!”双姝并头喁喁,言笑晏晏,不多时便去得远了。   紫灵眼的房间收拾得片尘不染,衣物等想来都妥善收迭柜中,外头连一条随手披挂的布巾也无,甚至清冷单调。   他静静坐着,索性低垂眼帘、遁入虚空,本想将废驿之战重新回味,细察鬼先生那神出鬼没般的奇诡刀法,以及玉面蟏祖一击压倒三人的绝学,末了却不由自主翻看起关于宝宝锦儿的片段;看着看着,蓦地醒觉:   “原来她和她的华郎说话,一向都是这样!”   她那勉强一笑、目含泪光的模样,剎那间充满胸臆,耿照再难维持空明,猛被抛回现实中,浑身气血一撼、天旋地转;半晌才慢慢回神,忽觉窗隙间一片湿冷扑面,屋外淅沥如炒豆,不知何时竟下起雨来,远处雷声隐隐,似是春霆发响,惊蛰飞竞。   耿照起身至窗边,正欲推开,忽觉雨声有异,“碧火神功”的先天感应所及,毋须亲睹,便知院中多了个近七尺的昂藏巨物,被雨水打得沙沙作响,表面似是蓑笠一类,心念微动:“有人!”   轰隆一声,窗外电光闪动,耿照要退已然不及,身影陡被映在窗纸上。   门扉“喀搭!”迎风吹开,那身形魁梧的蓑衣人已伫于廊间,仿佛自来便在那儿似的;院中原驻足处雨幕淡薄,似还有个空灵灵的人形在,直到他开口瞬间,纷落的雨水才将残迹洗去。   “人呢?”滴着水珠的笠缘下喉音滚动,宛如兽咆。耿照尚未接口,来人虎目微睨,见房中齐整一如既往,不似有打斗痕迹,放心点头:“那你可以死了。”蓑衣翻起,瞬目间铁爪竟已束喉,余劲所至,耿照的背脊“砰!”重重撞上粉墙!   (好……好快!)   同使爪力,此人却与狼首聂冥途的“狼荒蚩魂爪”不同,劲力强绝霸道,以耿照现时功力,爪间竟难求生,被扼得束息吐舌、目渗血丝,怕在气绝之前,筋骨已被硬生生扼断!   耿照抓住来人腕臂,逆运“碧火神功”心诀,忽听那人怪叫一声,“唰!”松手疾退,开口时声音已在门外,沉声咆哮:“你这是什么邪术!”频频甩动臂爪,如遭电殛。   耿照接连替阿傻祓除雷丹、替符赤锦种入阳丹,对“紫度雷绝”、“火碧丹绝”两门武功的关连体悟更深,虽不能自行悟出紫度神掌的心诀秘奥,对其理却非一无所知。他放不出雷劲,便以逆运碧火真气的法门,引动对手全身气血共鸣,果然一举奏功。   奇袭得手,耿照抚着脖颈背靠墙壁,摆出接敌架势,以防来人那鬼魅般的攻击速度,争取时间调匀真气;耳目一恢复灵便,忽嗅得屋里一股浓烈兽臭,如兽毛浸水。凝目望去,门口的巨汉解下蓑笠,反手扔至廊下,屋外电闪雷鸣,一道青芒劈落,映出来人形容--   身长近七尺,肩阔腰窄、双臂如猿,手掌异常粗大,十指的指甲焦黄如骨质,尖钩微弯,胜似兽爪;通体生满刚硬白毛,夹杂漆黑虎纹,头颅宽扁、吻部突出,一双黄眼熠熠放光,乌瞳竖如枣核,仅只一线,仿佛猫眼。   这哪里像是个人?简直是后脚撑立、缓缓站起的一头白毛巨虎!巨汉咧嘴一笑,以舌舐唇,露出四枚尖锐虎牙,轻咆中带着痰唾滚动的呼噜声响:“有趣!”白影一闪,爪风已至!   尽管耿照早有准备,这下仍快得超过眼力能及,所幸碧火真气的先天感应不囿于五官知觉,眼耳未察、手脚已动,铜墙铁壁般的“榜牌手”一出,硬生生格住狞恶爪势。   虎形巨汉一击不中,兽爪如暴雨狂风,更不稍停,牢牢将耿照压制在屋角,爪上却无先前巨力。耿照以“不退金轮手”应付,斗得片刻,恍然大悟:“他在指爪着体的瞬间才发劲。游斗须兼顾速度,便不能使出全力!”   须知武学中,“速度”与“力量”既是相辅,亦有相悖:一击决胜,速度即是力量,但到了缠斗拆招时,却是快拳不重、重手难持,须择一而专,难以兼得。巨汉的速度似聂冥途之上,爪力又大得骇人,内功修为却未必高过狼首,其中必有蹊跷。耿照初遇时不由惊心,直到此刻才瞧出端倪,信心渐复,竟与巨汉斗了个旗鼓相当。   耿照惊魂甫定,已认出此人身份,不敢拔刀,只得施展拳脚固守,以保不失;又换过十余招,益发奇怪:“我不敢全力施为便罢,他出手亦有保留,却又是为何?”他虽知巨汉是谁,巨汉却决计不知耿照何许人也,既动杀心,断无容情之理。   斗得片刻,虎面巨汉呲牙一笑,点头赞许:“好功夫!”路数倏变,易爪为掌,所用招式与耿照一模一样,亦是“不退金轮手”!   耿照暗自心惊,本以为他与狼首一般,亦不知从何处得了《薜荔鬼手》的密传,忽觉不对:巨汉与他所使“一模一样”--并非同以鬼手对拆,而是耿照右手一动,他左臂便随之而出,招式相同、方向相反,几乎是后发并至,浑似揽镜自照,难分彼此。   (这是……“镜射之招”!)   他虽未亲与灵官殿一战,因琴魔夺舍使然,危急之际,反倒涌现出清晰的印象,出招忽快忽慢、时攻时守,意图打乱巨汉的镜映。巨汉冷笑:“耍什么小聪明!”蓦地虎吼声动,梁顶粉尘簌簌撒落,雄浑的吼声夹着宏大劲力,直透雨幕雷霆,震得屋子格格作响,似将倒塌。   耿照有碧火真气护身,自不惧震天虎吼,心想:“这是向二位师父示警么?”忽生一股奇妙感应,自家的招数似在不知不觉间受人箝制。两人虽仍同招同式、镜映对反,却是主客易位,奇变将起。   金风未动蝉先觉,耿照猛然抬头,神为之夺,赫见巨汉睁目狞笑:“好小子!可惜迟啦!”左臂微沉,似不退金轮又非不退金轮,却与不退金轮相朋,牵得耿照双臂沉落,全身气机、内息节律等,无不随之而动;虽只一瞬,但他咽喉、胸腹间空门大开,巨汉右手五指一并,如剑搠出!   “住手!”   喀啦一声掌剑穿墙,扬灰挫粉,距耿照的脖颈仅只两分。那莫名牵引稍纵即逝,耿照双手恢复自由,立即圈臂鼓劲,雄浑的碧火真气所至,硬生生将巨汉震退。巨汉低咆一声,本欲挥爪再战,门外之人喊道:“别打了!”伸出一只纤润玉手欲挽,正是紫灵眼。   巨汉鼻翼微张,轻轻扬手避开,低道:“你没事就好。打烂了你房子,我会负责修理。”五指屈成虎爪,便要拱背窜出,忽听紫灵眼喝道:“我说了住手!都到我屋里来。”语调尖亢、口吻悠断,竟是当日屋中那“大师父”的声音。   巨汉如遭雷殛,颓然放落了爪子,振臂而去。紫灵眼等他走远了,才对耿照道:“跟我来。”目光垂落,并不与他相望,声音又恢复成略带沙哑的磁媚,转身径向廊底走去。   她的背影更见婀娜,臀股浑圆,双腿修长,行走之时步子细碎,腰肢款摆,丝缎般的长发随之轻晃,衬着雪白单衣、绷紧的绸裤,益发精神。   紫灵眼是宝宝锦儿之师,年龄断不能少于卅五,周身却散发着一股不通世故的天真,再加上与生俱来的清冷,胴体既有妇人之丰润,苗条又似少女,梨臀柳腰尤为一绝。耿照不敢多看,低头走进廊底的偏间内。   屋中一灯如豆,四把椅子分置两侧,巨汉与符赤锦相对而坐,紫灵眼则在巨汉身边坐下;符赤锦向耿照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身畔。   居间榻上,一人盘坐于阴影中,形体小得异常,宛若童尸。乌亮的黑缎由他头顶覆下,几乎盖满全身;黑缎的末端略显参差,扎扎刺刺地延到灯光所及处,竟是大片髪毛。   方才交手时,耿照已认出巨汉便是宝宝锦儿的二师父“虎尸”白额煞,他那把椅子较其余宽大,才容得异常魁伟的身躯。焰光下无所遮掩,赫见他上身精赤,肌肉纠结,亦生满虎纹细毛,甚是奇异。   兴许是意识到耿照的视线,白额煞“哼”的一声目露凶光,尖锐的指爪拈过一件灰褐大氅披上,仍是开襟袒胸,露出白毛茸茸的壮硕胸膛,配上那双鲜黄猫眼,便如一头白毛大虫踞椅而坐,跷起了二郎腿,形容是活脱脱的猛兽,举止却像是人。   照这情形看来,榻上之人便是那浑无声息的“大师父”了。   耿照凝目望去,却看不透幽影中的实体,自也不闻呼吸、心跳之类,细辨下竟连一丝气味也无。紫灵眼的苜蓿幽香、白额煞的湿浓兽臭,俱逃不过碧火神功所察,只有那“大师父”所在之处,声音、光线,乃至气味都被吞噬殆尽,再无点滴发散,犹如具体而微的无底深渊。   “少年,你的事,我已听女徒禀报。”那“大师父”尖亢的枯老童音从幽影中传出,覆盖全身的浓发动也不动,声音仿佛自虚空发出。耿照一凛,立时醒觉:“是腹语术!”   却听“大师父”续道:“我叫青面神,乃游尸门一系、下尸蹻部的大长老,不过你应该没听过我的名号。你叫耿照?”   耿照正欲起身回话,忽觉喉间搔痒,一股奇异的悚栗如雷殛窜上背脊,随即听见自己开口道:“不必了,坐着回话。”竟是青面神那尖亢诡异的苍老童音!   符赤锦花容失色,急唤:“大师父!”紫灵眼也为之色变。白额煞低吼道:“坐下!你大师父自有分寸,轮得到你说话!”虎目一睨,身旁的紫灵眼欲言又止,以目光示意符赤锦坐回原位。   耿照一惊之下连忙捂口,忙运功提防,鼓荡的真气激得衣袂“泼喇!”劲响,这才发现护体真气并无反应,显然青面神所用非是内息外功,而是更加玄奥的力量。   若在数月前,打死他也不信世间有此异能。但亲眼见过妖刀之能、领教过宝宝锦儿的“赤血神针”,再被化骊珠整得死去活来之后,耿照对此已能处之泰然,惊愕不过一瞬,旋即垂手敛息,躬身坐定,恭恭敬敬回答:   “是,大师父。弟子叫耿照,王化镇龙口村人氏,祖上在圻州阁莱郡。”   “央土出身啊,你爹是中兴军的?”这回青面神未再使那“借喉传声”的奇术,倒像殷殷垂问的老父爷亲,唯恐爱女所托非人,嫁进了不好的门第。耿照忽觉亲切,老老实实回答:   “是。”   “你也是流影城弟子,还有七品官衔,是么?”青面神又问。   “是。”   “你未练过本门“太阴炼形功”,却能受我《青鸟伏形大法》之传声而未绝,另与老二赤手空拳对了几十招,这身内外功夫,决计非是白日流影城所能教出。”青面神问道:   “你是何人门下?”   耿照不假思索,抱拳回答:“弟子幼年曾得一异人传授武功,但异人未曾显露姓名,便即离去。偶然间,弟子以他老人家所授的武功为本城立功,席上观海天门的胡彦之胡大爷说是刀皇武登庸的刀法。”   青面神“嗯”了一声,似对这答案很满意,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已知晓,我游尸门只余寥寥数人,七大派视我等为寇雠;且不论七派,昔年本门于黑白两道,树敌也够多了,一旦行踪泄漏,随时有性命之忧。”   这话符赤锦已说过,耿照并不意外,沉默点头,并未接口。   青面神顿了一顿。“若有一天,有人要杀女徒,你待如何?”   耿照想也不想,昂然挺胸。   “我会誓死保护她。”   “若是流影城主之命呢?”   “我仍会保护她。”   “倘若是你至亲之人要杀?”   耿照忽想起了横疏影。不过转念又想:只要宝宝锦儿并未滥杀,又或干下什么十恶不赦之举,就算冒着惹恼姊姊的风险,也须尽力化解二姝心结,莫说杀了宝宝,连要他撇下不管亦不能够,这有什么好犹豫的?于是坚定点头:   “我将誓死保护她。”   “利禄功名催不动,至亲柔情劝不得,那武力压迫呢?”青面神缓道:   “若是你那刀皇师父亲来,非杀女徒不可,你待如何?”   耿照仍是摇头。   “我会保护她。”   一旁白额煞拍几冷笑:“不惜违抗师父?好大的口气啊。那“奉刀怀邑”武登庸是何许人,他要杀一名女子,你能在刀皇手底下保住人来?无知!狂妄!”   耿照想了一想,沉声道:“刀皇前辈的武功,弟子连千百分之一也不及。但弟子想,只消不惜生命,我有自信在当世任何人的手底下保住宝宝锦儿。肯拼一死,必能护卫她周全。”   符赤锦一怔,忍不住掩口,肩头微动,泪水蓦地涌满眼眶。   耿照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柔荑,本还担心自己应对愚鲁,难免要说错话,得罪了她三位师父。此际豪语出口,反倒胸怀一宽:“我对宝宝锦儿,本是如此,这又不是说假话骗人,有甚好担心的?”   “听到了么,老二?”青面神淡淡开口,却是对白额煞说。   “花言巧语,谁不会说?”   “以少年的武功,杀出去便了,也未必能留得住他。犯得着么?”   “那还不是为了宝--”巨汉忽然住口,虎面阴沉,默然良久,哼的一声别过了偌大虎头,猫儿似的裂颚嘴角似带一抹笑意。   符赤锦回过神来,惊喜道:“大师父,您--”   “女徒,你眼光不差,看上的夫婿是个人才。五年之内,当可练至傲视东海的境地,须于寰宇之内觅敌手。”青面神的语声虽尖亢,口吻却一派悠然。“但他脑筋不大灵便,以后有你辛苦的了,莫怨大师父没提醒你。”   符赤锦晕红双颊,喜不自胜,拉着兀自发愣的耿照双双跪地,朝青面神磕了三个响头,哽咽道:“宝宝自作主张,没能先禀告三位师父,还好大师父疼爱宝宝锦儿,不与宝宝计较。我俩夫妻日后一定会好生孝敬三位师父。”   青面神道:“也给你两位师父磕头。我等飘零江湖,摊不上什么红烛花轿,磕完了头,就当拜过天地,从此照儿便是我们的徒婿,你的丈夫。谁要想拆散你们,须问过“三尸”点不点头。”   符赤锦杏目含泪,谢过大师父,又拉他与两位师父叩头。   白额煞“哼”的一声:“你若惹她不快,仔细你的狗头!”斜剔虎爪,眼中却无敌意,容色明显已平霁许多。紫灵眼噗哧一笑,玉手掩口,清冷如雾的左眼中亦浮现泪花,模样甚是欢喜。   青面神道:“时候不早了,都去歇息罢。有话明儿再说。”紫灵眼点点头,唤来那守门的老奴,领符耿二人往前堂去。临去前她握着宝宝锦儿的手,轻道:“宝宝锦儿,小师父真替你欢喜。”符赤锦笑着拭泪,依依不舍,一边与她小声说着体己话,好一会儿才分了开来。   枣花小院乃是整座大院的后进,平时为掩人耳目,多由后门进出。这屋院共分三进,除了最后一进为三尸隐居之处,前头俱无人居住,老奴日日打扫,倒也维持得齐整。   他两人住入二进西厢,房内布置简单,却颇宽敞,拨步床甚是宽大,虽然古旧,但雕工精细、木质讲究,昔日簇新时必是满载风月,曾经无数旖旎温存。院中凿有一井可供汲水,而烧水的浴房便在旁边,约莫是方便院里的姬妾洗浴承欢。   老奴为她二人烧了水,便识相地告退了。   耿照坐在床沿发呆,思前想后,忽见宝宝锦儿端了盆热水进来,袖管卷起,露出雪藕似的玉臂,手绢儿掖在饱满的胸胁之下,衣襟微松,发鬓被汗水濡湿了,黏上红扑扑的面颊,活脱脱是个温婉娴淑的小妻子,含嗔带羞的风情无比动人,不觉看得痴了。   “发什么愣呀?”符赤锦笑骂,放落水盆,侧身坐上垫高的床阶,温软的身子轻靠着他的腿,动手替他除下靴子。耿照吓了一跳:“宝宝锦儿!这是……”   她娇娇一笑,也不看他,自顾自的捧起他的脚搁膝上,细细替他除下靴袜,用拧干了的热巾子给他擦脚。温软的布巾包住脚趾、脚掌,不住轻轻按摩,耿照舒服得闭目仰头,叹息似的“唔”了一声,只觉天上人间,莫过于此。   “好舒服啊,宝宝锦儿。”   符赤锦嘻嘻一笑,将擦净的两只脚都浸入热呼呼的水盆中,玉手伸入盆底,细心替他按摩足趾脚背,捏着轻软酥嫩的童音道:“相公爱洗脚,宝宝锦儿天天给相公洗脚。”   热水浸足,最是消除疲劳。耿照泡得心旷神怡,忍不住向后仰躺,倒卧榻上,一会儿又撑起了身子,笑着招手:“宝宝锦儿也一起来!真是好舒服哩。”符赤锦嘻笑道:“不成,我怕烫,泡不久的。”   耿照笑道:“一起泡正好,水一下就温啦。”拉着她坐上榻缘,弯腰替她除去鞋袜,裸出一双白皙小脚。符赤锦粉颊微红,羞道:“流了忒多汗,又脏又臭,我先擦擦。巾子给我。”   耿照笑道:“一点儿也不臭,宝宝锦儿全身都是香的。”本是随口调笑,捧着她的脚儿作势一嗅,当真无一丝异味,只有淡淡的肌肤润泽,便如一只香滑的小肉菱,忍不住轻咬了一口。   符赤锦被他掀倒在榻上,正自娇笑,足上忽给牙尖一刮,吓得惊叫起来,咬唇瞪眼:“你……你做什么?好端端的,咬人做甚?”耿照大起童心,坏笑道:“这儿又不是街口,相公不吃面啦,要吃我的宝宝锦儿。”抓着她的小脚凑近口边。   符赤锦挣扎踢腿、又躲又笑,始终脱不出魔掌,蹬得裙子掀起,雪白饱腻的腿根隐约可见。她边笑边喘:“你……你说让我泡脚的!又……又抓着人家!”耿照只觉掌中丝滑、又温又软,片刻也舍不得放,笑道:“且让为夫服侍娘子泡脚儿。”握着她的玉足浸入盆中,轻轻搓摩。   须知脚掌趾间亦极敏感,符赤锦娇躯一软,忙双手撑后,腰肢腿间仍不住轻颤,昂起玉颈曼声呻吟,半晌才长长吐了口气,闭目腻道:“怎能这样舒服啊,相公。”   耿照笑而不答,双手浸入热水,继续按摩足弯。她连脚底肌肤都是匀腻嫩滑,更无一丝硬皮,除天生丽质之外,也与自小长居红岛、养尊处优有关。她拉过榻上的绣枕斜偎,玉体横陈,懒洋洋地仰卧锦榻,温婉娴淑的小妻子顿成了小野猫,说不出的娇憨动人。   耿照坐回床沿,将她紧并的双腿一提,搁在膝上,取布巾细细擦干,仍是一边抚按。符赤锦舒服得闭上眼,玉腰一斜,裸足平架他膝头,呼吸渐浓,滚圆的酥胸起伏惊人,心满意足地“唔”了一声,浑不知自己这头小雪羊已入虎口,良人欲火腾腾,将摇身变作饿狼。   他沿着曲线圆润的足胫一路向上按摩,指腹微一用劲,顺着小腿背的腿筋重按轻移,从膝弯推回脚踝;符赤锦的小腿修长,肌润色白自不待言,难得的乃是个“绵”字,有着棉花般的温软肉感,按似极绵,滑过便又弹起,令人不忍释手。   按摩腿肚最是解乏,符赤锦闭目昂首,唔唔有声,呻吟道:“啊……相公,这儿好舒服……”耿照强抑欲火,将她的左腿扛上了肩,右腿依旧搁在他腿髀上,以双手拇指替她按摩左小腿。这一下施按更甚,按着腿筋时虽疼痛酸麻,一松开又觉浑身舒泰,符赤锦忍不住轻轻扭腰,欲拒还迎;挣扎之间,裙摆已滑至腿根。   她裙中未着片缕,裙筒滑落,大腿间的美景一览无遗:凤眼儿糕似的一圈小小肉褶呈现极淡极淡的粉色,蚌尖雀舌犹不及其酥嫩,连阴蒂都是小小一枚腻脂微凸,整个阴部酥润饱满,色泽匀腻,便如鲜滋足水的花房一般。   白皙的耻丘上芳草丰美,根根乌浓柔亮,充满浓烈的色欲与挑逗,但外阴两侧乃至股沟肛菊处则是毫无杂刺,光洁如玉,连一丝渗青毛根也无,可见是天生如此,非刻意修剪所致。   耿照的魔手贴肌而上,渐渐移至大腿内侧,每回抚过她腿根时,雪腴的小腹都不由得微微抽搐。她闭目蹙眉,只“唔”了几声聊作抗议,耿照索性捂着她的外阴细细划圆,捂得掌中娇腻,温温漏出大把花浆。   “啊……”她拱起腰来,却还不想起身,闭目撒娇:“相公坏……不按那里,宝宝那儿……唔唔……那儿不酸……”耿照手里不停,俯身吻她耳珠脖颈,笑道:“相公酸啦,换宝宝锦儿替相公按。”   “好……”符赤锦闭着眼睛甜甜一笑,忽觉颊畔烘热,伸手一捉,合握住一条粗硬滚烫的肉杵,娇细的童音宛若叹息,腻声道:“相公好大,宝宝吃吃。”张开樱桃小口,将杵尖衔了进去。   耿照分开她的大腿,埋首股间,张嘴将那两片酥嫩的小肉圈圈含入口中,以舌尖顶着蛤珠一阵轻旋急捻;符赤锦“呜呜”作声,蓦地身子一绷,大腿猛然夹起,踮着足趾屈膝一抬,肥美的雪臀不住挺动。   她大腿内侧委实太过绵软,怎么用力都夹不疼,耿照松开玉蛤,没等她喘过气,食指已悄悄抵住玉门,趁着泌润丰沛塞进一个指节,内里却紧得不可思议,有种“硬生生挖开创口”错觉;符赤锦呜咽一声,娇躯绷紧,娇耸的雪臀突然不动,腹间抽搐起来。   耿照唯恐弄痛了她,本想拔出指头,谁知膣中如藏鱆管,掐挤间隐带吸啜之力,一点、一点将指头吮入,随着小腹抽搐,竟吞至指根,又一圈圈向外推挤。他沾着蜜一般的爱液缓缓进出,搅得唧唧有声,无论手指如何活动,总被圈圈蜜肉紧裹,像是要将入侵的异物吞没,时而又似坚拒排出,小小的膣管如活物般蠕着,反复吞吐,指根膣口都沾满薄薄乳浆。   “啊……相公……不、不要了……宝宝不要了……”她吐出紫红湿亮的龙首,星眸半闭、雪靥酡红,张着樱桃小嘴吐气,似欲断息。耿照掉了个头,褪去衣裤,精赤着铁铸般的结实身躯跪在她腿间,钝尖抵着微微歙合的蛤嘴。   符赤锦抬起娇乏的玉腿,似要将他踢开,小腿肚却贴着他的熊腰轻轻擦滑,细如敷粉的肤触令耿照不禁一悚,小巧的莲足却勾着他的臀股,欲拒还迎,分外诱人。   这姿势将她腿根的两条髋肌绷得紧实,更令玉门黏闭,耿照挺着龙杵一送,蛤嘴那小肉圈圈虽嫩,原本已甚窄小的洞口却益发紧凑,连龙首也难全入,像要撑裂了似的硬挤进小半颗,纵使泌润黏滑,仍被两侧肉壁夹得生疼。   “呜……”   宝宝锦儿一声呜咽,揪着绣枕捂面,身子轻颤,不敢再乱动,白玉钩儿似的两只足弯扣着爱郎股后,屈起的膝盖仿佛两条钳柄,持续为膣壁增加压力。两人明明都未动,交合处却泌出一小股荔汁似的淡薄清浆,淌过菊门滑下股沟。   她缓过一口气来,松开枕角,闭着眼睛腻声耍赖:“宝宝锦儿乏啦。宝宝锦儿不要……”娇红的玉靥沁香点点,连胸口都是一片薄汗。耿照双手撑在她乳侧,身子缓缓前倾,紧裹在蜜肉中的杵尖也从仰角压平,搅得膣里“唧--”的水声浆腻,突入却更加顺畅,虽肌韧亦不能阻。   宝宝锦儿长长“呀”了一声,杏眸圆睁,娇躯轻搐,爱郎的面孔已近在眼前,吐息呵得她的鼻尖又暖又痒,柔声笑道:“宝宝锦儿不要,可相公要。”这个姿势交合得紧密,龙杵几乎全没,又硬又烫的肉柱塞满她全身最娇嫩、最烘热的秘境,鼓胀欲裂,直抵深处。   这种疼痛中带着强烈快美的销魂滋味,宝宝锦儿全然无法抵抗。她咬着樱唇,趾尖在他臀腿轻搔,一面感受他的粗硬昂然,径自跋扈地改变壁管的形状,如烧红的烙铁般戳刮着她。   “方才你说“我会誓死保护她”时……我真的好欢喜。”   她眨眨浓睫,泪水盈满眼眶,不知是因为疼痛、快美抑或其他,颤抖的嘴唇泛起一抹娇憨的笑容。“谢谢你那样说,我真的……好欢喜。明明知道是假的,我还是好欢喜。”   耿照替她抹去泪水,将沾上面颊、嘴唇的轻轻吻去。宝宝锦儿的眼泪同样没有气味,除了一丝淡淡的苦、淡淡的咸,便只有水和肌肤的味道。   “我说的是真的。”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她,唯恐她听漏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谁都不许伤害宝宝锦儿。等离开这里之后,我会带宝宝锦儿去……”   “嘘--!”   她用食指压住他的嘴唇,眼睛笑成了两弯眉月,任失载的泪水滚落面颊,笑容既天真又烂漫,洋溢着满满的、新婚小妻子般的幸福。   “这样就好了。有这样,我就够啦。”宝宝锦儿搂着他的颈子,双峰紧贴他的胸膛,像个要糖吃的小女孩般娇声索吻,宛若童音呢喃:“宝宝锦儿要相公!相公快来疼宝宝锦儿……”   耿照深深攫住她的樱唇,吻得如痴如醉。   两人肢体交缠,在宽阔的旧榻上恣意翻滚,彼此需索着。   尽管没有红烛喜幛,屋中春情烘暖,而炽烈的夜晚才刚要展开……   第六五折 他生缘会,何与阮郎   耿照隔着衣布,攫住她巨硕的绵乳,抓得乳瓜恣意变形,十指陷进大把美肉,指尖犹不能相接,掌中妙物既软到了极处,又滑溜溜的捏不紧、握不实,仿佛乳浆被揉成了湿软饱水、一掐便又化掉的绵酪,衣布就是挤水的乳袋,香汗浸透软绸轻纱,被揉得滋滋作响。   “啊啊……”宝宝锦儿的乳房最是敏感,被他一阵狠揉,细嫩的乳尖在掌中揉来捻去,疼痛、欢悦纷至沓来,忍不住昂颈衔指,放声娇啼。耿照欲火大炽,动手去扯她衣襟。   符赤锦睁大星眸,抱着他的手埋怨:“别……别这么粗鲁!我身上只得这一件,要扯坏了,明儿……明儿怎么见人?”俏脸羞红,玉靥、胸口布满薄汗,更显得万般动人。   耿照强抑欲念,轻抚她的小脸,以唇相就:“那好,宝宝自个儿来。”   符赤锦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含着他的嘴唇,鲜菱儿似的姣美上唇微噘,被津唾沾得湿亮,时而自他口畔滑过,时而黏着唇瓣拉尖,兀自不放,吻得情致缠绵,若即若离,片刻也不舍得松开。   耿照上身稍仰,让她缓出手来解衣带。她双乳傲人,一躺下便摊成了起伏绵润、周圆却大得吓人的两团,衣带被压入乳肉褶中,结子恰又在腴厚的乳胁下,以男儿的粗鲁大手,的是不好解。   弯翘的龙杵既已嵌入膣中,胀得蜜缝里一丝罅隙也无,耿照抬起胸膛,巨物便如撑竿般顶着膣管向上勾,角度刁钻贴肉,弄得符赤锦一阵哆嗦,衣襟里外乳浪连波,揪着结子的小手一软,娇喘道:   “你……坏!好好一个老实人……啊、啊……怎……怎地也欺负人?”   “我给娘子帮手呢。”一边笑着,下身裹着浆腻徐徐进出,刮得两人一阵肉紧:   “宝宝锦儿快……唔……快将衣裳解开,相公要剥下你的兜儿,亲亲宝宝锦儿的大奶脯。”   欢好时以淫靡言语助兴,本是他两人的床笫默契,但这话一出口,见她纱襟锦兜几乎束不住胸前伟岸,一对水滋滋的雪白玉兔呼之欲出,耿照加倍硬挺,撑挤欲裂不说,那股火劲更是烫得符赤锦大叫起来,娇躯一翻,顿将衣结压在身下,埋首呜咽;别说是解了,连摸也摸不着。   “哈、哈、哈……呜呜……不、不解了!”   宝宝锦儿上身扭转,半趴半卧地偎着锦榻,索性闭目耍赖,娇喘着恨道:   “相……相公坏坏!宝宝……啊……宝宝锦儿不解啦,没……没有大奶脯了……啊啊……”   耿照一听那还了得,这不是官逼民反么?赶紧俯身拍哄:“宝宝锦儿乖!给相公瞧瞧。”谁知下腰一送,巨物长驱直入,“唧!”撞上花心,膣里痉挛着狠狠一掐,竟从密合的蜜缝边口喷出一注,磨都没得磨,淅淅沥沥的流了一榻清水。   符赤锦连话也说不出,受伤似的绷紧娇躯,俏脸埋在枕内,昂颈翘臀,抖得像是一尾离水活虾,竟小丢了一回。   耿照知她十分敏感,刺激太甚只怕苦多于乐,不敢再乱动,抚着她的美背柔声密哄:“宝宝锦儿乖,相公疼你。”她泄身后汗出如浆,背上薄纱浸透,裸肌线条清晰浮现,半透明的苏木金红透出象牙润泽,光看便觉极美。   片刻她回过神,仍不抬头,闷着绣枕撒娇:“宝……宝宝解不开啦,宝……宝宝没力气。”耿照怜惜地抚着她的头发,轻声道:“宝宝锦儿乖,把衣裳褪下。都湿透啦,着凉了怎办?”忽觉膣中一阵掐挤,美肉蜜缠,销魂已极,显是她闻言情动,身子生出了反应。   还未开口,符赤锦已先自抬头,花容酡红,娇声求饶:“不……不是那样的,相公……让宝宝锦儿歇会儿。宝宝锦儿褪了衣裳,给相公看大奶脯。”耿照不禁失笑,抚着她的脸蛋道:“都依宝宝。”符赤锦心头甜滋滋的,羞喜一笑,勉力撑起身子,探手至腋窝摸索衣结。   她本是仰躺在榻上,适才胡乱挣扎,不知不觉侧身而卧,初时只是上身扭转,揪着绣枕锦被婉转娇啼,末了被耿照前前后后推撞几下,雪臀抛跌、玉腿跨开,顿成了个姣美的“冫”字。   耿照见她娇乏可人,忽起玩心,笑道:“相公疼宝宝锦儿,来给宝宝帮个手。”淫念一起,胀硬的巨物跳动了几下,符赤锦“啊”的一声,赶紧双手抱胸,夹着一对傲人乳瓜,蹙眉道:   “你……你又打什么坏主意?别来添乱,弄坏了衣裳,明儿小师父一定笑我。”   “啧啧,”耿照一本正经:“为夫一言既出,岂止驷马难追?便是骑着我的宝宝锦儿也追不回。我是给宝宝锦儿帮忙,绝不添乱。”   符赤锦“噗哧”一声,细喘着瞪他一眼:“你骑宝宝锦儿追宝宝锦儿,宝宝锦儿也累死啦。说好不许添乱,你让我好好将衣裳褪下,我……我什么都依你。”说着晕红双颊,眼神却十分警戒,抱着沃乳不放,唯恐他忽然发难。   耿照笑道:“不添乱、不添乱!娘子压着衣结子,怎能顺利解开?夫君帮你翻个身。”捉住她两只脚踝并转,由左至右,将侧卧的玉人掉个头,摆成了“ㄑ”字。   符赤锦的身子里嵌了根烧火棍,雪股转了个圈,阳物却是坚挺不动,肉壁箍束着乾坤倒转,紧裹的蜜肉几乎是从头到尾,细品了一遍肉菇、硬杵的形状,连狰狞暴起的青筋都历历宛然,她长长“呀--”了一声,圆睁杏眸,死死吐气,唇际泛起一抹迷离憨笑。   “好……好大……好……好硬……”   耿照抬起她的右腿扛上肩,却将左腿压在胯下,阴茎顶得更深,抬起她的葫腰雪股悬空抽添,笑道:“宝宝锦儿,衣结子露出来啦,你快解开。”啪啪撞击雪臀,插得蜜汁汩溢,弄脏了她的大腿。   “不、不要……啊啊啊啊……好、好深!好深……啊、啊、啊、啊……”   “宝宝再不褪衣,”耿照加紧动作:“相公就把衣裳撕开,将宝宝锦儿剥得赤条条的,亲亲宝宝锦儿的大奶脯,明儿光溜溜的没衣裳穿。”   “不……不行!啊……你慢……慢些,要……要坏啦!啊啊啊!”   她被插得手足酸软,一口气尚且缓不过来,原本拿着衣结子的两只小手死死揪住锦被,抓得身下山河破碎,鸳鸯被上陷壑推峰,几将被子扯裂,织绣上汁液晕濡,令人怵目惊心。   耿照索性抱着绵股一翻,将玉人摆成一头翘臀俯腰的小牝犬,支膝跪立,抓得满掌雪肉奋力挺腰,“啪滋”、“啪滋”的声响回荡在偌大的西厢闺房,伴随着符赤锦闷在绣枕中的尖声娇啼。   “呜呜呜呜……要、要坏……要坏了!呜呜呜……”   “衣裳坏了正好。”   他双手箍住葫腰,符赤锦的身子柔若无骨,已被插得酥乏,全身的重量都挂在他两手间,膝盖向内并起,略为歪斜,若耿照手掌一松,只怕便要倒下。上半身更似烂泥般趴在榻上,腰低如猫弓,压平的巨乳几乎鼓爆胸衣,美肉满满挤至胁下,恍若堆雪。   “明儿你谁都不见……”   他俯身向前,磁酥酥的低沉语声振得她耳蜗发麻,浑身瘫软。   “……只给相公插好不,宝宝锦儿?”   符赤锦美得魂儿都飞了,顾不得左手压在身下,仅余的右手握住美乳,揉得浑身酥麻仍觉不足,只盼那双粗糙大手来恣意蹂躏,差点儿脱口迸出“好”字;衣领猛被一提,华贵的金红蝉翼纱“嘶”的一声轻响,便要裂开,压在乳下的左手赶紧往右胁一摸,奋起余力拉开衣结。   耿照提着她的后领,将她整个人拉了起来,符赤锦“嘤”的一声,也不知是疼是美,火热热的蜜膣里兀自承受龙杵挞伐,双臂齐往后揽,顺势褪去上身的纱衣。   她双手高举,让耿照将松脱的裙筒套头翻起,扯开肚兜系绳,终于将她剥得一丝不挂。他攫住饱腻的胸乳,胸膛贴着美背,符赤锦转过头来,两人吻得津唾横流,咂咂有声。   这个姿势囿于女子雪股,交合不深,便以耿照之粗长,也只能插入半截,但嵌合的角度却极是刁钻,硬杵卡着膣管肉壁,擦刮更甚。符赤锦只觉膣口上端某处被顶得又酸又麻,快美之余,忽有股难以言喻的强烈尿意,来势凶猛,死死抓住爱郎手臂,哀声剧喘:   “我……我想……啊啊……想尿尿,你……啊……让我歇会儿……”   耿照本以为她要丢,正打算一举将她顶上高峰,见她指甲几乎掐进臂肉里,才知不是浪语调笑。只是正至美处,放开玉人总不心甘,便未退出,轻哄道:“想尿就尿呗,相公又不是外人。我舍不得拔出来,还要宝宝锦儿。”滚烫的龙杵在膣里弹跳几下,火劲正炽,似是呼应主人。   符赤锦眼看便要泄身,被巨物一烫,尿意泄意更浓,忍不住抓着他的大手揉捏双峰。耿照以为她允了,挺腰一顶,符赤锦“呀”的一声抓住他,颤声道:“不……不行!想尿……尿得紧,我……不成啦。”   耿照柔声哄她:“尿给相公好了。我想看宝宝锦儿尿。”身下不停,又顶又磨,缓慢而有力。   “啊、啊……不行……啊、啊、啊、啊……”   符赤锦慌了,此处不是荒郊野店,明儿结了帐拍拍屁股走人,留下合欢秽迹亦无妨。要是小师父或那老奴进来收拾,见榻上留有尿渍,她哪还有脸见人?但身子里已美得快不能思考了,耿郎那冤家的妙物又粗又硬,针砭又狠,当真是……她明白自己只余一丝清明,完全无力、也不想阻止他的肆虐,颤声道:“尿在榻上不成,尿……尿地上……啊、啊、啊、啊……”   耿照揽着玉人退至床沿,自己坐下,让宝宝锦儿背向他蹲坐在怀里,抄起两条玉腿,玉蛤正对着床外。宝宝锦儿的双手反举,搂着他的脖颈肩背,扭腰套弄龙杵,青筋暴露的肉柱沾满浆白,勃挺不动,被窄小玉蛤上上下下、进进出出的套着,滋滋作响。   他捧着她傲人的乳瓜,只觉宝宝锦儿越扭越急,原本“啊啊”的轻喘忽然静止,呼吸却越发浓重,偌大的房里除了粗浓的吐息,便只淫靡的唧唧水声,还有玉人那不可思议的扭腰旋动。   “我的宝宝锦儿好会骑!”他捏捧着她巨硕的乳峰,咬耳赞道:   “相公……真舒服死啦!”   “呜呜呜……”符赤锦婉转娇啼,放慢了扭腰的速度,每一下却越磨越重,突然娇躯一颤瘫软下来,呻吟:“要……要尿啦,相公骑宝宝……相公骑宝宝锦儿!”   耿照搂着她的胸腰奋力挺耸,撞得汁水四溅,再无保留。   符赤锦甩着浓发尖声浪叫:“要尿啦、要尿啦……啊啊啊啊啊啊啊--!”身子一僵,清澈的花浆自交合处涌出;高潮猛至,膣里剧烈抽搐,耿照腰眼一酸,滚烫的浓精喷薄而出,灌满了她那小小的销魂洞。   忽听一阵淅淅轻响,一道清澈水虹自蛤珠下迸出,划了道长弧,在地面汇成小小一滩,竟真个“尿”了出来。   宝宝锦儿大开的腿根微微抽搐,玉蛤垂着几颗晶莹液珠。她连尿液都不带强烈的臭气,味道淡薄,只有一丝微麝;与其说是尿味,更像沾染了阴唇嫩脂的气息,离体后兀自温热,蒸散着淡淡玉蛤香。   符赤锦正丢得死去活来,胴体浮现片片娇红,勉强睁开星眸,不由得羞红了脸,轻声呻吟:“真……真羞死人啦,怎……怎这么丑?”她平生从未如此,思前想后,自是耿照不好,软软地偎在他怀里,伸手拧他臂膀:   “都是你!弄……弄得人家这样,丑也丑死啦!”   耿照扶她躺下,消软的阳物“剥!”一声拔出玉门,白浊的浓精淌了出来,其量甚多。符赤锦的高潮未退,娇躯轻轻颤抖,却急着拿布巾擦拭,唯恐在锦被上留下秽迹。   耿照怪有趣的看着,符赤锦没甚好气,娇娇瞪他一眼:“笑什么?还不都是你害的!射了这么许多……你是偷偷存到了什么地方,怎都看不出来?”耿照接过她手里的巾子,将她温柔放倒,俯身搂笑:   “我的宝宝锦儿好傻,真是白费功夫。”   她蹙眉道:“怎是白费功夫?明儿……”   耿照“嘘”的按住她的唇瓣,笑道:“相公疼宝宝锦儿,才一次怎么够?”分开她的大腿,坚挺的龙杵裹着残精蜜润,“唧!”长驱直入!符赤锦被一贯到底,爱液激涌而出,身体深处的合欢欲焰再度复燃,搂着爱郎脖颈扭动腰肢,放声呻吟,像要揉化了似的将一双腻乳贴紧他的胸膛,奋力迎凑……   直到两人精疲力竭为止,耿照一共在她身子里射了三回。   做到后来,鸳鸯锦被已紊乱不堪,爱液、浓精、汗水等濡得东一块西一块,也顾不上清理了。空气中弥漫中暖湿的交媾气味,虽无龙凤烛烧,却是再贴切不过的洞房风情。   耿照心满意足地搂着玉人,憋了一整天的熊熊欲火,终于获得宣泄,不由得踌躇满志,只觉天上地下,仿佛无一事不可为,大有小登科的丈夫伟慨。他方才射过头两回,本想为她喂养阳丹,但在紧要关头时,谁能抵挡宝宝锦儿在耳畔娇唤“给我”、“射给宝宝”的惊人魅力?一念狂驰,便通通缴给了她,射得这头雪润润的小媚羊魂飞天外,丢了个死去活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耿照却无睡意,睁眼盯着古旧的梁间,忽然开口。   “宝宝锦儿睡了么?”   “宝宝锦儿睡了。”她枕在他臂间,偎着爱郎的胸膛,喉音娇腻,虽未刻意扮作童音,听来却似顽皮的小女孩。   耿照笑起来,半晌又道:“三位师父这么疼爱你,我们这样骗她们,是不是不大好?”这事其实已困扰了他一晚。青面神深不可测、白额煞暴躁刚猛,而紫灵眼却像符赤锦的姊妹淘,以符赤锦摆布她之得心应手,说不定宝宝锦儿还是姊妹淘里的小姊姊……   游尸门的过往姑且不论,他们对宝宝锦儿却是真心的好,好到愿意接纳一名流影城弟子做徒婿,只要宝宝锦儿幸福就好。对这样的慈爱长辈说了假话,耿照心中甚觉不安。   “我们又没骗人。”宝宝锦儿搂着他,浓重的鼻音似将睡去,又如呢喃般稚嫩动人。“你不喜欢宝宝锦儿么?”   耿照微笑,抱着她温暖娇躯的手臂紧了一紧。   “喜欢,喜欢死了。相公最喜欢宝宝锦儿啦。”   “我也喜欢你。”符赤锦闭目含笑,正打算舒舒服服地沉入梦乡。   “这不就行了?我们俩也没骗人呀。”   “宝宝锦儿……”耿照望着房顶,又道:“等这里的事情都结束,你跟我回朱城山好不?我领了七品典卫的俸禄,打算将我阿爹跟阿姊接上山来,共享天伦。我阿爹虽然沉默寡言,但人很好;我阿姊耳朵有些不便,但她温柔美貌,在村子里人人都爱她,你们一定很和得来的。”   符赤锦无语,温温的鼻息呵暖了他的胸腋。   “你睡着了么?”   “睡着啦。”   耿照哈哈大笑,符赤锦也笑起来。   ““等这里的事情结束”……指的是你的事,还是我的事?”她仍侧卧在他的臂间,动也不动,说话时吐气在他赤裸的胸胁之间,温温湿湿的有些刺痒,仍令他觉得很舒服很心安。   他对横疏影是倾心相爱,可惜两人聚少离多,除了临别的那一夜,并不曾如此谈心;明姑娘于他有恩,两人在一起之时十分快乐,他对她既佩服又感激,却没想过与她说心事。至于二掌院……也不必说了,她便是他的心事。   回想起来,这一路管过他心里欢不欢喜、痛不痛快的,除了短暂相处过的小黄缨之外,便只有宝宝锦儿了。他们本是生死搏命,而后又相从于危难之间,连手对抗岳宸风,直到宝宝锦儿将他带到这里来,把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和秘密与他分享,不曾有过什么犹豫。   --若非她那凡事轻描淡写、嘻嘻笑笑的性子,他该会更早些发现宝宝锦儿对他的好罢?   耿照从杂识中回神,慢慢说着,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从琴魔传功、红螺峪里的旖旎情事、横疏影的委身,一路说到了萧谏纸的冷面拒绝,把一切都告诉了她,毫无保留。这些事日九或许只知道一部份、横疏影知道一部份,染红霞与许缁衣又各是一部份,但只有他的宝宝锦儿,在这处旧院西厢的洞房花烛夜,听完了耿照心中所有的秘密。   耿照觉得如释重负。   他能对日九吐露夺舍大法,但为了染红霞的名节,却无法与好友分享对她的爱慕与无助;许缁衣为此不惜动剑,更自行推敲出琴魔遗赠一节,但耿照却不能让她知晓自己与二总管的私情,更遑论化骊珠……对一名十八九岁的少年来说,他背负了太多秘密,直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宝宝锦儿只是静静聆听,一句话也没说,除了温热的吐息显示她仍仍清醒,便只有排扇似的弯翘浓睫不时轻轻扫过他的肌肤,可以想象她圆睁杏眼,边听边思索的模样。   说完之后,耿照忽然觉得自己很想拥有这个女人,永远把她留在身边,跟她之间再也没有秘密,有一股说不出的自在轻松。这念头之强烈,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你的决定呢?”过了许久,符赤锦才轻声道:   “是像萧谏纸说的,乖乖回流影城去,还是接受许缁衣的邀请,留下一起对付妖刀?”   耿照望着梁顶。   “我不知道。不过眼前最重要之事,便是找回妖刀赤眼,莫忘了将军订下十日期限,今夜一过,便算头一天啦。找到赤眼之后,无论如何,我都想先回朱城山一趟,我要带你一起走。跟我一起走好不,宝宝锦儿?”   符赤锦撑起娇躯,趴上他的胸膛,锦被顺着裸背滑至腰下,只见她雪乳巨硕,在他胸前堆出厚厚两团。“就算你的事完了,我的事也没完。我不能跟你走,我要留下来杀岳宸风。”   “我帮你……”   “你帮不了我。再说了,你的事未必比我的好办,先顾好你自己罢。”   她单手托腮,伸出修长的食指轻划着他的胸膛,嘴角虽然含笑,眸中却无笑意:   “你说“只消不惜生命,我有自信在当世任何人的手底下保住宝宝锦儿”,我的想法也一样。岳宸风是人,是血肉之躯,只要不惜一死,就一定能杀死他!我不需要谁来帮我,不要你、不要五帝窟,不要我三位师父……不必牵扯这么多人。人多要是有用,五岛都能杀他一百遍啦。”   她淡淡一笑。   “有我,就够了。我一定能杀死岳宸风!”   耿照望着她欲言又止,沉默片刻,才道:“五帝窟帮不上忙,难道我也帮不上?你说过我的刀法内功很好,大师父也说了,五年之内我一定能练到傲视东海的境地。姑且等我五年如何?我一定让你亲手报仇。”   符赤锦嫣然笑道:“我大师父逗你呢,天真!别说啦,你若睡不着,再……再来疼宝宝锦儿,好不?我们再来一回……”抓着他的手按上酥胸,小手却探至被里,去捉爱郎腿间的宝杵。   她是世间一等一的绝美尤物,耿照内功浑厚、真阳畅旺,便再射三、五回给她也没问题,岂能轻拒美人儿求欢?他却知她是顾左右而言他,若在平日,笑笑揭过、尽兴欢好一场便是,但此刻耿照却突然焦躁起来,轻轻捉住小手,阻止了她的挑逗,坐起身来。   “你答应我,宝宝锦儿。赤眼之事告一段落,便与我同返朱城山,日后要再回越浦探望三位师父,我一定陪你前来,我永远是她们三位的徒婿、是宝宝锦儿的夫君,也一定帮你报仇,好不好?”   符赤锦扭动藕臂,挣脱了他的握持,也跟着坐起来。灯焰下只见她一把葫腰,曲线玲珑,乳房下缘尽管坠得饱满,细润的乳尖却昂然翘起,便如头尖腹圆的椒实,美得不可思议。   “你在朱城山上还有横二总管、霁儿丫头,我去做甚?”她冷冷一笑别过头去,胸乳一晃,仿佛一对悬藤乳瓜,圆润的瓜实间轻轻一碰又弹开,晃荡不休,令人神驰目眩。   “就算填房,我也只能排到第三,还是别了罢?典卫大人。”   “不是。宝宝锦儿,我……”   “况且,这身衣裳的主人,”她随手拎起弃置在榻沿的金裙红兜,抱胸冷笑:   “你那千娇百媚、英风飒爽,还把清白身子给了你的染二掌院怎办?她爹是堂堂镇北将军,你一口气在流影城中养了三名女子,还想不想做将军府的东床快婿?醒醒罢!我怎能与你同上朱城山?”   耿照没想到与她剖心掏肺说的,都被拿来当作攻击的话语,面色一沉,仍是心疼她孤身飘零、无人管照,耐着性子相劝:“宝宝,你别恼我,我是真心的。你先与我回……”   符赤锦俏脸一板,冷冷挥手。   “典卫大人,你莫以为女子给了身子,事事便归你管!你与我夫妻名分是假,你真以为是我丈夫么?便是华郎未死,也没管过我这啊那的,他要啰唆过头了,瞧我不老大耳刮子打他!我自报我的仇,不用你管!”   饶是耿照脾气再好,也不觉动了肝火,被她一阵抢白,猛地蹙眉抬眼,沉声道:   “你并不是要杀岳宸风,而是想与他同归于尽!你欺骗疼爱你的师父,索要神针残页、惹她们伤心,是为了有天身死之时,她们不会这么样难过!   “你一心求死,这念头并不比报仇稍逊,你压根没想未来怎么过、与谁过,只打算让一切停在岳宸风身死的一刻;你若未与他同归于尽,之后也打算自我了断,这便是你对丈夫的情意,相从于九泉之下,不离不弃?”   符赤锦没料到他一个木人似的老实头,竟也这般疾言,一时愕然。半晌,才拾起外衣胡乱披着,赤着脚儿下了床榻,低道:“我去洗澡。”顾不得身子半裸,快步出了厢房,直到门棂“叩”的一声反弹回来,终于划破屋里那怕人的静。   耿照坐在床沿,双手抱头,目光投在虚空处。   (我……是不是说得太过份了?)   但他的直觉不会有错。从五绝庄那日之后,他便强烈感觉宝宝锦儿死意坚决,这是她之所以能忍辱负重、一路支持至今的动力。她早就不想活了,只是在手刃岳贼之前不能轻易死去;为此,她什么都愿意忍受,以身侍贼、受人垢骂……这一切都没有什么,宝宝锦儿早死了,死人有甚好在意的?   --她像一缕游魂清烟残留在世上,所见、所觉都是虚无飘渺,才得这般轻描淡写。   耿照心绪紊乱,无法以碧火神功代替耳目,将五感知觉拓至极大,但他原本视觉听觉便极灵敏,浴房不过两墙之隔,他静静听着其中打水、烧柴,或许还有刷地解衣的声响,忽觉失落,不是为了宝宝锦儿,而是为了他自己。   他应该向她承认,如今是他突然不愿失去,而非是她不能求死。   耿照穿好裤头系上腰带,裸着胸膛赤着脚,穿过廊庑来到浴房前。密密裹着布帘的门板一揭开,一股温热水气便即冲出,在入夜微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久久不散。   符赤锦并未点灯。   灶底的柴火烧得正旺,顶上的大镬里沸水蒸腾,窜得整间浴房里雾丝缭绕,伸手似能拨动。耿照禀烛而入,见房内遍铺石砖,略为粗糙的表面用以止滑,赤脚踩着温湿行走于其上,感觉颇为舒适;房底砌有一座一丈见方的大浴池,石造围栏约莫两尺余,差不多是坐凳的高度。   符赤锦正背对着门,坐在石围栏上,两条腿伸进空荡荡的浴池里。要注满一池子的洗澡水,恐怕要好几个大灶同时开火;浴房里共有三个灶,其中两个是明灶,形制与寻常厨房所用并无不同,另一个却是只露柴火孔洞的暗灶,所烧的热水均注于铅管之中,管子则埋入浴池周围的围栏墙壁,用以维持池中水温。   这座宅院全盛之时,浴房怕是专供主人与姬妾鸳鸯戏水、亲近狎乐之处,故造得十分讲究。符赤锦只有一人,弄不满整座池子来浸泡洗浴,便从镬里打了热水调好水温,坐在池边擦洗。   火光映亮了她的裸背,纤毫毕现,益发显出肌美泽润,曲线玲珑。   耿照还未开口,忽听她幽幽说道:“我不该拿你的意中人来说事儿,那样……那样很坏。你别恼我。”   他摇了摇头,才想起她看不见,低声道:“我不恼你。”只觉她赤裸的背影无比娇弱,正渴望一双强壮有力的臂膀环绕撑持,为她扛下千钧重担;本想冲上前去,一把拥她入怀,脚下却似千斤之重,难以移步。   符赤锦仍未转身,以热巾掩着胸乳私处,幽幽的语声回荡在浴房里,听来十分空灵。“我的华郎是个孤儿,自小便无父无母,被塾师收养,除了读书写字、吟哦诗句外,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好。   “在他们村子里,连顽童都爱欺负他,动不动便拿烂泥扔他,用炭抹他的脸,他也不生气,总是笑嘻嘻的。初识他时,我实不相信世上有这般烂好人,想尽办法折磨他,他吃足了苦头还不怕,拿什么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劝我,说的时候也好声好气的,若脸没给我打肿了什么的,居然还笑得出来。   “我实在拿他没法子,怕扔着他不管,早晚教人给卖了。横竖给人折腾死,不如让我折腾好了--”她咯咯笑着,悠然道:“才这么想着哩,回过神来便嫁了给他。把他带回红岛,岛上那些个家臣可气坏啦,说华郎不懂武功,根骨太差,不能让我怀上未来的神君。我可不管,就当捡了小猫小狗回来;以前他们也说不能养的,最后还不都让我养了?”   耿照不觉失笑。   嫁郎嫁郎,那是菟丝依乔木、白首共此生的事,怎能跟养小动物相提并论?   宝宝锦儿兀自不觉,抱着巾子喃喃道:“婚后他还是那样,我也还是这样,时不时突然伸脚绊他一跤、捉弄他一下,连姑姑都看得摇头。后来,岳宸风就来啦,一切也都变了样。   “他杀光了红岛的人,杀了我的华郎,连华家村也都杀尽了。我被他淫辱太甚,死都不肯屈服,连……连华郎留给我的孩子也保不住,醒过来时他们告诉我流掉了,也不知是男是女。我疯了好一阵,杀过无辜的人泄愤、炮制如意身等,可又没全疯,最后还是醒过来,连个能让自己躲一躲的地方也没有。”   她叹息一声,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人生真的很奇妙呢,你说是不?”   耿照哑口无言。她所经历的惨事,已超过他的想象与承担,他不知该如何开口抚慰,不知道要说什么、做什么,才能让她觉得比较好过。   “相公,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无论谁做了你的娘子,都会很幸福的。如果染二掌院明白了这一点,一定会回到你身边,管它什么将军府、水月停轩掌门。你已有了横疏影、霁儿丫头,将来很可能还有染红霞;但我的华郎,他只有我而已。”   她回过头来一笑,弯弯的杏眸却溢满泪水。   “在这个世上,所有识得他的人都死啦,若连我也忘了他,我的华郎就再也没人记得,就像从不曾来过似的。”   她樱唇剧烈颤抖着,想要勉强维持笑容,眼泪却不听话地爬满了脸庞。   “相公,在你身边宝宝锦儿真的好快乐,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又活了过来,又变回了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女人,宝宝锦儿好喜欢你抱、好喜欢你亲,每当相公来插宝宝锦儿的时候,宝宝锦儿都欢喜得快要疯了,我从没这样庆幸自己是女人,才能尝到做女人的滋味……这样下去,我怕我会不想死了,再也没有杀死岳宸风的决心和武器。”   “所以,我不能跟相公一起走。现在不行,也没有以后。”她笑着流泪,越是伸手擦拭,泪水越是溃决而出,终于抽抽噎噎地哭起来。“请相公……把宝宝锦儿还给华郎吧!”   耿照走到她的面前,单膝跪地,握住她腴润的上臂。   符赤锦流泪不止,轻轻挣扎着,却无法挣脱他强而有力的手掌,哀求似的抬起泪眼:“不要……不要逼我离开你。你再过来,我现在就走。我们把这些都忘了,好不好?明儿睡醒,我还是宝宝锦儿,你还是相公;你和我的事,我们都别再问了,好不好?”   耿照摇了摇头,去抹她颊畔泪海。   “可惜我不认识你的华郎,不知道他怎么想。”他凝着她,初次发现宝宝锦儿一点也不坚强,但这毫不影响他对她的敬佩与怜爱。“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如果我是宝宝锦儿的相公,宝宝锦儿是我的娘子,我们分开忒久,有一天在九泉之下重逢,我们要说什么好?”   符赤锦闻言一怔,忽然“噗哧!”笑了出来,扁嘴道:“这是什么问题?你管人家说什么!黄泉之下无日月,要说几百年几千年都行,有什么不能说的?”   耿照也笑了,点头道:“是啊,我真笨,本来就是说什么都行的。但要说什么好呢?宝宝锦儿和相公一起经历过的,以后还要回味个几百年几千年,慢慢再说不妨;远游归乡,要先说的是见闻。”   “见……见闻?”   “嗯。”耿照认真点头。“遇到了哪些人、发生了什么事,苦的、乐的,好的、坏的,通通都说出来给人听,才算是不虚此行。”   符赤锦止住了哭泣,朦胧的星眸望向虚空处,一时竟忘却言语。   “你比我聪明百倍,宝宝锦儿,这个道理你一定能懂。倘若今天换了是你身在重泉,愿不愿意见你的华郎忍辱自苦,只求与仇敌同归于尽,然后此身再无生趣,自绝于世?若换了是我,一定不愿如此。   “我从没想过要取代你的华郎。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才能得到宝宝锦儿的青睐;你若不曾遇上华郎,便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变成我真心欢喜的宝宝锦儿。   “华郎不会消失不见的。”   “并不会……消失不见?”   “嗯,只要你好好活着,他留在你身上的痕迹、印记便一直都在,是他把宝宝锦儿变成现今的模样,他会一直留在你身上。你把华郎的事告诉了我,我们以后便会常常聊起他;遇到了我的好兄弟阿傻、胡大爷,又或流影城的日九七叔,我们也和他们说华郎,说宝宝锦儿怎么捉弄他,他又如何待你好好。”   耿照笑道:“这样,华郎会不会比较开心?你同他熟,你告诉我好了,如果是华郎,他觉得怎样?”   符赤锦默然半晌,突然摇头一笑,叹息道:“他明明就是我的丈夫,怎地倒像你认识他更久些?相公,你真是个奇怪的人。”笑了一笑,又沉默无语,似坠入了思绪之中;面上虽挂残泪,已不复适才那股自怜自伤的神气。   “一心求死,并不能打到岳宸风。你已试过了一次,虽是为救琼飞仓促起事,终归是失败了。岳宸风不但是血肉之躯,世上更有着能令他呕血不止、周身却无内外伤的高人存在,只消计划周详,一定能杀死他。”   耿照正色道:“你刚才问我何去何从,我现在还不知道;妖刀之事,从来就不是我“要”或“不要”所致。但有件事,却是我经过思虑之后,下定决心,一定要完成的,这不只是为了你,也是为我自己,还有五帝窟、五绝庄,以及我的朋友阿傻和胡大爷,趁得此番良机,一举除掉岳宸风!”   他伸出手掌,笑道:“我想邀你入伙呢,宝宝锦儿?”符赤锦噗哧一笑,严肃地想了一想,一手以巾帕掩着胸脯腿心,却伸出另一只小巧柔荑与他轻轻击掌,咬唇狠笑:“好,算我一份!”眼神又娇又烈,虽是赤身裸体,却有一股妩媚英风。   “你打算怎么做?”   “捕兽杀人,道理都是一样的。”   耿照与她手掌正击、反手交握,浓眉下的一双大眼炯炯放光,一个字、一个字说道:“先设置一处陷阱,诱使深入,翦除其党羽臂助,乘其伤疲,使之力孤,集众人之力合而攻之,是为“拔岳斩风”!”   【“事不关己”与“牺牲”——英雄的二律背反】   曾预告过很多次,我为耿照预备了两次“英雄的抉择”,当耿照接受了这样的询问、并且发自内心地做出回应之后,平凡的小铁匠就具备了成为英雄的潜能。   当然,做为小说浪漫谭里的英雄主角,光有觉悟是不够的,还需要很多的辅助条件,譬如奇遇,譬如神功。但这两个问题大致可以囊括我对“英雄”二字的理解: 也就是说即使身为普通人,在现实生活中没有碧火神功、夺舍大法、化骊珠、神术刀,以及多不胜数的正妹后宫(死),若我们能对这两个问题做出正确的决定,就 符合我所谓的“英雄”。   在现实生活成为英雄,居然比在小说世界里容易,这点大家应该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吧?(笑)   在十二卷中,第一个“英雄的抉择”已在耿照与萧老台丞的对话中出现。因顾及故事情节的流畅度,书中我并没有赤裸裸地把问题写出来,而是让萧谏纸很帅气地解 除了耿照肩上的责任,告诉他“同学你可以回家了”(笑),刹那间让耿照一路扭紧的人生机器陷入空转:度过初期的旁徨不适之后,随即产生了浓浓的思春…… 呃,我是说思乡情怀。   还原现场,第一次英雄抉择的正题,其实是这样的:“当事不关己时,你还愿不愿意牺牲奉献,为着无关之事奋力向前?”   我记得在我还在读小学的那个年代,老师教导我们说:“在路上看到需要帮助的人,一定要伸出援手喔!”所以拾金不昧、公车让座、扶老太太过马路之类,在当时是被称许的,大人鼓励孩子这么做,坦白说当我还是小朋友的时候蛮常做的。   但今天如果你在路上看到一起车祸、二话不说停下机车来帮忙苦主的话,回家说不定妈妈还要念你:“你发什么神经啊!万一受伤的人一口咬定是你撞的怎么 办?”你很清楚这并不是危言耸听。新闻都报到不想报了:被撞伤的苦主为了理赔,抓着送他到医阬治疗的好心人不放,向警察诬指是他肇事……世界变了,在不知 不觉间。曾几何时,我们被教育成“事不关己,己莫劳心”,不是因为我们人比较贱、心比较黑,道德水准比我们的爸妈辈来得低落,是这个世界对“善良”的回应 越来越不善良。   为此之故,每当我看到各式各样的义工,无论是义消、义警或是师兄师姊们(肛温哪~),又或奋不顾身深入灾区的民间救难 团队,都觉得非常敬佩、像我这种跟杨威利杨元帅一样、“颈部以下甚不发达”的弱鸡上班族,进灾区救灾也不过就是等着被人救出来而已,捐点钱聊表心意还比较 实际。“事不关己”与“牺牲”看似二兀相背,能将它们联系起来的是一种被称为“无私”的道德情怀,我觉得这是成为英雄的第一要件。   在小说戏剧中,驱动角色的力量有很多,“复仇”很好用,“欲望”也是--不管是好的欲望或是坏的--但就戏剧张力来说,“无私”却很难用,除非写的是宗教剧。   这并不是因为“无私”有什么不对:相反的,正因为这点很难做到,基本上违反普罗的人性(笑),不受剧作家们青睐是可想而知的。   在我的想法里,那些愿意在为生活奔波忙禄之余,卷起袖子、无偿地投入利人事业的人们,就已经具备英雄的资格了,尽管他们在家里在职场,可能只是个平凡的 家庭主妇、说话很“台”的计程车司机,在孩子或同事面前并不特别耀眼,甚至毫无自觉,仍无损于他们所做出的“英雄的抉择”。   因为在这个很不善良的世界上,他们持续提供着“善良”,而这么做并不是为了他们自己。   封底兵设:虚危之矛   【第十三卷完】   第十四卷 八叶使者   内容简介:   “三乘论法”不过是场昂贵精巧的台子戏:各大僧团齐聚莲觉寺,高僧们轮流登坛,讲经说法,最后由琉璃佛子一统三乘,无数善男信女山呼万岁,从此服膺朝廷教化……   如果“八叶”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早已不存于世的话。   “八叶已派出使者,正潜伏于斯。”目盲的老僧揭示天机:“佛子若是法王,千年佛国将重现于世;如若不是,则八叶使者必除伪渎!敢问将军,哪一个比较好?”   第六六折 石髓有尚,青鸟伏形   翌日清晨,天方蒙蒙亮,窗外还笼罩在一片幽蓝灰翳中,耿照便已睁眼。宝宝锦儿兀自酣睡,峰险壑深的曲线圆润起伏,雪腴的身子在被筒里窝了大半夜,将整床锦被窝出一股子温甜,轻揭一角,烘热的乳香便扑鼻而来,宛若埋首胸间,中人欲醉。   耿照唯恐玉人着凉,没敢揭被起身,轻手轻脚滑出了锦被,忽听宝宝锦儿咕哝一声:“你……上哪儿去?”被里温触细细,一只小手滑了过来,软绵绵掠过手背,玉钩似的幼嫩尾指勾着他,满是依恋。   他不由一笑,满心温暖,本要离榻的身子又坐回去,反握她的小手:“你再睡会儿,天还没亮哩。”   符赤锦睡得迷迷糊糊的,哪听得他说了什么?只觉手掌被握实了,心满意足,将他的手抱入乳间,浑圆的玉腿一并,整个人都偎上来,噘着小嘴闭目撒娇:   “再……再陪我一会儿。”   “好。”   耿照隔锦被轻抚她的肩背,不多时香酣细碎,宝宝锦儿又沉沉睡去,嘴角微抿,似做着什么好梦。他陪了好一会儿,才为她盖好被褥,穿衣出门。   尽管他说服她暂时放弃与敌同尽的念头,情况依然没有改变。   要刺杀岳贼绝非易事,那怪伤每日只发作一个时辰,除开呕血不止,看不出对武功有什么妨碍;在发作前,岳宸风说话中气十足,震得人五内翻涌,就算因此折了三两成功力,“八荒刀铭”还是难取之敌,至少不是目前的耿照与宝宝锦儿能对付的。   要杀岳宸风,他们需要更多的助力。   早春的清晨沁寒入骨,耿照顶着冷风在中庭活动筋骨,挑了鬼手中几路熟的、不熟的试演些个,练到身子发热,才至穿堂无风处盘坐,潜运“火碧丹绝”心法,搬运数周天方止,只觉百骸之内如沸水滚流,神完气足,无不舒泰。   如何打败岳宸风,耿照心中尚无定见;最好的方法,便是再与那厮打上几回。他屏气凝神,遁入虚空,杂以明栈雪所授,将夺舍大法的“入虚静”与“思见身中”结合,重回到当日渡头,于幻境与岳宸风交手。   夺舍大法罗列记忆,连潜藏在表层下的五感知觉、呼吸心跳等亦纤毫毕现。耿照一睁眼,赫见黄昏日暮、江风习习,岳宸风的黑氅宛若扑天之鵰,飞卷而落,气劲压得他呼吸一窒,怯意陡生!   (好……好强的势头!)   以耿照现时的功力,纵使遁入虚静,应能观视内外,进退自如;兴许是与岳宸风交手的记忆太过恐怖,骤尔重临,耿照一时失去清明,竟陷惶怖,忘记自己是幻境的主人,要进则进,要出则出,兀自与岳宸风困斗,渐渐失去控制。   须知虚境中的一切,乃以耿照的记忆为本,按理不逾他经历过的范畴。   但耿照被脑海中虚拟的岳宸风所迫,一时迷失自我,就像梦里不知身是梦,无法任意支配;而失控的梦则从记忆中挖掘材料,来填补脱序所衍生的空白,故耿照的招式俱被“岳宸风”所制,这回岳宸风非但没有落水,甚至站上船头,掌风呼啸,牢牢将刀势箝住,防御圈越缩越小,轰得耿照五内翻涌,一路退到船舱前。   虚境的脚本脱离现实太远,江边的老渔夫、水面突现的巨涡漩流……通通未得再现,连布帘后亦空空如也,江风吹起一角,只见黑黝黝的一洼深潭,竟什么也没有。床舱、甲板,便如仓促搭起的竹架戏棚般,剥去了表面薄薄的糊纸,背后仅余一片虚无。   耿照心中骤寒,忽想不起自己为何而战,不由得迷惘起来,只有身前那逼命的掌风、狰狞的笑容无比真实--   (醒来!)   --谁……谁在唤我?   一把尖锐沙哑的异声在脑中响起,余音回荡,耿照神为之夺,几乎被岳宸风一掌劈中。   (尔为神主,彼岂能伤?快快醒来!)   “你……你使什么妖法?”   耿照太阳穴隐隐刺痛,正欲按抚,才发现手中钢刀竟已不在,岳宸风双掌并至,只得以“白拂手”卸去。   岳宸风似精熟鬼手套路,右掌回作雀尾,半勾半缠,铁一般的胳膊竟化成金丝麈尾,宛若蛇上青竹,缠着耿照的左臂一绞,“喀啦!”将他的肘关卸脱,使的正是白拂手!   耿照肘间剧痛,咬牙轰出一记“跋折罗手”,勉强将受创的左臂抢回,又听脑中的怪声道:“虚境受创,一如实伤!你再不清醒过来,当心丢了性命!”他听得“虚境”二字,心思又陷迷惘,迷迷糊糊想:   “虚……虚境?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那声音……为何如此熟悉?”   心念所至,眼前景象为之一颤,船头、流水、黄昏……俱都散摇,独独岳宸风清晰不坏,面上的狰狞卑鄙坚如铁镌,既虚假又真实,黑氅卷风,宛若一头巨大的妖鸟般扑来!   耿照左臂动弹不得,右掌正欲挥出,忽觉锐风袭来,便如兽爪,明明岳宸风还在数尺之外,掌势亦不能发出如许风压,但恶招临门不及细想,举臂一格,剎那间岳宸风的形象与爪势迭合,眨眼便至;耿照单掌接应,虽仍左支右绌,眼前的“岳宸风”却开始崩解,臂上撞击、刮面劲风,乃至于眼观耳闻等,仿佛来自远处……   “很好!便是如此。”   脑中的刺耳异声再度响起,语气中微露赞许:   “快醒过来罢。山岳伏形,青鸟开道;灵丝满路,映现昆岗……着!”   耿照猛然睁眼,赫见穿堂内夜翳未褪,晨光稀薄,身前一人发毛如戟,一股浓重兽臭袭来,五只利爪挟着劲风,叉喉掼至!   同样的招数难以在“薜荔鬼手”前二度奏功,耿照单臂一圈,青蛇般攀上来人臂膀,用的正是虚境中“岳宸风”卸断肘关的那手。   来人“咦”的一声,笑道:“来得好!”虎臂连挣带甩,眨眼间竟连使七八般手法,各见巧妙,却始终难以摆脱,反越绞越紧;再一施力,便要自己绞断了关节。   他不怒反笑,笑声宛若虎咆,血口中露出四根森森尖牙,点头道:“好小子,有一套!”臂间肌肉一软,亦成游蛇,反向旋出,两人倏分。这“走影剑”的镜射之招耿照已非初见,正欲拱手谢罪,谁知左肩一动,肘关节却痛得难以忍受,只得单膝跪地,垂首道:   “弟子一时失神,多有得罪,请二师父莫见怪。”   来人正是那“虎尸”白额煞。   他一个箭步将耿照拦住,抓小鸡似的提将起来,伸手一捏左肘:“疼么?”   耿照面色煞白,咬牙不哼出声来,微颤着点头。“疼。”   白额煞微皱浓眉,喃喃道:“怪了。”卷起他的袖管,见肘关节处既未浮肿,也无瘀红,蹙眉低道:“你且动一动试试。”耿照见手肘并无异状,也觉奇怪,欲活动左臂却又疼痛不已,分明是骨节脱臼的模样。   正自惊疑,脑海中忽掠过一把磨砂也似的怪异童声:“带他过来。”正是虚境中不断侵入神识、提点自己的声音。   耿照回过神来,恍然大悟:“原来是大师父救我。”   神识也者,本是玄奥难言,自知世上有夺舍大法、赤血神针以来,耿照已见怪不怪,只觉大师父功力之深,竟能凭空侵入脑识,比之江湖盛传的“传音入密”不知高了几筹。   白额煞尖耳一动,显然也收到指示,随手将他放落,咧嘴道:“走罢,你大师父要见你。”两人一前一后,又来到了后进的枣花小院中。西厢紫灵眼的闺房窗纸上一片幽蓝,并未点光,似还没起身。   白额煞领着他推门而入,青面神房中仅一盏豆焰,被晨风吹得明明灭灭,倍显森幽。床铺一角仍是光照不透,视线无论如何望之不进,一凝目便觉头疼,颅内如有万针攒刺,教人不由自主将目光移开。   耿照心中雪亮:“非是灯光不及,定是大师父用了什么宰制心神的法子,教人视而不见,以藏其形。”却听青面神道:“坐。老二,你先出去。”末二句却是对白额煞说的。   虎形的魁伟男子耸了耸肩,却未移步,呲牙笑道:“老大,不是我信他不过,这小子盲拳打得不坏,比醒时厉害,方才我险险招架不住,吃了闷亏。”青面神哼的一声,淡淡还口:   “你是怕他暴起伤人,还是我一不小心,失手杀了他?”   白额煞闻言一怔,点头道:“也是。我出去啦,自己留神。”   青面神道:“给我护法,谁都不许进。老三和女徒也一样。”   “知道了。”   门扉闭起,耿照依言坐定,忽听青面神淡然道:“你可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耿照的思绪略一恢复,便知是“入虚静”与“思见身中”合用时出了什么差错。   但这并非是他初次合用,在莲觉寺他日日以此法在漱玉节的眼皮子底下用功,或于虚境中与薛百螣较量拳脚,或与胡彦之琢磨刀术,内外武功大进,如有神助,而外人却看不出端倪。此番失控,兴许与岳宸风有关,个中因由却无从知悉。   他摇了摇头。   “我……我像做了个梦,在梦里被敌人折了臂膀,醒来只觉疼痛不堪,却不见有什么伤痕。”   青面神淡淡一笑。苍老的童声虽然刺耳,语气却十分悠然。   “有人被砍断臂膀之后,即使创口愈合,肢断处甚至已生出新皮包覆,依旧时时感觉疼痛,一如断臂之初,称为“幻肢痛”--受创的非是实体,而是虚无飘渺的神识,因此永远无法痊愈,一生将被可怕的断臂痛楚折磨,至死方休。”   青面神怡然道:“你身兼的两门奇术,一者助你遁入虚空,观视内外,一一历遍所记所闻,如临现场;道者毕生所求,不外如是。另一个则是武者梦寐以求的“思见身中”,凭冥想便能锻炼内外武功,不受时空限制,进境如飞,更胜常人。   “但你莫忘了,无论道者武者,都不是凭空掌握,或道心通悟,得观至真,或由武入道,一合天人。你的奇遇赋予你这两门稀世奇能,却跳过了相应的心性修持,在我看来,是祸非福,须得更谨慎应对,方能转危为安。”   耿照闻言一凛,若有所得,垂臂起身揖道:“多谢大师父提点!”   青面神道:“坐下罢。虚境中受的伤,须在虚境之中方能有治。我的“青鸟伏形大法”若用于寻常人身上,必先夺其神而役其躯,此举与杀人无异,用以杀人亦无不可。但你似练有一路玄门正宗的高明内功,已至“凝神入虚”之境,受得我这一路大法,这个忙我还帮得上。”   “我……该怎么做?”   “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青面神笑道:   “梦醒之时,你的臂膀便能好啦。”   耿照出了房门,屋外已无白额煞的踪影,但见晨曦洒落檐瓦,灿烂如金,沁凉的微飔穿花绕树,说不出的清爽宜人。他一边活动臂膀,穿过洞门回廊回到厢房,唯恐惊扰了屋里那朵春睡海棠,正要轻轻推门,忽听门后“哼”的一声,传来一把清冷娇喉:   “进屋也不先敲门,老爷真是好大的架子啊。”正是宝宝锦儿。   耿照忍不住微笑,乖乖叩了几下,低声道:“娘子,为夫来啦。”   “不许进!”符赤锦一声娇叱,几能想见她柳眉倒竖、凶霸霸的狠媚模样:   “一大清早的便不见人,你跑到那儿去啦?”   耿照被骂得不无冤枉,他可是将她哄睡之后才出的门,谁知她睡醒便忘了,全不当有过这么回事,低声道:“我……我就在院里打了趟拳,练练内功,也没去哪儿。宝宝锦儿,你让我进去罢。”   门里安静了一会儿,耿照就当她是默许了,推门而入,却见桌上摆了几色小菜,一盅白粥。   那粥熬得细润亮滑,米粒颗颗晶莹分明,又无不通透,脂甜梗香,却是与肉末一起煮的。粥盅之上犹有热气,小菜却已放凉,符赤锦换过一身袒领小袖的束腰裙,锦兜裹着她雪酥酥的丰腴奶脯,当真是比新鲜的脂酪更加嫩滑喷香,令人垂涎。   她凭桌斜倚,浸了香草的红纱裙下翘起一只饱满如肉菱的凤头丝履,若非寒着一张娇靥,直是一幅最美丽的新妇图画。耿照心想:“她专程替我煮了早膳,我却生生捱到菜凉了才回来,也难怪她不高兴。”微笑道:   “你看看,都是我不好,差点错过了这一桌的好菜。”挨着宝宝锦儿坐下。她却挪过身子坐上另一只绣墩,冷冷道:“谁说是给你吃的?我摆桌子哩。”   耿照差点笑出来,忙咬牙憋住,夹起一筷鱼脍入口,只觉鱼鲜肉嫩,自不待言,先浸过醋使鱼肉半熟,取干布将水分漉尽后再拌以芹泥芫荽,不水不柴,十分的清爽可口,显是用心烹调,赞道:   “宝宝锦儿,你真是煮得一手好菜!”   符赤锦心中大喜,差点噗哧出声,赶紧板起俏脸。   “我随便弄的,小心毒死你!”   “忒好的菜,毒死我也认了。”耿照被勾起食欲,自己动手盛粥,也给她添了一碗。符赤锦见他吃得美滋滋的,险些将舌头也吞了去,不由绽开娇颜,掩口笑道:   “瞧你吃的,饿鬼上身!”举筷与他并肩而食,不时往他碗里夹菜。   两人并头喁喁,像极了一对如胶似漆的新婚小夫妻。   原来符赤锦一觉睡醒,稍作打扮便去了趟早市,采买菜肉白米,为爱郎洗手做羹汤;谁知耿照却迟迟未回,她端了一份与小师父同吃,吃完回来仍不见人,越想越不是滋味,一个人怔怔生起闷气来。   “我以为宝宝锦儿是不洗衣煮饭的。”眼见玉人重拾欢容,耿照故意与她调笑。   符赤锦娇娇地瞪他一眼,睁眼狠笑:“姑奶奶不做烧饭洗衣的老婆子,可没说我不会。老爷下回再夜不归营,我劈了你当柴烧。”两人相视而笑。吃得片刻,她又正色道:“今儿少不得要走趟驿馆,你怎么打算?”   他举箸沉吟,旋即夹起一片被醋汁濡得雪白晶莹的软糯鱼脍,展颜笑道:“咱们现在最要紧的,便是找帮手。既然非走一趟不可,便到驿馆里找帮手去。”符赤锦哼的一声,笑啐:“说得轻巧!镇东将军能帮你杀岳宸风么?”   “虽不中,亦不远矣!夫人真是好生聪明。”耿照神神秘秘地一笑,又夹了满筷好菜,稀里呼噜的扒粥入口。“将军身边,不定便有我们的好帮手。”   ◇ ◇ ◇   用完早饭洗净餐具,符赤锦又与紫灵眼说了会儿话,耿照便在小院中闲坐发呆,槐荫下十分凉爽,街市的熙攘吵杂仿佛都被隔绝在院外,充耳俱是鸟啾虫鸣,啁啭细细,倒也舒心。   白额煞似习惯夜行,日出后便不见人影。   耿照有意无意往青面神的厢房一瞥,只觉内外浑无动静,仿佛无有生机。   未几,符赤锦笑吟吟推门而出,撒娇似的平伸藕臂,娇唤道:“走罢,老爷。”门缝里仍不见紫灵眼的身影。看来这位小师父怕生得紧,如无必要,竟连一瞥也不给见。   耿照非是对她有什么遐想,只觉既奇怪又有趣。出了小院之后,符赤锦抱着他的臂弯,绵软已极的大酥胸紧挨着他,隔着衣布犹觉温腻,如敷珠粉,抬头笑道:“没见着小师父,你很失望么?”   耿照吓了一跳,忙摇头撇清:“不……我……不是……唉!宝宝锦儿,你怎地老爱捉弄我?”符赤锦咯咯一笑,眨眼道:“在这世上,我最喜欢小师父啦。要是敢打她的主意,我绝不饶你。”   耿照不觉失笑,摇头:“这也太冤枉啦。她既是你师父,便也是我的师父,我敬爱她都来不及,怎会……唉。只是你与她便像是一对姊妹花儿,你像姊姊多些,小师父倒像你妹妹,真是有趣得很。”   符赤锦噗哧一声,娇娇白他一眼,佯嗔道:“老爷这是嫌奴奴老了?”   耿照赶紧陪笑:“夫人说得哪里话?观夫人姿容样貌,不过十五六人许,谁敢说老,我抄扫帚打他。”符赤锦轻拧他一把,笑道:“嘴贫!瞎扯淡。”过了一会儿才叹口气,低声说道:   “我小师父少年时目睹门派惨变,失去父母至亲,从此不爱与生人说话。其实她性子好得很,既温顺又可爱,我若想有个妹妹,也要像她这样的。她不嫁人也好,没遇上疼她的,我宁可她不嫁。”   “反正小师父不嫁,我与宝宝锦儿便奉养她终老,当作亲人一般,不也挺好?”   “喂,这话怎听着像便宜了某人?”   两人未雇车马,相偎着信步而行,一路逛到了驿馆前方才收敛。负责门禁的仍是适君喻带来的穿云直卫,恰巧程万里正巡至前门,一阵寒暄,程万里便将二人引入馆内。   大厅之内,慕容柔夫妇仍坐于阶上主位,一如昨夜;不同的是厅中挤满了越浦左近的大小官员,六品以下的还没得坐,只得在两旁站着。   慕容柔居高临下,遥望耿照“夫妇”一眼,淡然道:   “你们来啦?很好。稍坐些个,一会儿我有话说。”口气虽冷漠,满厅人等却纷纷转头,瞧瞧来者是谁,竟让镇东将军破例多说几句;一见符赤锦丽色骄人,便如牡丹绽放,又不觉看痴了,厅中原本一片低语细碎,忽尔收停,焦点集中在耿、符二人身上,静得连针尖落地亦可明辨。   慕容柔察觉有异,暂止评议,抬头蹙眉:“怎么?”   一旁,将军夫人沈素云低道:“我与符家妹子出去走走,晚些回来。”精神似为之一振,不复先前萎靡。   慕容柔面无表情,点头道:“我让岳老师沿途保护,以防生变。”   沈素云笑意一凝,低垂螓首,便似一名闹别扭的千金小姐,连生闷气的模样也十分温顺可爱。   慕容柔丝毫能察,岂不知她心意?料想派李远之、漆雕利仁乃至适君喻的手下,爱妻也不会比较欢喜,低声道:“也罢,就让耿典卫夫妻陪夫人同去。”目光越过厅中诸人,遥对耿照道:   “馆中申酉之交用膳,贤伉俪莫误了时辰。”   耿照二人躬身行礼:“谢将军。”   旁人惊疑不定,不由得交头接耳,打听起这少年武弁的来历。   厅上的熟人尚有抚司大人迟凤钧,他与将军议事已告一段落,正坐在阶下首位啜饮茶水,见耿照进来微一颔首,面露微笑,却不便起身说话寒暄。沈素云面露喜色,转入后进更衣,耿、符二人便在厅门边等候。   官场交游最讲伦理,瞎子也看得出这名少年武弁在将军心中份量不同,盘算如何结交者众,却不好显山露水,明着在将军眼皮下为之,纷纷投以注目,一与耿照的视线对上,便露出巴结讨好的神气,以利日后运筹。   符赤锦晕红双颊,掩口轻笑:“我家老爷好威风啊。这些官老爷们的眼里直要射出饥火来,若不是碍于将军大人,怕不一拥而上,将我家老爷撕成碎片吞了。”耿照苦苦忍笑,咬牙低道:“这感觉我理会得。我瞧宝宝锦儿时,也是一般想头。”   正自调笑,忽见一人排开余子大步而来,生得丰神俊朗,手握折扇,金冠翅摇,正是“奔雷紫电”适君喻。耿照自入驿馆以来,始终未见岳宸风的踪影,忽见适君喻现身,不觉凛起,拱手道:   “庄主安好。”   适君喻乃易州风雷别业之主,喊他一声“庄主”本无不妥,但耿照目如鹰隼,显有旁指。适君喻何等样人,一听便知他以五绝庄之事相胁,折扇交握,迭掌半揖,笑道:   “耿大人毋须客气。耿夫人也安好。”将“夫人”二字咬得特别清晰。以符赤锦的七玄出身,若与将军夫人走到一处,慕容柔定不轻饶;冒冒然互揭海底,谁也得不了便宜。   “令师身子好些了么?”耿照抱拳还礼,眸光仍旧精灼如炽,沉声道:   “身染奇症,合该觅一处清静庄园静养,莫待病入膏肓时才后悔莫及。”   适君喻笑道:“可惜家师身负重任,难有片刻闲适,多劳大人挂心。倒是夫人千金之躯,委由典卫大人照拂,可千万别出什么差错才好。君喻诸务缠身,人手又十分吃紧,要不该派一队精甲武士随后保护,以策万全。”   符赤锦掩口笑道:“哎,这哪里还是游玩?合着游街哩!庄主忒爱说笑。”杏眼微乜,眸光越过了适君喻宽阔的肩头眺,满是不怀好意。适君喻鼻端忽嗅得一股温香习习、馥而不腻,剑眉微蹙,不慌不忙回头一揖:   “君喻参见夫人。”   原来沈素云换好外出的衣裳,偕婆子姚嬷、小婢瑟香,由屋外回廊绕了过来,恰好听得适君喻之言,本来喜孜孜的俏丽容颜一板,蹙眉道:“今日我没想走远,用不着劳师动众。”口气甚是冷淡。   适君喻察言观色,不欲越描越黑,长揖到地:“恭送夫人。”笑望耿照,抱拳施礼:“有劳典卫大人。”   耿照垂目颔首,眸光湛然,虽未接口,气势却沉凝如山,丝毫不让。   年轻剽悍的风雷别业之主一凛,暗忖:“这厮修为不俗,比想象中棘手。”以折扇轻轻击掌,目送诸人离去。   沈素云与符赤锦并肩相挽,状甚亲热,但将军夫人似十分讨厌岳宸风,连他的弟子亦觉不喜,自与适君喻照面之后,始终寒着一张绝美的俏脸,直到行出驿馆才稍见和缓;定了定神,转头对姚嬷与瑟香道:   “好啦,难得到了越浦,你们也都回家看看,吃晚饭前回来便是。”   姚嬷与瑟香是跟着她从越浦嫁到北方靖波府去的,都是本地人氏。两人面面相觑又惊又喜,显是夫人临时起意,事前并未与她俩提过。姚嬷喜色一现而隐,小声道:   “哎呀,这怎么行呢?还是让老身服侍夫人……”   “有耿夫人在,不妨的。”   沈素云摇手打断她的的话头,从怀襟里取出一只沉甸甸的织锦小囊,塞入姚嬷手里捏着,不许她推搪。“去看看宝贝孙子,添点衣裳玩物。下回再要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当心孩子大得快,见了面也不认得。”姚嬷支吾几声,讷讷收下了,一径合掌拜谢。   沈素云从腕间褪下一只金丝镯子给瑟香,二八年华的少女不敢拿,怯生生瞥了姚嬷几眼,妇人面上一红,小声嘟囔:“夫人给你就收下呗。”耿、符交换眼色,不觉同抿,才知她塞给姚嬷一包碎银非是信手,此间饶有况味。   打发二人离去,沈素云松了口气,对符赤锦俏皮眨眼,道:“今儿便有劳姊姊陪我啦。”笑容直如春花绽放,说不出的娇艳动人。符赤锦虽与她相识不久,对这位将军夫人的性子却有几分把握,也不客套,亲热地挽着她的藕臂,眨眼道:   “夫人放心,我家相公武艺好得紧,便有刺客也不怕。”   沈素云浑似不放在心上,怡然笑道:“我不担这个心。”   符赤锦略感诧异,面色却不露声色,笑道:“敢情好,那我今日便陪夫人到处逛逛,一解夫人的思乡之情,玩它个痛快!”   沈素云浓睫瞬颤,淡淡一笑:“我也不算是思乡。”片刻忽握住符赤锦的手,凝眸正色道:“我不太会说场面话,一直想学也学不来,姊姊莫嫌我无礼,就当我直来直往好了。我一见姊姊便觉投缘,姊姊若不觉麻烦,我们……便以姊妹相称,你说好不?”   符赤锦望着她清澈的双眸,忽觉这话问得令人生怜。以她镇东将军夫人的尊贵身分,开口与人做个朋友,眸底却不存寄望,一旦符赤锦惶恐屈膝以分尊卑,她便立刻武装起来,以免受伤。   (在此之前,她有多少次想与人真心结交,换来的却都是冷冰冰、硬梆梆的官场应对,官样文章?)   符赤锦小手一翻,轻轻握住她绵软的手掌,笑道:“好啊,我一见你也觉投缘,能做姊妹最好。我是已巳年生的,属蛇,你呢?”沈素云没料到她应答得如此干脆自然,不觉微怔,喃喃道:“我……我是属羊的。”   符赤锦笑道:“这样我便是姊姊啦,妹子。”   沈素云这才回过神来,露出欢颜,捏着她的手娇唤:“姊姊。”   双姝并头喁喁,无比亲热,简直无话不谈。耿照隔着一个箭步,不紧不慢跟着,沈素云得以放心交谈,殊不知以碧火神功之能,不运功也听得清清楚楚。   “我从小便与家里人不亲。”   沈素云低声道。说这话时,姣美的俏脸上笼着一层淡淡的寥落。   “我娘很早便过去啦,我对她没什么印象。自从晓事以来,也很少见过我阿爹,我记得他对我说话总是客客气气的,不像大人同小孩说话那样。我们甚至没同桌吃过饭。我打小吃饭都有八人服侍,只我一人能坐,其他人得跪着。”   她自顾自的轻笑起来,似觉有趣。   “我小时候常常忍不住想:我阿爹和阿兄从不与我一起吃饭,莫不是也怕要跪?你瞧,多傻气啊!我以为“吃饭”这件事儿只有我一个人能坐着,其他人不行哩。”   符赤锦也跟着笑起来。“那好,下回服侍我家相公用膳时,也让他跪着试试。”   沈素云差点笑弯了腰。耿照只觉腹间硬胀,如吞石块,双膝隐隐作痛,只得假装什么也没听见,一本正经地负手巡街。   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沈素云轻拍着伏鸽似的匀薄酥胸,又笑了一会儿,抹泪叹道:“姊姊的郎君这么好,怎能如此欺侮?男儿伟丈夫,可万不能伤了志气。”叹了口气,这回却无戏谑之意。   符赤锦与她聊得片刻,才知其兄沈世亮年纪大她许多,比起客气过头、稍嫌冷淡的父亲,这位长兄私下还是很疼妹妹的。   沈家老爷逝世后,沈世亮以十九岁的少龄接掌家业,内守行会、外辟疆土,与妹妹间渐不似儿时亲密,仿佛多了层无形隔膜。等到大嫂进门,沈世亮事事都依妻子,其妻庞氏乃行中大老的掌上明珠,精明干练,小姑的处境自然倍加艰难。   “嫁出越浦时我一点儿也不怕。只不过是从这个院儿里换过另一个,也没什么不同。”   沈素云轻摇螓首,露出寂寞的笑容。   “难得回一趟越浦,我也不想回家。同我阿兄嫂嫂也说不上几句,只吃一顿饭就走,还得担心有人跪我,不如别去。”   仿佛要挥去阴霾,她抬头一笑,拉着宝宝锦儿的手。   “姊姊,不如我带你去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如何?”美目流沔,似有一丝兴奋、一丝淘气,哪里像是堂堂东海一镇的将军夫人?简直就像十五六的纯真少女。   符、耿二人随她一路南行,穿大街、走小巷,居然就这么出了越浦城门。   耿照没敢拦她,打醒十二分精神,暗自戒备。毕竟城外不比城内,莲觉寺有集恶道、废驿左近有天罗香,除了鬼先生这等棘手人物,还有来路不明的黑衣刺客……所幸沈素云未曾走远,凭着记忆左弯右拐,钻进了城郊一处小小市集。   越浦之外除了水港河道、官亭邮驿,尚有无数聚落。远些的,便属临沣等外县所辖,邻近城港的仍属越浦境内,那些不够本钱入城做生意的便聚于此间,白日在道旁摆摊徕客,夜里便睡在棚子里,久而久之各成集市,只是流品远逊城中。   沈素云带他们来的这处集市,两侧各有十几幢破旧土屋,夹着一条铺石长街,其中有倾圮无顶、只余左右两墙的,便随意搭起竹架布棚,看起来还不算太过惨淡。原来这铺着石板的是一条官修驰道,可容两车并行,也不算窄;后来港区新修道路,车马渐渐不走此间,聚集于此的外地小贩便夯土筑屋,占了下来做生意。   长街中摊贩不少,往往棚下搁着一只马札(类似近世童军椅的折迭凳),随意架上桌板巾布,便成了摆放货物的木档,有卖陶瓶瓦罐、铜锡艺品,甚至有金银玉器、古董字画的,但档后却不见有人,往往三五摊之间才有一人照拂,也不来招呼客人,径窝在摊子里呼呼大睡,对游人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   “越浦城通宵的夜市叫“鬼市”,这儿呢,便叫做“鬼子镇”。”沈素云笑着解释:“会来这儿的人,多半因为没钱入城。这里空屋无主不收银钱,能省一笔住宿,多待些日子。”   符赤锦好奇地东张西望,笑道:“妹子来此做甚?这儿无胭脂水粉,也无衣裳首饰,能让富家千金觉得“有意思”?”沈素云抿嘴一笑,恬静的容色里罕有地露出一丝得意,微笑道:   “家道中落、非拿出祖传宝物求售的人,也多半住不起城里的旅店,只能到处找“鬼子镇”打尖,等待识货的买主出现。姊姊莫看不起这里贩卖的物品,十有八九是破铜烂铁,然而千百件中不定便有一件,乃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符赤锦笑道:“妹子说这话的口气,真不像娇滴滴的官夫人,倒像是玉珍斋品致轩的当家女掌柜。”   沈素云“噗哧”一声,红着脸笑道:“姊姊又来笑话我。”顿了一顿,轻叹道:   “我三岁起便在这儿晃悠啦,我阿兄总是偷偷带我出来,钻进钻出的寻宝。他跟家里的账房先生借了五十两私房做本钱,十五岁上便在城里的朱雀大街开了自己的珍玩铺子,没拿沈家一枚钱子儿,还偷偷跟我阿爹打对台生意,靠的就是土里掘珍的眼力。”   “你阿兄真是好本事!”符赤锦不禁咋舌。   “是啊。”沈素云淡淡一笑,目光飘远:   “我阿兄他啊,真是好有本事呢。”   符赤锦被她挑起了兴致,边走边瞅着左右摊上的珠串器物,也想从中看出一两件稀世珍宝来。   “这儿的人怎么都不顾摊子,不怕遭小偷么?”   “都去赌钱啦,”沈素云以袖掩口,缩着粉颈嘻嘻笑道:   “不知道躲到哪间土屋子里。真要遇上拿了就跑的偷儿,一声吆喝,几十人便突然冲出来,手脚都能给生生打断,没人敢偷的。”   三人一路逛一路聊,身畔更无其他游客,整条街上的摊贩亦不过三两人而已,当真是相对无言各自寥落,所幸沈素云兴致高昂,一摊一摊逛将过来,虽说话不多,仍是一派斯文的闺秀模样,比在将军身边精神得多。   眼看长街将尽,忽有一座笨重的齐腰木档突出,铺着泛黄布巾,若非巾上压着大大小小的畸零石块,看来便似一算命摊子。   一名头戴布帽、身穿黄旧棉袍的老人端端正正坐在桌旁,双手置于膝上,白须白眉,瞇成两条细缝的双眼眼角略垂,远观便如一个“八”字;虽是愁苦之相,看来却颇有喜感,并不令人生厌。   老人下着草鞋布袜,袍子也是厚重的双层交襟,穿得一丝不苟,若非头上那顶店掌柜也似的滑稽布帽,模样便如一名年老书生--无独有偶,木档边搁着一只竹制背架,上覆布巾,形制与青锋照邵兰生邵三爷所用的画轴架极为相似,也是儒生行旅在外的必备之物。   老人这摊的木档特别笨重高大,明显是鬼子镇里的小贩们欺他,硬塞个碍手碍脚的无用之物来;不仅如此,算命摊周围堆满各式杂物,与规矩端坐的老书生一衬,说不出的滑稽唐突。   符赤锦看出老人遭受戏弄,转头对远处的一名小贩叫道:“你们是怎么回事?欺负老人家么?”小贩蜷卧在摊子里,闻言不过翻了个身,换以屁股对人,继续呼呼大睡,无动于衷。   耿照看不过去,动手将四周杂物稍事整理,令摊子整齐一些,不再壅塞局促。老人只是默默端坐,既未言谢,甚至没多看一眼,仿佛清平无事。符赤锦微蹙蛾眉,心想:“莫不是个疯子?”正欲开口,却被耿照以眼色止住。   沈素云不忍他年老还受漂泊之苦,柔声道:“老伯伯,你也摆摊子么?”   老人一听她问起买卖,登时有了反应,点头道:“是啊,小姑娘,你来瞧瞧。”   沈素云许久没让人叫“小姑娘”了,不觉微笑:“老伯伯摆的是什么?”   “玉石。”   老人一指摊后的布招子,只见布招上写着“玉匠刁研空”五个真楷大字,字迹圆润饱满,毫无怒张蹈厉之态;字写很大,墨色很深,却说不上什么磅礡气势,便似一阵柔风细雨,望之心旷神怡。   “这是老伯伯的大名么?”沈素云又问。   “嗯。”老人一本正经地点头:   “我叫刁研空,人家都管我叫“玉匠”。”   符赤锦听得奇异,忽插口道:“老人家,您既是玉匠,那玉器都在哪儿?”   那自称“刁研空”的老玉匠双手按膝,老老实实回答:“喏,都在桌上。”   三人望着一桌大大小小的石头,一时都说不出话来。还是符赤锦眼尖,瞥见石下所压布巾写有四行小字,轻声念道:““顽石无明,化生美玉……识我本然,分文不取。”老人家,您写的是什么意思?”   沈素云突然开口:“我明白啦,这叫做“开石取玉”。”见符、耿俱都一愣,不禁微赧,轻缩粉颈解释:   “曾有精于玉石的行家,在这鬼子镇里摆档叫卖,只卖尚未琢磨的原石,无分大小,每枚都是五十两的开价。客人选定一枚,档头便为他开磨石子,无论内中有没有玉,都要付出五十两的白银。”   符赤锦与耿照对看一眼,失笑道:“这分明是江湖郎中的把戏!谁知他满桌不全是路边捡来的破石头,里头没有一块真玉。”耿照想了一想,说道:“若有人将所有的石头都买了下来,命那人一枚一枚琢开,倘若无一块是玉,将他送官便是,也毋须付钱啦。”   沈素云笑道:“典卫大人真聪明。不过那人也不是呆子,无论卖出多少,他总是立时补满一整桌的石子,共计五十枚;你若将全桌买下,其中必有真玉,但决计不值两千五百两。”   “那要怎么办?”符赤锦问道。   沈素云淡淡一笑。   “当时有个十五岁的少年,随手从桌上挑走一枚石头,摊子主人正要将这名捣乱的顽童赶走,谁知他却拿出五十两的银票扔在桌上,对摊子主人道:“你全桌的石子之中,只这一枚是玉,其他都是假货。”主人气得面红耳赤,怒道:“你有本事买下整桌的石子,便知是不是只有这一块!”   “少年笑道:“我不要。你待会便趁着琢磨开验的当儿,将我手里这块真玉掉包了去,开出来自然无玉。我若头脑发昏,真向你买下了整桌,你再将此玉混进去;这块羊脂玉最多值五百两,你损失一块玉,却净赚两千两白银,当真好划算!”   “众人听完,纷纷散去,摊子主人再连一枚石头也没卖出。那少年拿了石头回去琢磨,果然得到一块上佳的羊脂四方玉,最后卖得七百五十两。”   符赤锦见得她那股悠然神往的神气,心下雪亮,笑道:“那位巧破骗局的神童,定然是你阿兄啦。”   沈素云露出一抹清丽笑容,便如天真的小女孩一般;略加思索,转头对那老人刁研空道:“老伯伯,我怎么说也是越浦第一玉器世家的女儿,你的桌上不过十数枚石子,我定有法子能找出美玉来。你能不能不要摆摊卖石子了,家中若有什么困难,尽管告诉我,我一定想办法帮你。”   刁研空仍是规规矩矩的坐着,双手搁在膝头上,一本正经道:“小姑娘,我这摊子的卖法儿,与别处不同。你往桌上挑一枚石子,琢开后若是玉,老朽分文不取。”   符赤锦失笑:“哪里不同?还不就是猜玉石!”   刁研空端坐着摇了摇头。   “你得告诉我,石头里的玉是什么。每一块玉,因其髓质、纹理、形状,甚至灵气蕴含之不同,须雕成不同的器物,为璧之玉不可成玦,雕龙之玉不可凿凤……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指着桌上的石头,冲沈素云淡淡一笑,悠然道:   “小姑娘,你看得出桌上哪一块是玉,那玉又该是什么形状?”   第六七折 法眼由心,馈君殊礼   玉之原石又称“籽玉”,品目繁多,或与石英玛瑙等共生,外表便如带雾的琉璃水精;或如石中含翠,莹碧之外又覆有丝丝乳白,若迭浪千层,又似裹有一层脂润膏腴的雪花猪网油。   黄玉外鞘如肤如肉,墨玉则与寻常溪石无异。最上等的羊脂白玉若大如鸽卵,对光便觉剔莹,毋须雕琢,三岁孩儿亦知价值不菲;但越大的白玉藏得越深,非拦河淘沙、俯拾可得,更需超卓眼力。   那木档上的石头个个大逾手掌,小者仿佛瓜果,甚有山猪獠牙似的尺余石笋,外表粗砺,不易鉴别脂质、皮色、油润等。往好处想,石下若有玉,便是堪琢大器的连城之璧;反过来说,这自称“玉匠”的刁研空老人只消在山脚下掘几锄,照样能摆满一木档,一点儿也不费功夫。   符赤锦见老人貌似忠厚,规矩却近乎赖皮,想起江湖上诈财骗色的郎中,亦不乏外表老实之人,专骗沈素云这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闺阁相公、不知世间尚有其他的良家妇女,面上不动声色,双臂环抱酥胸,捧得纱襟鼓溢,美肉几乎满出兜缘,咯咯笑道:   “老伯,你这档上的石子忒大,若刨得有玉,岂非价值连城?”满以为老骗棍定喜得接过话头吹擂,谁知刁研空大摇其头,一本正经道:   “玉不是用刨的。”   “这……”   符赤锦俏脸一凝,浑没料到这老骗子铁了心扮傻,总算她反应快极,勉强笑道:“老伯,我是说你挑的石子无不大得吓人,内里若藏得有玉,那可真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啦。”   刁研空神色茫然,片刻才皱着稀疏的白眉,讷讷道:“姑娘……是说换成钱么?说不定是罢,老朽也不顶清楚。”   符赤锦冷笑一声,抱胸道:“要鉴一鉴如许值钱的宝玉,少不得要花个十两八两罢?一不小心走眼,白花花的银两当是缴给您老人家的学费,花钱长见识,挺合算不是?”   刁研空一愣,终于听懂她的话意,老脸一红。   “姑娘误会啦,鉴一鉴石子不要钱的。老朽不收银钱。”   这下轮到符赤锦傻眼了。   “开石取玉”这套把戏的神髓,便在诱得人跃跃欲试、偏又屡试不中,投入的本钱越多,越不肯认赔走人,非开出一块货真价实的籽玉回本不可。莫看这市井间的小小把戏,被它弄得倾家荡产、妻离子散者不在少数。只是这老骗子分文不取,却要如何敛财?   符、耿二人面面相觑,耿照想了一想,小心开口:“老伯,您的意思是谁都可以鉴定玉石,您分文不取,一旦鉴出石中真玉,才开价购买么?”此法虽古怪,毕竟不能诬为郎中手段,只能说老人善于吸人目光,也算别出心裁。   刁研空仍是摇头。   “老朽不收银钱。”   他总算弄懂这几位少年人的心思,回的虽是原话,神态却宁定许多。   符赤锦蹙眉道:“老伯,鉴你的玉石不用钱,鉴出了真玉,难道也是拿了就走,不花一文?”   “不只鉴玉,你还得说出石里的玉是何模样。”刁研空正正经经道:   “琢磨出来若无二致,玉便是你的了,姑娘。”   耿照不觉失笑。“老伯,如此却要如何营生?”   刁研空又是一愣,半晌才微露恍然,笑得眼眉弯弯,眼角的鱼尾纹密如蛛吐,仿佛被丽日晒干的陈木,隐约飘开一缕老檀烟。“小兄弟,豚驴也不使银钱,又当如何营生?”   “这……”   耿兆为之语塞。   忽听一阵大笑,前头那窝在摊里睡觉的小贩伸个懒腰,起身道:   “几位别费心神啦,这老头是疯的,多跟他说上一会儿话,只怕也要发疯。”   符赤锦蹙起柳眉,隔空叫道:“喂,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   小贩咂了咂嘴,一脸悻然:“怎么不是?我见他年纪大了,怕夜里冻死晦气,拿些酒水肉干与他吃,他也推拒,净吃碎饼炒米;干粮吃完,居然在屋后头种起了萝卜青菜,众人怕不及收成便饿死啦,要分些食物给这老头儿,又只拿些残羹剩饭之类,天生的乞丐命。”   出外行旅少带干粮,却要自种萝卜青菜为生,的确够荒唐的了。   刁研空笑笑不辩驳,双手拢于袖中一揖作道谢状。小贩皱眉挥手,啐道:“他妈的,别给老子烧空香!你咒我早死么?”刁研空不以为意,瞇眼微笑,也不知是和气还是傻气。   他天生眼角细垂、眉帚疏落,就算咧嘴笑开还是张苦瓜脸,难怪小贩嫌他晦气。   符赤锦看得蹊跷,趋前压低嗓音,问小贩道:“怎么?你们不是一道的?”   小贩哼的一声。“谁识这老疯子!都怪老三广那小子多事,惹来这尊瘟神。现在可好,赶也赶不走,连累大伙儿倒霉。”   原来数日之前,这自称“玉匠”的老人刁研空背着竹架行囊而来,打听附近哪一处的市集最是繁荣,小贩口中的同行老三广有意相戏,骗他说“此地初一十五游人最多”,老人便留下来,死活不走。   鬼子镇的小贩头疼得紧,深怕老人饿死或冻死了,还得掘坑掩埋,故意将他安置在杂物堆放处,还给了座笨重难使的大木档,希望他知难而退,刁研空却甘之如饴,任由众人摆弄。   符赤锦江湖走惯,一时却弄不清这奇怪的老人所图为何,与耿照交换眼色,不欲生事,亲热挽着沈素云的藕臂,柔声笑道:“妹子,不如我们再往下走罢?这儿也没甚好瞧的。”   沈素云正凝眸俯首,目光不住在档上巡梭,巧额微蹙,罕见地露出认真的表情。符赤锦连唤几声,她才“啊”的回过神,俏脸晕红,垂颈道:   “是我失神啦,姊姊勿恼。”   符赤锦笑道:“妹子看得仔细,可是看出了什么宝贝?”   沈素云羞红粉颊,眸中却是熠熠放光,视线不由自主移回调上,指尖轻抚着一枚枣皮沉艳、油润顺滑的肾形圆石,点头道:“不瞒姊姊,依小妹看,这张档上放的全都是籽玉,没有一块是混充的。若我猜得不错,这块籽石对光一照,该是透出黄晕才是。”   那肾形石不过巴掌大,虽有几道裂缝,外表却不甚粗砾,触感光润,引人抚摩,不忍释手;通体覆满橘皮似的枣红皮,浓油艳彩十分夺目,别说“透出黄晕”,以其皮色之厚重,只怕连光也透不过来。   符赤锦半信半疑,拿起对艳阳一看,赫见流辉隐隐,枣红近乎褐色的石子竟透出温润黄光,缝间甚至泛出雪白,哪是金枣橘皮?简直就是一枚破鞘而出的耀眼黄玉!   她一时难以置信,反复将石子举起放落、举起又放落,看着看着“噗哧”一声,竟尔笑了起来。   “我猜里头藏的是羊脂玉。”沈素云笑着解释:“这款料子白度甚佳,外皮少见漏肉,对光却能如此剔莹通透,乃是一等一的玉材。”   前头的小贩一把跳起,睁大眼睛满脸贪婪,本欲上前争看,忽停下脚步,“呸”的低头吐唾,冲刁研空竖起拇指,嘿嘿笑道:“老头!我真小瞧你啦。原来你不是光棍,还带帮手的,一家伙来了仨,这般人模狗样、一搭一唱,老子都差点儿教你给蒙啦。”   符赤锦暗忖:“你若知自己指镇东将军夫人是骗子帮,脑袋还不吓得自动滚落,便似一只冬瓜?”红唇抿着一抹妩媚,正想上前给他点颜色瞧瞧,细圆的葫腰却被爱郎揽住,身子一酥软,兜上乳波颤摇,晃出一片盈目酥雪。   耿照遥对小贩道:“大哥误会啦,我们与老先生今日是初见,并不相识。”   小贩撇嘴冷笑:“是啊是啊,这儿谁不是初见?他奶奶的熊!”钻入摊后倒头便睡,再懒理会。符赤锦恼他无礼,轻轻挣脱未果,抬见耿照笑意温煦、摇了摇头,不知怎的大羞起来,芳心怦怦直跳,求饶似的细道:   “沈……沈家妹子看着哩,快……快放开我!”身子却软绵绵偎着他,一松手便要瘫软在地,浑似一团温融融的香甜蜜膏。   所幸沈素云正一一检查玉石,符赤锦松了口气,灵机一动,对刁研空扬了扬枣皮籽玉,妩媚笑道:“老伯,我选这块。”   耿照心想:“这也未免太过赖皮。”才想开声阻止,刁研空却一本正经点头:   “无妨。请姑娘说明,这石中之玉,该是什么模样?”   符赤锦一吐娇红舌尖,咯咯笑道:“我瞧这石子不小,这样好啦,请老伯给我琢一副羊脂玉镯,再替我家相公做个玉扳指。余料若还使得,奴家想要一对玉坠耳饰,正好来配镯子。”   耿照皱眉轻道:“宝宝锦儿!”   符赤锦笑着说:“有什么关系?老伯若说不成,那便罢啦。若给我说中,老爷有个漂漂亮亮的玉扳指,宝宝锦儿又多了副白玉首饰,岂不甚好?”   刁研空似乎全不放在心上,伸手向她要回籽玉,仔细掂量,片刻才道:“这件料子皮色正品、光感油润,只可惜缝裂甚深,若要全然取净,不免要杀去许多玉肉。为此有人说应全雕,也有力主巧雕的,似乎任其一都不免可惜,却从未想过分成零碎小件。”   沈素云见耿、符二人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微笑解释:“玉石之属,小件不如大件,零碎不如完整,器用不如摆饰。这籽玉质地虽好,只可惜裂隙颇深,顺着裂缝的形状局部雕刻,可保留最多的玉肉,即为“巧雕”。”听她的话意,似也觉顺着裂纹巧雕成山水、人物之类,最能凸显这件玉材的价值。   符赤锦吐舌道:“那可闹笑话啦。我要捞什子扳指镯子,又小、又碎、又都是身上用的,还不屈死了这块好东西?”   刁研空摇头。   “姑娘之说,乃是大破大立,如金钟玉磬,振聩发聋。这块玉材曾历许多方家法眼,提出的见解均不脱求全求大,或磨去裂纹,或变造裂纹,却无人想到分成小件,直置裂纹于无地!兴许姑娘是有缘人,我愿为姑娘一试,请姑娘三日后再来。”   符赤锦愣不过片刻,忍不住拍手大笑,娇娇地瞅了耿照一眼,得意洋洋:   “你瞧!不试一试,怎知有没有机会?快,你也来选一个,这回我想要只好看的玉坠子。”耿照赧笑摇头,忙不迭地推拒。   刁研空皱起疏眉瞇着细眼,仔细端详二人,喃喃道:“依老朽看,姑娘要的不是玉坠子。二位戾气外露,眉间带煞,玉坠子玉扳指都不能解两位之急,姑娘要的是杀人钢刀。”   两人一凛,却见老人垂眉咧嘴,仍是讷讷傻笑,一时难辨他是话中有话,还是胡说八道。符赤锦定了定神,指着一旁写有“玉匠刁研空”五字的布招,乜眸强笑:   “老伯拿着算命先生的布招,莫非精通看相?”   刁研空听得微怔:“看……看相?我不会啊。”又道:   “姑娘,人心里想什么,都映在脸上,便如石中藏玉,终非顽石,在方家眼中,那仍是块玉。你二人皆非狠戾贪暴的性子,一旦起了杀心,可比狠戾贪暴之人显眼。老朽看见便说了,姑娘勿怪。”   符赤锦听不出深浅,点头微笑:“老伯忠告,奴家会放在心里。多谢老伯。”   沈素云忽然抬头,伸手道:“老伯伯,我选这个。”她专注石上,对三人的谈话充耳不闻,此刻才回过神,一比那獠牙似的嶙峋石笋,神情极是认真。   刁研空点点头。   “请夫人明说,这石中之玉,该是什么模样?”   沈素云檀口微张,霎时间竟有些踌躇,微带透明的指尖在石上轻轻抚摩,如绘形影,片刻才道:“我瞧制成玉如意……不,还是玉笏好了。”犹疑之色并未稍减,颦蛾深蹙,沉吟不决。   符赤锦大感奇怪:“不是说“器用不如摆饰”?玉笏、玉如意还不算器物,都不知什么是器物啦。”果然沈素云又喃喃自语:“或雕一只玉云龙纹镇纸……”   刁研空道:“老朽明白啦,便如夫人之意,开石一试。”   符赤锦只觉好笑:“到底是玉笏、如意,还是云龙镇纸?姑奶奶都没听出个准信儿来,你明白什么?”不欲久留,挽着沈素云笑道:“走罢,妹子。姊姊饿啦,咱们回城寻间分茶铺子,打打牙祭。”   三人将行出鬼子镇,沈素云骤尔省起,回头道:“老伯!我几时来与你相看?”   刁研空正取工具要碾玉,抬头笑道:“缘来即至,夫人自知。”不远处小贩一声冷笑,似杂几句粗口。   “妹子勿忧。”符赤锦径拉着她的柔荑往前走,直将那郊道荒集抛在脑后,笑劝道:“三日后我来取镯子扳指,再瞧瞧你的玉笏如意云龙镇好了没。”   沈素云噗哧一笑。   “说不定开了出来,仍是块哑巴石,里头连一粒玉渣也无,哪来的玉笏如意云龙镇?”   符赤锦笑道:“妹子多厉害的眼!奴奴姑且蒙到一副手镯耳饰,你拣的自是档上最最值钱的玉籽,怎能是块哑巴石?”   那牙状石笋是木档上最粗砾、最不似玉胎的一块,别的籽玉多少有些许油润剔莹的部分、行话中称为“漏肉”者,又或与石英玛瑙等矿脉共生,仔细端详可见其异。唯独这石笋灰扑扑、骨嶙嶙一条,半点不起眼,符赤锦见她拣选时毫不犹豫,似是成竹在胸,其中必有玄机。   沈素云以袖掩口,正色道:“不瞒姊姊,我挑的是全桌唯一一块瞧不出端倪的。其余各块均是货真价实的籽玉,我料老伯伯断不会掺块哑巴石在里头;越是不显眼,越可能藏有奇珍。”   此举胆大之至,近乎妄为。耿、符二人听得面面相觑,俱都说不出话来。   符赤锦料不到她一个娇滴滴的深闺贵妇,明明身具名家慧眼,却舍了满桌宝物不要,专赌一着暗子,不觉失笑:“妹子,看不出你还是个赌徒啊!乾坤一掷,忒也豪气,真个是艺高人胆大。”   沈素云也被逗粉颊酡红,轻缩粉颈,俏皮吐舌:“我自小便是小赌鬼啊!我阿兄带我来鬼子镇寻宝,我专挑看起来最旧最破的下手,要是押对了宝,那才叫一本万利呢。那时我才六岁,我阿兄可从没教过我这些道理。”   这话从镇东将军夫人的口里说出,委实太过匪夷所思。   偏生她又生得娇俏可人,口吻神态均是文静秀美,教养良好;说有多不相称,便有多么不衬。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十分怪异,蓦地不约而同捧腹弯腰,放怀笑作一团。   ◇ ◇ ◇   慕容柔既说了申酉之交用膳,三人虽不敢耽误时辰,回到驿馆时也将近黄昏。一路上符赤锦与沈素云并头喁喁,状甚亲密;耿照则不远不近跟在后头,不致打扰她姊妹俩谈心,一旦变生肘腋,亦能及时护持,小心戒备之余,暗自又转心思。   “妹子,”进门之前,符赤锦停下脚步,握着她的手肃然道:   “姊姊与你说的心事,断不能对人说。连将军大人亦不可说。”   沈素云神情凝重,点头轻道:“我理会得,姊姊不用担心。但你我既结成异姓姊妹,我……我想为姊姊分忧。将军大人英睿如镜、清澄如水,眼底颗粒难容,他若知晓个中因由,必有明断--”   符赤锦一按她的手背,严肃摇头。   “你夫君不比我夫君。”她轻声道:   “指挥万军,将军纵横疆场无人能敌,但若变故生于一榻之外,万千兵马都不在身畔,试问谁人堪救?单论武功,那厮当世罕有敌手,冒冒然打草惊蛇,只怕对将军不利。”   一听“对将军不利”,沈素云旋即沉默,片刻才道:“我早知他不是好人。只是我一介妇人,不宜预闻夫君事业,但身边留着这等狼徒,早晚要受其害。便不为妹子着想,也断不能蔽了大人的清明,未能及时防范。”   符赤锦抚臂微笑:“此事我有计较,妹子尽管信我。”   沈素云似受鼓舞,俏脸上阴霾顿扫,露出花儿一般的灿烂笑容,便如依偎着长姊的天真少女,说不出的娇憨可爱。三人跨过高槛,姚嬷、瑟香已在院前候着,相偕迎了上来,伺候夫人往后进更衣梳洗。   耿照本以为慕容柔公事繁忙,席上定是高朋满座,价水流的官场应酬;谁知慕容柔屏退左右,四人围着桌子吃饭,让姚嬷、瑟香布菜伺候,任宣守在厅外,除此更无旁人,吃的也是六菜一汤的家常菜。   耿、符二人大出意料,连沈素云也难掩诧喜,这顿饭吃得比想象中更轻松愉快,沈素云破例饮了一小盅酒,雪靥醺红,分外明媚。慕容柔用膳时几不说话,三人自也不敢放肆,但将军的好心情俱在面上,席间悄静静地只闻持羹碰碗、牙箸点盘之声,反较白日厅里自在。   宴罢,慕容柔让人收拾桌面,沏了壶御赐贡茶,四人相对啜饮。   沈素云似惯了静默用餐的气氛,并无丝毫不快,对丈夫只留耿照夫妇用膳十分欣喜,微醺地端茶就口,巧致的唇瓣轻抿着细瓷杯缘,杏眸笑成了水汪汪的两弯,二十啷当的妙龄女郎顿成了天真烂漫的少女,欢快犹如一头小雪兔。   慕容柔全看在眼里,淡然道:“夫人今天可玩得尽兴?”   沈素云乖顺点头,瞇眼回答:“我爱符家姊姊陪我。”她不胜酒力,席间又无旁人,连口气也变得娇憨可喜,浑无将军夫人身架。   慕容柔望了符赤锦一眼。“有空常来走走。拙荆不爱官场应酬,难得有谈得来的姊妹淘,我让任宣与夫人一块腰牌,可自行出入驿馆。”符赤锦听得一凛,难辨其真心,正要敛衽施礼,却见将军一摆手:   “坐下罢。茶余饭后,不必多礼。”   “谢大人。”   慕容柔淡淡一笑,目光移向耿照。   “我不想扫兴。十日之期眼看又短去一日,耿典卫如此蹉跎,我料岳老师必加紧追查。此消彼长,不可不慎。”见耿照神思不属,笑道:“镇东将军府内,没有虚立的军令状,稍不留神军法临头,你未必吃罪得起。岳老师久任本镇幕僚,你要多向他学习。”   耿照回过神来,拱手低道:“在下失仪,请将军恕罪。”   慕容柔淡淡回答:“好啦,二位回去罢,明日早些来。瑟香、姚嬷,扶夫人回房歇息。”耿、符二人起身道别,相偕出了驿馆。   行至大路,符赤锦挽着耿照的臂弯,突然咯咯一笑。   “看来慕容柔挺喜欢你的。”   “怎么说?”   “他怕你输哩!暗示你盯紧岳宸风,必能得到赤眼的线索。”   “喔?”适才席间他分神思索,别说是弦外之音,连慕容柔的话都没听全,连忙央宝宝锦儿解释。   符赤锦笑道:“你是独孤天威的人,便立了军令状,真要耍赖,溜回流影城躲将起来,死活不出,也就是了。独孤天威向与镇东将军不对盘,真给逼急了,就算原本无意庇护,也不会教慕容柔如愿。所以这张军令状虽然可怕,偏只你不怕。”   耿照摇头。   “我不会赖皮的。”   符赤锦噗哧一笑,见他神情认真,抚着他结实的胸膛柔声道:“奴奴的老爷是大英雄、大豪杰,说话算话,不像我们这些女子小人,说话跟放屁一样。”耿照也被逗笑了。   “但岳宸风不同。”她悠然续道:   “他畏惧慕容柔,更重要的,镇东将军是他的晋身之阶,没有了慕容柔的重用赏识,虎王祠岳家庄不过区区一乡下庄园,不成门派,难道要做五帝窟的宗主不成?因此寻刀一事,岳宸风比你着紧;老爷可以不怕,岳宸风只怕连作梦都在找刀。只消盯紧了他,妖刀赤眼早晚要现形。”   耿照击掌赞叹:“还是宝宝锦儿聪明!这道理我便想不出。”   符赤锦娇笑道:“你心思都在别处,自然想不出。你出了一整天的神啦,恍恍惚惚的,在烦什么心?”   耿照摇了摇头,半晌才道:“我在想,赤眼到底是什么时候给人掉了包。”   “十之八九是岳宸风……”符赤锦察言观色,微露诧然:“难道不是么?”   耿照沉吟不语。除了岳宸风,还有一个人有机会做手脚,但这么做毫无道理……   他已陷在这矛盾当中一整天,终于明白是无解的难题。   对付岳宸风就像秤上求平,只要增加秤铊,使与秤物等重就不会输;一旦秤铊重过了秤物,秤杆斜向己方,便可能杀除岳宸风。   但赤眼却不同。   岳宸风的嫌疑最大,除了耿照,那厮持有赤眼的时间最长,但这样做对他全无好处,简直自打嘴巴。因他出手夺刀,引来天罗香、集恶道阻截将军,几乎演变成一场成功的刺杀行动;捅出了偌大篓子,末了居然无刀可献,只得到将军“无能”二字考语。自绝前程若此,还不如横刀抹脖子算了。   况且,自称“世间无人能在我面前说谎”的慕容柔,认定岳宸风说的是实话。   虽可能是有意包庇、甚且就是他与岳贼串谋,但还是那句老话:以镇东将军或岳宸风之能,无论所图为何,皆不必如此。只有“那人”盗走赤眼,一切才说得通--   一路想着,两人又来到昨夜的小巷附近。耿照心不在焉,符赤锦却清楚得很,为免漱玉节弄什么古怪,刻意比约定提早半个时辰抵达,两人不入巷内,却在左近的屋顶绕了一匝,没见有潜行都卫或黄岛异士埋伏。   “怪了。”符赤锦喃喃道:“莫非骚狐狸转了性,打算照规矩来?”   耿照闻言一笑,心中亦觉有异。   他与漱玉节几次放对,深知这位高贵美貌的宗主看可不是省油的灯,虽没把宝宝锦儿老挂嘴上的“骚狐狸”考语当真,要说漱玉节会老老实实只身入城,不做丝毫准备,实难教人信服。   两人在檐影深处等了一刻,见一名妙龄少女奔入巷中,不住张望,神色慌乱。少女约莫十六七岁,生得五官俏丽,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一身翠袄湖裳,容貌虽是不识,身形却甚眼熟。   耿照瞥得几眼,突然想起:“原来是她!”轻拉着符赤锦的滑软柔荑,低声道:   “找我们的。下去罢。”   “你认识她?”符赤锦微感诧异。   “你也见过。”挽着她一跃而下。少女倏然回头,湖水蓝的软缎褶裙如水波般一漾,裙中似着细薄的纱质裈裤,裹出一小截匀称美腿来。   耿照见她神色仓皇,举手安抚,温颜道:“姑娘今日又来,可是宗主有事,不克驾临?”   符赤锦近距离一看,认出是漱玉节身边的熟面孔,听耿照一说,登时醒悟:   “原是昨日那条传话的小母蛇!”再看得几眼,俏脸一板,沉声道:   “我想起来啦,你叫阿纨罢?漱玉节人呢?派个潜行都卫来算什么?”   那名唤“阿纨”的潜行都卫脸都白了,噗通一声双膝跪落:“不是宗主……是我自己来的。请典卫大人救救弦子!”   “快快请起!”   耿照一运潜劲,手指未与少女肩臂相触,一股绵力已将她托起,如春风吹拂,却丝毫不容挣抗。阿纨发袂轻扬,苗条的身子再难跪实,浮空般盈盈而起,圆鼓的酥胸不住起伏;粉颊讶红,眼中满是佩服之色。   “弦子姑娘怎么了?”耿照急问。   阿纨道:“宗主本欲前来,但门中有人不信宗主,说弦子既打开亿劫冥表,圣珠必在她体内;宗主若不能自清,便不让宗主离开。”   耿照听得一愣。   “就算打开亿劫冥表,怎能一口咬定珠子在她体内?”   阿纨俏脸羞红,嚅嗫道:“宝……宝珠是至阳之物,一滴珠涎便能使女子受孕,便……便未沾着女子的私……私密处,亦有可能自毛孔渗入,透体结胎;若非神君选拔来延续宗脉的女子,寻常连珠涎也不能碰。如此圣物,一旦脱出冥表禁制,与女子肌肤相触,传说会钻入女子体内,再不肯出来。”   “岂有此理!”耿照转头相询,却见符赤锦柳眉大皱,重重哼道:   “是有这般说法儿没错。但帝门数百年来,谁把儿歌童谣当真了?”   阿纨不敢驳口,低道:“符姑娘教训得是。是……薛老神君说的。”   耿照这才明白,何以弦子宁将重逾生命的化骊珠交给他这个外人,连碰都不敢多碰一下。却听阿纨续道:“……现下宗主万不得已,被逼着要剖开弦子之腹,以证我黑岛清白。阿纨求典卫大人速往莲觉寺,迟了,便救不了弦子啦!”   --剖……剖开弦子之腹?   耿照一下没反应过来,符赤锦圆睁杏眸,已然发难。   “这等拙劣的请君入瓮之计,会上当的才是傻子。”她峻声冷笑:   “回去告诉你主子,因为她的自大无聊,化骊珠将继续在外流落。三日后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请她自来;若见诚意,典卫大人会考虑与她聊聊珠子的事。”挽着耿照欲走,谁知爱郎丝纹不动;回过头来,果见一张踌躇不忍的面孔。   虽万般不愿,但她心里早有准备,本以为自己会气得七窍生烟,谁知事到临头反倒不怒,无奈之中竟隐有一丝骄傲:“只有我家的老爷这般滚热心肠,才专上这种歪当。”明知莲觉寺是龙潭虎穴,却不怕与他一闯。定了定神,低道:   “要去可以,我同你一块儿去。”   耿照轻捏她的小手,摇了摇头。   “你只余三成功力不到,太危险了。”   “她们又不知道!”她咬牙低声道:   ““血牵机”人人皆惧,带上了我,那骚狐狸投鼠忌器,兴许规矩些。”   耿照仍是摇头。   “寺中密机关我很熟悉,大占地利。若有什么万一,我孤身一人游刃有余,带上宝宝锦儿,反而施展不开。”不顾阿纨在旁,揽着她的葫腰搂近,两额相抵,柔声低道:   “有你在家盼着,我说什么也要回来。况且我已发过誓,绝不教宝宝锦儿再受一丁半点儿的损害,你与我同去,我怎能专心应对?”符赤锦还待争辩,他两臂一紧,嘴唇贴近她耳畔:   “回去找二师父,在山下接应。不管情况如何,二更天前我必杀下山来。”   符赤锦挣得几下,才慢慢将脸蛋儿埋在他颈窝里,动也不动,一股烘热湿暖沁入领间衣布,温温濡成一片。“你要平安回来……要不,世上也没有了我。”   “嗯。”   ◇ ◇ ◇   耿照随阿纨同去,沿途四顾,远近渔灯点点、波光粼粼,诧道:“不是出城么?怎往水港边来?”阿纨回答:“半夜里难以出城,走水路方便些。”耿照想想也是,他持有镇东将军府发放的通牒文书,帝窟眼线却无此便利,自须由水路潜出。   阿纨领着他登上一条平底快船,那船比水月停轩的前导船“摇月”、“浣月”还要大些,船舱也宽阔许多。耿照随她推开舱门而入,阿纨点起灯火,舱内几把竹椅、一张软榻,布置得雅致舒适,一点儿也不像探子舟,说是一条具体而微的小画舫也使得。   阿纨低着头掩门闭窗,将横栓拉起,转身紧靠舱门。   耿照注意到她燃了熏香,紫檀几上的瑞脑销金兽口中香烟氤氲,袅袅飘散,不觉蹙眉。   “典卫大人请……请坐。”   话虽殷谨,阿纨依旧背靠舱门,回避着他的目光,低头嚅嗫:“大人口……口渴不渴?婢子先给您沏壶茶可好?”没等他开口,一扭腰便到了几前点水沏茶,慌乱的模样颇似小鹿逃命,惶惶然不知所以。   耿照四下移目,将舱内景况一一收入眼底,见她纤薄的背影有些瑟缩,满腔急怒顿无着落处,心中一丝不忍,终于还是在油竹椅上坐下来。阿纨端着漆盘茶具等,小心置于手畔,壶口犹见热气,水竟是温的。   “大人请用茶……”   “我不会喝的,阿纨姑娘。”   无视女郎的惊惶,他挥手打断她的话语。   “这艘船最少要三人才能操帆弄桨、驶入河道,你并不打算带我出城,更遑论去莲觉寺。这是漱宗主的意思么?”   阿纨呆怔片刻,似下定决心,起身解开腰带,“唰”的一声,软绸自肩头滑落,衣下竟空空如也,连肚兜也没穿。少女光滑紧致的肌肤在灯焰之下分外耀眼,腰带以上再无片缕,益发显出黑者极黑,白者益白。   “阿纨姑娘!”   耿照不敢正视,余光瞥见她褪下裙裳,正弯腰翘臀,从裤筒中抽出一条雪润润的大腿--阿纨体型与弦子相彷,只略腴一些,同样是窄身削肩、圆腰一束,连胸乳都是玲珑称手,尺寸虽不甚大,却是饱满滚圆。   身子如此苗条,阿纨的大腿却出乎意料富于肉感,望之雪绵,稍触即陷,教人不忍释手。耿照瞥见腿心夹处一抹乌卷,哪敢让她再脱?起身欲阻:   “别这样!阿纨姑娘……”   阿纨从未在陌生男子面前赤身露体,见他伸臂暴起,吓得惊呼,直觉便要掩住胸脯,忽想起此行任务,闭眼咬牙,径将玉乳往他掌间挺去。耿照无奈缩手,想封她穴道,又见一身雪肉酥盈,何处能着手?长叹一声抱臂而坐,沉声道:   “阿纨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阿纨裳下未着片缕,连罗袜也没穿,踢掉两只绣鞋,全身已一丝不挂,一手掩胸一手遮着腿心,仿佛将晕厥过去。   她不如弦子颀长,褪去衣物之后,整个人反而腴了一圈,上身虽苗条,腰下却甚丰满,除了棉花似的大腿,小腿线条亦十分结实,足胫较弦子略粗,肉呼呼的充满女性魅力,仿佛半身是少不更事的幼女,半身已是成熟妇人,裸体散发出浓厚的色欲气息。   阿纨的容貌堪称出众,身段亦十分傲人,尽管情况极是怪异,耿照仍不觉喉间滚动,咽下一口馋涎--当然他知道这不仅是阿纨的美丽胴体所致。   “宗……宗主吩咐,”她面颊滚烫,咬牙道:   “为……为答谢典卫大人对帝门的恩情,特命婢子献上礼物一份,请……请典卫大人笑纳。”   至于是什么礼物,已毋须解释。无论什么样的金珠宝贝、神兵秘籍,耿照都有自信不多看一眼;但漱玉节为他备下的“礼物”,却需极大定力,才能抑下一尝那份青春雪润的冲动。耿照端坐垂眸,紧握竹椅扶手,捏得格格轻响仍不自知。   阿纨闭目轻道:“婢……婢子仍是处子之身,兼有黑岛正统血脉,天生……天生元阴丰厚,对大人功体甚……甚有补益,请大人任……任意享用阿纨。大人若不能尽兴,宗主将命阿纨一死,绝不宽贷。”   耿照不欲与她缠夹,料想附近纵有伏兵,也未必拦得住自己,摇头道:“阿纨姑娘,请你回禀宗主,她的“礼物”我收下了,也很尽兴。请她三日后巷中一会,我有要紧的正事与她谈。”   阿纨颤声道:“大人若不要阿纨,阿纨唯有一死。”   耿照叹息道:“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晓?宗主用她的方式送礼,我也按照自己的意思收了,情意已至,何须为难?你纵在焚香炉中添入催情药物,甚至把药下在茶中,也药不倒我的。我遇过比这厉害许多的迷魂药物。”说着便要起身。   自从吃过郁小娥的亏之后,他对迷魂香、蒙汗药益加谨慎。世间罕有比“七鳞麻筋散”更厉害难防的迷魂药,阿纨在青铜兽脑香中暗置的淫药,对“碧火神功”的效用自是有限   阿纨见他如此把持得住,软的不行,便出硬招对付。   “典卫大人若不肯收礼,宗主定生气得很,说不定……便会对符姑娘不利……”   耿照猛然省觉:“不好!我怎么就撇下了宝宝锦儿,任她自去?”懊悔不已,本要拔刀杀将出去,见阿纨一丝不挂怯生生的模样,竟是有恃无恐,不由得投鼠忌器起来;凝思片刻,沉着道:   “宗主若派人埋伏于小巷附近,决计逃不过我二人之眼。若是分道扬镳之后才派人动手,你等岂知符姑娘的去处?”但阿纨十分乖觉,无论怎问都不答,似乎耿照不“享用”她,此事便悬于半空,决计没有个交代。   耿照叹道:“阿纨,我知你是冰清玉洁的好姑娘,心中也不愿如此,你我何不各退一步,就当……就当是做过了,你让我离开,尽管回去向宗主禀报便是,我绝不出卖你。你将宝贵的身子,留给将来疼你、爱你的郎君,岂不甚好?”   阿纨闻言惨笑,颤声道:“宗主圣明,谁也不能蒙蔽……”话没说完,咕咚一声仰头瘫倒。耿照为防有诈,运起碧火真气护住心脉,及时将她拦腰接住,蓦觉她浑身滚烫,如拥火炉,全身雪肌沁出密汗,娇躯入怀时“唧”的一声,汗津津的几乎滑出臂弯。   “你……”他突然明白过来:“你也中了催情迷香!解药在哪里?”   “没……没有解药。”   阿纨一触男子肌肤,浑身滚热,胸口股间泛起大片红潮,汗出如飞瀑,片刻蒸腾飘散,可见血沸。耿照没见过这么厉害的春药,转眼阿纨气若游丝,呼息滚热异常,中人如灼,更何况呼出这等沸息的女体?   “喂!弦子之事是真是假?符姑娘呢?你这毒该怎么……”   他急急追问,但阿纨两眼翻白神智已失,只不断吐出热气,难以言说。   当日在红螺峪,琴魔曾为他阐述淫毒之理:交合并不能解去催情药物,只能做为散去旁症的手段,或发散阳毒,或促进循环,在药性化消前得保不失;只有极少数的毒以阳精为解方,如赤眼的“牵肠丝”。   漱玉节派了个美丽少女来诱惑他,显然不是想让两人双双身亡。   这样安排的目的,显然就是此毒的散症之法--而她摸透了耿照的性格,此毒副症猛烈,毫无转圜;唯有如此,一切才能按照她的期望直线推展,没有横生变量的可能。   “可恶!”   --比之红螺峪时,他已不是那个懵懂踌躇的少年了。   耿照将舱门、舷窗通通打开,一把将青铜兽脑、漆盘茶器扫入江中,抱着滚烫的阿纨放倒榻上,大大分开她的双腿,掏出阳物抵紧玉户。那迷香既是催情药物,自弄得她泌润如漏,但被升高的体温一蒸,爱液全成了浓厚蜜膏。   硕大的龙首在股间磨蹭几下,麦芽精似的液膏满满涂了一胯,所经处无不抹开条条黏腻,宛若拔丝。耿照前端微微陷入两片美肉,只觉缝里烘热难言,仿佛插着一团沸浆,隐带着强大的吸啜力道;尚未挺进,肉菇已被蜜缝噙住。   仅仅是下身相贴,耿照便已出了大汗,江风灌入亦不觉寒。   “阿纨姑娘,我来了,你……你忍着点。”   但阿纨早已失去意识,绯红的身子不住抽搐,晶亮的口涎从张开的樱桃小嘴旁蜿蜒而下,或许是较汗水更为黏稠之故,并未被体温蒸散,一路从面颊、颈颔、锁骨蔓延到榻上。她从一名羞怯少女变成这副痴态,不过转眼工夫;再拖下去,就算救回性命,也难保不损及脑识。   要救的人可能不只她一个--耿照捏着她绵软的股间一顶,阳物排闼而入,裹着滚烫的蜜膏“噗!”插进她身子里,一举贯穿那圈薄薄的娇韧,夺走了少女的清白之证。   --好……好烫!   阳物像被灼伤似的,一惊之下便想拔出,少女“啊”的一声挺腰,烘软的膣壁痉挛起来,仿佛想把侵入者挤出去。原本坏损的人偶就这样被龙杵注入了生命,瞬间又变成活生生的小动物。   耿照再无犹豫,一手一只,将两团嫩乳馒头捏在手中,当作抽送的支点。阿纨的乳房玲珑饱满,略一收拢便捏得满掌,充满弹性,顶端的乳蒂膨翘如尾指,与杯口大的乳晕均作瑰丽樱红,说不出的淫艳。   本想缓来,以免少女难以承受,才一放慢动作,膣中温度倏然升高,阿纨意识又渐模糊,张嘴死死吐气。他把心一横,抱住少女柳腰,抬起绵股,“啪啪啪”的用力抽送!   阿纨腰肢悬空,雪臀被掐在双掌之间,肥美臀肉陷住十指,被插得滋滋有声,飞溅的淫液夹着丝红,宛若碎莹。   耿照料不到她这么个娇小人儿,竟有这般腴臀,膣中油润润、热烘烘的,分不清是肉嫩、液滑,抑或破瓜血腻。阿纨未必是他遇过最紧凑的处子,但膣中烘热之甚,快感倍增,不由得大耸大弄起来。   阿纨被一阵蹂躏,体内阳躁抒解,体温略降,开始大量出汗,神智稍一回复,顿觉下体剧痛难当,咬牙忍得片刻,摇头哭叫:“疼!呜呜呜……典……典卫大人……好疼!不要了、不要了……”   耿照知一放慢速度,阳躁积聚,不免前功尽弃,身下不停,柔声抚慰:   “忍……忍着点,这是为你好!”   阿纨身为潜行卫,受过严格的忍痛训练,但股间从未经历这般痛楚,铁一般的狰狞巨物在其中进进出入,疼中带着难以言喻的刺痒、酸麻、快美、擦刮异感,吓得她六神无主,挣扎去推他的胸膛:   “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好痛……求求你典卫大人……饶了阿纨……”   哀叫声令男子兴奋起来,一把拨开小手,索性将她翻过了来,从身后狠狠插入!   阿纨趴在榻上,本想回臂推拒,雪臀又失陷魔爪,那枚鸡蛋大的钝尖沾着黏润贯入红肿的阴户,像要贯穿她似的,“啪!”一声撞进娇躯深处!   阿纨叫也叫不出,睁眼剧颤,随之而来的是更强更深的抽送,更疼痛也更快美,直到膣底某处被插得迸开,犹如花房熟裂,一大股、一大股的阴凉浆液涌出,似无止尽……   第六八折 火融冰消,玉节何守   或因药物催情,抑或牝犬般的姿态带来强烈的羞耻,意识稍复的少女旋被推上高峰。   阿纨身子一僵,处子元阴激射而出,一注接着一注,竟不稍停。   初经人事的玉户被插得满满的,红肿的洞口撑似薄膜,充血的阴蒂阴唇扩成了一只艳丽的桃环,死死嵌着肉柱根部;嵌合处明明无一丝缝隙,却不住汩出花浆,丰沛的液量迅速漫过棉絮的含水限界,淅淅沥沥而下,在舱板积出浅浅一洼,宛若失禁。   “啊、啊、啊、啊……”   少女的喘息与紧缩若合符节,夹着非自律性的抽搐,上身酥软于榻,将饱满的胸脯压成两团娇绵;双膝更是软似烂泥,紧并着斜斜歪倒,雪股挂在男儿掌间,一松手便要“啪!”一声瘫下。   泄身之后,膣内依旧烫得吓人,处子元阴却是寒凉之物,阳物仿佛被一张漱过热汤的小嘴含着、喉底又有一团异凉涌至,汁水填满了所有绉褶缝隙,裹着粗长溢出洞口,溅湿了男儿股间--滚烫的依旧滚烫,清凉的却异常清凉,水火绝不交融。   若是昔日的青涩少年,怕已丢盔卸甲,一泄如注。此刻耿照却稳守精关,犹能细品少女的初次高潮,但觉汁凉肉烫纷至沓来,龙杵竟又粗硬些个,弯翘着要将少女顶起。   阿纨“嘤”的一声雪股大颤,埋首细细呜咽。   耿照料她出汗极多,又泄出了大量的阴精,阳燥稍解,该是醒转的时候,怜其破瓜,柔声道:“阿纨姑娘,你醒了么?是不是疼得紧?”   阿纨颤抖摇头,半晌才呻吟道:“大……好大……好……好硬!呜呜呜……”那“硬”字一出口,火热的膣中一掐,掐得浆水泥泞,雪股颤摇,大大勾起男儿欲念,直想抱着圆翘的大屁股狠狠蹂躏,双掌微收,十指都掐入股中,却无一丝骨硬,最后才为骄人的弹性所阻。   耿照捏得兴起,阿纨却悄静静的没甚反应,阴中又黏腻起来,滚烫一如前度。耿照警醒:“不好!交合一停,阳毒又渐次积累,这……却要如何问话?”只得狠起心肠抽送。   阿纨翘臀趴卧,被插得垂颈乱摇,股间唧唧腻响,蒸去水分的爱液十分厚重,三两下便刮出大片乳白,涂满整个阴部,微带腥麝的强烈气味极是催情;抽插一急,还不时发出打入空气的呼噜声响。   这景象本就淫靡,少女的臀股又是难得的腴美,耿照低头见紫红的怒龙杵进进出出,沾满乳沫,被阿纨细小艳丽、沾满落红的肛菊一衬,更觉阳物威武难当,淫兴大盛,“啪啪啪”地悍然进出!   桃红色的裸背沁出大片汗珠,片刻阳毒抒解,阿纨又迷迷糊糊哭叫起来,揪紧锦褥摇头:“好……好难受……大、大人……大人……啊、啊、啊……”玉趾蜷起,破瓜痛楚渐渐麻木,快美旋将理智吞没,少女既害怕又无助,沾着处子落红的臀瓣不自觉地抛挺,承受身后男子推撞,不知是闪躲抑或迎凑。   激情的爆发飞快抽干了她的体力,阿纨“呜”的一声瘫软如泥,连扭臀的力气也没有了。   耿照不敢半途而废,索性让她趴下,屁股微拱,跨上她腴软多肉的腿根,双手掰开臀肉,连充血的处女阴户都拨成了两瓣山茶花似的浓艳,龙杵长驱直入,“唧!”挤出大把乳浆,沾得雪股间红白一片。   “啊----!”   阿纨受伤似的昂颈,娇躯一颤,将脸埋进枕中呻吟。   耿照“啪唧!啪唧!”撞着雪白的屁股,这样的姿势插入极深,但阿纨的屁股几乎反馈了所有冲击,腹底一撞入绵软的臀肉便即弹开,紧并的大腿反使阴道更紧凑,仿佛抵抗着男子的侵入。   阿纨美得死去活来,双手掐紧绣枕,几乎将织锦揉碎,忘情叫唤起来。   耿照见她神智渐复,两手向后一撑,慢慢将阳物抽出,直到肉菇卡住洞口肉膜,扯得她一哆嗦,才又裹着浆腻深入。没了撞击的反弹力道,股间酥嫩抵挡不了坚挺,随着巨物深入不住轻颤。   阿纨尖叫起来,双腿死命颤抖,雪臀却不由向上挺翘,仿佛被阳物抛顶着,身子越拱越高。   “阿纨,你说弦子将被剖腹,可是宗主命你说的?”   “唔、唔……哈、哈……是……是……啊啊啊……”   她迷失欲海,竟是有问必答。耿照略微放心:“幸好弦子姑娘平安无事。”加紧挞伐:   “你说宗主派人去擒符姑娘,也是假的?”   阿纨想要点头,却被插得乱摇螓首,片刻才勉力呻吟:“假……啊啊啊啊……假的……我骗……大人……啊啊啊……”所虑皆得圆满答复,耿照再无挂碍,用脚分开少女的膝盖,手掌插入榻间铲起一双玉乳,整个人俯贴她汗湿的裸背,插得阿纨满满的:   “阿纨这么乖,典卫大人弄得你美美的,好不?”   “好……好……阿纨要、阿纨要……呜呜呜……”   她被搂得侧转身子,屈起左腿,每一插均是全根尽没,美得魂飞九霄,高高抬起的左脚无助晃摇,玉趾忽张忽蜷,几欲痉挛;股间的浓厚气味更随汗水大量蒸腾,如兰如麝,无比催情。   耿照伸颈探前,与她四唇相贴,堵住少女的尖声呜咽。两人腿心嵌成十字,龙杵一轮逼命急挑,蓦地阿纨舌尖发凉,失控的呻吟拔尖儿一飘,闭目抽搐,似将气绝,阴中涌出大片腻浆,又痛丢了一回。   五帝窟纯血女子的元阴乃练功圣品,阿纨所出十分滋补,竟不下宝宝锦儿,但量不及宝宝锦儿丰沛,泄身的美态也不如她销魂。   耿照守住精关收敛心神,一一将元阴吸化。处子元阴增益功力,效果非凡,碧火神功所至,心头忽生微妙感应,不及拔出阳物,径抱起娇小的阿纨返身疾退,口中叫道:“尊驾既来,何不一见?”   “哗啦”一声舱隔碎裂,一条乌影破墙而出,双掌推送,所对竟是--阿纨!   “杀人灭口么?”   耿照重重一哼,鼓动真阳,双臂挟雄浑内力抡转,却苦了挂在身上的阿纨。他全身内劲澎湃,尚未消软的阳物更是坚逾金铁,真气鼓荡的瞬息间怒龙暴胀三分,饶是膣里腻滑依旧,阿纨却已抵受不住,抱着他的颈子嘤嘤尖颤:“好硬……好硬!啊啊啊啊----!”竟又小丢了一回。   来人出手飞快,一击不中随即变招,劲力不强,仗的是出招刁钻,极是难防。   可惜世间徒手之巧,难出“薜荔鬼手”其右,耿照回护阿纨,冒险与之拆解,两人越打越快,砰砰之声不绝于耳,忽然耿照倒退几步,踉跄坐倒在汁水狼籍的软榻之上,面色煞白。   他臀股重重一顿,阿纨被顶得身子大跳,腿心“唧!”漏出花浆,呻吟娇腻,分明极是动情,嘴角却淌出一抹血丝,脸蛋软软偎在他颈窝里,一动也不动。   “我错了。”   耿照一口真气转不过来,本欲伸手抚胸,手臂却软绵绵地抬不起来。   “你从头到尾都是针对我。佯攻阿纨不过是诱我出手罢了,宗主真是好心计。”   “那也亏得典卫大人怜香惜玉。若换得是岳宸风之流,此计不过是徒劳而已。”   来人抿嘴轻笑,发上的飞鸾金簪不住晃摇。只见她大袖长裙、云肩披帛,一身打扮形制雍容,周身却只有白绫、黑纱二色,正是五帝窟之主“剑脊乌梢”漱玉节。   她假意攻击阿纨,诱得耿照出手相格,招式看似轻巧,却暗藏一门刚猛无匹的重手法。耿照吸化元阴不及收功,过招本就凶险;等他察觉时,真气已被重手法打乱,连带使身上的阿纨也受了内伤,晕死过去。   漱玉节轻移莲步,姿态优雅,似不觉眼前景况有什么好尴尬的,怡然行至榻前,瞥了阿纨乳沫狼籍的股间一眼,鼻端嗅得浓烈的爱液气味,轻哼道:“没用的丫头!连点小事也办不好。”   耿照心中有气,沉声道:“还请宗主惠赐解药。”   优雅的贵妇人淡淡一笑。   “阿纨是我手底下人,典卫大人倒比妾身上心了。”大袖一挥,昏迷不醒的阿纨自耿照身上飞起,越窗而出,“噗通”一声落入江中。夜间江水冰冷,不小心失足坠落即有性命之忧,何况是阳毒未尽、身负内伤的阿纨?   耿照眦目欲裂,怒道:“你--!”挣扎欲起,无奈动弹不得。   漱玉节看在眼里,露出满意之色,随手点了他的穴道,转头吩咐:“捞将起来,带回莲觉寺去。这里用不着你们了。”舱外掠过两抹苗条的漆黑衣影,冲她一躬身,旋即消失不见。   “她中的“火融冰消”药性还未全退,冻不死的。典卫大人既亲身尝过,当知那体内火炽欲融的滋味,非是舞文弄墨而已。”漱玉节见他神色不善,微笑道:   “此方没什么解药,甚至不是害人毒物,不过是帖催情助兴的偏方罢了。”   耿照心想:“原来这害人的淫药叫“火融冰消”。”且不论对药的观感,这名儿又勾起了适才在阿纨体内热烘烘、晕凉凉的销魂记忆,绮念顿生,龙杵不由一跳,益发昂扬。   漱玉节面颊微红,水汪汪的妩媚杏眸中闪烁着一丝恶作剧得逞的狡黠,仪态仍是端庄华贵,眼神却与印象中素衣礼佛的“帝门宗主”大相径庭。倒是耿照无比尴尬,强要收束心神,偏偏真气又难以运行。   (难怪宝宝锦儿一直喊她作……)   一缕香风飘过鼻端,打断了他的思绪,漱玉节竟轻轻巧巧坐到身畔。   榻上的垫褥泰半浸湿,还闻得到阿纨膣中的黏腻腥甜,异嗅浓厚,夹杂着落红血气、汗味刺鼻,光闻就觉淫靡不堪。漱玉节竟不避腥秽,一屁股坐了下来,圆润的香肩轻挨着耿照。   耿照一颗心怦怦直跳,不知怎的却有些厌憎,吞了口唾沫,涩声道:“宗……宗主为何不按约定来见,却……却要使这些个手段?你……宗主!”嗓音一紧,原来她以指尖挑开他半掩的衣衫下摆,滑腻的玉手探了进去。   “宗主请……请自重!在……在下有要紧之事要同宗主说。”   “大人以为妾身做甚?这些安排,便为同大人说这“紧要之事”。”   漱玉节的口吻一派淡然,凉滑的指甲在他腹肌上轻轻擦刮,檀口方吐出“紧要”二字,玉指已“啪!”一声剔开衣布,令他的肚脐完全袒露--此际自然不见有丝毫异样。   “这件事,只能你跟我谈,毋须旁人。因为珠子在你体内,而只有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微笑着伸出食指,以尖细的指甲轻刺着脐眼,似觉耿照蹙眉忍痛的模样很是有趣。   “化骊珠是从这儿进去的,是也不是?”   “你……宗主却是如何得知?”   世间唯一知晓这个秘密的只有宝宝锦儿,耿照不曾告诉别人。但若要找个宁死也绝不会泄漏给漱玉节知晓的人,世间大概也只一个宝宝锦儿而已。   漱玉节淡淡一笑。   “有些事不是所有人都能知道,但总要有个知道的人。”正色道:“这是帝门宗主代代相传、绝不能泄漏的秘密:化骊珠,是活的。据说一遇血肉活体,便会钻入其中,那日弦子回报珠子在你身上,我便猜到会有这种结果。”   耿照暗忖:“她倒是沉得住气。”   漱玉节似读出他的心意,笑道:“大人不用佩服,妾身实没安什么好心。依本门历代宗主秘传,化骊珠乃鳞族圣物,非真龙不能当;一旦钻入凡夫俗子体内,必定鼓爆凡躯,便如闭镬煮水,炸得尸骨无存。”言下之意,是她迟迟等不到化骊珠破体而出,逼不得已才来赴约。   耿照没理会话里的尖锐讥诮,暗自凛起:漱玉节所言不虚,若非当日他以“入虚静”的法门死中求生,逼得化骊珠与他融合,妇人的盘算应不致落空。   漱玉节见他面无表情,以为他不信,曼声道:“毕竟三百年来,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故老遗言,难免会有些出入。但无论如何,妾身总知道得比典卫大人多些。”   耿照本想问“可有取珠之法”,话到嘴边又吞回去,片刻才道:“我猜宗主并无取珠之法,否则动手取出便是。又不能杀人剖腹,化骊珠与我血脉相连,既是活物,只怕宿主身亡,珠子也有危险。我猜的是也不是?”   漱玉节闭口不答,俏脸掠过一丝霜寒。   “你很聪明,典卫大人。”   “这话宗主已然说过了。”   耿照宁可她出言嘲笑自己、尽情发泄怒气,或许狠狠折磨他一顿后再将化骊珠取出,也不愿听她认得这样干脆,闭目叹道:“既然如此,宗主可有打算?”   漱玉节的声音出奇地冷静。   “能纳化骊珠而不亡者,唯真龙之体耳。就让妾身瞧瞧,典卫大人究竟是不是化骊珠等待了千年的真龙之身……”温温的香息喷在颊边耳畔,令腿间的狰狞巨物硬翘更甚。   耿照脸红耳热,忽觉胯间一暖,赫见漱玉节取来一方柔软布巾,以几上的温茶浸湿了,细细替他揩抹阳物上的秽迹!漱玉节生性好洁,手脚又利落,眨眼便将龙杵上半涸的爱液血丝等擦去,一路往股间抹去。   她的手比象牙还白,玉指修长,动作十分灵巧;掌心的色泽是淡淡的绯樱,又似梅渍糖膏,拇指指丘玲珑饱满,即使隔着温茶布巾,仍觉绵软腻润。   这景象连在耿照的梦境绮想中都不曾出现过:素来高高在上、一呼百诺的高贵美妇人亲身服侍,来做这等侍床婢子的羞人私活儿,是何等的香艳!回过神时,下体已硬得发疼,弯刀似的怒龙胀成了艳丽的紫红色,杵身上青筋暴虬,圆钝的龙首不住上下摇晃、一跳一跳的,大显雄风。   漱玉节正将阴囊轻托掌间,拈布擦拭囊间绉褶,见阳物昂扬,不禁微眩,红着脸别过头去;想自己堂堂一尊、守贞十七年,平生只给过一个男人,一夜缱绻便怀上女儿,此后再不曾为其他男子所染指,连岳宸风再三逼迫,亦难越雷池一步……今日却为一名陌生少年行这等娼妓之举!   她突然羞怒起来,索性扔去布巾不再打理,左手五指一捏,又尖又细的指甲微微刺入绷得紫亮光滑的阴囊表皮,皮肉之痛倒还罢了,膨大肿胀的囊丸却是男子全身阳气所聚,是无数软硬功夫的罩门。   漱玉节只是轻轻一掐,蓦地耿照身子剧颤,发出痛苦的闷哼,无奈仍动弹不得,只能不住抽搐,面色煞白。漱玉节出了口恶气,倒不敢真坏了他,见胯间的雄性象征竟不消软,依旧勃挺傲人,淡然笑道:   “典卫大人真真好男儿!如此异禀,威武不屈,你早些出来,也不用多吃零碎苦头。”   耿照倒抽一口凉气,腹股间闷痛未绝,咬牙道:“你……你说……什……什么出来?”额间冷汗涔涔,恍如雨下。   漱玉节乜眸微笑:“大人装什么傻?化骊珠乃延续帝窟纯血之物,你若是真龙之体,与化骊珠结合后,阳精中必有使我族女子受孕、诞下纯血的龙涎。你还能不能活命,就看这个了。”素手轻捋杵身,忽被阳物的滚烫吓了一大跳,又缩回来;片刻一咬牙,以食、中二指捏成小圈,上下套动。   起初动作并不纯熟,然而她心灵手巧,再加上指触极是腻润,套弄渐趋滑顺;见耿照闭目咬牙、昂首抬颈之余,不时睁眼来看,心中羞怒莫名,随手抓起那条浸了温茶的湿布往他脸上一盖,冷道:“非礼勿视!大人见谅。”但听布底呜呜有声,也不知是抗议或呻吟。   没了男子的灼热注视,雍容华贵的美妇人稍觉安心,胆子也大了起来,移目细看那条昂藏巨物:粗、硬、烫手自不待言,更兼色泽艳丽,光滑饱满,便似最最上等的紫檀剑柄,握感十足颇为称手,竟觉有些可爱。   她将那物事反手握住,便如持剑一般,于绵软的掌心捋进滑出,生涩渐去,益觉顺畅。原来掌里出了层薄汗,更加细腻润滑。   套弄片刻,见耿照抽搐呜声,心中一喜:“来了么?”脸烘耳热,分不清是大功告成松了口气,还是心湖隐起波澜,漾起多年未有的涟漪。谁知狠套一阵,仍不见阳精射出,忽觉不对,赶紧揭开布巾,耿照这才吸到空气,忍不住大口吞息。   他差点被湿布巾闷死,怒火登时盖过欲焰,怒道:“你好歹是一门之主,这样做不觉荒唐么?你……让阿纨姑娘……你设计我玷污她,就为了什么真龙之体?”   漱玉节亦觉尴尬,恼怒却大于羞赧,冷冷道:“阿纨那个不中用的丫头,她的身子污洁比起鳞族千年之传、帝门血脉延续,又算得什么?她若办事牢靠,何须我这般作贱!”   “你……”耿照虎吼道:“可恶至极!”长身暴起,猛将她撞倒在榻上!   这下变生肘腋,漱玉节全无防备,背脊一碰垫褥才又弹起,耿照与她身子相贴,几乎撞进怀里,臂围已失,情急下右肘一收,无声无息往他脑后撞落,应变不可谓不高。   可惜这眨眼间的杀意,在碧火神功之前无所遁形。耿照本能往下一滑,抱住美妇蛇腰,眼耳知觉才反应过来;见漱玉节肩头微动似要出手,用力将她一翻,以肘压制背门!   漱玉节回臂不得,扭着屁股挣扎几下,倏地右足反勾,同样无声无息,脚跟径取他股后的“尾闾穴”!这式原是“蝎尾蛇鞭腿”里的阴招,在她使来,与琼飞可说是天地云泥,再加上出腿前刻意拧腰扭臀,混淆动静;心计之工,犹胜招数。   偏偏她遇上了“碧火神功”。   耿照上身不动,腰下突然甩出榻外;几在同时,漱玉节“唰!”罗裙翻起,一条雪酥酥的浑圆玉腿如月牙倒挂,弯似蝎钩,套着罗袜凤履、不盈一握的小脚丫子勾了个空,脚跟几乎蹴中自己的背心,露出两瓣粉嫩雪股,裙中竟是一丝不挂。   她惯穿华服,裙裳内外数重,外加大带、蔽膝等,裙底本就不穿--非是帝窟宗主标新立异,而是服制自来如此。裈、裤等本为方便劳动,豪门富户的金枝玉叶又毋须下田,重衣腰缠之下再穿裤衩,怕连解手亦不能够。   耿照无心春光,蓦地肘下一动,漱玉节趁他半身凌空,便要挣脱压制。他运起玄门正宗的碧火功诀,将下坠之力悉数挪至肘底,内力一催,重如两名耿照相迭,又将漱玉节稳稳压住,扭身坐回她大腿间;脚掌内勾,制住她的小腿。   “放……放手!”   漱玉节乱发披面,咬牙嘶咆,低沉沙哑的嗓音宛若雌豹,与先前的温文婉约判若两人。耿照真气尚未调匀,这两下实已耗尽了所剩不多的体力,不住荷荷喘息,俯身道:“宗……宗主!你答……答允了不……不再动手,我……我便放……放开……”   漱玉节突然尖叫:“别……你……你退开!”拱腰大挣几下,似要向前匍匐,可惜徒劳无功。   耿照还没缓过气来,犹有些眼花,只觉身下如陷堆雪,所坐之处比棉花还软,偏又无比滑溜;杵尖擦过一抹黏腻浅沟,又窄又狭,湿暖无比,突然想起她裙裳翻过腰际、下身一片赤裸,怒龙杵正刮着雪股间的泌润,逼近美妇人的娇羞秘处……   他俯身时,阳物恰巧挑入妇人腿间,漱玉节的大腿肤若凝脂,浑圆修长却不失肉感,腴美得并不起腿心来;杵尖由股后斜斜压入,竟是全无阻碍,直抵玉门,吓得她失声惊叫。   耿照正欲起身,又听她低声说了几句,话语闷在发中;反复几次,均未听清。他小心避开股间要害,拱着胸膛凑近她颈背:“宗主?你说什……”冷不防漱玉节猛向后仰,脑后的飞鸾金簪朝他面上撞去!   千钧一发,耿照及时避开角锐处,左眼却被纱髻上的嵌金鸾饰撞个正着,薄薄的掐金锁片撞得扭曲,飞落地面。耿照“啊”的一声惨呼,左眼鲜血披面,一时难以视物。   (我、我瞎了……我瞎了?我……我瞎了!)   上半身挣脱的漱玉节拧腰挥臂,正要出掌,蓦听一声虎吼,两肩一痛,耿照右手五指扣进她的右掌、左手五指扣进她的左掌,力气之大几乎要将掌骨捏碎,“砰”的一声将她重重按回,坚硬如铁的胸膛撞上背脊,夹着鲜血气味的滚热喷息几乎灼伤她的颈背:   “我……我究竟做了什么……你竟要置我于死地!”   “若能取珠,一百个耿照我也杀了!”漱玉节咬牙切齿,发了疯似的拼命挣扎:   “珠子若毁,鳞族的千年之传、本门纯血……这些通通毁于一旦!你……你之罪孽,死上一千遍、一万遍也不够!我杀了你……教我……教我杀了你!”   耿照自问对五帝窟仁至义尽:救弦子、救琼飞、救薛百螣、救楚啸舟,不计五里铺、赤水古渡的旧怨,深入五绝庄机关取亿劫冥表……就算在除去岳宸风的诸般理由中,也有几分是为了这些素昧平生的不幸人们。而漱玉节,却为区区一枚珠子取他性命!   “你……”他狂怒起来:“无可救药!”   漱玉节奋力挣扎,娇润的臀股不住顶着、蹭着,滚轮似地弹撞着他的下体,兀自不觉,恨声道:“你……你绝不是我们等待的真龙!你这种人……怎么可能是复兴鳞族的天命真龙!”   提到“真龙”,耿照想起被扔进江中的阿纨,益发恼火:“你还敢说!为了子虚乌有的古老传言,你让她来做这种事!”漱玉节奋力扭转,嘶声道:“她连命都是我的,我叫她死她便得去死,算得什……呀!你……你别来!”   两人胸背相贴,耿照那物事被她夹在股沟里,角力间汗出如浆,臀瓣磨得水声滋滋,险象环生。她屁股偶然一顶,阳物抵了个空,登时滑过菊门,落在会阴;漱玉节屁股再一落时,等于自将蜜缝往杵尖摁去,两片黏润酥脂被挤蹭得微微剥开,临门仅只一线。   “不……不要!”妇人吓得尖叫起来,原本的颐指气使、高高在上荡然无存,急道:“使……使不得……不要!”   耿照真气滞浊、胸口闷痛,益发恼火:“黄花闺女的贞节不算什么,你连女儿也生了,还有什么使不得的?”   他眼额上创口颇深,血流如注,神识已有些恍惚;被她光洁的裸臀顶撞几下,烦躁已极,心想:“难怪宝宝锦儿骂你作“骚狐狸”!这当口径拿肥臀勾引男人,装得什么贞节烈女!”忘了她一意挣扎哪管这些,口干舌燥,欲念大起,哑声道:   “你……你不是想方设法取精么?我……我这便射给你……满满……满满射在里头!教你……教你再生个纯血女儿来,瞧……瞧瞧我是不是真龙!”   “你……无耻!啊……”   灼热的吐息喷在她敏感的颈背耳畔,连飞溅的津唾都能烫坏人似的,漱玉节吓得魂飞魄散,半身酥软;偏生恐惧使久旷的娇躯更加敏感,所有感知被极之放大,杵尖抵处又麻、又痒、又疼,股间液涌如注,蚌嘴卜卜吐出花浆,将杵尖沾得湿滑晶亮。   她双手被牢牢按住,兀自拼命向前爬,腰后成摞的绫罗裙绉被男子结实的腹肌压住,渐渐妇人的鹅颈从领中挣出,接着是圆润如水的裸肩,连颈后的肚兜系结亦清晰可见……她竟将自己从衣中“拔”出些许,试图避开身后的威胁。   漱玉节的股肉极软极绵,直如弹松的大白棉花,阳具反而不易施力。耿照趴在她背上连戳几下,肉柱却滑过蜜缝,撞上阴户顶端的勃挺肉芽,发出水滋滋的“啪唧”劲响。   妇人“啊”的一声昂颈颤抖,声音腻似呻吟,那极其敏感之处被硬物一撞,激痛中竟伴随着强烈的快感。   耿照迷迷糊糊凑近颈背,她湿发下雪肌莹白,体温蒸腾出兰麝般的带汗甜香,本想张口咬下,忽见发中浮出一枚红艳艳的绸带结子,打作蝴蝶般的曳尾双环,转念间绮想翩联、难以遏抑,咬住带尾一扯,肚兜便即松开。   漱玉节虽小露香肩,但以她一身华服严实,耿照若不匀出双手,别说是解开繁复的缠腰,就连衣襟也打不开;肚兜纵无系结,至多在衣内微微松开,仍是贴紧外衣奶脯,有什么紧要?   安心不过一霎,忽然肩领一绷,“嚓”的一声裂帛清响,耿照竟咬着她的后领扯下一小幅来,吐出口中的帛片发丝,刺碜碜的下巴抵住她娇嫩的裸背。漱玉节惊魂未定,背心另一条带子又被咬断,勒紧处热辣辣的一痛,肚兜顿时摊落。   她双丸平压榻上,两腋溢出大团乳廓,浑圆细白,乳量极多。   漱玉节颈长肩削,背胛细薄,骨感得恰到好处,裸出的半截肩背比之阿纨,玲珑处竟丝毫不逊于少女,当真是增一分太肥、减一分太瘦,更凸显出双乳的肥硕;居高一望,薄窄的玉背下倒扣着两只偌大玉碗,圆乳、细身仿佛分属两人,合在一起却兼得其美,半点也不突兀。   两团雪肉之下,压的却是一条黑绸缀里、大红镶边的绫罗肚兜,肚兜上缘折起一角,兜面似是浓冶的枣金红,淫媚勾人,与她一身的玄素极不相称。   他微微一怔,咬牙道:“是谁无耻!守贞妇人,穿得这般娼亵!”欲拔龙杵贯入腿心,好为阿纨报一箭之仇。   漱玉节私亵被窥,又羞又怒,紧并双腿以阻阳根;耿照腰一抬,她便拱起棉花似的雪臀,不让他拔出重入。两人你顶我撞,私处摩得汁液飞溅,速度益快,明明阳具并未插入,情状却与交媾无异;逼命处如此,快美处亦如此。   妇人勃挺的硬蕊摁上阳物,被磨得充血红肿,本只一缝的玉蚌渐渐被肉柱挤开,两片肉唇小嘴般不住开歙,噙着擦滑的杵身……不知何时,檀口所吐从咒骂、惊呼、喘息到呜咽轻哼,又变为咬唇呻吟,她腿股酥软,蜜缝间快美难言,已跟不上男子的动作。   耿照亦气喘吁吁,咬着她的耳垂颈背道:“忒想男人,装什么三贞九烈!我便再给你个纯血女儿,让你挺着大肚子,回去做你的宗主,尝一尝受人指指点点,究竟是什么滋味!”这原是为了替宝宝锦儿出气,然而一想到妇人大腹便便、腹中胎儿却是自己所种,愤恨之余,居然大感兴奋,隐约已有一丝泄意,赶紧来寻花径,以免错失良机。   漱玉节娇躯剧颤,雪臀却打摆似的不住挺凑,难以自停,犹有一丝神智未失,呜咽道:“不……不行……不可以!不要……呜呜呜……不要……”   她股间极绵,宝宝锦儿美肉腴腻、丰乳肥臀,股间亦娇绵动人,但漱玉节却与她不同,不止娇嫩,更兼有“轻”、“软”、“松”、“弹”等特质,便如弹松的上等棉花,陷手之至,难有比拟。黑岛女子,似都有此异质,纤薄如弦子、玲珑如阿纨,俱都生就两瓣肥美诱人的绵股。   耿照在阿纨身上有过经验,知道这棉花似的绵股蛮力难进,挤开她的大腿,阳物对准洞口,咬牙道:“你不是口口声声要延续宗脉么?你有了琼飞还不够,我便教你多生几个!”肉菇剥开蜜缝,便要贯入。   漱玉节身子一僵,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突然反握他的手掌,紧夹于乳侧,仿佛要在欲海没顶前抓住最后一根浮草,失声哭叫:“我的女儿……不是为了延续宗脉所生!她是……呜呜呜……她是……啊、啊、啊……我的女儿!”   耿照已至极限,闻言一凛,却只来得及挪开分许,膨大的杵身一跳一跳的,滚烫的浓精激射而出,尽数射在她充血的外阴附近。   漱玉节本以为贞操难保,眼角不禁迸出羞耻的泪水,忽觉巨物远离,还没来得及欣喜,一条滚烫的液柱已狠狠撞上玉户,一触便炸得浆碎,却能清晰感觉液柱的坚硬形状,瞬间竟生出“猛被插入”的错觉。   强劲的喷射一时未绝,勃挺的阴蒂被热浆一注接一注地击打,产生难以言喻的快感,像被无数细小的珠粒喷击,又似小顽童屈指弹打,既痛又美,漱玉节几乎翻起白眼,娇躯大颤,玉蚌吐出小股清浆,宛若失禁;蚌嘴歙合之间,浓精兀自猛烈喷射,击中深藏在蜜肉里的肿大阴核,接连将久旷的美妇人抛上尖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耿照射得她股间一片黏糊,连乌卷的阴毛、充血的蜜唇都覆满浓浆。   美态狼籍的妇人娇躯瘫软,抱着他的手掌闭目喘息,方才的角斗拼搏恍如一场无的之梦,连股间的战栗快美也变得毫不真实。   --其实耿照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在最后关头改变了主意。   或许是因为他并不喜欢这样,以蛮力欺凌女子,即使面对漱玉节也一样;或许正如她迷乱时偶一脱口,怀上琼飞对她来说并不仅仅是为了宗脉的延续,她在冷酷非情的“帝门宗主”身份之外,同时也是他人的女儿、他人的妻子,以及他人的母亲。   体内真气略一调匀,脑识顿时清醒许多,对怀中的半裸美妇忽觉歉咎,只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让我起来。”她轻声道。   耿照依言放手。她头顶的黑纱簪饰早已四散,发髻松脱,曳着一头乌黑汗湿的乱发,脚上的凤头金履不知踢到何处,连罗袜也在挣扎中脱落一只,裸着一只姣美的玉足。   乳色的浓精射满妇人腿心,有的沾上衣榻,更多却是射在她雪绵股间,衬与饱满的耻丘、黏糊糊的乌亮卷茸,淫靡之余,竟有股纯稚之美,衬与残妆素发,说不出的凄艳惹怜。   华服没什么衣袋之类,漱玉节随身连手绢也无,涨红的苍白雪靥掠过一抹娇疲,勉力抬起素手,将腰里的半截肚兜扯出,襟内一双玉乳轻晃,失去撑托的乳房坠得低圆,锁骨以下拉成一片斜平,极瘦的人儿身上挂着两颗玉球,饱实处难以相接,微向两侧挺凸;酥红的蒂儿向天昂起,不显乳垂,反倒尖翘诱人。   耿照看到这双美乳,脑中却不自禁地想到宝宝锦儿。   光论胸乳之硕,漱玉节决计无法与宝宝锦儿相比,甚至不如比例完美的二总管、形状坚挺的明姑娘,但妙就妙在她腰窄身薄,原不该有这般惊人乳量。如此纤细的美人儿,胸前却挂着两枚浑圆玉乳,肥瘦各取其最美处,任谁看了都难以移目。   她细细抹着玉户残精,蚌中除了淫水花浆,还淌出乳状小块,原来耿照喷发太过强劲,竟隔空射入,连她自己也不知射进多少,暗自心惊:   “怎……怎会这么厉害?万一插……插了进去,岂不是……岂不是射死人了?”以她的身份,若然有孕,势必在门中掀起滔天巨浪,此际她却晕陶陶的不想烦心,一想到那个“死”字,不由得全身酥麻,花底一松,差点要丢,勉力用肚兜掩住;感觉差不多流净了,才包成一团握在手心。   那条枣金红的绫罗肚兜果然极艳,兜面以金线织绣,花样繁复不俗,也不是颈下腿间的保守款式,长度只比媚儿的短肚兜略长,只到香脐以上,才能从华服缠腰中扯出。   在媚儿之后,耿照知道这样的短亵衣至少有两样好处:托住双丸,以减轻硕乳负担,以及行淫取乐剑及履及,省事方便--漱玉节若真能把持,未与男子苟合,挑这样大胆花俏的款式,多半是了方便自渎。   漱玉节将收集了残精的肚兜小心迭好,贴着裸胸收入怀中,整襟顺发,又拾回鞋袜穿上。耿照也沉默穿上衣裤,取布巾按住额上伤口,尽量不接近软榻,忽听她低声道:   “多……多谢你。”   有什么好谢的?耿照不禁苦笑。   到底是他对妇人做了逾矩之行,这种事到哪儿都是错的,不会因为他悬崖勒马而变得比较有德。正想着要如何赔罪,漱玉节又低垂眼帘,低声道:   “自我男人离开,这十多年来没人再碰过我。便是我贴身的婢女婆子,也只替我梳梳发、捶捶肩而已,我连沐浴都不爱有人伺候。符赤锦兴许与你说过纯血延续的那些故事,但我平生从未有过第二个男人;除了我女儿的父亲,我的身子谁也不给。”   望着楚楚可怜、似羞似怨的凄艳美妇,耿照却想着她怀里那条枣金红兜,想象堂堂一门宗主屏退左右、褪得只剩贴身亵衣,像媚儿一样分开大腿,纤指挖着玉户淫水横流、颤抖呻吟的娇态,赶紧垂落目光,驱散脑海中的香艳绮想。   漱玉节自是不知,兀自并腿坐在榻上,微露酣倦的模样更增美色。   “典卫大人,你之前的举动十分无耻,但我必须谢谢你悬崖勒马,让我不致失去保守了十七年的贞节,我知那样很不容易。两相抵过,我想我们可以言归于好了,你说是不?”   耿照沉声道:“便是你我抵过了,谁又来抵阿纨姑娘之失?宗主的贞节宝贵,何以阿纨姑娘的贞节便不值一文?我实是不明白。”   漱玉节注视他良久,浓睫低垂,淡淡一笑。   “典卫大人如此着紧阿纨,也算情义深重啦。便由妾身作主,将阿纨许配给大人可好?”   耿照一愣,红着脸拼命摇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能……这……唉!”   漱玉节促狎似的笑道:“是了,典卫大人一听弦子有难,忙不迭赶来搭救,其实大人心里更欢喜她些。这样,她二人均出身黑岛,妾身就当嫁了双女儿,将她俩都许配给大人可好?”   “如何使得!”耿照简直吓坏了。“我……不是……”   漱玉节露出恍然之色,抿嘴笑道:“原来如此。看来大人还是喜欢弦子多些,我便将弦子许配给大人,做为贵我盟证。至于阿纨么,我会替她觅个好婆家,典卫大人不用担心。”   耿照压根没这个念头,被她一顿抢白,顿觉头晕脑胀,一时不知该如何还口。   漱玉节以为他迟疑起来,“噗哧”一声,睁大了眼睛:“你是真欢喜弦子呀!”   耿照这才会过意来,知她有意相戏,沉着面孔不说话,双臂抱胸,定定等着她开口。   漱玉节自顾自的笑了一阵,渐渐收声,半晌才抬眼看他,目光沉锐。   “你恼我视阿纨如无物,我不怪你。过去几年,我岁岁送出本岛的美貌少女,供岳宸风淫辱,里头有要喊我姑姑阿姨的,有的则是我看大的家臣爱女。我非是不痛,只是学会了如何待心痛如常事;纵使心痛如绞,该牺牲时就要牺牲,谁都一样。   “岳宸风的紫度神掌虽厉害,我五岛多的是不怕死的豪勇义士,蚁群食象,不致让他猖狂如斯;那厮真正得以挟制五岛的,恰恰是你体内的化骊珠。为收回此珠,一百个阿纨也剐得,即使她是我的亲外甥女。”   阿纨如此美貌,元阴滋补不逊于神君嫡系的符赤锦,耿照隐约觉得有异,此刻方知竟是漱家的血裔。   (如此说来,她便是琼飞的表姊妹了?)   她的容貌、体态虽与漱玉节不像,一旦知道两人有如此相近的血缘,再回味起适才的激烈交媾,胯下婉转娇啼的少女竟与漱玉节的形象相迭合,破瓜的刺激与射精的痛快被血缘连缀起来,插的是她、射的也是她,仿佛又狠狠痛尝了眼前的甜熟美妇一回,余韵中更添几许销魂。   当年岳宸风血洗红岛,漱玉节知势不可为,在化骊珠回归前难以硬撼,便将族中幼女编入潜行都,或变造身份,或移花接木,尽力保存黑岛的血脉。如阿纨这般亲近的血缘,是留待将来有一天岳宸风向她母女伸出魔掌时,赖以周旋的重要棋子。   漱玉节并不愚笨,耿照心想。不像是会被古老无稽的传言牵着鼻子走的人。   她不惜一切也要夺回的化骊珠,决计不只是一枚殊异的珠子,背后定有天大的干系。   “化骊珠到底是什么,宗主?”   “这个秘密在你之前,没有任何一个外人知晓。没想到今天居然在我手里坏了规矩。”漱玉节轻轻叹息着,一双妙目凝着他的面庞:“典卫大人可曾听过龙皇应烛飞升,遗言其子玄鳞的故事?”   耿照点头。   “听过。”   数千年前,龙皇应烛君临东海,命臣民与人族通婚,透过两族融合,使繁衍困难的神族得以枝繁叶茂,鳞族从此遍布东海,但也失去了变化兽形的神力。应烛统治百年后,于龙庭山飞虹顶飞升,遗其子玄鳞为帝,继续统治东海。   玄鳞为维持龙族神力,不肯娶凡女为妻,三百年而寿元尽,驾崩后始现龙形。从此玉螭王朝诸帝,再也没有能变化神龙的。   “这个故事,还有不为人知的后半截。”漱玉节道:   “玄鳞活了三百年,这是龙身的寿限。但随着死亡脚步的逼近,玄鳞逐渐明白父亲骗了他:龙皇应烛再也不会带任何人回归幽穷九渊,祂希望祂的子民统治大地,与地上万物同生同死。   “悟得这个道理时,玄鳞已老得无法再回幽穷渊,于是殚精竭虑,创制了一门奇术,这门术法能以魂魄寄体,形同不灭;玄鳞在死前将魂魄移入他人体内,用以延续生命,寻找恢复龙身的方法。不幸的是:在娶了凡女之后,鳞族的繁衍能力虽与人族一般昌盛,寿命却变得和凡人同样短暂,不过短短三十年的光阴,这副躯体便已不堪使用,须另觅躯壳移转。”   耿照听得毛骨悚然,心想:“这是……夺舍大法!”   漱玉节神色凝重,森然道:“就这样,玄鳞只得不断转换身躯,寻找再造龙身、重返幽穷的方法,又过三百年,终于出现契机。”   “是……是什么样的契机?”   “典卫大人可知三千世界之外、十亿万佛土之间,有历永劫而不生不灭者,为一大事因缘往来诸世界,有如传灯;彼世界历十三亿四千三百八十四万年,由成而毁,乃至此世界。”见耿照一脸茫然,妇人轻道:   “我们所在的三千世界,不过是一粒沙,佛度世人,由此沙至彼沙,沙灭而佛不灭;因缘流转,不外如是。玄鳞困在凡躯中辗转三百年、所等到的契机,便是天佛降世!”   第六九折 天佛降世,兆现玄鳞   “天佛降世?”   “嗯。”   漱玉节颔首,不自觉地揪了揪襟口。她交领虽高,无奈衣下已无裹胸的兜儿,襟布一紧,两颗沉甸甸的玲珑玉乳便在绫罗布面上一阵晃摇,不仅浑圆的乳形宛然,连两颗乳梅都挺翘浮凸,比赤身裸体时更加引人遐思。   “便在玄鳞徘徊尘世之际,“佛”来到了东海。传说天佛降世之时,仿佛日坠星沉、流火蔽天,兽禽走避,地动山摇,世人皆惊惧不已,但玄鳞身负六百年的武功智识,当世绝无敌手,遂往佛降处一探,成为东洲大地上第一个面佛之人。”   耿照突然想起了凌云顶。   --那个神秘莫测、被“天观”七水尘以芥子须弥之术隐藏起来的秘境,就是当初龙皇玄鳞与天佛初遇的地方吧?   那是“佛”踏上东胜洲的第一步,更在那里留下无数谜团,成为人人竞逐的神秘宝藏,因而有了凌云三才的巅峰论战,写下智绝传说的新页。但在漱玉节所说的故事里,同样还是那处凌云顶,却摇身一变,成为玄鳞之愿的契机……   在那里,到底还藏有多少秘密?   漱玉节不知他心中计较,继续道:“天佛倾听玄鳞之愿,在东海之滨起出了玄鳞三百年前所抛弃的真龙残躯,以无边法力淬成化骊珠,珠中蕴藏了龙之一切本然,境比身而为龙的玄鳞还要透彻。   “天佛对玄鳞说:“龙若吞下化骊珠,便有足够的神通力令苍龙之血回归,但你已不是龙,吞下此珠,你的身躯将化为齑粉,雾散烟消。因你创的这门移魂术,违反了天地间的自然生灭,故有此报。”   “玄鳞又惊又怒,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一个办法来。他潜入皇宫,以奇术占夺了其二十二世孙少腾的身躯,又回到天佛面前,道:“这具肉躯流着真龙的血脉,总可以使用化骊珠了罢?”   “天佛只看了他一眼,摇头:“这具肉身与先前那具,差别极小,龙的血裔已十分稀薄,几近于无,同样受不得化骊珠的神通。”玄鳞听出佛的话语中似有保留,便说:“世尊若能让苍龙之血重临大地,吾便教吾之子民潜心事佛,千秋万世,绝不离弃。””   这个说法令他想起了莲觉寺的大佛机关、转经堂秘构,还有那只无比精巧、神秘莫测的金盒“亿劫冥表”。明姑娘说制造这些难以想象的精巧奇器,或许正是大日莲宗的修行法门之一……这个传统,说不定还是从佛世尊处传下来的。   “天佛答应了么?”耿照追问,不觉微蹙浓眉。   他自小家中诵经念佛,所奉与东海流行的粗浅末道不同,乃是央土带来的大乘经典,只觉故事里的佛世尊远不如经中超然,再加上研制机关奇器的嗜好,倒像身具神通法力与超凡智识的普通人,虽不免突兀失望,又觉颇为可亲。   漱玉节严肃点头。   “天佛留下玄鳞一臂,道:“此血肉中兼有人龙,我将从中化出一心法,令汝不论移至何身,均能结成龙血,吞珠化骊。”玄鳞大喜,便让天佛的侍者们四出传道,东海遂成为东洲最早受佛法教化的地方。玄鳞则返回皇宫,以少腾的身份执掌国政,静待天佛完成心法的那一日。”   时光飞逝,转眼又过四十年,少腾的身躯又老又病,已不堪使用,玄鳞只好将皇位传给少腾之子翔颛,然后再夺取翔颛的身体……对已等待了六百年的玄鳞来说,四十年不过一晃眼罢了,他的耐性早已超越尘世间的悲欢离合、爱憎喜怒,沉砺得像是幽穷九渊下的海底岩山,历经千万年的深水动荡也磨之不平。   然而佛却辜负了龙皇的期待。   凌云顶一别,玄鳞再也不闻天佛之语,直至灭度,佛将教团传给了弟子,对心法却只字未提。玄鳞并不死心,他坚信佛已完成心法,只是不肯拿将出来,他一代一代的占夺子孙的躯体,与天佛教团的领袖们勾心斗角,探查结成龙血之法,始终无法如愿,倏忽而又三百年。   期待落空的玄鳞终于发怒,倾王朝之力对天佛僧团展开了毁灭性的报复--当然是假他的五十六世孙滂坠之名。玉螭王朝的武装军队冲入寺院,抓走教团的首脑们,疯狂屠杀僧侣信众,再将尸体残垣付之一炬。被捕下狱的高僧遭到恐怖的严刑拷打,却拷掠不出任何有关于心法的事来。   僧团残众纷纷向西、向南逃出,只有极少数不肯离开,躲了起来,静静等候黑夜退去、黎明到来的时刻。但黎明将至之前总是特别黑暗,北方的异族亶父消灭了衰颓的玉螭王朝,肆虐东海,而后央土人族与南方的神鸟族又驱逐了亶父人,成为东海的新主……纷乱的时代持续了整整一百年。   百年之后曙光终现,暗地里养精蓄锐的教团,带领徒众占据东海一隅,建立起以僧团为中心的佛国净土,主其事者自称“大日莲宗”,由此揭开了东海三宗共治的序幕。   按萧谏纸的考据,玉螭朝的信史最多三百年,龙皇应烛是鳞族部落的共主,在位短暂,其子玄鳞放逐父亲取而代之,但篡夺者的王位注定难以久长,不久便被另一支部族推翻,该部族酋成为新的共主,接受了各族献上的“少腾”帝号,意即“飞上青天的年少英主”。首开灭佛先例的滂坠则是暴虐的王朝末帝,其号寓有“久候大雨不至的天上坠龙”之意……   《东海太平记》记载的历史写实而血腥,漱玉节的故事却是神话传说,荒谬得令人战栗不止;虽是难以置信,复觉兴奋刺激。   “宗主的意思是……”耿照心中充满疑惑,但又非毫无道理:   “由少腾至滂坠的三百年间,玉螭王朝的皇帝通通都是玄鳞?”   漱玉节一双妙目凝着他,淡淡一笑。   “我初听之时,也觉不可思议。”   但比之漱玉节,耿照不应如此惊讶。在她的世界里,甚至没有“夺舍大法”,耿照亲身经历过琴魔之夺舍,玄鳞用这种方法在世上多活了六百年,似也不是难以想象之事。   “就算化骊珠能使真龙复生,”耿照蹙眉:“像这种毫不犹豫夺取自己骨肉之驱的人,活转过来又如何?更遑论屠杀僧众、压迫人民等恶行。宗主举族数百年间所期盼的,便是这般“真龙”?”   漱玉节一点也不生气,平静垂眸,面露微笑。   “善恶诸行,因时、因地而异。大日莲宗既是理想佛国,如今何以不存?鳞族压迫人民,为何我族之天元道宗能与其他二宗并立?央土王权压服东海,抑道宗为“薮源魔宗”,魔宗亦与莲宗、儒宗余脉相互结合,共抗外敌……世事流转,岂能一概而论?”   耿照仍是摇头。   “诚如宗主所说,既然世事流转、不可一概而论,又何必苦苦等待真龙回归,平白做出偌大牺牲?倘若世上无有真龙,五帝窟这些年所受的牺牲荼毒,岂非枉然?”   “正所谓:“吉凶未来先有兆。””美妇人理了理云鬓,淡然道:   “典卫大人平日烧不烧香、拜不拜佛?信不信图谶,讲不讲运合命数?三十年之间,前后两度妖刀乱世,异族入侵、天下大乱,央土皇权几易……这些,算不算是兆头?若还要不信,那么琉璃佛子将履东海,欲带回出走多时的大乘佛法,促使三乘归一,重现大日莲宗之盛;这会儿连能纳化骊珠而不灭的人都出现了,你还说这不是征兆?”   耿照哑口无言,忽然省起:“说不定她礼佛虔诚、遍履寺院,也是为了寻找那部传说中的化龙心法。”想了一想才道:   “我非指宗主之言为虚,但宗主的故事却有个极大的漏洞。连玄鳞子孙的肉身,都被佛世尊说“血脉稀薄”,受不得化骊珠的威力,但我祖上来自央土圻州阁莱郡,没有一丁半点儿的东海血脉,显然帝门故老遗说之中有所疏漏,与实际发生不尽然相符。”   “请恕妾身无礼。”   她微微一笑,水汪汪的杏眸中掠过一抹狡黠,衬与微勾的眼角,当真有股说不出的妩媚。耿照突然发觉:她只有在人后才会显露这一面,在众人之前端庄高贵的“宗主”,其实有着少女般淘气的眼勾,只是青涩尽去,酿以岁月风霜、江湖历练,淬成了甜熟馥郁的醉人韵致。   “典卫大人的身世,尚有许多不明处,要说“没有一丁半点的东海血脉”,稍嫌武断。大人知晓自己的母亲是谁么?尊君耿翁可是你的亲生父亲?”   耿照面露诧色,随即明白过来:“她派人调查过我的来历。”欲言又止,摇头低道:“总之我出身平凡,总是不会错的。我不是什么鳞族之后。”   漱玉节淡淡一笑,目光转锐。   “既然如此,或与大人打开“亿劫冥表”的法子有关?”   她怡然笑道:“妾身研究过盒上的文字,虽不明所以,但似是一门心法口诀。大人可能在不知不觉中练了一门武功,恰巧便是佛世尊秘传的化龙之法,早已成真龙之躯……”忽然闭口,妙目凝着眼前的少年,神色十分古怪。   耿照的思虑与她同样飞快,严肃接口:“倘若如此,我已纳了化骊珠,怎还没变成一条神龙破空飞去?”说着低头检查双掌,又瞧瞧身后,大摇其头:“没长爪子没长鳞,屁股也没尾巴。惨了,我真的不是龙。”   漱玉节被逗得忍俊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最后索性扶腰掩口,放怀大笑。   耿照绷紧的精神略一放松,也笑得直打跌;勉强定了定神,正色道:“宗主,打开盒子的方法,恕我不能奉告,但我保证与天佛心法应无关连。如若不然,我现下该要摆着尾巴飞上天去。”   漱玉节雪靥酡红,屈指轻抹眼角,弯着柳腰轻揉小腹,又娇又恨地瞪了他一眼,还未开口,又“嗤”的一声低头抖肩,笑得花枝乱颤。耿照叹息:“宗主,我说笑话不顶在行,也难为你这么捧场。”   漱玉节好不容易收了笑声,手按腰腹,摇头道:“我十几年没这样笑了,原来笑起来是会要人命的。典卫大人,你真是深藏不露啊。”两人相视而笑。   “关于这枚化骊珠,宗主有何打算?”   “请典卫大人给妾身一天的时间,明日此时,我们在此地相见。当然是一……一个人来。”她说这话时俏脸微红,旋又恢复。“倘若珠并未融入大人体内,珠是珠、人是人,那便容易许多。妾身有位相熟的医道大国手,眼下正于本门处作客,以其神技,自体内取珠不伤筋脉应非难事。”   耿照几次听她提起,忽然一凛。   “莫非是“血手白心”伊黄粱?”   “典卫大人好识见!”漱玉节赞道:   “妾身特请伊大夫前来,为贵友换接双手筋脉,目前所需的药材、场所都已准备停当,这几日之内便要动手。伊大夫乃当世无双的外科圣手,有他亲自操刀,贵友双手复原指日可待,大人勿忧。”   ◇ ◇ ◇   “伊黄粱在莲觉寺?”符赤锦圆睁杏眼,不由得叫了出来。   “不止。”耿照两手一摊:   “昨儿咱们陪将军夫人逛鬼子镇时,伊大夫已至驿馆,给那厮诊治。我们在大厅的那会儿,说不定伊大夫就在后院厢房之中。”   符赤锦扼腕道:“可恨!千载难逢的良机,骚狐狸怎不趁机弄死他!”嘴上虽这么说,却非是咬牙切齿,反倒低首蹙眉、久久不语,看似凝然多过懊恼;不是真恨漱玉节办事不力,而是心知必有不可乘势的困难,正在苦苦思索其中关窍。   耿照心想:“宝宝锦儿虽与宗主不睦,要说到彼此相知之深、默契之好,世间难有出她二人者。”须知宝宝卧底在岳宸风身边,以美色侍敌,却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连薛百螣、杜平川这等老江湖亦被她瞒了过去,唯有漱玉节摸清她的性格,知其必有图谋。   两人表面针锋相对--说不定心里也还是--却有意无意相互配合、彼此掩护,符赤锦成功移转岳宸风对美色的贪婪,令他无暇染指漱玉节母女、何君盼;漱玉节则有意使她在五岛之内的处境更加艰难,正释岳宸风之疑,无形中保护了符赤锦……   关于这些,这两个女人从未形诸言语文字,甚至连直面相对的机会也无,把她们联系在一起的是聪明才智、细腻观察,女子天生的灵敏直觉,以及对共同敌人的深恶痛绝。   耿照在画舫柳岸与漱玉节分手后,施展轻功直奔枣花小院,进门还未过戌时,符赤锦与紫灵眼正准备出城接应,院中熟悉的兽臭略显淡薄,问起才知白额煞已先行一步。小两口相见自是甜蜜惊喜,符赤锦见他左眼眉上创口凄厉,心疼得不得了,取清水布巾处理过后,细细敷药包裹,俏脸微寒,冷道:   “是骚狐狸下的毒手?”   “没事,一点小误会。”耿照伸手挽她,宝宝锦儿咬唇狠笑,杏眸里杀气腾腾,轻轻一挣便要起身,却被爱郎搂住。“好啦好啦,坐着陪陪相公……咦,宝宝锦儿的手怎这么凉?”   她回过神,脸上又浮现温柔心疼的神气,柔顺地偎着他。“我怕死啦,怕你有个什么万一……我心里想,骚狐狸要真敢动你,我几百刀、几千刀的剐了她,绝不让她好死。”   耿照对她全无隐瞒,将画舫上的事如实说了,连差点射在漱玉节身子里的糗事也和盘托出。原以为宝宝锦儿听了要生气,不料她水汪汪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嘻嘻笑道:   “老爷就是忒好骗!心软什么?依我说,合该狠狠地捣进去,这么弄她、这么弄她……死去几遍又活转过来,再一把灌得骚狐狸满满的,让她呼天抢地的哭叫讨饶,末了还要怀上几尾小狐狸才好。偏生就你,滥好人一个!”促狭似的瞟他一眼,连说带比的,又自顾自地咯咯娇笑。   比拟交合的手势自是不雅,但她素指纤纤,圈起圆儿来又细又巧,还勾着兰花尾指,玉笋似的一根尖长食指往圈儿里进进出出,又抹又挑的极不老实,竟藏有许多花样,淫亵之余,又说不出的俊俏好看。   耿照赶紧将她双手按下。   “别!好好一个姑娘家,多不象话!你不怕给小师傅看见?”   符赤锦见他脸红得像颗大柿子,可爱极了,忍不住逗他:“有什么不象话的?你对我做的……可不象话多啦。小师傅见了正好,我跟她告状去,说相公坏死了,夜里都这么弄宝宝锦儿。”   耿照被逗得心痒难搔,一把将玉人抱到腿上,作势解她衣带。“那好,咱们实做一回,夫人给说说怎么弄才象话,着下回一定改。”符赤锦惊叫起来,知道这玩笑开不得,连连讨饶,才哄得他将此番积极检讨押后一些,待夜里回闺房再议。   枣花院里是三位师傅的居停,耿照也不敢太放肆,嬉闹一阵,叹息道:   “宝宝锦儿,我怕你生我的气,但你不生我气了,我又觉得对你不起。你要是骂骂我、数落我几句,我心里舒坦些……总之,我下次不会啦,会再警醒些。”   符赤锦坐在他大腿上,轻轻抚摸他的面颊,温香的吐息呵在他鼻尖唇畔,中人欲醉。   “说我不喝醋,那是骗人的。但我不喝阿纨、甚至不喝漱玉节的醋,因为我知道在老爷心里,一百个她们都比不上一个宝宝锦儿。”见耿照拼命点头,忍不住咯咯娇笑,片刻轻叹了口气,正色道:   “你是老实人,是她们设计你,占了你的便宜,也不是你对我不住。好在我家老爷厉害得紧,在这种事情上是决计不吃亏的,明儿你去跟那骚狐狸见面,找机会奸了她,狠狠插她几回,等她尝到了滋味,醒着也想作梦也想,咱们偏不给!到时你再当着骚狐狸的面好好弄……弄宝宝一回,馋也馋死了她!”   说到后来自己也觉害羞,但脑海中的画面香艳旖旎,漱玉节那骚狐狸吃不到却又饥火燎天、可怜兮兮的模样仿佛就在眼前,她红着脸咯咯直笑,连身子都烘热起来。   耿照费尽千辛万苦,才抑下将她就地正法的淫念,脑袋都快被熊熊欲火烧干了,勉强吞咽馋涎,赶紧将话题转开,兜回正事上。   无巧不巧,漱玉节口中的“医道大国手”正是一梦谷的神医伊黄粱。此人与五帝窟的渊源甚深,漱玉节竟能请动他来为阿傻移植天雷涎接续筋脉,还掉耿照的这条人情债。适巧岳宸风放出消息要找伊大夫,五帝窟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输诚的机会。   更巧的是:因带沈素云出城去游玩,耿、符与漱玉节的人马失之交臂,来不及交换岳贼负伤的情报。以伊黄粱出神入化的医术,连断臂牛腿都接得起来,说不定便治好了岳宸风的伤势。   “不,恰好相反。”耿照见她露出沉思的模样,突然展颜一笑:   “宗主说,根据伊大夫事后的转述,岳宸风的伤势无可救之药。”   符赤锦愕然抬头。“这又是怎么一回事?老爷,你别卖关子啦。”   岳宸风生性多疑,受伤的消息自是秘而不宣,只派人层层戒护,将伊黄粱送进驿馆。伊黄粱脾气古怪,漱玉节以为是将军有疾,反复叮咛适君喻:“伊大夫行事出人意表,说话直来直往,不管什么武林规矩。但他本事极大,于朝野施恩广博,不能轻易伤害。请主人上禀将军,务必多多担待。”适君喻再三保证伊大夫的安全,这才顺利将人带出了莲觉寺。   谁知伊黄粱一见岳宸风,便冷笑道:“你这人满脸阴鸷,鹰视狼顾,平生绝不信人。我本事不够大,治不了你的伤,请!”竟连拱手也懒得,转身便走。岳宸风不由一凛,忙起身陪礼,向他问个究竟。   伊黄粱冷笑:“我要探你的脉象,摸清你全身行气的理路,你给不给看?若要以金针探穴,你太阳、膻中、命门这些要害让不让刺?我平生最厉害的就是动刀,开膛剖腹、切胳膊接腿,你不让我干这些,何不上街随便找个郎中?反正也差不多。”   岳宸风被挤兑得说不出话来,面色阴晴不定。   这“血手白心”伊黄粱毕竟是五帝窟荐来的,谁知她们有没有勾结?别说动刀,便是金针刺穴也不行。   伊黄粱冷笑几声,负手道:“这样就给难住,我还叫什么神医?早知道你是这副德行了,刁民败症,理所当然!怨得谁来?你的毛病,我用眼就看出了九成,针刺刀切不用,这脉嘛,悬丝听一听就算了,当是补那一成。”取出红线,让岳宸风自缚手腕胸口。   以岳宸风的修为,凭几根红线想震死或勒死他,连在江中伤他的神秘老渔翁也做不到,这话说来纯是糟蹋人。岳宸风面上不好发作,默不作声绑好红线,伊黄粱按、挑、捻、勾,如抚琴弦,片刻松手道:   “很好,果然与我所料相同。这伤没治,请了。”回头便走。   “大夫留步!”   岳宸风霍然起身,一晃眼便拦在门前,残影如黑羽翻飞,余光依稀可见。   “请大夫指点一二,在下必重金酬谢。”   伊黄粱冷笑。   “你再动真气,死得更快!你此刻心俞、肺俞两穴是不是隐隐刺痛?环跳穴的酸麻,应该比昨儿更加强烈了罢?运气之时,身上是不是有几处痒如蚊叮,却又隐带酸涩?”随手比划几处,岳宸风面色越来越难看,忽然抱拳俯首:   “还请大夫施救!”   “我说了,没治。”   不理会他的阴沉面色,伊黄粱取出一根刺穴金针,拈至岳宸风面前。   “伤你的,乃是五道无形的锐利真气,比这针更细,故你毫无所觉;却比玄铁乌金更坚,准确刺进五处真气运行的必经处,如下楔打桩。你一运动内功,真气经这五处的削切磨砺,已与原功不同,搬运间必伤心脉。   “不能治,是因我找不到比它更细微的医具,你拿铁锹掘得出鱼刺么?伤你的这门武功,我平生闻所未闻,精准犀利之至,堪称天下间第一等手眼。我的本事大不过这人,所以没治。”   岳宸风听他说得分毫不差,疑心稍去,兀自沉吟。一旁适君喻急道:   “这该如何是好?”   伊黄粱乜他一眼,冷笑:“放着别管就好。你不运真气,那五根气针难不成绷出来刺你?那人若要杀你,不用五道真气,小小一道扎你心口,利落省事,大伙儿都不麻烦。他真正的目的,怕是要你一生别再动武。”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岳宸风凝思片刻,虎目微抬。   “大夫知那五道真气扎在何处?”伊黄粱冷笑着一哼,答案不言自明。   岳宸风拱手道:“我料当今之世,再无第二人能识得,大夫必有解法。”   伊黄粱看了他半晌,忽然一笑。   “你杀人的念头全写在脸上,只差没说出“若不能治,今天休想活着离开”这种老掉牙的坏人声口。眼前,你只有两条路走:第一,终生不动武,同那五道真气比命长,看是你先阖眼,还是它先完蛋。   “这会是场漫长的比试,以你的根基身骨,说不定真的能赢。至于这五道真气寄体引发的杂症,有我在就不用怕。”   岳宸风重重一哼,嘴角微扬。伊黄粱以此为退路,说明他也不是不怕死;人只要贪生,就不是铁打不坏、毫无弱点。   “恕岳某无此打算。虎无爪牙,何异于猫?”   “做猫不好么?不是玩就是睡,诸女不禁,随地野合,比人舒心一百倍。”他自现身以来,始终是一副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的神气,说这话时却微蹙着眉头,仿佛真觉得做猫好过做人,忍不住叨念了几句。   “第二条路呢?”岳宸风眉目不善,抱臂沉声。   “鱼刺既拔不出来,就拿铁锹一股脑儿打烂它!我帮你挖开这五处气穴,毁筋易脉、搅烂血肉,五道真气自也完蛋大吉,然后再让毁掉的筋脉血肉生将回去,如此一了百了,虽要多花些年月,不过隐患尽去,吃点苦也算值得。”   适君喻听得怒火上心。“伊大夫这话,莫非是有意戏耍?挖开血肉、毁筋易脉,岂不是伤上加伤?对武功的影响,又岂止不能动用真气而已?”   伊黄粱瞟他一眼,哼的一声冷笑。   “废话!这叫“同归于尽,与敌俱亡”。那人出手极准,五道真气都扎在紧要之处,避无可避,没有一丝转圜;一旦施针用药,必然折损元功,甚至有武功尽废的危险。   “但他料不到世间有我伊黄粱,生肌造肉,不过常事耳!五处气穴挖开,这身内功就算废了,不过因为动刀的是我,至少能为你保留三到五成内力,不致全废。之后再驳续筋脉、导行真气、愈肌生皮,你便是一个全新的岳宸风,便似打娘胎出来一般的新。你花个几年把功夫重新练回,也就是了。”   “你--!”适君喻虎目一眦,却被岳宸风拦住。   “伊大夫,若行此法,大夫要取什么代价?”   “我不缺金银,生活自在,你又不是女人,身上也没什么我想要的。”伊黄粱冷笑:“不过我这人个性不太好,喜欢找自己麻烦,你越是这副过河拆桥的德行,我越想看看治好你之后,你要怎生拆了我这块桥板。”   名动天下的怪医伸出三根指头,笑意蔑冷。   “我只在我的地方动刀。三日之内,我在莲觉寺等你,你若怕有什么万一,尽管带千军万马前来不妨,反正我干一样的事。告辞了。”说着拱手迈步,径朝岳宸风走去。岳宸风阴沉以对,最终还是让了开来,目送伊黄粱推门而出。   符赤锦听完,摇头道:“以岳贼脾性,探问代价不过是陷阱而已。若伊黄粱有半句提及五帝窟、辟神丹等,决计难出驿馆。”屈指轻扣围栏,沉吟道:“伊黄粱与漱玉节暗里往来,我对此人知道不多,但要教他趁机杀了岳宸风,似又无此可能。能这么做的话,骚狐狸早就做啦。”   耿照也不赞同。“医者父母心,不好向他提出这样的要求。”说着微微一笑,突然闭口。   符赤锦瞅他一眼,拿手肘轻轻撞他:“笑得这般神神秘秘,扮什么高深?”   耿照笑道:“也没什么。我刚才想到,其实伊黄粱已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 ◇ ◇   耿照眉间带伤,出入驿馆恐慕容柔探问,又不好冒险对他说谎,翌日索性不进驿馆了,只让符赤锦自去。“你要去哪儿?”两人仍是结伴行至驿馆,分手之前符赤锦问道。   “我去找赤眼,顺便办点事。”耿照冲她一眨眼,面露微笑。   符赤锦会过意来:“要是将军问起,这就不怕被拆穿啦。”与他约定黄昏时分来接,径入馆见沈素云。绕过回廊来到后进,才知抚司大人迟凤钧刚到,将军和夫人在前厅接见,索性当厅用起早膳。   姚嬷知她与夫人关系匪浅,不敢怠慢,招呼她往前厅去,吩咐于厅后候传的瑟香道:“同夫人禀报一声,说耿夫人来啦。”符赤锦假作惊慌,挽着瑟香不肯放:   “嬷嬷折煞人了!奴家什么身份?且等一会儿便是,莫扰了将军大人议事。”   姚嬷得了面子,志得意满,笑道:“你有所不知,我家夫人也不爱待厅上,正好教夫人脱身。”一使眼色,瑟香含笑掀帘,碎步而出。符赤锦好整以暇地坐定,迭着腿儿翘起莲尖儿,静听帘外动静。   布帘之外,只听迟凤钧道:“……皇后娘娘遣使来报,说今日凤跸将驻于檀州明王院,下官本要率本道官员前往但娘娘特别交代,教我等于城外迎接即可,不必劳师动众。”   慕容柔“嗯”的一声尾音上扬,口气透出些许不耐。“檀州已在左近,何不直接到越浦来?是任逐流的意思么?”提起“任逐流”三字,不耐顿成了不满,话里隐含雷霆,似将爆发。   任逐流乃是权臣任逐桑的亲弟,官拜左金吾卫上将军,精擅快剑、潇洒风流,享有“平望都第一名剑”美名,人称“任郎”或“金吾郎”。此番皇后东巡,圣上特命他担任护卫,率领金吾卫的精锐沿途保护娘娘,不唯是宠,更代表对任逐流、对任家的信任。   任家几代都是央土豪门,任逐流自诩名士,平日出入京城排场不小,慕容柔早有耳闻。东巡的队伍行进缓慢,所经处无不耽搁,搞得东海官民连天叫苦,这笔帐自是算到这位任家的金吾郎头上。   迟凤钧赶紧解释:“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檀州除了明王院之外,贝叶寺、大诠寺两处亦是数百年的名剎,娘娘欲一一参拜之后,再转往莲觉寺驻跸。下官曾提醒任大人,应速至越浦城为好,但娘娘既已颁下懿旨,料想任大人也莫可奈何。”   慕容柔哼了一声。“这还不叫劳师动众?”   迟凤钧为之苦笑。“下官是想,来了就好。再说,栖凤馆虽大体完成,还有许多细部的髹饰正加紧赶工,多得两天的时限,总是好的。”   慕容柔听出他的为难,问道:“有什么不顺利的?”   “莲觉寺的显义长老据说病了,已多日不能会客,寺中大事似是无人主持,银钱米粮等难以调度。”   他二人不知集恶道占据法性院,显义沦为鬼王阶下囚,越浦五大家正倾全力,于十日内赶建供皇后娘娘驻跸的栖凤馆,阿兰山道上不分昼夜,满是运送砖瓦木料、匠人役工的车马;陡地没了莲觉寺奥援,五大家无不头疼得紧。   所幸越浦财富仅次五大家、东家人称“乌夫人”的药材巨贾乌家适时伸出援手,补上了莲觉寺的空子,勉强在工期之内完成栖凤馆的主构,进度虽稍稍落后,总算有惊无险。   “这乌夫人是什么来历?”慕容柔性格多疑,一听见陌生的名字,直觉便多问了几句。   “回将军,乌家乃越浦第一大药材行商,手下数十间大铺中,亦不乏经营了三、四十年的老铺,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人物。这位乌夫人是行会里的东家,持有大股,据说潜心礼佛,买卖都委由各铺掌柜打理;此番三乘论法大会前,曾三番四次透过戚长龄毛遂自荐,说是想尽一份心力。五大家考虑脸面排名,坚持不允,不想最后靠乌家救回一条命。”   忽听一阵呢哝低语,符赤锦心想:“来了。”连片衣袖摩擦,数人接连起身,沈素云清脆动听的嗓音响起:“妾身先下去一会儿,诸位慢聊。”三两人齐声应道:   “夫人慢走。”   符赤锦一凛:“岳贼也在!”片刻吊帘掀起,缝隙间果见得岳宸风魁伟的背影,沈素云领着瑟香翩然而入,满面笑容,欲启朱唇。符赤锦使了个眼色,沈素云会过意来,随口吩咐姚嬷、瑟香:   “去厨房盛银耳红枣汤来,几位大人议了许久的事,定然口渴得紧。”两人领命而去。   她将婢仆支开,符赤锦摊开她的手心,以食指在掌中轻划。沈素云咬唇侧首,神色专注,两人始终不发一语,待婢仆捧着食盘回来时已然分开,沈素云神色自若,对姚嬷、瑟香颔首道:“走罢。”率先掀帘,对众人道:   “诸位辛苦了。我备有些许凉汤,给诸位润润嗓。”厅中诸人纷纷起身称谢。   慕容柔没想到妻子竟去而复返,接过她亲手端来的银耳羹,虽觉奇怪,仍是露出微笑:“多谢夫人。”沈素云只点了点头,笑道:“将军慢用。”   众人又议了一会儿,忽见程万里来报:   “启禀将军,外头有一僧人求见,说是打阿兰山莲觉寺来。”   慕容柔放落空碗,笑顾迟凤钧:“才说这厮,便来投罗网。”   迟凤钧也觉奇怪,径问程万里:“可曾报得法号,呈上度牒?是显义长老座下的恒如师父么?”程万里出身军旅,不知和尚上门还有这许多花样,老脸一红,抱拳俯首:“属……属下这就去问清楚。”   适君喻亦自觉有失,起身道:“将军,不如我去瞧瞧罢。”   “不用了。莲觉寺罔顾朝廷、背弃公议,待得论法大会圆满结束,我还要拿人问罪,区区一名寺僧,犯得着大队迎接么?”慕容柔一挥袖,淡然道:“唤来便是。有岳老师在场,也不怕和尚玩出什么花样。”   “属下遵命。”   慕容柔冷笑。“我倒要看看是何等刁僧,竟视朝廷如无物!”   东海寺院众多,风气却不如央土庄严肃穆,聚敛钱财、窝藏妇女之事时有所闻,同样也是镇东将军的眼中钉肉中刺,早想动手整顿;只是承宣帝登基之后,颇为尊崇佛法,慕容柔虽是雷厉风行的性子,行事却不鲁莽,仍在等待时机。   不多时,程万里领着一名高瘦老僧进来,身量颀长,微佝的腰背更显老态;手拄探水杖、身披僧伽黎,双目紧闭,白眉无须,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迟凤钧为筹办三乘论法大会,数度上阿兰山,从不曾见得寺中有这样的老僧,不禁蹙眉。   慕容柔目光灼灼,冷然道:“抚司大人不识此人?”   迟凤钧额间微汗,端详半天仍是摇头。“下官没见过这位大师。敢问大师是?”   老僧闻言一笑,双掌合什:“阿弥陀佛!大人与老衲曾有一面之缘,可惜抚司大人囿于皮相,是以不识。惜哉!”   慕容柔的锐利目光于两人之间一阵巡梭,不觉冷笑,乜着迟凤钧道:“迟大人,依我看,你二位说的都是实话,无一句虚言。”迟凤钧凝目苦思,忽道:“难道……难道是……”   老僧口颂佛号,合什顶礼。   “莲觉寺住持法琛,拜见将军与诸大人。”   连长年待在靖波府的镇东将军都接有线报,莲觉寺的住持法琛长老卧病多年,难以视事--这只是过于含蓄的粉饰之说,年事已高的法琛据说连人都认不得了,实际掌权的显义拿出无数金银打点,才让朝廷的主事者大笔一挥,将“失智”改成了“卧病”,以便继续代行揽权。   迟凤钧初至莲觉寺时,曾在显义的导引下远远见过法琛一回:老人居住的禅房打扫洁净,门窗里却不住飘出难闻的粪尿气息,据说老人神智胡涂,即使派了小沙弥全天照拂,仍不时便溺失禁,更拿秽物涂抹墙壁作画,打扫之后臭气犹在,众人皆不愿接近。迟凤钧贵为东海父母官,显义自不会让他在秽气冲天的竹庐久留,匆匆一瞥旋即带开。   一经点醒,再仔细看时,果然眉目越熟,依稀是当日那名邋遢老人。迟凤钧吃惊道:“您是……法琛长老!这……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显义长老他……”   老僧神秘一笑。“抚司大人,老衲昏聩多年,一夕智开,正逢琉璃佛子东来、三乘论法召开之际,正是我佛世尊的旨意,来向诸位传达天机。”   慕容柔连皇帝的帐也不买,搬出天佛又怎的?冷面道:“可知你寺里的显义置朝廷公议于不顾,临时扣住役工、银钱不发,几乎酿成大祸!身为莲觉寺住持,你该当何罪?”   法琛只是摇头。   “将军,老衲不问寺中之事多年,若非天佛旨意降于我身,欲借此传世,只怕如今仍是一具无智皮囊,徒然待死耳。显义之事,将军不如派人走一趟阿兰山,老衲非为此而来。”   慕容柔与迟凤钧交换眼色,心念一同:一是铁血名将、一是明经进士,对于“天机”云云,两人均有所保留。慕容柔判断他所言非虚,淡然道:“我会派人查清楚。住持请坐。”   法琛站立不动,径拄着青竹削成的探水杖,片刻才道:“老衲受天机灌顶时,双目已盲,不知将军赐座何处,尚请见谅。”众人俱是一凛。沈素云心中不忍,赶紧命人看座。   “将军与抚司大人可曾听过日莲八叶院?”   慕容柔冷笑。“数百年前的传闻,住持可是要说故事?”   迟凤钧却苦着一张瘦脸,劳心劳力的疲惫全写在脸上。   此番琉璃佛子东来,要开的是“三乘论法大会”,将东胜洲各地的教团统于一尊之下,号称三乘法王。佛子自身便是央土菩萨乘代表,此派佛法流传甚广,又称“大乘”;南陵诸封国则是缘觉乘的教下。而第三支乃天佛直传,其教祖当年曾闻佛世尊说法,由此得道,故称为“声闻乘”。   此一宗派乃昔年大日莲宗的核心,早随莲宗衰亡而殒灭。朝廷硬要迟凤钧掘出一支声闻乘参与大会,好让琉璃佛子名正言顺,统三乘于一尊,岂非是强人所难?为此抚司大人辗转返侧,乌发都不知愁白了几茎,依旧束手无策。慕容柔事不关己,自是说得轻巧。   法琛合掌道:“将军大人此说不然。莲宗隳灭时,八叶院为延续法统正祚,一直巧妙地隐于东海,千百年以来不问世事,静待真主出世,再建佛国净土。日莲八叶院之说绝非是虚妄,而是千真万确,其组织之严密,远远凌驾江湖上的正邪诸门派,绝不容小觑。”在场诸人脸色丕变。   慕容柔冷笑:“光是这番话,我便能将你打成反逆,诛杀九族。哼,好个“静待真主出世,再建佛国净土”,好大的口气啊!”   法琛从容摇头,脸现慈悲。   “阿弥陀佛!将军纵杀了老衲,也无损八叶院丝毫。千百年来,或逢乱世、或有征兆显现,八叶院便派出使者入世,寻找复兴大日莲宗的法王真主。但无论其行如何隐蔽,终究留下许多痕迹,故八叶传说千年不绝,非是无端。”   “住持之言,又多一条死罪。当今之世,何其太平!大行皇……先皇与陛下如此圣明,国家安泰,四海升平,你居然说是乱世?”慕容柔不觉失笑,凝眸端详着瞎眼老僧,摇了摇头:   “是我失算。有时一个人老实与否,并不足以当作判断的依据,你认为自己所说的每句都是真的,竟使我听你胡言如斯。迟大人!看来传言半点不假,莲觉寺的住持是一名昏聩老僧,神智早已不清啦。”   “将军可曾听过“天观”七水尘?”法琛微笑道。   “一名奇僧。那又如何?”   “七水尘横空出世,智压刀皇、隐圣,两度赌得凌云顶,名列三才之首;要不多久,便发生了妖刀之祸、东海血劫。于是八叶院派出使者,千里追查七水尘的形迹,直到天观突然消失无踪,才告终止。这是近百年来,日莲八叶院最后一次现世。”   迟凤钧忽明白过来,蹙眉道:“长老的意思是……”闭口不语,眸光甚是锐利。   “妖刀出现,便是日莲八叶院凭借入世的讯号。妖刀之生成,与大日莲宗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连;事隔三十多年,妖刀偏于三乘论法之际重现东海,将军不觉得耐人寻味么?”   要令慕容柔动容,这番话的力道恐怕还稍嫌不够。   “住持的天机,听来直与街谈巷议无异。”   面貌秀美的中年文士冷冷一笑,锋锐的目光直射阶下的盲眼老僧。“我听说“天观”七水尘经常变化形象,见者事后描述,所言皆不相同,有的说是老人、有的说是青年,还是传说是女子的。但这些“七水尘”都有个共通点……”   法琛面带微笑,只听慕容柔道:   “均是双眼目盲。住持来此大发异论,是指望我相信什么?”   “我听说镇东将军有一项异术,能鉴别真伪,勿枉勿纵。将军不妨相信自己的双眼,便知老衲说的是不是真。”法琛低头合什,拄杖起身,颤巍巍地朝厅外走去,沙哑的苍老嗓音带着一股奇异魅力,似乎能抚平心潮,令人昏昏欲睡。   “佛国再临,未必不是好事。八叶院若选中了琉璃佛子,三乘合一之日,佛子即为法王;若八叶院不选佛子,妄称三乘法王,佛子性命堪忧!将军须尽快找出八叶使者,以免自误。”   迟凤钧见他跨过高槛,起身追问:“住持仍归莲觉寺么?”   法琛哈哈大笑,拄杖拂袖:“为寻法门入空门,已惯他山作本山;尘网依依三十载,蛟龙虎豹困井栏!”不见使什么身法,倏忽自厅外两名全副武装的穿云卫当中穿过,连程万里也扑了个空,眨眼不见踪影!   在场岳宸风反应最快,一见老僧起身,暗自运起“蹑影形绝”,却迟迟等不到将军的命令,惊觉不对,回头暴喝:“将军!”慕容柔如梦初醒,忍着头痛欲裂,抚额叫道:   “拦……拦下!”语声未落,黑氅已卷出厅外,只余一抹残影!   不多时岳宸风又回到厅中,迎着将军的锋锐目光沉默摇头,身后鹰翼似的大氅这才“唰”一声飘落。慕容柔虽不懂武功,但法琛能以话语令他短暂失神,借以脱身,其本领已不言自喻;岳宸风的形绝虽厉害,然而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自非他的过失。   “罢了。”慕容柔行事虽苛烈,却不轻易迁怒诿过,以手轻揉额角,皱眉道:   “君喻,你持我的手令往谷城大营,调三千兵马上阿兰山,彻底搜查莲觉寺,拘回所有人等,本将军要一一询问!”   忽有一人急道:“将军不可!”却是迟凤钧。   慕容柔身子不适,脾气益发暴躁,森冷的目光一扫阶下,这几天两人间看似相得的融洽气氛顿时雾散烟消,点滴不存。   迟凤钧想起这位将军大人的偏狭疾厉,心知犯了他的大忌,硬着头皮越众而出,朗声道:   “皇后娘娘不日将至,莲觉寺乃三乘论法的举行之地,将军派兵抄了寺院,须如何向娘娘交代?依下官看,口出大逆不道之言者,也只法琛长老一人,由方才那首佛偈推断,应是不会回寺了……请将军明察!”   符赤锦隔帘听见,不觉摇头:“慕容柔又不是傻子,难道真去抓什么反徒?他真正的目的非是逮人刑讯,而是搜一搜莲觉寺,摸清那法琛老和尚的底,顺便找寻有关八叶使者的蛛丝马迹。”   座上还有几位越浦城的文武要员,也都纷纷出言附和,拼命劝谏。慕容柔也不好坚持,改口:“你派人找显义来,我有话问他!若敢抗命,莫怪本镇翻脸无情。”说到底,仍是不改盘算。显义断了联系许久,迟凤钧先前才抱怨找他不到,要是一唤不来,慕容柔便要抓借口抄莲觉寺。   在场的越浦官员们终于明白:原来镇东将军是谁都不怕的。不怕官不怕民,不怕皇后,说不定也不怕圣上……若非行事还想博得一个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名声,这位东海一镇简直就是无法无天的狂人!   迟凤钧冷汗涔涔,仍不放弃。那些个越浦官员似受到抚司大人的勇气鼓舞,连同这几日所受的委屈压迫一齐发作,原本畏将军如猛虎的胆怯小羊,忽然与迟凤钧连成一线,在场虽无人开口,僵持的气氛却是自将军入城以来所仅见。   满厅正陷入一片剑拔弩张的沉默,沈素云突然开口:“将军,妾身……妾身明日想出城去拜佛。”她的喉音娇嫩动听,霎时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慕容柔略感不耐,本想随意应付过去,陡地凛起,瞇眼转头:   “夫人想去何处?”   沈素云认真想了一想,轻声道:“阿兰山上最多古剎,我想多拜几间。就去阿兰山罢。”慕容柔终于确认妻子的心意,抑住夸赞她的冲动,淡然道:“也好。我多派点人保护你去,免得遇上不轨的歹徒。还是你想让耿典卫夫妻陪你去就好?”   沈素云摇头。“耿大人出城去迎接独孤城主啦,符家姊姊派人捎了信来,说过两天才回。”她说的自是谎话,但慕容柔正是这番谎话的最大受益者,心里只有欢喜,丝毫不疑。   他点了点头,正色道:“那好。我让岳老师、适庄主陪你走趟阿兰山,多携精甲保护,沿途慢慢参拜。”   沈素云明眸低垂浓睫轻颤,温顺回答:“多谢将军。”   岳宸风、适君喻对望一眼,眸底均忍不住露出得色,嘴角微扬,笑意十分骄扈。   越浦官员们面面相觑,谁也料不到这名容貌绝世、娇美柔顺的少年夫人,竟能使出这等杀招来,一时无语。迟凤钧明白大势已去,颓然坐倒,露出无奈的苦笑。   第七十折 鞭长莫及,避坑落井   翌日清晨天未全亮,往阿兰山“礼佛”的队伍便已整装待发,驿馆内马鸣弓响火炬炽亮,一片抖擞景象。   适君喻从携来的三十名“穿云直”马弓手中,再挑出十人组成护卫队,加上程万里、稽绍仁两名旗令,人数虽少,堪称精锐中的精锐,便要再从风雷别业挑出十二人来,也决计强不过这个阵容。   岳宸风按伊黄粱所言,不再运功自疗之后,果然其症大见缓解,一夜不曾呕红,欣喜之余心亦一沉:“难道真如那伊黄粱所说,这伤若要根治,非得大破而后大立?我多年来费尽心机、迭有奇遇,方有今日修为。若想从头来过,哪有这么容易?”反复思量,彻夜未眠。   适君喻跟随他最久,最知他脾性,心想:“师傅甘冒奇险,走一趟莲觉寺,可见伊大夫的话颇令他动摇。但眼下形势,岂能容得师傅自费功体、重新练过?”   须知五帝窟、五绝庄、将军大人的重用恩赏、虎王祠的威名基业,乃至于身背赤乌角、惟命是从的杀奴,均来自岳师的超卓武力;一旦失去武功,这些可堪利用的资源将不复存在,只剩无尽的仇恨与麻烦。   但岳宸风是不能劝的。   适君喻深知师傅的多疑,保持沉默才是座下弟子的本分。   三乘论法大会在即,还有寻回妖刀赤眼的军令,于公于私,伊黄粱的第二个建议都不应被考虑。岳师聪明绝顶,心计城府非同一般,断不会不明白其中的利害,问题是:岳宸风无敌于东海太久了,暂时搁置“无敌于天下”的野心,是为了效命镇东将军,取得晋身之阶;不进则退,况乎专退?   骄傲,是绝强之人才有资格犯的错误。   他们自视甚高,不容许自身存有一丝丝的不甚完美--适君喻一方面希望师尊不要做出错误的决定,然而心底深处又隐约觉得:无法容忍功体出现缺陷、终生难有寸进,宁可废功重练的一代枭雄,才是他心中无敌于天下的“八荒刀铭”。   但这些挣扎绝不会显露于表面。漆雕的使刀之手受伤不轻,亟需静养,然而受伤的疯狼依旧是狼,疯起来便要砍人的毛病丝毫未变,唯一看得住他的只有李远之,索性将他二人留在驿馆,保护将军。适君喻连夜派遣快马,自五绝庄调出二十名武装庄丁,命何患子于平明前入城会合,以补护卫队人手不足。   慕容柔的贴身护卫任宣亦出现在队伍之中,身跨骏马傍着沈素云的车驾,亦步亦趋,须臾未离。想来将军心系爱妻,加意派遣亲信照拂,但慕容柔本人并未现身,仿佛是为了掩饰这趟“礼佛”的目的。   适君喻领穿云直卫担任前导,岳宸风亦乘一车,跟在将军夫人的车驾后,后头是何患子与五绝庄的廿名庄丁押队。驿馆门开,大队正欲出发,却见一抹俏生生的绯红衣影立在门畔,雪肤酥盈、胸沃腰窄,明明是动人已极的冶丽尤物,敛衽施礼的模样偏又斯文端庄,正是符赤锦。   ““夫人”来此,有何见教?”适君喻勒住马缰,微微冷笑。   “奉将军夫人召唤,同往阿兰山参佛。”红衣丽人低垂浓睫,答得不卑不亢。   “适庄主,是我教耿夫人来的。”香车帘卷一角,沈素云脆声唤道。符赤锦冲他微微颔首,轻移莲步,径上了将军夫人之车。后头岳宸风所乘的髹漆轺车毫无动静,车前的吊帘稳稳垂落,符赤锦却觉周身冷刺,仿佛有一柄锋锐无匹的巨大刀器透帘而出,穿颅断体无有不中。   符赤锦强忍悚栗上车,见沈素云面色苍白,勉强向她挤出一丝笑容,伸手去握柔荑,才发现她柔嫩的掌心里无比湿凉。   “别担心,”她柔声安慰沈素云:   “都安排好了。”   沈素云摇了摇头。   “我不担心。”   符赤锦强抑下芒刺在背的不适,抿着唇捏捏她的手。香车随即轻晃起来,马鸣萧萧、轮轧嘎然,领头的适君喻一声令下,队伍立时出发。行至城门附近,忽见前方火光烛天,人马杂沓,数十名举火佩刀的衙门公人聚在一处,为首的却是抚司大人迟凤钧。   “抚司大人!”适君喻不禁蹙眉。“你这是……这是何意?”   迟凤钧一捋颔须,正色道:“适庄主,我原可随意编造一个理由搪塞过去,如往阿兰山执行公务、巡视栖凤馆工程等,要信不信随你。如此这般,不过徒令你我难堪罢了,于事无补。   “我只说我不许之事:不得拘提,不得刑讯,不得惊动王舍、阿净两院之中的贵客,不得破坏寺中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庄主守此三条,你我便只是恰好同路而已,你等在莲觉寺中的作为,本官无意干涉,这五十名越浦衙役就只是本官的护卫,绝不阻挡夫人礼驾。”   “这……”适君喻不曾见他如此坚持,略一沉吟,正想着要不要唤人请将军来,任宣已策马上前,手扶佩刀,就着鞍上凑近低语一阵,说罢微冲迟凤钧一颔首,又掉头返回夫人车边。   适君喻换过一副神气,抱拳笑道:“便依大人之意。迟大人,请。”作势一比,竟是请他先行。迟凤钧本以为该有些相持,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没想到适君喻如此干脆;正自惊疑不定,却见后头香车帘卷,符赤锦探头唤道:   “迟大人!夫人说了:既要同行,不知是否有幸请大人移驾共乘?”   迟凤钧不好推辞,拱手道:“下官遵命。”撩起蟒袍横襕,让身边的衙差扶进了车厢,坐在双姝对面。   他猜想适才任宣上前,传达的正是夫人之命,拱手道:“多谢夫人体恤。下官情非得已,但皇后娘娘将至,莲觉寺中实经不起折腾,此非为了下官个人荣辱,而是为了朝廷与东海之间的和睦。事关东海万民福祉,下官代本道廿九郡百廿六县生民,谢过夫人。”   沈素云摇了摇头,低道:“抚司大人误会了。”旋即闭口不语,至于他“误会”了什么,却未曾明说。便在迟凤钧满腹狐疑之间,大队又继续前进。那五十名衙门差役不比穿云直卫,甚至远不如五绝庄豢养的私兵,一见大人上了车,连假作抖擞状也懒得,三三两两、打着喝欠,跟在队伍的最后边。   迟凤钧隔窗望见,不禁摇头。   东海道臬台司衙门的权力早被架空,他上任以来用心政务,努力奔走,拉联地方势力、修补朝廷关系,算是少见的“有所为”的抚司了,但能在越浦城内紧急调动的人马,最多也就是这散漫的五十人。越浦城尹梁子同是人称“中书大人”的权臣任逐桑嫡系,用不着买迟凤钧的帐,所幸两人一榜登科,私交倒是不坏,肯出借这五十名衙役还是看在同年之谊的份上;换了别人,谁肯惹慕容柔这等煞星?   只可惜出得城门,迟大人终于明白自己白费心机。城外一阵尘沙飞扬,两百名精甲铁骑整整齐齐列队,一起奔至,弓刀铁槊无一不备,当真是飒沓如流星、寒光照铁衣,那帮越浦衙役看得目瞪口呆,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任宣“驾”的一声策马趋前,对着大队一亮令牌,两百名精甲武士一齐下马,抱拳叫道:“我等奉将军号令,前来保护夫人!”洪亮的声响随风远送,竟似一名巨人怒吼,整齐划一,更无一丝杂沓。   原来慕容柔早已料到迟凤钧必不肯罢休,教任宣派出快马传令,连夜从榖城大营调来最精锐的铁甲骑队两百人,黎明前一刻堪堪赶至,竟连适君喻也不知。适才任宣与他附耳交谈,说的就是这事。   眼见强援到来,适君喻精神大振,拱手朗道:“诸位辛苦!劳烦诸位弟兄在后押队,以保护夫人安全。”谁知两百名武士站在原地不动,除了零星几声马嘶,现场一片寂然。   任宣举起令牌,叫道:“夫人的安全,就有劳诸位了。上马出发!”众人轰然相应,一齐翻身上马,自动散开,将沈速云的座车团团围起,便如铁桶一般。适君喻自诩练兵精到,见这两百人行动起来便如一身,不禁佩服:   “要说到治军严谨,将军果然是天下无双!”策马来到将军夫人车边,朗声道:   “夫人,我们这便出发啦。夫人想先去哪一间名寺古剎?”   他本是做做样子,岂料车内沈素云慢条斯理道:“我想先去一间儿时常去的小寺院,请庄主往旧浦那厢行去,遇到该转弯的地方,妾身会先与庄主说。”适君喻听得一愣,骑虎难下,见后头师傅的座车亦无甚动静,硬着头皮道:   “都依夫人吩咐。”掉转马头,领着队伍往旧浦的方向出发,一路弯弯绕绕,来到一条废弃多时的旧驰道。那铺石路造得结实,仍见得道路痕迹,两旁被摊贩流民占据,夹道盖起了整片夯土陋屋,搭棚兜售物品,似是俗称的“鬼子镇”。   适君喻观察街道形势,心中一凛:“这儿可是埋伏突袭的好地方。”   街道长约半里,却非是笔直一条,而是略带弯弧;宽仅容二车并行,人马须前后相接、鱼贯而过,车辆周围的防护薄弱,带上两百人与二十人皆无差别。   “夫人,”他不敢轻进,举手停止,又来到将军夫人车窗前。“此地偏狭,若有刺客埋伏两侧,恐大兵无用,只得任人宰割。夫人究竟要去哪里,可否示下?属下可为夫人另觅一条平坦大道,方便通行。”   沈素云淡然道:“这分明就是条官道,哪有什么不平坦的?庄主若不敢过,且让妾身先过如何?”转头叫唤:“任宣!”单手扶刀的年轻侍卫微微躬身,举起右手,便要下令铁甲骑队通过,对前头的穿云直卫竟是视若无睹。   在军中,后队无视前队、径从队伍中穿过,分属大忌,担任先导的程万里、稽绍仁二将见状,纷纷勒马回头,虽未开口,面色均极为难看。风雷别业麾下的穿云直卫士们亦是精兵,怎吞得下这等奇耻大辱?十名卫士停在原地不动,大有“有种你上前试试”的意味,竟无一人让出道来。   冲突似将触发,适君喻仅能在一瞬目间做出判断,伸手急唤:“慢!”在马上低头,对车内的少年绝色躬身一揖,沉声道:“就依夫人。街道狭窄,易受侵袭,夫人的安危,就有劳各位多多担待了。”最后几句却是对任宣说的。镇东将军府的七品带刀侍卫微微颔首,就当是应了他。   适君喻移目后车,见师傅那厢也没什么表示,略觉心安,“驾”的一声策马,率队继续前进。穿云直十二人分成两列,鱼贯策入鬼子镇,随后是簇拥着夫人座车的两百名铁甲骑队,以及五十名越浦衙差,再来才是岳宸风所乘的车辆,由何患子率领的五绝庄庄丁押后。   长街两侧的摊子里,只有三五名小贩倒头睡觉,对如此大队招摇过市毫不上心。   适君喻策马缓行,眼看便要出得长街,心想:“莫非是我担心太过了?”本想驻马回头,但后方的铁甲军跟得很紧,穿云卫队若稍一停步,不是前后相撞,便是任宣又要领着大队径行穿过。   忽听后方一声霹雳雷响,一物冲天而起,无数血红小珠飞旋溅出,“砰”的一声马匹倒地,已然无头,中招的却是岳宸风的车驾!越浦衙差距离最近,人人被泼得满头满面,那马血触脸温热,犹如己身之血,衙门公人们吓得魂飞九霄,顿时轰散,惊叫:   “有刺客!”   适君喻闻声回头,却听远方任宣大叫:“快出此地!”这才警省过来,甩动缰绳一夹马肚,率队冲出了鬼子镇!其后两百名精甲铁骑拥着夫人的车驾跟着撤出,队伍有条不紊,一出了狭窄的街道,长列立时变作方阵,将居中车辆围得铁桶也似,固若雷池金汤。   空荡荡的长街上,只有岳宸风的车辆停在中央,拉车之马被一条呼啸长鞭割去了头颅,庞大的身躯倒卧在地,颈断处不住汩汩溢血,令人怵目惊心。何患子率领庄丁将车辆团团围起,适君喻亦领穿云直卫回头,提运真气大喝:   “何方鼠辈,竟敢行刺镇东将军夫人!”   屋顶上一人纵声大笑:“你说得什么瞎话!那车里坐的可是将军夫人?”对面一把苍老的声音道:“今日之事,只与岳宸风一人有关!惊扰夫人芳驾,草民等罪该万死,请夫人见谅。”   适君喻闻言一凛,正要发话,忽见长街尽头,铁甲骑队竟拥着夫人的座车头也不回,继续开拔。他策马追上,挽着马车的车辔道:“夫人!您这是……”任宣唰的一声拔出腰刀,指着他的后颈,冷冷道:   “你再不放手,我就当你是犯上。”   适君喻又急又怒,不顾刀锋尖冷,猛然回头:“刺客当前,你摆什么官威!”   任宣面无表情,冷道:“我的职责是保护夫人,你也一样。来人寻的是岳老师,还是你要夫人去帮忙抵挡?”适君喻顿时语塞,正待辩驳,忽来一阵风吹开车帘,见车厢里只有沈素云与迟凤钧二人对坐,符赤锦早已不知去向,登时省悟:   “这是五帝窟的圈套!”还不及开口,风一般调转马头,急驰而去。背后任宣叫道:   “你的职责乃是保护夫人,擅离职守,如何与将军交代?”   “我自与将军说去,不用你管!”   任宣冷冷一笑,下令大队继续前进,不多时便离开视界,消失在道路远方。   五绝庄的庄丁与穿云直卫将岳宸风的座车团团围起,却未如预料中涌出大批帝门异士,两边房顶上各只一人起身,手持长鞭的是“奎蛇”冷北海,而对面身穿葛布宽袖、白发锐目的黝黑老人,正是金神岛的白帝神君、“银环金线”薛百螣。   “哼!”岳宸风车里传出一声令人悚栗的冷哼,东海第一名刀的口吻带着无比冷蔑:“薛百螣,你装死装腻了,专程前来送死么?五岛之中,只剩你们这两个有点出息的男人?”   老神君与冷北海对望一眼,两人哈哈大笑。   “岳宸风!不是他们不肯来,而是正忙着哩!”老人笑道:   “咱们惊扰了将军夫人的车驾,总要有个交待。帝门五岛精锐尽出,眼下正由宗主率领,倾全力攻打五绝庄!待攻破你那肮脏的贼窝,起出你占夺他人庄子的证据,再呈交慕容将军,想来将军应能原宥我等惊驾的过失。”   适君喻与何患子闻言一惊,相顾失色。五绝庄的据点若被攻破,则岳师近年来与五帝窟勾结、暗中训练武装兵士之事将悉数暴露,以将军的脾性,此事绝难善了。适君喻盱衡情势,飞快做出了判断:   “患子,你先带人赶回庄子,助上官一臂之力!”   车内传出岳宸风低沉的语声:“你也去!兹事体大,绝不容有失!”   适君喻咬牙道:“师尊,我带一半的人去,其他留下,保护师尊!”   岳宸风哈哈大笑。   “你若非是我最疼爱的得意弟子,这一句便能教你丢了性命!”语声一冷,肃然道:“临机决断,莫要婆妈!保住庄子不失,才是你该拼死之处。”   适君喻再无怀疑,策马率队而去。何患子正随后出发,忽见一人巧笑嫣然,自街头的破落屋角转出,手持青钢蛾眉刺,红衣雪肤花容冶丽,正是符赤锦。   适君喻急驰中偶一回头,大叫:“老四!别耽搁太久,尽快解决,速速赶上!”语声未落,黄沙已卷出接天尽头处,五绝庄众人亦随他而去,留下何患子殿后。他今日统领卫队,自非平日的牧童装扮,一身利落的皂色箭衣,黑靴黑氅、青布围腹,再配上皮革护腕,俨然一名少年武将,服色与岳宸风相仿佛;连头发都梳理齐整,以青巾裹髻,系上皮绳,显得英气勃勃。   符赤锦与他说不上认识,但每回去五绝庄总会照个面,见他的模样与平日不同,抿嘴轻笑:“何患子,你这样打扮可精神多啦。这头发,可是上官夫人为你梳的?”   何患子闻言一凛,不敢回口,双掌一立拉开架式,沉声道:“符姑娘得罪了。”双腿交错着连跨几步,忽地侧身跃起,一脚蹴向符赤锦的腰眼!符赤锦笑道:“来得好!”却不闪避,素手径拿他足胫,竟似要拼个两败俱伤。   “血牵机”是何等妖异的邪功,威名素着,果然何患子不敢与她手掌相触,身形硬生生一顿,凌空倒翻了回去,模样虽有些狼狈,身手反应却是一等一的利落。他不知符赤锦只余不足三成功力,难以施展“血牵机”,本想趁她闪避腿功之时,施展轻功一钻而过;他对自己的轻功身法极有自信,岂料符赤锦摸透他的心思,拼着生受一腿也不闪避,何患子投鼠忌器,难以施展,暗忖:   “只消迫得她稍稍后退即可……看来,只好施展“那个”了!”目光微聚,“破视凝绝”神功所致,前方岳宸风的座车处果无动静,料想隔着厚厚车板,车中之人也难望见这边的景况,略微放下心来,双掌运化,忽然打出一股风雷奇劲!   何患子修习的“破视凝绝”非以内功见长,按理绝不能有如此掌力,若非符赤锦早有准备,只怕要被轰得措手不及,心想:“耿郎所料无差,他果然有这般能耐!”不敢硬拼,点足飞退,故作惊讶状:   “这……这是紫度神掌!”   何患子比她还怕,陡被喊得魂飞魄散,居然收掌急退,心虚得摆出防御拳架,忍不住回头,暗自惊惶:“大意!她与岳师关系亲密,自是认得神掌套路。我怎么……怎么这般胡涂!”脑后锐风忽至,符赤锦得势不饶,挥着分水蛾眉刺抢攻上来,几乎削下他一只耳朵。   何患子着地一滚,狼狈避过,见她擎出兵刃,这才想到要拔出腰刀接敌,心中又有些安慰:“毋须与她指掌相接,便不怕“血牵机”了。她迄今仍未使内力,必有图谋,我须小心应对。”心系庄中诸人的安危,不愿耽搁时辰,唰唰几刀连出,刀势沉雄飞锐兼而有之,竟是严谨有度,非同凡响。   符赤锦已知他的底蕴,不敢小觑,施展轻功游斗,一沾即走,宛若刀上飘絮,腹中暗笑:“你怕岳宸风认出你的“紫度神掌”,就不怕他认出“杀虎禅”刀法么?真是个傻小子!”   长街中心,岳宸风的座车宛若孤岛,独自矗立在尘沙滚动的铺石路面。   两侧房顶,帝窟五岛中的两大高手正居高临下,虎视眈眈,准备一洗多年来所累积的耻辱晦气。“岳宸风,给我滚出来!”薛百螣轻拗指节,睥睨的眼神堪与一岛神君的身分匹配:   “还是没有了“紫度雷绝”这张保命符,你便成了畏首畏尾的龟儿子?”   车中岳宸风朗笑道:“你们这些年来送了忒多美貌处女给我享用,大气不敢吭一声,便说龟孙子也做了个透,我怕甚来?”薛百螣双目圆睁,眸中精光暴绽:“你放屁!”   劈啪一声雷霆劲响,黑漆轺车的前座被打得稀烂,坚固的车辕爆成无数碎粉,余势未绝,竟将整辆车抽得向后滑开,如被一匹无形健马所拉,笔直地向街口退去!薛百螣瞇眼道:“冷北海你----!”却见对面的茅顶之上,面色青白的顶尖杀手身形不动,冲着自己露齿一笑:   “老神君,咱们之前可是说好的,与这厮一对一的交手,莫教他小觑了五岛的真本领。”手腕一抖,原本屧屧作响的鳞皮响尾鞭忽然失去形状,长空中一条矫矢黑龙破云飞去,龙吟呼啸、锋锐刺耳,“泼啦”一声将车尾围栏击得粉碎!   强劲的鞭劲将座车带得连转几圈,失控撞进道旁一间屋里,直撞塌了半堵夯土墙方才停止。冷北海手臂垂在身侧,动也不动,然而不管谁看了都能明白:这条长街之内,无人能脱出鳞皮响尾鞭的攻击范围。只要冷北海愿意,可以轻易地以鞭梢拈下奔跑之人的一只耳朵或鼻子,也可以将碗口粗的硬木车辕爆成赍粉;割首断喉,那更是不费吹灰之力。   “鞭长莫及”这句话,在五岛之内第一杀手的眼中,仅仅是句无聊嘴硬,一点意义也没有。   但车里始终是悄静静的,若非知是岳宸风,还以为乘客已被巨大的旋转冲击撞晕过去,甚至硬生生送了性命。何患子正与符赤锦缠斗着,陡地被身后的轰隆巨响吓了一跳,百忙中回头一瞥,情急唤道:   “师……师傅!”   “忙什么?”符赤锦银铃般的笑语忽至,檀口香风几乎吹上颈窝耳畔。何患子未及回头,刀板横胸一架,守得滴水不漏,于坚城壁垒之中仿佛有大军将出,刀芒狞恶气象森严,正是“虎禅杀绝”里的一式“守愚”。   “你着紧自己罢,管他人做甚?”符赤锦看似言笑妩媚,其实避得极险。若非她无意拼斗,出手都是虚晃一招,稍沾即退绝不停留,这一式便要将她细圆的葫腰一分为二;抽退之间,不忘揶揄他:   “若教你师傅见得这一手,便是死了也要跳起来,审一审你这欺师灭祖的叛徒!你还有闲功夫管待旁的?”何患子心神大乱,出手更无章法,符赤锦一径游斗,两人顿成相持。   冷北海既然抢先出手,薛百螣不好自违誓言,冷哼一声,双手负后。   “老夫话先说在前头,你若没本事将他撵出车来,我便亲自动手了,冷北海。”   “老神君承让了。”冷北海微一颔首,响尾鞭“唰”的卷住不远处的马尸,扬声道:   “岳宸风,身为一名买命杀人的杀手,我一点也不在乎用毒、用计,或者几百人一拥而上,将你乱刀砍死。但想到自我中了紫度雷劲之后,你再也没机会一试十成功力的响尾鞭法,恐误会我五岛无人,故给你一个机会尝试。”手腕一振,偌大的马尸洒着浆血腾空飞起,猛往车顶坠下!   数百斤重的马尸若砸在车顶上,不只车体爆碎,怕连车内之人也难有活路。本拟这一着定能将岳宸风逼出,蓦地一阵破空劲啸,一道箭一般的乌影贯穿马尸,强大的箭劲将尸体硬生生送出丈余,轰然坠在马车前。   仔细一瞧,那“箭”却非是什么白翎羽箭,而是一杆折断的红缨枪。远处一骑卷尘飙来,鞍上的冷面汉子以脚横开巨弓,急驰间又“飕”地射来一箭,直取冷北海面门,正是适君喻麾下二将之一的稽绍仁,奉主命折返来援。   冷北海不慌不忙,抖鞭将来“箭”击下,竟是一柄长剑。   稽绍仁一射不中,鞍上已无缨枪佩剑,探手箭囊,弓弦连拨,便如弹琴一般,只见羽箭射如连珠、首尾先衔,远看便如一道弧形白练,到眼前才知连绵箭快,稍一瞬目就被数箭洞穿,实是无比凶险。   冷北海抖鞭成圆,在胸前急旋成一片,鞭势劲急,丝毫不敢留力;七、八枝羽箭接连被击飞震歪,最末一枝却射穿力竭的防御壁障,冷北海胸膛一侧,箭镞划破他的前襟,带血飞向长街尽处,肉眼竟不见其落。   “原来是“猿臂飞燕门”的人!”冷北海微微冷笑:“有意思。”见对面的老神君正要负手跃下房顶,皱眉道:“神君可是说话不算话?”薛百螣“嘿”的一声,摇头笑道:   “你有对手啦,可别贪多。”   “你----!”   眼看稽绍仁越驰越近,距离一缩短,强弓更是难当。他所用之箭只比长剑略短,粗如食指,箭镞更如钴杵一般,被箭风一削过便即见血,倘若被射了个洞穿,创口只怕要比杯口还大。   他听不见冷、薛二人的对话,但见薛百螣作势要跳,不想也知是要对马车里的岳宸风不利,双箭搭弦往后一仰,松手的瞬息间箭分两头,一射冷北海,另一枝却射往薛百螣脚下檐间。   老神君正纵身一跳,粗大的箭尖“噗!”一声没入胸口,半空中老人背拱如虾手捂心口,足尖踏地时才挺起身子,将拑在指间的羽箭扔地上,拍拍手掌,抬头对冷北海笑道:   “你这个对手极不好斗,留神哪。”房上的冷北海无暇还口,三枝羽箭以“品”字形朝他射来,中途不住地交互穿插,宛若燕翔,到身前时仍呈一个“品”字,却无一箭来势可辨。冷北海难以挥鞭击落,身子忙往后折,原本居高临下、无远弗届的从容几已不复,避得万般凶险。   薛百螣的身子矮小,一落到地面之后,反被车厢、马尸等遮去大半;稽绍仁虽是神射,却射不了难见的目标。老人活动十指,缓步踱至车厢前,哑声道:“岳宸风!你我的梁子,一次做个了结罢。杀了你这罪无可逭的无耻东西,九泉之下,老夫也好向列祖列宗交代。”   他赖以成名的“蛇虺百足”绝技非是表面上的操弄百兵,而是一门强绝霸道的指爪功夫。此番出手势在必得,岳宸风的武功能耐又非同一般,高手对敌,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没有表面工夫虚晃一招的余裕,索性连平日携行的百兵排场也不带了,务求在十指之间分出高下。   岳宸风笑道:“老神君莫要担心。帝门列祖列宗泉下有知,必不怪你,你我之间的实力,实在是相差太多了。”性情暴躁的老人听了,居然一点也不生气,摇头笑了笑,自顾自道:   “我真是老糊涂啦,怎跟畜生说人话?”五指屈成钩爪,哗啦一声洞穿厢壁,径取车内之人!   他解除了雷丹,再也不用理会“功力不可逾八成”的限制,坚逾金铁的双爪如旋风般接连贯入,与车中之人隔板对撼,一阵连珠轰响之后,车厢板被贯得坑坑洞洞,激烈的交击仍持续不断。   “砰!”一声,厢板自底部连根拔起,整片压向老人,似是厢内之人受不住招,索性倚肩一撞,欲破老人的臂围。薛百螣冷笑:“便是铁板也教穿了,还怕你血肉之躯?”一爪洞穿,满拟抓他个肚破肠流,这一抓实已用上了十成真力,便连颅骨怕都是应手而碎。   谁知厢后之人仿佛无有实体,薛百螣指爪入肉,抓到滑溜溜的鱼胶也似,连表面的油皮也没擦破半点,陡地陷入又滑又韧的一团肥油中动弹不得。老人变招迅辣,立刻易爪为拳,如铜瓜铁锤般直进横打,却始终挣脱不出;捶打的劲力不住累积,蓦地向后一弹,悉数还了给他。   薛百螣被远远抛了出去,凌空翻了个筋斗,落地时脚尖一抬,一只压棚脚的小小石斗劲射出去,猛将那块向前冲来的厢板砸了个粉碎。   来人胖大的身形为之一阻,石斗打破坑坑洞洞的破烂木板,不偏不倚正中他的胸口,他却只小退了半步,石斗微陷入黝黑多毛的胸口乳间,老神君雷霆千钧的一蹴之力就此消弭于无形,石斗铿然落下,连铺石路面都没砸坏。   “只教你的奴仆出来替死,算什么好汉?”薛百螣冷笑,径对杀奴道: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昆仑奴!但今日非是你的死期,别忙着出头。”   杀奴身背装有名刀赤乌角的巨大刀匣,锅底似的胖黑面上毫无表情,近乎痴呆,两丸黑水银似的瞳仁嵌在圆鼓鼓的颊肉里,眼白的部份几乎不见,若非有一丝反光,当真黑得难以分辨。   那辆车四壁毁坏,车里的靠背软座却是好端端的,岳宸风踞于其上,神态自若,便似坐在一张舒适的僧帽椅上,颇见怡然,嘴角竟还有一丝微笑,啧啧称奇:“是伊黄粱告诉你们我伤得很重,你们这帮没肝胆的孬种才敢造反的么?”   薛百疼冷笑。   “那倒没有。只是多年来伊黄粱钻研破解雷丹的方法未果,此番拜耿家小子与他那哑巴朋友所赐,终于弄清了雷劲的运行道理,找到足以袚除雷丹的法子。那日伊黄粱亲自号过你的筋脉,确定其理无误,帝门再不用受你的挟制。”   此事薛老神君并未全然吐实。其实伊黄粱破解的,乃是鬼先生赠予的一枚丹药,据称能取代“九霄辟神丹”之功,若五帝窟肯参加七玄大会,鬼先生将以此方相赠。漱玉节满口答应,转头便将药丹交给伊黄粱解析成分,其中有不足处,再与阿傻与耿照身上的碧火神功相对照,终于仿制成功。   伊黄粱趁着替岳宸风号脉之余,检查了他体内的紫雷之气,更无疑义,回头便教帝窟众人服下丹药,袚除了困扰多年的可怕雷劲。漱玉节请伊黄粱前来,原是为了此事,替阿傻驳续手筋,也是顺便勘验碧火功之秘,未必都存好心,只是她擅于顺势而为,一举数得而已。   岳宸风之诧异不过一瞬,转眼又言笑从容。“这伊黄粱挺有意思。我以为他尽都说了,没想却只字未提,当真是医者风范哪!”见薛百螣杀气弥天,笑顾杀奴:   “喂,我今日与你一个便宜,若杀得这糟老头子,让你抵去三年。”   杀奴慢吞吞地问:“背刀,还是不背刀?”   岳宸风笑道:“要杀金神岛的白帝神君,须得展现实力。许你不背刀。”   杀奴瞇着小眼,似乎好半天才听懂了,还未动手卸除身上的刀匣皮带,忽然伸出五根手指,慢吞吞道:“七年。”岳宸风笑道:“你比的是五年。”杀奴低头看了看手掌,又再度举手道:“七年。”   想当然耳,一只手掌无论如何都不会突然变成七根指头。   岳宸风似乎被逗得很乐,抚膝大笑:“好!七年便七年,你若能教他死得极惨,大出我之想象,再多送你三年凑个数儿,一次抵去你兄弟俩十年之期。”杀奴仿佛听不太懂,又举起同一只手掌,慢吞吞道:“十……十年?”   岳宸风哈哈大笑,抚额道:“没错!十年一口价,没这么便宜的了。你快卸下刀匣罢。”杀奴解开皮革系带,刀匣离体之际微一蹙眉,发出哼痛般的低吟。薛百螣定睛一瞧,赫见那皮带内侧钉满尖锐的陀螺状铜钉,位置分布似有理路,却看不出走的是什么筋脉穴位。   赤乌角刀何其沉重,一旦缚上肩背,铜钉登时刺破肌肤,紧紧压迫穴位血路。以穴道禁制人身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将刺穴用的锁功钉做在随身的物品上,将刀匣变成拘具、乃至刑具,却十分骇人听闻。   薛百螣自不知数天前岳宸风受伤呕血,杀奴在一旁幸灾乐祸,前日经伊黄粱诊断后明白伤症情况,不再心惊肉跳、惶惶终日,才有心思惩治杀奴,给他上了这条“失魂带”。   杀奴解下革带,痛得身子不住颤抖,带上铜钉染满血污,令人怵目惊心;不过转眼工夫,杀奴荷荷吐气,猛地抬起头来,却仿佛换了个人似的,目光冷锐残酷,满是暴戾与怨毒,咬牙嘶声道:   “十年……这可是你说的。”   “只要你神智清楚,我几时说话不算话?”岳宸风笑得得意,一指远处症与何患子游斗的红衣丽人,怡然道:“你馋她许久了罢?这便当做花红,只要你将这老头折磨得令我大开眼界,她从此便赏了给你,爱怎么玩便怎么玩。”   “好!”   杀奴活动活动筋骨,抝得指节劈啪作响,转过一双血丝密布的红眼,仿佛将对岳宸风的怨恨悉数移转到薛百螣身上,灰色的舌头一舔嘴唇,邪笑道:“老头,你运气不好,老子今日心情很坏。”眼角瞥了一下身后裙裾翻飞的婀娜玉人,不禁吞了口馋涎,回顾岳宸风道:   “喂,全身骨骼碎成畸零小块,拿身子当成制奶酪的囊子来揉,教他全身脏腑肌肉被自己的碎骨磨烂,生生的痛死他……这样可好?”   岳宸风故意皱眉,低头剔指道:“怎么你们兄弟都好这口?也罢,你要做得到便算数,我绝不食言。”最末一个“言”字尚未落下,杀奴一声虎吼,已朝薛百螣扑了过去,速度之快,丝毫不受胖大身躯影响。   薛百螣不闪不避,身子一矮,撮拳打他膝盖,料想膝上无肉,断难施展那以肌肉夹人、借以反弹拳劲的异术,谁知落拳处仍是软绵绵的一陷,杀奴咧嘴一笑,象腿粗细的手臂合抱过来。薛百螣脚下交错,一闪身来到侧面,对着肋骨、骨盆及膝侧连打数拳,连铁板都能击穿的无双刚力仿佛全打在软绵绵的棉花上;抽手稍慢,几被肌肉夹住。   薛百螣年事已高,与青年人比武较劲靠的是修为与经验,趁其有隙、攻其最弱,乃是最最省力的打法,再加上“蛇虺百足”的惊人破坏力,往往一击便能雷鼓定音,江山底定。真要比速度、拼力气,六旬老人岂能与正值壮年、体力巅峰的拳师刀客硬碰硬?   然而杀奴周身不受铁拳,速度又是奇快,薛百螣绕着他东戳西打百余记,杀奴倒像没事人儿似的,但以老神君的身子骨,若被他一下抱实了,只怕就是筋骨俱折的下场,离他所说的“骨磨”惨状亦不远矣。   薛百螣兜转片刻,体力渐渐不济,几次差一点点就杀奴蒲扇似的大手捞中,避得险象环生,一咬银牙,冒险改拳为指,径点他胁下,戳得杀奴扭腰闷哼,初次露出痛楚之色;正要运劲贯入,食指竟被腰胁间的肌肉夹住,杀奴一运功,绵软滑溜的肥油顿成了坚硬的金刚铁砂。   所幸薛百螣的手指比铁还硬,要是换了旁人,只怕整只手掌骨轮兜要被磨碎,他却继续能往里戳。杀奴吃痛,益发狂怒,胖大身躯一压,想借力将老人的指掌折断,老神君早一步抽退,却被他扫得微一踉跄,几乎失足。   符赤锦远远望见,心急如焚,一边抢攻,一边压低声音对何患子道:“你兼通数绝的秘密若教那狗贼知晓,他岂能饶得过你?可知盗练绝学、欺师灭祖,自来便是武林中的大忌?此事若然泄漏,挖眼拔舌、挑筋断手都算轻的了,何况那厮的手段!”   何患子悚然一惊,更加应对不灵,又不敢继续使用杀绝、掌绝的武功,被攻得左支右绌,已呈败象。其实他的武功修为远胜现而今的符赤锦,只是他平日极少与人动手,缺乏临敌经验,又无法向女子痛下杀手,才给了符赤锦可乘之机。   “我不是……我没有偷……你、你……胡说八道!”   “我知道,你又不是故意的。”符赤锦嫣然一笑,蛾眉刺上的攻势却益发紧凑:   “你自己也料不到,你的“眼”有这么厉害,是不是?你本想老实向师傅交代,说你很早以前便能见真气流动、运劲变化等,但没能学刀、也没能学掌法的你,一直觉得练眼术很是没用,如今竟能看见师兄弟练功时的气脉,不觉看了几眼;谁知你天资过人,这便都学了起来,也怪不得你,是不是?”   这个秘密何患子从没向任何人说过,连他最敬爱的上官夫人和妙语……上官小姐也被蒙在鼓里。起初他以为这是修习“破视凝绝”的必然结果,师傅既未点破,便是有意如此了,有一阵子他觉得这是师傅对自己青眼有加,表面上宠爱老大,暗地理却将自己当成了衣钵传人,因此练得格外起劲。   后来他才慢慢察觉,这一切,或许是因为在“破视凝绝”这门武功上,连师傅的天份或造诣也比不上他,没想过要防范他的注视。何患子是临沣县的佃户出身,但这不代表他特别愚笨、后知后觉;以他对师傅的了解,他明白自己必须终身守密,一旦秘密暴露,便是自己悲惨身亡之日。   符赤锦趁他一时失神,随手将他的腰刀格落,趋近低道:“典卫大人说了,教你立刻返回五绝庄,趁乱带走上官夫人母女,至莲觉寺王舍院,自然会有人接应!”   何患子一愕。“典……典卫大人?”   符赤锦咬牙道:“要救她母女俩,便看你了!还不快走?”见他愣头愣脑的,不知怎的忽想起了耿照,心中柔情忽动,嘴角不觉微勾:“难怪老爷肯定这招有用。他俩明明不像,却又好像。”低声骂道:   “傻子!还不踢我一脚?”   何患子如梦初醒,“哎哟”一声假装倒地,衣下飞起一脚,将她手中的蛾眉刺踢落,乘隙一撑而起,飞也似的朝鬼子镇外掠去。符赤锦拾起兵刃,紧紧握在手里,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目光直视着前方,步履沉重,又有些像是梦游。   直到一只温暖厚实的手掌轻轻按住她的肩头,仿佛又将生人的气息重新注入她体内。“行了,宝宝锦儿,你到这里就好。”那人的微笑如阳光般温煦,足以驱散一切阴霾,柔声道:“剩下的,就交给我罢。”   他双手负后,横持着一把乌鞘长刀,大步向前,气势如渊停岳峙,与前度截然不同。岳宸风原本双臂横扶椅背,意态悠闲,此际忽觉颈背汗毛直竖,宛若一柄冷锋贴颈,终于回过头来,瞇眼望着眼前的黝黑少年,似笑非笑。   “你一手策划的这个阵仗,虽然寒酸了些,念在时间仓促,能找到这些歪瓜劣枣来配,已算不错了,我还真有点想嘉许你一番。我这生暗算过许多人,却鲜少遭人暗算,你连五帝窟、“岐圣”伊黄粱,甚至将军夫人都能兜拢进来,引为己用,实在是个人才。”   他抬起头来,一点都不像被包围算计的对象,反有几分凝视猎物的模样,笑意酣畅,目光却令人冷彻心脾。   “我真是教你那朴拙老实的外表给骗了,典卫大人。”   耿照的眼神平静而坚定,对他的讥讽一点也没有回应的意思。   “我刚从五绝庄赶过来,你的秘密巢穴已被攻破了,党羽多数被擒,将军正在赶往庄子的路上。放眼东海,再也没有你可以立足的地方,要你束手就擒,只怕很难;但至少刀在你手上,还能假装是个磊落的刀客,以刀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他缓缓擎出神术宝刀,冷锋回映着艳阳,豪迈的刀光犹如千迭雪浪。   “你受死吧,岳宸风!”   封底兵设:明月环   【第十四卷完】   第十五卷 恶贯满盈   内容简介:   岳宸风夺人家业、淫人妻女,逞凶横暴,丧尽天良!在耿照看来,此人简直是无恶不作,死上一百遍、一千遍也不冤。但在镇东将军眼中,岳宸风的所作所为不过小奸小恶;比之于他心目中的真正恶道,显得既无谓又无聊。   “敢问将军之“恶”,究竟是什么?”耿照犯着意气,抗颜怒问。   慕容柔只是淡淡一笑。“如果我说是开创太平盛世,你可信否?”   第七一折 三尸化旡,虚境断肠   鳞皮响尾鞭冷锐肃杀,对应的鞭法却有个好听的名儿,叫“千耀蛇珠”,是黄岛列名的廿七门帝字绝学中,唯一毋须纯血即能修练的武功。   因为在冷北海身上,没有一丁半点的纯血。   生长于黄岛北端的奴户之子,没拜过半个师傅、练过一天的武功,他的人生从出生起的那一刻就已注定,这一生除了放牧还是放牧,和他的父亲爷祖一样。娶枯发红面的邻家牧羊女、生俩娃儿,定期往岛中赶送牲口,然后在朔风凛冽的高原上终老一生--   要能这样就好了,喜获麟儿的双亲心想。但这孩子却走出了他们的眼界,远远超过所有人的预想。   瘦弱的少年在苦寒的高地磨练出强健体魄,以补内力的不足;套牲口的绳圈越玩越长、越玩越重,也越见精准犀利。很多年后,他跃居土神岛四大敕使之一的高位,那个习于逆风睁眼、在天寒地冻中抛索的少年却依然没变,他的冷静、沉默与韧性仍是每次取胜的关键,超越他所知的一切武技。   奴户是不配拥有姓氏的,他凭双手挣来的东西,高原村落里的人连想都不敢想。   少年管自己叫“冷北海”,以纪念从小看大的那片云下之地。   即使冷北海因缘际会习得奇功“守风散息”,屡次立下大功,依旧无法改变卑下的奴户出身,直到尊贵的神君大人为他创制的鞭法命名的那一天。   “如许犀利的武技,当有个堪匹配的名儿。”   清癯俊逸的锦袍秀士单臂负后,从书案上拈起一张干透的墨迹,带着一贯的温文笑意。冷北海识字不多,但神君这么有学问,写的字自然是极好的。“我想了几天,就叫“千耀蛇珠”罢。”   此话一出,全场陷入一片死寂。   冷北海的听力与目力同样出色,一瞬间他却怀疑自己听错了:奴户之子创制的武功,怎能以“蛇”字命名?“神……神君!”拥有尊贵纯血的长老敕使们终于回过神来,纷纷提出抗议:“下人们的艺业再好,岂能跻身“帝字绝学”?这……这不是全乱了么?”   面对激动得几乎失去分寸的家臣,中年文士微笑摆摆手,毫不在意。   “你们也觉得这是门厉害的武功,不是吗?或许有一天,五岛再也诞不出纯血的子嗣,我们就要靠这门鞭法来保护祖宗基业了,是神君还是奴户所创制,又有什么干系?”   家臣被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吓傻了,一时竟都无话。   他转过头来,饶有深意地望着手足无措的苍白青年。   “北海,你知道为什么,我要管它叫“千耀蛇珠”?”   冷北海微一转念,忽想起“蛇珠”的含意,惭愧地低下头,手心冒汗,忽觉方才的一瞬狂喜当真愚蠢至极。奴户之子就是奴户之子,怎能妄想与纯血贵冑同列一榜,百世流传?   世袭家臣中也有人心思飞快,立时想到了同一处,惊惑全消,得意讪笑:   “蛇吐之珠,乃是贱物!俗谚有云:“蛇珠千枚,不及玫瑰。”一千枚蛇珠该有一斛了罢?却比不上一枚玫瑰珊瑚珠的价值!依属下看,奴户的儿子始终是奴户,一点儿也不……”忽然闭口不语,见神君双手负后、缓缓回头,目光还是一贯的温和平静,毫不炽烈,只是定定望向自己,不觉冷汗涔涔,再也不敢开口说话。   与手段苛烈的先代神君何蔓荆不同,印象中男子从未动过真怒,非是城府深沉、天威难测,而是他豁达的心胸能容万物,总令人不由自主惭愧起来。   神君转向垂手而立的苍白青年,鼓舞似的一笑。   ““蛇珠”二字,亦可作“灵蛇之珠”解,喻指超卓的资材。天生万物,各有其禀,莫说草莽之中多出将相英杰,帝王之家里,难道就没有昏庸无能、为祸百姓的暴君?以出身、血裔论断人的才能,我不能认同。”   中年文士一一目视众人,朗声道:“现今五岛之内,莫不竞相以纯血为要,为求宗脉延续,弄得纲常紊乱、人伦相悖,夫妻难以厮守,父子对面不识;只知有神君宗门,不知家庭和乐之可贵,不近人情,岂能久长?”   这番话若在其他四岛公然散播,怕不被安上个“大逆不道”的罪名,然他处事公正,绝不徇私,众人又敬他学问高超,所说均与旧时观念不同,一时间竟无人出声反驳,反倒低下头去,在心上细细咀嚼,各有领会。   他虽是岛外出身,因娶了何蔓荆的独生女儿才得坐上神君大位,但在黄岛老臣心中,这话也只有从他口里吐出,才不会被质疑是师心自用。中年文士回过头来,含笑望着冷北海。   “你的忠诚与才能,无一丝可疑处。愿你将这路“千耀蛇珠”鞭法发扬光大,为黄岛培育更多人才,如握灵蛇之珠,光华千耀。”   冷北海记得当时自己伏在地上,热泪盈眶。那是他此生最后一次流泪。   为了男子唯一的骨血,他什么事都愿意做。若岳宸风有一丝半点试图染指神君,他不惜千刀万剐,早与那厮拼个同归于尽!如今歼灭大敌的良机就在眼前,岂能受阻于区区一名猿臂飞燕门的弓手?   --纵然意遄心高,眼下却是自他出道以来,罕遇的狼狈困境。   鳞皮响尾鞭的优点是及长,临敌时以逸待劳,鞭梢所至,两丈内莫不中的,再加上“守风散息”之术,能洞悉对手的长处弱点,攻敌之无救,故尔稳坐江湖买命榜前沿,多年来难以撼动。   然而,世间若有较两丈长鞭更长的兵器,则非弓箭莫属。   稽绍仁快马驰近,疾锐的狼牙羽箭飕飕而至、间不容发,冷北海拖着沉重的响尾鞭无以趋避,万不得已撤手,就着茅草房顶一滚,所经处羽箭洞穿,连成一排,几乎将横梁射塌。   冷北海连抬望的余裕也无,抱头滚入一处破口,压着草杆坠下,“砰”的一声背脊着地,撞得身子弹起,正向一旁滚去,一枝箭杆已“咚!”标入原处,声如铜锤击地,震得尾羽嗡颤,宛若索命低吟。   (好……好沉重的箭势!)   冷北海豹子似的撑地疾起,身体弹向土墙,鱼跃般跳出墙上的方窗,滚入相连的另一幢土屋中!不过眨眼功夫,这条动线已接连插上三枝羽箭,最近的一枝甚至将衣角钉在地上,若曾稍稍停步,狼牙箭便自贯穿胸腹,而非仅留下一片残布。   但冷北海的亡命之行还未结束。   羽箭像生眼似的分至沓来,逼得他连转换路线的空隙也匀不出。   --这是传说中猿臂飞燕门的绝技“及时雨”。   向天开弓、箭落如雨,是只有稽绍仁背上那把及顶长弓才能使出的独门箭艺,毋须瞄准,羽箭仰天射出后,又如雨水般自天穹斜落,箭势劲急,配合加重加长的特制狼牙箭,连铁楯都能射穿,就算置身高处、躲入障壁亦不能避,堪称“无漏之射”。   冷北海奋力窜逃,心中却明白:若此刻有谁比自己更着急的,必定就是那名出身猿臂飞燕门的骑马弓手。一只箭壶最多二十枝箭,鞍侧各挂一只,也不过才四十枝;如这般不要钱似的滥射,待得箭壶一空,便是攻守易位之刻。   况且,随着马匹驰近,两人之间的距离越短,莫说长弓,就连寻常的弓箭也将无用武之地,“及时雨”奇技不攻自破,何须应对?眼前首要,就是别让这轮急箭射中自己!   “廿一、廿二、廿三……廿八、廿九……卅一!”   他埋首跨步,飞也似的穿窗过墙,耳中辨着箭镞入土的钝重声响,暗自默数,忽觉身后的连珠箭势一停,目光飞快扫过屋内布置,心中大喜:“来得忒巧!”擎起事先藏在屋里的另一条长鞭,哗啦一声破窗而出,果然满目扬尘,一骑飙至!   这等距离弓箭无用,却仍在长鞭的攻击范围之内。   “轮到你了!”正欲挥鞭,赫见鞍上一条冷面大汉挥开尘沙,左手食、中二指间绷着一条缠丝牛筋,右掌紧扣一物搭上弦丝,拉满疾放;“飕”的一声劲响,眼前银光暴绽,正中面门!   便在冷北海翻身栽倒的同时,稽绍仁策马驰过,不禁佩服:“我自得传本门三绝以来,头一次遭遇这等强敌,须连使三绝方能取胜!”余光所及,见冷北海忽又一跃而起,口中吐出一枚血淋淋的箭头,扬鞭道:   “好杀招!这一式……叫什么名儿?”语声含混,显是接箭时伤到牙舌,鲜血长流,说话间不住溅出血沫,令人怵目惊心。   飞燕三绝以“远、中、近”三段射程区分,稽绍仁连用了中距如游鱼般不断改变射向的品字箭阵“云边雁”、长弓远射的天穹之箭“及时雨”,均难以克敌,才使出二指架弦的近距杀着。如此属性相悖的三式箭艺竟可于一身同使,刁钻异常,几乎要了冷北海的命。   他与程百里奉命驰援岳宸风,程百里深知这位老搭档的弓术惊人,一旦占据有利位置,一人可抵一支射队,特将心爱的座骑换给了他,以仗“浪雪黄骠”的神骏脚力先行赶回。   稽绍仁见最后的杀着居然落空,心下冰凉,一夹马肚奋力驱策,欲冲出鳞皮响尾鞭的范围,百忙中拈起最后一枝折去箭头的狼牙箭,回头疾放,叫道:“此乃飞燕三绝中的不传之秘,名唤“一串心”!你--”语声未落,首级已被鞭风扫落,无镞之箭却射中冷北海左肩,几乎入肉,但终究还是不及箭镞之利,微略一阻,被他及时接住。   冷北海小退半步,心知伤处必定瘀肿严重,咬牙不吭一声,弯腰将骨碌碌滚至脚边的断首停住,以指尖抚阖眼皮,低声道:“好汉子!你去罢。尘世种种,再不须你挂心。”   他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这无名弓手虽然失败,到底是死在执行任务的中途,求仁得仁、俯仰无愧,而他也有非完成不可的任务--想指望那个半调子的耿家小子?哼,真真妇人之见!   冷北海嘴角微动,不顾乱发披面,垂着动弹不得的左膀,拖着响尾鞭朝街心的岳宸风走去;偶一抬头,不禁目瞪口呆,诧异得说不出话来。   (这……便是漱玉节的盘算?难怪她执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目不转睛看着眼前怪异的景况,一时竟忘了该要挥鞭杀入、诛灭大敌,只觉不可思议;看着看着,持鞭的手掌一紧,掌心沁出冷汗--   ◇ ◇ ◇   仔细算来,杀奴离开家乡该超过十五年了--随着清醒与失神时的分际越来越模糊,他已无法忆起太精确的数字。   连最初,自己究竟是怎么踏上这条飘泊之路,近来也渐记不清了。还残留在记忆里的,反而是在海上的暴风雨之夜、那冰冷得难以想象的刺骨雨水,或是漂流到某个不知名的岛屿,抓到第一个妇人将她剥得赤条条的,和着温血浆腻一插到底的充实快感……之类。又或差不多的东西。   只是不管这些那些,都离他越来越远。   就像在依稀梦寐间那逐渐模糊的故乡。   --都是那条该死的“失魂带”害的。   即使在故土,他和他的孪生兄弟亦罕逢敌手。从长成的苦行僧院逃出后,两人一路摧枯拉朽,将随后追来的戒律僧残杀殆尽,仿佛要弥补从小锻炼武技所遭受的非人待遇,反出僧院的双胞胎兄弟疯狂奸淫掳掠,最后惊动了伊沙陀罗之王,派出精锐卫队将两头嗜血凶兽驱逐出海,永远流放异域。   即使来到东胜洲,摄杀二奴仍是强得绝难抗衡。他俩于南陵恶水国弃舟登岸,所经之处恣意烧杀,无数武者前仆后继想要消灭恶魔,终落得残肢碎体、尸骨无存的凄惨下场。   若非两人无意间闯入凤西凤翼山地界,撞着一柄号称“天下第二”的当世无双之剑,被杀得仓皇而逃,还不知有多少南陵英雄要惨绝在“摄杀二律仙”的毒手之下。   伊沙沱罗僧院秘传的“三摩地之术”与东洲武家的内功相似,然而威力更强,遑论自钉床刀梯里锻练出的强韧肉体。即使凤翼山那人剑艺卓绝,照面一剑便将他二人封穴闭脉,仍教兄弟俩踣地复起、逃出生天,全赖这三摩地的奇异法门,与东洲内气理论绝不相同。摄杀二奴奋力奔下凤翼山,逃出那人的守誓范围;此役虽是一合之间便即落败,却未令他二人胆寒。   直到遇上岳宸风。   岳宸风最可怕的并不是武功,甚至不是折磨人的残忍手法,而是他那超乎寻常、以“摄杀二律仙”之凶残也不禁胆寒的无边恶意。“失魂带”的铜钉暗合道门医律,令狡猾的杀奴失智,嗜色如命的摄奴则一蹶不振,尽丧雄风;岳宸风以取笑两人的窘迫为乐,长年不疲。   摄奴一去不回,杀奴一点也不替兄弟难过,只觉愤恨。岳宸风将摄奴剩余的刑期一丝不漏加给了他,轮流给他上那两条失魂带,一般的笑谑取乐,驱役如猪狗。先走的人反是解脱。   (可恶!)   杀奴将满腔愤怒通通发泄在这干瘪黝黑的糟老头身上,毕竟错过这次,他不确定下一回神智清醒会是什么时侯--薛百螣的动作已明显慢下来,净绕着他周身打转,时不时地撮拳偷打几下,点落如雨,犹如一只恼人的蚊子。   “你闹够了没有?糟老头!”杀奴突然开声,全身真气鼓荡而出,薛百螣正一拳捣他腰眼,方触及肌肤,膏油似的一圈肥肉倏地暴胀如铁,反馈的力道再加上怒吼声波,震得薛百螣身子离地,向后倒飞!   “老……老神君!”   随后赶至的符赤锦掩口失声,却还隔着几丈的距离,难以扑救,咬牙将防身的蛾眉刺朝杀奴掷去;谁知蓝汪汪的青钢刺呼啸落空,眨眼杀奴已不在原地,黑鼎似的胖大身躯后发先至,反抢在薛百螣身前,巨掌迎着脑门“呼!”一声击出,眼看便要将头颅捏爆。   他所练的“胜王轮转功”擅于刚柔转换,肌肉柔软时如流沙陷地,一发劲又坚逾犀象;用于行动趋避,则快如闪电,丝毫不受庞大身躯所影响。薛百螣人在半空,硬生生坠下身形,双脚踏地兀自前滑,勉强使个“千斤坠”止步,回头一拳,正中杀奴掌心!   杀奴无论刚劲或柔劲都大得吓人,见老人披发裂襟形容狼狈,犹自挣扎,不禁冷笑,巨灵掌去势不变,欲捏烂他右拳骨骼,岂料掌心一疼,如遭锥刺,才发现薛百螣中指的第二指节凸出,即东洲武家俗称之“弹子拳”,冷笑道:   “老头儿,你还有气力玩啊!”   薛百螣白发逆飞,闭口不语,左右两只“弹子拳”暴雨般呼啸而出,杀奴不闪不避,以一对蒲扇似的黝黑巨掌相接,“啪啪啪啪”的拳掌交击声更不稍停,风压迫得尘沙满地回旋,难以消散。   间不容发的激烈对打不知持续了多久,杀奴肥厚的嘴唇微一扭曲,阴笑恻恻,觑准老人出拳渐慢的空档,粗如象腿的右臂抡开,猛将薛百螣挥了出去!   老人及时接住砂锅大的铁拳,仍被轰得身子一弓,不由自主离地,半空中体势散乱,仿佛坏掉的傀儡连打几个旋,“砰!”背脊重重落地;余力所及,侧身滑出一丈有余。   薛百螣“呸”的吐出一口血污,披垂着散乱的斑白灰发,撑地颤起,不知是伤势沉重抑或气力用尽,整个人浑似一条破抹布,只余一双布满血丝的黄浊瞳眸,兀自透着骄悍不屈的神光。   “老头,咱们就别打了罢?”杀奴冷笑:   “瞎子都看出你没劲儿啦,还打得动么?”   薛百螣缓缓屈张五指,即使用力握住手腕,依旧停不住右掌簌簌颤抖。   自从屈于岳宸风手下为奴后,江湖已久不闻“摄杀二律仙”之名。然而对年迈体衰、久病初愈的老神君来说,正当壮年的杀奴的确是无比棘手的敌人,比武争胜未必不敌,生死相搏则太过沉重。   老人的模样虽然狼狈,神情依旧十分高傲。   “的确不用打了。”他强支起酸疲的膝盖,转身往街心的战圈走去,竟置杀奴于脑后不顾--对老人来说,这场战役的敌人自始至终就只有一个,阻挡在前的只能算是障碍,非是敌手。   杀奴怒极反笑,捏得拳头喀啦作响。   “老匹夫!你傻了么?老子在这里!”   薛百螣越走越远,灰扑扑的散乱白发搅动尘沙,嘶哑的喉音似金铁磨地,自风中迤逦而来:“我同个死人有什么好打的?”   杀奴气得半死,松开拳头要追,喀喇喇的骨碎声响却未稍停;才刚迈步,肥大的身子一矮,倒地时“砰!”扬起大片黄沙,原来膝盖骨不知不觉间竟已断碎,再也承不住惊人的重量。   但炒米爆栗般的骨碎声仍未歇止。   臂间、腰后、脊柱……直到小腿,曾被那只干瘪细小、枯如松球的拳头击打过的地方,都不住传出细密清脆的爆碎声。胜王轮转功的刚力确实难当,柔劲更是稀世之宝,能将一身血肉化为数百斤重的铁砂贮囊,生生抵消掉拳脚刀剑的冲击。   可惜“蛇虺百足”的透劲足以穿透铁砂、击碎骨骼,杀奴纵能将肥肉化为刚柔并蓄的铁砂囊袋,却无法改变骨骼易碎的性质。薛百螣拖着伤疲的身子缓缓前进,身后符赤锦一刀割断惨叫不绝的杀奴咽喉,匆匆赶上;两人来到持鞭伫立的冷北海身畔,齐望向长街中心、那至关重要的一战。   狂风忽起,风沙满目。   毁坏的车辆撞入半堵土墙,车轴崩塌,若非还斜斜压着两只大轮,几乎辨不出车形。耿照手持一柄豪光刺眼的脱鞘大刀,静立于街心一角,闭目低头,似在倾听着什么。   而在他对面,岳宸风横刀当胸,不住扭头倾耳,仿佛追踪着某种难以闻见之物,目光涣散、面色苍白,周身至少有五处以上的刀伤,创口的衣布被鲜血浸透,血珠一粒粒滴碎在脚下的黄泥地里,岳宸风却浑然不觉,五感如受惊的野兽一般,追逐着看不见的影子。   这场战斗是谁占上风,一眼就能明白。   符赤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薛百螣亦是满腹狐疑,转头问冷北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却听冷北海“嘘”的一声,扬手低声道:“我也不知道……又来了,快瞧!”   三人移目场中,忽见耿照“唰!”刀一扬,豹也似的低头跃出,手中的神术刀豪光耀目,猛砍岳宸风!   这一刀招、劲俱巧,但以岳宸风的造诣,无论闪避抑或回击,都不致令耿照轻易得手;偏偏他睁着眼睛却仿佛什么也瞧不见,锋亮的神术刀正中左肩,衣分处暗芒一闪,岳宸风咬牙侧身、披风激扬,宛若巨鹏振翼,避过筋脉要害的同时,赤乌角刀已“铿!”一声击退耿照。鲜血这才激射而出,溅满了岳宸风的胸膛下颔。   符赤锦惊喜难言,忍不住轻声娇呼;薛百螣与冷北海交换眼色,试图想从对方眼里看出一丝端倪,终究徒劳无功。“他从头到尾,都是闭着眼睛打的。”冷北海遥指耿照,低声轻道。   薛百螣朝另一侧抬了抬下巴。“莫非……那厮瞎了?”话才出口,连自己也不禁摇头。岳宸风虽目光涣散,瞳仁的转动却是正常无碍,以其视线变换之灵活飞速,不仅没瞎,眼力只怕还强得怕人,只是不知何故他“看”不见周身之物,也不知他的视线在虚空之中到底追逐着什么。   两人一齐望向符赤锦,却见她微蹙蛾眉,虽亦不解,凝然的目光中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狐疑之色。   昨日漱玉节下山与耿照密会,返回莲觉寺之后秘密召见薛、冷二人,向他们说了今日的伏杀计划。   “化骊珠呢?”薛百螣听完,想也不想劈头就问。   雷劲的箝制已得到伊黄粱的药丹支持,不成问题,但一日未取回化骊珠,五帝窟的血脉便难以延续。   漱玉节淡然道:“宝珠在典卫大人的身上。我等若与他携手合作,共同诛杀岳宸风,事成之后他将归还化骊珠。我信他。”   薛百螣疏眉一动,沉声道:“宗主昨儿夜里命人去取那专验龙漦真伪的“无遮净瓶”来,莫非为确定耿家小子是否持珠?”   漱玉节粉脸微红,所幸密室中照明昏暗,并未教二人全看了去。她轻咳两声,又回复平日的从容自信,淡淡一笑:“老神君当真是明察秋毫,什么事须瞒你不过。”   薛百螣默然片刻,轻哼一声。“看来,这次的确是弦子的过失。她若将化骊珠与冥表一并取回,咱们也不必再受制于人了。”漱玉节闻言一笑,不置可否,却听冷北海咧嘴低道:   “能杀岳宸风,我倒不介意与谁连手。”说着抬起锐目,淡然道:“只是就我们仨,再加上耿小子,会不会太托大了?以那厮的脾性,一旦出手不能置他于死地,死的恐怕就是我们了,宗主有什么打算?”   漱玉节摇了摇头。   “不是三个,而是两个。”她望着对面的二人,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将率领帝门众人攻打五绝庄。那里藏有岳贼的机密,失落的食尘亦在庄中密室,如若顺利攻破,不仅能取回宝器,亦可反将岳宸风一军,掌握主动;便未攻取,亦足以引开岳贼身边的亲兵护卫,使其落单。”   冷北海微微冷笑。   “宗主的说法,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岳宸风,不是区区两人便能杀除的对手,与其冒险进取,不如谋定后动,务求一出手便能让他死透,永不翻身。”   漱玉节道:“我的看法与冷敕使相同。要杀岳宸风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一个。按照典卫大人的谋划,一旦他与岳宸风一对一的单打独斗,令岳贼伏诛的胜算最大。你二人的任务,就是一一清除那厮身边的阻碍,好教他能径取岳宸风!”   ◇ ◇ ◇   场中风沙一动,耿照再度持刀扑上,双目紧闭,刀式却丝毫不受影响,依旧灿烂夺目、雷霆万钧!岳宸风眼耳无用,然而只要刀锋及体,他便能立即反应,耿照所造成的伤害均不足以致命,对撼三两度之间必被击退;若非岳宸风难以追击,恐怕早已分出胜负。   这是一场闭眼瞎子对睁眼瞎子的决斗。   这一轮耿照又多支持了片刻,才被赤乌角刀轰退,落地时脚下一踉跄,几乎站立不稳。他身负碧火神功,临敌一向以内力悠绵见长,不幸的是:岳宸风的碧火功更加精湛,不管爆发力或持续力都远胜于他;奋力相搏之下,耿照早已难掩疲态,罕有地露出气力不继的狼狈模样。   他不及缓过气来,继续抢攻。薛百螣与冷北海都看出不对:“岳宸风既不能追击,更应稳扎稳打,调匀气息再出手,岂能贪功躁进?除非……除非岳宸风的“异状”有其时限!”   两人对望一眼,心知良机稍纵即逝,一持鞭、一握拳,点足跃出,双双朝岳宸风杀去!   谁知一奔入耿、岳周围两丈方圆,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升起大片灰翳,如坠五里雾中,体内气血翻涌,忍不住恶心反胃,真力运行、五官感知……通通失去常序,仿佛乾坤颠倒,脚下却踏不到实地,整个人忽悬虚空,连原本并肩而来的同伴亦消失不见……   --原来……他俩就是在这片虚无中决斗!   --这……这是哪里,又或发生了什么事?   --是阵法、道术,还是迷药,才能造出这样的虚无?   两人正自迷惘,忽听耿照大叫:“大……大师父!”   周围雾蒙蒙的灰翳摇颤起来,阳光如穿融般扯开整片空间,薛、冷二人回过神,赫见黄沙依旧、长街依旧,头顶上烈日朗朗,哪来的大雾苍茫?   尚不及起身,前方岳宸风目光一凝,仿佛终于看清四周景物,赤乌角刀卷风应手,刀芒过处,薛百螣、冷北海的胸口隔空喷出大蓬血箭,余劲未绝,竟将二人掀得曳地滑出,宛若系马拖行!   幻阵被破,耿照为救二人,硬撼岳宸风;岳宸风反手一格,劲力不下巨斧抡扫,“当!”两刀交击,洪若毁钟,震得耿照口鼻溢血、虎口迸裂,却连一步也不敢退,任由刀劲贯体而出,背心“泼喇!”裂开几道衣缝,发丝逆扬,毛孔都迸出血来。   便只一招,防御者随手挡架,攻击者反被击成重伤。   耿照膝弯一软,勉力提臂,却觉神术刀如有千斤之重,竟不由心。岳宸风一脚踏住刀板,狞笑:“你使什么妖法……”语声未落,眼前灰翳又起,天地消失,再度陷入那诡异的迷魂阵中。   他沉着不乱,凭记忆往脚下一劈,见一个朦朦胧胧、形似耿照的影子滚了开去,也不知砍中了没。   与耿照甫一交手,他便陷入这个奇诡无比的怪异空间,眼睛所看、耳朵所听,通通都是灰扑扑的假象;只有刀锋入肉时的痛觉是真实的,无半点虚假。为此他刻意挨了几刀,试图以痛楚将自己唤醒,只是终归徒劳。   他幼时曾听师父说过,道门中有种观想之术,修炼有成的术者能在脑海中自行想象冰水炭火、令身边之人如冻如灼。万料不到耿姓小子身边,竟有这样的高人!   但道术并非全无破绽,适才薛百螣与冷北海闯入,耿家小子一喊,幻阵顿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幻出迷阵,施术者绝不能毫发无伤。最好的证明,就是原本灰蒙蒙的视界,已能依稀辨出轮廓;远方一人拄刀颤起,身形、面孔若隐若现,正是方才死里逃生的耿照。   岳宸风本欲挥刀掩杀过去,转念一想:这条长街并无如此宽阔,耿照看来相距甚远,显是术者在距离上动了手脚。就算他不找耿照,那小子也会自己杀将过来;一动便不如一静,以逸待劳--岳宸风正露微笑,忽听身后一人道:   “你的心计,当真是稀世难得。不过比起心地之卑鄙龌龊,你的心计又不算什么了。我活到这把岁数,还不曾见过像你这样的东西。”   岳宸风霍然回头,赫见一条瘦削的青衣长影,似是长发曳地,容貌却看不清楚。   远方耿照似又喊了声“大师父”,声音倏地膨胀散逸,消失在灰翳中,仿佛有千里之遥。岳宸风心知此人必是阵主,暗自戒备,冷笑:“你是耿照的师父?”   青衣人摇头。   “我是宝宝锦儿的师父。现在,你知道自己有多该死了么?”大袖一翻,右手五指忽成尖铲,挺直插入岳宸风腹中,热刀切牛油也似,无比滑顺地一送到底、透背而出,直没至肘间。   岳宸风竟不觉疼痛,眼巴巴看着,满脸错愕。   “你……”   “没错,我将整只手都插进你腹中。”青衣人淡然道:   “肚里生生插了只铁爪,该是什么滋味?”   岳宸风心思触动,不由得将“铁爪”、“插进腹中”等念头串了起来,忽觉腹间痛得难以忍受,恰恰是被一只锐利的铁爪穿破肚肠、戳得脏腑糜烂的感觉,忍不住惨叫出声,豆大的冷汗沁出额际,几乎晕死过去。   青衣人悠然道:“疼么?我替你斩下头颅,了断性命罢,也少吃些零碎苦头。”举起右手,大袖顺势滑落,只见腕间接着一柄斩头大刀,仿佛生就如此,哪有指掌的踪影?   岳宸风平生从未如此疼痛过,肠子似被绞成一段一段,痛得连声音也发不出。眼看青衣人袖起刀落,便要将自己的脑袋砍下,脑海之中灵光乍现,恍然大悟:   “他说了“插进腹中”之后,我才觉疼痛,这疼……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他刻意说“斩下头颅,了断性命”,是因为如果我不信在这里失却头颅会致死的话,他便杀不了我!”眼前刀光一闪,视线陡沉,原来是头颅坠地,骨碌碌地滚到脚边。   只听青衣人冷道:“你恶贯满盈,如此死法,已算是轻巧了。”   歪倒在灰色地面上的首级突然睁眼,咧嘴大笑:   “老儿,你该后悔没一出手便要了我的命!”   无头的尸身转身挥刀,“喀喇”一响,似是劈开墙板一类,铺天盖地的灰翳突然消散,仿佛被吸入某处缝隙之中。   灰翳一去,岳宸风发现自己仍站在街心一角,烈日当空、风过沙扬,不远处耿照拄刀在地,争取时间调息恢复;而符赤锦正拖着重伤的薛百螣与冷北海往后退,距离岳宸风一刀将他俩砍飞的当儿,不过是几瞬目间。适才迷阵中发生之事,除了腹间仍剧痛不止,一切恍如迷梦。   岳宸风忍痛撕开围腹,赫见腹间一片瘀紫,表皮却无丝毫外伤;骤地喉头腥甜上涌,嘴角溢出血来,却非是怪伤复发的征候,而是脏腑受了极为严重的内创,故尔呕红。   (好……好厉害的心识操控之术!)   一切都是幻境。那青衣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侵入他的脑识,原本是混淆感官,以利耿照相斗取胜;等到那耿姓小子支持不住了,躲在背后的施术者终于按捺不住,亲自披挂上阵,想在幻境里让岳宸风误以为“自己被杀”,借以取他性命--   在幻境中受的伤,醒来后依旧存在。因为被骗的是身体而非脑识,无法借由神智清醒解除。此刻腹部的剧烈痛楚,就是最好的证明。他实不该想起“肝肠寸断”四字的。   岳宸风深吸了口气,运功压制出血,拄刀回头。被劈开的土屋墙板中,露出一只青瓦大瓮,瓮上裂开尺余刀痕,自是赤乌角刀所致   屋内,一男一女盘坐大瓮两旁,各出一掌按在瓮上,女子一袭紫衫,肌肤白皙,身段玲珑丰满,乌溜溜的如瀑长发覆住大半张面孔;男子却是身材高大,颚裂如虎,周身生满白毛,随风刮出阵阵浓烈兽臭,竟已不似人形。   两人双目紧闭,不敢轻易撤手,忽听“哔剥”一声,瓮裂又下延尺许,漏出大把青丝,发毛末梢由黑转灰,仿佛被抽走生命气息,转眼白脆如炭烬,随风散落一地。   那对护瓮的男女喉头一抽搐,嘴角俱都溢出殷红,面色白惨,显是受了严重的内创。   岳宸风凝目片刻,确定从未见过这两人,不觉沉吟:“对我施展心术之人声音虽尖,却似是男子……奇怪!他既自称是那贱人的师父,我怎不知五岛之内竟有这般人物?”   身后,符赤锦越过他宽阔的肩头,瞥见屋里两人一瓮,失声道:   “两位师父!你们……你们怎会在此!”提裙起身,径朝破屋奔来。岳宸风见她心慌意乱,大有可乘之机,暗自提气,便要出手;蓦地一声虎吼,那满身白毛的兽形男子睁开虎目,咆哮道:   “女徒勿来!快……快走……”话未说完,口中又喷出鲜血。   岳宸风心中一凛:“这声音……不是他!”霍然回头,目光射向另一边的紫衣女子,暗想:“看她年纪轻轻,居然练得如此心术,若能收为我用,必是如虎添翼!”又上下打量她几眼,忍不住面露微笑,伸舌舐唇:   “不想道门近日,也有这般美貌婀娜的术者。”   符赤锦被吼得回神,错愕停步,心如刀割,她本是聪慧机伶的女子,情急不过一瞬,见得眼前景况,心中已猜到七八成:“看来是二师父与小师父,将二部尸旡灌与大师父,融合大师父的下尸部元功,以“三尸化旡”的神功推动伏形大法,助耿郎诛杀岳贼!他们……究竟是何时搭上的线,我怎全然不知?”   她方才目睹耿、岳相斗,本有些疑心,一见三尸现身,所有疑点顿时串成了线,纲举目张,豁然开朗。   “你怎么……怎么不守誓约,将我最亲的三位师父都扯了进来?”她心中气苦,望向街心另一侧,见耿照委顿在地,盘腿拄刀调息,苍白的娃娃脸上无一丝血色,头顶白丝氤氲,正到了紧要关头。   两人心有灵犀,耿照睁眼见玉人泫然欲泣的模样,嘴唇微歙,似说了“对不住”三字,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那一男一女便是白额煞、紫灵眼,而在幻境中几乎杀死岳宸风的青衣高人,自是青面神的青鸟伏形大法所化。   当日在幻境之中,青面神施展神通为耿照疗伤,“青鸟伏形大法”乃游尸门下尸蹻部的至高绝学,不但能操控心识、驱役肉体,在大法罗织的迷离境中,亦有窥读人心的异能,从而知晓耿照与符赤锦的刺岳行动。   秘密被揭,耿照遂请求三尸出手援助。青面神“读”过他脑中与岳宸风交手的片段,推断此人武功之高,饶是高手一拥而上,也是能败而不能杀。为求顺利斩风,便与耿照谋订今日的狙杀计划。   “青鸟伏形大法,能在一定的范围内扭曲人的感知。”   青面神随手一挥,幻境中忽起大雾,雾丝伸手即可扰动,宛若线香。   “姑且把五感之所觉当做这些烟丝,天上地下,无处不有;人的知觉心识,不过是雾丝的异种延伸,原本是一样的东西。   “伏形大法借由拨动、扰乱雾丝,由外而内,影响他人的心识五感。你等凡人,只能呆板接收雾丝,无法选择,亦不能任意改变其质;而我则是一阵风,不仅能将它们凝聚驱散、吹入你的脑海,亦能将你体内的雾丝搅乱吹出。”   “原来如此。”耿照若有所悟。   青面神轻拨白雾,宛若抚弦。他在幻境中总是以高大修长、两袖回风的青衣人模样现身,耿照忍不住猜想这或许是他年轻时的模样。   “只是代形罢了,徒婿,不必多心。若以真正的模样现身,说不定会吓坏你。”耿照被读出心思,大为窘迫,青面神却只摆了摆手,续道:“一旦岳宸风踏入大法范畴,我便剥夺其五感,扰乱其心识,令他分不清幻象真实……但你也一样。”   青面神负手回头,脸孔虽是一团青光,却能清楚感觉那股子凝肃。   “风吹雾散,无一能免,不管他的、你的抑或旁人。你身负玄门正宗“入虚静”功法,能在大法范畴中维持最多的清明;要狙杀岳宸风,你是最好的人选。”   战况果如青面神所料。   岳宸风纵使刀法超群,在眼见不为真、幻象未必假的“青鸟伏形大法”之前,与耿照的实力差距被大幅拉近,顿时陷入苦战。   但碧火功毕竟是道门正宗,要扰乱岳宸风的心识,饶是有“三尸化旡”的神功辅助,仍耗力甚巨,难以久持;而耿照要在伏形大法的范畴中维持清明,亦非易事,最后索性闭上眼睛遁入虚空,纯以碧火功的先天感应克敌。   若按此一形势发展,终能成功斩杀岳宸风也未可知。谁知薛、冷意外闯入战团,他二人未练过火碧丹绝一类的道门玄功,对大法毫无抗力,若不撤去伏形大法,转眼便要丧命。   耿照感应二人闯入,心急下喊了声“大师父”,岳宸风趁着伏形大法一撤,不但将薛、冷两人砍成重伤,更记住了周围的景物位置;他在逼命一瞬的紧要关头、出刀砍破三人藏身处的屋墙,循的正是耿照那一声所向。   阴错阳差,苦心孤诣俱付东流,一切又回到源头。   剥除了心机谋划,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生存斗争。   青面神非到万不得已,本不愿直接进入岳宸风的脑识,以“伤心即伤体”之法杀人,盖因此法凶险,一不小心连施术者亦不能免;直到三尸化旡再难支持,耿照却迟迟无法取胜,这才冒险一试。   殊不知岳宸风的意志非同凡人,关键时刻一刀砍破屋墙,破了幻境之法,果然一举重创了青面神、白额煞、紫灵眼。   薛百螣年老力衰,剧斗后胸口再挨一刀,已无力拼战,冷北海的伤势也不乐观。   符赤锦仅余三成功力不到,绝非岳宸风的对手。耿照内力耗尽,即使是回复之力超群的碧火神功,至少还要调息一刻才能站得起来。   岳宸风腹间虽受剧创,却是现场唯一还能持刀站立之人,形势登时逆转。   --所谓胜者,是能站到最后的那一个。   “现在……”他缓缓举起赤乌角刀,指南针般一一指过众人,苍白干裂的薄唇咧开一抹邪笑。霸气横生的刀器在他手里,宛若竹架糊纸,丝毫不显沉坠。   “是你们之中的哪一个要先来受死?”   第七二折 长街血战,玉可救亡   “赤乌角”刀如其名,乌沉沉的巨大刀身隐泛血光,所指之处,令人不寒而栗。   但耿照清楚知道,这不过是岳宸风施压的手段罢了。   换作是他,现场只有一人,是必须优先打倒的对象--   狞恶的血光乌芒“呼!”一声映日回风,前一刻岳宸风还手按腹间、身子微佝,眨眼人已不在原地,黑翼般的披风旋作一团,挟着无匹刀劲卷沙扬尘,径取护着薛、冷二人掩退的宝宝锦儿!   尽管只余三成元功,符赤锦却是在场唯一一名未曾负伤、行动自如的宝贵战力,未免横生枝节,必须先予摘除--便以薛百螣、冷北海等人的老练,易地而处,只怕也是如此作为。   “宝……宝宝锦儿!”   耿照几乎忍不住吐气开声、起身援护,但这也正是岳宸风所盼望。   身为最后的反击希望,耿照若于一刻间调息完功,尚能与负伤的岳贼一斗;袭击符赤锦除了断绝后患,更是岳宸风“攻敌之必救”的险恶心计。假使耿照沉不住气,这着不仅要取符赤锦,甚能将冲动上前、未及调复的耿照一并杀除,一石二鸟,远比直取耿照更加上算。   符赤锦非是初出江湖的雏儿,心知无幸,嘴角浮露一丝微笑:“便是老天收我,也要拉你岳宸风同行!”未及闪躲双手一扬,将薛、冷向后一推,身子不动,昂然迎向岳宸风!   岳宸风一凛:“莫非……这仍是计?”忽生犹豫,这十拿九稳的一刀为之一挫,乌氅落影还形,赤乌角刀的乌锋停在符赤锦身前,距她千娇百媚的小脑袋不过三尺,劲风刮得柔鬓逆飞,飘下几绺发毛。   四周既无伏兵也无陷阱,符赤锦却不闪不避,饱满的胸脯挺得高高的,俏脸上掠过一抹夷然无惧的清冷蔑色,银牙咬碎,朱唇轻启:“鼠辈!”抿嘴而笑,满是鄙夷讥嘲。   岳宸风怒道:“找死!”忽听一声虎咆,一抹白影窜出屋墙,足不沾地,顷刻已至岳宸风身后,两只兽爪压风刨影,绞得衣布粉碎、鲜血点点,宛若漫天黑蝶血雨,四散而出!   众人这才闻到湿臭的兽毛气味,见白额煞翻腾旋绕、出爪迅捷,竟无一丝间隙;岳宸风料不到他重伤之下,还有这等惊人速度,回身已被欺入臂围之内,赤乌角刀连着一条右臂竟无用武之地,只出得左掌相对。   白额煞不唯指爪尖锐,足趾亦生作弯钩状,色泽黄如角骨,攻击时四肢齐上,杀得性起,还频频呲牙咆哮,挟着爪下骇人风压,便似一头攀着猎物疯狂撕咬的大猫,奇伟雄躯竟不落地,牙爪间不住刨出鲜血碎布,令人胆寒。   武功卓绝的高手或可击杀虎狼,然而一旦遭遇武功卓绝的凶兽,人兽间的力量差距、反应速度等,立时便分出高下;亘古以来人不如兽者,皆源于此。岳宸风难以招架,以左臂护住头脸,运起不足八成的“金甲禁绝”勉力抵御,动作完全跟不上兽一般旋绕电转的白额煞。   经伊黄粱的诊断,岳宸风这两日不运内气自疗,只服用些温补药物,果然吐血怪症不再复发,伤势渐有起色,心知伊黄粱所言非虚,更不敢妄动真气。   即使遭逢突袭,也仅用五成功力御敌,避免催发体内针劲,使异创复萌;但白额煞的速度委实太快,爪劲又强悍难当,五成功力的“金甲禁绝”恐难抵挡,不得已催谷到七成顶峰,临界八成,只觉五内翻腾,真气所经处无不隐隐作痛,仿佛下一刻异创便又要爆发。   (若能使八成真力,岂容……岂容这班跳梁小丑猖狂!)   在出发前往莲觉寺之前,岳宸风已辗转反侧了一整夜。   伊黄粱的能耐无庸置疑,接下来,只是如何取舍而已。   --把这身遇合神奇、万中无一的绝顶功力通通舍弃,只为求一个重头练起的机会?岳宸风几乎忍不住大笑起来。若非伊黄粱严正警告不得妄动真力,他很想不顾一切,上街杀几个人来泄愤。   若未遇慕容柔,恐怕终其一生,他都不会考虑如此荒谬的提议。但如今,已到了不能逃不能避、不能再自欺欺人的境地;江畔那无名老渔夫的出现,不过是再次提醒他罢了。岳宸风整夜睁大眼睛无法成眠,回忆着那难以忘怀的一夜。   那时,他方归入将军麾下一月有余,被破格提升,晋身武僚诸首。   镇东将军府不比权力早被架空、纸糊老虎般的东海道臬台司衙门,有兵有粮、有权有势,难得的是慕容柔书生掌兵,居然半点武功也不会,出门乘车坐轿,比迟凤钧更像文臣。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   鸠占鹊巢、移花接木,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戏。乌城山虎王祠不唯武功、基业,连岳氏宗脉都被他连根刨起,变成了自己的东西;五绝庄爵勋盖世,何等尊贵!还不是教他手到擒来,成了养兵授徒的基地?更别提高手如云的五帝窟……   慕容柔手无缚鸡之力,一枚雷丹种将下去,此后他岳某人便是君临东海的地下将军,手握十万精兵,休说称霸武林,便要问鼎天下五道,谁敢说他没有帝皇之命!   那一个多月里,他连睡觉作梦都会笑。当年师父说他“无有道心”、威胁要将他驱逐下山时,可能想过那个瘦弱青白的小徒弟,有朝一日乘云化龙,将成逐鹿天下的霸主?   岳宸风一向谨慎,慕容柔威震东海,压得朝廷、武林喘不过气来,为防这书生将军还藏有什么手段,岳宸风夜夜以“蹑影形绝”溜进将军的起居内院监视,看他是否诈伪欺人,实则身负绝学。   结果令人非常满意。慕容柔非但不懂武功,更早与千娇百媚的年轻妻子分房,沈素云号称“三川第一美人”,容貌身段均是一等一的上货,岳宸风见她走路时身姿挺拔、昂颈直背,分明是未经人事的处子,不觉暗忖:   “莫非慕容柔身有隐疾,不能人道,才能忍住不染指这样的美人?”顿时色授魂消,更觉心痒,就近挑了个乌云蔽月的夜晚,准备让慕容柔毕生难忘--   除了被种入雷丹的剧烈痛苦,岳宸风还打算在他面前,将娇柔尊贵的沈家大小姐剥得赤条条的,狠狠替她开苞、恣意蹂躏,直到尽兴为止。当然这香艳淫靡的精彩过程,她平日高高在上的将军相公绝不能错过,他会用削尖的竹签撑开慕容柔的上下眼睑,教他淌着血泪好生欣赏自家妻子的淫姿……   他潜入内院时,下身已硬得发疼。   但一切都是值得的,岳宸风心想。   慕容柔不近人情,严禁下属应酬,将军府每日戌时一到,大门便即深锁,谢绝外客,非军情急报不得叩入,违者军法处置。影响所及,靖波府内连歌楼舞榭也早早关门,街上亥时不到便罕见行人,堪称是东海一大奇事。   慕容柔一如往常,屏退左右,独自待在书斋,偌大的屋里仅得一盏豆焰,别无其他--很少人会说慕容柔吝啬,实因他律己之严,远胜过对别人的疾厉苛烈,常人自问难以做到,至少在这事儿上谁也不敢妄加批评。   岳宸风伏在对面的檐瓦上,轻拗指节活动筋骨,强自按下奔腾色欲,正欲一掠而入,书斋忽传出慕容柔的声音:“是你么,岳老师?”   岳宸风悚然一惊,差点从檐间滚落。以他当时的形绝造诣,莫说是不懂武功的书生将军,便要在满座武僚之前无声来去,自问也非难事。莫容柔……是怎么发现他的踪影的?   他硬着头皮一跃而下,俯跪阶前。“属……属下参见将军。”   “你来这里做甚?”慕容柔声音一冷,隐约透着一股诧然。   岳宸风总不能说“我来暗算你,还打算在你面前奸污你夫人”,心念电转,俯首道:“属下见有人影出入府邸,担心将军安危,故来一窥究竟。”书斋内沉默半晌,慕容柔才轻道:   “你说谎。”   忽听另一人大笑:“自是说谎,何须你看!我要出入此间,谁人能见?”   岳宸风不由得浑身一震,惊愕莫名:“书斋之中……竟还有另一个人!”   那人笑道:“喂!我说你啊,该不会是想找他来对付我吧?”听他的口气,仍是对慕容柔所说。岳宸风猛然起身,喝道:“来者何人?竟敢潜入将军府邸!”本欲掠进书斋,忽觉有异,霍然回头,赫见树下似有条人影,随手攀枝,笑道:   “不坏,你居然看得见我。”正是方才书斋里那人。   岳宸风却连他何时出来、又如何而出亦不知晓,掌心不觉生汗。   那人越过他的肩头,径对屋里笑道:“慕容柔,除开刀侯府那红毛老不死的,你总算找到个象样些的了。”岳宸风自出道以来,从未受人如此调侃,又想借机为自己的擅入之罪开脱,把心一横,纵身往树下扑去,双掌击出:   “刺客看掌!”   喀啦啦一响,碗口粗细的槐树干应声而断,树下哪有什么人影?   岳宸风心中骇异,余光瞥见一抹流辉,徒手虚劈一刀,正是七式“杀虎禅”里的极招,谁知依然落空。那人的声音由身后传来,带着一丝恍然:“原来如此!”   来人的身法之高,实是平生未见,岳宸风不敢稍稍滞留,施展形绝向前极跃,凌空运起十成碧火真气,禁绝护体、杀绝诱敌,凝绝照定黑暗中一抹流光,转身并掌,雷绝轰然而出!   谁知身前仍空空如也,蓦地双目一暗,两根指头按上眼皮,那人笑道:   “原来你是追着我的真气而动,好厉害的眼术!”剎那复明,岳宸风眨了眨眼,那人仍是站在树荫深处,双手拢于袖中,平平垂落,形貌俱融于幽影之间,只在微笑的一霎才见得齿间雪亮:   “现在,你还见得我的气脉运行么?”   果然看不见。   原本如流萤飞舞的真气光晕,如今点滴不存。岳宸风排除了“破视凝绝”突然失效的可能性,恶念陡生:“你刻意不动真气,岂非任我宰割?”心念一动猱身扑至,掌劈刀掠绝学尽显,招招欲取其命!   那人双手并拢,画圆似的一一接下,次序井然、应对分明,身子连晃都没多晃半点,忽然笑问道:“你从靖波府施展轻功入京,最快须得几日?”   若不歇息,最快三至五日--岳宸风自不会开口回答,只是被冷不防一问,语声方过,脑中已浮现答案,迅辣一如手底之招。那人露齿一笑:“我一夜间便可来回。在我眼里,你慢得乌龟也似。”忽觉无趣,反掌一压,按得岳宸风跪地俯首,与前度一般无二。   岳宸风直到额面触地,犹不相信自己落败,忆起方才已是竭尽全力,再打一次也断不能更占上风,一时难以接受,俯首喃喃道:“刀……我的刀……若赤乌角在手,我必定……必定……”   那人怡然走过他身畔,笑道:“我这辈子唯一一次被打趴在地,挨的还是拳头。给你刀也没用,你武功算是了得啦,刀、掌、身法、眼术、内力、硬功……集六门绝学于一身,常人自是打你不过。然而顶峰争胜,刀不够刀,掌不够掌,没一门顶用,若能重新练过,你挑一门潜心钻研,当胜大锅同炒。”   (重……重新练过?)   岳宸风跪俯在地,连汗水滴落阶前的声响亦清晰可闻。他已经快要想不起来,上一次被这般澎湃如潮的恐惧与无助所淹没是什么时候的事。   喀喀两声,书斋前的镂花门扇被推撞开来,那人并未顺手掩上,只是随意而入,仿佛信步闲庭;间或传出极细极微的“匡当”轻响,清脆如铃甚是动听。透过书桌顶上的豆焰微光,岳宸风初次看清那人的背影:   他身量不高,一身锦衫绣袍、粉底鳞靴,装扮华贵,却披散一头及腰黑发;缀金边的蟒纹襕袍下摆不时掠过乌金暗芒,两踝间竟戴着铁链脚镣,直如天牢里的不赦之囚。   想起此人鬼魅般的身法,居然是在刑具拘束下所为,岳宸风简直不敢想象取下脚镣之后,这披发怪人的武功将是如何可怕。锦袍怪客径行坐落,翻起几上瓷杯自斟自饮,连尽几盅,才长长吁了口气,笑顾慕容柔:   “喂,他是你的人,要杀要剐你自己决定,不干我的事。话先说在前头,接下来的事若教这厮听了个全,你别指望我杀人灭口。”   阶下岳宸风闻言一惊,汗湿背衫:“将……将军要杀我!”却听慕容柔淡然道:   “不妨,我没什么怕人说的。倒是你,既已认罪服刑,能这般要来便来,要去便去么?”那人哈哈大笑:“你不服气,派人抓我啊!”俯仰之间,袖里一阵风铃般的叮咚细响,显然腕上也戴了一样的刑枷。慕容柔闻言不禁莞尔:“若真有这么个人,你还想跑?我肯定让他逮你回去。”   “那有什么关系?”那人嘻皮笑脸:“再逃就是了。你的人不用吃饭拉屎么?”   慕容柔又气又好笑,凤目一睨:“再逃,我让人打你板子,打到你再不敢逃!”   “呸,好个酷吏!”   “乱世用重典啊!”   两人相视大笑,片刻笑声沉落,气氛才又渐渐凝重起来。   “我只有一句话问你。”沉默半晌,终是那人先开了口:“人,是你杀的么?你知我一向不聪明,推敲了这么些年,内贼只想到你一个疑犯。那年京城方圆百里,我以为只有你有胆子有能耐下手。”   “怎说不聪明?普天之下,就你看穿了这事啊。”慕容柔低头微笑:   “我也只有一句奉答。对,是我,人是我杀的。”   那人说翻脸便翻脸,一拍桌顶,霍然起身:   “你……乱臣贼子!”   屋外岳宸风只觉劲风刮面,檐下整排花树应声一摇,剎时竟如土龙翻身、天地震动;骇异不过一瞬,眨眼身畔草木静立如旧,静夜之中连风都没来一丝一纹,显然那人的修为已臻化境,盛怒之下雄浑气劲迸出,却能在伤人及物前硬生生收回。   比这份绝顶造诣更惊人的,是书斋里仍持续进行着的对话。   慕容柔面对如此武功,连一丝惊惧也无,抬起锐利的凤目,微一冷笑:“这四字从你口中吐出,当真是再讽刺不过。”锦袍怪客顿时语塞,悻悻然拂袖落座,怒极反笑,森然道:   “我怎比得过慕容大将军?你这个弒君逆臣!”   慕容柔的口气居然比他还冷,闻之不寒而栗。   “你,难道就没有弒君么?”   锦袍怪客微略一怔,摇头道:“我不算。我可没动手杀二哥,那晚我只是坐在御榻边,凑近脸静静瞧他。他吐的气可比吸进去的多,脸颊凹陷,灰扑扑的一点也不像人……对,你也见过的,我差点儿忘了。   “他差太监去唤人,我趁空档溜下梁,坐在榻边瞧他。约莫人快死了,知觉变得灵敏起来,他眼皮子簌簌几颤,还没睁眼,张嘴便唤:“慕容……”得意了罢?忒多顾命大臣,他头个念的还是你。”   慕容柔低垂眼帘一动也不动,仿佛入定。   只有从睫上栖蜓似的一颤,才能窥见他心中的云波浪涌。知道自己在“那个人”心目中如许重要,对孤高冷傲、无友不群的镇东将军该是莫大的宽慰吧?   “他睁眼一见是我,吓得气都停了,整个得比干参还僵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本想,看见许久没见的麻烦弟弟,能吓成这样?忽会过意来:他以为自己看见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已死之人的鬼魂。”   锦袍怪客轻笑起来,笑里却不带丝毫笑意,令人毛骨悚然。   “那时我终于明白,真正的凶手是谁;什么都不用再问了,那表情已足够说明一切。这么多年来,我们疑心韩阀、疑心应无用、疑心南陵诸国、疑心魔宗余孽,甚至疑心是异族派来的刺客,却忘了谁才是真正从这事里得到好处。我们都太笨了,是不是?”   慕容柔当然不会回答。锦袍怪客似不在意,又自顾自续道:   “他打了个寒噤,突然清醒过来,端起架子,板着脸斥喝我:“你……你不在东海好好思过,来此做甚?谁……谁人让你进宫的?”我当时真想一掌打死他,然而见他上气不接下气、连吞口唾沫都痛苦的模样,又觉得这样也不错,一句话都不想同那厮说,只叉手抱胸,望着他发笑。”   他突然笑起来。   “那厮吓死了,全身发抖,又骂又叫的,稀里呼噜鬼扯一通。”   慕容柔倏然抬头,眼中精光暴绽。   “你口中的“那厮”,一手领着这个百废待兴的新国家,从前朝的残垣断瓦中站起来,乃至有今日之繁荣;无数百姓吃饱穿暖,不怕朝不保夕,不用卖儿鬻女,十里之间必有炊烟,家家户户能安生度日,遑论兴学教化……”   “真奇怪。”锦袍怪客耸肩一笑,忍不住摇了摇头:   “你这话跟他当夜说的像极啦,一模子倒出来也似。这些浑话是有本的么?”   “你--!”   “我不懂什么朝廷教化,说不定你们真是对的。我只知道天下本不是他的东西,想坐龙庭大位可以,去讨、去骗、去哭、去赖,要不就学我造一造反,多的是门路。用卑鄙手段谋杀兄长,那不是人,是畜生!”   锦袍怪客抬起头。“你从以前就是个怪人,慕容柔,我不怪你。但我饶不了我二哥。我家老大待你便不算好,待他又怎样?假使他当真开口讨大位,说不定老大真会给--老大做得多不情愿,你比谁都清楚。”   --陶元峥也这么说,但其实他根本无所谓。他的两个女儿分别做了皇后与定王妃,不管最后谁坐上大位,陶家都已然是胜利者,他思量的是如何维系相府的既得利益,犯不着冒险赌上身家。   (那首鼠两端的老匹夫!)   但陶元峥是对的。武烈根本不爱做皇帝,也不会是称职的好皇帝。他爱打架、爱热闹、爱醇酒美人,冲动莽撞、不太负责任、对敌人和下属同样大方;全心全意相信他的兄弟朋友,笑起来的样子没有半点心机……   慕容柔忍不住闭上眼睛。   无论他的理由有多充分,在内心深处,他清楚知道杀死武烈更多的是为了“那个人”的情感,而非是天下黎民。这是丑恶的、赤裸裸的谋篡,无一丝大义名分可供开脱。但他一点也不后悔,只觉得遗憾。   若非从他弟弟手里夺走了这么多却犹不自觉,独孤弋值得活得更久。   锦袍怪客抬眸凝视,仿佛揪紧这稍纵即逝的一抹负疚。   “你们连表情都像。那晚他骂了很久,虚张声势,直到气力用尽仍不肯停,我静静看他,最后只说了“畜生”两字。他听得两眼发直,白纸似的瘦脸突然胀红,再连一个屁字也辩驳不出,张嘴喷出一大口血箭,把永宁宫的粉壁都溅得满目殷红,这才断了气。”   慕容柔等八位大臣奉召入宫时,太宗孝明帝已然驾崩,谁都没能见上最后一面,身后的时局变化,连足智多谋、算无遗策的慕容柔也难以掌握;事隔多年,才知其中有如许周折。   岳宸风伏在阶下动弹不得,恨不得塞住耳朵,汗水浸透了重袍,难以遏抑。以他之精明,对话方至一半,便已知来者是谁;话里那些高来高去的“那厮”、“他”、“兄长”又各自代表什么意义……   这个秘密充满腥风血雨,稍有不慎,因此丧生的人当以千万计。   什么武林争霸、问鼎江湖,与之相比,都显得苍白无聊,渺小得微不足道。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从没听过这些。现而今,他又将面临什么样的处境?   书斋里寂然良久,这回却是慕容柔打破了沉默。   “我出身微贱,这条命抵不了你那英雄了得的兄长,可我并不怕死。只是现在还不行。我还不能死。”   这话近乎求饶,但锦袍怪客并未出言讪笑。书斋再度陷入一片死寂,半晌慕容柔忽然一笑。“你是不是害怕自己最终非得承认:我和你二哥其实是对的?”   锦袍怪客“嗤”的一声,摇头道:“丧尽天良之事,永远都是错的。”   “就用你的眼睛亲自确认,如何?”慕容柔淡淡一笑:   “只消看够了,又或有一丝受骗上当之感,随时来取我的性命;天上地下,我料无一处能拦得住你。一直到你的耐性用完为止,或心有定见不再犹豫时,我的命就是你的了。在此之前,让我先进行我的工作如何?”   锦袍怪客闻言一怔,凝然许久,不禁摇了摇头。   “你可真是个怪人,慕容柔。若不是你就好了。”   他振袖而起,伸了个懒腰,带着叮叮当当的金铁轻击声迈出厅堂。走下阶台时微一停步,撩袍蹲下来,抚着岳宸风的颈背笑道:   “他的命是我的,你记好了。想与我一斗,以你的资材,废功重练专于一门,十五年内不是没有机会。但你眼里现成写个“贪”字,料你此生绝无机会,一窥我之境界,可不是我看低你。”说完倏地不见,风里连衣袂响动都不闻半点,遑论镣铐的敲击。   ◇ ◇ ◇   那一夜,岳宸风肝胆俱寒。   除了锦袍怪客的超凡武功,更可怕的是牢牢压制住对手的慕容柔。锦袍怪客离开后,阶顶一阵窸窣,熏香徐徐,一双鳞纹金靴映入眼帘,慕容柔缓步而至,在他身前蹲下来。   岳宸风突然明白,为何武功盖世的锦袍客拿这人一点办法也无。   因为他的眼神清澈锐利,丝毫无惧。不惧怕死亡、不惧怕负疚,不惧怕双手染满血腥;不惧所犯的罪行天地不容,将为万世唾骂……岳宸风不由打起寒颤。比起眼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残忍嗜虐的摄杀二奴简直幼稚到了极处,他们的“恶”在他眼里如家家酒一般,连轻蔑都显得多余。   慕容柔轻拍他的脑袋;回过神时,岳宸风才发现自己竟不觉缩了缩颈子,仿佛还在山上那脾气暴躁、动辄虐打道僮的师父跟前。他不惜代价想摆脱这种感觉,偶一忆起便狂暴得想杀人,几难自抑。   “我一直都知道你是怎样的人,心里在想什么。”   慕容柔凑近他耳畔低声道,目光凝于头顶虚空,仿佛自言自语。   “你还在这里的唯一理由,只因为我用得上你。”   “谁挡了我的事,我就拔掉谁。为此,我杀过你无以想象、永难企及,远比方才那人武功更高强的人;用的方法,足以让你扎扎实实死上十次。龙若化身人形,不过也就如此。”慕容柔说得很轻,一字、一字咬得清晰,带着嚼碎内脏似的沉烈。“你要想办法让自己一直合于我用,知道么?”   “属……属下……”他还在试着平抑颤抖、想答得不那么卑微时,慕容柔已然起身离去,背影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人,恍若鬼魂。   从那天起,岳宸风就变了。其中的反复,或许连他自己也未察觉。   他可以选择成为一个甘居于慕容柔这般、即使弒君也要贯彻己道的“大恶人”之下,放纵欲望自行其是的普通恶人;比起慕容柔之恶,他的恶道一点也不扭曲乖张,如虎食人、强凌弱,犹在天理之中。为此,他尽心为将军办事,不敢违拗,成为慕容柔的得力臂助。   或者……他可以成为一名真正的强者,超越锦袍怪客、超越慕容柔所杀害的“那人”,一如初衷。   为此,他开始四方打探明栈雪的下落。当初那女人不告而去之时,他着实松了老大一口气;然而,若能得到她的同源内丹,或许不必走上“废功重练”一途--   但这四字却如附骨之蛆一般缠上了他,不断透过不同的人、不同的事在他眼前晃悠,背后仿佛能看见老天充满恶意的讥嘲。明栈雪将那本黄旧的小册子交给他时,只说:“里头全是废话,若非书皮上也有个“绝”字,我差点随手扔了。”说着明媚一笑,直将人心魄勾去。   那时他形绝、禁绝已有小成,才刚掘出《破视凝绝》的古册不久,而最重要的紫度神掌也正按册修习,颇有进境;明栈雪突然拿出这部只题着“命绝”二字的古旧薄册,说是在岳宸风--当时这名字还不是他的--床底找到的,从装帧、用纸,甚至抄录的字迹来判断,当是《虎箓七神绝》之一无疑。   “但名字不对。”他装出抚册沉吟的模样,暗中观察她的表情:   “已知的前六绝皆是四字命名,连杀虎禅刀法的原谱都要题上文诌诌的《虎禅杀绝》四个字,这本就只题了“命绝”两字,岂不是……岂不是怪异得很?”   明栈雪瞟了他一眼。   “很是很是。我看不如改成《命不该绝》好了,采头也好些。”说着“噗哧”一声,掩口笑起来,斗室之中乍如春花绽放,明艳不可方物。   她的丽色当世无俦,无人能抗拒,他却从此不再信她。   这本《命绝》出现时机未免太巧,内容更是令人生疑:薄薄几页,翻来覆去净是“大道无为”、“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的陈腔滥调,非但没有只字词组提到七绝合一,还暗示要弃绝内外武功、舍生忘死,方证得大道。   若非曾截下书页一角送与名工相验无误,他几乎将这部《命绝》当作赝品。但理应载有七绝合一之大秘密的第七本原典古籍,却充满要人“舍弃既有”的隐喻,让他渐提不起兴致追索遗缺的那本《虎禅杀绝》,阿傻因而保住一条小命,仅被废去两手筋脉而已。   《命绝》的怪异提示是一回,锦袍怪客之言是一回,伊黄粱的诊断又是一回;如今,老天又将这充满恶意的玩笑第四度带到他面前,以一种不死不休的嚣狂姿态--   (可恶!)   岳宸风握紧缠着皮革的粗大刀柄,以左臂护住头脸,苦苦撑持着供输不足的“金甲禁绝”,任由周身的痛楚渐次麻木,还在等待白额煞动作一慢、回臂出刀的逆转机会,脑海中突然掠过锦袍怪客的话语。   --给你刀也没用。   --刀不刀掌不掌,没一门顶用。   --若能重新练过……   但他无法舍弃赤乌角。   “岳宸风”所拥有的一切,都来自这柄稀世名刀。他所拥有的……是什么呢?是再也无法提升境界的武功,是被五道针劲封住内力的残破功体,还是在月夜阶前,接连向两个人跪地俯首的惊怖与惶惑?   “可……可恶!”   一声狂吼,岳宸风松开刀柄,漆黑的巨大刀器曳着尘沙倒落,尚未坠地,右掌忽窜出紫电,宛若雷车动地、径奔一线,轰然击中白额煞!这一掌用上了十成功力,白额煞身如柳絮,远远飞了开去,四肢仿佛失控的摇鼓,凌空连打几个劲旋,重重摔落地面!   岳宸风仰天喷出一口血箭,“登、登、登”连退了三步,腰腿微屈,勉力维持不倒。   白额煞将地面撞出一处陷坑,周身电流窜闪,毛孔中飘出屡屡烟焦,似将血沸。   他在坑中痛苦惨嚎,连起身爬出亦不能够,勉强支膝跪立,忽将两只爪子插入腹间,再抽出时只见指爪间耷黏着两团焦油也似的异物,兀自滚窜着耀目电蛇,分不清是烧烂的脏器抑或血肉;腹间大洞不住窜出血雾飞烟,半晌雷劲消失不见,才慢慢淌出鲜血来。   岳宸风见他竟亲手将体内雷劲潜伏的血肉挖出来,骇异之余,不禁蹙眉:“此法就算能将雷劲的影响降至最低,然而丹田被利爪穿破,何异于自戗?”果然白额煞嘿嘿两声,大股鲜血自口中涌出,身子缓缓坐倒,头颈低垂,再不稍动。   符赤锦哭叫道:“二师父!”   岳宸风猛然转头,邪笑道:“急什么?下一个便是你了!”咽下涌上喉头的一口鲜血,正欲扑向前去,蓦地“啪!”一声,一道影弧迎面扫至,他举起左臂一格,飕飕几声,鳞皮响尾鞭的末梢已在臂鞲上缠绕数匝,皮革被锐利的鞭风划开,裸露的暗褐肌肤掠过一抹乌金暗芒,连一丝血痕都未留下。   岳宸风运劲一夺,冷北海已无相持的气力,鞭柄脱手,虎口迸出鲜血。   “你抢着先死么,冷北海?”岳宸风冷笑道。   “说不定是你先死,岳贼。”他苍白的瘦脸浑无血色,兀自抿着一抹冷傲蔑笑,仿佛重伤无力、性命垂危的不是自己,而是矗立在前方的黄岛死敌。   岳宸风罔顾伊黄粱的警告,妄动十成真力,吐血怪症不定何时爆发,他才是一刻都不能再耽搁之人;足尖一挑,重握赤乌角刀,猱身扑向冷北海!   谁知冷北海竟似出神,站着一动也不动,赤乌角加上岳宸风的身法劲力,铜牌铁楯也挡不住,况乎血肉之躯?巨大的刀头“噗!”搠入腹中,旋又透背而出,兀自不停;岳宸风飞步推送,转眼巨刃贯出逾半,血染乌锋,滑顺如涂抹膏脂一般,几乎令他撞进冷北海怀里,不禁放声狞笑:   “你还没死透么?冷--”语声未落,一股难以言喻的锐痛穿入左眼,视界倏地黑去一半;岳宸风这才意识到已遭暗算,唯恐那物事穿眼入脑,忍痛撤刀止步,猛地向后一仰!   一根沾满血珠的发丝被拉出眼眶,积垂饱腻,随风散红。   发丝末端含在冷北海口中,他蓄着一口真气不散,任由刀锋透体,算准距离贯劲于发,柔软乌丝顿成钢针,待岳宸风将双目送上针尖--   “千耀蛇珠”本就是一部独特的运劲法门,是他自“守风散息”中所悟。将柔丝每隔一尺绑上鞭身,挥动之际灌注功劲,鞭索上如缀钢针,隔空伤人于无形,堪称防不胜防。巨刃透体,冷北海身子一颤,心知性命将尽,飞快拔下另一根鬓发,忍死刺向仇敌!   为这路鞭法命名的神君大人并不知道,读书不多的冷北海后来几乎翻遍了藏经阁内的文武典籍,遇到训诂、字书之类的艰深古册,便央人逐字逐句地翻译解释,想穷究这四个字的意义,以不负神君亲自为鞭法所取之名,才发现“蛇珠”还有另一层意义--   蛇珠雀环,指的是报恩。   从那天起,执拗的青年便暗自发誓,要以性命来回报男子对自己的知遇之恩。他在每一次的任务中小心珍惜自己的生命,总是选择万无一失的方式来达成任务,小心谨慎、步步为营,是为了等待一个值得一死的机会,直到今日。   岳宸风的左眼珠几被刺穿,针尖只差分许便要入脑,料不到冷北海尚有余力,完全无法招架,咽喉一瞬间被刺,发丝却软绵绵地一折;冷北海身子抽搐,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一丝内息忽然消散,撮指空击他喉头,手上已无劲力,恨声道:   “皇天无眼!”心犹不甘,一口鲜血喷出,如无数铁珠砸碎在岳宸风面上!   岳宸风脸上热辣辣的一痛,双目难视,踉跄跪倒;慌乱中摸到他腹间刀柄,运劲一夺,将冷北海拦腰砍成两段!   腰斩最残酷之处,在于使人不能速死。冷北海上身坠地,剧痛下一股死力忽涌,可惜半身已失,无由使出“发剑”绝技,断气前右手拇指扣住食指一弹,“啪!”血淋淋的指甲翻折弹出,飕地没入岳宸风肩头,劲力之强,竟刺得护身金芒迸散,插进肉中!   岳宸风吃痛运功,握拳一挺,碎裂的指甲激射而出。他急忙舞刀护体,一边伸手抹开目间的温黏,狂性大发,睁开仅存的一只右眼咆哮:   “我杀尽你们这帮贼厮鸟!”身起刀落,斩下冷北海眦目圆睁的苍白头颅,犹不解恨,回身又劈向盘坐的耿照!   他发狂后动作更快,谁都不及出声,赤乌角已自耿照脑门劈落。耿照尚未调匀气息,千钧一发之际翻身滚开,真气大乱,前功尽弃;岳宸风回臂一刀,耿照虽及时以神术刀挡架,“当!”一声巨响过后,却被轰得平移尺许,口鼻溢血。   岳宸风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双手交握刀柄,居高临下劈落;短短三尺距离,似将风雷压缩已极,呼啸入耳无声,却令尘沙激扬,刀罡之下毛孔溅血,竟是全力一击!耿照连抬臂都嫌吃力,百脉之内空空如也,连三岁孩儿轻轻一指都能将他推倒,全凭一股不屈的意志奋力举刀,迎向盖顶而来的巨刃赤乌角!   两柄宝刀轰然交击,地上一圈黄尘爆起,气劲所及,两人踏地处塌陷寸许,踉跄倒退的竟是--岳宸风!   他连退三步犹不能止,又退了三步,屈膝半跪,赤乌角“铮!”倒拄于地,借力散去余劲,手脸肌肤殷红一片,显是对击之间毛孔受不住巨力,居然爆裂沁血。尘沙簌簌落地,战团的中心只余一人独立,耿照手持神术微微喘息,全身真气流转、沛然莫御,腹脐间隐隐透出一团莹然光晕,连衣布腰带也遮掩不住。   (是……化骊珠!)   这颗珠子上的莫名巨力耿照还不能控制自如,然而命悬一线的当儿,化骊珠却不能任由宿主被害,陡地释放力量;耿照仿佛凭空得到另一枚元力充沛的内丹,彼消此长,居然反客为主,一刀将岳宸风击成重伤。   良机稍纵即逝,他一扬豪光耀目的雪刃,径朝岳宸风冲去。   “岳贼,死来!”   岳宸风咬牙举刀,神术、赤乌角二度交击,岳宸风被轰得倒飞出去,全身真气岔走,新伤旧创交迸,只觉眼眶中疼痛欲裂,这异样的痛楚蔓延至颅中各处,仿佛一把尖刀生生将脑白刮将出来,痛得他抱头打滚、惨叫不绝;蓦地一跃而起,拖着巨刃狂奔而去,片刻便不见踪影。   耿照正要追赶,忽然丹田里的奇力一撤,但身形业已离地,整个人不由得向前仆倒,抱头连滚几圈,神术刀差点卸下自己的手腕。   原来危机一去,化骊珠的奇力供输登时断绝。他俯卧在地,以仅存的一丁点内息刺激化骊珠,宛若轻轻摩挲;果然片刻神珠又呼应似的吐出些许奇力,要催动方才那样的大杀着虽不能够,做为调息敛气的根本已绰绰有余。   耿照运起混合了骊珠奇力的内息搬运一周,持刀一跃而起,不及细数伤亡,却听宝宝锦儿急道:“快!他往那边去了……是莲觉寺的方向!”耿照反应飞快,闻言记起往莲觉寺的路上有将军夫人的车队,面色丕变:   “不好!”顾不得众人伤亡,提刀追了过去。   ◇ ◇ ◇   岳宸风一路发足狂奔,仿佛只有奔行间冷风灌脑,才能使肿胀的头颅稍稍得缓。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体内正经历一场天翻地覆的剧变,甚至超过伊黄粱的诊断。妄动十成内力的后果,使得体内的碧火真气失控乱窜;被五道奇异针劲切削的结果,澎湃的内息成了肆虐的洪流,不分敌我的在各处冲撞,溃堤在即。   施展“蹑影形绝”疯狂奔跑,只是加速这个崩溃的进程而已,但此刻他已无法思考,只觉胸中积郁欲狂,远比此生任何一刻都想杀人--   念头忽起,熟悉的人马轮廓映入眼帘:熟悉的戎装、熟悉的铠仗、熟悉的云盖车顶,还有车中人玲珑曼妙的背影……沈素云那既压抑又矜持、既高贵又稚嫩的模样浮现脑海,除了血红杀意之外,色欲也是另一扇宣泄的明窗。   岳宸风嘴角歪斜,露出一抹扭曲狞笑,捂着头挥刀杀入车队;赤乌角所经处血柱冲天,断首、残肢此起彼落,人马均无例外。车队还不及停下,已自后方裂开一道血色缺口,惨叫哀号不绝于耳。两百名调自榖城大营的精锐铁甲队,转瞬间竟被砍倒了一半,漫起的浆血盈至马蹄,受惊的马匹胡乱践踏,踩得一地炼狱光景。   带队的任宣一拉马辔,忙奔回夫人车旁,拔刀大叫:   “别慌!保持队形!保护夫人!枪队在前,弓队……”   眼前黑氅一卷,风压过处,胯下的爱马齐颈两分!   任宣乃靖波府色目刀侯亲传,未动念刀已至,佩刀本能往腿腹间一拦,“驼铃飞斩”一刀五劲七变化,虽是顺手一挡,却爆出连片的铮錝密响,钢刀“铿!”应声断碎,堪堪免去腰斩之厄。向后旋飞的马头撞得他身子一歪,连人带马侧倒;几百斤的马身重压落地,几将他一条左腿压断。   他痛得眼前发白,总算坚毅过人,咬牙不晕厥过去,半截断刀如回雁般掷出,可惜未能命中岳宸风;奋力挣扎了几下,马尸仍丝纹不动,黏腻的马血喷涌如泉,漫过了贴地的头颈一侧。   发狂的岳宸风巨刃一挥,把将军夫人的香车连马匹拦腰砍断,半截厢盖被刀风掀翻开来,车内一抹窈窕娇躯蜷在横座之下,若非沈素云机警躲避,与香车一齐腰斩的决计不只两匹健马而已。   同乘的迟凤钧早不见踪影,连同城尹梁子同出借的五十名衙役也溜得一乾二净。沈素云面色白惨,缩在横座间不住发颤,浓厚的血腥味铺天盖地而来,中人欲呕,她咬着牙维持清明,一双明媚杏眼尽管充满惊惧,兀自直视鬼神降临般的披发狂汉,一点也不示弱。   岳宸风头颅痛极,才一停止杀人,额际便汗出如涌,唇面皆白,见得车中小美人的倔强神色,益发恼怒,咬牙道:“你……你与那帮贼厮鸟合谋,想……想来害我,是不是?”   沈素云魂不附体,脑中掠过一念:“耿大人……符家姊姊……莫非都已遇害?”鼻酸难禁,却不肯在恶人面前落泪,咬牙颤道:“你……你这恶贼!我家将军……定不放过你!”   一提起慕容柔,岳宸风狂态益盛,双目赤红,说话间白沫飞溅,已有几分不似人形:“今日连神佛都难救你,遑论你的将军丈夫!”赤乌角刀一搠,猛地插入沈素云裙面凹隙,恰恰贴着两腿间搠入车板;若非她雪腻的腿根腴润已极,并之不拢,这刀便要削下两片腿肉来。   沈素云一声惊呼,岳宸风兀自不罢休,松开刀柄捏她的肩头,“喀嚓”一声,竟生生将右肩关节捏脱。   沈素云几曾受过这种剧痛?登时晕死过去。岳宸风抓着她纤细匀称的身子一提,“嘶!”裙裳滑过竖起的刀背,裙筒顿时撕裂开来,露出一双欺霜赛雪的细直美腿。她足上鞋袜犹在,更衬得双腿浑圆笔直、肌肤细腻,无一分骨瘦硬突,无比诱人。   岳宸风捏着她的肩关不放,未几沈素云又痛醒过来。他狞笑不止,捏小鸡似的把她一顿,锐利的刀锋直抵腿心,沈素云身子颤抖,岳宸风却怪笑道:“你若不自己将腿打开,我便用刀将你剖开来,瞧一瞧将军不用的销魂洞儿生得什么模样。”   沈素云心想:“他怎……怎知相公没碰过我?”不禁气苦,倔强地闭上眼睛,眼角却不禁淌下泪来。岳宸风头痛欲裂,理智荡然无存,双手抓着她便往刀上一摁,失控的手劲大得吓人,又将她左肩捏脱。   忽听身后一声断喝:“且慢!”岳宸风猛被喝得颅内一胀,似有什么自内里炸裂开来,忙舍了玉人双手抱头,状似极痛苦。   沈素云“砰!”被重重摔回车板,刀锋几乎埋入腿间玉谷,距黏闭的玉蛤不过分许,森森寒气在雪白的大腿内侧激起一片细悚;赤乌角刀吹毛可断,她倒落时微一扬尘,刀刃两侧飘飞几缕纤柔乌卷,衬与明肌雪腻,分外惹眼。   岳宸风甩了甩脑袋,汗泪齐出,焦灼狼狈之中透着一股难驯野性,似亡群兽铤,回见远处一人持刀奔来,正是随后赶至的耿照,哑声切齿道:“又……又是你!老坏我好事!”不思退敌,反伸手去解裤腰,露出一抹狰狞诡笑:   “我……我先干个透,教你捡破鞋!”揪住沈素云的衣领肚兜一扯,“嚓!”一声裂帛劲响,里外几重一齐撕裂,将军夫人一身华服就像剥开的葱皮两分,露出衣内黑白分明的绝美胴体来。   沈素云被扯动伤处,又差点痛晕过去,直是羞愤欲死:“我的身子竟被这恶人瞧见,岂有脸面苟活?”倔强脾气一上来,美眸倏睁,见岳宸风竟未投以注目,只不住喃喃回顾:   “他来啦,他来啦!怎地这么快?怎地这么快?”抚额抹汗、涕泗横流,宛若疯狗;目光忽寒,露出残忍之色,拔刀叫道:“老子不干啦!教你们也没得干!”乌芒一闪,径朝她颈间劈落!   沈素云闭目转头,只听铿铿一阵绵密交击,身上、脸上劲风猎猎,刮得她赤裸的乳肌连片娇悚,一双敏感的尖翘椒乳不由贲起,细小如花蕾般的娇挺乳蒂隐隐生疼。   这感觉既可怕又刺激,她半身酥软,腿心竟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温腻润感;身子乍暖,已被人用大氅裹起,氅内满是熟悉的男子气息,嗅之心安;一睁眼,果被耿大人拥在怀中。他舞着那柄光华灿灿的大刀与岳宸风过招,她虽不懂武艺,也知抱着人与疯子对打是要吃亏的,耿大人边打边退,终被那乌沉沉的大刀子扫倒,却背转身子遮护她。   “耿……耿大人!”   岳宸风狞笑挥刀,蓦地刀锋被飞来的一团白影撞开;那物事应声碎裂,岳宸风不由倒退一步。耿照趁机搂着她飘退丈余,横刀当胸,重新摆出防御的架势。   清脆的响声过后,岳宸风看似头疼不已,两边鼻翼不住用力空歙,仿佛要将流出的脑汁汲回颅中一般,忽然转头怒目:“又是哪个贼厮鸟捣乱?出来!”   远方一人身背竹架、白袜布履,儒袍里外数重,穿得规矩严实,却戴了顶店小二似的滑稽布帽,从道上快步奔来,身形看似颇眼熟。   沈素云惊魂甫定,心念一动,凝眸往地上瞧去,却见挡下赤乌角刀之物,竟是一尊四分五裂的玉观音。来人转眼即至,长髯并着垂落的八字眉逆风飘拂,冲她躬身一揖:“夫人安好,我送你的玉器来啦。正所谓“良玉挡灾”,这观音乃是夫人心中的本相,如应此劫,亦是缘法。”   耿照、沈素云齐声惊唤:“刁先生!”   第七三折 天姿恶剑,盈贯罪商   耿照选定鬼子镇做为主战场,为免伤及无辜,前日特将宝宝锦儿交与他的一束金叶子兑了银钱,分予沿街众小贩,包下今日整个鬼子镇的档位一天。   派送份子钱时,并未见得刁研空,一问左右,说老人当日便扛着石头金具离开,“嘟囔着要“开窍”什么的,也不知弄什么玄虚。”邻摊的小贩咂了咂嘴,一副懒惫神气。   耿照得沈素云点拨,知“开鞘”乃是碾玉的第一道工序,将老人那份交给一名模样殷实的摊贩,请他代为转交,并嘱咐今日绝不能停留在镇子附近。如今刁研空突然现身,想来银钱定被私吞无疑。   刁研空的身法与穿着打扮相仿,大动作的顶膝摆手,大腿平抬、举拳过肩,若要画图教人跑步,也不过就是如此;一本正经过了头,反而滑稽。但滑稽归滑稽,却见他连跨几步,样子也不怎么着紧,半里的距离眨眼便至,举重若轻、大巧似拙,绝不容小觑。   那尊弯月似的白玉观音挡下岳宸风一刀,应声碎裂,但也迫得岳宸风一退,奇怪的是观音飞掷之势并不迅烈,轨迹平缓,几乎不带风声,温吞一如老人圆润的字迹,不应有此威力。   须知岳宸风虽半癫狂,一身武功仍在,刀石相交的顷刻间,倏由守势转为攻势;身姿不变,劲、意勃发,却反被轰退一步,仿佛撞上一堵坚墙,自己被自己的力量所伤。他应变快绝,靴下“嚓--!”刮起无数草屑,身形顿止,赤乌角刀回旋抡扫,刀锋正中刁研空!   “小心--”耿照单臂环着沈素云,救之不及,眦目欲裂。   刁研空的身子被刀风抡起,双脚离地,整个人像被刀头叉着从东挑到西,却不见肚破肠流、鲜血四溅,老人伸手一拍刀板,布鞋尖儿踏草滑开,腹间衣布连条刀痕也无。   巨大狰狞的赤乌角刀忽成扁担晒衣竿,挑起老人晃了一段,又将他放落地来。   耿照惊魂未定,但适才情景着实好笑,怀中“噗哧”一声,居然是沈素云掩口缩颈,苍白的面颊飞起两朵晕红,分外可人。   “对……对不住!”她也知此际不应发笑,但越想越觉滑稽,一时难禁,咬唇忍笑,娇润的身子不住轻颤,便隔着大氅也觉通体腻滑,宛若敷粉。   战局随时可能生变,耿照唯恐岳宸风掩杀过来,自不敢将她放下,全神专注于刁研空与岳贼的周旋应对,环着玉人的手臂不觉一紧,结实的肌肉微陷进她紧窄的小腰里。   沈素云腰间仿佛被一圈生铁箍住,似疼似麻,垂眸瞥见他手臂肌肉贲起、色泽黝亮,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腰肢竟是如此细圆;对比他的结实有力,自己的肌肤又何等柔软富于弹性,忽觉异样,心头一阵怦然,闭目垂颈,再也笑不出来。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关于“男子”的真切感受。不是一个名分、一个称谓,或者从一幢大院换到另一幢,夜夜望着红蠋空烧,披衣独坐……而是活生生的,温热坚实的血肉之躯。   --原来……男子是这样的!   耿照却无由关照年轻夫人的心事,注意力全被另一边所吸引。   岳宸风一砍落空,激发狂性,更是势若疯虎,舞刀扑向老人。   刁研空在乌光血芒中俯首迈步,趋避自若,手掌勾、缠、引、捺,两只大袖翻飞如舞,似搅漫天落英;笨拙的姿态却绝不停顿,滑顺得像是缫丝浣布,又不似天罗香“洗丝手”阴狠刁钻,恍若大江流缓、大风广拂,出乎意料的好看。   他所用招式耿照虽无一识得,但身法、手法都透着说不出的熟悉,脑海中灵光一闪:   “这是……“白拂手”!”   《薜荔鬼手》五部四十路之中,“白拂手”是他最先接触的一门,用得最多,练得最熟,领会体悟冠于诸门,故能一眼认出。   刁研空所使,虽与娑婆阁的千手千眼观音像颇有出入,然缠卷极精、连扫带黏,不仅系出同源,招衍更广,已逾木像所刻的四十手套路;举手投足,无不是去烦恼、除障难,身游物外,尽得出离要义。纵使岳宸风刀狂劲猛,一时也奈他无何。   录有《薜荔鬼手》的千手观音像与罗汉图藏于莲觉寺的娑婆阁,年代久远,寺中已无人知晓,极可能是昔日大日莲宗所遗。但当日狼首聂冥途叫破这一路武功时,劈头便问“你是老和尚的弟子还是武登庸的传人”,显然除了佛门高人七水尘之外,刀皇武登庸也练过这部绝学,故有此问。   由此可知《薜荔鬼手》别有它传,不唯莲觉寺而已。   耿照见刁研空儒生装扮,言行又迂,想起同列三才,有一人与武儒诸脉的渊源极深,若说他也通晓薜荔鬼手,一点都不奇怪,暗忖:“莫非刁先生与那位“隐圣”殷横野殷老前辈,有什么关连?”见老人绊住岳宸风,唯恐有失,将沈素云抱入草丛中藏好,低声道:   “除恶务尽!委屈夫人在此稍候,我去去就回!”   沈素云忍着双肩疼痛,咬牙不哼出声,点头道:“典……典卫大人小心。”苍白的雪靥掠过一抹晕红,妙目盈盈,满是关切。耿照提刀振起,扬声道:“刁先生,我来助你!”   刁研空在刀风中穿来滑去,听他一叫,居然大摇其头:   “小兄弟勿来!这人神智受损,因此狂暴凶残,难以自抑。我且试试为他唤回清明!”手按刀锋向前一跃,看似将撞入岳宸风怀里,中途身子忽转,落脚处却在他肩后。耿照看得一凛:“这非是身法奥妙,用的仍是“白拂手”!”略一咀嚼,对这路手法的应用领会更多。   岳宸风虽已癫狂,仍是东海道首屈一指的高手,身后岂有一隙可乘?如风倏转,以刀柄撞向老人胸口。   刁研空不闪不避,吐气开声:“咄!”岳宸风为之一顿,发袂无风自动,举臂挡脸,如入激流。老人一个错步绕至他身后,趁岳宸风一转身,再度张口大喝,喊得他小退半步,叉手护头,罕见地采取守势。   接连几次,老人呼喝犹如鼓槌定音,每一下皆令他身子一震,魁梧的铁塔伟躯与巨刃同受白拂手牵引,岳宸风越转越慢、神情空茫,粗浓的眉心揪作一处。相持不过一瞬,刁研空忽然伸手按住他的天灵盖,运气开声: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咄!”   岳宸风浑身一震,眸中精光忽现。   耿照正提刀奔来,急忙开口:“老先生留神!”已然不及--   岳宸风嘴角微扬,掌间紫电乱窜,轰然击中刁研空!   “老匹夫!”他脸上的迷惘尽去、空茫尽去,披发赤眼,满是嚣狂:   “你可知错过这杀我的唯一机会,足够你抱憾终生?无知腐儒!”   眉相愁苦的老儒生猝不及防,被轰得倒飞出去,胸口冒出雷火电芒,落地却如弹絮,稍踮几步即止,轻如猫儿一般。   耿照尚不及庆幸,见刁研空倒退几步、一跤坐倒,闭目抚胸,纠缠在裂襟处的几缕紫电忽然收敛,老人的面色却紫酱如茄,片刻又淡如金纸,电芒窜出胸口;一连数转,“紫度神掌”的雷劲渐弱,老人不止脸孔,连露出衣衫的脖颈、手掌都透着淡淡辉芒,宛若泥金木像。   好不容易面色平复,刁研空喉头微甜,咬住满口鲜血,仍自嘴角溢出些许,勉力调匀呼吸,赞道:“好厉害!”撑地跃起,身子只晃了晃,便即站稳。   世间竟有人能生受一掌“紫度雷绝”,还能将雷劲化消于无形,不只耿照难以置信,连岳宸风也不敢轻动,凝目横刀,似考虑着欲战欲走。   寒风过野,草浪起伏,气氛紧绷至极,情势随时生变。   刁研空恍若不觉,从破碎的衣襟掏出一部厚厚的书册,一声长叹,本已愁苦的面相更是愁得苦瓜也似,这一掌打在书上,倒像比打在他身上还要揪心。那织锦绣金的封皮代受一掌,已遭雷劲所毁,犹能看出原本的装帧雏形,可见材质殊异;内里的纸页却受不住这般巨力,风一来即化作片片蝶舞,飞得满天神字。   若非这异质厚册挡下雷掌,老人决计不会是现在这般模样。   岳宸风目光转寒,露出森然狞笑,望向耿照这厢,直望入他身后的草丛里。“不好!”耿照心念一动,返身掠回,弯腰将沈素云抄入怀里,飞也似的向前狂奔!   身后劲风猎猎,岳宸风竟舍了刁研空,发疯似的追来。   他已一无所有。   内患失控,业已无救;真气岔走,将欲溃决;慕容柔选择与那耿姓小子合作,派兵去抄五绝庄,显然已将他视为弃子……岳宸风这一生算计无数,到头来落得两头皆空,连“仅以身免”四个字都说不上,既荒谬又可笑。   那头戴滑稽布帽的长眉老书生,似是身负“狮子吼”一类的高明啸法,一掌将他拍醒过来,却连心上最后一处可供逃避的地方也没有了,非得清醒面对眼前的处境不可;世间凄凉,莫过于此。   --倘若今日便死,我还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   思虑至此,岳宸风忽不再迷惑,原本举目茫茫的视野凝于一线,只剩前方拖命奔逃的一男一女。沈素云是慕容柔的心头肉,末路之前若能尽情奸淫、凌虐这犹是黄花处子的绝世美人,得逞兽欲后再将她一刀一刀、解成零零碎碎一篓,光想象将军认尸的表情就值回票价了……   还有耿照。耿照……耿、照……耿照!   强大的恨意驱动着濒临崩溃的身体,岳宸风真气澎湃,力量直欲鼓胀而出,“蹑影形绝”的速度提升到前所未有的境界。刁研空在后头拼命追赶,却始终难近三丈之内,距离渐渐拉开。   蓦地虎吼腾空,岳宸风纵身一跃,黑氅如大鹏翼展,乌影尽罩耿、沈二人,赤乌角刀挟着劲风扑至!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长剑横里插入,恰恰刺中刀锷之交。一条曲线婀娜的乌黑丽影持剑杀进战团,犹如寒光炸裂,剑形忽没入一片流星雨坠,绵密的“叮当”声响不绝于耳。   岳宸风双臂一旋,赤乌角以刀尖为轴,巨大的刀身在原地疾转,黑衣人的暴雨剑霜碎于刀旋,激得星火飞溅、耀目如炽;交击声越来越密、越刺越急,攻势到达顶点时,来人终露疲态,岳宸风逮住空档抡刀一扫,将那人挥了出去。   “他妈的!你到底还有多少帮手?”他仰天狂笑,双目赤红:   “通通唤将出来,老子一并杀了!”   耿照也有同样的疑惑--他安排的暗桩已然出尽,若非道中遇上刁研空,这场伏杀早该在他与沈素云双双殒命时落幕,功败垂成,徒留憾恨。青鸟伏形已败、三尸化旡已败,冷北海、薛百螣已败,连天上掉下来的玉匠刁研空也奈何不了岳宸风,还有谁能在此际伸出援手?   不速之客闯入,战局再度生变。便只这么一停,刁研空业已追上,舞开大袖,及时以“白拂手”接过乌锋,又将岳宸风拖住。湿润的水风吹过荒野,不知不觉战圈已移至水道附近,前方不远处洪流滚滚,却不知是酆江的哪一条支流。   耿照争取时间奔离现场,将沈素云藏入码头边一间废弃的小渔屋,匆匆回头,见与刁研空合战岳宸风的是一名黑巾缠头、黑布蒙面的黑衣女郎,手持青钢剑,乍看与黑岛的潜行都卫极相似,不知是何来历。   那名黑衣女郎身材曼妙,颈长肩削、腰肢细圆,却有一双修长美腿,裹着极其合身的薄薄靴裤,腰下翦影直与裸身无异。   女郎身影一映入眼帘,耿照直觉想:“是弦子!宗主派她来援手。”再看一眼,才发觉不是。   比之弦子,女郎的胸脯未免太盈,沉甸甸、圆滚滚的一双坚挺乳桃,进退间弹性十足,便是紧身衣靠也裹不住;鸭梨似的腰臀也较弦子更腴,弦子的小俏臀虽松绵弹手,触感绝佳,却无这般堆雪似的丰满肉感,望之不似少女,倒像弦子的胴体经过十几二十年的酝酿熟成,饱实欲滴,充满醉人风情。   女郎所用,也非是弦子绝不离身的灵蛇古剑,而是一柄毫无特征的寻常青钢剑,掩饰身分的意图十分明显。   最令人吃惊的,是她那凶暴疾厉、处处透着乖戾的剑法。   刀剑交击,岳宸风居然是守多于攻,三两招之间必裂衣带血,仗着禁绝护身不管不顾,全力防范那如流火坠星般的杀着。黑衣女郎的剑招大开大阖,以砍劈为主,趋避却似鸱鸮扑击,一遇有隙则剑尖飙刺,眨眼十数、乃至数十数百击,将小隙凿成大隙,务求墙崩城毁,不留余地。   若非岳宸风内息绝强、以力斗力,每每相持到女郎首尾难接时、再以压倒性的力量将其逼退,身上早添几处透明窟窿。   三人在旷野大风中鏖斗:岳宸风雄立中心,虽被夹攻,真气却澎湃如潮,人刀相合,仿佛狰狞的黑虎;刁研空大袖飘飘,于刀光剑影中趋避自如,宛若白鹤。那黑衣蒙面的女郎足不沾地,长剑绕着岳宸风点、刺、抹、勾,刻毒凶猛,浑似俯冲扑击的蛇鹰。   耿照在外围游走,提刀寻找切入的时机,忽见女郎圆腰扭转、长腿交错,贴身的裤布在臀上一陷一弹,明明圆臀丰满似梨,触感却比所见更松软又不失弹性,陡地想起两瓣粉股中的极品,心念一动:   “难道是……是她?”迟疑不过片刻,战局又变。   负伤的猛虎独斗鹤、鹰,竟还略占上风。女郎的剑招虽辛辣,似与刁研空的武功相扞格,两人皆是高手,断非有意掣肘,而是彼此属性天生相克。刁研空若然尽情施展,往往还未制住岳宸风,女郎的身法已大见迟滞,反不如独斗时迅猛;有时女郎的攻势一紧,刁研空亦险象环生,几乎被岳宸风所伤。正掌邪剑两相抵消,越打越钝,反遭岳宸风压制。   刁研空自顾不暇,百忙中仍不忘拨冗回头,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诚心诚意与那女郎道:“这位女姑娘的剑法满是暴戾之气,使之不祥,纵使杀得这位男壮士,又与他有什么分别?为免自误,我劝你还是别再使这门剑法为好。”   女郎久攻不取,心情烦躁,皱眉低喝:“老头儿,让开!”   耿照闻声一凛:“是她!”   却听岳宸风大笑:“你就算遮了脸面,却要瞒谁?漱……”极招毫无征兆、突然出手,赤乌角刀呼地拦腰扫去!女郎横剑一封,不料刀劲竟走圆弧,自身后划伤了她左腰,正是杀虎禅的一式“腾风”。   女郎脚步踉跄,岳宸风杀退了刁研空,一式“啸林”又至!   危急间豪光骤闪,耿照挺刀杀进战团,架住刀势,顺手拉了她一把,鼻端嗅得幽幽兰馨,正是熟悉的味道,再无怀疑,低声道:“小心!”奋起余力,回身施展“无双快斩”,乱刀砍得岳宸风小退半步,老人与女郎终于缓过手来。   刁研空受伤在前,又提气奔行、连历苦战,可说是伤疲交迸,稍得喘息,险些一跤坐倒。耿照独力抢攻,远方忽一阵“耿郎--”的呼喊,渐向水岸边移来,似是宝宝锦儿的声音。   他精神为之一振,以残余的内息刺激化骊珠,逼出更强大的奇力,砍得岳宸风连连后退,毫无还手的余地--耿照的体力内力已是强弩之末,但岳宸风内息失控,情况与碧火神功的心魔关相似,损伤却更严重,超用体力、内力的程度近乎走火入魔,一旦倒下绝难再起;端看谁的意志先行崩溃,另一方便是这场殊死之战的最后赢家。   耿照咬牙豁力,一刀猛似一刀,眨眼连砍数十记,眼看“无双快斩”刀意将尽,岳宸风始终未能反攻,再无保留,奋力跃起,“当!”一刀砍得他俯首屈膝、陷地寸许,赤乌角刀的厚重刀背倒撞入肩,“禁绝”暗芒铿然迸散,岳宸风一声惨嚎,鲜血激射而出!   (赢……赢了!)   念头未落,刀下岳宸风猛然抬头,口鼻眼眶溢出鲜血,兀自挂着邪笑。   “我尚留着一击--”一股气漩拔地而起,激得草屑飞旋、宛若龙挂:   “只为杀你,小贼!”   耿照被卷离地面,双足失据,胸腹间要害尽露。脐中的化骊珠仿佛感应到赤乌角刀的无匹杀气,突然将奇力收敛,凝于珠子的周围,连耿照仅存的一丁点内力也被它尽数抽干,移来拱卫自身。   化骊珠与他融合之后,既能供输奇力取代衰竭的体力内力,自然也能把他的力量吸为己用。只是耿照从未视它为有智有识之物,如持用刀剑总有被误伤的风险,只消技术纯熟、小心谨慎,即可将风险降至最低;但如果刀剑是活的,不受操控,则危险的程度便全然不同。   他有想过骊珠奇力不可仗恃,平时已尽量避免使用,今日迫不得已用之,不料在关键时刻遭到反噬。   “可……可恶!”耿照死生一线,偏偏半点内力也提不起,心中叫苦:   “快把力量还给我!要不……我们都捱不住这一刀!”化骊珠却完全不受控制,汲取他体力、精力的同时,还持续迸出呜呜鸣震,似是受惊的动物,又如野兽咆哮。   岳宸风回光将逝,失控的真气猛攀上崩溃前的最高峰,刀锋尚未发出,真气鼓胀如球,继拔地龙卷之后,又似化为有形有质的实体,径向周天方圆扩散。刁研空挣扎欲起,被气团压退几步,一跤坐倒,口喷鲜血;岳宸风虎吼一声,球状的气团轰然迸散,刀锋挟崩天之势掼出!   耿照被震得口鼻溢血,弹飞的同时,脐内忽生出一股勾肠似的奇异痛感,珠上的共鸣达到巅峰,化骊珠似将脱体而出!人珠欲分未分之际,耿照终于不再流失精力,身子亦获自由。忽听一缕娇叱钻入耳中:   “让开!”耿照想也不想,鼓起刚夺回的一缕残力,凌空一个“鲤鱼打挺”翻转开来,刀劲撞上背门,如碎巨石;余势所及,令他一头撞进自己呕出的血幕之中。   几乎在同一时间,黑衣女郎身如一箭,与他飕然交错,细如针尖的剑劲穿透雄浑的刀气,“噗!”刺进岳宸风左胸;余力所及更透背而出,唰的一声直没至底,仅在胸膛上留下一只剑锷。   “吼!”岳宸风仰天咆哮,四野仿佛为之动摇,震得女郎琼鼻渗红,鲜血全呕在黑巾上,一个空心筋斗倒翻出去,落地时连滚几匝,竟尔站不起来。受伤的猛虎似不知疼痛,吼得颈间青筋爆出、嘶声裂肺,连周身气流都被搅乱,草屑翻腾的轨迹毫无章法,不知过了多久,才因咆哮声落而恢复。   寒风吹透,遍体生寒。   草浪婆娑的荒原之上,只剩一人兀自站立,胸膛却被一柄长剑洞穿。耿照奋力撑地,不过勉强支膝而已,刁研空与黑衣女郎亦无力起身,三人分据三角,荷荷喘息,眼睁睁看岳宸风拖着脚步,向水边踽踽独行。   “耿郎--耿郎--!”   呼唤声越来越近,天边云低,苍黯的草浪间见得两条身影一前一后,正是宝宝锦儿与薛百螣。这厢战局一霎数变,两人看得难以喘息,一度竟忘了前进,直到岳宸风被一剑贯胸,这才如梦初醒。薛百螣伤势沉重,只能一跛一跛慢慢拖行,却咬牙不让搀扶;宝宝锦儿几次伸手,总被他推开,不得不撇下了老人,加步而来。   “到……到头来,还是……还是只有我。”   无名江边,岳宸风目光涣散,唇间鼻下不住溢出鲜血沫子,仿佛不知眼前是滚滚浊流,兀自踉跄前行。“你们……你们谁人……杀……杀得了我?普……普天之下,还有谁……杀得了我?”脚下踏空,连人带剑“噗通!”坠入江中,和着泥沙被冲得不见踪影。   而三人之中,居然是黑衣女郎最先起身。   她三两步奔至岸边,昂着长颈眺望片刻,见沿途地面草间曳开一道长长的黑红血迹,色泽深浓如泼墨,岳宸风纵未沦为波臣,料这般失血也能生生流死了他;妙目低垂,冲耿照微一颔首,转身离去。   薛百螣见状,嘶声叫道:“你是何人?与肖龙形是什么关系?”黑衣女郎头也不回,眨眼去得无影无踪。符赤锦走在老神君前头,闻言愕然停步:   “肖龙形?苍岛那个肖龙形?他不是死了么?”   薛百螣好不容易追上来,明明上气不接下气,却顽固地拒绝搀扶,切齿道:   “我方才看得明白,那……那人贯穿岳贼胸膛的一剑,正是昔年肖龙形所创《天姿恶剑》里的一记杀着,名唤“灵蛇万古唯一珠”!这路剑法借势而落,居高临下,模拟蛇鹰捕杀鳞虫,号称能克帝字绝学,无比狂妄!”   “肖龙形”三字乃帝门禁忌,符赤锦也只知其名,不明就里,摇头道:“兴许是他的传人罢?”她关心耿照的情况,懒理五岛旧事,撇下皱眉苦思的老神君,碎步奔到爱郎身边。   薛百螣喃喃道:“肖龙形不可能有传人……”事涉隐晦,只觉其中诡秘重重,一时陷入沉思。   岳宸风虽未见尸首,但他坠江前内力狂冲,猛爆到前所未有的强度,三人连手亦不能敌,实是走火入魔、濒死之前的回光反照,就算一息尚存,也不免功体尽废,甚至散功而死;再加上被黑衣女郎一剑洞穿肺腑,如此内伤外创,大罗金仙也难救治。“拔岳斩风”的行动大功告成,损伤却极惨重。   冷北海舍身成仁,为耿照争取时间,堪称此役中最惨烈。游尸门一方,由于“三尸化旡”被破,三位师傅受重创,白额煞身中紫度神掌,虽以一股狠劲将雷劲附着的血肉剜出,料想伤势之沉,亦难回天。   此番行动乃耿照一手策划,见宝宝锦儿到来,心中有愧,握住她的双手哑声道:“我……我对不住你,宝宝锦儿。我不该瞒着你拖三位师傅下水,又不能教你亲手杀死岳宸风……”   “呆子!”   宝宝锦儿美眸盈泪,忍不住微笑,双手环抱着他的腰,柔嫩的面颊紧靠胸膛,泪水湿透重衫。“我刚才好怕,忽然不想报仇了,只求你平安就好。我好怕你也离开了我,一去不回,就像姑姑、华郎,还有从前对我好的人那样……”   耿照将她搂紧,下颔摩挲她的发顶。“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小傻瓜!”   两人又哭又笑,四手交握,都觉这半日里九死一生,当真恍如隔世。   耿照简单交代她错过的那一段,符赤锦久历江湖,知刁研空乃一高人,怕连姓名字号都不是真的,不过是游戏人间时所用,日前在鬼子镇对他颇多失礼,难得他毫不盈怀,慨然相助,忙整敛衣襟,盈盈下拜:   “刁老前辈,奴家之前多有得罪,蒙您仗义出手,非但为我报仇雪恨,还保我相公性命平安。如此恩情,奴此生绝不敢忘。”   刁研空却大摇其头。   “报仇雪恨说不上,我也不想伤他的。那人眉宇间戾气极重,我本想与他聊聊心事,若能为他化去心上块垒,未始不是一桩美事。可惜他出手便要杀人,实在说不上话,唉。”   耿、符面面相觑。世间竟有人想与岳宸风“聊聊心事”,他若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刁研空感叹之余,忽又想起一事:“是了,那人武功如此高强……他到底是什么人?”众人皆想:“你连是哪个都不知道,二话不说便拿命来凑热闹,也未免太捧场了。”   “还有这个。”老人浑不在意,从袖里摸出一串铜钱,双手捧还耿照。   “刁老前辈,这是……”   “是昨儿邻摊老三广交给我的,说是小兄弟所托。我不能收受银钱,今日特来等候,适巧碰上此间诸事,合着也是缘法。”耿照恍然大悟,才知错怪了代收份子钱之人。   刁研空说钝不钝,似看透他心中所想,淡淡一笑。“一切境相皆为心,虽见表象不执不取,方识本然。辨别善恶、破鞘取玉,均约如是。”耿照闻言一凛,心中若有所思。   他本有许多疑问欲向老人请教,如《薜荔鬼手》渊源、白拂一路的应用法门等,只是眼下时机不对,不敢失了礼数,长揖到地:“待得诸事了却,再来聆听老前辈教诲。”   “不敢。”刁研空团手躬身,扎扎实实还了一礼。“适巧,这几日内尊夫人的镯子、扳指便要完工,老朽在鬼子镇中恭候贤伉俪大驾,一同鉴赏研究。另一位年轻夫人若有兴趣,亦是无那欢迎。”   耿照已知他是隐世高人,哪敢平白拿他的玉器?苦笑摇手:“拙荆一时顽皮,胡乱戏耍,如有无意间得罪处,还请前辈莫放在心上。”   刁研空一怔。“尊夫人破了石相执障,始令美玉现出盈质,这是东海多少行家都办不到的事儿!大智大慧,哪有什么得罪?”八字眉垂得更低,摇头晃脑,仿佛此说令人费解之至,犹胜半路上胡乱替人助拳。   符赤锦心中暗叹:“原来我们想多啦。他不过武功高些,毕竟是个呆子。”唯恐两个呆子一较真,事情没完没了,挽住爱郎敛衽施礼,盈盈笑道:“那我便多谢老前辈啦。过得两日,咱们找你看镯子扳指去。”   刁研空喜道:“甚好。就此别过,请。”一路低头捡拾碎裂的观音玉像,随手放入背上竹筐,偶尔也掺杂几枚灰扑扑的粗砺大石,不知是否又从中看出玉来。   方才符、薛二人一路行来,见得护卫车队的惨况,任宣被部属自马尸之下抢救出来,匆匆固定患部,指挥收拾。符赤锦经过时曾躲在暗处窥看,不见沈素云的踪影,此时亦对耿照提起。   耿照省起沈素云犹在小渔屋内,正要开口,忽见五、六名黑衣人拨开长草,结队奔至,个个紧衣细裹、身段婀娜,正是黑岛的近卫潜行都。为首之人苗条修长,这回却是货真价实的弦子本人。   两人未及寒暄,耿照劈头就问:“五绝庄那厢情况如何?”   弦子摇摇头。“本来还好,后来很糟。我来给你传话:“久战无益,典卫大人这厢若也不利,还请退往莲觉寺。帝门将誓死保护典卫大人。””   符赤锦俏脸微寒,抱胸冷笑。   “说得好听!摆不平岳宸风,哪个有命回莲觉寺?只来你们这几只小猫!”   先前耿照说“将军派人攻打五绝庄”云云,不过是扰乱岳宸风的心计而已。   以镇东将军深谋远虑,就算向他如实禀报,也未必能得臂助,这计划本就是瞒着他进行。依照约定,耿照于鬼子镇伏击岳宸风,漱玉节率随行人马攻打五绝庄,分头并进,令岳宸风首尾难顾。   此举本为削弱他身边的护卫力量,适君喻的“穿云直”何其精锐,当夜天罗香数百人趁夜色而来,却被区区三十名卫士击退。耿照并不认为能够攻克五绝庄,仅仅是诱敌分兵的权宜。   漱玉节却有别样计较。她之所以愿意攻打五绝庄,是为了夺回五帝窟的至宝“食尘”。弦子前度进出庄子,未能带回亿劫冥表与宝刀食尘,此战正是戴罪立功,率潜行都内最出色的几名姊妹,趁乱潜入密室,顺利取回宝刀。   耿照见少女们都带着伤,可见五绝庄战况激烈,一拉符赤锦衣袖,只道:“诸位姊姊辛苦。”欲释心中疑惑,又问弦子:“是宗主派你来的么?”   “是。”弦子老实点头。   这答案大出他意料之外。   漱玉节若亲于五绝庄外坐镇指挥,决计不能蒙面来此,一剑刺穿岳宸风的胸膛。   然而那黑衣女郎无论身形、香气,甚至露出蒙面巾的一双美眸都不作第二人想,耿照曾与这位美妇人贴身肉搏,几乎误结合体之缘,见过她藏在优雅外貌下的狰狞与剽悍,不可能会错认,省起是问题不对,连忙改口:   “你来此之前,曾亲见宗主之面么?”   “没有。”弦子摇头:“我们拿到食尘后,又去救少主,救完少主才赶过来。”她一提到“少主”,诸女均露痛色,若非碍于薛老神君之面,只怕便要垢骂出口,方能稍稍解恨。   原本那边的进攻过程颇为顺利,庄内只余上官巧言镇守,被杀得措手不及,弦子一行潜入密室夺回食尘,安然撤退,五岛士气更高。后来适君喻、何患子率众赶回,里外夹攻,形势才渐对五帝窟不利。   何君盼与杜平川指挥第一线攻击,见目的既成,正要下令撤退,谁知后阵的琼飞突然杀出,大喊:“孬种!哪个敢退,我砍了他的头!”越过己方阵地,冲到激战最烈的庄门前,偏偏能进不能出,顿陷死地,情况危急。   已奋战了一早上的黄岛众人最为倒霉,前攻不破,又不能舍了她撤退,外围的穿云直卫与院墙上的庄丁形成交叉火网,连近战肉搏也免了,一径拽弓放箭;没在中间被射死的,不管往前或往后都是一刀,死得无比冤枉。   万不得已,潜行都卫冒死上前,抢回受困的琼飞。   这支漱玉节刻意留存的珍贵兵力半刻间便折去十人,死伤枕藉,足抵黄岛大半日的攻坚;最后夺回琼飞的,仍是弦子这一组精锐。好不容易突破包围,何君盼收拾残部,为防行动失败,须先于王舍院布置防御阵地、以为退路,实在抽调不出多余的人手,又派弦子等来接应。   在弦子看来,这三道艰难的任务均是宗主之命,不过借何君盼之口传达而已。而漱玉节“据称”一直待在后阵,今日还没有人见过。   弦子不善言辞,前述五绝庄战况云云,悉由同行另一名被唤作“绮鸳”的圆脸少女负责陈说。   绮鸳斜背了个细长的黑布包袱,系结带子横过乳间,分开两座挺凸饱满的圆乳;包袱里似是成束的组合枪一类,但她使的是肘后一双较常制略短、模样巧致的拐子,赤铜镶件、紫檀握把,只有轴心那一根黑黝拐身是精钢所制,泛着狞恶的金属暗芒。黑布所裹不知何物,也看不出有什么用途。   她年纪与弦子、阿纨相若,口才甚是便给,天生一双又黑又亮的杏眼,眼头尖、眼尾勾,像杏核多过杏脯,微瞇起来格外锐利;说话稍快些,便生出咄咄逼人之感。“……神君让我等前来接应典卫大人,说若是战况不利,纵使牺牲性命,也要保护大人退往莲觉寺。”   耿照暗忖:“那黑衣人果然是她!只是宗主料不到她不在现场,便无人能节制琼飞,致有如此伤亡。”心中遗憾,温言道:“请诸位姊姊回报宗主,岳贼已除,幸不辱命,我将择日往莲觉寺,亲向宗主道谢。”指引了鬼子镇的方向,并告知冷北海的死讯。   薛百螣抬望他一眼,默然片刻,抱拳道:“请。”他与冷北海地位有别、立场互异,偏偏性格别扭之处却有得一拼,向来处得不好;唯一一次捐弃成见,并肩作战,却是此生最后一回,不禁百感交集。   耿照心领神会,也抱拳还礼道:“老神君保重。请。”   薛百螣看看一旁的符赤锦,欲言又止。岳宸风既死,符赤锦已无卧底的必要,老人自漱玉节处听闻实情后,还不曾与她相见。此际重会,虽不若过往那般针锋相对,但她潜伏敌侧太久,已不惯与帝门中人亲近,两人终究只点了点头,无言以对。   “死了么?”弦子忽走到耿照身前,开口问道。   这话没头没脑的,耿照却明白她问的是岳宸风。   “死了罢?”他望向江边。“被一剑穿了胸膛,掉落江中,应是不活了。”   她打量他几眼。   “你流好多血。”   “不碍事。”耿照笑起来,举袖往鼻下一揩,谁知越抹越脏,揩得花脸猫也似。   “你这样好丑。”弦子从襟里取出一条雪白的手绢儿递给他。   素绢在乳间煨得香香的,充满熟悉的怀襟气息,仿佛又回到越浦城驿的小厢房,他为她解开胸衣时,也是这般馥郁扑鼻,中人欲醉。耿照捏着干净的白绢,倒舍不得拿来揩抹了,笑道:“这么白的绢儿,弄脏了怎办?”随手收进怀里。   “那用袖子好了。”   弦子踮起脚尖,随意伸手,捏着袖布替他一一擦拭,片刻才满意点头。   “你再拿手绢儿抹抹,脸跟绢儿都不脏。”   这画面委实太过震撼,与她同来的姊妹都看呆了。   即使在潜行都内,弦子也没什么朋友,除了阿纨,几乎跟谁都说不上话。   反正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宗主身边,独自执行各种机密任务,受宠之甚冠绝岛内;“冰山美人”云云还算是客气恭维了,背后都管她叫“冷心肠”,也有嘴坏妒嫉说是“没心肠”的。   诸女私语窃窃,心想这位典卫大人果真有三头六臂:杀不死的岳宸风,教他给杀了,骗不了的镇东将军跟前,他同样全身而退;对男子从不假辞色的宗主,却对他青眼有加;这会儿,居然连弦子都替他抹起脸来!这简直是妖怪一般的人物,专化不可能为可能,总之绝非凡胎。   符赤锦饶富兴致的抱胸观望,神情似笑非笑,看得耿照头皮发麻。弦子倒是浑然不觉,除宗主之外,她自来视旁人如无物,想做便做了,一点也不别扭。薛百螣还在想那黑衣蒙面的神秘女郎,偶一回神,蹙眉道:“走罢,莫让宗主久候。”众人才又纷纷举步,仿佛凝住的时间恢复流动。   潜行都一行五人中,绮鸳等三女偕老神君回阿兰山,弦子则与另一人往鬼子镇。耿照与她没能多聊几句,正有些失落,另一头绮鸳匆匆折返,俏丽的圆脸红通通的,神情却十分严肃,凑近道:“典卫大人,阿纨让我跟您说:那天的事,她一点也不后悔。”微瞇的杏眼光芒逼人,既似忍羞,又有些兴奋。   前头不远,另外两名潜行都的少女见她终于代阿纨说了,均咬唇窃笑,又遮遮掩掩、兴奋地投以注目。耿照虽大为尴尬,更担心阿纨的情况,垂问道:“她身子好些了么?”   绮鸳双目放光,咬唇不露一丝笑意,背在臀后的小手悄悄打了个手势。两名少女掩口娇呼,胀红小脸,惹得在前方独行的薛百螣大感不耐,乜着怪眼回头:   “吵什么……咦,她折回去做甚?”少女们慌忙收敛,一人扬声唤道:   “绮--鸳--!快来,我们要走啦。”喊完也不敢多看,低头继续前行,小手却在背后与同伴拨来拨去、你推我攘的,幼嫩的掌心都臊红了。   绮鸳踏前一步,气势汹汹,高高的额头几乎撞上耿照胸膛,竟是丝毫不让,微带汗潮的处子香泽一股脑儿扑来,酸甜如初摘的鲜果。她活像一尾盯上青蛙的小雌蛇,抬起锐利的杏眸,咬牙道:   “你给我句话带回去。”   耿照一愣:“什么话?”   绮鸳一跺脚,只差没挥拐揍他,心念电转,急道:“那好,我就说“等他上阿兰山来,再瞧瞧你身子大好了没”。你是个官儿,说话要算话。”耿照登时会意,见她眼中透出焦灼的企盼,心中暗忖:“她倒讲义气,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一点也不含糊。也罢,我若上莲觉寺,本也该探望阿纨姑娘。”点头道:   “我说到做到。你去罢,莫要惹老神君生气。”   绮鸳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一怔之间笑容忽绽,已不及绷回俏脸,颊畔漾起两枚浅浅的梨涡,原本犀利的杏核儿眼瞇成两弯,小辣椒顿成了甜脆的小蜜枣。听他言语间颇见关怀,心儿怦怦直跳:“呸!谁……谁要他来卖好了?装什么好人!”不知怎的恼火起来,慌忙转身奔离。   她的背影不如阿纨玲珑,也无弦子的纤细楚腰,然而腰后肌束紧实、削如断崖,至尾闾处又贲起两座峰峦似的浑圆玉股,段差之大,陷得两枚腰窝、风月册中呼之曰“按指娇”者,乃是最适宜采“蝉附”(背后体位)交合的极品。果然黑岛出身,胴体虽各有千秋,妙处却是一脉相承。   目送诸女行远,现场又只剩下小两口了。符赤锦嘻嘻一笑,故意夸张地叹气:“漱玉节那骚狐狸再不杀你,潜行都要易主啦。老爷这已经不叫挖墙角了,是整栋屋子自己长出脚儿来,在后头追着典卫大人跑啊!”   耿照虽难为情,嘴上却不示弱,笑道:   “我有红岛的美貌神君就好,要潜行都干什么?一床也挤不下这么多。”   符赤锦晕红双颊,又羞又喜,轻拧他一把。“嘴贫!谁知道你想干嘛?”   耿照面上微红,摇头道:“总之是我不好,瞧瞧阿纨姑娘也是应该的。要是宝宝锦儿不欢喜,那我不去便是。”   符赤锦笑啐:“别扯上我。我才不当这种坏人哩!”   耿照被她逗笑了,片刻忽想到:“大师父他们……”   符赤锦摇了摇头。“先回枣花小院了,你莫担心。”   耿照想起白额煞腹间那两个血洞,怎么能不担心?急道:“二师父他的伤……”符赤锦仍是摇头。“说不碍事是骗人的,不过那样的伤势,要不了二师父的命。我亲眼见过他受了极重的创伤,却在短时间内恢复。他们特别嘱咐我,让你别操心,这可不是客气话。”   耿照听她话意未尽,转念便知:“此事必与游尸门的秘传有关。宝宝锦儿不会骗我,她既说没事,便是没事。”握住她的柔荑一笑:“没事就好。是了,你且去弄一套女子的衣裳来,一会儿我们在前头小渔屋见。”说了渔屋的隐密位置。符赤锦乖顺点头,依言离去。   ◇ ◇ ◇   那渔屋搭于一处凸出水岸的简陋平台,多年无人使用,四周生满长芦苇,几将屋形湮没。耿照拨草寻隙,“咿呀”一声推开半朽门板,见屋里波光粼粼,一条裹着氅子的苗条倩影卧于屋底,清丽的喉音微微绷紧:   “典……典卫大人?”   “是我。”耿照随手掩上门扉。“我来接夫人啦,耽搁许久,夫人勿怪。”   “没相干的。”沈素云的声音透着焦急关切:   “符家姊姊可好?任宣呢?那贼……那贼子伏诛了么?”   “托夫人的福。”按照计划,沈素云知道得越少越好,两人心照不宣,一句便即打住。又道:“我内人去寻衣裳来与夫人,片刻即至。”伸手欲扶,才隔着氅子一碰藕臂,沈素云咬牙轻哼,清丽绝俗的俏脸上满是痛楚之色。   耿照察觉不对,轻按她肩臂几处,变色道:“夫人的膀子是几时脱的?”沈素云痛得眼角迸泪,颤道:“似……似被那恶贼捏坏了。他……他手劲好大……”深吸几口气,不再费力说话。   肩臼卸脱并不严重,但若未及时接回,拖得久了,将对筋骨造成损伤。   耿照轻按她肩头,已有肿胀发热的迹象,偏偏不知符赤锦何时才至,权衡轻重,沉吟道:“肩关卸脱,本不是什么巨创,未及时接回去,恐伤肌肉骨膜,后患无穷。夫人忍得一时疼痛,我立刻为夫人接上。”   沈素云双颊发热:“这……成何体统?”她衣裳被岳宸风扯裂,氅子一揭,从头到脚一览无遗,不惟胸乳,连私处都将暴露在他眼前。   自嫁与慕容柔为妻,两人未曾圆房,尚是纯洁无瑕的处子之身;连夫君都不曾见过的身体,岂可落入其他男子眼中?心中反复挣扎,实在说不出个“好”字,紧闭双眼,簌簌轻颤。   耿照心想:“我动作快些便是,莫将小伤拖成了大患。”低声道:“得罪了!”轻巧揭开外氅。沈素云只“呜”了小半声,旋即忍住,闭目侧首,无意间裸露的大半截粉颈修长雪腻,线条滑润,当真美不胜收。   她出身越浦豪门,自小教养良好,所用不逊于皇室公主,奢华犹有过之,但毕竟是商人之女,作风务实,于“通权达变”四字远胜常人;裸露身体固然羞耻,仍不值得以一双膀子来换。   耿照打开氅襟,不禁为之摒息。   沈素云身上连条手绢儿都没丢,岳宸风只将她衣裳中轴这一路扯开,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一齐敞作两边;明明衣裳鞋袜均未离身,正面却是一丝不挂,纤毫毕现,妙处纷呈。   她双乳不大,玲珑称手,难得的是“尖翘”二字:两只雪乳弯如新笋,乳峰较笋壳更圆润,乳廓的曼妙弧线由下而上,鼓鼓地延到晕部;顶端螺形的乳晕尖细酥红、高高翘起,表面光滑坚挺,连一丝凸疣也无,小巧精致,堪称完美至极。   即使仰躺于湿朽的渔屋地板、乳房摊作两团,乳尖仍斜斜指天,樱红的乳蒂异常勃挺,不住轻颤。她双乳间另有一道细细的凹痕,一路蔓至香脐,更显出胸腰起伏的曲线,分外诱人。   沈素云羞赧欲厥,勉力并起一双浑圆美腿,想掩住腿心,反将饱满的耻丘挤成了一团饱满雪面,绵软膨松,温香潮润,直如刚炊熟的、热腾腾的白面包子,再适口不过。   年轻的将军夫人毛发并不旺盛,青涩宛若幼女,与外表的端雅高贵大相径庭,一旦敞襟半裸,娇躯浮露,却是细乳长腿、纤腰一束,充满不可思议的少女气息,让人惊觉她比她的将军丈夫稚龄太多;平日高高在上的将军夫人,剥除了衣锦饰繁,其实只是个双十年华的年轻姑娘。   耿照定了定神,隔着袖布摸索她的肩臂,“喀啦”轻响,已将右肩接回。   沈素云痛得俏脸发白,但毕竟已非初尝,深呼吸几口缓过气来,颤声问:   “好……好了么?”   “好了,夫人且动一动。”   沈素云正要抬肩,想起自己衣不蔽体,若运转手臂,胸乳岂能不动?大起踌躇,低道:“我一会儿……一会儿再动。”耿照也想到了同一处,却不知那两只又尖又翘的细嫩雪乳滚动起来,会是什么模样,面红耳赤,不敢再想,忙道:   “我……我先替夫人接另一臂。”摸上左肩,将卸脱的关节接回,扶她坐起,转头回避:“夫人请试一试,看看是否转动如常。”沈素云“嗯”的一声,窸窸窣窣半天,忽听她低声哀道:   “典……典卫大人!疼……疼得紧,我……我不成的。”说到后来隐带哭音,便似少女饮泣,说不出的惹怜。   耿照顾不得嫌疑,回身探视,轻扶她右臂缓缓转动,肩臂牵动胸脯,探出裂襟的一只笋乳不住轻晃,乳尖翘如小巧的指天椒,酥红滑嫩,让人忍不住想张口含住。   沈素云羞得闭眼,任他转动片刻,右肩渐能抬起,只是仍觉疼痛。   她看似柔弱,实则倔强,是赌桌上一翻两瞪眼的脾性,右肩既然好转,便咬牙继续转动,不想再麻烦他帮手;运动片刻不觉喘息,额际微微出汗,胸脯起伏剧烈,乳尖摇颤,令人眩目。   沈素云浑然不觉,喘息片刻,又试着抬起左臂,耿照赶紧换到另一侧帮忙,起身时却见她乳间淌下一道道汗渍,雪肌红云浮露,昂起的乳首兀自垂着一颗晶莹汗珠,泪尖拉得又细又长、欲滴不滴,只是乳蒂挺翘,钩子似的勾挂着。雪乳又晃几下,那汗珠终被甩落,碎在她交迭侧坐的修长大腿上。   耿照下身陡硬,无比尴尬,唯恐惊吓到她,弯着身子帮她转动左肩,不敢再看。   沈素云又专心活动十余下,累得不住轻喘,抹汗道:“好……好了!该是没问题啦。多谢你……”身子忽乏,斜斜软倒。耿照忙将她揽住,腿间一温,沈素云的小手竟按上了勃挺的怒龙。   她好不容易双手自由,不想再麻烦人家,顺理成章抓按着一借力,只觉那物事虽硬,入手又颇腻滑,还透着一股烫人的火劲;抬见耿照神色古怪,不觉一怔。两人对看片刻,沈素云花容失色惊呼欲起,无奈双肩无力,反向前扑倒。   耿照及时伸手,将她抱得满怀,两人滚作一团。   “咿呀!”门板推开,宝宝锦儿抱着一大包衣裳弯腰而入,恰恰见得将军夫人衣衫不整,被爱郎抱在怀中。小小的渔屋一片死寂,三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俱都无言;除了流水声,只余半裸的将军夫人娇喘絮絮,回荡在波光粼粼的斗室里。   第七四折 世间至恶,青梅绕床   这场尴尬的骚乱,最后以符赤锦咬唇忍笑、推着耿照将他撵出门去告终。   小渔屋的门板再打开时,沈素云已换过一身粗布裙裳,低头跟在符赤锦身后,小脸烘热,一路从额头红到了颈根里,不敢与他目光相对。耿照不知宝宝锦儿与她说了什么,但她对这位将军夫人一向很有办法,索性交由她处置。   三人结伴回头,不多时便遇上重新编整启行的谷城铁骑,队伍中已不满百人,暂时舍下了伤员尸体,向四面派出斥候,加紧搜寻夫人与岳宸风的行踪。任宣见夫人平安无事,大喜过望,问了事情的始末:   沈素云被发狂的岳宸风掳走,符赤锦四处找寻,遇上了担心而来的丈夫,两人在江边的渔屋发现夫人,却没见岳贼的踪影;将军夫人吓坏了,并不知道岳宸风去了哪儿,所幸并未受到伤害--   这套说辞自夫人口中娓娓道来,实则是由三人的行动中各取一部份拼凑而成,每人说出部份实情,牵涉狙杀的则予以略过;而负责将这些“事实”的起、承、转、合连缀起来,使其听来通顺合理的重要关键,还须着落在任宣身上。   对任宣而言,他并不知道自己听到的是谎言,当他向慕容柔禀报时,他所说的都是真话。耿照三人须确保自身相关的部分是事实,联系这些事实的片段虽未必为真,但只要任宣深信不疑即可。   从那日慕容柔自承有读心之能后,耿照虽未全信,但一直把此说当成是严肃认真的正经事来防范,因而得出这套破解之法。倘若慕容柔只是信口开河,凡事皆此此法应付,不过浪费些许时间、心神而已;但若慕容柔当真身负异能,这层工夫便能发生作用,仍是十分划算。   一行人回到越浦城外,见一向熙攘的城门附近布满重兵,层层警跸,军丁居然还比百姓多,才知出了大事。   守城的门将一看是将军夫人的车队,喜出望外,忙上前禀报:“约莫半个时辰以前,末将们接到急报,说是皇后娘娘已上了阿兰山,住进栖凤馆,明日将召见将军。将军让末将派出快马,四处找寻夫人,请夫人立即回城。”众人面面相觑。   皇后一行虽说克日将至,这几天满载各式御用器物的车队已陆续抵达,部分陪同东巡的女官、内监也先一步进驻栖凤馆,为接驾一事预作准备,但也不是这样说来就来的。   皇后娘娘无声无息上山,越浦大小官员、奉召前来参加三乘论法的贵族王公,通通没来得及接驾。此举不啻摆了镇东将军府和东海道臬台司衙门一道,朝中若有好事之徒,想借机参二府一个“不敬”之罪,纵使不致扳倒了慕容柔、迟凤钧,也够两人烦的了。这事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皇后行事一向宽和,进退守节,也没什么特别的立场针对,父兄至亲立于朝堂者众,她却从未讨过一个官儿、挣过一份封赏;皇上对镇东将军一向不怎么待见,她还帮着说过几句公道话,弄得皇上有些下不了台。对照她进驻阿兰山的唐突之举,个中蹊跷,实在令人琢磨不透。   慕容柔接获消息,派出快马去截妻子的礼佛车队,但沈素云等早已绕道鬼子镇,自是找不到人。沈素云心想:“迟大人才出得鬼子镇,便带越浦衙役先行离去,难道他事先接获了线报?”思忖之间,车队已回到驿馆前。   耿照让符赤锦先返回枣花小院--这也是计划的一部份,以减少慕容柔问出实情的机会--自己则在厅外候传,由任宣陪同沈素云进入。慕容柔听得门房通报,积压许久的怒气再难按捺,正欲相责,忽见妻子换过了一身粗布衣裳,双眼红肿、形容憔悴,楚楚可怜的模样,不觉蹙眉:   “发生了什么事?”   沈素云眼眶倏红,累积了一整天的担惊伤疲忽尔爆发,体力精神再难负荷,两眼一闭软软倒地,竟尔晕厥过去。慕容柔忙唤人将夫人抬入房间歇息,又请了大夫来,一边听取任宣的报告:听完之后凝神片刻,突然开口:   “你的脚还好么?”。   任宣吓了一跳,没想到将军先问自己的伤势,俯首回答:   “托将军的福,应无大碍。”   “去请越浦城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针药,诊金由府库一应支付,五百两以下毋须请示,径行办理。此事视同军令,连坐施行,大夫治不好,我砍了你们俩的头。”   慕容柔一向节约,连他自己经年用药,也花不了五百两的诊金。任宣听得一怔,抬头愕然道:“将军!属下不……这……”   慕容柔重哼一声,不耐挥手,打断他的支吾。   “你莫想错了,这是为了让你早点回来当差。眼下是什么时候,岂容卧病在床!若非顾念你护卫夫人,才受得此伤,单治你个“弃职怠守”的罪名,便不用杀头,也要打足你两百军棍、刺配北关!”拈起桌上一枚竹牌扔去:   “限你三日之内返回述职,不得有误。接令!”   任宣双手接过,拄刀俯首:“属下……得令。”心情激动,身子微微颤抖。   慕容柔视若无睹,容色已较先前平霁,淡道:“还有,君喻一回来,立刻让他来见我。唤耿典卫进来。”   “是。”任宣扶着腰刀,一跛一跛走了出去。   耿照入得厅来,慕容柔随手一比阶下:“坐。”   “多谢将军。”   慕容柔打量他几眼,似正想着该如何发问,半晌才道:“岳老师到哪去了,你知道么?”耿照摇了摇头:“在下不知。”岳宸风尸体坠落江中,早被浊流吞没,他这话可一点都不假。   慕容柔点头,垂眸道:“我要谢谢你将内子平安救回,对我来说她非常重要。但这并不代表岳老师之事,我不想要个水落石出。”抬头一睨,嘴角微扬,笑容似讥似讽,令人心凉。   耿照寒毛直竖。   慕容柔只提了一问,此问不但早在预想之中,还是众多假设里最容易应付的问题之一……究竟是哪个环节发生问题,还是慕容柔真有读心的异能?他脑中思绪飞转,一边力持镇定,不让情况继续往失控的方向发展。   慕容柔只是淡淡一笑。   “岳宸风是何等样人,我心中一清二楚;你也一样,耿大人。”他平静道:   “在你眼中,岳宸风是无恶不作的大恶人,然而比起我曾经做过、甚至即将要做的,岳宸风之恶,不过小奸小恶而已。我并非不知其恶,而是在我的“恶”之前,他的作为只是徒显无聊。既然他能为我所用,我可以暂时容忍这一丁点的小小污渍。   “能够为我贯彻恶道之人,我愿暂赦其恶;这点你也一样,耿大人。”   他越是说得平静淡漠,耿照越觉惊心动魄。传说中慕容柔有严重的洁癖,人皆说他“眼底颗粒难容”,他的恶道究竟如何可怖,竟连岳宸风的胡作非为都只是“徒显无聊”,能任意包容无视?   这种时候,闭口静听无疑是最最聪明的选择。   耿照却觉胸中一股不平涌上,仿佛不吐不快。   “敢问将军之“恶”,究竟是什么?”   慕容柔淡淡一笑。   “如果我说是绥平四海、开创太平盛世,你信不信?”   耿照自是不信,脱口道:“这……开创太平盛世,怎能算是“恶道”?”   “自古以来,没有任何一个太平之世,不是从断垣残壁间建立起来的;每一位终结乱世、开创太平的帝王将相,双手均染满血腥。”   他看耿照满脸不豫,仍是那副微带讥讽的淡漠神情,口吻不疾不徐。   “你以为太平盛世到来了么?在我看来,太平之世从来都没降临过。它一直在门口徘徊,只差一步,伸手便能触及……这看似不费吹灰之力的咫尺距离,我们却等了三十年。随着光阴逝去,停滞不前的目标其实就是越来越远。”   耿照愣在当场,一句话也说不出。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竟是出自翦除反根叛苗最力的镇东将军之口,说出去都不会有人相信。“如今四海升平,天下已有三十年未动刀兵,这样都不叫“太平”……”耿照皱眉:   “将军心中的太平盛世,究竟是何模样?”   “很简单。”慕容柔神态自若,从容道:   “兵出北关,踏平异族;令南陵诸封国缴出玺印,君王降为白身,去藩国、改郡县,统归朝廷管辖;西山道韩阀撤除封号,交出兵权,道中大小官员改由朝廷指派,一如其余各道;东海武林诸门派各自解散,狩刀缴剑,盐铁收归国家专管专卖,平民百姓除了农具,不许持有或铸造武器兵刃,违者不赦!   “到了这一步,天下再不需要四镇将军,须予以拔除,任内效忠朝廷者,使归故里,做一田舍翁;骄悍不驯者,借其首脑一用,以儆效尤!兵权复归皇帝陛下,四方无患,令大部分将士卸甲归农,致力生产。这,才是真正的天下太平!”   他想也不想,一口气说完。耿照无比震撼,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慕容柔凤目微抬,眸中射出精光。   “没能完成这些,你眼中所见的“太平”,通通都是假象!你可知北关囤重兵、筑婴城,每年须耗用多少军费?韩阀盘据西山,岁岁无一两白银贡献,反而向朝廷拿钱养兵?南陵诸国,各怀异心,一朝生变,要牺牲多少军队才能弭平?   “还有央土连年旱涝,百姓流离失所,想发民夫治水除弊,来个一劳永逸,你知道要毁掉多少家庭,累死多少百姓?这事杀的人、造的孽,丝毫不逊开疆辟土,兴兵打仗!   “要杜绝这些忧患,没有一件不需要流血。有时甚至得用成千上万人的性命,才能换来成果;你不愿杀人,那便什么也办不成。街头巷尾的说书人不会告诉你,太平盛世其实是用鲜血换来的,但不管你知不知道,这点永远不会改变。”   耿照被他的气势所慑,喃喃道:“太平终究是……以血换来的?”   慕容柔冷哼不答,片刻忽然道:“当年烈祖自东海太平原起兵,帐下拥有两名稀世智囊、人称“龙蟠凤翥”者,萧、陶而已,传说一人出则安天下,龙凤并至,直是百世难遇的契机,岂止安邦定国而已,当建立万代不灭的圣王之国。   “这两个人打起仗来果然很厉害,出谋划策,直如鬼神。以他俩之能,一旦欠缺流血杀人的觉悟,最终仍什么都不是,不但没能建立什么百世万代的圣国,本朝自肇建以来风雨飘摇,还未必强过了前朝。”   耿照愣一下,才省起他口中的“烈祖”乃指本朝开国皇帝独孤弋。独孤弋英年早逝,不及完成一统天下的大业,故以“烈”为庙号;“烈”字寓有天年不永、中道而折的意思,但老百姓喜爱这位豪迈英武的青年君王,都管叫“太祖武皇帝”。   至于“龙蟠”与“凤翥”之号,今日却是头一回听见。   慕容柔说得极顺口,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继续说道:   “萧谏纸自诩儒宗,以兵法、权谋辅佐武烈,立下大功,本该坐上“开国第一勋臣”的位置。然而他恨极了兵家、法家、纵横家之术,稍见成果,便迫不及待推动那套内圣外王之说,终于功亏一篑,被斗得垮台,左迁东海,从此失去了能够改变天下的力量。   “而陶元铮恰恰与他相反。此人掌握大权后,铲除异己、消灭政敌,无所不用其极;他双手沾的鲜血也不少了,却无一滴是为天下百姓,绝大部分都是为了他自己。   “所以他的下场会比萧谏纸更凄凉。萧谏纸的功业被他悉心抹去,连龙蟠凤翥的旧号也被陶丞相大力禁绝,视之为寇雠。萧谏纸做不成开国第一元勋,至少留下清白名声;陶元铮什么都有了,于史册上却注定是一名“权相”、甚至“权奸”,后人只会看见他师心自用的嘴脸,千秋万代,永志不忘。   “在龙蟠、凤翥并肩运筹,刀皇、虎帅等英雄驰骋的年代,我不过是一介无知少年,风云际会,躬逢其盛罢了;然而回过神时,身边周围却只剩下了我。他们一个个退出了战场,却没能终结乱世。”   慕容柔直勾勾地望着他,语声虽淡,却自有一股千钧盖顶的压力。   “我要做的,是这些人没能做到,或来不及做的事--杀尽该杀、毁尽应毁,手染鲜血、肩负牺牲,然后……才能带来真正的太平盛世。这,便是我的恶道!”   大厅里一片死寂。耿照听得热血澎湃,又不禁全身发凉--   以慕容柔的性格,“双手染血”怕不是说说而已。他不爱钱、不怕死,不在乎世人目光,偏执地相信自己所相信的;这种骇人的狂热有一度几乎攫获耿照,若非少年顽固地相信“滥杀无辜”是不对的,说不定会追随慕容柔之梦,供他驱策,只为一睹他口中所描绘的那个“太平盛世”。   “为此我需要有用的人。只要我一直用得上你,我不在乎岳宸风到哪里去。”   不知过了多久,慕容柔终于打破沉默,苍白面上浮露的彤红渐褪,昂扬的激情重新埋藏心底,又回复成冷漠自负的镇东将军。“在岳宸风再次出现以前,我要他办的事,便得由你来做。如此,我可暂不问今日究竟。”   耿照如梦初醒,惊出一背冷汗,几乎脱口说出“岳宸风不会再出现了”,但这只是自掘坟墓而已。在慕容柔的面前,智略所能保住的优势已经少得不能再少,必须比审慎更加审慎、比小心更加小心,才有一线生机。   “将军所指,莫非是寻回妖刀赤眼?”他轻咳两声,故作驽钝。   “那本是你分内的工作,与他何干?”慕容柔冷笑:“扣除今日,你还有五天。限期之内找不回赤眼,我连岳宸风的份一并算在你头上!我指的可不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将军一边说话,一边把玩着桌顶一块掌心大小的铜头虎符。   耿照认得那面铜牌,印象中岳宸风、任宣都有一面,比他赐给宝宝锦儿的通行令牌等级更高,不仅能于城门、驿馆出入自由,甚至能某种范围内调动兵马,为将军办事。   “警跸安全、奉令奔走,这些都有别人做。岳宸风要为我做三件事。”慕容柔竖起三根指头,每说完一事便按下一指。“三乘论法期间,负责皇后娘娘的安全,此其一也;七大门派将于白城山一会,共商妖刀诸事,将军府总辖东海一道,上对朝廷负责,此事岂能不闻不问?他须出席此会,为我喉舌,此其二也。”   耿照起初闻言一惊,继而五味杂陈,心情顿时复杂起来。   赤炼堂大太保“天行万乘”雷奋开亲上朱城山、与横疏影等订约三月初三时,耿照正与老胡、阿傻偷溜下山,没能亲身参与,只听许缁衣、沐云色分别提起,知道当时并无镇东将军府的人参与。   转念一想:以将军府在东海的实力,接获密报、甚至打算横加干涉,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反倒是当夜客舟中一晤,萧谏纸浇了耿照一盆冷水,断然拒绝“琴魔传人”涉入妖刀之事。谁知冥冥中似有定数,若耿照答应慕容柔的条件,届时不但要上白城山同议妖刀,只怕说话的份量更非小小的王府典卫可比。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他还是与妖刀密不可分。   撇开立场的问题,他几乎想点头答应,代表将军参与白城山上巳之会。   但,接下来的话则让他立刻打消念头。   “……最后一事,今年六月初三,本府将举行“四府竞锋”,我需要岳宸风代表将军府出战,只许胜,不许败。能为我做到这三件事,我就不需要他了,甚至丢失赤眼的责任亦可不计;对你而言,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说着袍袖一扬,将虎牌扔下阶来。   耿照顺手接住,忽然意识到慕容柔并非是在征询自己的意见。镇东将军下的是命令,能够拒绝他的人,放眼东海……不,说不定放大到天下宇内,也绝不超过单掌五指之数,而耿照必不是其中一人。   他只剩一张底牌未出。   “多蒙厚爱,在下必寻回赤眼,给将军一个交代。至于其他……”耿照清了清喉咙,试图让自己听起来更有说服力。“在下忝为本城典卫,三乘论法结束后,须随敝上返回朱城山,适才将军所说之事,恐怕力有未逮……”   慕容柔淡淡一笑,居然不生气。   “这个容易。”耿照愕然抬头,才发现他凤目中精芒隐隐,带着一丝不怀好意:   “你自己去问独孤天威好了。今日晌午一过,贵城的人马已至越浦,一等昭信侯现正住在梁子同出让的别墅之中,我让人给你带路。”   ◇ ◇ ◇   越浦城尹梁子同在城北有座著名的私邸,以大门上的横匾得名,时人呼之曰“三川小望”,也有称作“廿五间”的--   据说这座占地广衾的庄园中,有五座高达五层的阁子,乃借昔年莲宗寺院所遗的宝塔主构改建而成,以如今技术,尚不能在原地盖出第六座同样宏伟高耸的阁楼来。   “间”既是计量的单位,也是佛堂的称谓。   那五座阁楼不但高,而且涵容宽敞,如寺院的大殿一般;一座五层高的楼子是五间,五座楼子自然是廿五间了。一座庄园里,居然有等同二十五座佛殿层迭起来的建筑,这是何等伟构!   这“廿五间”原本是浦商中实力最强的米盐巨贾江坤所有,江坤老人知梁子同甚爱园林,又标榜清如水、明如镜,真金白银的贿赂尚可私下收受,偌大的宅邸却要如何送出?灵机一动,以“捐寺弘法”的名义,把廿五间园当佛寺捐了出去。   皇上登基以来,平望都佛道大盛,各地官员无不拨款兴寺、供养僧人,以投皇上所好。梁子同乐得欣然接受,还上报朝廷,嘉奖了江坤一回。   只是这座“佛寺”等闲不对百姓开放,其中养着大批阿兰山各庵寺献上的娇俏尼姑,城尹大人公余闲暇,每隔三两天便来小住一回,与女尼们同参妙谛,通宵达旦,好不快活;有时佛法论得精深,一时难以自拔,也有一住十余天的纪录。   东海佛绝已久,寺院徒具其形,论起佛法远不及央土大乘,也比不上南陵的小乘缘觉僧团,不是披着僧袈拜“龙王大明神”,就是聚敛金银、暗藏春色的污秽之地。连阿兰山莲觉寺这般千年名剎亦不能免,养尼姑行淫又如何?这在越浦富人之间已风行一时,老百姓多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梁子同是人称“中书大人”的权相任逐桑嫡系,任家本是央土巨贾,传说白马王朝肇兴之时,营建新都“平望”的地面就是任家所捐,手笔之大,综观青史也算是空前的盛事了;但由商而仕、乃至掌握大权,却是今上登基后才有的事。独孤天威与当今圣上何等亲密,他来越浦,梁子同自是尽力招待,当作自家人一般。   耿照离开驿馆,向驿丞问明道路,匆匆来至城北著名的廿五间园,只见外围墙高一丈有余,浓密树荫还高出院墙数尺,一路绵延连缀,其间竟无空隙,涂白的院墙亦似看不见尽头。   大门之上,高挂著书有“三川小望”四字的泥金横匾,那匾额比一名成年男子打横还宽,悬于门楣却不觉其大。耿照一直走到庄园正面的六扇朱门之前,才发觉不只是牌匾,连高悬的大红灯笼、门上的鎏金门环都比寻常所用大得多,就算在两侧各摆上一尊两人高的护法天王像,大概也毫不突兀。   大门门房也不是普通的家丁长工,而是四名持水火棍、帽插雉翎的公人,一见他来便皱眉,大声上前驱赶。耿照心想:“就算是城尹大人的私邸,也不该唤衙差来看门。如此公私不分,怎做地方父母官?”   这些公人欺民惯了,四条棍子舞似泼风,竟非作势恫吓而已,竟朝他脑门腰胯等要害打来。   耿照一脚踏住一根棍头,左手兀自背在身后、横持神术,右臂一夹,将另外两根水火棍掖在胁下,任凭四名衙差使尽吃奶的力气,棍子却仿佛铜浇铁铸,连晃都不多晃一下。   那帮公人本想骂他“大胆刁民”,一惊之下膝腿俱软,看这少年衣襟破烂、满身血污,还拿了把冷冽逼人的乌鞘长刀,莫非今日遇上了江洋大盗,转念大喊:“来人哪、来人哪!捉……捉拿刺客--”   耿照又气又好笑,略微运功,连人带棍一齐震退,喝道:“我乃流影城七品典卫耿照!前来求见敝上,烦请诸位通报。”仅仅用不到一成的碧火真气,便将四人震得骨酥体软、嗡嗡耳鸣,一时竟爬不起来。   门里的管事听见骚动,忙唤人开门,一见四名公人趴在地上不住蠕动,偏偏难进寸尺,犹如四条软骨虫,不觉失笑:“他奶奶的!你们连起身都懒了,白费米粮!”四人耳不能听、口不能言,通体兀自回荡在一片波颤之中,连蠕行都只是原地打转;过不多时,突然一个接一个“恶”的吐出秽物,状似晕船。   耿照默默亮出流影城的腰牌,那管事是见过世面的,看他器宇不凡,不敢怠慢,连忙进入通报;要不多时便回来,客客气气道:“典卫大人这边请。”耿照点点头:“有劳了。”随他进入廿五间园。   两人在迷宫似的庭园院落之间转绕,不知走了多久,雕梁饰藻的精致回廊却仿佛走不到尽头,耿照走着走着,忽想起那一日在城中禁园、跟在横疏影背后的情形,胸中热血难抑:“过……过了忒久,终于要与姊姊见面了!”喜不自胜,苦苦握拳咬牙不叫唤出声,一颗心剧烈跳动着。   他离开朱城山不过一月,却恍如隔世,只能夜夜在梦中思念横疏影,梦醒后不禁怅然,更觉相思噬人,似比海深。管事领着他来到一座雄伟的阁子前,富丽堂皇自不待言,阁楼之高、之宽敞更是令人印象深刻。楼匾上刻着“醍醐”二字,字体古拙、泥金黯淡,显是年代久远。   梁子同在这“醍醐楼”上设宴招待独孤天威,从正午一直吃到现在,大宴吃完又上点宴;用过各色甜咸糕点,再改上果宴;继新鲜的瓜果之后则是茶宴……如此更替不休,将持续到入夜时分,又再铺设正式的筵席大菜做为晚宴。这种从流水席演变而来的筵席在越浦蔚为风尚,原本是从夜间大宴一直吃到平明时分才散席,故称“子午宴”。但独孤天威是中午抵达,故而提早开席。   须知人的腹量有限,要如何变出各种不同主题的筵席,使聚会持续不断、客人舍不得推案离去,正是这“子午宴”考较主人巧思的地方。三川地方风气奢靡,商贾竞夸其富,边吃边赏花的“花宴”、看人打马球的“球宴”,将菜肴与灯笼放在酒水灌成的渠道中,一边以长柄勺取酒拦菜猜灯谜的“流觞宴”……均是司空见惯。大户人家摆子午宴若变不出新花样来,是要遭时人议论取笑的。   那管事与楼子外负责安排筵席之人低语片刻,来与耿照陪笑道:“还请典卫大人在此稍后。城主与大人正用素宴,此际不便打扰……”忽听楼上传来一阵豪笑,独孤天威自楼顶探出头来,放声大叫:   “让他上来!有屁放一放快些离开,省得扫兴!”   管事尴尬一笑,躬身道:“典……典卫大人请。”   耿照强抑着兴奋拾级而上,直至楼顶,谁知却未见得朝思暮想的绝艳倩影,偌大的厅堂内除了伺候饮宴的婢女,席上便只有两人:   独孤天威油光满面,已喝红了脸,一双细目嵌入腴白的面颊肉里,显是对这顿筵席非常满意。另一人五绺长须、白净面皮,比起同样清逸瘦削的迟凤钧大人,少了一股书生之气,圆滑处倒像江坤、戚长龄等浦商多些,自是越浦城尹梁子同无疑。   更令耿照瞠目结舌的,是桌上摆设的“菜肴”。   两名身材纤细、肌肤白腻的少女解开前襟,仰躺在桌顶上,宽大的黑衣中一丝不挂,雪肌被黑衣衬得白皙耀眼,无比腻滑。她俩各将一双细直长腿屈膝跨开,光洁无毛的私处正对着嘉宾;旁边一名手持尖刀的厨子,把一条自瓮中捞出的活鲤鱼利落剖开,转眼片出一砧微透着光的淡樱色鱼生,鱼脂不沾刀刃,连着脊骨尾巴的鱼头兀自开歙着嘴巴,似不知身上已秤无半两净肉。   那刀艺惊人的厨工边片边挑,随手将呈半透明的、糖梅膏儿似的鱼片挑上少女平坦的小腹上,刀刃绝不触及肌肤,便如隔空削面入锅也似,看得独孤天威啧啧称奇。   梁子同得意极了,举箸相邀:“来!君侯,品尝这酆江活鲤鱼得趁快,少女虽体质寒凉,摆久了鱼生仍要变温,滋味便不美啦。”夹起身前少女耻丘上的生鱼,那糖渍樱花般的剔透鱼片莹然生辉,粉酥动人,便如她喷香赤裸的玉户一般。   独孤天威应邀伸手,笑道:“梁大人,我记得鲤鱼是荤哪,置于这般横陈玉体之上享用,自然是荤上加荤,怎能说是素呢?”   梁子同捋须微笑,神色自若:“君侯有所不知,这两位是下官虔诚供养的得道比丘尼,浑身佛法浸透,每个毛孔都要透出佛性来。鲤鱼往二位清净天女身上一搁,立登西天极乐,实已不能算是荤食。”   耿照听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本已匆匆避开的视线往桌上一扫,果然两颗千娇百媚的小脑袋上未留一缕青丝,敞开的黑衣更是僧尼常见的缁衣形制。少女们听大人说得有趣,吃吃笑了起来,雪白的胴体一阵轻颤;脸若桃花、春情满溢,年纪虽小,撩人的媚态直是动人心魄。   独孤天威哈哈大笑:“原来如此!本侯今日受教啦。这斋好、这斋好!”笑得片刻,斜睨耿照一眼,冷哼两声,嗤笑道:“眼睛瞪这么大做甚,想打架么?”耿照强抑怒气,抱拳俯首:“属下不敢。”   独孤天威“哼”的一声,从袖里摸出一纸公文,劈头扔了过去。   “你行啊,弄得慕容柔专程写张废纸来恶心我!你知不知道我平生最讨厌这个混蛋?让你送把刀子去白城山,你他妈去了一个多月!去平望都也都回来啦,你还送不到;搞丢就罢了,又教慕容柔逮着机会吃本侯豆腐!”   “属下知罪。”   “知罪就好,你怎么还不拔出刀子插死自己?”   独孤天威没好气的瞪他一眼,兀自叨叨絮絮:“放眼当今东海、遍数文武两道,无论统兵御下还是种田打仗,能与慕容柔一较高下的也只有本侯啦,你知不知道那王八蛋多想弄死我,好教他独领风骚?十天之内你不把那捞什子赤眼找回来,又不知那厮要怎生弄本侯!”   耿照俯首道:“主上,将军说了,只要我替他办妥三件事,丢失赤眼之责他可以不追究。”将慕容柔的要求如实禀报。满以为独孤天威会破口大骂,谁知他听得双目一亮,仰头大笑,拍几道:   “好、好!居然有这种事。这个慕容柔简直是脑袋长了虫!你,乖乖答应他的要求,他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当然所有消息都须先通报本侯,要是有什么不利本城的事呢,你就随便弄一弄、敷衍一下就行了……哎,要不所有事你都随便应付就好,别干得太认真,知道了么?”   耿照听得眼睛都直了。   “主上!这……我……”   “你什么你!笨死了。”独孤天威大感不耐,但这个点子委实太妙,自己一想起来便忍不住发笑。他十分享受这种回顾自己英明决断的过程,罕见地耐着性子解说:   “你呢,就姑且在他手底下好好待着,等到那捞什子四府竞锋之时,慕容柔那厮不是要派你上场么?到时候你便当着天下英雄的面,一股脑儿输给阿傻,叫那个王八蛋输他妈一屁股!哇哈哈哈哈……”   耿照万万想不到自己就这样给卖了。   到头来,他连二总管的面也没见着。独孤天威笑够了想打发他走,总算梁子同八面玲珑,听他二人对话,知这名肮脏狼狈的少年颇受慕容柔青睐,简直奇货可居,对守在阶下的管事使个眼色,领耿照到后进安置流影城人马的别院,给他安排了一间舒适的厢房。   耿照向管事打听二总管的行踪,他只笑说不知,不露点滴声息;命人烧了热水打满澡盆,安排妥当,便即匆匆告退。   耿照心想:“待得稍晚,众人安歇时,我再出去寻姊姊。”坐在桌畔出神,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叩叩”两声,随口应道:“进来。”一名青衣小婢捧着漆盘推门而入,标致的圆脸娇俏可喜,腰细腿长、肌肤白皙,初初发育的胸脯鼓胀胀的,宛若成熟欲滴的鲜美果实,却不是霁儿是谁?   耿照一怔回神,起身喜道:“霁儿,你长大啦。”霁儿小嘴一扁,大大的杏眼一霎间泪水盈满,弯成两条眉月,桃花般的小脸却是灿然笑开;随手将漆盘一搁,飞也似的扑进他怀里,哽咽道:   “真……真的是你!我……我以为我又在作梦了……呜呜呜……”   耿照将她抱得双脚悬空,原地转了几圈,只觉她小小的身子又绵又软,熟悉的怀襟熏香融融泄泄,嗅之心安;月余不见,霁儿小小的奶脯似又腴了些,襟里兜着圆滚滚的两团,已较分别时更有女人味。   她又哭又笑,片刻仰起泪水婆娑的俏美小脸,耿照去衔那两瓣鲜菱儿似的微噘嘴唇,两人吻得如痴如醉,片刻才得分开。   霁儿依依不舍地松开他的嘴唇,香津被拉成一条晶莹液丝。她回过神,不禁羞红了脸,正要摸手绢儿来抹,耿照又“啾”啄了樱唇一记,将她粉嫩的唇珠含在口中。霁儿身子酥软,娇娇偎着他胸膛,比小兔子还要乖顺。   耿照轻抚她的颈背,笑道:“这些日子来,真是苦了你啦。”   霁儿兀自含泪,笑着摇头:“哪有什么辛苦的?也就是过日子。”忽然失声惊呼道:“你这儿……还在冒血!”膝弯一软,险些晕过去;害怕不过一瞬,旋即涌满心疼。她定了定神,挽起袖管,强迫耿照褪去衣物,用毛巾沾热水替他擦净伤口,所幸都是些皮外伤,入肉不深,折腾了大半日,口子上俱都结痂。   耿照浸入热水桶中,全身放松,顿觉舒服得几乎上了天。   霁儿为他解开发髻,靠在浴桶边向后仰,掬水细细冲洗干净,又替他按摩肩头臂膀,茭白笋心似的尖细指头力气不大,指触却无比细滑。耿照闭上眼睛,忍不住呻吟道:“真是舒服死了,霁儿。”   霁儿俏脸一红,吐舌道:“你肩膀好硬啊!定是太劳累啦,活像铸铁似的。”   两人随意闲聊,仿佛又回到流影城里的时光。   耿照问起横疏影的去处,才知今日皇后娘娘下榻栖凤馆,连镇东将军一面都不给见,却独独召见了横疏影。傍晚她解下旅装,梳洗妆容完毕,换过一身名贵华服,乘车上阿兰山;不久前栖凤馆那厢才捎来口信,说横二总管与娘娘相谈甚欢,皇后特赐留宿栖凤馆,过两日再回。   此事自然透着蹊跷。   横疏影虽掌管一城大小事,但毕竟是城主嬖妾,身分不高。倘若皇后娘娘与她交情甚笃,两人想好好聚上一聚,那么皇后非但不应拒绝慕容柔、迟凤钧等人觐见,反应多接见越浦左近大小官员,如此横疏影夹杂在朝觐的队伍间,便不会太过醒目;皇后娘娘的举动,似乎有意使“召见横疏影”一事引人注目,动机令人费解。有了这一个多月来的历练,耿照直觉其中必有文章,然而除了狐疑,更多的是寂寂寥落之感。   他这才发现,自己对横疏影的思念已超过想象。   一路狂奔至此时想念、冲上醍醐楼之时想念,来到后进时又益加想念……如今,想念终于失去控制,变成泛滥澎湃的潮流。   “那也太巧了。”   耿照难掩失望,相思一时无的,欲溃无堤,容色为之一黯。   霁儿心疼极了,忽想起一事,小脸涨红,嚅嗫道:“二……二总管有交代,说你回来时她若不在,要我好……好生服侍你。你若是想了,我……我可以陪你……”说到后来声如蚊蚋,几不可辨,低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连耳根都红了。   耿照神情古怪,片刻才“噗”的一声笑出来。   霁儿正自忍羞,小脑袋瓜都快烘熟了,径转着旖旎心思,被他笑得恼怒起来,叉腰嗔道:“你……你笑什么!有、有什么好笑的?”越想越恼,抡起小粉拳捶了他肩头两记,犹不解恨。   耿照哈哈一笑,冷不防伸手搂腰,将她抱进浴桶里来,“噗通!”挟着霁儿的尖叫,小兔子顿成一条小美人鱼。   二总管不在,她入夜后便换了柔软轻便的睡褛,本想早早就寝,纱笼似的薄绢外衣和裤子一入水中,薄如烟丝一般,浮露玉色嫩肌,连腿心里的乌茸亦一览无遗,除了一条果绿肚兜,直与裸体无异。   霁儿的耻毛极为茂盛,即使像横疏影、漱玉节这样成熟的女子,腿心也不及她浓密。幼嫩如女童、才刚跨入少女阶段的窄臀细腿,配上乌浓性感的卷毛,透着诱人犯罪似的奇妙魅惑。   耿照本是一时童心与她闹着玩儿,此际却忍不住将手掌探入她腿间,隔着薄薄的透水丝绢,感受那种捂着茂盛的卷曲细毛、于柔肌之上细细抚摩的手感,肌肤与耻毛间不住“沙沙”作响,渐渐沁出另一股温腻液感。   他另一手攫住她胸前的玉乳,才发现自破瓜之后,少女的身体飞快成熟,乳房渐趋饱满紧实,握感绝佳,沉甸甸、圆滚滚的,充满不可思议的弹性,已非初夜时的小巧鸽乳可比;除了肌肤依旧滑嫩,尺寸、份量俱都判若两人。   “霁儿……”他轻轻含着少女的耳珠,低声道:   “你真是长大了啊!这乳儿圆滚滚的,好像……好像一只小白猪。”   霁儿正被撩得心慌意乱,浑身酥麻,闻言“噗哧”一声,扭头道:“什么小白猪呀!你才是猪……呀!啊、啊、啊……”   耿照以指腹轻掐乳廓,掐得浑圆的嫩乳在水底晃荡,震波直上,颤开大片涟漪,两枚乳蒂正顶着湿透的肚兜翘硬起来,露出水面小半截;涟漪一荡,顿时弄得她咬牙仰头,身子发抖。   “霁儿,这些日子,你想不想相公?”他持续撩拨少女。   “想……”霁儿闭目仰头,吐声如呻吟一般,伸出小手按着他的手掌,满满覆着她别后才发育长成的饱满胸脯,一行泪水自眼角轻轻滑落。“我每天都想,醒时也想睡时也想,想到胸口好疼好疼……”   少女娇憨的语气分外惹怜,他心中感动,顿时想好好疼爱她一番,便是先前不存绮念,此际也再难忍耐,一条滚烫的怒龙杵弯翘逼人,抵着臀股浅沟。   耿照双手扶着她的腰臀,就着水里剥下霁儿的薄薄纱裤,褪至腿间,细软的茂茸漂在水面上,更衬得耻丘光滑饱满,如剥了壳儿的白煮蛋;粉润的玉蛤嘴轻轻开歙,浓稠的爱液在膣里被反复摩擦掐挤,竟从蛤嘴缝里挤出了一粒绿豆大小的滑润液珠,便在水中也不消溶,可见黏腻已极。   “霁儿,我来了。”   他欲念奔腾,手扶龙杵,从背后挤开黏闭的花唇,将那粒珠母似的莹润爱液压碎在轻轻开歙的两片酥脂之间,触感无比润滑。   霁儿被搂住胸腰,仰躺在他身上,娇小的身子于水中半浮半沉,两条又细又白、裹着湿纱的腿儿绷直了,感觉渴望已久的温腻粗长即将排闼而入,又要将自己的身子填得满满的,不觉一荡。迷迷糊糊中忽想:   “二总管也想相公,若相公不先与她好……姊姊一定很伤心的。”顿时记起了二总管待自己的种种好处,柔肠百转,别有一番小小心思。   自与她同侍一郎后,横疏影便不只当她是使唤丫头。思念耿照时,两人常同榻相拥、彼此慰藉,“磨墨”、“弹琴”之类的香艳事儿非但没有少做,近日反倒越来越频,聊慰爱郎不在身边的寂寞牵挂,感情益发好起来,渐渐不似主仆,更像是一对姊妹。   她心一横,咬牙握住朝思暮想的滚烫巨物,小腰微微抬出水面,“啵”的一声,那如鸡蛋大小、又硬又滑的烫手钝尖退出蜜缝,揉碎在花径口的液珠拉成一条液丝,半透明的浆液隐泛珠光,末端被拉得极细极长,终于自晶亮的花唇间坠下,迅速沉入水中,可见其浓。   霁儿心都碎了,为防自己意志不坚,又被那巨物一贯而入,忙掩着蜜缝翻过身,面颊贴着他厚实的胸膛,闭目轻道:“你……我们还是别这样。”颊畔温温湿湿的,不知沾到水面抑或其他。   耿照虽被勾起欲火,仍不舍她受委屈,也不催逼,双臂将她拥在胸前,下巴轻轻摩挲发顶,笑问:“怎么,霁儿不想要么?”   霁儿忽觉鼻酸,“哇”的一声哭出来,趴在他胸前抽噎:   “姊……姊姊她……她跟我一样想你……不!她一定比我还想,要是我们先好过了,姊姊心里一定难受。你……你要先跟她好了,再……再跟我好。”话一出口,顿觉肝肠寸断,才终于体会到横疏影临行前要自己先服侍他,心中受的是什么折磨,泪水一发不可收拾。   “霁儿真是好体贴人!”耿照将她搂紧,笑道:   “你们以姊妹相称啦?怎这么好?”   霁儿小脸上兀自挂着泪珠,含嗔道:“还不都是你!我跟姊姊都……都是你耿家的人了,将来要服侍你一辈子,自是姊妹啦,还……还能有什么?”见他笑得开怀,益发心虚起来,红着脸拼命辩解,仿佛她的爱郎生了双天眼,偷看过她与二总管做的那些羞人之事。   耿照自不知她姊妹俩思念难耐时是如何相互慰藉,经常弄得香簟上浆滑一片、无比淫靡,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意;况且,霁儿能在这短短一月之间飞快发育成熟,亦是拜情欲撩拨所赐。她的身体越来越懂得享受、越来越渴望男子的硬物深深插入,刨刮膣里的圆熟肿胀,进而播下种苗,怀上子嗣--   少女正经历着的,是自有天地以来,生命得以绵延族裔的神圣进程。她的胴体无法自抑地变得成熟、变得更富吸引力,使她的男人无法抗拒诱惑,一而再、再而三的临幸着,不断把凶猛有力的精元注入少女体内,才能使生命继续延续下去。   除了春情满溢的青春肉体,耿照更爱霁儿的贴心细腻,拥着她柔声道:“霁儿真的是长大啦。”霁儿噗哧一声,破涕为笑,枕着他的胸膛腻声道:“你方才说过两次啦。老公公似的,不长记性儿。”   耿照微笑摇头:“我是说霁儿变得好懂事,已不是小姑娘啦,是我的好娘子。”霁儿又羞又喜,只觉有他这句,也不枉自己为他流过这么多泪水,玉笋尖儿似的纤指在他厚实的胸肌上轻划着,低道:   “我娘说过,女子一旦许了人,丈夫便是她的天,这辈子再也没有别的。我没什么本事,也不像姊姊那样聪明、那样美丽;我会的,就是好好服侍相公而已。只要你欢喜就好,偶尔……偶尔心里也想想霁儿,觉得“这丫头待我真好”,我这辈子就够啦。”   耿照轻捏她的下巴,将那张绯红的小脸抬起,见她眉目间青涩尽去,虽然年纪幼小,身心已是一名成熟动人的娇羞新妇,柔声道:“我这辈子只要一个小丫头,便是我的好霁儿、心肝霁儿,别人的服侍我永远不欢喜的。”   霁儿害羞极了,蓦地一阵晕眩,仿佛连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无比,闭目道:“姊姊还说,要我给……给耿家生两个孩儿,一个给她,一个给我,男孩给我,她只要女孩就好。你……先忍一忍,等姊姊回来,好生安慰了她,我……我再好好服侍你。”言下之意,是想要与郎君尽情欢好,直到怀上孩子为止。   耿照一听,怒龙更是硬翘,隔着浸透的薄薄裤布,一跳一跳地弹打她饱满柔软的外阴,“啪啪”溅起一片水花。   霁儿又惊又疼,被鞭击的腴软秘处敏感至极,疼痛快美之余,还隐隐有些娇软,慌忙伸手握住巨物,咬唇埋怨:“都叫你忍一忍啦,怎还越来越大?”那“大”字方才出口,衬与手里的惊人肉感,春情泛滥身子一酥,差点又漏出浆来。   耿照享受着她手心的细腻肤触,想象横疏影与她说将来出生的孩子“一个给我”的模样,思念如潮,心中隐隐作痛:“霁儿如此贴心,姊姊又何尝不是?我能为五帝窟之人一闯五绝庄、为明姑娘一闯莲觉寺,为见姊姊一面,闯一闯栖凤馆又怎样?”豪情忽涌,将湿漉漉的霁儿扶坐起来,正色道:   “霁儿,你别担心,我这便走一趟阿兰山去见姊姊,好生抚慰她的相思之苦。你洗好澡、换一身干净舒适的衣裳,我今夜一定回来找你,好好要我的霁儿,要得你够够的,知道么?”   “嗯!”霁儿被他轻握两臂,片刻才用力点头,眼底浮溢雾露;感动的泪水尚未溢出,忽又侧着娇媚的小脑袋道:“真奇怪。怎么你出去一趟,却忽然……忽然变成了大人似的。好像什么都懂,什么都有法子,真是好厉害啊。”   “这样,霁儿喜欢么?”耿照起身穿衣,一边回头笑问。   “嗯。”她想了一想,露出连自己也未察觉的安心笑容,害羞地点点头。   第七五折 虫豸偷香,一生所望   倾浦商五大家之力建造的栖凤馆,是一座占地广衾的四层阁楼。   倘若“廿五间园”中的每层楼子都大如一间佛堂大殿,栖凤馆便是将一座数进的大院都放到了一层楼里,连它的富丽堂皇与惊人规模相比,都不禁为之失色:   远看似山坳里凭空矗起一座小城,方正的块体以彤艳的朱红为主色,布满镂空的雕廊窗扇,又像嵌工精细的多宝格,配色多采金、绿,从无数巧致的镂花中透出灯烛黄晕,重檐歇山式的馆顶覆满金黄色的琉璃瓦,在夜色中莹然生辉。   这样的设计自是为了皇后娘娘的安全。   倘若凤跸驻于普通的园林之中,不仅皇后的居所须布置大批禁卫,随行的女官、内监,甚至厨工等人的住所与场作亦须严密保护,免得有心人混入其中,易对皇后娘娘不利。   栖凤馆化平面为立体,将院落厢房一层一层迭起来,皇后娘娘与琉璃佛子等最尊贵之人住在顶层,其余人等依照身分、职司往下排。戍卫的军士只要守紧底层出入门户,上头数层里尽是娘娘从宫中携出的亲信,还能出什么乱子?   自东巡以来,这座华馆大概是最受随行金吾卫士欢迎的一处居所了,众人初见之时莫不欢喜赞叹,都说三川越浦号称“天下第一殷富”,果然非是虚浪。也因此戒备不如想象中森严。   阿兰山的山道对耿照来说算是熟门熟路,连夜行都已非是第一次,原本以为皇后娘娘到来,整座山该被谷城大营的精甲铁卫、越浦衙差,以及禁军金吾卫围得铁桶也似,不容许任何人出入,谁知慕容柔派的军队围则围矣,但他们自己也不被允许进入阿兰山地界,只能暂驻山下三十里外,离越浦城还近些。   负责东巡戍卫的金吾卫仅在山脚下设简易关卡,遇着老百姓要从正面的大路上下山,也只略做盘查而已,并未禁行;抄平日熟悉的小路上山,那是连问都不会有人来问。   耿照想起迟凤钧与慕容柔的对话,暗忖:“看来皇后娘娘“不欲扰民”的心意,倒也非是嘴上说说而已。看这个阵仗,莫说皇亲国戚,恐怕州郡父母官出巡、勋爵宿将围山打猎,都不仅仅是这样的规模。”   他最后决定施展轻功避开关卡,抄一条莲觉寺火工平日担水上山的小路,悄悄来到那处耸立着金碧辉煌的小山坳里。   栖凤馆之外当然也有围墙植栽,但比起方城似的巨大楼体,不过是聊备一格。耿照绕着周围转了几圈,发现只有前、后门有布兵把守,便是负责站岗的金吾卫士,态度也十分轻松闲散,全无如履薄冰、如临大敌的感觉。   镇东将军调来的三千谷城铁骑被拒于山下,只有三百人被允许驻扎在山坳处的隘口,据说还是被当作仪仗队才留下的。这支部队弓上弦、刀出鞘,分作数班轮值,还设了斥候探马,严密盘查在附近出没的所有人;如非与栖凤馆用度相关者,一律驱赶下山,反倒是所有护卫关卡中最难通过的一处。   耿照不禁暗叹:“东海若无慕容柔,不知要出什么乱子!”微一思索,心中顿时有了主意,潜回隘口之外,堂而皇之地现身在谷城铁骑之前,亮出慕容柔给他的那面虎符。   “我是将军所派,有急事要往栖凤馆一趟,请贵方派人随行。”   镇东将军军令如山,负责指挥这支戍卫队的都尉二话不说,立刻派出兵马保护,一行十数人浩浩荡荡来到栖凤馆之外。大门口的金吾卫见得如此阵仗,倒也不敢硬着来,特请了馆中的管事内监出来应对。   耿照将铁甲队留在门外,独自进了大门,却改拿出流影城的腰牌,恭敬道:“在下乃流影城七品典卫耿照,有事求见敝城横二总管。”那管事太监约莫五十来岁,身穿鳞袍、足蹬官靴,白面无须,兀自揉着惺忪睡眼;一见那腰牌果然是白日流影城之物,连忙抖擞精神,客气还礼:   “耿大人稍后,我这便差人去通报。”唤来一名小太监,提着红纱灯笼进馆去。   这管事太监从独孤英还是东宫太子时,便看他与独孤天威一块儿玩大,知道这位小叔在圣上心目中非同小可,万万不敢得罪他手底下人。再加上娘娘初到越浦谁也不见,独独唤横疏影前来,还特地留宿过夜;以他在宫中当差近三十年的灵敏嗅觉,就算独孤天威派人在门外敲锣打鼓,怕也是要笑脸相迎的。   耿照拱手谢过,眼角余光一凝,碧火真气所到之处,只见一抹红晕在各楼层间往来出没,最后消失在楼顶,旋即西角最边边的一间厢房亮起灯晕。   (原来姊姊住在那里!)   他强按下兴奋之情,静静伫立等待。片刻小太监却独自提着灯笼回来,摇头道:“耿大人,二总管说她已睡下啦,有什么事等她回越浦再说,请耿大人速速离去。”那管事太监见他面色微变,正想打个圆场,耿照却冷冷说道:   “还请这位小公公再跑一趟,在下实有极紧要的事,须见二总管一面。”话说到此,忽然浑身气劲迸发,仿佛感应到什么深具威胁之物,一瞬间碧火真气自生反应,戒备起来。   护体真气发在意先,耿照随即才察觉异状,唯恐误伤管事等人,暗自收敛内息,目光在黑夜里上下巡梭,却不见有什么可疑的人,暗忖:   “莫非是我太紧张了,在无意间运起碧火神功?”   那管事本想寻个借口打发他去,忽觉眼前这名锦衣少年眸光一凛,身形仿佛变得极其巨大,气势有如千钧压顶,竟难与他直面相对,更遑论开口拒绝;一会儿压力突然消失,抚胸定了定神,朝小太监撇撇嘴,皱眉道:“哎,你就再跑一趟呗!还愣在这儿做甚?”被莫名威压慑住的小太监给一骂回了神,不由打了个冷颤,赶紧三步并作两步,掉头奔进馆中。   红灯的光芒在黄晕中穿行而上,过不多久,横疏影终于跟着小太监出来。   她云鬓蓬松,小巧白皙的额上还印着淡淡的梅花妆,裹着一件猩红衬里的黑绒大氅御寒,氅底趿着两只淡紫色的软缎丝履,于裙裾间忽隐忽现;宛若象牙雕成的小手揪紧氅襟,露出半截修长滑腻的粉颈,以及耿照朝思暮想的绝美容颜,果然是睡梦间被唤醒的模样,狼狈中透着一股无心使媚的娇美。   耿照一见她来,浑身一震,几乎张口唤出“姊姊”两字,总算神智未失,及时克制,不由自主上前两步,在阶下微微仰头,望着那魂牵梦系的倾城之姿。谁知横疏影神情冷淡,微皱蛾眉道:   “我来啦。耿典卫有什么紧要之事,尽快说了罢。”   耿照不知她何以如此,气势顿时矮了半截,低道:“启……启禀二总管,城主大人交代,此事不可说与外人知晓,可……可否入得馆内,待小人一一禀报?”向她连使眼色,抬望楼顶。   横疏影突然反脸,沉声娇斥:“大胆!栖凤馆乃娘娘驻跸之所,岂是你这等身分能来?主上偶尔醉酒胡言,虽属无心,但你等做人下属,难道不能分辨轻重?若冒犯了皇后娘娘,将置主上于何地!赶紧下山,不许再来!听到没有?”对管事太监福了半幅,歉然道:   “郑公公,真对不住。我家下人不知变通,惊扰了诸位,实是罪该万死。过几日我再准些薄礼,与诸位公公赔罪压惊。”   流影城主出手阔绰,她口中的“薄礼”云云,想必非贵重珍稀之物不与。再说独孤天威的“名声”早已传遍天下,喝醉了酒来皇后处讨人,这种荒唐事也只有他才干得出,那被称作“郑公公”的管事太监连连拱手,笑应道:   “二总管客气。耿大人也是尽忠职守,令人好生钦敬。小的且送耿大人出去。”对耿照举袖一比,亲切笑道:“耿大人请。”横疏影看都不看一眼,转头款摆而入,宽大的乌氅难掩美丽的身段,但见葫腰一束、臀如险峰,浑圆的双腿比例修长,令人难以移目。   耿照随郑公公出了门,领着在门外静候的两列精甲返回碍口,交割完毕,然后才悄悄潜回栖凤馆后门,翻墙而入。稍稍回复冷静之后,其实他很明白横疏影的用心良苦:栖凤馆乃是非之地,岂容两人并头喁喁,亲密地细诉离情?   霁儿觉得他夜闯重地私会情人,直是威风凛凛、情深意重,恐怕在横疏影看来,非但不觉欢喜,反而气急败坏,一心将他赶下阿兰山去,以免惊动旁人,节外生枝。   尽管如此,从她口中吐出的“下人”二字依旧刺痛了他的心,而更令耿照气馁的是:理智上他知道横疏影是对的,自己的表现不仅未令姊姊觉得骄傲,她的气恼并非全然出于伪装,有一部份--说不定是绝大部分--来自对他鲁莽行径的失望。   但他知道今晚自己没有来错。   见到横疏影的第一眼,他便再次确认了此行的意义。   有些事情,远比算无遗策的二总管之顾虑更加重要,甚至连她自己也未能察觉。   栖凤馆的后门守备松弛,耿照轻轻松松便翻过了墙,负责各种日常事务的女史、内监若非已熄灯就寝,便是在馆内活动,院墙内连半个人也没有,只停着一辆小巧坚固的髹漆马车,拉车的健马套上车把缰绳,显是即将外出。   耿照心中狐疑:“奇怪!这么晚了,是谁要驾车出门?”不欲生事,见得四下无人,看清楼墙上几处可供落脚攀缘的露台雕拱,提气一跃,忽听底下一人笑道:“你采花采到了皇后娘娘的落脚处,也算是采花贼里的一号人物了。如此雄心,殊为不易啊!”   (有……有人!)   耿照一惊之下真气微浊,飘烟般拔起的身子在空中一凝,呼一声直直坠落!   他这一跃虽未出全力,也近两丈余,栖凤馆楼高五层堪称伟构,容不得他慢慢攀爬,起身必抢占高点,其后才有余裕;陡然间失速坠地,身子失衡,头下脚上一个倒栽葱,眼看便要摔得头破颈折。   总算耿照应变极快,半空中一出掌,“啪!”打碎一只飞檐吻兽,借得它力,往后翻了个空心筋斗,落地时双掌一分,摆出“薜荔鬼手”的接敌架势。啪啪啪的几声脆响,那人从马车前座坐起身,用力鼓掌,啧啧称奇:   “哇,以你的身手,堪称采花界的功夫皇帝啊!不知是哪间武学堂教的,我以后也要送我儿子去。”   耿照没练过暗青子的夜视功夫,然而栖凤馆附近多有光源,并非漆黑一片,略一凝眸,见来人约莫在三、四十岁之间,一笑起来眼角鱼尾深刻,实际年龄或许还更老些,华服锦靴作武人装束,裹髻的燕子巾却长至背心,髻上横插一枚凤形白玉钗,又颇有书生气息;衬与他潇洒不羁、略带孩子气的笑容,更显风流倜傥。   此人也算是剑眉星目、相貌堂堂了,却不及唇上的两撇翘须醒目。   耿照一见他双眸盈润有光,便知是内外兼修的高手,绝不好斗;忽一转念:“莫非方才的莫名感应……便是他?”但这翘须男子嘻皮笑脸的,又无那一瞬间的锐利逼人。   (现在……到底是要打,还是要走?)   耿照浓眉微蹙,忽闻马车上一阵窸窣异响,目光一凝,那人连忙高举双手,堆笑道:“别急、别急!没人要拼命,我这不是两手空空么?别误会啊,我没恶意的。”冷不防往身下一挥掌,“啪!”一声清脆肉响,伴随一声娇呼,一名衣衫不整、近乎半裸的少女钻了出来,抱头掩脸,没命似的逃进了栖凤馆。望其背影衣装,竟似是随行的宫女一类。   那人笑道:“你看,我不是说了么?我没恶意的。你来采花我也来采花,大家说起来都是同行。我们这一行凋零得厉害,很少见到老兄这般英气勃勃青年才俊啊,好不好认识一下,将来出社会也有个关照?”   耿照皱眉:“这人说话跟老胡好像。”却不觉有什么亲切,一颗心直往下沉。   他本想出其不意地抽身离开,一听那人自称是采花贼、看似还掳了个年轻宫女淫辱,反倒不能不管了,暗忖道:   “那受辱的女子逃进馆内,不知何时唤得金吾卫来。我若在三招之内不能拿下此贼,须得将他引开,制服送官,以免连累其他女子遭殃。”目光倏凝,周身气场沉静下来,忽如渊停岳峙一般,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那人笑容凝住,双手乱摇,一面抽身挪后:“喂喂,你不是这么不上道吧?同是夜半来采花,相煎何必这么急?你自己来偷横疏影这种上货,我只偷小宫女耶!这也要打?”耿照闻言一凛,再不犹豫,施展“白拂手”扑上前,欲将那人擒下。   两人交手第一招,翘胡男子收起嘻皮笑脸,静立不动,待耿照来到身前,脚尖离地、右肘前伸的瞬间,才突然飘退!   脚尖离地,代表身体无从借力;而手肘一旦伸出,便决定了攻击的半径,再难改变--换言之,除非出招之人甩脱关节,如观海天门的绝学“蛇黄掌”一般,让臂距超越常理判断、直接击中对手,否则这将是退出攻击范围的最佳时机。   翘须男子深谙“瞬差”之道,他一身武艺皆系于此,迄今已利用对瞬息之差的巧妙掌握,在决斗中漂亮击败过无数对手,声名传遍央土。   但耿照速度之快,远超过他的预期。他身子才刚抽退,耿照右手食指已触及他的手背;碧火神功能借丝毫之力,两人相触不过一瞬,耿照陡地再进寸许,仿佛被凭空推进,五指一扣,牢牢拿住他的左腕!   男子不禁诧然,但他神奇的“瞬差”之术却不只如此,右掌反拿住耿照之手,左肘架出,趁着他前扑之势未尽,自己将喉间要害送上肘顶!要是换了旁人,这一变足堪致命,但先天真气发在意先,耿照本能地松手一推,肘锤贴着他的下巴“呼!”一声扫过;脚跟踩稳,再度上前。   那人“呸”的一声,笑骂:“还来?他妈的!”体势不变,右掌斫出,抓的正是耿照猱身出掌的一瞬间!耿照不及变招,仗着先天真气回复极快、往往一呼一吸之间便能生出新力的优势,硬生生顿止扭退,翘胡男子的手刀应声落空。他却跑得比耿照更快,身形掠至檐下,呼喊道:“老祝!”   (他还有帮手!)   耿照欲求速决,“铿!”自腰后拔出刺目豪光,足尖一点,神术径取男子背门!   廊间镂门忽开,一名白发老人捧着一物探出头:“少爷叫我?”   男子不由分说,握住那物事“锵啷!”一转身--耿照的刀锋堪堪避过老人,斜斜削下半片镂花;低头一瞧,一点明晃晃的剑尖停在胸口,鎏金缠锦的华丽剑柄却握在翘胡男子手中。他懒惫一笑,叹息道:   “你知不知道这行是怎么没落的?从来都不是官府取缔,是大伙儿不干本业,忙着考解元、做生意、搞门派,从江湖走向庙堂……最糟的就是像你这样自相残杀,有美穴不插,专折狼友的棍棒。”   耿照被训得哭笑不得,但这人出剑之快、之准,实到了收发由心的境界,很难相信他只是一名路过的淫贼。   忽听廊底一人轻唤:“叔……任大人!”声音温柔动听。男子闻声分心,不觉转头,耿照趁机飞退,倒纵两丈有余,“飕!”一声没入林荫。那被唤作“老祝”的捧剑老翁不禁眨眨眼,喃喃道:“忒快的身法,连个影儿都不见。莫非是狐仙?”   男子还剑入鞘,笑道:“狐仙哪里采花?那是条老大的淫虫,现出原形有一百只脚,跑起来像水蛇游过一般,快得贼眼不见。”   “少爷您说的……是蜈蚣吧?”   “是淫虫。蜈蚣是什么东西?”   耿照藏身在树冠之中,见廊底走出一抹苗条乌影,身披黑氅、拉起兜帽,依然掩不住动人的体态,一看便知是女子;光以曲线论,定是一名天香国色的美人。黑氅女子提裙款摆而来,从耿照这厢看不见她的面孔,只觉举手投足甚是端丽优雅,必是贵族出身。   “发生什么事了,任大人?”   被称作“任大人”的翘须男子笑道:“没事儿,有条虫一溜烟跑远啦,我正与老祝说笑呢。马车已然备妥,夫人这便出发了么?”黑氅女子点了点头,轻声道:“走罢。”声音极是动听,带着一丝命令似的口吻,却又不令人生出反感,只觉得十分合适,仿佛本应如此。   那“任大人”打开车厢,体贴地搀扶女子上车,自己坐到前座去,要亲自为她驾车。老祝捧着那柄金碧辉煌的凤头长剑,犹豫道:“少爷,这辕座如此窄小,老奴年纪大了,下山恐摔下车来。要不少爷坐车里,让老奴赶车可好?”   翘胡男子道:“你就不必了,好好看家。给我换把普通长剑来,要带着我的招牌爱剑到处招摇,干脆把名字写在额头上算了。”老人苦着脸进房去,片刻才捧出了一把钧蓝剑鞘、鎏金剑柄,首尾均嵌着夜明珠的华贵长剑。   耿照心想:“这把剑哪里不招摇了?”男子却满意接过,随手插入腰带间。   老祝自从得知自己不能随行,脸便苦得像条苦瓜,又道:“少爷,方才那狐……啊不,是淫虫,武功高得很哪!倘若又来,该怎么办?”   男子满脸不在乎,耸肩笑道:“正主儿不在,他爱偷谁让他偷去,反正也偷不到你。况且,他可是个绝无仅有、快要绝种的大好人哪!”见老祝一脸狐疑,哈哈大笑道:   “一听说我是采花贼就忙着找我拼命,我整个金吾卫颠来倒去翻过几遍,都找不出这样的一根毛来,何况是好手好脚的人?你放一百个心罢。”驾的一声,驱车出了后门。   耿照听他说到“金吾卫”时,赫然想起一个人来,不觉蹙眉:“难道,他便是人称“京城第一快剑”的任逐流任大人?但方才他砍我胸口那一记,分明是刀法……这深宵露重的,他掩人耳目,欲往何方?车上那名女子又是什么人?”虽觉诡秘重重,却非是他此际最挂心的事。   任逐流一去,栖凤馆内外已没有能妨碍他的人。   耿照深呼吸几口,提运真气,点足跃起,攀着飞檐露台一路直上,几个起落间,已到了最顶层的西角厢房之外。栖凤馆顶层是皇后娘娘安歇之处,娘娘就寝后,所有房间也跟着熄灭灯火,以免惊扰凤寐;耿照特意让内监上楼来向横疏影通报,就是为了摸清她的寝间所在。   顶楼风大,两边夹角的镂空窗门都垂下了纱帘,耿照悄悄翻进露台,隔窗眺望,却见一片夜色幽蓝的房间里,横疏影兀自披着那件外出御寒的大氅,怔怔坐在床边发呆。   她一双象牙似的小手交迭在膝上,氅襟松了开来,露出里头的薄纱睡褛;蝉翼般的轻柔材质掩不住她傲人的身段,两只巨硕的乳瓜将紫缎肚兜撑得圆滚饱满,无比伟岸,柔软的腰肢曲线却有着惊人的凹陷,纱裙底下裹着两条浑圆笔直的玉腿,一点都感觉不出她的个头竟是如此娇小,只觉比例修长完美,难再增减分毫。   耿照最思念她的,是她的温柔笑语、她的关怀备至、她的灵动慧黠……近乎完美的胴体从来都不是他迷恋她的唯一理由。但此刻,在月光洒落的幽蓝色房间外,他却由衷相信:能拥有她的自己是世上最幸运的男人。   横疏影怔然良久,任由一只淡紫色的软缎丝履滑落在地,却浑然不觉,形状姣好浑圆的足趾轻轻点地,连出神都仿佛伴着舞乐。   过了好半晌,她才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平平安安的……就好了。我宁可自己不活了,把减去的通通都加给你,也不要你再做这种危险的事。我的心意,你能不能明白?耿郎,耿郎……”虽是轻轻呼唤,却字字令人荡气回肠,难以自己。   耿照热血上涌,推开窗格一跃而入。横疏影见有黑影闯入房里,吓得花容失色,便要惊呼;耿照连忙扑到榻上将她按倒,捂住她丰润饱满的樱色唇瓣,低声道:   “别怕!是我。”   横疏影一颗心怦怦直跳,两只柔软又富肉感的丰满乳球虽被他厚实的胸膛压着,仍不住剧烈起伏,仿佛正负隅顽抗。   她回过神来,又惊又怒,强抑着娇嗓斥责:“这里什么地方,谁让你这般胆大妄为!你知不知道,要是被皇后娘娘发现,你……”樱唇忽被堵住,他的舌头像蛇一样侵入她娇软温香的口腔,不住钻搅,贪婪地吮着滑腻的丁香小舌。   横疏影被吻得心魂欲醉,娇躯轻轻扭动,一口气喘不过来;好不容易转开红彤彤的俏脸,板起脸来教训他:“要是被人发现,我们……”腰间一紧,“啪!”一声脆响,睡褛的系带竟已被他扯断,薄薄的丝褛敞了开来,柔肌毫无保留的贴上他年轻光滑、滚烫如火的肌肤,被烫坏了似的“啊”一声呻吟,唇瓣又被他衔住。   耿照双手隔着细滑的缎面肚兜,一手一座,攀上她傲人的乳峰,那硕大如瓜实一般、触感却细腻绵软的乳球直是妙不可言。   他尽力撑开十指,陷在绵软的乳肉中恣意搓揉,片刻又从肚兜的边缘插入,明明兜儿都快被满溢的雪肉撑裂,指尖就着兜缘一挤,糯糕似的细绵乳肉竟应指而陷,两只魔手不费什么力气便摸入兜里,揉得满掌雪沙,一片水润腴软里只有两枚翘硬,细小的乳蒂圆如樱桃核儿一般,圆如樱桃核儿一般,在乳波间滚来滚去。   横疏影的双乳最是敏感,陡然失陷,“呜呜呜”的颤成一片,小手急得去推他,两只魔爪夹在雪乳和兜布间,乳肉满满顶着掌心,将手背卡在兜下,横疏影哪里推得出来?弄了半天,反摩得身子都酥了,乳上汗津津一片,不住在他掌中发出淫靡的滋滋声响。   她被堵着嘴儿呜咽一阵,转头大口喘气,额颈间香汗淋漓;稍一回神,还要继续骂人:“要……要是被发现了……啊、啊……你的前程,要如何……啊、啊……万一惊动皇后娘娘……啊、啊、啊……你……胆大妄为……啊啊啊啊----!”原来耿照一手摸进她腿心里,掏得唧唧有声,指掌晶亮腻滑,濡满白浆。   横疏影的一双修长玉腿早被他的熊腰挤分开来,并之不拢,娇嫩的蜜缝被指头侵入,不由得屈膝一勾,浑圆的足趾蜷起来,仿佛正反映着膣里的抽搐。她苦苦守着最后一丝理智,心中气苦:   “我如此为你着想,你却……却都做了什么?少不更事!”粉拳一捶他胸膛,怒道:“你……你到底来……啊、啊……来做什么?”娇喘不止,双峰抛跌如海啸,眼丝朦胧、含嗔薄怒的模样分外可人。   耿照停下动作,撑臂仰起上身,直勾勾望进她的如丝媚眼,一字一字道:   “我来要你。”不知何时松开了裤头,滚烫的怒龙杵尖抵着泥泞的玉户,“唧”的一声长驱直入!   横疏影一仰头,“啊”的一唤尾音未落,呼痛声却变成了又娇又腻的呻吟,余声抛荡,十分销魂。   耿照箍紧她细圆的蜂腰,缓慢而清楚地刨刮着她,每一下都退至洞口,任黏闭的玉户自然收拢,湿濡的蜜肉半夹半耷黏着杵尖,然后又刮着满膣浆滑直没至底,前端仿佛撞上一个又软又韧、又似花冠般层迭不平的虚悬之物,发出浓腻的“啪唧!”声响。   每次撞击的瞬间,箍住阴茎根部的肉膜便猛然一束,膣中顿时产生难言的吸啜力道……耿照觉得再这样徐缓而扎实地深捣几下,便要舒服得喷射出来,但仍持续动作着。   横疏影被他按倒在榻上,玉腿高高举起,每一次龙杵的退出、深入都令她颤抖不休,长长的呻吟飘飘荡荡的,从急促、苦闷、浓重到销魂地拔起尾音,最后化成气若游丝的哀怨喘息……   她终于放弃抵抗,放弃训斥他的念头,衣衫不整、娇软地瘫在榻上,身子一跳一跳的挨着抽插,直是欲死欲仙。   耿照搂着美臀将她抱起,走到大开的绮窗前。吹透纱帘的夜风拂过汗湿的胴体,正沉溺于快感的横疏影机灵灵一颤,睁眼娇呼:“你……你做什么?呀--!”他将玉人翻转过来,让她翘起丰臀,双手搭着镂空的露台,箍着蜂腰提将起来,龙杵又自身后悍然贯入。   尽管横疏影的玉腿比例极修长,但二人身高悬殊,一被他挂在掌间,竟踏不到楼板,玉趾虚点着地、膝盖并紧,被插得前后晃摇。   两颗雪白的乳球坠成完美的吊钟型,顺着臀后的撞击不停划圆,绵软的乳质在对撞之际产生剧烈失形,宛若两只贮满酪浆的水囊,雪肌隐约透出青络,原本铜钱般的乳晕也坠成杯口大小,仿佛所有乳汁酥脂都沉汇到了囊底,乳晕承受重量,绷得又亮又滑,充血的乳蒂呈现艳丽的樱红色。   “唔……好……好深……好、好里面……啊啊啊啊……”   她身子娇小,膣腔较为短浅,耿照的粗长她原本就有些吃不消。背后体位顶得极深,再加上她脚尖悬空,简直像是以膣腔为鞘、被狰狞巨物一挑而起,整副雪润润的玲珑娇躯套挂在肉茎上,嫩膣被顶到了头,所有的绉褶弯穹都被贴肉撑紧,胀得没有一丝空隙。   “顶……顶到了……好狠……不要……啊、啊、啊……”   横疏影只觉身子仿佛被狠心的弟弟贯裂了,又大又硬的巨物捣进娇躯极深处,每一记都像要捣碎了她,深入得超过她的想象和预期。   肉茎的贯通乎无休止,快感强烈到近乎痛苦的地步,深入间总令她无法自制,从轻哼、颤喘、呻吟、叫唤,到哭喊出来,异样的坚挺却裹着黏腻液感继续深入,要到她浑身抽搐、意识里一片空茫时,才蓦地“啪唧!”一响,撞上花径底部一团脆滑滑的酥嫩花苞。   撞击的痛楚令她一霎回魂,犹如浮空的身子安心落地,感觉肉茎挟着激涌的爱液徐徐退出,扯得洞口那圈薄膜一阵肉紧,然后又再深入--   “姊姊想不想我?”   耿照一边挥戈驰骋,身子探前,凑近她光滑汗湿的裸背。   横疏影纵使踏不到地,身体仍具有无与伦比的协调性,只靠双手攀握露台,以及膣中阴茎等两处支撑,胴体已自行“动”起来:   浑圆的雪臀剧摇,蜂腰抽搐似的上下弹动,形状姣好的两片肩胛犹如云山浪海,波一般的起伏,雪腻的洼谷间有无数汗珠滚动,宛若精灵水舞……长年舞蹈锻炼出来的肌肉线条既美丽又结实,在强烈的快感侵袭下不住束紧张弛,仿佛被抽插着的膣腔内部具像浮现,应也是这般湿润扭转,充满强劲的力道与美感。   “想……”   她被插得晕陶陶的,心里仍有一丝不满,想起此风绝不可长,虽教他如愿要了自己,却不能就这么算了,咬着唇珠强忍快感,呻吟道:   “你……再不可以……这样……啊、啊……这里不行……以后不可……啊啊啊啊啊----!”   耿照与她心意相通,岂会不明白?忽然顽皮起来,下身加紧挞伐,插得濒临失神的迷人姊姊疯狂扭动,双手抓满她胸前一对柔软乳瓜,毋须用力,布满汗水的湿滑美肉便从指缝中大把溢出,既软又腴,曼妙的手感难以言喻。   “姊姊是说……”他笑得不怀好意,轻咬着她的耳垂湿发,一边着力重顶:   “露台这里不行,还是穴儿这里不行?我好笨,听不懂呢,姊姊说清楚些。”   “都……啊、啊……都、都不行……呜呜呜呜……露台不行,穴……唔、啊……穴儿……也……也不……啊啊啊啊啊……”她奋力厘清,无奈身后情郎插得太狠,到口的话语全被失控的呻吟冲散,怎么也说不完。   横疏影平日高高在上,手握智珠,从来只有她算计别人,几曾在言语上吃过亏?   耿照见她神识迷蒙,连调笑都分辨不出、还想一本正经回答的模样,不但益发可爱,心中更是大大满足,撞得她娇润的身子频频向前,笑道:“姊姊这样说我就明白啦。原来露台不行,穴儿就行。”   横影影被插得身子往前,手肘不由得屈起,本能把重心移到胸乳上,雪白乳球抵住镂花雕栏。明明耿照掌里还掐得满满的,怎么抓都抓不到底,依旧有大把大把的绵软乳肉溢出镂空的雕花图样,犹如欲融不融的雪花膏;勃挺的乳蒂卡在花格子里,摩擦得更加彤艳,仿佛熟透的诱人莓果。   “穴儿……穴儿也……也不行……”   她忽然意识到是耿照在跟自己调笑,拐骗自己说了如此羞人的字眼,羞恼之余,心中一荡,湿滑的腔子里更加油润,股后“啪!”一声,龙杵一贯到底,杵尖重重撞上花心,似还卡进了弯穹里。   横疏影“呀”的一声尖叫,小手脱力,头颈滑出露台,所幸她双乳巨硕,绵软的乳球被雕栏卡住,雪酥酥的大把乳肉在花棂间挤溢变形,镂花被冲击的力道一转印,乳上泛起殷红的花鸟图样,黑夜里看来分外凄美。   耿照及时抓住玉人藕臂,才将她从雕栏间“拔”了出来,索性轻轻一提,顶得横疏影上身仰起。两颗沉甸甸、布满淡红压痕的乳球探出露台,随着冲击不住抛甩,发出淫靡的“啪啪”声响,向繁星点点的夜空溅出大把汗珠。   她乳间一吃痛,陡被夜风吹醒,睁眼见得自己半身悬空,竟在室外的露台上与他交合,急得回头,喘息道:“别……别在这里!会……会被人看见的……啊--!”巨物刮肠似的一插到底,虽有丰沛泌润,仍顶得她昂起粉颈、浑身颤抖,雪一般的修长鹅颈浮筋透络,宛若淡青玉痕。   耿照不理会哀唤,继续插着身前的翘臀丽人,渐渐将她推送至峰顶边缘。   “我是从底下上来的。我是你的夫君,你是我的人,我惦记你、想要你,所以我便来了;无声无息,谁也拦不住。就算你今日住的不是栖凤馆,是刀山火海,我也一般的来,一般的毫发无伤。”   他松开她腴长的上臂,双臂环住酥胸。这姿势嵌合得极满,两人前后相贴,再无空隙。   横疏影又急又慌,生怕被人撞见,身体却背叛了她的理智,反而涌起一股搏命似的危险快感,异常兴奋、无比刺激。   在被抛上高峰的瞬间,她忽觉少年强壮依旧,却仿佛有些不同,充满力道、自信与霸气。那非是发自冲动、而是源自实力的兽性侵略令她无比迷醉;回过神时,她才发现自己忘情地大声呻吟,叫声娇媚酥软、销魂已极,竟是从未有过的放荡,不禁羞红双颊,旋又被他沉重有力的插入所攫取。   “我要你知道,我已经不一样了,姊姊。”   充满磁性震颤的语声令她浑身酥麻,在抽插间便已小丢了一回,叫得更加惊心动魄。   “啊、啊、啊……好硬……好粗……弟你好……好厉害!啊啊啊啊----!”   “我学会了高强的武功,经历了很多事情,我还杀过人。我杀了岳宸风。慕容柔说,只要我愿意替他办事,他不计较我把岳宸风怎么了。”   耿照并不是来炫耀的。在他心里,这些事并不特别光彩或不光彩,他只想让心爱的姊姊知道:他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她、照顾她,为她做任何她想要的。   然而说出口的一瞬间,他却没来由的一阵勃昂,突然意识到这些事并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靠着勤奋或笃实便能做到;完成这些事的人名叫耿照,今日这个名字对江湖上的很多人来说别具意义,并不是流影城底下的某个无名小卒。   男人的踌躇满志直接反映在肉体上。   胯下的怒龙突然又胀大分许,变得更粗更硬,也更弯翘坚挺,炽热的程度宛若烧红的铁棍,毋须借由剧烈的抽插来带给女人快感。他缓慢的、有力的刨刮着身前的湿润女体,不用观察她的神情反应,就知道这每一下都足以让她欲死欲仙,永生难忘。   横疏影张大小嘴,叫唤不出,身子剧烈颤抖,香津自嘴角淌下,濡湿了伟岸的雪白奶脯。   她很久都想不起“依靠”两字是什么意思,只觉无助。但在这楼顶的露台之上、月夜星空下的交合之中,她突然觉得什么都可以不管了,不管姑射、不管流影城、不管将军府的密谋,不用再管她的血海深仇,只要把身心交给他就好。   她没来由的害羞起来,像个未经人事的小女孩。又是害羞、又是欣喜,只要尽心取悦她的男人就好--   这个念头令她兴奋起来,不自觉向后挺动屁股,逼人的快美却又使她两腿酸软,一前一后的交并起来,只以脚尖点地,嫩膣里一圈圈的抽搐起来,不住掐挤着粗大滚烫的阳具。   “姊,你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耿照在她耳边呢喃,十指掐进她胸前巨大的乳球中,揉得水声黏腻,淫靡无比。   横疏影的双乳最是敏感,喘息越来越急促,窄小的阴道急遽紧缩,将大把的淫水都喷挤出来,兀自挺动雪臀,疯狂套弄着爱郎的肉棒。   “姊……姊是你的……啊啊啊啊……你好大……好硬……啊啊啊啊----!”   她的胴体又香又滑,被大量的汗水濡得晶莹滑亮,几乎抓握不住。   耿照拨开她背上大把湿发,舔吻着她滑腻的颈背,双掌圈握着她饱满的乳峰,以拇指、食指捻着勃挺的乳头,下身用力挺耸,肉茎被束紧的蜜壶套得一胀一胀的,犹如脉搏鼓动,已到了欲出不出的紧要关头。   “姊……不成啦!弟……好猛好凶……好强壮……”   她乱摇螓首,被插得雪股剧颤,既结实又腴润的娇躯绷成了一张弯弓,每一丝抽搐都带着强劲的力道,连肉菇的褶缝都被湿濡的蜜肉掐紧吮住。“要……要来了!啊啊啊啊啊啊----!”   横疏影的雪臀一绷紧,蜂腰却像折断了似的向下一扳,阴道里的阳具竟又向前探入分许,油油融融的酥脂不要命似的包住一裹,死死掐吮,耿照终于忍受不住,一股脑儿通通射了给她。   横疏影闭目喘息,沉坠的双乳剧烈起伏,身子软绵绵地挂在他臂间,仿佛连最后一丝气力也被榨干了。   耿照虽已缴械,但他真气充盈、体力强健,阳物并不消软。正要拔出,听怀中玉人抗议似的一声娇唔,酥软的小手捂住玉户,充血的花唇兀自被杵根撑满分开,阴蒂因高潮而勃如婴指,淫水如失禁般不住滴落。   她以指尖抚过肿胀的蛤珠玉门,身子一哆嗦,才又抚至杵根阴囊,娇喘未止,轻道:“别……别出来!姊姊还不……还……还在舒服……”虽是气若游丝,却娇腻已极,听来无比销魂。   他唯恐姊姊吹风受寒,一手搂着她的胸脯,一手抄起她的腿根,如怀抱女童把尿一般,将横疏影抱回房里。这个姿势十分淫靡,走着走着,阳物满满裹着蜜膏似的精液淫水,在温腻的阴道中跳动几下,渐又硬起。   嵌在身子里的肉棒陡然间胀大,岂能无所知觉?横疏影高潮未退,尤其敏感,嘤的一声绷紧娇躯,被轻放在柔软的被褥上,手捂玉户道:“别!别……别来啦,先歇会儿。”龙杵还插花唇里,一摸便知其硬,吓得她花容失色。   耿照自是不依,低道:“姊姊不想,可我想要。”   横疏影喘息着摇头,羞道:“姊姊……姊姊美死啦,怎不想要?我永远都要我的好弟弟、好郎君,怎么要都不够的。”见耿照面露喜色,稍稍缓过气来,柔声道:   “男人的精力非是无穷无尽之物,你虽年轻力壮,可也不是铁打的。姊姊不能生育,你别……别在我身上浪费宝贵的阳精,待得霁儿丫头在身边时,姊姊再教你要得够够的,好不?”   耿照捧起她潮汗晕红的小脸,正色道:“我只要我姊姊。你是我的。”   横疏影仍是摇头,凄然一笑。“我当然是你的,永远都是。但我生不出耿家的子嗣,霁儿的年纪还小,体健貌美、也能吃苦,来日方长,定能为你多生几个白白胖胖的小子……”   耿照衔着她的唇瓣深深一吻,堵住了她的哀婉哽咽,片刻才微微分开,与她闭目抵额,滚热的吐息把两人之间仅有的一丝缝隙都煨暖了,就连吸入鼻腔的空气也是烫的。   “我要的是你。”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着,像个执拗的小孩。   “我不要什么白白胖胖的小子,男孩、女孩……通通不要。我怎么去要一个我没见过、素不相识,还不知道在哪里的孩子?我来这里,要的只是你。”   他捧起心爱姊姊的绝美容颜,本想伸手为她拭泪,但横疏影的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他自己的却已滑下面庞。滚烫的液珠滴碎在她腴软酥白的沃乳之上,比指触更令她心弦颤动。   “你还不明白么,姊姊?如果没有你,我什么都不要!”   封底兵设:鳞皮响尾鞭   【第十五卷完】   第十六卷 血河妖燹   内容简介:   没有了岳宸风,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无权无势并不可悲,可悲的是手握大权时,才发现自己不配。我给了你权柄,现下越浦内外都等着看,你耿某人是个什么人物。”慕容柔目如锋镝,令人生畏。   --除了武功,还有什么是岳宸风有、而我没有的?   耿照顿时陷入迷惘。但没有时间了。七玄聚首、妖刀现世……风暴已席卷而至!   第七六折 圣愚不肖,鱼烂而亡   横疏影闻言剧震,两只酥盈盈的沃乳一晃,弹起抛落之间,下缘坠得饱满,半球浑圆沉甸,坚挺傲人;然乳间每一轻撞又如水漾,完美的弧线颤成了眩目雪浪,余波所及,连尖润的乳蒂亦于一片白皙中载浮载沉,仿佛非是乳肉所承托,而是两团浇融煮化的鲜奶酪。   在横疏影的眼里,世间一切,不过是“价值”之一物的流动与平衡:   倾世容颜,若无绝顶的琴技舞艺增辅,终不免沦为男子的廉价玩物;而她在流影城的权力地位,则是以聪明才智,以及独孤天威对她的感激与愧咎换来--前者是报答她当年用尽心机,堪堪将他一家老小抢出平望都,后者则是因为他已不能再给她一个保障晚年的子嗣,只好以权柄来补偿。   横疏影偕独孤天威一家出奔东海时,已怀有两月的身孕,可惜道中亡命、舟车辛苦,又屡屡受到刺客追兵惊扰,不小心将孩子流掉了,颠沛流离间难以调养,竟致不孕。   独孤天威的性命,可说是以她的才智、胆识、人脉与后半生的幸福换来,即使元配陶氏对这名堪称尤物的宠妾不怎么待见,也无法忽视她对独孤一家的恩情,十余年来忍气吞声,于城中的僻院深居简出,任由姬妾执掌大权、取代自己的地位,连离世都是悄静静的,波澜不惊。   横疏影心中对她不无同情,却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   陶氏的隐居与自己的活跃,都是付出代价所换来的结果。陶氏保住了性命、名分与嫡子,或许就该她寂寞梧桐,冷落清秋,就像横疏影尽管痛恨独孤天威的荒唐,却总是认份地为他收拾残局一样。   这世界远比想象中更公平。   尽管残忍,却异常地公平。一切仅是价值的平衡与流动而已,别无其他。   但耿照的存在,动摇了她一直以来的信念。   最初的献身,她到底是权谋算计不惜代价,抑或一时寂寞?在他离开流影城的这段时间里横疏影不断问自己,却益发空洞不明,似乎思念已渗入她赖以立身的清明,转化成为赤裸裸的热切渴望。   想起少年黝黑结实的身躯,以及野兽般的冲撞,久旷的少妇情不自禁回味着与他缠绵的旖旎;回过神时,纤长的玉指已探入裙裳,忘情地挖着湿热窄小的蜜缝,樱瓣似的小巧花唇充血胀红,微微翻开,被丰沛的浆液濡得晶亮……   若非他的巨硕,她从不知道自己兀自细小,一如破瓜。独孤天威自来东海,便鲜少与她温存了,宁可镇日与大批歌姬舞伶厮混,也不愿与她独处。   横疏影这才惊觉:原来感激与愧疚是如此的沉重而坚固,一旦形成块垒,轻易能将矢言相守的两人一分为二。   她的才智预见长此以往,情分将消磨得点滴不剩,却不知该如何挽救。当烛泪流尽、长夜坐醒,恍然大悟的年轻女郎终于认清现实,转而令独孤天威依赖她的治事手腕,死了心似地投入流影城的经营,以换取一处立足。   从没有人像耿照这样,不想从她身上掠取、不为什么目的,只想给予。   他能给她什么?他不过是个孩子!横疏影不由失笑--   似才这么想着,耿照已然走出她的视界;这会儿,偷女人都偷上栖凤馆来了,真是好大的胆子!“偷”之一字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横疏影忽意识到这名被偷的女子原来是自己,芳心一荡,花径里晕陶陶地一阵酥麻,竟又漏出一小注的温腻花浆来。   耿照与她贴面相拥,下体一润,也不怎么用力,杵尖挤蹭着一啄,“剥”一声滑入两片酥脂间,小小的蜜缝如封似闭,却又湿得像是陷入泥淖,稍一触便难自拔,玉蛤里隐含吸啜之力。   心知玉人动情,再不犹豫,将她放倒在绵软锦榻,昂起的雄壮巨物裹着荔浆,唧一声直捣蜜壶!   “呀--!”   横疏影昂颈拱腰,娇躯一僵,已被爱郎填得满满的。   细小的身子在他黝黑如铁的臂膀间不住轻颤,宛若受伤的小动物。   她傲人的巨乳微微摊倒,厚度仍如小山,玉盘似的乳丘竟比她晕红的小脸还大得多,随主人的痉挛不住剧颤;丘顶两粒膨大的樱桃忽而打圈、忽而起伏,时不时被细软的乳肉吞没,让人产生“在乳汁中忽现忽隐”的错觉。   耿照龙杵坚硬如铁,横疏影屈膝抬脚,压平的玉趾高高指天,摇头呻吟:“啊、啊、啊……好……好硬!”平坦的小腹剧烈抽搐,狰狞的阳物一昂,小穴里仿佛插着一只肌肉贲起的结实小臂,正顶着她的娇躯,缓缓弯肘举起。   她被插得睁大杏眼,似难置信,却无法停住檀口中喷泄而出的放荡呻吟:“啊啊啊啊啊啊……好大……插……插死人了!怎……怎能这么……啊、啊……这么硬……啊啊啊啊----!”粉颈昂起,柔软的腰肢一弓,毫无预警地大颤起来。   耿照抄起姊姊的膝弯压至乳上,细雪般的腴肉自她膝腿、自他指掌间漫溢而出,压得横疏影整个上半身满满的都是雪白喷香的乳肉,每一动都能掀出一阵迭潮翻涌,映得满目酥白。   他重重压着,死命抽插,单调如机械的动作急遽累积快感。   横疏影颤如海啸里的一叶扁舟,雪乳随冲撞抛甩失形,宛若碎浪,口中已无法吐出具有意义的字眼,忽急忽慢的“啊啊啊啊……啊、啊……”娇吟却无比销魂。   这次,她无法再有足够的理智阻止他射精。两人以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尽情需索彼此,双双攀上高峰。耿照在她湿得一塌糊涂的穴儿里用力喷射,阳精挟着强劲的喷射力道,如颗粒般撞碎在充血肿胀的膣壁深处。   横疏影在他身下激烈扭动,咬牙无声尖叫着,竟尔晕死过去。   激烈的交欢是必须付出代价的。   横疏影毕竟较他年长许多,又无碧火功的根基,这一厥竟睡了半个时辰,才悠悠醒转,闭目道:“姊姊都……死过一回啦。便再不能醒,也无遗憾了。怎能……怎能这般美人?”幽幽一叹,娇慵的嗓音如抹蜜膏,令人血脉贲张。   她昏厥期间,耿照为她把过脉,确定脉象平稳、非是受了什么损伤,而是快感太甚难以抵受,这才放下心,为她拭净汗水爱液,细细回味了姊姊的绝艳曲线与润泽香肌,尤其是那对大如熟瓜、偏又细绵黏手的雪乳,替她盖上薄被。   品香之余,他不忘运起碧火神功,一边调息回复,一边将浑厚真气从她周身肌肤毛孔徐徐送入;掐握双峰时,手指陷入沙雪似的乳肉,两只大拇指轻抵她胸口“膻中穴”,以真气为她推血过宫,余指则老实不客气地享受绝妙的乳肌触感,掌中嫩肉如将凝未凝的新鲜酪浆,滋味美不可言。   横疏影平日养尊处优,颇重调养,得碧火真气助行血脉,要不多时便清醒过来,只觉神清气爽,竟不疲累,身子里兀自残留着一丝热辣辣的满胀刮疼,余韵不绝,熨得蜜穴里汩汩出汁,花心松动。这般满足的感觉从未有过,比全身浸入适温的热水香汤更加舒爽,方知身为女人何其有幸,才得品尝如此快美。   两人相拥而卧,她虽不舍这片刻温馨,仍把握时间问了别后种种。这段时间她间或由流影城及姑射的情报网得到零星消息,却难窥全貌,见他功力大进,不由好奇起来。   耿照对她推心置腹,连与明栈雪双修、拯救宝宝锦儿等香艳情事亦和盘托出,说着说着心头一紧:“我口口声声说爱姊姊,却与这么多的姑娘好过。怎……怎生对得起她?”歉然道:   “姊!是我不好。我对你是真心的,你别恼我。”双臂收紧,唯恐玉人气恼,便要舍自己而去。横疏影对小情郎的个性知之甚深,轻摇螓首,微笑道:“你有什么不好的?若见得那位明姑娘,我还要好生感谢她呢,把我的小丈夫调教得武艺超群,连皇后娘娘的行馆也敢硬闯。”   耿照被她的俏皮逗笑了,不想姊姊如此大度,眷爱更浓,搂着她道:“姊,能娶你为妻,我这一生便不枉啦。”   横疏影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咬着红艳的唇珠,笑得不怀好意。   “是么?我听说流影城的耿典卫已然娶妻,妻子是一位国色天香、红衣雪肤的绝艳丽人,贤伉俪于越浦驿馆甫一现身,便即震摄全场,端的男儿英武、女子俊俏,好一双如玉璧人,连素来挑剔的镇东将军都不禁为之倾倒,青眼有加呀!”   耿照魂飞魄散,虎背上沁出冷汗,只差没跳将起来,结巴道:   “这……不是……唉,我……”   横疏影以指尖轻刮他胸膛,哼笑几声,不发一语。   耿照居高临下,难以全窥佳人神情,但见汗湿的浏海覆着白皙秀额,玉人眼帘低垂,两片排扇似的浓睫动也不动,衬与胸膛上刺痒的指甲尖儿,当真杀气腾腾,比之岳宸风的赤乌角刀亦不遑多让。   正不知如何解释,忽听一声噗哧,横疏影缩颈掩口,抬起一双狡黠的妩媚杏眼,抿唇娇笑:“傻弟弟!姊姊逗你玩的。大丈夫三妻四妾直如常事,有什么好着恼的?不让你多娶几个,姊姊与霁儿丫头教你折腾死啦。”笑了一会儿,又道:   “听你一说,这位符家妹子也是苦命人,性子颇义烈,教人好生相敬。我瞧她是真心欢喜你,若不嫌弃姊姊是伶人嬖妾,低三下四的出身,我也想多添个聪明貌美的好妹子。”   耿照只觉胸口满满的哽着什么,温热难禁,心绪为之震动:“姊姊如此宝爱我,也不恼我四处留情、辜负了她,不但与服侍她的霁儿姊妹相称,现在连宝宝锦儿也肯接受。我……我何德何能,竟有如此娇妻!”一时说不出话来。却听怀中横疏影柔声道:   “但她是游尸门之人,虽说七玄中不全是歹人,但行走江湖,难免有黑白正邪之分;此事无关善恶,不过立场罢了。符家妹子若愿抛弃门户囿见,与你同上朱城山,姊姊自是无那欢迎。只是她出身七玄,做不得你的正妻,否则于你前途有碍,这点是必须先说在前头的。”   耿照对什么立场门户不甚在意,在他心中只有善恶之别,宝宝锦儿的三位师傅绝非坏人,这样就够了,耸肩一笑:“在我心里,只有姊姊才能做我的正妻,别个儿我都不要。”   “嘴贫!”横疏影伸出纤指,轻点了他额头一记。   片刻忍不住摇头,妩媚的笑容却转成了苦笑。   “我在心里当你是丈夫,这辈子都是你的人,只爱你一个,却做不得你的妻子。霁儿丫头可以为你生下子嗣,传宗接代,但她出身寒微,也不是合适的人选。”见耿照面色微沉,知这话他不爱听,欲缓和气氛,故意夸张地叹了口气,咬着唇珠耸肩一笑:   “在姊姊心里,倒是有个人挺合适。”   果然耿照浓眉一轩,霎时扭捏起来,强笑道:“哪有什么人选?姊姊又来捉弄我啦。”   横疏影抬眸与他对望片刻,直看到他转开视线,才叹息道:“我说你啊,还想怎么伤染家妹子的心?连姊姊远在中途,都听说流影城的耿典卫有个貌美如花的红衣娇妻,她人就在越浦,能装作不知道么?下次见面,你想好怎么解释了没?”   耿照神色黯然,兀自嘴硬,摇头道:“我与二掌院本没什么,有甚好解释的?姊姊多心啦。”横疏影凝视片刻,想起他武艺、历练均成长了许多,男儿本好颜面,自己虽与他亲密无间,却不好逼迫太甚,反教他自阻言路,遂将话题转开。   “是了,慕容柔发公文向主上要人,主上暴跳如雷。此番见你,有什么裁示?”耿照把醍醐楼之事简略说了。横疏影闻言凛起:“主上要你继续待在慕容柔身边?”   耿照鲜少见她如此严肃,不觉微诧。   “有什么不对么?”   横疏影沉吟不语,半晌摇头,轻道:“就是想不出有什么不对,才觉不对。”见耿照失笑,轻轻挣开他的臂围,正色道:“你听过主上的浑号么?最有名的那个。”   她一起身,原本摊圆的两团厚厚乳丘,又坠成瓜实般的浑圆半球,份量之沉,将锁骨下的乳肌拉得一片斜平,滑腻的肌肤表面泛起粒粒娇悚,更衬得肤质之细,较雪粉更加精致。   硕大的乳瓜加倍突显出上臂的细直、蜂腰的圆窄,背脊曲线滑润如水,明明只是并腿斜坐,却有说不出的妩媚优雅。   耿照好不容易抑下将她扑倒的欲望,暗吞了口馋涎,乖顺点头:“知道。都管叫“东海第一大傻瓜”。”这话平常不能随便说,但横疏影是他最亲近信任的女子,几乎不假思索便出了口。   横疏影淡淡一笑。   “若十五年前在平望都,有谁敢说独孤天威是傻瓜,恐怕要被人当呆子看。”她信手掠了掠汗湿的发鬓,浑不着意的姿态妍丽难言;藕臂微抬,雪乳不住晃摇,尖翘的嫣红蓓蕾令人目眩神驰,难抑把持。   “你记得不觉云上楼前挂的牌匾么?那龙飞凤舞般的墨字便是他亲手所题,能有这般笔力之人决计不是傻瓜。十五年前,独孤天威可是名满京城的佳公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骑射武事固非其所长,但在学问上堪称独孤皇族第一人。若非为了避祸,他不用装得这般呆傻。”   此说虽谬,仔细一想,却不难找到蛛丝马迹:独孤天威与今上名为叔侄,实则情若兄弟,如此深厚的情谊,便是当年在御书房侍读时培养出来的。若独孤天威不学无术,先帝岂能命他陪太子读书习字?   “避祸”一说是耿照第二次听她提起,被挑起了好奇心,脱口道:   “姊姊,主上当年出京,避的到底是什么祸?”   横疏影淡然道:“自然是杀身之祸。”   耿照听得一愕。“谁……谁要杀他?”   独孤天威虽非高祖景皇帝(太祖、太宗两兄弟之父,由太祖独孤弋开国后追崇)独孤执明一系,但自小被独孤弋带在身边,独孤阀西进之初,犹是孩童的独孤天威几乎每役必与,甚得太祖喜爱。   他在不觉云上楼对黄缨吹嘘亲与博罗山大战云云,并非无的放矢。   被时人以“东军”呼之的独孤阀大军设营黄泥沟,独孤弋不顾帐下两大智囊的劝阻,轻骑袭取博罗山的蟠龙关要塞,果然中计被围,一人一骑、仗着绝世武功杀将出来,仅以身免。   若非年方十五、勇冠三军的幼弟独孤寂率一支敢死队接应,只怕东胜洲的历史便要改写:日后一统央土的太祖武皇帝独孤弋出师未捷,为逞一时血气,极其荒谬地死在西进途中的第一道关卡之前。   说书人爱极了这个有英雄、险关、千里突围的精彩段子,对照后来独孤寂恃宠而骄,三度造反失败,被太祖武皇帝罚至白城山埋皇剑冢看守历代帝陵的戏剧性变化,更是令人热血沸腾,不胜欷嘘。   说部中以独孤寂当年曾在博罗山奋不顾身营救太祖,一命换一命,可抵一死;天下未平,是他扯下黄旗,簇拥着独孤弋坐上龙椅,“功在从龙”,亦抵一死;“一母所生、同衾共乳”,兄弟情深,又抵一死。是故这位年纪轻轻便以武名威震天下的冠军侯三度造反,又三度被太祖弭平,犹能不死,成了终生被软禁在白城山后峰的“帝陵祀者”--   此样的说法自是牵强附会,其中谬处近乎胡扯。   独孤寂生母乃独孤执明小妾,怕比独孤执明那英武过人、早早便崭露头角的长子独孤弋还小着几岁。   独孤弋、独孤寂兄弟相差十五有余,岂能是一母所生?至于在烧毁的白玉京外,策动将士拥立独孤弋的主谋,一般咸信是萧、陶两大智囊,以及独孤弋最信任的二弟独孤容,也就是后来功封定王的太宗孝明帝。   尽管深受说书人喜爱,实际上博罗山一役是东军初期的重大挫败。   在武登庸的“北军”尚未来投、后来名将辈出的武装流民集团“中兴军”还在央土四处流窜的当时,蟠龙关失利几乎动摇了东军根本。独孤天威所在的黄泥沟大营虽非前线,也决计不是可以太平歌舞的后方。   他少年随太祖武皇帝披甲上阵,太宗时又至东宫侍读;元配夫人陶氏乃陶元峥的亲侄女,岳丈陶元岫官拜吏部尚书,三位大舅子不是留任京官,便是出镇大州……遍数太宗一朝,没有比陶氏一族更庞大的官僚集团,其势力盘根错节,遍及京城内外,说句“只手遮天”亦不为过。   --如此背景,还有谁敢杀他?   --谁又能逼得他抛弃身家仓皇出京,名为赴任,实则亡命东海?   宫廷秘辛、皇室恩怨、朝野政争……这些对耿照来说都太过遥远,跟多数的百姓一样,他是从说书戏文里认识这些名字的,无法一眼看穿隐于传奇后的事实真相。   然而独孤天威的遭遇委实太过,以致答案的选项少得可怜,几乎是呼之欲出。   连几能“只手遮天”的陶氏都保不住独孤天威,要杀他的,恐怕也就只有“天”了。   横疏影与他心意相通,见耿照猛然抬头,面露赞许:“很好。你这趟下山不只习得绝世武功,心思也变周密啦。你想的没错:要杀主上的人,便是先帝孝明。”   谁想杀并不难猜,难的是缘何要杀?莫非独孤天威与那独孤寂一般,也曾露出觊觎大位的不臣之心?   “倘若如此,事情倒也好办。先帝不比太祖武皇帝……不,该说是太祖武皇帝的胸襟宽广得直不似人,古往今来,有哪个皇帝能容忍同一个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三度造反?便是血脉相连的手足兄弟,也未免太纵容了。”横疏影摇头叹息:   “主上当年若有一丝反迹,早被杀了,不用大费周章,玩什么明升暗贬、千里追杀的手段。”   耿照越听越胡涂。   “没能杀,便是不该杀。既然如此,又为何要杀?”   横疏影笑而不答,拉起薄被围住白皙丰满的双峰,掠了掠发鬓。   “白马王朝前身,是世代镇守东海的独孤氏一族。他们发迹于碧蟾朝,掌管东境门户百余年,势力庞大,人称“独孤阀”,与西山韩阀并称东洲两大武家,果然经历了异族入侵、王权崩溃、群雄混战等重重考验后,最后有资格问鼎天下的,也便是这两家。若非人丁旺盛,岂有这般荣景?   “但你看今日,天下五道之间,有哪一国哪一方的名侯高爵姓独孤?有哪一道哪一郡的大吏姓独孤?京华九门之内,有哪位风雅骚人、养士公子姓独孤?”   耿照一怔,想起除了主上独孤天威、被禁在白城山思过的“帝陵祀者”独孤寂,再没听过独孤皇族内出过什么知名人物。央土大战之后,尚有五绝庄的冠军将军上官处仁、墨州的长镇侯郭定等名将留下来,朝廷赐以金银封以食邑,让他们赡养天年,为何人丁兴旺的独孤一族,开国三十年来反渐趋无闻?   “因为唯一比名将凋零更快的,就是独孤皇室。”横疏影口气淡漠,仿佛说的是柴米油盐之类的家常。耿照稍加思索,才意识到其中的血腥肃杀,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姊姊的意思,是指先帝爷刻意翦除同姓的独孤氏宗族?”   “我可没这么说。”说着微一冷笑,或许连她自己也未察觉。   “独孤容是圣人,宵旰勤劳、事必躬亲,不好声色、俭朴自律,连谥号都是无可挑剔的“孝明”二字,怎么会逼害同姓宗族?他平生连一名降卒都没杀过,更别说是屠戮功臣,翦除宗室。这些伤天害理的事都是手下人做的,与他太宗孝明皇帝一点关系也没有。”   横疏影直呼独孤容的名讳而不称庙号谥号,可见鄙夷。   在今日之前,耿照一直以为太宗乃是古今少有的圣君,谁知揭去了弹评说唱的粉饰面目,说书人口中的英雄帝王不过是存私欲、亦犯过,多有不可告人之事的凡夫俗子而已。   只有一处,耿照越想越觉难解。   “自古帝王猜忌功臣,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我小时候听人说书,经常讲到这样的段子。”他皱眉沉吟,小心斟酌用字。“但……太宗皇帝对宗室的猜忌,似乎还甚于功臣?”   如五绝庄之没落,并非朝廷迫害,而是岳宸风鸠占鹊巢所致;且不论后来横生的变化,至少上官处仁等在世之时,朝廷对他们是足够宽容优礼的,要土地给土地,要钱帛给钱帛,许他们自辟庄园,占地为王,不受朝廷派官的管辖。由此观之,太宗消灭宗族之明快,似乎还强过了这些百战沙场的虎狼。   横疏影双目一亮,明艳的小脸如春花绽放,笑着反问:“皇帝要杀功臣,这是为了什么?”   “……怕他们造反?”耿照不敢肯定。   横疏影不置可否,继续笑问:“那皇帝要杀宗室,又是为何?”   “怕他们也造反?”话一出口,耿照便知蹊跷。太宗翦除宗室甚于功臣,显然在他心中,宗室的威胁还大过了功臣。问题在于:这样的印象是从何而来?   慕容柔积极针对这些封侯致仕的地方土霸主,是太宗驾崩之后的事。今昔对照,不难发现太宗所重,根本不是什么防微杜渐、绝患未然,他所针对的从头到尾便只是宗室而已。   (这真是太奇怪了。手足相残,难道不需要有什么好理由么?)   独孤寂曾三度造反,除了第一次率五百名金吾卫于禁中起事,因无人料及,算得是震动朝野,后两次叛军人数虽多,始终在朝廷的监控之下,反不成气候。   两军对垒叫阵,说穿了不过是兄弟吵架,老么同大哥呕气;骂不过瘾,太祖武皇帝解下披风、脱掉铠甲,赤手空拳上前打一架。独孤寂的武功俱是兄长所授,岂是号称“天下无敌”的独孤弋对手?被揍得鼻青脸肿,倒落黄沙,平叛军乘势挥戈,摧枯拉朽,“造反”云云就此落幕。   独孤寂自己是屡获赦免,参与叛乱的千余名中下级军官就没这么好运了。   牵连者均处以极刑不说,重要的幕僚至少屠灭三族,无论中央或地方军都深自警惕,还发生过将领言涉忌讳、被亲兵绑了进京,以免连坐的情事。更别提独孤皇族纷纷请解兵权,一时蔚为风尚。   在当时朝野一片自清的气氛之下,如何能得到“宗室比宿将更具威胁”的结论?   最有力的反证,便是直到太宗驾崩为止,都未动手铲除独孤寂。唯一实际发动叛乱的皇族宗室,一直在白城山后的古皇陵中活得好好的,远在京城里所发生的灭亲惨事,决计不是他年轻时儿戏般的荒唐之举所致。   太宗孝明帝是绝顶聪明之人,是往前或往后一百年都罕有匹敌的治世英主,他心中如此深沉的恐惧绝非空穴来风。可能性就只剩下一个。   --他确切知道,独孤皇族中有一个叛变成功之人。   那人成功除去了太祖武皇帝,如今便坐在龙廷宝座之上。连神功盖世、宛若龙神降生的太祖武皇帝不免遭到至亲暗算,何况是自己?不行,为防谋篡再度发生,便只剩下一个字。   --杀!   把所有姓独孤的、有资格坐上大位的俊才通通杀光,太宗的龙椅才能安稳。否则难保下场不会和他的皇帝兄长一样,死在自己最信任的亲人手里……   耿照脑中空白一片,仿佛被天雷所击,所有思绪于一瞬间灰飞烟灭。   关于此事,横疏影没有多说一言半语,她只是导引他,重新走一遍当年自己的思路。从爱郎无比震惊的神情,她确信他已明白这件足以动摇白马王朝的秘密。   十几年来,她与独孤天威不曾讨论过这件事,连“先帝”、“太祖”、“突然驾崩”等都成了禁语,人前人后均不再提及;到后来,她们甚至走出了彼此的生活,以“形同陌路”的姿态将那段共同经历过的患难日子彻底抹去,以防这个惊天之秘毁掉得来不易的侥幸余生。   如果可以,她希望耿照永远不要知道这件事。   但要掌握独孤天威与慕容柔之间的微妙关系,就没办法跳过这一部分。   “主上并不愚笨,倘若装成笨蛋,那便是“居心叵测”、“另有图谋”,慕容柔逮住机会,必定罗织借口,完成主子交付的任务--我曾经以为独孤容一死,慕容柔便会放松、甚至放弃这道旨意,事实证明我错了,而且错得离谱。慕容柔不是一般的忠犬,他狡猾奸诈、矢志不移,所持已逾越人臣,是头不折不扣的疯犬。”横疏影低道:   “所以主上别无选择,若非装傻,便是装疯。一个被吓破了胆、好不容易保住一命的人,濒临疯癫的边缘,会是什么样子?主上花了许多心思揣摩,刚开始也许只是做戏,扮得久了,不仅是身边周围的人,最后连他也相信自己疯了。   “这些年来我们都在猜想,主上是真的疯了,还是做戏?我是这样,或许慕容也是。”   她收起沉湎往事的口吻,杏眸凝光,望着身前的小情郎。“慕容柔将你调入镇东将军府,决计不只是利用你的高明武功,来替代岳宸风而已。   “你出身本城,又号称是武登庸的传人,而妖刀一事牵涉东海七玄……这些,都是慕容柔亟欲拔除的对象。若由你身上着手,运气好的话这枚楔子打将下去,不定能剖开三条硬桩,彻底除去他长年的心头大患。   “你要留神,慕容柔所说的每句话、让你做的每件事,都可能别有用心,定要想清楚了才能行动。你不能信他,也不能信主上,我不在你身边,不能为你一一解破他们的心计,你要靠自己找出路;临危死生不过一线,唯一能信的只有自己。姊姊这样说,你明不明白?”   他本想问刀皇蓑衣笠帽,忘弃红尘,何以也是一患,随即醒悟:武登庸是北军统帅、金貔遗族,泛舟江湖并不能让朝廷对他稍稍放心,一日不见此人的首级,这事便不能算完。或许刀皇谢封隐遁,便是看透了这一点罢?   “姊姊放心,我理会得。”耿照收起旖旎心思,郑重点头,忽觉有趣:“我原以为姊姊会让我离慕容柔远远的,以免我蠢笨得紧,误中了陷阱。如姊姊与慕容将军这般心思,我是一辈子赶不上了,让我待在他身边,姊姊能放心么?”   “把你圈在温室,不是真爱你。雏鹰幼狮,不能以鸡犬看待。”   横疏影一咬唇珠,垂颈入怀,雪腻的乳肌绵厚温香,满满堆在他胸前。耿照只觉胸口微湿,似溅上几点温渍,正欲将玉人拥起,横疏影却紧搂不放,犹如执拗的小女孩。   “我在你那么点儿大的时候便识得你啦,把你当成是我那缘浅的小弟,每当思念难禁,又或觉得自己扛不住了,便到长生园去看看你,喘口气儿,是你让姊姊捱过这飘泊异乡的十来年,我何尝不愿意让你待在流影城里,就在姊姊眼皮子底下,平平凡凡、平平安安度日?   “可你注定要做大事的,不能阻却你的成长。姊姊每天忍着担惊受怕,要跟自己说上几百遍几千遍的“如此我绝不后悔”,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外头闯荡,去受伤、去冒险,去磨砺出你的英雄气概……”   她的嗓音闷腻如夏雨,吐息呵暖了他的胸臆。   听似微咽,又像是带有一丝骄傲满足的笑意:   “那种感觉比死还难受。你知不知道,姊姊心里有多不舍?”   ◇ ◇ ◇   耿照到二更时分才离开栖凤馆,姊弟俩浓情缱绻、难舍难分,床笫间极尽香艳,仿佛重会无期,不愿留下丁点遗憾。临别时横疏影神色有异,欲说还休,全被耿照瞧在眼里,柔声殷问。   她犹豫半晌,摇头笑道:“不妨,姊姊以后同你说。眼下最要紧的,便是三乘论法别出乱子,这点我们与慕容柔利害一致。皇后娘娘若在东海有什么差池,慕容柔、迟凤钧固是株连九族的死罪,流影城也脱不了干系。”   “我瞧皇后此行种种安排,似有些蹊跷。”   横疏影抚着他的面颊,娇娇偎在他怀里,抬望小情人的眼神既骄傲又迷醉,满是欣喜。“我的好弟弟不是孩子,是伟丈夫啦,姊姊好欢喜。”嘻嘻一笑,闭目咬唇:   “你瞧得一点儿也没错,皇后此行的确不为三乘论法,她指定修建这栋栖凤馆、单独召我前来……这些,都是为营造“凤驾在此”的假象。若我料得不错,她明日必会称病不出,继续拖延与慕容柔见面的时间,恐怕将拖到大会召开前为止。”   “这……又是为何?”耿照一阵错愕。耗费忒多人力物力,皇后娘娘不远千里驾临东海,不为三乘论法而来,还能是什么?   横疏影闭着眼睛含笑摇头,浓睫颤动、双颊微晕,淘气的模样更增丽色。   无论她心中的判断是什么,显然非是须严肃以待的事。   “我也不是很确定,不过……比起皇后娘娘的盘算,你应该更注意她的安全。越浦左近的江湖人多不多?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集结行动?”   耿照摇头,忽然想起一事。   “据闻七玄近日之中将要集会,非但地点就在阿兰山附近,时间上也过于巧合。我担心与皇后娘娘或三乘论法有关。”   横疏影闻言一凛:“他……他连这个也知道!”心中五味杂陈,既欣喜于他的成长,又担心他涉入太深,一旦教古木鸢盯上,雏鹰纵有啸傲长空的潜质,却捱不到羽翼丰满、振翅高飞之时……古木鸢向她保证过流影城的安全,七玄大会的目标必不是袁皇后。   她定了定神,自知美态诱人,唯恐耿照一分心漏听了关窍,披衣坐起合襟掩胸。   “这也是一条线索,亦要提防是他人声东击西之计,莫偏废了其他江湖势力的动静。赤炼堂总舵就在越浦城郊不远,三川正是他们的地头,这帮水路强盗一向是慕容柔的走狗,你拿着镇东将军的虎符,谁也不敢动你。要彻查越浦内外各路人马,掌握消息动静,没有比赤炼堂更合适的。”   耿照只觉奇怪:“皇后娘娘在阿兰山,理当派出大军封山保护,与越浦城中的江湖人有什么关系?”想起将军求见皇后被拒,也是立即派兵封锁越浦,仔细盘查进出人等,恍如戒严;反倒是派来阿兰山协防的兵马被拒于山下,似也不甚在意。   横疏影与慕容柔都是当世一等一的精细人物,两人不约而同做了一样的判断,其中必有蹊跷。   她淡淡一笑。   “皇后与我并无深交,召我前来,不过匆匆几句,问得云山雾罩,不着边际。我料她不会轻易放我回越浦,要借我口,教人明白“皇后娘娘便在栖凤馆中”。至于娘娘本尊,怕已不在此间啦。”   “皇后她……去哪儿?”   “这就不是我们能管的事儿了。”横疏影笑容一敛,肃然开口:   “她去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得毫发无伤地现身大会。三乘论法之后,只消将她平安送出白城山以西,天大的事再与我们无关。为此,你该见一见金吾卫的任逐流,探探他的底细,掂掂他的斤两,以防不时之需。”   耿照溜下栖凤馆,施展轻功出得山坳,依旧是无声无息,犹如流光云影。   他返回廿五间园,果然霁儿已沐浴清爽,睡褛下换了一件簇新的嫩绿肚兜儿,窝在被筒里等他。   耿照摆布得横疏影几度泄身,其威正烈,一掀薄被,捉小鸡似的将小霁儿按在榻上,挤得她一双细直嫩腿大大分开,龙杵长驱直入,插得小丫头浪叫不止,咬着手指都停不住羞人的呻吟,与黏腻的“唧唧”声回荡于小小的绣房中,更加春意盎然。   霁儿性格温顺,从来便是个循规蹈矩、洁身自好的乖巧姑娘,孰料品尝过男欢女爱的滋味之后,这一个月里身子飞快长成,小巧的鸽乳吹气般膨大坚挺,胀成沉甸甸的白皙乳桃,尖红腹圆,既绵软又弹手,性欲更是无比旺盛。   耿照只觉身下的小丫头活像是一尾离水甜虾,才挨几下,竟自行拱腰迎凑,嫩膣里带着一股热辣辣的火劲,一时兴起,箍着她的小腰一翻身,霁儿正自快活着,不过短短“呀”一声,旋又坐落,让龙杵贯得小穴儿满满的,红嫩的脚心向上蜷起,女上男下的骑将起来,滑顺得无一丝凝滞,似连快感也不曾中断。   两人一阵激烈肉搏,骑在爱郎腹间的少女直如鞍上猿翻,小腰扭个不休,窄小的蜜穴死命吐出乳浆,两片肥厚花唇仍被爱郎狠插至红肿外翻,霁儿却仿佛不知疼痛,耿照略一松手,见她白煮蛋似的两团嫩股兀自挺动,腰腿动作虽生涩,奋不顾身的狠劲却令人爱怜。   耻丘上的茂密阴毛被花浆打湿,卷曲的毛尖既似婴儿壮发,又像覆了层稀乳,玉蛤在抽插间不住刮出酥酪似的细块浓浆,一圈一圈积在阴茎根部,望之淫艳,衬与霁儿闭目摇臀、忘情细喘的清纯模样,更令耿照淫兴大发。   他索性躺定不动,仅以掌心支撑她的小手,快美至极的小丫头摇木马似的抬臀放落,仗着青春肉体弹性绝佳,不自觉地奋力驰骋。   “啊、啊……相、相公!霁儿好……好奇怪……呜呜呜呜……”   她发出诱人的娇腻呻吟,小脸胀红、拼命摇头,忽然一阵呜咽,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我……我怎么会这么……这么淫荡……羞、羞死人了……霁儿不……不是不要脸的女子……呜呜呜……啊、啊……相公不要……不要讨厌霁儿……”说着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小屁股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霁儿发育快极,小小的心思却跟不上成熟欲滴、性欲勃发的胴体,平日与二总管偷着磨墨也就罢了,谁知在相公面前竟也如此放荡,全然管不住自己,身不由己发出这般羞人淫声,做出种种痴态,唯恐耿郎从此看轻自己,偏又难抵春情,一边求欢、一边急得掉泪。   耿照只觉她可爱极了,忍着笑让她按住他结实的小腹继续扭腰,双手径摘桃儿般的一对悬乳,一本正经道:“相公怎会讨厌霁儿?我的霁儿最是贞烈规矩,最得相公欢心啦。”   他不说还好,霁儿一听得“贞烈”二字,如受千夫所指,又羞又愧,简直无地自容,放声大哭道:“我不……霁儿不好,不知羞耻……呜呜呜呜……”虽说如此,白嫩的屁股蛋摇得更厉害,奋力套弄,直把粗硬的龙杵当成了滑杆,浆汁稠浓的小小膣管滋滋有声,比用小嘴吸啜葫芦糖还淫靡响亮。   耿照差点被她箍得喷薄而出,咬牙昂首,深呼吸几口才抑住泄意,无暇回话。   霁儿不见他搭腔,认定相公真有嫌弃之意,益发哭得哀婉,不敢睁眼看他,暗自伤怜:“我……我果然是淫贱的女人!相公不要我了……呜呜……”抽泣间膣内紧缩更甚,犹如一只小手含恨掐握,不死不休。   耿照对这稚嫩娇憨的小丫鬟全没提防,不想一月没见,原本青涩的身子竟成了这般刮骨尤物,丝毫不逊姊姊,差点被杀得丢盔弃甲,一泄如注。   龙杵给娇韧的肉壁重夹几下,疼、麻、爽、利纷至沓来,双手反映压力,不自觉掐紧那一对皮薄汁多的白嫩乳桃。指腹入肉,笋似的酥嫩乳尖自指缝溢出,掌里仿佛捏爆一枚熟烂浆果,汩得满手汁滑;一愕之间,乳房又回复成浑圆弹手的形状,个中滋味难以言喻。   霁儿乳上吃痛,膣内顿时抽搐起来,身下一温,花浆远较前度稀薄,泌量却增加数倍不止,宛若小尿了一回。只是她天生淫水稠腻,纵使量大,也不像寻常女子泄身或失禁,淅淅沥沥流得一榻。   耿照缓过一口气来,扶着她的小屁股继续挺耸。   霁儿像被上紧了机簧,屁股不自觉又抛甩起来。   “傻丫头!嫁为人妇,对外自当三贞九烈,但对自己的相公,却要越淫冶放荡、越曲意承欢,才算是合宜守分。”耿照边享用她弹性骄人的俏臀,一边故作正经道:   “你若对相公也端着架子,不肯尽心服侍,那才叫做“不守妇道”。哪家的贞节烈女与相公欢好之时,不是淫荡媚人,不顾羞耻的?若非如此,怎能生得出儿女来?所以对相公越是淫荡,霁儿才算贞烈。”   霁儿摇得失神,小脑袋瓜里晕陶陶的,听着却觉首尾相接,竟似颇有道理,喃喃道:“越……啊、啊……霁儿越是淫荡,便越贞烈?”   耿照笑道:“是啊,霁儿想不想做贞烈的妻子?”   霁儿想也不想猛点头:“……想!”耿照用力顶两下,挑得她身子微弓、轻轻颤抖,嘴里啧啧叹息:“这样不行啊,霁儿好像……不怎么喜欢同相公好哩。”   霁儿姑娘不让人说闲的。做二总管的丫鬟是,做典卫大人的侍妾也是。   “霁……霁儿喜欢!”她按着相公的腹肌大摇起来,仿佛要以此明志:   “霁儿……好、好……好喜欢同相公好!呜呜呜……啊啊啊啊啊--!”   “你只是嘴上说说,心里一定不是这么想的。”耿照满脸遗憾:   “你瞧姊姊同我好的时候,叫得可淫荡了,是不是?”   霁儿想想也是。二总管这么高贵优雅的人儿,哪一回不是叫得欲仙欲死,听得人脸红心跳的?还会说“从后边来”、“弄死我了”之类的大胆言语,令她印象深刻,想忘也忘不了。   她可真傻。忒简单的道理,怎会半天也想不明白?   为了给自己和相公一个交代,霁儿忍羞道:“相……相公!你、你从后边来……啊、啊……”   耿照本想再逗逗她,陡被她没头没脑的一叫,不觉微愣,心想:“女上男下,却要如何“从后边来”?”掐着她脱缰野马似的小屁股摆弄半天,干脆摸进紧凑的屁股缝里,指尖沾着汗水爱液,轻轻摁入小巧粉嫩的肛菊。   霁儿娇喘着尖叫一声,神智忽醒,气得回过双臂,一手揪住那不走正路的家伙、一手捂着后庭,大声抗议:“不……不是那边!”见耿照一脸无辜,又羞又恼,鼓着娇红的腮帮子,气呼呼道:   “哎哟,笨死啦!我……我自己来!”   支起膝盖,剥一声将龙杵退了出来,转身反跨在他腰上,粉嫩汗湿的屁股蛋正对着耿照,自抓怒龙塞进蜜缝,呜咽着一坐到底,颤着吐了口长气,又按着他的膝腿摇晃起来。   这角度十分特别,阳物的弯翘恰与膣腔相扞格,又插得极深,刨刮感格外强烈,泌润稍有不足便觉疼痛。   霁儿源源不绝、浓稠如蜜膏的爱液在此时发挥了作用,才动得几动,出入便十分滑顺,阳物以前所未有的角度嵌入穴中,连撑挤顶撞的部位都不尽相同,撑过了初时的害怕不适,益发套得狂野奔放。   她本想好生唤些淫冶的字眼,显示自己也是谨守妇道的女子,不料这“倒骑驴”的交合姿势委实刮人,三两下便重新接起了峰峦起伏的快感波段,层层堆栈,来得更加强烈。   “喔、喔……好……好大!相公……相公好硬、好硬啊!啊、啊……顶……顶到了……啊、啊……里边好酸……呜呜呜呜……呀、呀……霁……霁儿……霁儿……啊啊啊啊啊……”   耿照见她雪白的小屁股被插得泛起娇红,两瓣浑圆的臀弧间嵌着一根湿亮肉柱,玉蛤口的一小圈肉膜套着杵身上上下下,尽管少女摇得活像一匹发情的小母马,肉膜却箍束得有些艰辛,仿佛硬套了只小鞋,每一进出都在阴茎底部刮出一圈乳白沫子,气泡“滋滋”汩溢。   霁儿茂盛的毛发沾满乳浆,鬃刷般不住扫过他鼓胀的囊袋,绷得滑亮的表面布满青筋,敏感得无以复加。耿照已不想忍耐,按着她的腰眼向前一推,用膝盖将她大腿架起,用力狠顶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不、不行!这样……不行!会……会死掉……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少女青蛙似的夹在爱郎的膝掌间进退不得,无处可躲,被插得膝弯脱力,粉嫩的屁股肉颤如雪浪,两只小手揪紧榻被,叫得呼天抢地,任谁听了,都无法质疑她是何其“恪守妇道”。   “霁……霁儿要飞了、霁儿要飞啦……相公……呜呜呜呜……霁儿不行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耿照压着她一贯到底,勃挺的怒龙不断胀大喷发、胀大喷发,一跳一跳的像要挤裂窄小的蜜缝,滚烫的浓精射得她满满一膣,填满了细小的花房。   霁儿被烫得身子一搐,同时也攀上了高峰。   一股温润的液感挟着逼人的快美漫出身下,酥茫中霁儿想起二总管的吩咐,为求受孕,切不可让相公的阳精漏出,要尽量在身子里多停留些时候才好。   她拖着高潮正烈的娇疲身躯,勉强挪动小手捂住蜜缝,才发现相公的巨物一点也没见凋萎,仍是满满插着她,哪有半滴精水漏得出来?   那逼疯人似的温热尿感仿佛是从蛤珠附近喷出的,她也不知是什么,既非阳精外漏,便有机会怀上相公的孩子,不禁又羞又喜,又是满足;俯身片刻,晕晕迷迷的小脑袋瓜一恢复运转,忽想起还有句紧要的淫语没来得及说。   幸好她够机伶,没忘掉。霁儿干活儿一向是有板有眼,绝不偷斤减两的。   “……相公,你弄……弄……弄死霁儿啦!”   第七七折 宜在上位,提借锋芒   霁儿年轻体健,但毕竟比不上碧火神功的根基,好半天才从猛烈的快感中稍稍清醒,拖着酥疲的身子浸水拧巾,服侍相公清洁更衣。   耿照着好靴袍,正对镜整理襟袖,忽听一阵微鼾,回见霁儿伏在榻上沉沉睡去,淡细的柳眉兀自轻拧,犹带一丝干活时的认真利落,衬与衣衫不整的娇美模样,格外惹怜。   他抄起少女膝弯,将那双细直白皙的腿儿轻搁榻上,锦被拉至她颔下。   霁儿浓睫颤动,闭目低唤:“相公……”拥被欲起,谁知肩头一抬又跌了回去,柔体压风,娇躯下散出烘暖的少女体香;一句“哎哟”惊呼还含在香暖的小嘴儿里,旋又坠入梦田,这回是真的睡酣了,呼吸匀细,滑润如水的腰背温温起伏。   耿照忍不住摇头微笑,陪她坐了一会儿,这才从容离去。   凤銮便在左近,越浦城中岗卫异常森严,不比平日。耿照虽有镇东将军的金字腰牌,为免无端生事,仍是施展轻功飞檐走壁,远远避开巡逻军士,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枣花小院。   陈院里的下半夜一片寂然。   宝宝锦儿不在房里,榻上的锦被垫褥甚至没有压坐过的痕迹,仿佛一切都停在整整一天前的这一刻--当时他们整装待发,过程中没有人说话,如影子般在幽蓝的房间无声滑动,耳蜗里鼓溢着怦怦的心跳声,掌中汗热湿滑。明明是不久前的事,感觉却恍如隔世。   耿照来到后院,凝聚碧火真气,剎那间五感延伸,小师父房外的回廊之前,一股淡淡的紫丁香气息里挟着馥郁温甜的乳脂香,那是他所熟悉的、宝宝锦儿怀襟里的气味。   看来为照看紫灵眼,符赤锦今夜便睡在她房里。敷药裹伤,难免袒露身体,耿照既得宝宝锦儿的行踪,又听房中二人呼吸平顺,顿时放下心来,不敢稍有逾越,信步行至中庭,避开了紫灵眼的寝居。   白额煞房中传出的呼吸声息若有似无,却未曾断绝,显然身子虽弱,却无性命之忧。耿照暗自凛起:“游尸门的续命秘法,当真好厉害!二师父将腹间血肉硬生生剜出,伤势深及脏腑,如此……怎还能活命?”望向大师父的居所,突然一愕。   房子就只是房子而已,样式陈旧、木料结实,既无遮蔽五感知觉的莫名阴翳,盯着房门稍久些,也不再令他头痛欲裂,显是大师父受伤之后,无力再维持“青鸟伏形大法”的心术,一直以来封锁着陋屋的无形屏障已然崩溃,只消推开房门,便能一窥瓮中奇人的庐山真面目--   荒谬的念头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耿照自己也吓了一跳,不由失笑。   他既不能,也不愿意这么做。   大战过后,三位师父身受重伤,却仍回到这座枣花小院之中休养,足见对他丝毫不疑。且不论三尸为此战尽心尽力,便有一丝丝辜负了这番推心置腹的坦然磊落,耿照都无法原谅自己。   悄悄返回新房,取来文房四宝,提笔踌躇半晌,才慢慢写道:   “书付锦儿。记得吃睡,莫累坏自己。城主命我与将军办差,一切均好,毋须挂怀。过两日再来瞧你。夫字。”字迹工整过了头,倒像是塾生摹帖,处处透着一股认真稚气。他自己都看得脸红,一边收拾笔墨,心中暗忖:   “我读书有限,实在不好。且不说慕容将军、琴魔前辈这般人物,岳宸风那厮若是目不识丁,如何知晓《火碧丹绝》秘籍的宝贵?明姑娘如非满腹经纶,怎能解破神功奥秘?可见混迹江湖,文墨与武功一般的紧要。须找机会向姊姊请教些功课,好好读书,不可再懵懂下去。”   ◇ ◇ ◇   翌日,慕容柔召集城将,正式向众人介绍了耿照。   “……岳老师因故暂离,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其职务便由耿典卫暂代。”看了耿照一眼,淡然道:“若须调动兵马,凭金字牌即可。三千人以下毋须请示,你自己看着办罢。”阶下众将一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上均难掩诧异。   慕容柔事必躬亲,兵权尤其抓得死紧;调动三千兵马毋须请示,身边的亲信中向来只有任宣有此权力。岳宸风所持的金字牌虽可自由出入机要重地,但他一介幕僚无职无衔,于法调不动一兵一卒,众人奉其号令办事,多半是看在将军对他的宠信,等闲不敢以白丁视之。   耿照虽不明所以,也知慕容柔破格地给了自己极大的权力,想起横疏影的殷殷叮嘱,非但没有一丝喜悦,反而更加戒慎,抱拳躬身:“多谢将军。”   慕容柔似对他的淡然处之颇为满意,点了点头,锐利的凤目一睨,示意他向众人说几句。耿照硬着头皮环视众人,抱拳朗声道:“在下年轻识浅,蒙将军委以重任,还望诸位僚兄多多指教,大伙儿一齐尽心办差。”   众将听他说得诚恳,不像岳宸风目中无人,好感顿生,似觉这黝黑结实的少年人也不怎么讨厌;还有当夜在破驿一战中亲眼见他杀进杀出、如入无人之地的,更是佩服他的武功胆识,纷纷抱拳还礼,齐声道:   “典卫大人客气!”   适君喻杂在人群之中,视线偶与耿照交会,也只淡淡微笑,点头致意,面上看不出喜怒。   耿照心想:“不知何患子将上官夫人母女救出来了没?”适君喻虽未亲见耿照策动“拔岳斩风”的过程,却知是五帝窟下的手,以符赤锦与耿照的关系,不难推测他也有一份。   其师下落不明,耿照却安然出现在将军身边,并得破格重用,只怕岳宸风已是凶多吉少。适君喻犹能保持镇定,笑对仇敌,单是这份心性便不容小觑。   但耿照并不知道他昨夜离开之后所发生的事。   适君喻率领人马赶赴五绝庄,与守军内外夹攻,加上五帝窟一方又有琼飞冲出来捣乱,此消彼长,终于漂亮将来犯的五岛众人击退;赶至鬼子镇支持时,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战早已结束,现场只余稽绍仁的残尸。   程万里与稽绍仁同为适家的累世家臣,适氏没落后联袂漂泊江湖,找寻幼主,有近三十年的战友之义、生死交情,见状不禁抚尸大哭,众穿云直卫士亦悲痛不已。   适君喻不见师傅踪影,心知不妙,料想自己临阵退走,误了保护夫人的职责,任宣素与他师徒不睦,必定要参上一本。他肩负家族复兴之责,辛苦多年,好不容易打下风雷别业的根基,断不能天涯亡命,把心一横,回到越浦向将军请罪。   “回来了?我正唤人去找你。”   大堂之上,慕容柔仍埋首于成摞的公文堆里,也不见落笔批改什么,一径敲着笔管来回翻看,说话时连头也没抬,一如既往。   适君喻很了解他的习惯。慕容柔少批公文,但他花很多时间“看”。   这位镇东将军是刀笔吏出身,循名责实本是强项。有鉴于前朝北帅擅离职守、竟导致国家灭亡的教训,慕容柔接手东海军务之后,逐步建立起一套分层负责的严密制度,授与各级军所年、季、月等阶段目标,若无临时调动,则各级单位须于时限内达成,并按时回报进度,做为年末奖惩依据。   须由慕容柔本人亲批的日常事务可说少之又少,军中各级目标于年初便已分派妥当,如厩司缴交战马若干、实战部队完成训练若干,白纸黑字写得明白,并施以连坐法,无论是主官懈怠抑或兵卒懒散,均是一体责罚;就连横向三级的相关单位亦有责任,彼此监督,环环相扣。   即使慕容柔不在东海,他麾下的十万精兵依旧日日操练,拼老命以求目标达成,成者厚赐、败者严惩,天皇老子来都没得说。一旦发生动乱,从将军府到地方卫所都有一套既定流程因应,操练精熟已近乎本能,除非作乱的就是慕容柔本人、致使东军从指挥中枢开始崩溃,否则就算央土朝廷的大军开至,这套防卫机制也会分毫不差地运作启动,击退来敌。   但只要是人经手的事,难保不会产生误差。   为使这具庞大而精巧的军务机器顺利运作、不生弊端,慕容柔采用的办法是“盯紧它”,靠的当然就是他自己。   事无大小,所有公文慕容柔都要抽检过目。因此在他手下当差异常痛苦:鸡毛蒜皮大的事也必须绷着皮干、往死里干,指不定哪天公文会突然送到将军案上,被审案似的细细检查,万一不幸出什么纰漏,便等着军法来办;几年下来,疑神疑鬼、最后畏罪自杀的,倒比实际办死的还多。   适君喻暗自松了口气。   慕容柔若要办他,不会选在这里。杀人的血腥、死到临头的屎尿失禁……这些清理起来麻烦得很,会严重影响将军核阅公文的心情。   “坐。”慕容柔随手往阶下一比,看似要阖起公文与他说话,忽然剑眉一挑,白皙秀气的眉心微微拧起,随着锐利的目光在卷上来回巡梭,眉头越皱越紧;片刻才冷哼一声,在手边的纸头上写了几个字,放落卷宗。   适君喻依言坐下,审慎地等待将军开口质问。   慕容柔的问题却令他不由一怔。   “槐关卫所的张济先,你认识么?”   适君喻在脑海中搜寻着记忆。   他长年经营北方,与南方的军中人物不熟,所幸槐关是谷城大营附近的重要卫所之一,那张济先镇守槐关多年,官位不上不下,还算长袖善舞,前年适君喻陪同将军亲赴谷城大校,张济先在筵席上敬过他一杯酒,亲热地叫过几声“适庄主”,不像其他军中出身的要员对江湖人物那般冷淡。   他记得那张黄瘦的长脸。笑起来有些黏腻,目光稍嫌猥崽……该怎么说呢?少喝点酒,兴许将军能忍他久些。   “属下记得。”   慕容柔“啪!”一声扔下了卷宗,动作中带着一股火气。“任宣受伤不轻,你明天走一趟槐关,带上我的手谕,当堂将这厮拿下,撤职查办。”   “是。”这种事在将军麾下稀松平常,适君喻并不意外。   “罪名是?”   “贪污。”   慕容柔以指尖按着卷宗,轻轻将它推出桌缘。   “过去三年,他每月都在火耗上动手脚。我足足忍了他三年,他非但不加收敛,本月更变本加厉,想利用凤驾东来大肆混水摸鱼,其心可诛!你当堂让他画押,宣读罪名后便即正法,通知家属领尸。我在靖波府内库收集了他三年来的不法证据,事后再补上结案即可。”   慕容柔虽苛厉,杀人却讲证据,开堂审理、备证结案一丝不苟。曾有御史王某佞上,妄自揣摩圣意,欲除慕容柔,料想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谁手上没几条屈死的人命?慕容柔这厮专擅生杀、目空一切,治下冤狱必多,于是大张旗鼓地参他一本。   谁知钦差御史团浩浩荡荡开入靖波府,才发现每一桩死刑都备齐了卷证画押,一丝不苟的程度怕比夫子治史还严谨,竟是无懈可击。   王御史摸摸鼻子想开溜回,慕容柔却不让走了,扒了衣袍投入狱中,反参了他一本。有人向承宣帝献策,命慕容柔将王某解回平望都发落,料想以慕容之偏狭,必不肯轻易放人,届时再安他个“擅杀钦差”的罪名,御史王大人也算死得其所了。   任逐桑听闻此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八百里加急的诏书已阻之不及。没想到这回慕容柔好说话得很,竟乖乖放人,只临行前一晚独自走了趟大牢,附在王御史耳畔说了几句,便即含笑离开,一点也未留难。   谁知大队才走到平望都外的五柳桥朝圣关,王大人趁着夜里无人,在房中悬梁自尽了。   有人说是给慕容柔暗杀的,但天子脚下,禁卫森严,岂容镇东将军的刺客无声来去?谁都知道王御史乃借刀杀人计之“刀”,圣上只欠一个发难的借口,慕容柔可没这么笨。果然刑部、大理寺翻来覆去查了半天,最后只能以自杀定案。   民间因此盛传:是慕容柔在王大人的耳边下了死咒,教他活不过五柳桥。那几年“小心镇东将军在你耳边吹气”成了止儿夜啼的新法宝,风行天下五道,嘉惠无数父母,也算是一桩逸话。   先杀人再补证结案,虽然证据确凿,似非慕容柔的作风。   适君喻小心问道:“张济先铁证历历,死也不冤。只是,将军为何执意于此时杀他?皇后娘娘的凤驾便在左近,临阵易将,难免军心浮动……”   “正因皇后娘娘在此,我才饶不了他。”慕容柔打断他的话,淡道:   “人皆说我眼底颗粒难容,我不辩解。但豢养鹰犬,岂有不舍肉的?食肉乃兽禽之天性,懂得护主逐猎,便是良鹰忠犬;争食惹祸不识好歹,还不如养条猪。张济先分不清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所以我不再容忍。”   适君喻闻言霍然抬头。   慕容柔却只淡淡一笑。   “我容忍岳宸风多年,只因我用得上他,不代表我什么都不知道。此番他公然袭击夫人,不管是什么原因、以后还回不回来,这里已容不得他。   “况且,我之所以能够容忍他如许之久,其中一条,乃因他养育你成人,传授你武艺。若非如此,他可能更早便已逾越了我的容忍限度。”白面无须的书生将军低垂眼帘,望着阶下错愕的青年,神情宁定,一字一句地说:   “君喻,适家乃碧蟾王朝的将种,可惜到你父祖一辈已无将才,然而他们手下虽无兵卒,依旧以身殉国,与辉煌的白玉京同朽,情操伟大,不负乃祖之名。你是你家期盼已久的将星,若然早生六十年,挥军北抗,说不定如今犹是澹台家之天下。岳宸风于你不过云烟过眼,我对你期盼甚深,莫要令我失望。”   心弦触动,适君喻为之默然,久久不语。   岳师对他虽有养育造就之恩,但《紫度雷绝》只传掌法不传雷劲,藏私的意图明显;五绝庄沦为淫行秽地,自己纵使未与同污,将来始终都要面对。这几年他在北方联络豪杰、训练部下,辛苦经营“风雷别业”,岳师不但罕有援手,言语间还颇为忌惮,若非将军支持,难保师徒不会因此反目……   细细数来,才知两人间竟有这么多纠葛。   岳宸风与五帝窟的牵扯他一向觉得不妥,只是深知师父脾性,劝也只是白劝,不过徒招忌恨罢了。鸩鸟嗜食毒蛇,终遭蛇毒反噬,五帝窟的反扑乃意料中事,问题在于他有没有必要舍弃将军的提拔、舍弃得来不易的基业,来为师父出一口气?   稽绍仁那张没什么表情的黑脸忽浮上心头,胸中不由一痛。   --我还的够了,师父。就……就这样罢。   年轻的风雷别业之主心中转过无数念头,权衡轻重,终于拱手过顶,长揖到地:“君喻愿为效死命,以报将军知遇之恩!四位师弟处君喻自有区处,请将军放心。”   仿佛早已料及,没等他说完,慕容柔又低头翻阅卷宗,暗示谈话已经结束。适君喻不由一怔:换作是他,就算不立即派兵接管五绝庄,至少今夜也不该放任自己从容离去。慕容柔甚至没要求他住入驿馆,以便就近监视。   这是收买人心,还是毫无所惧?适君喻瞇着眼,发现自己跟在将军身旁多年,贪婪地汲取这位当世名将的一切,不厌涓滴如饥若渴,依然看不透此人,一如初见。   总算他及时回神,未做出什么失仪之举,躬身行礼:“君喻便在左厢候传。将军万金之躯,切莫太过劳累。少时我让人送碗蔘茶来。”倒退而出。慕容柔凝神阅卷,思绪似还停留在上一段对话里,随口“嗯”了一声,片刻才道:   “对你,我从没什么不放心的。你也早点歇息。”   慕容柔召集会议,向来听的多说的少;如非紧要,敢在他面前饶舌的人也不多,集会不过一刻便告结束,镇东将军一声令下,众将尽皆散去,堂上只余耿、适二人。适君喻迈步上前,随手将折扇收至腰后,抱拳笑道:“典卫大人,从今而后,你我便是同僚啦。过去有什么小小误会,都算君喻的不是,望典卫大人海量汪涵,今日尽都揭过了罢。”   耿照不知他弄什么玄虚,不动声色,抱拳还礼:“庄主客气了。”便转向金阶上的慕容柔,不再与他交谈,适君喻从容一笑,也不觉如何窘迫。慕容柔对适君喻吩咐了几件事,不外乎加强巡逻、严密戒备之类,适君喻领命而去。   耿照呆站了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启禀将军,那……那我呢?”   慕容柔从堆积如山的卷宗里抬起头。“你什么?”   “小人……属下是想,将军有没有事要吩咐我?”   慕容柔冷笑。“岳宸风还在的时候,连君喻都毋须由我调派,何况是他?我今日算帮了你一个忙。   “我希望你为我做的事,昨儿早已说得一清二楚:凤驾警跸、代我出席白城山之会,以及赢取四府竞锋魁首。这些你若都有把握完成,你要光屁股在街上晒太阳我都不管;若你掂掂自己没这个本事,趁我没想起的时候,你还有时间做准备。因为在我手下,没有“办不到”这三个字。”   明明知道他身无武功,但慕容柔的视线之冷冽逼人,实不下于平生所遇的任何一位高手,连与岳宸风搏命厮杀时,都不曾有过这样惊心动魄的威压之感--耿照忍不住捏紧拳头,强抑着剧烈鼓动的心跳,才发现掌心早已湿滑一片。   --这样的感觉叫“心虚”。   在耿照迄今十八年的人生里,并不知道站上这样的高度之后,自己应当要做些什么。   像横疏影、慕容柔,甚至是独孤天威那样使唤他人看似容易,一旦没有了上头的命令,少年这才赫然发现:原来要清楚地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又要一一掌握“别人该做什么”,居然是一件这么困难的事;站的位置越高,手边能攀扶的越少,举目四顾益加茫然。   慕容柔也不理他,继续翻阅公文,片刻才漫不经心道:“妖刀赤眼的下落,你查得怎样了?”   耿照悚然一惊,回过神来,低声应道:“属……属下已有眉目。”   慕容柔“哼”的一声也不看他,冷笑:““已有眉目”是什么意思?知道在哪儿只是拿不回来,还是不知道在哪儿,却知是谁人所拿?独孤天威手底下人,也跟他一样打马虎眼么?废话连篇!”   此事耿照心中本有计较,非是虚指,反倒不如先前茫然,一抹额汗定了定神,低头道:“启禀将军,属下心中有个猜想,约有七八成的把握,能于时限之内查出刀在何处、又是何人所持有。至于能否取回,属下还不敢说。”   慕容柔终于不再冷笑,抬头望着他。“这还像句人话,但要为我做事,却远远不够。岳宸风不但能查出刀的下落,就算杀人放火,也会为我取来;若非如此,所得必甚于妖刀。”   威震东海的书生将军淡淡一笑,目光依旧锋利如刀,令人难以迎视。   “这个问题与你切身相关,所以你答得出;但,下一个问题呢?倘若我问你越浦城中涌入多少江湖人物,他们各自是为何而来,又分成什么阵营、有什么立场……这些,你能不能答得出来?”   耿照瞠目结舌。   蔑笑不过一瞬,慕容柔目如锋镝面如霜,带着冷冷肃杀,望之令人遍体生寒。   “耿典卫,无权无势并不可悲,可悲的是手握大权之时,才发现自己不配。我给了你调用三千铁骑的权柄,现下越浦内外都等着看,看你耿某人是个什么人物。我能告诉你该做什么,但如此一来,你就不配再坐这个位置。你明白么?”   “属下……属下明白。”   耿照听得冷汗涔涔,胸中却生出一股莫名血沸,仿佛被激起了斗志,不肯就此认输。   “很好。”慕容柔满意点头。“出去罢,让我需要的时候找得到你。你夫人若有闲暇,让她多来陪陪拙荆,我给她那面令牌,可不是巡城用的。”   ◇ ◇ ◇   耿照大步迈出驿馆,心中的彷徨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飞快运转的思绪。   昨日在精密的策划、好运的护持,以及众人群策群力之下打败岳宸风,镇东将军授予他的金字牌权柄,还大过了岳贼所持……但,耿照仍不算胜过了那厮。非但不能取岳宸风而代之,甚至可以说是远远不如。   --除了武功,还有什么是岳宸风有、而我没有的?   耿照边走边思考,凭借腰牌通行无阻,守城的城将见是他来,不敢怠慢,备了一匹腿长膘肥的饰缨健马并着两名亲兵,说是供典卫大人使唤。耿照也不推拒,只问:“城外可有什么空着的驻地,可供使用的?”   那城将想也不想,指着前方不远处道:“此去三里开外有个巡检营,供谷城大营人马调动时驻扎之用,屋舍校场一应俱全,闲置已久,平日胡乱堆些粮草器械。典卫大人要去,末将让他俩带路。”   耿照摇头:“不必了。劳烦将军唤人将营舍稍事清理,粮草留置原处即可,我有用途。”跨上金鞍一路出得越浦,来到阿兰山的山脚附近,风风火火驰进了谷城铁骑的驻地。   不算栖凤馆外的三百骑,此间尚有铁骑两千七百余,碍于皇后娘娘的禁令,无法开拔上山增防。领兵的于鹏、邹开二位,乃是谷城马军骁捷营的正副统领,于鹏才在越浦朝会上见过耿照,也只早他一步返抵,马未卸鞍人未脱甲,听得辕门通报,偕副统领邹开出来迎接。   三人寒暄一阵,于、邹二人都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想是自恃军旅出身,资历齐整,对将军跟前莫名窜起的少年红人实在拉不下脸奉承,迫不得已才应付一二。邹开留守驻地,没能亲见将军向众将布达人事,更不知顾忌,片刻已觉不耐,索性一拱手:   “典卫大人专程跑一趟,不会是来找我们哥儿俩话家常罢?有什么贵事,大人直说便了,我们还得巡逻操练,恕不久陪。”于鹏皱眉道:“老邹!忒没规矩。”转头陪笑:   “典卫大人有所不知,本营忝称精锐,操课较他营繁重,弟兄们虽驻扎在外,仍须严密操练,不敢违了将军的期许。大人若无指示,请恕末将等告退。”耿照连连称是,笑道:   “既然如此,在下便直说了。有两件事须请二位帮忙:其一,我想向贵营商借三百铁骑,改驻越浦城中,听我调遣,统领指派一名队长向在下负责即可。平时无事,便由他们自行在卫所中训练,必不耽误。”   两人纵使不情愿,也不敢违逆将军的金字牌。于鹏干咳两声,点头道:“大人打算几时交割人马?”耿照道:“现在就要。待皇后娘娘起驾回銮,自当如数奉还。”   于鹏无话可说,唤来一名少年军官叫罗烨的,当面交付任务。   骁捷营不愧为东军劲旅,不多时三百名武装骑兵已在校场整装列队。那罗烨年纪跟耿照差不多,唇上青渣细细,青白瘦削的脸上犹有一丝稚气,模样颇为端正,可惜右颊有道从耳际到下颔的刀痕,因此破了相。   历来宦途通达,“相貌端正”是要件之一,文臣武弁皆然。罗烨脸孔如此,兴许一辈子就只是个队长了,于鹏派他统兵,可见敷衍。   耿照也不在意,跨上马鞍,对于、邹二将道:“至于第二件事,便麻烦两位多费心了。夜间视线不明,难免有所疏漏,须派遣斥候细细侦察,与我回报。”两人随口应付,一望便知无心。   大队开拔,一路往阿兰山行去。那少年队长罗烨越想越不对,忍不住开口:   “典卫大人!我等奉有严令,不得靠近阿兰山道。再继续前进,不免与京城金吾卫的人马遭遇,恐生事端。”扬鞭一指,果然前方山脚飘起烟尘,金吾卫所设的岗哨似有什么动静。   耿照不欲生事,带上这支骑队,不过是防患未然,点头道:“你们在此间稍事休息,我一个时辰内必回。金吾卫若来寻衅,便说是奉将军之令,巡逻至此。”连亲兵也不带,单骑驰上阿兰山。途遇金吾卫士盘查,便亮出流影城令牌,称奉城主之命赴栖凤馆,居然无往不利。   耿照心中叹息:“看来金吾卫也不过尔尔。堂堂京城禁卫,素质与东海骁捷营相比,直不可以道里计;皇后娘娘一路东行居然无事,靠的是谁?”想起昨夜那翘胡汉子的无双快剑,又是一叹。   来到莲觉寺王舍院外,还未下马,檐间乌影一闪,一抹苗条的紧身衣影消失在转角处。耿照心念一动,策马缓行,沿着外墙来到一段树荫幽深处,系好坐骑,施展轻功踏越高墙,落地时见数名黑巾覆面的女郎已分占墙、檐、廊间等各处险要,将他团团围在中心。   耿照前日来见漱玉节,邀她加入行动,当时潜行都戒备虽森严,却无今日之剑拔弩张。他心知有异,抱拳打了个四方揖,和声道:“我欲见宗主,烦请诸位姊姊代为通报。”   一人越众而出,斜背布包,系带横过乳间,更显出双峰挺凸,浑圆饱满。黑衣密密裹出一把圆腰,梨臀腴翘,覆面巾上露出两只杏核儿似的大眼,粗浓的柳眉倒竖,衬与犀利的目光,说不出的精悍。   耿照一眼便认出她来,冲伊人点头微笑。“绮鸳姑娘好。”   绮鸳“哼”的一声转开视线,皱眉道:“好什么?跟上!”没等他回话,径往内院行去。   五帝窟昨日方经历一场大战,正待休养回复,王舍院内悄无声息,间或点缀着一阵阵的微风清徐、燕雀啁啭,朝阳映照在天井碧油油的菜蔬圃畦之间,静谧之中更显悠恬。耿照跟在绮鸳后头信步而行,颇为惬意,不觉放慢了步子;距离一拉开,目光恰落于她腰下,旋被两团浑圆挺翘的玉股所攫。   行走之间,绮鸳结实的大腿支着梨形翘臀,左旋右拧、不住扭动,每一款摆都带着强而有力的顿点,臀腿的肌肉线条绷出裤布,既健美又协调,宛若羚羊一般,充满原始的野性,可以想见这副胴体跨骑在男子身上抬臀扭腰、忘情驰骋时,将会是何等的销魂热辣。偏偏她又非刻意作态,臀股之美衬与无心之媚,益发诱人。   琼飞的俏臀也是无比弹手,然而身形犹带一丝女童稚气,翘是够翘了,身板却稍嫌窄小,青涩未脱。绮鸳的臀形则如一枚熟透了的薄皮鸭梨,圆滚滚、肉呼呼的,肌束紧实,无论野性或魅力都远胜过半生不熟的黄毛丫头。   绮想不过一瞬,耿照脸烘耳热地回过神,不禁暗骂:“我与绮鸳姑娘素昧平生,岂……岂能有这般想头?当真荒唐!”他近日对女子的欲念极盛,纵使有宝宝锦儿陪伴,夜夜摆布得佳人死去活来,仍时常生出莫名欲火,对女子总是浮想翩联,似难餍足。   本以为男女合欢是天性,女子胴体妙不可言,尝过个中滋味,自是难以忘怀;时日一久,这才渐渐起了疑心。他自知定力大不如前,不敢多看,加快步伐赶上前,与绮鸳并肩而行。   绮鸳入院后卸下黑巾,甜美的圆脸一览无遗,却始终皱着眉不假辞色,见他硬蹭过来,神色更是不善,快步拉开距离,不欲与之相偕;谁知走没几步又被追上。   两人便这么并行、拉开,又并行、拉开……僵持一阵,绮鸳突然跺脚停步,霍然转身,耿照的鼻尖差点撞上她高高的额头,猛嗅得一阵幽淡熏香,低头见她鼓着腮帮子瞪眼,只差没踮起脚尖咬下他的鼻子来,气冲冲道:   “你干什么?”   耿照窘得半死,总不好说“我在后头会忍不住掐你屁股”,支吾半天,脑中灵光乍现,硬着头皮道:“我……我是想问……阿、阿纨姑娘她……她身子可好了?”   绮鸳听他惦记阿纨,容色稍霁,旋又蹙起眉头,没好气道:“待会儿你自己看就知道了,有什么好问的?”圆腰一拧,扎在脑后的长马尾差点抽了他下颔一记,径自“登登登”地大步疾行。耿照心想:“她干嘛老这样气呼呼的?”   两人在廊庑间绕来绕去,耿照嗅着空气中淡淡的紫檀香烟,心中一动,又开口唤她。“绮鸳姑娘!我想去冷敕使灵前给他拈香磕头。如不麻烦,烦请姑娘带路。”   绮鸳不耐停步:“就是麻烦!你要上香,黄岛还未必领情。哪来忒多腻歪!”   耿照一路行来均不见黄岛之人,料想其中必有蹊跷,又道:“那我先去给昨儿在五绝庄牺牲的潜行都诸位姊姊上香好了。不知灵堂何在?”绮鸳抬眸睨他一眼,似觉这人既烦又怪,但又不像单纯的敌视或讨厌,眸中神思复杂,难以看透,片刻才道:   “不必了。我们潜行都之人性命短暂,来去便似一阵风,死都死了,还弄些没用的做甚?没什么灵堂牌位,烧成一把净灰,随处散了。宗主吩咐,你来先去见她,走罢!”转头迈步,再不与他说话。   漱玉节在花厅中等候,一见他来,随手放落青花瓷杯,敛衽起身:“有劳典卫大人跑一趟。”玄素相间的衫裙裹着丰满有致的娇躯,举止雍容,气质高雅,实难与昨日出手迅辣、剑毒如枭的黑衣丽人想作一处。   两人分宾主位坐定,绮鸳使人端茶奉点,不待宗主吩咐,便即退出。   漱玉节生性谨慎,即使花厅里外更无旁人,仍不急着说事,殷勤招呼耿照用茶,随口谈笑。耿照潜运内力,先天胎息之所至,十丈方圆内动静无遗,听得绮鸳轻盈有力的步子走远,率先开口:   “昨日幸有宗主,才得诛杀岳贼。”   漱玉节淡淡一笑。“五绝庄一役,乃土神岛何神君全力支持,我只在后头指挥坐镇,不敢居功。”言下之意,不欲再提蒙面之事。耿照点头:“少时我想替冷敕使上炷香,他于我实有救命之恩。”   漱玉节摇头。“只怕眼下不太方便。”   “宗主的意思是……”   “百年以来,五帝窟当家作主的一向是红岛符家。这十余年间,先是苍岛肖龙形作乱,后岳宸风鸠占鹊巢,如今符家只剩锦儿这根孤苗,我料她无意于此。岳宸风一去,外患已除,黄岛何家、白岛薛家未必愿意继续奉我为主。”漱玉节淡然道:   “今儿一早,黄岛便派人沿江搜索,薛老神君若非伤重,只怕也闲坐不住。我的号令已出不了这座静院,待岳宸风的尸首打捞上来,帝门的争权之战便要再开,纵使我不愿走到这一步,形势却由不得我。”   耿照虽有准备,听着仍不免错愕。   “来得这……这样快?如此说来,岳宸风岂非不该杀了?”   漱玉节轻摇螓首。“那厮作恶太甚,就算须冒着五岛分裂的危险,也必先将他铲除,我一点儿也不后悔杀了他。如今,要推迟帝门内讧爆发,只要有两样东西始终未现,众人投鼠忌器,便不会鲁莽行事。”   不用她说耿照也知道。岳宸风的尸体,以及五帝窟的至宝--化骊珠。   “岳贼的尸首迄今未现,也不知是幸与不幸。”漱玉节抿嘴笑起来,微瞇的眸里掠过一丝少女似的狡狯,端庄之中忽现俏皮,更添丽色。   耿照忽有些迷惑:帝窟宗主、骚艳狐狸、剑法毒辣的蒙面刺客……到底哪一个才是这名华服美妇的真面目?抑或……这些都仅仅是她的一部份而已?   “妾身以为,典卫大人此际不应置身险地,若教黄岛或白岛知晓“那事”,对大人、对敝门俱都不好。”   站在漱玉节的立场,一日不确定岳宸风已死、一日不知化骊珠下落,黄岛与白岛有所顾忌,便不敢轻易发难,对她的宗主大位产生威胁,因此“维持现状”对她最为有利。其余二岛则不同,它们求的恰恰是“改变现状”,一旦知道化骊珠在耿照丹田之中,杀人取珠的诱因肯定强过了不求改变的漱玉节,五帝窟立时由耿照的盟友变为敌人。   漱玉节当然也可以杀他赌赌运气,看能否完好如初地取出珠子,但这非是“最大的利益”--除了化骊珠,耿照此番上山,还向她展示了另一样诱人的筹码。   成熟的美妇人从中读出了彼此合作的可能性,微微一笑,明明身姿未变,眉眼间忽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冶丽,周身散发温软诱人的甘美气息。“典卫大人带了三百铁骑前来阿兰山,是信不过妾身,怕妾身下毒手么?”   这样的变化相当微妙,甚至说不上烟视媚行,解作“释出善意”亦无不可,但耿照仍觉得不舒服,淡然道:“以宗主的身手,尽可将我一剑穿心。我并无岳宸风的能耐。”   漱玉节被戳中痛处,笑容微凝,旋又恢复先前的清冷自持,微笑道:“典卫大人客气。一对一交手,妾身并无胜过大人的把握。典卫大人武功进步之速,实令人匪夷所思。”   耿照也不欲逼人太甚,正色道:“帝门在宗主的领导下休养生息,不生动乱,我所乐见,相信符姑娘也不愿五帝窟自毁基业,没在岳宸风手底下消亡,反坏在自家人的内斗之中。”从内袋取出将军府的金字牌,搁上扶几:   “镇东将军授我权柄,还在岳宸风之上,可任意调动铁骑三千,毋须请示,希望我能取代岳宸风在幕府中的地位。为此之故,我需要宗主的协助。”   漱玉节瞇起一双姣美明眸,猫儿似的抿嘴微笑。自交谈以来,这是她初次露出感兴趣的模样,甚至忘了要稍加掩饰。或许易地而处,当她手握三千精骑、可任意驱驰不须请示时,她会选择直接踏平五帝窟以解除威胁,而非前来寻求合作。少年的提议未免也太有趣了。   “我希望借宗主麾下的潜行都为我耳目,探听越浦各方的消息,就与从前为岳宸风所做一样。当然,她们仍归宗主调度指挥,向我汇报之事,自也须向宗主报告,只是在三乘论法结束前,暂时协助我而已。”   漱玉节低垂眼帘,抚案笑道:“这对大人有何好处?对妾身又有什么好处?”   耿照道:“这能使我成为岳宸风。我若能取岳贼而代之,则宗主须用我时,如得岳宸风之臂助。若我坐不了这个位子,镇东将军另找高明,此人至好不过与宗主毫无瓜葛,若不幸又来一岳宸风,宗主有甚好处?还不如我来。”   漱玉节凝思片刻,点头道:“典卫大人所说也有道理。可惜妾身离开黑岛之时,随身只带了二十余名潜行都卫,昨日不幸折去数人,人手益发不足,恐有负大人之托付。”   --还有你无端端牺牲、弃如敝屣的阿纨姑娘。这般用人,再多也不够!   耿照心里这样想,嘴上却未说出,只摇了摇头。   “宗主行事谨慎,与岳宸风周旋了如许时日,又发现化骊珠的下落,岂能因人手不足,失之交臂?我料宗主必已传讯黑岛,悄悄将潜行都的精锐召集过来,以应其后变化。”   漱玉节“噗哧”笑了起来,拍手道:“典卫大人好精细!须瞒你不过。也罢,我手下两百名潜行都精锐,近日陆续抵达,还想该如何潜入越浦打探消息,若与典卫大人合作,这一节便再容易不过。”   耿照经慕容柔指点,才知自己与岳宸风之间,最大的差别并非武功高低。   岳宸风武功盖世,单打独斗,世间少有能人敌,又何须汲汲营营,谋夺虎王祠、五绝庄,乃至五帝窟的基业?盖因浪迹江湖四处闯荡,一人一身足矣;若想要成事,却不是单枪匹马能做得到。   试举情报一例:掌握消息不仅要人手,还不能是毫无经验的生手,要培养一支可靠的情报班底,须耗费多少银两心血,以岳宸风之能,也无法凭空生出,于是将黑岛代代相传的潜行都占为己有,掌握各方动态,才能胜任镇东将军的武僚首席。   要取岳宸风而代之,这便是第一步--拥有能遍照越浦、甚至洞悉天下四方的灵敏耳目。   漱玉节答应得爽快,耿照料她必有后着。两人击掌为誓,又商议了联系指挥等细节,果然漱玉节嫣然一笑,纤指细抚几面,垂眸道:   “典卫大人不比岳贼,在“那个”平安取出之前,也算自家人了。妾身想给大人安排一位贴身保镖,一方面回护那物事周全,一方面也可做为传递消息的枢纽。”   “不用了,我会另在城内安排一处基地,供潜行都诸位姊姊落脚,亦可充当指挥联络之处。”   漱玉节笑道:“妾身明白典卫大人心中顾虑。”自怀里取出一卷帛书,细绢兀自留着贴肉的温香,令耿照不由自主想起她那条冶艳的枣金红肚兜。他强抑心猿意马,接过展读,赫见帛上以娟秀的字迹写着两行地址,竟是枣花小院!   他猛然抬头,正迎着素衣丽人的清雅恬笑,沉声道:   “宗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妾身的诚意。”漱玉节敛起笑容,正色道:“我也算看着锦儿长大了,心疼她这些年吃的苦,对她以及游尸门,我无一丝恶意;安排人手在你身边,除了方便你指挥潜行都,更为保障我帝门存续。”   耿照见她说得郑重,闭口不语,只是浓眉紧蹙,神色依旧沉凝。   “典卫大人自以为天下无敌么?”   “我从未如此想过。”   “抑或大人常居安乐,平日绝不涉险?”   “要找处境比我危险的,恐怕也不多。”耿照苦笑。   漱玉节含笑抬眸,眼中却无一丝笑意。   “倘若典卫大人不幸身故,“那物事”须得如何?”   耿照一时接不上话,沉默以对。   “我做这样的安排,是为了在危急时,有人会不计代价、不顾生死地保护你,甚至以身相代;万一典卫大人不幸身亡,也有人会毫不犹豫地剖腹取出“那物事”。此非为了大人,而是为我五帝窟数百年的基业。”   耿照想了又想,的确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她在此事之上让步已多,自己若有不测,宝宝锦儿可会果断地划开他的腹腔,哪怕只有十不存一的机会,也要保住帝门纯血的来源?答案恐怕并不乐观。   他并没有考虑太久。“宗主所言成理,我没话说。”   “多谢典卫大人成全。”漱玉节笑了,杏眼瞇得活像头叼鱼的猫。耿照又在她眸里望见那既危险又顽皮的狡狯光芒。“妾身安排的这人,一定让大人满意。”起身轻拉屏风畔的红丝线,一阵清脆悬铃迤逦而出;要不多时,猫儿似的矫健步子无声无息停在门外,若非身怀碧火功,耿照几难辨得。   漱玉节轻轻击掌。   “进来罢,弦子。”   第七八折 为谁减枝,剎那空华   咿呀一声,苗条的身影推门而入,瓜子脸上仍是淡漠一片,丝毫不见起伏。漱玉节笑得不怀好意,仿佛恶作剧得逞,料定他决计不会拒绝弦子。   枣花小院已被潜行都探悉,漱玉节向他出示帛书,除了表示对符赤锦及三尸无有恶意,背后更隐含着威胁之意:一旦耿照拒绝提议,双方合作生变,漱玉节会对枣花小院采取什么行动,绝非人在山上的耿照所能阻止。   漱玉节的手法令他心生恶感,那样不加掩饰的得意也是。但眼下却非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耿照强抑不满,冲弦子点了点头:“弦子姑娘好。”弦子静静垂首侍立,也不答话,宛若骨瓷人偶。   漱玉节收起少女般的俏皮得色,优雅地做了个手势。   弦子从怀里取出一只厚厚锦封,双手捧到耿照面前。   锦封里贮有一纸朱印文书,似是房地契一类。   “这是……”   “一点小小的赔礼,请典卫大人笑纳。”漱玉节正色道:   “大人也许觉得,我以符家妹子的安危相胁,是很卑鄙的行径,这点妾身无话可说。“那物事”之紧要,已毋须妾身赘言,只要能保得此物,个人的声名荣辱何足道哉?再卑鄙再下流之事,妾身也做得出来。冒犯之处,请大人莫与我一个妇道人家计较。”   耿照听她口气放软软,想漱玉节堂堂七玄一尊,若非为了宗脉延续,何须如此周折?满腔不忿顿时散去大半,再难铁青着脸,只得苦笑。   漱玉节又道:“这张房契,乃是越浦城南一处物业,距离驿馆说近不近,施展轻功来去不过盏茶工夫,正合大人使用。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就送给典卫大人,兼做妾身麾下这衣丫头的落脚之地。”   耿照本想推辞,转念想:“枣花小院既不能待了,换个大一点的地方也好。明着在我眼皮子底下,伸手可及,出了事也好照应。”将房契收入怀里,拱手称谢。   他先前来时并未见到阿傻,说是伊大夫正替他治疗双手,谁也不见。连日来甚是挂念,便又问起。   漱玉节笑道:“大人自己看罢。妾身纵千言万语,也说不尽伊大夫医术之神奇。不过伊大夫性格古怪,我先与他打声招呼,大人在此稍坐,妾身得伊大夫首肯之后,便唤人来请。”耿照一听阿傻双手治好了,喜不自禁,连连点头;片刻忽想起一事,又道:   “宗主如不介意,在下想探望一下阿纨姑娘。”   “喔?”漱玉节停步回头,莹似白玉观音的美丽脸庞依稀透着晨光,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典卫大人可真是多情哪!也罢,总比薄幸得好。”   耿照窘得面红耳赤,干咳几声,结巴道:“我……不是……这个……阿纨姑娘总是为了我……不!这个……在下是说……”   漱玉节“噗哧!”抿嘴一笑,足绕香风,提裙漫出厅去。回见弦子跟来,轻挥柔荑:“不必啦,从今而后,你只跟典卫大人,直到任务结束,一步也不许离开。明白么?”弦子低声应道:   “明白。”   花厅里只剩两人,弦子垂首怔立,始终不发一语。耿照不免尴尬,抓了抓头,赧然道:“没想到宗主竟派你来。要你别跟着我,只管做自己的事就好,想上哪儿玩就上哪儿玩,时候到了,咱们再串一串回报宗主……你恐怕不会答应吧?”   弦子眉头一蹙,歪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   “为什么要这样?”   耿照笑道:“跟着我,你会很无聊的。况且,我不能跟别人解释你的身分来历,这样也很麻烦。”弦子似是听懂了,倒显得一派宁定,胸有成竹道:“你要的话,我不会让人看见。”   耿照哑然失笑,忽听窗棂外轻敲两下,绮鸳推开镂窗,探进大半个身子。   “你答应我的事,还算不算数?”   耿照点头。   “自然算数。”   “那好。”她四下眺望,低声道:“跟我来。快点!”见耿照微露迟疑,顿感不耐:“花不了多少时间的。动作快些,才能赶在宗主前头回来。”耿照想想也是,漱玉节并未正面响应他探望阿纨的请求,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再无犹豫,起身越窗而出。   弦子也一闪身跟了出来,绮鸳回头低喝:“别来!你守院门,若有动静,先来通知我们。”弦子全不理会,径跟在耿照身后,面上冷冰冰的没甚表情。绮鸳一跺脚,暗骂道:“怪胎!”径自领头,左弯右拐,奔入花厅左近的一座别院。   耿照正伤脑筋要跟阿纨说什么,谁知推开房门,雅致的小厢房里却空荡荡的没半个人。床上薄被掀开,垫褥犹温,依稀留着两瓣浑圆多肉的臀印,显是刚离开不久。房内摆设齐整,别说打斗,连一丝仓促的痕迹也无。   绮鸳越想越不对,旋风般窜出门去,“啪!”推开邻厢房门,探头一看,忍不住咒骂:“奇怪!人怎么都不见了?”身子微仰,往屋外的长廊尽头叫道:“阿缇、阿缇!”一名身穿丹红纱衣的少女出声相应,捧着清水瓷盆转出廊角,碎步而来。   绮鸳微愠道:“我让你多照看着,才没排你的任务,你跑哪去了?”   那名唤“阿缇”的少女跑得气喘吁吁,咬唇道:“给大人换水呀!也才离开了会儿不是?”见得绮鸳身后的耿、弦二人,圆睁杏眼:“这么热闹!出……出了什么事儿?”   “阿纨不见了。你离开的时候她还在么?”   阿缇没好气地乜她一眼,径端水盆进房,笑道:“差点儿给你吓死。她好手好脚的,上哪儿不行?穷紧张!没准儿是出去散散心啦。”将瓷盆放在几上,卷起袖管拧了毛巾,给榻上那人擦头抹脸。她十分爱笑,遣词用字虽有些针锋相对,一口一个反诘,但衬与月盘似的白皙笑脸,听来丝毫不觉刺耳。   耿照目光如电,就着绮鸳的发顶上一扫,见榻上之人面色青白、双颊凹陷,两只空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目焦却散在虚空处,锦被上露出赤裸的胸膛,左肩密密裹着渗血的白布条,只有半截上臂,其下空空如也,正是水神岛的掌刀敕使“越王蛇”楚啸舟。   须知楚啸舟乃黑岛新一代的希望,由漱玉节精心栽培,授予帝字绝学中的上乘刀法。岳宸风出现后,楚啸舟一心打倒这位鸠占鹊巢的“主人”,忍受人所难知的艰辛痛苦,日夜磨砺左手刀法。   谁知他先中了岳宸风的雷丹,虽被耿照、阿傻连手祓除,功体已然大损;后因琼飞任性妄为,致使左臂被断,一身刀法付诸东流。从听闻岳宸风的死讯起,楚啸舟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瞪着天花板不吃不喝,也不跟人说话。   --一旦失去目标,失去了人生所望,就会变成这样?   耿照还记得当日在王舍院的树荫中,那个一出手便将自己制服的冷锐青年,锋芒难掩,犹如一柄绝世宝刀,今昔对照,难受的心情油然而生。   绮鸳问不出阿纨的下落,银牙一咬,拉着耿照的袖管:“来不及啦!再不回去,怕宗主已……”忽听一把动听的喉音冷道:“怕我怎的?”   绮鸳心下冰凉,见阿缇急急奔出,挽着她回头躬身:“参见宗主!”   漱玉节从长廊那头款摆而来,髻上的飞凤步摇漾开金晕,衬与黑纱白履,雍容之外,更说不出的动人。耿照知她非如表面那般好相与,忙道:“是我央绮鸳姑娘带我来的,宗主勿怪。”身后绮鸳咕哝一声,似是嫌他多事。耿照能想象她气鼓鼓的、一脸不领情的模样。   漱玉节恬静一笑。“典卫大人又不是外人,凡我黑岛辖内,皆由大人来去。来!请容妾身为大人引见。”   她身边一名胖子,白白胖胖的脸盘宛若新炊馒头,皮肤细嫩隐透红光,唇颔并未留须,着实看不出年纪,拈着素绢不住地抹汗,似是十分好洁;神色倨傲,两眼绝不看人,却不怎么令人生厌。   那白净胖子头带荷叶逍遥巾、身披皂色斜领交襟长褙子,装扮似儒似道,若能再瘦个几十斤,便多少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了。两人相偕行来,却说不上“并肩”,他的肩膀只比漱玉节的细腰稍高一些,走在苗条修长、玲珑有致的玉人身畔,益发显出五短身量,模样甚是滑稽。   “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血手白心”伊黄粱伊大夫,多亏有他的回春妙手,才能为令友接驳筋脉,复原双臂。”   (果然是他!)   耿照双手抱拳,长揖到地。“大夫恩德,没齿难忘!我代敝友谢过伊大夫。”   伊黄粱冷哼一声,胡乱挥手:“不必。我救那小子,既非为你,也非为他,是看在宗主面上。宗主出得大礼,我也帮得乐意,你们若也拿得出这般礼物,下回手足断了,不妨多多找我。”   耿照一愣:“什么……什么大礼?”   伊黄粱道:“关你屁事?”哼的一声,懒洋洋道:“我不缺金银,生活自在,平生所好,唯女人而已。可惜!遍阅世间诸般女子风情,胃口越来越刁,此间乐趣,渐不如往昔。幸好宗主知我,否则当真了无生趣,啧啧。”   耿照听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伊黄粱自承好色、无女不欢,但一路偕漱玉节而来,休说不曾毛手毛脚,连目光都没多瞄一下,对绮鸳、阿缇,甚至明艳清冷堪称绝色的弦子也未稍稍失礼。世间,岂有这般“好色”之人?   “见你一脸目瞪口呆,便知你肤浅。”伊黄粱冷笑:   “性喜渔色,非是急色、贪色,如发情的公狗追着母狗,遍地流涎,难看至极!难不成通晓美食的饕家个个都是大胃王,餐餐要吃几斤饭么?吃得精不等于吃得多、吃得急,男女间交合享乐,亦不外如是。   “时时刻刻叼根鸡腿在口边,吃得满嘴油腻之人,你以为真懂吃么?肤浅!”   耿照被挤兑得说不出话来,再一想又觉颇有道理,男女合欢乃世间至乐,谁不喜爱?只要你情我愿不涉侵凌,嗜色如嗜食般精细讲究,似也非不可告人之事。但漱玉节守贞自持,当然不会自作“礼物”,又不知是哪个潜行都的女孩儿倒了楣--   耿照目光一凛,冷冷盯着眼前的素裳美妇。   漱玉节笑意娴雅,装作不解,对伊黄粱道:“大夫这回操刀辛苦,妾身已备妥十数名美貌处子,待大夫兴致来时,再一一召来挑选。”   伊黄粱摇头。   “以天雷涎续脉,不过区区事耳,要你一名美貌侍女赏玩,也尽够了。然而宗主所求,难道仅是如此?你希望那小子恢复到什么程度,是足够吃饭写字,一生与常人无异,还是舞刀弄剑,得以锻炼武艺?抑或练得一身威震武林的绝世武功,登山踏雾指点江湖……这些,都是不同的价码。”   “这个嘛……”漱玉节笑而不答,美眸望向耿照。   “伊大夫!”耿照心神激动,语声不禁微微发颤:   “你是说……阿傻不但能练武,还有机会练成一身纵横江湖的本领么?”   伊黄粱冷笑:“笑话!这有何难?我连砍了一半儿的脑袋都接得回去,别听得那副泪眼汪汪、死没出息的德行!”抬望漱玉节,悠然道:   “给我半年,能教他持刀上阵,杀得江湖一流好手汗流浃背,莫可匹敌;给我一年,你的潜行都里,包管再没一个是他的对手;若有个三年五载,放眼当今刀剑榜之上,有机会一争岳宸风空出来的位子。”   漱玉节笑道:“大夫既夸下海口,代价定然不便宜。”   伊黄粱哼的一声,负手道:“我开的价码一向公道。我在那小子身上花费多少时间,雪贞便留在我身边多久,绝不多耽误她一日。”漱玉节笑容倏凝,垂着玉砌似的修长雪颈细思片刻,仿佛下了什么决心,断然道:   “就依大夫。”   伊黄粱也松了口气,微露笑容;察觉还有旁人,才又回复那副目中无人的神气。   看样子这名叫雪贞的女子对他必然重要,为争取她多留一刻,伊黄粱不惜接下再造阿傻的任务。漱玉节看出耿照心中所想,淡然道:“雪贞是伊大夫的爱姬,乃妾身当年所赠,算算也有……十年了罢。时间过得真快,当年之约,转眼将届。”   伊黄粱仿佛怕她反悔,又将那“雪贞”要了回去,冷哼一声。“这十年来我为你做了多少事,且不说救人医病、配制“蛇蓝封冻霜”等,光是破解那“九霄辟神丹”的药方,难道还不值么?”   漱玉节笑道:“值!怎么不值?能结交伊大夫这样的朋友,帝门上下铭感五内。我还要多谢大夫宝爱雪贞哩。”   --是什么样的女子,能令遍阅天下美女的伊黄粱念兹在兹,不肯放手?   耿照不由得好奇起来。又听漱玉节道:“……那少年得伊大夫栽培,实是万幸。却不知啸舟能得大夫青眼,令武功尽复旧观否?”   伊黄粱怒道:“他这是心病。谁让你们把岳宸风的死讯告诉他的?就算是骗,也要骗得他爬下床来,奋力振作。最好同他说,你那宝贝女儿被岳宸风抓去了,先奸后杀,杀完了还奸尸,末了砍成十七八段喂狗……我保证三个月内,五帝窟又添一高手耳。   “现在可好,哀莫大于心死,你给我一块废柴,怎长得出树来?”   漱玉节心念一动,沉下面孔,冷冷问道:“有谁跟楚敕使说过话?我不是下令让他好好静养,不许打扰么?”阿缇被她盯得浑身发毛,嚅嗫道:“回宗主的话,昨儿少……少宗主来过,说要带敕使大人去捞岳宸风的尸体。她走之后,楚大人便不说话啦。”   “就这样?少宗主还说了什么?”   “奴……奴婢不知。少宗主说话,奴婢不敢多听。”   瞧她的模样,琼飞分明说了什么,只是不堪之至,连她们都不敢多口。   漱玉节气得全身发抖,低声咒骂:“这……这个小畜生!”省起还有外人在场,忙收敛怒容,勉强笑了笑:“伊大夫,少时我再与啸舟谈谈,教他莫要灰心丧志。至于他的武功,还要劳烦大夫想想办法。”   伊黄粱兴致索然,随口应付道:“这桩说大不大,实难索价。这样,无论成与不成,你找个侍女给我。”   漱玉节喜动颜色,目光越过了耿照,忽露出一丝狡黠笑意,姣好的下颔微抬,怡然道:“大夫见她如何?她是我潜行都的精锐,身手了得,面貌清秀,亦是处子。大夫若合意,我让她服侍大夫。”指的竟是绮鸳。   绮鸳垂首而立,不知是觉得屈辱或惊恐所致,身子不住轻颤。   (这……实在是太过份了!手下又不是物品,岂可插标陈市、任人品评!)   耿照面色铁青,忍不住握紧拳头,忽明白漱玉节是冲着自己而来。   她在向他展示支配的权力。即使双方结盟合作,耿照可以任意指挥潜行都收集情报、刺探消息,但这些仍旧是她漱玉节的人,是她欲其生则生、欲其死则死,如忠犬般牺牲奉献,绝无二话的死士。绮鸳、阿纨如是,弦子亦如是。   为营救绮鸳而得罪伊黄粱,直接受害的将是阿傻。漱玉节料准了耿照必定投鼠忌器,稳稳地踩着他的要害示威,下一回耿照再要插手管她手下人之事时,当牢牢记住今日之痛--   (可恶!)   谁知伊黄粱瞥了绮鸳一眼,冷哼道:“处子生涩,是我服侍她还是她服侍我?无趣!你这一个,目光不驯,野性外露,若肯花心思调教,不定有些意思。但白日里我得给你治这个治那个的,没工夫折腾,换个乖顺些的罢。”清冷的弦子、爱笑的阿缇显然不合他的心思,索性连看都不看。   漱玉节也不在意,笑道:“方才我唤的那个,大夫以为如何?”   伊黄粱略一思索,点头道:“挺好,就她呗。我懒得再挑啦。”   身后的绮鸳似是恢复镇定,连一旁的阿缇也松了口气。耿照实在听不下去了,插口道:“不若先去看看阿傻罢?数日未见,我实挂念得紧。”伊黄粱鼻孔朝天重哼一声,肥肥短短的两只手交迭,笼在袖中,冷笑道:   “想看?教你看个够。”撇下两人,径自回头,背影浑似一枚穿衣戴帽的白面馒头,看得人饥肠辘辘。耿、漱二人并肩随行,漱玉节没事人儿似的,随口笑问:“典卫大人,你那朋友就叫阿傻么?他无法言语,妾身几次想问其出身来历,他总是一个字也不肯写,连姓名也不肯说。”   耿照摇头:“他现在没有姓名,就叫阿傻。”将岳宸风霸占虎王祠、夺人名姓的事说了,对于阿傻、明栈雪的私情自是绝口不提。   饶是漱、伊两人见多识广,也听得面色凝重,久久不语。半晌,漱玉节才长叹一声,喟然道:“岳贼行径,便说是“穷凶极恶”,似也太轻啦。幸而伏诛,否则不知还要有多少无辜之人受害。”   耿照心念一动,忙问:“是了,宗主,攻打五绝庄时,可有顺利接出上官夫人母女?”他本想说出何患子之名,顾虑到有伊黄粱在,又生生吞了回去。倒不是他信不过伊黄粱,只是岳宸风亡故后,五绝庄内尚不知有什么变化,为免拖累何患子,还是谨慎为好。   漱玉节道:“妾身正要与典卫大人说此事。据潜行都回报,接应行动原本十分顺利,但似乎是那位上官小姐不肯走。至于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如此说来,何患子、上官夫人母女都还在庄里了。)   岳宸风已死,五绝庄本就是上官家的基业,上官巧言纵使奸恶,有适君喻坐镇节制,庄内的形势料想不致更糟。后续须利用潜行都的刺探之能,与何患子取得联系才行--   耿照一边盘算,忽听伊黄粱道:“岳宸风这么恶,倒是一帖上等药引。”停步一指:“喏,你朋友在那儿。”三人不知不觉来到一处月门前,院中草木扶疏,小轩窗里,阿傻身着雪白中单,正拈着笔管埋头写字,双手虽仍不住颤抖,握笔的姿势却与常人无异。   “阿傻!”   耿照飞奔而入,两人相见,各自欢喜。   阿傻双手腕间各有一条长长的疤痕,由掌底一路延伸到肘弯,手背上也各有数条长短、方位不一的痕迹。耿照满以为伊黄粱替他切开皮肉接驳经脉,必定留有凄惨的刀疤,岂料疤痕却是极轻极淡的绯樱色泽,若非事先知情、且刀疤两侧留有缝合的痕迹,还以为是被指甲划伤之类。   “这……”他睁大了眼睛,开口时竟有些结巴:   “这是几时完成的?怎能……怎能好得这么快?”   “三天前才拆的线。”阿傻打着手势:“她们说大夫整整花了一天的工夫,弄好之后我又昏睡了一天,所以是五天的时间。”   这样的愈合速度,简直是骇人听闻了,耿照心想。   但转念又觉理所当然:伊黄粱号称续断如生,除了高超的刀法和令人不觉疼痛的麻药“死不知”之外,还须一帖能迅速止血、隔绝空气,令骨肉自行生合的金创秘方才行,否则伤口出血不止,接得好又有何用?   “可惜动刀时你正睡着,”耿照一边笑,一边打手势:“没能看到伊大夫变了什么戏法,要不学了起来,以后我们俩就靠这帖金方发财啦!”阿傻嘻嘻傻笑,不住活动着双手十指。   经雷劲活化肌肉,原本焦枯的表皮尽褪,新生的肌肤呈淡淡的粉红色,汗毛如婴发般金细柔软,指掌较常人略瘦,更显纤长;灵活度自是远胜从前,但仍看得出僵硬无力,提笔所书也是歪歪扭扭,每一笔活像蚯蚓蠕动。   耿照拈起未干的宣纸,但见墨迹纵横,却看不出写的什么。   “阿傻,你都写些什么字?”   “不是写字,是画画。”   他指着案上的一本宽册,摊开的两纸对页各绘着不同的器皿,一是豇豆红釉洗,一是青花方花觚,上头插着各式花朵长叶,姿态妍丽、勾描甚工,原来是一本花艺图册。“伊大夫让我画的,照簿子描,一天要描一百张。他说等我能画得跟簿子里一样好,他便传授我杀那厮的必胜之法。”   耿照本想再说,瞥见月门外伊黄粱回头就走,漱玉节以眼神示意他出来,随即跟着消失在洞门之后。耿照按着阿傻的肩膀,唯恐他看漏了,一字、一字放慢速度说:   “你且安心静养,别想这些。我过几日再来瞧你。”   阿傻点头,拈起笔管,又再度沉入那个只属于他自己的、与世隔绝的无声世界。   耿照出了小院,径问伊黄粱:“大夫!他双手筋脉才刚刚接上,一天要描一百张图,难道不会太过辛苦?”   伊黄粱冷笑道:“岂止辛苦?天雷涎毕竟是外物,强埋进体内,便似箭镞留在肉里,这一截异物密密地接着掌管知觉行动的筋络,还不是一般的疼。他每动一下,就像有无数尖针在肉里戳了又戳,比死还难受。”   耿照急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待他静养恢复之后……”   “……成了个废物再重新练过?你不烦,我还嫌腻歪。”   伊黄粱怪眼一翻,抢白道:“他残废多年,筋肉早已定型,顺着现有的脉络再长一遍,仍是残废的身架,所有的工夫算白费了。疗残愈断,本是逆天之举,你以为平平顺顺、舒舒服服便能达成么?天真!”单手负后,迎风甩袖:   “这只是个开始,待他一天能描完一百张工笔花艺图,双手的筋脉、肌肉也复原得差不多,可以开始学本事啦。他这个阴阳怪气的性子,很对我的脾胃,若能有三年的时间,好生学习插花一道,就算岳宸风那厮活转过来,也能教他再死回去。”   这下连漱玉节也不禁瞪大了眼睛,与耿照一齐脱口:   “插花?”   伊黄粱一脸“你们这帮土包子”的神情,冷哼道:“不然我让他描花艺图本干什么?要看得舒心,还不如画春宫图算了。插花插得好,杀人没烦恼,岂不闻“如水东注,令人夺魄”?花爵九锡中别有天地,奥妙无穷,懒得同你们说!”   漱玉节陪笑道:“每次听大夫说话,总是这么出人意表。”   伊黄粱摇着大馒头似的白胖脑袋,咕哝道:“天地万物,莫不存道,百工技艺中以艺术为最高,连模拟飞禽走兽的姿态都能入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岂没有值得借鉴之处?宗主,不是我说你,此间慧根,你实不如雪贞矣!也难怪你那个女儿一点灵性也无,看得人没半点胃口,只想打她屁股。”   漱玉节被他没头没脑地训了一顿,居然也不羞恼,叹道:“先夫见背得早,都怪妾身家教不严,惯坏了孩子。唉!”   忽听背后一声轻呼,声音颇为耳熟,耿照转过头去,见一名身穿细白衫子的少女端了碗汤药,双颊晕红、容颜俏美,睁大的杏眼里除了惊诧之外,还透着一股莫名羞喜,更添丽色,竟是阿纨。   “典……典卫大人!”漱玉节轻咳一声,她才回过神,红晕更是爬入领中颈根,怯生生唤道:“宗主好,伊大夫好。”   耿照见她气色红润,登时放心不少,笑道:“阿纨姑娘,恭喜你身子大好啦。我适才去看你,没想却扑了个空。”阿纨害羞极了,垂颈道:“我……宗主让我来给伊大夫帮帮忙。我……我先去啦。”没等耿照开口,低头快步从他身边走过,连汤药洒了小半碗也没发觉。   耿照闻言微怔,忽想起漱玉节的话,浑身一震。   这回伊黄粱却老实不客气地盯着阿纨的背影,摇头晃脑了半天,口中啧啧有声,还不时伸手比划测量,仿佛在鉴赏什么精致玩意。“瞧她走路的模样,已非处子,但破瓜不久,春情满溢,正是可人的时候。此姝不坏,很是不坏!”   漱玉节笑道:“大夫满意,那是最好啦。今晚我便让她好好梳洗打扮,为大夫侍寝。”   伊黄粱摇头。“不忙,我还有些事要做,过几天再说。有个盼头,沉淀几日,品起来更加有滋味。”   漱玉节优雅一笑,附和道:“大夫知情识趣,果是妙人!妾身真替雪贞欢喜。”她嘴上与伊黄粱说话,目光却直对着一脸愕然的耿照,神情似笑非笑,狡黠中更有一丝难言的挑衅与示威,恍若一头叼着猎物的美丽雌狐,正自对手跟前怡然行过。   ◇ ◇ ◇   漱玉节果然出手大方。   位于朱雀航的这座大宅占地广衾,重门深院,便住百来人也够了,难得的是这宅院并非闲置已久,不但家生齐备,连婢仆也一应俱全,还有几名看似待了大半辈子的老仆,各司其职井然有序,显是经营已久,非仓促购置的物业。   耿照手挽符赤锦步入大门,二十几名婢仆分作两列,恭敬垂首,齐声道:“典卫大人安好!夫人安好!”符赤锦娇媚的杏眼滴溜溜一转,掩口笑道:“哎哟,好大的阵仗,真折煞奴奴啦!”   领头的是一名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双手笼在袖里,躬身趋前:“大人、夫人好,小人李绥,是这儿的总管,打理这座宅邸已有十数年啦。从今儿起,您两位便是这里的新主儿,请尽管使唤小人等,千万别要见外。”   耿照拱手道:“我不过是暂借此地落脚罢了,待诸事了结,宅子还是要归还原主的。”李绥笑道:“这小人就不知了。小人等只知,从今儿起,两位就是小人等唯一的主儿。大人与夫人若还用得到我等,小人们必当尽心伺候;若不用小人了,小人等便乖乖离开,绝不怨怼。”   这是漱玉节的宅子,里头要说不是她安排的人,也未免太难令人信服。耿照环顾众人,朗声道:“诸位放心,只要我还在这里一日,大伙儿一切如常,绝不变动,请不用担心。”婢仆等俱都露出欢容,连声称谢。   李绥本要取出账本给他二人过目,耿照推说疲累,改日再瞧。那李绥甚是乖觉,沿途陪笑,只随口向新主子介绍宅邸,约略逛了一圈,便即告退。耿符二人往后进行去,不住打量“新居”,符赤锦笑道:   “看来骚狐狸宝贝你得紧,出手便是“金屋藏娇”,真真豪气!”弄得耿照哭笑不得。她取笑一阵,又道:“新宅易主,整批下人换掉也是常事。偏生我家相公真是好人,一个没少,通通留了下来。”   耿照正色道:“我见他们不像会武,不过是普通百姓,每个人后头都有几张嘴等着吃饭。我们又不是要长居于此,指不定十天半个月就走,何必断了人家的生计?”   符赤锦“噗哧!”一声,挽着他的臂弯笑道:“是,我家典卫大人宅心仁厚,偏生我呢,就是妇道人家小心眼,专断人家的家计,饿死一户几十口的。也罢,武功能高过你的,遍数五岛也凑不出几个来,你既说他们不会武,多半是真不会啦,我还怕我走了眼。”   耿照离开阿兰山之后,并未直赴此地,而是率领三百骁捷营铁骑,前往越浦城外的巡检营驻扎。   骑兵下马脱盔之后,耿照才知情况比想象的更加严重:三百人里,十六、七岁的娃娃兵约占了三分之一,一看便知是招募不久的新兵,剩下的则是油里油气的老兵。   这些人当兵当久了,什么风浪没见过?天皇老子的帐也不买,有油水先抽,遇事能躲则躲。一伍、一班,甚至一营窝着几个,已足够带兵的官长头疼,于鹏怕是把麾下各级单位的麻烦人物都抓出来,硬生生凑足了三百之数。   那带头的队长罗烨年纪不大,领的又不是自己的兵,见老兵下马后三三两两,态度散漫,原本在驻地的整肃纪律荡然无存,气得白面更青,颊畔的刀疤隐隐跳动,拔刀吼道:“各伍肃立!大人要同大家说话!刀盔不得离手,哪个不会站的,我砍了他没用的腿!”老兵一片哗然,见他不像开玩笑,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站好。   罗烨还刀入鞘,小跑步至耿照身前,抱拳道:“大人请。”耿照找了处堆高的粮袋试试迭得牢不牢,这才爬上去,大声道:“各位弟兄辛苦了……”后伍有人大喊:“几时管饭哪?”众人轰然大笑。   耿照也笑起来,待片刻众人笑累了,喧哗渐止,才续道:“……我奉将军之令,来维持越浦城内外的警跸安全,特向于、邹二位借兵,以执行任务。”慕容柔治军至严,军士们一听“将军”二字,反射似的肃静下来,人人收了笑容,几百只虎狼般的眼睛烱炯而视,一齐投向粮堆顶上的少年。   耿照暗叫一声“侥幸”,神色自若,朗声道:“今日先请诸位在此歇息,待我召唤,便要整装上鞍,立时赶到。”将队伍交还罗烨。一名老兵指着营外远处驻马等候的弦子:   “喂,大人!那小花娘是你相好么?屁股挺翘的嘛!”惹起一片怪叫。   罗烨面色丕变,却被耿照拉住,微笑摇头。   他送耿照出寨,两人一路无话,临到辕门时耿照才拍他肩膀,笑道:“要领这一帮老油条,辛苦你啦。”罗烨站得直挺挺的,臂上肌肉硬如铁铸,绝不动摇,口吻守礼却淡漠:   “领兵是属下的职责,不敢劳大人费心。”   回到越浦,耿照直奔枣花小院,向宝宝锦儿说明一切。符赤锦心思细密,直指问题所在:“老爷现下最怕的,恰恰是“疲于奔命”四字。你有了兵、有了探子,须把中枢集于一处,偏偏又不能摊在慕容柔眼皮子底下,骚狐狸的宅子很理想,我也赞成搬过去。”   耿照笑道:“除了兵和探子,我还有家眷。让你和三位师父在这里,我实在不放心。”符赤锦心中欢喜,粉颊悄染,咬唇笑道:“嘴巴这么甜,非奸即盗!带了个小老婆回来,才这几句便想打发我?”   耿照苦着一张脸道:“宝宝,你明知我烦恼得要命,就别拿这个挖苦我啦。带着弦子姑娘,我要怎生向将军解释?今儿在巡检营里,也被那些军士拿来取笑,若要服众,恐怕还得想想办法。”   符赤锦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冷不防扬声叫道:“弦子,我知你听得见我,出来罢!”连唤几声都没反应,一双妙目似笑非笑地乜着耿照,一副“叫你小老婆出来”的神气。   耿照头皮发麻,暗叹一声,叫道:“弦子姑娘,麻烦你现身一见。”语声方落,窗格已无声无息推开,弦子一跃而入,随手掩上窗牖,漆黑紧裹的夜行衣装扮更衬得纤腰一束,身段苗条。以耿照的灵敏知觉,也只在她动身的瞬间听到房顶的瓦片传来轻微细响,无异于猫行雁落,足见弦子隐匿功夫高明。   符赤锦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笑道:“肩宽腿长的,正好。”回顾耿照:“我明儿准备替她几套男装,你再命人送套将军亲卫的袍服来,我替她量身改一改,包管里里外外无不服贴。”   “就……就这样?”他下巴又快掉下来了。   “就这样。”符赤锦笑道:   “以老爷的身分,不管身边带什么人,也是理所当然,旁人不会问,也不敢问。让她换上男装,不过是让你自在些罢了。慕容柔自己身边多的是江湖人,深知用人之道,他更关心交付的任务,而非是你用了什么人。要不,他就不会给老爷令牌啦。”   耿照恍然大悟。   于是就这么定了,白日里弦子换上男装,以将军府亲卫的姿态跟着他到处行动,弦子本就高挑修长,扮起男子不致太过娇小,经符赤锦巧手妆点,俨然是一名英姿勃发、相貌俊美的少年军官。   耿、符在枣花小院多住了一夜,悄悄安排三位师父移至朱雀航大宅,安置在一处少有人去的偏院。耿照特别交代李绥,说那院子是他练功处,未经自己或夫人许可,严禁任何人接近。   耿照将后进当作潜行都的指挥中心,女郎们不分昼夜,或着夜行黑衣、或乔装改扮,川流不息地进入汇报。耿照不能整天在宅里候着,弦子与他寸步不离,符赤锦又要专心照料三尸,只得让女孩们把情报写下,待耿照返回再整理消化;数日下来,积得满案零碎纸头,越看越乱,毫无头绪。   “原来不是有了探子,就能掌握消息啊!”耿照不禁叹息。   某夜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宅邸,发现书斋里灯火通明,窗纸上人影晃动,推门一瞧,屋里数名女子埋头抄录,居中一人收了誊稿观视,分门别类、有条不紊,来回踱步之间马尾甩动,充满弹性的两瓣翘臀绷出强劲有力的肌肉线条,正是绮鸳。   余人见他进来,纷纷停笔起身,喊道:“典卫大人。”绮鸳却未回头,骂道:   “干什么?继续工作!”众姊妹听她发号施令惯了,忙不迭地坐了回去。   耿照来到她身后,还没开口,绮鸳反手扔来一摞装订好的薄册,没好气道:   “今天入城的武林势力,还有城中原本有哪些江湖人活动……通通在里头。以后像这样的东西,每六时辰给你一份,一天两次,来不及看也无妨,有急事我会派人飞报弦子。你若未交付其他任务,我们便以追踪谷城大营、东海臬台司衙门的动向,掌控城中各江湖势力,以及打探琉璃佛子行踪等四项为主。明白了么?”   这四项都是耿照目前最迫切需要的,即使身居幕中,将军调兵遣将也未必会知会他,慕容柔既把城中警跸交给耿照,那么监控谷城那厢的动静,应该最能察觉他的意图。   绮鸳为漱玉节指挥第一线的行动,经验丰富,不只判读情报高人一等,盱衡形势的眼光也颇独到,临阵方能指挥应变。她略一思考耿照的立场,便知这四条乃是当务之急,须牢牢掌握,才能应付未来的变局。   耿照愣了一愣,讷讷道:“是……是。”   绮鸳仍是背向他。“知道了还不快出去?碍手碍脚!”   耿照见诸女竭力忍笑的模样,摸摸鼻子,正要退出,又被绮鸳叫住。   “喂!我这人不喜欢啰唆,就……就直说啦。”她仍不看他,目光瞥向一旁:   “那日谢谢你在宗主面前替我说话,虽然很多余……我可不是因为这样才来帮你的。宗主恼了我,不让我待在她身边,罚我来给你收拾烂摊。”   耿照低声道:“阿纨姑娘的事,我会想办法向宗主疏通。”   绮鸳摇头。“不必了,越帮越忙。管好你自己的事儿罢。”啪的一声关上房门,震得镂窗格格作响,犹带一丝烟硝火气。想必她此刻的表情,一定还是那样气鼓鼓的吧?   耿照边翻阅那本情报册子,一边踱回院里,进门时宝宝锦儿才刚坐下,俏脸上微带倦意,看样子也还没梳洗。一见他回来,便起身道:“辛苦啦,我给老爷打盆热水洗把脸。”   “方才进门洗过了。你也歇会儿罢,我们都别忙啦。”两人相视一笑,并头坐上锦榻。   符赤锦随手翻看绮鸳编写的薄册,啧啧称奇。“漱玉节那骚狐狸不简单,训练出这么一批能干的小妮子,图的恐怕不是五岛而已。依我看,她是想做武林盟主。”   耿照笑道:“宝宝锦儿忒聪明,看来这盟主的宝座,只能靠你跟她一争了。”符赤锦咯咯笑道:“争什么?我家老爷出马,骚狐狸登时成了软狐狸,不过烂泥一滩,还不乖乖任你摆布?”   想起阿兰山上一轮交锋,耿照可笑不出来,摇头道:“漱宗主比我想象得要无情多了,感觉跟……跟那岳宸风好像,都不把手下当人看。我实在不明白,她是亲身受过苦的人,怎会变得和他一般模样?”将阿纨的事说了。   符赤锦原本还笑嘻嘻不当回事,听完却收敛形容,片刻才道:“这件事上,未必是漱玉节不对。绮鸳说得有道理,你还是别管了,省得越帮越忙。”经不住耿照一再追问,正色道:   “二师父受的伤,你是亲眼见得。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如此重创,岂能有幸?”   这个疑问存在耿照心中多时。大战结束,三尸闭关养伤,他并未见到三人状况,连移来此间都是由宝宝锦儿与三尸自行处理,绝不让他参与。耿照当然不觉得是三尸信不过他、把他当外人,想来其中必有什么不便之处。   “常人受到那样沉重的伤势,必死无疑,但二师父的“白虎催心爪”乃中尸踬部的镇门神功,是一门可任意转换精力与功力的奇术。人体本有自疗之能,只是未经锻炼,自有其极限;二师父受伤后,将大半功力转化为促使肉体再生的精元活力,才及时捡回了一条命。”   耿照虽未练过“白虎催心爪”,但修习内功,本就是练精化气、练气化神、而后练神还虚的历程,练至通达之境,精、气、神三者可任意转化,似也不是难以想象之事。碧火神功的先天胎息、紫度雷绝的结丹之法,应也与其相通。   符赤锦道:“圣人有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我涉猎五帝窟与游尸门的武功,像这种以生命精元交换内力或异能的功法,在七玄并不罕见。而帝字绝学中就有一门这样的奇功,名叫“蛇腹断”。”   耿照曾听她与岳宸风提过。   “蛇腹断”是黑岛潜行都人人都练的武功,仅女子可练,练成后阴中含有剧毒,受辱时与敌同亡,或荐身敌人席枕,于欢好之际将其毒杀。岳宸风因顾忌这门诡异的秘功,才打消了染指弦子的念头。   ““蛇腹断”的毒性极强,中者无解,这是因为毒性乃由生命精元转化而来,只对活物--特别是男子--有反应,无法以寻常医药度量。”符赤锦娓娓解释:“毒既是内力的根源,亦与自身的性命结合,三者合一,密不可分。”   耿照只觉匪夷所思,喃喃道:“练了这种武功,岂非一辈子都不能……嫁人?这牺牲也未免太大了。”他本想说“生儿育女”,唯恐触动宝宝锦儿的心事,改口说是“嫁人”。   符赤锦笑道:“哪有这么容易?历来潜行都的选拔,非黑岛的纯正血脉不取,怕外来之人有异心,不肯为神君效死,说来说去,都是上位者的私心。”   耿照蹙眉道:“宝宝,这样便说不通啦。五帝窟最重纯血传承,能诞下纯血后裔的女子可是宝哇,选拔做为潜行都的一份子,岂非大损黑岛的利益……”此话一出,连他自己都不禁沉默。事实上,黑岛不但没有没落衰亡,实力还是五岛中数一数二的强,其中必有蹊跷。   符赤锦冷笑:“这有什么难的?只要将毒素排出体外,就能生育啦。”   耿照愣了一愣,忽然明白过来,失声道:“这……这……”一时无语。   “蛇腹断”将剧毒、内力与生命精元练成了一处,“逼出体内之毒”,其实就是把合而为一的内力与生命一并放弃。黑岛女子担任潜行都卫到了某个年龄,渐不能胜任探子的工作,便逆转行功,将毒元内力一并舍弃,变回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凡女子,受孕怀胎,为黑岛延续血脉。   但因三者合一的毒元已失,不只内力寥寥无几,连生命也变得短暂,多则十年、少则一胎之后,便即香消玉殒,孩子则由岛中众人抚养长大,做为潜行都的后备。除了少数终生不育、留以训练新人的核心菁英,潜行都诸女罕有活过三十岁的。   “那么,阿纨姑娘她……”   “漱玉节让她来取精,必先命她逆转行功,舍弃了“蛇腹断”的内元。否则毒死了你,还有什么好试的?”符赤锦面色凝重,轻声道:“绮鸳说得一点也没错,伊黄粱选中阿纨,已是最好的结果。若看上其他潜行都卫,岂非又要再平白饶上一名花样少女的性命?”   第七九折 风停柳岸,映日朱阳   这与其说是剥夺生命,更像是被夺走了青春。耿照回想起书斋里的绮鸳,以及那些伏案振笔的俏丽少女们,不敢想象一直以来,她们是抱着何种心情来面对这样残酷的、毫无选择的悲惨人生。   “活在宗族的世界里,每个人不过是衣上的一点线头,她们的母亲、师长、姊妹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将来她们的女儿也会这样走下去,就像呼吸吃饭一样自然。”符赤锦淡然道:   “那些潜行都女子的事儿,以后你别管啦。你管不了的。”   两人相对无言。片刻符赤锦又道:“二师父伤重,虽保住了性命,但功力大损,须找一处土金气旺的修行地,慢慢调养恢复。大师父与小师父的情况也差不多。”   耿照见她的模样心里有了底,握着她的手温言道:“你已有计较,是不是?”   符赤锦淡淡一笑,柔嫩的小手任他握着,咬唇道:“世上土金之气至强,莫过于昔日游尸门的总坛所在,人称“千年不朽常伏地”处。我想带师父前去闭关,少则一年、多则三年,修补三位老人家折损的功体。”   耿照脱口道:“我陪你去!”话甫出口,心不由一沉。   符赤锦笑道:“你走得了么?我的事是了啦,可你的才起了头儿。我也想留在你身边,看能不能多少帮上一点,但三位师父的伤势不能再拖。你放心罢,我不会再寻死啦,会好好活着,好好照顾三位师父,报答他们对宝宝锦儿的恩情与疼爱。我会好好的,等……等你来找我。”粉颊微红,想掩饰羞意似的咯咯一笑,温温的小手慢慢翻转,握住了他的手掌。   耿照知她看似柔媚,其实慧巧心坚,一旦决定了的事,必已考虑周详,而且贯彻终始、绝不改易,一时无话,半晌才轻捏她的手道:“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大师父说了,再办完一件事儿就走。”   玉人“咭”的一声轻笑,眨了眨眼睛,狡黠的模样无比娇媚:   “这是秘密。老爷别再问啦!”   ◇ ◇ ◇   往后的形势发展,却远超过耿照的预期。   慕容柔连番求见,皇后娘娘总是推说身体不适,谁也不见,驿馆这厢吃了几次排头,约莫将军也火了,遂不再派人前往。   求见被拒的大小官员们不比慕容柔,在栖凤馆外苦候落空,仍是带着礼物随从,日日前来排队递帖,渐渐传出流言,说皇后不见镇东将军,是因为在“等”。流蜚一起,栖凤馆外大排长龙的热潮迅速消褪,从昨日起便空荡荡的,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   “等什么?”耿照翻阅册子,不觉皱眉。   “等琉璃佛子。”绮鸳道:“凤驾前来,不见臣民是很不寻常的,只能认为皇后娘娘是在拖延时间;而该来却还未来的,只有琉璃佛子。她二人前后脚离开平望,依常理推断,皇后不过是诱饵,真正的杀手锏在佛子手中。”   耿照愕然。““杀手锏”又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绮鸳没好气的瞪他一眼,泼啦啦地翻动厚厚一摞情资:   “市井的说法,大多与慕容柔脱不了干系。咸以为琉璃佛子带了圣上的密诏,要来对付慕容大将军。”   耿照不禁失笑。他入得慕容柔的幕府虽才几日,也知将军府组织之严密,岂能说拔就拔?况且,派一名京城名剎的高僧来诛杀封疆大吏,也未免太匪夷所思,小老百姓不懂朝廷运作之复杂繁琐,才会产生如此荒谬的想象。   绮鸳却一本正经。“央土东部各驻军卫所,近日调动频繁,这是从前没有的事,再加上皇后迟迟不肯接见、佛子又还未露面,其中大有蹊跷。倘若慕容柔心生不安,欲挟皇后以自保,正好授人以柄。”   耿照还是摇头。以他所知的镇东将军,怕不知“心生不安”为何物,何况连他们俩都能想到的圈套,套得了这头不世之狼么?   绮鸳抽出一张纸头递给他。   “袁皇后是大学士袁健南的女儿,袁家是央土士族,自前朝以来就很有名望。但袁大学士夫妇膝下空虚,并未育有子女,袁皇后乃是螟蛉,你猜是从谁家抱来的?”   他望着纸上所写,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任……任逐桑?袁皇后是他的女儿?”   “先帝定下这门亲事,一口气拉拢央土商贾、士族两大门阀,也算极高明啦。”绮鸳道:“皇上讨厌皇后,也讨厌慕容柔;皇后是任逐桑的亲生女儿;慕容柔讨厌任逐桑,皇后却替慕容柔说过好话。你玩过斗兽棋么?”   斗兽棋的棋盘横七纵九,跟象棋一样分成两边,中间有河流阻隔,对奕的双方各持象、狮、虎、豹、犬、狐、猫、鼠八枚棋子,大可吃小,同类互吃,而最弱小的鼠则能吃象。因棋子有趣,讲究的还会以雪花石膏与黑石雕出动物形象,在一般公卿富贾家中很受女眷的欢迎。   耿照出身贫穷的中兴军村,自是不知,讷讷地摇了摇头。   绮鸳似觉无趣,急着想结束话题。耿照越来越觉得她是真的讨厌自己。   “总之,“鼠”这枚棋子虽弱,谁都能吃了它,但只有它可以下水、到处乱跑;对手稍一不慎,还能趁机吃了大象。比起慕容柔、任逐桑、甚至皇上,皇后才是这盘棋上的“鼠”。”   耿照听得懵懂,但也知事情绝不单纯,暗自警醒。慕容柔倒是一派轻松,照样埋首军务,这几日索性去谷城大营检阅,似乎全不在意,视满城风声鹤唳如无物。   唯一一次召见耿照,除了吩咐他让符赤锦来陪夫人外,就只问了七玄的事。   “七玄?”才刚提过宝宝锦儿,耿照暗自凛起,所幸碧火功修为日益精深,先天真气发在意先,心绪波动还未到面上,便已沉若深水,不致露出异样。   慕容柔放落公文抬起头。   “我知你是七大派弟子,探问邪道七玄的动静,觉得为难么?”   耿照摇头,想了一想才道:“将军既已吩咐,属下这就去查。”   慕容柔点了点头。   “当夜伏击我的明显有两拨人,除了天罗香,另一批人也须清查。那名唤作“鬼先生”的黑衣人一意教唆,乃是关键人物,应列为首要目标。”   集恶道退出东海武林三十年,方兆熊等虽听媚儿被称作“鬼王”,却不知是哪个鬼王。岳宸风握有五帝窟这支奇兵,与七玄的渊源不可谓之不深,应能想到是集恶三冥之一的鬼王阴宿冥,但听慕容柔的语气,岳宸风似未向他禀报。慕容柔纵有辨别真伪的异能,却无法不问而知。   耿照本就想调查鬼先生的来历,这点与他目标一致。慕容柔本要重拾公文,忽想起一事:“此事必有时效,须得赶在七玄盟会之前,查出一点眉目。否则那帮妖魔鬼怪一晤,又将生出许多事端。”   耿照吃了一惊:“他怎知七玄即将聚会?”须知此事隐密,连漱玉节都不曾对岳宸风提起,宝宝锦儿纵与自己亲密无间,也未多泄漏半点。除非慕容柔另有消息的来源,否则怎知七玄大会将开而未开?   慕容柔看出他满心疑惑,笑道:“当夜那鬼先生喊出“七玄同盟”四字,欲断天罗香的退路,此乃逼反之计。若同盟已成,保守秘密还来不及,岂有喊破之理?天罗香的雪艳青临走之际曾提到“七玄大会”,我料鬼先生要在此会上逼反天罗香,才教唆她们来杀我。”   耿照心悦诚服,暗想:“他所知不及我,阴谋诡计在此人面前却无所遁形!”   任务到手,潜行都策动罗网,将注意力从正道移向其余五玄,如水银泄地般深入越浦里外各处,使出浑身解数收集情报,但除开天罗香、集恶道两个显著目标,成果却极有限。照目前情况看来,鬼先生这“七玄大会”恐怕凑不足数,眼看开不成了。   耿照每日听取绮鸳的汇报,渐能掌握城中动态,心中益发宁定,已非先前那般茫然失措。   此外,他更命潜行都追查某人的行踪,才知当日在王舍院中遇到那个叫阿缇的少女,不但拥有出神入化的画技,还能按照他人口中描述,速写出连她自己都没见过的人,眉目形容便如真人般肖似。   阿缇照着他的口述涂涂改改,勾线着彩,把肖像画了出来,诸女纷纷围观,无不赞叹。绮鸳皱眉道:“世上哪有这样的人?肯定是瞎掰!”耿照好说歹说,她才勉强答应派人打探;要不多时,便有消息回报。   “三、四……在六处,分别有人见过。”绮鸳翻着姊妹们送回的蜡丸书信,沉吟道:“最后一次是三天前,就再也没人见过了。从路线推断,是向越浦而来没错,以他们形貌之特别,恐怕一到越浦便躲了起来,从此断了线索。”   “他们?”   “嗯。”绮鸳道:“除了你寻的那人,据说还有一名高大魁梧、满身刺青的黝黑男子,两人结伴而行。我已派阿缇跑一趟河梁镇,画回此人的肖像,最快今夜能够赶回来。”   耿照听她设想周到,满怀感激,脱口道:“多谢你啦,绮鸳姑娘。”   绮鸳俏脸一红,气呼呼地甩过马尾,板着脸道:“谁……谁要你讨好了?我……我们一向都这样的,又……又不是为了你。哼!”把书信往他胸膛一甩,扭着又尖又翘的小屁股背转身,余威所及,自然又是那些吃吃窃笑的姊妹们倒霉,偌大的书斋里顿时一阵鸡飞狗跳。   耿照苦笑摇头,对弦子道:“我们出去走走好了。”弦子从来不会说“不”,两人一如往常,沉默地并肩而出。   他本想去那几个地方瞧瞧,但最近的河梁镇往来也要一天,以他现下的身分,恐怕没办法说走就走。想着想着,不觉来到内浦堤岸附近,触目皆是杨柳青青,水风宜人。   凝目望向码头,既不见萧谏纸的老旧漕舫,更无华丽气派的映月巨舰踪影,他心中叹了口气,暗忖:   “不知她……她们现在过得好么?”欲拂愁绪,转头对弦子笑道:   “你渴不渴?我们进去坐会儿罢。”带她走进堤边一家分茶食店。   上回在五绝庄耿照对她说过的话,弦子可一直牢牢记得。   “你不是说……别在外面吃东西?”   耿照笑道:“不吃东西,喝杯茶而已。”正开口唤:“小二哥……”忽然一愕,微微举起的右手停在半空,竟尔痴了。   小店临岸的雅座上,一名红衣女郎独自凭栏,怔怔望着栏外的杨柳碧波,玉一般的白皙脸庞微透着光晕,犹如凝雪,搁在案上轻抚剑鞘的指尖也是,令人难以移目,正是染红霞。   多日不见,她的容颜似又更清减了。   原本结实健美、充满骄人弹性的蛇腰,如今更是差堪盈握;束腕用的臂鞲大了半圈儿,空隙里但见半截皓腕,雪肌上青络淡细,不知是忘了系紧,还是袖管松了。只有鼓胀胀的胸坎儿依旧饱满,仿佛兜裹着两头浑圆肥润的大雪兔,衬与纤细的藕臂长腿,平添一股病美人似的空寂。   耿照脑中一片空白,胸口仿佛针刺般隐隐作痛,也不知是心疼抑或其他,片刻才想:“她……怎一个人在这儿?许掌门呢,二屏呢?她……她瘦成这样,有没有人照看她?”回神已来不及,食店伙计殷勤上前,大声招呼:   “两位客倌里面请,里面请!贵客临门,看茶看座啦--”余音悠扬,便似唱戏吊嗓。   耿照便要退出去也是不能了,染红霞回过头来,娇躯一震,明眸里掠过诧异、迷惑、惊喜、失落……等诸般情绪,最后又尽归虚无,只剩一片自残似的灰冷,视线自他身后一掠而回,快逾剑芒,却什么也看不进眸中。   弦子今天也作男装打扮,武人用的织锦抱肚裹出一把又细又薄、玉牙儿版似的窄腰,比起女子装束,武服更凸显出酥桃般的两枚玲珑玉乳,一看便知是一名清艳的美人。   上回是雪肤腴乳的宝宝锦儿,这一次,则换成了窈窕如玉的弦子……耿照无法向她解释,为何每次相逢时自己身边总有着风情殊异的各色佳丽,但更糟的是染红霞并没有问。她只是默默转头,死了心似的怔望着栏外的碧波柳条,明眸里空洞洞地回映着寥落。   他应该上前与她说说话的,双脚却像浇铜铸铁般动也不动;再回神时,伙计已导引二人入座,与栏畔的雅座间还隔了几张桌子,要想起身招呼,反倒更不自然。   耿照胡乱要了茶水点心,目光频往雅座投去。他不说话,弦子也不说话,双手捧着茶盅静静坐在一旁,秀眉微蹙,似正思考着“不能吃东西”与“可以喝茶”之间的差异。   其时早市方过,店里没什么人,就只有这两桌,静得声息可闻,偏又不是能够随意开口攀谈的距离。   染红霞提起昆吾剑,自腰里摸出铜钱欲付茶资,才发现耿、弦所据的桌子正横在雅座与店门间,若要离开,势必得从他俩身畔走过;犹豫半晌,又轻轻放落剑鞘,单手支颐,转头眺望水面。   时间在桌椅间静静流淌,却比她们想象得都慢。耿照望着她乌黑浓密、缎子一般的及腰长发,只盼她忽然转过头来,两人四目交会,不定便有开口的契机。只是他的念头有多长,凭栏怔望的红衣丽人就让他等了多长,这小小的痴念始终难以如愿。   怔然之间,远处忽起骚动,人声尚未到店门口,先天胎息已有感应,耿照耳朵微动,狼一般望向门外,随即弦子亦觉有异;只比他慢得些许,染红霞也回过头,两人仍未照面。   一群身着赭衣劲装的彪形大汉追打着一名乞儿,犹如猫群戏鼠,不时你推一下、我踹一脚的,打得那小乞儿抱头鼠窜,哀声不绝。大白天里当街恃众凌寡的,简直是目无王法了,耿照正要出去探个究竟,伙计赶紧把他拉到一边,低道:   “这位客倌!别忙,您坐会儿。这帮凶神恶煞惹不起啊,您知道是什么来头?”   耿照浓眉一轩:“什么来头?”   伙计压低嗓音,唯恐被人听见。“是赤炼堂雷家的人哪!这越浦内外百工行当,他们插手了起码一半儿;出得城门脚一沾水,那是通通都归他们管啦。惹不起啊!”   耿照皱眉道:“不说越浦之内尚有城尹,出得越浦,东海还有经略使迟大人、镇东将军府慕容将军,遑论朝廷天子,怎能如此猖狂!赤炼堂乃东海七大门派之一,当为武林表率,光天化日欺男霸女的,必也是帮中不肖。”   伙计只差没厥过去。   “客倌,他们都是一伙儿的,从小人懂事以来就这样了。您瞧那个被打的名叫崔滟月,他爹崔静照人称“林泉先生”,是越浦有名的读书人,在南津有座很有名的祖宅叫“焦岸亭”的,既有学问又有风骨,只因开罪了赤炼堂,还不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见耿照目光一凛、捏着拳头便要出去,赶紧拦住:   “哎呀哎呀,您别忙,打不死他的。这位崔五公子可厉害啦,就小人所见,这半年来他给赤炼堂的人打折手脚、扔进江中,绝不下五次,过得个把月便又活转过来,照样当街挨打。您别担心,打不死他的。”   耿照忽然想起了阿傻。莫说岳宸风,便以杀、摄二奴的本领,一百个阿傻也死绝了,但他们却故意留着他一条命,恣意欺凌折磨……这是种纯然的恶意,不比野兽食人,绝不能被原谅。   他攒紧拳头一跃而出,足尖点地,下一瞬已钻进人团,砰砰几声,七八条大汉如空筛甩水般倒摔出去。耿照将那“崔五公子”往身后一拽,沉声道:“退后些,我来应付!”鼻青脸肿的小乞儿好不容易睁眼,忽然尖叫:   “来……来啦!又来啦!”见十数名身穿赭衣的赤炼堂弟子咆哮而来,吓得他抱头蹲下;待得一阵呼喊哀嚎、撞烂东西的声响过去,他鼓起勇气睁开眼睛,赫见凶神恶煞似的赤炼堂弟子躺了一地,哼哼唧唧爬不起来,那少年只是拍了拍手,没事人似的,回头笑道:   “你可是崔滟月崔五公子?在下耿照。”   崔滟月目瞪口呆,没想过这些恶徒也有仆地吃泥、哭叫打滚的一天,更不相信世上还有人肯为自己出头,不禁悲从中来,垂泪道:“呜……我是崔滟月,多……多谢少侠仗义出手!呜呜呜……”   他虽被揍得鼻青脸肿,依稀看得出原本相貌端雅,身上的织袍脏污破烂,远看直与乞儿无异。耿照见他受的都是皮肉伤,虽然饿得瘦皮包骨,并未伤到要害,精神还算不错,一把将他搀起。   赤炼堂横行越浦,几曾被人打得作狗爬?周围渐渐聚集了人群,议论纷纷。一名赤炼堂弟子挣扎起身,撂下狠话:“姓……姓耿的!你敢插手本帮的闲事,尽管走着瞧!”   耿照负手道:“走?光天化日殴打良民、鱼肉乡里,你们还想走?”回头问那食店的伙计:“有没有麻绳之类的物事?”连问几声,伙计才如梦初醒,忙不迭地拿了几条给他。   赤炼堂弟子见他拿着绳索大步而来,颤声道:“你……你干什么?”   耿照肃然道:“拿你见官!”按倒在地捆了双手。附近几人挣扎爬起,被耿照一脚扫倒,摔得头破血流,哪里还有人敢逃?都教他一一捆了。   末了绳索不够,耿照扬声道:“诸位街坊,可有不用的绳索借些来使?要结实点的。”围观百姓俱都一愣,纷纷回屋去拿。行经赤炼堂众人时,有的还忍不住踢上一脚,唾骂道:“教你们欺负百姓!呸!”   耿照将二十余名闹事者一个接一个绑成了一串,系在船柱上,让人去衙门报官。带头的赤炼堂弟子满脸阴鸷,吐出一口血唾,寒声道:“姓耿的,你打我们没关系,惹了赤炼堂,小心你的狗命!”   耿照大声道:“赤炼堂立身江湖,岂能不守规矩?欺凌弱小、恣意逞凶,是哪一条江湖规矩?便在江湖之上,还有朝廷;法不及处,尚有公义!你若觉有哪一条揭得过,有脸向你父母妻儿说去,我便放了你,给你磕头!”那人一句也驳不出。围观百姓纷纷鼓掌,大声叫起好来。   耿照赶紧拉着崔滟月要走,回见染红霞手挽长剑,俏立在店门边,面上犹带嘉许之色。   她没料到耿照居然回头,两人视线一碰,已来不及收回,双颊微红,勉强向他挤出一抹腼腆笑容,点了点头。耿照一愣,如释重负的感觉却大过了扭捏,见她浅浅一笑如沐春风,但觉满心欢悦,胸怀顿宽,也跟着笑起来。   “这位是崔滟月崔五公子。这位是断肠湖水月停轩的染二掌院。”耿照替她二人引见,迟疑片刻,才指着弦子:“这位是弦子姑娘。三乘论法期间,她与我一并负责将军的安全。”   四人在食店重新坐定,耿照叫了菜肴,崔滟月怔怔盯着染红霞,直到腹中枵鸣如鼓,这才回神持箸,红着脸狼吞虎咽。耿染二人相顾莞尔,想到时又别开视线,各自心思。   将军麾下的典卫耿大人,在四里桥大街教训赤炼堂一事传开,食店外挤满了风闻而来的百姓,那伙计乐得大吹牛皮,加油添醋地描绘典卫大人如何一个打三四十个、打得那帮流氓满地找牙,拉成一串送官,人群中不时爆出鼓掌叫好,店外倒比店内热闹。   诚如伙计言,崔滟月之父崔静照是越浦有名的文坛领袖,坐拥名园“焦岸亭”,收藏许多名贵的古董字画,写得一手好诗,堪称清流。崔家在城外有祖传良田,收入颇丰,崔静照不做什么买卖营生,五个儿子也都是饱读诗书的才子,既无商场争利之虞,从不涉江湖之事,怎会与赤炼堂发生冲突?   “是为了一把剑。”   崔滟月难掩哀戚,低声道:“先父多年前往南方搜罗古玩,偶然救了一名重伤的剑客。剑客自知无幸,死前把佩剑交给先父,道:“此物不失,便是行凶之人最大的痛脚。请先生妥善保存,将来东窗事发,自有人能为在下洗冤。”   “先父葬了那剑客,为免麻烦,连墓碑也不敢立,连夜赶回越浦。那把剑也被妥善保管起来,绝不轻易示人,在我家遭逢大难以前,就连我也没见过。除了当时陪同先父南行的二哥,谁也不知道这件事。”   耿照蹙眉道:“赤炼堂是为了得到这把剑,才迫害令尊么?连崔公子也不知有此剑,消息又是如何走漏?”   崔滟月叹道:“那剑具有异能,极是不祥。某天夜里,先父藏珍的库房中火光大作,滚滚热浪窜流而出,家人们都吓醒了,纷纷提水来救。”   崔静照收藏最多的就是字画,库房设有数重防火机关,连墙壁的夹层里都填满砂土,就算祝融肆虐,也不致立遭焚毁;火源来自库房之中,实大出众人意料。崔老爷子不顾危险,取了钥匙连开几道密门,冲进内室不禁傻眼:燎天也似的红光、扑面欲窒的热浪,竟只焚毁了一样物事,就是独个儿放在库架深处、贮剑用的锦盒。   紫檀制的长匣烧得连框格都不剩,只余一黑漆漆的印子。那柄毫不起眼的青钢剑给烤成了炽亮的金红,没人敢碰;高温退去,剑上从此留下一层流虹似的辉彩,人皆称异。   崔静照见多识广,知道这剑洵为异宝,重金求得一只珍贵的冷玉匣贮藏,此后再没发生过夜火燎天的异事。只是当夜随崔老爷子冲进库房救火的人着实不少,怪剑传言不胫而走,终于被赤炼堂盯上。   赤炼堂掌管越浦水陆各码头,财大势大,手下更不乏水匪流氓江湖好汉,上通朝廷下达草莽,区区一个收藏古董字画、怡情养性的文人世家岂是对手?不出数月,便弄得崔家家破人亡,崔老爷子含恨而终,四位兄长接连撒手,剩他一人漂泊江湖,还想着向赤炼堂讨公道。   “报过官么?”耿照问:“东海臬台司衙门的迟凤钧迟大人我见过几次,感觉是位讲道理的读书人,赤炼堂的行径简直和土匪没两样,贵庄惨事毕竟是发生在他的治下,料想不致充耳不闻。”   崔滟月惨然摇头。   “赤炼堂素向仰镇东将军的鼻息,慕容柔威震东海,他的走狗自也威福自用,迟大人据说是个清官,但手下无兵、府外无权,不过是纸扎老虎,找他也没用。”   一旁的染红霞忽然问:“崔公子可有上禀城尹梁大人,请他为你家作主?”   崔滟月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俯、伸手掩面,涕泪却由指缝中淌了出来。自相遇以来,耿照还不曾见他露出这般狂态。“那梁子同曾向先父索讨一幅名画“夜雨春韭图”未果,怀恨在心。我二哥往廿五间园向他申冤,硬生生给打残了两条腿,被拖回来后连话都说不出,昏迷数日便死。”   面黄肌瘦的落魄公子一抹泪痕,咬牙切齿:“我若能剿了赤炼堂给我阿爹阿兄报仇,下一个便轮到那天杀的梁子同!”说到激动处,不觉露出乡音。   耿照听得义愤填膺,想起姊姊曾与他提过那赤炼堂大太保“天行万乘”雷奋开夺剑之事,冲口道:“崔公子,害得你家破人亡的元凶,莫非就是赤炼堂的大太保雷奋开?”   谁知崔滟月一愣,摇头道:“不是雷奋开。”   忽听店外一声豪笑,地面砰砰几响,宛若土龙翻身,一条魁梧巨汉顶着门楣低头而入,身形塞满门框犹未全进,遮去大半午阳。“听说有个卵蛋糊眼的兔崽子,敢打你祖爷爷的手下,不知是哪个?”   耿照余光一扫,方才满满的围观人群不知何时已散得一乾二净,连伙计都不知去向,暗忖道:“梁子同与赤炼堂勾结,我让官差押了人去,正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端坐不动,朗声道:   “在下耿照,敢问来的是赤炼堂雷总把子座下的哪一位?”   巨汉肩头一顶,“哗啦!”门楣爆碎,铁塔般的身躯总算挤进来。他一身锦衫华服,鼓槌也似的粗黑指头戴满金戒玉扳指,腕间却箍了双黑黝黝的精钢臂鞲,内径大如海碗,便拿来套耿照的大腿也使得,怕没有几十斤重,巨汉却是举重若轻,行动如常。   他睁着一双铜铃怪眼,上下打量耿照,似觉单枪匹马捆了二十多名手下见官的祸首,不该是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农村少年。   正要开口,一道青风翻窗而入,身形奇快、说停就停,残影凝成一名面白无须、手持玉骨折扇的青衣公子,生得唇红齿白,身材纤细,眉目甚是清秀,堪得“俊俏”二字,只是神色倨傲轻佻,带着一股看不起人的神气。   巨汉斜乜着青衣公子,嘿嘿冷笑:“干活也不见十爷出什么气力,抢功倒是快得紧哪!”口气充满讥嘲,神情却十分警醒,仿佛真怕被他抢了什么去。   青衣公子傲然冷笑:“我不过来看看,是谁光天白日地打了六爷的狗,六爷紧张什么?”捋袖持扇,遥指耿照:“便是他么?”   巨汉脸色丕变,大喝:“老十你--!”已阻之不及,嗤嗤几声,旁人还未及瞬目,耿照一抖竹筷,扫得数点乌芒凌空转向,粉壁“笃笃笃”地钉了整排的透骨钉。   那青衣公子嘴角微扬,正准备赞几句,却见筷尖由崔滟月胸前转了回来,对光一照,一根细如鱼刺、几近透明的寸许小针不偏不倚钉在筷头,仿佛两人为此练了千百次,才有这一射一接的准头。   青衣公子面色倏凝,巨汉笑得直打跌,抚掌道:“老十可真是转性儿啦。这一针既未伤人也未立威,慈悲,真慈悲啊!”   那青衣公子满身暗器,伤敌于举手投足间,这才得了个“燕惊风雨”的外号,除恭维他轻功超卓,亦指暗器一出如暴雨袭燕,难以闪躲。不想今日,成名的暗器“凌影销魂刺”却被一名庄稼少年随手破去。   染红霞见他袖底流虹一逸,便知是偷袭,但桌顶空间狭小,拔剑既不及、也不利磕飞如此细小的暗器,幸而耿照眼捷手快,以筷尖将鱼骨刺接了去。她惊魂甫定,一拍桌顶:   “贵帮是七大派之一,动手之前,难道不用先划下道儿来?”   巨汉瞇起一双色眼,吞着馋涎打量她修长结实的诱人胴体,嘿嘿笑道:“小妞!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待爷了结这桩鸟事,再来好生招呼你。”瞥见旁边闭口不语的弦子,又觉这白净纤细的妞儿也不错,双姝一健美一文静,相貌皆美,眼睛差点忙不过来。   耿照远远听得一阵奇妙的机簧异响,顿感熟悉:“奇怪!我是在什么地方听过这种声音?”一见弦子才想起:“是五绝庄!那叫什么功座的……”   骨碌碌的轴轳声打断了思绪。   一辆雪白的七宝香车缓缓驶近,较单人乘坐的双轮轺车大得多,却比寻常的四轮大车小,通体圆润,线条十分优美,四面并无门窗,仅以鎏金雕饰妆点着象牙色的车厢。更怪的是:车前并无骡马牲口,而是以两匹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木马替代。   木马的个头比真马略小,身上亦有木雕的缰辔装饰,飞扬的尾部底下有条巨榫连至车体,似是机关所在;刻作放蹄状的四足间合抱一轮,卅二幅的铜轴巨轮有小半部嵌在马腹之中,加上车厢左右的两只,一共是四只车轮。   木马八条奔腿喀啦啦转动,七宝香车灵巧滑行过来,不依畜力便可自行运转。   五绝庄的“吸魂功座”出自四极明府“数圣”逄宫之手,这辆七宝香车有着相近的特殊机簧声,极有可能也是这位奇人的设计。同为逄宫的得意之作,流影城号称乐舞自生的“响屧凌波”也能自行转动,这辆车不依畜力而行,似非难以想象之事。   “咿”的一响,七宝香车稳稳停在门前,竟比马匹拖拉还要平稳。   原本堵在门口的巨汉没等车来,闪身占据了店内另一角,似对怪车十分忌惮,决计不让它近身,遂与青衣公子、七宝香车形成三角,将耿照四人围在当中,更无一隙可乘。   “老六、老十,你们可真是走眼啦。”   车内传出一把清朗悦耳的笑声,奇的是车厢四面无窗,声音却无密闭之感,清楚得像是在耳边说话。若非车中人内功深湛,便是车里又有什么奥妙的机关。   那人悠然笑道:“这位英风飒爽、姿容绝世的红衫姑娘,正是水月停轩第二把交椅、人称“万里枫江”的染红霞染二掌院。水月停轩与本帮一向是盟情深厚,同气连枝,你等有眼不识泰山,言语多有冒犯,还不快给人家赔罪?”口气甚是幸灾乐祸。   耿照在执敬司时,熟背横疏影亲撰的《武林名人录》,对正道七大派的闻人如数家珍,巨汉现身之际他还不敢肯定,一见这辆闻名江湖的七宝香车,对三人的身分了然于心,转头问:“这里,可有崔公子的仇人?”   崔滟月眼中怒火熊熊,银牙咬碎,目光扫过两人一车,恨声道:   “有!来了三个,“陷网鲸鲵”雷腾冲、“燕惊风雨”雷冥杳,还有那“七宝香车”雷亭晚!我……我妹妹就是坏在他手里,死得不清白……呜呜呜……我可怜的小妹……奸贼!我……我杀了你!”摇晃欲起,却被耿照按住。   赤炼堂的总瓢把子“裂甲风霆”雷万凛座下,计有“掌、剑、刀、笔、令,陷、阵、车、马、惊”十名义子,人称十绝太保,乃是搜罗各方异士,挑选其中的佼佼者收为螟蛉,个个都身怀绝技。   “陷网鲸鲵”雷腾冲、“七宝香车”雷亭晚,以及“燕惊风雨”雷冥杳,乃其中行六、行八、行十者,但十绝太保的排行仅代表收为义子的顺序,与年纪无关。这些奇人异士来自四面八方,非但没什么兄弟情份,恐怕彼此还是帮中的竞争对手,平日谁也不服谁。   自家人的丑事被揭,巨汉雷腾冲哈哈大笑,一副“老八你也糗了”的模样,大有一吐恶气之感。青衣公子雷冥杳却是面如寒霜,森冷的目光望向七宝香车,混杂了错愕切齿的微妙神情与其说是鄙夷,更接近愤怒。耿照心想:“纵使赤炼堂藏污纳垢,也还有不齿奸淫之人。虽然暗箭伤人也很卑鄙……”只觉这个组织还真是莫名其妙。   奇的是那七宝香车的主人雷亭晚居然也笑,怡然道:“崔公子,你这话就有失厚道了。令妹与我结下合体之缘,乃是你情我愿,绝无勉强的,是她自动献身,换你一条性命。否则以崔公子占夺本帮宝物之大罪,岂能活到今日?”   崔滟月脸色青白,颤声道:“是……是你们这帮恶匪占夺了我家的宝物,奸淫烧杀,坏事做绝,怎……怎是我占夺了你们的物事?胡……胡说八道!”   七宝香车中继续传出雷亭晚的悦耳笑声。   “令尊辞世之前,以现银一百两的代价,将那柄“映日朱阳”卖给我,还亲笔画押,打了契纸,不料却拿一柄假剑搪塞,让你带了真货远走高飞。你父子莫非以为赤炼堂是好欺的?”   耿照、染红霞四目相望,心念一同:“映日朱阳?是钧天七剑之中,雷奋开始终没找到的那柄“映日朱阳”?”   耿照转头问:“崔公子,你家失落的那柄剑,便是“映日朱阳”么?”   染红霞见他点了点头,忍不住蹙眉。   “昔年锋会上,一名自称钟允、籍籍无名的青年剑客手持此剑参加论比,以一剑七落梅的绝艺,技压赤炼堂、流影城两家代表,拔得头筹,赢得“檐香阶雪”之名。钟允近年绝迹江湖,但剑是邵家主亲赠,更是他一身功名所系,怎会流入无名剑客之手?”   崔滟月急道:“我不知……啊,我想起来啦,我二哥说,先父安葬的那名剑客就是姓钟。”耿、染面面相觑。   雷奋开为确保赤炼堂在锋会夺魁,不惜强夺钧天名剑,在啸扬堡目睹妖刀肆虐,堡主“虎剑鹰刀”何负隅更成了离垢刀的刀尸,在照壁留下“四剑摧尽,三铸俱熔,唯我魔宗,东海称雄”等十六字死咒。而他唯一没找到的“映日朱阳”,却接连害死了钟允、崔静照等前后两任剑主……   环绕在这几柄钧天名剑周围,已不知死了多少人。   这一切,会不会又跟诡秘的妖刀有关?名剑对妖刀,是正与邪的天生相克,抑或非凡之器彼此吸引,兵连祸结,才像瘟疫般夺走了相关之人的性命?   思忖间,忽听雷亭晚笑道:“崔公子,我们打过忒多次交道啦,我知剑不在你身上,这不打紧。你与我走一趟总坛,我给你看你父亲画押签字的让渡书契,让你知道我不是骗你的,只要你想一想令尊生前可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如此而已。”   不想那青衣公子雷冥杳“哼”的一声,冷笑道:“真有这张契纸,我也想见识见识。”   七宝香车之主温文一笑,和声道:“自然是有的。崔老爷子签字时,身旁虽无目证,但笔迹总不会骗人。崔公子家学渊源,崔老爷子更是名家手笔,真假一看便知,何须缠夹?”另一头雷腾冲双手抱胸,饶富兴致地看着两人针锋相对,似乎连他也对这样的横生枝节感觉意外。   耿照压低声音,凑近崔滟月耳畔。“你确定是他们夺了剑去?”   崔滟月用力点头。“剑绝对是在赤炼堂手里没错!我敢肯定。”   “好。”他将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抱拳朗声道:“既然如此,在下就陪崔公子走一趟,咱们坐下来把事情论个清楚,谁该还谁公道,就按江湖规矩来办。”拉着愣住的崔滟月站起来。   染红霞提着昆吾剑起身。“我也去。”   耿照一愣:“二掌院!这……”   染红霞道:“赤炼堂乃东海七大派之一,是名门正派,江湖上人人景仰。但树大有枯枝,数万帮众里,难免有德行败坏的不肖之徒,此事若真有不公不义处,我当面禀雷总把子,请他老人家主持公道。”以她的名头,赤炼堂纵能神不知鬼不觉杀了崔滟月,却动不了水月一门的二把手。   染红霞一肩扛下此事,实是为了做他俩的护身符。   耿照心中感激,仍不愿让她涉险,拉着崔滟月道:“二掌院请回,这事由我处理便了。”染红霞挽着崔滟月另一只手,不肯放松:“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岂独你一人可管?况且典卫大人还带着女眷,是否应该先安顿好了,再来犯险?”杏眸一睨,铁了心的模样无比娇烈,半点也不饶人。   耿照没想到她竟使起小性子来,上回在舟里与宝宝锦儿之事,也难为她记了这么久,见玉人剑眉紧蹙、无比认真的模样,不禁目眩神驰,脸红得跟柿子一样,支吾半天。   “她……不是……我们不是……唉!”   大敌当前,两人竟视赤炼堂三大太保如无物,那巨汉雷腾冲“啧”的一声面露不耐,青衣公子雷冥杳则一拂衣袖,霍地背转身去,冷道:“这是敝帮的私事,二掌院莫来为好--”发飞衣扬间,数点暗芒或直或曲、快慢参差,朝染红霞飙去!   “危险!”   耿照掌力一吐,震落了几枚金钱镖、铁蒺藜之类,染红霞早有防备,金鞘一封,铮铮錝錝挥落大片暗器。突然一声惨叫,崔滟月向后仰倒,软绵绵地跌入耿照臂间,胸口“膻中穴”插了根透明的寸许细针,正是凌影销魂刺!   --射向染红霞的暗器只是掩饰罢了,他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崔滟月!   雷冥杳一击得手便即飘退,十指间扣满夺命暗器,欲断追兵;脸上的得色尚未消褪,蓦听一声暴喝,耿照臂间用劲,崔滟月胸口微鼓,那根销魂刺已“嗤!”激射而出!   “凌影销魂刺”又轻又软,全赖袖中机括才能发射,雷冥杳万料不到这貌不惊人的少年竟有这般掌力,未及反应,没魂刺已射中他胸口。雷冥杳双膝一软,跪地时嘴唇已透出青紫。他飞快拔针取药送入口中,却被耿照腹间一拳,打得双脚离地,将药呕在他掌心里。   耿照反手拍进崔滟月嘴里,见他唇面的酱紫飞快消退,略为放心。   这几下兔起鹘落,出掌、夺药、救人一气呵成,快得泼水不进,直到雷冥杳蜷身倒地,雷腾冲才虎吼一声,奔上几步;“铿!”昆吾出鞘,染红霞剑尖一送,将他截住。雷腾冲本非真心要救人,挥拳做做样子,又退了回去,丑脸上的疤一跳一跳的,等看雷冥杳的好戏。   染红霞持剑后退,曲线玲珑的修长腰腿袅袅娜娜蹲下,手指搭上崔滟月的腕脉,听了片刻,不禁蹙眉:“毒性仍在,只是暂时抑住了而已。这药不解症。”见雷冥杳亦是瘫软在地,怒道:“喂,解药拿来!”   雷冥杳吞下的解药不到一半,艰难摇头,嘴角泛起冷笑。   “解……解药在……总坛……走……走一趟……我拿……解药换……换剑……”   原本抱臂邪笑的雷腾冲面色丕变,咆哮如虎:“老十!你----!”他三人争这柄剑,谁也不让谁,就算没争到手,也要看对方出丑露乖才甘心。雷冥杳两度偷袭未果,还中了自己的毒,丑是够丑了,却也抢到了交易的主导权。   这下就算崔滟月要拿剑交换性命,也不会把剑交给别人。   耿、染对望一眼,默契已成,耿照背起崔滟月,挟着雷冥杳的臂腋,忽觉有些异样,染红霞见他神色古怪,不觉面露关怀:“怎么?”耿照改抓雷冥杳的臂膀,摇头道:“没什么。”染红霞点了点头,持剑护卫众人周全。而始终沉默的弦子忽地穿窗而出,男装背影更显窈窕,片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再难望见。   赤炼堂这方轻功最好的雷冥杳已成人质,七宝香车也不能飞上房顶,熊一般的雷腾冲一看便知不擅轻身功夫,抱臂蔑笑:“怎么,讨救兵去?”耿照冷面不答。   “老十,就你忒多事。绕了一大圈,这一趟还是要走的。”轴轳转动,连着两匹木马的榫杆斜摆,香车骨碌碌调了个头,雷亭晚悦耳的声音由车后传出,宛如贴面诉说。   “三位贵客,请随我来。”   第八十折 火元之精,化修罗场   赤炼堂总坛位于越浦城西三十里,酆江一条小支脉流经此处,曲折的河弯切割地形,形成一大片浅水湖。湖塘沿岸生满名为“满江红”的水生蕨类,其叶如羽,浮水如萍,每到秋冬转为艳丽的朱紫,染得湖面一片红,地名“血河荡”由此而来。   越城开浦之初,雷家以马担帮(码头苦力)起家,而后插手漕运,狠捞了一笔,遂在血河荡营造水寨,做为装卸货物的转运地,极盛时湖面上舟楫相连,帆影接天,每日有数千、乃至数万人在此地吃饭干活,水手舵工的呼喝声响彻云霄,商家林立、车马川流,俨然自造一镇。   后来,随着船运发展,小小的河泊难消化惊人的吞吐量,重心渐移到离越浦河港更近、交通更便利、腹地更广大的地方;如今光是越浦左近,赤炼堂便设有五大转运使,各有各的码头,血河荡的祖业脱去了繁盛的商港码头色彩,成为堡垒似的象征。江湖上说起血河荡的“风火连环坞”,谁都知道是固若金汤、易守难攻的要塞,龙潭虎穴不过如此。   城内的人工运河之上,泊有一艘赤炼堂的平底沙舟,连七宝香车都能直接驶上甲板。耿照等人登船后沙舟起锚,就这么大剌剌开出越浦,水道上虽设有专门检查船只的河舶务,但赤炼堂乃东海水道的真主,插了风火旗的船舰,河舶务的官员连拦都不敢拦,遑论登船检查。   雷腾冲脚踏船头,回眸冷笑,似是对耿照说:“你的将军腰牌只在陆地管用,一旦下了水,还不都归我们管?”三人形势孤立,除了手中的人质,能仗恃的只剩耿、染两人的武艺。   从越浦往血河荡是逆水行舟,须借助划桨张帆之力,沙船缓缓航行,不多时便离开了宽阔的江面,驶入支流,夹岸满满的芦苇沙洲,本已狭小的河道更显窘迫,远方接天处矗着一座蓊郁的山头,若继续往前,终不免要撞上。   沙舟放下船帆靠向河岸,桨手仍卖力划着。领航的艄公发一声喊,左舷抛下竹篾编成的索状纤藤,岸边数十名精赤上身的纤夫拾起纤藤上的大绥(拖带),绕着身子往肩头一挂,呼喊着向前拉。   船首轧着激昂的白浪冲过浅滩,转入一处形如眉月的河弯,原来那青翠的山头即为月牙边角,弯月凹入部建有大片壮观的船坞水寨,高高低低的建筑髹着黑漆,插满红白相间的三角旌旗,迎风猎猎,令人肃然起敬。   耿照心道:“此地,便是名震东海的“风火连环坞”!”   岁月流转,昔日的湖荡早已淤成了一弯月眉,码头下的水面依然能见成片的“满江红”,然而在这个季节看来直与浮萍无异,还不如夹岸的茂密苇丛惹眼。风火连环坞最大的码头直通校场,校场上遍铺青砖,汉白玉的阶台前置了张九龙座,十把狮头椅分列两旁。   耿照抬望阶台,看着依山而建的宏伟厅堂,再看看前头的七宝香车,虽然置身险地,却忍不住一丝好笑:“敢情车驶不进大堂,集会都改在校场上了。”   殊不知赤炼堂的总瓢把子雷万凛隐居多年,不问世事,名义上虽由四太保“凌风追羽”雷门鹤总理帮务,实则谁也不服谁。这片依山傍水的建筑最早沦为义子们的角力战场,往往跨过一道门墙,院里的天日就不一样了,聚会时谁也不入谁的厅门,唯恐有诈,索性在校场上说事,反正这样的机会也不多。   耿照等人一下船,就被数百名赤炼堂弟子包围,人虽规规矩矩分立在两排狮头椅后方,相隔有数丈之遥,然而近千只眼睛虎视眈眈,只待上头一声令下,随时便要扑上来。   押后的雷腾冲道:“就在这儿说罢。老十,唤你院里人把解药拿来。”大剌剌往第六把狮头椅上一坐,翘起二郎腿,再不肯走了,一边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染红霞结实健美的腰臀长腿,啧啧道:“不坏,真不坏!”   十爷院里的心腹闻讯,连忙携了只锦盒来,雷冥杳远远见着,提起余力尖喝:   “慢……慢!”瞪着耿照:“剑……剑……”寥寥几字说得满头大汗,可见毒药之厉害。   崔滟月也是奄奄一息,白着脸摇头:“剑……被他们抢走了。我哪儿……哪儿来的剑?”雷冥杳挤出一抹冷笑,咬牙道:“那……那好,一翻……两……”用力吞了几口唾沫,似将晕厥。   给他拿解药来的乃是一双妙龄女郎,姿容亦佳,见状齐道:“……十爷!”   雷冥杳睁眼喝道:“莫来!”嗓音尖亢,白惨惨的双颊涨起病态的彤红,俊美的面孔更形妖异,仿佛阳气吐尽,化成一只脱壳艳鬼。耿照将人置在一张狮头椅上,眼看情况要僵,总不能教崔滟月与这不要命的伶人赔命,扬声道:   “八爷,既然如此,烦你将崔老爷子画押的契纸,以及那柄伪剑一并拿出来,大伙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对清了,省得缠夹。”   车中,雷亭晚怡然笑道:“如此甚好。”   片刻从人取来了文书,以及一只冷玉剑匣,揭盖一看,赫见锦衬上嵌着一柄黑黝黝的长剑,仿佛被熏黑了似的,炭焦般的表面又隐有一抹虹彩,显是被极高的温度烤过,与崔滟月所说不谋而合。   染红霞端详片刻,不觉蹙眉。耿照低问:“怎么?是不是这把?”   “剑形与我当年所见十分相似,但颜色不太一样。”她沉吟道:“还有一处不对劲……剑柄末端,我记得镶有一枚荔枝大小的火红宝珠,这把剑也没有。”   此话一出,雷腾冲、雷冥杳尽皆变色。   耿照低声道:“我懂了。剑是真的,但关键是上头的那枚宝珠。崔老爷子摘下给崔五公子带走的,只有那枚宝珠而已,所以崔公子没说谎,他的确没有剑;而赤炼堂拿到的这柄剑,也的确不能算是真的,没有了宝珠,“映日朱阳”不过是一柄质坚工巧的顶级名兵,却无火元之精的异能。”   染红霞诧道:“火元之精?那是什么?”   “传说钧天八剑分为“四德”、“四象”两组,四象是指地、水、火、风,邵家主将乌金、玄铁、冰魄、火精等异质与镔铁合而为一,找出最恰当的成分比例,铸成了符合四象特性的神兵。”耿照娓娓说道:   “从这柄剑上的烧灼痕迹来看,邵家主对材质的耐火度下了很大的功夫,一般的刀剑毋须如此。显然剑首那枚宝珠是极阳极烈的奇珍,要将其火劲转化为助力,剑身才须如此处理。我听说有种冶兵之人梦寐以求的宝物,无须鼓风生火便能自生热能,唤作“火元之精”,邵家主装在剑柄末端的那枚宝珠,兴许就是这样的东西。”   雷腾冲冷哼一声。   “谁知道你是不是吹牛?”   耿照正色道:“这样的事,每个有心锻造兵器的师父都知道。我七岁进入白日流影城,十二岁那年就听说过“火元之精”了,至于贵帮长年经营军械买卖,竟然毫不知情,这点我也觉得非常奇怪。”雷腾冲老脸一红,转头“呸”的一唾,低声咒骂不绝。   七宝香车中再度传出那把斯文悦耳的声响,雷亭晚悠然道:“既然如此,还请崔五公子把那枚“火元之精”交出来。契纸上写得清清楚楚,此剑已以现银一百两的代价卖给了我,令尊的画押可不是假的。”   耿照打开契约文书,果然写得分明,以一百两买了此剑,其下有“崔静照”三字画押。崔滟月颤着双手,读得泪流满面,喃喃道:   “真……真是我阿爹的亲笔!这……”染红霞也接过观视。雷亭晚笑道:“二掌院乃正道七大派里的闻人,声名素着,料想不致学那市井无赖之举,一把撕了契纸才是。”   染红霞压抑怒气,转头问:“崔公子,这真是令尊的笔迹?”崔滟月茫然点头。   耿照暗自叹了口气,心想:“崔家破败如斯,赤炼堂固然罪大恶极,崔家的子弟恐怕也非全无责任。”拍了拍崔滟月的肩膀,朗声道:“十爷,火元之精乃是异物,别说随身携带,若无这只特制的冷玉匣贮存,恐怕连持剑也不易。你们追了崔公子忒久,该明白珠子至少不在他身上罢?”雷冥杳毒性开始蔓延,已难言语,一点朱砂般的殷红渗出前襟,渐渐晕染开来。   雷腾冲抱臂重哼,面上的丑疤扭动如蜈蚣。   “姓耿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让十爷与崔公子一齐服药,先把毒解了。”耿照道:“若非今日一行,你们也不知道要找的是枚珠子,而非一柄剑,这般蒙着头找下去,不知伊于胡底。便以这条线报来换取解药,也尽够了。”   雷腾冲心想:“你拿消息换解药,拿什么换你们平安离开?蠢才!”耸肩笑道:   “老子无所谓!老十,你听见啦,你不要命不打紧,断了珠子的线索,死得才叫冤哪!”雷冥杳闭目咬牙,胸口剧烈起伏,显是心绪汹涌。   未几,车中雷亭晚也和声劝道:“你们都吃了药罢。契纸是真,剑也是真的,耿兄弟与二掌院是讲道理的人,总不能坑了咱们。老十!”雷冥杳身子一颤,咬牙道:“药……药来!”两名女郎飞奔过来,服侍二人用药。   足足等了一刻,才见他二人面色好转,呼吸如常。染红霞一探崔滟月腕脉,回头道:“脉象正常,毒已解啦。”崔滟月一跃而起,指着七宝香车悲愤道:“你们……他们的确毁了我家,害死我家人,这是我亲眼所见,决计不会错的!”这话却是对耿染二人所说。   耿照点头道:“我信你。”见崔滟月满脸错愕,正色道:“崔公子,令尊过往题诗时,习惯的落款是什么?”   崔滟月不假思索回答:“先翁以“林泉”为号,落款不外“崔林泉”、“焦岸林泉”、“林泉亭翁”这几……”露出恍然之色。染红霞不懂题跋,看书也多看武经兵书一类,在一旁静静聆听。   耿照道:“我流影城首席大匠屠化应,习以“应化万千”为作品落款,那“万”还非是一般的万,须写作简笔之“万”;我见他签写文书,亦是如此。这契书由来很简单,想是令尊死前教人胁迫,故意签了个与平日不同的花押,日后对簿公堂时便知蹊跷。”扬声道:   “这契纸非常重要,千万不能撕毁。我将亲自带回将军面前,做为赤炼堂残害无辜、鱼肉百姓的证据,为你崔家讨回公道!”这几句话以碧火真气送出,震得在场数百名赤炼帮众身子一晃,根柢差的手足酸软,倒退几步,明晃晃的钢刀“铿铿”落了一地。   雷腾冲、雷冥杳对望一眼,心下骇异:“这少年……好深厚的内力修为!”   忽听雷亭晚哈哈一笑,怡然道:“典卫大人可有想过,要怎生离开此地?”   耿照从怀里掏出将军府的金字腰牌,对众人一亮,昂然道:“我亲受将军饬令,掌管越浦内外江湖势力进出,更是七品朝廷命官!要出此地,谁敢拦我?”雷腾冲神色古怪,片刻“噗!”一声捧腹大笑,连原本被耿照一喝之威所震慑的帮众也狂笑起来,笑声震动山野。   崔滟月死命抓住染红霞的衣袖,挨近她温暖结实的娇躯,颤声道:“他……他们笑什么?”染红霞按剑昂立,眸子电扫而过,与她目光一对的赤炼堂弟子如遭剑戮,纷纷闭口,放肆的哄笑随之沉落,渐不复闻。   “没什么。”她淡然道:“人若无知,只能借笑声来掩饰懦弱,如此而已。”   雷亭晚笑道:“二掌院说得是。但典卫大人兴许不知,赤炼堂杀的朝廷命官,未必少过江湖人物。本帮迄今屹立不摇,如有需要,我们并不忌讳杀几个官。你不过交了些好运,因缘际会,才糊里胡涂混了顶乌纱帽,一个月前,你还是本帮各码头通缉的要犯,真当自己是镇东将军么?”   耿照似乎并不意外,负手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只能杀出去了,是不是?”   雷亭晚哑然失笑。“这会儿,你倒当自己是岳宸风了。”   神术宝刀横持腰下,耿照仍是背负双手,缓缓踏前。靴尖“啪!”踩落泥尘,青砖上粉灰扬起,众人呼吸一窒,不由小退半步。车中的潇洒笑声为之一顿,连原本跃跃欲试的雷腾冲不禁脸色微变,小心谨慎起来,熊一般的巨大身躯微微挪后,挥手示意属下上前。   耿照并未发觉自己已经不一样了。   与岳宸风相比,这些人宛若虫蚁,来得再多,不过徒增厌烦罢了,并不会令他感到恐惧。在和岳宸风的一战里,他彻底磨练了气力、战法、意志……其中最重要的是“气势”--战无常胜,务求必胜!胜负是贯彻意志之后的结果,一旦决定动手,便不再犹豫。   在众人回神前,耿照身形一晃,已然出手--   校场极大,对手分布甚广,他却如饿虎般扑向雷腾冲,连刀带鞘朝他面门砸落!   雷腾冲身边手下最多,不像雷冥杳气力未复、仅有两名侍女环护,他万万料不到耿照竟会挑自己下手,仓促间举起钢腕一挡,“铿!”被震退数步、胸中气血翻涌,忙不迭地挥动猿臂,一捞着部下便往前推,口中疯狂咆哮:“上!给老子上!通通上前去!”   众人如梦初醒,争先恐后地拔刀,却听前排“哎哟”、“妈呀”、“我的娘啊”呼痛声此起彼落,人如惊涛般倒成一片,耿照刀未出鞘,每一挥必中膝腿肩腰,骨碎的声响不绝于耳,眨眼二十余人倒地哀嚎,后退与逃跑的挤成一团,反将雷腾冲卡在中间。   眼看将与雷腾冲相接,身后“轰”的一声巨响,硝烟如浪一般逆风卷来,浓呛欲窒。   “二掌院!”   他反身跃入烟硝,挥散浓翳,忽听嗤嗤几声,雾中几点乌芒飙来,忙舞刀拍落;鼻端嗅到一股熟悉芬芳,开声道:“是我!”身畔那人剑势一偏,划了个圆弧收回,只差得分许便要刺中他,正是染红霞。   “你没事罢?”两人背靠着背,耿照急问:“崔五公子呢?”   “没事,我拉着他。”   染红霞的声音中似带痛楚,耿照几乎能想象她秀眉微蹙的模样;略一分神,“飕飕”的机括声密如急雨,所幸先天胎息并非纯靠耳目,暗器划破、扰动云雾时的微妙变化,对碧火功不啻击鼓吹号,比眼看耳听还要清晰。   耿照一一将暗器拍落,暗忖:“好强的劲力!那雷冥杳断无如此手劲,莫非是弩机?”染红霞咬牙道:“小心……小心那辆车!”语声未落,一抹灰影碾破烟雾,雪白的七宝香车在灰翳中看来意外带着冷冽的青灰,通体散发出钢一般的狞恶光芒。   (是……是它?)   然后耿照便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七宝香车上发出了翻动机关屉板般、单调呆板的“喀啦啦”轻响,却看不清车体有什么变化,数不清的暗器便已迎面而来--   “快走!”他一推身后佳人,臂间爆出一团耀目豪光,宝刀神术终于出鞘。“走陆路出水寨,快!”乌芒叮叮咚咚地撞入漩涡般的银光之中,碎成了粉尘般的细小烟花。   染红霞不明所以,依然信任他的判断,护着崔滟月冲出烟雾,退往水寨大门的方向。雷腾冲乘机率众包抄,调息完毕的雷冥杳一跃而起,两名侍婢一使双剑、一用双刀,居然也跟着掩杀过来。   --“以一敌多”只有一个秘诀,那就是绝不能停。   染红霞娇叱着挥动金剑,披散浓发,挽着崔滟月左冲右突,结实修长的体态无比曼妙,剑招却是大开大阖,杀得赤炼帮众汗流浃背;本该是合围收拢的局面,竟被她一轮毫无间断的重剑抢攻,冲散成一小股一小股的,首尾难接。   往往四、五条大汉并肩齐上,却挡不住她随手一扫,就算钢刀没断于昆吾,肩肘也要被她惊人的膂力震脱关节,轰得倒飞出去。这美貌动人的红衣女郎在他们看来,直与飞天夜叉无异,原本蜂拥而来的帮众们开始争相退走,追兵反成了四散的逃兵。   雷腾冲、雷冥杳一身武功在人马杂沓间难以施展,纷纷斥退手下,但场面已然失控,前头的人被染红霞杀得不住后退,如海水般倒灌而回;雷腾冲仰天怒吼,挥拳抡扫,挤到身边的数人被精钢臂鞲打得血肉模糊,残肢头颅冲天飞起,众人这才一哄而散,终于清出战场来。   敌人只剩两名,形势却更加凶险。染红霞一拄金剑停下脚步,巨量累积的酸疲骤然涌上,汗水从高挺的鼻尖一点一滴落在青石砖上。雷腾冲狞笑:“小花娘!一个打几十个,看你还剩下多少气力?”   还不能倒下,她对自己说。牢牢挽着毫无自保之力的书生,强抑臂间的颤抖,缓缓举起了昆吾剑。   耿照挡下暴雨般的暗器,欺七宝香车体积硕大,毕竟不如活物,抽身欲退,谁知“喀喇喇”一响,飞鬃电吻、雕工邪异的两只马头已穿雾而出,朝他胸口撞来!   (好快!)   他伸手一拍木马的吻部,还未借力,马嘴突然“嘎!”翻开,弹出一杆锋锐的红缨枪来;枪尖入肉的瞬间耿照及时攒住,借机簧之力往后一退,“噗!”冷钢离体,绽出大蓬血花。他跌落在地,半嵌在马腹中的巨轮横里压来,轮底“嚓!”翻出鲨齿般的牙状尖刀,朝腹间碾至!   耿照侧滚却快不过车轮,眼看避无可避,神术往腰间一横,双手握紧刀柄。   鲨齿巨轮挟着车身重量滚上刀板,齿牙与神锐的刀锋一绞,鲨齿喀啦啦地崩断,破片四射,刺得耿照半身是血;就这么一阻,巨轮略为退转,耿照忍痛向侧边翻开,脚跟一蹬,本已滚出丈余的身子又平平滑开七八尺,一条铁链镰刀“唰!”削下他半截裤脚,“铿啷啷”地卷回车身中,却不知是收回到哪一处。   耿照一跃而起,随手拍落激射而来的整排袖箭,站好时七宝香车也已倒退转正,两头妖异的跨轮木马正对着他,双方相距不足一丈,不管是哪一样方才遭遇过的神秘武器,这都是非常理想的攻击半径。   --毫无……毫无喘息的机会。   直到今日之前,耿照始终相信机关自有局限。但不是这辆车。   它巨大而灵巧,不依畜力却有着活物般的敏捷反应;武器刁钻难防,而且配置缜密,似乎考虑过各个死角的补强搭配……这辆车一定有弱点,譬如轮轴、车腹,或者机簧较易受损处,但问题在于根本无法靠近。   而且,倘若这片硝烟是七宝香车所造成,代表它还配备了火器。当今武林擅用火药的有几家,如九曜门的“炽盛光”、西降宫的“鬼子母”、轰天岛的“八方神雷”等,都是闻名天下的火器。然而硝石禀性极不稳定,怕潮、怕震、怕天干火燥,又受限于引火不便,这些威力奇大的武器多采排布发动的设计,如同机关阵一般,罕有制成方便携行的小型暗器。   耿照心念一动,突然窜了出去,绕着马车狂奔起来。   果然这次七宝香车并未跟着他一起转动,机关毕竟不是活物。耿照绕得几匝,神术刀猛朝马车的左后方砍落!他并非是盲目攻击,这个角度即使七宝香车突然后退也碾不到他,而主要攻击的目标是左侧车轮的护盖,一旦砍开这里,下一步便是破坏车轮,彻底瘫痪车辆,将躲在其中的雷亭晚逼出来!   密集的铿然声响宛若敲锣,雪白的车厢被斫得火星四溅,表面刀痕累累,却无一砍入车体,砍落的瞬间刀锋总是微微一偏,连锋锐的神术刀也难奏效。   (这是……水镜钢!)   七叔曾说过,有种特殊的锻造法名为“水镜钢”,用以打造铠甲:将钢片表面研出特殊的角度,并处理得如镜子般光滑,下刀时力气越大越容易偏开。若甲后再衬几层特制的厚牛皮,连重兵都能多捱几下。   “那是不是甲片越小,效果就越好?”当时才刚被允许上砧的小耿照问。他正学着把铁坯打小,形状打得跟图样一般精确,对这点特别感兴趣。   七叔摇头。“如何分割甲片,便是锻造“水镜钢”的秘诀所在。钢材各有强度,造得大了,就像翻过来的锅盆,不用砍穿砍破,一拳就打凹了;造得小了强度不够,分一百片、一千片也没用。分多少片、又怎么分,正是水镜钢成功的关键。   “遇上真正的水镜钢,别想拿什么神兵对抗,这是天生相克,如同水克火。不如搬块几百斤的大石砸烂它,就像撒泡尿浇熄火头。”这是七叔的结论。   耿照连砍数刀不生作用,一掌打在车厢上,“轰!”车体一跳,感觉落手的厢壁一缩,旋又恢复如常,掌力已消弭于无形;看来底下所垫,可比数层特制牛皮厉害多了。   七宝香车猛地一转,将他甩开,藏在车体各处的枪、刀、镰、勾啪啦啦地翻过一轮,夹以层出不穷的暗器,耿照被硬生生逼退两丈,身上又多添几道伤口。   妖物般的怪车再度倒退转正,马头对着耿照,车内传出雷亭晚的笑声。“能与这辆车如许缠斗,典卫大人非凡人也!”轮轴前后转动,似要直冲过来。   耿照灵光乍现:“机关再怎么神奇,暗器、火炮却非是用之不尽……如此,先废他一臂!”纵声长啸,施展轻功挥刀扑上,迈步绕着七宝香车一阵乱砍,不住闪避车体施放的暗器与机关。   雷亭晚哈哈大笑:“典卫大人!我这车壳的“水镜钢”乃是七宝之一,你便是砍坏了宝刀,不过添几处猫爪痕迹罢了,何苦来哉?”机关屉板一翻,一排耀目火弹曳着炽亮的萤尾咻咻而出,耿照抱头滚地狼狈躲过,背上被烧去大片衣衫,心想:“再来便是断你双腿!”长刀插地,一跃而起:   “那也未必!”运起十成功力,薜荔鬼手中号称刚猛第一的“跋折罗手”猛然击地,轰碎声一路蔓延至七宝香车底,宛若湖面碎冰。   原来他绕行攻击的同时,脚底暗自施力,将所经处的青石砖通通踏裂,再赞以金刚部第一怒掌,方圆两丈内地形破碎;七宝香车前后滑动几下,才发现颠簸难行,再无先前的敏捷。   背后传来一声尖叫:“老八!”充满怒气,却是雷冥杳的声音。   尽管战局不利,雷亭晚还是一贯的斯文和煦,似乎带着笑意:“顾好自己罢,老十。两个打一个,打得忒难看,传出去还要不要做人?”车轮在高低不平、布满砖碎的畸零地形上挣扎一阵,喀喇响中透着一股躁烈火气,倒也不似话语中那般从容。   耿照拔刀转身,飞步冲入战团,神术刀接过雷腾冲的钢腕,前后夹击之势乍现缺口,染红霞却不恋战,拖着崔滟月继续冲向寨门!雷腾冲大吼:“老十,莫放她逃了去!”但见豪光窜闪,铿铿几声,右臂的精钢臂鞲竟解成数片,零星坠地,切口无比平滑,如磨铜镜。   兴许是刀势太快,雷腾冲一条生满卷曲茸毛的黝黑右臂仅留下数道殷红,连血也没见。他忙向后跃开,悻悻然怒叫:“仗兵器之力,算什么好汉?”耿照点头:“那我不用兵器!”将刀插回腰后鞘中。   雷腾冲狞笑:“怎会有你这种蠢货?”左拳呼的一声,朝耿照脑门挥落!   他外号“陷网鲸鲵”,身具怪力,再加上几十斤重的精钢护腕,这一拳足可开碑裂石。耿照“不退金轮手”轻轻巧巧一转,将拳劲导引入地,震碎大片青砖;双掌按着他左臂的精钢臂鞲一合,碧火神功的雄浑劲力到处,生生将臂鞲压凹进去。   雷腾冲满地打滚,偏偏又扯不下臂鞲来,惨叫声不绝;片刻声音渐低,却非是挣脱了变形的钢箍,而是痛得浑身抽搐,口吐白沫,连喊叫的力气也无,只能蜷在地上死死吐气。   另一厢染红霞抓住机会向外冲,她与耿照一进一退、配合得妙到巅毫,雷冥杳施放暗器不及收手,急起直追。他轻功本就高超,纵使起步略晚,仍一闪身便拦在染、崔二人身前,欺她久战无力,径拔阴阳双匕抢攻。   短兵相接,昆吾剑连环三式,刺中他肩、腰、腿三处,伤口不过针尖大小,渗出殷红。雷冥杳一跤坐倒,手里扣了枚蝴蝶镖,还想顽抗,染红霞剑尖一挑,指着他的咽喉:“我不爱杀人,但不代表我不会。”   雷冥杳咬碎银牙,妖丽的面孔满是阴鸷;犹豫不过一瞬,“铿!”掷落钢镖,抬望眼前的红衫丽人,狠笑:“将来你会后悔,今天没杀了我!”   染红霞还剑入鞘,挽着腿软的崔滟月与耿照合于一处,三人往大门处奔去。   由校场到大门的这一段仍有不少赤炼堂帮众,只是各不相属,又缺乏统一的高层指挥,就算不时有人零星上前阻挡,也难撄昆吾剑、神术刀的锋芒。片刻水寨大门已近在眼前,远方似有大片烟尘卷动,马蹄声踏得地面隐震,滚滚而来。   风火连环坞被这么一闹,众人心思全放在校场上,这时望台上才见黄沙卷来,慌忙吹起号角,又有更多赤炼堂弟子涌出,手持枪刀全副武装,各奔岗位准备御敌。   染红霞诧然道:“不是他们的援兵?”   “不是,”耿照笑道:“是我们的!”   黄沙中旌旗卷动,隐约可见“骁捷”字样,马上骑士身披重甲,当先一骑却是一身黑衣劲装,急驰中不小心甩脱了头顶的冠帽,散出一头乌黑秀发,正是弦子!   她在食店穿窗而出,得耿照暗中授意,往巡检营调动兵马。罗烨点齐所部前来接应,骑兵虽快,到底不如舟行,途中略有耽搁,总算堪堪赶至。   染红霞精神一振,想起当日连手对抗万劫,也蒙他应变奇快、屡出巧计,终于脱险;怀念之余,柔情忽动,转头道:“总是有你,才能化险为夷!”不由一笑,双颊晕红。耿照胸中热血上涌,忽有些不知所措,唯恐失态,忙对崔滟月道:“崔……崔公子,再加把劲,咱们这便要离开风火坞啦!”   只听一人长笑:“哪有那么容易!”自大门顶一跃而下,单掌拍向染红霞!   耿照惊怒交迸,截以一路“宝剑手”,谁知那人掌势不变,中途才挪向耿照,前半式的掌力已压得染红霞身形顿挫,再难前进。“啪!”两掌相接,仅后半式便震得耿照五内翻涌,不觉心惊:“好厉害的掌力!”   来人双足落地,再出一掌,同样往染红霞身上招呼。   耿照不敢托大,改以刚猛无俦的“跋折罗手”直取中宫,此乃兵法中的“攻其必救”。那人哈哈一笑:“来得好!”依旧是中途转向,前半式轰得染红霞小退半步,秀美绝伦的脸蛋一霎胀红,再不卸力,这半掌便要震伤脏腑。   染红霞莫可奈何,将崔滟月一推,登登登倒退三步,把掌力全卸向地面,正要伸手挽住崔滟月,忽然喉头一甜,嘴角溢出一抹温黏,才知早已受创;不敢开口,倒转昆吾剑拄地,争取时间调息。   那人扬声道:“但教他们出得此门,今日坞中所有人自杀谢罪!”赤炼帮众如梦初醒,再不分派系人马,齐声吶喊,将三人团团围住。   至此突围无望,耿照心有不甘,见那人第三度出手,仍是平平一掌,心想:   “世间哪有如此霸道的掌法?舍了招式变化,全以威力决胜!”福至心灵,想起当日刁研空战岳宸风的情景,双手运化如杨似柳,在手掌相触的瞬间放空劲力,任他掌力再强,总不能打在空处。   那人“咦”的一声,脱口赞道:“好!”眼看右掌使老,左掌又出,耿照双手才抵得他一掌,也顾不得什么“空”了,不退金轮手一圈一拦、满以为挡下之际,那人缩回的右掌再出,轰得耿照倒飞出去,落地时连滚几圈,蹒跚撑起,张嘴呕出一大口鲜红。   “挨得这式“撼地双擘”还未死,是一号人物。”那人冲耿照竖起拇指。他生得熊腰虎背,身量不高,十分精悍;劲装快靴,肩负行囊,风尘仆仆的模样,黝黑的面孔说不出的沧桑,犹如半路歇息的老镖师。   染红霞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横剑当胸,寒声道:“大太保,你不问是非黑白便动手,莫非这寨子里作奸犯科的龌龊勾当,也都有你的一份?”   耿照心中一震:“他……便是赤炼堂十绝太保之首的“天行万乘”雷奋开!”却见雷奋开掸掸襟袖,怪眼一翻,哼笑道:“是好是歹,这寨子里大小事本就有我的一份。你也不是刚出道的雏儿了,染红霞,难道不知上门踢馆,须有来得去不得的准备么?”   染红霞目光沉定,并不慌张,沉声道:“如此说来,为夺“映日朱阳”、灭去焦岸亭崔家满门一事,大太保也必然知情了?”果然雷奋开面色一凝,严声道:“什么映日朱阳?焦岸亭……是崔林泉老头家么?”   她点了点头,冷道:“上回流影城一晤,大太保力促七大派捐弃成见、共抗妖刀之事,我记忆犹新。白城山之约还尚未履行,若大太保回头便灭了崔家,未免太令人齿冷。”   雷奋开摇了摇头。“此事我不知情。”染红霞便将来龙去脉略说了一遍。   “依照在流影城的约定,钟允被害一事,或与妖刀祸世有关,应提出来由七大派共同参详。然而贵帮三位太保不仅隐匿不报,还觊觎宝剑,做出天理不容之事。我等今日前来,是要为崔五公子讨一个公道。”   雷奋开的脸色非常难看,抱臂不语。不多时,七宝香车脱离了破碎的地形,缓缓驶近,雷冥杳亦由两名侍女搀扶而至,连痛得浑身冷汗、抽搐呻吟的雷腾冲也被担架抬了过来。   “哼,丢人现眼!”雷奋开怒极反笑,环抱双臂道:“把你们六爷抬下去,找人把那块烂铁锯开,省得他叫得娘儿们也似。老八,你待会儿可要同我好生交代,是谁让你们去抢剑的。”   雷亭晚笑道:“哎哟,老大,你又不是不知道,兄弟们不过听命行事罢了,哪能有什么交代?老四回来你问他呗。”掉头驶向码头。雷奋开冷笑不止,转头望向雷冥杳:“你呢,也是一样的说法儿?”雷冥杳冷冷道:“我跟你没什么说的。”瞥了染红霞一眼,扶着侍女肩头往山上的别院走去。   此时巡检营的三百铁骑驰到,罗烨一勒缰绳,解下防尘的面巾,就着鞍上行礼:“属下来迟,大人受惊了。”耿照摇头:“不会,来得恰好。”见弦子一掠下马、拔出灵蛇古剑斩开寨门,飞也似的奔过来,微笑道:   “辛苦你啦。多亏得有你。”却没注意到身后染红霞面色一凝,幽幽将视线转了开去,直到深呼吸几口、稍稍平复,才又僵着脸对雷奋开道:“太太保,此事你怎么说?”   雷奋开淡淡哼笑,乜着怪眼道:“你待如何?”   染红霞干咳两声,木然道:“便由典卫大人决断。”虽是对他说话,却又不肯看他。耿照只觉奇怪:“怎地……一下又变得如此生份?”但此际不言私情,清了清喉咙,冲雷奋开一拱手: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依在下之意,三位太保犯了杀人、劫财、奸淫等重罪,我须将他们押送将军府处置;另外,此案越浦城尹梁子同亦牵连其中,须与他们三位对证。宝剑归还崔五公子,这是理所当然,崔家的物业亦须一并归还,无法完整归还的则须予以赔偿。”   雷奋开冷冷看着他,仿佛他脸上开了朵花,片刻才道:“就这样。”   “若有什么遗漏的,我会再向大太保禀告。”耿照道:“就这样。”   雷奋开冷笑。   “办不到。”   “哪一样办不到?”   “一样也办不到。”雷奋开沉声道:   “崔家之事,我很遗憾,他们非是江湖人,不应受江湖牵累。但雷腾冲等是我赤炼堂之人,要杀要剐,也是本帮关起门来的家内事,与你无关!你想拉人见官,一句话,办不到。”   耿照面色沉落,肃然道:“大太保执意如此,我也不是全无准备。这三百名骁捷营的精甲铁骑,够不够拘提他们三位到案?”雷奋开摇头,一指对面的山头,那是月牙弯的突出部,站在上面可俯视风火连环坞,故设有望台岗哨,派弟兄把守。   “我麾下有五百“指纵鹰”,便埋伏在那里,若以弩机发箭,你这三百名铁骑转眼便成刺猬,你信不信?”   耿照凝了他半晌,一笑摇头。   “你没有五百人藏在山头。”   “对,我是骗你的。”雷奋开也笑了:   “即使如此,你今天谁也带不走。小子,你的权力,是镇东将军给的,赤炼堂的也是;我们若闹到了将军面前,非要分个生死存亡的话,留下的会是将军比较需要的那个。   “你能为将军掌管东海各水陆码头、驱逐难民,提供兵械军资,打探消息,做各种既见不得人、可又不能不做的事么?赤炼堂一年花在这些事情上头的本钱,数以万两计,就算今天是其余东海六大门派要跟我上这个秤台,我也不怕,何况是你?”   雷奋开说话的态度并不张狂,没有占尽上风的味道。他只是陈述事实,一点也不得意。   “你要办梁子同,但他是中书大人的人,将军会为了你,在这个当口跟中书大人正面冲突?这是绝无可能的事。帮你自己,也帮大家一个忙,事情已经够多够恼人的了,别拿这些窒碍难行的勾当回事干。   “崔家的事,我会让老四给你们一个交代,但不是现在,须等我调查清楚,才知道要如何交代。一个月前,我才在东海水陆各码头发布讯息,要拿你来一问妖刀的秘密,当时我向横疏影保证,一旦落在我手里,我肯定教你生不如死。我一向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今日你们闯进风火连环坞大闹,更是死路一条,便是许缁衣、横疏影亲来也没得说。但我很佩服你。虽然你的要求在我看来,简直像是小儿胡闹,但我佩服你胡闹的勇气。”   在转身离开之前,他只看了耿照一眼,鱼尾深刻的眼角微瞇着,笑意更显苍凉。   “所以,今儿我给你们的优遇,就是放你们活着从这里走出去。请。”   ◇ ◇ ◇   符赤锦在房里等他回来,一直等到了天黑,但耿照始终没回来。   这样也好,她轻轻叹了口气。她不想骗他,也不想刻意隐瞒什么,她希望自己一辈子都可以与他坦然相对,什么事都能说、都能分享,没有一丝犹豫害怕,就像现在这样。   她吹熄了灯花,在幽蓝里踩着一廊斜影,来到大师父房里。今夜,是个无月而多云的夜晚。   大师父受伤之后,她为他准备了一只小巧的青釉瓮,大概只比腌渍酱菜蜜饯的缸子略大些,就像酒肆里小孩儿抱着叫卖腌李、话梅、人面子的那种。大师父从破损的旧缸换到新缸子的过程没人能看,就连二师父、小师父也不行;符赤锦特别为他把缸子拿去城外乱葬岗吸纳土金之气,勉强赶上了今夜。   她拿来一个坚固的藤架,把青釉瓮小心放在架中,以特别处理过的尸布将瓮、架牢牢缠起,以防行动时有什么万一。大师父现在非常脆弱,其实不适合出门,她不止一次想说服他打消这个念头。   “宝宝锦儿不懂,师父们连宗族的仇恨都放下了,只求一个无争,为什么又要去蹚这浑水?”   大师父平静回答:“女徒,你看过《岣嵝异策》,也向师父们讨过那三张残页,应该知道我心中所想。在本门数百年的源流中,曾有一人的修为境界最接近“赤血神针”。”   符赤锦点点头。“我知道,是“万里飞皇”范飞强。”   大师父淡然道:“我从来没喜欢过那人。如今想来,这该是我对他的忌恨,人在年轻识浅之时,总会生出如许心魔。我和你二师父钻研残页心诀多年,成了现在这个模样,所以不许你小师父过度钻研,但此事难禁,我心里很清楚。   “范飞强是个有心人,对于“赤血神针”,不会什么都没留下。他若曾留下只字词组,必与那柄赤眼妖刀在一块儿。因此,大师父非去不可。”   她并没有开口要求让耿郎一起去,虽然目前单以武功论,有他随行最能保证大师父的安全。那对大师父来说太过为难,若非其他两位师父伤重,大师父恐怕也不会让未曾发誓加入游尸门的自己参与此事,更何况是她“名义上”的夫婿?   就算只有她一个,她也会拼死保护大师父的。宝宝锦儿暗自发誓。   二更时分,她小心背起竹架,来到密函指定的地点。   内河边上的小舟把她带出越浦,逆水来到一处山脚。对游尸门人来说,夜行简直是家常便饭,她轻而易举上了山顶,取出密函,搧亮火绒烧了,淡绿色的信函燃起淡绿色的烟,在山风中不但不消散,反幻出青鸟的形状,向前掠去,“噗!”点亮了一只白纸灯笼,灯笼上绘了骷髅头。那是游尸门的标记。   符赤锦提着灯笼穿过一片密林后,来到一处断崖,适才行舟的河道便在她脚下。符赤锦往前一步,发现左右都有人打着白纸灯笼,只是相距甚远,又或林间布置了什么机关,彼此间并不能相望。   “久违了。”   崖边一盏白灯笼亮起,映出一张浮在空中的纸糊面具。是那种货郎摊上经常看见的廉价面具,粗糙的彩绘笑脸看起来诡异非常。   虽然面具跟上次在破驿看到的不一样,但她知道他就是“鬼先生”。   “诸位一定觉得奇怪,为何在七玄大会召开之前,我要请诸位今晚辛苦一趟,来此小聚……这个小小的聚会,姑且称为“齐心会”罢?目的是希望给诸位吃一枚定心丸。”鬼先生笑道:   “据我所知,目前已掌握圣器、准备好参加大会的,仅只两家。希望今夜过后,诸位能打起精神,把握剩下不多的时间,赶紧搜集圣器,以免向隅。”   若非情况不明,符赤锦几乎要笑起来。这人说话,怎么活像在婚丧喜庆的筵席扮演司仪、负责插科打诨带动气氛的白席人?他可是发动邪派七玄聚会,大有图谋之人哪!   她突然意识到:在左右那几盏不见身影的白纸灯笼之后,便是当今邪派七玄的首脑。漱玉节那骚狐狸一定也在,还有天罗香的“玉面蟏祖”雪艳青,以及那个连部下都不知她是女儿身的“鬼王”阴宿冥……狐异门、血甲门等绝迹江湖已久的,也有首领前来出席么?   寒风里无人回话。没有人愿意在这时被摸清底细,给对手的情报自是越少越好。   鬼先生对这样的反应似乎很满意。   “那么,就请各位尽情欣赏了。”一指崖下:“此地是大名鼎鼎的血河荡,人所皆知,这儿是七大派之一赤炼堂的总坛。诸位前来,算得是甘冒奇险了,以我们与七大派的“交情”,若教人知晓七玄的首脑尽皆在此,只怕不妙。”   没有人笑。这笑话真是不恰当到了极点。   符赤锦正觉无聊,忽见崖下的河道对面,那高低错落的水寨间火光一闪,一条火龙似的炽烈光影窜起,所经处无不燃起冲天烈焰,火光映红了湖面、山壁,以及在火舌间哀嚎奔逃的人影……   “那、那是什么?”   这声音符赤锦很熟悉,她曾与她在破驿的黑夜对骂过。是鬼王阴宿冥。   --那是……修罗场。   符赤锦很想这样回答,却说不出话来。居高眺望,火焰的源头像是一枚不断吞吐开闭的龙首,撕咬着动在线的一切:人、建筑,死的、活的……无有例外。最开始的时候它仅仅是个炽亮的光点,那代表着一个人。   但现在已经不是了。整座风火连环坞陷入火海,火龙所经处没有活物,间或有几个黑影与龙首交迭、分开,又交迭、分开,不多时便被火舌所吞噬--赤炼堂的总坛里不只有兵器人马,总会有几名高手的,但在火焰之前通通不堪一击。   火龙点燃了整座码头,赤炼堂总坛自大厅以下,已经没有任何一个还能活动的黑点,散在火场各处的尸骸数都来不及数,而火龙仍在继续沿着山壁向上爬……   “那到底……”阴宿冥喃喃自语:“是什么东西?”   “请容我向诸位介绍,”鬼先生笑起来。“天元道宗的余烬、我等七玄的再兴,正道之恶梦、龙廷之权柄,无可匹敌的战器--妖刀离垢!”   阴宿冥失声道:“那便是离垢?”   “还有它的刀尸。”鬼先生一派认真,仿佛怕顾客们产生错误的观念。“正确地说,是妖刀离垢、精挑细选而得来的刀尸,以及正确的号刀之法,三者合一,才交融形成诸位眼前这幅瑰丽奇伟的景致。”   风中传来阵阵难以言喻的恶臭,那是灰烬、燃烧、血腥、焦烈……掺和而成的气味,伴随着若有似无的哀嚎,以及剖纸般明快轻巧的刀刃入体声响。鬼先生忽然搓着双手,像是忽然来了兴致,对着“顾客”们殷勤探问:   “机会难得,诸位有无兴趣,“就近”参观一下离垢的威力?”   “多近?”反问的是一把低沉沙哑的浑厚嗓音,犹如磬石磨砂。   男子一开口,符赤锦便觉胸中气血翻涌,五内似将滚沸,嗡嗡耳鸣持续许久仍不消失,仿佛被扔进万斤铜钟里撞了一槌也似。身负此等内功造诣之人,此问自然不是怕死,背后隐含着更重要的意义。   她这才留意到,白纸灯笼的数目似乎远大于七盏。   --是因为有的龙头大位还悬而未决,抑或七玄之首本就不只七人?   “好问题。如妖刀这等惊世神器,威力之大,诸位已然亲见;再看不清的,稍后还有“一亲芳泽”的机会。问题在于:不受控制的惊天之威,伤敌与伤己无异,有人拿瘟疫、天雷、水旱涝灾做为武器么?能受控制,妖刀才有价值。”鬼先生说着嘻嘻一笑,仿佛名厨遇上了知味之人,简直欢喜不置:   “既然如此,一丈之内如何?”   封底兵设:飞凰剑   【第十六卷完】   第十七卷 七玄大会   内容简介:   赤炼堂的十太保是女人。   她不仅艳丽,而且还是总瓢把子的女人。与雷万凛有关的一切谁也惹不起,即使他消失已逾十年,依旧没有改变。雷奋开若是总瓢把子功业的最后一抹余晖,雷冥杳就是鬼魂的投影;雷万凛没带她引退,本身就是个谜。   直到复仇的焰火找上赤炼堂。七玄之主、离垢刀尸,还有潜伏长达十余年的阴谋份子……这一夜,还有谁能安睡?   第八一折 夜麝蹄香,燕惊风雨   夕阳西下,残霞浓渲如血。耿照低头默默行走,不知不觉又回到四里桥的分茶食店前。他举手遮眉,试图挡去水上回映的粼粼金光,忽然涌起一股想饮酒的冲动,低声道:“我们进去坐坐。”径自往店门走了过去。   不用看也知道弦子一定在后头。弦子永远都不会说“不”。   食店伙计见典卫大人回来了,忙点头哈腰迎出店外,殷勤接待。   越浦殷富,民风豪奢,傍晚是店内生意最好的时候。水道之上系舟泊岸,忙活了一整天的人们在返家之前,不免要偕友朋找个地方坐坐,点些燠爆热炒配酒吃,或去酒楼正店,或去丽舟画舫,次一级的则有俗称“脚店”的酒食专卖店。   这些地方供应上好的酒菜,可召歌伎唱曲助兴,餐具都是银器牙箸琉璃碗,即使只有两人对坐,叫上两碗好酒、点几道象样的菜色,下酒的果蔬杂嚼三五碟,讲究些的这样一顿能吃掉近百两银子。   平民百姓挥霍不起,就来更便宜的分茶食店。这家铺子自己有简单的厨房,白日里供应一些简单的吃食,入夜四里桥边各种吃食摊贩纷纷出笼,铺里索性不开伙了,客人想吃什么,就唤闲汉拿着空碗碟帮忙去张罗购买,光靠赚酒钱都已快忙不过来。   “闲汉”顾名思义,是指附近一些游手好闲的人,并非铺子里正式聘请的伙计掌柜。他们一见有仪表整齐、看起来身家不坏的年轻人进店里,就会自动蹭上去亲切招呼、帮忙跑腿,有时客人一高兴就会赏些小钱。   类似的还有佩着青花手巾、拿着白磁小缸卖零食蜜饯的小孩子,男童女童都有,以及被称为“打酒坐”的歌女。她们通常都在酒食店铺之间流动,有些高级的酒楼正店不许这种人出入,以免扫了贵客的兴致,不过四里桥这一带的分茶铺子一般都不禁止。   那伙计十分乖觉,一见耿照面色沉凝,抢着替他赶开闲汉,引到染红霞坐过的临水雅座,放下一半竹帘,陪笑道:“典卫大人稍坐,我给您张罗点吃的,再沏壶好茶来。”一连重复几次耿照才回神,只说:“拿酒来。”   伙计连连称是,唤闲汉买了油煎灌肠、炒兔肺、姜虾、鹿脯等,都是附近有名的下酒菜,端来两大碗白酒。耿照又吩咐:“给我拿一坛来。”想起自己酒量不甚好,为防饮醉了无人付账,先掏出银子给他:“这些够不够?不够我还有。”   “尽够了,尽够了。”伙计双手捧过,不敢怠慢,赶紧拿了一小坛来。   耿照在风火连环坞吃了雷奋开三道掌,又被他一轮挤兑,哑口无言,心知自己的确奈他无何,盱衡眼前形势,只得领兵护着染红霞、崔滟月退出血河荡,越想越觉窝囊。偏生雷奋开又言之成理,他沿路将诸般不可为想了个透彻,益发困恼,气自己倒比别个儿多些。   罗烨与他并辔而行,至越浦外城时忽道:“大人为所当为,并无不是。若真要动刀枪,下回准备周全些也就是了。”   耿照诧异转头,从他面上却看不出这话是赞同还是反对,几度欲言又止,突然想起一事。“倘若……我方才下令开打,你会遵照我的指示么?”   罗烨笑了起来。虽只短短一瞬,却是耿照头一回见他笑。   刀疤破相的年轻队长敛起笑容,转头道:“我不是好统领,这帮子也不是什么好兵,但只要有点男儿血性的,都想给那些王八蛋一点颜色瞧瞧。”身后的骁捷营弟兄纷纷鼓噪:“捅他妈的龟蛋!”、“大人!老子可不怕!”、“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大不了就是一条命!肏他妈!”   “好啦,都闭上嘴!”罗烨马鞭一抽,叫嚣声才渐渐低落。   他对耿照正色道:“我们是兵,听令是本分、冲杀是本分,死也是本分。大人是将,得想得比我们多。大人今日所做,乃是将帅的决定。小人这话有僭本分,大人勿怪。”就着马上欠身,带队往巡检营的驻地驰去。   全副武装的油兵子或扛旗或掖枪,驰过耿照身前时纷纷颔首,聊作致意,行进间仍怪声不绝:“大人!你挺带种的嘛!”   “下回再打赤炼堂,记得算老子一份!”   “大人的相好真不赖!一个比一个俏!”   “那小妞给老子摸摸屁股,十个赤炼堂都打了!”   “你摸马屁股吧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什么德性。”激尘之间,放肆的哄笑远去,不时夹着罗烨的鞭声斥骂。耿照苦笑着,身后弦子无声无息走近。“……需要让他们摸吗?”她皱着柳眉回看腰后,似想为攻打赤炼堂多尽一点心力。   “不……不用。先不用。”   “嗯。要的话再跟我说。”可能是“十个赤炼堂都能打”的说法真的有打动她,俏丽的男装少女考虑过屁股的强度应该可以让三百人摸一摸之后,开始觉得这笔交易能做。   “……好。”其实他只是想赶快结束话题。   染红霞要回水月停轩的旗舰“映月”,耿照本想将崔滟月带回朱雀大宅安置,她却有别样心思。“你目下为镇东将军办差,赤炼堂亦仰将军鼻息。大太保说得一点没错,赤炼堂若是借由将军向你施压,将军会做何打算,犹在未定之天。”染红霞淡然道:   “本门身在江湖,办起事来比公门中人方便。慕容将军要向水月一派讨薛公子,怕还欠缺一个好理由。”   “这……”耿照为之沉默。   染红霞的说法极具说服力,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慕容柔虽是狂狷已极,连当朝天子的帐也不买,却非是莽撞之辈;相反的,他不但绝顶聪明,而且还相当务实。普天之下,若还有个人是他深深顾忌,行动前非考虑一下不可的,大概也就只有镇北将军染苍群了。   论兵力,北关远大过东海;论战力,继承独孤阀最强私兵“血云都”之名的染家军,恐怕是除西山飞虎骑之外,东胜洲大地上最可怕的劲旅。   染苍群与他一殿为臣,两个不善交际的人说不上交情,禀直相敬还是有的。王御史弹劾慕容柔时,皇城内有袁皇后替他说话,而皇城之外,就只有染苍群上书,认为慕容是先帝指派的顾命大臣,一向忠谨守份、功在朝廷,所诬多是子虚乌有,甚至用了“佞谤”这样严厉的字眼。   要动染苍群的女儿,慕容柔多半是要考虑一下的。哪怕只有一丝犹豫,这也是别人所没有的优礼了。“水月门下多是女子,”耿照兀自挣扎:“恐怕……恐怕有所不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耿大人与沐四侠都曾在船上作客,岂有不便?”   他无话可说,只得由着她带崔滟月离开。望着那抹修长窈窕的背影,心中说不出的沮丧,却难出一句挽留的话语;恍惚入了城,回神已置身于四里桥畔。   耿照端起酒碗,骨碌碌地一口饮尽,酒汁入腹后一股辛辣酱香冲起,十分难受。见弦子有样学样、端碗凑近小嘴,一副毫无防备就想仰头喝干的模样,及时按住白皙的小手:“喝酒不好,你不能喝!这样喝……会醉的!”酒气涌出喉头,不由得打了个酒嗝。   “像你这样?”   “呃……对。”   都不知道是谁教训谁了。耿照满脸阴沉,端了她桌上那碗,仰头喝光。   一会儿伙计拿了浓茶和小酒坛来,耿照只让弦子喝茶,自己拍开酒坛泥封,即斟即饮,片刻坛内又见了底。“小二哥!”他冲伙计招招手:“再来一坛!”弦子照办煮碗,连饮连斟,总算赶上把空茶壶递给他。   “再来一壶。”好像要这样喝才是对的。少女心想。   伙计是老经验了,知道闷酒要喝煞人的,十之八九是典卫大人在赤炼堂处碰了钉子,接过酒坛茶壶陪笑道:“大人也吃点菜,我们这儿的菜很有名的。不如这样,小的再给您上道酱烧肘子,吃饱了能多喝几坛。”耿照挥挥手,并未答腔。   伙计添茶上酒,正要走开,想想又回头:“大人,赤炼堂横行三川,没一百也有几十年啦,阴着天惯了,没这么容易拨云的。您仗义一席话,听得乡亲心头舒爽,这已够啦,有什么不快莫往心里去。”说完,才低头快步离去。   耿照拍开窖泥斟满,对面弦子也倒了浓茶。“干!”杯碗相碰,两人一齐仰头,俱都喝干。“听得心头舒爽”有什么用?崔家还不是沉冤未雪,雷亭晚等还不是逍遥法外?他左手持碗,右手探入怀中,紧捏着金字牌--这物事赋予他权力的同时,又将他牢牢束缚,丝毫动弹不得。   “可恶!”   “啪!”一声,腰牌按进桌里,碧火神功所至,木质的金字牌嵌入同为木质的桌面,齐整得像在桌顶阴刻出花样来,嵌合近乎完美。耿照平日运使功力,总有各种顾忌,仗着三分醉意,这一拍间劲力之巧,自己都忍不住瞇眼贴近细细端详,片刻才傻笑:   “好功夫!”   “好功夫。”弦子相当同意,镇定地仰头豪饮。   耿照“啪”的一掌,又将腰牌的背面打透桌底,像是在桌板背面阳刻了一枚镇东将军府的金字腰牌似的,几无一丝破绽。“好功夫!”店内诸人都被声响吓了一跳,耿照却红着脸放声大笑,片刻又咬牙切齿:“可恶!”   弦子一直搞不清楚他到底生什么气,柳眉微蹙。“因为功夫好,所以很可恶?”   “功夫好却什么都不能做才可恶!”耿照一头撞上桌板,贴面闷吼:   “好想……好想杀雷亭晚。做出那些坏事的大恶人,真想一刀杀了!可恶!”   “现在去么?”   耿照愕然抬头,见弦子容色平静,握了握腰畔的灵蛇古剑,紫檀木柄圆润光滑,一望便知手感绝佳。“现……现在去?”他苦笑摇头,眉头揪紧。“不……不行。卯上赤炼堂牵连极大,一弄不好……总之是很麻烦的事。”   “我以前杀过一个人。”   弦子淡淡开口。“他武功比我高,大家都说难杀,任务一定失败。我潜进他住的地方,等了三天,才等到出手的机会,在茅厕里将那人杀死。他身边的人没发现,我就这样离开,回到黑岛大家都不相信。”   她定定望着他,仿佛说的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动手,才有机会得手。不试试怎知道行不行?”   耿照还想解释,忽烦躁起来:他担心将军处置、担心赤炼堂背后的纠结,担心武林失衡,担心朝堂斗争;担心弦子饮酒、担心自己喝醉没付酒钱……担心东担心西,世间,哪有这许多计较?   在弦子看来,问题何其简单--   想杀么?现在就去!   酒意上涌,他轻舒猿臂,合着弦子的小腰将她高高举起,踮步飞转,转得袂裾飘飘,仰头大笑:   “好……好!现在就去!去杀……杀了雷亭晚!”一想不对,改口:“不……不行!杀人犯法,悄悄将那厮捆走便是。”脚步踉跄,几次要撞上邻桌,碧火功顿生感应,腰臀贴着桌角转开,陀螺也似一路转出店铺,居然连一根筷子、一只茶杯都没碰落,惊呼声此起彼落。   耿照转得晕了,兀自长笑不绝,定睛一看,两只拇指相距不足一寸便要扣起,贴着她腰背的中指也差堪仿佛,喃喃道:“弦子,你的腰好细啊!”似觉不对,高举的双手平平放下,弦子那张精致无瑕、宛若骨瓷的俏脸复现眼前。   “晕……晕不晕?”耿照咧嘴傻笑。   弦子摇头。“你气喷到我脸上才晕。”   他忍不住大笑,拉着她施展轻功,出得越浦,径往血河荡的方向去。   奔跑间血脉贲张,酒气运行更快。耿照内功深湛,纵不善饮,区区两小坛白酒还放不倒他,再加上凉飕飕的夜风拂面,不致神迷;兴许是喝高了,额际略感不适,隐隐生疼,一抽起来便觉狂躁,却得了个释放情绪的现成出口。   雷奋开回风火连环坞,总坛的帮众绷紧了皮,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备较白日更森严。   但潜行都本是黑夜匿行的伏鳞女帝,弦子更是其中佼佼者,铜墙铁壁在她眼里,不过缝隙接合的总成,钻过去、拆开来就是了,哪有什么问题?两人一路放倒卫哨,无声无息潜入水寨,耿照胁住一名服色华贵、看似头目的赤炼堂弟子,让他带往八太保处。那人被锋锐的灵蛇古剑架着,不敢造次,来到偏院墙外,才被切颈击昏。   白日在四里桥一战,雷亭晚俨然三人中执牛耳之人,本以为仆从必多,耿照与弦子藏身树盖眺望,却连一名婢子也未见,院里悄静静的,只有主屋亮着灯。   耿照心想:“姊姊编撰的《东海名人录》中,提到雷亭晚出入乘车,等闲难见其貌。难不成他的真面目竟是机密,为保守秘密,连下人也都不用?”殊不知七宝香车乃东海七大派中一件著名的机关奇械,雷亭晚以此成名,当真做到“出入皆乘”的地步,除了总瓢把子雷万凛等极少数人,即使同列太保的其他义子都罕见他的庐山真面目。   虽带一丝醉意,耿照思路已不再混沌,知道杀人绝难善后,略一迟疑,对弦子低声道:“我们潜进屋里,先找那把失了珠子的映日朱阳剑。”弦子歪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不杀雷亭晚了?”   耿照两颊微红,迎风闭目、身子微晃,笑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们握着他恶行的证据,说服将军办他。将军眼底难容颗粒,落在他手里,管教那厮生不如死。”虽说如此,心中不免遗憾,出口竟有些失落似的。   弦子一开始执行任务,整个人便如一柄脱鞘锋匕,再无一丝松懈,双眼牢牢盯着主屋,低问:“要找不到呢?”耿照一愣,随口复述:“要找不到呢?”   “那就杀了他。”弦子的思路很直接。   “那就……杀了他?”蓦地额际又抽疼起来。耿照闭目痛笑,握紧拳头:“好!若找不着,咱们杀了他!”大有一吐积郁的爽快。   弦子目光一锐。“趁现在!”游蛇般掠上屋脊,贴瓦滑行,身形几乎融入阴影,显是一门极高明的轻功。这部“蛇行鳞潜”乃黑岛的帝字绝学之一,出自漱玉节的别传,遍数潜行都也只一人练到“贴物滑行,沉羽不沾”的境地,别无二家。   耿照暗自佩服,运起碧火功跃上房顶,弦子忽做了个“趴下”的手势,他及时伏至脊侧,见一名侍童模样的青衣少年打着灯笼走进院里,身材结实精壮,面孔仍有些许童稚,却极俊美,妖丽的神气与十太保雷冥杳有几分近似,眉宇间飞扬跋扈,隐带邪气,令耿照想起五绝庄的上官巧言。   青衣少年来到门前,揖道:“八爷,船备好了。”口气与雷亭晚如出一辙,只是年纪轻尚欠火喉,不及主子的如沐春风,显得有些甜腻,讨好的意味十分露骨。   门里“嗯”的一声,温煦的嗓音动听至极,自是雷亭晚。耿照忽生谬想:此人若是肯剃光了头去讲经,怕比显义更像得道高僧,听得人身子酥软,飘飘然不知所以,男缴金银、女献贞操,为患绝不下于莲觉寺众。   少年道:“礼物也采办好啦,已着人送到十爷院里。”取出清单念着,都是珍珠宝玩、绫罗绸缎、水粉香药之类。耿照并不意外,心想:“这雷亭晚对雷冥杳与别个不同,总不会是结义之故,说不定……是有私情。”   雷亭晚和声笑道:“都给砸了罢?死了几个?”少年笑答:“十爷今儿受了伤,气力不济,没当场闹出人命,只留下几条胳膊腿儿的。”耿照一琢磨,才知是指送礼的人。   雷亭晚差人抬了珍玩布匹去,雷冥杳余怒未消,弄残了送礼之人的手脚。听主仆俩的口气,不仅不是头一回,过往还曾弄出人命--拿下人的性命给对方“消气”,这都是些什么人!   雷亭晚笑道:“不是气力不济,是心肠软了,面子却拉不下。矾儿今晚再哄哄十爷,若哄得不好,八爷唯你是问。”   名唤“矾儿”的少年眉目一动,见猎心喜,旋又躬身:“八爷!今晚十爷定要逼问崔家女子之事,矾儿只怕交……交代不过。”兴许是想起十爷断人手脚的狠劲儿,打了个寒噤,面色微变,不似作伪。   “怎么?方才不挺来劲儿的,这会儿鹌鹑也似,嫌差事辛苦?”雷亭晚的声音带着笑意。   若不识此獠,真会以为他是个言谈风趣、处事温和的主。矾儿面色丕变,双膝跪地,语带哭腔:“爷!您吓坏矾儿啦。我……我怎敢哪?八爷只一句话,矾儿便给拧了脑袋也不怕,实是怕误了八爷的事。”   雷亭晚笑道:“起来罢,演给谁看哪你!崔家闺女你也有分的,不如同十爷聊聊她那份水嫩好了。”矾儿赖着不肯起来,抹眼装可怜:“八爷救我!”   雷亭晚笑啐:“行了!把那把破剑带去,讨十爷欢喜。再带上一管“飞魂烟”,用了药就乖啦。”矾儿喜动颜色,连连磕头:“多谢八爷!”   “轻着点,别玩坏啦。我几日便回。”   矾儿起身陪笑。“八爷这么快回来?”   “我料老大也待不久,老四回来闹腾几日,他自会离开。”   咿呀一声门扉推开,一名金冠轻裘的青袍男子缓步而出,随手掷给矾儿一条茧绸腰带。那带子脱手飞出,风里顿时弥漫一股异香,中人欲醉。矾儿忙不迭收进怀里,仿佛想令香气多沾上身。   “行了,这“夜麝乱蹄香”的气味一旦沾上,整夜不散,遇汗更浓,虽非淫药,却是天下间第一等的催情圣品,专克女子,要你这般做作?”青袍人打他一下脑袋,身子侧转,映出一张与矾儿一模一样的面孔,直比照镜还像!   耿照与弦子面面相觑。   那“矾儿”的声音的确是雷亭晚无疑,解下裘袍,披在真正的矾儿身上,裘里的青袍原来是侍童下人的服色。他从矾儿手里接过灯笼,微笑道:“八爷歇息,矾儿去啦。”嗓音又变得与本尊似极,几难分辨。   矾儿十分机警,团手长揖到地,立刻站进廊影下,唯恐让别人瞧见有两个一模一样的自己。手持灯笼的“矾儿”嘻嘻一笑,踱出月门,动作与矾儿进来时全无二致,举手投足带着既青涩又早熟的微妙矛盾,活脱脱就是矾儿。   易容术耿照虽无研究,料想是往脸上化装改扮,应与女子红妆相类,只是一个画“美”,一个画“像”,道理是差不多的。以图对景,纵使是巧笔大匠,也难免会留有破绽。像雷亭晚这样的易容之术,简直是骇人听闻。   廊下檐影之内,矾儿抓耳挠腮,一副欣喜难禁的猴急模样,好不容易等到灯笼的光点消失不见,才奔进另一侧厢房,出来时手里捏了枚油纸小包和一串钥匙,系上雷亭晚给他的腰带,忙不迭跑出院门。   雷亭晚离开风火连环坞,正方便耿照四下搜查,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确定院中无人,才偕弦子跃下。这厢院并不算大,唯一锁着的就是方才雷亭晚出来的那间。弦子取出针钩撬了几下,“喀啦!”房门应声开启,点亮烛台,两人不由得一怔。   房间四面都是架子,架分数层,每层高约一尺,密密麻麻摆满了人头。耿照本以为这厮有杀人留头的恶癖,迎面忽见一只眉骨压眼、唇抿宽阔的头颅,端详片刻才醒觉:“这是……雷奋开!”   雷奋开当然没死。头颅必是制作精巧的仿物,此头如此,满屋皆然。   难怪屋中并无血腥尸臭,也没有防腐香料的浓烈呛鼻,雷亭晚身上的“乱蹄香”芬芳兀自飘在空中,无窗的房内甚是通风,显有其他管道设置。   那头颅的色泽便似真人肌肤,却不如雷奋开本人黝黑油亮,耿照凑近一瞧,才发现“雷奋开”的脸上分成了几块,由额头到鼻梁的“丁”字形作一块,两边颧骨各一块,下巴、唇上又各式一块,还有其他更细的分割,不一而足。   他伸手抚摸,左颊那块脸皮应指脱落,质地绵软略带韧性,摸久了会微微渗出体温,便似真正的人皮一般。这块脸皮颇厚,耿照想起大太保雷奋开的确是颧骨突出,长相充满野性;福至心灵,将额头至鼻梁的“丁”字脸皮也揭下,果然眉骨附近垫得特别饱满,鼻翼两侧却薄如纸张。   --这是所谓的“人皮面具”!   人皮面具乃易容术的至高境界,假扮他人便如换脸,自是无比肖似。   江湖人听得“面具”二字,以为是整张的糊纸脸谱,一戴上便能化身他人,殊不知真正的人皮面具乃是一小块、一小块的皮垫子,顺着颅骨垫高补低,再佐以脂粉油彩、浑成一体,才能改变原本相貌,又不影响说话表情。   老胡曾说过,“骨相”是仵工鉴别尸首的要术,工夫深、经验够的老人,能将剔净的白骨髑髅包上黏土,按皮肉生长之理塑回原型,重现死者生前的面貌。雷亭晚的人皮易容术与骨相近似,每一具伪首皆无须发眉毛,看来应是另再黏上的。   与雷奋开同置一架的另一颗头颅,耿照端详半天,才认出是没有眉毛胡须的雷腾冲。他白日里与真正的雷腾冲照过面,这颗假头没有毛发胡须,仍觉像极,可见制作精巧。   耿照灵机一动:“这么说来,贴附着这些小块皮子的底座,便是雷亭晚的真面目了?”揭下雷腾冲、雷奋开两颗假头上的人皮面具,顿感失望。   底座粗具颅形,约略看得出是张人脸,相貌自是难以辨认。两副底座倒是一个模子刻就,这房间里上百具的面具底座恐怕都是一样的,进一步印证了耿照的猜测:人皮面具是量身订做,雷亭晚能用的面具,贴到他人脸上就不对劲了,毕竟骨相、比例都不同,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架上原本只有一具底座是空的,放在最靠桌边的位置,应是矾儿的面孔。   弦子下颔微抬,示向桌上一团油灰似的物事。“你看。”   那是在空着的颅形底座抹上掺油的灰泥,细细雕塑,一如仵工复原白骨。但这具粗略成形、完成还不到三成的泥塑,却有着极为灵动的神韵,以致一眼便能看出捏的是谁。   那是耿照的面部雕塑。   因距完成还有老大一段,止有概略的眉目唇抿,实在无法说“如照镜一般”。但耿照将它捧起,对面细看时,却有种魂魄被吸进去的的恍惚错觉,较揽镜自照更加惊悚。   雕塑使用的金、木器具散置桌顶各处,犹沾着灰褐色的油质土。在此之前,耿照从未见过雷亭晚或七宝香车,姑且假定今日一战,他二人乃是初遇;那么,这件半成品就是在耿照离开血河荡之后,从七宝香车中出来的八太保雷亭晚,凭着印象捏塑而成。   且不论此人之奸恶,他非但有双巧手,“默念形容”的本领更是骇人,可以隔着七宝香车外的层层护甲,记住激斗中惊鸿一瞥的对手长相。   耿照无法驱散心中异样的不祥,明知即使动了东西也该尽快复原,以免对方察觉异状,仍是动手将座上的黏土剥去,胡乱扔了一地,仿佛这样就能避免雷亭晚偷走自己的面孔。   就算只是徒劳。   只要雷亭晚还在,随时都能再捏一个,依样制成精巧的人皮面具;等他能像模仿矾儿一样,模仿耿照的声音、模仿他的言行举止,随时便能以“耿照”的身份示人,甚至走到他最亲密的人面前,如自己一般的抚爱,而她们却丝毫不觉有异--   脑海中电光石火般掠过与他曾有肌肤之亲的女子,横疏影、染红霞、符赤锦、霁儿丫头……一阵恶寒从脚底窜上头顶,混合些许醉意,耿照奋力摇了摇刺疼的脑袋,试图驱散杂识,这样做却使不适加剧。   他伸手去扶雷亭晚的工作桌,不小心挥倒了桌上的瓶瓶罐罐,一只水精雕制、鼻烟壶似的小瓶子弹进怀里,耿照顺手接住,瓶中琥珀色的液体溅出少许,“夜麝乱蹄香”的气味登时溢满斗室,浓烈呛人。   “糟糕!”   赶紧将水精盖塞好,雷亭晚“天下间第一等的催情圣品”、“专克女子”诸语犹在耳边,耿照悚然一惊,余光瞥向弦子,见她微微蹙眉,掩鼻道:“好臭!”更无其他异状,这才放下心来。   弦子摒住呼吸,在四面墙上敲敲打打,“喀啦”按开一处密门,打开门缝看了一眼,回头轻道:“你看。”   密室较外面的房间略小,形状却狭长得多,挂着琳琅满目的衣饰,大多是男子形制。两侧的高架上放着人发、兽毛制成的各式假发胡须,还有长短不一的木脚、支架靠墙放好,似是扮高扮矮时所用。弦子扯下一件素面外袍给他。   “把衣服换下来。”   耿照明白她的意思。夜行时穿着溅上异香的衣物,那是比击鼓吹号还招摇了,除非整座风火连环坞的人全给削了鼻子,否则想不被发现都难。弦子把他脱下来的袍子用脚尖挑作一团,取出一瓶茶色粉末撒了些许,再拿一袭黑色大氅包起来,踢到外室墙角。   “一会儿再带走。”   耿照正受雷亭晚“变脸”的恶梦困扰,不愿将衣物留在此间,听得弦子心细,胸怀略宽,好奇问她:“你倒的是什么粉末?”   “去味儿的。野地里撒一些能湮没气味,不怕猎犬追踪。”弦子探头凑近,小巧的鼻尖在他脖颈胸膛晃了一圈。“味道还在。待会儿若不得已,只好倒一点儿在你身上。”   耿照心想:“那有什么关系?”脱口道:“你直接撒好了,我没关系的。”   弦子点点头。“我也这样想。”转头继续敲击墙壁找密门。   “对了,那粉叫什么名字?是用什么做的,竟能消除气味?”   “叫“遗秽粉”,主要的材料是晒干的牛粪。”弦子一边找一边若无其事地说:   “还有虎狼的粪便,浸泡尿液之后晒干,可用来驱逐犬只。再加一点药材……”   “……那还是先不要好了。”   弦子想想也是。“有新鲜牛粪的话,用那个效果更好。”   房里共有两道密门,第二道设在密室最末端,压在一只木箱之下,似是地窖的入口,掀板活门上留有一处精钢钥孔。耿照敲了敲掀板,响声清脆,怕也是精钢铸就;此外别说映日朱阳,偌大的主屋里连值钱的金银珠宝、文书卷宗也不见半点。   看来就是这儿了。弦子取出一直一曲两根开锁针,喀答喀答弄半天,依旧面无表情,白皙的秀额上却微微沁汗,可见这锁非同小可。耿照四处翻找,忽听廊间脚步响动,一人低声咒骂“烂婊子”、“臭贱货”而来,正是那少年矾儿。   脚步停在门前三尺,骂声倏然消失。   耿照暗叫不好:“他闻到了“夜麝乱蹄香”的气味!”一脚踹开房门!   门板上灌注碧火功劲,不啻浇铜铸铁,呼啸着荡过矾儿鼻尖,压得他气息一窒,踉跄后退。耿照风一般掠出房门,扣腕将少年拖进房,余势“碰!”将房门扯回,院内剎时归于平静,除了风吹虫唧,再无异响。   耿照一掌斩在矾儿颈侧,少年软软瘫倒,浑身提不起劲力。   “映日朱阳在哪里?”耿照揪着他的衣领,才发现矾儿左胸有道锐利割痕,兀自渗血,伤口虽不深,一看便觉疼痛。   矾儿脸色白惨,额间冷汗涔涔,咬牙道:“不……不在这里。你……你是谁?”   耿照五指一紧,勒得他呼吸不畅,益发苍白。“映日朱阳在哪里?”   “在……在十爷院里。”   耿照哼的一声。“在十爷处吃了亏,赚我给你报仇么?映日朱阳在哪里!”   矾儿想不到这人居然连这个也知道,俊脸扭曲、浑身颤抖,牙关上下磕碰。   “是……是真的!八爷让小……小的把剑送给十爷,讨……讨十爷欢喜。”   耿照回想雷亭晚之言,前后一兜,似乎真有此事。“带我去。”   矾儿吓得魂飞魄散。“好……好汉爷!这……这万万使不得。若教十爷知晓我不是……我是……小的左右是个死。我家八爷的手段……呜呜呜呜,您还是行行好,一掌打死我罢。”涕泪纵横,模样极是可怜。若非知道他擅于作伪,任谁看了都不免心软。   耿照忽然惊觉,自己的心肠变硬了。   在他心里,终于有些人是无可饶恕、不值得同情的,放任这些人,徒令更多的善良百姓遭受不幸。在这个世上,岳宸风并非是独一无二,像他一样的人远比想象中更多。   他并不同情泪眼汪汪的少年。矾儿的手段本领兴许不及他的主人,恶念却没什么分别,不带少年同去,纯粹是嫌累赘罢了。耿照冷冷道:“十爷处怎么走?”待交代完毕,一掌打晕矾儿,点了穴道缚起手足,拿布塞了嘴巴,踢进角落里去。   “我去雷冥杳处找剑。”他探头进密室,交代弦子。“开锁后先别进去,小心有机关。不管得手与否,我很快就回来。”   “嗯。”弦子皱着眉,专心与锁孔奋战。   ◇ ◇ ◇   耿照施展轻功,沿山诸院的守备较平地更森严,他没有弦子“蛇行鳞潜”的匿踪功夫,即使尽力闪躲,中途仍撞上一拨巡卫。   他想也不想便出手,神术带鞘拍晕两个,左臂一圈一转,另外二个撞成一团,头破血流倒地抽搐;不过眨眼工夫,最末一人发现只剩下自己,吓得结舌失声,舍了同伴拔腿就跑。   耿照足尖一挑,一柄钢刀毒蛇般离地昂起,“飕!”正中背门,刀尖贯胸而出。那人脚下不停,一路跑上了廊阶,跌跌撞撞扑入一间没上锁的厢房,这才倒地断气。   耿照一手一个,分别拎起那四名不知死活的赤炼堂弟子,掷入房中,闭起门牖,翻越几堵高墙,潜入十太保院中。比起雷亭晚处的简单朴素,此处当真是雕梁画栋、箔金髹红,亭台楼阁,无不极尽精巧能事。   耿照读书不多,说不出“俗丽”二字,但横疏影的品味是极高的,流影城之内大到建筑土木、小至执敬司弟子的制式袍服,俱都充满她恬静素雅之中、又不失高贵的风格与喜好。他看得惯了,只觉此间的主人太过贪心,恨不得将最美、最贵的东西通通堆在显眼处,浓丽压人,反觉喧扰。   这还是在夜里。院中俱是女子绣阁,侍女们早早便熄灯就寝,连主屋都无烛照,几座高高低低的阁楼沐在月华之中,浮华略褪;若是日间来到,定觉眼花撩乱。   主阁位在院里最深处,倚着山壁挖出一个小小的人工湖泊,两层阁楼建在湖心偏后的地方,距阁后的平直山壁约五六丈,就算站在峰顶往下望,也只看得到屋顶,难窥阁中动静。放索缒下峭壁,又还不到能一荡飞上屋檐的地步,主人安居其中,不怕人窥看闯入。   绣阁与湖岸只一条绕折的九曲桥连接,设计与水月门中的水风凉榭相似。但水风凉榭的九曲廊桥设有檐顶,弯绕是为了猎取湖景,曲度平缓得多,岸边则泊满彩绘小舟,就算不走廊桥,谁都能撑船过去。   这儿的九曲桥却是没顶的,绣阁楼顶居高临下,谁来谁去一目了然;桥身曲折剧烈,难以直奔而入。整座人工湖泊上只有一条菱舟,不是系在岸边码头,而是系在阁畔。   --“我可驰驱,彼难寸步”,恐怕就是这座阁楼的排设题旨。   做足防备,绣阁终能够四面镂空、饰以纱幔,内里以屏风相隔,令阁楼主人放心享受湖上飔凉,不虞他人觊觎。再怎么闪躲,也躲不过毫无遮掩的九曲桥,耿照大方现身一掠而过,攀着阁椽绮窗上了二楼,纵身跃入--   他并不打算偷偷摸摸的。如果找剑时遭遇雷冥杳,就直接以武力解决。   雷冥杳显然另有放置衣物文书等日常琐物的房间,绣阁楼顶能翻找的地方不多,只有一张铺着织锦的八仙桌、几把莲形圆墩绣凳,琴几香炉、书箧屏风,就是没有贮剑的剑匣。   (那就是在楼下了。)   耿照捏了捏眉心,随意坐在一把莲墩上吹吹湖风,想要驱散脑中的醺然。也许是酒意,也许是颅内的刺痛使然,碧火功敏锐的知觉初次不生作用;察觉时,“喀啦喀啦”的清脆屧响已来到楼梯口。   “刺你一记不够,还来找死么?”雷冥杳尖锐的声音冷冷的,充满挑衅与讥诮。   耿照闭着眼蹙眉,连头都没转。雷冥杳什么时候刺了他一剑?   “映日朱阳在哪?”声音低沉沙哑,宛若兽咆。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雷冥杳恨声长笑。“刚刚送来,现在又想要回去么?你当我是什么!雷亭晚,你未免欺人太甚!”   耿照一怔,缓缓回头。“你看看我是谁?”   雷冥杳站在楼梯畔,白生生的手掌扶着梯栏,长发飞散,身上的细薄睡褛被风吹动。   因为仅在交襟处随意系了根绸带,睡褛有些松垮,敞开的对襟之间,露出缀着大红滚边的莲红软绸抹胸,满满裹着两只坚挺玉乳。睡褛的下摆应风微分,露出一双白生生的裸腿,趿了双高高的红绳木屐,涂着鲜红蔻丹的玉趾小巧晶莹,大腿曲线却是结实紧致,在月下略显幽蓝,一看便觉肌肤凉滑,触感绝佳。   赤炼堂的十太保是女人。   生了一张绝艳面孔、好着男装的“燕惊风雨”雷冥杳,自始至终就是女儿身。耿照一摸她腋下便知晓,那绵软弹滑的手感,只能来自女子的胴体。   这事在赤炼堂里并不算是秘密,知道的人不少,层级也错杂:同列“十绝太保”的其余九位,有的清楚知道,有的只是隐约知道;便是十爷院里的丫头,也有知与不知的。但所有知道的人都守着一个不成文的默契,至少在公开处,决计不能讨论十爷的事。   因为雷冥杳不但是女人,还是赤炼堂水陆各码头的总瓢把子、“裂甲风霆”雷万凛的女人。与雷万凛有关的一切谁也惹不起,即使他消失江湖已逾十年,情况依旧没有改变。   在这个男人当家主事的时代,赤炼堂横行东海,是公认的“江湖第一大帮会”,势力席卷天下;凡是有水的地方,就有人甘为风火旗抛头洒血,不惜身家。赤炼堂的声势,在雷万凛的手里达到巅峰,危机也是。   直到此人封刀隐退、不再过问帮务,十数年间,江湖上再没有出过一号人物,能像雷万凛那样接近“武林至尊”四字。   雷万凛退隐之后,赤炼堂群龙无首,勉强维持了两年平静,而后自总坛十绝太保以下,各水道转运使、堂口、码头……无数自认有实力的首脑们或阳奉阴违、或各怀鬼胎,帮内暗潮汹涌,溃势一触即发,风火连环坞面临雷家开宗立派以来最最凶险的局面。   倾危之际,幸赖大太保雷奋开率麾下指纵鹰,接连消灭了几个欲举反旗、叛象鲜烈的游离势力;而越浦这厢,以四太保“凌风追羽”雷门鹤为首的铁派,也向新就任的镇东将军慕容柔输诚,使总坛内外的形势稳定下来。   铁可制兵,亦可铸钱。所谓“铁派”,即是帮内主张平稳经营事业、用银钱代替江湖喋血的文治派,是相对于雷奋开之流、曾随总瓢把子一刀一枪打下基业,江湖色彩鲜明的“血派”而言。   大太保与四太保素来不睦,帮内铁、血二派的领袖人物各显奇能,分别压下了反迹,江湖人原本预期此举将迎来一场夺权血战,大太保雷奋开却宣布:他的作为乃出于总瓢把子雷万凛授意。如今内乱既平,总瓢把子希望由老四来带领赤炼堂,他老人家则暂居清幽宝地,直到养好身体为止;这一晃眼,倏忽又过十年。   “雷万凛现于何处”、“雷万凛所图为何”,一直都是武林中人茶余饭后最感兴趣的话题之一。   有人说他早不在人世,“总瓢把子说”云云,不过是老大雷奋开与老四雷门鹤之间的斗争;也有说他俩连手杀了刀法超卓的雷万凛,然后一个扮黑一个扮白,瓜分雷家的基业。   当然也有很多像染红霞这样的人,宁可单纯相信:即使是权倾当世、一时无两的帮会龙头,在连失五名爱儿后,也会伤心得隐居起来,只为了帮会义气,还与这片纷扰尘俗维持最后一丝牵系……   但无论如何,“裂甲风霆雷万凛”七字,甚至“总瓢把子”的称呼,从没有离开过风火连环坞,就像一片永远驱不散的阴霾,始终笼罩着血河荡。要想知道雷万凛的下落,有两人至关重要,一是他最信任的心腹雷奋开;而另一个,则是他此生唯一的宠妾。   雷万凛与雷夫人感情甚笃,众儿女均是一母所出,这在江湖帮会的首脑之间--尤其是像赤炼堂这样的规模--极为罕见。   他头一回丧子时,一名时年十四、姿容端丽的小小艳伎抚慰了总瓢把子的伤痛,从此雷万凛身边多了名宠姬。他甚至把少女送到南陵的辕厉山始鸠海,从名师习得一身出色的轻功暗器,给了她一个名字和身分,让女郎成为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物,不再是巴望男子垂怜的玩物。   雷奋开若是总瓢把子辉煌功业的最后一抹余晖,那么雷冥杳就是鬼魂的投影。雷万凛没带着她引退,反而将芳华正茂的艳姬留在铁血江湖之内,本身就是启人疑窦之举。   风火连环坞从上到下,所有人总是离他们远远的,仿佛稍不注意,拄刀斜坐的总瓢把子便从两人身后的幽翳里浮出,横眸霸笑,以人所不能听的幽冥言语,一一细数十年来每个人的功过赏罚……   ◇ ◇ ◇   雷冥杳望着他一怔,嘴角忽颤,诡秘的神情乍现倏隐,又回复成那副鬼魅似的幽冷。不知为何,耿照直觉她刚刚在笑;而现在,则是忍笑。   “扮成这个样子,也算是有点诚意了。”她冷蔑轻哼,斜着妖丽的眉眼上下打量着。   雷冥杳无疑是极艳的女子,杏眸微勾,瞇起来猫儿也似。鲜菱般的姣好唇瓣粉粉润润,抿起处鲜红欲滴,越边缘色泽越淡,到嘴角又是一勾;衬与淡细的法令纹,与其说“美”,不如说是“妖”。猫妖化人,也不过就是这般。   她目光移到他胸膛。“方才随手批了你一剑,叫得忒惨,原来也是装的。我就说呗,堂堂赤炼堂八太保,哪能如此脓包?刺着的手感也不像。”   (她……她将我当成了雷亭晚?)   天外忽来一笔,耿照恍然大悟。   雷亭晚长在七宝香车之内,一出机关车,又能化身千万,对面难辨。身边若有这样一个人,该如何分辨是不是他?答案自是“夜麝乱蹄香”。回想雷亭晚与矾儿的对话,他忽明白少年何以跃跃欲试、又猴急个什么劲儿,不由一阵恶寒。   他们这样对她……有多久了?只雷亭晚的侍童才有这种“特权”,还是每个点了“夜麝乱蹄香”的男人她都无法分辨?耿照不愿再想,此间令他头痛昏沉,没来由的厌憎起来,沉声道:   “映日朱阳呢?交出来!”   雷冥杳浑无防备,被喝得娇躯一颤,癫狂般咯咯尖笑起来,咬牙恨声道:   “好!学得像极啦!很有些意思。”乜眸的丽人以指尖滑过扶手,缓步拾级,薄褛下摆如蝉翼飘舞,雪白的大腿若隐若现。“那耿姓的小子打了我胸口一记,你让我刺回来,我欢喜了,便把剑还给你。”   她摘下一柄饰剑,锵啷一声秋泓映面,青光照亮了艳丽已极、浑不似真人的雪白脸蛋,剑尖指着耿照的胸口。“你说好不,雷郎?”   第八二折 兽伏而出,蛇蝎心计   耿照无法分辨她说的是真是假。或许是不想分辨。   雷冥杳远远不是他的对手,该惧怕的人是她才对。   长剑挽了个剑花,挑向他的胸膛。这一手至少有五处破绽,耿照手眼未动,已掠过三种不同的化解手法:截住修长的粉颈、扭断皓腕,或钩指穿破坚挺的酥胸,生生将鼓跳着的温热心子剜出……   回神惊汗,识海中的残酷画面让他从脚底凉到脑门,激灵灵一颤。   雷冥杳信手一掠,剑尖“噗!”扎进他厚厚的胸肌,锐利的穿刺感令男儿浓眉微蹙,铁铸的身子却仍未动。碧火功的感应在夜里无比灵透,这一剑不带杀气,就算雷冥杳忽然动念想杀人,他也有把握在剑尖透体前将她制服。   冷冷回望,双眼在夜幕里凝锐生寒,微醺中带着威压。   女郎瞇着眼,面颊晕红,呼吸急促,软缎抹胸密裹的奶脯起伏剧烈,兜缘平贴胸口,锁骨宛若两枚珊瑚杈子,居间一抹圆凹,说不出的诱人。其下一片削平的玉壁也似,只差分许便要浮出胸肋,薄得恰到好处。   有的女子天生盛乳,连胸腋都无比丰盈。她生就一抹细胸,肩颈匀直,说是骨感亦不为过,莲红的抹胸缎面却是峰峦挺秀,耸得精绣全走了样;盈润的乳廓悬在束圆的小腰上,虽无符赤锦之绵厚,举手依旧晃如潮泛,煞是晕人。   “好气魄!”   雷冥杳放肆大笑,身子歪倒,如饱饮醇酒,腕上功夫却未稍减,皓腕一抖,剑尖自他胸口滴溜溜一转,红渍扩散,于幽蓝间看来宛若墨染。   耿照浓眉一轩,强抑着莫名的躁动,雷冥杳却自己扒开了襟口。   她的睡褛是大袖对襟的形制,若用绫罗,便成华贵的钿钗礼服;但这件偏以薄罗轻纱裁制,只在领口衣缘缀了条宽边花绸,纱衫里除了莲红抹胸裹着的地方,无不是香肌透雪,直与半裸无异。   胸间乳肌上一点殷红,恰于丘峰贲圆、曲线初鼓处,须揭开抹胸边缘才得见,周围微微隆起,色如淡樱的痈肿位完全消褪,正是白日里那“凌影销魂刺”埋针处。   “那小畜生射返我的销魂刺,着实恼人!”   她收了放肆的笑,眼波如雾般迷蒙,与其说是卖弄风情,更像缠着父兄撒娇的小女孩,使坏只为换一个充满怜惜的抚顶。“雷郎,你让我刺一剑,足见……足见心里有我的。我……我不恼你啦。我们别吵了,好不?”   --她求的不是我。   耿照想要摇头,颈子一动却觉疼痛,皱眉闭口,心中的狂躁渐渐失载。   雷冥杳却曲解了他的沉默,“铿啷!”长剑坠地,白着脸喃喃道:“你恼我了,是不是?你恼我刺你这般的狠,是不是?”绝艳的面孔一霎间满布愁云,仿佛做错了什么事,神情泫然欲泣。   (不……不是这样。我不是……不是你想的那个人……)   喀啦喀啦的清脆屧响,将他唤回现实。   香风掠过鼻端,睁眼雷冥杳已不在原处;猛一低头,她竟屈膝跪在身前,白皙的小手摸索着解开他的裤腰,像捧什么珍贵物事般,托出两丸熟荔果似的紫红囊袋。   酒意熏蒸,男儿本无欲念,雄性象征软软垂下,杵径仍旧惊人。   女郎拉耷着轻轻拈套,欲以嘴相就,烂嚼樱桃似的小小檀口张成肉呼呼一圈,手里握得满满的,不由惊呼:“怎没硬起,便忒大了?发好的猪婆参都无此气派……”梦呓般呢喃着,蓦地腿间温汩、胸坎儿里细细一吊,连脚掌心都酥痒起来,忍不住凑上嘴吸吮。   爱郎经常扮成各种不同的样貌与她欢好,有时任她恣意打骂发泄,弄至见血仍不消停;有时又无比粗蛮,将她整治得死去活来、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几天都下不了床……但她已许久未曾如此动情,如此浑身颤抖地企盼他的撑实贯满。   太常使用“飞魂烟”的结果,让雷冥杳产生了相当程度的抗药性。   雷亭晚分量一次下得比一次重,已到她无法不察觉的地步。雷冥杳仍装作毫不知情,比起被淫药麻痹了的如释重负,“下药迷奸”毋宁更令她战栗不已,一想起便带来如潮快感,倏地将女郎卷入欲海,再难自己。   今晚的飞魂烟下得极重,焚药的瑞脑销金小兽搁在绮轩廊下,熏得附近的莲叶边缘蜷缩焦裂。雷冥杳视之为情郎的热烈求欢,不想阳物巨硕如斯,却未勃挺,活像发制好的顶级乌石参,瞧着怕人。鲜润微膻的奇妙口感也像。   她的舌尖小巧滑溜像泥鳅,恣意钻搅,由囊底肉褶一路舔入马眼缝里,一丝绉折也不放过,滑滑的触感如肉芽轻扫,异常销魂。   耿照低头看着她的荒唐艳举,不知为何竟不觉得恐惧。   就算半软的麈柄被女郎握着也不怕,碧火神功的感应,灵敏到了几能听见她脉中血液奔流的擦刮,嗅到她股间正坠着一抹晶莹,爱液沁出蜜肉,液珠压碎在雪白的大腿内侧,缓缓向下流淌……   女郎春情满溢,强烈到仿佛在他耳畔呼啸。哪怕一丁点杀意闪现,他便立时捏碎她的秀颅……虽说如此,却无出手的机会。屈跪在他身前、捧着囊杵细细舔舐的美艳女郎只想交媾,一心一意,别无其他。   (走……走开!)   他差点吼叫出来,阳物似呼应他的狂怒,昂然硬翘起来!   雷冥杳正小口小口噙着肉菇,心想雷郎这回不知服了什么药物,那话儿膨大得吓人,却一点也不硬……   口中之物陡地暴胀,杵身硬如铁铸,明明男儿未动,怒龙却自行突入了柔软的咽底,贯得她身子一颤,两只玉乳晃荡,连抹胸也兜不住,微鼓的颔颈呜呜抽搐,眼角迸出清泪。   耿照只觉前端被一团娇软裹住,与插入膣中极深、直抵玉宫颈狭处差堪仿佛。他本较常人伟硕,遇着横疏影那样身子娇小,或膣腔短浅的女子,抽添时毋须全进,便能撞着女子的宝贵玉宫。   此处古称“花种”,又管叫“女子胞”,乃孕育胎儿之处,娇嫩异常,形如一只窄口囊袋,膣底接着囊颈,别说插进去,稍稍使力一捣,都能疼得女孩儿面白如雪,额际沁出斗大的汗珠;交媾间偶一为之,既疼又美,倍增快感,一径招呼那就是折腾了。   耿照见她泪珠滚落,本能要拔出,岂料雷冥杳搂住他的臀股,索性改用高跪姿,缩颔微微一压,暴胀的龟头竟被完全纳入喉底。强烈的异物侵入,使喉管全然不控制地痉挛,津唾从嘴角一路流到雪白的胸脯,无论视觉或杵尖上的紧迫都美极了。   雷冥杳紧促柳眉,冶丽的面庞因痛苦而扭曲,竟有着异样的美感,一边极熟练地吞套阳物。雷亭晚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二人交欢时最不能碰的就是脸,为了弥补无吻可索的强烈不满,雷冥杳早习惯于它处施展口舌。   她的口腔湿润滑软,明明咽底被塞得满满的,欲呕又止,仍强吮着前半截杵身,白皙的面颊忽紧忽驰,嘴角溢出香津,流得胸口一片晶晶亮亮,濡湿了纱罗软绸。   耿照从不曾在任何女子口中尝过这种滋味,吸啜的力道堪比鱆腹蛭管,但薄薄的口腔壁无论吸附或剥离,触感都比腻润的膣内更加锐利;前端被压迫之甚,已到了疼痛的程度,偏偏咽上那一小粒泪滴型的悬壅垂无比娇嫩,若有似无地搔刮着敏感的肉褶……   他忍不住低咆,十指粗暴地插入乌浓的发内,按着她的头不住挺耸。   雷冥杳发出极端痛苦的“呜呜”哀鸣,被噎得涕泗交颐,汗泪俱下,发丝沾黏着口唇,下巴仰起,吞咽的角度也从上下改成了前后,喉管膨起的模样格外哀婉,双手却紧抱他不放,充分利用食道的痉挛施压。   耿照又被她吞入分许,檀口淌出的津唾呼噜噜夹着气泡,连女阴都未必能全进的硕大怒龙,竟给吞没大部,唇片几贴上紫酱色的硬胀卵囊。这已是足以窒息的深度。   噎咳使女郎无法再控制口腔肌肉,贝齿刮着杵根,带来薄而锐利的痛感;娇软的唇瓣上下一合,浆汩汩地耷黏着囊褶,腻滑的触感妙不可言。   耿照本怕呛死了她,正要抽身,才惊觉是她无视呛呕,疯狂地吞咽着阳物,简直就像要吞进肚肠里似的,扣在腰后股缝间的玉手凉滑柔腻,与身前搏命一般的吞吸形成强烈对比。   汹涌如潮的舒爽迅速累积,蓦地马眼大酸,射意毫无征兆地涌上,他按着她的头低声咆吼,满满的射了她一喉!   “剥”的一声,杵茎拔出彤艳艳的樱桃小口,雷冥杳脱力瘫倒,伏地大声呛咳。   浓精从口唇、挺秀的琼鼻下呛出,连呕带咳,只抬得一只小手虚掩着;片刻浆薄化水,鼻中嚏出更多,衬与口涎蜿蜒,仿佛被暴雨卷残的凄绝牡丹,狼狈的艳容满是汁水白浆,比射在脸上更加淫靡。   耿照的精液稠浓如膏,量又极多,若非遇风化水,这一射能生生窒死了她。   饶是如此,仍呛得女郎死去活来,剧咳如溺,双臂连支撑身体的力气也无,软软趴在楼板上抽动背脊,口鼻下积了一滩稀薄汁水,津唾汗泪混合残精,一缕液丝牵上嘴角;股下竟也漫出大片水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异味。   寻常的大袖衫披覆于外,内里不是穿件对襟襦衫、便是软缎抹胸,腰下还是系裙的。谁知雷冥杳下半身空空如也,抹胸下缘虚掩腿心,半截覆着浓密乌茸的白皙丫字隐约可见;两条白皙细直的裸腿,交迭叉出藕色薄纱,除了足上的红绳木屐,什么也没穿。   她本就等着会情郎,听见楼顶声息,匆匆披上薄纱大袖,系了根带子就来;若非还与雷亭晚赌气,没准连衣裳都不穿。此时狼狈瘫软,春光自是一览无遗。   耿照狠泄了一回,欲火不但未见消退,彷似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忽嗅得她雪股间飘来淡淡腥骚,竟是尿水失禁,雄伟的紫红怒龙跳得几跳,沾满女郎香津的龙首兀自甩着一抹液黏,转眼又翘如弯刀也似,尺寸硬度都极骇人。   雷冥杳一身本领,学自号称“医毒双绝”的辕厉山始鸠海,连喝的水里都掺花露蜂浆,为保青春美貌,平日几乎不碰酒肉茶汤、五谷杂粮,三餐都吃以金论价、加急快马送来的贡品珍果,偶尔配点鲜蔬,饮用大量花露蜜水;须补充体力时,便喝上一碗浓浓的参茶。   她排出的尿水,连微微的腥骚都是来自膣中的气息,说是异嗅,更像蜜肉流出的催情液,宛若芝兰半腐、牡丹烂熟,足以令雄性发狂。淡淡的咸味异常适口,比泪水更淡薄,腥甜甘美,令人回味再三--   回神时,耿照才发现自己竟捧着女郎肥美的雪臀,意犹未尽地舐着颤抖的花唇。   雷冥杳边抽搐剧咳,蜜缝边淅淅沥沥地流着水,透明无色的清澈汁液像是微带腥咸的花露;他清楚知道那不是淫水,而是失禁的尿液。她的淫蜜稠得略呈银白亮泽,气味强烈,从婴指般的酥嫩蒂儿下沁出一点珍珠也似,连失禁的尿水都没冲化多少,一舔舌板上便微微发麻,竟比颤动的肉芽还要温热。   (我……我在做什么!)   残存的理性几乎令他松手惊起,但这一幕只在识海中掠过,实际上并未发生。   他又低头舔了她几口,女郎饱满的阴部透着诡丽娇红,从不断开歙、犹如鲤鱼嘴般的花唇,到肛菊处都是,不似见过的那种橘酥酥的粉润,就是极艳丽的鲜红色。   雷冥杳稍咳得大力些,膣腔一缩,喷出一道强而有力的液柱,连阴中稠浆都被刮出少许,溅得他一脸都是,旋被忘情埋首雪股、吃得津津有味的男子所吞。女郎开歙的花唇仿佛另一张樱桃小嘴,为解求吻无门的苦闷,热烈回应着他的舔舐。   她呛咳不止,连话都说不清,悲鸣似的呜咽听来却格外催情。   “来……雷郎……要……”   耿照迷惘地扶着龙杵,抵着热烘烘、湿漉漉的淫靡肉缝。女郎被他抱着雪股提将起来,摆成了屈膝翘臀的牝犬姿态,瘫软的上身还趴于楼板,浓发披散,拱着纤薄的背脊继续呛咳,浑不知凶物已兵临城下。   她的娇谷中泥泞不堪,饱满胀红的外阴大大翻开,两片鲤鱼嘴似的酥嫩娇脂却密密贴紧紫红色的狰狞龙首,不住吸啜着即将排闼而入的侵略者,一点都没有抗拒的意思。   他深吸一口气,握紧女郎娇臀,直要掐出血痕来,“滋!”一声汁水四溢,狠狠一贯到底!   雷冥杳呜咽着向前大拱,迸出一声惨烈哀鸣,纵是泌润丰沛,她悉心保养的娇嫩花径也没受过这么大、这么坚硬的物事,剎那间还以为下半身被撕裂了,为药性所迷的恍惚神识一霎颤醒。   但喉底非自主地呛咳不是说停就能停的。   她颤抖着大咳,被撑大至极的、火辣辣疼着的膣管一夹一夹地剧烈收缩,丝毫不给她缓冲适应的时间,极其粗暴地带着她越过了初经巨物的剧烈痛楚,麻木之中滑溜黏腻的淫水大量泌出,竟生出一丝异样快感。   耿照仰头吐了口长气,被夹紧的杵身仍不断承受掐挤。   呛咳所致的紧迫不逊于女子高潮时的收缩,犹有过之,持续之长、收缩之频甚至大过了泄身,几令他二度失守;毕竟这逼人的快感是建筑在一方的痛苦之上,他终于明白为何男女合欢的至高境界,会将“仙”与“死”同列。   --越接近死亡,快感就越强烈!   幽蓝色的迷离月光下,精赤如铁的健壮少年扣紧冰蓝色的女体,双目赤红,“荷荷”有声地刨刮着痉挛哀叫的女郎。   那件薄纱大袖衫早被撕得粉碎,只剩莲红色的软绸抹胸,背后几近全裸,只颈后背心两条系结带子,红系绳陷于光滑白皙、汗珠密布的裸背,衬与弹扭的纤薄肩胛,妖艳得令人迷醉。   雷冥杳不是宝宝锦儿、不是横疏影,甚至不是他的小霁儿,耿照根本不认识这个女人,此际“陌生”却成了最好的出口。平日的小心呵护、轻怜密爱,唯恐碰碎了弄疼了心爱的女子,这些再也困扰不了他--   耿照掐握她贲起成团的股侧肌肉,加速插入、拔出的动作,小腹撞击女郎汗湿紧绷的臀股,发出“啪啪”的淫靡声响。   雷冥杳的藕臂不断在楼板上抓着、揪着,苦无着力的地方,但她的挣扎全然是无意识的,身后男子的凶狠刨刮简直像用烧红的烙铁捅着她一样,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只能任由它一下拱腰一下趴地,纤细圆腰左挣右扭,几欲断折。   呛咳早已止歇,痉挛却从咽喉扩散至全身,呻吟只维持了极短极短的时间,旋即被垂死般的剧喘取代,偶尔迸出几声尖锐哀鸣,又突然顿止,仿佛连发声的部位都被强烈的痛苦与快感占领,再无一处留还自己。   耿照一把将她捞起,箍着女郎的圆腰边走边插。   雷冥杳瘫软无力,原本是垂颈拖发、双掌按地,烂泥似挂在他臂间;谁知那龙杵刨刮着肉壁往里一顶,撞到一处酸、软、痛、麻,从未有人到过的异地,濒临崩溃边缘的快感登时炸了锅。   她“呀”的一声拱腰甩起,长久锻炼轻功的腰力所至,上半身一昂,甩绷了背上的结子,勃挺的乳蒂顿失束缚,猛向上抛,两只盈盈玉乳先是抛成了尖笋,又坠成圆瓜,最后还原两大只顶翘腹圆的雪面包子,空悬着不住弹撞,紧绷的乳肌弹开无数汗珠,呈环状溅碎一地。   她后脑勺差点撞着耿照的下巴,膣里套紧了向上扳转,险些绞出汁来。   耿照咬牙忍住泄意,松开雪股往前一捞,穿过她汗湿的两腋,探入抹胸底,握了满掌滑腻,顺势咬开颈绳,女郎终于一丝不挂,如一头雪润白羊。暴胀的怒龙插得她两条白腿一跳一跳的虚点着地,夹在趾间的红绳把木屐也吊起来,伴随着“啊啊”的尖亢呻吟,喀喇喀喇敲着楼板。   雷冥杳的乳房不算大,胜在尖挺高耸,乳质细绵,捏在手里像沙雪一般,分外助兴。这么绵软的乳肉,握实也支不住身体,女郎实在捱不了膣里的巨物撑顶,双臂反扣,死死抓着男儿的臂膀。   叩、叩、叩、叩……耿照就这么架着她一路推送,插到了八角桌边。   女郎呜咽趴倒,将铺桌的锦绸揪得一团子乱。她爱使小性,好不容易拉下脸来求欢,不料爱郎插得这般疾狠,咬牙不肯求饶;片刻实在受不住,回臂去推他小腹,喘息道:   “雷……等、等等……啊啊啊啊啊啊--!等……等等……呀、呀……雷郎!”   尖尖的指甲刺进肉中,渗出血来。耿照吃痛回神,阳物本能地一胀,雷冥杳连话都说不出,翘着屁股一径发抖,竟又尿了一通,揪着桌巾死死吐气,绝艳的面庞雪白一片,只剩两颊霞艳如残。   耿照的神识短暂恢复,忽不知何以至此,呆愣不动。   雷冥杳却以为情郎终于肯歇停了,不甘示弱,喘息着扭头:“你……你不准动!瞧……瞧我的!”踮着脚尖苦忍满胀,缓缓将一双美腿跨开。   她个头不高,腿是美腿,线条匀直、肌肉紧实,却非染红霞、雪艳青那样的修长比例,拜两寸余的屐脚之赐,才有屈膝扭臀,上下套弄阳具的余裕。   眼看耿照不动,她缓过一口气来,慢慢摇动雪臀凌空划圈,贴肉这么一绞,美得连自己都险些软腿;不多时渐渐习惯,更品出滋味来,丰臀越摇越是滑顺,股间唧唧有声。她媚眼如丝,猫儿似的仰着头,前前后后滑动,好看的嘴角不由一勾,喃喃赞叹:   “啊、啊……原来……原来你这儿……啊、啊……是长成这样的。这儿……这儿是头,形状是这样……啊……变、变大了!别……别……唔、唔……怎么像颗鸭蛋似的?”雪嫩的臀股摇晃着向后推:   “这儿……这儿是雷郎的棍儿……啊……好……好硬!弯……弯的……啊、啊、啊、啊、啊……怎还没到底……啊啊啊啊--顶、顶到了!”娇唤间柳眉频蹙,抛颤的声线极是勾人。   虽说那物事大得怕人,进得大半后反而安心。女郎翘高美臀,白皙的小腿肌结成一球一球的,使劲套着阳物,刮肠欲死快感如潮,渐渐连哼声都轻飘起来,诱人的胴体越抖越烈。   还想“定要让他先缴械投降”,忽觉不对:原本刻意拔出些许的阳物持续胀大,鸭蛋似的钝尖不但再度抵向极其敏感的花心子,还深深卡进了中心那团娇腻软肉里,嵌住狭颈,如发情的公狗倒生钩镰,绝难脱出。   雷冥杳像被按住了伤口,激痛似的快感席卷而来,弄得她臀股大颤,原本悬空的上身瘫软于八角桌顶,十指几乎揪烂桌巾,迸出清亮的裂帛声响。男子却没有拔出的意思,再度反客为主,按着她的后腰奋力抽送。   “不……不可以!”   她拼命想回头,无奈浑身酥软,迸出的眼泪不知是疼美,抑或着急:   “不可以……啊啊啊……雷、雷郎!不……不可以射……射在里面!”   这是她们一直以来的默契。   她是总瓢把子的女人,可以死、可以疯、可以偷汉,但不能怀上别人的种。身为总瓢把子唯一的宠姬,她跟别人--或许老鬼雷奋开不算--一样,直到最后一刻才知道总瓢把子退隐了,情何以堪!   被留下来的宠妾什么都不是。虽然是她被遗弃、被背叛了,但若是怀了别人的孩子,她将失去这最后的立足之地。   雷冥杳又急又怕,但身体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逼人快美,以致所有的警告唾骂都成了失控的呻吟:“不要……不要!求……求求你……不可以……啊啊啊啊啊啊……不可以……不要……里面……里面不行……呜呜乌……”   男子粗浓的喘息将恐惧推到最高点。   那滚烫的钝尖捣着她最敏感的秘境,即使酸麻舒爽已到了极处,仍能感觉巨菇的肉冠正一胀一胀跳动着,柱径持续扩张,撑到小腹快要迸裂的程度;蓦地大把沸浆激涌满溢,像无数细小钢珠弹打在花心上,眨眼灌满了整个玉宫!   女郎只觉体内至深仿佛裂开了一处,漫出的热流冲刷浓浆,欲出体外。   失神前她怀着一丝企盼,花径却被肉柱塞得满满的,竟无消软的迹象,继续强悍地挺入!   水流强劲喷出,恍惚中甚至能听见淅淅沥沥的浇注声响,与娇躯的痉挛同样,久久不绝;浓精却全被留在了玉宫里,摇颤着一波接一波的凶悍高潮,炙着滚热的酸楚与绝望……   “啊啊啊啊啊啊----!不要……”   ◇ ◇ ◇   泄阳并未使欲火稍褪,耿照几乎是眨眼便又起雄风,浓浆尚未出尽,怒龙又硬似铁棍,兽一般继续蹂躏着女郎。   等恢复意识,才发现自己全身赤裸,衣裤靴带散了一地,夜幕里但见铁色的肌肉上满布汗滴。本该是踮起脚尖踩着木屐、翘臀趴在八角桌前的雷冥杳,不知何时已呈“大”字形仰躺在桌上,四肢软软垂落,汗津津的娇躯满是瘀痕红肿,衬与冰蓝色的白皙雪肌,分外惹眼。   她半阖艳眸,眼缝间仅余一丝空茫,身子动也不动,如非尖翘的奶脯微见起伏,几与死尸无异。   足上的木屐拖地,沉重的屐牙将两条玉腿向下拉紧,雪股绷抵着桌板,阴阜高高贲起,股间娇艳的唇瓣依旧鲜红欲滴,鲤口般开歙的小阴唇该是她浑身唯一还动着的部位,一时难以闭紧,露出一枚红惨惨的幽黑肉洞,不住哺出夹杂着些许血丝的浓浊白浆。   身下一片凌乱狼籍的织锦桌巾虽已吸饱了浆水,仍在腿间积上巴掌大小的一滩。这样的份量绝非一两回间便能射出,从腹股间的虚疼与桌上女郎的模样推断,耿照在她身上所泄绝不下七八次。   他踉跄退了几步,脱力坐倒,赤裸湿滑的股间一顿到地,囊底隐隐生疼。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自从碧火神功突破三关心魔后,他已许久不知“虚耗”二字的滋味。无论连御多女或彻夜荒唐,就算不用那阴损的“天罗采心诀”,交合也丝毫无损于他丰沛畅旺的真力。   对女子的欲念虽然越来越强,总能凭借意志力克制,朱雀大宅里每天一堆花样少女进进出出,日子还是一样过得,与宝宝锦儿欢好时也不曾弄疼了她,更遑论逞凶用强。像今晚这样荒腔走板的失控,他连想都没想过。   更要命的是:久违了的头疼痼疾,今夜竟又发作。   耿照自小就有头痛的毛病。来到流影城时,兴许是怕生想家,他夜里经常睡不安稳,翌日醒来头痛欲裂,还曾有痛得昏死过去的经验。后来随着年纪增长,约莫是体魄长成、性子也成熟了,这病才逐渐不再发作。   就在他瘫坐的当儿,脑袋里像是炸开了一蓬钢针,削得颅内支离破碎,剧烈的痛楚一瞬间便剥夺了他的意识与自主能力,以耿照此时的修为与意志力,仍忍不住抱着头翻滚哀嚎,足足持续了半刻有余。若非雷冥杳已呈现虚脱失神之态,随手一剑便能刺死了他。   (怎……怎会如此之痛!)   耿照好不容易恢复了行动力,咬牙起身,勉强将衣靴穿上,扶着梯栏艰难滚落,在雷冥杳的床头找到了贮有“映日朱阳”的剑匣,不及细看,撕开一条薄薄的锦被系匣于背,提气推窗跃出。   颅内深处仍隐隐生疼,兼且在雷冥杳的身上虚耗太过,连在奔跑跳跃之间,都觉腹底闷痛不已,脚步虚浮,与来时的轻灵翔动不可同日而语。   所幸雷冥杳院里的侍女知八爷要来,唯恐扰了二人兴致,不是早早睡下,便是躲得远远的。风火连环坞占地广衾,先前被他所杀的巡戍卫哨尸身还未被发现,后头接班的人只道是前队摸鱼去了,怨则怨矣,并未引起什么骚动。   耿照一路拖回雷亭晚院中,正遇着弦子从密室中钻出来,见他唇青汗涌,不禁蹙眉:“你受伤了?”伸手去搭他腕脉。凉滑细腻的指触令耿照不由一悚,连忙缩手,强笑道:“没事。剑拿到了,你那边如何?”   弦子点点头。   “你跟我来。”   世上没有打不开的锁,只要有够巧的一双手以及足够的时间。耿照随口问起,才知自己去了超过半个时辰,弦子也堪将地上那道掀板活门上的精钢钥孔悉数破坏,牢记耿照行前的吩咐,要等他回来才一起下去探个究竟。   地室里极是通风,显然与上头的密室一样,设有巧妙的通风孔。楼梯经过一重转折,沿途石壁触手凉滑,敲起来有种空洞的感觉,但又不像是全然挖空,似乎在石材之后还填充着别种物料。   “是火浣棉。”弦子只回头瞥一眼,便读出他眼底的疑惑。“用来防火的。黑岛的地下建筑里都填着这种东西。”耿照点了点头,却未说话,始终与她保持数尺的距离,扶着墙壁慢慢行走。   弦子忽然停下脚步。   “你到底怎么了?”她问得很认真。   他暗自运动碧火神功调息,体力恢复的速度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恐怕快得如天神一般。但头疼似乎还未全退,不知何时便会发作,还有那不知从冒出来、熊熊燃烧的骇人欲焰……   现在的耿照对自己毫无信心。为防自己突然对弦子伸出魔爪,除了保持距离,他也相当克制地调息运气,不让碧火功作最大程度的发挥,只恢复到能施展轻功的程度就好。必要时弦子可以反抗自保,两人实力不致太过悬殊。   这不只是为了弦子,也是为他自己。   她是练有“蛇腹断”的潜行都菁英,万一耿照发起狂来要了她,失贞的弦子不免像折断螫刺的冷艳青蜂,大大折损功力寿元,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危,耿照也将死于无解的剧毒,谁都没好处。   两人在狭窄寒凉的地底密道里遥遥相对。弦子足尖微动、步子还未跨出,碧火功已生感应,耿照兢惕地退了一步,弦子便不再进逼,默默等他回应。   方才发生在水阁楼顶之事难以启齿,说出来更像得了失心疯,任谁都要投以异样目光。   或许能说给宝宝锦儿听,以她灵心巧慧,一定能发现什么端倪。横疏影无疑是绝顶聪明的女军师,兴许一听就知道关键所在,但想到要向她坦承自己于失神间奸淫了雷冥杳,实是无比难受。耿照这才发现:正因为姊姊对待自己极好,事事为他着想、寄望甚深,他更难以承受她失望的目光。   耿照本想随口带过,但不知怎的,他一点也不想欺骗或敷衍弦子,仿佛这样不仅伤害了她,也伤害了自己。他试着告诉她自己现在很不安全,可能……可能会对女子做出踰矩之事……什么是“踰矩之事”?弦子果然问。   要命。踰矩之事……呃,就是不能跟别人、只能与自己心爱之人做的事。说出去很羞耻的……等等!这样说也不对。男女合欢未必踰矩,只消你情我愿,或有夫妻名分,敦伦是天经地义的事,踰了哪条规矩?   他错在一时失智,奸淫了雷冥杳。奸淫女子是不对的。   因为会生孩子吗?弦子露出颖悟的表情,仿佛把小脑袋瓜里的两条线接上了。   不是!奸淫未必会生出孩子……耿照忽然警醒过来。   “不过也差不多,总之就是不好。”他认真对她说:   “我……我现在定力很差,脑子也不太清楚,不知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我们是朋友,对吧?朋友不能互相伤害。所以你离我远一点,也要提防我突然发狂;万一真那样,你就赶快逃。”   回答弦子的问题通常会引发一连串的问题,不只因为不通世故,而是这孩子很有求知精神,耐心又是罕见的好。如果不是能够好好地满足她的场合,上上解就是小小地附和她一下。   谁知弦子听完,却只是点了点头。   “那没关系。你想的话,就奸淫我好了……跟上回在驿馆差不多,是不是?”   没想到她还记得。耿照脸烘耳热,心口怦怦急跳,“奸淫”两字被她清淡淡地说将出来,竟有一股奇异魅力,直令人想亲身一试。这当口你就别来乱了--他用力甩甩脑袋,强抑心猿意马。这足以诱发另一次失控。   ““蛇腹断”对男子是剧毒。”面对弦子只能说道理。她对情感面的理解相当薄弱。“如果我奸……如果我们做出踰矩之事,会毒死我的,你也会丧失辛苦修练的元功。宗主派你来保护我,这样不是很糟糕么?”   弦子摇头。   “你奸淫了阿纨,是不是?你也没死啊!宗主说你没关系的。”   耿照本想请她别再用“奸淫”这个字眼,忽然听出不对:“你是说阿纨姑娘在与我……之前,”见弦子露出征询之色,只好咬牙补上“奸淫”两字,免得她听不懂。“……并没有散去“蛇腹断”的元功?”   “没有。”   弦子不会说谎。漱玉节到底在想什么啊!   “宗主说,若与化骊珠融合,帝字绝学的内劲和骊珠同源,你就不会死。若你死了,代表珠子并未融合,挖开尸体取珠即可。”   --毒……毒计!当真是好毒的心计!   耿照惊出一背冷汗,遍体生寒。他一直以为漱玉节对自己青眼有加,除了化骊珠的缘故,先前他三番四次相助,帮了五帝窟的忙,多少有些情分在。岂料她竟如此毒辣无情!   他忽然想起一事。   “那在……之后,阿纨姑娘身子可曾有损?内力还在么?”   “是指你奸淫她之后吗?”   “……是。”   “似乎没事的。”   那就是“蛇腹断”的修为还在了。   既然如此,漱玉节编派阿纨给伊黄粱侍寝,安的是什么心,打的又是什么主意?是阿纨命苦,终不免要散功一次供伊大夫享用,还是这回她既非完璧、仍带剧毒的奇异体质,终能骗过伊黄粱?   耿照不由得头皮发麻。藏在温婉娴静的美丽外表之下,漱玉节的深沉与毒辣实不下于岳宸风,说不定好使心计这点还犹有过之。她对伊黄粱的盘算仍无头绪,但决计不会是好事。   “你跟我说这些,”他开始担心起弦子来。“宗主不会生气么?”   弦子想了一想。“宗主也没说“不能说”。”   耿照不由失笑。“她会特别跟你说什么不能说么?”   “会。”看来漱玉节跟他有着同样的切肤之痛。   耿照望着密道另一头的清冷少女,正色道:“就算如此,我们也不能……那样。将来有一天,你会遇上一个你很欢喜他、他也很欢喜你的男子,你的身子要留给他,一辈子与他厮守。所以,万一我有什么不对劲,你要嘛打晕我,要嘛就跑。”   弦子还是摇头。   “宗主说,有两件事只要做好一样,就准我回去。取回化骊珠,或怀……怀上你的孩子。”对她来说,“生孩子”似乎是该害羞的,但也仅限这三字而已,无涉其中的意涵。弦子罕见地俏脸微红,随即一本正经地说:   “这儿很危险,所以不合适。今晚回去,你再奸淫我好了。我想早点回去宗主身边,但又不想挖珠子,你会死的。”   ◇ ◇ ◇   密道的尽头豁然开朗。   石室里的布置耿照相当熟稔:砧锤、鼓风炉,各式各样的滑轮吊具……这是一间专门打造铜铁铸件的作坊,藏在地底想必限制极多,显然对主人来说,保密的重要性还大过了便利,宁可牺牲,也要隐密进行。   与密道入口相对的,是相当宽阔的四扇铁门,门后隐约传来潮浪的声响。耿照略微一想,登时恍悟:“雷亭晚由这头将那辆“七宝香车”驶入,在作坊中养护整修,保持七宝香车的性能。”想当然尔,铁门自是通往码头。   稍早搭来血河荡的平底沙舟,似是雷亭晚的座舰,甲板各处留有七宝香车通行的车道,舵工也熟练地以活扣固定车体,避免航行间香车滑动,发生意外。相对于始终待在船头的雷腾冲及雷冥杳,七宝香车之主更像沙舟的东家。   耿照心想:“难怪他院里没什么人,日常作息都在舟上,只修整时才回到此间。自走机关车加上船舰,机动性高得吓人。”   石室中央的台子上整整齐齐陈列着工具和零件,唯独不见那辆雪白饰金的七宝香车,工具零件都不见出奇,四壁也无蓝图之类、可一窥机关奥妙的线索。耿照随手掂着一柄金锤,蹲在应是停放香车的四方坑道中,试图想象机关车在这里拆卸零件的模样。   经今日一战,七宝香车的轴轳、车轮,以及那片被他砍花了表面的水镜钢,肯定都是要修整的。世上无金刚不坏之物,便是神术这样坚锐沉厚、千锤百炼的宝刀,也须悉心保养,才能维持良好状态。   如流影城、青锋照等名锻,除铸造利器之外,替兵器进行保养,也是一条极重要的财源与人脉。即使是神兵利器,如果使用不当,或缺乏大匠调养,时日久了一样完蛋大吉。七宝香车这般精密的机关器械,只怕更十倍、百倍于刀剑。   那就奇怪了。耿照沉吟着。   该在秘密作坊里的机关车不见踪影,该在作坊里保养机关的车主连情人都顾不上了,早早就离开……除非雷亭晚有第二辆七宝香车,否则首要的工作便是整备战后的机关车。谁知道下一场鏖战几时会来?   (打造、甚至保养这辆七宝香车的,另有其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莫名感应突如其来,耿照浑身一悚,仿佛听见无数哀鸣惨嚎,熔于一片火海焦垣……杂识一现而隐,回神见守在入口的弦子仰进半身:“有烟味!外头好像起火了。”耿照如箭离弦一跃而起,拎着沉重的金锤掠进密道;弦子与他默契极佳,一句也不问,紧跟在后。   深入密道,最忌后路被断。两人心念一同,都怕有人封了出口堆柴熏烟,耿照的神术刀、弦子的灵蛇古剑虽是利器,破壁除封时却不如一柄打铁锻刀的金锤。   所幸沉重的金锤并未派上用场。耿照舍了锤子,揭开掀板活门猱身跃出,顺手将弦子拉了上来,两人各擎刀剑冲出厢房,双双愣住,俱都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火海焦垣非是纯然出于灵识的感应。   幽蓝的天幕、寒凉的夜飔……不久前才亲见亲历的,仿佛已是隔世,甚至从来不曾存在。焰冠熊熊的冲天红莲宛若预视,活生生从耿照的感应里狰狞浮现,整座风火连环坞陷入一片滔天火海!   第八三折 灵剑穿心,腹生火齐   火海中伫着一条身影,披头散发,衣衫条条碎碎,赤色的手臂肌肉自破孔中撑裂而出,宛若铁汁炮红,在焰火下看来倍显魁梧。衬与满地散落的尸块,简直是从炼狱中走出来的阎魔大王。   男人手里握了柄似刀非刀、似斧非斧的巨刃,握柄长如斩马刀,径圆粗逾铜棍,刀末是一枚豪迈的圆环;刀锷到刀背的形状则呈尖梭状,本也是极大,然而与炽红一片的斧形巨刃比将起来,就显得小巫见大巫。   那烧红斧刃所经处,便即燃起烈焰,树木廊柱固然如此,屋瓦砖石也不例外。散落的肢体切面焦黑如炙,显然是切断的瞬间就封了口,鲜血与滚烫的刃面一触即化成血雾,连溅都溅不出来。   地上时见眦目欲裂的头颅,死前的惊恐全封凝在失去生命的一瞬。耿照一见巨刃的模样,登时联想到姊姊曾与他说过的、雷奋开在啸扬堡遭遇的妖刀离垢,冷不防额际隐刺,头痛忽然复发!   “好……好痛……好痛!”   他倒地乱滚,双手抱头,活虾般弹腰拱背,宛若发狂。弦子从未见他如此,饶是她远较常人冷静,但奋力挣扎的耿照破坏力惊人,挥臂蹬腿的,完全无法近身;好不容易滚到院墙边,发疯似地朝白墙连蹬七八下,末了“哗啦”一响踹倒半堵墙,粉灰碎瓦溅了一身,终于伏地不动,背心剧烈抽动。   弦子替他拍开背尘,扶腋而起。   “你怎么了?”   “好……好痛!”耿照疼得涕泗横流,胀红头脸、额颈迸出青筋,闭着眼咻咻吐气:“你没……你没听见么?”   弦子蹙眉。“听见什么?”   “好吵……”他勉强提气,颤着黝黑粗壮的臂膀掩耳,面露痛苦之色。“好……好吵的声音……到处都是……好响、好刺耳……像鸟笛似的……哈、哈、哈、哈……头……好痛!那声响弄得……弄得我头好痛!”   仿佛呼应他的说法,那手持离垢妖刀的男人忽然回头,欲迸红光的双目朝两人藏身处射来!弦子拉他闪入月门,那人低咆几声,长身跃起,持刀追逐几名从屋中奔逃而出的赤炼堂弟子去了。   对于眼前的情况弦子毫无头绪,但她长于潜行狙杀,本能知道现在必须先离开这里。“我们先离开,”她扶他起身。“你还能走么?”这点至关重要,直接影响到撤离的路线。   “可……可以。但是……妖刀……不能不管……”   弦子没搭理他。“不能不管”只是一种态度,就像挑剔别人时啧啧两声、一径摇头:“你这样不行啊!”不行又怎的?还不就这样?如果耿照说“一定要管”,那情况可能就不一样了。弦子根据自己的判断做了解释。   雷亭晚、雷冥杳之院沿突出的山岩而建,算是风火连环坞的高处,手持烈焰妖刀之人由下方水陆寨门杀上来,山下已是一片火海,目测难见何处有路。   弦子扶着他欲回雷亭晚的地室,转身却见一人掠来,一身劲装灰眉烈发,面孔虽熏满黑烟,鹰隼一般的锐目仍教人难以迎视,正是赤炼堂大太保,“天行万乘”雷奋开!   他面色一沉,怒指二人:“你们怎会在此!”见耿照神色委顿、弦子闭口不语,更觉有异,大踏步向前:“你们--”寒光一掠,灵蛇古剑以绝难想象的速度,直取他的咽喉!   耿照左臂搭在弦子肩上,全身的重量倚着她,灵蛇古剑佩在她的薄腰之后,长度又较寻常青钢剑更甚,别说直刃伤人,拔刀都有困难。   雷奋开江湖混老,正是吃定了这一点,才敢大步进取。   他心细如发,出手如狮子搏兔,罕有轻敌,然而弦子这路逆手拔刀乃黑岛绝学,加上她心无旁骛,所下苦功已逾十年,得手的目标中不乏武功高绝的成名人物,连雷奋开也差点着了道儿,刀刃着体的瞬间硬生生挪开寸许,喉底被挑飞一滴血珠!   “好刀!”   他怒极反笑,双掌一错,谁知鼻下寒光骤闪,招式既老的灵蛇古剑竟扎入胸口!   弦子四岁进潜行都,六岁被漱玉节选中栽培,除“逆手刀法”,宗主还教了她这路“穿心剑式”。潜行都是执行秘密工作的探子,最高的境界是来无影去无踪,格斗非是任务的重心,万不得已与人动手,则以“速杀”为要,三招不取便即退走。   --带不回情报的探子一点用也没有。   故“三招”是潜行都武艺训练的重点,三招内不能杀敌,就算保住性命也可能导致任务失败。敌人强弱、己身的胜负俱都无关紧要,哪怕再一招就能取胜,无灭口之必要的对象,能浪费的上限就是三招。   对她们而言,“寻隙”与“疾退”远比应对拆解更重要,无论是绮鸳的飞燕双拐或阿纨的三叉剑,大体遵循此一原则。但漱玉节却在弦子身上做了个实验。   “你的上限,是“一招”。你要练习在一招内杀死敌人。”   “如果杀不死呢?”小弦子问。   “任务就算失败。”宗主瞇着好看的眼眉,对着她淡淡一笑。“做得到吗?”   “嗯。”   弦子其实不太知道什么叫“失败”。她一遍又一遍练习着单调无聊的逆手刀与穿心剑,身心超越同龄少女的翩浮,把既是刀又是剑的单锋刃练到连宗主都不得不赞赏的境地。   若非耿照横空出世,原本依漱玉节的构想,楚啸舟与弦子分别是对付岳宸风的两记杀着,一明一暗、一正一反,楚啸舟的“虹尊刀法”负责吸引岳贼的攻势,只消一瞬,弦子就有击杀他的机会!   雷奋开的武功、见识,远远胜过眼前清冷的十七岁少女。于无数次战阵拼杀中练出的灵敏感应与求生本能,让他躲过了出其不意的逆手刀法,但无比刁钻的“穿心剑式”却偏离武功常理太远。   弦子出师前,须以此招刺漱玉节的心口,木剑刺穿宗主层层衣裹,在雪白的奶脯上刺出一点殷红才算过关。“刺这里,懂吗?”在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美丽雍容的少妇对小小女孩打开衣襟,解下滑软的绸面肚兜,袒露出白皙坚挺的傲人酥胸。   仿佛担心她不能理解,宗主拉着她纤小的手掌,将指尖按在浑圆的乳峰上。   小弦子自幼寡言,不爱哭也不怎么笑,对比那一见便知是美人胚子的精致小脸,小女孩似乎天生在情绪上有着莫名的缺陷,若非宗主对她青眼有加,负责管顾女孩儿们的嬷嬷早把她刷了下去。不能主动合群,对潜行都卫而言是重大缺陷,可能会经常令同伴陷入险境而不自知。   弦子像是坏掉的囝仔娃娃,不问问题,也不太答话。能懂的她就是能懂,不能懂的就是不懂。学会“问问题”,那已是她长大之后的事。   但即使对小弦子来说,宗主的胴体也太令她惊异了。九岁的小女孩无法理解,为何宗主的身体跟自己的会有这么大的差异,罕有地开口问:“这是干什么用的?”手指恋恋不舍地按了按柔软又富弹性的酥滑雪肉,心儿怦怦跳。   宗主笑起来。“奶娃儿呀!”少妇愉快地说:“将来你生了娃儿,就用这个哺食你的女儿。”   我……我也会有么?   小女孩惊奇地睁大眼睛,俏美的小脸红扑扑的。她并不常做出这样的表情。   宗主咬唇吃吃笑着,美眸里掠过一抹恶作剧似的狡狯光芒。“要不吃吃看?”   弦子一阵脸红心跳,觉得烘热得仿佛要晕过去,考虑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漱玉节敞开衣襟,裸着半身坐在莲墩绣凳上,怪有趣地看着小女孩搬来另一张绣墩、轻手轻脚地爬了上去,按着宗主柔腻的缎裙膝头向前倾,凉滑细小的嘴唇印上了浑圆的乳峰。   她并没有喝母乳的记忆,不知要含住那枚勃挺如红梅的酥嫩蒂儿才能吮出乳水。   小弦子闭着眼睛不敢乱动,认真贴着乳肌,记住唇瓣上奇妙的触感。宗主身上的温热甜香令她莫名觉得安心。   少妇伸臂将她揽入怀里,小脸埋进了雪沟。“将来等你能生孩子了,也会有这么漂亮的奶脯的。明不明白?”女孩红着脸点头。当然宗主也有说不准的时候,等弦子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那双胸脯却是小巧玲珑,浑不似宗主的肥硕饱满,只有坚挺姣好的乳形有几分相似。   此后她一听“生孩子”三字,便忆起那个花厅独处的午后,忍不住脸红。潜行都的同伴觉得这人简直怪得没边了,连这方面的癖性都怪。   从那天起,弦子天天练习击刺,风雨无阻,终在十五岁上有此造诣,是自有“穿心剑式”以来、绝无仅有的天才--但或许对应她下的苦功并不能算是。   胸口痛感激生的剎那间,雷奋开悔恨顿生,但“天行万乘”一向予人悔恨多过自己,左掌一记“万乘西川”轰出,“砰”的一声巨响,少女却未如料想的化为血糜酾天。   耿照硬接下大太保赖以成名的六合铁掌,不足五成之力仍轰得他登登倒退几步,呕出一口瘀血;余劲所及,耿照的左手姆、食二指一滑,在灵蛇古剑的棱脊上擦出血痕。   雷奋开的五成掌劲可不是心慈。   普天之下,但凭四式掌法威震宇内、人皆称绝者,只“铁掌扫六合”一门。六合也者,天地四方也。虽说“一力降十会”,铁掌扫六合却不只是一味追求力量的粗鲁武学,简单的四式掌法亦能生出无穷变化,左式“万乘西川”并右式“风卷东溟”,即能合成第五式“东拒西敌·撼地双擘”。白日耿照便是在这招下吃了大亏。   雷奋开右掌将出,见耿照指尖带血,突然醒悟:“是他阻了小花娘之剑!”掌力一偏,打得青砖粉碎、砾石溃溅,冷哼道:“典卫大人现身于此,莫非也是追踪妖刀而来?”   弦子的剑刺入雷奋开衣内,便被耿照捏住剑脊,难再进分许,知道他无意与雷奋开对敌,也不理碎砖喷溅头脸,灵蛇古剑横在耿照身前,双目盯紧雷奋开。   正面对敌、甚至护卫他人非她所擅,少女沉静的外表下,其实正拼命汲取可用的经验。   耿照五内剧涌,外力侵袭,碧火功自生反应,超越意念抑制,被掏虚了的身子在内力运转下飞快复苏,反较前度恢复更快。他调匀气息,夜入风火连环坞的理由不便实告,正要顺着话头,蓦地一凛:   “大太保!你说……还有谁追踪妖刀而来?这妖刀又是谁引来的?”   雷奋开冷笑。“他妈的!你来问我,我问谁去?你们不是一道的?”瞥见耿照背后长匣,锐目一凛,突然纵身上前。   弦子出剑疾刺,这回雷奋开已有准备,单锋贴着身侧掠空。雷奋开“铿!”一弹剑脊,弦子半身酸麻,几握不住灵蛇古剑,只能勉强站立不倒,但也仅此而已。   顷刻交睫,雷奋开与耿照各出一臂,啪啪啪地换过五六招,一个铁掌沉雄、一个鬼手精妙,竟斗了个旗鼓相当。   雷奋开又赞一臂,耿照另一手架在弦子肩上,难以施展,以一敌二苦苦支撑,陡被摘掉了胸前系结。雷奋开一抄系绳,将他震退几步,长匣往地上一拄;劲力所及,匣炼扣锁一齐爆开,露出其中的“映日朱阳”。   映日朱阳乍看是柄长剑,其实剑身呈狭长的锥状,布满皲裂细纹,雷奋开纵使白天不在校场,一看也知是什么剑。   “典卫大人,你来做贼啊!”他皮笑肉不笑地嘿嘿几声,忽又皱眉:“奇怪,映日朱阳的剑首我记得有颗宝珠,其色如血……怎地不见了?熏得这么黑又是怎么一回事?”   耿照心想:“是了,当年三府竞锋大会上,他是亲眼看过这把剑的。”   喀啦一声,雷奋开随手扔出剑匣,目光炯炯直视。“典卫大人,今夜之事我可不过问,不过那持刀之人,烦你为我挡一阵。待我召回儿郎们,便能将那厮擒下,则妖刀之谜、背后首脑等,皆可大白!”   血河荡夜风极大,风助火势,离垢的刀尸来得快疾,待雷奋开闻讯而出,山下校场、大堂、码头各处弟子不是被斩杀一空、葬身火海,就是早早逃开。雷奋开长年不在连环坞,此地帮众纪律废弛,急乱之中几度试图纠集残余帮众灭火、阻击入侵的外敌,效用却极其有限。   他取出“指纵鹰”的专用炮号施放,在火风咆哮中难以辨悉。这支雷家的私兵纪律如铁、层级分明,为牢牢抓紧权力,雷奋开设计了一套繁复的指挥方式,若无印信召唤,就算亲人在眼前生生被杀,“指纵鹰”也绝不稍动,何况总坛起火?   此地对雷奋开等老一辈的赤炼堂之人别具意义,无法坐视它尽毁。眼看火势即将烧上半山腰来,雷奋开终于决定放弃坐镇现场,亲自传唤“指纵鹰”来支持,以保住总坛。   耿照自无须为赤炼堂犯险,但雷奋开“使真相大白”的说法动摇了他,况且那句“你们不是一道来的”也令耿照十分在意。还有什么他认识的人也在这里,蹚入了这趟浑水?   雷奋开看透他的心思,一指对面的月牙突出部。“我的信使驻扎在那里,我传了号令就回,绝不超过半刻。”耿照一使眼色,弦子剑指前敌,缓慢而轻巧地移至木匣畔,俯身拾起乌残的映日朱阳剑。   雷奋开看也不看,冲耿照一拱手。“典卫大人,有劳了。请!”   耿照定定看着他。“比之妖刀,我不会比较喜欢赤炼堂。你信我?”   “我说过,我很佩服你。你会做你认为对的事,这一点,我信你或许更甚“自己人”。”襟袂猎猎,初老的大太保身影一晃,声音已自沿山抬头处传来:“……况且你若去得晚了,只怕见不到相好的最后一面!说到了武艺,你信不信她?”   耿照忽然惊醒,来不及召唤弦子,发足往烈火中心狂奔而去!   不过眨眼工夫,手持离垢的赤红男子便杀净了一院人丁,踩着尸骸舞刀咆哮,所经处无不烈焰滚滚,宛若炼狱。耿照跑着跑着,迎面一群赤炼堂弟子争先恐后涌出月门,但听后方一人嘶吼:“给……都给老子让开!”人潮自底部骚动起来,不住飞起断首残肢,无奈众人俱都吓破了胆,没命奔逃,谁也没空回头望一望,让出道来。   耿照认出那人的声音,神术连刀带鞘一指,气神如一,凝于鞘尖,大喝:   “让开!”碧火神功之至,奔来的赤炼堂弟子猛然抬头,眼里哪有什么身穿武弁袍服的少年?顿觉一柄柱头般的骇人巨刃直挺挺地架在前方,寒气直欲透体,忙不迭地向两旁分开,犹如潮水分流,露出被挡在后队的雷腾冲来。   六太保双臂包得米肠也似,但一身霸道的横练仍在,兀自抬腿踢人,欲清出一条便路,当者无不碎首糜躯,死伤枕藉。前队两分,雷腾冲只觉锋霜逼面,巨刀的刃缘仿佛从他额头“飕!”一声剖至裆间,锐痛乍现倏隐……回神不见什么逼人巨刃,耿照持刀而来,一把揪起他的襟口:   “你是赤炼堂的太保,当此大难,却要往哪里去?跟我来!”   雷腾冲哇哇大叫:“雷奋开自己开溜了,却要老子去送死!”   耿照也没指望他帮忙阻截妖刀,但放此人不管,徒增伤亡而已,不由分说拖他进院里,甩脱刀鞘向前冲,“铿!”架住红发刀者的巨大斧刃,朝身后数名吓瘫了的赤炼堂弟子喝道:“快走!”那几人如梦初醒,谢都来不及说,连滚带爬逃出院门。   刀者仰天怒咆,压得他单膝跪地,赤红的斧刃将神术刀背压入耿照肩窝。耿照握紧刀柄,鼓起全力向上弹,扛担似的把斧刃顶飞出去!红发刀者连人带刀撞塌半堵火墙,旋被埋入狂舞的火舌。   (好……好烫!)   耿照肩上衣衫焦脆一片,一拂便裂作黑蛾散飞,肌肤似被烈火烤过,又红又肿。他正低头检视神术宝刀,忽听泼啦一响、烟窜雾塌,那持刀汉子竟从火里撑起身子,没事人儿似的站了起来,尽管面上焦黑如锅底,一双赤红的血眼却亮得怕人,嘴角微微一动。   (他在……笑?)   一晃眼火星飞卷,炽风扑面,耿照举刀齐眉,“铿!”迸雷掣电,堪堪接下火刀一击!还来不及变招,红发刀者拧腰旋臂,舞刀如抡斧,惊人的膂力挟着难以言喻的飞速,斩落同一部位!   耿照两臂酸麻,胸中气血翻涌。他天生怪力,动作又是奇快,佐以天下间回气拔尖儿的内家至宝碧火神功,一向无往而不利;然而适才在小楼中虚耗至甚,至今尚未全复,两人以力斗力,耿照竟是小退了一步。   耳蜗深处那奇异的、无比尖锐的振刺鸣动又起,耿照忽觉躁烈,眼中迸出赤红精芒,不顾已身之不利,悍然回击!两人在火海中咆哮舞刀,你一来、我一往的豪迈对击,全然无视火势延烧,宛若两头疯兽。   什么拆解攻防俱无意义,两人全凭血气,以刀为爪、以刀为牙,血淋淋地碰撞撕咬,每一冲撞无不火星四溅,宛若熔岩喷发。盲目的互击不知持续了多久,在耿照感觉仿佛已天荒地老,又像霎眼惊神,毫不真实--   而将他拉回现实中的,是突然其来的脱力。   他双手一软,厚重的神术刀背被赤红的斧刃砍进肩里,“嘶--”的飘起一缕烧烟。耿照如遭火烙,牙关死死咬着一声痛吼,通红的颈额迸出青筋,左肩琵琶骨被烧红的神术一炙,冷汗直流,无力的双手差点连刀都握不住。   红发刀者邪邪一笑,耿照忽觉此人眉眼甚是熟稔,却想不起是谁,斧刃已挟烈焰挥落!正闭目待死,蓦地背心猛被一扯,身子平平滑开丈余,一张平静无波的俏脸复现面前,却是弦子。   猎物被夺,刀者怒不可遏,挥刀追来。弦子反手从角落拖出一具魁梧身躯,却是转身欲逃、不幸撞在弦子手里的雷六太保,雷腾冲双手不便,一照面就给她点了周身大穴,动弹不得。   弦子将雷腾冲往离垢刀尸扔去,长腿一蹴,雷腾冲在半空中穴道解开,急得手足乱舞:“他妈的小贱人!坑杀老子--”语声未落,已被烈焰斧刃拦腰砍成两段。腰斩一时未死,落地后上半身不住弹跳,双手乱抓,惨嚎不绝于耳,庞大的下身径撞上了红发刀者。   刀者怒极挥刀,斧刃旋起一片焰花,鲜血一触刀刃便化赭雾,雾焰间肢体此起彼落,也不知砍成了多少段,终不闻六太保的惨叫。弦子乘机搀着耿照退出月门,正要离开,谁知大批帮众又回涌上来,转眼塞断退路。   耿照喘过气来,抬问:“怎地又回来了?”当先两人正是适才耿照自斧刃下救出的,不敢不答:“典……典卫大人!下……下边没路啦,都……都成一片火海了!”   耿照想起雷奋开是往山上走的,沿山必有绕至对峰的道路,忙道:“往上走!大太保已唤“指纵鹰”来,强援将至,众人勿慌!”这几句以好不容易聚起的碧火真气送出,后队亦清晰可闻。众人稍稍镇定,争相行礼,推搪着往后山逃去。   只一耽搁,红发刀尸又挥开血雾。耿照活动活动酸软的指掌,强抑双手剧颤,勉力提起了神术,刃上焦黑一片,残留着高温炙烧后的斑斓,见弦子擎出灵蛇古剑,举手制止:   “他那把刀能生高热,直逼锻铁的鼓风炉,再好的精造锋刃一碰,十之八九要完蛋。你身上有没暗器?”弦子点头。   “有三支蛇牙锥。”   “在檐上找个好位置,发暗器取他要害。”耿照按她手背,低道:   “我绊住他,你看准了再出手。不用急。”   弦子忽反过凉滑的掌心,握住他的手掌,一双妙目定定投来,仿佛他脸上有张繁复的字谜。耿照微怔:“怎……怎么了?”   弦子把握时间端详,片刻才摇摇头。“你刚才好怪,不像你,跟野兽一样。你们俩对打的时候样子好像。我没法靠近你。”她难得说了这么多带有情绪的字眼,而非平铺直叙,反不如平日流利,可见方才的景象在她看来,是何等的惊心。   耿照闻言一惊,强笑道:“你傻啦?自然是我。”   弦子又看几眼,点头道:“嗯,是你。”还刀入鞘,背着破烂剑盒纵上屋脊。耿照摸摸脸颊,心底一片冰凉。他头一回失却自我,是在不觉云上楼对战天裂附身的阿傻,那感觉像是心血上涌,回神时自己已躺在蛛形刀座上,差点被失神的阿傻斫成两段。   据老胡描述,那日他简直神勇得要命,就算给吹成了“刀皇传人”,众人也未有多疑。他一直以为是琴魔魏无音“显灵”所致,后来在柳岸与沐云色交手、不自觉使出“通天剑指”,才发现情况竟无相通处,他开始怀疑起当日的惊人表现,到底和夺舍大法有无关连?   再来便是对雷冥杳的失控之举。   “野兽”这个字眼在今日以前,耿照从未想过会用在自己身上。他寡欲坚忍,自制远在同龄同侪之上;比起跑得快、跳得高、怪力无匹,从小到大他毋宁最以此事自豪。   便在对战岳宸风这等强敌之际,他也没变成“野兽”……今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此刻,耿照感觉前所未有的惊恐彷徨,逼近的死神却不由继续沉溺。他运起一丝微弱内息,摩挲着脐里的化骊珠,珠子受到刺激陡地释放奇力,一霎盈满百骸!   突然涌出的力量极不友善,谷爆经脉似的压挤、扩张着,令耿照极端痛苦。“化骊珠啊化骊珠,全靠你了!”化骊珠虽有遗弃宿主的记录,耿照别无选择。非常敌须以非常法抗之,红发刀者一刀劈落,神术悍然相迎,两人又斗在一处。   脱离了失神的兽态,耿照完全不是刀尸的对手。膂力两人相差无几,耿照虽有奇力,唯恐催谷到顶将受反噬,仅以六成的力道接敌,被轰得频频倒退。   比起怪力,离垢的高热更令人难以忍受。耿照注意到离垢已不再吐出焰火,斧刃呈现炽亮精白,那是锻铁炉中最高温的焰色,凡铁必熔,绝无侥幸。但离垢不仅没有失形,连硬度、锐利度都丝毫未减;反观神术从黑而红、再由通红转为炽亮,精淬的锋刃必然受损,卷口只是早晚的事。   这怕也是刀尸出手无招的缘故,纯以最原始的速度与力量决胜。耿照想。   滚刀、缠头等惯见的刀法路数,于离垢俱都无用。太接近高热斧刃,连刀尸也无法忍受--虽然持用这把刀本身就令人难以想象。   耿照一步步退入洞门,发卷衣焦,苦苦忍受窒人的热浪,终于让红发刀者的背门对正屋脊。弦子不知匿于何处,第一支蛇牙锁骤然出手--   破空声落,金绿色的暗芒正中红发刀者背门!他看也不看,刀斧径劈耿照,暗芒“铮!”弹开,落下一枚三寸来长、弯曲扁平的蛇形金锥,尖胆状的锋锐蛇首撞弯了口,铿然坠地。   “弦子!”耿照差点被离垢砍中,狼狈避过夺命一刀,扬声提醒:   “小心他身上有甲!”   “飕!”   第二道暗芒更快更疾,方位却略微上移,瞄的是颈后“大椎穴”!   (会被闪过--)   一剎间福至心灵,耿照忽明白弦子之意,少女的狙杀蓝图就这么生生浮现脑海,以心传心,无须言语。弦子不愧是漱玉节麾下最出色的暗棋,她最恐怖的非是武功身手,甚至不是超乎想象的坚毅韧性,而是临场的惊人创造力。   后颈目标太小,在火场中瞄准不易,就算瞄得奇准,也容易被闪过。   果然红发刀者听风辨位,脖颈一歪,蛇锥射落身前;便在此时,耿照已无声无息钻进臂围之间,一刀撩开他的胸腹衣衫!   刀者惨嚎着后退,衣襟倏然两分,露出一件银灿灿的及胸两当连环甲,甲间的极细锁子炼环不敌神术,被一刀挑开,在胸口留下一条焦烂破碎的凄厉血痕。这一下主副易位,原本主杀的蛇锥变作诱敌,而扮演诱饵的耿照则趁机出手,若非神术锋刃已伤,为锁子甲所阻,破甲时拉出锯牙似的破烂口子,这刀直要贯穿下颚,当场分出生死。   神术受损,又被烧得红亮,光耷黏着都能连皮带肉撕下一块,这一刀不啻斧锯加身,可惜招中血止,尽管入肉颇深,却难致命。刀尸仰天咆吼,抬腿踢飞半截带焰柱头,神力之下,石礟般轰碎了檐角,无论后头躲着什么,怕已化为齑粉。   “弦子!”耿照眦目欲裂,救之不及。刀尸带着妖焰般的衅笑,得意抬望。   第三道暗芒便于此时射到,越过耿照的肩头,直取刀者胸甲分裂、刀创焦糜的胸膛!   弦子第二枚蛇锥甫一出手,立即转移阵地,连耿照都未料到,遑论刀尸。   红发刀者再无余裕,千钧一发之际回刀当胸,忍受斧刃高热,失却连环甲保护的胸口顿时泛起大片水泡、眨眼间又熔作一片血红,最后干枯焦烂,犹如败革。如此牺牲换来巨大的斧刃遮护,蛇锥“黏”上刀板,倏地融烂如汁,金铁液流垂坠落地,嘶的掠起一缕白烟。   最后一枚蛇锥失效,主副再度易位--红发刀者自创胸口躲过一劫,耿照乘势欺近,催谷余劲,刀尖对正那皮甲般的铜色腹肌一搠!化骊珠仿佛呼应宿主之决绝,大放光明,白芒透衣而出,耀眼生辉!   (成功了!)   眼看刀尸避无可避,神术突然一阻,刀尖距虬劲的铜色肌肉尚有分许,仿佛刺中一面无形气盾,难进分许。刀者腹间绽出刺眼红光,周遭气流如遭火焚,任凭耿照如何使力,竟吸不进丝毫气息,所剩不多的体力内力如风流失。他咬紧牙关一推刀头,硬将神术搠入!   红光的源头正嵌在刀者脐内,便如化骊珠之于耿照。   赤发如焰的离垢刀尸尽吸红光,仰天虎吼,滚热的震波如涟漪般四向扩散,震得神术刀身冒火,亮起一片龟裂细纹,铿然爆碎,耿照连人带刀一齐弹开!   红光贯体,刀者如有神助,内力源源不绝,足尖一点,径扑向耿照!   耿照浑身脱力,半空难施拳脚,而弦子跃下墙头,仍有两丈之遥,拔剑不及,只得将背后剑盒掷出。半毁的木盒撞碎在离垢上,破片付之一炬,耿照抄起黑黝黝的“映日朱阳”挡刀,虎口迸血,人剑合一地滚飞出去。   危急之际,一抹火红衣影掠进月门,兵刃撩起金芒,“铿!”架住离垢,红衣红裳、红颜红剑,映得耿照满眼彤艳,仿佛置身梦中,喃喃道:“二……二掌院?”   来人身段修长,红裳绷出一抹玲珑紧致、充满劲力与美感的曼妙曲线,手中的重剑“昆吾”无惧离垢炎酷,连相持的力道也丝毫不让,正是水月停轩二掌院、“万里枫江”染红霞!   刀尸一见是她,锅底似的黑脸忽露迷惘,迟疑之间,染红霞运劲将他震开,抽身疾退,与弦子各胁一臂,拉着耿照退出大院;足尖连点,穿一门便阖一门,弦子心领神会,信手拉上横闩,直过五重院门才停下。   “染……你怎会在这里?”耿照忍不住问。   染红霞被蒸出一身香汗,鬓边柔丝烘卷,湿漉漉的发梢黏着玉靥口唇,衬与红彤彤的面颊,柔媚中更显英气。千头万绪,她一下不知怎么回答,顺口问:“你们呢?怎么会在……”瞥见耿照手里的黑剑,顿时明了,灵黠地一笑:   “典卫大人,你来做贼呀!”   耿照面上一红,挠头讷讷傻笑。   以二掌院之磊落正直,必恨宵小,谁知她居然抿嘴莞尔,似见弟弟做了什么傻事的小姊姊,既想板着俏脸教训他一顿,又忍不住觉得好笑。耿照松了口气,担心被她看低了,绞尽脑汁想辩白,转念一想:“我是做贼,有甚好说的?”不觉气馁。叹了口气道:   “你呢?怎会在这里?”   “我追着一个人来的。”   她从袖里取出一片破烂锦布,似是半幅撕裂的袍角横襕。“师姐安排崔公子住在客舱里,我巡夜时发现一条人影鬼鬼祟祟离了船上岸,片刻便不见踪影,而只有崔公子的房门是开的,房内没半个人。   “我拿了佩剑,一路循迹追到血河荡,这片布就是沿途的线索之一。抵达时连环坞已是一片火海,持妖刀之人衣衫虽烧得破破烂烂,与这块锦还是凑得上的。”   耿照错愕至极。“你是说……”   “我也不知该怎么解释。”染红霞俏脸凝重。“手持离垢妖刀之人,便是崔滟月崔公子。”   她赶到之时,风火连环坞烈焰冲天,寨楼烧得半坍,更无一人能放警钟。水月停轩与赤炼堂毕竟是盟友,无法坐视,恰遇大太保雷奋开与刀尸交手,两人连手鏖战片刻,终于确定是崔滟月。   但不管她如何叫唤,都无法“唤醒”崔滟月。   雷奋开虽有与妖刀离垢放对的经验,但何负嵎还有几分活尸的味道,崔家公子绝对是培养完全的成体了,不止身手敏捷、气力宏健,更不惧离垢本身的炽热,与当日扯线傀儡般的何堡主直是不可同日而语。   雷奋开的铁掌近不了身,遑论对招拆解。他隔空发劲欲取其命,但崔滟月周围气流沸滚,离垢更是化气如蒸,劈空掌力无施藉处,威力不免大打折扣。以雷奋开惊人的轻功,要走自是不难,却舍不下这片起始之地;如非染红霞横里杀出,几乎折在离垢底下。   “我不明白。”染红霞蹙起柳眉,似觉诡秘太甚,忍不住摇头。“我师姊给崔公子号过脉,他的确是身无内功,也不像练过外门拳脚,怎……怎么一拿到那把刀,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仿佛又回到阴雨霏霏的断肠湖畔,与他一块儿目击妖刀万劫的那一日。   但耿照并非全无头绪。   “他……崔公子腰间曾放出红光,”他下意识地手掩腹间,似乎担心化骊珠突然放光,被她看出蹊跷。“你有看到么?”   染红霞点了点头。“好像有。那是什么?”   耿照未直接回答,续道:“红光是外物所发。便是那物事,让崔公子有用不完的气力,不惧离垢的高热……甚或有其他异能也说不定。”举起手上的“映日朱阳”喃喃道:   “我一直觉得这剑有什么不自然处,现在明白了。这黑黝黝的色泽并非是被火焰熏黑,而是它原本的颜色,造剑者为了掩饰这种殊异的材质,在剑身表面镀了一层银灿灿的钢色,也可能是银、锡,或易燃的白云岩一类,至火元之精释放热流,才使掩护消融褪去。”   “这是什么材质?”染红霞问。   “我不确定,色泽像玄铁,但重量不像。”耿照沉吟。“但合金内添加玄铁,的确是为了提高剑胎耐热的程度。世人皆以为玄铁赋兵坚利,实则不然,盖因提高淬火开锋的温度,兵器才愈坚利。使用这类合金,是为了耐热。”   “……像离垢那样?”   “正是!”耿照正色道:“映日朱阳以这样的材质铸造,正是为了使用装置在剑首的“火元之精”的力量;失去宝珠,剑就变得这般不起眼,难及原来之万一,而那枚火元之精此刻就嵌在崔公子的腹中。除此之外,我不知该如何解释。”   染红霞仍然无法置信。“珠玉金石嵌入人体,能有那样的力量么?”   当然能够,就像化骊珠这样,耿照心想。但他无法就这样说出口。   崔滟月对如何使用“火元之精”的力量,显是受过训练的,与他时灵时不灵的窘境不可同日而语。化骊珠与火元之精质性不同,不能一概而论,但化骊珠奇力若能仿效内息、甚至当作内力来使,世上未必没有另一枚珠子,入体能产生近似的效果。   到底崔公子是个居心叵测的阴谋家,抑或给刀和嵌入宝珠的另有其人?   --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   院墙另一头,隐然传来咆哮与破坏的声响。木制的门扇原本就挡不住恐怖的离垢妖刀。   三人起身欲走,又见方才那群赤炼堂弟子回头,耿照扬声道:“你们怎么又回来了?”当先那人苦着脸道:“典卫大人!小人们到了十太保院里,已无路往后山去,只好折回。”人群里果然见得十来位衣衫单薄、披发跣足的婢女,显都是雷冥杳院里的,被吵闹声惊醒,匆匆忙忙逃出。   雷冥杳随身的两名侍女,使双剑的祈晴、使双刀的祝雨也赫在其中。耿照问她二人:“可见得十太保的踪影?”   祈晴面色惨白,难掩仓皇,勉强镇定回答:“没……没见十爷。”   “楼子里也没有?”耿照追问。   祈晴、祝雨对望一眼,均觉奇怪,仍不敢不答。   “楼……楼子里没有,婢子们找过了的。”其实在她们心里,都当雷冥杳与八爷逍遥去了。以雷亭晚出入之频,院里的丫头都有不小心撞破好事的尴尬经验,十爷不在意便罢,性子一来,杀人也不是新鲜事。日子一长,个个练就了不闻不问的本领,却不知这位典卫大人何以一意追问。   耿照问不出端倪,转头对为首的那名赤炼堂弟子道:“我与大太保相约,我在此挡住妖刀,他去唤“指纵鹰”前来支援。我见他往山后行去,料想应有出路。怎么不对么?”众人忙不迭叫苦。   那人道:“大人有所不知,大太保轻功超卓,他老人家在两山夹岸最狭处拉了铁链,管叫“凌天渡”,施展轻功踏着铁链便能渡河,却只有大太保走得,小人们走不得。他老人家说的“山上”,约莫便是指这条通路。”后队有人气愤不过,大骂:   “都听这小王八蛋胡扯,没的坑害老子性命!”倒有十数人跟着起哄。   队前那人转头怒骂道:“谁再说这等浑话,老子与他拼命!别个不说,咱们兄弟几个的性命都是大人救的。真到生死关头,帮里有几个头面人物在?刘七,你们六爷呢?”身边几人大声附和,后列渐次无声。   那人扯下身上绣有风火号记的短褐,往地上一扔,冲耿照抱拳长揖:“小人牛金川,一介泼皮,混在赤炼堂里转些米粮,喂饱一家老小。虽然没读过书,也知道一丁点做人的道理,这儿我是不待啦,大人教小人往哪儿去,小人便往哪去,决计没句多的。”   诸人面面相觑,一阵裂帛声此起彼落,十个里倒有六七人扯下绣牌,露出“老子豁出去了”的表情。耿照拍拍牛金川的肩头,笑道:“我让你好好活着。你一家老小还指望你。”灵机一动,对弦子道:   “你带他们去密道,打开铁门让他们逃生。”   弦子从不拒绝。但她并不愚笨,知他留下是为了挡妖刀,清冷的小脸露出倔强之色。   “我跟你一道。”   “不行!”耿照见她蹙眉的模样,不觉放软了口气,微笑道:   “我答应你的事,是不是都有做到?”   弦子本想点头,忽然明白他的意思,摇头道:“这次不一样。留下来会死。”   耿照差点笑出来。不错嘛,你真是越来越机灵了。他凑近她耳畔:“弦子,我当你是好朋友,不哄你也不诓骗你。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决计不会死在这里。再吵下去谁也走不了,别浪费时间,你快开门去,回头来帮我。”   弦子抬望他一眼,当机立断。“好!”转身奔离。   耿照朗声道:“各位!八太保院中有条密道,直通下边码头,请诸位随那位弦子姑娘前去。万一铁锁打不开,须合众人之力破坏铁门;通道一开,请让女子先行。牛大哥,诸事拜托你啦!”牛金川躬身答应,率领众人离去。   破门声越来越近,偌大院里只剩下两个人。染红霞擎出金剑,将碍事的剑鞘置于一旁,与耿照肩靠肩,摆出接敌的架势。“那位弦子姑娘……是你很亲近的人?”话一出口连自己都意外:生死交关,还在意这些旁枝末节做甚?   但即使会死在这里,染红霞突然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在意。   (就算要死,也想知道那姑娘是不是他的……)   “是好朋友。”耿照全然不懂她的女儿心事,靠着伊人温暖的娇躯,顿觉心安,仿佛又回到湖边抗敌、黑夜奔车的当儿,像那样依赖着彼此,开口时心中毫无杂质,连语声都带着温暖的笑意:   “她是很有趣的人。等过了这一关,我再介绍给你认识。说不定能做好朋友。”   染红霞微微一怔,忍不住笑起来。“一言为定!”   ◇ ◇ ◇   江水流去,沙船缓缓靠岸。结实的船体只靠一名佝偻瘦小的老舵工便能操作,他熟练地降帆操舵、收缆下锚,让船泊在在一处芦苇丛生的小水荡里。由风火连环坞顺流而下,到这里用不着一刻,近到连雷老四都没想到要派个眼线四处走走,以防有人在眼皮子底下生事。   如果是他就会。   说是水荡,其实是水道支流里的一道浅湾,要将沙船驶过芦丛需要相当技巧,在水道上讨生活很辛苦,等闲不会有人干这种事。要是他们不小心驶进了这片泊湾,会发现芦苇丛中有个小小码头,码头边甚至有一幢结实的小渔屋,收拾得十分洁净,绝非是寻常舟子所为。   老舵工坐在船舷边抖脚,一面抽着旱烟袋,嘶嘎的嗓音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这人不是什么大人物,在越浦四面的码头都能见到这般面孔,却不会刻意上前攀谈。雷亭晚非常喜欢这个角色。   欸乃一声,一叶扁舟撑出芦丛,舟上之人放落长篙,轻轻跃上码头。小舟顺着一撑的余力破水徐行,“笃”的一声撞上沙船,像针鱼般跳动几下,水面水中才都复归平静。   中年人五绺长须、青袍缓带,略显瘦削的俊脸带有风霜倦色,却自有一股逼人的风采。这样的一个人就算坐在闹市里测字算命、兜售字画,都无法令人忽视其存在,柳眉峻色、傲岸嵚崎,透着总领一方的威仪气度。   “老舵工”不敢怠慢,一跃而下挺直背脊,整个人几乎高了一半儿,先前那种猥琐俚俗的市井气息忽然消失不见,纵使容貌未变,却仿佛成了一名翩翩佳公子,只差没取出一柄墨荷折扇来。   “弟子参见恩师。恩师抵达越浦地头多日,弟子有失远迎,请恩师恕罪。”   “亭晚,与为师客套什么?”中年文士手捋须须,微笑道:“你的易容术更加高明啦。这张脸我似在城中见过,是真有其人么?”   “禀恩师,弟子谨记恩师教诲,时时将“工夫在诗外”放在心里,观察市井人物之形容,以图精进技艺。”   这名“老舵工”正是雷亭晚所扮。十五年来,他经常与中年文士约在此处相见,少则三两月、多则半年一回,间隔从未拉得太久。但听二人对话,还以为这对师徒经年不见,要来上这么一大套的客气斯文。   但今夜中年文士似没有闲聊的兴致,“唰!”摇开折扇,直接切入正题。   “雷万凛的下落,你可查出了什么眉目?”   “据说他躲在万梅庵,但我查遍了阿兰山附近,却找不到一处今名或旧名“万梅庵”的寺院。老四近日常到莲觉寺走动,兴许与此有关。”   中年文士淡淡一笑。“不够。不是你做得不好,而是没有时间了。雷万凛是老狐狸,沉潜十年毫无动静,所图必定惊人。”雷亭晚皱眉:“师尊,近日江湖中又现妖刀,闹出若干事端,会不会是雷万凛……”   文士挥扇打断他。   “臆测无用,不过是盲人瞎马,虚掷光阴耳!雷老四呢?回风火连环坞了?”   雷亭晚摇头。“还没。雷奋开回来了,老四约莫躲着他,这几天都难见人。”将白日耿照等大闹血河荡一事说了。“……那耿姓少年揭破“火元之精”的秘密,此后要寻回宝珠只怕更加不易。不过恩师尚请宽心,徒儿自当尽力。”   文士笑意浅薄,眸光却异常精亮,宛若饥狼。“此事为师也有不是。钟允之事,是我太过大意,一时失手,才教他逃出生天,不想祸延如斯,徒生后患。此事与雷万凛那老东西的下落同列首要,应速办理。你潜伏赤炼堂多年,多所用心,须知“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若不能妥善收网,渔人无获,仍是一场徒劳。若需为师援手处,我便在越浦左近。”   “弟子遵命。”   “是了,七宝香车有问题否?”   “恩师心血,弟子爱逾性命,不敢稍有所损。可恨那耿姓少年仗着一口宝刀,将几片水镜钢砍花了去,车轴处亦略有毁损……唉,总之是弟子不好。”   “行了,我登船瞧瞧。”   两人跃上甲板,中年文士负手持扇,正要钻进舱底,忽然鼻翼歙动:“不对!风里……风里似有焦炭的气味。奇也怪哉!”攀上桅杆远眺,一指远处:“是风火连环坞!赤炼堂起火了!”   师徒俩脑海里同时掠过“火元之精”四字,雷亭晚却装作不知,只听文士匆匆指示:“你速回赤炼堂总坛!大乱之中最难伪装,所有可能关于雷万凛下落的线索,通通不能放过!七宝香车的修整作坊烧毁便罢,若有暴露机密之虞,须得一一“清理”干净!”   “那恩师您……”   文士淡淡一笑。   “趁此良机,为师去会一个人。此事若成,说不定能逼出那头老狐狸。”语声未落,青色袍影已消失在芦苇丛深处。   第八四折 苍天欲赐,衡门幸子   雷奋开几乎足不沾地,扶摇般掠过层迭檐瓦,穿越林道,眼前一开,来到一处突出岩角。仿佛飞悬于半空的凸岩下,炼狱似的火光冲天而起,炙得江上空气沸滚,连岩尖的横江铁锁都像被烤透了似的,通体红得怕人。   这条铁链是他当年叫人钉上的。   风火连环坞依山而建,一旦登上对岸的月牙突出部,总坛的动静俱收眼底,向来设有重兵把守;为方便巡视,他特命铁匠打了条十丈来长的粗大铁链,在两峰最狭处下锚固定,当着众人之面,踏索凌空飞渡,尽显“天行万乘”的威风,大有立威震慑的效果。   一口气踏过十丈悬索固然不易,却非什么绝无仅有的修为,难就难在江上风大,诡谲难测,半空之中如有涡流,一不小心即被卷落江去;从这种高度坠下水面,跟摔在坚石上没两样,入水前骨骼脏腑俱已糜烂,绝无生机。   其时一舵主石某亦擅轻功,欲抢雷奋开锋头,自告奋勇一试。以他赤脚连踏刀梯卅六级、足底丝毫无损的能耐,走出不足三丈就失足落水,摔了个尸骨无存,从此再无人敢轻试大太保的杀威索,纷纷敬而远之。   夜风无定,下复有熊熊大火,半空中冷热相激,岂止漩流而已?说是暗潮汹涌亦不为过。况且,雷奋开也不复当年少壮,拼着一头血热就能豁出性命不要,与人争赌一口气。   但他无法眼睁睁看着总坛付之一炬。   雷门鹤主政的这几年,赤炼堂总坛的钱粮物业、生意重心,早已悄悄移至越浦周围的五大分舵,管理江面漕运的五大转运使不是换成了雷老四的心腹,就是看出帮内的顺帆风,与老四结盟输诚。他与雷门鹤早不是什么“分庭抗礼”了,扣除他手里的两张王牌--指纵鹰以及总瓢把子的下落--谁都知道今日赤炼堂内,究竟是何人当家作主。   风火连环坞里剩的,俱是几位太保的私兵,平日骄横惯了,指挥不易,遇事难有大用。烧去已无价值的老朽庄园,谅必是雷老四账本上的一条“支损”而已;烧成一片白地,没准还能生出其他用途,未必不合算……   一想到这里,雷奋开心头无名火起,原本的一丝犹豫随风化去,提气踏上铁索,沉重的铁链在风中微微一晃,人已双臂平伸袍袖振起,“泼喇--!”乘风掠去!   铁链并非是全然拉紧的,而是如索桥般留有上下摆荡的微妙余裕;若是绷如一根硬梆梆的石梁,反而无法借力黏缠,风一刮来人便离索腾空,直似飞鸢下水,任轻功绝顶也渡不过。   初老的大太保血气不如当年,但内力、轻功修为之精深,却非昔日可比。过去他可一息不换掠过十丈悬空索,全仗一个“快”字;如今是比不了快了,一提气周身松绵如絮,靴底就这么虚“黏”在铁链上,随着铁索上下晃摇,要走就走、要停就停,进退趋避如平地,转眼便走出五丈余。   对岸忽然亮起一片青白色的灯笼,灯笼上绘着表记,个个不同,有髑髅、蛇形、蜘蛛、鬼火等,朱砂被青焰一照,其色深浓如血。微带惨绿的白晕仿佛被一只只手掌抓握,辉芒被局限在离地一尺处,堪堪照亮身前地面,但站在灯笼后的人,却连上半身都看不清。   (不好!)   眸光一扫,粗粗数了九具,代表对方少则九人,运气不好的话兴许更倍数于此。他的“指纵鹰”驻扎在十余里外,仅在对岸设下联络哨,用以传接火号。这不仅是大太保艺高人胆大,敢孤身走进政敌的势力范围,也是避免双方擦枪走火,不小心爆发冲突。   况且,总坛纵使纪律废弛,在月牙突出部前后也有十来处岗亭、近百人守山,手持青白灯笼的家伙能一路走上“凌天渡”来,代表守山的弟子们俱都完蛋。   他迄今未收到示警,表示来敌本领高超、连指纵鹰的联络哨都难以传讯,更可能是突然其来的离垢妖刀,打乱了原先的部署--   风里的焦臭炙流提醒了他,雷奋开深吸一口气,加紧奔去。不管来人是谁,遇着“天行万乘”,今夜都是有去无回!   九盏灯笼中的八盏略微缩小,光晕黯淡,显是退进了林树间,只余一盏独亮。   (想单挑么?)   雷奋开不禁冷笑,乘势一跃,凌空越过最后一丈铁索,单掌朝那人头顶拍落,大喝:“犯我赤炼,唯死而已!”啪的一记脆响,两人双掌相接,白灯笼之主被轰得飘然而退,朗笑道:   “来的可是“天行万乘”雷奋开么?好厉害的铁掌扫六合!”   雷奋开暗自心惊:“好贼子!接我一掌,竟还能开口说话!”   他这掌借起落之势,以补身老气颓,硬出得五成掌力,不可谓之不巧。五成力的六合铁掌直可打得耿照倒飞出去,那人单掌硬接乘势飘退,开口仍是中气十足,丝毫没有气血翻涌的迹象,这份修为足以傲视赤炼堂举帮上下,便算上总瓢把子雷万凛,抗者不过四五人而已。   雷奋开负手昂立,面上金铁之气瞬闪,争取时间调息。   那人手中“喀啦”一响,提把竹簧转动,灯笼背面似有机关,光晕斜照,映出一身漆黑的夜行短打,面上挂了张纸糊的鬼面,笑脸在夜里看来说不出的诡异。   “大太保怎不问我等是谁,所为何来?”鬼面人嘻嘻笑道:“还是大太保目如鹰隼,匆匆一照面,已知下头是我等搞的事?”   雷奋开一凛:“这帮人与妖刀是一路!”不动声色,嘴角微扬,冷笑道:“问?有甚好问?待老子杀净你们这帮贼厮鸟,再留你一口气慢慢问来!急什么?”   鬼面人哈哈大笑,一竖拇指:“豪气!“天行万乘”,果然名不虚传!”灯笼一放,莲座稳稳立于地面,锵啷一声拔出腰刀,笑道:“在当世七玄之主的面前口出此言,大太保纵然身死,也算七大派中第一人啦,此生不枉矣。”   雷奋开突然明白了朱砂表记所代表的意义。这其中有的他已三十年未见,一时竟未认出。   --是邪派七玄!七玄之主……难道……   而鬼面人便在此时出手。匹练般的刀光划开夜风,径朝大太保颈间劈落!   “小人!”雷奋开脚下交错,正欲避开,眨眼间刀光抖散,已自他颊畔、肩窝、腰侧、腿边四处掠过,裂衣划皮,鲜血四溅!鬼面人“咦”的一声,啧啧赞道:“大太保好俊身手!我这四刀瞄的俱是要害,怎么一到大太保身上,竟都差得老远?”   刀锋及体的剎那,雷奋开使出六合铁掌中唯一的守势“迭嶂终南”,掌势层层迭迭,劲力如涟漪般圈圈反震,原本扎向双眼、咽喉、丹田以及下阴的闪电四刀接连偏开,仅划伤衣物肌肤。   鬼面人谈笑出刀,刀板劈啪劲响如钢片,银光绕着雷奋开周身明明灭灭,却始终难越“迭嶂终南”雷池一步。   雷奋开一意穷守,双臂牢牢护紧门户,忽然一掌突出坚垒,势如雷车奔轨,轰入鬼面人的刀圈臂围;鬼面人回刀圈转,正要将他右掌卸下,蓦地雷奋开左掌击出,鬼面人以刀锷硬生生一格,岂料雷奋开右臂一缩,再度轰出!   两人四臂交缠,间隙不容一发,鬼面人想不到竟会被逼到这等境地,横刀一挡,隔着刀板生受一掌,殊不知“撼地双擘”哪有这般好相与?雷奋开右缩左击、左入右出,双掌接连轰至,“铿”的一声,将刀身击碎在他胸前。   鬼面人登登登连退数步,脚下还未站稳,锷上六寸残刀已封住身前诸路,法度严谨、信手挥就,竟无一丝败军退势。雷奋开却不怕死似的往断刃上撞来,忽然拔地而起,呼啸着越过他的头顶,径往林间掠去!   “想逃么?”一抹殷红晕出糊纸,鬼面人语声带笑:“背对敌人,有损“天行万乘”之英名啊!”   雷奋开落地倏起,袍袖“唰!”如大鹏般猎猎振起,竟是丝毫不为所动。   --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行万乘”雷奋开这一生,从不知“怕”字怎么写,遑论是逃?   鬼面人寥寥几句,已透露出两项极重要的情报:妖刀出世,乃邪派七玄所为;而当世七玄之主,就在这林间的八盏灯笼之后!七玄之主再厉害,也挡不住五百名“指纵鹰”的围杀,只消对了鹰符唤来手下,赤炼堂今夜将成就不世奇功,往前往后一百年……不,甚至是三百年、五百年间,正道再无堪比肩者!   --苍天欲赐,能者居之!这是本帮得以再次称霸江湖、君临东海的契机!   ◇ ◇ ◇   符赤锦在破驿曾对过鬼先生,以一丝残余的赤血神针功劲做为幌子,令他心生忌惮;能受此招的无一不是高手,除了鬼先生、岳宸风,便只有她家老爷。因此当鬼先生刀断人退的一瞬间,她才明白赤炼堂名震天下的大太保究竟有多可怕。   而这人正俯身跨腿,鹰目疾厉,大鹏般向这边疾冲而来!   “莫慌!”一缕若有似无的声音钻入耳蜗,大师父以“传音入密”之法对她说:   “此人面目透着大杀气,所图非是小斗,定要召集同党,前来围杀我等。这一关他只求突围。”   (那……该怎么办?)   大师父仿佛听见她的心语,尖亢的真气传音依旧宁定。   “女徒莫慌。静观其变。”   果然鬼先生大笑转身:“受辱不顾,大太保有大图谋呀,可是要召人来,一举拔了七玄?”飕的一掷,断刃直取他背门!   雷奋开早有准备,脚下不停,听风辨位,疾行间旋身一劈,掌劲凌空磕飞断刀,心念微动:“这劲力……那厮尚有保留!既有余力,何以不追?”他毕竟江湖混老,犹豫不过一瞬,随即坚定心志,一意突围,然而已慢了些许。   林间哗啦一声,居中那只白灯笼一晃,一人阴恻恻道:“鬼先生!你弄了这么个局,是想阴死咱们?不是说去看妖刀么?怎地看出了这等麻烦!”语声嗡嗡震颤。这把嗓音并不刺耳,甚至说不上特别,本该听过就忘,但符赤锦却忍不住伸手掩耳,比之前那个低沉如磨砂般的声音更加难受。   鬼先生笑道:“在下无能!诸位若能挡下五百“指纵鹰”,自是不妨!”这几句话未用真气,几乎被林风吞没。   “切莫运功!”大师父的心语回荡在她脑海。“隔空拨弦,声动气血!是血甲门的“箜篌血刃”!”   连大师父也不敢动用真气,宁以青鸟伏形大法印心提点,可见其凶险。雷奋开首当其冲,足尖一点折腰抵地,堪堪避过迎面而来的无形音刃;适才被磕飞的那柄断刀尚未坠地,陡被扯得旋起,仿佛光阴逆流,倒插雷奋开之背!   雷奋开再难无视,身形顿止,靴底“唰!”在地面刨出一道长弧,铲土盈寸、烟焦缕窜,双掌分击左右,断刀凌空断成两截,绘有三条滴血琴弦如“川”字的白灯笼向后震退,传出一记闷哼,这回却不再惊心动魄。   几乎在同时,一道匹练寒光飙出横列,快得身剑如一,连身前的灯笼青焰都没晃半点,径取雷奋开咽喉!   符赤锦尚不及惊呼,大太保掌底一翻,已将剑光拍落。这式“北阙三春”乃是死中带生的绝招,掌势生生不息,如寒冬中生机灭绝、春来仍能化育万物;至于是怎生变出第三只手来,她自是无缘得见。   出剑者退回灯笼后,焰影摇出一袭紧身水靠,裹着玲珑浮凸的曼妙身段,双丸跌宕自不待言,蛇腰梨臀更是一绝,曲线润滑如水,既有成熟妇人的韵味,又不失少女的紧致结实,教人难以移目。   符赤锦瞧着眼熟,心底暗笑:“骚狐狸老谋深算,鉅利未必能钓上钩,偏偏舍不得死。一听有五百名指纵鹰要来,哪肯冒一丁点儿险?”漱玉节黑巾蒙面,约莫是在雷奋开掌底吃了现亏,灯前半截剑尖指地,细窄的剑锋闪着青芒,如蛇吐信,倒不急着二度出手。   但听鬼先生笑道:“诸位!走脱此人,今夜有死无生,妖刀也甭看啦!此诚豪赌也,若无彩头未免扫兴。这样,谁能取下这厮的性命,毋须取刀为证,便是七玄大会的座上嘉宾,共享号令妖刀的惊天之秘!”   灯笼间一人扬声:“当真?”   “绝无戏言!”鬼面依然笑意迎人,连声音都带着笑。   “好!”一抹绿鳞袍影自灯后跃出,袖襕猎猎,矫矢如龙,挥掌似拏云探爪,倏自雷奋开顶门抓落!“老鬼,试试本座的“凭虚御龙落九霄”!”   (是她!)   符赤锦心念微动,认出是“鬼王”阴宿冥,那不逊男子的颀长身形兜头击落,襟袍呼啸,先声夺人,出手极是烜赫,浑不似当夜一口一个“小和尚”、快酸进牙里的醋意横生--偏偏她的傻老爷听不出来--她忽然意识到此人是集恶三道的正主,乃群鬼之首,不能以小女儿目之。   双掌轰然一接,雷奋开膝弯微沉,两足没入土中,几至足胫,抬头冷笑:“就这样?”劲力疾吐,将阴宿冥震了开来。另一名蒙面黑衣人自灯影中掠出,十指曲成钩爪,欺他双脚难动,径取腰腹咽喉!   阴宿冥“咦”的一声,不及回气,再度猱身上前,单掌直取中宫,仿佛怕被他占了先。黑衣人侧首冷笑:“兀那雏儿!不懂让贤么?”声音嘶嘎低哑,甚是苍老,覆面巾上闪过青黄二色的异芒,两只眼瞳竟非寻常颜色。   “狼荒蚩魂爪!是“照蜮狼眼”聂冥途!”大师父的声音又在她颅中响起。   符赤锦这才看清,那瘦削的黑衣人并非钩成虎爪,而是指甲长逾三寸,扁如铲、弯如钩,角质与指肉已长合在一起,第一指节长得吓人,便似天生的趾爪骨甲。“狼荒蚩魂爪”来势狞恶,分抓雷奋开咽喉与腹间,加上阴宿冥当胸一掌,两位梁子甚深的集恶道魁意外联兵,除非大太保生出第三条手臂,否则定要有一处失守。   但雷奋开偏偏就是有第三只手--   一声断喝,“北阙三春”二度出手,后至的阴宿冥修为不及狼首,反先弹开,登登登连退三步,连同下颔油彩,举袖揩去一抹红渍;聂冥途爪未全伸,忽觉凛冽劲风刮面,周身如降霜雪,彻骨生寒。   老于世事的狼首感应杀机,心头一颤,硬生生易狼爪为鬼手,“白拂手”连消带打,将飞击入臂围之间、如弹子拳般劈啪不绝的连环掌一一化去,左推右挪、随风如柳,化开了一掌又一掌,却挪不出余裕抽退,索性闭上青黄闪烁的怪异双眼,纯以听劲化解,几滴汗珠从额际滑落面颊,濡湿了覆面黑巾。   雷奋开双掌连击,犹能开口冷笑:“人要服老哇,聂冥途。江湖变了,已非是你玩得动的双陆骰!”五指攒起,一拳击穿了绵掌防御!总算狼首手背交迭,以掌心代替胸口受了这一击,被轰得平平向后滑开,身影没入灯笼的青白光晕之后。   他虽是吃了中途易刚为柔的亏,真气失调,白拂手无以为继,终被“北阙三春”所破,但若非及时变招,对上刚猛无俦的六合铁掌怕也讨不了好。阴宿冥对阵高手的经验不足,不知“硬碰硬死得紧”的道理,刚猛的“役鬼令”硬撼刚猛的“铁掌扫六合”,败者将承受双方的刚力反噬,才在一照面间就被轰了回去。   雷奋开接连逼退三名强悍的对手,乘着威慑全场之势,身形冲天拔起,朝阴宿冥扑去!符赤锦见他双足抽出地面陷坑,留下三寸深浅的靴形,宛若凿刻,不禁咋舌:   “这人好硬的身板!”   阴宿冥正凝气调息,不料却成突围的缺口,七玄可不是什么相亲相爱、同气连枝的关系,众人皆无意相救。她经验不足,也知降魔青钢剑挡不住这厮,冒着真气涣散的危险,咬牙提运役鬼令神功,横里忽伸来一条黝黑如铁的粗大臂膀,布满艳丽的鬼纹刺青,“呼!”抡向雷奋开。   这一扫重逾千钧,毋须招式路数,当者披靡。强如雷奋开亦不能挡,袍袖一翻,踏着刺青鬼臂旋空拔起,自那人头顶飞过!   阴宿冥缓过气来,见那人身形魁伟,刺青披满衣外的每寸肌肤,连光溜溜的头顶也不例外,蓦地想起一人:“难道是他……南冥恶佛!”巨汉已退出灯影,行动间发出轻微的铁链声响,与师父的描述不谋而合。   此人若要留住雷奋开,想必还有一场恶斗,但巨汉似无此意,出手只为助她。阴宿冥权衡轻重:“杀了老鬼,妖刀便有我一份!”一式“山河板荡开玄冥”轰出,正中雷奋开背门;正自窃喜,雷奋开乘势飘出丈余,眼看便要冲出林子。   (不好,中了老鬼的脱身计!)   聂冥途阴恻恻一笑:“娃儿,你是拿了他多少好处?”衔尾急追。阴宿冥惊怒交加,却是追悔莫及,忽听鬼先生笑道:“蟏祖虽得妖刀万劫,烦请出手相助!走脱此人,七玄亡矣!”   林间一声悦耳低哼,叶影沙沙动摇,绘有蜘蛛表记的灯笼一晃,“玉面蟏祖”雪艳青忽然消失踪影。蓦地一声轰然巨响,众人都觉脚下地面微晃,一团黑影“飕”的越过头顶,犹如鹰翼失衡,打着旋子飞速坠落,甩开几点温黏;落地时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稳,竟是雷奋开!   (玉面蟏祖的武功,居然强横如斯!)   在场诸人无不凛起,突围功败垂成,雷奋开一抹呕红,狠笑道:“好俊身手!单打独斗,你够资格做老子的对手!”鬼先生笑道:“蟏祖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杀了雷奋开,彩头便为蟏祖所有。”   雪艳青一怔,摇头道:“我不需要。”修长身影没入灯后,只余一抹酥滑,不知是裸腿抑或裸臂。语罢四人齐出,阴宿冥、聂冥途、漱玉节及那血甲门人不约而同逞现奇能,为保命为逐利,剑锋爪劲、气刃掌功由不同方位杀至,更无一处空门!   命悬一线,雷奋开毋须再保留,“风卷东溟”、“万乘西川”、“迭嶂终南”、“北阙三春”四式合一,掌劲绕着周身形成径约一丈的浑圆半球,半球内声息俱失,眼睛所见、肌肤所感……仿佛为之一凝,数不清的掌影层层迭迭,构成了生机骤停的奇异空间,透着光晕的半透明掌影穿过头脸身躯,却无痛无觉,似连身躯也变得稀薄起来--   六合原为一芥子,掌碎须弥震乾坤!   “四式合一,“天道归余”!”   气劲迸散的剎那,声音、压力、疼痛、气血翻涌……如海水涌入舱裂,瞬间复原的五感成为最具破坏力的恐怖冲击,四人气血遽涌、真力失衡,由内开始崩坏:   漱玉节剑势一偏,失控的劲力却将蛇信般的窄剑“铿!”震成数截,她一个空心筋斗倒翻出去,落地时顾不得旁人眼光,赶紧盘腿调息;聂冥途的佛门内功如海水倒灌,疯狂搜寻体内残余的一丝左道魔气,不及盘膝运功,一口鲜血如箭喷出,仰天栽倒!   阴宿冥只觉劲力一空,仿佛又回到被小和尚采了身子的那个当下,掌至中途人已坠落,挣扎着退回灯笼后,无比惊恐地检视内息,唯恐自己竟在这里被废了功;而那名始终未露面的血甲门之人却飞快退入深林,只听“飕飕飕”的锋锐切削不绝于耳,失控的气刃不知旋绕多久,才慢慢停了下来。   符赤锦看得美眸圆瞠,一句话也说不出。四人无一不是当世高手,却在雷奋开身前失神,合击之势瞬间崩溃,居然无一幸免。   (好可怕……好可怕的一式“天道归余”!)   雷奋开膝弯一软,勉强支持不倒。若非硬挨一记“役鬼令”,又被雪艳青所伤,“天道归余”的气圈成形之际,四人即应毙于掌下,可惜无力动杀。蓦地肩胛一痛,一柄薄刃“噗!”贯出右胸,身后鬼先生嘻嘻笑道:   “大太保真是好本事!合七玄宗主之力,几乎留你不住,当真了得!”   (卑……卑鄙!)   雷奋开伤怒交迸,不知哪来的气力,铁掌回身劲扫!旋扭之强,竟“铿!”一声夹断刀刃,掌缘自鬼先生胸口削过,几乎将他抡了个圈。至此突围无望,雷奋开临危果断,转身扑向悬空索,足下不停,一气踏过崖去!   鬼先生料不到伤兽发威如斯悍猛,被劈得踉跄倒退,提气复起,忙奔至铁索锚钉处,圈口笑道:“大太保真不够意思。自个儿玩得挺欢,也不招人同乐。”唰地一脚踏落,劲贯铁链,踩得不住剧烈晃摇。   索上雷奋开身子微晃,脚底却像黏在了铁链上头,身子轻飘飘地随着上下一阵,待摇动稍稍平息,又继续奔跑。鬼先生啧啧几声,回头道:“诸位!这条是前往观赏妖刀威能的快捷方式,由我当先领路,各位也别争抢,一个一个地来。”双手张开足尖一落,滑水似的站上铁链。   雷奋开不顾伤势疾奔,眼看离岸只余数尺,眼前一黑几乎失足,奋起余力一扑,整个人跌在崖上,滚了两圈才勉力撑起。抬头见火光中一人走下铁索,轻功丝毫不逊于自己,正是那个戴着糊纸笑面的家伙,心知到了破釜沉舟的关头,留着铁索,不啻给了敌酋登堂入室的快捷方式。   他咬牙箝住胸膛的半截刀锋,忍痛拔出,血淋淋的刃片抵住炼索,对着另一头纵声大笑:“阁下一刀,雷某奉还!”鹰眸骤狠,运劲连斫几下,砍得炼上火花四溅。对面鬼先生见状,忙倒跃回崖上,大叫:“大太保若失血过多,恐有性命之忧,还是莫操劳得好。”   雷奋开哈哈大笑,猛砍一阵,搬来一块磨盘般的大石砸落,终于将砍开了口子的炼环弄断。失系的渡索铿啷啷地划风坠落,越过火海的最后一条快捷方式便告中绝。   要想联络对岸的指纵鹰暗哨,看来是非绕路不可了。所幸那帮人要想过来,也没那么容易。离垢妖刀烧了山下的船坞水寨,风助火势,上下交通已断;戴鬼面具的混蛋若要绕道至这边山头,恐怕天亮前都未必走得到。只消他早一步召集指纵鹰,除非那帮龟儿子现在就跑了,胜负尚在未定之天--本帮占有地利,赢面说不定还大些。   伤疲已极的大太保闭目笑起来,神情宛若鸱枭。瘫坐片刻,撕下衣摆口手并用,勉强裹起了胸口不住渗红的血洞,转身向林中行去。   ◇ ◇ ◇   “这就是你说的快捷方式?”望着断掉的悬空索,聂冥途冷笑。“且不说冒险踏索有无必要,现下铁索断了,我们要怎生过去?”   鬼先生耸耸肩。糊纸面具依旧笑得殷勤。   “另外一条路稍远些,咱们从下边过去。”   阴宿冥调息完毕一跃而起,沉声道:“风火连环坞都烧成这样了,却要如何“从下边过去”?”鬼先生尚未答话,另一把优雅动听的女声也冷冷开口:“走脱了雷奋开,此地已是险极。鬼先生若无交代,恕我不再奉陪。”正是漱玉节。   鬼先生的声音里仍带着笑。“离垢妖刀站在咱们这边,宗主何须惊怕?”   “阁下故弄玄虚,才是令人惊怕之处。结盟合作,须如此无端犯险么?”   “怕只怕世上更无奇险,比得上诸位的退缩不前。”   劣笔绘制的笑面是不会变的,变的只有鬼先生的声音。   他收起一贯的轻佻戏谑,峻声道:“七大派之中,不只一个雷奋开。这帮人若说有什么共通处,便是同欲七玄万劫不复。宗主退回五岛秘境,从此便高枕无忧了?恐无如此便宜。”漱玉节闻言默然。   鬼先生一指崖底的烛天红莲,续道:“有了这个,七大派有何可惧?我等七玄,又何须避于不见天日处,庆幸世人的遗忘?诸位皆是总领一门之人,识见、眼光均高人一等,此间之利弊,还用多费唇舌么?”众人尽皆无语,却再无人离开。   符赤锦暗想:“这人真会说话。那雷奋开分明是半路杀出,被他一说,倒像是刻意安排,以磨砺心志、团结众人似的,当真好不要脸。呸!”   聂冥途冷笑。“你一口一个“我等七玄”,好不动听,却不知阁下是七玄里的哪一支哪一脉?世间可不是只七玄七派两个阵营,壁垒分明。随随便便来个外人想混水摸鱼,挑动鹬蚌之争、从中渔利,没那么简单。”   他本是一派首脑,心机深沉,若非再睹妖刀威能,委实太过惊心动魄,直想据为己有,区区一名来路不明的“鬼先生”,岂能使得动老狼首?尤其围杀雷奋开一事,更是仓促而起,明显超出鬼先生之掌握;如今冷静下来一想,难怪聂冥途心中不忿。   八具灯笼之后,纷纷投来森冷目光,教人不寒而栗。   鬼先生不慌不忙,语声含笑。“我正想怎没人开口,还是老狼首精细。在下不但是七玄中人,且与各位一样,还是一宗一脉之首;要说召集七玄盟会的资格,只怕还在狼首之上。”   “喔?”聂冥途冷哼一声,苍老的喉音难掩轻蔑。“你是真龙转生,还是圣宗的教统嫡传?”   鬼先生哈哈大笑。“虽不中,亦不远矣!迟至三十年前,集恶道还奉过先人的号令,若非狼首弃盟潜逃,躲过了妖刀祸世以及七大派清算的浩劫,今日前来与会的,原该是狼首的后人才是。”   一旁的阴宿冥哈哈大笑,丝毫不掩饰笑里的幸灾乐祸,忽然想到:这话连先代鬼王、南冥恶佛也骂在里头了,不禁收声,冷冷望向鬼先生。   聂冥途怒不可遏,面上却不动声色,蔑笑道:“说了忒多,你究竟是何人?”   鬼先生不再言语,手中握把喀搭一响,再次发动机括,偌大的灯笼滴溜溜调了个头,原本青白的一面朝向鬼先生,转出另一面的朱砂表记。那是个竖耳尖吻的邪异兽首,似犬似狸,却多了一丝难言的狡黠灵动,与其说是兽,更像是修练成精的千年妖物。   兽首后方绘着九条简笔波形,宛若开屏孔雀,腹圆曳尖的笔触不像羽毛,反而像尾巴。   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   聂冥途倒抽一口凉气。当真是悬哪!该已经死绝了的,怎能又无端端冒出个正统传人来?难道胤氏一族真是九尾狐转生,怎么杀都杀不尽?   “九尾的传人么?”黑夜火海之前,老人如见妖魔,青黄怪眼闪烁着异芒,喃喃道:“原来……原来你是狐异门的余孽!”   ◇ ◇ ◇   轰隆一响门扉碎裂,火舌飞卷,赤发刀鬼舞着巨大的斧刃跨进院里,热浪扑面,令人为之一窒。   (来了!)   耿照唯恐佳人有失,拄着“映日朱阳”当先冲去,谁知一动周身酸软,怎么也使不上力,“啪!”一声直挺倒地,所幸宝剑这回没有“人剑合一”了,否则一家伙趴上剑刃,不免将自己剖成了两丬。   染红霞只比他稍慢,见他仆倒,忙不迭回头:“耿照!”火光映亮白皙玉靥,满面都是忧急。说时迟那时快,受制离垢的崔滟月狂吼一声,妖刀挟焰抡至!   她回身挺剑,剑尖“铿!”击在刀头一侧,崔滟月犹如失蹄疯犀,被引得一偏,拦腰砍断一片梧桐影。这式“不记青枫几回落”原有几个连环变着,剑锋连圈带转,施招者却如落叶一回,径从敌人的身侧扎落。   她身后便是耿照,一旦枫回落空,离垢炎刃即往他身上招呼……染红霞一步也不敢退,剑刃斜挑,如雨尖打落荷塘,不等崔滟月回身,一式“雨急青枫归梦色”应手而出!   崔滟月应变不及,肩背上吃了几记“剑点”,挑飞的血珠离体化烟,剑创便即封口,根本算不上是伤。巨大的斧刃一挡,数十记剑雨铮铮錝錝碎在刀上,砸出无数耀眼火星!崔滟月自成刀尸以来,临敌无不是一刀了帐,从无对招拆解的必要,便以大太保掌法之精,也难与炽热的离垢刀相对,只能施展轻功绕圈游斗,觑准空隙劈出一掌,然而蒸腾的气流对隔空掌力大大不利,脐间的火元之精释放异能时,亦不下于十数年精纯内力护身,连雷奋开也拿他没辄。   此间仅有一人能逼得他“拆招”,那就是染红霞。   昆吾剑长逾四尺,兼且玉人出挑,身量不逊男子,剑臂一合,硬生生多了近两尺的缓冲--这是极为珍贵的两尺空间,能在热浪袭身前,多出得几招杀着。   染红霞交击几度,便知离垢刀的可怕:高热除了能毁坏兵刃、令兵主无法久持,以及化消劈空掌力之外,在沸滚的空气中呼吸困难,更是大大降低内力运转的效率;巨量出汗造成的体力流失,也是格斗中的棘手问题,只能尽力拉开距离。   所幸昆吾剑质极佳,对打下来非但剑刃未损,似乎也不怎么导热,金灿灿的剑身连一丝熏焦也无,越打越是光华饱满,无比耀人。她忍不住想:“今日幸有昆吾!流影城的锻造名不虚传,果有过人之处!”   即使如此,妖刀离垢也不是能正面久战的对手。为保护身后的男子,她连游斗缓息的选项也无,眼见“剑雨”碎于刀上,激得热浪窜流,盈尺之内仿佛再也吸不到空气,块垒般的闷窒填满胸臆,几乎撑爆坚挺傲人的玉峰。   染红霞仍是一步不退,一式“随意青枫白露寒”凝聚霜气,稍稍化解热浪;气息重入胸间的一霎,金剑如浪层迭,《青枫十三》里的杀着“青枫江上沧浪吟”骤然而出。   此式乍看是连绵快剑,却与剑雨大不相同,“剑浪”一层迭过一层,后浪压碎前浪,剑劲渐次积累;同样是回刃一挡,这次崔滟月终于无法凝立不动,迭浪压垮了高堤,猛将他轰退一大步!   水月门下弟子,须以“创制一套剑法”来证明自己。在入门《水月卅六势》与属于自己的剑法之间,没有一丝模糊暧昧。能跨越这道高槛的即为剑种,应追求剑上顶峰,拓展剑学极限;跨不过的就是凡胎,从此走入厨灶闺阁,专心相夫教子,追求女子的幸福。   染红霞十三岁上就开始酝酿自己的剑法,直到十六岁那年,《青枫十三》才算修整完备,按门中规定的格式谱写绢册,面呈掌门人并加以试演。还没有被冠上“水月剑式”之名、收入凝芳阁的自创剑法,是不能公诸于世的,以免弟子之间相互模仿不成熟的技艺,影响了宝贵的创见发想。   杜妆怜连随侍的仆妇都赶了出去,独自在静室里看完这十三式的示演,只淡淡说了一句:“很好。”就不再言语。翌日发还绢册,已题上“水月剑式”四字,封面的“青枫”二字虽以朱笔圈起,终究没有涂抹删改。   染红霞简直乐坏了。   自创的剑法屡被发回,每次重新提交都要受门中诸长老联席诘问、反复印证,直到绢册都改得破破烂烂了,终得到水月剑式的题记……这些艰辛过程,在凝芳阁的剑谱札记中多有记载,她自小看熟了,常幻想有朝一日自己也呈上绢册、战战兢兢的模样。连师姊许缁衣创制的几式剑法,也是经掌门人反复驳回改了又改,才获水月剑式之名的。   --而她,竟一次就通过了!   过得不久,掌门人就闭关了。除了收怡紫为入室弟子,还命她担任教席,督导门中弟子的武艺。师妹们的道贺纷至沓来,要准备送掌门人入关也是千头万绪,染红霞忙了好一阵子,才有时间坐下来重抄绢册,并一一为招式命名。   绢册的格式当然包括招名,及招意的阐释说明,待审核通过、在正式传抄收入凝芳阁之前,还可以参酌门中长辈的意见,重新修改。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剑法固然可喜,对这些女孩儿来说,命名却是整个过程中最有成就感的一环。赋予招式一个好听的名儿,是千百年后仍会在习练者口中喃喃复诵的呀!   即使在师妹间威望素着,染红霞毕竟只是十六岁的少女。   她独个儿躲在房里,翻着一卷卷喜爱的诗钞,伏案振笔,偶尔拈着笔管随手比划起来,看看这句诗意切不切题,想到得意处不觉咬唇轻笑,晕红的小脸彤艳艳的,加倍可人。“你取这些名儿,将来会后悔的。”许缁衣笑她:“我当年拟的名字,如今翻到都觉脸红。”   染红霞笑笑没回口,心里却有点不服气。   “太华青灯”朴实无华,就像师姊的为人,有甚好脸红的?   许缁衣随手翻了翻绢册,看到朱砂圈起的“青枫”二字,笑问:“你爱穿朱红,怎地以青枫为名?”染红霞正色道:“枫红而落,我这套剑法生嫩得紧,尚有不周全处,只能是青枫。”   许缁衣微笑不语,片刻才淡道:“我猜师尊也是这个意思。她老人家一字未改,是知道妹子定然不会自骄自满,更不希望以己身之慧见,来增补完备这套剑法。就连修改精进,师尊都想看你的创见,舍不得多加一笔啊!”   从此,染红霞再没创制过第二套剑法。杜妆怜的三名入室弟子中,连年纪最小的任怡紫都在凝芳阁留下数本绢册,只有染红霞专心致志,全力淬炼《青枫十三》,别无其他。   轰退离垢妖刀在士气上深具意义,对战况的影响却很有限。   “剑浪”余波未停,震得崔滟月身子后仰,但也不过就是一霎眼,火刃卷风,硬碰硬的对撼又再度展开。染红霞接连使过“伏枕青枫限玉除”、“青枫浦上不胜愁”等,屡屡刺中对手,囿于剑尖相格,以及不能退避闪躲的限制,实在很难说是占了上风;近身缠战之间,已是汗湿重衫。   她虽是束袖着靴,得以利落些个,但穿的仍是对襟襦裙,纱质上襦较寻常仕女所着略厚,以抵施展拳脚时的磨损,一被汗水浸透便紧贴肌肤,玉一般的莹润肌色透出湿纱,双肩、背门形同半裸。   上襦里是一件大红软缎抹胸,质地厚滑,穿起来十分舒适,她只有在船上时才这么穿,夜巡后褪下襦裳便能就寝,非是演武练剑用的短打衣物,仓促离船不及更换,此际也顾不上了。   软缎吃水较纱质为多,不易渗汗,被香汗浸透的部位颜色变深,便如熟艳香甜的枣泥一般。   她双峰挺拔,乳间积汗最多,颈颔间不住淌下液流,如瀑如雨,汗渍最早渗透抹胸;两腋也是津汗液涌,挥剑时乳肉香胁不住摩擦压挤,狼籍一片;腰间束着武人用的宽带缠腰,绸亦阻汗,上半身的汗水全积在乳下,渗之不出……   抹胸的缎面清楚浮凸着两只熟桃似的坚挺玉乳,蒂尖腹圆的半球昂耸,顶端绷出两枚樱核儿,周围则是一片深浓枣色,只裹着软缎的双峰是艳丽的大红色泽,随着挥剑的动作剧烈弹跳,汗渍以极缓的速度渗出,浑圆撑饱的缎面仍是柔光滑亮,分外骄人。   “你……你还好么?”百忙中不忘回头,甩飞湿发,提声叫唤。   “没……没事!”   耿照总算调匀气息,拄剑撑起,单膝跪地。   今夜挑战一关接着一关,艰难处超乎想象。先前砍向火元之精的那刀不但毁了神术,更震伤他的五脏六腑,若非化骊珠收手的瞬间、碧火神功的先天真气及时发挥作用,那股异能的反噬便能要了他的命。   耗损易补,伤势却无法立即复原,正因为低估了内伤的严重程度,才会在动身的瞬间失足倒地。他已经无法再战了,但不能放她一个人对抗妖刀。   况且,离垢非是单凭力量可以压倒的对手。染红霞的战术在他看来,有着无法超克的致命缺陷--   “快走!”她看出两人已无连手之能,唯有耿照脱离战场,她才能缓过气来,改采避锋游斗的战法。眼见崔滟月越逼越紧,染红霞再不留力,施展青枫十三最刚猛的一式“江石缺裂青枫摧”,重剑旋扫如风,铿然击向离垢刀!   (不对……这样是不对的!)   耿照奋起余力,喊道:“退……退回来!我有办法!”   染红霞几欲晕厥。连站起来都有困难了,还逞什么强?少……少不更事!   “你快离开!”分神说话间几被离垢削中,裙脚“呼!”一声燃起火星,险象环生。“你先走,我快顶不住啦!”   “你退回来,我有法子对付他!”耿照低吼。   但中气不足的声音实在缺乏说服力,染红霞心头无名火起,疲软的手劲却无法跟上怒气,“江石缺裂青枫摧”剑式未尽,力量提早见了底,崔滟月拦腰磕飞昆吾,染红霞被震飞出去,湿漉漉的娇躯正撞进耿照怀里;耿照横过她沃腴的乳下一抱,用半边身子遮护玉人。   “你……”染红霞气急败坏,无奈这一击扭了腕子,软绵绵地挣脱不得。   “噤声!”   耿照双眼盯紧前方,凝神摒息,神情无比专注。染红霞看得呆了,一时竟忘了害羞生气,直到乌影兜头盖住两人,热浪席卷而来,崔滟月居高临下,挥舞离垢砍向二人!   千钧一发,耿照拔起“映日朱阳”一刺,剑尖“铿!”正中火元之精,宝珠未如预期般被利剑所毁,但珠上妖异的红焰却自剑尖透入,顺着剑上细纹倒灌而回,剎那间,剑身的纹路仿佛被异能填满,焕发出耀眼的光芒!   崔滟月浑身剧颤,肌肉贲起的身形仿佛缩小些个,油亮的铜色肌肤也失却光泽,口中迸出痛苦的低吟,摇摇欲坠。耿照一转剑刃却无法贯入,近距离一瞧:火元之精并非如化骊珠般嵌入腹中,周围似有缝线,珠光被黑剑吸收后,表面也看得出有蚕丝之类的透明物事交织成网,护住珠子,无法剜出。   机会稍纵即逝,耿照再不犹豫,用尽力气起脚一蹴,正中崔滟月丹田气海,踹得他向后倒飞,整个人撞倒半堵焦墙,被残砖碎瓦埋入烬堆。   离垢顺势脱手,中途坠落,稳稳插入地面不动。失去了火精宝珠的异能,斧刃由刺白、炽红迅速变为深红、深赭,最后只余黑黝一片,与映日朱阳原本的模样有几分相似。   --人、刀两分,离垢终被制伏!   第八五折 品幽合卺,谁曰可杀   染红霞愕极,怔望着那堆坟冢也似的余烬;还未惊喜,力战后的酸、疲、酥、软一下子交缠涌上,臂撑一乏,汗湿的温软娇躯偎入耿照怀里,再不挣扎。“你……你怎知那里是……”目光移至剑上,忽然闭口,一双秋水明眸睁得圆亮。   火劲如熔岩般蜿蜒,由剑尖至剑格,填满了遍布剑身的细密纹路,光芒也从原本的刺亮,转为更深沉的血色深晕,却非是消褪或熄灭,而是火光更趋稳定,整把剑像突然“活”了过来。   他掌劲一逼,映日剑“轰!”窜出火舌,竟有几分离垢的模样。   “这剑柄的份量异乎寻常,”耿照解释:“非铁非木,倒像以石材为芯。寒玉、水精、云母等材质,据说都有涵养纳气之效,我猜测火元之精装置在剑柄末端,便是透过这截柄中的异质控制,才不致伤了剑主。”简单说了剑身铸造火槽、平均导流的原理。   钢铁无论掺入何种材质,终须以火熔之,方能成器。火既是镔铁之母,亦是镔铁之殇,火元之精若无限制地朝剑身输送热能,最最耐热的合金也承受不住,这截特异的石英剑柄便是控火的枢纽,避免自伤。   当剑尖刺中宝珠时,离垢火能受剑槽引导,逆流回柄中--这是耿照自“映日朱阳”上的奇特纹理,以及剑柄异质所做的大胆推测,虽冒险至极,却非一味乱猜。他跟在七叔身边多年,尽得奇人真传,于铸造实有大眼光、大手笔,果然一击中的,解去逼命之危。   他信手比划,染红霞目不转睛地仰望,云鬓凌乱的俏脸衬与出神的模样,明艳不可方物。耿照偶一察觉,顿有些恍惚,于火槽设计一节便说不下去,忍不住问:   “我……我脸上怎么了吗?”   “嗯?”   她回神大羞,湿滑的雪脯怦怦直跳,忙别过头去。“没……没什么。”明明没有生气,却忍不住板起了俏脸。耿照不明所以,凑近问:“我又惹你生气啦,二掌院?我……”   一听“二掌院”三字,心上仿佛被塞了块冷石头,半是借题半是着恼,咬牙道:“你知不知道方才那样有多冒险?万一……万一这剑没能导卸火劲,又或卸得不全,尚余一劈之力,那该怎办?从以前就这样,总不听人说,轻易犯险,一意孤行!”   耿照料不到她真的翻脸,起初听着还不敢答腔,末了却有些捱不住了,嚅嗫道:   “我……是……适才情况危急,也顾不得啦。你别生气,我下回不敢了。”   他越是放软,染红霞越觉自己无理取闹似的,挣扎坐起,声音微微扬高。   “我又不是无端骂你,是与你讲道理!老抢着牺牲,是要怎么与人连手?”   “都是我不好。我担心再打下去,万一妖刀伤了你……”   “我也会担心啊!”染红霞随手将湿鬓往耳后一撩,露出半截雪颈,大声道:   “万一是妖刀伤了你,我……我……”忽被什么塞住了胸臆,再说不出话来。   耿照被骂得摸不着脑袋,她话里的前因后果全然无法分辨,只盼她别再生气,低道:“二掌院对不住,我真不是故意……”   “不要再道歉了!”   罕有的疾厉口吻吓了他一大跳,猛然抬头,见染红霞樱唇咬红、柳眉倒竖,满脸的怒容,更是慌张,拼命摇头辩驳:“我只是想……是为了救你,不为别的……对不住……我不是……”   “啪!”一声脆响,染红霞扬手掴了他一记。   耿照抚面愕然,却见她美眸盈泪,两排弯翘的乌睫睁得发颤,不敢再眨;手掌兀自停在半空中,纤指如白玉蜻蜓一般。但发抖的不只是指掌而已,她左臂环胸,浑身都在颤抖。   “我不要你救!”   耿照心头刺痛,低头道:“我知道我本事低微,但就算拼得一死,我也……”   “我不要你冒险拼死!”她眼中水精似的泪珠不住打转,恶狠狠地瞪着他,咬唇道:“我是你什么人?你干嘛为我拼得一死?我又不是中了奇毒困在谷底,只有你能救!我自己能救自己,不用你来逞英雄!   “你什么都不是故意的,都迫不得已,这么大公无私,怎不去招惹别人……”浓睫眨了几眨,泪水终于扑簌簌地滑落粉颊,双肩一软,垂颈抽泣:“你吓死我了,知不知道?可恶……可恶!万一你死了,我……我该怎么办?我还有好多话不知怎么跟你说……呜呜……”   耿照呆怔良久,终于明白过来,反而宁定,握着她浑圆的肩头,微微拉近身来。染红霞忽觉惊慌,扭头欲避,却反将撩开湿发的雪腻粉颈凑上,混杂了轻潮薄汗的温泽透颈而出,耿照牢牢箝住她的肩臂,将滚烫的嘴唇贴上颈侧。   她“嘤”的一声,身子都快化了,却放不下女儿矜持,心中气苦:“你……就会欺负我!”左掌按着他的胸膛拼命撑拒,又推又打,尖叱声惊惶失措:“不要……不要!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放……”越喊越是无力,臂儿娇疲,避不开也不想避了,双唇终于失守,仰头任他轻薄。   耿照俯吻着怀中玉人,但觉她温软凉滑的唇瓣沾满水珠,滋味苦咸,四唇紧贴片刻,才循着渍痕一路向上,啄米似的轻吻着她温热的眼皮。染红霞不住轻颤,仰着头依偎在他怀里,闭目流泪;即使失身于他的那一晚,她都从未如此柔弱顺从。   “你一定很讨厌我,是不是?”她声音闷闷的,温香的吐息都呵在他颈窝里。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憎,架子忒大,总对你凶?”   怎么可能?在我心里,你就跟天上的仙子一样,是世上最贞烈、最可敬可爱的女子……耿照心里想着,不知怎的却说不出口。能拥着如此温顺的她,就像作梦一样,唯恐吐气开声,梦就醒了,只敢轻轻摇头。   染红霞闭着眼睛苦涩一笑,泪流不止。   “我这样忘不了你,你一定觉得我不知廉耻。我常在想,我年纪比你大着几岁,不懂你这样年纪的人在想什么,像黄缨、采蓝那样二八年华的少女,才与你合得来,不会让你讨厌,不让你觉得枯燥无聊;我只懂剑,不会女红不会烹饪,女子都爱的胭脂衣裳,我懂得很少很少,也不知怎么跟人嘻嘻笑笑说话,让别人听得欢喜……我以前没想过这些事。   “我好气你,却更气我自己。嘴里说不要紧,又希望你对我……对我那样,不只是为了救人而已。每回这样想,我就觉得自己好卑鄙。忘不了的人……原来只是我而已,我真的好气、好气自己……”   耿照将她拥紧,哑声道:“我在店里望着你的背影,心里唤了几千几百次,只要你回头笑一笑……不!只要回头看一眼就好,我就心满意足啦。可惜你没听见。我一直觉得自己配你不上,想到心就一阵阵地疼。”   染红霞浑身剧震,撑坐起来。两人凝目相对,默然良久,四只手掌缓缓翻转,密密交握,虽置身火场烟焦之间,却觉心头块垒尽去,说不出的温馨。染红霞露出羞涩的笑容,怯怯伸手,犹豫了一下,才轻轻抚上爱郎的面颊,歉然道:   “打得很疼,是不是?”   耿照摇摇头,覆住她滑腻的手背,指尖不经意在敏感的指缝间挑捻,抚得染红霞缩颈细颤,肌肤泛起一片娇悚。   刚经历过死亡的巨大威胁,一股莫名的依恋倏地攫取了少年和女郎,紧贴的身体滚烫无比,肌肤彼此烧炙着,气息都不禁为之一窒,欲焰一发不可收拾。两人指尖交错,不住划空,擦滑着掌心指背的小动作飞快累积增温,最是挑动情欲。   回过神时,耿照已将她按倒在地上,一手攫住浑圆高耸的右乳,掐得湿绸滋滋有声,绸上汲饱的津汗沁出纟眼,似自细滑黏腻的美肉中掐出酪浆来;另一只魔手却抚着紧贴肌肤的襦裳,饱尝了起伏剧烈的曼妙曲线,探进她那双修长的大腿间,隔着裙布满满覆住了贲起的饱腻阴阜。   端丽的女郎呜咽一声,微微屈腿夹起,却不为阻挡嚣狂跋扈的入侵者,而是腿心里无比温腻,酥、麻、刺、痒纷至沓来,心慌慌地直想夹着蚌儿一阵厮磨。   岂料她腿根极腴,耻丘又浑圆饱满,于湿透的裙布上绷出一个丘壑起伏的“丫”字,腿心却并之不拢,再加上大腿内侧的肤质太过酥滑,摩擦的效果极其有限。直到耿照插掌其中,再无一丝缝隙,被津汗浸透的裙裳像另一层皮肤似的贴着男子的手,其下蜜肉娇濡,烘热无比,连精致的肉唇形状亦清晰可辨。   染红霞扭了腕子,右臂只能娇娇地搁在耳畔,像是放弃挣扎一般,柔弱无助的样子对比平日的逼人英气,更显得可爱莫名;左臂死死勾着爱郎的脖颈,仿佛要将自己全融进他怀里,两人饥渴地吮着、咬着心上人的唇瓣,身子紧紧迭合。   耿照的手被她夹在腿心厮磨,反而匀不出空档去解下裳,索性以虎口掐进缝眼儿里,压着花房似的娇美蜜缝一径振抖。   被堵住嘴唇的女郎“呜呜”娇吟,欲扭头喘气,又舍不下逼人的快美,贪婪地索吻;娇躯绷如满弓,紧并着膝盖屈腿高举,连带将男儿的手也提上来。   耿照的指腹陷在蜜缝里往上一勾,捻过一枚大如婴指的勃挺蒂儿。那肉荳蔻似的蛤珠剧烈肿胀,既脆且韧,被他失手捻下,旋即弹翘起来,液珠甩贱,本已湿透的裙布上又添新浓。   染红霞“呀”的一声,蛇腰拱起抛落,终于松开他的嘴唇,闭目颤抖。   “疼……”悠断的吐息更添魅惑,但她并不是有心使媚,是真的露出痛楚之色。充血的阴蒂异常敏感,任一丝呵息、一抹轻抚都足令动情的女子魂飞天外,不仅快感被急遽放大数十、乃至数百倍,疼痛亦然。   耿照心疼地轻轻抽手,每一动她便又一颤,苍白的玉靥渐渐涨起潮红。他再也忍耐不住,拨开玉人的大腿,伸手去掀裙裳。染红霞一痛回神,总算清醒了些,左手五指将他的魔掌死摁在腿间,不让解开罗裙,羞急咬唇:“不……不可以!现在……不要……不可以……”   耿照见她衣鬓狼籍、软语央求的模样,胸口无来由地一疼,神智略复,满腔欲念却无法立刻平息,紧搂着她去衔唇片,湿腻腻地深吻了几口,两人吻得如胶似漆,分开时犹牵着一条晶莹液丝,闭目抵额,才得稍稍喘息。   耿照将手从她腿间抽出,指掌直欲滴出水来,竟比前度更湿,指尖濡着些许荔浆似的细白薄乳,自是玉人情动时、贴肉沁出的琼液。质地之细腻温稠,连湿透的裙布也挡不住,满满沾上爱郎的指尖。   染红霞看得一怔,片刻才会过意来,不禁大羞。见他将手指凑近鼻端,更是差点羞得厥过去,小脸红热得快说不出话来,剧喘着急唤:“别!脏……脏呢。”声如蚊蚋,几不可闻。   “才不会,”耿照硬凑过来,带着夫君般的专横。“味道好极啦。瞧!”   她去拉他的腕子,铸铁似的手臂自是丝纹不动,男儿不仅将指头送进嘴里,舌尖卷下一小片薄浆,还把唇指摁在她口边,吻着、抚着饱满的唇珠,半诱半强地拐着她含住了指尖。   指头上都是她肌肤的气味,仿佛被浓缩数倍,揉捏得馥郁已极,带着一丝狂衅,如兰麝般挑刺着鼻腔与味蕾,舌板上麻麻的一阵。但他是对的,她喜欢这个味儿。   她的温顺听话令男儿血脉贲张。   平日高高在上、英武逼人的水月停轩二掌院,此刻却偎在他怀里吮着他的指头,与他共尝她的醉人芬芳……耿照喘着粗息,凑向玉人雪白的胸颈,这回染红霞却坚决抵抗,轻喘着:“不……不可以!不能……不能在这儿……还有别人……”耿照哑声道:“那换得别处,你再给我……”染红霞羞不可抑,竟没有说不好。   “二掌……”他低声唤她,忽觉这称谓有些不妥。   染红霞会过意来,羞意未褪,低道:“我爹都叫我红儿……”想想不对,黑白分明的美眸滴溜溜一转,故意板起俏脸,咬唇道:“我本以为你是老实人,却学得这般油腔滑调,净欺负人!以后还是叫我二掌院好了。几时乖了,再让你唤……唤别的名儿。”语罢噗哧一声,粉颊红彤彤的,慧黠的眼波春风悄染,明艳不可方物。   耿照笑笑不以为意,为她捡回了昆吾,见剑刃丝毫无损,隐隐焕发金芒,顿感骄傲:“七叔的好手艺,连妖刀也无奈何!”还剑于鞘,递了给她。   “这样乖不乖?”   “不乖!”染红霞嘻嘻一笑,咬牙活动右腕,按了按肿起的部位,随手撕下一条裙边扎紧,见他双手捧过昆吾剑,突然红着脸别过头,轻道:“先替我拿着。腕……腕子疼呢。”   剑在人在。剑是剑者的第二生命,把剑交给他,等于就把人也交给了他。   耿照细品着其中的缠绵情致,宛若置身梦中。两人相扶而起,染红霞偎着他的胸膛,连汗泽嗅来都异常甜美。不远处,妖刀离垢兀自插地,炽红虽褪,白热化的斧刃犹未降温,一丈方圆内地面焦裂,裂隙不住窜出滚烫白烟。   耿照本想上前,染红霞轻扯他衣袖,急道:“别去!再等会儿。”   “嗯。”耿照握着她的小手,搂着佳人的臂弯紧了紧,低声道:“听你的。”染红霞俏脸飞红,羞喜的模样极是可人。忽听一人笑道:“我听说水月停轩历代,均由处子接掌大位,不是出家做尼姑,便是发誓终身守贞。二掌院与男子这般卿卿我我,传入江湖,可不大好听啊!”   染红霞身子一颤,几乎站立不稳。耿照猛然抬头,赫见一人打着灯笼走入院门,夜行黑衣、糊纸笑面,无论身形或装扮皆与当夜破驿中所见相同,不觉一凛:   “是你,鬼先生!”   “典卫大人,你可真是阴魂不散哪!”黑衣人啧啧摇头:   “到哪儿都有你。这算是什么缘分?”   耿照初见离垢时,便猜想与鬼先生有牵连,此际见他现身,也不必再猜了,两者肯定脱不了干系,回臂将染红霞护在身后,悄悄把昆吾剑塞给了她,指着鬼先生厉声道:“我原以为你不过利用妖刀现世,煽动七玄生事,不想控制妖刀四处行凶的正主儿,原来就是你!”   鬼先生笑道:“怎么,典卫大人想替天行道么?”   听神秘阴谋家直认不讳,耿照一颗心渐往下沉。鬼先生刀如其名,真个是如鬼如魅,当夜在破驿便难以抵挡,如今他与染红霞已无再战之力,这煞星若有杀人灭口的意思,仓促间确无脱身良计。   鬼先生放下灯笼,随手拾起一柄钢刀,试了试顺手与否,面具后的闷湿语声听来带着笑意。“我一直很容忍你,典卫大人。容忍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坏我的事,活像个到处打秋风的闲汉流窜在各个重要场合,把事情搞得一团乱……但也只是到今夜为止。   “你放倒了我的刀尸,须再赔我一个。若能有染二掌院这样美艳的刀尸,实是赏心乐事。这样,你乖乖将人交出,我留你一条全尸,很公道吧?”作势探头,遥对他背后的红衣丽人喊道:   “还是二掌院自愿牺牲,放下兵器自缚双手,随我离去,好换情郎的一条命?”   他开的条件乍听互有冲突,殊不知暗藏玄机。   耿照不管交人与否,左右是个死;染红霞若自愿就缚,却能换爱郎一线生机……如此男必死战,女子却难免犹豫不觉,矛盾自生。“挑拨”本是鬼先生最爱的游戏,信口拨弄,几已成瘾。   染红霞却不随他起舞,断然道:“邪魔歪道,言何有信!不必说那些无聊言语,只管来罢。”双手持剑,思路清晰,丝毫不动摇,与适才软倒在耿照怀里的娇羞尤物判若两人,纵使容色委顿,连站立都有困难,依旧凛然英飒,令人动容。   耿照被她点醒,暗自凛起:“此人无论说什么,都是阴谋的一部份。若无相应的实力,跟这种人谈什么条件都是假的。”再不犹豫,拉开鬼手架势,勉力提气,低声说道:“无论如何,我俩绝不分开。”染红霞轻轻“嗯”了一声,浓睫瞬颤,低声复诵着:“绝不分开。”两人肩靠着肩,全神应对。   “好一对亡命鸳鸯!”长笑声里,鬼先生提刀迈步,院墙上忽然扑落一条人影,森寒银光密如星雨,铮錝声不绝于耳,他整个人似被裹入一团剑芒,钢刀飞转失形,青芒银光交错回旋,竟是以快打快。   缠斗仅一霎眼,银光中忽出一剑,径取心口,仿佛这团令人眼花撩乱的剑光不过是掩护,只为赚取这穿心的瞬息之机!   “好毒!”鬼先生纵使刀快也不及回臂,遑论闪躲,“铮!”剑尖正中左胸,岂料刺之不进,恢复剑形的单锋刃陡地一弯,刀光挑飞四道血箭!   满天剑影一收,黑影落地还形,踉跄几步,恢复成一名苗条的男装少女,正是弦子。鬼先生在她两臂及左右大腿各抹一记,伤口轻浅不虞致命,却足以剥夺她绝妙的快剑身法,令来援的生力军在一照面间就成了另一名伤兵负累。   (可……可恶!)   “没事吧?”耿照及时将她拉回,以防鬼先生的快刀暴起伤人。   “没事。”弦子摇头,撕下衣摆只裹右臂,重新持起灵蛇古剑。   形势对三人极其不利,但厄运似乎还没到头。   鬼先生背后的院墙上,接连出现数盏同式的白灯笼,其中一盏飞跃而下,持灯的覆面黑衣人走上前来,一双青黄异眼闪烁妖光,嘿嘿笑道:“小和尚!许久不见,不想你竟还俗做官儿啦!”   耿照听得背脊发寒,失声道:“是你……聂冥途!”   “还有我。”绿绸蟒袍自另一盏灯影后行出,面涂油彩、足蹬官靴的九幽十类之主扶着佩剑金带,大步来到庭院一角,拾起半柄残刀检视;头虽未抬,声音却冷:   “是你,弄断了这把宝刀?”   神术刀的断折令耿照心痛,此际却非是哀悼的时刻。阴宿冥、聂冥途双双现身于此,天知道在忒多盏灯笼之后,还藏有何等的邪派高手,三人想生出此地已是难如登天。在额际的冷汗滑落之前,他的目光已不动声色扫过周遭,视界里所有的人、物、地、景俱都印入脑海,希望能激发一丝脱困的灵感。   “绝不分开”是决心信念,而脱困需要计划和方法。   鬼先生笑道:“看来典卫大人招惹过的麻烦人物,不只是区区在下而已。适才走脱了雷奋开,没了彩头,这双陆戏玩起来一点意思也没有,十分扫兴。不如这样,咱们重新赌过,取下典卫大人的首级算是一彩,活捉二掌院也算是一彩;那位小妹妹虽然眉清目秀,只可惜无足轻重,就当是场边的花红,由得彩的两位自个儿去分,看是一人一半呢,还是谁要先来。如何?”   聂冥途嘿嘿直笑:“挺有意思。”   另一人冷道:“若不要彩头,只拿花红行不行?”却是那血甲门的代表。鬼先生笑道:“只要抢在他人得彩之前拾夺下这位小妹子,自是不算花红了,对不?”那人冷哼一声,语带讥嘲:“你这么做庄,倒是通权达变啊!”灯影一晃,竟连人带着偌大的灯笼,径扑弦子!   弦子站在耿照另一侧,那血甲门代表若径直而来,不免同对上耿、弦二人。   谁知那人身法如蜻蛉,走的是不规则的圆弧轨迹,上下飘忽、瞻前焉后,速度快绝;明明看着他来,身体仍不及反应,眨眼间绘着三条血竖弦的灯笼已撞向弦子的楚腰,休说耿照不及援手,连她自己都无由闪避,臂上刀创激灵灵一痛,硬生生慢了一息。   危及之际,一柄薄锋挑入,狞如蛇信,血甲灯笼似极忌惮,立即飘退。   来人剑锋一立,挡在弦子与灯笼之间,灯晕映出一把结实蛇腰,臀股却丰盈得犹如甜熟的水梨,紧身衣靠裹出令人脸红的胴体媚态,衬与手中的森寒蛇剑,巨大的反差更增添几分丽色。   鬼先生眸里掠过一丝诧异,不禁失笑:“没想到这花红才是大热门哪!莫非宗主也看上了这位标致的小妹妹?”   黑衣女郎挽起四尺细剑,冷然道:“她是我五帝窟之人。若要动她,须先问过本座!”那兼具少女与熟妇之美的身形甚为好认,耿照纵使多识美人,漱玉节的冶丽也不是轻易便能淡忘,一听声音再无疑义,暗忖:   “是她!难不成今夜在此的,俱是七玄的宗主?”   漱玉节后发先至,却是舍了绘有蛇形标记的灯笼才赶上。血甲传人从头到尾都提着灯笼,实力难以评估,真要打起来,她其实没有把握;与其掩饰弦子的身份与之周旋,不如直接摆明车马,以鬼先生亟欲促成七玄同盟的企图,料想不致看着双方起冲突。   果然鬼先生啧啧两声,摇着头转向血甲灯笼,口气甚是遗憾。   “既是五帝窟之人,自也做不得花红。门主与这位小妹妹若无什么梁子需要调解的,只好请门主割爱啦。”血甲灯笼之后,那人哼的一声,青白色的灯晕缓缓退向一旁,再不言语。   耿照松了口气,灵机一动,低声对弦子道:“你带染姑娘先走,从密道离开。”双姝闻言睁大眼睛,不约而同瞪了过来,想也知道答案是什么。   漱玉节站得很近,心中一凛:“他是说给我听的!要我带染红霞一起走么?”她与耿照的盟约是建立在化骊珠上,若保不住化骊珠,这项同盟也就毫无意义。以现场的气氛,要带走耿照是绝无可能,他会对自己提出这样的要求,莫非已有了脱身计?   另一头爆出炒豆般的喀喇劲响,聂冥途拗折指节,狞笑:“放着彩头去抢花红,没人这么赌的!小和尚,你我的过节,今夜便趁机了结了罢?”耿照冷然道:“落井下石,倒像狼首的作派。”夷然无惧,拉开薜荔鬼手的功架。   聂冥途狞笑着,摆出一模一样的架势,两人如对面镜照,众人皆觉奇异。   “且慢!”   开声的是“鬼王”阴宿冥。她手持断刀转过身来,残断的刀刃指着耿照。   “这小和尚与我也有梁子,不能让给你,聂冥途。”   狼首狞笑:“小娃儿!你是专程找老夫的麻烦么?横竖是个死,你杀或是我杀,又有什么关系?集恶三道有个代表参加大会,也就是了。”   “没听懂的是你。”鬼王转动身子,断刃由耿照身前移向老人。“小和尚的命是我的,今日谁要杀他,须问过九幽十类、玄冥之主的手中剑!这可不是冲着你啊,聂冥途。”   情势丕变,谁也没料到讨保之人居然是鬼王阴宿冥。鬼先生笑道:“鬼王明鉴,这人是个麻烦精,何苦为他,伤了七玄同胞的和气?”阴宿冥沉声道:“你才是麻烦精!要开捞什子七玄大会,只管开便是,弄出忒多规矩,又教我等抢什么彩头花红,不干不脆的,是将七玄之主当猴儿耍么?”   她原以为此话说出,必得众人响应,谁知周围一片默然,连漱玉节也未附和。   鬼先生笑道:“鬼王此言差矣!欲得重宝,哪有不用代价的?就算我独个儿搜全了五柄妖刀,独个儿启出号刀之法,仍须诸位同襄,才能复兴七玄。盟中唯一不需要的就是弱者,这些规矩花样,鬼王不妨当作考验罢!日后结盟,盟主之下尽是悍兵猛将,何事不可为?”   耿照与染红霞都是初次听到这种论调,不觉心惊。   阴宿冥无言以对,只说:“无论如何,今夜谁都动不了他!”   聂冥途冷笑:“如此说来,咱们只得再打上一架了,娃儿。”   阴宿冥仰天哈哈几声,晶亮的眸中殊无笑意。   “手下败将!还输不怕么?”   她知道聂冥途惧怕“天佛图字”,聂冥途也知她是女儿身,两人互有把柄在对方手里,谈是没什么好谈的了,手底下见真章。反正授人以柄,早晚得要拔刺,便是今日不打,改天仍要拼杀。   眼见场面乱成一团,鬼先生却完全没有制止之意,双臂抱胸的模样饶富兴致,仿佛成竹在胸。阴宿冥与聂冥途即将动手,忽听一把磨砂似的低沉嗓音道:“打倒这名少年,不用妖刀便能与会?”沙哑浑厚,闻之气血翻涌,几乎站立不住。   “正是。”鬼先生笑道:“恶佛可有兴趣?”   阴、聂二人闻言一凛,双双回头。   “有。”   一名身长九尺的昂藏巨汉走出灯芒,穿着一袭朴素的五条僧衣,腰间缠了几匝的粗铁链权充腰带,短褐卷袖、白袜草鞋,活脱脱是苦行僧人的模样,然而露出衣衫的每寸肌肤都纹满了青红二色的艳丽鬼纹,连光溜溜的头顶也不例外,衬与黑黝如铁的肌肤,分外惹眼。   巨汉一脸戟叉似的黑硬虬髯,眉目低垂,看不出年纪,浑身肌肉几欲谷爆僧袍,一看便知身负极高明的外门硬功。就着灯下一看,才发现他浑身的刺青图样都是狰狞的小鬼,其中一只作矮身攀附状,吐舌瞪眼的恐怖鬼面便刺在他半张右脸上,鬼手鬼脚分别缠抱脑门颈后,活灵活现,令人怵目惊心。   聂冥途上下打量他几眼,怪眼迸出青黄异芒:“当真是你……南冥恶佛!这几十年里,不闻何处有人大杀僧尼,我以为你被关在桅杆山某处,与我一样不得自由。你是几时脱困的?”巨汉双掌合什,晃得颈间的骷髅项链格格作响,沉声道:“你我俱困于蓁莽尘世,何由脱困?”   聂冥途冷哼一声,似是低声咒骂,只是隔着覆面巾难以听清。   阴宿冥不用掂量,也知自己绝非狼首、恶佛连手之敌,灵机一动,提声道:“恶佛!若要与会,何必执着于此?活逮了水月停轩的臭花娘,一样也能同享妖刀。”她见染红霞与他状似亲密,死黏着小和尚不放,一肚子闷气正无着落处,出口也不客气起来。   “我不杀女人。”恶佛摇摇头,投下的阴影宛若黑山。   “她若肯削发做了尼姑,杀起来才有点儿况味。”   聂冥途“啧”的一声,却见铁塔一般的南冥恶佛抬脚跨步,轰然一响,明明地未迸裂,众人却觉身子陡然一震,双脚瞬息间竟似腾空,不禁骇然:“这人好强横的修为!”   耿照面色极是难看。他分别对过聂冥途与媚儿,深知两人的武功深浅,这南冥恶佛一震之威,隐然在狼首、鬼王之上,二人连手也未必能敌,何况聂冥途是主杀的一方,最坏的结果,说不定要平白饶上一个媚儿。   血甲门那人有漱玉节牵制,聂冥途又对上了阴宿冥,本成僵持之势。孰料南冥恶佛一出,天平立即产生剧烈的倾斜。高手对决,胜负往往在毫厘间,若主杀方齐齐出手,在数量与实力的双重优势之下,不唯媚儿与宗主必不讨好,恐怕己方三人也将一并失陷。   他悄悄望了漱玉节一眼,希望她能读出他的焦急,立刻带染红霞与弦子离开。曲线曼妙的黑衣丽人眼观四路,却站着一动不动,恍若不觉。漱玉节的心思他不是不明白:她若稍露退意,双方失衡更甚,主杀的一方必然发难;不动声色还能静观其变,拖得一刻是一刻。   (怎么办?还有……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南冥恶佛跨出第二步,地面轰震,花树乱摇;余波所及,不远处“哗啦”一响,烧毁的半堵院墙轰然倒塌。聂冥途狞笑转头,专对阴宿冥,连血甲灯笼似都悄悄上前了些,漱玉节持剑不动,背后的左手无声地挽住弦子。   耿照眼角一直盯着鬼先生。比起力大如象的恶佛,鬼先生的刀法毋宁是更可怕的杀着,耿照始终不信这人会袖手旁观--除非杀他非是鬼先生的目的。   恶佛深吸一口气,便要踏出第三步。以前两步的威力判断,这回地陷的龟裂将直接蔓至媚儿脚下,冲突一触即发--   轰隆一震,地面的碎裂如蛛吐四散,直至南冥恶佛身后。他的第三脚这才回身踏落,两股震波将地面夹出一堵矮墙似的嶙峋峰突,不住挤高、碎裂的土墩“喀喇”震响,仿佛是两柄巨铲所为;终于,地面的沙土石板垒到了头,余力却仍在僵持,抽空的劲力径直对撞,土峰“砰!”一声炸裂开来,地面露出一个两丈方圆的陷坑!   而冲击的双方各自立于陷坑两头,南冥恶佛挥开簌簌掉落的土粉石砾,但见对面一名身披镂甲的高挑女郎,手持金杖,裸露的一双玉腿极其修长,已到不可思议的境地,酥白滑腻的肤质分外耀眼;玉足踩在前低后高的露趾硬底鞋上,滑润如水的长腿曲线除了女子胴体的无上魅力,更透着结实矫健的肌肉线条,宛若白鹿昂立,堪称力与美的结合。   “玉面蟏祖!”鬼先生及时跃出地陷范围,站上了墙头,见天罗香的灯笼还搁在檐角,俯身喝道:“蟏祖此举,算是什么意思?”   雪艳青拄着金杖回头,焚风吹散她一头淡金色的柔亮浓发,清秀的面上微蹙着蛾眉,神情十分认真。“你要玩什么游戏,我本无意见,鬼先生。”平伸藕臂,纤长的雪腻指尖指向耿照,斩钉截铁地说:   “但我还有话要问这人。今夜,谁也不许杀他!”   ◇ ◇ ◇   雷奋开负伤在林中行走,捂在胸间的掌中触感温腻,热血逐渐渗出扎巾。鬼先生的随身佩刀既细且薄,外观直如钢片,原是为了配合他那神出鬼没般的刀法,对雷奋开而言却是不幸中的大幸。   这一刀透胸而出,实已重创他的右肺叶,所幸刃薄锋快,雷奋开拔出断刀的手劲又拿捏得分毫不差,创口不过寸半来长,短短一道缝眼儿;迭起一块豆腐似的方巾子按紧了,再以撕下的衣摆长条扎将起来,堪堪支撑至今。   风火连环坞易守难攻,周围并没有许多出路,这一条是大太保仗着绝顶轻功及强横掌力硬“走”出来的,越险破关,径于半山腰的密林间横着迤逦数里,才循林隙较疏、坡降略缓处下山。   雷奋开忍着胸口的剧痛来到平地上,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越过了河湾,风火连环坞被阻在山岭之后,难以看清,只余霞一般的残映照亮水面,但山后的熊熊火势似有趋缓的现象,不如先前凶猛。   芦苇丛生的沙岸般无有舟楫,以他目前的伤势,一旦入水感染、伤口化能,光是高烧不退便能要了他的老命。雷奋开在岸边坐了一会儿,稍稍揭开胸口的方巾一看,血渍里满满的都是浓臭黄浆,转头啐了一口:“妈的,越老越不顶用!”仓促间手边没有酒浆炭火等消毒之物,而伤后最需要的赡养歇息,对此刻来说偏又太过奢侈。   他叹了口气,正要回头找些残株之类的物事,抱着渡过江去,忽听一声熟悉的号响打上半空中,灿烂的烟花散成鹰飞般的赤红。   (是指纵鹰!)   雷奋开取出最后一枚炮信点燃,鹰焰掠空,不多时江上撑来一叶小舟,持篙之人一身赭色劲装,头覆皮兜、身披皮甲,下摆绣了头五彩斑斓的振翼之鹰;覆面赭巾早已揭了开来,露出一张约莫四十出头、黝黑精悍的国字面孔,却是指纵鹰翼字部的统领叶振。   “指纵鹰”分为瞬、觜、拳、翼、尾五部,各部统领以下设有两名副手,什(十人)有什长、伍(五人)有伍都,编制严密丝毫不逊于镇东将军麾下军队。“瞬”为鹰目,专司侦察;“觜”为鹰喙、“拳”为鹰爪,都是擅长战斗的单位;“尾”是指鹰的尾羽,在飞行间导流顺向,尾字部精于构筑工事设立据点,或担任行动先遣,早一步前往布置,或支持后勤,供应诸部之所需。   而“翼”字部顾名思义,麾下的脚力为五部之首,万里神行若等闲,负责居中策应,联络各部消息。   指纵鹰五部既有职司,彼此任务不同,但各自又都是一支独立完整的部队,瞬字部除了打探消息,亦可投入战斗;觜、拳二部也都有自己的后勤支持系统……凡此种种,便于雷奋开调遣应用。   小舟压着苇丛冲上岸来,叶振手撑竹篙,突然闷着头栽下舟首,“啪!”跌进了浅水泥泞。雷奋开忍痛跃起,从水里将他捞了起来,赫见叶振腰间染红,刀痕宛然,显是受了重伤,一路苦撑至此。   难怪指纵鹰毫无声息,雷奋开心想。原来是负责传递联络的翼字部出了事。   “大……大太保!”叶振抓着他的手臂,挣扎欲起,可惜力不从心。他腹间的刀创甚深,才被泥水冲去血污,转眼渗出大片深渍,难以消停。   “谁干的?”雷奋开面色阴沉。   叶振正欲开口,泼啦一响,一人破水而出,口里咬了柄匕首,赭衣被江水浸透,深浓如墨染,竟是追着小舟,从对岸一路游过来的。为求轻便,他入水前只来得及褪下皮兜皮甲,甩掉靴子,湿漉漉的头发覆着苍白瘦削的面孔,本就年轻的相貌看来更小了几岁,宛若少年。   “高……高云?”雷奋开微瞇着眼,浓眉紧皱,一下子无法判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高云是翼字部的副统领,今年才刚满二十四,乃指纵鹰十位正副统领中最年轻的一个,甚至多数的什长、伍都要比他年长得多;但高云坐上这个位子,指纵鹰里有意见的却不多。   雷奋开去年要擢升他,来取代不幸殉故的副统领林风时,其实是考虑过一阵子的,犹豫处却非高云的能力或资历。讽刺的是:他始终觉得这个年轻人太冲太狠、太想证明自己,居然为此感到踌躇。倘若再年轻十岁,雷奋开会非常喜欢这样的家伙吧?但如今,却只觉得刺眼而已。   最后他还是选了高云。要比武功比手段、比舔血不皱眉的狠劲,高云都是非常优秀的指纵鹰,几乎无可挑剔。   他望着衔匕而出的苍白少年,扬声喝道:“高云!这是干什么?”   “大太保!”高云取下匕首,不住喘息,吊起的双目犹如狼顾:   “他……是叛徒!”光着脚踩水而来,身子摇摇晃晃。   这么多年来,指纵鹰从未出过叛徒;稍有不服的,也早让他给杀了。雷奋开并未颟顸得以为手底下人永远不会有贰心,然而多疑总能有效地揠去败苗,防患于未然。他定定望向面色苍白的年轻副统领,神情漠然:“是你杀伤了叶振?”   “是……”年轻人突然意识到危机迫近--比起奄奄一息的叶振,自己看起来毋宁更像是叛徒--呛咳几声,喘息道:“大太保!莫……莫给他令牌!他……我听见他说……”   叶振稍稍恢复神智,从怀中掏出一块翼状令牌,颤声道:“高云……要抢鹰符。我……没给他……”鹰符是指纵鹰独有的令牌,母牌在雷奋开手里,五位统领各持子牌,任一子牌与母牌相嵌合,引动其中机簧,便会“喀喇”一响,从背面弹出一块铁简。除开日常的管理训练,要调动麾下的百人队执行任务,非有这铁简不可;指纵鹰徒众认简不认人,便是本部统领也一样。   叶振跟了他二十几年,知道这面鹰符比生命重要,为保不失,宁可挨高云一刀、拖命撑船过江,也不敢丢了翼字部的符牌。雷万凛目光一锐,抬头厉声:“高云!你为什么要抢鹰符?难道不知道,非统领而执鹰符者,唯死而已!”   高云从怀里掏出一柄似钳非钳的黝黑物事,急道:“大太保!我在他行囊里找到这个……”往前一抛,那物事落在雷奋开脚边的软沙里。“我从榆西镇就开始留上了心,他……他沿途找铁匠,问能不能不伤机簧,把鹰符撬开,取出铁简。那东西……就是用来开鹰符的!”   雷奋开匆匆一瞥,不确定那物事是否真能撬开鹰符,但就形状看来,的确是开剪之用,转头森然问:“叶振,你好歹也跟了我二十年,若真要走,交代一声就是了,何必动鹰符的脑筋?”   叶振勉强睁开眼睛,咳出一串血沫子,挣扎道:“大太保……我何必……是那小子……”一动牵动伤口,嘴角溢出血来,雷奋开仍是冷冷睨着,丝毫不为所动。叶振莫可奈何,苦笑道:“大太保,二十几个年头,比不过一个嘴上无毛的小鬼头么?”手一扬,鹰符“噗通!”一声掉落水底。   高云变了脸色,一扭身跳回水里,片刻才又骨碌碌地冒了上来,手里牢牢抓着那块翼状鹰符。雷奋开冷眼看着,薄唇绽初一抹扭曲似的森寒蔑笑:“看来你很想要是么,高云?”从怀里摸出那块犹如八卦盘的母牌,淡然道:   “倒不如,把这块也给你算了。你想拿去给谁?”   高云脸色惨白,呆怔片刻,死命摇头。“我不是……大太保!不是我……真不是我……”微颤倒退,双手分别捏着匕首和鹰符,嶙峋的指节绷得死白。雷奋开见他慌张的模样,本还有三分不信,这下也不再怀疑,忽见高云眸光一狠,咬牙道:   “我杀了你这贼厮鸟!”虎吼扑前,手中匕首挥出一道带水银虹!   “大胆!”雷奋开骤然发怒,单掌劈得他头颅迸碎,血人似的向后弹飞,噗通一声摔入江流,旋不知被卷至何处。他随手封了叶振几处大穴,缓止失血,拍拍他肩膀道:“好兄弟,是我误会了你。”叶振面如淡金,只是软弱地摇着头,并未言语。   雷奋开上下打量他几眼,将他放入舟中,撑篙一跃而上;篙尖探入水底一点,小舟滑出沙滩,箭一般向对岸而去。船至中流,雷奋开随手将母牌与翼状鹰符一合,倒出一枚光滑的铁简把玩,将还合着母牌的鹰符递给叶振,笑道:   “男儿大丈夫,不会这么小气吧?”   叶振低头笑了笑,犹豫片刻,才伸手接了过去。本要取下母牌交还,谁知转得几转,母牌却丝毫未动,又看不出有什么机关暗榫,抬头道:“大太保,这铁牌我看你弄了十几二十年,总是一扭便能取下,莫非有什么机关?”   雷奋开背向他撑篙,片刻,才笑着反问:“打听清楚了,才好向买通你的人交代么?”叶振的笑容僵在脸上,浑身冰冷,一时说不出话来。   雷奋开恍若不觉,抬头悠然道:“这就是我不喜欢高云的地方。年轻、冲动,没一点儿耐性,又受不得人家冤枉;随意挤兑一下,就上了你的当。是不?”   叶振太了解他了。雷奋开一向能忍,但并不是个好涵养的人,忍下的每一丝每一毫,都要十倍百倍的讨回来。舟行之间,连逃都没得逃,叶振强抑心惊,勉强笑道:“大……大太保!你……你开什么玩笑?”   “他以为我信了你,又气又怕,想和你同归于尽,那句“贼厮鸟”不是骂我,是冲你叶统领来的。”雷奋开回头道:   “高云的尸身落水时,我才看见他背后有伤。那伤口很深,差点没穿过胸膛,那小子在水里游得太久,创口泡得死白,流到没血可流了,连站都站不稳,脑子也不清楚。   “只有被偷袭暗算的人,致命伤才会在背门。是吧,叶统领?”   叶振强笑道:“大……大太保,我若有这等布置,何必跑给他追?是他……”   雷奋开挥挥手。“杀了个高副统领,有什么好处?你要的,是我的令牌呀!”   笃的一声,船首撞上码头,小舟竟过了江。叶振如溺中扶草,放声大叫:“我拿到令牌了!莫……莫让他杀我!莫让他杀我!”声音惨极,宛若杀猪一般。雷奋开也只冷笑,一脚踏在船头,抚着胸四下眺望。   忽听林间一人笑骂:“别叫啦!忒也怕死,难道不知是放饵钓鱼么?都说指纵鹰剽悍无敌、忝不畏死,怎出了你叶统领这种货?”负手而出。来人一身锦袍,形容瘦削,明明从头到脚都是员外郎打扮,举手投足却有股江湖气。   雷奋开哈哈大笑。“他被你收买之后,便不是指纵鹰了。是你的钱弄脏了这个东西,以前本来还算是个人。”   那人也笑了。“能用钱买,不也挺好?一定要打打杀杀么?”   “这话从你嘴里说将出来,简直是笑话。还是你也想用钱收买我……”大太保冷冷一睨,眸里却无丝毫笑意。“……雷老四?”   封底兵设:映日朱阳   【第十七卷完】   第十八卷 桑木之阴   内容简介:   燃江之夜将尽,血河荡只余烬土,但危机仍未结束。战局丕变,为杀出重围,耿照只剩下一件武器、一个选择、一场豪赌--   雪艳青与明栈雪的过往,纠结于何地?落难的天罗香之主,将与耿照擦出什么火花?隐藏于幕后的黑手一一现身,为逼出总瓢把子雷万凛的下落,在意外闯入的耿照面前,出现了双脚人立的青狼……横里杀出的神秘组织“桑木阴”,究竟是何方神圣?   第八六折 孰为牙爪,孰为骨梁   来人正是赤炼堂的四太保,“凌风追羽”雷门鹤。   他与雷奋开素来不睦,两人明争暗斗多年,居然形成了默契:每当雷奋开欲返回风火连环坞之时,雷门鹤必定早一步离开总舵,或在外接到消息,途中便故意盘桓些个,迟几天再回,以免撞个正着,又发生冲突,此番亦不例外。   阿兰山的三乘论法在即,皇后娘娘与镇东将军均到了越浦,雷门鹤身为越浦五大商帮的代表之一,岂可稍离?按瞬字部的情报,这几日雷门鹤均在城中活动,忙得不可开交,也避开与雷奋开直面相会的尴尬场面。   越浦城距离风火连环坞,舟行都还有一段,不可能知道这厢的情形。妖刀于总坛肆虐之际,雷老四必在左近。雷奋开冷冷睨他一眼,哼笑道:“老巢起火啦,你还在这儿瞎摸?四太保不回去瞧瞧,坐镇指挥一番?”   雷门鹤笑瞇了眼,客客气气团手揖道:“你雷老大都不成,我能济事么?烧了便烧啦,老屋年久失修,最怕火燎,还好我老早便存了一笔银钱,要抚恤伤亡,也好有个照应。烧成了一片白地也好,不管是起新屋或脱手变现,都是上算的生意。”   “你--!”明知是激将,连说辞都与他料想的相差无几,真正入耳时雷奋开仍面色丕变,咬牙振臂踏前一步,腾腾怒火仿佛令林叶为之一摇,气势惊人;忽地抚胸微颤,一句喝骂生生碎在齿缝间,嘴角溢出一抹殷红。   (他……毕竟是受了重创。)   舟里的叶振远远见得,萎靡的精神稍稍振作,仿佛燃起一线生机。   雷门鹤只是静静瞧着,依旧笑容可掬,面上瞧不出心思。   “雷老大,咱们年岁都不小啦,动气伤身哪。”   “……你不问问,是谁把总坛闹得天翻地覆?”雷奋开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森冷的目光直瞅着眼前斗了十数年的老对手。奇妙的是:直到此刻为止,他完全没想过雷门鹤与七玄勾结、驱使妖刀毁灭总舵的可能性。雷老四和他是内斗,或许还有和总瓢把子的恩仇纠结,但谁要想毁灭赤炼堂,雷门鹤决计放他不过。就跟自己一样。   雷老四瘦削黝黑,即使裹进了锦衣华服,满手的翡翠扳指,也难掩那股子江湖匪气。没了赤炼堂,没了纵横天下水道的风火旗,雷门鹤不过是只黄鼠狼,便穿衣裳也不似人。   可惜在雷门鹤心里,日渐凋蔽的风火连环坞远远不等于赤炼堂。   “不管是谁,连你都应付不了,我去添什么乱?明儿善后便是。况且,这儿还有大买卖。”雷门鹤耸了耸肩,咧嘴笑道:““指纵鹰”滴水不漏,严密得像是铁桶一般,这么多年来我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开了道墙缝。你雷老大御下之能,的确没话说。”   雷奋开所料无差,雷门鹤坐镇越浦,既为公事,也是想避免和自己打照面;之所以乘夜偷偷潜回血河荡,正为了和叶振接头,约定的地点便在这处芦苇滩。谁料翼字部的年轻副统领高云盯上自己的顶头上司,沉不住气抢先动手,虽伤了叶振,却也被他逃脱,雷门鹤遂扑了个空。   雷门鹤觊觎“指纵鹰”许久,多年来费尽心思,始终不得其门而入,这回竟有统领级的核心人物主动接头,经过半年的试探,终于确定不是雷奋开设下的陷阱,岂容失之交臂?在岸边发现叶振遗下的秘密暗号,耐着性子等待。其间见总舵火光烛天,常人避之唯恐不及,雷门鹤却判断只有在这种情况之下,“指纵鹰”的反苗才有机会脱离大太保的掌握,要打破这支奇兵的壁垒,今夜至为关键,果然等到了载着叶、雷二人的小舟。   雷奋开冷冷回头,模样看似懒惫,森寒的目光令人毛骨悚然,不啻利刃加颈。   “你花了多少银两,才买通了这个混蛋?”   “远比你想象得少。”雷门鹤嘻嘻一笑。“不愧是你的属下,物欲出奇得低。那数目说将出来,我都替你雷老大难受。早知指纵鹰忒便宜,早几年我就整批买下来了还不讲价,多的当是孝敬你雷老大的。”雷奋开一言不发,原本精亮逼人的眸光隐于夜色,忽然失去神采,片刻才咬牙道:   “叶振,你到底拿了他多少?”   倚船咻喘的翼字部统领面色苍白,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低声道:   “五……五百两。”   “五百两!”雷奋开倏地抬头,双目迸出血光:   “多少年来出生入死、多少弟兄前仆后继,这“指纵鹰”三字对你,就只值他妈五百两!”挟着雄浑内劲的吼声震动地面,连打上滩头的潮浪也为之退,小舟喀喇喇地从泥陷里滑开,船尾被汹涌的水流扯得不住弹跳,犹如一杆残断的狗尾草。   雷门鹤五内俱涌,踉跄几步,心中一凛:“这厮发起狂来,谁人能挡!”正欲抽退,见前方乌影窜闪,雷奋开已掠上船头,一脚踏得舟身沉入激涌白沫,再不动摇。   他一把揪起叶振的衣襟,怒道:   “当年天苍山十里重围,你怎不死在突围阵中?血旸陂剿杀赤鲨帮五百甲士那一役,怎不与沙河天同归于尽?还有……陷机山无回海死守七七四十九天,你怎不死在土沟壕渠之间,跟其他一百七十二名阵亡的弟兄一样,偏偏要活到现在,为他妈的五百两出卖自己,出卖尊严!”   叶振本已大量失血,再被狮吼般的咆哮贴面一震,七窍都溢出血点。他软绵绵的双腿半垂半跪,使不上力气支撑,下腹不住渗出乌渍,勉强举起一只右手,轻轻攀着那铁铸般的腕子,颤声道:   “不……不要杀我……我……我不能死……”与其说是求饶,倒像在制止什么。   雷奋开怒笑道:“叶老三!你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怕死了?你以前,不是叫“不要命的叶老三”么?”叶振只是一径摇头,出气多、进气少,兀自扳着他的手腕不放,口里喃喃着“别杀我”、“我不能死”。   忽听背后一声嘻笑,雷门鹤悠然道:“温柔乡从来都是英雄冢,连指纵鹰也不例外,你家叶统领在崤河镇养了个标致的小寡妇,连拖带的油瓶都是俩粉光致致的女娃娃,将来出落得娇媚可人,正好肥了便宜老子,决计不落外人之田。叶统领的五百两银,怕是给粉头安家罢?”   叶振勉力睁开眼缝,切齿道:“四太保!你--!”心弦牵动,又血嗽起来。   此事他本以为天衣无缝,殊不知“凌风追羽”雷门鹤也非好相与的,手下虽无指纵鹰,一样有罗天网地的本领,两人密切联系的大半年间,叶振的底细早被摸得一清二楚。   雷门鹤成竹在胸,却始终不动声色,此际一股脑儿掀了出来,叶振后路已绝,今日之事若没个结果,以大太保睚眦必报、不留余地的性格,非但要叶振填命,连崤河镇的母女三人也难逃其毒手。   雷门鹤意犹未尽,捻须笑道:“我记得叶统领那相好的……是姓田罢?是了,地契上写得清楚明白,房舍是买给一位林田氏的。”   雷奋开本是怒极,听到“崤河镇”时不禁微怔,及至“林田氏”三字一出,面色丕变,焰尾般的压眼浓眉皱起,“砰!”将奄奄一息的叶振掼落,沉声道:“是她?你拿五百两养的,是林飞的婆娘?”   林飞乃“指纵鹰”翼字部的前任副统领。他死之后,副统领一职才由年轻的高云接任。雷门鹤对指纵鹰下过偌大心血,各人用的虽是假名,原本身分在加入后便舍弃不用,总喊得出十位正副统领的万儿,心念一动,露出猥亵的笑容:   “看不出啊,叶统领。“指纵鹰”真个是有情有义,兄弟情若手足,妻子亦如衣服,部属遗下如花美眷,叶统领顾念甚深,不仅代为照拂,还兼施雨露,好生滋润了久旷的寂寞少妇,啧啧。”   雷奋开冷冷回头。   “老四,我自管我的家事,你那张臭嘴再吐个屁字,我便先料理清静。我说得出做得到,你很清楚。”雷门鹤笑吟吟地闭上嘴。那份刻意露出的兴致盎然,比尖刻的言语更招人恨。   雷奋开对这人了解甚深,只要不涉对总舵的旧情感,等闲不受撩拨,转头沉道:“我让你去杀光林飞家里人,你倒好了,金屋藏娇啊。女人我从没少了你们的,那林田氏是何等尤物,竟能迷得你忘乎所以,连组织都能轻易背叛?”   叶振似被按着痛处,身子一搐奋力昂颈,叫道:“你莫……莫说她!她……她是好……好女人……”这几句仿佛用光了仅存的气力,背脊方离船座寸许又重重摔回,“笃!”一声如捶败革,下身墨渲益深。   雷奋开冷笑。   “叶老三,你若没碰她半根指头,就当本座犯浑,辱了你的兄弟义气,自搧十六个耳光还你;少你一个半个,我雷奋开不算汉子!”叶振惨白的脸上露出愧色,垂落双肩,犹如泄了气的皮球,咬牙颤唇,低头不吐一字。   雷奋开恨不得扭下他的脑袋,狂怒中隐带一丝心痛,眦目道:“叶老三!你……你们个个是怎么了?好日子过得太久,忘了当年锐气么?先是林飞,现在又是你!指纵鹰有什么对不起你的?赤炼堂有什么对不起你的?我,雷奋开!又有什么对不起你的?死前让你说个痛快!”   “……错了……”叶振咕哝着,疲弱的语声散失在河风里。   “什么?什么错了?”   “……是我们错了。”叶振勉力抬头,低道:“大太保,我们不该杀林飞的。他说得没错,是我们错了。”   岸上雷门鹤暗自凛起,环臂抚颔,忖道:“听他的话意,合着翼字部的前副统领林飞非是什么因故身殉,却是雷奋开所杀!崤河镇的寡妇身上有戏,值得走一趟。”却听雷奋开哼的一声,冷道:“林飞散播谣言,扰乱军心,其罪当诛!念在他效命本帮多年,为总瓢把子出生入死,特免三刀六洞、剜眼断舌之刑,教他死个痛快。这已是法外开恩,难道也有错?”   叶振垂颈摇头,低声道:   “……那一日,我奉了大太保密令赶往崤河镇郊,打算斩草除根。大太保再三吩咐: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那怕是小小的女娃娃,将来长大,说不定能亡一个帮派、甚至一个国家。面对敌人,毋须怀有一丁点仁慈。这么多年来,因一念之仁而丧命的弟兄,还少得了?要怪,就怪林飞自己不好。”   他伤势过重,神智渐失,现实与记忆交错闪现,时序混乱,竟不理会大太保的质问,喃喃地自说自话。   “可……可料不到林飞不只一个娃,是两个,小的还在吃奶,大的才学会走路。那地方僻得紧,远近少见人迹,我在竹篱边远远看着,不知不觉看到天黑,才想起居然站了大半天,脚也不觉酸疼。突然间,我明白了林飞为什么会说那种话。”   林飞和他,是大太保最早从北方招募来的人里仅存的几个。   赤炼堂从僻居一隅的地方帮会,走向称霸水道的天下第一大势力,两人可说是每役必与。晚于他俩加入的,很多已坐上分舵主乃至转运使的位子,他俩却选择了无妻无子、注定漂泊的指纵鹰,只为成为总瓢把子最强最忠心的无双铁卫。   “咱们不是刀不是剑,不是银钱不是血肉;咱们,是总瓢把子的骨头!”   说这话的人叫萧腾,和他们一样打北方来,加入“指纵鹰”时也只十来岁,是个目如鹰隼面如狼的凶狠少年,拎着一枚鲜割人头权作投帖,杀人如麻,那股子嚣蛮丝毫不逊朝廷悬榜的江洋大盗。   他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在陷机山无回海,他们两百多名弟兄与大太保--那时他还不姓雷,也没有“太保”的衔封--护着总瓢把子,被化鴽坑的鼠辈以十倍之数,围困在一处简陋的土垒大半个月,断水断粮后又七日。形容肮脏猥琐、衣布条条碎碎如乞儿般的化鴽坑土著绑着俘虏,用最最残忍的手法在阵前分而食之,有时惨嚎持续数时辰之久,以瓦解敌势。这是他们故老相传的打仗法子;说是战术,更像巫术祭仪。   对活着的人来说,那是非常恐怖的折磨。当然对被吃到一半、还留有知觉的人也是。   萧腾被绑着推到土垒之前时,已被痛打了五天,他在俘虏群中最是不驯,光用头颅便撞死了两人,已然够本。他被拷打得体无完肤,腹间的刀创淌出黄水来,垂着不知名的凄惨肉块;若非还想生剐了动摇守军的意志,土人们早把他大卸八块。   两名手持解腕尖刀的粗壮蛮人将萧腾踢至阵前,面目全非的少年冷不防一仰头,撂倒了其中一个,用身体生受了另一人的尖刀,手肘往对方喉间一送,似有枚细小刃物穿入颈颔,胖大土著顿时了帐。   众人这才看清不是什么刃物,而是被打折之后、穿出肌肤血肉的臂骨。   萧腾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尸体上,无力割开缚手粗绳,喘着粗气嘶声道:“咱们……不是刀不是剑,不是血不是钱……”猛拔出腹间尖刀,一边嚎叫、一边从伤口里掏出肠子随手割抛,痛得流泪狂笑:“这……这些臭皮囊算啥?都给你们去;咱,是总瓢把子的硬骨头!”惨呼不绝,旁若无人,血腥而疯狂的举止直到断气才停止。   那一日,凶狠残暴的土著蛮人为之胆寒,遂将俘虏通通杀死。   两天后赤炼堂援军赶至,土垒中残存的几十双眼睛赤红如血,沉默地杀将出来,坚定的、一点不漏的屠灭了化鴽坑数千住民,没留下半个活口,最后一把火将林山烧了,陷机山无回海从此自东胜洲的地图除名,连渣滓都不剩。   而萧腾离世前的狂语,也成为“指纵鹰”的精神象征。   --一日指纵鹰,一生指纵鹰!   因此,当林飞嚷着要“解甲归田”时,叶振毫不犹豫将他交了出去。若非以林飞的身分地位,须得由大太保亲自处置,他早一掌要了他的性命。多年来,他杀过很多这样的人。   “指纵鹰”不能有家室,为了宣泄这群野兽的欲望,雷奋开从不吝于付出大把金银,提供他们最能抒压的温柔乡。林飞与田氏的结合是意外,诞下儿女更严重违反内规;倘若知情不报,连上司叶振也要受牵连。这也是叶振最终决定交出林飞的关键之一。   然而那短暂的午后所见,却彻底改变他的人生。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连雷奋开也不禁皱眉。愤怒归愤怒,他所认识的叶老三既不好色也不怕死,若仅仅是林田氏那尤物般的胴体腐化了叶振,事情就好办多了,杀掉那个女人便是。究竟是什么,改变了这些从炼狱归来的战士?   “……喂鸡。”   叶振扭曲的嘴角一颤,挤出破碎的笑容,仿佛伸展四肢徜徉于蓝天绿地,剎那间忘了眼前的一切。   “他的大女儿……在喂鸡。小小的娃儿,连路都走不好,左颠右晃的,比毛茸茸的小黄鸡还像小黄鸡。她娘在一旁笑着叨念,那眸子像水一样清……大太保,我睡了她,是我不好;但我不是贪恋她的美貌,才想离开兄弟,离开组织。   “我……我和林飞一样。我们想的,也只是过上那样的日子。那怕一天也好。”   雷奋开默然无语,蓦地仰头大笑,笑声惨烈。   “叶老三!咱们不只是鹰犬、不只是刀剑,咱们是总瓢把子的骨头!像你我这样的人,怎能过上那种太平日子!”   垂死的叶振激动起来,猛一抬头,失焦的眸里绽出精光:“总瓢把子死了,还要鹰犬做甚?还要刀剑做甚?咱们这帮老骨头,撑的是谁的血肉!”   雷奋开骤然收声。再回头时,不止眸光,连声音都是冷的。   “这是谁跟你说的,叶老三?是林飞么?”   “你……你骗了咱,老大。忒……忒多年来,你骗得咱们好苦……”意识模糊之际,不自觉露出了北地的乡音。   适才的昂扬似是回光反照,他头脸渐渐沉落,语音含混,难以悉听。雷奋开叉着他的颔颈一把提起,吊近面前,咬牙低吼:“说!谁跟你说总瓢把子死了?是哪个杀千刀的混账王八蛋!”   叶振身子痉挛,被雷滚般的吼声震得口鼻溢血,灵台倏然一清,睁眼惨笑:   “大……大太保,我没出卖兄弟,也没出卖过自己,那五百两是给阿贞照顾孩子的,我自己一锭也没沾过。五百两银子,买不了总瓢把子的骨头。   “从四太保告诉我“总瓢把子死了”那天起,我便决心这么做了。总瓢把子用不着他的骨头啦,把弟兄们牢牢绑在这儿的,是大太保的私心。你骗了咱好多年啊,老大……你……你骗了咱好多年……”   雷奋开面无表情,手掌一紧,断续的语声忽然静止。叶振的头颈软软垂落,搁在他效命了大半辈子的大太保肩上,只是这一回他再也无法言语。   他盗取鹰符,非为换取贿银,而是想解散“指纵鹰”;坚持不死,是因为崤河镇的竹篱笆后,有双盼着他回去的温柔眼眸。还有不知人事的俩奶娃儿,等着依赖他长大,以取代那个被他亲手解交上级的父亲……   一日指纵鹰,一生指纵鹰。   雷奋开轻轻将他放落船板,为他阖上暴凸的双目,取了鹰符握在掌中,纵身跃回岸上,起脚一蹬,小舟飞也似的滑出浅滩,“唰”一声被滚滚江流卷走,片刻不知所踪。雷门鹤心中一阵不祥,才觉这厮佝偻的背影中透出难以言喻的威压,蓦地转过赤红双目,轻笑道:   “你行啊,老四。”   (不……不好!)   雷门鹤容色遽变,足尖一点,双膝以上分毫未动,袍袖、衣摆却“泼啦啦”地逆风劲响,整个人自残影之中抽离,飞也似的没入林间!   他号称“凌风追羽”,轻功上的名头还大过了擅使的兵刃,手把赤炼堂大小事务的这些年,纵使日理万机,唯独腿上功夫未曾搁下;若非如此,他在退入精心布置的密林之前,便已死在雷奋开的怒极一轰之下。   面对身负绝学“铁掌扫六合”的雷奋开,雷门鹤丝毫不敢托大,然而逼命的瞬息间,他仍深悔自己低估了老流氓的怒火爆发。雷奋开身眼未动,转头就是一掌,见雷门鹤如狂风薄纸般遁入林影,也不忙追,提起左掌又是一轰!   雷门鹤尚不及皱眉,一蓬无形涡流卷至,绞得他身形顿挫,几乎跌落地面。百忙中抬眼,岸边哪还有什么人影?一道凌厉掌风直扑面门,雷奋开那五指箕张的掌影已至眼前!   雷门鹤这一生,从未离死亡如此之近,即使他还叫“胁翅虎”贺凌飞、与“十五飞虎”盘据赤尖山时也不曾有过。当年南陵诸国的官军攻破赤尖山飞虎寨,虎首“飞虎”云彪伏诛,十五飞虎死的死、逃的逃,他拖命遁入东海,是总瓢把子给了他新的名字,以及一段重新开始的人生。   但那只是交易而已,彼此都清楚得很,雷门鹤不欠他什么。总瓢把子赏识他的聪明,以补麾下俱是骁将、却无文胆之不足,而他原先在“十五飞虎”就是军师,这个位子驾轻就熟,双方各取所需,十足公道。   他今日拥有的一切,并非乞讨或他人施舍而来。论出生入死,他并不比雷奋开那老流氓来得少。   在酆江上的那个狭小船舱里,身披裂创、衣衫褴褛的漏网匪徒,并不认为自己矮了眼前意气风发的赭衣少年一截,就算他未施以援手,挽救自己于饥病漂流之中,贺凌飞仍能在东海找到另一条活路。当时他蜷在舱板上瑟缩颤抖,一点也不觉得死神近在身畔,正热切招呼他走入冥途。他对自己的命运充满自信。   --到头来,能将他如此逼近死亡的,还是雷奋开!   掌力及体的剎那,雷门鹤袍袖一翻,亮出两支精钢判官笔,其中一支遮护头脸,另一支却自肘后旋出,若雷奋开来势不变,一掌轰爆他面门的同时,小腹也将被锋锐的笔尖洞穿,使的正是兵法上的“围魏救赵”之计。   “哼!”雷奋开嘴角一抹邪笑:“你有胆子同归于尽?”呼的一声易掌为抓,雄浑的内力自精钢笔杆透将过去,震得雷门鹤虎口爆裂,不由自主松开握柄;雷奋开倒持判官笔一送,正中雷门鹤腹间,撞得他口喷鲜血,像断了线的纸鸢般跌入树丛!   “老……老九!”   雷门鹤在摔出视界之前勉力一唤,周围突然“噗!”燃起四朵蓝汪汪的幽焰,在空中漂浮不定,挟着诡异的气味,占住四角。   雷奋开蔑笑:“好出息啊,老九!忒爱装神弄鬼!”提掌一劈,拟将挡道的蓝焰震落,谁知身前焰朵轰然炸开,身后另一朵蓝焰却如燃油浇落,地面上升起一片诡蓝火幕;左右两朵焰花恍若飞燕,旋扭着直飙而来!   雷奋开张开手臂,也不见使什么招数,双掌旋扫,强劲的掌风掀得草屑狂舞,林叶沙沙动摇,便是铁蒺藜、金钱镖怕也震开了去,何况是漂浮的焰火?轰轰连响,两朵失控的蓝焰撞碎在林间,其中一朵拦腰炸断了一株双手堪围的大树,另一朵却似浆水般泼上树干,“嘶嘶”地窜着白烟,显然调入了剧毒。   蓝焰接连亮起,岂料雷奋开身法太快,一眨眼便追着雷门鹤扑入林间,但见林后空地之上,一人云履高冠、青褐黄披,右手桃木剑,左手金丝麈,生得长身玉面、五绺飘飘,本有些脱俗出尘的味道,但雷奋开委实来得太快,那人似没料到得意的“雷鼓惊神四幻焰”就只挡了一霎眼,顿时手忙脚乱,匆匆将黄符串上木剑,一指雷奋开道:   “四太保驾前,岂容放……老大!你、你莫过来!再来我放雷符啦!”   雷奋开狞笑道:“闪开!哪这么多废话!”单掌轰出,身前乌影一阵乱摇,那道人抱头缩成了一团,开碑裂石的六合铁掌却始终没打到他身上。他抬起头来,总算稍稍放心,干咳几声:   “老大,有话好好说,干嘛动不动就喊打喊杀?兄弟们也不是怕了你,只是敬你年长资历深,不想破脸罢了。这么多年来,我知道你雷老大素来看我不起,我也不来与你计较,到底是拜了把子,不好……你这人也是……我都说……”   雷奋开懒得理他,停步凝神,一双鹰目炯炯放光,仔细打量这不到四丈方圆的林隙地。他与那道人似隔丈余,当中却有朦胧恍惚之感,微一瞇眼,该无一物的空间里依稀有些树影,实际上的距离难以测断,暗忖:“连老七也来了,这下麻烦。”听道人兀自叨叨絮絮说个不休,又烦躁起来,暴喝:   “你他妈的闭嘴!”   真气鼓荡而出,两人间的空地为之一颤,林景宛若海市蜃楼,又像蒸腾热气,被声波震得微微晃摇;眨眼虽尽复如常,却足以左证雷奋开的推想:这片林子被人设下极高明的奇门阵法,眼前的林隙空地,决非它真正的样子。贸然行动,直与蒙眼乱撞无异。   这样的翳蔽却是单向的,敌明我瞽,相差何止道里计。   纵有阵法保护,音波却是无孔不入,那华冠道人被震得半身酸软,也有些火了,拎起桃木剑指着他:“老大!你说话就不能客气点么?我雷司命也不是没脾气的人。老实告诉你,我适才已在这林子里布下了五部雷法,虽是匆忙了些,排布不甚理想,不过比起上次在无双崖弄的算是……”又自顾自说了起来。   雷司命在十绝太保之中排名第九,人称“役马天君”,此“马”非是指日行千里的神驹骏足,更不是恭维他能驾善御,而是印有铠仗兵甲的符箓黄纸、俗称“甲马”的便是。   这厮好作出家道的装扮,道门的斋醮法事、符箓咒术,可说是样样精通,有板有眼,连米卦、摸骨、看相、安胎……能扯上边的都有研究。十绝太保中多的是雷腾冲之流酒色不禁的家伙,便是雷奋开、雷门鹤也非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兴起时也要女子侍寝的。唯独这雷司命是认真吃斋,九爷院里真没有半个女人,只有整天做不完的醮仪。   雷司命热中做道士,修真炼丹,研究长生不死之术,却不是靠这个入得赤炼堂,他有一门技艺独步天下,便是用火。举凡配炼硝药、制造火器,乃至战阵推柴埋信,发动火攻,可说是无一不精。雷奋开听他说“五部雷法”云云,知道不是什么召雷符之类,定是埋了炸药,心想:   “手持火器便罢,炸药却大大不妙。怕这胡涂蛋手滑,连自己都炸成碎片。”本想硬闯出阵的,此际反倒不敢妄动。雷司命见他静肃下来,喜动颜色,转头道:“我早说啦,老大也讲道理的不是?跟他好好说了,总能成的。”忽然一僵,想是捱了对话之人一顿骂,面上须挂不住,讷讷转头:   “老大,老四说了,你脾气忒坏,领着指纵鹰早晚出事。要不你把鹰符交出来,大家和和气气的不好么?”   雷奋开伪作沉思,片刻恍然点头:“还是老九说得有理。好罢,鹰符在此,你们只管拿去!”铁简挟着巨力呼啸而出,瞄的正是雷司命的面门!   雷司命料不到他这便动手,吓得往旁边缩去,那铁简对正他的脸额,瞄得分毫不差,他却未纵身跳开。果然铁简一到身前便即消失,随即“砰”的一声,似是击中树干,迸出无数裂响,声音仍是从雷奋开正前方传来,与原本所瞄并无二致。   --果然如此!   虽不知是如何办到,但他曾见过一种江湖戏法,戏台上观众所见的术者,其实是以打磨透亮、涂了水银的镜面映出,正主斜站在一旁,故掷刀投剑皆不能伤。   雷奋开鹰一般的目光掠过,捕捉雷司命转头说话的角度、缩避铁简的方位,以及铁简击中树干、产生回响的距离……飞快推算出落差,再出手时掌势偏开尺许,仿佛击在空处,却见雷司命“恶!”一声踉跄倒退,嘴角溢红,抚着胸膛软软坐倒。   雷奋开隔空虚劈一掌,打得雷司命身畔草屑激扬,抬头叫道:“老七!你再不撤阵,我下一掌便送他归西!”   雷司命坐倒在地,面色煞白,左手食中二指一并,指尖窜出一缕火苗,勉力开口道:“老……老大!你……你玩真的,我放……放雷法打你!大……大不了……大不了一起死……”   雷奋开提气大叫:“老七!你听见啦,莫让他犯浑,连自个儿也炸了!快撤!”   忽听一人沉声道:“不可!”却是雷门鹤的声音。雷奋开恶念陡生,嘴角泛起一丝邪笑:“这还逮不到你!”运化双掌,便要向发声的方位击出,蓦地四面八方响起了一把懒洋洋的嗓音:   “雷老大,这阵原本只欲自保,你莫逼我伤人。你的铁掌我挨不起。”   雷奋开凝力不发,暗中观察声音来向,口里应道:“雷摧锋!你们哥俩和老四一道,专程来对付指纵鹰,还说我逼你伤人?当真是好无辜啊!”   被称作“雷摧锋”的男子懒惫一笑,淡然道:   “雷奋开,你摸着良心说话,我和老九为难过你么?老四找我们来,是担心你暴起伤人,你还真一点儿也不给人冤枉,说你怎的,你便怎的。再说了,争权夺利、蜗角相斗,谁没干过肮脏的勾当?莫说你没挖过雷老四的墙角啊!”这话连雷门鹤也骂进去了。雷门鹤虽隐于阵中难以望见,料想脸色也不会太好看。   雷奋开被他一轮挤兑,怒气渐平,思路益发清晰,冷然道:“总坛烧了,你们几个太保就在这儿吹风看戏?”雷摧锋沉默片刻,才道:“我想那儿有你,比我们几个加起来都顶用。不如在这儿守着,作案的总要走人罢?”   “看来我还错怪了你。”雷奋开冷冷一笑,语气却不带犀利的嘲讽。   “我是“锦阵花营”,花花太岁,只会喝酒吃肉,比起你们这些做大事的,不过废物点心一个。”雷摧锋的口气听来很平淡,与其说是自嘲,更像是不萦于心。“雷老大,趁今儿这个机会,你同老四把事儿都说一说罢。总瓢把子不在了,现下是老四当家,你手里把着指纵鹰,大伙儿都睡不好觉。”   雷奋开冷笑,冲身后比了比大拇指。“老巢正烧着呢,说这个合适?”   “正合适。”雷摧锋道:“烧了咱们的风火连环坞,简直跟在祖爷爷坟头撒尿没两样,这一条无论如何也要讨回来。帮子里四分五裂的,能济事儿么?总瓢把子既然不露面不回来,就当他老人家不在了罢?你雷老大想坐总坛大位就直说,要不别个儿坐了,你便不能反悔。”   “老七,你这般使力,看来老四得给你个副总舵主做做了。”雷奋开冷语讥讽。   “我干不了。”雷摧锋的口吻蛮不在乎。“本来我只想要求“下辈子的酒钱,赤炼堂得帮我清了”,现在恐怕还得再加一条:烧了风火连环坞的那混蛋归我。我要找了出来,谁都不许抢,看我一刀一刀剐了他。”   “好!”雷奋开一竖大拇指,抚掌赞道:   “老七!过去是我小瞧了你,我雷大给你陪个不是,你的的确确是条汉子!喏,东西在这儿,你把阵撤了罢,大伙儿一次把事情谈清楚。”掏出还连着翼形外鞘的母牌往前一扔,不偏不倚落在雷司命脚边。   雷司命挨了他一记劈空掌力,内伤着实不轻,见他爽快将令牌交出,气登时消了大半,转头道:   “老四,你也别净瞪眼。我早说了,雷老大还是讲道理的。早这么好好说不就结了?我说你啊,老是……”话才说一半,蓦地眼前一花,四周的景物晃得几晃,剎时天旋地转;摇了摇脑袋回过神,哪有什么林间隙地?除了身后倚着的那棵之外,周围全都是树,树与树间遍插黄幡,柔韧的幡竿被夜风吹得低头晃荡。   在雷奋开眼中,地景也正经历同样的变化。雷摧锋以旌幡排设奇门幻阵,令林地凭空幻化,黑夜看来便如空出一大块隙地般。若雷奋开闷着头硬闯,势必撞着这些从视界淡化、乃至蔽形的林木,届时不止滑稽,那是把性命交到他人手里了。   雷奋开心想:“总瓢把子好锐利的眼光!他看上的人,果有偌大本领!”   黄幡幻阵消失,被隐蔽的雷门鹤也现出踪影,距那华冠道人雷司命不过几步,神色萎顿,正盘膝坐地,运功调复。“老七……切莫信他!”他急欲起身,身子一动旋又坐倒,可见受伤不轻。   雷摧锋的声音仍自四面八方传来。“老四,轮到你了。你就说一句,是不是要当赤炼堂的总瓢把子,领着帮子往下走?”雷门鹤要非伤后面如淡金,这下不免要露出尴尬之色了。他与雷奋开明争暗斗十几年,争的自是总舵主的大位,却无人说得如此直白。   他心中描绘的登位大典,总要一一拔去了雷万凛、雷奋开这些或明或暗的威胁,确定五大转运使已成为自家的铁桩,这才安排源源不绝的劝进,几经推托,最后勉为其难接受,在轰隆震耳的欢呼中登上全新的总坛宝座……   无论出于何种想象,决计不包括在江畔林间,受一头醉猫的无礼质问。   “锦阵花营”雷摧锋人如其号,在组织里是个极不起眼的家伙。   总瓢把子失踪之后,这人除了镇日浸在酒缸里,几乎啥也不做,自我放逐得非常彻底。近五年来,雷门鹤处理过与“雷摧锋”三字有关的文书案档,就只有酒肆的赊条与赌场的借据,能令日理万机的四太保留下印象,显然数目不菲。   赤炼堂还养着他,不过是看在这厮人畜无害,喝得醉醺醺的不惹事端,比贪婪凶暴的雷腾冲之流省心。今夜,老子还真是阴沟里翻船,栽了!雷门鹤心想。   “若……”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挥去心底的不快,面上不露半点,正色道:“倘若没有更合适的人,我愿出面领导本帮,重振昔日声威。”对面,雷奋开双手抱胸,歪斜的嘴角抿着一抹恶意的笑。“饶富兴致”四字恐怕还不足以形容他的欢快,那是比幸灾乐祸更乐在其中的嘲弄。   雷奋开恐怕作梦也想不到,有生之年能亲眼看到这样的猴儿戏吧?   (可恶!)   雷门鹤强抑不满,沉声提醒:“老七,以这厮的武功,咱三人连手都打他不过。你这么爽快撤了迷阵,不怕大太保暴起伤人?”   “那你瞧,他像不像要暴起伤人的模样?”一条灰影由树间跃下,脚步虚浮、颠颠倒倒,一身洗白了的灰布棉袍有补丁有破孔,蓬乱油腻的长发披覆头脸,连五官都看不清。往任何赌坊酒肆的后巷走一趟,总能在最黑的角落找到这样的落拓汉子,一点儿也不起眼。   雷摧锋解下腰间的酒葫芦,骨碌碌地灌了一小口,珍而重之地舐干葫芦口和塞盖上的酒汁,才又塞好系回。“这是我的阵,老四。我只撤了迷眼的部分,老大要是往前动一动,我保他撞断一条腿。”   雷门鹤半信半疑。“你是说……还有阵法困着他?”   “要不,他早冲过来啦。”   “怎么……怎么看不见?”   “看不见并不代表没有。”   “你过来些。”雷门鹤冲他一径招手:   “那厮的隔空掌力惊人,当心别中了招。”   雷摧锋懒惫一笑。   “便杀了我,阵也不会解。他这是存心跟谁过不去?”   “那就好了。”雷门鹤放心点头。“来,扶我一把。”   雷摧锋走近,搀着雷门鹤的臂膀将他扶起,淡然道:“都说清啦,以后可要喊你一声总瓢把子了。你--”身子一僵面色丕变,缓缓低头,赫见一杆精钢判官笔搠入腹中,直没至柄,枝杈似的缠革握柄正稳稳握在雷门鹤手中。   “老……老四!你……这是……”   “我本来打算老老实实付你后半生的酒钱,一毛都不短你的。”雷门鹤啧啧摇头满脸遗憾,仿佛是真的觉得难过。“可惜你一点也不听话。老子的银钱,只给听话的狗。”   “你说……指纵鹰里不……不平静……还有……以后谁当家……大伙谈……谈出个结果……”雷摧锋一口真气转不过来,错愕地睁大了惺忪醉眼,鲜血自抽搐的嘴角汩汩而出。   “我让你一有机会,便杀了他!”四太保咬牙切齿,面上依然带着扭曲的笑容。“不是让你来扮和事佬,净问些蠢问题!我跟他的事,远比你们想得更简单,不过是“你死我活”四字而已。”   雷摧锋身后,倚树调息的道人这才明白发生何事,双目圆睁,颤道:“老……老四,你杀……杀了老七!这……这又是为何?”雷门鹤猛然转头,眼中放出狼一般的厉光,狞笑:“不合我用,一般杀了你!”一指前方,暴喝道:   “杀!”   雷司命肝胆俱寒,脑子里一片空白,本能自怀中掏出雷火弹、寒火惊鸦、雷鼓惊神四幻焰等火器,劈头朝雷奋开掷去。须臾间,爆炸声不绝于耳,硝雾布满林间,中人欲窒。   雷奋开本欲挥掌接敌,谁知才跨出一步便似踩空,继而脚跟剧痛,仿佛磕中坚石擂木,感知、方位俱都错乱,不可以常理忖度,知雷摧锋所言非虚,这秘阵仅解了黄幡迷眼的部分,尚有其他设置,忙鼓荡真力使开“天道归余”极式,无数火器射入气团,来势陡滞,旋被掌风扫开,炸得林周残倒一片。   雷摧锋的遁甲奇阵本借地势而成,阵基被轰毁大半,登时无继。雷奋开只觉眼前又一颤,挥散硝雾之后,见林地间大小石块错落,按着未知的理数井然罗列,不觉心惊:   “靠这些破烂石头,便能成此迷阵?”忽见雷门鹤转身欲逃,怒道:   “狗贼!教你死无葬身之地!”双掌轰出,直扑雷门鹤之背!   千钧一发,一抹铜光穿出林叶,来势劲急!雷奋开识得厉害,手掌拦、拨、抹、挑,将一轮骤雨般的急攻化消无形,正要补赞一记“万乘西川”,真气忽滞,伤疲迸发,攻势顿挫,反吃了来人一记,“啪”的一响,左肩热辣辣一痛,手臂几乎抬不起来。   幸而那件奇门兵器生得铜尺模样,上镶六枚铜钱,无锋无刃,不致卸下他一条臂膀。雷奋开暗凛:“是“天衡六帝尺”!看来,老五也投了那厮!”便只一阻,雷门鹤已被救走,雷司命亦不知所踪。   他自树干挖出铁简,但鹰符母牌已不在原处。雷门鹤无比精细,纵是命悬一线,也没忘了最要紧的物事。   雷奋开走到老七身边,将他的头颈扶起。那柄精钢判官笔还插在雷摧锋腹间,几乎透背而出,身下黏稠的乌浓血泊不住扩散,眼见是不能活了。   “别……别教……教训我……”落拓的汉子眸光空洞,颤着嘴唇低声说:   “我……听……听得烦腻……”   “都一样的。”雷奋开一笑,低声道:“你方才若一股脑儿解了阵,说不定我便先动手了。我和他,本是一样的。”   雷摧锋泛起一丝苦笑,摇了摇头。   “总……总瓢把子舍……舍下我……我们的时候,知道……知道有这么一天么?有这么一天……大伙儿开……开始你杀我、我杀你的……他……那时便已……知道了么?”   雷奋开并不想回答。然而看着那双逐渐失焦的眼眸,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嗯。”   苍白的嘴唇微扬,雷摧锋缓缓阖上眼睛。“这样……我就能当他死了。当作……是你们俩杀了他……没……没什么好上心的了……”声音低落,终不可闻。怀中之人与他毫不熟悉,这人的生与死微不足道,高不过总瓢把子的计较安排,但雷奋开忽地疲惫起来,背后的伤口痛得鲜明,几未察觉有另外一个藏身已久的人悄悄来到身后。   “但,总瓢把子并没有死,对吧?”   那人温文尔雅一笑,俯视着怀抱死去弟兄的初老汉子。“能不能麻烦你告诉我,总瓢把子在哪里?”   第八七折 于征不信,自入罟网   在风火连环坞这厢,情势发展已远远超出鬼先生的预料。   在今夜以前,“耿照”二字于他,至多是个胡搅蛮缠的冒失鬼,总在执行计划的紧要时刻冷不防杀将出来,把原本的精密布置全盘打乱,十分恼人。及至此刻,鬼先生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这名出身平凡的乡下少年,竟能东拉西扯,与三十年来各不相属、形同陌路的七玄势力都搭上了线,甚且将之一分为二,分庭抗礼,无论欲敌或欲友,其影响力皆不容小觑。   新任的“鬼王”阴宿冥来历成谜,只知地狱道多年来远遁南陵,重入东海地界不过是旬月里的事,能与他有什么瓜葛?狼首聂冥途被囚将近三十年,新出未久,又是如何与这少年结下梁子?更别提那“玉面蟏祖”雪艳青--   当世七玄或灭或隐,其中最易探听掌握的一支,当数鲜旗明帜、大张声势的天罗香。而在鬼先生的情报卷子里,关于此姝诸般条陈,犹如一张刻意伪造的无瑕新纸:   自幼在深宫般的天罗香长成,被当作未来的掌门人悉心培育,专心习武,别无其他;接掌大位后,又为拓展天罗香的版图东奔西走,转战各地,无日无之,据说自出道以来未尝一败。在被视为“淫窟”的天罗香里,她与男子的接触仅止于战场之上,唯一的关连便是击败他们,使之对天罗香俯首称臣。   她没有喜好、没有偏私,没有什么列得出来的劣迹陋行,甚至没有近习亲友;不插手组织的运作,不食人间烟火,于天罗香之内却如神明偶像般受到门人的崇拜;不战斗时,便只一股脑儿钻研武艺,二十年间从无间断。与其说是蛛巢艳后,雪艳青更像是不通世务的武痴,心无旁骛,从而造就了这一身号称无敌的不败战绩。   鬼先生起初觉得匪夷所思,怀疑是故意放出的烟幕,与雪艳青接头后,方知线报不假。若无蚳狩云在旁,这名白皙秀丽的女郎心思之单纯,几与女童无异,连她那威力无匹的秘藏绝学“玄嚣八阵字”都仿佛因此打了点折扣,浑不如实际施展时那样深具威胁。   像这样一个被豢养在水晶龛里的人儿,又怎会力保耿照,不惜与七玄同道反脸?   --打下耿照这枚楔子,能掘出多少埋藏的纠结与秘密?   (这……真是太有趣了!)   鬼先生手里捏着一把汗,强抑着体内贲张的血脉,对雪艳青笑道:“蟏祖欲知之事,无论如何艰难,我都有把握为蟏祖打探清楚,双手奉上。蟏祖只须杀了此人,如何?”   雪艳青微怔,雪白的面庞掠过一丝踌躇,终究还是摇了摇头,咬唇道:“我……我不能够告诉你。这事不便与外人说。”回头神色已凛,鬓边两绺茶金色的淡细柔丝逆风飘拂,口吻坚定:   “南冥恶佛!我不欲与你动手。这名少年,可否请恶佛手下留情,莫与天罗香为难?”   对面,聂冥途咧嘴一笑,森然道:“敢情蟏祖没把咱们放在眼里啦。便是恶佛肯让,你还没问过我肯不肯哪!”雪艳青皱着姣好的柳眉,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片刻才道:“若恶佛肯让,你们不是我的对手。”   聂冥途面色微变,却见阴宿冥霍然回头,怒火腾腾:“淫妇!你说这话,也不怕闪了舌头!”雪艳青对她的辱骂似乎一下反应不过来,秀眉微蹙,遥对陷坑对面的铁塔巨人道:   “恶佛若不留难,凡我天罗香在七玄大会中所得,愿与恶佛共享!”   以此为注,实在不能说不诱人,私相授受或可一谈,当着主办人的面公开叫嚷,不免失之儿戏。鬼先生见她面色忧急,所图必非身外之物,灵光一闪,笑道:“据我所知,这位耿大人不通医术,救不了蚳长老的。蟏祖若信得过我,我手上有堪治百病的神医人选,保证药到病除。”   雪艳青俏脸微变,难掩诧异:“你……你怎知道姥姥她……”忽想起蚳狩云昏迷前殷殷嘱咐,此事决计不能泄漏与外人知晓,细如编贝的莹齿轻咬下唇,生生将后半截吞入喉中。   (果然如此!)   鬼先生剑眉一轩,眼中不禁微露笑意。   早在安排破驿狙杀时,他便觉得不对。   对他来说,提出刺杀镇东将军的计划不过是试探,以了解“妖刀”这块香饵,对现存的七玄势力有多大的诱因,肯为它付出什么代价,在鬼先生心里,并不真的认为有人会甘冒奇险,前去狙击镇东将军。因此当天罗香表示“蟏祖愿往”时,他还以为听错了,又或以手腕过人闻名的七玄大长老蚳狩云看穿了试探,索性来个将计就计。   新任的“鬼王”阴宿冥好大喜功,把近年来名头响亮的天罗香视作劲敌,一听蟏祖要去,仿佛怕落了下风,忙不迭答应。鬼先生始终抱持着高度的防备之心,暗中观察两拨人马的行动,直到雪艳青攻入破驿,才知她是来真的,非是将计就计、装腔作势而已。   这实在太奇怪了。   就像随口编了个拙劣的谎话,竟也骗到了人。高明的骗子不会以“点子上钩”自满,而是要从中究出个道理来,把侥幸化为动因,下回再想如法炮制,便毋须运气加持。   --如果蚳狩云在雪艳青身边的话,决计不会让她做出“狙击将军”的事来。   反过来说,从天罗香参与刺杀行动伊始,雪艳青身边便没有了蚳狩云。   蚳姥姥死了?不像。雪艳青不见悲愤,只是着急。蚳狩云更可能是病了,又或身受重伤--不久前,天罗香折去多名迎香使与织罗使,蚳狩云久未视事,兴许与此有关。   鬼先生见她神色动摇,赶紧打蛇随棍上。“为团结七玄,我可为蟏祖留下这名少年的性命,待蟏祖拷问出消息后,记得将人头还给在下即可。蟏祖以为如何?”   “这……”雪艳青纵使涉世未深,也明白鬼先生已再三让步,不禁犹豫。   而鬼先生等的,恰恰便是她剎那间的迟疑。   泼刺劲风刮面,檐上的鬼面人翻袍卷落,如枯叶似蝠飞,凌空越过坑陷,伸手径拿耿照肩臂!雪艳青美目圆睁,咬牙道:“鬼先生!你--”正欲纵身,对面一股巨力袭来,气劲所及,掀得坑底地面波波涌起,宛若层澜,声势十分惊人。   这一击的威力铺天盖地,封住她身前诸般进路,雪艳青无意回避,雪酥酥的一双皓臂于胸前圈转,猛然下击,簌簌迭来的土浪撞上一堵无形气墙,凭空垒高丈余,尘飞云走之间,堆成象牙状的土山尖不堪负荷,一股脑儿倒掀回去!恶佛一挥泥瀑,魁梧的身形及时后跃,铁链相互撞击,响声清脆动听。   变生肘腋,在场都是七玄里的拔尖儿人物,应变之快,其间不容一发:   聂冥途正欲扑前,阴宿冥一式“山河板荡开玄冥”轰出,狼首未敢以背门相应,两人身形倏转,眨眼间数度易位,爪劲、掌风撕开夜飔,斗得分外紧凑。   那血甲门人手一挥,五指笼在袖中,无形震音却“泼啦!”鼓袖如帆,地面上激草扬灰,音波似有实体,游蛇般窜向五帝窟二人!   漱玉节识得“箜篌血刃”的厉害,随手将弦子扯至身后,半截窄剑递出,银光吞吐,“飕飕飕”地黏上那人的头、颈、胸等要害,一轮剑芒逼命,全仗招式迅辣,不挟丝毫内力。   血甲门人隔着袖布轮指,透劲所及,空中嗤嗤声不绝,于不含内力的剑招却无着力处,反被迫得左支右绌,肩臂屡绽血花,幸漱玉节不敢运劲,伤口俱都轻浅。漱玉节杀着尽展,但未运真气,威力再难提升,暗忖:“这人好厉害的身法!诈作不敌,必有图谋!”   鬼先生蝙蝠般从天而降,足未沾地,一手已朝耿照肩头按落。   耿照手无寸铁,危急间侧身一让,鬼先生“唰!”爪势落空,头下脚上的坠向地面,拧腰勾腿,乌皮六缝的皂靴厚底往他臂上一蹬,钢刀自臂后旋出,抹向一旁的染红霞!   染红霞正持剑来救,眼前忽地一花,一团银光已欺入怀中,昆吾剑毫无使开的机会,仅能以剑格相捍;飕飕几声,胸前、肩臂裂帛飘飞,露出大片肌肤,当胸一刀由左边锁骨拖下,迤至乳间又勾起,正是一搠不进、改刺为剜的毒招。   她乳上吃痛,本能斜肩避开,内外数层衣物应声而分,连贴身的莲红锦兜也不例外,浑圆高耸的雪峰上留下一道浅浅殷红,隔着破孔依稀见得小巧的粉晕;若避得慢些,怕连乳蒂都要被一刀削落。   胸间羞处示人,染红霞却不见动摇,凝神专一,以剑格应付那快得肉眼难见的刀势,昆吾傲视群伦的锋锐全无用武之地,顷刻间已换过十余招,臂间衣物如被刀风卷过,雪肌于破孔间若隐若现,樱红飞溅、彷似散华,全仗她避得及时,奋力格挡,手筋、腕脉等才未被快刀割断。   “红……二掌院!”   才一个错身交睫,玉人已被逼至绝境,耿照双目赤红,奋力出掌;忽觉不对,身子生生一顿,及时跃开,鬼先生的刀锋堪堪掠过喉头,如非钢刀甚短,碧火神功又有奇妙感应,这下便是血溅五步的收场。   耿照捂喉踉跄,鬼先生顺势回臂,刀光再度扎碎在染红霞饱满的酥胸前,映得肌莹通透,衣下如裹玉脂,曲线纤毫毕露,说不出的诡丽。他这一刀游刃有余,只差分许便要割开耿照的喉管,却不影响另一头的压制,其间竟无半息之差,染红霞仍被快刀所箝,剑招难以施展。   众人都胡涂了,不知他到底针对的是谁。却听鬼先生放声大笑:“诸位!我乃做庄之人,岂可与各位相争?彩头不变,仍是典卫大人的项上人头,先得者胜!蟏祖若然得彩,我定教蚳长老病起伤愈!”   雪艳青正忙着与恶佛斗力,一招令陷坑覆顶,地貌又生变化,心知眼前乃平生劲敌,隔着隆起的地面凝神对峙,再出手必是石破天惊的一击。狼首与媚儿缠斗片刻,见她探手入怀,交襟露出小丬角黄卷,咧嘴低笑:   “娃儿!是你的手快,还是我的嘴快?”阴宿冥咬牙低声咒骂,两人倏然分开。另一边,漱玉节剑毒如鸩,逼得血甲门人不住倒退,蓦地举袖往剑刃上一弹,“箜篌血刃”的无形震音寄附而上,漱玉节浑身气血翻涌,手中窄剑再也握持不住,铿然坠地。   血甲门人暗招得手,“咦”的一声,矮壮的身形一霎数转,倏地飘退,伸手点了肩胸几处穴道,拱手道:“佩服、佩服!”   原来漱玉节冒着损伤功体的危险硬受一记,却在震波透体的瞬间积攒余力,发出一道针尖剑劲。这招当日连岳宸风都避不过,血甲门人不察,竟被贯穿肩膊。伤口不过针眼儿大小,便褪了衣衫也难用肉眼分辨,却是扎扎实实地受了伤,而且还是受伤之后才知中招,连她是如何出手的亦不可知。两人各出阴招,谁也讨不了好。   约莫心生忌惮,那人退开后便驻足不动,立身暗影之中,再不言语。   鬼先生的话一出口,六人各自心思。数道目光接连投来,有凌厉有阴狠,也有冰冷不带一丝人味的,耿照心底寒凉,忽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然而眼下别无选择--他着地一滚,起身时已将妖刀离垢抄入手中!   (好……好烫!)   铁柱般黑黝黝的刀柄透着炙人火劲,即使空置良久,刀身的温度仍旧高得令人难以忍受。耿照掌中仿佛被烫脱了一层皮,连鬓边毛发都卷曲起来,强忍高温,举刀指向鬼先生。   (能附我身……能夺走我的意志的话,你就来吧,妖刀离垢!)   “小和尚!”阴宿冥回过神,语声不自觉地拔了个尖儿:   “你……你干什么?快……快放下那把鬼刀!你以为你谁啊?快……快放下!”   鬼先生闻声一凛,浑身刀劲迸发,刀上的力道用实了,鬼魅般的身法终于露出一丝空隙。染红霞抖开剑刃,昆吾厚重的剑身摇颤如竹,嗡嗡声不绝于耳,剑影迭合的剎那,刚劲贯开刀网,染红霞一声清咤,昆吾中宫递出!   激越的铿响过后,鬼先生点足退开,随手抛去空柄,见削断的刀板散落一地,抚掌道:“剑好,剑法更好!“万里枫江”四字,果非虚名!”   染红霞面色煞白,瞅着不远处的心上人,不曾稍稍动摇的持剑之手,此刻却簌簌颤着,全然不受控制。   她亲眼见过善良可人的师妹碧湖被万劫附身、变为嗜血修罗的模样,常于梦中惊醒。还有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崔公子,在离垢的操弄之下,将偌大的风火连环坞化为修罗火海,葬送多少无辜的性命……如今,竟是耿照执起了妖刀!   “不要……”她喃喃低语着:“快、快放下来……不要……”   “别怕!没事的。”   耿照遥遥冲她一笑,虎目迸光,转头直视鬼先生。   “世间之事,必有其因!你的妖刀若能控制人心,便来控制我如何?”唰的一声刀尖对正,向前跨出一大步。   七玄首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俱都十分怪异。   --手握妖刀,便即失去自我,成为被刀所奴役的刀尸。   只有鬼先生所掌握的号刀之法,才能正确操纵五把妖刀。   即使是夺得妖刀万劫的天罗香,也不敢冒冒然派人试刀。然而眼前手握离垢、义正辞严的少年,却是对鬼先生这番说帖的最大讽刺。敢把当世七玄的首脑们当成傻瓜愚弄,可不是假托“狐异门后人”便能一笔带过的。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呀?”鬼先生夸张地摊手。“你怎没被妖刀附身?莫不是……是了,定是妖刀坏啦!连火也不冒,肯定坏掉了。”   他壮胆似的双手叉腰,带着扮戏文似的矫异,也不知是故作姿态,抑或连惊惧都如此做作不自然。“你……你少得意!这刀坏啦。要是没坏,你便与崔滟月一般,也要受妖刀的控制!”   “是么?”   耿照提运内力,于丹田内挲摩化骊珠,刺激骊珠释放奇力,由握柄注入离垢。柄内果如先前所猜想,填有能引内气的石英、云母等之类,一旦内力灌注其中,便似江水入渠,加速离体,毫无强施内力于外物的迟滞。   奇力源源不绝输入离垢,乌沉的刀身亮起,由黑转红、由红转刺白,炙浪轰然迸射。因失去刀尸而沉睡的妖刀离垢,再度苏醒!   化骊珠无火元之精的辟火奇能,威能却更甚火精,充沛的供输之下,刀刃的边缘“轰!”冒出整圈烈焰,仿佛刀柄以上是一大蓬跃动的红莲业火。   聂冥途青黄邪眼一睨,目光盯着鬼先生不放,仿佛盯上青蛙的蛇。“早知道没名堂,这刀我便拿啦。鬼先生,你真是狠狠玩了咱们一把呀!”阴宿冥犹抱企望,尖声道:“他真是被妖刀附身了么?你……你既能控制妖刀,自有解法不是?快叫他把刀放下!”   耿照强忍半边焦灼,尽量将刀拿开,提声喝道:“都是那厮的巧言诡计!离垢刀在我手中,我仍旧是我,不是什么刀尸!”众人面色丕变。阴宿冥双肩一缓,冷笑:“不是最好!你我的恩怨,便来清一清罢!”语声中却似带欣喜。   一旁聂冥途以舌舐唇,笑道:“妖刀我还有几分忌惮,若是你耿小子嘛……嘿,把刀交出来!”   情况明朗,阴、雪二姝乃至南冥恶佛,以及那幽影中的血甲门人无不摆开阵势,或欲劫刀,或欲抢人。耿照挥动离垢,却比崔滟月所持更加难当,丈余方圆内木焦土裂,众人皆近身不得,反被五尺来长的冲天焰刃迫散,纷纷跃上墙头。   “喂!”阴宿冥见情况不妙,转头逆风大叫:“你惹的麻烦,却要如何收拾?”   “麻烦?”   鬼先生纵声大笑。   “今夜的重头戏才要登场,我收拾什么?”自怀中摸出一物,以掌掩住,凑近口边,似是竹管铜簧一类的物事,却未吹出声响。阴宿冥看得满肚子火:“都什么时候了,听你吹鸟笛!”正欲开口,眼前忽现奇景--   倒在角落里的崔滟月,竟巍颤颤地动起来,动作僵硬如傀儡,若非伤重难支,只怕又要起身杀人。   更骇人的是:原本正气凛然的耿照,神情忽然呆滞,两眼空洞,肩膀颤抖片刻,手臂倏然垂落。炙人的烈焰巨刃“铿!”插入地面,火焰如油水流布般推散开来,一路蔓延至耿照脚下,赤亮的火星沾上他的衣摆裤脚,噗嗤嗤地烧将起来,他却恍若不觉。   染红霞舍不下他,并未跃上檐角以避锋焰,而是节节后退,一路退到了院墙边。她背倚高墙,怔望着耿照,恐惧逐渐在美丽的瞳眸中扩散开来,轻唤:“耿……”语声哀凄,难以成句。   鬼先生笑道:“比起手不能提的崔五公子,典卫大人这块资材可说是上上之选。诸位!都来见一见妖刀离垢最合适的刀尸人选,出身铸铁名门流影城的耿大人!”   聂冥途突然转头,冷笑道:“这是你原本的盘算?我瞧着不像啊。”   鬼先生不置可否,从容道:“这厮近日甚受慕容柔信任,莫说镇东将军,连皇后娘娘也杀得。普天之下,没有比他更可怕的刀尸。”仍是一贯的诙谐语调,活像婚丧筵席带动气氛的白席人,越说越是来劲:   “今夜的表演将近尾声,想来在七玄大会召开之前,诸位该能打点精神,好生搜集圣器,取得与会资格。亲莅大会收获甚巨,诸位皆是一方魁首,目如鹰隼,切莫错失良机,耽误了买卖。   “节目的最后,为诸位安排的是一场令人痛彻心肺、肝肠寸断的奇情好戏,有分教是“活郎君不知人事,俏红妆血染刀头”,缠绵纠葛,绝对值回票价!怕见血的请先行离去,今夜的谈心茶话会到此告一段落,招待不周处,请诸位见谅。散会!”   夸张的笑声随着劈哩啪啦的燃烧声响远远送出,鬼先生举掌掩口,语声一瞬间变得冰冷尖亢,带着诡异的歪曲:   “杀了染红霞!要完完整整割下她漂亮的脑袋,不得有误!”   耿照--或者该说是离垢的刀尸--歪了歪头,平举刀刃,缓缓迈步,颤巍巍地朝倚墙的红衣女郎逼近。   高墙之上,弦子肩头才一动,已被漱玉节按住。黑衣蒙面的宗主冲她摇了摇头。“莫急!再等会儿。他不是这么容易丧失意志的人物。”弦子面无表情,眼睁睁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带着火焰,一步步逼近失措的染红霞,紧握灵蛇古剑的五指指节绷得青白。   或许在弦子心里,她知道耿照绝对不想这样。   而对染红霞来说,这简直像是一场不醒的恶梦。   不久前才互吐情衷的爱侣,摇身一变,沦为失去灵魂的喷火恶魔……面对妖刀及鬼先生都不曾动摇的女郎咬着牙,不让泪水滚出眼眶,昆吾剑尖不停颤抖,遥指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曾夜夜在梦里出现,想来甜蜜而苦涩的黝黑面孔,在心底默念了无数遍:   “醒……醒过来……求求你……醒过来……醒过来……”   再不醒来的话,我要杀你了。女郎“呜”的一声,摒住涌上鼻腔的酸楚,强迫自己专心致志,把注意力集中在离垢刀上。   耿照非是崔滟月,他的身手、根基远胜崔滟月,更是将军身边之人,握有越浦内外通行无阻的金字牌,狙杀将军、甚是皇后易如反掌。他若被妖刀控制,为祸之烈,绝非余人可比。   权衡这些令染红霞心痛无比,但她无法假作不知,盲目赖着一丝侥幸,希望他会突然复原。   即使群邪环伺,不知能否生离此地,水月停轩的二掌院仍心系天下正道,深知被妖刀控制的耿照一旦离开血河荡,今夜便足以酿成天翻地覆的巨变。“解除控制”跟“除去刀尸”是唯二的选项,她只能选择不会失手的那一个。   耿照的动作犹如坏掉的药发傀儡,僵硬死板,浑不似平日矫健,纵有离垢在手,胸腹喉间仍是空门大开。染红霞攒紧昆吾,照定中宫,待他走进三尺之内,极招“江石缺裂青枫摧”便要出手,一举贯入咽喉!   (快……快醒过来!耿郎……求求你,快快醒来!)   “喔,你走眼了啊,鬼先生!”聂冥途露出残忍的狞笑,饶富兴味:   “他俩不是相好,依我看,那女娃娃是真想要他的命哪!”   鬼先生哈哈大笑,径顾一旁。“恶佛,染二掌院花容月貌,尤其那双勾魂眼儿分外英媚,实属难能。割将下来除去眉发,好生硝存,送与恶佛留念如何?”   满身暗花的铁塔巨汉抱臂不语,半晌才道:“不是尼姑,我没兴趣。”   “恶佛有所不知,”鬼先生笑道:“水月停轩也是拜佛菩萨的,算是东海少有的央土佛脉之一,非泛泛的佛样龙神庙。这妮子外表不是尼姑,骨子里说不定能烧出舍利来,比寻常寺院的比丘尼还有佛味。”恶佛依然抱臂环胸、沉默如铁,看都不看他一眼,半天才自齿缝间迸出两字:   “有趣。”   而雪艳青关心的,则是另一件事。   “鬼先生!”天罗香之主拄杖披发,于炽烈的焚风中大声问道:“妖刀若附了他的身,还能问话么?如若不能,烦你即刻解除控制,我有事要问他!”白皙的秀额间紧蹙着眉,仿佛动了真怒。   鬼先生耸肩一笑。“既宰制了身心,自能套出所思所想。我早说了,宗主欲知之事,尽管包在我身上。”谁都听得出他答非所问,雪艳青却是闻者不疑,只是不喜他吊儿郎当的轻佻口吻,蛾眉未见舒展。   忽听聂冥途道:“鬼先生,我看你这号刀之法不灵啊。瞧瞧耿小子的模样!”   众人依言转头,赫见耿照拄刀撑地,单手扶额、浑身剧颤,模样十分痛苦。   染红霞再也顾不得旁人目光,叫道:“耿……耿照!快醒醒!妖刀邪物,岂能动摇你的心志?快清醒过来!”毕竟脸皮子薄,“郎”字方欲吐出,又硬生生改口,直呼其名。   耿照单膝跪地,粗着嗓子剧烈喘息,颤声道:“红……二……二掌院……”似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左手五指陷入发际,指关节绷得煞白,似将插进颅中。鬼先生自操纵刀尸以来,从未遇过如此情状,心中一凛:   “莫非……是高柳蝉那老东西做了手脚?”不敢大意,忙将掌中物凑近嘴唇,运功吐气。匍匐在地的崔滟月突然昂颈咆哮,吼声中气十足,仿佛中了什么回魂咒,垂死的傀儡不但活转过来,还变得龙精虎猛,全然无视伤势,肆无忌惮地撑起残躯!   耿照厉声惨叫,一手捂头,另一只手却胡乱挥动离垢,扫得焰火阑干,四野一片赤红。“别……别再响了……好吵……痛……痛死我……痛死我……”哔剥几声,身畔一堵高墙耐不住烈焰,连砖带柱轰然坍倒!   聂冥途见情势不妙,冷冷回头。“喂喂!难道这也是你安排好的?”   鬼先生不理他的讥嘲,鼓劲吹奏,耿照挣扎越甚,同时离垢刀上的焰火光芒无比炽亮,威力胜过崔滟月所执数倍、乃至十数倍,火劲蔓延开来,众人便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不妙!)   这耿姓少年是高柳蝉悉心培育的种子,潜质是群尸中一等一的,若非遭琴魔魏无音插手,乱了组织的计划,姑射断不会轻易放弃。   做为最终的“蛊王”之一,难保高柳蝉不会在培养的过程中埋下什么特殊禁制,非是鬼先生这具“号刀令”能完全操控。在“姑射”之内,他始终觉得高柳蝉与古木鸢的关系非同一般,没什么具体的事证,直觉却相当强烈。   做为众人的领袖,古木鸢君临姑射,尽管对鬼先生倚赖甚深、频以“左右手”呼之,毕竟是上司和下属的关系。而古木鸢和高柳蝉则更像是同侪,古木鸢与那个老怪物说话的口气,与其他人有着极其微妙的差异。   如无必要,鬼先生并不想暴露耿照,而是以普通人的身分将他除去。眼看场面失控,须立刻将离垢刀收回,放任它继续为耿照所持,不可避免地将暴露“姑射”的存在--   直到此刻,在场众人才发现自己严重低估了鬼先生。   鬼面黑衣人瞬间失去踪影。雾一般的身形自墙头消失,又忽然自耿照身后聚起,不仅快,更快得毫无征兆,连狼首的照蜮邪眼也无法看清其轨迹。七玄宗主虽各负艺业,单论这一个“快”字,谁也没把握能避过这招!   “好……”聂冥途彩声未落、黑雾将聚的剎那,突如其来的焰火猛将雾丝劈散!   (好……好快!)   瞬目之间,雾影几经聚散,距离不出三尺范围,方位数易,黑雾一现旋被火焰劈散,时间差越来越短,最末一击竟是火光先出,雾丝才缠着刀柄一转,离垢刀应声落地。被撕裂的黑雾卷风扑上檐角,化成了鬼先生焦烂的衣摆,飞萤般的火星沾上糊纸鬼面,“轰!”烧了起来。   鬼先生举袖掩脸,信手将着火的面具拍落。   他虽打落了离垢,却腾不出余裕取刀。再迟一瞬,火焰将命中头颅,将脸孔劈成两丬,堪称生平至险。他出了一背冷汗,只是瞬间被高热蒸发,无人察觉异状。   --这不可能是刀尸的速度。不可能。   (刀尸……决计没有这样的灵敏反应!)   妖刀离手,耿照却未恢复正常,仰天虎吼双目放光,挥爪扑向聂冥途!“我还没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啦!”失刀的少年在他看来非是威胁,狼首急于取得与会的资格,唇绽邪笑,屈指如钩,“狼荒蚩魂爪”叉向耿照的咽喉!   耿照不闪不避,蚩魂爪扣住人身最柔软的喉咽,聂冥途方才一喜,随即骇异:   “好烫!”爪劲一泄难以握实。耿照恍若未觉,并不忙着甩脱,同样也是五指钩爪,呼的一声径抓狼首面门!   聂冥途是爪力的大行家,七水尘废去他的“青狼诀”邪功,却无法剥夺浸淫十数载的指爪功夫。聂冥途左掌收拢,打算来个“以爪破爪”,两人十指相合,指尖同扣入对方手背,聂冥途苦练数十载的爪功显出威力,爪下皮开肉绽,骨骼连响,仿佛随时都会粉碎。   “小子,你--”一语未毕,聂冥途狞笑犹在面上,耿照火劲疾吐,猛钻入聂冥途体内,连他一身精纯的佛门内功也不及化解,半身如遭火焚。   聂冥途跪地惨嚎,嘴里、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总算神智未失,忍着经脉如焚圈臂倏转,“白拂手”化极刚为极柔,及时自烙铁般的指掌间挣脱,脚下一踉跄,顾不得狼狈,转身便逃!   三十年前的恐怖记忆又在他脑海中复苏。他永远都忘不了那衔尾急追、形如妖魔的卫青营--一招失利并不足以打倒老狼首,然而耿照那以力破力、如鬼神般的嚣狂姿态,却唤醒了聂冥途记忆里,关于妖刀的深刻印象。   那几乎和“天佛图字”一样,在他身上留下印记,永远也无法抹灭。半生杀人无算、手段残毒的狼首几乎是手足并用,丝毫不顾体面地逃离了现场,眨眼掠出十余丈的枯瘦身形一个踉跄,几乎栽倒,可见其胆寒心乱,已失常度。   己方阵营少了个得力的聂冥途,形势更加不利。尽管耿照孤身一人,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强大气势--或说是妖刀离垢的灭世魔威--突然压倒了在场的七玄首脑,聂冥途的溃逃就像是阵前吹响的号角,标示着胜负逆转的一瞬。   “别让他拿回离垢刀!”鬼先生放落袍袖,面上又多了张糊纸脸谱,这次却是垂眼张口的哭丧面具。他失了兵刃、身法被破,在弄清耿照为何实力大增之前,决定善用旁人之力。   这话看似提醒众人,实则点出人、刀分离的关键。若教耿照取回离垢,不管是想要人还是要刀,均是风险大增。   众人闻言凛起,南冥恶佛当先跃下墙头,单拳硬撼耿照面门,拳路、身法俱无花巧,仍是“一力降十会”的豪迈姿态;几乎同时,阴宿冥反面包抄,宽肩长腿的出挑身形有着极不相称的利落,全力扑向地上的妖刀!   “呜吼吼吼吼吼吼吼----!”   耿照仰头咆哮,与恶佛直拳相接,“砰”的一声闷响,恶佛毕竟力大难敌,轰得耿照倒飞丈余,反倒抢在阴宿冥之前;他单臂一拦,插在地上的离垢已入臂围,除非将他打倒,否则旁人绝难染指。   (难道……他以退为进,故意挨了恶佛一记?)   旁人未觉,鬼先生却是一凛,场中阴宿冥先发后至,恰与耿照打了个照面,脱口道:“小和尚……”耿照唇绽邪笑,一掌正中她肩头,将她打飞了出去;背后风声骤紧,恶佛一个箭步跨前,醋钵大的拳头又至!   耿照右手握住刀柄,改以左拳相应。   二度对击,他仅小退半步,脚跟“喀啦!”踩碎青砖,旋即站稳,如野兽般昂首咆哮,腰间迸出耀目白光,辉芒映透里外数层衣物,清晰可见;两人各自收臂,倏又挥出,对击之声如擂战鼓,音波震地,整座残院似为之一顿,抖落一地败瓦碎砾。   这一回却是恶佛身子微晃,左脚倒踩了一步,高下立判。   众人正看得矫舌不下,异变又生--   耿照右手紧握,离垢刀“轰!”冒出烈焰,腰际光芒更盛,连离垢的锋焰也由红转白,人刀间仿佛生出共鸣。得此帮助,耿照咆哮跨前,左拳抢先挥出,以绝难想象的刁钻速度,轰向恶佛眉心!   这是纯粹的力量对决,两人直拳相对,不但须挡下对方之拳,还要承受己身拳劲的反馈。调息再出的速度,将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恶佛根基较深,且力大体坚,按说力量争胜应远胜于耿照,见耿照抢先挥出第三拳,好胜心起,重哼一声鼓劲于臂,右臂肌肉贲张虬起,犹如老树盘根,全力轰出;在众人紧张的目光之下,大小悬殊的两只拳头无声对撞。   两股强绝力量对碰,恶佛毫无保留的全力一击,占了极大优势,碰触的瞬间,清楚感觉到耿照拳头骨碎、腕骨折断,拳劲直摧手臂而去,耿照痛极而嚎……倏忽间,恶佛心中骤生一丝警兆。   --不对!   下一刻,耿照身上火光大盛,眨眼间火舌疾吐,如龙如蛇,绕着耿照的右臂旋窜过来,折断的腕骨、碎裂的拳头,一下子像是全然无损,更激发出较之前尤强逾倍的莫名巨力,连同炽烈龙焰,一同焚杀过来!   变化委实来得太快太奇,恶佛未及变招,眼睁睁看着龙焰旋上右臂,摧破护体罡气,将整条粗硕的右臂吞噬入一片熊熊烈火。   腕折、骨碎的痛楚,连同一声近似的痛苦嚎叫,齐齐自恶佛身上涌现,昔年威震江湖的杀僧魔头临危不乱,犹想以左臂反击,哪知耿照抢先一步,动作敏捷若饥狼,飞起一腿,如钉如箭,重重踹在他的胸口。   这一腿来得突然,力量更比拳头大得多,换作旁人,早被踢得身子一拱、直飞上天,纵使南冥恶佛霸道横绝,仍被平平推出十数尺远,双足在地面犁出两道深轨,背脊“轰!”撞塌了大半堵墙,口喷鲜血,才将拳力悉数卸去。   耿照高举离垢,骊珠奇力催鼓至极,刀上的刺白锋焰“轰”的一声脱离飞出,绕着刀身转动如活物,流窜的焰柱上鳞甲宛然,刀尖附近焰头炽烈,更是如拏似角,远看竟似龙形。   漱玉节本欲乘乱携弦子逃离,见到这一幕不禁停步,喃喃道:“是龙……他果真是龙!”忽觉掌中小手一扭、弦子又想冲上前去,面色微沉,低声道:“不许妄动!老老实实待着!”心中诧异:   “这丫头素来冷静,怎地今日如此冲动?”   弦子毕竟最听她的话。宗主既然吩咐了,她便不能再管耿照,就像宗主要她待在耿照身边,所以他说的每句话她都放在心上,从来没有忘记。少女清冷的目光投向另一个角落……该说是另一个人,静静的,谁也没有留意。   耿照一拳打退恶佛,猛然回头,持刀走向阴宿冥。   她适才遭重掌轰飞,半身几乎散架,若非穿有辟邪宝甲,这一下少说也要肩骨碎裂。见“小和尚”持刀而来,她疼得直不起身,想挪后又使不上力,勉强拔出腰畔的降魔宝剑,散乱的架势却毫无吓阻效果。   倾危之际,一条修长的身影横里杀出,手中金杖一格,挡下火龙盘绕的离垢刀,正是“玉面蟏祖”雪艳青!   “快走!”狰狞的白焰映亮面庞,雪艳青双手持杖一翻,猛将离垢压住,合离垢之锐、耿照之力、骊珠之威,一时亦难挣脱。杖头的黄金蛛首在高热下逐渐融化,滚烫的金汁崩流一地,杖里浮露出一杆乌沉黝黑的长兵,似枪非枪、似矛非矛,稳稳压制离垢,竟不惧其热,洵为异物。   阴宿冥最不想被她拯救,莫可奈何,青着脸拄剑退开,只是碍于肩伤,动作怎么也快不起来。耿照催鼓奇力,龙形白焰缠上了金杖,连包裹在黄金汁液里的奇形长兵也开始变红,雪艳青一下失神,离垢倏然挣脱箝制,一刀一杖甩着金汁悍然交击,仍是势均力敌。   雪艳青在兵器招数,甚至怪力上都不落下风,独独在融成液状的黄金底下吃了闷亏。金汁在缠斗间不住喷洒,溅上耿照的手臂他也毫无所觉,但雪艳青肌肤娇嫩,甲下又有大片裸露,平时自是不惧,销融的金水却如水银般无孔不入,不比一般的兵器招式,绝难防范。   她边打边躲,武功大打折扣,片刻见阴宿冥已退至一旁,一杖将耿照迫退,赶紧抽身。   这一轮斗得旗鼓相当,更加激发骊珠潜力,耿照跃上高墙,踩着脊顶奔至一处凸出檐角。这院落位于半山腰处,飞阁下便是滚滚江水,他迎风举刀,刀上龙焰又生变化,急旋之间,竟隐隐要幻出第二、第三,甚至更多条的火焰龙形,活灵活现,绕着刀身剧烈燃烧!   鬼先生见情况不妙,再这般提升下去,谁还能制服得了他?提声大喝:“并肩子齐上!不收拾这厮,谁也走不了!”阴宿冥咬牙道:“说得轻巧!这当口,谁近得了他的身?”   鬼先生回头道:“祭血魔君!请借血刃一用!”   角落里,被称作“祭血魔君”的血甲门代表冷哼:“太远!”   阴宿冥听见不禁皱眉:“什么太远?”忽然醒悟,那“箜篌血刃”有距离限制,相隔太远,威力难以施展。她未及细想,冲口问道:“多远?”祭血魔君阴沉一哼,理都不想理。   鬼先生却笑不出来。   有范围限制的武功,距离即是罩门,岂能说与人听?见耿照目露凶光似欲噬人,不欲拖延,抄起地上一柄马刀,遥对雪艳青唤道:“蟏祖,你我连手压制这厮,支持五招即可。我先上!”没等雪艳青答复,飞卷上檐,踏瓦移行,持刀扑向耿照!   他摸透了雪艳青的性格。不给她时间犹豫,她便会按本能行事,而一向被视为是邪道艳姬、淫毒魁首的天罗香之主,本质上却是个正直而公平的人,绝不占人便宜。   那柄斩马刀粗劣不堪,在离垢之前撑不到两合,“铿!”断成两截,断口融成铁汁。鬼先生一个倒栽葱翻落,伸手一勾,攀着墙瓦轻巧跃回,雪艳青及时补上缺口,半毁的金杖已看不出原本的华丽蛛形,前端露出半截黑矛尖,长杆上镌有凹凸不平的花纹,似是什么图形文字。   古木鸢说过,“虎帅”韩破凡的绝学《玄嚣八阵字》是一门枪法。   (黄金铸杖,只为掩人耳目。这杖里所藏的兵器,必与《玄嚣八阵字》有关!)   他借机飘退,祭血魔君的矮壮身形已至雪艳青身后五尺处--这绝不是“箜篌血刃”的最大范围,而是祭血魔君愿意以之示人的假象。他双臂交叉于胸,正欲反手弹指,见雪艳青微一踉跄,狼狈避开一蓬溅至身前的销融金水,眼看防线将被突破,忙不迭地抽身疾退!   鬼先生大叫:“蟏祖!再撑一招,请即退开!”却以眼色示意魔君。   果然雪艳青闻言顿住脚跟,咬牙又硬接了离垢一击;背后,祭血魔君十指弹扫,“箜篌血刃”的无形震音贯穿娇躯,透甲而出,轰得耿照气血翻涌,脐间骊珠一黯,充盈百骸的奇力如煮茧剥丝般抽回,离垢刀的火焰迅速消褪。   耿照几乎站立不稳,拄刀撑持,谁知离垢“哗啦!”插进檐瓦柱头,几乎将整片檐角斫断,离垢刀卡在残断的建筑之间,耿照与雪艳青立身处摇摇欲坠。   玉面蟏祖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她被震音近距离贯背透胸,饶是根基过人,也受沉重的内伤,娇躯卧倒,攀着檐瓦不让自己掉下去,连倒退爬回的力气也无。   鬼先生跃上飞阁,猫儿也似的走到她身边,支撑着檐角的木柱“咿呀”几声便不再晃动,可见轻功之高。雪艳青挣扎欲起,鬼先生搭了搭她的腕脉,笑道:“蟏祖勿忧,我认识极高明的大夫,必能为蟏祖延治。”   雪艳青俏脸煞白,一抹殷红淌下嘴角,极其艰难地开口:“杖……我的杖……”鬼先生一一扳开她修长的玉指,取过金杖,笑道:“我与蟏祖借杖一用,少时便还。蟏祖毋忧。”雪艳青摇了摇头,无奈五内翻涌,难以反抗。   鬼先生提杖退回几步,杖头前挑,“当!”尖端卡住了离垢的船形刀锷。   “喂!”下头阴宿冥见状,勉力移至檐底,使了个“千斤坠”稳住身子,张臂叫道:“你把淫妇和那……那家伙扔下来,我接着。”适才雪艳青救了她一命,堂堂鬼王、九幽十类玄冥之主,她媚儿可不欠这个人情,特别是欠天罗香那帮贱妇。   鬼先生笑道:“就来了,我先取回离垢。妖刀紧要,可不能出了差错。”阴宿冥无话可说。在她心里,怕也觉得离垢比雪艳青重要得多。若非是欠了她的,才懒理那贱妇死活。   “那快拿呗。慢!我见檐头快塌啦,先把小和尚……先把耿照扔下来!”   鬼先生哈哈大笑,金杖一挑,离垢刀唰地拔出,凌空转得几圈,稳稳插落地面。就在这时,摇摇欲坠的檐角终于支撑不住,“哗啦”一阵倾裂迸响,连同檐上两人齐坠入黑夜江风,许久之后,才听见轰然破水的声响……   第八八折 至诚无碍,心若镜台   繁华尽处,恍如一梦。   赤炼堂雷家经营百余年的风火连环坞,终也有烧完的时候。火势渐褪的江面上,衰颓的焰光又将舞台还诸黑夜,除了风里挥之不去的焦臭气味,上半夜那场夹杂着血腥哀嚎的红莲灾劫已悄然落幕,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符赤锦取下闷湿的覆面巾子捏在手里,仍半掩口鼻,稍阻难闻的火场气息。   不幸的是:风火连环坞恰在上风处,饱含水气的江风吹过余烬,刮来满满的焦腐气,仿佛炭泥与血肉混作一处还发了霉,臭气既黏滞又凶猛,捏成一团的巾子效果有限,不过聊备一格。   虽然好洁,符赤锦却无丝毫抱怨,拖着疲惫的身子打点精神,脚踩湿软的芦丛沙洲沿江搜索,唯恐错失了爱郎的踪影。   今夜的聚会里,游尸门是唯二没有开口或动手的灯笼之一--保存实力、甚至保持神秘,本就是稳妥的盘算,教旁人摸不清斤两底细,自然又增添几分忌惮。这在群邪汇聚的场子里一点也不奇怪。   聂冥途的旧有势力早已灰飞湮灭,如今孤身一人的狼首,必须大大露脸以凸显自身的存在,来换取更有利的谈判空间;老谋深算的骚狐狸漱玉节,如非为了弦子,料想也是隐于灯笼之后,绝不轻易露底。至于那鬼王阴宿冥嘛……   便说是女儿身,符赤锦认识的精明女子也不少了,且不说那头骚狐狸,就连黄岛何家的君盼丫头也不是省油的灯,江湖历练是少了点,但绝非年少可欺的软柿子;手绾一岛,无数豪士愿意卖命效死,这可不是随便哪家的小姐都能轻易做到。   那阴宿冥明显是着紧耿郎的,只是手段太劣,又舍不下离垢刀,救不能救、放不能放,竹蓝打水两头空,反教旁人摸清了深浅。由适才的混战推断,阴宿冥武功约与聂冥途在伯仲间,心计、临敌反应却逊了不止一筹,看得出内力不济,然而武功偏走大开大阖的路子,须有深湛内功相佐,才能发挥威力。   耿照什么事都不瞒她,连在莲觉寺窥破阴宿冥的秘密、有过合体之缘的事也都说了,符赤锦常缠着他问东问西,专拣些交合的细节问,又或在高翘着汗津津的酥沃雪臀、被他插得唧唧作响的当儿,瞇着如丝媚眼,冷不防咬唇回头,带着细细娇喘:   “你……你那天……啊、啊……也……也是这般弄……啊!就是那儿……美……美死了!上……上边儿也要……呀、呀……忒厉害的淫僧,我要是媚儿,一定……一定想死你啦……”弄得耿照哭笑不得,她则是咯咯娇笑,乐不可支。   思虑至此,符赤锦胸中潮涌,俏脸微微发烫,半晌才摇了摇头,抑下心猿意马。   除了不知收敛的阴宿冥之外,武功高强的“玉面蟏祖”雪艳青、南冥恶佛,及至被称作“祭血魔君”的血甲门人,大抵都尽量保持低调。从头到尾不置一词、不曾表态的游尸门,不过是更小心谨慎罢了。况且,这也不是现场唯一一盏全程保持缄默的灯笼。   其实符赤锦只是别无选择。   耿照闯入聚会、力战群邪,甚至妖刀异变陡生时,她几乎想不顾一切冲上去,是大师父的识海传音阻止了她。“女徒,切莫冲动。以你我现时之力,非但帮不了他,反而坏事。静观其变罢。”   她知道大师父是忍着极度的痛苦,甘冒真气逆行的危险,才得以心识传音。他的声音连在脑海中听来都异常虚弱,字字句句如受万针攒刺,教人不忍。   论辈份,青面神在七玄之内,要比天罗香的“代天刑典”蚳狩云蚳姥姥更高,连昔日游尸门主“血尸王”紫罗袈都得恭恭敬敬喊一声太师叔;以横空之姿接掌大位的“万里飞皇”范飞强,从来不敢小觑了这位神秘邪异的长老。   纵使伤重难支,青面神始终保有一击之力,这是他今晚敢于出席这场聚会的保命符。这一击足以令七玄宗主等级的高手俯首低头,无论是混战、偷袭,甚至是连手群殴,均能应手破之,让爱徒带着他安然脱险。   而当耿照与雪艳青随崩檐坠下,青面神判断终于是使出这一击的时候--   在鬼先生等人的感知里,天地仿佛晃了一晃,旋又恢复正常,不久后“噗通”两声重物入水,回见游尸门、五帝窟已不在现场,料想是趁乱离去。   失去焰火的离垢刀被金杖挑飞,落地时兀自“嘶嘶”窜着白烟,恶佛、祭血魔君等作势欲动,却无人踏出步履。耿照心智被夺的画面记忆犹新,在这帮邪道高手的眼中,妖刀不再是诱人香饵,而是深具威胁的妖物。   鬼先生哈哈大笑,黑蝙蝠般的身形飘卷落地,变戏法似的亮出一杆碧莹莹的翠绿物事,材质似是玉石,尖端雕成合拢的三只钩爪,“匡”的一声扣住离垢刀柄,如擎蟹螯,连钩带刀拔将起来,宽大的黑袖管随即垂笼,看不清是用什么勾住了刀。众人心中一凛:“果然!连他也不敢徒手握持,须以外物隔离。”   阴宿冥见耿照与雪艳青双双坠江,惊呼一声,忙跃上墙头,黑夜江上水波粼粼,哪有二人的踪影?回头见鬼先生以钩取刀,尽管她行事粗疏,毕竟有几分女子细腻,暗忖:   “小和尚以袖布裹手,仍被妖刀控制……看来,须得玉石一类的材质,才能隔绝妖刀的魔力。”余光一扫,见恶佛、魔君都没什么反应,心中窃喜:“这两人不如本座精细,竟未发现这个重大的关窍。待我回去,着人打造一只玉锁握柄,离垢刀的惊天之威,便归我集恶道啦!”小和尚自然是要找的,妖刀也不能不要;两相权衡,只能盼那淫恶可恨的小和尚命韧些,别就这么摔死了。   “鬼先生!”她清了清喉咙,朗声道:“这一下大伙儿都出了力,妖刀又不能分成三份,你可得给个交代。还是你有意继续赌局,我等三人一拥而上,看是谁技高一筹,杀人夺刀?”   鬼先生连摇左手。“这可使不得。三位一齐上前夺刀,我哪抵挡得住?”话锋一转,声音里带着笑意:“况且鬼王说得对极,一把刀也不能给三个人……”阴宿冥冷笑:“你这是想挑拨离间么?”   “这个罪名我可扛不起。”鬼先生笑道:“三位出手,已表明了诚意。刀不能一分为三,出席大会的资格却可以是人人有奖。”左手微扬,打出三道金芒,分射三个不同的方位。阴宿冥袍袖一卷,才知是封锦面绣金的请柬。   “这封信柬里,录有七玄大会召开地点的路径,以及进入之法。每封内容大相径庭,其中所载法门,当然也只对帖子邀请的正主儿有效;诸位日理万机,都是重要的大人物,照管不上这样的小东西,为防信柬一不小心落入他人之手,才有这些计较。实属无奈,还请各位多多见谅。”   阴宿冥见柬上果然以篆字写有“鬼王亲启”的字样,心想:“好厉害的内劲,好厉害的手法!此人……绝不简单!”忽想起一事,又问:“参加七玄大会的,就只我们三人了么?”   鬼先生笑道:“五帝窟拥有两柄圣器、天罗香夺得万劫,我已奉上请柬。至于其他人嘛……就要看他们这几日的表现啦。大会召开的时日、地点如柬中所示,届时我将恭候诸位大驾,请!”身形一动,拖着刀飘出丈余,径往山下奔去。   (这……这便走了?)   阴宿冥叫道:“刀呢?那把离垢算是谁的?”鬼先生哈哈大笑:“鬼王,赌局依然有效。七玄大会之上,谁提耿典卫的脑袋来,这把刀就归谁!你还东张西望,恶佛魔君都已抢先啦!”   (可恶!)   她目光劲扫,果然不见二人的踪迹,忙不迭施展轻功,按方才的印象夺路下山,沿江搜索小和尚的下落。   只可惜什么也找不到。   撇开粗枝大叶的阴宿冥不谈,南冥恶佛、祭血魔君均是深藏不露的人物,那鬼先生甚至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耿、雪坠江的瞬间,早将入水的方位、声响距离等辨得分毫不差,于江畔一测风向水流,当可推出二人漂至何处。   但无论是恶佛也好、魔君也罢,甚至神通广大的鬼先生,都不可能找到耿照与雪艳青。他们的心思越周密,听风辨位的本领越强,离她二人正确的坠落地点就越远,南辕北辙,只是徒然浪费时间罢了。   就在耿照坠下的当儿,青面神发出了积蓄已久的、威力无匹的至绝一击。   “青鸟伏形大法”的心识如刀,扫过在场诸人的眼耳头颅,剥夺了他们的五感知觉,植以青面神罗织的幻象--当然,幻象所示,是与耿照二人真正入水处风马牛不相及的错误地点。   武功高强之士,自信心往往凌驾常人。这份自信可以使其在激烈的比武中保有自我、可以克服恐惧,可以淬炼意志为武器……但于此刻,只是让他们对幻象更深信不移罢了。   这极其细微难以察觉、却又无法抵挡或闪避的一击,几乎耗去大师父好不容易凝聚的一丁点元气,蜗居在瓮里的小小老人再无声息,也无法以腹语或心识联系,仿佛陷入无尽的深眠。   这个时候,只能靠自己了。符赤锦心想。   大师父的幻术已将那帮妖魔鬼怪引至他处--若他们一意追杀耿照的话--接下来,就看她能否抢在鬼先生发觉不对、甚至回头来找之前,抢先救起相公。耿、雪二人落水处再往下数十丈远,便是一处生满芦苇的小小河湾,照理二人漂至此处,会被茂盛的苇丛拦住,偏偏符赤锦沿途寻来皆不见人影,又须倚靠明光照亮,不敢舍了那盏绘有血骷髅的大白灯笼,只得胡乱找些泥巴涂抹,稍稍掩饰一下。   走着走着,忽见前方滩头一具人体被冲了上来,软软张开的双臂卡着泥滩乱草,就这么搁浅不动,模样依稀是个男子,不禁喜动颜色,脱口唤道:“耿郎……耿郎!相公!”飞奔过去,随手将灯笼一扔,双手拉住那人右腕拖上岸来,见他湿发覆面,顿感错愕。   (不……不是他!)   耿照在莲觉寺剃光了头,纵使身负骊珠之力,体内生机畅旺,个把月来也不过长出两寸来长的新发,还梳不了象样的髻子,平日戴着纱冠幞头,倒也不怎么惹眼。也还好不是耿照,那人被一刀劈开胸腹腔子,早已没气,瞧服色应是赤炼堂的弟子。   符赤锦气喘吁吁,也不知是庆幸或失望,膝弯一软,几乎脱力坐倒。背后一人冷道:“没想到……真的是你。”符赤锦霍然回头,月光下一抹修长曼妙的身影持剑而来,一身红衫猎猎作响,剑上凝光虽寒,犹不及那张凝肃的桃花冷面。   (她……她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问题,染红霞也自问了无数遍。   她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趴在湿冷的江边沙地,衫裙浸湿大半,爱剑昆吾被弃置在手边,既不见心上人,也无那帮外道的踪影。   勉强拄剑起身,好不容易寻了处树丛挡风,盘腿运功内视,发现血脉略有淤塞,似是不久前被人点了穴道,边调息恢复,依稀想起了零星片段。   她记得耿照被妖刀离垢附身,杀得七玄宗主连番失利,再来……再来记忆就模糊了。似有人背着自己,走过一条阴冷刺骨的长长通道,随即听见轰隆隆的江水奔流声响……她还记得趴过的那片背门削平如镜,滑得像是撒了珍珠粉的玉璧,肩膀背脊都是轻薄纤巧,令人爱不释手。   即便对男子来说,修长结实的染红霞都不是轻松的负担,那样巧致的肩背,如何背她走下沿山而建的连片屋院,穿过长长的隧道?出隧道时,染红霞依稀听得一把优雅而威严的女子喉音,对背着自己的那人道:   “……把她放下!到这儿就行了……”   “……我答应他了。”冷静的声音透背而出。隔着少女玉一般的玲珑胴体,染红霞觉得她冰冷的声音变得温热起来,带着某种感情……或者该说是执拗?   “放下她!”优雅的女声加重了力道。“你不听我的话了么,弦子?”   --那位弦子姑娘,是你很亲近的人?   --是好朋友。   --她是很有趣的人。等过了这关,我再介绍给你认识。说不定能做好朋友。   (是她!)   爱郎的笑语犹在耳畔,零散的记忆陡地串接起来,一下子产生了意义。   弦子,是耿郎身边那个女扮男装的女孩儿。就是她,以不可思议的毒辣快剑逼得那自称“鬼先生”的阴谋家退了一步,及时解救她们俩;也就是她,让五帝窟之主出剑干预,令血甲门之人不敢轻举妄动,“她是我五帝窟之人。”染红霞记得五帝窟之主是这样说的。   耿郎的身边,怎会有五帝窟之人?出身五帝窟的弦子,又为何要搭救自己?   她拄着昆吾剑茫然前行,踩着湿泥焦土,一路走出了只剩余烬残星的火场,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欲往何处,白日间看熟的地景已发生惊天巨变,难以辨清。走着走着前方忽见一盏灯笼白晕,一把熟悉至极的动听嗓音急唤:   “耿郎……耿郎!相公!”既丰腴又苗条的身形扑至江边,涉水拖上一具男子尸首,由峰壑起伏的玲珑翦影看来,正是拣走了她那套红衫裙的符姓女子。   染红霞听得遍体生寒。   初次见她,是在那小小的漂流舟里,那时这位“符姑娘”与耿照赤身裸体,说是清清白白的怕也没人肯信。染红霞与耿照在危难中互诉心曲,还来不及问这事,心里隐约希望能像说到弦子时一样,终也给她一个“只是好朋友”的答复。   远比醋意、猜忌更可怕的,是这名女子身上的夜行黑衣,以及被她随手弃置的白灯笼。   纵使涂抹污泥遮掩,那血一般的红墨仍被焰火映出灯笼糊纸,代表游尸门的骷髅头仿佛有幽魂寄宿其中,嘲笑她似的歪着头斜插在岸边湿泥之中,随着炬焰一闪一闪地跳动。   两个女人隔着沙洲芦苇,以及地上明明灭灭的灯笼对望着,呼啸的江风刮不走长长的静默。染红霞不但认得这盏灯笼,也认得灯笼之后的人影--除了符赤锦骄人的身段之外,背上背的瓦罐也十分醒目。   再否认的话就不是傻子,而是把他人当成傻子了。宝宝锦儿可一点都不傻。   最后,打破沉默的还是染红霞。   “耿……他人呢?”她轻声问。   “我不知道。”符赤锦摇摇头。“我也正在找。二掌院,我……”   染红霞淡淡望着她。符赤锦欲言又止,片刻才叹了口气,微笑道:“我说得再多也没用,我头一回见你,就知道你是心有定见的人。我也是。样子机伶,骨子里却是个认死道理的脾气,谁来说都没用。”   染红霞一点也不想听她说“我也是”。   想起被拣走的那身红衣裳,握着金剑的手不由得微微颤抖。这……有什么好揪心的?又不是我做贼!心里的冰凉却不见消减。染红霞紧咬银牙,忍着浑身的刺骨,不让自己露出软弱的样子。好不容易才盼到的,转眼又要飞去……这世上的事,怎会如此令人难受?   她的从容宁定,令染红霞不由得生出一丝怯意。   这对从小就勇敢无畏更胜男孩儿的二掌院来说,几乎是不曾发生过的事。   耿照离开映月舰没几天,她听二屏言谈之中有意无意提起,说镇东将军慕容柔新收了流影城典卫耿大人于帐下,当着越浦一干文武僚属的面亲自布达,好生风光;在场除了耿大人,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他那雪肤花颜的美貌夫人。不少人在背地里暗暗称羡,羡慕的不是他宦途显达、年少得志,而是夜夜得拥这般稀世尤物……   “耿大人?就是那个耿照么?”   方翠屏一边收拾一边听着,本是漫不经心,忽然蹙眉打住,转头道:   “他是什么时候结的亲?怎没听他说起过?”   李锦屏耸肩一笑,口气仍是一派温和,仿佛一点也不奇怪。“我怎知道?江湖漂泊,说不定哪天遇到合适的人,娶妻生子,立业成家,也是常事。只不过这位“耿夫人”来得忒急,说不定便是身边之人,早已熟识……”   方翠屏心直口快,“啪!”一拍桌:“是了,定是那个符姑娘!我说呢,哪能凭空生出个耿夫人来,她俩孤男寡女,赤身露体待在船舱里,传出去有多难听?也只能趁早成亲啦。”想起二掌院在旁边,一吐丁香小舌,狠狠地白了李锦屏一眼,回头歉然道:   “红姊,我不是有心的,你别生气。”连唤了几声,染红霞才浑身一颤,如梦初醒,这话怎接都不对头,只能寒着脸道:“我干嘛生气?谁爱成亲谁成亲去,干旁人底事?无聊!”方翠屏再怎么直肠直肚,也知说错了话,赶紧闭嘴告退,直出了舱外还能听见她小声埋怨:   “死丫头片子,坑死我啦!”李锦屏一贯的好脾气,自也是笑笑而已,没怎么还口。   这些话,一定是师姊让她们来说的。尽管如此,“耿照成亲”这件事仍重重击碎了她的胸坎,有好一阵子无法呼吸,仿佛溺于无尽深海之下,怎么也冒不上。但染红霞心里明白,耿照是个老实的性子,若和那符姑娘有了婚约,决计不会又与她在妖刀临头之际互许终身……   望着身前的雪肤丽人,她突然对自己没了自信。对他也是。   “你知道耿照这人的。要不,就不会喜欢他了,是不?”   符赤锦似是看穿她的心事,悠然道:“你自是不信我,也可以不信他,却不能不信你自己,不信你对这人的了解,不信你看待这人的眼光。迷惘时,想想当初是怎么喜欢上他的,你会想起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染红霞闻言倏凛,但彷徨不过一瞬,姣好的杏眸旋即恢复冰冷,身姿未见动摇。   “他……知道你是游尸门的人?”   “我不替他回话,你自己问他。”符赤锦又轻轻叹了口气:   “二掌院,游尸门连我在内,普天下只剩四人,形同灭绝。你是个很正直的人,要不,他也不会这么欢喜你,为你倾心啦!但世上的正邪原本就很难一划为二,黑是黑、白是白,分得如此简单。   “二掌院久历江湖,不知近三十年来,有没有听过一件游尸门干的坏事?那观海天门副掌教鹿别驾的义子鹿晏清,他在青苎村所犯的恶行,别说正道,还能算是个人么?光从这两点来看,孰正孰邪,犹未可知。”   “这……”染红霞为之语塞。   符赤锦淡淡一笑。“为此,你起码该给他个解释的机会,让你这样欢喜倾心的男子,能亲口对你说明,他是为什么做了这些事、认识这些人,也才不枉了他对你的欢喜倾心。”   染红霞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符赤锦正松了口气,忽见她微蹙柳眉,低道:   “他……这些事,他都跟你说么?说……说他欢……欢喜……说这些心事?”   (宝宝锦儿,你怎老是这么多嘴!)   符赤锦恨不得左右开弓,抽自己几耳光。   女人最不能忍受的事情之一,就是从别的女人嘴里听到男人有多喜欢自己--他要真有那个心,怎不自己告诉我!她故作从容镇定,轻描淡写道:“往后有你听他说心事,料想他也不再同旁人说啦。”明知是从权,心还是没来由地一痛,像给针刺了似的。   所幸她不是爱钻牛角尖的性子,纠结不过片刻,见染红霞貌美体健、英姿飒爽,暗忖:“我要是男人,也喜欢这样的美人。这般正经八百的,任谁见了,都想欺负她一下。”心怀顿开,想起眼前最急的一件事,指着江流道:   “我亲眼见他掉落江里,应该是这个方向没错。前头有个小河弯,能把浮木大小的物事拦住。一块去寻他罢?”   染红霞无法拒绝,见她笑得云淡风清,虽是明艳无俦、桃李一般的人物,眸子却无比清澈,说不出的清爽宜人,不由生出好感,“铿!”倒剑入鞘,板着俏脸干咳几声,别开视线道:   “本……本门立有严训,弟子不许结交外道。请!”径顺流奔去,脚步却不怎么急,是三两步便能追上的速度。   符赤锦噗哧咬唇,心想:“你这心口不一的别扭个性,肯定吃过不少苦头。”料她脸皮子薄,再闹说不定要翻脸的,忙收拾起嘻笑的神情,三步并两步追上前去,与她并肩同行。   ◇ ◇ ◇   耿照被冰冷的江水呛醒过来,意识才一恢复,体外刺骨的寒便激发内创,“恶”的一口鲜血呕在水中,温热转眼脱体散逸,被黑黝黝的怒潮带向远方。   夜晚坠江,在这料峭未褪的早春时节,最可怕的便是难以想象的水温;第二可怕的,则是隐藏在平静江面之下的汹涌暗流。越是熟悉水文的渔人船夫,绝不在夜里下水,他们深深知道:白日里知心顺意如爱侣的江水,一到夜晚便翻脸不认人,操舟行船都有危险,何况是泅泳?   耿照水性平平,喝了几口水后稍稍清醒,明白自己何以没喂了鱼--一条藕臂抓着他的背心,手臂的主人攀紧一块凸出礁石,水流几乎将耿照的双腿冲出水面,身下却有一股巨力往底下吸卷,若非雪艳青另一条手臂死死攀住岩石,想保持漂浮亦不可得,马上被拖入江底漩流,再浮上时已是一具肿胀的尸体。   (她……为何要救我?)   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并不难解。   明栈雪杀了天罗香几十名的迎香使和织罗使,又重伤了蚔姥姥,再加上师姊妹俩十几年来的前愆旧怨,雪艳青恨她入骨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为逼问明姑娘的下落,什么线索她都不会放过。   耿照神智恢复,求生意志顿时无比强烈,回臂抓住雪艳青的肩腋,好不容易才挨着她攀住礁岩,奋力抵抗激流,虚乏的身子在水中载浮载沉。   江流中心吃水较深,不易有岩石突出江面,此处离岸必近。耿照原以为一回头就能看见江岸,谁知背后乌沉沉一片,似无边际;忙转向另一头,才隐约看见山棱起伏的朦胧黑影,蓦然省觉:   “原来……我们被冲到对岸来啦!”谁知雪艳青忽然松手,修长的身子几乎顺流漂去,耿照堪堪抓住她的胳膊,整个人被拖得几乎没顶,骨碌碌地连吞了几口冰冷的江水,冻得他脑子发麻:   “怎地……怎地这么重!”转念一想,又觉得似乎也有道理。   雪艳青高大甚于男子,尚有胸臀之盛,光想就知道份量不清。   耿照不敢松手,后头一截浮木破浪而来,“砰!”撞上他的背门,差点撞得他口喷鲜血,索性抱着浮木一蹬,两人哗啦啦顺流而下。其间仿佛一瞬,似又过了许久,耿照被一丛卡着木石的芦苇缠住,才发现两人冲入了一处小河弯里,此处水深不过一人高,憋着一口气能踩到柔软的泥沙底,江水流速稍缓,划动手脚,终于能慢慢接近岸边。   他凭着一股蛮勇,抱着雪艳青的胸肋间奋力蹬水,硬生生游上浅滩,顾不得半身还浸在水里,喘着气瘫坐在柔软的泥床上,心想:“你……你救我一命,现下我也救还你,谁都别欠谁。”手掌欲从乳胁下抽出,手背却抵住一个浑圆坚挺、触感冷硬的物事,就着月光一瞧,原来是一副铸成女子胸乳形状的金绿胸甲。   “难怪你这么重!”耿照又气又好笑,不禁暗骂自己胡涂。   雪艳青周身披甲,护胸、裙甲、臂鞲……等一应俱全,即使让七叔这样的当世奇人亲炙,将甲铸得薄而贴身,仍是不折不扣的镔铁,斤两十足,童叟无欺。布帛吃足水都能重上几倍,拖人带甲泅水逃生,也真是笨得出奇了。   初一给蒙了,总不能再摊上十五。耿照索性让她倚坐在怀里,动手除甲,那甲的形制与东胜洲惯见的不同,充满异域风情,薄得像胡桃壳,造型滑润平贴,腕间设有固定用的活扣,设计繁复、制作极巧,毋须倚赖系绳便能束起,穿戴舒适,与衣裳相仿佛。   他对机关细件甚是熟稔,三两下便摸清理路,不禁啧啧称奇,一一拨开腕上的金属活扣,“喀搭!”一声脆响,便将左腕甲解下。正要随手抛弃,忽摸到臂甲内里有不规则的凹凸,似是刻了什么记号,翻过来仔细端详,不禁色变。   臂甲内刻的不是图形记号,而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似是心法口诀一类。她着甲时原本在内侧垫有皮革布疋,以免凹凸不平的内面压印在肌肤上,既不舒适也不美观,但内衬的皮布被江水浸透,一卸开来便即剥落,这才露出了镌刻在甲内的秘藏文字。   黑夜里难辨内容,但耿照谨记执敬司的教训:但凡写了字的,便是重要之物,绝不能轻易抛弃!避免误看机密,只能帮她穿回去。   谁知卸甲容易穿甲难,他将雪艳青环在身前,双手绕过她高耸的胸脯试图把腕甲穿戴起来。雪艳青可不是依人小鸟,个头还比耿照高,肩宽臂长,耿照伸长指尖才构着腕底的活扣,解开时只须一根指头的机关,穿回去却大费周章,再加上肩甲、胸甲碍事,弄了半天始终不成,索性把臂甲衔在口中,勾她两腋蹒跚起身,抬尸似的一路拖行上岸。   月下但见她一双玉腿软软伸直,饱含力度的修长曲线既优雅又充满野性,衬与白皙的雪肌,肌肉线条消去了贲张的棱角,只留下滑润如水的起伏。   耿照直到此刻,才有机会看清她脚下那双露趾的船底凉鞋:他此生见过最接近这个的足上之物,大概只有木屐了,但他姊姊的屐儿可没有忒高的鞋跟,能如此前低后高、尽情地展示女子美丽的脚背,屐上的红绳头也粗厚、结实得多--   才这么想着,其中一只金甲凉鞋“啪!”绷断了细带,约莫是拖行间鞋跟犁入湿地,前挡后刨地一较劲儿,终于禁受不住。   系带断裂的凉鞋被遗留在蜿蜒的轨迹上,雪艳青裸着一只雪腻左足,脚背上勒出细细红痕,衬得肌滑如脂,五只脚趾头蜷并着微微收拢,趾尖是淡细的橘红色,趾甲仿佛一小颗莹润的珠母贝,出乎意料地充满女孩子气。   雪艳青的白皙十分罕异。   拥有异邦血统、轮廓一看就知道不是东洲人的媚儿,肌肤的色泽是属于纯粹的烁白,于“白”之一字的纯度无人能及;明姑娘的肌肤在夜里带着淡淡的蓝晕子,是属于夜晚的幽白;乃至于横疏影的玉白、宝宝锦儿的乳白、染红霞缎子般的润白……诸女各擅胜场,不一而同。   但雪艳青的白却如磨去外鞘的象牙,带着饱满的乳脂光泽,单就色泽来看,除开异邦出身的媚儿,她的肌肤大概是东洲女子之中最接近纯白的,白得略带一丝淡淡奶黄,连带使肌肤薄处如膝盖、趾尖等,都成了偏奶黄的橘红色。   耿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拖出水面,寒风拂来,不由打了个寒噤,蓦地怀中雪艳青一颤,嘴角竟溢出鲜血,猛然惊觉:“她受了很重的内伤!”颅中隐隐刺痛,对自己如何落水、落水前又发生何事……记忆零星杂乱,怎么也串不起来,头却痛得快受不了了。   他奋力将雪艳青拖入林中,免得感染风寒,使内创加剧。无奈伤疲交迸,不多时膝弯一软,连自己也脱力倒下。   朦胧之间,记忆如雪片般从天而降,支离的画面仿佛被利剪绞成一段一段,不住从天上撒下,沾地便化为黑色烟罗。他茫然站在下着黑雨的空间里,既抓不住、也来不及看,惶急迅速膨胀为愤怒,然后又变成了恐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了?又为何会在水里?)   耿照睁开眼睛,一股柔和丰沛的力量将他包围,安抚似的收束周身内息,一一推开体内经脉郁结处,原本涣散的碧火真气复现生机,将深入骨髓的寒冷排出体外。这股力量似发自丹田气海,但位置又有着微妙的差异,且与碧火功的先天胎息不同,明明是外力,感觉既陌生又熟悉……   --化骊珠!   心念一动,意识与身体相合,这一回,耿照才真正睁开了眼睛,忙不迭地盘腿坐起,闭目运功;真气搬运数周天后,体内散发的热气已将衣裤蒸干,原本受的些许内创已痊愈大半,连颅内刺痛也平复下来。   可惜今夜透支太甚,体力无法说恢复就恢复,怕连徒步走回越浦城亦不能够,须得在这野地里将息片刻,以求缓图。   碧火神功是奇,但决计没有如此迅速而奇特的异能。   这是耿照头一次发觉,能控制、并任意运用的化骊珠,是何其强大!   他收功吐息,低头见脐间的莹润白光渐渐消淡,直到平复如常,小心导引一缕碧火真气摩挲珠子,骊珠奇力突然一迸,一如既往难驯。耿照赶紧收束内息,避免奇力失控,暗忖道:   “适才那股丰沛稳定的奇力,定不是化骊珠自行发出,似是与什么东西发生了共鸣,才未如往常般的失控。那物事的影响力足以波及骊珠……这是多可怕的力量!”纵身跃起巡视,却不见有什么异状。   他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但雪艳青的情况委实不妙。   她伏在地上簌簌颤抖,唇畔淌下的血渍依然殷红,量虽不多,却不曾断绝。耿照一搭她腕脉,被她体内紊乱的真气吓了一大跳:“受这么重的内伤,要换了旁人,早已一命归天。她竟能支持到现在!”   雪艳青可不只是苦苦坚持而已,还在江流抓着他不放,否则眼下也轮不到耿照来感叹了。不明爆发的骊珠奇力治愈了他,且不论其中究竟,眼下却无第二回的爆发可用,耿照不敢冒险,为阻止她继续失温,只得动手除金甲。   雪艳青全身只裙甲底下着了条纱裙,其余再无寸缕,钢铁贴着肌肤导出体热,这样下去也不用什么内外创伤,光失温就能冻死了她。   耿照心无邪念,更不犹豫,快手快脚解下她四肢的薄甲,正摸索乳腋间的胸甲活扣,躺着的白皙丽人嘤咛一声,眼皮颤动几下,居然睁开了眼睛;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你……你干什么?”她嘴唇微颤,声音虚弱却清楚。   “你内创加剧,穿着铁甲会继续失温,得脱掉才行。”尴尬归尴尬,耿照仍尽可能保持镇定。况且,这绝对不是他所遇过最尴尬的场面,这方面典卫大人算是老经验了。“你如能动作,便自己来罢。我扶你坐起。”   雪艳青试图抬起手臂却徒劳无功,摇头道:“我……我动不了。你来罢。”   耿照原以为她会羞愤欲死,又或大骂他淫贼小和尚之类,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愣了片刻才讷讷道:“那……在下僭越了。”雪艳青点了点头:“有劳。”   还……还“有劳”!你们天罗香的人,也未免太奇怪了!   耿照对七玄的观感,不同一般正道七大派中人,七玄中虽有集恶道诸鬼、聂冥途之流行事残忍诡异的份子,也有三尸那样的隐世高人;五岛薛百螣、冷北海等忠肝义胆,更教人打从心底敬佩。世俗对于“非我族类”的涂污抹黑,耿照是颇有体会的。   天罗香一贯予人之印象,媚儿老爱挂在嘴边的“淫妇”二字堪为代表,耿照在莲觉寺遇到的刁钻女子郁小娥,也的确不负骂名--烟视媚行、恩将仇报,总想着从男人身上盘剥好处,而后吃干抹净,骨头都不吐。但雪艳青似又与她大不相同。   她的镂空金甲比亵衣还要大胆,穿起来的模样、言行举止却很端庄高雅,并不卖弄风骚;对赤身露体一事处之泰然,光明正大得像是不知男女之防一样……天罗香的确是个奇怪的地方,耿照想。难怪明姑娘当年要逃出来。   解开腋下活扣,耿照终于将胸甲取了下来,露出一双尖翘腹圆的雪白乳蜂,比铜钱略小的乳晕是浅浅的琥珀色,带着松香膏儿似的朦胧晕泽,乳蒂却是莓果般的剔透艳红,乳晕与乳蒂的颜色不同,犹如糖膏上缀着糖梅,对比格外鲜明。   约莫是寒冷之故,两枚蒂儿翘得高高的,足有第一节小指大小,昂然指天,微微颤动。光滑如象牙般的脂色乳肌泛起大片娇悚,连乳晕上都浮出一颗颗极小的浑圆凸起,分布匀细,衬与极圆的乳晕形状,非但不扎眼,反觉精巧可爱,直教人想轻啄一口,用唾沫沾湿那糖膏画成似的浅晕。   雪艳青的乳房其实不小,即使平躺于地,胸前仍积出厚厚两大团,只是她肩宽身长,直与男子无异,在寻常女子身上份量十足的饱满乳球,对她却显得玲珑,但见尖翘,视觉上并不突出。   半裸的雪艳青神色自若,对她来说,失温可能是更麻烦的问题。耿照却不能无动于衷,勉强定了定心神,伸手去解裙甲。雪艳青本想闭口维持体力,谁知耿照动作犹豫,老半天也解不下,她冷得难受,索性出言指点:   “活……活扣在左腰后方……快些!”   耿照战战兢兢解开裙甲,连湿透的纱裙一并褪下,高贵优雅的天罗香女王顿时一丝不挂,白皙的身躯就这么裸裎在他面前,再无遮掩。   雪艳青与明栈雪,无论身形、相貌都无一丝相类:雪高大健美而明比例绝佳,明姑娘有张天香国色的绝艳脸蛋,雪艳青则以优雅高贵的气质取胜……但两人的胴体均不约而同融合了肌肉线条与曼妙曲线,将“力”以“美”的形式完美诠释。   便是膂力过人的染红霞,又或骨架比东洲女子硕大的媚儿,都无这般明显又毫不突兀的肌肉线条。明栈雪若是美丽而危险的雌豹,她师姊便是高傲的白鹿,一双修长的玉腿蓄满劲道,仿佛随时会爆发。   她腿心覆满乌黑卷茸,蔓至平坦的小腹,看得出经悉心修剪,并不显杂芜,这样的一丝不苟反倒加倍诱人,让人更想拨开茂密芳草,一探香幽。耿照不敢多看,将甲堆置一旁,又听雪艳青道:“我……我甲里刻……刻得有字,你……不许窥看。”   耿照听得发愣:“你的身子可看,却不能看甲?再说了,人家本不知甲里有字,这下都知道啦!真不让看,何必要说?”摇头道:   “不是我的东西,我不会看。”   雪艳青似放下心来,又道:“你……你把衣衫褪下。”   耿照面上一红,随即醒悟:“是了,褪下铁甲不够,还须衣布保暖。”暗骂自己粗心,赶紧将外衫除下,将她裹了起来。要在平时,他的衣衫能将宝宝锦儿由头到脚裹成一只腴美的奶香粽子,谁知到了雪艳青的身上,小腿还露出老半截,她缩起两只脚掌侧身并拢,仍不止颤。   耿照本想生火让她烤干身子,无奈岸边的流木甚潮,火折又被浸湿,忽听雪艳青道:“你把里外衣裤都脱了。”虽是命令的语气,口吻并不凌人,令人难生恶感。   耿照忍不住皱眉:“你不顾男女之防,我还担心把持不住。怎么天罗香里是用直肠子做为选门主的标准么?”见她裹衣瑟缩,想起当夜在莲觉寺谷仓明栈雪也是这般模样,没来由地亲近起来,顿觉有趣:   “她俩明明一点儿都不像,但不知怎的,又觉得相像得不得了。”苦笑:   “好罢,我去旁边树丛里,将衣衫都脱给你,再想法子给你生火取暖。”   雪艳青呆了一呆,蹙眉道:“你……去树丛里干什么?我又不要衣服。”身上的水渍浸透外衣,渐不能抵挡风寒,催促道:“你将衣服褪了,给我取暖。待下半夜内力恢复两三成,我便能自行运功御寒啦。”   耿照强忍着想纠正她的冲动除靴褪衣,片刻还是忍不住回头:“你这么坦白,难道不怕遇见趁人之危的坏人?或者你也只是存心试探我?”雪艳青经他一说,这才露出恍然之色,听到最末一句又皱起了眉头:   “坦白有甚不好?做人不应该坦白么?我从不试探人的,有什么便说什么。”难得露出一丝不快。   耿照哭笑不得,言谈间倒是暂时忘记尴尬,转眼脱得精光,露出一身黝黑结实的肌肉。雪艳青与他贴面相拥,肌肤湿凉凉得像是含露水晶,触感更添腻滑。   两人裹着干爽的内衫,雪艳青尖挺的双乳贴紧他的胸膛,果如先前所预料,极富弹性的结实乳肌又厚又腴,如拥一大团的滑韧鱼胶,偏生肤若融脂,指尖一掐便陷入肌里,这又非顶级的鱼胶可比了。   耿照搂着她柔软喷香的胴体,只觉胸前两枚坚硬的蓓蕾一径厮磨,更衬得她乳质绝佳,尽管全身都是强而有力的肌束,只这一处怎么练也练不硬,形状、触感都是一等一的妙物。想起那两枚糖梅似的乳蒂,欲望顿时失去控制,怒龙胀大,滑入她紧并的腿间,滚烫的杵身一跳一跳的。   龙首一擦过腿心,才知雪艳青真的是芳草茂盛,毛根又粗又卷,却是温绵厚软,雪阜上如覆一层软毡,能保护腿心里的酥嫩娇脂,承受男儿更激烈凶猛的冲撞。   不知是水渍未干,还是她不经意间沁出爱液,耿照只觉前端黏滑,与抵正玉门、排闼而入的感觉极似,反应更强,连忙道歉:“我……不是……唉!真对不住……”   雪艳青得他体温覆暖,大大削减不适,正舒服得闭上眼睛,被他吵得睁眼,蹙眉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姥姥说过,男子阳物勃起,是天经地义的事,就跟……就跟挠痒痒一样。笑不是因为行止不端,或有意取笑,给人家呵了痒处,自然就笑了,有好什么奇怪?”   姥姥……真是太明理了!耿照几乎忍不住大声喝采。怎么不多几个像蚳姥姥这样深明大义的老人家,好生教导一番,世上也少些尴尬误会!不禁好奇起来:“怎么,你以前见过男子的阳物么?”   “没见过。”雪艳青的声音从颈畔传来,香息呵出阵阵潮暖。“不过姥姥说过男子与女子之事,我都记得。况且你有无歹意,我自能察觉。就跟动手过招一样,对方有无杀心,那是骗不了人的。”   耿照想想也是。不过用打架来理解男女情事,也算别开生面了。   “是了,我还没谢你。”毋须对面,他很自然地便能开口道谢。这样说话的方式似乎比平时更坦率。“你为什么要救我?是为了……向我打听事情吗?”   雪艳青静默片刻。   “那时没想这么多。见水里有个影子,伸手便抓住了。救人紧急,哪来忒多的为什么?”她想了一想,又道:“但或许……也是为了向你打听一个人。当时没想到,后来便想到了。”   耿照摇头。“那要跟你说声对不住啦。承你救命,但我不能对不起朋友,可惜你换不到想要的答案。”   雪艳青微微一怔。   “我救你本来也不是想换什么。你倒挺讲义气啊!”   “换了是你,你说是不说?”   “也是。”她居然点点头,叹气道:   “罢!那就再到处找找了。总会找到的。”   她急着打听师妹的下落,发现耿照会天罗经的武功,猜想与她必有关连,才在鬼先生之前讨保这名陌生少年,当时没想这么多,就怕断了这条线索,再也找不人。但听耿照说“不能出卖朋友”,又觉得极有道理,她本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转眼便不在此处纠结。   耿照没料到她这么干脆,心想:“看来天罗香选门主的标准不是直肠子,而是哪个好说话便由哪个来当。”觉得有些对不起她,便道:“你救我一命,我也救还你好了。既然你不避嫌疑,倒是好办。”起身盘坐,也让她盘起双腿,背倚胸膛坐在他怀里。   雪艳青站立时还比他高了半个头,霸气十足,坐下倒是差不多,可见身长都长在一双腿子上。只是毕竟坐着他的腿根,仍硬生生高出半截,加上两人肩膀几乎同宽,雪艳青尚有双乳之盛,这姿势虽像极了观音坐莲,身后却有童子环抱。   他胸口紧贴她背心,左手环胸,掌心按着她乳间“膻中穴”,另一掌却按她小腹气海,运起碧火神功为她调理气血。这双人连成一体的运气法门,他曾在媚儿身上试行过,比之当时,耿照此际的修为、见识又有进境,效果更显著,也有益自身体力真气的调复。   这法子只有一点不好--拥美入怀,手按双乳下身,男子雄风一发不可收拾,这不全与欲念相关,更多是身体自然反应;除开亲密爱侣,却有几个女子愿意接受?只有雪艳青全不计较,大大方方让他拥着。耿照勃挺的阳物贴着她的雪臀,杵身陷进桃儿似的股沟里,被充满弹性的浑圆臀瓣向后压回,紧紧摁上自己的小腹。   雪艳青不晓男女之事,身子又难受得紧,尽管臀后贴了条滚烫巨物颇觉异样,但分神也不过是片刻间,随即专心运功,心境遁入一片空明。   第八九折 幽深金帐,啸月青狼   两人搬运数周天后,圆满收功,缓缓吐出浊气。耿照得此调益,功力恢复了六七成,左掌心里忽地一搐,雪艳青身子微颤,整个人向前倾倒,浓发披落,低头呕出一大口瘀血。   耿照左手不敢放,牢牢环着她的胸脯,右掌替她按摩背心、推血过宫。她整个人几乎挂在他臂上,着实不轻,耿照唯恐她前仆碰伤了头,再顾不得什么嫌疑避忌,左掌捂住她丰盈的右乳,五指陷入绵软又极富弹性的乳肉,几乎将整颗乳球抹至她光裸的胁腋间,压挤成乳糕似的大团香滑。   雪艳青的乳房果然硕大,直起身子时是漂亮的水滴状,下缘坠得饱满,乳丘顶端又滑又亮,有着丝缎光泽的尖翘浑圆,便似女王蜂尾。也不知是幸或不幸,这双骄人美乳生在高大健美的雪艳青身上,衬与她的宽肩长身,比例一点也不显大,更能显出蜂腹般的美好形状。   她安心挂在他粗壮的臂膀间,连呕几口鲜血,颜色由紫酱转为殷红,体瘀散出,于内伤大有裨益。耿照着好衣裤,留了外衫让她披着,将金甲凉鞋等收拾齐全,藏入了一处低矮树丛。   “带着这些,哪儿都去不了。”他对雪艳青解释:“你再歇会儿,我搀你在附近找民家借住一晚,顺便让你换身衣裳,天明后我们分道扬镳。你要入城也好,返回天罗香的据点也罢,我绝不为难。这些身外物,等脱险之后再来取罢。”   雪艳青摇头。“不行。这套甲非常重要,姥姥说决计不能离身。”   “没比性命重要。”耿照正色道:“蚳姥姥若在这里,一定也这么说。你当日在城外伙同鬼先生等袭击将军,将军已下令彻查,现下越浦各处都在找天罗香的玉面蟏祖,穿着这身金甲,简直是自投罗网。”   雪艳青凝思片刻,忽问:“你在镇东将军手下做事,也要抓我么?”   耿照忍不住微笑,摇头道:“今夜不抓。所以你披挂这身金甲大摇大摆出现在城门口的话,我会很为难的,你让我抓是不抓?”   他本是说笑,雪艳青却没听出来,认真想了想的确是桩难事,点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但这套甲十分贵重,不能随便藏起,这样,你掘个坑将它掩埋起来,以防被人拾走。”   这可不是商量。玉面蟏祖在天罗香内犹如女神,迎香使、织罗使以下的干部只远远看过她,许多低阶弟子一辈子没见过蟏祖的圣容,只认得那身金甲。她说出来的话就是皇谕,哪用得着商量?   耿照哭笑不得,但这女子似有些不通世务,要与她扳个对直,怕连坑都挖好了。他一向喜欢动手胜过动口,摸摸鼻子取来一片胫甲权充铲子,三两下便掘了个小坑,以纱裙包裹甲片堆土掩埋,又搬了块石头压着做记号,抹汗道:   “你记得来找这块像狮子的石头,就能拿回你的甲啦。”   雪艳青一瞧,那块瓜实大小的石头果然有些像是歪头咧嘴的石狮子,不禁抿嘴微笑,点头道:“真是像得很。”耿照这才发现她笑起来挺好看的,有种难以言喻的天真。   雪艳青很少笑,也不是冷着脸故意摆架子,该说是一本正经罢?连一想事情就皱眉头的习惯也是,正经得不得了,全然不像个邪派首脑,就算放到了水月停轩,也是一板一眼的优等生。   搀着比自己高大的人走夜路,对彼此而言都是苦差。耿照亲近的女子如符赤锦、横疏影、霁儿丫头等,都是娇小玲珑,轻得能作掌上舞,染红霞的体态算是相当修长健美的了,但也仅仅是就比例上来说,一站到耿照身畔,男女之别还是能轻易分辨,也才有登不登对的问题。   但雪艳青简直就是另一个男人。   胴体仍是女子,完全保有女性的柔媚曲线以及种种诱人处,然而一旦等比放大到男子的身量、甚至更高时,丰腴的胸、臀、大腿等却较男子身板更有肉。饶是耿照膂力极强,也吃了不少苦头,比在流影城那次搀扶喝醉的胡大爷还要费劲。   “你为什么……这么恨你师妹?”原本只是打算胡乱聊聊天、转移一下负重的压力,谁知冲口便说出了心中最纠结的问题。“你们有什么过节么?”   雪艳青停下脚步。   扛着的重物忽然不动,差点让耿照栽了个大跟斗。   “我以前不恨她的。”雪艳青说这话时,眉宇纠得特别紧。那并非愤怒或仇视,而是迷惑不解。“是她恨我,而我完全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和她从小虽不亲,但也没什么不好的,一向都是她来逗我的多,也都是……都是好好的。她为什么要这样,我实在不明白。”   这下轮到耿照发愣了。   明姑娘恨她到了极处,不但发誓“天罗经未大成,终身不入东海”,重返东海的头一件事便是大杀天罗香弟子,连挑数处分舵;咬牙切齿之甚,连在言谈间都毫不掩饰。耿照原以为是她师姊对她有什么不公之事,然而见到雪艳青之后,又觉得她不像是这种人,转念又道:   “我知道啦。定是你师父把掌门之位传了给你,你师妹才生你的气。”   雪艳青还是摇头。“我从小就是掌门的继任人选。这事十岁就定啦,那时也不见她有什么怨怼或不满,她也说不想做掌门的。”   这倒与耿照的印象相吻合。明栈雪并不想要天罗香的大位,这不合她闲云野鹤、任意逍遥的性子。说到了底,她只是想对天罗香复仇而已。   “那是你们的师父偏心,私下比较疼爱你,日积月累的,你师妹心里不痛快。”   雪艳青皱着柳眉想了想,摇头道:“从小师父就比较宠爱她。师父爱读佛经,时常带她一起读,琴、诗、书、画那些,她也学得比我快,什么话师父才说上半句,她便能接下半句。除了练武,师父平时不怎么跟我说话的,久而久之,练武以外的事儿就只带着她啦。”   耿照听得都头疼起来。   若雪艳青说的是实话,恨师父偏心的人应该是她才对,决计不是明姑娘。   “突然有一天,她就这么从师父的书斋里盗走了《天罗经》,杀了服侍师父的几个婢子,扬长而去。我赶到的时候书斋门紧闭着,血从门缝底下渗出来,流了一地。姥姥说师父气得走火入魔,谁也不让见,让我去追赶她,夺回《天罗经》。”   她左臂横过他的肩背,份量虽沉,雪肌却是绵软细滑,隔着袖布也能清楚感受。耿照的外衫对她来说太过合身,腰带无法系紧,只能松松挽着,敞开的襟口露出并排蜂腹似的一对尖乳,体温蒸出馥郁的蜜香,不知是头发还是肌肤的气味。   老盯着她胸脯看也不对,又怕她分神说话,不小心绊跤跌倒--或她绊了一跤害他跌倒--耿照打断她的话头,将她放了下来。   “我背你吧?这样好走些。”背转身子向她。   雪艳青想想也是,将袍角提至腰际,趴上他的背门。   她自小被当成掌门养育,对天罗香而言,掌门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哪怕一根头发也神圣无比,是以雪艳青并不在意裸露身体。男子外衫两侧未得开衩,如不撩起,根本无法趴上背门,耿照回臂一勾,按住两瓣一丝不挂的浑圆雪股,已然不及收手,忙滑至大腿处一抄,将她背了起来。   雪艳青“嘤”的一声,身子微颤,短促的鼻音还抖了一下,意外地充满女人味。   耿照以为她身子不适,转头道:“怎么,伤势有什么不对?”雪艳青抱着他的颈子摇摇头,低声道:“没……没什么。你刚才弄得我好……好痒。”片刻又是一阵扭动,似是伸手去拉臀后的衣布。   “怎么了?”耿照问。   “不知道。”她自顾自的拉衣掩臀,随口应道:“好奇怪……不知怎的,下边都湿啦,风吹有点冷。好奇怪,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的。”定是他手掌滑过股下时所致,那感觉像要吊起心尖儿似的,光想似又湿濡了些,赶紧补上一句:   “你别再呵我痒了。弄得下边儿湿凉凉的,风吹难受。”   耿照还在想什么是“下边”、“下边”又怎么了,一股稀蜜似的薄浆已顺着雪股流入掌隙,匀匀渗入股肉与指掌间,液感丰沛,较宝宝锦儿的分泌再稀薄些,只比尿精时喷出的浆水稍稍黏润,直与清水无异。   他功力已恢复六七成,五感极是灵敏,鼻端并未嗅得一丝尿骚,只觉她的气味独特,绝非淡细无味的体质,却不怎么难闻,也不是药料皂香;若以实物比拟,就像是调淡了的蜂浆水。此非失禁,而是自她膣里刮出的蜜肉气息。   “咦,你发烧了么?怎地脸这么烫?”   “没……没事。别管这个了,刚才说到你师父。”   雪艳青静默下来,再开口时又恢复先前的凝重。   “我当时没多想,就去我师妹平常一个人想心事的地方,果然看到她在那里怔怔出神,样子失魂落魄的,连我来了也不知道。我说:“妹子,你别玩啦,师父都给你气得走火入魔了。快将经书还来,我带你回去给师父赔不是。”   “她回过神,瞪了我一眼,冷笑:“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说谎啦?回去?我还回得去么?”我不知她在书斋里杀了多少婢子,但师父一向讨厌杀生,何况那些都是师父平时宠爱的人,只好劝她:“只要你诚心认错,我会帮你求情的。咱们回去罢!”   “她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半天,突然放声大笑:“我的天,姥姥连你也骗!”笑着笑着又哭起来,说:“我们活在一个又一个的谎话里,你最可怜,一辈子也不知道自己被骗;我可怜的,是什么都骗不了我!师姊,在你醒过来以前,这辈子还要再听多少谎,上多少当?你、我……我们怎么会这么可怜!””   雪艳青并不是个聪明的人--即使相识不久,耿照几乎可以确定这点。   这段话能教她记上这么多年,记得一字不漏,说不定是这些年来,夜夜在她梦境里重演所致。她转述的口吻平板而淡,伤后没什么气力,耿照却仿佛能看见少女明栈雪又哭又笑,对师姊嘶声大吼的模样。   那时,明姑娘她已经崩溃了吧?耿照想。他所认识的明姑娘,连愤怒都是冷静深沉的,除非刻意伪装欺敌,耿照几乎无法想象她心神丧失的模样。   在书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完全不懂她在说什么。这多年来我始终都没懂。”雪艳青偎着他的颈窝喃喃道:“她哭完了又笑、笑完又哭,我从没见过她这样……我师妹一直都比我聪明、能干,我被她那个样子吓傻了,连话都说不出,谁知她就突然对我出了手,兴许心神激动失却分寸,差点一招杀了我。”   --明姑娘到底是明姑娘。   耿照在心底悄悄叹息一声。明姑娘不是差点失手杀了她,而是失手没杀成。   雪艳青却不知他心中所想,自顾自的道:“我事情想不明白,一动上手,人便清楚了。她那时还不是我的对手,不多时便落了下风,我正要下手拿人,她突然对我大叫:“姥姥骗你的!我剜出那厮的心子,瞧瞧是黑是白。你再不回去,连最后一面也见不着!”   “我突然明白她说的“那厮”是指师父,吓得魂飞魄散,或许在那时,她和姥姥在我心里的份量是差不多的,姥姥说的话我信,她说的话我也信。我怕见不到师父最后一面,舍了她赶回总坛去。姥姥说我前脚刚走,师父便仙逝啦,姥姥按师父的吩咐用药化了遗体,让我给师父的画像磕头。”   这话里透着难以言喻的森森鬼气,以耿照现时的阅历,怎么听都像是一桩夺门阴谋。却听雪艳青续道:“姥姥却不知道,其实我后来自己想明白啦,只是一直没同她说。师父的书斋里除了《天罗经》,还不见了一把修剪盆栽的小金剪。那是师父特别请巧匠打给我师妹的,说是最爱看她操剪,旁人都不许碰。   “我在后山找到那把被人丢弃的剪子,刀齿已扭烂成一团,上头染的血都涸成了焦褐色。我才知道,原来师父是给害死的,行凶的正是我师妹。她不止盗走了《天罗经》,还杀了师父!”   “弒师”无论在黑白两道,都是人所不容的滔天大罪。耿照听得惊心动魄,忽然发现蹊跷,忍不住问:“那蚳姥姥为什么要对你隐瞒?是想掩饰你师妹的罪行么?”话甫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毫无道理。   在天罗香的这场权力移转之中,雪艳青、蚳狩云是得益的一方,而明栈雪和她师父一个亡命天涯,另一个则是身死收场。四人的关系无论怎么画线连结,都不可能把蚳狩云与明栈雪连在一块儿。   “我也不知道。”雪艳青淡淡说道。似乎在她的人生里,“不知道”已是常事,因为未知实在太多,她已能泰然处之,并不会为此惊慌失措。“我本来不恨她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老实说我不知道要恨什么。但,杀死师父这件事我无法原谅她,为什么做出这种事来,她须给我一个交代。更何况,不久前她又打伤了姥姥。”   这样听起来,明栈雪似乎是主动寻衅的那一方,不过她也从未摆出弱者受害的姿态就是了。这场莫名的斗争截至目前为止,还是明姑娘大占上风,偌大的天罗香被她一人杀的杀剿的剿,平白赔上一票迎香使、织罗使,连蚳姥姥都无法幸免。   听出她对“姥姥受伤”一事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感情,耿照问:“蚳姥姥伤得很严重么?”雪艳青很久都没有说话。这个反应也出乎意料的孩子气。   耿照体谅地笑了笑,点头道:“是了,我认识一个很高明的大夫,连断掉的经脉都能接回去,堪称是医术大国手。你若愿意,可以请他医治姥姥。”雪艳青“嗯”的一声,片刻才道:“那……那就多谢你啦。”   耿照道:“别客气。那个什么鬼先生的不是好人,你别听他唆摆。”   “他还拿了我的杖,说要还的。”她的声音听来颇为懊恼,似对丢杖一事十分介意。“七玄大会之上,一定要向他讨回虚危之杖!”   说者无心,耿照却想起彼此的立场:衣衫不整的白日流影城弟子,背着下半身赤裸的天罗香之主,一个是镇东将军麾下,另一个则是刺杀将军的钦犯……看在旁人眼里,怕是全乱了套。   走着走着,颈窝畔忽传来一阵匀细轻鼾,或许是伤疲交煎之下,雪艳青竟在他背上睡着了。也难得她如此信任,这该说是不知险恶,还是全无心机?耿照忍不住笑起来,心怀顿宽。   管他的!官兵抓强盗的事,明天再说罢。   今晚就只是两个患难相扶的江湖人,结伴在路上聊天而已。   夜暗难行,耿照沿着山边林径,摸索着向前走,希望能循着人走出来的便道找到人居。走了快半个时辰,看到前方不远处有几幢简陋的茅草房子,成“凹”字形的三合排列,四周竹篱环绕,似是农家。   此间距离江岸已有一段,地势较为平缓,稍远处似乎隐约见得田畦,这里有农舍也不奇怪。比起五里铺遇袭时耿照阅历益深,对于荒野中突然冒出来的建筑物格外警觉,这座农舍的竹篱笆里有鸡笼、锄头等日常用物,分布自然,按理该没什么问题才是。   他伏在十丈开外的矮树丛间,静静眺望着屋舍。   “是……是民家么?”背上微微一晃,却是雪艳青睁开了眼睛。   “怎……怎不过去?”   “那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怕她听不明白,耿照低声解释:“那屋子外围有鸡寮狗笼,却没有鸡行狗吠等动静,极不寻常。你在这里待着别动,我上前瞧瞧。”雪艳青勉力伸长粉颈眺望一阵,果然如他所说,点头道:   “好。”   耿照小心将她藏在隐蔽处,施展轻功掠至竹篱外,突然一股淡淡的腥味钻入鼻腔里:“是血!”心知不妙,绕着篱笆转了一圈,前后不见有人,才纵身越过墙篱,见鸡舍、狗笼的门都是开的,满院子都散落的鸡毛,却不见半只鸡;狗则好找得多,屋主饲养的大黄狗暴眼吐舌,歪着头横在竹篱门后,显是被人拧断了脖颈,手法干脆利落,连血都没多流一滴。   这里是真正的农舍,并非出于伪装,代表屋内原本住得有人。鸡走犬毙,很难认为屋里的人家安全无虞。耿照轻轻推开左厢一幢茅草屋子的门扉,谁知柴门滑开不过尺许,便即不动,似是卡住了什么。   就着些许月光一瞧,房内赫然陈尸两具,一人仰躺在角落的榻上,下半身还盖在缀满补丁的被褥里,怕是才坐起身便即遇害。另一具尸体则趴在柴门滑开的路径上,四肢完好,呈现诡异的歪斜,犹如跳舞一般,只有头颅几乎被扭了个对边,明明身体俯卧在地,扭曲的紫酱面孔却是朝向屋梁的。   两人都只穿单衣,床上是一名老妇,死在门边的自是这家的主人。   柴门开不到一尺,成年人要挤蹭入屋甚不容易,凶手杀人之后,却要如何离开?耿照再看了几眼,突然明白过来:那凶人轻敲门扉,老农披衣起身,开门观视,他却如一阵风般掠进屋里,拧断了坐起身来的农妇脖颈,又迅雷不及掩耳地转身折断了农舍主人的,掠出时反手带上门扉。   折颈的男主人原地打了几个旋子,尸身趴倒在地,恰恰挡住门径,造成“有进无出”的假象。这杀人的速度虽然快极,若是全力施为,耿照自问未必办不到,难就难那份毫不迟疑的杀心   (好……好毒辣的手段!)   两人俱是折颈而亡,血气自是来自他处。耿照不敢大意,循着气味蹑足来到透着微光的右厢,碧火真气的灵敏感应放大至极,清楚察觉屋内止有一人的心跳,只是虚弱到了极处,此外三丈方圆内再无活物。   “还有活口!”   他撞开门扉,屋里仅有的几件简陋家具被人扫至一旁,角落瘫坐着一个血人,浑身上下布满凄厉的创口,骨碌骨碌地冒着血,仿佛被成群恶狼撕咬过,有的伤口深可见骨,还有被扯下一半、另一半还连在身上的肉条,令人不忍卒睹。那人身受如此严重的创伤,居然还有一口气,口鼻处不住呼出鲜血沫子,瘀肿的面孔依稀辨得相貌轮廓,却是耿照曾见过的。   “大……大太保!”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才一发喊,那人浮肿的眼皮便动了一下,可惜似已无法视物,眨得几下便涌出脓膏血水,低道:“耿……耿照?”声音含混不清,原来口中缺了几枚牙齿。   “是我!”耿照趋前搭脉,发现他体无完肤,手都不知该放哪儿。   他与雷奋开非亲非故,谈不上交情,但一个好好的人,怎一转眼成了半截破烂残尸?以大太保的武功,就算真遇上成群虎狼,决计不致变成这副模样。错愕、惊惶、惋惜、着急等情绪纷至沓来,耿照心乱如麻,瞬间竟有些鼻酸,眼眶不自禁地涌出泪水。   “大太保!是谁……是谁将你伤成这样?我……我带你去就医……”见他左腿裤布上浓渍如墨,已经泛黑的色泽仍不停变深,显是伤到大腿动脉,双手紧紧压着伤口仍止不住出血,急得结巴:   “怎……止不住……怎么会止不住血?”伸手要点穴道,但他双腿伤势最重,一条左腿几乎称得上“支离破碎”,哪有一块能让他点穴的完好肌肤?全是血洞创烂。正自无措,雷奋开睁开失焦的双眼,低喝:   “别慌!镇……镇定点!”   耿照被喝得一震,顿时安静下来。   “伤……伤我的人还……还在附近……”雷奋开抬起左臂,攀着耿照的衣襟往面前拉近,艰难地咽了咽溢出咽底的血唾,低声道:“他……故意……放……放你……放你进……进来的……”休息了一会儿,继续道:   “他……逼问我……一个秘密,哼……我……死都不肯说。那人……极工心计,知……知道我不能将秘密……带入土里……所以……”这几句说得稍稍亢奋,所剩不多的气力迅速耗尽,他连吞咽都有困难,几乎被血唾噎死。   耿照按住他左腕脉门,一点、一点输入碧火真气,低声道:“大太保,我背你逃出去。”能把“天行万乘”雷奋开伤成这样的人,耿照完全没有应付的把握,但逃跑还是有些自信的。   雷奋开摇头。“那人也算到了,我……我撑不住的。”颤着手指头揭开虚掩的衣襟,赫见他左胸口有个拳头大的血洞,一团湿腻的红肉“噗通、噗通”地鼓动着,令人怵目惊心。“他……他掐断了我两条心脉,我……我死定了。”   “我把秘密……告诉你,他……他的目的便达到了……”雷奋开破碎的嘴唇扭曲着,似是在笑:“但你只要活着……从他手里逃生,那……那就是老子赢了。你……明不明白?”   耿照警醒过来。若真是凶手故意放自己进来听取秘密,不管最后雷奋开有没有告诉他,那人都不可能听任他离去。这是一条无论答应与否都得上的贼船,死了个雷奋开,凶手不过是换个拷打的对象罢了,耿照只能为自己打算。   这也正是雷奋开孤注一掷的地方。   “看来你明白了。听好……”雷奋开凑近他的耳朵:   “总瓢把子的隐居处,就在--”低声说了几个字。   “就这样?”耿照实在难以置信。   “就……这样。”雷奋开笑起来:“见到总瓢把子,你同他说说这里发生的事,所有细节都别漏了,让他给老子报仇。”   耿照急急追问:“是谁下的毒手?”   “铿啷”一声,一物从雷奋开手中落下,却是一枚精钢铸成的铁简。   “拿……拿着。”雷奋开的眸光逐渐涣散,身子开始抽搐,口中骨碌碌地冒着鲜血。“我要说的……都说完啦。凶手……”一把抓住耿照握着铁简的手,原本瘫软的指掌突然恢复气力,几乎将掌骨捏碎。“都……都说完了……收好它……别……别让人……看……”声音突然消失,咬牙瞪眼的神情犹凝在面上,身子却已不动。   耿照还来不及悲伤。大太保说的东西他记住了,但是凶手呢?凶手是谁、为何行凶……关于这些,大太保什么都没说啊!难道铁简的主人是凶手?那又为何说“别给人看”?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费了偌大气力才把雷奋开的手掰开,翻看掌里那一方铁块,认出上头镌有赤炼堂的风火旗标志,正面镌着“见简奉令”、背面则是“指纵鹰”的阴刻篆字,这下线索全断了。雷奋开自己便是“指纵鹰”的主人,“铁简主人行凶”一说实难成立。   临死之人的托付,是世上最沉重的负担。   耿照并不惧怕残毒的凶手,甚至不怕牺牲性命,却深深惧怕自己有负所托,因为雷奋开没机会再拜托第二个人。一旦他想错或是做错了,雷奋开的托付将永远没有昭雪的一天,见到总瓢把子之时,也将无法面对他的质问:   “是谁杀死了本座的大太保?他临死之前,不是将行凶之人告诉你了么?”   背后传来狼一般轻细的脚步声。   耿照悄悄将铁简收进怀里,潜运内力,放下尸体缓缓起身。   豆焰掩映下,来人一身染血墨袍,披头散发,青巾蒙面,两袖长长曳地,不见袖中指掌,袍襕“泼啦”一声逆风飘扬,露出袍底的白绸裤、黑靿靴,同样溅满斑斑血迹,宛若炼狱走出来的恶鬼判官。   看来铁简的意义也不用想了,雷奋开的推断奇准,这人果然是故意放耿照进来。连同左厢房老农夫妇的两条性命,他便是杀人的凶手!   “尊驾出手忒辣,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那人的覆面巾下发出“喀喇、喀喇”的炒豆声响,似是嚼着什么东西,微瞇的细目隐泛绿光,片刻才道:“下半首的二十字是什么?”语音既沙哑又尖锐,仿佛一男一女同时说话似的,带着妖异的共鸣声响。或许也跟他不断嚼着东西有关。   耿照不禁一愣。   “下半首……二十字?”   大太保跟他说的秘密远远少于二十个字。难道凶手连自己找的是什么,都弄不清楚么?正自狐疑,又听那人吟哦道:““冈陵何无人?井上蔓草生,岱岳宗一目,含毫空复情。”说出下半首的二十字,可留全尸!”喉音虽诡异莫名,吟诗的韵律节奏倒是有模有样。耿照连编都编不出二十字给他,边以余光打量屋内,寻找脱逃机会,一边拖延时间:   “说什么诗的,我全不知道!要怎生告诉你?”   “好。”那人咀嚼着,忽然一挥大袖,从袖管中掷出一条白生生的手臂,上臂被啃得血肉模糊,留有骇人的硕大犬齿牙印,手肘指掌的线条却颇为娟秀,一看便知是女子所有。臂上的肌肤未泛青白,该是新切下不久。   耿照想起树丛里的雪艳青,浑身汗毛直竖,所幸那条臂膀甚是纤细,没有发达的肌束,苦主必定身材娇小,不可能是久经锻炼的雪艳青。他既悲悯另一条无辜受害的性命,又庆幸那人不是啃食雪艳青的手臂。   那人也没打算诓他,伸手按了按覆面的青巾,像是抹着饱餐后的嘴角,怪笑道:“再不老实招来,我便吃了你藏在树丛里的小妞。”举手时袖管滑至肘间,露出一条毛茸茸的手臂来,五只指头尖如弯钩,恍若骨爪,一点儿也不像是人。   (妖……妖物!)   土屋一侧有糊纸窗格,耿照本想越窗而出,施展轻功将他引开,再回头来接雪艳青;如今看来,这个办法是行不通了。不过,有件事情他十分在意:这名黑袍怪人能将雷奋开伤成这样,武功该是深不可测,既然如此,何不一上来便动手,偏要拉拉杂杂扯上一堆?   --这是拖延之计!   无论是等帮手或别有算计,绝不能称了他的意!   耿照无声无息出手,迅雷不及掩耳般掠至门前,运起全身功力,双掌印上对方的胸膛!   他虽只恢复了六成功力,然碧火神功独步天下,这一掌既有突围的决心,复有擒凶之意志,便是雷奋开复生,也不能以肉身抵挡。只听“喀”的一声,掌力震裂了那人的胸骨,轰得他双脚离地,拱着身子倒飞出去,直飞出丈余才落地,“砰!”趴倒不动。   轰飞敌人,耿照却抵受不住掌力反馈,踉跄几步单膝跪倒,胸中气血翻涌,一时间竟无力走出房门。“我……替大太保报了仇?”正自迷惘着,那人忽动了一动,撑地而起,胸腹不住冒出浓烈药气,连夜风都吹不散那股既腥臭又刺鼻的难闻药味,自屋外一路蔓延进来。   耿照难以置信。他确确实实感受双掌轰击的力度,那股巨力甚至伤了他自己的掌骨腕筋,就算未能打折,也绝对是打裂肋骨的威力,怎还能站得起来?   更可怕的是:被不停飘散的浓浓药气包裹起来的黑袍怪人转动肩膀,还伸手按了按肋间,冷哼道:“实力不错啊!东海年轻一辈里,居然有你这等高手。你叫耿照,是么?”   “鼠辈。”耿照不想和他废话,只冷冷吐出几个字。   “看来不给你点苦头吃,是学不乖了。”那人喀喇喀喇地拗着腕子,活动活动肩颈,下一瞬便贴至耿照身前,指爪削过他的左腋,滚热的鲜血喷上半空!   这一抓本要卸下他一条臂膀,着体之际,碧火真气忽生感应,耿照想也没想便举臂一让,利爪削过左腋背肌;余势所及,将他整个人掼入屋底,脚跟拖地滑行,直到背脊“砰!”撞上土壁为止。   耿照没有那人若无其事站起的本领,背肌受到大范围的撕裂创,整条左臂形同报销,随手点了几处穴道,夹紧左腋扶壁起身,那人重又出现在土屋的门扉前,宛若鬼魅。   今夜的第三场战斗,耿照仿佛笼中之鼠,面对不会受伤的敌人,他初次萌生“束手无策”的感觉。怪人身上仍不住飘出药气,这次却变得十分积极,一掠进屋扑向耿照,兽爪般的五指“哗啦!”洞穿墙壁,耿照缩着半边身子一滚,惊险地避了开来。   那人动作如兽,模样也渐显现兽形:覆着青巾的口鼻拱起,像是变成了犬科动物的长吻;两耳越尖,位置越往脑后头顶的方向移去;浑身肌肉鼓起,几乎挤裂衣裤;肌肤色泽越来越青,粗硬的毛发根根攒出,矛戟般森然竖起……   他嚎叫着挥爪,动作狂暴,每一下都夹杂着粗息嘶吼,以及筋肉骨骼不住撑挤、衣布迸开的声响,豆焰映在墙上的影子益形巨大,轮廓也越来越像双脚人立的巨大食肉兽。   得益于此,耿照在爪风间东翻西滚,居然僵持不下。   换作旁人,恐怕早已在利爪之下丧生,但耿照也有野兽一般的灵敏反应与身手,在狭小的屋内,怪人不断变魁梧的身形反而限制了行动,再加上兽化的过程似乎也带来相当的痛楚,狂暴的攻击变得不够精准,同样具备野兽反射神经的耿照自能轻易闪开。   黑袍怪客并不愚笨,爪势落空,却守紧窗门不让他接近,完全没有突围的机会。   “不妙!”耿照暗暗叫苦,眼角瞥见墙上的孔洞,忽生一计。   不多时兽化似到了尽头,筋肉骨骼不再撑挤变形,飞窜出的药气略见和缓,那人痛苦的眼神一锐,散发出危险的光芒。他一连几爪,将耿照压制在屋底的土墙前,戳得墙面千疮百孔,颇有猫捉老鼠的意味。   (可……可恶!)   耿照咬牙抬头,正迎着人形巨兽的恶意俯视,彼此都知道戏耍已至尾声,黑袍怪客一爪入墙,封住左半部空间,另一爪戳向耿照受伤的肩臂,打算将他钉在墙上,慢慢折磨拷问。   爪风着体的瞬间,耿照矮身一缩,巨爪“砰!”贯入壁中,千疮百孔的粗陋土墙再也承受不住,轰然倒塌!   耿照不顾黄尘激扬,抱着头滚出破壁,身子猛地撞上一座结实木墩,差点痛晕过去,脑中灵光乍现:“这是……柴墩!”反手捞去,果然握住一柄柴刀!未及站起,黄尘中一团硕大的乌影横空跃出,巨狼般的黑袍怪客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利爪兜头抓落!   耿照抬臂牵动左腋,痛得眼前发黑,眼看难以抵挡,蓦地腰间白芒大盛,化骊珠威能二度爆发,炽亮的白光几乎照亮了半座院子。黑袍怪客惨叫一声摔落地面,不住倒退,似乎那白光化为实体,就这么刺伤了他;片刻实在不甘心,索性捂着眼又扑上前来。   耿照得骊珠奇力之助,体内真气一霎充盈,直欲鼓出,忙挥舞柴刀御敌。他平生只学过一套“无双快斩”,此时命悬一线,什么压箱底的本领都得拿出来,咬牙单手使刀,硬劈完一路几百刀的无双快斩。怪客被砍花了身躯,创口不住冒烟;片刻后挥开浓雾般的刺鼻药气,但见一身青皮戟髭,哪有什么伤痕?   耿照握刀的手不禁微颤,虽然脐间骊珠仍放出万道豪光,但捂眼的青狼却在白光里人立起来,蓦地仰头长嗥,骇人的咆哮声震动山林,惊出无数飞鸟,气势再度压倒了腰绽异光的少年!   (这人……是打不倒的!)   在岳宸风之后,耿照已许久许久没有这种绝望胆寒的感觉了。若连未曾失控、源源释放奇力的化骊珠都放不倒这厮,眼下还有什么武器可以倚恃?人狼步步进逼,覆面巾下的长吻不住动着,发出令人汗毛直竖的可怕声音:   “说!那半首二十字是什么?再不说,我便吃、掉、你!”   “《青狼诀》这种低三下四的武功,用得着这么张狂么?”   一把端丽动听的女声自他身后传来,口吻虽是轻描淡写,却隐有一股肃穆庄严,可以想见声音的主人见过无数沧桑风浪,纵使面对怪异狰狞的人形巨兽,依旧波纹不惊。   “任你化身后刀枪不入、伤愈快绝,这套武功的致命缺陷,你并未参悟出破解之法。要不,也毋须啃食这农家的无辜女儿了,是也不是?”   耿照一凛:“难怪!难怪他的指爪路数如此眼熟,这《青狼诀》……是聂冥途的独门武学!”   他曾在莲觉寺大佛腹中,与明栈雪窃听聂冥途、阴宿冥两人对话,从而知道这门歹毒的武功。只是聂冥途一身青狼诀邪功,当年已被“天观”七水尘化去,此人决计不是聂冥途,这世上还有何人通晓这路《青狼诀》?   而黑袍怪客则被说中了痛处,怒极回头。   如无必要,他等闲不使青狼诀,实因这门武功有重大缺陷,饶是他天资过人,又煞费苦心钻研,犹未可解。万料不到雷奋开伤疲之身,仍是无比难缠,非使出青狼诀无以擒之,而后才不得不寻来这座野地农舍,生食农家之女修补耗损。   聂冥途隐世长达三十年,集恶三冥的畜生道一支早已烟消雾散,世上纵有知《青狼诀》者,亲眼见过的也不多了,谁能轻易喊破这门奇功的来历,甚且知其有重大的缺陷?   “尊驾既来,何必藏头露尾?还请现身一见。”他冷冷道。从人狼口里吐出文质彬彬的话语,当真诡异到了极点。   “从你口中听到“藏头露尾”四字,实在令人哭笑不得。”那端丽的女子口音淡然说道:“我一直都在这里,没藏什么,只是有人心眼已污,睁眼不见罢了。你要见我,我不是在这儿么?”语声方落,耿照眼中忽现奇景--   白光之中,四名童子扛着一台金顶纱帐现身。那帐大有八迭,周围数重藕纱,贴满金箔的华丽顶盖呈八角飞檐的形状,中心的尖顶上立着一头振翅飞天的金凤凰;帐子两侧的抬杆粗如碗口,与金帐台一样遍体髹金,光是教八名力士来扛都嫌沉重,那四名僮儿却是举重若轻,移动间宛若踏莎滑行,连晃都不多晃一下。   金帐前后,另有四名矮小的童女举着饰金涂红的凤头金杖,帐头悬着华丽的大红宫灯,只有右前方那盏不是红的,而是一只朴实的糊纸白灯笼,形状十分眼熟。   八人阵帐的华丽金帐,便这么“滑”进竹篱院里,与耿照、黑衣怪客形成鼎足三角,彼此相距不过丈余。金帐停住的瞬间,化骊珠的耀眼白光突然熄灭,耿照检查脐间并无异状,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暗忖道:   “适才在江畔,珠子也曾自行释放奇力,并未如平常那样,稍一刺激便即失控,这回也是。二次出现的时机、情况之相似也未免太过巧合,方才她说“我一直都在这里”,此事若与这名女子有关……代表她从江岸那边,就一路跟着我们了。”此姝似无恶意,他忍不住多看了那盏白灯笼几眼,陡地省悟:   “这是……七玄宗主的灯笼!”   他对手持离垢后的记忆十分破碎,一想便头疼,但之前发生的事可是记得一清二楚。他与染红霞意外闯入鬼先生与七玄宗主的集会,在劣势之中绞尽脑汁,想办法脱困……   白灯笼的形制一模一样,但他没看过上头所绘的记号。灯笼面上,寥寥几笔绘出一枚箭簇似的图样,尖尖的三角框子底下两竖并排的直线,说是伞盖,伞柄也未免粗了些,倒像简笔的树木符号,三角树形下还压了个日轮般的螺旋圆圈,表示是背着太阳的。   七玄的号记既简单又明了,即使是半路杀出的耿照,多能一眼认得:骷髅头代表游尸门、蜘蛛代表天罗香,竖有三弦的箜篌代表血甲门,而蛇则是五帝窟的表记……只有这压着日轮的树木图形,完全看不出代表什么意义。   耿照在心里将七玄各派数了一遍,突然发现一个问题。   不管怎么数,他所知悉的“七玄”始终只有六个门派。有个门派从没出现在“七玄”的指涉当中,连与宝宝锦儿闲聊时也不曾听她提起过。   “你们……”他不由得喃喃说道:   “就是那个从没出现过的“第七玄”罢?连七玄中人也未必知道……”   “没错。典卫大人可真聪明,一下便想到啦。”   金帐里的女子淡淡一笑,轻描淡写的口吻仍似有慑人心魄之能:   “我等便是那人所不知的第七玄,你可以管我们叫“桑木阴”。”   第九十折 刀似蚕覆,唤子如殇   黑衣怪客冷哼一声。“七玄的妖魔鬼怪,都是一丘之貉!”   帐中女子不由失笑。   “‘妖魔鬼怪’四字由你口里说出,也讽刺得很啊!”   正所谓“好汉架不住人多”,她这一边不算她自己,光是随身的仆从就有八人之多,外表虽是些童男童女,端看抬帐四人举重若轻的模样,便知不好相与。黑衣怪客剔着利爪,幽绿色的眸子转得几转,忽想到了什么,怪声冷笑:   “据说“桑木阴”乃是七玄之中的不动者,如升东之建木,不能轻易插手江湖之事,只能旁观,以延己祚,以待龙皇之回归。阁下既然自称是桑木阴,该不会不知道这一条规矩罢?”   那女子“咦”的一声,诧然道:“你怎么知道?”   黑衣怪客冷笑不语。帐中女子也不生气,片刻怡然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到。倒是你的真实身分,令我大感兴趣,《潜翔宝典》这么罕异的典籍你都看过,赞一句饱学鸿儒也不为过了,是不是?”   《潜翔宝典》乃是一部江湖野史,作者不详,也有说非是一人一时之作的,成书分上下两卷,上卷记载玉螭王朝诸事,取材粗疏,信不如正史,文字也不如《玉螭本纪》那样华美生动。历朝历代撰述鳞族帝纪的各种文本,简直到了汗牛充栋的地步,官修的、私撰的不计其数,即便到了本朝,都还有萧谏纸这样的大儒从中取材,写出洋洋洒洒十七卷的《东海太平记》来;以这半部《潜翔宝典》之平庸粗劣,实在有愧于“宝典”二字。   珍稀罕异的,是它的下半部。   下半部主要记载玉螭王朝隳灭之后,鳞族各系的源流演变,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天源道宗的部分。天源道宗内部派系复杂,即日后七玄前身,只是成书时尚无“七玄”的说法,但其中却有关于桑木阴的记载,可见其源流久远。   这下半部的《潜翔宝典》涉及邪派,历代都被列为禁书,影响所及,连上半部都只有极少数的手抄残本流传,看过的人非常稀少,更遑论是下半部。而黑衣怪客适才顺口说出的“以延己祚,以待龙皇之回归”两句,恰恰出自宝典下半部中桑木阴的条陈。帐中的女子既是出自桑木阴,自然读得烂熟。   黑衣怪客自知失言,冷哼一声:“你不必顾左右而言它。你既是桑木阴之人,此地之事便与你无关了,请!”那女子曼声道:“你自做你的,我路过腿乏,在这歇会儿不行么?”   听如此优雅端庄的动听女声,说出这种近乎赖皮的话来,若非形势严峻,耿照差点笑出来。眼前的情况实在怪异极了:披着狼形的凶手饱读诗书,一口一个指他人是“邪派”,横里杀出的高贵仕女又说是路过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忽听帐中女子唤他道:“典卫大人,你适才用的刀法很好啊!哪里学的?”   耿照心尖儿一吊,头皮发麻,忽然有点理解黑衣怪客的感觉:“怎么她老问些不方便回答的问题,该说是都问到点子上么?”不敢随便卖了老胡,只说:“是一个朋友教的。我胡乱练过几天,约莫连一成都不算会,也说不上名堂。”   “不,你这朋友挺有名堂,只是你使得不对。”女子细细解释:   “这路刀法源于南陵的青丘国九尾山,脱胎自“天下三刀”之一的稽神刀法。然而稽神刀博大精深,练成者寥寥,遂有才智之士撷取精要,改走重意不重形的路子,化出这路变幻莫测的刀法来……”   “等……等一下!”   耿照被弄胡涂了,这“无双快斩”明明是老胡自创的武功,怎会与天下三刀之一的稽神刀法扯上关系?   “你说这……这是稽神刀法?”   “不是。是脱胎自稽神刀法的另一门刀艺,昔年“九尾飞仙”胤纵天在青丘国九尾山耗费二十年的光阴,终于总结前人的心血,创制成功,才率领门人重入东海,成为七玄首屈一指的势力。”女子笑道:   “虽经人刻意变造,更略去了招式外型,但刀意是不会变的。你方才所使,确确实实是狐异门的天狐刀。”   (天……天狐刀?)   耿照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帐里的神秘女子却不容他再想再问,一只纤细柔荑伸出纱帐,轻轻向他招了招。“你过来。进帐子里来。”   耿照看了一眼黑衣怪客,却听那女子道:“没关系,快过来。”他只好横刀缓缓走近金帐,碧火真气的灵感铺天盖地般散开,双眼不敢稍离那魁梧狰狞的人狼,唯恐他突然发难。   说也奇怪,黑衣怪客仍是站立不动,身上零星冒出缕缕烟丝,碧眼不怀好意地盯着耿照,却未乘隙攻击。“有……有僭了。”他抱着柴刀爬进帐子里。这金帐比他看过的任何一张床都大,说是小屋也不为过,谁知帐里还真是一张大床,可供七八人并卧,铺着厚厚的绵软绒毡,毡子底下不知垫了什么,一按便微微陷下,犹如弹松的棉花。   舒适的软毡上散置着扶枕垫褥,无一不织锦绣金的昂贵珍品,布置得像是一个具体而微的女子闺阁。   他才进帐子里,当先映入眼帘的,居然一只绷着滑亮白绸的小小桃尻。这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小巧的屁股,大概比一颗香瓜略大,还小于盛夏河洲新采的小玉西瓜,浑圆饱实的股瓣显已发育成熟,非是乳臭未干的小女娃所有。   小桃臀并非是静止不动,而是扭着同样小得不可思议的圆腰一路向前爬,裙裾在绵软的榻上摊成扇形,伸出两只朝天的小小脚掌,未着鞋袜的赤裸脚心酥红细嫩,这点倒是跟小女孩儿没两样。   她爬到居中的枕堆间转身倚坐,拥着一袭白狐裘裹肩,把小小的桃尻藏进了枕头堆里,似乎觉得这个姿势十分舒适,微瞇起一双深邃大眼;及臀的如瀑浓发“唰!”披垂下来,竟是缎子一般的雪白,没有一根乌发。   少女--在耿照看来,她的个头至多只有十二三岁--的脸蛋比巴掌还小,细瓷般的肌肤毫无血色,整个人仿佛一尊极精致的瓷人偶。   “再靠近点,别杵在那儿。”   她一开口,耿照才知她不是什么女童,而是方才与周旋的那个高雅女声。仔细一瞧,那张精绝的脸孔也不像女娃儿,而是秀丽的女郎。若说雪艳青是被等比例放大了的,那么,她就是被等比缩小,虽有着小小的臀股、小小的手脚和脸蛋,身形却非未发育的女童,而有着成熟曼妙的曲线。   正因为个子太小而金帐太大,她刚才爬到垂纱前伸手招呼他,又要赶在耿照钻进来之前爬回原处,才让他意外目睹了那只小得出奇的诱人桃尻。女子拍拍手边的枕头堆,一具玲珑有致的修长女体趴卧在柔软的被褥间,浓发中传出轻细的微鼾,竟是雪艳青。   “她累坏啦,我点了她的昏睡穴,顺便带过来。”女子道:   “这下,你总能放心了罢。”   “多谢……多谢前辈。”耿照心念电转,知道遇上高人,丝毫不敢缺了礼数。   女子笑了笑,玉芽似的纤细指尖伸出白狐裘,遥指着藕色纱帐外的巨大乌影。   “他在拖延时间,看出来了么?”见耿照不甚意外,满意地点点头,低声道:   “《青狼诀》在短时间内剧烈地改变人的骨骼筋脉,并使伤势快速痊愈,看似神奇,实则有极大的缺陷。天地之间自有平衡,没有凭空得到的力量;内功不能使伤势瞬间愈可,因此他超用的是生命的精元,即使得到大量的血肉补充,也不过是寅食卯粮,无法培固。”   这道理耿照听明姑娘说过,并不难懂。   “看他的模样,之前似曾遭遇十分难缠的对手,为了自保,才运起《青狼诀》邪功,或制服对手,或用来恢复伤势。为弥补邪功损耗,他吃了农家的女儿,不断冒出的药气便是体内消化的特征。”   “……他刚才没出全力?”   “是想出也出不了。”女子指着帐外。“现在,药气渐渐消失,表示吞吃的血肉精元为他所摄,《青狼诀》暂时得到补充,便能够全力施展了。”   “请前辈明示。”   “硬碰硬的话,我也没把握杀他。”女子难得露出沉吟的表情。“青狼诀纵有千般不好,“寻常刀剑难伤”与“疗伤快绝”这两点却极难缠,否则也没人肯练啦。若善用天狐刀之长,倒也能制他。”说着瞟他一眼,抿嘴微笑:   “没有招式,很困扰你吧?”   耿照一怔,随即用力点头!老胡的对打训练,让他悟出“周天方圆,无处不在”的刀意:耳朵先听、眼睛先看,而后脑子才授意出手,永远赶不上招式的变化;高手对决中,一息之差往往便是胜负的关键。   然而无招无式这一点,却使他在实战的应用上很难再行提升。武学是极为精密繁复、讲究技巧的一门学问,熟练与反应很重要,却非武学的全部,否则猿猴狐鼬的反应俱都一流,岂非都是武学大宗师?   “无双快斩”为耿照的武道开了扇窗,但窗后需要更多的材料来充实,才能显现风物,甚至开山辟流,完成一幅胸罗万有的奇景。可惜老胡和他分开太早,来不及填补这块空缺,若非中途机缘巧合学了薜荔鬼手,又得明栈雪悉心点拨,恐怕耿照于外门进境有限,靠碧火神功或可压服一般的好手,万一对上岳宸风这种级数的敌人,不免险象环生。   而鬼手的招数毕竟与刀法大相径庭,能借用贯通的部分相当有限。耿照自小与木鸡叔叔劈柴,练就绝佳手感,又得碧火神功之绵长、发在意先之反应,偏偏手上的招数不够,临敌使来使去,就是那一通猛砍的“无双快斩”,就像一名天生识味手艺高明的厨子,刀具灶火备便,正准备大展身手,偏偏手边没有食材,怎能烧得出好菜?   女子随口评说,居然一针见血,耿照仿佛在黑暗中摸索许久,忽然见到了一盏明灯,抱拳长揖道:“前辈教我!”   女子点头道:“时间有限,只来得及学三招。天狐刀之精要,在于……”忽听得帐外一声咆吼,黑衣怪客身上突然窜出大股浓烟,刺鼻的腥臭药味陡地变重,连帐外的八名童男童女都忍不住掩鼻。   “这人也性急啊!”   娇小如玩偶般的白发丽人微蹙秀眉,忽然伸出两指,冷不防戳向耿照双眼!这一下迅捷无伦,耿照还来不及吃惊,右臂本能一拨,格开那玉一般的小小柔荑;两人肌肤尚未接触,女子又无声无息缩手,连风都没扯起一缕,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教你的人也许出于好意,但你的性子不适合练天狐刀。方才你可以躲,性格狠戾些的还可能后发先至,以攻代守,更能抢得先机……但你却只是挡下而已。”女子叹了口气。“天狐刀讲究的是机变百出、虚无飘渺,于虚实之间用心机,不适合你。我原本想教你三招步法,让那人碰你不着,时间拖久了,青狼诀的缺陷自会收拾他。现在看来并不合适。”   耿照恍然大悟。   黑衣怪客最可怕的是刀枪难入、伤不成伤的青狼诀,但他最怕的也是青狼诀。只消以敏捷身法绕圈子游斗,避免正面交锋,待他摄取自生肉的精元消耗完毕,黑衣怪客不走都不行,眼前的危机自然解除。   “我懂啦。”耿照对自己的速度颇有信心,低声道:   “请让晚辈与他周旋,尽力不被他的利爪抓到便是。”   女子却摇摇头。“万一他撇下了你,转而攻击这里,你待如何?”   耿照闻言一愣。就算这神秘莫测的白发女子足以自保,他也不能不管昏睡的雪艳青……却听女子笑道:“那人也是工于心计之辈,不好好利用你的性子,那才真是稀奇。你这个不闪不避、什么都往身上揽的脾性,学稽神刀法还合适些,却学不得天狐刀。”   她叹了口气,轻道:“也好。本来要学三招的,现下学一招就行啦。”伸手去按耿照的右手肘弯。肘弯乃是人身最脆弱的地方之一,耿照本能圈掌一拦,这回女子并未缩手,两人单臂交缠、快若闪电地交换了几招,耿照只觉她肤触细滑,竟像没有体温似的,小小的手掌又软又绵,怕真的出力碰伤了她,只以白拂手的招式卸劲。   谁知转得几下,她轻轻一推,细滑的小手便突破中宫,稳稳按在他的胸膛上。   耿照确定她也没使什么内力,况且以白拂手黏缠之精,就算岳宸风当日也没法一掌突破,女子的手法巧妙至极,倒像顺着白拂手的路数反向旋回,每个动作的力道都被精准无比地承接了过去,你进她退、你往她来,竟无一丝罅隙。   白拂手的卸劲与防御体势不但被拆解成一个个零碎动作,还被她的小手像套袋葡萄般兜装起来,却又有着一丝极其微妙的隔阂,完全无法产生威力,乃至她把手往前一摁,就这么轻轻巧巧地贴上了胸膛的膻中穴。这绝非白拂手不够巧妙,甚至与武功的强弱无关,就像天下最锋锐的剑,也不能砍开为自己量身订做的剑鞘。   女子见他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出身铸炼名门流影城,对体悟这路手法极有帮助。你方才使的,可是薜荔鬼手中的一路白拂手?这门神功失传已久,倘若能痛下十年苦功,成就当不可限量。”   (她……她连薜荔鬼手也知道!)   女子将他的错愕全看在眼里,淘气一笑,指了指柴刀。“狼荒蚩魂爪不是什么上乘武功,比起你的白拂手差多啦。你把这招学起来,他便奈你无何。”并拢五指随手劈拦,使的却是刀法。   耿照记心不错,女子的动作亦不难,他边看边比划起来,居然似模似样,只是看不出这样的简单刀路,如何能克制黑衣怪客的“狼荒蚩魂爪”。女子带他做了几次,突然钩起五只白玉雀舌般的纤指,作势抓他胸膛。耿照对刚才被她一掌穿入中宫之事犹有余悸,正要拨开,忽听女子低喝道:   “用刀!”耿照一凛,柴刀左抹右回,眼睁睁看着她一条线条修长美好、偏又小巧如牙雕玩物一般的藕臂穿出袖管,与他交错而过,生锈的柴刀却停在她脖颈边,距离微透出青络的白皙长颈仅有分许。   耿照目瞪口呆。女子传授的刀法似是为这一爪量身订做,缝贴缝地逆着爪势倒旋回去,又重演一遍中宫突进、如入无人之境的戏码。   “这……这是什么刀法?”他不禁喃喃说道。   “心诀乃是我桑木阴所传的“蚕马刀法”,招式则是我按《青狼诀》图谱所载,与适才他所使的狼荒蚩魂爪相印证,临时拼凑出来的。你临敌时还须自行修正变化,不能一味墨守。”忽然想起了什么,抿着小小的嘴儿笑道:   “这“蚕马刀法”也是没有固定套路的,贯通心诀后,你见一套武功便破一套,什么样的攻击法儿都能为它量身打造一只鞘,老老实实装起来,任它如何锋快,独独拿你没办法。”   耿照省得厉害,女子虽未直接告以心诀,仅仅是这一点拨,他已受用无穷,忙收了柴刀,正襟俯首:“多谢前辈指点。还未请教前辈高姓大名,尊讳如何称呼?”   女子笑道:“你叫我马蚕娘罢。咱们桑木阴的主儿,历代都叫这个名儿的。”   帐外又是一声惊天咆哮,那名手提白灯笼的女童奔至帐前,福了半幅:“启禀蚕娘,那厮似是复原啦!需要我等出手么?”那女童耿照适才打过照面,看来不过十岁模样,谁知声音却颇为苍老,蒙眼不看的话,还以为说话的是名老妪。   马蚕娘挥手道:“玉嬷,先退下罢。那人不是你们能应付的对手。”转头对耿照道:“你身负碧火神功绝学,论长力他不及你。临敌时切莫着慌,稳扎稳打,必能取胜。”   “晚辈理会得。”耿照对她的武功见识甚是服气,无论她再说出什么也不觉得诧异了,抱拳一揖,提刀揭帐而出。   院中,黑衣怪客正剔着骨爪,身上已不再逸出刺鼻的浓烟药气。他的身形似乎缩小了些,贲起的肌肉也不像先前那样夸张,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精悍,一见耿照出来,冷笑道:“你已经错过了哀求饶命的机会。我先将你擒下,待杀尽了这帮搅局的七玄妖人,再来慢慢拷问雷万凛的下落。”   耿照沉声道:“不管你要问的是诗还是总瓢把子的行踪,我都无可奉告。”   “很好!”那人狞笑:“但愿用刑之时,你也有这般骨气!”身形微晃,如狼一般扑向耿照,竟比先前快上一倍!耿照根本来不及施展什么刀法,被扑得连滚几圈,总算没被他巨大的身躯压住,乘隙侧滚开来,才起身利爪又至!   (好……好快!)   狼化的最大优势就是快极,耿照心知不妙,灵机一动,转身便逃。“吼!”人狼狂吼一声,震耳的咆哮还未散去,爪风已至脑后;耿照侧身让过,黑衣怪客连人带爪扑倒了整片的竹篱笆。   竹篾细韧不易断折,再加上此处本有一畦小小菜圃,扯倒的竹篱、柔软的菜圃地以及飞散的农具杂物等,让人狼的行动大受限制。它一脚踩穿了篱笆,深深陷进泥土地里,正要运劲震开卡在腿间的刺碎篾网,耿照已反守为攻,擎刀扑了上来。   “找死么?”   黑衣怪客一爪挥出,眼前的少年却像泥鳅游鱼般缠转过来,他手上的刀也是--人狼一声痛叫,毛茸茸的粗壮臂上被刨起一圈连皮硬毛,浓墨般的鲜血飞溅而出,耿照已与他交错而过,自是毫发无伤。   黑衣怪客痛极,不明白护身的罡气何以突然失效,这少年刀锋削过之处,全是这一抓里的弱点,仿佛变戏法的秘藏机关被人掀了开来,专挑紧要处破坏,伤害倍增。他自《青狼诀》大成以来,已多次拿活人来试爪练功,自问比聂冥途钻研得更透彻,只碍于身分,不能正大光明挑战高手,琢磨实战应用。   原以为雷奋开那老流氓受了重伤,该能轻易擒之,殊不料“铁掌扫六合”威力极大,雷奋开那厮心计又工,故意示弱,甫一交手便中了六合铁掌的暗算,若不以青狼诀疗愈受创的脏腑胸骨,只怕死在屋里的便是他了。   为吐怨气,他可是狠狠折磨了他一顿,无奈雷奋开硬气得很,黑衣怪客明白从他口里套不出话,适巧耿照寻至农舍,才故意放他进来,谁知……当真可恶至极!   “吼--!”人狼仰天长啸,臂上窜出大股药烟,刀伤被迅速修补起来。   耿照初试“蚕马刀法”奏功,又惊又喜,谨记着马蚕娘的吩咐,绕着黑衣怪客游斗,不避任何一爪,而是直接以蚕马刀为“鞘”,令人狼爪爪无功。   然而狼荒蚩魂爪毕竟是狼首的成名武功,亦是变化多端,不是每一下都能像第一击那样顺利破隙。两人一个前后左右疯狂出爪、一个兜着圈子连消带打,耿照还是守多攻少,以他伤疲之甚,黑衣怪客的修为又远高于他,这已是不可思议的惊人战果。   交手数十合,黑衣怪客的身躯再度裹入缕缕药烟之中,知道这样下去极是不利,一式“狼猛蜂毒”又被耿照轻易化去,惊天之威如击空处,突然明白过来:   “他这路刀法,专克“狼荒蚩魂爪”!”虽不明就里,他却不是冥顽不灵之人,作势再发一次“狼猛蜂毒”,待柴刀抹至,突然反掌握住刀锋,左掌画了个圈平平推出,正中他胸口,将耿照打得倒飞出去,整个人摔进金帐之中,一口鲜血全喷在藕纱上。   马蚕娘细眉微皱,趴着向前抓住他的手腕,一把拖至枕畔,随手点了几处大穴,微微透光的小小玉掌一拍他肩头,一股熟悉的绵和之力透体而入,护住他的心脉。耿照只觉脐间一阵烘暖,周身如浸温水,奇怪的是碧火神功的护体真气并未抗拒她输送过来的力量,仿佛早已习惯似的。   “前……前辈……”他神识渐渐模糊,仍奋力挣扎着开口:   “雷……总……总瓢把子……秘密……”脖颈一歪,终于不省人事。   帐外呼喝声此起彼落,黑衣怪客与举大红宫灯的三名女童斗得正酣,三人身手毫不逊于江湖上的一流好手,喝叱的声音同样嘶嘎苍老,半点也不像幼女;片刻几声裂帛劲响,三女各被利爪所伤。被称作“玉嬷”的女童一挥衣袖,沉声道:   “四穷童子,保护蚕娘!”那抬帐的四名童子发一声喊,齐跃上前。   “退下!”马蚕娘轻叱:“莫添伤亡!”众人奉她若神明,闻声顿止,一动也不敢动。黑衣怪客“唰!”飞入账中,巨爪一攫,抓起马蚕娘举至面前,两人身长相差悬殊,他单掌捏着她纤细的楚腰,拇、食二爪几能合住,忍不住啧啧称奇:   “你这个玩具娃娃,弄出这许多花样!”   谁知马蚕娘全无惧意,悲悯似的摇了摇头,叹息道:“你露馅啦,知不知道?普天之下,能将“不动心掌”使到这般境地者,屈指寥寥。你那一掌“河凶移粟”,不啻写著名姓,还蒙脸做甚?”小手微扬,轻易将他的覆面巾揭下。   黑衣怪客大惊捂脸,旋又目露凶光,咧着血口尖牙,狞笑道:“窥人阴私,身死莫怨!”掌中用劲,正要将这小得出奇的白发女子捏死,谁知不管怎么收拢指力,却仿佛掐了块金刚砂,他已捏到全身微微颤抖、额际汗涌的程度,说是九牛二虎之力也不为过,马蚕娘的小腰却丝纹不动,一双大眼仍眨巴眨巴地望着他,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容。   她只伸出一根蕊芯似的手指,按住他死命用力的虎口。   “若非我立下誓言,不得插手武林之事,今天你就死定了。”小小的女郎轻声说道:“只是本门先祖万万想不到,这誓言竟保护了一名伪君子。”指尖慢慢上移,啪的一声,黑衣怪客的腕骨已被扯脱,不住冒出药气。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他施加的握力全凝于她指尖下的那一点,还能倒移回去,严格说来黑衣怪客的腕关节是被自己施力扭脱的。   马蚕娘的指尖继续上移,片刻又是“啪!”一记脆响,肘关也被倒行之力震脱。   “你博览群书,学问大得很,又工心计,我骗不了你。碍于誓言,任何可能改变武林的事我都不能做,包括揭发你的真面目;除非生命受到威胁,否则我不能出手。这是你今天犯下最大的错误。”   指尖滑过人狼的肩头,肩关节应声脱臼。他整条手臂软软垂下,巨大的身躯跪倒在软榻上,马蚕娘站在他身前,居然还比他矮了大半个头,踮起脚尖伸直藕臂,指尖继续上移,“啪!”锁骨也断裂塌陷。   黑衣怪客痛得汗如雨下,浑身簌簌颤抖。他已经整整有三十年,不曾重温过这种难以言喻的绝望与胆寒,瓷玩偶般娇小精致的女郎仿佛是阎王最美丽的化身,索命的幼嫩指尖一路往喉头移去。   咽喉软骨与肩、腕关节不同,一旦爆碎将波及颈动脉,直与砍头无异,即使是青狼诀的修补异能恐怕也来不及救。女郎的指尖从锁骨滑至胸骨,所经处的皮肤表面不住鼓起,发出炒豆般的劈啪声响,皮下已骨烂如糜。   他施加于雷奋开身上的折磨,远远不及于此。黑衣怪客咬牙呜呜颤抖,在青狼诀强大的肉体修复能力之下,他连想昏过去都不能。   她叹了一口气。“只可惜我也不能杀生。为防止继承蚕娘之力的人忘了自己的使命,规矩还真多啊,是不?人活在世上,本有许多限制,不是你想怎么样便能怎么样的。”   “你记好了。”女郎踮起脚尖凑近他耳畔,亲昵似的嘱咐着:   “你若动这耿姓少年一根汗毛,我杀你便不违誓言,明白么?”指劲疾吐,身前的巨大兽躯轰然飞出,直到两丈开外才坠落地面,撞出一个大坑。   黑衣怪客落地后,不能行动言语的禁制犹未解开,身子从坑中弹起、落下,再弹起落下,连滚几圈才恢复自由,烧烟般的药雾随风源源涌出,断碎的锁骨与左臂已复原大半。   “这女人……这女人的武功,决计不在当年的刀皇、隐圣之下,是……是三才五峰的级数!”   他头也不回,起身便往林深处逃去,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和风火连环坞的聂冥途一样,黑衣怪客做了受人讪笑的选择,看似怯懦卑鄙,但只有亲眼看过修罗地狱、并且得以生还的人才明白:活着,才是最大的成功!只有活下来才能洗说耻辱,获得更多。   ◇ ◇ ◇   在梦里,耿照持续与身披残碎黑袍的巨大人狼缠斗着,施展马蚕娘所授的一式刀法。梦境里的黑衣怪客并没有变成十丈高或三头六臂,甚至与在莲觉寺的聂冥途相结合,“狼荒蚩魂爪”的威力更真实也更强大--这可是结合了两名修练奇才的对战经验,从中淬炼而出的完美之狼,就算聂冥途与黑衣怪客遇上也要头疼半天。   自从接受夺舍大法再造之后,耿照的脑海中便宛若一座“记忆宫殿”,所有的记忆都罗列其中,只需要一点窍门与练习,便能从中任意调出记忆查询。但耿照并未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对奇宫门人而言算是锻炼心识的入门记忆法他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该去锻炼这项能力,只能偶尔借助梦境,达到这种“默念其容”的神奇效果。   透过梦境的战斗,他逐渐发现问题出在哪里。   马蚕娘说的一点也没错,“蚕马刀法”的重点在于心诀,那几下招式不过是临时拼凑而成,越花时间琢磨威力自然越强,反之则越粗疏--但这仅仅限于马蚕娘心中所预想的狼荒蚩魂爪。   倘若黑衣怪客使出一招自创的爪法,这几手刀路不免要大打折扣,而黑衣怪客正是以此法取胜。   不知不觉间,耿照仿真出来的战斗对象不断重复最后打败自己的那一掌,那掌法与狼荒蚩魂爪的武学路数天差地远,耿照只好不停修改刀式,让他从马蚕娘短暂指导而得的那一点朦胧感觉能运使开来,发挥面对狼荒蚩魂爪时的强大威力。   经过千百次的对敌,他把那一掌战得滚瓜烂熟,到最后连他自己都能使出,修正出来的刀法与马蚕娘所授早已大相径庭,两者间几无关连,只余一丝模糊飘渺、似是而非的心法串接。   算不清是第几次落败,耿照再改刀路,眼看黑衣怪客握住柴刀,左掌画圈轰至,他突然松开刀柄,右手并指作刀,左抹右挑,绕着黑衣怪客的手臂缠转直进,掌缘重重切中他颈侧--   “成功了!”   哗啦一声,耿照骨碌碌地喝了几口水,赶紧伸手找东西扶,好不容易从水中冒出头来,才发现双手所扶是滑溜腻润的石阑,自己居然浸在一座石砌的池子里。那池水很烫,蒸出大片热烟,四周景物看不真切,然而四野星垂,应是在户外无疑。   耿照这辈子唯一见过的温泉便是在流影城的“响屧凌波”,没看过真正的温泉池子。池子的另一头被蒸腾的雾气挡住,难以判断浴池的大小,池缘以珍贵的汉白玉砌就,池畔遍铺打磨光滑的石板,接缝极细,可见其考究。   温泉池子的周围植满庭树,权作挡墙,另有石灯笼、石椅、棚遮等布置,与富豪之家的庭园相仿佛。靠近耿照这边就有两座雕成鹤形的中空石灯笼,里头摆布了防风的琉璃灯,映射出淡淡晕黄。   不远处,一名纤细的女郎赤裸着玉一般的雪润小脚,在温泉中浸着,一头雪白的长发在胸前拢成一束狐尾也似,末端以金环束起避免被泉水浸湿,正是桑木阴的主人马蚕娘。   “睡醒啦?”她嘻嘻一笑,轻轻用脚踢水。“果然,你整整睡了一天,怎么也唤不醒,我的臭脚丫子一浸水里,就把你给熏醒啦。”   她说这话毫无道理。且不说温泉本有刺鼻的硫磺气息,什么味道一入其中就都闻不到了,那顶金帐之中幽香细细,馥郁动人,她光着小脚儿在里头爬来爬去,哪有什么脚臭?简直就是一双香脚丫子。   耿照敢跟宝宝锦儿这般调笑,在前辈高人面前却不敢放肆,强笑道:“前……前辈说笑了。”马蚕娘笑笑也不看他,忽道:“女人啊不管到了什么年纪,总是不愿意老的。我不爱听“前辈”两字,你喊我蚕娘罢,我门中之人也这么叫的。”   “是。”耿照想起黑衣怪客来,迟疑道:“昨晚那个用狼荒蚩魂爪的人……”   “我打发他走啦。”马蚕娘说得轻描淡写,似是不愿多谈。“我一时不知道要带你们去哪里,听你昏迷中老喊着“总瓢把子”、“秘密”什么的,如此上心,索性便带你来这里。雷奋开与那户农家,我已着人埋好了,你不用担心。”   耿照感激她的细心周到,但又听得迷糊:雷奋开只跟他说了几个字,都不知道是不是地名,怎么她就知道要来这里?他并非不相信马蚕娘,只是受人遗托,不敢轻易辜负,谨慎问道:   “这里……是什么地方?您……怎知道要来这里?”   “你和那黑衣人打斗时我就在附近,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啦。”马蚕娘也不以为意,顽皮地摆动小脚打水,曼声道:“他吟了一首五言诗,那诗里是藏字的,乃是一条字谜。”   耿照读书不多,那时正犯迷糊,哪记得什么诗句?却听蚕娘怡然道:“冈陵何无人?井上蔓草生,岱岳宗一目,含毫空复情。诗有云:“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冈陵二字,射的是一个“阜”字;何字去掉人字边,只剩一个可。左阜右可……”   耿照在心里照写一遍,登时省悟:“是“阿”!”   “没错。”蚕娘掩嘴一笑,续道:“井上围者,阑也;上边再加个草盖头,便是“兰”字。岱、岳两字共通处,乃是一个“山”字,所以前三句合起来,指的就是阿兰山。”   “我们在阿兰山上?”耿照忍不住东张西望。阿兰山有这样的地方?   “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么个适合疗伤的地方。”蚕娘笑着踢水。“你的伤还不怎么碍事,雪艳青那丫头可严重啦,又受了点风寒,泡泡温泉也对症;我带来的嬷嬷里,有三位被狼荒蚩魂爪所伤,温泉亦解寒毒、散固瘀,怎么想都是这里合适。”   “那第四句呢?”耿照好奇起来。   “没别的意思。就字面上来说,可以解作“我一边写这首诗,一边怀念我们旧日的交情”。依我看,这是一首约期诗,因为不方便让人知道,故将约会的地点藏在字谜里,最末一句是希望对方念着旧情、前来相见。”她淡淡一笑,摇头道:   “虽说江湖豪杰,肚子里没甚墨水,但写这种近乎游戏的藏字约期诗,未免也太小儿女了些。我不相信这里边藏有什么秘密。”   耿照想起当日躲在莲觉寺转经堂的梁顶,曾听雷门鹤与显义密谈,提到“老头子让我抓权”、“只有雷奋开那老流氓知道他的下落”,显然说的正是总瓢把子雷万凛之事。他们找寻了阿兰山各处,要找个叫“万梅庵”的地点,相信雷万凛便藏在那个地方,想来阿兰山这条线索便是来自诗里的字谜。   但雷奋开告诉他的东西,却与万梅庵、甚至与阿兰山无关。不管是谁在找总瓢把子,全都错得离谱。   此事自不能说与马蚕娘知晓,他定了定神,随口将话题转开:“我在阿兰山上待过一阵,从来不知道有像这样的地方。”皇后娘娘驻跸阿兰山,环山都是镇东将军府或金吾卫的人马,严格来说都算是己方阵营,耿照稍稍放心下来。但对雪艳青而言,这可是大大不妙。   桑木阴怎么说也是七玄之一,虽说七玄未必同气连枝,总比和七大派、镇东将军府亲近些。马蚕娘把身受重伤、孤身流落的天罗香之主,和耿照一起带进对反阵营的势力范围,动机实在值得玩味。   蚕娘似是一派天真,笑道:“是么?我觉得这儿挺好的,又有温泉。”凝着烟雾缭绕的水面静默片刻,悠然道:“耿典卫,你的碧火神功,是与人双修而得的罢?”   耿照脸一红,要不是温泉水烫,他直想把头都埋进去。“是……是。”   蚕娘不用转头,也知他定是尴尬得很,温颜笑道:“双修本是道门诸法之一,也没什么。我看过几张《火碧丹绝》的残页,却怎么也想不到可以用双修之法来贯通,想出这个法子的人真是不世出的奇才。是你想出来的么?”   “不……不是。”   “啊,那定是女子想出来的,那可好极啦。”蚕娘眼睛一亮,片刻又道:“你的伤势虽不如雪艳青,但也不是泡泡温泉、放着不管就能自己好的。最快的方法,就是与你的双修道侣一同运功疗伤,而且是越快越好,以免留下什么遗患。与你双修的那名女子在哪儿?”   要是知道明姑娘在哪儿就好了,也不用这么牵肠挂肚的。耿照神色一黯,摇了摇头。“她不在我身边,一时也不知道去哪里找。我们许久没见啦,挺挂心的。”   失望的神色一现而隐。“既然这样退而求其次,寻一名身子健壮、根骨上佳的女子,以双修之法交合,虽然不及道侣,倒也不失为一策。”   耿照脸红耳热,忍不住偷偷瞥了她一眼,蚕娘正把一条腿儿从水里收起来,无比细长的玉白小腿宛若鹤颈,比例完美至极,难再增减半分。   他看得心猿意马,忽生奇想:蚕娘站起来比他的胸口还略低,身长与十岁女童差不多,却非女童身形,而是整个人等比缩到了这样的高度,脸蛋比巴掌小得多,精致得难以言喻……这么小的人儿,玉户该有多么细小?只怕一根食指便撑得满满,若与她交合,龙杵怎弄得进去?   一想到这里,怒龙迅速翘硬起来,他突然觉得下身毫无拘束,完全可以感觉杵身在热水里划了个半弧,昂然指向水面。   --我没穿衣服!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哪有人会衣着完好的泡温泉?   他赶紧坐到池底,双手掩着水中的朝天巨物,结巴道:“晚……晚辈该死!不知身上未着寸缕,冒渎了前辈……”蚕娘咯咯笑道:“我知道啊!我让人丢你下去的,怎会不知你没穿衣服?我从头到尾,可都没瞧你一眼哪。”拍了拍双手,提着裙子起身,两条笔直的修长细腿比骨瓷还要莹白,一路滚落水珠的那股弹性更是令人想咬一口。   “好啦,我瞧瞧雪丫头去,你要好好“疗伤”啊。我明儿再来瞧你。”她带着一抹恶作剧似的笑意,扭着那小香瓜似的浑圆翘臀,就这么走出了石灯笼的黄晕,只留下尴尬无比的耿照。   “真是……被狠狠戏弄了一把啊!”耿照觉得对人家浮想翩联的自己,简直就是个大驴蛋。正想在水底调息运功,忽听池子对面人声鼎沸,一团黄光划破缭绕的温泉水雾而来,映出几个晃动的身影。   (有人!)   他本能一摸池畔,才发现没有衣物,不由得连天叫苦,正要冒险爬上池缘找地方藏身,黄光忽然停滞不动,闯进来的那帮人都待在池子的另一头。由声音的传递速度推断,这温泉池两头少说有三丈以上的距离,灯光照不过温泉水雾,竟无人发现他的踪影。   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道:“公主殿下,小人已雇了当地的土人做向导,派出人手沿江搜索,但我等此番北来,携带的侍卫有限,当以保护殿下为要,不敢……”   “啪!”一声脆响,那人死死咬住一声痛哼,看来这掌掴得有力,连个大男人也禁受不住。那“殿下”怒道:“不敢什么?那你敢不敢死啊?没用的废物!通通都给我找去!一会儿我提刀巡视,见有哪个还赖屋里的,本宫一刀斩了他的头!”那人应喏而去,灯笼的光晕登时少了一半。   皇后既然驻跸于此,附近有几个公主也不是难以想象之事。但这个公主殿下凶霸霸的,动辄要提刀砍人,显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耿照越听越不对劲,暗忖:“奇怪了,这人的声音怎那么熟?我不识得什么公主殿下呀!   正自狐疑,忽听一阵窸窣声响,随即噗通一声,水花四溅,应是那“公主”褪了衣裳,滑入池中,朦胧的白雾中但见一团沃雪似的影子,那公主的肌肤竟比白雾还要白皙。   她发出“嗯”的一声娇吟,似觉舒畅,耿照只觉这呻吟又更耳熟了些,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那公主余怒未消,不多时又嫌侍女烦人,怒道:“都给我滚!这池子周围不许有人!我见一个杀一个,听见了没?”众侍女逃命似的推搪而出,池边又只剩下石灯笼的昏黄光晕。   耿照不敢作声,收敛气息,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那公主趴在池缘浸水,半晌才自言自语道:“这帮人没半个顶用,废物一群!子时一过,再让孩儿们去寻。”怔了一会,又喃喃道:“小和尚,你可千万别死啦。就算死了,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瞧我拿役鬼令把你从阴曹地府提上来!”一手轻拍水面:   “上来呀,上来呀!世间鬼魂,谁敢不听我的号令?上来呀……”喊了几声,约莫是累了,将脸埋在臂间,翘着雪臀趴在池边歇息。耿照钻入水中缓缓游近,水中无光,只能见到朦胧的影子,但她皮肤委实太白,雪一般在水底格外分明;耿照游到她身后一丈,于投影下缓缓冒出头来,直至露出鼻端为止。   温泉水雾依然浓厚,但距离拉近,那“公主”的模样已能大致看清:水面上贲起两座圆丘般的大白屁股,沾着水珠的臀股酥白耀眼,几乎比顶级的白丝缎还要烁白,以致露出水面的小巧菊门呈现粉酥酥的橘色,仿佛是在红嫩的肌肤上又涂了一层珍珠粉。   这屁股不仅雪白弹手,尺寸更肥硕惊人,浑圆的大腿也是肉呼呼的十分诱人。公主的肩膀甚宽,裸背光滑,最惹眼是她那一头火焰似的金红浓发,发梢飘散在水面上形成大半个圆,仿佛连水都要燃烧起来。   --是她!   红发雪肤、宽肩腴臀……这些曼妙的身体特征只能属于一个女人。   耿照再无怀疑,“哗啦!”自水中站起,勃挺的狰狞怒龙昂然对着错愕回头的女子,居高临下俯视着她,沉声喝道:“媚儿!”   【后记——纪念我生命中的那些武侠因子】   虽说“千古文人侠客梦” ,但我想每个人心中的武侠母亲都不是同一个面目。今天就来谈谈我的武侠血统好了。   在国中以前,我只看过台湾某老版的《射雕英雄传》漫画,画风近于绘制《小侠龙卷风》的老牌漫画家陈海虹,但并非陈老师所绘。据我年幼的印象,俩书的画风还是有相当的出入。   家中当时仅有“酒楼赌技” 、“铁枪遗恨” 、“九指神丐” 几集,第一本是江南七怪与丘处机的赌斗,第二本则是郭靖、黄蓉为治疗王处一、连袂闯六王爷府取药的精彩过程。有读友说我擅写群战,说不定就是这本潜移默化之下的结果。奇妙的是:这些精彩并不连贯的漫画,当时才读小学一、二年纪的我居然也看地懂,中间跳过的前因后果就自行脑内补完,如欧阳克是坏蛋、三头蛟候通海是笨蛋,而杨康则是个混蛋等、不用人说我都非常清楚……   我到高中次啊看完大部分的金庸,只保留《鹿鼎记》到大学时代看--至今我都不承认这本是武侠,说他是“反武侠” 可能更贴切。看金庸的同时,我也飞快看过了古龙,可惜古龙的龙头蛇尾连对高中生也很难交代,他对我最大的启发大概就是“正义一方的男生可以名正言顺的到处跟人上床” ,我也必须承认“光滑修长的大腿” 等描述对我有着极深渊的影响……   古龙就是那种字里行间迸发才气的天才型人物,无论我想用多么戏谑的笔法轻轻带过都办不到。然而掩上《大旗英雄传》之后、失望到极点的我,忍不住开始思索着背后所代表的意义。如非英年早逝,而是像金庸一样有机会回头修整作品,我们将会得到何其丰硕的一套古龙全集!天慧结合耕耘,历练沉疴创意,岁月淘洗人生……光想象就令人战栗不止,但这终究无由发生。现在的古龙全集不能说是残缺或是不完美,或许,这就是它必然的摸样。   古龙给我的无比遗憾,让我重新审视了“严谨” 二字的重要性。对作者而言,作品只存在“当下”。我们必须在每次出手时全力以赴,。而非寄望将来有机会如何,每次修整都必须视为再创作,是独立的创作经验,而非创作的附庸。   事实上,也就是越修越回到过去的例子。金庸的三校版是难以撼动的经典,可惜四校版缺失败的很彻底。这或许能成为另一项晚节不保的新里程?我不知道。   在高中时代放弃古龙的同时,我迷上了温瑞安,他诗化的语言对我影响很深。当时在联合报连载的《战僧与何平》,我每天都整整齐齐用铁尺刀片割下收藏,不小心割坏了还会去杂货店再买一份重割,直到某天报纸提早卖完,面对大半本的剪贴簿无以为继,我才停止了此生第一次的追星活动。   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战僧与何平》的故事,只记得女主角林晚笑被白衣大侠龙喜扬设计强暴的可怜遭遇,至于她后来如何假手“下三滥”何家替自己报了仇,却没留给我太深的印象。这个女人描写得并不出彩,而温瑞安其实太擅于描写鲜活出彩的女子。   至今我仍然坚持温瑞安的短篇好过长篇,皇冠替他出的《杀了你,好吗?》武侠短篇合辑是我认定的温派武侠最高杰作,甚至比赤裸裸描写人性丑恶的大长篇《刀丛里的诗》更好。《刀》被认为是温瑞安反映其冤狱不平的沉痛之作,但我恰恰以为此书太贴近作者的愤烈,从立意到笔法都扭曲到不行,用来研究温瑞安这个人是不可多得的文本,却远远不是他最好的作品。诗遣悲怀,本是最眞诚、最直接的灵魂呐喊,但并不等同于在情绪最浓烈的一瞬间全力迸放;那是嘶吼、是发泄,足够令人震撼,却无法美过沉淀转化之后的东西。《刀丛里的诗》恰恰不是诗,而是温氏的怒吼,我猜想李后主在赵家朝廷的每个夜晚都曾如此发自灵魂的痛吼过,但直接把它写出来却无法得到〈虞美人〉那样伟大的杰作。   诗人终究会老,会失去他的敏锐纤细,这并不是他变得比较庸俗或不高贵,而是万物自有时。生命的衰退会迈向死亡,时光的衰退会致使腐朽,而诗人的灵感泉源的衰退则会让他失去创作的渴望与力量,所以我们必须趁能写的时候尽其所能地写,当衰退来临时,才不会留下遗憾。至于衰退的来临则是一种无法反抗的必然,如四时流转、飮水呼吸一般,不用害怕也无须羞赧。因为我们在尙能提笔之时已一往无前,无丝毫愧对慷慨赋予的伟大造物。   默默猴   封底兵设:昆吾剑   【第十八卷完】   第十九卷 恩信仇雠   内容简介:   姑射中人俱是炼狱恶鬼,背负血海深仇,还阳讨回公道……对横疏影来说,将她打入地狱的又是什么?落叶别树,飘零随风,当年怀抱婴儿、在冰封大地上踽踽独行的孤女,是谁毁了她的亲她的爱,毁了她的童稚与无忧?   耿照再三坏事,古木鸢忍无可忍,终于使出杀着!“仇恨”是姑射集结的关键,更引发妖刀肆虐;三十年前的七玄、七派第一大势力,各自亡于什么样的阴谋奇情?   第九一折 投瓜报琚,人鬼殊异   趴在池畔的雪肤丽人浑身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竟忘了提防,自水中“泼啦!”昂起一双挺凸美乳,撑着白皙腴臂,茫然四顾:“小……小和尚,是……是你么?”   耿照本以来她会吓得魂飞魄散,谁知却转过一张泪眼婆娑的俏美雪颜,全不复适才的嚣狂跋扈,媚儿--或该说是统领九幽十类的集恶道之主、“鬼王”阴宿冥--望着他直发愣,半天才抚胸蹙眉,仿佛生生吞下几斤窝火黄连,颤声道:   “小和尚!你……你真死了,是不是?只剩一缕魂魄,才让我一招即来,是……是不是?”弯翘的浓睫眨得几眨,大颗大颗的泪珠自眼眶里滚出,竟不沾颊,滴滴答答撞碎在雾气氤氲的水面,她却浑然不觉。   耿照吃了一惊,胸口没来由地一闷:“怎地……怎地她竟如此悲痛!这是……这是为了我么?”错愕间,见媚儿自温泉中站起,葫芦也似的腻白胴体离水挺立,两座沉甸甸的乳峰弹颤之间,抖落大把大把的液珠,如倾钟斛。   池水本就不深,她生得肩宽腿长,在女子中算是高大,一直起身子,池面堪没过腴饱的耻丘,露出顶端一小撮金红卷茸,沾湿的毛尖犹如婴儿壮发,打着涡卷似的细细毛旋,更衬得小腹丰腴白皙,连弹跳的水珠都不及雪肤晶莹。   媚儿有一半的异邦血统,发育较常女要早,十二岁上便有傲人的臀乳,曲线更胜成年女郎;随着年岁增长,得自外邦血裔的硕大骨架益发明显,及至十六七岁时,丰臀盛乳直是成了“肥臀沃乳”,圆滚滚的、雪呼呼的充满肉感。幸而她要强好胜,练武甚勤,硬生生从大把的雪肉中练出强韧肌束,练得圆腰凹窄、紧致玲珑,加上另一半东洲血脉发挥作用,不似海外女子皮粗如砾,提早现出老态,算是各取所长,得天独厚。   她下半身在水中行走,梦游般来到男儿身前,本要触摸他古铜色的厚实胸膛,又怕轻轻一碰形神俱散,不觉踌躇,指尖凝于虚空,半晌才抚慰似的呢喃道:“你……你莫怕,我……我是九幽十类、玄冥之主,我……我夜夜都这般唤你前来,教你的魂魄常留中有,必……必不受轮回之苦……”   介于阳世与阴间两境的交界处,被称为“中有”。佛经有云:“死生二有中,五蕴名“中有”。未至应至处,故中有非生。”媚儿想起佛书所载,终于忍不住“呜”的一声,连忙以手掩口,生生止住哽咽,片刻才将手伸近他颊畔,柔声道:   “小……小和尚,你冷不冷?别怕!我是众鬼之王,身上的血……也是冷的,不会……不会烫着你的。”话虽如此,终究不敢触及,唯恐生人血温,灼伤了留置中阴的无主孤魂。   两人近在咫尺,声息相闻,媚儿藕臂轻颤,手掌与他的面颊始终隔着寸半。   耿照心中波涌,久久难复:“我若死去,竟让她如此伤心!”想起自己从未对她有过半点好,不但夺了她的处子清白,还大大折损她辛苦修练的纯阳功体,哪里值得她这样牵挂?思之既愧又怜,柔情塞满胸臆,伸手为她抹去泪痕,笑道:   “别哭啦!堂堂九幽十类之主,这般哭鼻子,也不怕人笑话。”但觉玉颊微冷,虽浸在温泉池里,身子却没甚温度,颤抖的丰润樱唇浑无半点血色,只有簌簌掉落的眼泪是温的。   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坏了媚儿。   她自幼熟读佛典,知人死后七日至四十九日间为中阴身,乃生死之间的过渡。在甫亡的前七日里,中阴身光明灵通,经历过死亡的四大分解之苦,初苏醒的魂魄多半不知既死,一听亲人至哀呼唤,便想上前安慰,旁人却听不见他的言语;如此反复折磨,才知己身已殁,伤感一起,周身如遭火灼,苦不堪言……   --既然如此,为何我能听见小和尚说话?   想必……是身为鬼王的缘故吧?   媚儿小手一按,怔怔覆住抚着面颊的粗厚手掌,果然在冰冷的指触下,他的手背摸来比记忆中寒凉。印象里,小和尚的身体总是又硬又烫的,宛若烙铁焙红,凶猛地刨刮着、撞击着她,像要将她身子里最娇嫩湿润的部分捣坏似的,连疼痛都甘美得教人颤栗……   至于为什么还能摸得到他的形体、感受他的抚触,恐怕也是身为鬼王的缘故吧?直到察觉男儿的掌心渐渐发烫,回神时甚至有种被灼烧的恍惚感,媚儿才急急将他的手指掰开。   他……终于发现自己死了,是不是?   伤感一起,身子如下油镬……那是离世者踏入鬼蜮的第一步,在坠下十八泥犁、地狱无间之前,先在“中阴”熟悉烈火焚躯的苦痛。“小和尚,你莫怕!我会……我定会想法子让你还阳。我是鬼王!这种事……这种事情一定能办得到的!”   虽然师傅从未提过,但她开始相信“鬼王”绝非头衔而已,甚至不仅仅是权柄或王座的象征,而是真正具有掌幽通玄的无上力量!但她不能让小和尚的中阴身被烧灼殆尽,这样会坠入恶道的……雪肤红发的混血少女奋力抗拒着“鬼魂”的触摸,只为保留一丝渺茫的希望。   “笨……笨蛋!别再碰我了呀!”她抹去泪渍,气急败坏地推拒着男儿滚烫的怀抱:“会……会烧死你的!笨……笨蛋!色鬼!蠢……呜呜……唔--嗯----”   耿照又气又好笑,用力将她拥入怀里,铸铁般的双臂箍得紧紧的,丝毫不容她挣脱,低头堵住了她的嘴唇。媚儿被吻得心魂欲醉,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片刻忽然省悟:   “他……不是死人!”温软如绵的娇躯一绷,贝齿径往他唇上狠狠咬去!   碧火神功发在意先,耿照还来不及疼痛,真气已透体而出,媚儿鲜滋饱水的樱唇何其娇嫩?顿时被震破嘴角。耿照也不好过,她这下是来真的,若然换了别人,肯定被生生咬下一块唇肉来,说不定连舌头都不保。纵有真气护体,他仍咬得嘴唇破裂,鲜血长流。   “你……”耿照眼冒金星,口中不住溢红,又咸又温。   “无端端的,你干什么咬人啊!”   “下贱的小和尚!谁让你骗我!”   知道眼前之人非是鬼魂,她胸塞顿开,连怒火都格外来劲,顾不得身无寸缕,一阵拳捣掌劈,用的全是“役鬼令”的杀着,鹅卵形的雪乳随出招的动作弹撞甩圆,急遽改变轮廓,晃荡之剧,竟无一霎是常形。   兴许是杀意攀升带来了强烈的感度,杯口大的粉色乳晕之上,原本微微凹陷、软烂肉豆也似的乳蒂竟剧烈充血,无论雪乳如何甩荡,乳尖总翘硬得像小石子一样。   耿照捂嘴踉跄,周身都是破绽,可惜她元功大损,两人贴得又近,大开大阖的路数施展不开,成了名符其实的粉拳,打在皮粗肉厚的耿照身上,自是难伤分毫,一阵劈啪肉响之后,反倒震得她掌心热辣辣的,益发恼火:   “他妈的!这小和尚是铁铸的不成?皮肉怎地这般硬!”   她素来好胜,平日连一尺半寸也不肯输,早忘了方才还为他流过眼泪,拳掌没奈何,就换肘击膝顶;身子骨硬朗是吧,本王专往要害招呼!   “泼啦”一声,媚儿的玉腿横出水面,宛若游龙旋扫,不管私处将尽入小和尚之眼,屈膝撞他腹侧,强大的风压刮动水花如砾,抢在劲招及体前一阵密响,俱都碎在耿照的左半身!   他及时稳住身形,睁眼见一条雪酥酥的丰盈大腿飞来,腴到了极处的腿根绷出强劲的肌束,与平坦的小腹形成诱人的三角,连肉呼呼的凹陷圆腰,正面都浮露出六块角肌,只有覆满金红茸卷的耻丘依旧饱嫩,犹如一只新炊的雪面包子。   他顺着膝顶一让,短短一尺间的腾挪,就将媚儿这一击拖过了出力的高峰,膝盖顶实时已是强弩之末。耿照乘势欺入她怀中,胸膛几乎撞上雪乳,左臂迅雷不及掩耳穿过媚儿抬高的右腿,掠过赤裸的股缝间,与右手在她腰后一合,抬起转落,猛将她掀翻在温泉中!   他曾在莲觉寺对琼飞用过这一手,破去“蝎尾蛇鞭腿”的杀着“回天纵地·蝎蛇齐飞”。当日琼飞衣着完好,被摔晕在花圃软泥之上,此际媚儿却是一丝不挂,滑过腿心时触感酥滑,不仅肌如敷粉,两片小嘴似的娇脂更是黏腻得一塌糊涂。   媚儿的敏感处被他粗糙的掌臂贴着长长滑过,身子一颤,一下没了力气,在水底骨碌碌喝了几口酸涩的温泉水,抽搐稍平,自知不敌,手脚并用向岸边逃去。   耿照三步并两步追上,不及唾去口中新出热血,从后面抓住她丰腴的小臂,含混道:“你……等等……我替你……”媚儿挣脱不开,不知怎的,周身软绵绵地使不上力,胸口噗通噗通狂跳,差点喘不过气来;危机感之强烈,直是此生未有,本能地想逃,小脑袋往后一仰,狠狠撞上耿照!   撞击的剎那间,碧火真气生出感应,他及时避过鼻梁要害,但眉骨仍是重挨了一记。耿照忍痛一推,贴着媚儿的裸背,将她牢牢压在池畔,双腿挤入腿间,挤得她腿根大开,两脚悬在水中,既踮不着池底,也无法再勾腿回击;十指钩住她的指根压在粗砺的岸石上,下巴扣抵肩窝,这下子她连头锤都没法使了。   “放……放开我!死小和尚!”威风凛凛的九幽十类玄冥之主,像个让人揣抱把尿的小女娃子,赤裸裸地夹在池岸边动弹不得,媚儿又羞又怒,徒劳无功地持续挣扎着。   耿照嘴里的口子还没痛完,眉角的裂创又被她撞得爆开,血渍披面,鼻端嗅到鲜烈的血腥气息,再加上怀中娇躯不住顶撞,不由得心浮气躁,沉声喝道:“别动!再动……我强奸你啦!”   媚儿的小脸“唰!”涨得通红,想起处境不妙,但里子既已全输了,再拉不下面子服软,狠啐了一口,怒道:“你……你敢!”益发挣扎。忽觉一根火辣辣的狰狞巨物滑入股沟,与臀肉一阵厮磨,越磨越大,想起被他充实贯满的销魂滋味,半身都酥了,没来由地生起自己的气来:   “别碰我!把……把你那肮脏下贱的臭东西拿开!”心底却隐约希望他不要这么听话,稍微……稍微放进来一下就好。当然是经过她同意的。   察觉自己真心的女郎涌出难以言喻的挫败感,只好把气全出在小和尚身上--   她发疯似的拱肩踢腿,奋力挣扎,玉蛤中汩汩沁出、在温泉里都没化开的黏腻爱液涂满男儿股间,在水中拉出条条液丝,两人接合处的温泉水更加浓浊,“唧唧”地冒着大串的气泡。   耿照忙着压制恼羞成怒的小母兽,根本没法说话,由她闹了半天,烦躁益盛,双臂一收,下腹上顶,龙首抵入一处既窄又狭、却不若玉户腻软的小褶。媚儿“呀”的一声,紧绷的声音一下拉高了八度,惊慌道:   “你……干什么?那儿……那儿不行!快……快出来!要不,我杀了你!”   耿照箝着不让她动弹,蛮横地将前端挤进些个。   肛菊本无玉门的弹性,纵使温泉水滑,龙杵又沾满淫蜜,硬塞入一枚鸡蛋大的肉菇也够她受的了。媚儿颤抖着向前躲,用力夹紧臀肉,想阻止狰狞的巨物叩关,跋扈的诟骂渐渐变成呼痛:   “不要……不要插那儿……好疼……”   耿照心中叹了口气。要对付她,还是得用这样的法子。怎就不能好好说呢?   “你不动,我就拔出来。”他故意装出凶霸霸的口吻,沉着嗓子威胁她:   “你不听话,我就使劲插进去,狠狠抽你个三五千下,连肠子都刮得出。”   媚儿尝过他的雄伟,常在梦里回味,渐觉“角先生”也没什么意思,寻常的尺寸不如他,与他一般大的又无男子硬中带软、滚烫弹胀的妙处,自渎越不尽兴,老惦记着小和尚的过人之长。   想到后庭要被那样的巨物破开,媚儿不禁胆寒,本想倔强闭口,岂料肛菊又被撑开,硕大的肉菇塞入近一指节,细小的绉褶绷成了一圈肉膜,又红又热,疼痛难当。她破瓜时没吃什么苦头,这次算连本带利讨了回来,疼得眼角迸泪,颤声道:   “知……知道了。”   耿照想起她爱玩的把戏,暗忖:“她一有机会便反扑,从无例外。若不能压服,怎么替她疗伤?”狠心再挤进分许。媚儿“呀”的一声昂首呼痛,知道他并不满意,趴上池岸大口喘息,片刻才低声道:   “你别……我……我会听话。主……主人。”   这两个字仿佛对她有特别的魔力,一旦出口,掌管九幽十类的“鬼王”之魂便自抽离,嚣狂的气势剎那间消失无踪,连绷紧的肌肉都变得温驯绵软。十九岁的年轻女郎尽管有着超龄的丰满胴体,这一刻她白皙的裸背却显得格外脆弱,宛若幼女。   耿照松开十指,见她身子骤软,及时伸手穿过胁下,满满搂住丰盈的雪乳;另一只手却环至她身前,按住平坦的小腹,不让两人接合的部位脱离。媚儿骨架甚大,胸围宽阔,纯论乳量,尚不及娇小玲珑、却拥有傲人双峰的横疏影。   她的乳房大小便似一只精巧玉碗,说小也不小了,因乳质太软,份量又沉,才坠成了略长的鹅卵形。握在掌中,触感如充分发醒的鲜奶面团,绵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仿佛指尖一掐便能合拢,全然揉不到乳中有“核”的弹韧。   这是如横疏影、宝宝锦儿那般豪乳才有的殊质,握感绝佳。媚儿竟也能拥有,细绵处丝毫不逊双姝。她敏感的双乳被铁臂一束,又疼又美,双颊酡红,紧抓住他的手腕;片刻缓过气来,忍痛道:   “你……怎么还不拔出来?”   他好不容易掌握发话的主动,岂能依她问答?搂着胸腰凑近耳珠,沉声问:“我死了,你很伤心么?”媚儿浑身一震,面颊滚烫,支支吾吾说不上话。   她本想暂时屈从,赚他快快将龙首拔出,以免多吃苦头。岂料被小和尚一问,想象他洋洋得意的神情,突然羞怒起来,也不管会不会触怒身后的男子,恶狠狠道:   “你……你臭美!死小和尚,我巴不得将你碎尸万段!有什么好伤心的?”   “是么?”耿照忍着笑,继续道:   “我方才见你流泪,以为有几分真心,这才手下留情。要不……哼哼。”腰板用力,龙首一跳一跳暴胀分许。媚儿圆腰僵直,堆挤在两人间的雪白臀肉如波轻颤,撑挤至极的窄小屁眼不住缩夹,像要把侵入者掐挤出去一般,却只换来不受控制的抽搐而已。   要是干脆地一贯而入,再痛也能慢慢适应,偏生这样要进不进的,一颗心悬在半空,还未到来的痛楚在想象中不断被增幅扩大,连带使零星的折磨也变得更难当。   媚儿颤抖着吐出一口长气,也不转头看他,豁出去似的怒叫:“我、我才不是为你流……呸!我是……我是恨不得亲手杀了你,把你加在我身上的污辱折磨,千百倍的还给你,以为再没有机会,难过得掉下眼泪。我是堂堂九幽十类玄冥之主,鬼是没有眼泪的,不要随便污蔑我!”   听她语无伦次拼命辩解,耿照差点要回答“是是是,知道了”,赶紧干咳两声,沉声道:“嗯,我对你做了这么多过份的事,你是应该恨我的。”   “没错,我最恨你了!你这杀千刀的、狗娘养的下贱小和尚!你……啊!”   他轻轻一顶,让她将满肚子的恶言秽语又咽回去,只能倚在他臂间簌簌颤抖。   “你这么美丽的姑娘,不可以说粗口。”   “……可、可恶……”   但被夸奖“美丽”似乎又有点开心。无论是哪一边的身分,从来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说这等放肆的言语,集恶道群鬼甚至不知她是女儿身……媚儿缩着粉颈一阵痉挛,仿佛在躲避他温热的呵息,连圆润的香肩都瑟缩起来。   “这样是不是很舒服?”他用鼻尖和嘴唇轻轻擦滑她敏感的颈侧。   媚儿两臂一夹,身子不停扭动,活像是一头被悬空抱起的无助雪貂。   “一点……一点都不舒服……啊……你别碰我……我、我一定要杀了你……”   魔手抚着平坦的小腹向下肆虐,在滑润的温泉里爬网着金红色的细软茸毛,然后摸进一团难以言喻的浆腻温软之中。   “这里已经这么湿了,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是……那是在水里,本来就会湿的……”   “可是很黏滑哩。”   指尖在蜜裂间轻轻滑动,拇、食二指分开抵住,分开又抵住,仿佛揉着一团半融的糖膏,刮出的浆液全都沾黏在指腹上,连温水都冲不淡化不开。   “是……是温泉。温泉水滑……洗……洗凝脂……”媚儿细细喘着,原本极力压抑的鼻腔哼声成了悠悠断断的气音,偶尔夹着一声拔尖倏转的激昂呜咽。   九幽十类之主很机伶的。说粗口会吃苦头,吟诗总可以了吧?然而,也只余这一丝清明而已。   几乎将她燃烧殆尽的欲望重又在体内苏醒,以惊人的速度累积。即使一动肛菊就疼得要命,媚儿仍忍不住沉腰旋扭,让指尖更加没入空虚难耐的玉户,到后来耿照只是将她箝住而已,呻吟不止的红发女郎自行抬臀迎凑,宛若脱缰的小牝马。   后庭的疼痛与玉门的快感越发强烈,媚儿渐渐难以控制力道,被挤裂的肛菊渗出血丝,雪臀偶尔落得重些,便痛得她昂颈呜咽,臀肉抖似雪浪,裸背都沁出汗来。她终于受不了疼,又耐不住空虚,可怜兮兮回头:   “求……求你,再……再下面……再下面一点……”   “这样?”耿照将前端退出些个,扯动裂开的菊门,媚儿拱肩抚颈,打摆子似的簌簌发抖,火焰般的红发在湿漉的池岸黑岩上散成一片,趴低的裸背曲线无比诱人。   “再……再下面一些……啊----!”   “唧”的一声黏腻浆滑,龟头滑过会阴,终于塞进泥泞不堪的小洞。媚儿的膣户充分湿润,两壁却仍带有强大的压迫感,这一下颇受阻挠,塞进小半截便被嵌住,膣管里一圈圈的美肉拼命收缩。   巨物忽来,媚儿猝不及防,猛地屈膝抬臀,两只小脚“哗啦!”勾出水面,玉颗般的足趾蜷了起来,由外侧紧紧夹住男儿臀股,俯腰趴在岸边的石板地上,身子痉挛不止。   这个不自觉的反射动作使阴道内壁加倍夹起,却又箝着男根往里缩,压迫的程度甚至大过了强入后庭的紧涩,耿照握住她的雪臀,下身美得一挺,怒龙像是捅破一小团嫩肉,于无路处长驱破关,裹着油润直没至底。   媚儿的窄迫远比记忆中更甚,似乎较初次占有她时要紧得多,偏偏她欲火炽烈,早被撩拨得一发不可收拾,阴道中泌润丰沛,闭锁似的痉挛一过,进出便极为顺畅,不变的只有她的湿热紧凑。   他“啪啪啪”地撞击着女郎肥美多肉的雪臀,一边逗她:“媚儿怎么这样紧凑?这些日子里,都没有自己来么?”   媚儿整个人趴在岸边,极力伸长双臂,十指揪抓着石板地,仿佛这样才能稍解巨阳冲撞的强大压力,小脑袋埋在湿濡的红发中拼命摇动,娇喘半天勉强道:“没……呜呜……都……都是你!被……被你干过之后……啊……角先生都没……没滋味啦!啊、啊、啊!”   耿照握住她的雪臀往后抵紧,交合处再无一丝空隙。   这姿势插入极深,媚儿美得挺腰,丰腴的小臂被他抓住,整个人弓起来,美背贴着他的胸膛,像是半跪坐在男儿身上。耿照顶着花心狠撞几下,撞得媚儿雪乳跌荡,双峰活像筛滤豆乳的纱囊,兜满稠浆上下抛甩,浑圆的乳廓一下拉长摊扁的,软得不可思议。   “那你不是挺惦记我的?”   “我……我夜夜都想的……”   她正美得魂飞天外,出口片刻,才省起自己说了什么,又羞又怒,反正那根朝思暮想的狰狞巨物正插着小穴,教她牢牢坐在屁股下,还怕它飞了不成?自尊心一下膨胀起来,一边呻吟一边还口:   “你……你别想歪了……呀、呀……我们……我们集恶道有一门妙法,能把……能把鸡巴做成角先生,比……比在活人身上还要威武百倍!我……我恨死你啦!夜夜都想剁了你的脏东西,做成……啊啊……做成……啊啊啊啊……”   “听起来挺厉害的嘛!”   亏你编得出这么长一串--其实他真正佩服的是这个。   “本来就很厉害!比……比你有用多啦!”   耿照又气又好笑。虽说“嫌货才是买货人”,但边吃边挑剔也未免过份了。   “既然这样,给你找根“角先生”好了。”   她双手反扣着男儿结实的腰臀,不让他拔出去,更加用力扭腰,蜜壶死命绞扭着怒龙,尽情享受着贴肉擦刮的爽利。“啊、啊……好……好舒服!”蓦地美眸圆睁,呻吟变成了尖叫,分不清是惊慌还是惊喜:“又……又变大了!好硬……啊啊……小和尚你好硬……”   “有没有比角先生好?”   媚儿本想用销魂的淫叫蒙混过去,谁知死小和尚停下动作,环过双臂将她搂在胸前,两人贴得密不透风,难再扭腰摆臀。她勉强动了几下屁股,自己都觉得心虚,不好意思再放声浪叫,唯恐快感一去不回,垂眸嚅嗫道:   “……有。”   男儿的反馈来得快极。耿照见她可怜兮兮的模样,龙杵暴胀,在湿热的嫩膣里不住鼓动,热辣辣的火劲炙得媚儿两腿发软,颤抖呻吟--这回不是装的--烂泥似的挂在他臂间。   “这么不老实,我要好好的惩罚你!”   他抄起媚儿的膝弯,将她顶出水面,把那两条与丰腴胴体难作联想的长腿端至池畔,摆成一只屈腿翘臀的小雪蛙,按低她的腰背飞快进出,阴茎“唧唧唧”戳刺着娇红的阴户,粉色的肉唇被插得微向外翻,刮出的白浆积满细细的肉褶,连金红色的阴毛都挂满液珠,散发出鲜烈的膣中气味。   媚儿没想到这“惩罚”竟如此爽人,美得翻起了白眼,双手撑地,被推撞得乳摇发散。被插肿的小菊门兀自渗着血丝,却因低腰翘臀的姿势纤毫毕露,粉酥酥的雪股间凸起一枚花苞似的彤艳蓓蕾,衬与绉褶里的丝丝殷红,欲开不开的模样可爱极了,男儿低头瞥见,更是硬得一塌糊涂。   “美……美死了!啊……好快、好快……好硬!要……要插坏啦!媚儿要飞了,媚儿要飞了……啊啊啊啊啊啊……”脚跟忽然离地,原来是耿照抱着她的雪臀,踩着嶙峋的礁岩走上岸来。   硬翘的怒龙成了顶起娇躯的支点,随着迈步的动作,在膣里左冲右突,脚板一踏实了,剥壳鸡蛋似的龟头便顶住花心,酸得媚儿眼角迸泪,紧并着细白长腿,脚趾勉强踮地,整个人侧看浑如个“八”字,手脚并用娇唤不止,歪歪倒倒地被男儿推着向前爬行。   “呜呜呜……不、不要……放……放我下来!啊啊啊……”   耿照全不理会,双手扣紧她的腰眼,雄根进进出出、边走边插,推着她像只低头摇尾的小母狗一般,绕着池子行走。   强烈的羞耻感冲击着出身尊贵的集恶道鬼王。不管是哪一边的身分,她从没受过这样的污辱:趴着翘屁股让男人干,已经够像母狗了,居然一边被插着一边爬行,简直就是溜狗!   要是以膝着地,还有一点反抗的余地,男人却仿佛看穿她似的,知道她的屈服仅是表面,是为了贪恋与他交欢而做的权宜,一旦危及“重要的东西”--譬如说性命或尊严--用头锤也要撞得他唇破血流,毋宁才是鬼王真正的应对姿态。   但腰部被悬空吊起,只能以手掌和脚尖接地,却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更要命的是:怒龙由下而上、微向后勾的插入角度,恰与膣管相扞格。本应深深插入的背后体位,因她上身弯折的缘故,杵身只进得一半有余,钝尖抵住一处又脆又韧、带着凹凸不平的微硬触感,似比铜钱略小的位置,竟是酸得难以形容。   才被推送几步,她已两腿发软,抖得像要厥死过去,一股不同既往的稀蜜淌出玉户,溢满交合的缝隙,饱满的液面晃呀晃的,“噗噜”一声抖破开来,沿着耻丘、小腹淌下,液量之丰沛,直流到媚儿的颈颔间,溅得满脸都是阴户气息,舐到淫水的嘴唇麻麻的,膣里又是一阵大搐,差点让耿照精关失守。   羞耻而愤怒的媚儿,干起来的快感简直难以形容,连感度都莫名提高了好几倍。   “放……放开我!啊啊啊……让、让我起来!啊啊啊啊----别、别再顶那儿了!啊啊啊啊----!”她的诟骂带着濒临崩溃的哭腔,强烈的快感逼得她并紧膝盖,右足痉挛似的勾起又放落,仿佛想翘起脚儿抵挡猛烈的高潮。   但耿照一点都不打算放过她。   为方便后续计划的进行,必须让她再疲累些才行。   耿照强忍着射精的冲动,推着身前雪呼呼的赤裸小母狗,绕着池子整整插了她一圈,媚儿泄出的阴精从薄浆变成如尿水般无色透明,流满胴体正面,盈乳就像水中的两座险峰,虽然绝大部分都从乳沟当中流过,但乳根处也积了不少,一路漫至乳上,连勃挺的蓓蕾上都挂着液珠,媚儿忘情淫叫之际,不时被甩入檀口。   耿照插了她半个时辰,渐有泄意,低声问:“……媚儿,你要我拔出来么?”身下的雪肤丽人正高潮迭起,小脑袋瓜里晕陶陶一片,一径摇头喘气,偶尔迸出几声呜咽。   “走……呜……走……走不动了……走不动了……”   “那,去你屋里好不?也不怕人看见。我再插你几回。”   “好……”媚儿呜呜痉挛着,片刻垂在湿发中的螓首才虚弱地点了几下。   她狠泄了几回,手足软软垂落,全身重量挂在男儿臂间,只肥美的雪臀时不时挺动几下,迎凑着凶狠进出的硬物。耿照抱她走上回廊,方圆百余尺内并无声息,显然众人对这位“公主”十分惧怕,被她驱离之后,谁也不敢擅自靠近。   耿照一来怕弄坏了她,其实也忍耐到了头,行走间不敢再抽送,只牢牢顶入她身子里。   谁知媚儿尽管累得死去活来,膣里却不见松弛,仍是无比紧凑,阳物像套入了一管太过合身的软皮厚套,连跨步的震动,都一丝不漏地反馈在女郎充血的阴道。   再加上先天真气的灵感一开,知觉敏锐至极,耿照连肉壁上一跳一跳的血脉鼓动都能清楚察觉,淫水的催情气味更被放大了几十、乃至上百倍。媚儿的体味本就十分浓烈,如酥如酪,又像是充分发酵的微酸马奶酒,那股辛辣诱人的异样膻甜,此际已到了刺鼻的程度。   他嗅闻片刻,阳物陡地暴胀数分,连昏沉沉的媚儿都被撑挤得嘤宁一声,昂颈颤抖。   耿照实在忍不住了,见长廊尽处有间金碧辉煌的绣阁,连忙湿漉漉地拔将出来,横抱着媚儿,施展轻功掠去,“碰!”一声推门而入,旋风般绕至屏后,将赤裸的女郎放倒在绣金锦榻上,大大分开双腿,胀得赤红的巨物“滋--”重重插入,在雪股下刮挤出满满的汁水!   “啊!好……好大、好硬……”媚儿突然活转过来,雪白修长的细腿高高举起,原本蜷起的足趾不但奋力箕张,脚拇指儿更是弯翘欲折,带着美好的弧度剧烈颤抖。   “媚儿!”耿照不再分神防备,按住她细软的雪乳用力揉捏,仿佛要将两大团白面儿抓下。“我……我要来啦!”   “呜……给我……给媚儿!”   她甩头哭喊着,圆腰弓起,膣里像要扭断阴茎似的一掐,没命地抽搐。耿照跪在榻上,端起她的腰臀往后一坐,正要痛痛快快射了给她,再行运功化纳,一股奇异感应忽掠过心头,来人已至阁外,提声叫道:   “公主殿下无恙否?我要进去啦!”竟是英气勃勃的女声,中气十足,不下于青壮男子,显是身负武功。   耿照大惊松手,被提起的媚儿失去撑持,臀股“砰!”重重摔落,娇躯前滑,将阴茎拉出了小半截。不速之客的到来,不仅杀得耿照措手不及,也让魂飞天外的媚儿心尖儿一吊,同时攀上了顶峰--   这回的高潮来得既快又猛,浑身汗湿的混血女郎失声尖叫,“呀”的短短一声仿佛垂死前的挣扎,用尽了力气,旋即弓腰剧颤,美得翻起白眼;本已极紧的肉壁收缩得太过剧烈,突然喷出大把大把黏稠阴精,非是像尿水一样稀薄,而是滑如调蜜的浓浆,又紧又滑之下,居然“咕啾!”一声,把阴茎给挤出去了。   龙杵脱出剧烈充血的阴户,裹满浆腻的狰狞肉棒上下弹动,杵身一胀,一道白柱自怒张的马眼激射而出,越过香汗淋漓的痉挛女体,悉数射在急促娇喘的媚儿脸上,不但射得粉颊上黏糊糊一片,部分更射进了不及闭起的檀口中,全被失神的媚儿吞了下去。   猛烈的喷射还未结束,第二、第三……连射了几注,最末一下射在媚儿脐间,浓精积鼓如丘,溢出小小的凹陷。她的头脸颈颔、奶脯,乃至腰腹都布满白浆,阳精遇风化稀,在曼妙的胴体上蜿蜒成一条精水带子,衬与泛红的汗潮雪肌,说不出的淫艳动人。   便只一停,绣阁正面的六扇门牖“砰!”被震开,出声的那名女子一跃而入,落地时跫音甚轻,伴随着“当!”刀环轻响,桌顶纱笼中的灯焰却只一晃。   (是高手!)   纱制屏风上投映出一条拉长的斜影,依稀见得来人一身束袖袍服,头戴簪羽乌纱冠,明明是男子装束,曲线却凹凸有致;腰后一抹乌影,果然佩得长刀。女子见堂上无人,径往后进奔来,口中连唤:“公主殿下!公主殿下!”语声方落,乌皮靴尖已踏入屏间。   任谁看了榻上两人的模样,都只能认为是歹人摸进阁中,玷污了“公主殿下”;要是被认出是将军麾下的典卫所为,还不知要闹出什么风波。耿照应变机敏,随手扯下两边的绣帐,缩入雕花床格之后,要是女子执意掀帐察看,只好短兵相接,光着屁股杀将出去了。   “公主殿下!”斜影投帐,这回没再被拉长,来人肌肤白皙、下巴尖细,眉目等难以悉辨,冠服倒是眼熟,乃是朝廷的七品武弁。她先前分明听得女子叫喊,连唤几声不见答应,白皙的手掌悄悄移上刀柄,朗声道:“公主殿下,小人得罪了!”   总算媚儿回过神,勉力开口:“你……你干什么?出去!”她高潮未退,兀自溺于甘美的余韵,连威吓的口吻都透着软腻,说不出的娇媚可人。   “小人该死!惊扰了公主殿下……”   女子吓了一跳,垂手低头,一路退至屏外,兀觉有异,竟无意离开;静立片刻,才抱拳道:“殿下,山间僻静,林鸟啼猿所在多有,难免有弓影之疑,可要小人里外巡视一遍,保护殿下安寝?”   媚儿正自闭目,膣里那麻麻辣辣、又疼又美的羞人爽利还未褪尽,指尖揉着乳上残精,只觉触感腻滑,脸上忽有什么物事流了下来,一路淌至嘴角。她慵懒地挪指去抹,细红的丁香小舌扫过指尖嘴角,将抹残的精水都卷入红艳艳的檀口之中。   耿照看得怦然心动,转眼恢复雄风。媚儿非是有心造作,只是周身还沉浸在高潮后的欢悦里,交媾所遗的一切在她看来无不可爱至极,忍不住亲近狎玩,细细回味。   来人却坏了她的兴致,深受打扰的媚儿皱起眉头,也不废话,只道:“滚!”   那女子恭敬道:“是。小人适才听见殿下屋里有……有动静,莫非殿下身子有什么不适?待小人请御医前来……”   “我在自渎!”媚儿怒道:“要弄给你看么?蠢东西,滚!”   女子一愣,绣阁外窸窣声起,几名被惊动的侍女联袂来瞧,大老远便听见公主殿下的咆哮。当先一人道:“典卫大人!殿下说啦,请您速速离开。”女子恭敬抱拳:“是。小人告退。”声音虽镇定,料想表情定是尴尬得紧。   耿照听得“典卫”二字,还以为露了形迹,片刻会过意来,想起方才投在帐上的朦胧衣影,果与独孤天威所赐相类。王府的典卫袍服虽有明制,但王公显贵们未必遵守,如流影城的便极华贵,暗想:“原来她领的也是典卫武衔。”这女典卫也算是克尽职责了,若自己真是侵入行凶的歹人,肯定逃不过她的法眼,却不幸遇上一名监守自盗、吃里扒外的坏主子……思虑至此,又不免生出一丝亲近。   公主火了,侍女们也不敢久留,匆匆闭起门扉,逃命似的走了个清光。   耿照松了口气,却听媚儿腻道:“小……小和尚,还要……我……还要……”甜美的喘息未止,上气不接下气的嗓音宛若呢喃,听来倍加诱人,衬与她一双猫儿似的如丝媚眼,当真是人如其名。   他本有此意,又将她双腿打开,握住纤细雪白的足踝,迎着媚儿狂喜兴奋的迷蒙眼神,再次用滚烫的硬杵填满了她。   以“汲”字诀吸去媚儿的功力一事,耿照始终介怀。在他看来,这般行止无异于贼,实在不够磊落。集恶一道纵非善类,但盗取贼物仍旧是贼,并不会成为义举。况且汲字诀对媚儿的身体亦造成了损伤,断不可轻易揭过。   在池里见到她流泪的瞬间,他就想还给她点什么。至少,也该要弥补她身子的损伤。   耿照在宝宝锦儿的体内培育阳丹,效果十分显著,媚儿身怀役鬼令根基,乃罕见的纯阳功体,若以内力持续增强阳丹,于她大有补益。唯此法与碧火功的双修法门不同,全由耿照一人推动,媚儿若于行功之间出手袭击,可是大大不妙,又不能点了穴道来办;想来想去,只有将她干得手足酸软魂飞天外,再玩不出花样,才能确保培丹的安全。   况且对男女交媾之乐,媚儿向来有不知节制的毛病,这法子用在旁人身上或失之荒诞,于她却是十分对症。   耿照与她尽情交欢取乐,将媚儿摆布得死去活来,才像抱稚子般让她坐在怀里,如为雪艳青疗伤御寒的姿势,将龙杵深深插入膣中,抵着花心催动真气,在玉宫内一点一滴化去阳精,截取先天之气,再以碧火神功搬运周天、予以增幅后,重新聚于她丹田之中。   先前种在她体内的那枚丹核,这些日子以来与媚儿的纯阳功体相互感应,虽无碧火神功增益,仍渐趋厚实,已不似初植入时那样虚无飘渺;稍一运功,丹田中似有一枚豆粒大小、有形有质之物在滚动,一层层沾裹内息,越发厚实绵密。   “授胎截气”由同练碧火功之人以双修法门行之,效果快也好得多,耿照独自催动,尚不及他与明栈雪合使的两成,果然印证了“碧火神功一人独练,须耗费数倍光阴”的说法。但这个过程对耿照自身大有裨益,蚕娘所说的双修疗伤,约莫如是;否则仅为媚儿培壮阳丹,又无丹气可采,对眼下来说毫无意义。   耿照又在她身子里射了两回,以提炼先天精元,再运气调理两人血脉,一边壮实阳丹;忙到下半夜,好不容易大功告成。媚儿闭目细喘,盈乳起伏不定,泛着潮红的俏丽脸蛋满是倦色,似已沉沉睡去。   耿照为她抹去汗水残精,揭被盖好,望着她甜美的睡颜,不觉生怜,低道:“这么温温静静的,不挺好么?媚儿,你也是讨人欢喜的姑娘啊!”离榻前忽然想起,又道:“其实我也挺惦记你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谢谢你……谢谢你为我流的眼泪。”   正背转身去,碧火真气忽生感应,他侧身一让,一抹寒彻心扉的冷钢触感贴背掠过,媚儿一剑刺空,降魔青钢剑在昏灯下泛着蓝汪汪的光芒,剑柄的黄穗坠在雪白的裸裎娇躯之前不住晃荡。   “你……你干什么!”   媚儿面露狠笑,苍白的面庞泛着晕红,美丽的淡褐眸中却绽异光。   “你很欢喜我,是不是,小和尚?”   耿照实在不知怎么回答。今晚在温泉池里的重逢,让他对媚儿有所改观,方才凝着她酣睡的模样,甚至生出一丝丝心动--   耿照以为自己看透了她。直到此刻,才发现他对她其实一无所知。媚儿等不到回答,面上的酡红慢慢褪去,咬牙轻道:“没关系,反正我也不希罕。小和尚,我早说了,有一天你落在我手里,我会挑断你的手脚筋、穿了琵琶骨,废掉你一身的武功,让你知道得罪本王的下场……”   “还有割下来做“角先生”。”耿照提醒她:   “……贵门有很厉害的妙法。”   媚儿脸一红,嚅嗫道:“那、那也不必啦……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啊!”唰唰两剑,径取小和尚的咽喉!可惜气力未复,不只是脚步虚浮,剑上更无威力,招式徒具其形。   耿照不欲缠夹,信手勾转,轻轻巧巧夺剑弃地;双掌突入中宫,按住了绵软的双峰,使的正是当日蚕娘传授的心诀。他掌心一吐劲,媚儿猛被抛回榻上,跌落时也不怎么吃痛,只是余劲震得乳尖酥颤,两条腿都软了,忙环护双乳,夹着腿心又羞又恼的模样极是可爱。   “你!使这种不要脸的贼路数,算什么……”忽然雪颈一歪,软软瘫倒,被及时掠至的耿照接个正着,轻轻放落,幸未碰伤头脸身子。   绣榻与内室间隔着另一扇织锦屏风,他清楚察觉一缕指风透屏而出,点了媚儿的昏睡穴。对方纵使修为高绝,能避碧火真气之灵觉,出招的瞬间不免起心动念,气机仍与先天胎息相呼应。   --屏风后有人!   耿照单掌推出,屏风轰然倒地,内室床上一名小小的人儿坐起身来,一袭雪白睡褛,披着狐毛披肩,用一根银绸带子束起的白发几乎曳地,比盖着腿儿的被褥还要厚绵,不是马蚕娘是谁?   “前……前辈!”   耿照省起自己又是赤身裸体,忙不迭滚回榻上,以被裹腰,不用看也知模样狼狈得要命。“您……您怎么在这里?”   蚕娘轻轻巧巧地打了个哈欠。“睡觉呀!老人家睡得早。这会儿都几更天啦?”   几更天什么的一点也不重要!“这里……这里是鬼王阴宿冥的屋子……她……”   “我知道,也是“公主殿下”的屋子。”蚕娘揉揉眼睑,笑着瞟他一眼。“这屋子的后院够大,能放得下我的向日金乌帐,便挑这儿落脚啰。要换了别间,都摆不了我的帐子呀。”   “蚕娘一……一直都在这儿?”   “呵呵呵,老人家睡得很熟,什么都没听见哟。”   --她……她绝对是故意的!绝对是这样没错!   “算算时间也该起来啦,便顺手替你点倒了她。”蚕娘掩口一笑:   “这丫头也是,天罗香的雪丫头也是……可不能教她们看见我唷。”   耿照微微一怔,便即明白。隐于暗处监察的桑木阴,握有媚儿的秘密并不奇怪。为了让“观察”顺利进行,别让七玄中人知道桑木阴的存在,毋宁是更有利的条件。   对七玄一切了如指掌的蚕娘,能明白媚儿在想什么吗?耿照将倒落的屏风扶起,安置好昏睡的女郎,随手替她理了湿乱的浏海,喃喃道:“你我之间,真有这么大的仇么?还要挑手脚筋什么的,唉。”   蚕娘拥着温暖的狐毛披肩,脚下趿着一双小巧可爱的软绸便鞋,啪答啪答走出内室。她连就寝的装扮都是成套的,不知为何,一看就令人不由自主涌上睡意,直想找一床舒适的被褥枕头窝着。   “这丫头啊,可是喜欢你喜欢得要命呢!”   耿照苦笑。   “蚕娘就别消遣晚辈啦。她说要挑断我的手脚筋、穿了我的琵琶骨,废掉我的武功……我并不想同她这样的,甚至想过行有余力,该将她导向正途才是。如今想来,是我太天真了。原来她是这样恨我的。”   蚕娘“噗哧!”举袖掩口,半晌转过一双翦水瞳眸乜着他,神情似笑非笑。   “兴许,这就是她表达“喜欢你”的方式呀。”   第九二折 君何有私,正邪皆惧   耿照目瞪口呆。喜欢一个人,疼爱、照顾她尚且不及,怎能动手加害?世上若真有这样的“喜欢”,那可比血海深仇还吓人。   蚕娘悠哉悠哉坐上绣榻,随手理着锦被上的绉折,像小孩在海边浇水堆沙似的,渐渐在被迭上砌出媚儿丘壑起伏的姣好曲线,那一抹凹腰圆臀峰棱极险,看得耿照下身发疼,只能辛苦猫着腰缩在床边。她抿嘴窃笑,垂眸道:“这丫头从小养尊处优,无论在明在暗,都是一呼百诺高高在上的,你三番四次折辱于她,偏又拿你没办法,你说她心里能舒坦么?”   “那……那还是恨哪!”耿照越听越胡涂了,只能摇头苦笑。   “同集恶道折磨人的手段比起来,挑手脚筋跟穿琵琶骨简直不能算用刑。你说,这丫头还不心疼你么?”蚕娘笑道:“她想把你留在身边,又恨你折辱过她,受不得你踩在她头上,唯一的方法,也只能断筋废功啦!既解恨,又保管你以后服服贴贴,只能听她的话……啧啧,多么周折细腻、酸甜青涩的少女心呀。”   “……您的口气听来相当幸灾乐祸啊!”   “反正我也是胡猜的。”蚕娘大方地耸肩摊手,精致绝伦的小脸上居然一点也不红。“倒是你。你说想把她“导向正途”,在你心里,正邪忒容易分么?”   耿照脸一红,却无尺寸退缩,正色道:“这我也不敢说。但,只消不滥杀无辜、不使残虐阴狠的手段,不对旁人之物存非分之想,安生过上日子,总好过现在的集恶道。”   蚕娘微微一怔,仿佛被触动了心弦,片刻才“噗哧!”掩口,一本正经道:“好啊,那我负责劝劝这丫头,你呢就负责同正道七大派说,说鬼王阴宿冥今儿起退出江湖,以后要安生过日子啦!所有前愆宿怨大伙两免了罢。是这样么?”   耿照顿时语塞。蚕娘不是有意令他难堪,话锋一转:“集恶道那些鬼蜮伎俩,她从小看大,早已根深蒂固地烙进小脑袋瓜里。也不是不能改,倘若你愿意一生一世伴着她,时时纠正她的坏毛病,摆布得她神魂颠倒的,只听你一个人的话,兴许能改过来……问题是,你做得到么?”   “这……”   “做不到,你们还是桥归桥、路归路得好。”蚕娘悠然道:“你是个负责任的孩子,但负不了的责任硬要扛上肩,原本的一片好心也能坏了事,你须分清“负责任”与“放不下”的区别。”   耿照听她口气温软,像一名殷殷叮嘱儿孙的慈爱长辈,胸中涌起一股暖意,点头道:“多谢蚕娘,我会记在心上的。”原本心中诸多疑点,一下子便不好意思开口质问。蚕娘仿佛看透他的心思,小手一招,抿嘴道:“过来!”   耿照围着薄薄的绣被坐在床头,闻言向床尾挪过些许。蚕娘个子娇小,便伸直了手臂,羽根似的细嫩指尖离他老远,触之不着,笑骂道:“再过来些!蚕娘又不会吃了你。”耿照讷讷挪近,双手捂被,老实巴交地坐上榻缘。   蚕娘伸长手也只能摸到他的眉眼,一拍他膝盖:“头低点。”见耿照依言俯颈,才摸摸他头顶,一股绵和的内息透入,碧火神功的护体真气却未随之发动,反倒脐间涌出奇异热感,似与化骊珠发生共鸣。   一诧回神,什么事也没发生。蚕娘眉花眼笑,亲热地摩挲他的头顶,嘴抿得猫儿也似:“乖!这么听话,姥姥疼你。喏,送你个见面礼。”变戏法似的翻出一套簇新的男子袍服,靴、带、单衣等一体备便。耿照连声称谢,赶紧到屏后换上,里外无不合身,穿上衣服心里踏实多了,总算能与蚕娘好好说话。   按蚕娘的说法,鬼先生并未发帖给桑木阴--有无意图未可知也,但就算鬼先生诚心诚意想邀桑木阴之主共襄盛举,怕也找不到桑木阴的据点。   “那他的打算是……”耿照蹙起眉头,蚕娘却蛮不在乎耸肩一笑,轻拂裙膝:   “偷梁换柱呀!原本提灯笼的该是他安排的人,殊不知螳螂捕蝉,蚕娘在后,我把那盏灯抢了过来,提灯的却是个死士,嘴里藏着剧毒,没来得及问话便自尽啦!要不,该能探一探那“鬼先生”的底。”   这么说来,当时蚕娘也在场了。那妖刀……我到底……那时候……   一触及落水前的记忆断层,耿照头痛欲裂,双手几乎掐进颅中,仍不能稍止那万针攒刺般的痛楚。   “好了好了,先别想啦。”   蚕娘一拍他肩膊,绵和的内息与碧火神功发生感应,耿照勉力凝神,运功调息,蚕娘又在他脑门、额头各赞一掌,棉花般轻软微凉的肤触极是宁神,逼出一头冷汗;陡然间一阵微眩,耿照歪头斜倒。   蚕娘见状起身,耿照恰恰扑倒在她胸前,被小小的白发女郎搂个正着。   她的身量宛若十岁女童,模样却是发育完好的成熟女郎,乳房比两枚毛桃大不了多少,却鼓胀胀地撑出前襟,若放大(或说“还原”)成一般女子高矮,双峰怕比染红霞、明栈雪还要挺凸饱满,堪与横符二姝一较高下。   耿照面颊一撞,触感极绵,兼且弹性十足,丝毫不逊少女,乳肌的温香以及敷粉般的肤触透出薄褛,比枕头还要舒适。他靠了会儿才省起不对,忍着头疼挣扎欲起,却听蚕娘噗哧一声,嗡嗡酥颤的语声自胸臆里透出来:   “慌什么?傻小子!蚕娘的岁数,做你姥姥都嫌太年轻啦,给姥姥抱一下有什么要紧?乖!”两臂一合,将他抱入那双小巧玲珑、却又厚绵得极富手感的奶脯,柔声哄道:“别怕,都过去啦!没甚好怕的。闭上眼睛歇一会儿,醒来什么都好啦!”   这画面想来都觉荒谬:小小的女郎立在榻上,将巨人般的少年搂在胸前,细细抚慰,耿照却无比安心,剧烈的头痛仿佛被她温柔的话语一一熨平,紊乱的呼吸渐趋和缓。   蚕娘见他已能坐起,这才松开怀抱,伸手在他脑门上轻轻一拍,耿照“啊”的一声吐气睁眼,终于恢复。   “下在你这里的禁制很厉害,”蚕娘指着他的额角。“它越是让你想不起来,你就会一直忍不住去想;在这疼痛、失神不住地反复当中,受到的控制就会越来越深,就像蛛网、流沙一样,越是挣扎,禁锢的效果越发强大。这是利用人们对“未知”的恐惧所设的陷阱。”   小小的女郎若无其事地坐下来,微微一笑,一贯闪着恶作剧般狡黠光芒的美丽瞳眸突然望远,仿佛望向一处人所难见的无有乡。   ““想不起来”并不可怕。就算……就算遗忘了重要的事,我们仍然活在当下,记忆就像是酒,饮了会醉、会看见许许多多醒时看不见的东西,其中有些很珍贵……但我们并不靠酒过活。若追寻遗失的物事需要付出过高的代价,或许应该让自己接受“已经失去”的事实。”   耿照被她罕有的认真口气所慑,片刻才道:“可是……妖刀……”   蚕娘收回悠远的目光,似笑非笑地乜着他,抿嘴道:“可魏无音的记忆并未告诉你,万一被妖刀附身该怎么办,是不?你甚至不确定自己还是不是个“正常人”……若然不是,就要考虑如何自戗,以免遗祸天下了?好可怜呀!”   耿照瞠目结舌。她……她是如何知道“夺舍大法”的事?   琴魔传功一事,他只对宝宝锦儿说过,宝宝锦儿便是死,也决计不会泄漏给他人知晓。此事知情者尚有沐云色,且不说七玄七派势同水火,就算沐四公子要说,对象也绝不会是蚕娘。   蚕娘嘻嘻一笑,瞇眼道:“蚕娘知道的事情可多了,你千万别这么惊讶。还有你肚脐里的那枚珠子,它虽救了你许多次,如果可以的话,你还是想把它拿出来罢?”   耿照已惊讶得有些麻木。妖刀也好、化骊珠也罢,都是惊天之秘,纵使媚儿沉沉睡去,匀细的轻酣清晰可闻,他仍不想在她面前讨论这些事。蚕娘读出他心中所想,小手按着被上那团沃腴隆起,恰恰是媚儿侧卧时翘起的雪臀,笑道:   “别担心,我一直看着这丫头呢。她要是有一丁点装睡的形迹,我便一掌震断她的心脉,保证干净利落。这样,你总能放心啦?”   耿照想起她也是七玄一脉,同属外道。集恶道残毒阴狠、天罗香损人益己,连出身五岛的宝宝锦儿,也有不把人命当回事的时候;同为七玄的桑木阴,有什么理由在这种地方心慈手软?心念电转,突然明白过来,摇头道:   “这珠子蚕娘也取不出,对吧?”   蚕娘的笑意中露出一丝赞许。   “好孩子!果然聪明。可惜啦,要是女孩子该有多好。有部经书名唤《麓野乱龙篇》,据说录有关于化骊珠的一切,封在一个打不开的盒子里,谁也没见过,正是预备有朝一日,来应付你这种状况的,不幸遗失啦!早知道当年便打开偷看一下。我怎就这么听话呢!”   天上不会平白掉下馅饼来,昨夜听蚕娘与那青袍怪客的对答,桑木阴身为七玄中的隐密监察,非但不能插手七玄之事,历代宗主甚至立下誓言,绝不涉入武林。按理蚕娘不能救雪艳青,甚至也不能管媚儿,但她既救了、也管了,显是二姝与他有所牵连。   他耿某人一介无名小卒,何德何能,得蒙蚕娘垂青?自不是因为高大英俊,只消虎躯一震、浑身便流出王霸之气的缘故,而是他身上有样东西,使蚕娘不得不留意;那样东西若能离身,以蚕娘的武功之高,耿照的脑袋都能轻易摘下,何况区区一枚化骊珠?推知她与漱玉节一样,对杀人取珠全无把握,不敢莽撞行事,以免毁了珍贵的珠子。   既取不出珠子,化骊珠的话题就没有继续的必要。耿照暗自记下《麓野乱龙篇》这条线索,又闪电发问:“那昨儿夜里,我是不是被附身了?”媚儿昨晚也在现场,就算她还醒着,这事也不怕她听见。   蚕娘摇头。“我只见你持刀不久,便失神智。至于是不是给妖刀附了身,这还说不准。那把刀在你手里能有如许威力,我料是神珠所致;崔滟月操纵火元之精御刀的道理,与你用骊珠差不多,单以威能论,火精远不如骊珠。”   自知有妖刀以来,这是耿照听过最最务实的说法,连自称通晓妖刀一切的萧老台丞,言谈间也未曾否定过“妖刀附身”之说;能做到眼见仍不为凭的,只有一介女流的马蚕娘。   她探了探他的脉,蹙起柳眉,片刻才摇头道:“你内力深湛,意志坚强,又不是傻头楞脑的蠢材,要慑你的心智、如傀儡般操纵,实不是容易之事。那叫什么“鬼先生”的,很有点手段。”   这也是耿照想知道的。   “那鬼先生……究竟是什么来路?”   “他的“天狐刀”乃正宗心法,与你那不伦不类的捞什子快斩不同,单论刀上造诣,已有狐异门先门主胤玄全盛时七八成火候;那厮自称是狐异门后人,看来不假。狐异门亡于六大派,其时玄犀轻羽阁新灭,白日流影城尚不成气候,故只有六派。我记得胤丹书夫妇有个儿子,鬼先生的声音听来不过三十许,这条线也未必对不上。”   当年“鸣火玉狐”胤丹书中计负伤,被六派高手围攻而死,“倾天狐”胤野带着幼儿,一路逃到名剎行律寺请求庇护。   大日莲宗消亡后,东海佛法不兴,由来已有数百年,哪还有什么得德高僧?行律寺住持见她生得美艳,堪称倾城倾国的尤物,不由得色授魂与,收容了母子二人;及至六大派人马追来,围得全寺上下铁桶也似,又吓得魂飞魄散,欲将胤野母子交出。   其时寺中有来自白玉京祇物寺的鹫峰和尚,异族踏平白玉京、绝了碧蟾王朝澹台氏的皇脉,祇物寺亦毁于战火;因故滞留东海的鹫峰和尚与弟子们西行无路,暂且驻锡于寺中,听伤重的胤野怀抱幼儿叩门求救,遂将母子俩庇入禅房,由老和尚出面与追兵交涉。   领头的埋皇剑冢台丞副贰“天笔点谶”顾挽松是东海出了名的酷吏,新朝肇立,正需功绩来保乌纱,岂肯放过“诛魔”的机会?但鹫峰大师毕竟是央土名僧,听说定王独孤容大力推广释教,正在营建的新都城内,东南西北四角将各修一座佛寺,延揽由旧京流亡各地的高僧,指不定这祇物鹫峰便是新朝未来的红人,不敢太过无礼,耐着性子应付:   “大师有所不知,这妖女是邪派七玄出身,平生杀人无算,当中更有不涉江湖的无辜百姓。便不说黑白两道江湖恩怨,大师讨保这小贱人,却要如何向枉死者的父母妻儿交代?”   鹫峰垂眉合什道:“顾大人说得对极了。却不知此姝一命,能抵多少条?杀她一人,能教诸多枉死者的父母妻儿都解恨了么?”   顾挽松早料到这老秃驴没这么好说话,冷笑道:“能杀她一百次、一千次,下官一般的杀,可惜命只有一条。大师若说一命能抵千百条,下官亦无话说,就当是这样罢。”   不料鹫峰竟点头道:“如此甚好。”返回禅房,不多时便牵出一名睡眼惺忪的幼小男童,生得玉雪可爱,正是胤丹书与胤野的儿子。   众人不知他弄什么玄虚,鹫峰冷不防自袍底翻出一柄匕首,“噗!”刺入男童左胸!男童连叫喊都来不及,小小的身子一阵抽搐,更不稍动。那小匕不过半截筷子长短,形如发钗,剖面如棱,说是尖锥亦不为过,小男孩被一搠至柄,眼见不能活了。   “一命既能抵千百条,就用这孩子的命来抵他母亲的罪愆,大人以为如何?”   众人都惊呆了,就算要斩草除根,这么小的孩子,多数人还是下不了手的,这老和尚……也未免太毒辣了!   顾挽松骑虎难下,面色铁青,干咳两声,上前去搭男童的腕脉,身后顿时一片交头接耳,连同来的五派人马都有些看不过眼。一人越众而出,朗声道:“顾大人!我看……算了罢?终究……终究是个孩子。唉!”此言一出,附和的声音此起彼落。   顾挽松冷道:“邵门主,你新掌门户,有些江湖上的事不大明白。邪派妖人,连根苗子都是黑的!若未根除,必成祸患。倘若令师尚在,又或你师兄屈大侠未死,定不会说出这般话来。”   那青袍高冠、腰悬长剑的青年书生面色微变,拱手道:“顾大人既然这么说,在下也不方便说什么了。只是圣人说“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此乃侠义道之根本,失了这份计较,正与邪有什么分别?本门“咸”字辈七十三人,为诛邪魔前仆后继,只我师兄弟三人劫余,剑下却不曾杀过一名无辜稚子。今日之事,恕邵某不再与闻,顾大人请了。咸周、咸元!我们走。”身后两名同样高冠服剑的青年齐声相应,三人联袂离开。   此举在人群中掀起骚动,众人议论纷纷:   “那便是青锋照的新门主么?挺有风骨啊!叫什么名字?”   “我以为屈咸亨死后,植老门主后继无人,恐难瞑目,不料尚有如此英侠!”   “看来下个月要在花石津举行的继位大典,得去瞧一瞧啦。”   “很是、很是……”   顾挽松冷哼一声,心底暗骂:“黄口小儿,沽名钓誉!”探得男童心脉渐止,料想此伤无治,仍不肯干休,沉声道:“大师不惜杀人,也要庇护那妖女么?”   鹫峰一愣:“莫非这条性命还不够抵?贫僧明白啦。”横抱男童返回。片刻房中传出女子撕心裂肺的惨叫,弟子们急唤:“师父……师父!别……”液虹酾上门窗,墨浓欲滴,直到点点乌红渗出窗纸,房外诸人方知是血。   咿的一声门扉打开,鹫峰由一名弟子搀出,老禅师半边的袈裟染满了鲜血,枯瘦干瘪的面容上却无血色,慢慢捱到顾挽松面前,笑道:“一命不够抵,再添一命也就是了。”血淋淋的袍袖一翻,掌中赫见一团粉红黏糯、肉块也似的物事,头大如蛙、双目紧闭,身上依稀伸出细小的四肢,肢上趾粒宛然,竟是一具人形胚胎。   “那位女施主的腹中已有数月的身孕,既成人形,也是一命,如数抵与大人。”   饶是刀口舔血、剑尖搏命的江湖人,也没几个见过生剜的胎儿,水月阵营那厢反应最快,几名女弟子尖叫一声,软软瘫倒在师姊妹怀里,其中不乏成名女侠。连人称“顾铁面”的顾挽松都变了脸色,小退半步,成名的镔铁判官笔已握在手中,喝道:   “大师此举,究竟是什么意思!”   鹫峰却不搭理,径颤着手掌递上胎儿,笑道:“要是还不够,适才女施主砍了我一刀,待血流干,也是一命。”慢吞吞撩起僧袍,隐约见得腹间血肉模糊,令人怵目惊心,众人才知他满身血渍,有大半却是自己的。鹫峰年老,没七十也有六十许了,胤野死前拼着余力出刀,不容小觑,只怕这老和尚命已不长。   顾挽松料不到他舍命相陪,又惊又怒:“疯和尚!”恐被鹫峰连累,见责于新朝亲王,赶紧率众离开。   鹫峰大师卧榻月余才咽气,圆寂前果然接到朝廷诏书,延任为国寺住持,弟子忍悲扶棺上路,将恩师的遗体送往新都。至于剖腹取胎一事,谁也不敢再提,自然也无人知晓婴尸、童尸,乃至女尸的下落。   耿照不由得沉吟起来。   “……如此说来,胤野也可能尚在人世了?”   “聪明的小子!”蚕娘嘻嘻一笑。“鹫峰是狠角色,用自己的死,掩去这把戏里最大的痛脚--从头到尾都没有胤野被开膛剖腹的目证。“取胎”云云,不过是老和尚自导自演的独脚戏。”   若取胎是假,刺死男童的惊人之举也可能是障眼法,那孩子或许已平安长成,在世上某处过着安生的日子。真正为了这出戏献出生命的,只有奇言异行的鹫峰老和尚一人。   “刺心截脉而不死的武功,光我所知就有五六门,并不罕异。”蚕娘沉吟道:   “但变出一只胎儿什么的,我便想不透啦。开腹必死无疑,他若无意取胤丫头的性命,必不是真剖了她的肚子;既然如此,除非禅房里还藏有另一名孕妇,否则仓促之间,哪来的胎儿可取?这些年我想破了脑袋,总猜不出他是如何办到的。央土高僧大德呀,果然名不虚传。”   “他为何要这样做?”   “说到底,终归还是救人罢?”蚕娘摇头,笑容沉落,轻声道:   “他不仅要救胤野母子,可能也想救东海七大派。胤野那丫头,可不是简单的人物,凭她的本领,若侥幸未死,早将东海闹个天翻地覆。三十年来狐异门始终悄静静的,若非她当日已死在行律寺,便是老和尚以一条性命,换得她甘心蛰伏三十年……毕竟,这段冤仇是不能消解的。”   “狐异门”三字在东境武林几乎成为禁语,无论黑白两道,谁都不轻易提起,当年的恩怨自也无从知悉。耿照被勾起了好奇心,大着胆子问:“三十年前妖刀初定,理当休养生息才是。狐异门究竟干下什么坏事,惹来六大派连手铲除?”   蚕娘淡淡一笑,眸里却殊无笑意。这是耿照自识得她以来,初次在那张精致绝伦的秀美小脸上,看到这么冷蔑的神情,仿佛微勾的嘴角只是为了掩饰切齿之恨似的,教人不寒而栗。   “胤野这辈子干过的错事可多啦,但一条条加总起来,及不上嫁错一个丈夫。”蚕娘道:“而“鸣火玉狐”胤丹书这辈子所犯最大的过错,便是误把所谓的“正道中人”,当成与他自己一般的光明磊落。”   耿照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蚕娘却只一笑,带着怀缅的神光望向远方。   “胤丹书那小子不错,我一直很欢喜他。他要是女孩就好啦,我早带了他回宵明岛,也不会有后面这么多事,说不定……说不定还能有个善终……”忽然闭口别过了头,捏着袖子轻轻拍打榻缘,久久才道:“傻呀,他。老犯傻。世上……哪有忒多好人?”   狐异一门从上到下,俱都以“胤”为姓,其中阶级森严,不若寻常宗族讲究血裔人情。胤丹书出身卑微,父母都是门里的贱役,从小就过着饥驱叩门的日子,他却始终保有开朗乐观的性格。   后得异人传授“天覆神功”,打通全身筋脉;服食冰川寒蚿与赤烶火蝎的水火内丹,两股剧毒在他体内交融撞击,相互化消,如得一甲子的功力;无意间闯入医怪袁悲田与死魔盛五阴的赌局,习得“吹毛片血之剑”与“生生无尽之刀”,又于三奇谷后的禁地白骨陷坑得到稀世宝刀“珂雪”……机缘之奇、遇合之巧,当世不作第二人想,终成东海新一代的顶尖高手。   “你别以为他是运气好。”蚕娘笑道:   “那小子有副好心肠,凡事都为别人着想,才能逢凶化吉,福星高照。”   耿照心念一动,拊掌大笑:“我知道啦,那传授他“天覆神功”之人,便是蚕娘吧?”适才蚕娘曾说“带他回宵明岛”云云,若其时胤丹书神功既成,又或已执掌门户,带回宵明岛又有何用?故两人相识,定是在胤丹书武功未成之时。   蚕娘每每说起此人,总是心绪波涌,感慨万千,却非是男女情愫,而是淡淡的惋惜和哀伤。两人若有传功授艺的情份在,一切便说得通了。   果然蚕娘瞟了他一眼,神情似笑非笑,啧啧摇头:“我本以为你们俩挺像的,如今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你的样子比他蠢,可脑袋瓜子比他灵光多啦。”耿照哭笑不得:“蚕娘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   胤丹书离开三奇谷白骨陷坑后,在江湖上做了几件大事,渐渐崭露头角,更机缘巧合赢得了胤野的芳心。   被时人誉为“外道第一绝色”的“倾天狐”年方少艾,却与出身微贱的胤丹书不同,乃狐异门之主胤玄的独生爱女,武功心计均为新生代翘楚。狐异门身为七玄第一大势力,说她是邪道明珠亦不为过,论权柄、尊贵以及受注目之甚,怕连公主娘娘也比不上。   这等天之骄女,偏偏爱上了楞头楞脑的胤丹书。   两人几经波折,终结连理。胤玄临终前将狐异门的大位传给了这位又爱又恨的女婿,私下叮嘱心腹:“此后他便是尔等新主,不可有贰心。他若做了什么蠢事,记得总要留……留一条后路,以备不测。”断气之时双眼犹睁,竟是不能瞑目。   胤玄的忧心并非是空穴来风。   “最大的问题,在于胤丹书是个好人。”蚕娘叹了口气。“他行侠正义、磊落光明,比正道七大派的人还像正道,这样的一个狐异门主搞得大伙儿都很尴尬,过往那些规矩、立场什么的,仿佛一下全乱了套。   “我瞧胤野那丫头倒挺开心的,她是根正苗直的胤家人,没准儿比她爹还纯正,身上流着“唯恐天下不乱”的血。狐的本性原就是混沌迷乱,半点儿规矩也不想守,看着七玄七派尴尬的模样,对她来说可能同大杀四方差不了多少,反正结果都一样,她也乐得当听话的小女人。”   但英雄终归需要舞台。就在这时,妖刀降临了东海。   胤丹书的胸襟与气度,是最终促成狐异门与七大派合作的关键,天罗香、五帝窟等台面上活动的七玄势力,也都在狐异门的号召之下,投入对抗妖刀的圣战。胤丹书夫妇皆具有入选“六合名剑”的实力,但因预言之故,将最后一席的名额让给了“刀魔”褚星烈,狐异门另有重要的任务在身。   “什么任务?”   “刨根。”蚕娘道:“狐擅于追踪捕猎,较之凶猛的狮罴虎豹,狡智更高,乃是最好的猎手。当时七大派中有些脑子没坏的,都认为要彻底弭平妖刀之祸,须得正本清源,找出妖刀的源头--是谁放出了妖刀?为何要放出妖刀?怎么放出妖刀的……把这些都弄清楚了,才能真正平息祸端。要干这个,还有哪个比狐异门更适合的?”   “那么……他们找到了么?”   蚕娘沉默片刻,才道:“从后来狐异门被灭一事看,我认为胤丹书就算没找到,说不定也很接近了,因此得祸。正道六大门消灭狐异门的理由之一,即是怀疑狐异门是妖刀的始作俑者,栽赃的手法之粗劣无聊,令人啼笑皆非。”   耿照在横疏影处听过这个说法,当时并不觉得有异,经蚕娘一点拨,才发现其中矛盾:狐异门若是放出妖刀的元凶、在台面下操弄阴谋,该是最警醒的一方,怎能教六大派偷袭得手?更别提狐异门在圣战之中亦损失惨重,“放出妖刀”云云,明显只是杀人的借口。   狐异门的措手不及、以及当时并没有以妖刀或相关之物进行抵抗,在在都已证明了狐异门的清白。也难怪蚕娘说“这段仇怨无法消除”,无论是狐异门或胤丹书,都蒙受了不白之冤。   “据我后来访查所得,”蚕娘淡然道:“当日力主消灭狐异门的,乃青锋照、赤炼堂两家,其时邵咸尊、雷万凛初掌大权,经年压在他俩头上的老不死们,泰半亡于妖刀之战,年轻人憋得狠了,好不容易逮到大展拳脚的机会,自是不肯放过;就算没事,只怕也硬要搞出事情来。   “水月停轩的杜妆怜本就是“六合名剑”之一,这丫头自来杀性极重,会同意剿灭狐异门,并不令人意外;埋皇剑冢主事的顾挽松,他的盘算恐怕是最露骨的了,想用“剿灭邪道”这条功绩,在新朝继续戴稳乌纱帽。   “观海天门份子庞杂,门下与七玄中人结怨最多,想来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最令我讶异的,反倒是指剑奇宫。”   奇宫与七玄俱都是鳞族一脉,平日倒也罢了,但妖刀初平,狐异门又出了大力,以琴魔魏无音的狂狷之性,能容得下以“莫须有”的罪名、随随便便对妖刀圣战中并肩作战的盟友刀剑相向么?   “妖刀战后,魏无音在病榻上躺了大半年;他能撑着爬出鬼门关,还活转过来继续纵横江湖,很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当时奇宫当家作主的并不是他。”蚕娘看出他的疑惑,正色道:“据说当时,除魏无音以外的紫鳞绶长老一致决定对狐异门用兵,以指剑奇宫派系之倾轧,这又是一件令蚕娘想不透的事。魏无音死前把平生所知都传给了你,你能想得起任何有关的线索么?”   耿照茫然摇头,益发不解。   这样看来,在当时双方均元气大伤的情况下,六大派都没有非消灭狐异门不可的理由,但他们却都这样做了。而同为七玄的其他外道,也没有对狐异门伸出援手……“唇亡齿寒”忒浅显的道理,连三岁小孩也懂得。究竟是什么,让它们不约而同背弃了如日中天的狐异门?   “因为恐惧。恐惧像胤丹书这样的人,总有一天会改变这个世界。”   面对耿照的错愕,小小的白发丽人显得从容而恬静,敛起了一贯的俏皮,娓娓说道:   “他武功超卓,却不想以力服人,不只是讲道理,而是真心希望所有人过上好日子。武林人争得半死的名头、恩怨,在他看来毫不重要,更重要的是日子过得安生。为此他愿意包容,愿意倾听,该放下的时候全都能放下,因为人命关天,因为世有正道。   “所以七派也好、七玄也罢,全都怕他怕得不得了。再这样下去,正与邪的壁垒便模糊了,除非它们也变得和胤丹书一样,否则江湖人会清楚地知道--或许他们本来就知道,只是别无选择--什么正邪黑白都是假的,他们不必被逼着选边站;而不愿继续忍受的人,便会向胤丹书那样的人靠拢。你觉得无论七玄七派,它们最后还会剩下什么?”   蚕娘露出淡淡的讽刺笑容。   “这,还不够教人胆寒么?胤丹书之可怕,尤甚妖刀千百倍呀!”   耿照忽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   就是这么无耻而荒谬的理由,夺走了蚕娘所钟爱的忘年小友么?耿照在她眼底看到一丝乍现倏隐的刺痛。   蚕娘轻轻叹了口气。   “其时我自己清楚,这不过是气话罢啦!胤丹书会死,只因为他太天真。江湖是个讲实力的地方,他的实力还不足以压服七大派,却妄想与之合作、和平共处,原本就要有兔死狗烹的觉悟;想以包容化解对立,更是取死之道。”她抬起澄亮清澈的眼眸,定定望着他:   “所以我方才才问你,要将媚儿丫头“导向正途”,你凭什么?死无葬身之地的胤丹书,便是她的榜样。你做好了将她带向正途的准备了么?”   耿照浑身巨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从前还在流影城时,他的世界非黑即白,没有丝毫的模糊暧昧;然而闯荡至今,耿照已渐渐能领会蚕娘话里的沉痛之意。胤丹书毫无疑问是个好人,他的理想更是令人打从心底佩服,然而只有理想并不能成事。   他忽然想起了慕容柔。在旁人眼中,镇东将军古怪、蛮横、偏执得不近人情,苛厉猛毒,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殊不知,慕容柔心中的理想极大,为了实现他那在有生之年几乎不可能办到的蓝图,才有众人眼里那刁钻难缠的煞星慕容柔。   --你做好了将她带向正途的准备了么?   蚕娘那发聋振聩般的一问,不断在他脑海中回荡,久久不能平复。要完成胤丹书的理想,成就一个不争、不构、不欲、不私的武林,需要什么样的准备?如萧老台丞般统合七派,令其一心,还是像鬼先生那样,成为邪道七玄的同盟共主?   或者,需要一个比七派七玄加起来都还要庞大的组织,才能避免重蹈胤丹书的覆辙……当耿照意识到时,不禁微露苦笑。这份野心,可比萧老台丞或鬼先生要高得多啦,连他们那样的人都未必敢作如是想,放眼世间,谁又能办到?   少年昏昏沉沉地胡思乱想着,直到蚕娘的声音将他唤回现实。   “……我曾经对自己说,若胤野那丫头来找我,我就替她报仇。”小小的女郎咬牙轻笑,难得露出一丝苛烈的神情。“就当是我为来不及出手救她夫君,所致上的小小歉意。”   这个疑问,其实一直存在于耿照心中。   以蚕娘的武功,就算不能插手武林事,要在危急关头救出胤丹书一家三口,并非全无可能--“不得插手武林之事”此一条陈要如何解释、遵行,本就取决于蚕娘的判断,她出手救过雪艳青、救过耿照,对付使青狼诀的青袍怪客,显然“如何遵守”有着很大的模糊空间。对照现今她时时懊悔低回的模样,当年之未救似非不为,而是不能。   果然蚕娘点了点头,垂眸道:   “那时,本门遇上一个极厉害的对头,那人潜入桑木阴在东海的据点,无声无息杀光了所有人--你该不会以为几百年来点滴不漏监控七玄,靠蚕娘一人就够了吧?我们这一派,原本是人丁兴旺的唷!   “等我赶到的时候,什么都来不及啦!撞着那人正要抽身,便与他打了一场。谁知他不是失风被逮,而是在现场布置陷阱,专程等着我的,我一时失察,被他打成重伤,本门至宝也被夺走啦。幸而历代蚕娘保佑,我拖命逃回了宵明岛,直到现在,才又重新踏上东海道的土地。”   蚕娘博通百家,武功深不可测,那人竟能将她打成重伤,虽说用了阴谋诡计,这份能耐也是当世罕有。她在与世隔绝的宵明岛养伤,错过了拯救胤丹书的时机,如此巧合,也只能说造化弄人,天亡狐异门了。   “是啊,这也太巧……”蚕娘忽然闭口,睁大明眸,仿佛想起起了什么。耿照不敢惊扰,静静坐在一旁,半晌蚕娘叹了口气,喃喃道:“若能多想起些事来,那就好啦。是了,刚说到哪儿啦?”   “说到胤丹书。”   两人又随意聊了会儿,多是三十年前的武林掌故之类,耿照却心不在焉,不住转着别样心思。   蚕娘说老胡传授的“无双快斩”,脱胎自狐异门嫡传的“天狐刀”。这路刀法连胤丹书都是跟妻子学的,据说临敌罕用,讲起鸣火玉狐的成名武功,多半想到百毒不侵的水火真气、得自死魔医怪的杀剑活刀等。胡彦之与鬼先生能使天狐刀法,定与胤野脱不了干系。   --鬼先生,会不会就是老胡?   这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里萦绕不去,恍若冤鬼缠身。   能与之相抗的,除了和老胡同生死、共患难的过命交情,还有最后一道有力的屏障。按蚕娘所说,三十年前狐异门覆灭时,胤丹书夫妇的独生爱子约莫三、四岁的年纪,可能还要更大些;他若未被鹫峰杀死,如今该是三十出头的青年。   耿、胡二人结拜时叙过长幼,老胡自称廿五,就算酒色不禁、奔波风尘,脸天生比别人老,也决计没超过三十岁,不会是狐异门的遗孤。“他能教我无双快斩,旁人也能教他天狐刀”--思虑至此,看似解了套,却又衍出另一处症结:   要揭开鬼先生的真面目,老胡恐怕是重要的关键。就算他不是狐异门的人,也必与鬼先生有关。   蚕娘看出他神思不属,轻轻打了个哈欠,揉眼道:“快天亮啦,老人家要补眠,睡眠不足对皮肤可不大好。这些十几二十岁的坏丫头,背地里都嫌我老呢!唉。”踢掉便鞋,揭开锦被钻进去,与媚儿并头而卧。   耿照差点没晕倒。“蚕娘!睡这儿……不太好罢?”   且不说天一亮侍女们进来看见,光是媚儿醒过来,怕又是一场骚动。   蚕娘裹被背过身去,把脸蛋埋进了媚儿雪白温香的奶脯间。她的脸比女子的柔荑还小,更衬得媚儿双峰巨硕,细小的白发女郎仿佛对这两只“枕头”间的腴缝极是满意,美得扭动小腰,小脸在她乳间翻来转去连蹭几下,浑圆的屁股一翘,自锦被上浮凸而出,曲线之诱人、尺寸之小巧,竟无半分真实感。   “蚕娘睡这儿有甚不好的?你睡这儿才不好!去去去,客满啦!明日再来,包管向隅!唔……好软、好香哟!这丫头真是……呵呵呵……”   --你逢人感叹“可惜不是女孩子”就为了这种事吗?这是什么嗜好啊!   想起她本领通天,实在轮不到自己操心,正好把雪艳青跟媚儿这俩烫手山芋一股脑儿扔了给她。耿照本欲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忽听蚕娘闷声咕哝,如吐呓语:“……雪艳青……在那里……你记得……别让人……”   “可以把脸移开再说话么?呼噜呼噜的我听不见。”   “你一点都不可爱。”   她恋恋不舍地止住“暖枕”的动作,歪着精致的小脑袋道:“我说,雪艳青那丫头蚕娘不方便带在身边,先把她藏在那里。你记得天亮前给她挪挪位子,别让人给发现啦!”   耿照听得眼都直了。   “那里……是哪里?”   “喏,就是那里呀!”蚕娘嘻嘻一笑,葱芽儿似的指尖往门外一比:“前头山顶上,有间又红又大、金碧辉煌的四方阁子,那儿房间多,我给雪丫头找了间宽大舒适的,里头有个水灵水灵的丫头,雪肤花颜,脸蛋儿美得真是没话说哟!还有还有,她那双奶脯又大又绵,比媚儿丫头还要丰满……”   ◇ ◇ ◇   (可恶!)   他“砰!”一声破门飞出,身形已在檐外,坠下的瞬间足尖微点,整个人掠上墙头。   借着月光远眺,果然前方山坳里灯火通明,谷中仿佛掘出巨大的黄金矿脉,黄澄澄的光晕由下而上,映出曲折的棱峰,当中矗着一座彤艳高阁,无论是主体的丹朱抑或妆点的金绿二色,俱都溶于灯华里,同成为这伟大辉煌的一部份,正是皇后驻跸的栖凤馆。   从方位推断,媚儿所在的这座温泉独院在栖凤馆背面,两地相距甚远,当中山路高高低低,夜里并不好走;此间耿照从未履至,故尔不知。他辨明了方位,不敢再作停留,忙施展轻功,朝栖凤馆掠去。   他的轻功出自明栈雪调教,深得天罗香“悬网游墙”精要,于廊庑墙檐间趋避若飞蛛,然而长途跋涉,悬网游墙便无用武之地,靠的还是碧火功的悠长内力。   山谷四面夜幕低垂,却是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黑暗,再过半个多时辰天际浮露鱼肚白,栖凤馆里外开始有人走动,便似明姑娘那般神出鬼没,也不能进出如无人之境。   更何况馆内还有剑法超卓的任逐流,皇后娘娘身边,亦不知有多少深藏不露的高手。蚕娘把他带到媚儿处已够匪夷所思了,不辞辛苦把雪艳青弄进栖凤馆,简直不知所谓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关于这点,蚕娘倒是脸不红气不喘,振振有词:   “媚儿这丫头呀,恨死雪艳青啦!你把吸血蝙蝠和蜘蛛精放一块,屋顶都能掀翻了去。到时候蚕娘又不能出面,你来给她们揍一揍消消气可好?”   “都是你的话!”   --她……她绝对是故意的!一定是!   蚕娘情报精通,几无不知道的秘密,一路尾随他至此,窥得他与横疏影的关系也不奇怪,才故意把泡完温泉的雪艳青藏到横疏影的房间里。耿照从没遇过这么喜欢恶作剧的前辈高人,比起蚕娘,漱琼飞所能制造的灾难不过是一碟小菜,简直跟吃长斋的老太婆没两样。   横疏影不通武艺,倒不怕对雪艳青如何,他担心的是:万一雪艳青突然醒过来,在状况不明的情况下,突然对姊姊动上了手,那可怎生是好?   栖凤馆已是熟门熟路,他潜入守备宽松的院墙,这回没有任逐流出来搅局,轻易攀上楼顶,由窗台钻进西侧厢房。那镂窗并未关闭,夜风吹得纱帘婆娑,桌顶的灯焰早已灭去,连最后一丝余袅都被风拨散,烛芯冷透,房中不闻烧烟气息,距窗启已有相当辰光。   绣榻上横陈着一具赤裸娇躯,仅以薄被轻覆,其下露出一双修长光滑的玉腿,遮也遮不住;虽然躺下摊平,双峰仍是圆腹尖顶的泪滴型,在被上堆出满满的两座,正是被劫来此间的雪艳青。   蚕娘的闭穴手法闻所未闻,怎么推血过宫都无法解开;强以碧火功冲开,又恐伤及经脉,幸而雪艳青呼吸平顺、脉象稳定,内伤颇见好转,若能好好睡一觉,对伤势大有裨益。   雪艳青没事了,横疏影却不见踪影。他强迫自己不得慌乱,一一检视房中各处。   镂窗大开一事,令耿照颇为上心。   蚕娘夸过横疏影的相貌身段,却未必是送雪艳青过来时才见的,她跟了耿照好一段时间,恐怕已识得横疏影。要做到来去无踪只一个法门,便是“维持现场”;蚕娘离去时若未闭窗,只因来时,窗便是开的,而当时横疏影已不在房内。   宽敞富丽的厢房以数重屏风相隔,分割成几个独立区域,有起居待客的小厅、就寝的内室、侍女的睡房,当然也有更衣置物的小空间。横疏影的衣物折迭齐整,一套日常穿着的衫裙披在更衣处的屏风上,没有受迫遇袭的凌乱,只见离开之仓促。   她的绣鞋褪在屏下,一袭夜里经常披着挡风的连帽大氅不见踪迹,显是换了外出的装束。奇怪!都这个时候了……姊姊却要往哪里去?阿兰山毕竟是荒郊野地,她独自夜行,会不会遭遇什么危险?   仿佛要挥去这荒诞的念头,耿照随手打开衣箱,翻着箱里的衣物。若能找到那件连帽乌氅,就能推翻“横疏影在外头”的假设,又或找到什么蛛丝马迹,指明横疏影的下落--   直到指尖摸到箱底的一个怪异凸起为止。   那是枚装了机关卡榫的活扣,耿照对这种装置非常熟悉。如非走得太匆忙、没将卡榫确实按落,不知情者要在整摞迭好丝绸绵纱底下摸出开启夹层的准确位置,实非易事。耿照拨动机簧,“喀啦”一响,衣箱底侧弹出暗格抽屉,散出一缕奇异的腥甜浓香,屉中置着一只宽扁的乌檀木匣,匣面比流影城执敬司的账本略大,侧启处有个小小的玄铁锁头,连着匣上的铰炼都是极不易破坏的特殊形制,耿照在铸炼房多年,一眼便知所贮非同小可。   不知幸与不幸,兴许真是太过匆忙,又或横疏影对暗格之隐密极有信心,竟未将锁扣上。耿照着魔一般,回神时已将檀木匣拿在手上,缓缓揭开;喀搭一声,一物坠落在地,他却没能分神观视,双眼直勾勾地瞅着木匣,目瞪口呆。   匣里什么都没有。该说是原本贮于匣中之物,如今已被取走,这才露出了底下的奇异衬垫--   那是一张人的脸。   色如鲜血的猩红绒垫凸出匣底,制成浮雕般的人脸形状,大小与真人的脸孔相仿佛,五官得维妙维肖,依稀是横疏影那倾倒众生的绝美容颜。耿照转念会意:匣中所贮,必然是一张面具!是一张依着姊姊的面孔打造的面具,底下衬垫才会与她如此肖似,以便贮放时嵌住面具,不令动弹。   而开匣时掉落地面的,除了一枚横疏影惯用的发簪外,还有一小片淡绿色纸头,约两指幅宽,烧得只剩指节长短,笔迹如刀戟般森然纵横,仅能辨出“后处”两字;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些眼熟,似乎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   后处……后处……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强烈的不安在少年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他一直不知道,原来横疏影藏着这样的秘密,连对他都不曾说过。这乌木匣里装的,会不会只是一只精巧的玩物,就像流影城里独孤天威搜集的那些助兴淫具一般;而横疏影非是变装外出,暗行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她仍在这栖凤馆中,去陪皇后谈谈心聊晚了,才联床歇息……   (等一下!)   --“后处”二字,会不会是“在皇后处”的意思?   难道这张纸条,是姊姊专程留给我的?要我去……去皇后处寻她?   耿照心中闪过无数念头,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将榻上的雪艳青藏入更衣处的屏风后,以免被人发现;安排停当,悄悄推开一丝门缝,直到确定廊间无人,一闪身便掠了出去。   第九三折 泪映红妆,怜月照影   “滴答”一响,液珠由融蜡似的石钟乳尖坠落,炸碎在嶙峋不平的地面上,声音不住回荡在宽广的空间里,一波接一波地往洞窟深处蔓去,与其说是次第减弱,更像被无尽的幽深黑暗所吞噬。这山洞内透着刺骨的湿寒,即使横疏影用力裹紧了乌绒大氅,曼妙娇躯仍不停轻颤,玲珑诱人的曲线如海波般荡漾。   或许……是因为面具太过冰寒的缘故。她心里想。   站在削平的岩壁之前、手举火炬的枯瘦老人却仿佛察觉不到温度,明明背脊微见佝偻,不知怎的身形仍有一种挺拔傲岸的姿态,整个人恍如古松苦竹,饶是岁月风霜陈腐已深,依然苍劲不减。   老人脸上的鸟形木面宛若“鬼雀”的人形化身,唯一比巨大的食肉妖鸟更恐怖迫人、教人难以相对的,也只有从两枚眼洞中绽出的锋锐目光。横疏影粉颈低垂,咬着牙强迫自己止住震颤,至少不要在老人面前显露出卑怯心虚的模样。   接到古木鸢的菉纸密函之后,她便做好外出的准备,但老人是如何潜入栖凤馆、又是如何无声无息将她带来此间,横疏影却毫无头绪;恢复意识时,便已置身在这湿冷幽暗的广阔空间里,由洞窟中高低错落的石笋钟乳,以及除了火炬之外别无光源等推断,此处极可能是一个埋穴式的地下洞窟。   虽不特别觉得气闷,但劈啪作响的炬焰颇为安定,没有洞穴内常见的微飔气旋,更左证了横疏影的揣测。   古木鸢并未召集其他人--起码在视线范围内没看见。现场也没有用来遮掩形体的白骨烛台,显是因为只有二人相对,毋须如此大费周章。   为了这天横疏影已在心中演练过无数回,一旦亲身上阵时,古木鸢却总能教她心惊胆战,宛若一名手足无措的小女孩。老人将火炬往石缝间一拄,也不看她,单手负后,似抬头打量着石窟四面,沉声道:   “知道为什么找你?”   横疏影尽力维持镇定,低声应答。   “……知道。”   “但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古木鸢的语气没什么起伏,仿佛只是客观陈述一个事实,不带丝毫情感。“耿照今夜出现在风火连环坞,几乎破坏我等联合七玄的重要集会,赤炼堂总舵付之一炬,天罗香之主雪艳青失踪,耿照也不知下落。”   横疏影浑身一震,不由自主环臂抱胸,十指隔着厚厚的乌绒大氅掐进腴润上臂,尖细的指甲几乎刺穿衣裹,将柔肌刺出血来。他……他还好么?闯入七玄之会、几乎破坏了“姑射”精心策划的密谋……明明是惊心动魄难以放怀,偏生焦灼之中又隐隐生出一丝难言的骄傲。   --那打坏姑射计划、令古木鸢这般人物咬牙切齿深深忌惮的,是我的男人!   这念头掠过心版的瞬间,为不通武艺的美丽女子注入了无比勇气,横疏影双手一紧,咬牙挺直了细圆的小腰,又恢复成那个日理万机的精明二总管,俯颈道:“是我的过失。耿照离开朱城山后,中途发生许多变数,远超过我的预期,以致杀人的计策落空,方有今夜之事。”   古木鸢闻言,只点了点头。   “我想知道,你安排的计策是什么?”   “当初在不觉云上楼一晤,胡彦之言语开罪了岳宸风,我在席上再三观察,岳宸风明显动了杀心。此人腹容之狭,乃是睚眦必报的性子,筵席上没能除掉胡彦之,必于山下等候,我便安排那耿姓少年与胡彦之一道,假岳宸风之手杀除。”横疏影从容道:“我让耿照带妖刀赤眼下山,并以此为理由,让胡彦之随行保护。那厮也知道自己惹上了岳宸风,要求我在龙口村前伏一支人马,以接应他二人。”   接下来的部分就很简单了。横疏影实际上并没有安排接应的五百精骑,而是派人去接耿照的父亲姊姊,留作后手。   胡大爷江湖混老,是相当精明能干的人物,性格上却有过于自负的缺点,要他像灰孙子一样夹着尾巴逃跑,那是万万做不到的;既知龙口村最少有五百名流影城的精甲接应,少不得是要一路杀将过去,狠狠挫一挫岳某某的锐气--   事实证明横疏影的眼光没有错。虽料不到岳宸风与五帝窟勾结,让五岛之人代替自己沿途狙击,但最后的结果还是一样的。胡大爷一路杀到了渡口,等待他的却非约定好的接应人马,而是敌人的重重包围,强如“策马狂歌”也几乎失手;若非策影之通灵神骏稀世罕有,堪比江湖一流高手,胡、耿及阿傻三人便要死于江畔。   “这条计策很有你的风格。”古木鸢点头:   “只做很少的事情,却能获得很大的效果。”   “我不懂武艺,也没有顶尖高手可供使唤。”似乎听出了老人的不满,她试图婉转地表达抗议:“耿照若死于流影城,对我来说是极大的麻烦,赤眼也是。必须在流影城之外动手,还得假他人之手杀之,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横疏影只撒了个小小的谎。她派去接耿老铁与耿萦的那人,也肩负着将耿照平安带回的任务,然而当中还是出了意外,那人并未遇着耿照。   古木鸢没有一一细究她的说辞,安静片刻,才道:“你并不想杀掉这个少年,是不?”横疏影捕捉到他语气中一丝微妙的松动,深吸了一口气,从容回答:“我以为留下此人,无论现在或将来,对组织会更有利。”   “喔?”   “琴魔夺舍迄今,在他身上并无复苏的迹象,而他在慕容柔处颇受重用,若是贸然杀害,难保不会引起镇东将军注意,平添困扰。”她小心控制语气,不让自己听来太过热切,冷冷道:“若知今夜风火连环坞有事,我能教他不近方圆十里内,可惜深溪虎并未事先告知。我有控制这少年的十足把握,使其为组织效力,岂非比杀了他更有价值?”   古木鸢抬起眼眸。这是会面以来两人首次相对,如实剑般的锋锐眼神令她颅内隐隐生疼,瞬间产生“被目光洞穿”的错觉。   “怎么控制?用你的身体么?”   横疏影面上一红,所幸戴有空林夜鬼的面具,不致被窥破神情。   “您从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我执行任务的手段了?”她定了定神,假装压抑怒气:“他若能搅乱七玄之主的集会,使雪艳青下落不明,可说本领高超,我手下迄今未有这样的高手可供驱驰。为组织增添一名战力,岂非比耗费心力杀他更有利?”   “我只是想确定,你没有忘记仇恨。”   老人的口吻轻描淡写,横疏影又不禁一震,脑海中的恐怖记忆仿佛被什么咒语启动,极其狰狞地占据了心版--堆积如山的尸骸、为掩盖尸臭所燃的浓香,以及在腐肉败躯之间爬行的湿黏触感……   “我……我没忘。”   横疏影并不想开口。然而,身体却像是他人之物,连脱口而出的声音都显得既遥远又陌生,恍若幽魂。   古木鸢点了点头。“没忘就好。唯有仇恨才能带来力量,才能使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得到继续存世的依凭。忘记了仇恨,你我将灰飞烟灭,重又回到幽冥鬼蜮之中……你,明白么?”   “明……明白。”   “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此?”   “不……我……”   “这里是一切的起点。”古木鸢抬望着削平的岩壁,喃喃道:   “三十年前,点玉庄四尘之首“笔上千里”卫青营发现这个秘窟,为破解洞窟外设置的机关,他与一名精擅机关术数的正派弟子合作,终于打开禁制,得以入洞一窥究竟。然而,最终也是这个秘密害得点玉庄一夕覆灭,卫青营仅以身免,拖命逃到这个洞窟之中;为了复仇,他化成刀尸,为第二次的妖刀祸世揭开序幕……”   (这儿……就是妖刀诞生的地方!)   横疏影瞠目结舌,恢复心神的剎那间,明媚的双眸下意识地扫了周围一圈,果然洞窟在往内里延伸处,顶端两壁的石钟乳都被削平,似刻满文字图样之类,只是老人先前似乎有意无意地避开那些刻纹,炬焰并未照及,此际经他一说,才发现光尽处有些异样。   古木鸢擎起火炬。“变成刀尸,你便能复仇了。如何?”焰端一指,洞窟深处骤亮,露出壁上的奇异图样。   “不……不要!”横疏影慌忙转头捂眼,不敢再看。   “你不是想要武功、想要帮手,想要报仇么?”老人的声音倏地来到她身后,枯瘦如鹰爪的指掌箝住她绵软的香肩,似乎随时都能将她扳转过来。“若你对我再无用处,至好不过一具刀尸!你想不想看个清楚,妖刀的秘密是什么!”   “……不要、不要!”横疏影魂飞魄散,偏偏无法挣脱箝制,死死闭着眼睛不敢睁开,颤声道:“我……我会有用处的!别……别让我变成刀尸!我……我不要!不要……”   “那就让我看看你的用处!”   老人随手一推,姿容绝世的尤物踉跄趴倒,浓发披散,狼狈的模样无比凄艳。   隔着眼皮,横疏影能感觉那映透薄膜的红光已然移开,灼热的炬焰似已回到了原位,不再照着那恐怖的地狱深处。她跪坐在湿冷的地上絮絮娇喘,美艳的面庞爬满液渍,分不清是汗是泪--这一刻,绝顶聪明的丽人已知古木鸢并没有要除掉自己的意思,但逞强对她并无好处,柔弱无助的姿态能为她多争取一点喘息的余裕。   若无心爱男人的身影在心底支持着,她恐怕早已崩溃,像傀儡般放弃自我,唯老人之命是从。“恐惧”,正是古木鸢用以支配她的万灵药。   但再也不会这样了。横疏影对自己说。   --我已经有了比复仇更重要的东西。   现在,即使放弃仇恨,她的人生也能继续下去。只要在背后紧紧守护着他……   然而,古木鸢毕竟是古木鸢,永远都能出乎她的预料。   “……但你的提议值得一试。我们在耿照身上花了偌大心血,若然付诸东流,似乎也不合算。你能让那名少年为我杀一个人,我便留下他的性命;否则,就像我之前说过的,你的行动失败了,便由我亲自动手。”   “杀什么人?”   “镇东将军慕容柔。”他没什么犹豫,几乎是不假思索。   横疏影有“被将了一军”的感觉,但这个可能性她事先也已想过,仍未脱出沙盘推演的范畴。为避免“姑射”直接针对耿照,即使此事甚难,一定得先答应下来。况且慕容柔并不好杀,这种等级的目标,在某种意义上是极有可能“杀之不成”的,即使是失手也能勉强交代过去的法子,横疏影一眨眼便能生出几条;与其说是难题,更像是古木鸢给的台阶,错过这一村,兴许便无下一店。   她想也不想,立即点头。   “我会尽力而为。”   “很好。”老人在她掌中塞了件物事,冷硬如铁,份量却轻得多,外头包覆着软革厚纸一类。“这是“号刀令”,用以控制刀尸,放眼东洲,怕少有人能用得比你更好了。你是我得力的部下,智谋机巧,当世少有,把你变成刀尸,不啻暴殄天物。”   横疏影猛然抬头,恰恰迎着老人的目光。不知是错觉否,鸢形面具的眼洞之中,似掠过一抹锋冷讥诮。“……该做为刀尸来使用的,是耿照。我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了。”   ◇ ◇ ◇   栖凤馆顶层是皇后娘娘起居处,民间传说袁皇后生性好静,日常所用不尚铺张,果然熄灯后偌大的楼层里空荡荡的,并无六局女官充斥、十二监内侍蜂拥的场面,即使耿照运起碧火真气凝神细辨,四周仍是悄静一片,仿佛只剩下廊间高挂的一盏盏红灯笼。   这样的冷清实是出乎意料的不寻常。不知为何,他心中突然浮现“陷阱”二字,把宫女内侍全都撤了去,休说夜里皇后有什么需要,须召人前来服侍,便为维护皇后娘娘周全,也不该这般大唱空城计才是。   这楼层四面设有观景用的露台房间,而皇后的寝居却是在正中央,须经重重回廊曲折盘绕,方可抵达,自也是为皇后娘娘的安全着想。耿照通行无阻,一路潜至凤阁前,益发觉得不对劲,急寻横疏影的热切之心逐渐冷静下来,正想戳破窗纸窥看,屋内忽传出细碎的脚步声,眨眼便来到门前。   (不好!)   咿的一声朱漆门扉推开,一名小宫女探头出来,左看右看,见廊间空无一人,回头道:“主子,廊上没人。要不我出去看看?”声音冷冰冰的,虽然清脆甜润的少女喉音十分动听,自她嘴里说将出来,却有股说不出的烈性刚硬,一点儿也不像随侍贵妇的丫鬟侍女。   耿照抢在她推门之前,及时跃上了梁柱,连横梁间的泥灰都没踩落半点,比雁儿落地还要轻巧。听得那宫女口吻有异,微微俯低,只见她上身一袭团领窄袖短衫襦,下半身则是珠络缝金带红裙,裙边开衩,正是宫中侍女流行的“旋裙”形制;裙内还着一条宽松的薄罗纱裤,方便洒扫干活,式样也十分俏丽活泼。   衫裙之外,则罩了件宫里时兴的“比甲”--这种前短后长的背心形似褙子,不过是去掉袖管罢了,两侧开衩处缝上襟扣,又或以系结带子结在胸口,前胸后背既能保暖,臂肘又能活动自如。横疏影时时留心平望都的仕女风尚,身边的使女丫头也都穿这种比甲,只不过那宫女所穿乃是深绸绣金、极尽妍丽,品味却不如横疏影的恬淡高雅。   从耿照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的鼻尖睫毛,少女肤色白皙,鼻梁高挺,两排睫毛甚是弯翘,想来相貌也是极美的。正想看清楚些,谁知蚕娘替他找来的这身锦袍甚新,袍面细滑,身子微向前俯,膝上襕袍随之滑落;耿照猿臂一捞,堪堪捏住,袍角带风却扫落一小片尘。   所幸少女正回头说话,尘灰自她脸侧飘散,并未沾上她的浓睫鼻尖。   耿照暗自庆幸,却听屋里一人不耐道:“去啊,能看出点新花样更好。来了忒多天,连鬼影儿都没见一个,成天听和尚鸡猫子鬼叫。晦气!”声音无比动听,亦是少女。他不禁皱眉:“怎么凤阁之中,这么多没规矩的丫头?”那开门的小宫女冷冷应了一声,弯腰提起一样靠在门内的物事,系于背上,竟是一柄连鞘长剑。   “那婢子去了。”没等门里那人开口,随手阖上朱漆门扉,静立片刻,左看看右瞧瞧,转身向走廊右侧行去。   少女人如其声,无论背影或举止,都带着一抹刚冷利落,步伐轻巧平稳,根基居然相当不错。耿照本以为此姝是安排在皇后左右的贴身护卫,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她喊“主子”的那人,声音或口吻都和印象里的袁皇后对不上,凤阁之内,哪还能有其他主子?   --皇后这厢,肯定出事了!   那斜背长剑的少女十分机警,一转过回廊立即停步,背靠镂窗墙板,心跳和呼吸一瞬间变得急促有力,可以显见那双乳鸽娇伏似的圆润双峰正急遽起伏,显是凝神戒备,蓄势待发。   只可惜在碧火神功之前,她的一举一动均逃不出先天胎息的灵感。耿照悄悄缩身于藻梲之后,暗自收敛气息,与幽影融为一体。少女等了半天不见有什么动静,探出头来,一双妙目于房门前的横梁之间来往巡梭,却是毫无异状,喃喃道:   “难道……是我听错了?怪。”松开剑柄,这才离开回廊转角。   这一下无声易位,耿照终于看清处她的容貌:瓜子脸、尖下巴,柳眉弯细,杏眸微勾,约莫十六、七的年纪,果然十分貌美。更难得的是她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刚烈之气,仿佛长剑脱鞘、锋镝自寒,这样的气质连在男子身上都不多见,与容貌之美呈现出极大的反差,令人印象深刻。   耿照更加确定她绝非出自皇家,如此锋芒伤人伤己,不可能被允许留在皇后娘娘身边。   他听屋内那人的呼吸、步伐又隔了一重,似是走入屏风后,抓紧时机推窗而入,果然纱屏后方映出一抹纤细的身影,手上除了明明灭灭的灯焰,更无其他武器。耿照牢牢把握住“先发制人”的原则,一闪身绕到了屏风后,正要出手将那人点倒,突然一愣。   瓜子脸、尖下巴,柳眉杏眸……怎么可能又是她?她明明已经走出去--   本该背着长剑走到回廊另一端的少女,竟提着纱笼瓷灯出现在屏风里,陡地见到一名陌生男子闯进,吓得花容失色,几欲晕厥。岂料耿照的错愕还在少女之上,她总算抢先回神,将手里的瓷灯往他脸上一扔,提起裙腰回头就跑!   耿照接住纱笼随手搁置,见这屏后乃一处独立的小小空间,居中还有座“ㄑ”字型的双折楼梯,扶手之上雕花如屏,顿时醒悟:“原来上面还有阁楼!”料想皇后若被人胁持,定然藏在阁楼上,难怪这几日里皇后娘娘谁也不见,暗忖:   “料不到此女生得貌美,却如此胆大包天,居然敢在栖凤馆内劫持皇后!是了,我明明听她转过回廊,却又能立时现身于房内,定是有什么机关秘道……啊,不好!莫走脱了此姝!”   贼人若能由秘道折回凤阁,定能带皇后潜逃出馆。再不敢耽搁,猱身绕过雕花扶手,径抓少女后颈,沉声喝道:“大胆女贼,还不束手就擒!”   谁知一抓落空,原来少女自踩了裙脚,“哎呀”一声扑倒在梯板上,顾不得碰疼膝肘,连忙手脚并用往上爬。耿照抬头欲捉,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只外廓如鸭梨的小巧圆臀,少女初初发育,身形单薄,宽扁的屁股不算有肉,然而被同样细细扁扁的纤腰一衬,臀形却显得又大又圆,直如月盘,别有一番风情。   他犹豫一下,连足踝也来不及抓了,“嚓!”撕下大片裙幅,还带小半截纱裤。少女吓得踢掉绣鞋,裸着一双晶莹小脚爬上阶顶平台,胡乱摸索,“铿”的一声激越清响,竟擎出一柄秋泓般的锋锐长剑,咬牙回头,径挑耿照手腕!   “来得好!”   耿照不是没有空手对白刃的经验,施展“白拂手”相应,欲伺机夺下少女手中长剑。   谁知少女唰唰唰三剑,接连批开他的前襟、衣袖,挑去外披的长褙子系结,距咽喉、腕脉及心口等要害不过毫厘,逼得耿照不住倒退,那一抹流萤似的锋亮剑尖依旧追着人走,不依不饶,无休无止;说是附骨之蛆,更像相思杀人,柔肠百转,似无尽处。   耿照仗着碧火功的先天灵觉,每每与千钧一发之际避开要害,连缓出手来一弹剑刃的余裕也无,只能一径闪躲;剑尖绕着他的头脸身躯盘旋点刺,削得衣裂如雪飘,在阁楼透下的晕黄光里随风飞舞。   少女于招式上的发挥不能说是淋漓尽致,饶以耿照不擅剑法,亦觉相思之意溢于言表,剑上所现不过十之一二。然而她一旦持剑,却专注得怕人,攻不急取、忘却惊怖,像一圈圈往他身上缠花绳,再加上屏后空间极狭,对这路剑法大大有利,耿照一路退下阶梯,竟再也没能抢上。   他与岳宸风等高手生死相搏,不乏更惊险的情况,但于方寸间被压着打的,这还是破题儿头一遭,总算略略体会当日在不觉云上楼时,岳宸风被阿傻杀得缓不出手的心情。心头正五味杂陈莫可名状,少女剑势忽地一滞,掩口轻道:   “……啊呀,使过啦。怎……怎这么快?”神色错愕,初拔剑时的那种“无心”状态冰消瓦解,一瞬间又回复成那个慌张逃命的弱质女流。   耿照一怔,转念会意:“她按套路使了一遍,招式到头啦!”身体反应比心思更快,左手食、中二指往剑脊一弹,嗡嗡震颤不绝于耳,少女剑势荡开,踉跄欲倒,长剑竟未脱手。   “修为不差!”耿照吃惊之余,不禁暗暗喝采,见她中路空门大开,本欲出掌将她制服,谁知少女昂着一双乳鸽似的椒乳,将衣襟撑得鼓胀胀的,娇喘细细,不住起伏,哪有落手的地方?灵机一动,扯下袍外破烂的长衣卷住长剑,将她连人带剑往阶下拖!   少女的惊慌全写在脸上,明明是一般的眉目,与方才廊间判若两人,非但不见刚冷,反倒慌张得可爱,仿佛一头没命乱跑的兔子。这下她再也握不住剑,松手时失声惊叫,一屁股跌坐在阶顶平台上,摸着剑鞘抓在胸前,已无先前的严谨法度。   楼上一人道:“吵吵闹闹的,干什么?”口气颇为不善,清脆动听的喉音却是耿照所熟悉的,正是方才被少女称为“主人”的那名年轻女子。他心念一动:“擒贼先擒王!”攀着扶手翻上另一重梯回,瘫坐在两折楼梯衔接平台的少女反落在他下方。   少女瞪大了眼睛,想起“主人”还在阁楼上,手持剑鞘又要攻来。耿照“哗啦”一脚踩断了三阶梯板,裂木飞溅,迫得她抱头躲避。   他纵身跃上楼顶,那阁楼甚至宽阔,镜台妆奁等无一不备,居中以玉扇屏风围着一张金碧辉煌的锦榻,榻边置着一面巨大的镜子,高如一名成人,与寻常的水磨铜镜不同,那镜子不但泛着水银的光滑,也比晕黄的铜镜镜面明亮清晰得多。   榻上的景况被玉屏风遮去大半,只能由镜中倒影窥得一二,只见镜中一名半裸少女,头戴金丝嵌成、饰满珠贝宝石的凤冠,身前虚掩着一袭大红真丝缎袍,那袍子云肩广袖,裙常曳地,以金线绣满凤纹,正是皇后所用的礼服。   镜中少女拿大红礼服往身上比划,如象牙般白皙细润的裸背透出屏风间隙,美得令人摒息。她听见楼梯间的骚动,随手以礼服掩胸,转头怒斥:“你们俩拆房子么?作死的丫头--”赫见来的是一名浓眉大眼、面色阴沉的黝黑少年,俏脸生寒,不觉微微后退,抿嘴笑道:   “叔叔说有刺客,我还不信,原来真的有。”   耿照听得皱眉,沉声道:“皇后娘娘呢?你把她藏到哪儿去了?”镜中少女的容貌绝不超过十八岁,不可能是袁皇后。她敢在皇后的寝居试皇后的衣裳,若非控制了皇后娘娘的行动,便是皇后根本不在这里。皇后不在,那……那姊姊呢?   一想起横疏影,他胸口热血上涌,伸手拉倒玉屏风,“砰”的一声闷响,无数摔碎的玉颗满地弹跳,沙般滚入楼板缝隙间。   榻上果然空空如也,既无被捆绑受制的袁皇后,自也不见横疏影的踪迹,只有少女褪下的衣裙肚兜散在睡得凌乱的被褥上,外衣无不是精绣锦缎、形制华美,显是皇后之物,只有绣着彩蝶的粉色肚兜充满少女气息,该是她原来便穿在身上的。   她转过身来,明媚的双眸直勾勾地盯着他,菱儿也似的姣美唇际抿着一抹蔑笑,比起那楼梯间的小宫女,竟是丝毫不显慌乱。   这名少女生得极美,方才的小宫女虽也是美人胚子一名,与之相比却不禁失色。她以金线红袍掩住裸体,从枕下取出一柄剑来,剑鞘上的乳白不似漆涂,滑亮细腻,底下隐隐透出冰裂痕迹,竟似瓷器中名贵的青瓷冰裂釉一般,与剑上的嵌金雕饰相互融合辉映;单论华贵富丽,怕只有任逐流的佩剑能与之相比。   耿照出身低下,不知这种自海外传来的装饰工法名唤“珐琅”,乃是在雕錾出凹凸花纹的金属胎上涂上釉料,再入窑烧制而成,按工法不同又能区分掐丝珐琅、嵌胎珐琅等。珐琅传入东洲不过百年,又经玉蟾王朝覆灭,央土动荡,如今十分希罕,休说东海道,连在平望都亦不多见。   美轮美奂的剑鞘耿照不识,拔出剑来却教他看直了眼。   比寻常长剑短了三寸有余的剑身,明显是为女子量身打造,剑刃轻薄,通体散发着潋滟水光,宛若波映。   (这是……碧水名剑!)   白日流影城的剑器,最高品级者几乎全来自甲字号房的天字级成品,故称“天甲剑”,其他铸炼房虽然偶有佳作,数量远不能与首席大匠屠化应主持的甲字号房相提并论。而在剑刃上淬出水波般的美丽烧纹,更是屠化应的成名绝技,须由他本人或直传弟子亲炙,方能造就;许多武林大豪、王公贵族不要“天甲剑”,捧着大把银子老老实实等上三年五载,就为一柄镌有“化应万千”落款的碧水名剑。   甲字号房所出的碧水名剑迄今不过三五十把,每把均造册列载,注明何年何月何人收藏,以免流入来路不明的左道之手,污了流影城的声名。这少女年纪轻轻,怎能持有流影城最高等级的碧水名剑?   少女见他目瞪口呆,轻蔑一笑,细白小巧的趾尖自红袍底探出,忽地踏地一指,剑尖径标向耿照的咽喉!   这一剑迅捷无伦,也算是名家手笔了,可惜碧火神功发在意先,耿照侧头微让,避得轻而易举,心头忽涌上莫名的熟悉感,便如初见沐云色时那样,不觉微怔:“我是在哪儿见过这一路剑法?”   少女剑击落空,“咦”的一声,改刺为削,又反手一撩……交睫之间,她连递五六、手精妙杀着,当中毫无停顿,仿佛这一连串的招式是早就练熟了似的,只等今天这个机会来施展;无奈耿照非是见招拆招,而是碧火真气感应气机,每每抢先反应,剑尖总是慢了分毫,就是碰不着他。   耿照正苦苦思索着流影城的碧水名录,想找出少女手中之剑的来历,全不理会在身前一手捂胸、一手点削挑刺的半裸少女。她声势凌厉地攻了半天,总算也明白对手没有认真应付的打算,否则以这厮反应之敏捷,第一剑落空时便能加以反制,益发恼怒:“我若穿上衣服,你有几条狗命都不够死!”急急抽退,蓦地左手一紧,却是耿照伸出右脚,踏住了拖地的礼服。   她又羞又怒,忙运劲一夺,居然丝纹不动,见那厮似是回神,唯恐受制于人,已顾不得身子赤裸,松开掩胸的大红袍向后跃开,全身上下除了手中长剑,只剩下头上华美的金丝凤冠,白皙的玉体在夜风中浮起大片娇悚,更显得肌肤柔嫩,直是吹弹可破。   少女个头甚是娇小,双腿的比例却颇修长,衬与巴掌大的精致小脸,体态可说十分曼妙。然而毕竟是初初发育,双乳不甚丰盈,只比炊熟的鲜奶馒头稍大,胜在形状浑圆尖翘,乳晕细小,蒂儿只一抹肉豆蔻也似,在昏黄的灯影中看不真切,可以想见其酥滑适口,必定是又弹又嫩。   耿照倒不是有意窥她胴体,而是见她要退,本能地出脚踩住裙裾,忽觉眼前白花花一闪,凭空多出了一具腰窄肩削的少女娇躯,不禁错愕。少女本是夹紧双腿、抱臂捂胸,小脸羞得通红,见他目瞪口呆并未追击,心中一动,放开手脚,提剑指着他的眉心,冷笑道:   “忒美的身子,看傻了么?哼,男人都是这样,龌齰!”美艳的小脸红扑扑的,得意之余,又隐有几分陶醉。耿照啼笑皆非,她却像示威似的大方展露裸体,跨腿迈步转臂刺来,剑尖挟着螺旋气劲,风压直如爆雷!   单论胴体之美,少女远不如明栈雪、染红霞,也不及雪艳青修长健美,但这些美丽的女子,却鲜少赤身裸体,在他面前展露武功。少女纵身跃前,隔着象牙色的柔嫩皮肤,能清楚看到肌束扭转、绞紧、鼓劲爆发的连续动作,顺畅得毫无间隙,像是从温驯的小猫突然变成扑抓猎物的母豹,青涩的胴体充满旺盛的生命力,妖异得令人摒息。   这一击她全力施为,抓的正是对手失神的剎那,剑出一瞬,内力自毛孔迸发,陡地飙高的体温蒸腾着肌香汗潮,霎时周身的空气变得又温又黏,布满异香,以致剑势凝时,已是香汗淋漓、微带轻喘,睁大了美丽的杏眸,怔怔瞧着男子指间的剑尖。   “……世间没什么美丽,比性命更重要的。况且,你也没这么漂亮。”耿照鼻翼微歙,碧火神功的感应扩大了这股异质甜香的效力,那是混合了肌肤与汁水沁蜜的鲜猛气息,令人联想到激烈交媾之后的旖旎狼籍。他皱起眉头,本能地摒息,食、中二指一运劲:   “撤剑!”娇呼声中,少女倒飞出去,香风似是有形有质之物,随主人被抛回榻上。她抓住手腕蜷着身体,面露痛楚之色。   耿照起脚一送,飞起的绣金礼服如血鹏展翅,“泼啦!”挟风盖落,恰恰覆住她的身子。“你--!”少女俏脸煞白,目光突然落在他肩后,咬牙怒道:   “杀了他!给我……给我杀了他!”   耿照未及转身,锐利的劲风已至。   他单臂负后,右手二指夹着剑尖格档,来人剑势劲猛,走的是刚强一路,两人一个猛攻一个硬挡,俱无转圜,清脆的铿铿交击声不绝于耳,片刻耿照已无法轻松地背向来人,觑准空隙抛转长剑,改持剑柄;回身一劈,刚力对上刚力,那人“登登登”连退三步,正是方才在楼梯间交过手的小宫女。   她柳眉倒竖银牙一咬,沉声娇叱:“看招!”猱身复来,剑招大开大阖,一反先前的黏缠,耿照暗暗称奇:“她一个人……居然能使两种截然不同的剑路!”   然而刚力对撼,女子到底是吃亏的,比起适才那难以摆脱的细腻剑法,眼下的压力明显轻得多,耿照手持珐琅嵌金的碧水名剑,一一将来招击回,见她兵器无损,刃上亦有淡淡波光,不觉一凛:   “她的剑器,也是本城所出!”料想宫女所持,剑质略逊于碧水名剑,但最少也是天甲剑的品级,否则数度交击纵未折断,也早该崩出缺口。   主仆二人俱用流影城之剑,还都是等级极高的精品,绝非左道妖人能办到。要出手抢夺一柄碧水名剑,须得考虑剑主背后偌大牵连,一旦消息传入江湖,势成正道公敌,纵使得了宝剑也保不住;一柄尚且如此困难,何况是两柄?   耿照不禁迷惑起来,小宫女却一点也不放松,运剑如腾蛟起凤,呼喝连连,声势十分烜赫;若非她与耿照的修为有根本上的差距,这一轮强攻之下,不定便要得手。耿照打醒精神,看准空档,冒险让剑刃贴颈而过,趁机欺进小宫女的臂围之间,正是他最擅长的“中宫突入”。   对方是妙龄少女,也不是谁家都有天罗香这么开明的姥姥,他不敢乱碰胸腰,见她斜背剑鞘,系带由右而左,忙拽住带子一扯,步法变换,拎着小宫女转过半边,将她的臀背转到了正面。   小宫女又羞又恼,唰的一声胀红小脸:“你……无耻奸贼!”反手欲撩,胸间一紧,原来耿照揪着系带转得半转,带子勒进双乳之间,勒得她弓腰昂颈,气息顿滞,这一剑再也撩不下去。   忽听一声娇唤:“放……放手!”一剑自身侧掠来,耿照及时避过,眼前一花,竟又来一名小宫女。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象:那宫女正被自己捉在身前,哪儿又来个一模一样的?拉着小宫女左闪右避,剑脊一拍来人腕间:   “着!”   那人长剑坠地,手中又来一剑,刺穿小宫女的衣袖,正中耿照手腕!   距离太近,碧火神功虽避开腕脉手筋等要害,仍被剑刃划了道口子,铿啷一声,珐琅剑脱手。原本被挟制在前的小宫女左手忽生一剑,划断胸间的剑鞘系带,脱困的同时反刺耿照一记,趁他踉跄避开,抄起了掉落地面的珐琅剑,往榻上一掷:   “主人,接剑!”   耿照这才明白:原来“小宫女”自始至终便有两名,恰是一对孪生姊妹!   她二人在交错的瞬间交换长剑,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默契伤了耿照,更缴下他的兵刃。二人并肩而立,宛若照镜,相貌一样,衣装打扮也是一模一样,裙裾裤脚缺了一片、裸着雪莹小脚的,自是方才在楼梯间遭遇之人;另一名神情倔强、刚气凛凛的少女,则是最初在廊间所见,外出巡逻的那位。   锦榻那厢,她俩的“主人”穿上肚兜和晨褛,手中的碧水名剑指地,赤足踏上冰冷的檀木地板,一步一步、杀气腾腾地走了过来。   “你们两个废物!”耿照浑没料到她开口居然是先骂自己人,不觉一愣。“巡逻的不见有人,看门的挡不住人,养你们两个,当真浪费米粮!金钏、银雪,今晚要拿不住这个刺客,水月停轩的脸都教你们给丢光啦!”   --水……水月停轩?   (她们……是水月停轩的人?)   “等一下!”耿照面色微变,急急追问:   “你们……是水月停轩的门下?怎么会在皇后娘娘的凤阁里--”突然想到当日在映月舰上曾听许缁衣提起,说三师妹任宜紫前来迎接皇后凤驾。据绮鸳之言,袁皇后乃大学士袁健南从任家抱来的螟蛉义女,如此,任宜紫便是皇后娘娘的亲妹子……   莫非,这名手持碧水名剑的少女,便是风靡东海无数正道子弟的“蝶舞袖香”任宜紫?念头一起,鼻端又嗅得那阵馥郁浓香,原来她方才内息鼓荡,又无衣裳蔽体,肌肤的香泽被体温一蒸,融融泄泄,竟是久久不散;纵使此刻两人相距已远,仍能清楚闻到。   这香气非是熏香所致,没有人工物料的厚硬堆栈,而是活生生、热烘烘的生体气味,浓郁到稍嫌锐利的程度;要说是“骚”,又一点儿也不觉得臭,与媚儿那种乳脂鲜革似的浓烈体味绝不相同,衬与少女如鲜碾花草般的清新汗味,极能勾起男人的原始欲望。耿照不由得想起“活色生香”四字,便是这种运功之后会生异香的体质,才为她赢得“蝶舞袖香”的名号么?   --糟糕,这下误会可大了。   少女冷笑,眸中却殊无笑意。   “兀那刺客!能死在本姑娘的“同心剑”下,你也不冤啦。”   “且慢--”   “少废话!”   任宜紫俏脸一板,手中的碧水名剑“同心”倏然而出!那对双胞胎姊妹金钏、银雪跟随她已久,默契十足,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出剑。三人剑尖同指一处,快得声息难辨,纵使闪过其一,也决计料不到另外两柄剑来得这样快;这毫无花巧的三剑齐出,竟是一步杀着。   耿照虽正对任宜紫,却始终提防着方才在楼梯间遭遇的双胞胎之一--他分别与三人对过招,只有那回曾居下风,若非名唤“银雪”的少女自乱阵脚,即便他终究能胜,身上少不得要多添几道伤口。   三人来得快绝,耿照避得更快,眨眼掠出圈外,“叮”的一声三尖交合,无比精准,只可惜猎物已然消失,任宜紫与双姝倏又分开。金钏银雪默契绝佳,双剑再度掩至,任宜紫却抢先越过她二人头顶,居高临下,径取耿照眉心!   这招看似狠辣,其实避得轻易,眉心忒小的目标,一晃即走,剑尖、剑风随即落空,想趁便拣个次要的目标都没门。双姝顾忌主子无处落脚,攻势放缓,联剑的威力大大减弱。   耿照游斗片刻,发现三人之所以不成剑阵,主要还是因为任宜紫。金钏、银雪练有双人合璧的招式,此一套路却非是专与任宜紫的剑法配合,而是自成体系。她若肯仗剑在圈外游走,伺机补位,绝对令人防不胜防,头疼至极;偏生她怒红双眼,定要亲手置耿照于死地,强出头的结果,金、银双姝难以配合,反而处处迁就,还不如抄家伙一拥而上管用。   他摸清了三人连手的弊病,不欲久斗,足尖挑起地上金钏所遗的剑鞘,凑往银雪的剑尖,“铿”的一声长剑入鞘,银雪睁大眼睛满脸惊慌,耿照“白拂手”一圈转,啪的一声轻轻击中她的肩头,少女纤细的身躯如风飘柳絮,卷着纱帘跌入榻里,正摔在厚厚的被褥之上。   “银雪!”金钏与她心意相通,一霎间便知妹妹没事,怒目回头,挥剑斩向耿照的脖颈!她学的“水月剑式·泪映红妆”原是杜妆怜少女时代的创制,经她这些年闭关修改,已成一套由外修内的奇特剑路,招式的威力颇受情绪所影响,就金钏自身的经历,悲愤、急怒等都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与人过招也渐趋狂放,和银雪得授的“怜月照影”剑法截然不同。   心知银雪无碍,她这一斩难免少了悲愤与决绝,耿照侧身让过,剑鞘一抖,长剑倒撞弹出,剑柄正中金钏肩头,撞得她踉跄坐倒,右臂软绵绵地再也提之不起;勉强咬牙改用左手,剑尖却被耿照一脚踏住。   他手里的剑鞘又空出来,转头兜住任宜紫之剑,那同心剑比金银双姝的佩剑还要细薄,毫无阻碍地一贯到底,剑锷用力撞上鞘口,被耿照拇指一扣,再难拔出。“任姑娘!我不是刺客--”语声未落,赫见任宜紫面上闪过一抹狠笑,从同心剑的剑柄底部抽出一柄发簪也似的锥状尖匕,急刺他小腹命门!   --这便是此剑“同心”之处!   耿照不觉怒起,抓住任宜紫的右腕,如老鹰抓小鸡般将她提起。任宜紫的腕子本就为他所伤,只是逞强以丝巾紧紧扎住,此刻一入他铁箍般的手掌,登时疼得哀叫起来:“要……要断啦!呜呜呜……好疼……”   他闻言赶紧放松,岂料任宜紫匕交左手,还未刺出,耿照眼捷手快,一把将她抓起,任宜紫兀自不肯认输,反手戳他小腹下阴。耿照将她双手连簪剑一同箍在胸前,从背后将她高高抱起,避免这个小丫头一径发疯似的头撞脚踢;眼见金钏拾剑撑起,银雪也挣脱纱裹爬出锦榻,忙三两步窜至露台边,提声道:   “都不许动!再来,我便把她给扔下去!”   夜风吹得任宜紫遍体生寒,把她一身热气腾腾的香汗都吹得急遽降温,栖凤馆何其高耸,露台底下黑黝黝的什么都看不见,瞧得脚底板都禁不住刺痒起来,这才乖乖不动;劲力一松,小小的身子也变得绵软起来,带着汗潮的体香非常诱人,颈后的柔软发丝轻拂耿照鼻端,明明怀中人儿娇美无比,他却丝毫不敢放松:   “水月停轩门下,怎么会有这种藏暗剑、撩下阴的下九流路数?是谁人将她教成这样!”见三姝不再妄动,沉声道:“任姑娘,我不是刺客,也不是坏人,但如果你坚持取我性命,我就非做坏人不可啦!你明不明白?”任宜紫点了点头。   “请金钏、银雪两位姑娘,将佩剑踢下楼去。我并不怕二位持剑,但这样实在不好说话。”双姝动也不动,金钏面色阴沉,银雪神色慌乱,四只妙目都瞧向耿照手里的人质。   任宜紫雪白的腮帮子绷鼓起来,看得出正咬牙忍耐,片刻才一字、一字道:“照做。”两人得到指示,才将佩剑连着剑鞘一齐扫下楼梯。   “还有任姑娘的剑--”   “你要我扔了这把同心剑,不如将我扔下楼算了。”她截断他的话头,片刻才低道:“我……扔地上,扔……扔你脚边。你给我好好保管。”也不理耿照答不答应,玉指一松,那柄簪剑直挺挺地插入楼板,直没至柄,可见锋锐之甚,连贯穿硬如铁石的紫檀木也像热刀切牛油一般毫不费力。   耿照将她抱至绣榻边,正色道:“任姑娘,我要放手啦!请你务必牢记,我一点儿也不想做坏人。”任宜紫一言不发,小小的身子微微颤抖,不知是愤怒或害怕。耿照未见她应答,料想是默认的意思,轻轻将她放在榻上,高举双手退开几步,表示自己没有恶意。   “任姑娘,我是……”   “我知道,你是镇东将军慕容柔的人。”美艳绝伦的纤细少女冷冷一笑,一点儿也不像落败的丧家之犬,白皙的小手上不知何时多了块金字牌,竟与慕容柔所赐一模一样。   耿照一怔,立时会意,摸过怀襟衣袋,果然不见了将军赐下的通行腰牌,不禁骇然:“这丫头……真是好厉害的翦绺活儿!”   须知以碧火功之灵感,要在他身上动这样的手脚,实是难上加难。以任宜紫的脾性,方才受制时若有机会摸他衣袋,早用簪剑搠他几个透明窟窿,白进红出的,怎会乖乖扔掉兵刃?想来想去,也只有将她放落的一霎间,才有对耿照施展空空妙手的机会。   耿照自己都快不相信她是水月停轩的三掌院了,比起雪艳青、漱玉节,没准这名自负美貌的少女还更像七玄外道些。要不是五帝窟还有个漱琼飞打底,把她跟何君盼摆在一块儿,包管十个除魔卫道的正派侠士里,倒有十一个要杀错人。   任宜紫露这一手,多半还是为出一口恶气,耿照却不由得留上了心:她若是在激斗之间施展这门神技,威力岂止增加一倍而已?怪的是方才她全无此意,仿佛武功与此无涉,全没想到要把这样精巧难防的手法应用在武学之中。   她更关心的,还是面子问题。   “啪”的一记响指,金钏、银雪又将他围在中间,摆出空手接敌的架势。   “任姑娘,”他开始有些不耐烦了。明知打不赢,怎么老是要自讨苦吃?“在下的确为镇东将军办差,大家说起来都是自己人。适才有些小小误会,请给在下一个说明解释的机会,就当是卖将军一个面子,如何?”   任宜紫轻声笑起来,玩闹似的晃着他的金字腰牌。   “看来你什么都没搞清楚。我阿姊的下落,头一个不能让慕容柔知道。”她笑着转头,眸中却无笑意,柔声道:“不得不杀你灭口,本姑娘也相当头疼啊!”   第九四折 故国应在,蟾魄依稀   “皇后与佛子携密诏来对付慕容柔”的谣言,自凤辇离京起没一天止歇过,早已在东海各处传得沸沸汤汤,堪称街谈巷议的热门。其中谬处,就连初涉官场的耿照都知道:   慕容柔经营东海既久,麾下十万精甲,砺兵秣马日夜操练,当世能抗手者,不过西韩北染而已。皇上一纸诏书能拔去镇帅,在平望都拟旨盖印便了,何必劳动皇后佛子跑一趟东海?这是无知百姓才有的妄念。   须知政事繁复,牵连甚广,天子也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戏文里一人独立、为所欲为,阶下臣工尽皆俯首的画面,多半只有在野台才能看见。   任宜紫之言似与流蜚相契,坐实了“皇后此番为镇东将军而来”的态势,但耿照一听便知不对。全东海若只一人与皇后的安危休戚相关,那人便是慕容将军;这张名单上若有余白,怕得再拉上迟凤钧大人。她说得出这番话来,只代表一件事。   “你……也不知道皇后娘娘到哪儿去了,对罢?”耿照忍着笑,正色道:   “她离开的时候,并未同你说要去哪儿,是不?”   任宜紫心中“喀登”一响,高深莫测的笑容凝在脸上,暗自咬牙:“哪来的死小鬼,怎地什么事儿都像瞒不过他的眼睛?”兀自端着架子,强笑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乃皇后娘娘的亲妹,是受了她的请托,才在这儿守护凤阁的安全。我不知道姊姊的下落,难不成你知道?”   耿照心想:“你这不等于承认了自己不知道么?”从容道:   “日前金吾郎大人趁夜将皇后娘娘送离栖凤馆,我命山下骁捷营于、邹两位统领派人日夜监视,不见有车辆返回,料想娘娘迄今未归,十分担忧。”他这话后半截是真,当夜与任逐流交手后,对这位金吾郎大人颇为上心,的确交代驻守阿兰山下的于鹏、邹开二位,严密监视夜间车行进出,但当时并未与皇后联想作一处。   如今见了凤阁的情形,转念一想:如非皇后,何人需要任逐流亲自护送?顿时明白当夜那名披着连帽大氅、身形曼妙的夜行丽人,必是袁皇后无疑。   任宜紫不明所以,睁大了美丽的眼睛,被他唬得一愣一愣。   其他水月弟子如黄缨、采蓝等,往往是两三年才回一次家,她却是年年往平望都省亲,少则一月,长也有待上两三个月的;遇皇上圣诞,又或中书大人寿辰,少不得又要回京,经常不在东海。   中书大人任逐桑在府中不谈国事,对总领东海的镇东将军,任宜紫的印象与大部份京中百姓一样,多由茶馆弹评而来,没能领教过这位书生将军的厉害,只当作是说书人胡乱吹捧的人物。此际不禁咋舌,暗忖:“叔叔与姊姊自以为天衣无缝,不想早被慕容柔盯上。”气势一馁顿觉无聊,没好气道:   “你们忒厉害什么都知道,还来这儿做甚?拆房子立威么?”   耿照正色道:“怎么会?将军大人也担心皇后娘娘的安危呀!再说了,三日后论法大会即将举行,届时娘娘若仍未归来,这会还要不要开?将军多次求见,均见不得任姑娘之面,才让我来看看。”   这谎撒得破绽百出,幸而任宜紫对官场所知有限,一想:“原来镇东将军多次求见,是为瞧我来着。”顿觉自己尊贵不凡,毫不逊皇后姊姊,得意得快要撅起小屁股来,怒气略平,摆手道:“你回去同慕容柔说,姊姊不在,还有我呢!穿戴上凤冠礼服,哪个敢说不是皇后?叫他别担心,管好自己的事儿罢。捞什子论法大会,不就是坐着听大和尚念念经么?”   耿照听得快晕过去,面上却不动声色,拱手道:“是,在下一定替姑娘传话。是了,那块金字腰牌,可否请姑娘还给在下?”   任宜紫明媚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随手将腰牌塞进襟口,手足并用,从床头爬至榻尾,笑道:“你本事忒大,来拿呀!”   她笑起来脸泛桃花,明艳不可方物,薄纱裁制的晨褛下仅着了条粉色肚兜,掩着一双精致鸽乳,巴掌大的腰牌塞进乳间,自无深沟可入,随着身子前倾,兜缘内隐约可见双乳尖尖,细垂如蕾,酥滑的乳间、腋下都捂着汗,浓郁的异香融融沁出,别有一番诱人滋味。   耿照摒息凝神,不欲与她缠夹,眼角瞥见地上一物,身形微动,人已掠至窗边,拾起同心剑还入鞘中,连那奇特的簪剑也插回剑柄底部,道:“任姑娘,不如我们一物换一物,你待如何?”左臂平举,将同心剑伸出窗外。   任宜紫面色微变,倩眸一转,咬牙狠笑:“你扔啊!你扔下去,我让我爹砍了你的头!”堂堂中书大人自不会为一柄剑杀人,况且任逐桑长袖善舞、玲珑八面,深得商贾道中“广结善缘”之精要,花钱买得到的东西,再买也就是了,何必要弄个鱼死网破?   然而,若任宜紫径向慕容柔告状,事情就麻烦了。   耿照的说帖能瞒过任宜紫,却万万骗不了慕容柔或任逐桑……不,只消向任逐流说起今夜之事,任逐流便知他又来私会横疏影。此事若教任宜紫知晓,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耿照不想把事情闹大,权衡厉害,双手捧过长剑,俯首道:“任姑娘,这剑我还你啦。我也是给人家办差的,还请姑娘不要为难在下。”   任宜紫使了个眼色,金钏上前一夺同心剑,退后几步,冷冽的杏眸中满是敌意戒备,仿佛化成一双实剑,要在他身上扎几个透明窟窿。耿照不知自己怎么得罪了她:临敌动手,本该全力施为,又没打伤了她或她的姊妹,误会也都解释清楚了,犯得着么?却听任宜紫笑道:   “金钏姑娘生气啦!啧啧。这丫头最是心高气傲,老忘了自己是下人,眼睛一贯长在脑门顶上。你踩了她的剑,辱了她最神圣的剑道,要比剥光她的衣裳游街示众还难受,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哩!”心念倏转,托着香腮嘻嘻笑道:   “这样罢。你让金钏刺几剑,她什么时候解气了,腰牌便何时还你,如何?”   金钏面无表情,尖颔微抬、拳头攒紧,雪白的腮帮子绷出牙床形状,仿佛极力忍受着什么,低声道:“我不要。”喉音干涩,倒像从齿缝间迸出来似的。任宜紫也不甚意外,作势掩口:“哎呀呀,真是便宜你啦。这样,我们换个玩法儿:你呢,刺银雪几剑--”   金钏猛然转头,耿照看不见她的表情,由脑后望去,她两腮都绷出刚硬的线条,身子发抖,显是愤怒已极,几乎咬碎银牙。一旁的银雪面色惨白,同样是簌簌而颤,却是害怕大过了恚怒。   耿照不禁暗叹:明明她的剑法胜过姊姊,甚至在任宜紫之上,说不定是三人中最厉害的一个,怎会如此胆小怕事,逆来顺受?任宜紫捕捉到他眼中掠过的一抹不豫,冷笑道:“你想拿回这块腰牌么?容易,叫慕容柔来拿罢。我见了他的面,自然会双手奉还。”   将军要知道栖凤馆内住了个冒牌货,整个越浦还不翻过来?他光想到都头疼。   任宜紫只是皇后的替身,为防穿帮,不会无端召见他人,当然也包括横疏影,房中的神秘字条所指非是凤阁。既无佳人芳踪,耿照不想再理这个刁蛮任性的三掌院,身影一晃,自榻尾绕至门前,掌中曳着一缕香风,已将腰牌拿住;至于用了什么手法身法,三姝竟无一得见。   任宜紫只觉胸口一凉,东西便即不见,简直是气坏了,甚至忘记应该要害怕,勃然怒道:“拦住他!教这厮跨出门坎,看我抽你妹妹鞭子!”却是对着金钏叫喊。耿照正欲推门,背后剑风飕然,金钏厉叱:“休走!”口吻中难掩惶急。   耿照心生不忍,回身出掌,浑厚内力到处,剑式溃不成军。金钏急怒更甚,剑上迸出嗤嗤轻响,招式无甚出奇,剑劲却猛然提升一倍有余;耿照疾弹剑脊,发劲将她震退,再来之时剑劲竟又提升,剑罡隐隐成形。   他觑准来势,并指夹住剑刃,欲来个斧底抽薪,岂料剑上抖窜的无形罡气离尖飞出,“嗤!”划破衣襟,腰牌匡啷落地。金钏锋刃偏转,螺旋剑劲将他铸铁般的两指震开,唰唰唰三式连环,剑尖与罡气交错纷呈,一瞬间仿佛六剑齐至;耿照吃亏在两手空空,被逼退了几步,金钏踏住腰牌反足一勾,牌子又飞入绣帐中。   (不好!再这样下去……)   他展开身法游斗,以避其锐,边扬声道:“任姑娘!你说过的话算不算数?”任宜紫金牌入手,正自得意,妙目滴溜溜一转,盈盈笑道:“哪一句?”   耿照道:“跨出门坎那句!”   任宜紫嘻嘻一笑。“算哪!怎么不算?咱们了不起的金钏姑娘今晚连连失手,真是太丢人啦,一点儿也不心疼她妹妹那白花花的雪嫩屁股,又要狠狠地挨它几下。”作势挥手,一旁银雪吓得腿都软了,浑圆的雪臀尤其抖得厉害。金钏面色一狠,咬牙不要命似的猛攻。   “好!”   他足尖一点,竟往明晃晃的剑尖撞去,来势之急,连金钏都吓一跳,想此人虽可恶,却罪不致死;犹豫间长剑已洞穿身体,却无半分入肉的迟滞,男子顺势欺入她怀中,剑却是从胁下穿过的。耿照拿捏奇准,这一下非但未将他刺伤,连衣衫都没能划破口子。   金钏右腕被他肘腋一夹、牢牢箝住,继而眼前一黑,鼓胀的胸脯撞上两块铁板似的坚实肌肉,撞得乳蒂硬起,又麻又痛;鼻端嗅得浓烈的男子气息,身前却烘热得像吸不着空气。两人撞得严实,腿根交夹,小腹紧贴小腹、胸膛抵着胸膛,莫说金钏手臂不得自由,便是使剑如常,也刺不着贴面相拥的敌人。   耿照跳舞般搂着她飞转,不停加速,最后一圈突然顿止,松开双臂,娇小的金钏似纸鸢断线,被回旋之力甩出,手中长剑飞向房间另一头,整个人如失手摔出的傀儡般跌入锦榻;若非任宜紫避得及时,便要撞作一团。   这孩童田间摔角似的赖皮招数,在耿照手里使来却是威力奇大,金钏被转得头发昏,忍着强烈的反胃不适挣扎欲起,始终歪歪倒倒难以平衡,恍若醉酒。“闪开!”任宜紫一掴她屁股,“啪!”一声贴肉劲响,将天旋地转的金钏搧下榻来,见耿照跨出窗台,衣发俱被夜风刮得剥啦作响,回头笑道:   “任姑娘,我的的确确没过门坎。望你言而有信,莫为难两位姊姊才好。”语声未落人已跃出,倏地消溶在夜幕深处。任宜紫扑至窗边,探头急道:“喂!你叫什么名字……”余音回荡在山林空谷之间,转瞬被流风卷去,终不复闻。   ◇ ◇ ◇   古木鸢将昏迷的玉人放在榻上,除下她的面具和乌绒大氅。这是预防在她苏醒之前有人闯入寝居,无意间窥破秘密。   昏迷的横疏影仍有着惊世骇俗的美艳,玲珑浮凸的丰盈娇躯,更是增一分太肥减一分太瘦;雪肌在乌氅的映衬下,白到简直令人怵目惊心。尺寸傲人的沃腴雪乳、细圆如蜂的柔软腰肢,娇小的个头、修长的双腿……居然在她身上调合成一幅诱人以死的美景,全无扞格。即使当年在储秀宫之中,像她这样的尤物也是绝无仅有的;若教陛下见得如此绝色,恐怕要他拿皇位来交换,他也会毫不犹豫一口答应吧?   --更过份的是他一定觉得非常划算,连作梦都会忍不住笑出来。   荒淫无道!哪有这样子的皇帝?老人想着,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   “喂!神棍,先说好,我是荒淫,可不是“无道”。”   青年双手插腰,骄傲地挺着胯间那一大包碍眼巨物,嘿嘿笑得无比淫秽。“你去问问杀猪巷的小寡妇,我跟她那死鬼老公谁才无道!每回办事,她都叫得杀猪也似,真是……啧啧,那女人真不错。”   “……陛下,“无道”并不是“不能人道”的意思。”   “切!你唬我没念过书啊!”   青年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样子实在不像在唬人,不免有些心虚,抓抓头左顾右盼,片刻才小声咕哝:   “敢情还真是。什么时候改的?也不通知一下……好啦好啦,你别老绷着个脸,我记住了还不行么?无道是无道,不能人道是不能人道,写十遍,行不?”真用手指在铁扶手上一笔一划写着,字迹凹入足有三分,陈铁被刮得嘎嘎作响;一遍写完,他手掌一抹,铁扶手上一片平坦,才又重新写过。   最后他真的写了十遍,才像个做错事的大孩子般抓抓头,傻笑着希望得到原谅。老人--那时他还不太老--忍俊不住,噗哧一声,君臣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空荡荡的朝堂上放声大笑。   真是的!怎么……怎么老被他蒙混过去?明明打定主意要好好教训他的呀!   他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干咳几声。该说的还是要说,这就是人臣的本分。   “陛下,以您的身分,实在不好再去杀猪巷偷小寡妇。”   “嗯,也是。那你给我想个办法,把她接进宫里来罢。”   “……等陛下玩腻了,另结新欢,把她养在宫里一个人凄清冷落,捱到七老八十再给陛下填陵么?臣遵旨。”   “等、等一下!那……那还是不要罢。妈的!当皇帝怎这么烦哪?”   他赌气似的刮着扶手,字迹深如镌凿。这回老人没怎么细看,想也知道是“他妈的”、“死神棍”、“干一干又不会死”、“狗屎皇帝”之类的,他早习惯了。   青年的王座不是雕琢髹金的九龙椅,而是一团黝黑斑剥、被烈火烤得半融的扭曲铁条。那是白玉京毁于大火,少数于灰烬中昂立不倒的物事,是原本被树立在皇城外东市街口的处刑铁架。   碧蟾王朝末叶天下动乱、君王昏庸,刑杀极盛。无论有罪或诬指,数十年间被绑上这座铁刑架抽肠、枪戮、剥皮、凌迟的“大囚”,总数超过五千人,血污深深吃进镔铁之中,对着光都能映出深红。前朝最有名的刑具就伫立在皇城外,见证了异族将碧蟾一朝的基业焚烧殆尽,使人不能不信天道轮回,冥冥中自有定数。   烧得半融的铁刑架,连叫工匠修整都不知从何下手,青年却运起不世出的惊天内力,用大锤砸得火星四溅,三两下便粗粗整成座椅模样,笑顾众人:“反正现在一穷二白,别浪费银钱做捞什子龙椅啦,以后皇上就坐这个,废物利用,正好。”   新朝的文臣武将吓傻了。   天子登基,哪有拿刑架当龙椅的?多晦气!纷纷劝阻。王弟尤其反应激烈,说到后来声泪俱下,领着一班臣工伏地劝谏。皇帝不明白这种事有什么好哭的,听得不耐烦了,忽问道:   “老二,我们为什么要举兵?”   “回……回陛下,为驱逐异族,拯救黎民于水火。”   定王不愧是定王,愣了一愣,仍是答得有条不紊。   皇帝却摇头。“异族赶走了,总有人出来做新皇帝不是?说穿了就是造反。我二十岁那年上京,就决定要造反啦!你们知不知道是为什么?”   这话委实太过惊世骇俗,臣子们个个呆若木鸡。定王这般机敏,肯定马上想起了使兄长立定志向的“那件事”,然而嘴巴动了几下,却发不出声响。   皇帝轻轻拍着扭曲丑陋的融铁刑架,淡淡一笑,目光投向远方。“我发誓要打造一个,再也用不上这物事的天下。若朝廷实在翻转不过,便弄个新朝廷来;若陛下不听我劝,便由我来做陛下!”   青年说着转头,孩子气的笑容如阳光般耀眼,令人难以逼视。“所以,我这个朝廷的皇上,以后就坐在铁刑架上!都让皇帝坐了,百姓便坐不上。永远……永远都不会再有人,死在这铁刑架上啦。”   老人忘不了那天的景况。满朝文武一霎无声,静得连针落地都能听见;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所有人突然跪了下来,发自内心地山呼万岁,一如他在战场之上亲自带领冲锋时那样激昂--   这种东西,从来没人教过他,但他总能在出人意表的时刻,说出来令人意想不到的话来,比所有幕僚绞尽脑汁、草拟了几天几夜的东西要好,总能发挥绝难想象的惊人效果。只是说这是天赋的才能,只有天生的领袖才能拥有。   青年一直到死都恪守他对自己的承诺。这个朝廷的皇上,始终坐在铁刑架上,让他的百姓都坐不上,所以尽管说不上称职,百姓却很怀念他。皇帝驾崩后,继位的皇弟撤了铁刑架,换成一张朴实的雕龙木椅,只是那时老人已开始老了,被处心积虑的政敌贬出京城,不再立于朝堂之上。   古木鸢回过神来。   榻上昏迷的女子,容颜胴体似乎带有某种难以言喻的魔魅,但凡男子见了,难免血脉贲张、欲念如潮,连心如死水的老人亦被引入记忆的深处,心湖上不住翻腾着过往的陈痂血裂,强自按下仍不免隐隐作痛。   哼,不愧是亡国之血脉,祸世之尤物!老人心中难掩愤恨。   高柳蝉对那名耿姓少年的微妙情感,其实他心底十分明白,对于横疏影,老人也有着极其相似的投影。他遇见她时,她正是平望都最炙手可热的花魁,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已出落得艳光四射。那是足以令人目眩神驰的倾世风姿。   但老人看中的,是她那如璞玉般珍贵的机敏与聪慧。   已经错过习武的扎根时期,注定这名花样年华的稚嫩美人与武艺无缘,老人默默观察着她在京中与权贵交游、布置人脉的举措,渐渐读出一丝微妙的反迹。她是有所图谋的,锁定的目标,竟是君临天下的独孤氏!   (真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啊!)   老人抱着消遣的心情,暗中观察着少女的一举一动。挑选独孤天威堪称是一着妙棋,是她前期最令老人击节赞赏的表现,然而平望都中通天彻地、手握生死的眼睛却不止老人这一双而已。   陶元峥的偏狭,是他最可悲、却也是最可怕的地方,而独孤天威本来就是名单上必除的宗室之一,休说贤愚不肖,便以太祖武皇帝对他的喜爱,太宗也容不下独孤天威,至少不能由他继续待在京城,朝夕伴着未来的皇太子。   出京是独孤天威当时唯一的选择,但离开京城的逃亡计划,却是出自横疏影的安排擘划。当时已怀有身孕的少妇在此展现了她独有的天赋才能,让整支侯府大队躲过了陶相设下的天罗地网,平安抵达东海--当然她并不知道,在白城山附近那场惊天动地的劫杀之中,是谁暗中帮了她一把。   初为人母的绝艳小妇人通过了测验,救了自己以及夫君一家。若非碍于横疏影的身世与企图,老人一度考虑过收她为徒。   但世事就是如此奇妙,发誓守护白马王朝的老人,以及矢志向独孤一门复仇的孤女,最后还是走到了一处,就连当时的老人自己,怕也料想不到。   终究横疏影还是让他失望了,他早该想到的。“感情”始终是横疏影的弱点,她爱过独孤天威,为了救他甚至不惜流掉孩子,现在她又爱上了耿照。聪明一世的人却往往胡涂一时,这到底该说是可怜抑或可恨?   古木鸢并不常闪过这些念头,他的心很早以前便已死去,人世于他,不过一台子灯影牛皮。不过在榻前偶一出神,一条矫健的身影已自窗台之外翻进来,老人霍然转身,正对着神情错愕的少年,右手食、中二指一并,平举如持剑,黑袍下乌皮快靴跨出,一步快似一步,宽大的袍袂如鸟翼般猎猎作响,但见乌影一晃,眨眼剑指已戳向耿照的眉心!   耿照料不到此人动作之快,已至匪夷所思之境,纵使碧火神功发在意先,这一下仍是避得极险,指风掠过鬓边额际、划开皮肉,一霎间血脉鼓动,披面浴红,两人的身影交错而过,戴着乌檀鸟面、黑袍裹身的怪人跃出窗外,张袖“泼啦啦”地飞下重楼。   耿照按着额角扑至榻缘,一探她脉象如常,不似有伤,略微放下心来,搂着她坐起半身,密密轻唤:“姊姊、姊姊!”   横疏影“嘤”的一声浓睫瞬颤,缓缓睁眼,忽伸手抚摸他的面庞,失声道:   “怎……怎么受伤了?疼不疼?”挣扎欲起,手掌却被轻轻按住。   耿照见她平安无事,高悬的一颗心子这才落了地,只觉额际又麻又辣,痛得都没感觉了,只余血筋一跳一跳胀得分明,想来差得分许便要伤到眼睛太阳穴,不可谓之不险,呲牙讪讪道:“本来不疼,想起来才疼的。给姊姊一摸,又不疼啦。”横疏影正晕晕迷迷的还未全醒,被他逗得“噗哧”一笑,抿嘴娇嗔:“净耍嘴皮,哪儿学的德行!”   耿照笑而不答,纵使心中疑问甚多,怀臂间却舍不得放。   两人搂着温存了半天,横疏影不舍他伤口淌血,轻轻推了他一下:“让姊姊给你裹伤。你再不放,我便咬破舌尖,陪你一块儿流血。”耿照这才松手,见横疏影起身往屏风隔间走去,约莫要寻绢巾之类来裹伤,想起雪艳青还藏在屏后,赶紧拉住姊姊的小手,挠头道:   “姊姊,我……我有个朋友在里头。”把七玄之会、蚕娘捉弄的事简略说了。   横疏影与他相偕并至,见雪艳青面貌娟秀,身形窈窕,睡颜与修长健美的胴体绝不相称,侧蜷犹如幼儿,交握的双手垫在颊下、噘唇轻鼾的模样,简直可爱得一塌糊涂,教人想捏捏她的脸,暗忖:   “天罗香近年来兼门并派,发展兴旺,靠的就是这位“玉面蟏祖”,不想居然是个傻大姊。那桑木阴之主将人藏到我房里,不知有何图谋?莫非……”瞥见衣箱暗格开启,面色微变,转头问:   “是你开的么?”   耿照会过意来,点了点头。“是我开的。我来之前,那暗格收得稳妥,并未有人动过。我当时急着找寻姊姊的下落,擅自动了姊姊之物,姊姊别恼我。”   他既发现箱底暗格,自也瞧见贮装面具的木匣了。横疏影盯着他的脸,细细捕捉他的神情变化,低声道:“那……你有没有事问姊姊?”   “这……”耿照突然犹豫起来。   方才那名黑袍鬼面的不速之客,是闯进来要对她不利呢,还是正将她悄悄送回?横疏影自换了夜行装扮,她究竟是去了何处,又见了什么人?仔细一想,他才突然发现自己对眼前的这名美丽女子其实一无所知,欲问不免情怯,满腹的疑惑顿时难以出口。   “来,先止血罢。”   横疏影拿了布巾,拉他回到榻上,用干净的布蘸了清水拭去血污,涂药裹起,双手握着他的手掌,轻轻按上自己雪腴的胸口,垂眸道:“耿郎,我已是你的人了,我的身子、我的心……整个人都是你的,便是你不再爱我、疼我,我一般是你的人。此生此世,至死不渝。”   “姊--”   她抚住他的嘴唇,指尖的肤触细如敷粉,无比凉滑。   “我有很多秘密,从没与人说过。没说,不是信不过你,而是做为一个自小便守着许多秘密的人,我习惯了不向任何人说起。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存活之道。就像现在我想告诉你了,却觉千头万绪,不知如何开口。”   耿照握住她小小的手掌,柔声道:“姊姊怎么说,我便怎么听。我早已对天发过誓,此生都要守着你,好生疼爱。无论姊姊过去如何,你的事便已是我的事,我们一体承担,莫要分彼此。”   “若我做了十恶不赦之事呢?”   “我会代你补过偿还。”耿照正色道:“我姊姊……嗯,是我家乡的姊姊常说,世上的事就像流水,做过便不能回头,我们对人家一个不好,纵使想法子弥补,不好的已是不好了,永远不能回到没发生的时候。”   横疏影神色一黯,低声道:“是啊,覆水难收,如何补救?做了便是做了。”   耿照摇头。“我姊姊又说,我们若做错一件事,却做了十件好事弥补,即后功不抵前过,却令十个人都受益了,比起补偿一个人来,是不是又让世上更美好了?你若犯下过错,心有悔意,我们除了尽力弥补受害之人,也要多做好事。”   横疏影不由失笑。“如此说来,每做一件错事,便多做十件好事弥补,难道就能一错再错了么?”   耿照笑道:“真有悔意,也就不会再错。”横疏影笑容一凝若有所思,片刻才点头:“你家乡的姊姊有见识,能把道理想得这般透彻,相较之下,我这姊姊可惭愧得紧。我们就从这个说起好了。”把手伸进榻上的乌氅中摸索着,取出了空林夜鬼的面具。   “这便是贮装于暗格木匣的物事。像这样的面具共有六张,分别叫古木鸢、高柳蝉、深溪虎、下鸿鹄、巫峡猿,以及这张“空林夜鬼”,属于一个叫“姑射”的秘密组织,每逢首领召唤,成员便要戴上面具,往一处名为“骷髅岩”的秘密地点聚会,报告工作进度。”   耿照翻看着那张诡丽的木制女面,只觉雕工眼熟,陡地想起适才交过手的黑袍怪客,脸上挂的鸟喙面具正是这般风格,形象虽不相同,明显出自一人之手。横疏影看出他的心思,点头道:“方才那人,便是姑射的首领“古木鸢”。”   那人除了面具雕工,所用的招数也十分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耿照抚着光滑油亮的夜鬼女面,蹙眉道:“这“姑射”到底是做什么用的?那古木鸢又是何人?”   横疏影垂眸道:“姑射的成员彼此不识,知晓众人身分的,只有古木鸢而已。古木鸢说,姑射中人俱是由地狱爬回阳世的恶鬼,人人身负血海深仇,借由组织团结力量,才能讨回公道。”   耿照听得发愣。“姊姊……也有血海深仇么?仇家又是谁人?”   横疏影惨然一笑,揪紧裙膝,咬牙轻道:“我的仇家可大了,乃是篡夺自立、赶尽杀绝的反贼独孤氏!”   耿照反应不及,一会儿才明白她口中的“独孤氏”,竟是指当今天下之主,于央土平望君临东洲的白马王朝独孤皇脉,不由得目瞪口呆,但觉掌中小手湿凉,玉人面色白惨,秾纤合度的娇躯摇摇欲坠,悠远的目光带有一抹空幻神采,仿佛行于梦中,心头微动:   “都说了不管发生何事,我总要保护姊姊周全,岂可言而无信?”握紧她的手,道:“不怕。有我呢!”   横疏影玉靥泛起两片娇红,依旧是如梦似幻的口吻,轻声道:“弟,姊姊说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也没等耿照相应,自顾自的说道:“从前在东海,有个擅于火工锻造的门派,他们兴旺了几百年,人才鼎盛技艺精湛,堪称是正道之栋梁,号称东海七大派之首,那时还没有白日流影城。”   耿照环住她的香肩为她覆暖,点头道:“我知道,姊姊说的是“玄犀轻羽阁”。轻羽阁没落后,才在原址上又建起了白日流影城。本城中那座石造的要塞“闾城”,便是依旧有城基重新筑的。”   “嗯,是玄犀轻羽阁。”横疏影轻道:   “三十年前的某一夜,一名拖着金装龙形朴刀、披头散发宛若行尸的男子,血洗了玄犀轻羽阁,据说当晚死于那柄朴刀之下的,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了,其中不乏阁中地位极高的供奉护法等好手。那人的武功说是极高,也未必便高过了这些人,难就难在杀也杀不死;那几名惨亡的护法供奉,往往是在一招得手之后,冷不防地被不死的敌人砍了脑袋。”   故事里的人怎么听怎么耳熟,耿照一转念,由金装龙形刀上想到了点玉庄的大庄主、“笔上千里”卫青营。   --妖刀!   但点玉四尘、青袍书生与狼首聂冥途之事,却是在这阿兰山附近发生的。卫青营以破败之躯跋涉百里,杀上朱城山的玄犀轻羽阁,这一路上居然未引起骚动,委实太说不通。他嗅得一丝阴谋气息,蹙眉道:   “我听过这人。有人说他是最早被妖刀附身之人,莫非轻羽阁便是因此毁灭?”   横疏影淡淡一笑,口吻中微露骄傲。“以玄犀轻羽阁的实力,区区百人伤亡,恐怕连“元气大伤”四字也说不上。那持刀怪客最后被城中之人结成重重人墙,以碗口粗细的大竹当作围栅耙犁,一路驱赶到断崖边,硬将他推下崖去。这也不过就是一夜间的事。”   刀尸的确有“不擅下跃”的弱点,悬崖峭壁等巨大的段差对它们极为不利。祸乱东海如此之久的妖刀,轻羽阁竟能在一夜之间除去,纵使牺牲甚惨,其实力亦不容轻忽。   但,卫青营若死于朱城山的断崖之下,日后的妖刀之祸,却又从何而来?   “没这么简单。”横疏影道:   “其时,轻羽阁尚不知何谓“妖刀”,来敌既除,此事便未大肆声张。不久,一名异人投帖拜山,向阁主进言:“日前袭击贵派者,便是数百年前为祸天下的妖刀。妖刀即将乱世,贵派执正道之牛耳,又为火工魁首,当为天下备好除魔卫道的正剑,以应天时。”说着献上图纸,上头绘着几柄兵刃的尺寸形状,十分精细,其设计更是巧妙至极。”   那人身分地位不同一般,玄犀轻羽阁之主澹台烈羽赞叹图纸设计之余,又复感异人至诚,尽起轻羽阁珍藏的稀世之材“天瑛”,混合玄铁精金,亲自闭关执锤,按图纸所载,造出三柄构造繁复的罕世剑器;出关之日,心力交瘁,折损功力逾半,满头乌发竟化霜白,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几岁。   这段故事与耿照所知不同,连魏无音、萧谏纸均未曾提及,直是天外飞来的全新版本。过往在众人口中,轻羽阁初始便被妖刀所灭,于圣战几无贡献;澹台烈羽既造了三柄足以对抗妖刀的正剑,或遗或败,怎么从未有人提起过?   横疏影不知他心中计较,全副心神似坠入回忆中,悠然道:   “那异人说,为防人心惶惶、宵小之徒趁机作乱,妖刀之事须暂时保密,澹台烈羽于是约束上下,不得泄漏。正剑出关,异人再度莅临朱城山,见剑器果然与图纸所载一般无二,满口子的称赞。阁主设宴款待,准备翌日传帖武林,邀集朱城山,共商抵御妖刀的大计。   “众人心想正剑问世,从此不必惧怕妖刀,胸怀顿宽,席上喝得格外尽兴。谁知当夜厄运即至,一伙恶徒血洗朱城,抢走三柄正剑,异人也不知所踪。澹台烈羽身受重伤,轻羽阁中十不存一,精锐死伤殆尽,这回不比先时,真个是元气大伤,恐怕一二十年内,再无力于东境之上争盟。   “不久之后,妖刀便降临东海,七派、七玄无一幸免。澹台烈羽着人下山打探消息,都说妖刀奇锐,凡铁不能抵挡,连几柄名剑神兵都不堪一击,在妖刀之前犹如泥塑,竟无一合之将。正道寄望轻羽阁能提供几柄剑器一斗,才知朱城山亦遭横祸,虽未明言,料想也是吃了妖刀的大亏。”   登门求助的使者带来妖刀的图样,那是牺牲无数性命所得的珍贵情报,病榻上的澹台烈羽研究了几天几夜,眉头越锁越深,最后大叫一声,大口呕出鲜血,死前犹自切齿:“贼子欺我!”久久不能瞑目。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耿照虽猜到那“异人”必有古怪,但三柄天瑛剑被夺,与妖刀现世之间,却不知有何关连。须知铸炼一门,几乎是不可逆的过程,尤其是运用了合金技术的天瑛剑,纵使熔掉重铸,也未必能重新析出天瑛,遑论淬火、开锋等决定兵刃优劣的工夫,更是非熔炼可得。想熔掉天瑛剑,改铸成妖刀,就算是澹台烈羽亲来也未必办得到;打这主意,不如直接盗取天瑛有戏。   对失却毕生基业与杰作的老人而言,贼人究竟是如何算计了他?   “你可知道那三柄剑器,为何要如此繁复的设计,非澹台烈羽亲来不能铸成?”   耿照心中亦有此问,沉默摇头。   横疏影惨然一笑,雪靥涨起两团不健康的绯红,宛若病容。   “这乃是一条“藏叶于林”的毒计。澹台烈羽研究了几天才发现,贼人将三柄天瑛剑拆解重组后,竟把剑变成了刀!”   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天瑛只有轻羽阁才有,唯有澹台烈羽的精湛技艺,才能将掺了天瑛的铁胎锻打成形;而澹台烈羽急公好义,不可能无端为来路不明的人铸造刀器。偏偏他铸造的兵器寰宇无敌,东海之内无人能挡……   “他们将妖刀分解,绘制成三柄巧妙的机关剑蓝图。想出这条计策的人不但有恶魔般的心计,对机关制图的涉猎更是到了恶魔般的境地,才能将所需的部件藏于繁复的蓝图之中,瞒过了澹台烈羽的眼睛。”   阁主恨逝,轻羽阁从此沉寂。   --因他们不敢教世人知晓:肆虐东海残杀无数的万恶妖刀,竟是出自昔日正道之首的玄犀轻羽阁!   耿照汗流浃背,握紧姊姊冰凉的小手,试图给她一点温度,才发现自己的手掌也寒得怕人。三十年前,琴魔前辈他们所对抗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恶魔,能如此操弄人心,层层算计?   “你一定觉得轻羽阁很惨,是不?但这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他们熬过了妖刀之祸,在满目疮痍的东海武林中活了下来。”   横疏影说着轻轻打了个寒噤,低声道:   “那时,西边儿的央土大战已到了头,韩阀的总帅韩破凡与独孤弋在灞上一会,从此易帜,改奉独孤阀的号令,终结乱世;剩下来的,就是划地分赃的腌臜活儿。独孤弋得了空,派他最信任的智囊萧谏纸来东海,说是要调查妖刀之祸的真相。   “萧老台丞那时可不老,与陶元峥并称“龙蟠凤翥”,功绩彪炳,怎么看都是未来的朝堂首辅。谁知他非是虚应故事、来摆摆官威而已,着实认真地调查了一番,竟被他循线查到蓝图,探得天瑛剑之事。澹台烈羽的后人十分害怕,求他不要泄漏,萧谏纸说“不知者无罪”,轻羽阁被奸人设计,也是受害者,着实安慰了众人一番,才离开东海。”   然而后来的发展,只能用“急转直下”来形容。   不出一月,轻羽阁众人尚在整理残破的家园,独孤阀派来一支武装部队,将残存的一门老小两百余人押下朱城山,安置在山下的破落村舍。   澹台烈羽的长子澹台匡明向领兵的上官处仁严词抗议,上官处仁只淡淡说:“少阁主,我是粗人,读书不多,但“东海有王气,相应在朱城”这两句还是听过的。少阁主执意待在朱城山上,不怕祸及满门么?”澹台匡明豁然领悟,脸色惨白,不敢再说。   但苦难却远远还没结束。   过没多久,他们又被军队押着搬迁;才安顿下来,夜里又被明火执仗敲打铜锣、沿门踹开的兵士惊醒,仓皇收拾细软,被押着继续上路……   这一路往北行去,三五年间搬了不下十余回,到后来人人身无长物、蓬头垢面,便似乞丐一般;沿途不断有新人加入,虽是不识,但领头之人都姓澹台,大抵是没错的。待进入北关地界,这流民似的大队已膨胀至五六千之谱,多半是老弱妇孺,押送的军队也已超过三万。   北关严寒,要继续深入,连官军都得配给御寒棉衣,众人终于稍得喘息。其间还遇着皇上殡天,全军缟素,澹台族人连衣裳都穿不暖了,哪来的孝服?后来还是上官处仁命人裁了几千条白布,每人发一条绑在臂上,勉强交差了事。   上官处仁押着他们走了忒长一段,澹台匡明时时向他抗议争吵,两人相斗多年,脸都不知撕破了几回。一夜,上官处仁唤亲兵叩门,延请少阁主过账相谈,这套“夜审”的把戏澹台匡明遇过几次,安抚了惊慌的妻子,从容整装而至。   本以为上官处仁那厢定是刀斧铣亮、杀气腾腾的大阵仗,谁知帅营里真只有他一个,桌上两只海碗、一坛陈酿,几碟咸豆肉干之类的下酒菜。上官处仁拍开泥封,把手一摆:“少阁主,坐。”   “你又弄什么玄虚?”   “找你喝酒而已。”初老的将军斟满了两只碗,也不看他,端起自己的那只饮将起来。澹台匡明记得这厮明明年纪不算大,这几年却老了很多--旅途艰难,他仅有的家当里已无铜镜,更无揽镜自照的闲心,不然见镜中那个双颊凹陷、两鬓斑白的憔悴之人,恐怕也觉得老。   担惊受怕这么多年,也有些乏了,澹台匡明索性拉开马札子坐下,端碗便饮。多年未沾的酒浆滚过喉管,陌生的熟悉感呛得他剧咳起来,上官处仁低声哼笑,信手又替他斟满。   两人就着灯各饮各的,一句话也没说。最后还是上官处仁先开了口。   “平望都里来了旨意,新皇帝让我回京述职。接手的苗将军从方壶口赶来,这几天内便至。”   澹台匡明是世家出身,一听便知怎么回事,冷淡地拱手。   “恭喜将军。若非高升,便是封赏。这几年,将军也着实辛苦。”   上官处仁对他露骨的讽刺充耳不闻,闷闷干了一碗,扔几枚咸豆进嘴里,片刻才道:“你回去收拾收拾,我让人给你准备两套亲兵家生,你和你夫人委屈点,穿着一块儿上路。你家女娃娃给我女人带着,说是路上捡的,料那姓苗的不敢啰唆。此事别声张,我只带你们一家仨,多了不成。”   澹台匡明愣了半天,终于明白他的意思。   “你……要带我们进京?”   上官处仁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过了三川,我找个偏僻的乡下放你们自由,此后生死富贵,各安天命。”   “……京里有旨?”澹台匡明不是没想过有这么一天,独孤家的新朝皇帝会动了斩草除根的念头。只是三年过去、五年过去,要杀早杀了,何必劳师动众的,一路辛苦将他们向北徙?   “有旨我还敢放你?”   上官处仁突然火起,一拍桌顶,连骂几句粗鄙污言,对地狠唾一口,才又垂落肩膀,回复成那副低头喝闷酒的模样。   “陛下死啦,有风声说新皇帝要陈兵北关,直指异族的老巢,下令让西山备军,北关、东海的兵兵将将都换成了他自己的人马。我同他不是“自己人”,这回进京封个捞什子将军的,便要告老了。”   澹台匡明还记得独孤弋的死讯传来,那种全军哀嚎、仰天恸哭的惊人景象。过往他并不讨厌身为“东海双尊”之一、武林中人的独孤弋。那时还没有白马王朝,也没人逼迫他们离乡背井,往苦寒之境绝望地流徙,他还能理智地看待那人,不带悲愤恨意。   但对上官处仁这帮兵油子来说,那个人或许不仅仅是君父、统帅那么简单。澹台匡明亲眼看见士兵们跪地捶胸哀痛欲绝的模样,那些镇日欺压他的族人、面目粗鄙可憎的丑陋畜生,突然间变得有人味起来,好像他们也有血性,也懂得哀悼骨肉至亲一般,令他觉得不可思议。   上官处仁“砰!”放落酒碗,抬眸乜来的神情极端阴沉。   “新皇帝跟陛下……不一样。我话就说到这儿啦,走不走随你。”   澹台匡明听过独孤容的传闻,人人都说定王贤明,兴学教化、倡导佛法,跟靠拳头打天下的独孤弋不同。“上官将军,多谢你的好意。你若想帮我的忙,就带我进京去。”迎着上官处仁的铜铃怒目,他毫无畏惧,凛道:   “这里的几千人,全是我的宗族血脉、门人弟子,今日若易地而处,将军能抛弃手下数万名弟兄不顾,独自带着妻女逃生么?我想觐见皇上,说明我们这些人都没有反心,愿在王朝教化之下,做一安分守己的顺民,请皇上让我们返回故乡。”   上官处仁瞪了他半天,终于垂落肩头,活像斗败的公鸡,疲惫地挥了挥手,低声道:“随你罢!”提声叫道:“来人!送少阁主回去!”两名亲兵听出他的火气,奔入账中一左一右,要将澹台匡明拖出,却被他一晃肩摔飞出去。清瘦颀长的青年汉子掸掸衣袍,拱手道:“多谢将军之酒,在下告辞。”大步昂出,再不回头。   耿照心想:“这故事里的上官处仁,便是后来的冠军将军、五绝庄那上官妙语姑娘的父亲了。他若想帮轻羽阁一门的忙,为何不带少阁主上京?若不想帮忙,又何须冒险私放他们一家?”摇头苦笑:   “这位上官将军到底是好是坏,我都胡涂啦!”   横疏影淡然道:“人世间的好坏,哪有这么容易区分?过不久,上官处仁果然回京述职,换了那苗将军来。”   苗骞本是独孤容的天策府出身,乃是嫡系人马,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宗初初继位,苗骞便连升了两级,边关守将不敢留难,他要什么便给什么。苗骞补给了冬衣粮草,连澹台族人都得到了充足的御寒衣物,大队继续开拔,终于进入北关地界。   独孤容的幕府可不是谁人都能进得,苗骞在前朝是应过举的,知书达礼、言谈风趣,澹台匡明与他甚是相得,趁机提出入京面圣的要求。苗骞笑道:“少阁主休忙,陛下近日便要提兵北关,将异族彻底消灭,眼下正是大好机会。忠义忠义口说无凭,少阁主不妨聚集族中少壮男子,组成一支报国朝圣军,投入北伐,陛下龙心大悦,所求必无不允。”   “这……”一听要打仗,澹台匡明顿生犹豫。   苗骞又道:“少阁主如入军籍,少阁主夫人等便是军眷,粮米支应,必与眼下不同,在南返之前,大家也能过上好日子。少阁主如若不弃,末将便禀报陛下,请求将这支朝圣军编入末将麾下,离了朝堂公廨,你我仍是兄弟相称,同享功名,岂非一桩美事?”   澹台匡明经不住他再三劝说,又想让妻女吃饱穿暖,享有军眷的待遇,终于说服同行的澹台族人,连同轻羽阁的门人弟子,共选拔一千五百余人,几乎囊括了队伍中所有的青壮男子。   朝圣军编成,便在苗骞的率领之下,与所部浩浩荡荡地开拔,赶去与太宗皇帝的北伐军会合。   “后来呢?”耿照知道玄犀轻羽阁终究没能恢复家业,否则何来的白日流影城,忍不住追问。   “没有后来。”横疏影轻声道:“这一千五百名男子再没有回来过。任凭独孤容的北伐大业进进退退、斩获不多,扫兴而回,将防务一股脑儿扔给镇北将军染苍群,那些投军的男丁仍不见踪影,转眼又过几年。”   北关的破落村里消息不通,衣食的供应也未如苗骞所说的有所改善,倒是监视的军队一批批调走,约莫前方吃紧,看守妇孺也毋须忒多兵丁,妇人们都以为丈夫在前线与异族作战,仍在村中苦苦等待;有些实在熬不住饥寒的,便用身子与军士交易,任他们淫辱取乐,换些粮食回来喂孩子。   但苦难似乎未到尽头。翌年异族突然入侵,前线军情紧急,染苍群苦苦支撑,等待北关各地援军集结反攻,连看守妇孺们的军队都收到了急令。澹台匡明的夫人睡到中夜,忽被叩门声惊醒,打开一瞧,一名小兵抱了个哇哇哭泣的女娃,不由分说推门闯入,放下了女娃,抱起澹台夫人的女儿便走。   “你……你做什么!”澹台夫人抵死不从,拼命抗拒。   “夫人!小人受过上官将军的救命之恩,答应他要保住澹台家的血脉。夫人不让走,女公子便保不住啦!”小兵急了,没头没尾说了一气。   澹台夫人本是名门淑女,见识不同常妇,灵光一闪,突然间明白过来,整个人冷如冰霜,凝眸道:“我丈夫,他……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是不?”小兵犹豫一下,点了点头:“我也是听说的。那苗大人把人拉到了方壶口,乱箭杀了,填满一坑。明儿部队要走啦,不能留人,这儿的……也要杀。”   澹台夫人俏脸煞白,咬得唇上渗血,忍住不让自己昏厥过去,沉声道:“你带我女儿去哪儿?逃出这里么?”   小兵面有愧色,摇头道:“北关鬼地方,哪儿都是冰天雪地,离了人群也是死,逃不了的。我带您的女公子去别家,多……多点儿活下来的机会。您是不成的,官长认得夫人。”   澹台夫人明白了。身为玄犀轻羽阁的嫡苗,她必须万无一失地死去,领兵的将校才得交差,不可能假手其他;女儿跟着她,便是死路一条。小兵抱了别家的女儿来替换,不过是为了多那么一丝丝生存的机会。   她抱着那个不知是哪家的小女孩,拍背轻哄,泪水不禁滑落面颊。   “对不起!为了玄犀轻羽阁的苗裔,可不可以,请你陪我一起死?”   而被小兵抱走的澹台家女儿不过六、七岁,睡得迷迷糊糊之间突然被惊醒,不知母亲为何撇下自己不管,却抱了别家的女孩儿,急得掉泪--   “我明白啦。”耿照伸出手指,为她抹去颊畔水痕,横疏影这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澹台夫人的女儿,便是姊姊。”   “嗯。”横疏影痴痴点头,低声道:   “那人把我抱到村后一个破落户里,大婶家里除了被抢走的女儿,还有一名刚出生的男婴,该是她和哪个士兵生的,还没断奶。大婶瞪着我的眼神好凶好狠,恨不得活活撕了我,小兵威胁她说:“你敢乱来,老子一枪戳死你儿子!”大婶才不敢再靠近,抱着婴儿缩在屋角,远远瞪着我。”   清晨天未大亮,澹台夫人等一干身分“尊贵”的澹台家嫡裔,率先被绑到坑边跪着,军士们手起刀落,用麻绳串了首级贮入盐桶,才将无头尸推入坑中,其中自然也包括替代她的小女孩。女孩的母亲捂着嘴嗷嗷痛哭,直到晕厥过去为止。   小兵将昏死的妇人投入坑里,也把抱着男婴的横疏影丢下去,悄悄在她耳边道:“拱着背用他顶头,多留点空隙,叔叔晚点回来救你。”横疏影吓傻了,自己爬下坑去,找了个空位蜷卧着,却把男婴抱在怀里。   驻地只余几百名士兵,要一个个杀死数千名妇孺也不易,真正动刀砍头的也就是头几个,其他分批用绳子绑了,粽子似的整串拉将过来,从坑缘推下去;那坑足有两人多高,绳子一个拉一个的摔将下去,许多人都摔得手足断折头破骨裂,没能摔晕、又或挣扎想爬起来的,才用弓箭射杀,或以铲击头。   兵士们找了百多名健壮妇人,诈称放她们一马,诓着帮忙掘土掩埋。弄了一天一夜偌大的尸坑也填不满,改搬石块填塞;找不到大石了,又拆屋舍投入坑中,浇上豆油点火,许多昏迷未死的被火烫醒,惨叫不绝于耳,士兵胡乱射了一通箭,在村中四处点火,折腾半天,才匆匆撤离现场。   “最惨的是,”横疏影迷蒙惨笑:“他们连杀人也不会,东弄一下、西弄一下,没一样管用。这几千名妇孺有的中箭流血,有的手脚断折,有的却被烧得皮开肉绽,哀叫不止,然后才在冰天雪地中被慢慢冻毙,也有被豆油浇个正着,生生稍成焦炭白骨的……能将这么多人凌迟致死,就连精心训练的刽子手也办不到。相较之下,我娘算是运气好的了。”   那画面耿照光想都觉胆寒。这些妇孺所犯何事,竟是非杀不可?   “我们什么事也没做,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姓了“澹台”。”横疏影咬牙道:“东海历有王气之说,相应在太平原朱城山,如独孤氏派宗室兴建流影城,以镇王气,玄犀轻羽阁也是碧蟾王朝的嫡系。这也就是为什么,独孤容非将我们赶尽杀绝不可。”   面对瞠目结舌的少年,容颜倾世的绝代丽人淡淡一笑,低道:“姊姊这便同你说啦,我的本名叫澹台疏影。若碧蟾王朝尚在,我今日便是一国之公主!”   第九五折 蒲轮瞽宗,隔世违命   耿照直到此刻,才将玄犀轻羽阁的“澹台”之姓,与碧蟾王朝连结起来。就像江湖上姓“独孤”的,也未必都出自东海独孤阀,澹台一姓虽不多见,但他万万没想到轻羽阁居然是碧蟾朝的宗室之一。   横疏影幽幽一笑,抿着丰润的唇珠道:“碧蟾朝的公主,给你做小妾呢!你欢不欢喜?”耿照见她双颊晕红,额颈肌肤烫得怕人,收臂拥紧,低声道:“别说啦,先歇会儿。睡得饱饱的,待精神好了再说罢。”   横疏影摇摇头,垂眸轻道:“弟,我是亡国祸种,天生不祥。轻羽阁一脉,在前朝乃是亲王,于白玉京的继承顺位甚高,流影城之于平望都,恐怕还多有不如。这身份便到今日,一旦被揭,左右也是个死。你……怕不怕?”   央土大战之初,割据派阀里打着“勤王”之旗的也不在少数。独孤阀起兵时也是勤王军,大旗一举、豪杰景从,“刀皇”武登庸便是为此加入麾下;待异族退兵,各方争霸,独孤阀再没有提过“勤王”二字,而武登庸等仍相从效命,追根究底,乃因澹台皇脉已推不出一名合格适任的继承人。   那些打着勤王正统所拥立的“皇帝”十之八九是冒称,剩下的五代八代里都挤不出一点宗室皇血来。灵音公主若未死,没准武登庸还更合适些。   如今看来,这“皇脉断绝”并非是白玉京焚毁所致,而是独孤阀刻意为之。即使白马王朝建立后,也不是没发生过打着复辟为名的变乱,横疏影的身份一旦被揭,的确是非常危险。   “我不怕。”耿照笑道:“等此间事了,我带你回乡下种田,接我爹和姊姊一块儿来住,共享天伦。皇脉什么的,又没写在脸上,口说无凭,谁能拿我们怎的?真要逼急了,动武我也不怕的。你夫君的本领可厉害啦。”   横疏影闭眼微笑,面颊偎着他的胸膛,犹如依人小鸟,片刻才道:“我在那个尸坑里也不知待了多久,身上压满残肢断体,又疼又闷。后来救了我的,却是抱在怀里的男婴。”   救她的那名小兵,果然想尽办法折回,但尸坑堆满焦烂的余烬石块,又被白雪覆盖,他孤身一人饥冷疲累,岂能慢慢发掘?正自束手,坑底忽传婴儿嚎泣,忙循声落铲,好不容易才把姊弟俩挖出来。   “这定是老天爷的旨意!天不绝你澹台家!”小兵更加坚定信心,遂带着两个孩子展开逃亡。   “沿途他跟我说了上官处仁与我爹的事。”横疏影道:“那时他就在帐外,亲耳听见上官处仁叫我爹娘收拾细软,准备逃亡,我爹却回绝了。他也跟我说带走我爹的人叫苗骞,亲手砍死我娘的那官长叫冯二喜,叫我牢牢记住,说:“爹娘之仇绝不能忘呀!忘了就不是人,是畜生!”   “我问他:“那叔叔叫什么名字?”他咧嘴一笑,摇头道:“我就一小人物,一辈子没出息,这条命是上官将军给的,本该还了给他,你别记我,用心记紧要的。要不是这小子哭得响亮,实话我也救不了你,以后你就当他是亲弟弟,互相扶持,俩娃儿都要平安长大。”   “我们一路往南走,刚进央土地界不久,叔叔就病死了。到死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一个小女孩抱着婴儿沿路行乞,能放进嘴里嚼得烂的,就喂给弟弟吃,那男婴体质健壮,耐得住折腾,竟也一路熬了过来,比小兵还韧命。   那时东洲初定,元气尚未自战乱里恢复,残垣破户随处可见,难民沿途不绝,像这样流离失亲的孩子多了去,谁也没心照管这对小姊弟,直到她们遇见了一名瞎眼的老人。   “那人衣衫虽旧,却浆洗得很干净,我那时见多了灰扑扑的人,自个儿也灰扑扑的,初见他时,只觉这人白得耀眼,简直像是天上来的神仙。”说着抿嘴一笑,仿佛又变回那个六、七岁的小女孩。   老人并非孤身一人,他身背琴匣、手持竹杖,一手搭着一名年轻小伙子的肩头,两人一前一后相傍而行。横疏影悄悄尾随,想趁机偷点什么东西吃--她一眼便知这两人不是难民,这是在流浪中养成的直觉。谁知怀中弟弟“哇”的一声哭出来,那小伙子一跃而出,老鹰捉小鸡似的拎起小女孩,晃眼又飞回了破庙里的篝火边。   “娃儿,你弟弟脏腑受创了,你知道么?”瞎眼老人道:“听他的哭声,伤得都成痾创啦,将来长大,说不定要成罗锅子。”   小女孩道:“伯伯,你给他治一治,好不?”   老人摇头。“他若已是罗锅子了,我便救他。现下还不是,我不能救。”   小女孩急得掉泪,泪水淌下面颊,灰扑扑的泥尘上化开两道蜿蜒雪迹。小伙子在一旁咿咿呀呀半天,小女孩才知他是哑巴,倒是老人听了,微露诧色,侧首道:“抱来我瞧。”小伙子对她伸出双手,做了怀抱的动作,满脸急切。小女孩一怔间,决定相信他,低道:“我来。”抱着弟弟上前,交给了老人。   “这娃的左小腿骨压坏啦,将来长大了也是跛子。商凤,你的意思是这样么?”那小伙子啊了两声,垂手而立。   “女娃娃,你运气不坏,你弟弟是瘸子,再无救治。现下,我可以出手帮助你们了。”老人翻着一双灰翳密布的怕人瞳子,正色道:“老夫叫商横。带你们进来的这位是我的弟子,名叫商凤。从现在起,你们姊弟就跟我走,你叫什么名字?”   叔叔同她说过,她的身世会带来杀身之祸,千万不能跟别人说姓澹台,要是有人问起,就说叫阿苗,弟弟叫阿喜。“用仇人的名字当名儿,这样就不会忘记。”他挠头道:“叔叔笨哪,记事儿费劲。用这法子牢靠些。”   “我叫做阿苗,弟弟叫阿喜。”   老人笑笑没说话,让商凤拿些炒米就水给姊弟俩果腹,又熬了肉脯粥。小阿苗差点连舌头都吞下去,边吃边想起叔叔,尽管流泪却没停下吃喝,那股狠劲就像没下顿似的。   吃饱喝足,老人取琴横在膝上,就着熊熊篝火抚了一曲,那如诉如泣的琴音震撼了小女孩;回过神时,她抱着弟弟嚎啕大哭,仿佛见到久违的慈爱长辈,受尽磨难的小小身子再撑持不住,肩膊一松,把满腹委屈一股脑儿呕将出来。   “没事了,没事了。”老人拍拍她瘦瘪的背脊,又弹了首欢快悠扬的曲子,助她入眠。   从那天起,小女孩迷上了那把如有魔力的十弦琴。商横老人带着她和阿喜,四人越过大半个央土,不知不觉过了数月,她只觉天气越见闷热,荒野中的绿意从黄绿、翠绿、浓绿转为黑绿,毒辣的艳阳晒得人头发昏,对饮水的需求渐渐大过了食欲。   但这趟旅行一点儿也不无聊。   起初她缠着老人问东问西,总不脱那把黑鸟般的十弦琴,老人双目虽盲,心思可透亮,笑道:“说这么多都是假的,要不试试?”小阿苗--现在她已经习惯这个名字了,“澹台疏影”遥远得就像一场恶梦--连连点头,兴奋大叫:“我要!”   商横老人带她们出海又登岸,换过车马,终于到了一座小小的城。这儿的人、屋舍、衣裳器物,连说的话都跟小女孩所知有着微妙的差异,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连阿喜也兴奋得咿咿呀呀动个不停,背他倒是比过去都辛苦。   老人被接入一栋豪华行馆。印象里,商横与商凤这对师徒从不缺银钱,即使用度异常节制,几乎过着苦行般的日子。小阿苗从小就在颠沛流离、饱尝冷暖的环境中长大,对“交易”非常敏感,无论使用银钱或以物易物,都有着出人意表的天赋;很快的,她就成为这支小小旅团负责采买交涉的代表,比有口难言的商凤称职得多。   “商先生长途跋涉,敝人铭感五内。”行馆的主人吞吞吐吐,面有难色:   “但贵方似乎弄错了,这个……敝上雅好歌舞,非少艾不欢,商先生纵使琴艺高超,恐怕无法入宫表演。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将备妥车马大船,专程送先生返回央土,还请贵方换……换个人来。”   商横面色阴沉,翻着灰眼,冷冷道:“纵使要换,也没得换了。敝馆的绝色佳人都死绝啦,只剩下我这种面目可憎的丑老头。”行馆主人唯唯诺诺,冷汗直流,但却吐不出个“允”字。商横垮着脸沉默了半晌,忽道:   “青春少艾么?我倒有一个。”   行馆主人一看小阿苗,差点没晕死过去:又老又干的不成,牙都没长齐的也不成啊!实在是不敢开罪商横,索性以退为进,虚应道:“要不……我让人给她梳洗打扮一下,若总管大人说不成,那便是不成了。”   “请便。”   小阿苗被两个嬷嬷带去沐浴梳头,换了身新衣裳,走出屏风的剎那间,堂上所有的人声倏然静止,只剩“噗通”、“噗通”的心跳声,以及众人无比艰难的喘息。   这是女孩此生头一回,见识到“美貌”的惊人威力。   当晚商横来到她房里,照例验收抚琴日课。“商师傅,明天……明天我要做什么呢?”阿苗不由得担心起来,小手微微颤抖着。   “做两件事就好。弹琴,还有当我的眼睛。”老人淡淡说。   从他口里说将出来,什么事都变得很简单。阿苗忽觉安心,认真弹琴给师傅听,像往常一样,希望得到老人的褒奖,但老人一如既往的什么也没说,只翻着灰翳重重的瞳眸静听。   第二天,行馆的胖主人领着商横与阿苗,挤过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的壅塞街道,来到一幢更富丽堂皇的大房子。   在阿苗看来,那已不能算是“房子”了,又比黄扑扑的矮城墩要美丽一百倍……不,一千倍不止,所以也不能说是“城”,总之是美极了的建筑。大屋里像是迷宫一般,有着望不清尽处的迂廊,还有数也数不完的房间;她们被安置在其中一间里,周围挤满半裸身子的黝黑少女,身上披满璎珞珠饰,叮叮当当的煞是好听。   舞乐一响,原本嘻嘻闹闹的少女们忽然整肃起来,列队跳出了红绒布帘,外面的厅堂响起如雷采声,阿苗才知她们是舞姬。“商师傅……”她心里有些害怕,抱着琴匣嚅嗫道:“外边……这么吵,他们……会不会听不见我弹琴?”   “不会的。不会。”老人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顶,淡淡的说:   “阿苗一弹琴,大伙儿就静了。”   他说得一点也没错。   当老人扶着她的肩,一前一后走出红绒遮帘时,大厅里喧闹的人们倏然失语,随着老少施然行过,次第安静下来。三级金阶之上,坐了个比行馆主人衣装更豪华、身躯更肥胖的红面大汉,张大嘴巴怔怔瞧着,阿苗走到居中的琴几前坐下,正要取琴,那人突然道:   “再……再靠前些。”喉头“咕噜”一声艰难滚动,嗓音干哑。   阿苗只得往前,侍卫如梦初醒,赶紧将琴几挪过去,那人又道:   “再……再靠前些。”一连三次,琴几都摆到了金阶下。红脸大汉身子前倾,色瞇瞇地盯着阿苗,恨不得一口将她吞进肚里,但阿苗十指按上丝弦,所有的不安、不适、惊惧、彷徨……全都抛到九霄云外,这张十弦琴便是她的世外桃源,琴声一动,剎时便到了另一个世界。   她奏了一曲又一曲,渐渐忘记身在华丽陌生的殿堂,每晚她借琴声神游物外,不这样根本无法安睡。正当所有人都沉浸在优美的琴音里,商横突然像飞一样的冲上金阶,拔下髻顶木钗,迅捷无伦地刺入红面大汉的咽喉,晃眼又回到她身边,连人带琴一把抄起,低喝道:   “窗台在哪里?”   众人这才回神,惊叫此起彼落,手持刀斧的武装兵士蜂拥而入,甲械碰撞、杯盘飞散的声响纷至沓来,商横老人不住转头侧耳,散发披落,模样有些狼狈,但神情仍像平常那样冷静淡漠。   阿苗惊醒过来,幼嫩的指尖一比:“在那儿!”   老人带她一掠而至,袍袖翻滚间,冲来的铁甲武士东倒西歪撞成一团,无一人碰着阿苗。老人抱她踩上露台,转身跃下,风声泼喇喇地一阵削刮,落地时一踉跄,前方一辆马车飞驰而来,驾车的正是负着阿喜的商凤!   到底是怎生逃出城去的,她至今仍想不起全貌,但貌不惊人的商凤肯定是巷弄间驱驾的神手,夜行直如白昼,连羽林马军都追之不及;待阿苗回过神,四人已登上行馆主人事先备妥的三桅大船。哑巴商凤再次显露不可思议的操舟工夫,凭一人之力顺利起锚张帆、扬长而去,动作之快,没人来得及反应。   直到在东海道弃舟登岸,改换车马进入央土之后,阿苗在市集里听说南陵履迹国国主宗侗在寿筵上当众遇刺,才知道那日发生什么事。   --刺杀国王!   抚琴动听的沉静老人、其貌不扬的哑巴少年,就这样杀掉了南陵一国之主!   当然这石破天惊的一击,也不是全无代价。登船后,她发现老人背上挨了两斧,创口极深;仔细想来,该是护着她跃下窗台时,硬生生以背门挡住追击所致。   “我和商凤来的地方,是个专门收容残疾之人的神秘所在。”老人对她说:   “据传千百年前,青鹿王朝发生了恐怖的疫病,患者双目俱盲,无药可治,称为“瞽瘟”。皇帝要杀掉染瞽之人以拯救更多的百姓,瞽患们苦苦哀求:“请放我们一条生路,我等将以手搭肩,一个拉一个走出国境,永不回来。”   “皇帝遂应允道:“你们走到一处没有市井人声、不闻鸟兽鸣叫的地方,便能落脚,围起藩篱,隔绝人迹,称隔世圈。我将此天之涯、海之角处赏赐给你们作食邑,飞鸟亦不能入,可称瞽国。领你等落地生根之人,将代朕行使天子的权力,唤作违命侯。””   阿苗年纪虽小,脑筋却很灵光,蹙眉托腮道:“真有这样的地方么?眼睛不方便的人,又能走多远?”   商横笑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们来的地方,也差不多是那样了。那里是残疾人的世外桃源,无论手残脚断、痲疯癫痫,都一视同仁,不受欺侮。如此难得的桃花源,我们才愿意拼命守护,无论怎么牺牲奉献,也胜过在常世流离。”   “那商师傅你,为什么要杀履迹国的国王?”   老人淡淡一笑。   “为了让残疾人过上好日子,到老有人奉养、到死有人送终,我们需要很多很多的金银,于是瞽者们便侍奉帝王,以换取所需的报酬。眼睛看不见的人可以为帝王抚琴奏乐、引吭高歌,可以推拿按摩舒筋通络,可以身试毒,以灵敏的耳力窃取线报,也可以为帝王杀死他们不能、也不便杀的人。   “杀人是腌臜活儿,暗杀更是毫无流品可言。但因为是替帝王家效劳,故也有个风雅的名儿,叫做“蒲轮瞽宗”,或称蒲宗。”   千百年来王室兴衰,帝王成了死囚,杀人越货的恶徒又成帝王,但“蒲宗”仍是“蒲宗”,隐于神秘的隔世圈不为人知,不只常人不知,连武林中人也不曾听闻;便于皇室内,也仅极少部分的人略知一二。渴望得到瞽者援手之人,自会想尽办法找到违命侯。   商横引她的手,抚摸琴匣底部一枚铜钱大小的徽记。那徽上甚至看不出图样,只有些许凹凸起伏,即使看见,也很难辨别有什么意义,多半当是一枚铜钉或锈渍。   “这是“蒲轮瞽宗”的号记,须用手指触摸,才能明白。”   阿苗鼓起勇气,对老人大声道:“商……商师傅!请带我去找违命侯,我有很大的冤屈,请他为我报仇!”老人失笑:“蒲宗索要的代价,有时是千金重宝、银钱巨万,有时甚至是一城一国,食邑税捐,故只有帝王家能聘。你一个小小女娃,莫说是请,见也见不到违命侯的。”   她满腹委屈涌上心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遂将身世遭遇都说给了老人听。   商横淡淡的笑容为之一凝,越听面色越凝,待阿苗抽抽噎噎说完,沉吟道:“碧蟾王朝澹台氏之破败,实属必然。宗室不知、不用“蒲宗”,已然超过一甲子,任凭强梁入侵、家奴崛起,仍无尺寸之杜渐,岂能不亡?阿苗,你家已非天下今主,依我看,你请不了违命侯。”   阿苗精打细算,岂会不知?咬牙道:“那请商师傅收阿苗为徒,教阿苗报仇雪恨的武功!”老人仍是摇头。   “蒲宗只传残疾人,这是千年不易的规矩。为了学艺,你肯戳瞎眼睛,或自断手脚,换取加入蒲宗的机会么?”   阿苗绝艳的小脸煞白,身子簌簌发抖,心中转过无数念头。过去数月,她几已忘记身世、忘记仇恨,忘记惨死的爹娘族人,每晚借琴声逃避梦魇,换取一晌好眠……这一切,只到她目击商横师徒的神技为止。   拥有这般惊人的武功,休说苗骞、冯二喜,连独孤家的皇帝也能刺死!报仇终于有望。没有这些,她会和阿喜继续在荒野流浪,如蝼蚁般苦苦挣扎,只为了悲惨地活下去而已……   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了。小女孩心一横,拔簪戳向眼睛,却被扑过来的哑巴少年打落。商凤抓着她的腕子气急败坏,咿咿呀呀半天,几乎将她捏出瘀痕,直到阿苗迸泪哼疼,才忙不迭地松开手。   “罢了,”老人叹了口气。“我带你去见违命侯。以后别再这样了。”   ◇ ◇ ◇   耿照闯荡至今,从未听过“蒲轮瞽宗”的名号,不由大生好奇,问道:“姊姊后来见到违命侯了么?”   横疏影先是点头,又摇了摇头。   “商师傅蒙了我的眼睛,带去见违命侯,我只记得他的声音非常温和,听了会让人昏昏欲睡。他听完我的要求,不置可否,径对商师傅说:“上一单买卖,我们损失惨重,如今只余老残如你我。这孩子的容貌比蕙心更出色,我瞧资质也不恶,若善加调教,十年后必成大器。”   “商师傅没答腔,两人沉默许久,违命侯才说:“既然如此,就按你的意思。回去罢。”商师傅道:“属下告退。”带着我离开了。”她幽幽叹了口气。“我那时年纪小,不懂事,料想是商师傅作梗,违命侯不想得罪他,所以便未答允,赌气不跟他说话。   “回到雅音琴舍,商师傅对我说:“阿苗,报仇是后来的事,报仇的法子很多,有学武的,也有不学武的。在此之前,你须先决定的是报仇与否。”我虽是孩子,也觉这话未免问得多余,想也不想便道:“我要报仇!”商师傅摇头:“不忙着回答,三日后我再问你。””   商横老人与她耗了一个多月,小阿苗的回答始终都一样。老人似死了心,对她说道:“那好,你收拾收拾,我带你去个地方。”两人整理行装,这回连商凤、阿喜也没跟,阿苗被蒙了双眼,和老人搭了三天三夜的马车,终于离开了蒲宗的秘密根据地“隔世圈”。   这趟旅程出乎她意料的遥远。但刚满七岁的阿苗比同龄的小女孩更加早熟,她称职地替代了商凤的角色,担任老人的眼睛,即使在她小小的心思里认定了这是老人的缓兵之计,但老人在她心里的地位却丝毫未曾动摇。   商师傅是她的光,是黑暗中指引她走向温暖平安的灯芒。   只是商师傅一意阻挠她报仇,好不讲理,小女孩心里生气,除了日常必须,她决定再也不跟商师傅说话。师徒俩每晚睡前还是照样抚琴验收,中途遇到了美景,又或心有所感时,也会就地打开琴匣,尽情抒发。阿苗的琴艺在不知不觉中得到飞越性的成长。   两人旅行了一个多月,终于来到北关,那满目银白飘雪不断的景象触动了小女孩心底深处的恐惧,她越走越慢,越发不安,连睡前的琴曲都渐渐压不住呼啸而出的恶魇。阿苗常自梦中哭叫着醒来,然后睁眼直到天亮。老人看在眼里,仍一步步领她向北行去。   旅途的终点是一处山谷。   冰天雪地中气味最容易被冰封,那儿却有着浓烈的异臭,仿佛是败坏的香料混合了焦炭煤渣的气味,闻之令人作呕。“这里……是什么地方?”阿苗掩鼻问。“是你复仇道路的起点。”老人淡淡回答,伸手将爱徒推入了谷中!   耿照听得目瞪口呆。   “那里是方壶口北方的瓦尊谷。”横疏影轻声道:   “苗骞那奸贼便是在那儿,活埋了被他所骗的一千五百名报国朝圣军。”   瓦尊谷几乎被尸体填平,雪封下仅有一层薄土,冻得蛋壳也似,她一掉下去便压塌了一处陷坑,沉入烂泥似的焦褐之中,恶臭扑鼻,挣扎几下,周身白骨残肢戟出,才知非是腐土,而是腐尸!   苗骞活埋了澹台匡明等人之后,适逢春暖,冻土冰消,尸体腐败加速,偏偏太宗孝明帝兵进北关,巡至方壶口附近,苗骞只得派人连夜从南边运来大批鲜花草叶,掩盖填坑,北伐大队自瓦尊谷畔行过,竟无人发觉。   “苗骞昧着良心干出这等事来,下场却也极惨。”横疏影冷笑。“独孤容随便找个理由收了他的兵,此后连连贬官,竟成白丁。他兀自不死心,在平望都四处活动,见缝插针,想找机会起复;后来床头金尽,流落街头。我找到他时,已成了个满身烂疮的乞丐,瘸腿烂眼,吊着一口气而已。”   耿照没问这人后来怎么了,只觉奇怪:“他不是太宗皇帝的心腹么?怎么会是这样的下场?”   横疏影道:“他不过是借刀杀人的刀,独孤容才是授意的屠夫。以皇帝陛下的身分,自也毋须明说,只消稍稍暗示一下,便有苗骞这种逢迎谄佞的小人抢着动手。事成之后再除去这些个杀人之刀,他独孤容的双手又没亲沾鲜血污秽,仍旧是大圣人一个。”   她被商横推入尸坑,吓得嚎哭挣扎,商横在顶上叫道:“阿苗!你若选择了报仇一途,从此尸山血海,再不能回头,便似此间一般!如此,你还要报仇么?”她吓得失神,脑中无一丝清明,最后竟晕死在腐尸之间,才被老人救起。   此后老人每天将她扔进尸坑里,问一样的问题,她渐渐明白这是试炼,考验她复仇的决心,然而每当身陷腐肉、污泥、白骨及败坏的花草恶臭,恐惧总是轻而易举地将她击败。到得第十三天,濒临崩溃的小女孩终于大叫:“不要了……不要了!我不要报仇了!师傅救我!呜……”   被救起来的阿苗直到返回蒲宗为止,都没再和她的商师傅说过话。   在雅音琴舍,老人将那张为小女孩启蒙的十弦琴“伏羽忍冬”推到她面前,正色道:“我知道你没想放弃报仇,我也不奢望你能够。不如,选个可进可退的法子报仇罢,你看怎样?”   女孩坚持闭口,只抬头看着他。老人续道:“毁伤肢体,加入蒲宗,这是不能回头的法子。至于还能够回头的法子,是这个。”五指一捻,弦上铮錝有声。   “学琴,你是稀世的天才。在履迹国王宫震慑全场的除了你的美貌,还有琴音。谁能想得到,这是个才学了三两个月的孩子?琴学到了极致,一样可以报仇;万一你有天反悔了、不想报仇,至少还有琴。在学成绝世琴艺之前,你有许多年月可以慢慢思索,这仇到底要不要报?”   女孩倔强抿唇,一句话也没说。老人当她是答应了。   就这样,她在商师傅的安排下,跟着蒲宗最好的哑巴师傅学舞,跟违命侯最宠爱的小妾栞学习姿容仪态、穿衣打扮,跟隔世圈里最聪明的七指和尚读书写字,跟膝盖以下空空如也的磬虫师傅学习奕道……她渐渐发觉:在这些名师心里,她是一个名叫“蕙心”的女子的影子,只是她比蕙心更美,比蕙心更能歌善舞、更机锋敏捷;蕙心唯一强过她的,就只有号称蒲宗第一的武功。   “蕙心是哪儿不方便?”她忍不住问栞:   “蒲宗之内,不是只有残疾人能习武么?”   栞嘻嘻一笑。   她的小脑袋里有个地方“坏掉了”--这是栞的口头禅--不只左耳听不见,身体也永远长不大,永远都是幼女的模样。但栞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姿仪与媚术,据说只消从裙里稍稍抬起一条着袜的纤白细腿,就能逼得男人为她疯狂。   “她呀,心坏掉啦!”尽管扮皇后时比皇后还要母仪天下、扮荡妇又比娼妓更淫媚诱人,但在违命侯看不见的地方,栞就只是个顽皮的小女孩,一如外表。“阿苗,你可千万别像她一样呀!”   “蕙心呢?”   “死掉啦!”她眨眨眼睛,笑着叹息:“那单买卖,咱们死了好多人哩!连蕙心也赔了进去,真是亏大了。那个男人也未免太难杀,侯爷直说后谢不够,区区九郡卅二县的赋税,至少要再拿它个十年才够本。”   样样都有人教她,唯独琴没有--这不难想象,因为商师傅本是蒲宗最出色的琴师,谁也不敢来教他最得意的高足,直到三个月后,阿苗才见到了风姿绰约的韵梅师傅。她的琴艺在蒲宗内可算是第二把手。   她忽然什么都明白了。从南陵回来之后,商师傅的气色越来越不好,背上的斧创很深,而他毕竟有了年纪。在雅音琴舍把“伏羽忍冬”给她的那晚,老人非是向女孩赔罪,而是告别。   商师傅走了,阿苗需要新的琴艺师傅,违命侯终于召来了琴师韵梅。   她深深悔恨自己为什么要跟商师傅呕气,惩罚老人似的不同他说话……她甚至没来得及亲口说“谢谢”。女孩趴在琴几上崩溃大哭,仿佛要将心子都呕出来似的,凄厉的哭嚎震动了隔世圈,但谁也没敢打扰她。   就在那天,阿苗的童年结束了,她从此变成一名小大人。   世上再没有阿苗,五年之后,取而代之的是色艺双全的绝代花魁横疏影;横,是商师傅的“横”。她花了五年的时间,用心钻研各门技艺,并练习到身体无法再稍稍负荷为止,风雨晨昏,从未间断。每当受不了想要放弃时,能慰藉心灵的就只有“伏羽忍冬”,以及一天天长大的弟弟阿喜。   横疏影初次现身平望都即造成轰动,其实是意料中事。她和蕙心一样,都是蒲宗倾尽全力打造出来的完美女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就连姿容媚术都是倾世无双;摒除武艺不论,她甚至比蕙心更趋近完美。   未有残疾的孩童一旦长成,就再也不能回“隔世圈”。横疏影已许久、许久没见弟弟阿喜了。或许这一生都不会再相见。   “这就是姊姊的故事。我都说完啦。”   她淡淡一笑,抬头望着爱郎,眸中隐泛泪光:   “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在报仇与否之间摇摆着。北关的小兵叔叔、阿喜的姊姊和妈妈,还有我爹我娘……这么多无辜的人都牺牲了,似乎应该要报仇才对。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明白世上有比报仇更重要的东西。我很感谢商师傅,替我想了这个可进可退的法子。”两人并头相拥,久久不能自己。   关于姑射的真貌以及妖刀的来由,横疏影所知有限,只知阿兰山某处的秘窟中刻有妖异图字,似乎是妖刀最初的成因,如点玉庄的大庄主卫青营,便是进入秘窟后才变成刀尸的;至于她和古木鸢何以能平安出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其余知道的也尽都说了。   耿照沉吟道:“如此说来,刀尸不只是被妖刀寄附才能生成,而是进入秘窟、发生某事之后亦会化为刀尸……那么目前变成刀尸的人里,究竟是妖刀或洞窟所为,便十分耐人寻味。这或许是值得一查的线索。”   横疏影忽道:“你之前来过阿兰山么?”   耿照笑道:“来过几回。要是知道秘窟在哪儿就好了。”见窗外天蒙蒙亮,再不离开栖凤馆,只怕脱身就难了,又舍不下姊姊,也不放心把雪艳青放在她这儿,正自为难,灵机一动:“蚕娘本事忒大,可不能教她置身事外。”谨慎询问横疏影:   “姊姊,蚕娘前辈本事极大,我蒙她相救,信得过她。能得这位前辈相助,对付姑射也多几分把握。姊姊以为如何?”   横疏影思索片刻,点头道:“你信得过她就好。只是姑射中人,不知隐于何处,你若说给染家妹子、沐四侠、胡大爷等知晓,纵使这几位人品无虞,是一千个、一万个信得过,他们身边未必没有姑射之人潜伏,贸然打草惊蛇,反倒是害了他们。”   耿照一凛,犹豫道:“那蚕娘……”   横疏影笑道:“桑木阴之主倒是无妨。一来身分特殊,串连阴谋的可能性太低,再者她与“鬼先生”深溪虎是敌非友,不会是一路。其三,以她的武功,真要取我们的性命,不过反掌之间。你可是古木鸢下了格杀令的对象,连番坏了姑射的好事,她当日人就在风火连环坞,非但不该救你,反而该杀你才是。”   一人拍手笑道:“说得好!你这小丫头倒挺聪明的呀。”两人吓了一跳,赶紧分开。却见镂窗纱缕飘飘,当中混着绫罗也似的大把白发,一名人偶般的娇小女郎坐在窗沿,俏皮地踢着腿儿,不是蚕娘是谁?   耿照本想找她,一见人来,舌头突然打结,“你”了半天,好不容易迸出一句:“你怎么在这儿?”蚕娘笑道:“一山里放了两只母老虎,这么精彩的戏码没叫上蚕娘,一点也不孝顺。亏我还怕你一不小心,被胭脂虎爪波及,巴巴地赶来救你呢!现在的年轻人啊,啧。”   “……年轻人都快被你玩死了。”耿照听得无名火起,面色阴沉:“你在窗外听了忒久,该听的也都听到啦,不用重复一遍了吧?”   “只听到后半截。”蚕娘拈着手绢直晃摇,满脸不豫。“我才刚到,就看见一个黑漆漆的家伙扑下楼,料想定是做贼,便追上去看个究竟。”   “那是古木鸢!”耿照大吃一惊:   “蚕娘有什么发现?交手了么?”   娇小细致的白发女郎无奈摊手。   “那人轻功不坏,约莫在附近还伏有暗道之类,一眨眼就不见人啦。这几日蚕娘有空再来掀掀地皮,没准能揪出一头大田鼠唷!”   耿照急着离开,忙请蚕娘留下照应,本以为她会巧言推辞,不想蚕娘极是爽快,笑道:“好啦好啦,你赶快走罢,这儿就交给蚕娘啦!还是你怕蚕娘欺侮你这粉嫩粉嫩的小媳妇?”捏着嗓子学横疏影的口气,双手交握,眨眼望天:   “碧蟾朝的公主,给你做小妾呢!弟弟欢不欢喜?姊姊……”   耿、横两人“唰!”一声胀红面颊,扭捏得不得了。耿照连耳根都红了,顾不上与姊姊好好话别,满屋子乱转几圈,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屋内又只剩横疏影与蚕娘默然相对,片刻蚕娘嘻嘻一笑,走到榻边,双手撑着榻缘向后一跃,跳上绣榻的同时也踢掉了软绸便鞋,舒服地裹着锦被滚了两圈。她身子委实太过娇小,长榻被她一衬,倒像是条小沙船。   “啊,还是皇后的屋里舒服呀!好大的床唷……”   她滚着被子呻吟半天,见横疏影仍站在原处、双手抱胸,周身充满警戒,抬头笑道:“我把那小子支开啦,你有话同我说吧?”   横疏影身姿不变,淡然道:“蚕娘把雪艳青送到我房里,想必已看过暗格里的物事。”   蚕娘道:“也没这么精细。只是你这屋里时有黑影来去,蚕娘才留上了心。黑衣夜行必是贼呀!你是耿小子的心头肉,我也得帮忙照看不是?不过,你既然向他坦白了,足见其诚,我本有些恼你的,现下原谅你啦!”   横疏影凝着她,轻道:“对不起,前辈。我全心全意信赖他,可我信不过你。”   蚕娘不以为意,笑道:“但这事你偏偏不能同他商量,想来想去,也只能找你信不过、可他信得过的蚕娘啦,是不?”   横疏影俏脸一沉,双臂环着傲人的酥盈乳瓜,片刻忽道:“前辈……见过他在风火连环坞被妖刀附身,是么?”   “是持刀之时便即失神,”蚕娘纠正她。“未必是什么妖刀附身。”   “附身也好、失神也罢,总之就是被人控制了心志,不能自己。“刀尸”云云,指的就是这种乱神失心之症。”   “这是你要同我商量之事?”   “嗯。”横疏影松开双臂,白皙的手掌自乳下抽出,掌心里翻出一团物事:   “这就是控制刀尸的东西,姑射中人称之为“号刀令”。古木鸢命我用这个,来控制耿照!”   封底兵设:同心剑   【第十九卷完】   第二十卷 世间至邪   内容简介:   传说天佛刺血,玄鳞以鲮绡贮之,做为缔盟的信物。千百年来,央土正教、南陵僧团,甚至大日莲宗都曾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找寻,以证明天佛存在或者不存在,然而从未有人成功。   承宣帝命镇东将军取得圣物,欲在三乘论法会上,赐予新任法王。佛血之争暗潮汹涌,幕后黑手蠢蠢欲动,只可惜它们并不知道:自己费尽心机抢夺的,究竟是什麽东西……   第九六折 驱民为剑,刀血翼扬   失了金字腰牌,耿照仍是将军跟前的红人,对守城门将来说,他的脸就是铁打的关条。况且将军已找了他一天一夜,只差没将整座越浦城掘地刨根。众人正折腾得不行,见典卫大人自行返回,几欲落泪,连忙飞马传报。   耿照不敢耽搁,解了匹军马径去,抵达驿馆时,但见六扇中门大开,门内从人齐列两旁,“典卫大人到!”“典卫大人到!”的呼喝声相连,沿阶递入,与人威武肃穆之感。慕容来此不过数日,越浦城驿脱胎换骨,原本的散漫荡然无存,摇身成为军纪整肃的大营,也不知是多少人掉脑袋捱鞭子才换得。   慕容柔不在大厅,改在内室召见,显是事涉机密,听的人越少越好。苍白羸弱的镇东将军照例又在案后抽看公文,直到耿照闭起门户,才随口问道:   “风火连环坞之事,听说了么?”   “当夜,属下人就在现场。”   将军搁下卷宗,抬起头来,双目迸出锐芒。“说下去。”   耿照遂将为崔滟月讨还公道、两度进出风火连环坞的事说了,趁机狠参了赤炼堂一本。   慕容柔自称能目虚假真实,耿照不敢冒险,这番说词在返回越浦的路上,已反复推敲过十数次,用的仍是之前“隐而未提不算说谎”的法子,不提雷奋开及蚕娘,连染红霞的名字也未曾出现,把重点放在鬼先生纠集七玄同盟、火烧连环坞一事上。   他口才不算便给,描述妖刀离垢肆虐的景况,质朴的语句与凝重的神情却意外地具有说服力。慕容柔十指交握,枕于颔下,纵使听的是血河尸洲燃江之夜,麾下十万兵甲、君临东海的镇东将军依旧冷漠宁定,除了偶尔眉心微蹙,可说是不动如山。   将军的沉静不带肃杀,反而令人安心,耿照越说越见澄明,极言天罗香之主正直单纯,缺乏心眼,才轻易受人唆摆,于废驿一役冒犯将军,继而知鬼先生居心不良、已然翻脸云云;乃至坠江之后又遇强梁,今晨才拖命而回。正要说下去,忽生犹豫。   对抗“姑射”一事上,慕容柔与他是同一阵线,且不论鬼先生伏击将军、欲夺赤眼的私怨,观古木鸢种种形迹,分明意在白马王朝;光凭这点,慕容柔便与他势不两立。耿照之所以和盘托出,正为争取将军为助力,共同对付暗处的神秘组织。   然而,要说明鬼先生与古木鸢、与“姑射”的关连,却不能不提横疏影。   耿照并非没有想到这一处,只是仓促之间无有良解,原本打算以“据说那鬼先生背后有一神秘组织指使”蒙混过去,此际却想:“若将军问我“你据何人所说”,岂不陷入扯谎即被识破、抑或乖乖吐实的两难中?”念及姊姊安危,实不愿她犯险,一想不对:   “停在这里,将军岂不犯疑?”他急智不在言语上头,越是想说什么,脑袋里益发空白,额间汗珠微沁。慕容柔也不催逼,垂眸叩案,似是在消化他所提供的庞杂情报,片刻才淡淡一笑,抬起目光。   “你可知道,我平生最痛恨的是什么?”   耿照悚然一惊,背汗涔涔。   “属……属下不知。”   “你说谎。”慕容柔嘴角微扬,神情似笑非笑。   “你想的是:“将军平生最恨,定是别人骗他。”可惜猜错了。”   耿照愕然抬头,正迎着将军的苍白蔑冷。   “我平生最恨,就是自己这双能辨真伪的眼睛。”权倾一方的男子伸出食中二指按了按眼皮,笑意轻蔑。“看穿谎言,并不能阻止人们说谎。你以为人在面对一双丝毫能察之眼时,会变得更诚实还是更虚伪?”   耿照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怔之间,似乎抓到了他的意思,怎么也无法说出“更诚实”这个答案。   “每个人都有不可或不愿告人之事。但不说就不是谎言了,对不?”纵使意兴阑珊,那冷锐的目光仍瞧得耿照遍体生寒,仿佛在说:我早看穿了你那可怜的把戏。   “倘若可以,我希望我的异能是把人的心肝剖开,直接看见里面的东西就好。”他的口气带着一丝自嘲。“我并不在意人们对我有所隐瞒。唯有开口,才能使我知道最多。”   “我……属下……”   “知道什么是“丝毫能察”么?”   “属……属下不知。”   “就是我连你什么时候想隐瞒都知道。”慕容神情萧索,仿佛连解释都觉无聊。“我能知道你何时想隐瞒、打算如何隐满,甚至能约略明白,你所企图隐瞒之事……所谓“约略”,是指在一次提问内就能让你白费心机的程度。你觉得,我是经常发问的人么?”   将军确实寡言。多数时他宁可静听,光用眼神就能使人心惧,自行说到无话可说为止,然而他并不常向人提问。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唯有开口,才能使我知道最多。   不知为何,这话听来感慨比讥讽多。   “你有一项重要的线报想让我知道,又担心我问起来源,要不扯谎,要不牵连他人,而这两件事你都不想它发生,是不?”   耿照头皮发麻,终究是心悦诚服,拱手道:“将军明鉴。”   “你是聪明人,这套马屁虚文就省了。”慕容不耐摆手。“说罢,我听着。是否追究来源,我自有区处;要说几分真话几分假话,那也全在你,与我全无分别。”   “是。”耿照想了一想,小心翼翼道:“那鬼先生属于一个名叫“姑射”的隐密组织,这个组织共有六名成员,首脑自称“古木鸢”。属下认为此番妖刀之祸,与古木鸢、姑射息息相关。”将由横疏影处听来的情报,源源本本说了一遍,巨细靡遗,无有阙漏。   倒不是他有多信任慕容柔,而是暗自揣想将军心思,隐瞒不如坦诚。以慕容柔之精明,姑射的阴谋与耿照试图隐瞒的消息来源孰轻孰重,自不待言,他不会冒险断了这条重要的情报。   况且,与慕容柔相处的时间越长,越觉此人之所以轻蔑自负,只因不耐庸碌;其锋锐难当,不过是律人一如律己。比之耿照遇过的诸多上位之人,慕容柔出乎意料地冷静坦白,不以一己的喜恶决断。   旁人畏其如猛虎,为他办事莫不痛苦万分,耿照却觉将军之说,每每打开自己的眼界;言语虽然刺人,其中却饶有深意,每回聆听,总能获得启发。天降慕容柔于东海,实是姑射等阴谋家之不幸,难怪他们念兹在兹,一意取他性命。   “你觉得,”慕容柔静静听完,冷不防地开口:   “古木鸢是何人?”   耿照心念电转,顿时明白他的意思,不由一震。   “将军的意思……此人与属下相识?”   慕容柔摇头,似是无意解释,见他满脸狐疑、苦忍着不敢抓耳挠腮的模样,才淡然道:“此人若常在你周围,必留有形迹。你虽未必察觉,但心底深处难免有模糊的影子,陡被一问,不定能稍稍廓清,浮上心头。但显然在你心里,并没有像这样的一个人。”   耿照恍然大悟。正欲寻思,却见慕容柔摇手:“此法一经说破,再不起作用。此后所想,皆是疑心作祟的杂臆,若无充分之证据,跟栽赃嫁祸没甚两样。鉴人决断要靠这种东西,不如去抓阄。”   耿照脸一红,讷讷道:“属下明白了。”   慕容柔想了一想,道:“姑射虽危险,现时还对付不了他们。隐而未现的敌人无法消灭,但同样的,他们也无法收割成果。姑射躲在暗处设陷构筑,如鱼得水;要想占地取利,便不得不浮出台面。这点相信古木鸢也同样清楚。”   “将军的意思是……”   “他比我们急。”   慕容柔的嘴角勾起一抹好看的弧线,俊美而苍白的面庞透着危险的光芒。   “耿典卫,你懂不懂捕猎?”   耿照微怔。“幼时在家乡,曾与邻舍顽童上山,用陷阱捕过狐兔一类的小兽。”   “捕兔狐有什么意思,何不捕犀象狮虎、鲲鹏蛟龙?”   耿照不禁失笑。“回将军,在属下家乡的山野之间,没见过鲲鹏蛟龙等神物;至于虎豹等凶猛大兽,须得数名有经验的猎户连手架设陷阱,方能捕捉。况且,虎豹不比鹿麃雉鸡等野味,寻常百姓也买不起昂贵的虎皮,专司捕虎的猎人都向相熟的员外老爷称贷,借了银两,才得张罗器械;捕到虎豹猛兽,也才知道卖与何人……”蓦地会意,双目熠熠放光。   古木鸢意在朝廷,所网罗的手下,无不是针对七玄、七派这样的大猎物,其背后必有强大的力量撑持。然而称贷越高,保息越重,握有如许强助,便如同借了杀人的高利贷,若徐徐图之,光利息便能生生压垮姑射。   妖刀入世至今,虽造成许多伤亡,但死伤并不能带来利益。无论是谁在“姑射”身上押了重注,决计无法满足于现状;这样的不满,将悉数成为姑射……不,该说是古木鸢的压力。   “为此,他们才不得不烧了风火连环坞,做出点成绩,权作抵押。”慕容柔冷哼道:“这一着是明棋,非是暗子。由此观之,那古木鸢似已坐不住,才行险走了这一步。”   耿照知他意有所指,却不明白火烧连环坞比起妖刀的肆虐残杀,究竟“险”在何处,是挑上家大业大的赤炼堂殊为不智,抑或毁去象征霸业的总坛风火连环坞,从此与赤炼堂结下不解之仇?   正自思量,院外远远传来人声,一名亲兵飞步来报:“赤炼堂雷四太保已至,正在前堂候着。”慕容柔冷笑:“你瞧,这不来了么?传!”耿照推门而出,朗声道:   “将军有令,速请四太保来见!”暗忖:“雷门鹤前来,自是为了风火连环坞。传闻四太保与大太保不睦,那夜化狼逞凶之人……会不会是他?”打醒十二分精神,暗自留心。   亲兵跨刀而去,要不多时,锦衣华服、黑瘦精悍的四太保“凌风追羽”雷门鹤穿过洞门,遥见一名黝黑少年昂然立于阶上,认出是雷奋开绘影图形、遍传水陆码头的流影城耿照。   关于这名少年典卫的传闻,近日在越浦可说是甚嚣尘上,前日他与染红霞闯赤炼堂连败三位太保之事,雷门鹤在途中已接获报告,心想:此人一意为南津崔氏出头,火烧连环坞一事,嫌疑着实不小,当下未动声色,拱手笑道:   “久仰典卫大名,今日一见,方知传闻大谬。耿大人这般英雄少年,市井流言,岂可尽表?”言笑间撩袍上阶,亲热地去挽耿照手臂。耿照淡淡一笑,搭着他的腕臂圈裹袍袖,雷门鹤顿觉一股深流般的无形吸力将自己往前拉,心中冷笑:   “试我来着,好个狂妄小子!”   他一身功夫俱在腰腿之上,膝弯微屈,也不见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剎时身子沉坠如凝,将臂上的无形吸力俱导入青砖地面。耿照若一味硬拔,除非将整座阶台扯将起来,否则难动他分毫。   两人暗自较劲,雷门鹤丝毫不落下风,不仅游刃有余,更觉这少年的臂围之间,隐隐有一朦胧空处,其间力有未逮,正适合长驱直入。雷门鹤商贾出身,精打细算,遇天大的便宜不占,委实心痒,咬牙暗道:“罢!给你个教训尝尝,知我赤炼堂非是无人!”臂上运劲,自耿照肘腕间突入,果然直抵中宫,无比滑顺,发觉不对时已然不及--   少年臂间便如一只空鞘,专为这一击量身订做,神剑纵锐,却无法劈开自身的剑鞘。雷门鹤手掌按上少年的胸膛,却连丝毫劲力也吐不出,错愕之间,对方左手食、中二指往他臂内的“分金穴”上轻轻一弹,震得他半身酸软,两人倏然交错。   在旁人眼里,是四太保上前亲热拉手,耿典卫与他把臂交握,另一只手按他背心往前一送,淡道:“四太保客气。将军久候多时,请。”   只雷门鹤心知肚明:耿照若有杀他之意,手掌一吐劲,自己绝难有幸;惊怒不过一霎,忖道:“才去了岳宸风,又来个耿典卫,镇东将军麾下能人异士忒多,实不容小觑。如非握有盐漕巨利,本帮焉能立足?”想起此番来意,笑容益发亲切。   耿照一试之下,则是略感失望。   他在十方转经堂的梁柱上窥看过雷门鹤,但其时碧火神功未成,看不出他的武功深浅,只记得明姑娘赞过此人“根基不坏”,直到此际,才确定不是害死雷奋开的青袍客。   蚕娘所授的“蚕马刀法”心诀,青袍客与之鏖战过大半夜,一模一样的路数,不可能冒着要害受制的风险再中一回,雷门鹤必不是青袍怪人。原本便寥寥无几的凶嫌名单,又不得不划去最前沿的一条。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书斋,案后,慕容柔正信手翻阅卷宗,并未抬头,只淡淡道:“坐。”雷门鹤为他办差已久,算得上是合作愉快,知他不爱逢迎拍马那一套,也不废话,拱了拱手,径行落座。   慕容柔瞥了耿照一眼。“你也坐。”   “是。”耿照拣雷门鹤对面的位子坐定,两人隔着书案遥遥相对,但见雷门鹤笑容可掬,似未把方才交手一事放心上。   “风火连环坞出了这么大的事,够你忙的。”慕容柔垂眸叩案,轻声道:   “我已派耿典卫全权负责调查,你若有什么新线索,莫忘了照会他一声。”   “小人理会得。”雷门鹤笑道:“为免惊扰凤驾,小人会严密规范手下,说是天干物燥,不小心引了火,才酿成灾祸。不会让他们到处胡说的。”   慕容柔点头。“也是。虽说流言难禁,总比推波助澜为好。”   “这是小人分内之事,不敢使将军为难。”   “行了,我知道了,雷老四。你回去罢。”将军低头运笔,明显就是送客之意。耿照料不到这次会面竟如此短暂,闻言欲起,谁知雷门鹤却端坐不动,微微一笑,抱拳拱手:“小人还有一件事,要向将军禀报。”   “喔?”慕容柳眉一挑,神情似笑非笑。   “说。”   “风火连环坞付之一炬,敝帮折损大批好手,驻守总坛的几位太保或不幸罹难,或下落不明,可说是元气大伤。”雷门鹤垂首道:“适逢凤跸于此,本帮五大转运使联名请求小人加派人手,以维持越浦周遭的靖平,小人思前想后,也觉有理。”   慕容柔点头。“要当这个家,你也难做得紧。”   “是。”雷门鹤恭恭敬敬道:“按小人所想,不妨将陆上人马撤回一些,专心维持江面平和就好。敝帮于舟中起家,陆地上的买卖本非所长,要是顾此失彼,辜负将军的栽培与期待,小人便罪该万死了。”   慕容柔笑道:“你说得忒有道理,我也不能说个“不”字不是?”   雷门鹤慌忙起身,长揖到地。   “将军这么说,真真折煞小人啦!将军只消吩咐一句,敝帮上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总坛不幸,一夜尽付祝融,赤炼堂内外元气大伤,三川乃本帮命脉,五大运转使所虑亦非无由,适逢凤驾驻跸,兹事体大,我等实不敢逞强斗勇,失了本份,望将军明察。”   “你们个个都要我明察,我能装作没看见么?”   慕容柔怡然笑道:“就照四太保的意思办罢。我希望至少江面上要锁得严实,连一条流船也不能放过,你回去转告陈、曲、季、陆、张五家:既免了陆地的差使,水面便不得再扣斤减两,否则本座也不再回护,一切公事公办。”阖上卷宗递过去,以眼神示意:   “喏,这个交与四太保。”   耿照接过匆匆一掠,见是簿册一类,再看几眼,赫然发现其上详载了某年某月、某条水道纵放流船若干、船中男女多少、收取江资几何,巨细靡遗,与账本相仿佛。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是赤炼堂的内帐。   雷门鹤面色丕变,不敢细看,双手接过高举过顶,俯首道:“小……小人明白。小……小人该死……小人……”一时无语。堂堂东海第一大帮会的首脑、手绾数万帮众的四太保汗流浃背,仿佛手里拿的是一本写满殁辰的生死簿。   慕容柔却没给他喘息的机会,挥手道:“去罢!近日内切莫走远,指不定我什么时候找你。这话也替我带给五大转运使。典卫大人,送客!”   “是。”   耿照一路送雷门鹤出小院,见他转身时满脸戾气,面色黑得吓人,浑不似初见那般游刃有余,只怕那簿册真是杀手锏,一出手便粉碎了四太保的如意算盘,教他扣着掩着的心思顿成一腹馊水,偏又呕之不出,益发好奇起来。   谁知屋里慕容柔的脸色也不好看,沉声道:“把门关上。”口气像要碾碎砂石似的,白皙光洁的眉间紧蹙如镌。   耿照没见过他动怒的样子,沉重的威压迫得人难以喘息,斗室里仿佛再也吸不到空气,心下骇然:“难怪东海有这么多畏罪自杀的贪官蠹将!哪个犯过心虚之人,禁受得住如此一怒!”他胸怀坦荡,复有碧火神功的浑厚修为,垂手静立在一旁,气息凝敛,恍如渊渟。   片刻慕容回神,眼中掠过一抹混合了惊讶与赞赏的异采,容色稍靖,伸手将背后墙面的覆布揭下,露出一帧巨幅的东海道全图。那图足有两人多高,宽两丈余,由坚韧的皮纸连缀而成,以各色墨彩标出山岳河流、城镇道路,“巨细靡遗”犹不足以形容;站在这张巨幅地图之前,剎那间竟令人生出渺小之感。   “原来……东海竟如此之大!”耿照抬头观视,喃喃脱口。   “不管到哪儿,我随身都带着这幅图。”慕容柔淡淡一笑:   “看惯小图,会忘记自己治理的,原来是块如此广衾的土地。东海道一府廿九郡百廿六县无数生民,全在这张图纸上;要整治一段河弯,修筑一段城墙……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摊开雪白修长的五指,往图上山河一比。   “便只这一块,关乎多少黎民?放到桌案能容的小图里,大小不过米粒,弹指揭过,几千几万人可能因此受害,衙门却毫无所觉。除了惕厉自省,这张地形图的精细也非寻常的图纸可比,用以擘划陈兵、通明利弊,是那些破烂地图比不上的。”   这幅东海全图以墨彩绘制,图上再刷一层膏脂,不畏潮润,可以白垩或朱墨径行批点,不要的用湿布抹去即可。耿照注意到越浦城被朱笔圈起,阿兰山更直接打上三角楔型符号,一道暗红色的弧线如长蛇蜿蜒,延伸至地图的最左侧,灵光一闪,登时明白:   “这是皇后娘娘凤驾的路线!”忆起迟大人与萧老台丞舟中闲聊,提及皇后行经的几处驻点,与图上朱迹相印证,果然分毫无错。   除了象征凤辇东行的朱红色,图上更多的是一个又一个的白色叉叉,密密麻麻画满地图左侧--那里是东海道的极西边界,耿照在癣疥般的灰白痕迹间,找到了“白城山”三字--然后沿着横贯东海的几条大河一路漫入,仿佛漏网之鱼;越向右边,白色叉叉分布越疏,尺寸益小,数量却多了起来,至越浦已是一片白末,恍若庭梅阶雪。   这奇特的白色表记,必与方才雷门鹤、慕容柔所议之事有关,甚至与皇后东行的路线同标注于一图之上,其重要不言而喻。然而,任凭耿照想破脑袋,始终无法了解白色记号所代表的意义,连一丝头绪也无。   “这些记号代表的,是人。”   慕容柔定定看着他的茫然,淡漠一笑,单手负后,另一只手却抚上图面。   “央土连年旱涝,平望都城外,十里间未有一户,可说是民不聊生。朝廷多年积攒的一点家底,承平时尚不足以应付西山、南陵需索,况乎大变?死里逃生的老百姓得不到赈抚,纷纷背井离乡。”   天下四道中,北关严寒,自古只有流犯戍军才去得,百姓逃难,决计不会自蹈死地;西山道地形崎岖、土壤贫瘠,复为韩阀所把持,里外规矩森严,亦非安身立命之处;南陵虽地大物博,农产丰富,然而风俗大异于央土,兼且封国林立,逃难十分不易。算来算去,也只好逃来东海。   耿照万万料不到那些个垩白表记,竟是来自央土的难民,一怔之间,忍不住咋舌道:“居然……有这么多!朝廷难道不管么?”   慕容柔冷笑。   “怎么管?生民生民,黎民所求,不过一个“生”字,将他们逼到了头,指不定要造反。任逐桑聪明绝顶,知以朝廷之力,也就将难民喂个半饥饱,不如坚壁清野;人饿得剩一口气,只凭求生本能,往能活人处爬去。如此平望都便得安泰,城内歌舞升平,不知榻外一炼狱耳。”   耿照倒抽一口凉气,不由得头皮发麻,又惊又怒。   朝廷是百姓的父母,天子更是天下万民的君父!哪有为人父母者,如此狠心算计儿女的道理?中书大人不开仓放粮,救济受难的央土百姓,反逼得他们离乡背井,千里迢迢逃到东海……这是什么道理!   慕容柔对此并不特别感到愤怒,颇一副“心有戚戚焉”的神气,似乎与任逐桑易地而处,也会采取同样的手段,令耿照不寒而栗,胸中血气上涌,大声道:“将军!依属下之见,难民的人数虽多,幸而本道富饶,若能妥善安置,于……于朝廷亦有帮助。”   东海道幅员辽阔,气候宜人,兼有渔盐之利,在镇东将军治下,这些年来仓癛殷实、民生富裕,要安置这些难民,似也非是难事。谁知慕容柔眸光一锐,乜得他遍体生寒,苍白的瘦脸之上布满青气,眼看便要发作。   耿照心头“突”的一跳,却有些摸不着脑袋:“我……说错什么了?”   慕容柔见他神色茫然,话到嘴边又硬生生顿住,只哼一声;片刻容色稍霁,漠然道:“这些难民,一个都不能留。早先我授意雷门鹤,尽起赤炼堂水陆两道势力,不许难民进入东海,但这帮水匪贪得无厌,不少富人在央土捧金银也换不到一斗米粮,不得已逃入东海,赤炼堂按人头收取过路费,一人价值千金……”   “将军为何驱赶难民?”   耿照没等他说完,猛地打断,连慕容柔都不禁抬眸,罕有地一怔。少年忍着满腔血怒,捏得双拳格格作响,即使极力压抑,口吻仍十分激动:   “朝廷昏聩,苛待难民,倒也还罢了。将军心系百姓、刚直不阿,行所当为,不惧权贵,东海方有今日之盛!若连将军也无怜悯之心,老百姓将何去何从?您方才说了,图上粒米,关乎万民!这白色的记号之下,代表的是多少条无辜性命,将军难道都顾不上了么?”   慕容柔由着他说完,脸色反而稍见和缓;默然片刻,才平静地开了口。   “你以为难民再多,能不能多过东海道的百姓?”   “自是不能!但这又--”   “若为这帮难民牺牲东海的百姓,你以为如何?”   “属……属下不明白……”   “那我说与你明白。仔细听好了。”   慕容柔敛起蔑容,神情静肃。   “我是人臣,是天子的家奴,东海从来就不是我的,我不过代主人牧民罢了。皇上要兵、要地,甚至要我的性命,一句话就够了,可惜很多人不明白。连皇上也不明白。   “他们以为要从我手中拿回兵权领地,须有个打仗的好理由,甚至有必要在东海打一仗。那些一辈子没上过战场的人,为皇上一纸诏书就能取回之物,想方设法,要在东海同我打上一仗--这正是我极力想避免的。”   耿照有些明白了。被驱赶入东海的难民,是最好的兴兵借口。   他在流影城执敬司的时日不长,却见过不少官场作派,知道“大不讳”的厉害。   当日在挽香斋中庭,独孤天威之子独孤峰便以“讽政”为由,妄想给老胡扣大帽子;镇北将军染苍群身为太宗皇帝的心腹,恩宠冠绝群僚,他于婴垣大山三岁不进、屯兵筑城时,也差点落得刀锯鼎烹的下场。   慕容柔多年来不动如山,非是朝廷不为,盖因他律己之严,不同一般,实在抓不到什么把柄,然而一与流民掺和,能做的文章就多了。“招辑流亡”向来是最典型的反迹,几万流民涌入东海,全教慕容给安置下来,这不是造反是什么?   想出这条计策的人,必然十分了解慕容柔,甚至看透了他,明白以苛烈闻名的镇东将军并不如外在所示,不会对难民无动于衷。否则撞在长镇侯郭定这种人手里,再多也杀了,有什么好周折的?   --任逐桑!   在遇见任宜紫之前,耿照对她那位“中书大人”父亲并无恶感,此人以豪商巨贾入主朝堂,素有长袖善舞的评价,为政宽和、与人相善,相府却没甚排场,日常用度仍保有央土商人的务实之风,似乎不是坏人。   如今想来,不由得怒满胸臆,如此玩弄百姓,算什么良相首辅!但慕容柔似乎并不讨厌这位中书大人,对他以流民为刀剑、驱入东海的手段视如平常,提及时不带一丝火气,仿佛中书大人所为是理所当然。这点又令耿照万分不解,慕容却无意解释,径说下去。   “这差使不好做,雷门鹤又不蠢,早想扔掉烫手山芋。风火连环坞被毁,正好当作借口。”苍白的将军嘴角微扬,冷笑道:“坊间传闻,皇后佛子为我而来。雷门鹤商人本性,趋利避险,流民这种最容易被拿来做文章的勾当,当然少沾为妙,巴不得赶紧脱手,图个清静。”   耿照心中一动。“如此……难民该如何处置?”   慕容柔唇际泛起一丝谑冷。“自是由你来了,耿典卫。你是流影城的人,就算出了事,也不能算在我头上是不?”   “这……”耿照没料到他竟如此坦白,不禁瞠目结舌。   “你自骁捷营点了三百铁骑,人手尽够了。打明日起,从越浦城到阿兰山之间,我不要看到一名衣衫褴褛的流民。”   “……将军!”   “还是你认为我该把人留下,等朝廷发出讨逆的檄令?”   耿照为之语塞。   “这是军令,耿典卫。做不到,我便拿军法办你,绝不宽贷!”慕容柔冷道:   “我知道萧谏纸默许难民在白城山下歇脚,拿囤仓陈米供应;青锋照邵咸尊几次上书让我招辑流民未果,索性在边界圈地扎营,自行收容安置……若非无法可据,我早办了这俩不知进退的东西!我奈何不了他们,你且试试奈不奈何得了你!”   耿照听他口气莫名地严峻起来,颇不寻常,心念电转之间,猛然醒悟:“将军是提醒我,从白城山至东海、央土两道交界之处,可容难民安身!”大喜过望,长揖到地:“属下明白!多谢将军!”   慕容柔面无表情,哼道:“听到军法处置,魂都吓飞了么?有什么好高兴的?”取出一卷牛皮图纸交了给他。“越浦左近几处流民出没的据点,你要详细抄录,即刻命人出发。我会派人走一趟朱雀航,给你妻子报平安。”   耿照正取朱笔在牛皮纸地图上注记,忽听出言外之意,搁笔道:“将军还有什么差使要属下亲自办的,尽管吩咐就是。”慕容柔沉吟不语,片刻才指着身后的巨幅地图道:“这几个地方,你也一并抄录。”指尖所向,赫然是几枚以藏青色料绘制的小小楔形,藏在山青水绿之间,几难察觉。   楔形寥寥,由上端的靖波府蜿蜒南下,来到越浦北方不足百里,压着“华眉县”三字,旁边有个城镇标记。耿照心中一凛:“怎……怎会如此之巧!”却见慕容柔正色道:   “此事原本应由任宣去办,但他伤势未愈,不宜行远。你的武功犹在任宣之上,亲自跑一趟,我也能稍稍放心。”   “是。”耿照强按下惊疑,面上不动声色,一一抄录了楔形记号,妥善将图纸收好。“将军让属下去办什么事?”   “我让你,去接应一个人。”慕容柔道:“北方云都赤侯府,听说过么?”   “云都赤侯府”乃靖波府四大武林世家之一,同时也是最为神秘的一支。“云都赤”乃是由西北异域传来的色目语,其意为“刀”。昔年太祖武皇帝麾下猛将如云,有支未满百人的色目部曲,贴身护卫太祖周全,亦随他冲锋陷阵,在许多著名的战役中克建殊功,人不敢呼其名,皆曰“云都赤”。   云都赤统领拓跋十翼刀法超卓,素有“漠北第一刀”之称,人说“血饮十翼,刀武人庸”,咸以为拓跋是出身不及,单以刀法论,未必没有与“刀皇”武登庸一较高下的实力。两人若真能一战,没准今日三才五峰两榜上就非只是七人,而是扎扎实实的八名绝顶高手了。   事实上,拓跋十翼与武登庸只一处相似,两人既不好名也不好斗。白马王朝建立后,拓跋十翼谢绝一切封赏,孤身寻觅开宗立派、钻研刀法的修行地,最后在东海落脚。老上司独孤弋遂以刀为爵,赐名“云都赤侯府”,拓跋亦称“色目刀侯”。   耿照在《东海名人录》中读过其人其事,点头道:“听过。据属下所知,任典卫便出自刀侯府。”   慕容柔对他的不假思索露出满意之色。“我让云都赤侯府找寻一物,刀侯派出座下“狂、风、飘、尘”四大弟子追踪经年,日前已有眉目。但回报消息的李蔓狂忽然失踪,最后留下的记号在华眉县绿柳村一带。”   云都赤侯府在江湖上以神秘著称,创立之初,罕与外人往来,若非近十年一反常态积极为镇东将军办事,与神武校场、腾霄百练等互别苗头,在北方声名益显,只怕仍是云遮雾罩,益发不露形迹--除了“病刀”李蔓狂之外。   此人出身武儒宗脉的李字世家,在带艺投师之前,本是东海道极其罕见的用刀奇才,年少成名,听闻拓跋十翼来东海开宗,遂投帖搦战,欲挑了这柄“血饮十翼”的漠北名刀,踩着云都赤的盛名问鼎天下。   这场“一代新人葬旧人”的越级挑战轰动了东海,但实际的比斗却未有目证,只因拓跋十翼的性格不喜张扬,而战斗委实结束得太快。   据说形容落拓、犹如浪人的初老汉子只用一刀,便教狂妄的天才少年心悦诚服,反成了刀侯府的首位门徒。证诸李蔓狂日后的表现,江湖人不曾讥笑他当年识浅,只觉刀侯之刀,当真深不可测,遂成武道的一段佳话。   能让色目刀侯座下四大弟子一齐出动,更在这张地图之上与皇后东行、灾民流徙的表号并列,慕容柔要找的东西至关重要,决计不容小觑。   他看了耿照一眼。   “你不问要找的是什么东西?”   “若有知情的必要,将军会告知属下。”耿照老实回答:“况且,将军是让我去接应刀侯府之人,待寻到那李蔓狂,他自会将此物呈交将军。属下知不知情,并不影响此行的结果。”   慕容柔蹙眉静听,片刻居然叹了口气,屈指轻叩桌顶,罕见地露出沉吟未决的模样。   “你说得没错。但李蔓狂行事谨慎,心思又是一等一的精细,突然销声匿迹,明显是出了事;刀侯府那厢遮遮掩掩语焉不详,应该正寻着弥补解决之法。可惜除了李蔓狂,云都赤府内再无才智之士,我已信不过他们的能力,李蔓狂找到、或没找到的东西,须由你接手找寻。”   --果然是极为棘手的情况。   找一样有线索的物事不足以难倒镇东将军,除非必须在时限之内寻获。   “属下有多少时间?”耿照小心翼翼地问。   “必须在三乘论法前找到。”慕容柔自嘲似的一笑。“这下,琉璃佛子反倒帮了大忙。李蔓狂携此物南下,最后落脚绿柳村,这是在两天前。我等了一天,又给刀侯府一天时间交代,此刻人、物俱未出现,已然不能再等。”   两天前……与离垢出现的时间如此相近,这只是巧合,抑或同一件织络中的线索关连?   慕容柔打断他的思绪,锐利的眼神犹如锋芒。   “小心。你现在所想,全是臆测。缺乏证据的臆测毫无意义,徒然坏事而已。”   “……是,属下明白。”   “你要找的,是一枚拇指大小、形状畸零的水晶,色泽红艳,似西域传来的葡萄美酒,自体如夜明珠能放光芒,收在一只掩光藏形的织银袋中……”耿照用心记忆,唯恐错漏细节,直到接下来的话语令他愕然抬头。   “……若有人谈起此物,当曰“天佛血”,据闻是天佛刺血所凝,是唯一证明天佛存在、非是传说虚构之物。皇后娘娘将在三乘论法大会上,把这枚“天佛血”赐给佛宗各教团推举的三乘法王,是皇上责成我等务必寻获之物!”   ◇ ◇ ◇   耿照步出驿馆,脑中兀自轰响,事如乱线纠结,每桩偏又至关重要,便能化出五个十个分身,一时也不知该从何下手。   --原来,这就是将军每日所虑!   加上庞大驳杂的军政要务,纷纷扰扰的江湖阴谋,时刻窥视、伺机出手的朝廷政敌……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才能波澜不惊、冷静自若地坐在那张镇东将军的宝座上,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   想到慕容柔胸有成竹的傲岸姿态,他稍冷静了些。将军相信他能办成,才会委交此事,虽不明白根据何在,但耿照强迫自己不要怀疑,试着理出头绪。大门外,老驿丞已换好马匹,显然他前脚才出内室,慕容已唤人备马待用,拿捏之紧,分毫也不浪费。   “……多谢老官长。”   耿照神思不属,随手接过缰绳,忽见前方街角的分茶棚下,立着一名白衫姑娘,襦、裙是白底缀着淡灰的花蝶图样,上襦外加了件滚黑边儿的同款半袖,将下摆缠入围腰,紧实的腰肢束出葫芦般的曲线,衬得胸脯鼓胀、梨臀浑圆,既是青春少艾鲜滋饱水,复有成动诱人的风情。   耿照只觉此女身形十分眼熟,尤其鸭梨般的臀形极富肉感,又不失紧致,光看便知久经锻炼,绝无半分松弛;不止身段,连板着的俏脸也似曾相识,只是与印象差距太大,耿照忍不住揉揉眼睛,确定没认错人,喜动颜色,几要开口叫唤。   白衣姑娘瞪他一眼,细圆的下巴作势别过,不待回应,当先转身。但见结实的葫腰一拧,身侧居然纤如梨条,更无余赘;要说正面还有几分丰熟,侧影倒是扎扎实实的少女,少妇也无这般细薄,更觉臀如险丘,绷得裙后浑圆挺凸,行进间一扭一扭的格外诱人。   “果然是她!”   一见屁股,原本的几分犹豫云消雾散,耿照更无怀疑,将缰绳塞回老驿丞手里:“我稍后便回,老官长多包涵。”快步追上前去。   那食店占了大片街角,外堂有十来张桌子,其后以篾帘隔出雅座。   此时未及正午,清早来买香汤饮漱梳洗的客人多半散去,用午饭的又还没出现,堂中只有几桌散客,连堂倌都有些意兴阑珊,客来也懒得起身。   耿照掀帘而入,见少女闭起窗牖、放落吊帘,小小的雅座包厢顿成密室,不虞有人窃听,佩服之余,随手拉开板凳坐下,翻开桌上的粗陶杯子,笑道:“真巧啊,绮鸳姑娘。我先请你喝茶,一会儿有事要你帮忙。”   “喝你的头!”   少女狠狠瞪他,鼓着腮帮子的白皙脸蛋犹如花栗鼠,虽横霸霸的好不吓人,不知怎的,耿照却不以为她是真的生气。   这白衫姑娘正是潜行都卫的统领绮鸳。自识她以来,耿照还不曾见过她夜行衣以外的装扮,见她换了襦裙绣鞋,鬓边还簪珠花,打扮一如寻常少女,身畔只差几名闺阁绣伴,便是踏青游憩、逛街买衣的模样了,心想:   “宗主待潜行都的姊姊们也非全无情义,居然还准许她们休假,换上便服出来游玩。”好奇心起,笑问:“怎么今儿只你一人放假,没与其他的姊姊一道么?”   绮鸳几欲晕倒,俏脸“唰!”罩满严霜,只差没抬脚踹他。“放你的头!这两日为了寻你,众姊妹无一人阖眼,日夜不息沿江搜索,只差没将三川翻了几翻……谁人与你放假!”   篾帘忽揭,探入另一张月盘似的娇盈小脸,是他见过的、在王舍院照顾楚啸舟的少女。“绮鸳!听说你找到……”她今日仍是一身丹红,见耿照回头,才知扰了两人说话,吐舌笑道:   “典卫大人好。记得我不?我是阿缇。我只问绮鸳一句话,马上就走。”水光潋滟的微瞇眼缝越过男儿的肩头,探长了粉颈笑问:“喂,我们能回去了不?”   “挑一组精神些的回朱雀大宅待命,待会还有活儿。”绮鸳几乎是不假思索,信口分派:“其他人回山上去。一组戒备、一组休息,另一组去替宗主身边的姊妹。宗主若无吩咐,两个时辰后恢复正常轮值,无有例外。”又补上一句:   “你不用轮值,照顾你的楚敕使去。”   阿缇俏脸飞红,嘟囔着“哪是我的啊胡说八道”,仍止不住笑。外堂不知何时已无客人,连门都闭起一扇,几名少女在堂中或站或坐,虽非夜行装扮,一看便知是潜行都中人,个个难掩倦色,显是彻夜辛劳,已不知多久没能好好歇息。   风火连环坞一战,漱玉节侥幸脱出战场,命潜行都倾巢而出,投入搜救的行列。绮鸳本是潜行都最出色的行动指挥,漱玉节即刻召回,绝口不提处罚一事,全权交由她调动人马,务求在最短时间内找到耿照,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绮鸳在城外安排了暗哨,是以他一过城门,她立即接获线报,亲来驿馆相见。   听得二人斗口,耿照顿生歉疚,对阿缇道:“都是我不好,连累诸位姊姊夜不能寐,真不好意思。”阿缇嘻嘻笑道:“那有什么呀,也不过就一天一夜没睡。真正两三天没阖过眼的人,在那儿坐着哩。”   绮鸳没料到她报仇这般飞快,脸颊“唰”的一声转红,咬牙道:   “嚼、嚼什么舌根!快……快回去!当心宗主生气了,你……你……”   “是……是……”阿缇学她的结巴,咯咯笑着一溜烟跑了。诸女怕被波及,早散得一乾二净,依稀听得街上推攘窃笑的莺燕嬉语,飘入空无一人的食店。   耿照尴尬起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突然膝下一痛,绮鸳冷不防踢了他一下,怒道:“麻、麻烦精!到……到你身上,都没好事!”犹不解恨,气虎虎地补了几脚。耿照听她结巴未退,怕护身的碧火真气震伤了她的脚趾,特别着力压抑,老老实实挨完几下,没敢还口。   绮鸳是与他真刀真枪交过手的,心思又精细,对他的能耐了然于心,益发恼火,杏眼圆睁:   “谁要你卖好了?你运功啊,你运功啊!”耿照心虚已极,嚅嗫道:“没……没卖好……运功了运功了……唉唷,好疼好疼。”绮鸳瞪着他,忽然“噗哧”一声,生生咬住笑意,唯恐被他看出,忙撮拳掩口,干咳两声,一本正经道:   “没有就算啦。你……你有空走一趟阿兰山,宗主说了要见你。”   耿照松了口气,苦笑道:“近日怕抽不了身,我手上有几件麻烦的差使。”说着将地图取出来。“……你替我通知巡检营的罗烨,命他点齐兵马,在越浦到阿兰山间遇着央土流民,请他们往西界白城山处行去,自可容身。”   罗烨手下只有三百铁骑,要在这么大的范围内阻截流民,须有潜行都无孔不入的绵密情报网配合,才不致疲于奔命。绮鸳精通战略制订,执行战术更是经验老到,一点就通,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还有什么?”   “我要找人。云都赤侯府刀侯座下首徒,“病刀”李蔓狂。”耿照道:“我马上出发往华眉县绿柳村,那是他最后落脚之处,但我想他已不在绿柳村。他身上有样东西,我们得在两天内找回来。”   绮鸳并未插口,静静地等待他的描述。   “那是一个用银袋子贮装的红色水晶,约莫拇指大小。”   “就这样?”她微微蹙眉。“叫什么名目?知道来历,要找也容易些。”   “我不能说。”耿照摇头。   “那好。”她把地图卷好,收入怀中,利落起身。“我派人沿华眉县往越浦打听回来,看能不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若无所获,明早再由华眉县往北方找去。按慕容柔的说法,李蔓狂不是在来越浦的途中出了事,就是卷带了东西逃回老巢。”   “如此甚好!真是多谢你啦,绮鸳姑娘。”他忽然一笑,伸手抓头,模样有些腼腆。“你真聪明,分派得这般有条有理。我方才直想破了头,只觉像大海捞针,上哪儿去找这个人?”   绮鸳轻哼一声,并未答腔,但容色已平霁许多,又问:   “你妻子……我是说符姑娘那厢,要不先通知她?早知道早放心,也免得无谓牵挂。”   耿照脸一红。“她……我们不是……”想潜行都刺探如水银泄地,朱雀大宅时刻都有她们的人,自己与宝宝锦儿缠绵的场景,岂能逃过这些丫头的耳目?碧火真气的感应无比灵敏,行房之际,断不致被人无声无息看了去,但宝宝锦儿夜夜叫得酥麻入骨、惊心动魄,却不是碧火功能阻于门墙内的。   对这些芳华正茂、春心荡漾的年轻姑娘来说,一男一女如此亲昵,又不为延续纯血,自是倾心相爱,互许终身了。况且岳宸风死后,符赤锦忍辱卧底、于敌榻伺机报仇的说法流传开来,众人对她的恶感渐消,不像过去那般厌恶。   绮鸳也不理他,径自掀廉行出,片刻才低道:“你要有点良心,便好生待她,别招惹其他女子。世上忒多苦命人,几个能有好归宿?就当做好事罢。”   “其他……其他女子?”耿照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绮鸳回头,马尾差点甩上他的脸,又是那副气鼓鼓的模样,没好气道:“你最好让人多备马,要不让她跟在马屁股后头也不坏。她跟我半天啦,鬼影似的,现下交给你了。”   门扉“咿”的一声闭起,门外的阳光连同车马喧嚣被挤成一条曳地刺黄。   耿照心弦触动,霍然转身,余光中但见一抹窈窕身影立于幽暗处,腰细腿长,苍白的俏脸宛若冰雕,总之不似活物,惊喜交迸,脱口唤道:   “……弦子!”   第九七折 绿柳迷阵,樱庭分香   旷野上,两骑并辔迎风,八只蹄子如击地面,不住刨起春泥,一离地便被远远抛飞,倏然刮向彼方。老驿丞备的是越浦驿最好的马,专跑八百里加急,快且有长力,越浦至华眉县本应有一日路程,耿、弦二人过午即至,还未换过新马。   弦子在食店里见了他,面上清清冷冷的没甚表情,还是如先前一般淡漠。   当夜激战,弦子奋不顾身为他挡下一击,耿照本想问她“可有受伤”,见她俏盈盈地站得笔直,转念想:“若有恙,宗主岂能任她行走,亦步亦趋跟着绮鸳?寻常问候,不免多余。”生生把话吞回肚里,点头微笑权作招呼,拉着她奔出食店,交代老驿丞加备好马。   华眉在越浦北方,发达的三川船运并未泽被此一小县,辖内水道过于宽浅,淤满沙洲苇丛,大舟进不去也出不来,居民多务农事,久而久之少壮外移,是越浦周遭较为落后的地区,绿柳村尤为之甚。   小村本以柳条编织闻名,自水道淤积、船舶难进,村民制作的编篓编筐等卖不到外地,渐无昔日之盛,只余夹岸的绿柳垂杨蔓生如瀑,厚甸甸地迎风微动,仿佛沿河披挂一条长长的翠羽绿绒。   便无慕容柔的命令,绿柳村也是耿照非走一趟不可的地方。从慕容口中听闻“绿柳村”三字时,他心中骇异实难言喻,虽力持镇定,但慕容目如鹰隼,他对将军到底看透多少实无把握。   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完成托付,以免将军生疑。   八百里加急的健马,脚程不同一般,要尾随二人而不被发现,恐非易事。他小心翼翼在村外驻马,跃下鞍来,解了裹面的长巾,吩咐弦子:“你在这儿守着,莫让人跟踪我。我去去便回。”   “我有话同你说。”弦子忽道。   耿照停步回头,露出诧异之色。   “我……我有保护她。”她斟酌着该怎么说才好,显然“向人解释”对她来说异常陌生。“我有……好好保护她。我带她从密道出去。她没事,没有受伤。”   耿照一怔间,明白指的是染红霞。在他舍身前的最后一瞥,弦子读懂了他眼中的托付,一掌击晕染红霞带离火场,甚至不惜反抗宗主--这是从没发生过的事。漱玉节诧异地发现:这素来冷漠、对理解情感似有障碍的孩子,一旦打定主意,竟是如此坚决,没有人可以稍稍动摇。   她独自扛着高挑的染红霞,执拗地走在阴冷湿滑的密道中,把宗主抛在身后犹不自知,全心完成与少年的约定,那怕对此他们连一句话也没说。   耿照伸手摸她头顶,笑道:“谢谢你救了二掌院。没有你的话,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我先去办事,你在这儿等我,别让马儿走丢啦!”施展轻功,片刻便去得无影无踪。   直到他消失在歪斜的茅影间,弦子仍怔怔按着头。奇怪的是:被掌心摩挲过的发顶,并不如想象中灼热……为什么,她的脸颊这么烫?   和他有关的一切事情都好奇怪。就在这一瞬间,少女心中做出了决定。   ◇ ◇ ◇   绿柳村盛极时有千余户,而今泰半破落,十户里倒有五六户是空的,虚掩的门扉中黑黝一片,偶尔被风吹开,冷不防露出一双混浊黄瞳,手持蒲扇的老人缩于门后的黑翳,若非尚能抬眼,浑身已无一丝生气。   耿照想找人问路亦不可得,东转西转,见前头有幢黑瓦砖墙的大院,墙上粉涂早已斑剥,远看直与夯土墙无异。门前一名老汉靠坐在斜背的藤编长椅中,手握一束枯黄柳条,垂在椅畔胡乱划地,“沙沙沙”的掠起一片黄尘,动作里透着火气,倒是生猛有力。   好不容易看到个活生生的、会坐会动的人,耿照赶紧趋前。“敢问老丈,村中可有一养济院,专门收容鳏寡孤独?”连问几次,老汉才停下柳枝,翻起一双怪眼:   “你瞎啦?全绿柳村除了祠堂坟墓,就一座砖墙院儿,匾上不写了么?蠢物!”   耿照见他右颊抽动,右眼只开了条缝,口舌不甚灵便,“蠢物”二字没说完,嘴角已呼噜噜地淌下灰涎,竟是个半身不遂的瘫子。所谓“养济院”,正为照顾这种孤苦无依的残疾之人所设,耿照的家乡龙口村附近就有一座,是衙门为那些中兴军的老兵办的,当然也有的是宗族私设,又或善人捐助。   门上的匾额残破不堪,看不出写得什么,只知是两字,首字的起笔似是“养”字的羊字头,再加上门外瘫坐的老汉,看来确是养济院无疑。   “有人在吗?”耿照举手叩门。   门内传来空洞的回音,稍一用劲,沉重的铁梨木门扇“咿”的一声滑开,门后竟无横闩。“里边没人啦,全都是鬼!”背后传来老汉含混不清的豪笑,带着粗鄙与恶意:“怕死就别进去啊,蠢物!”   耿照知老人身子不便,不与他计较,犹豫不过剎那,径自推门。门缝一开,衰腐之气顿时涌出,一阵风吹起漫天黄叶;耿照以手遮面,跨过高槛一路走过中庭,正要打开内堂之门,不料“匡当”一声,同样无闩的门扉猛被怪风吹开,浓烈的异味扑面而来,赫见堂中乌木层迭,竟是满满的棺材!   耿照本能后跃,身后无数黄影泼喇作响,随手一抓,飞的哪是什么黄叶?全是冥纸!门外老汉大笑:“都说是鬼了,偏你这蠢物不信!”耿照抓落冥牒,抬见内堂匾上刻有“义庄”二字。“义”字起笔与“养”字一模一样,因而一时失察,遭老汉愚弄。   正要开口,一名中年汉子跑过来,低道:“阿爷,这儿风大,咱们回去歇息。”不由分说抱起老汉往外走。老人兀自骂骂咧咧,挥舞柳束打他头脸。中年人乖乖由他抽打,不敢违抗。   耿照一路追出,喊道:“大叔请留步!请问养济院在什么地方?”   老汉回头笑骂:“在你婊子姥姥家!你脑子不好使了,赶着上养济院等死么?哈哈哈哈,蠢……喂!你停下做什么?快跑啊!”连抽几下,“脚力”却一动也不动,眼睁睁看耿照从容走近,气得朝他面上吐唾。   “阿爷!”中年人低道:“别这样。人家是客,没恶意的。”   “没你的死人头!”老汉吐耿照不着,索性转头,“呸”的一声,唾在自家晚辈面上,笑容充满恶意。“有你这么蠢的货!人还没追上,自个儿停下做甚?”   中年人唯唯诺诺,等他闭口了,才低道:“我跑不过他的。”不敢直视耿照,结巴道:“养……养济院在义庄后头。你……别再追我啦。”逃命似的带阿爷离开。即使转过街角,老汉刻薄的骂声依旧不绝于耳。   耿照不由苦笑。照料孤老的养济院,与停放无主之尸的义庄是同一座院落的前后进,不知是方便抑或讽刺。他绕到大院后,果然门面较前头的义庄齐整,匾上“养济院”的泥金字样虽已斑剥,倒是辨得清楚。   应门的是个面皮白净、十指修长的初老汉子,模样端正,颇有些读书人的习气。   “小兄弟是……”   “我叫耿照,来找人的。”   “我是戴家聘来代管养济院的,你叫我姚先生就好。”他打量耿照几眼,有些狐疑。“小兄弟要找哪一位?这儿收容的都是本村与邻近村镇的孤独老人,小兄弟在绿柳村有亲戚么?不好意思,我在这儿住了十几年啦,觉得小兄弟颇眼生,该是外地人罢?”   耿照并不想话家常,然而一切的线索就只到此间,剩下的,雷奋开在断气前没来得及与他细说。   总瓢把子藏身的“万梅庵”并非寺院,而是“华眉县”的转音。   “这是吴地的家乡话。”大太保死前凑近他耳畔,声音里带着某种恶作剧似的得意:“总瓢把子说了,这把戏专骗没心肝的人,任凭对方如何狡猾,决计想不到这一层。你去华眉县绿柳村,找戴家祠堂的养济院。总……总瓢把子就在那里。”   养济院在耿照家乡那些老兵的口里,也叫“庵庐”,似乎是央土甚至更西更北边的土语腔调。万梅(华眉)庵指的是“华眉县绿柳村戴家的庵庐(养济院)”,似乎也能说得通。   耿照不知道雷万凛是不是吴地出身,印象中赤炼堂雷氏是世家,以三川越浦为郡望,若非雷万凛的叔伯兄弟、儿子女儿都死光了,他也不会收忒多“义子”来壮大实力。若说邵咸尊是把青锋照变成了家业,那么,雷万凛便是将原本只属于雷家的赤炼堂,变成广纳四方豪杰的大帮会,江湖霸业即此展开。   吴地去越浦何止百里,与雷家又无渊源,可说八竿子打不着。总瓢把子以吴地乡音转化而成的谜语,无怪乎难倒了所有人。   如果可以,耿照宁可让绮鸳缜密安排,潜行都至少监视此地一个月,摸清何人进出、都是什么底细,再决定如何行动……但时间不允许他这样做。“天佛血”与李蔓狂消失在绿柳村一事,尚不知与总瓢把子有无牵连,但如此巧合,实令耿照无法不担心。   万一将军看出他神情有异,对绿柳村有了别样心思,又该怎么办?   (不行……已无法再等待了!定要将大太保身亡的消息,传与总瓢把子知晓!)   那姚先生见他神色阴晴不定,以为遇上了来捣乱的浑人,暗自摇头,正要将门扉掩上,却被耿照伸手抵住。“姚先生,我是来见总瓢把子的。大太保让我,替他走这一趟。”   这一招是刚从将军身上学来,现学现卖,新鲜热辣。无论姚先生知情与否,陡被单刀直入一问,心头若有意念浮现,面上必定泄漏痕迹。这是千金不换的瞬间,只有使用一次的机会。   姚先生却无异状,想了一想,点头道:“你要见他么?请随我来。”转身步入廊曲,仿佛料定他不会拒绝,毋须看也知对方必定跟来。   耿照忍着诧异随他入院,见满庭早樱绽放,在风里吐着若有似无的樱蕊芬芳,前头义庄的衰腐之气一到这里,却成了小桥流水人家。不过一墙之隔,风情却是两样。   院中并非空无一人。   沿途见老者、老妪数名,多坐在廊前晒晒太阳、编编柳条,院里四处置着编好的器皿,也有活物大小的编鹅。一对老夫妻手里正编着一只大如箩筐的牛头,两人四手分作两边,编得有条不紊,沿边露出密密麻麻的细篾条子,显然尚未完工,已成形的部分却是维妙维肖,编好怕没有一头真牛大小。   老人们对姚、耿二人视而不见,无一抬头,更别提放下手里的活儿。姚先生领他走到院底,指着一株樱树道:“喏,你要找的人就在那儿。”树下不见人迹,只一团椭圆隆起,前头竖了块刨净一边的樱木段子,泛黄的平面上却连一个字也无。   --总瓢把子……死了?   不可能。耿照心想。   雷万凛若死,大太保何苦继续保守秘密,不惜牺牲性命?除非隐瞒总瓢把子的死讯对他的仇家伤害极大,值得不计代价封锁消息,但除了雷门鹤,旁人似又无如此切身的利害。   “你有什么话,便说罢。”姚先生见他出神,以为是触景伤情,好言劝道:“泉下若然有知,那人会听见的。正所谓“心诚则灵”,便是这个道理。”   “他……他死了多久了?”耿照尽力控制表情,苦涩的声音仍然出卖了他。   “从我来此,就是这样了。我只知道里头埋的,乃是过去一位大有身分之人,你所说的“总瓢把子”若在这里,也只能是这位了。其他的,都是些孤苦无依的普通百姓,没什么大人物的。”   耿照顿觉失望。难怪姚先生神情平静,波澜不惊,原来他什么都不知道,只凭胡乱臆测,一口咬定坟中必是耿照要找的人。“绿柳村之中,还有别幢戴家祠堂开的养济院么?”   “据我所知没有。”姚先生叹了口气。“莫说别家,连明年的粮米供应也不知接不接得上。东家那厢,是一年不如一年啦!生意不好做,哪来的余钱积德行善,回馈乡里?况且绿柳村里多是老人,少壮离乡,村里生计不易,需要接济的可不只是孤苦无依……”   谈话被一阵熟悉的咒骂声打断,一人抱着一具枯瘦黝黑、猴儿似的干瘪身躯走进院里,正是在义庄见过的那对老少。   “喂,姓姚的!跟你讨碗饭吃行不?饿死爷爷啦。”老汉一眼睁不开,说完才瞥见耿照,啐了口浓痰,满脸衅笑:“你也来讨饭哪,蠢物?滚你的罢!当心爷爷往锅里撒泡尿,给你泡碗咸粥!”抱着他的中年人赶紧带阿爷钻进灶房,连耿照的脸也不敢多看,仿佛无地自容。   院中老人司空见惯,只一二人被喧哗声引得抬头,其余照做手上的活,丝毫不为所动。   姚先生笑道:“那位老爷子没住咱们院里,倒是三天两头来吃饭。都是街坊,能说个“不”字?耿兄弟请自便,我去灶房瞧瞧,他刚说往锅里……以前还真有过。也难为他家的晚辈了。”匆匆拱手,撩袍钻进厨房。   耿照里里外外踅了几回,瞧不出异状,莫说戒备,猫狗都没多见一条。赤炼堂的总瓢把子若当真隐居于此,恐怕不是“大隐隐于市”,连弃世的心都有了,只消泄漏一点风声,随时可能送命。   他沐着飘落的樱瓣走出养济院,心下一片茫然。   在这座“万梅庵”里,连一株梅花也无。   这里真是万梅庵么?是众人追查十多年而不可得的天大秘密,总瓢把子的最后归处?雷奋开的遗言他听得一清二楚,时时提醒自己,不敢或忘,此刻的感觉却毫不真实,仿佛大太保那强忍死兆、带着痰声笑意的低哑嗓音只是幻象,是自己凭空妄想而来,才会在他试图与现实连结之时,就这么莫名其妙断了线。   回到村口,谁知弦子不见踪影,现场足迹、蹄印十分凌乱,树干留有利刃削过的痕迹,自己的那匹坐骑也行踪不明。弦子之马虽在,马鞍畔的灵蛇古剑却与伊人一并失踪。   --出事了!   他运起碧火神功,灵觉如细网般铺天盖地蔓出,听村子另一头隐有马嘶沸烈,忙循声奔去,来到一处广场,但见边上的茶棚外散置十几张方桌,板凳或立或倒,乱成一团;多看片刻,蓦地眼前一花,视线竟尔模糊起来,仿佛有个无形漩涡将自己往里头拉,只差一步便要身陷其中,不可自拔。   而他走失的那匹马却绕着广场打转,焦躁地甩头跺步,仿佛方桌外围竖起一道看不见的高墙,又或有什么恐怖恶兽镇守,令它难越雷池,只能在圈外徘徊。   (有古怪!)   耿照提气凝神,碧火真气到处,灵台倏清,见桌椅间立着一条俏生生的身影,腰细腿长、裙袂飘飘,臂后倒持一柄唐刀,却不是弦子是谁?她垂首凝立,不像是失神或受伤,钢片般的腰臀肌肉绷紧,鼓出浑圆有力的线条,显是全神戒备;频频侧首,又像难以视物,模样十分怪异。   “弦子!”耿照朝她奔去,心头忽生莫名感应,本能停步。   弦子听他叫喊,目光却投往别处,耿照全身发冷:“莫非她……她伤了双眼?”不顾一切冲上前去,空中忽来一把低沉的男子嗓音:“兄台勿近!此地设有阵局,一旦进入便难以脱出。若想拯救那位姑娘,兄台须留阵外,不可自陷泥淖!”   须知碧火神功独步天下,连一村之隔的马鸣声都能捕捉,此际却无法辨别声音来自何处,耿照不敢大意,提气道:“尊驾何人?藏头露尾的,算什么江湖好汉!”   “……原来你看不见我。”那人似是一笑,从容道:“我坐在一张桌子旁。左手边有株槐树,茶棚距我背后约有十五步……是了,我嗅得到那位姑娘的头发香,所在应于下风处。”   耿照一一标记槐树、茶棚与弦子之所在,只见三路交会处空空如也,哪有什么桌凳?正要驳斥,忽觉不对:“那里也太空旷了些。以周围方桌的紧密度,的确该有张桌子才对。”扬声道:   “我还是看不见你。但阁下所言,似非无稽。”将推想说了一遍。话还没讲完,那不自然的空旷处突然浮出一张方桌、四条板凳,一怔之间再也说不下去,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   那人听出有异,道:“怎么了?”   “桌子……桌子自己跑出来啦。”   “那我呢?”那人语声一沉,可以想见他蹙眉的模样。“看得见我么?”   “看不见。”耿照长长吐了口气,摇头苦笑。“桌子是空的。你还在?”   “动都没动。茶快喝完啦,谁来添个水也好,又不知道还要坐上多久。”   耿照心中一动,拾了枚石子在手,叫道:“兄台留神!我来确认方位,不定能以绳索将你拉出。”呼的一声运劲掷出。   那人急道:“不可!”语声未落,忽见另一头弦子狼狈转身,及时将灵蛇古剑横在胸前,飞石“铿”的一响击中木鞘,将她震退几步,细胸急遽起伏,雪白的小脸一剎涨红,微露痛苦之色。   “弦子!”   “我……我没事。”她蹙着眉四下张望。“我看不见你。你……你在哪里?”   “你别动!这是个迷阵,似能迷惑五感,令耳目混淆。我想法子救你出来。”   “嗯。”   “是了,弦子,你怎么会在这儿?不是让你在村外等么?”耿照忽然想到:那人虽自称被迷阵所困,但自始至终均不曾露面,难保不是阵主。要问明来龙去脉,还须着落于弦子身上。   “有……有人抢马。你说要看好马的。”弦子调匀气息,脸上不自然的彤艳红晕渐渐消褪。“我追过来,那人与马忽然不见,然后就起雾了。我在雾里走了很久,什么也看不见,然后又听见你的声音。”   “听见我的声音?”耿照一凛:“还有别人么?”   弦子摇头。   耿照还未发话,那人已抢道:“喂喂,兄台!我听不见她,她自然也听不见我。我们能听见你、与你说话,约莫因为你在阵外,不受迷阵影响。我可是什么也没做,坐着喝茶而已,忽地云遮雾罩,便什么都瞧不见啦。我也是受害人哪!”   耿照冷道:“你既听不见姑娘说话,怎知我与她说了什么?”   那人的语气十分无奈。“你说“只听见我的声音?还有别人么”,自是对我起了疑心。可惜我真是冤枉的。”耿照虽未全信,但那人所辩,道理上还是说得通的,不觉放缓口气。“在下耿照,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我姓风,单名一个篁字。是竹字头的篁,非帝皇之皇。”   耿照心想:“这人的名字倒也雅致,应该是读过书的人。”点头道:“风兄,对这个阵局,你有什么指教?”   自称“风篁”的男子笑道:“指教不敢。我非本地人,虽说江湖中难免结仇,但瞧这“只困不杀”的势头,应非冲着我与你那位弦子姑娘而来,我们是真倒了楣,躬逢其盛,只得在这儿陪坐喝茶。”扬声道:   “喂!布阵这位兄台,我有急事待办,万不巧路过此地,才坐下想喝口茶,就给你困住啦。有意相杀的话,尽管划下道儿来,赶快杀完我还赶着去办事。要不,你放我出去成不成?”连喊几声不见动静,叹道:   “这也不行……那你找个人给我添水罢,还要一碟咸豆。”   看来,他对茶快喝完这件事真的很在意。耿照也想不出该如何替看不见摸不着、甚至不知在哪儿的人添茶加水,索性不答腔,绕着偌大的广场走了一圈,小心不接近外围的方桌,以免被卷入迷阵,然而始终看不出端倪。   他对奇门遁甲五行术数等全无涉猎,也不信世上有剪草为马、撒豆成兵之流的异术,但以弦子反应之敏捷,刀剑加颈也未必能封住她行动,却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困于空旷无人的广场中央;如非亲见,不免要斥为无稽。   耿照往群桌间扔了几颗石子--殷鉴不远,这回他不敢使劲--无不是消失在半空中,连落地的声响亦不可闻,仿佛在这个被方桌围起来的广域里,声音、形象、知觉等俱都扭曲歪斜,所见所听皆不为真。   “耿兄弟!”低沉的声音又自空中响起。“你还在么?”   “我在试阵的范围有多大。”耿照持续扔出手中的石子。“风兄,你还记得刚坐下喝茶时,茶棚四周的景象么?”   “死都不忘啊!我已想了一天啦,为啥我偏要在这坐下喝茶?”只要扯到“坐下喝茶”几字,风篁的反应就特别强烈。当然也可能是对在路边喝口茶歇歇腿、居然就平白被困入迷阵一事异常恼火的缘故。   “你问这个做甚?”   耿照沉吟道:“我虽在阵外,却看不见风兄,扔进去的石子也不知所踪,显然此阵不止困住风兄,对我也有影响。”风篁笑道:“肯定不一样。我所在之处,伸手不见五指,天暗似将落雨,周身却是白茫茫一片,说雾还客气了,简直是烧烟。除了桌顶茶壶,什么也看不见。”   难怪他始终关注加水的问题,还有咸豆。连唯一看得见的桌面上都无事可做,又不知要坐多久,再这么枯坐下去,任谁都要发疯。   想到弦子也是一样的情况,耿照忙收起同情,续道:“风兄,倘若迷阵也影响了我,我所见应该与你相同才是。我猜我之所以不见风兄,关键在迷阵而不在我。”风篁一怔,声音里迸出一丝兴奋:“正是如此!你所见未必是假,只是被奇门遁甲扭曲了,若与我入阵前所见相比对--”   话没说完,一团黑影横空飞出,“啪!”直挺挺摔落地面,却是一名锦衣公子,轻裘缓带、金冠束发,左右两只织锦鳞靴之上,居然还各缀有一枚龙眼大小的珍珠,简直比女子的装扮还要考究。那人落地后全身轻搐,双眼暴凸、七孔流血,左胸插了根细长竹篾,露出伤口的部分足有五寸,眼见不能活了。   “风兄!”耿照不知是不是他,一掠上前,右手食中二指按那人颈侧,抬头大声喊:“你还在不在?阵中飞出一人,是你杀的么?”   “不是!我正闲得发慌。”风篁愕然道:“谁死了?看得出武功路数么?等……等等!耿兄,你别靠近尸体,退开些!这是圈套--”   黄影一闪,耿照心生感应,回头时双臂圈转,世间罕见的卸力奇招“白拂手”之至,来人一轮快腿被悉数挡下,腿风却如实剑,削得耿照发飞衣裂,肌肤迸出丝丝血线,最险的一道甚至贴颈削过,若非入肉太浅,这下便是颈断头飞的收场。   这路“虎履剑”最可怕的从来就不是腿招,而是以腿代剑的杀人风压。   黄衣人的腿招虽被挡下,见对手毕竟不敌无形风压,两袖被割得条条碎碎,稚气未退的俊脸浮露恨意;正要痛下杀手,陡被耿照扣住左踝,欲抽身时才发现袍襕被他踏住,右腿收之不回,身子顿失平衡。耿照也不多费力气,松脚挥臂,随手将他摔飞出去。   另一人及时补上,以指代剑,飕飕几声,凌厉的剑罡隐约成形,直指耿照胸口,修为远远凌驾先前使“虎履剑”的黄衫少年。可惜这“通天剑指”耿照与沐云色拆得烂熟,对“指天誓日”的变化了如指掌,同还以一式“指天誓日”,竟是后发先至,于着体的瞬间易指为掌,轰得来人呕血倒飞,溅红了雪白的衣袍。   而真正的杀着这一刻才到来。   耿照及时转身,第三人已欺至面前,交迭在胸前的双掌倏然翻出,印向耿照的胸膛!论功力身法,此人尚不及使“通天剑指”的白衣青年,这下更是轻飘飘地不带劲风,就算打到身上,也会被护体真气反震回去--   这念头闪过脑海,一股莫名的阴悚忽爬上背脊,宛若蜥蛇黏附,耿照福至心灵,佛掌一分,将来人的手掌格开;一沾上那人的手背腕臂便再也不放,刁缠着他的手掌左右画圆,浑厚的碧火功到处,那人全无抵抗之力,眼睁睁看着双臂挪移圈绕,最后四掌交迭,不由自主,被推着印上自己的胸膛!   这掌本无开碑之力,他却“登登登”连退几步,膝弯一软向后坐倒,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掌,面上连一丝血色也无,浑身不住颤抖。   “柳师兄!”   “岗色!”   另两人慌忙抢至,使“通天剑指”的白衣青年似是三人中的师兄,自怀中掏出一只红玉小瓶,倒了两枚火红药壳的补丹喂入他口中,手按那名唤“柳岗色”的师弟背心,沉声道:“快逆运心法,以免血脉凝结!”   柳岗色不敢开口说话,就地盘膝,运功催动药力,以争取一线生机。   使快腿的黄衣少年满面悲愤,恶狠狠地瞪着耿照,嘶声道:“奸贼,你好歹毒的心!本宫“不堪闻剑”招中无解,你……竟打我师兄!”   耿照差点气得笑出来。   “笑话!我非奇宫之人,如何能使“不堪闻剑”?他若不存害人之心,手掌印上自己的胸膛,能中无解之招?”   少年为之语塞,忿忿取出一枚炮筒,白日里不见烟花,施放后却轰然震响,宛若龙吟,透体震波久久不绝,彻地及远。“不管你什么来路,惹上我惊震谷,今日休想生离!”   耿照蹙眉:“惊震谷?惊震谷……好熟悉的名字,却想不起在哪儿听过。难道他们不是奇宫之人?”一旁的白衣青年为师弟推血过宫,只觉血脉虽有凝瘀,程度却异常轻微,不像中了不堪闻剑,心怀略宽,撤掌振衣,昂然负手道:   “在下龙庭山万仞色,尊驾是什么来路,竟敢杀我奇宫之人?”   耿照摇摇头,指着地上的锦衣公子之尸。“这人不是我杀的。我见他从迷阵中飞出,于是上前查探脉搏,看是不是还能有救。我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既无冤仇,杀他做甚?”   那锦衣尸乃龙庭山惊震谷的后起之秀,人称“寒雾萧光”路野色,在长老心目中是复兴派系的重要种子之一,在场三人都要喊他一声“师兄”。黄衣少年对路师兄无比尊敬,这名貌不惊人的黝黑少年竟声称不知其人,不觉火起:   “你这丑怪的乡巴佬!说什么浑话?我路师兄英武俊秀、才貌非凡,他的名讳,你连提一提也不配!”耿照被一顿抢白,有些哭笑不得:“闯荡江湖,跟生得好不好看有甚关系?”懒得缠夹,一指柳岗色:   “他没中“不堪闻剑”。适才他积聚在掌心里的阴寒内力,已悉数被我化去,打在身上不痛不痒,没甚紧要。倒是你方才喂给他吃的丹药若太过强补,只怕不妙。”语声方落,柳岗色“啊”的一声仰天栽倒,鼻血长流,身子不停抽搐。   黄衣少年益加悲愤:“奸贼!是你害了我柳师兄!”   耿照几欲晕倒。   “怎又是我害了他?分明是你师兄的丹药!”   那剑招凌厉的白衣青年毕竟识广,明白“不堪闻剑”的极寒内力不是说化便能化去,何况这乡下少年破他剑式,使的正是本门绝学“通天剑指”,疑心是风云峡的伏兵,森然道:   “阁下不敢通名姓字号,一径东拉西扯,莫非在等援军?我惊震谷倾巢而出,早将这破落小村包围,一只麻雀也飞不出去。劝你趁早将那毛族的杂种畜生交出来,投靠惊震谷,便以阁下的身手,本派定然不会亏待。你从此弃暗投明,也不必再藏头露尾,如何?”   “谁藏头露尾,又不通姓名了?弃暗投明又是怎么回事?这帮人都没在听人讲的啊!”耿照强自按捺怒气,拱手道:“在下耿照,路过此地,我那位朋友被困在迷阵中,不得已而逗留,正想法子营救。你们路师兄是在阵中遇害,与我无关。”三人面面相觑。   蓦地村外一声轰响,余波阵阵,正是惊震谷的号筒。三人精神大振,连误服燥补药物的柳岗色也抹去鼻血一跃而起,三人散了开来,将耿照围在中间,摆开接敌的架势。   “援兵已至!”黄衫少年喜上眉梢,咬牙道:“无耻奸贼,纳命来!”   (这跟援兵没关系!你们根本就搞错了对象!)   耿照无名火起,也不想再讲道理了,正欲动手揍他们一顿,身后人声已至,数十人分作几拨,施展轻功而来。匆匆一瞥,其中至少有五名好手功力在白衣青年之上,任两人连手已不易应付,况乎一拥而上?   强援到来,三人士气大振,不给耿照逃走的机会,齐齐上前围攻。   耿照掌劈柳岗色、硬撼黄衣少年的“虎履剑”,避过白衣青年的指尖剑芒,忽见阵中弦子目光投来,初次与自己对上,原本苍白平静的小脸泄露一丝情绪波动,掺杂了惊喜与关怀,登时省悟:   “她……能看得见我!迷阵开了!”   阵口既开,那是要进,还是要出?   耿照没有时间犹豫,才将三人一轮合击迫退,另两道剑芒飕然飙至,几乎洞穿肩膀,又有新血加入战团。“别出来!”耿照回头对弦子大叫,蓦地一阵窒人风压由头顶盖落,耿照双掌朝天,“砰!”被压得身子一沉,靴靿陷地,行动顿时受限。   --不好!   来人不惟掌力强悍,变招亦快极,居高临下的坠龙之势未尽,脚尖已蹴向耿照心口!   两人四掌相抵,耿照双臂承担对方全身的重量,根本匀不出手格挡;惊震谷众人见状,齐呼:“弟子恭迎长老!”那人足尖勾入心口,仿佛蹴中一团又滑又韧的鲨鱼皮,踢之不穿,只勾得耿照双脚离地,拱背斜飞,整个人倒摔入迷阵中!   “荒魔”平无碧凌空一翻,稳稳落地,看着那名黝黑少年撞翻桌凳、被少女抱坐在怀里,“泼喇!”一振袍袖,手负于后,鹰钩鼻中微微冷哼。桌阵之间隐有一丝云蒸扰动,仿佛炎夏午后晒热了的空气,尤其少年坠地的瞬间特别明显。那是阵基动摇的征兆。   若说耿照以心口相就,赌的是碧火神功护体之能,换取入阵避祸的机会,那么平无碧便是投石问路,利用这名陌生少年,探一探号称奇宫百年来“阵法第一奇才”的底。毕竟阵中那位师侄名头忒大,龙庭山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还是小心为好。   身为惊震谷三位披绶长老中最年轻的一位,平无碧在派系里极是活跃,他的亲传弟子路野色完全继承师尊积极进取的行事作风,因而领先群伦,掌握了毛族杂种的逃亡路线,甚至独力追踪,最后才落得身死收场。   野色,师傅不会教你白白牺牲的。新的时代……就快要来临了。   他咬牙冷笑,清了清喉咙。   “尊长驾临,不闻不问,这是你们风云峡的规矩?”连喊几声,才听一把阴恻恻的声音自方桌间传来:“奇宫门下,没有以下犯上的“尊长”,平长老。还是你要说这帮小丑千里追杀,与你平长老、与惊震谷无有关系?”   平无碧傲然冷笑。   “聂雨色,我瞧你也是人才--”   “好了好了,我出来便是,求求你别再说了。你们惊震谷的人,到底是上哪儿学来这么蠢的一套?”   飞入迷阵的耿照,终于明白风篁所言非虚。   他清楚记得自己越过方桌的前一刻,打飞自己的那名华服老者、广场周围的地貌景物,以及蜂拥而至的惊震谷门人……映入眼帘的,全都真实明晰,无半分虚假。然而下一瞬间他便摔入雾里。   那雾浓如堆厚的积棉,剎时天旋地转,连时间与距离感亦都失去,若非嗅到弦子身上那股熟悉的处子馨香,脑后枕着她酥绵的娇巧盈乳,他连“苏醒”的感觉也抓不真切。   随着意识恢复,他听见阵外那华服老者“平长老”与人对答,却不知应答的一方说了什么。说不定风篁听他说话也是这样--才想着,平长老便说出了“聂雨色”三字。   --聂雨色。“天机暗覆”聂雨色!   (他是……他是沐四公子的二师兄!)   眼前陡地一亮,浓雾瞬间消失无踪,仿佛被一气吸了个清光。   耿照举手覆额,努力适应阳光,朦胧中只见周围密密麻麻围满了惊震谷的门人,远方茶棚的另一头,似有人端坐桌边,手里还提着茶壶,可能一下从雾中被拉到艳阳底下不太习惯,手僵在半空忘了收回,茶壶盖“匡当”一声掉在地上。   附近的惊震谷门人怒目而视,依稀听得那人说“对不住对不住”、“别瞧我别瞧我,我喝茶的”,赶紧弯下腰来,满地找茶壶盖子,低沉的嗓音十分耳熟,正是那名自称“风篁”的男子,相貌却看不真切。   耿照心底始终保有一份合理的怀疑,并未放弃“风篁与阵主乃同一人”的可能,至此才确定风篁非是摆设迷阵之人,而且真的都在喝茶。   阵中央的方桌上,一名瘦小的黑衣男子盘腿而坐,也只占了半张桌子,桌上放着一只棋墩、两盅棋子,却无打谱或对奕的痕迹,光滑油亮的棋墩上摆满了近一尺长的竹制算筹,耿照一眼便认出是刺入那锦衣尸路野色心口的致命之物。   瘦小的聂雨色无疑是风采照人的美男子,一如指剑奇宫的传统。   同样是好看的男人,风云峡的沐四、聂二却硬生生比惊震谷的那帮绣花枕头要好看得多。此际益发明显,甚至令耿照有些不忍卒睹:   惊震谷的弟子注重打扮,锦衣绣带、服饰精洁,但聂雨色便只一袭黑袍,衣料虽也结实讲究,形制却不过份华美,与旁人相比,反而显得低调而从容,自有一股贵公子的气派;头发梳理齐整,髻子却是随手挽起,扎条黑绸带了事。他绝不肮脏,只是无意于外表装扮,黑袍、白裤、黑靿靴,出乎意料地与他苍白的瘦脸十分合衬。   那是张适合鄙夷、蔑笑,毫无节制与节操地嘲弄他人的脸庞,此刻他就正在这么做。平无碧气得发抖,但众人皆知聂雨色非常危险,绝不能因为他自行现身便掉以轻心,无论长老或门人,谁也没敢贸然走进方桌之内。   “……韩雪色呢?叫他出来!”   “我不要。”   “但凭你们几个,岂能与奇宫上下抗衡?我劝你--”   “我不听。”   “魏老儿已死,你以为龙庭山还是风云峡的天下么?”   “嗯。”   “这句话没有要你回答!”平无碧额上青筋暴跳:   “你“嗯”是什么意思!”   “……就是“嗯”。”   “聂雨色----!”   老人面色丕变。谁也想不到,接下来他竟仰头大笑,抬脚跨入方桌范畴,重重踩落!   “轰!”桌阵之内,仿佛天崩地裂,耿照全身气血翻涌,痛苦的程度远比被踢中心口更甚,仿佛被巨人抓起来用力摇晃,即将粉身碎骨,偏又无法脱离--   被撕裂的阵形空间开始扭曲,空气像被煮沸了似的不停扰动。阵中央的聂雨色露出痛苦的表情,汗如泉涌、摇发披面,咬牙道:“平……平老儿!你……你这是什么伎俩!”   平无碧长笑道:“再巧妙的奇门阵法都有个天生的克星,便是光天化日!这种迷人耳目、眩惑人心的东西,本不该在白日里施行。况且阵域越大,破绽越多,你布下这十数丈方圆的迷阵,简直是笑话!”提运内力踏出第二步,迷阵摇摇欲坠,聂雨色被一股无形之力压在案上,老人每一步仿佛直接踩在他背心,跺得他嘴角溢红。   惊震谷的不传之秘“呼雷剑印”本擅于破魔障、除心弊,是一门内修而外显的绝学。聂雨色与平无碧毕竟有修为上的差距,加上剑印迷阵天生相克,有此结果并不意外。   “你恐怕不知,一天之中,阳光最炽烈的并非午时,而是未、申相交。我忍受你的无礼粗鄙,刻意等到对你最为不利的天时才动手,你死也不冤!”   平无碧目露恨火,却笑得洋洋得意,运起十成功力,最后一记“呼雷剑印”轰然落地;碎裂声中,一阵怪风以广场为中心向外刮卷,掀尘如浪,久久不绝。就连身为阵法大外行的耿照也能清楚察觉:迷阵破了!   “孩儿们!”   志得意满的碧鳞绶长老举起手,品尝着胜利的滋味。自从风云峡与毛族贱种宰制龙庭山,他们已忍得太久太久,几乎忘了何谓“尊严”。“将鳞族的叛徒碎尸万段!至于毛族的僭位杂种,咱们将它绑回龙庭山告慰先人,再一刀刀活剐了它!”   众门人齐声欢呼,争先恐后冲入方桌,仿佛怕跑得慢了,连聂雨色的一片肉屑也分不到。平无碧被两侧奔过的弟子带得身形微晃,几乎站立不稳。   “呼雷剑印”是极耗内力的武功,如“不堪闻剑”一般,无法随意运使,一击不中,恐怕没有第二次的机会。一息之间连出三记剑印,遍数惊震谷百年群英,也罕有如此施为者。   老人瞇着眼睛,欣赏胜利在望的美景,忽觉不对。   (奇怪!怎地……怎地不见聂雨色的尸首?他们砍的是什么?)   念头一起,周围空气生出奇妙的扰动,仿佛隔着热气视物,景象蒸腾不休。   --迷阵!   他猛然转身,视界被一小片白皙额头占满,接着心口剧痛,低头见一根竹筹刺入胸膛,裹着腻滑深入。平无碧摇晃身体,疼得挤不出一点气力,才明白何谓“锥心之痛”。   “平长老,十丈方圆的“天焕三辉阵”决计不是笑话。你觉得好笑,是因为你太无知。”瘦小的黑衣男子淡道,竹筹缓慢而持续地深入着。“还有,奇宫之主从不逃亡,命我专程等在这里,是为亡你惊震谷。经此一役,相信龙庭山上,会有不同的想法。”   平无碧张嘴却无法发出声音,惊恐地发现除了生命流逝,迷阵仍持续束缚他的身体。“天焕三辉阵是钓饵。”聂雨色懒惫道:   “我在村中各处设下最简单的幻惑之阵,唯一的作用就是迷人耳目、眩惑人心;这种阵法的威力很弱,影响又小,就算中了,感觉就像一晃神打了个盹,没什么杀伤力。正因幻惑之阵是最根本、最基础的迷阵,退无可退,光天化日这个罩门,对它的影响可说是微乎其微。   “根本之物不管再微弱寡少,都是力量的来源。如我风云峡一系就算只剩三人,奇宫正位也绝不易主。你们这帮老而胡涂的蠢材,非要拿命,才能学会这么简单的道理么?”   他手握竹筹,将老人转了个身,仿佛老人是转经筒一类,而非汩血剧颤的垂死肉身。也许在聂雨色看来两者并无分别。   方桌--该说是“天焕三辉阵”--之间,惊震谷门人赤红双眼、彼此砍杀,舍生忘死地战斗着。   对他们来说,眼前之人全是“聂雨色”,亟欲杀之而后快……很快的,方桌间剩下不到十人,两两捉对厮杀,战得遍体鳞伤,似还分不出胜负,耿照认得的仅余那名白衣青年,他阴险的师弟柳岗色则不知所踪;而黄衫少年早已身亡,四肢扭曲如傀儡坠地,胸腹均被剑气洞穿,骨碌碌地冒着血。   就这样,平无碧眼睁睁看门人自相残杀,颤抖着断了气,死后双目犹不能瞑。   聂雨色扔猪肉似的把尸体摔上案头,从容穿过相互砍杀的人们,踱回摆放棋墩的方桌,轻轻巧巧跃上桌顶,盘膝坐定,将算筹扫至一旁,拈棋吟道:“宫棋布局不依经,黑白分明子数停。巡拾玉沙天汉晓,犹残织女两三星!”   “星”字方落,众人倏醒,见长老惨死、黑衣死神却在一旁托腮打谱,吓得魂飞魄散。也不知谁起的头,人群中突然爆出一声惨叫,侥幸存活的弟子争先恐后冲出方桌,慌不择路连滚带爬,没命地往村外逃。   喧哗还未去远,陡地村口传来震天轰响,火光硝烟直冲天际,依稀有人形及肢体炸上半天高,惊震谷此行的幸存者尽数罹难。   “这……这也是阵法?”耿照喃喃脱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是火药硝石,我在村口埋好了的。”聂雨色奇怪地瞥他一眼,仿佛觉得这问题很蠢。“阵法这么好用的话,我早开酒楼饭馆了,还在这儿瞎搅和?碍事之人都已除去,现下,也该轮到你们啦。”   第九八折 天机暗覆,问道锋狂   耿照闻言一凛,见周遭景物仍不时轻动,迸出蝉翼摩擦似的细响,碧火真气的灵觉始终保有一丝莫名危悚,非是聂雨色说笑而已。   (迷阵……尚未撤去!)   平无碧的穿心一蹴并未伤及筋骨,疼痛过后,他把握时间调息,扶着弦子的肩臂挣扎而起,却不敢离开脚下三寸方圆。平无碧内功不俗,同出指剑奇宫,对五行术数等不可能毫无涉猎,在这位“天机暗覆”的奇门阵法之内亦讨不了便宜,此刻迷阵既未解除,恐怕除了脚下,更无一处安全。   “聂二侠,”他遥向桌顶的黑衣公子一拱手,未敢失了礼数:   “在下耿照,忝为白日流影城七品典卫。贵我两家同属正道七大派,历来交好,在下与令师弟沐四侠颇有交情,日前方于越浦城内一醉,也算自己人了。若有误会,愿与聂二侠赔个不是,望二侠海量汪涵,莫与我等计较。”长揖到地,执的是晚辈之礼。   聂雨色单手托腮,眼皮翻也不翻,“啪!”拈子定星,自顾自的下将起来。“自己人?这一地横死的,哪个不是自己人?我专杀“自己人”!”啪的一声烈响,又一枚棋石落秤。耿照微怔:“这人好不讲理。”忽听聂雨色道:“我问你,那匹马是不是你的?”耿照老实点头:“是在下之马。”   “追着马来的小娘皮,也是你的人?”   “是……在下的朋友。”他不能肯定聂雨色是否意有所指,“你的人”云云不免有些尴尬,抓了抓脑袋,面上微微发热。   “啪!”聂雨色再落一子,冷笑道:   “既然如此,你死也不冤了。路野色那蠢货异想天开,抢你的马来冲我的阵,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怀璧都有事了,这马忒大一匹,死你个三两回的也算公道。此其一也。   “其二,那小娘皮既来追马,又不追个全,与路野色胡搅蛮缠,双双闯入阵中,害我不得不将这“天焕三辉阵”向外拓开一丈,以防路野色逃出。可知这一丈之差,有天地云泥之别?”越说越怒,显然这一丈之差影响甚巨。   耿照本想道歉,但今日亲睹阵法之奇,直是大开眼界,禁不住问:   “向外拓一丈,有什么差别?”   聂雨色重重一哼,怒不可遏:“阵拓一丈,害我不得不将闲杂人等纳入阵中,又不能都杀了,令耳目清静……丑,实在是太丑!我精研术数十余年来,临阵施为,没发动过这么丑的“天焕三辉阵”!”机灵灵一颤,似是想起白璧蒙尘,忍不住背脊恶寒。   “不好意思啊,都是我丑,对不住大家。那个我还有点事,可不可以……”   茶棚另一头传来“闲杂人等”的咕哝,听来颇为沮丧。   聂雨色理都不想理他,抬头射来两道狞光,冲耿照森然笑道:“你若想不死,那也容易,只消告诉我,你是从何处学得……”   “二位不好意思打个岔,我有点急事,在这儿实在耽搁太久……”   “……我奇宫之独门绝技“通天剑指”,我可考虑放你一条……”   “……两位聊得这么投机,要不要先放小弟出去,反正是丑……”   “生路……”聂雨色突然转头咆哮:   “你能不能别打岔?我正问着他哩!”   “那先放我出去啊!”风篁也火了。“我不想听还不成么?莫名其妙!”   聂雨色怒极反笑。“你就待到死吧!我偏不放。要水没有,咸豆也没有!”   “是么?”风篁大笑:“既然如此,我自己出去!”   铃声忽扬。   风未扰动,一道匹练刀光横扫而出,原本四周不时轻颤、透着虚妄的景物瞬间凝结,似被风压夯作一团,再无尺蠖之屈,才连同视界里的一切,被暴雪般的刀芒一分为二--   声音在刀光过后倏又出现。   聂雨色所在之处轰然迸散,棋墩、算筹、棋盅,甚至盅里或墩上的黑白碁石……位于方桌中轴的一切俱都两分,砍破迷阵的雪浪刀华同时也砍开了行进路线上的所有实物,无分大小精粗;本应对剖的聂雨色早已不在原处,失去阵眼与阵主的奇门幻阵剎时崩溃。   那感觉很难形容,但耿照身子一晃,便知迷阵不复存在。肌肤表面、耳鼻窍中仿佛残留一丝湿濡闷浸的奇异触感,然而除了汗渍血污,迷阵并未在他身留下任何可感的实体。   清脆的铃声渐渐沉落,却依然动听,而发声的铜制驼铃原是来自刀首的垂饰;无论使刀之手如何有力沉稳,也不能使驼铃无声。会在刀上饰铃,是因为太有自信、过于光明,抑或只是无所用心,纯然喜欢那自由无依的清脆声响?   迷阵的扰动消失,耿照终于有机会看清男子的长相,才发现与先前的想象差之千里:   风篁是一名高大结实的中年男子,全不像文士儒者,满面于思、鼻作鹰钩,糙如磨砂的肌肤被艳阳晒成油亮的红褐色,厚发又卷又硬,根本梳不成髻,只能随意扎在脑后。若非有双爱笑不带沧桑的眼睛,让眼神比外表起码年轻了十岁,模样便似西北常见的走荒漠客,满身抖不落的风尘。   他披着一袭结实的长旧披风,防风的裹头长巾在颈间随意绕了几匝,束腕的臂鞲一路缠到肘后,打着绑腿似的双股皮绳。发出惊人刀光的长刀形如新月,刀弧却平缓得多,外鞘缠着厚厚的毛皮,长柄是标准的双手带;刀首末端的铜环之上,果然吊了两只荔枝大的铜铃,铸造甚是精巧。   耿照只看一眼,便知此人有毛族血统,他们强壮得像野兽,速度、气力以及敏捷的反应均远胜常人。据说西山韩阀麾下的劲旅“飞虎骑”专门选拔这样的人,故尔天下无敌,威名远播。   深目高颧、行旅装扮的虬髯男子手按刀柄,忽然一笑。   “我中计了,是不是?”   “也不算是计,不过是点小心机。”   广场的另一端,聂雨色重新盘膝坐上最外缘的方桌,邻桌便是平无碧的尸首,万不得已时抓起一扔,便是现成的盾牌。试出对手的能耐,他警觉地退到安全线外--当然是经过精密计算的结果。   “若非如此,你也未免藏得太深。”   黑衣公子换手托腮,另一只手撑着膝盖,饶富兴致地眺望着另一头的陌生人。   “你这下是西山问锋道狂风世家的手笔,没记错的话……嗯,叫“散回风”。据说狂风世家之刀质朴刚健,不重套路,以一息的出刀次数区分境界,“一式散回风”代表入门,一息间只能全力劈出一刀,二式便是连出两刀,以此类推。方才阁下那一手,却是几式散回风?”   一吸一吐曰“一息”,本指极短的时间。   而练武人之谓一息,除了计量时间速度,亦指一次提运内力之内所为,直到力竭换气为止。一息间连劈数刀虽非难事,然而刀刀皆全力施为,压缩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接连并至,刀劲相迭,便十分骇人了。   问锋道狂风世家昔日亦有“刀浪”的别名,狂风之快,尚不足形容那种明明只与一人对敌、刀劲却迭涌而来的恐怖;一刀都接不下了,顷刻间连来数刀,谁不丧胆?故尔称之。在金刀门柳氏崛起之前,西山夜炼、狂风俱为刀坛锋首,各领一时风骚。   风篁淡淡一笑。   “以问锋道的算法,该是六式罢?”   “喔?”聂雨色不禁挑眉:   “二十年前,问锋道风老家主与柳氏金刀一战,不幸落败封道退隐,再加上“夜炼刀”修玉善金盆洗手,刀坛从此独尊西山金刀门。当年风老家主落败之招,恰恰是“六式散回风”,适才你明显未尽全力,若决心向柳家搦战,当能重振家声,君何流落江湖,甘心埋名?”   风篁哈哈大笑。   “你绕了半天,只想挖我的底。”   他把玩着桌顶空杯,怡然笑道:“我十几岁上家道中落,家主封道归隐,我的确有过这般想头,欲习得绝世刀艺,打败柳氏,重振狂风世家。   “幸而遇见家师,经他老人家一语破障,方知虚名荣辱,皆违道心。我若日夜想着报仇,想着柳氏金刀,今日断不能练至六式散回风的境界,纵使胜了金刀门,难道日后便不会被余子所败?   “聂雨色,我对你们指剑奇宫的恩怨没兴趣,我是真路过,坐下喝茶……算了,不说这个,说了火大。你怕我泄漏今日所见,我便立个誓与你:想要风某泄漏只字词组,须问我手中之刀!如此,你能放心了罢?”   聂雨色对他始终忌惮。   自风篁坐下,他便格外提防这名看不出深浅的汉子,还在路野色、甚至长老平无碧之上。那“六式散回风”可说直接落实了他的怀疑,单以实力来看,此人果然是今日最难缠的对手,威胁更胜那名内力浑厚、身怀本门绝学的耿姓少年。   奇门阵法不比拆招应敌,须预作准备。“天焕三辉阵”是他精心设计,用来对付惊震谷一行的陷阱,量身打造、准备充分,方能收此奇效。如今阵中染血,阵眼又经“呼雷剑印”与“六式散回风”双重破坏,早已残破不堪,他亦耗损不少内力,再难集中催动阵法。凡此种种,均不利于应付强敌。   对聂雨色来说,“战”不过是手段,是拿来谈判的筹码,“和”毋宁才是真正的目的。否则杀则杀矣,何必探他的底细?   风篁也是老江湖,利害了然于心,见聂雨色眉间稍解,明白双方已有共识,持刀起身,潇洒抱拳:“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就此别过。聂兄,请。”转头遥唤:“耿兄弟、弦子姑娘,咱们一道罢?路上也有伴。”   聂雨色脸一沉。“姓风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风篁摇手笑道:“欸,聂兄别误会。方才你也见了,惊什么谷的那帮子人不由分说杀将上来,这位耿兄弟独力应付,也算是结下了梁子,他要出卖你,对他没好处不是?再说了,他对朋友不离不弃,乃讲义气、铁铮铮的汉子,让他立个誓言绝不泄漏秘密,也就是了,聂兄大人大量,何苦相逼?”   聂雨色冷笑。   “说得轻巧。这厮能使我奇宫不传之秘,却非奇宫之人,我不过要个交代罢了。今日若易地而处,你能如此潇洒?”   风篁想了一想,笑道:“聂兄若执着于此,那也容易。”从行囊摸出一本线装簿册,缚上皮绳石块一扔,那薄册划了偌大圆弧,表示并无挟施暗器之意,才“啪!”落在聂雨色身前另一张桌板;掉落时皮索绷开,册子恰被石块压住,页角连同封皮泼喇喇地迎风翻动,似有一名持刀人形不停跳动。   直到风停,赫见封面题着“敬录散回风谱”六个大字。   耿照目力绝佳,书在半空便已瞥见,不由得失声叫道:   “风兄!这……万万不可!”   风篁耸肩一笑,蛮不在乎。   “家师曾说,门户之见,亦是求道的阻碍,便藏得秘籍无数,有多少练上手眼身躯,又有多少练进了锋刃柄锷里?天下武学越练越少,大抵如是。聂兄,我若以谱为质,能否换耿兄弟与我同去?待我手边事了,咱们约期一聚,我亲自带上他与贵宫交代。”   耿照听他说得入情入理,才知他考虑周详,心中感动:“我与风兄萍水相逢,尚说不上交情,他却一心回护,唯恐我一人独对奇宫,不免要吃大亏。”正欲辞让,却听聂雨色哼笑:   “看来你师傅教得好啊,这桩闲事你是管定了。却未请教:令师是何方高人,竟敢指点江湖,发下“天下武学越练越少”这般豪语?”   “聂雨色,我处处相让,可不是怕了你。殊不知行走江湖,最忌辱人尊长么?”风篁听他对恩师大有讥嘲之意,笑容一凝,眼中已无笑意,抱刀朝北面一拱手,森然道:“我乃靖波府云都赤侯座下第二弟子,人称“朔刀”风篁!阁下一心求战,风某敢不奉陪!亮兵器罢!”   聂雨色冷冷一笑,拈起一根算筹,右臂平伸,直指如剑。   “奇宫门下,不用兵器!姓风的,上来受死罢。”   他在龙庭山素有“黑衣死神”之称,冷血无情,人皆惊惧,所恃绝非阵法而已。聂雨色的修为在“风云四奇”中仅次师兄,单以剑术论,未必在少年老成、内力造诣冠绝群伦的秋霜色之下。   风篁见他摆出架势,竟是渊渟岳峙,法度森严,周身上下俱是锋者所独有的专注与执着,更无一丝破绽,胸中豪气顿生,大笑:“好!这一路便有刀山火海,我也来会你!留神了!”   不管有无阵局,大步疾冲,披风“泼喇!”飞展如鸟翼,靴下激尘,十余丈的距离眨眼便冲过中线,令人错生贴地翔掠之感;疾行间曳光出鞘,唰唰两道耀眼刀芒交错旋出,第三刀却后发先至,但听铃声一动、倏又戛止,长刀已自身侧脱手飞出,急旋如电,径取聂雨色的人头!   问锋道刀出无悔,威力绝强,专克天下机巧。聂雨色正全心提防那霸道的“六式散回风”,孰料实刀横里旋来,刃薄难辨,竟还先于刀气;侧身一让,堪避过断首之厄,原本完美的体势破绽百出,而刀气又至。   “嚓”的一声算筹断去,第一道刀气倏然偏转,聂雨色手中变戏法似的生出另一支算筹,运劲直刺,竹筹抵不住刀气剑气悍然对撞,迸成齑粉,震得虎口鲜血长流,血珠旋被风压绞碎,酾成一空血雾;被撞散的刀气则飞窜如蛇,削得椅凳唰唰作响,弹落遍地锐角。   暗红色的血雾挥开,风篁一跃而出,刀鞘反抡,聂雨色及时变出一支算筹,却无挑刺格挡的余裕,“喀喇!”脆弱的竹筹迎风摧折,不及扔去,托掌径迎,裹着厚重毛皮的刀鞘砸入掌心,将不知何时出现的三枚算筹悉数砸断。   雄浑的劲力贯臂透体,聂雨色浑身气血一晃,喉头顿甜,生生咬住满口腥咸,切齿暗赞:“第四刀犹有沉劲,不愧是“六式散回风”!”说时迟那时快,风篁趁他抓住刀鞘,冷不防猱身欺近,右手五指一并,贯中而出!   两人几已贴面,这短兵相接的第五刀贯破黑袍,指尖却空荡荡的不着边际。风篁暗叫“不好”,那张讨人厌的苍白瘦脸自身畔倏起,宛若幽灵,胸腹间衣布完好,哪有手刀的痕迹?   (隐沦之术!)   恩师曾说过,道门中有一门移花接木、缩地腾挪的幻术,虽不是真将身子变作他物,或速于飞空,而与戏法杂耍相似,皆为障眼法门,却不可大意轻敌。“高手修为精深,意志坚定,这“隐沦之术”纵迷心智,不过一瞬而已,又有何用?”他对这种外道方伎甚感厌恶,忍不住质疑。   恩师淡淡一笑,神色平和。   “高手过招,胜负也只一瞬。他要欺你,本不图多。”   --这家伙,从开始就没想认真较量!   (可恶!)   然“散回风”刀刀皆为全力,就算五刀落空,最末一刀仍有石破天惊之威,当者无幸。   正欲出手,见聂雨色左手食指一弹,虎口迸出的血珠凝于半空,忽地变尖变长,明明眨眼飞快,这一瞬却仿佛突然静止,风篁眼睁睁看那粒血珠被拉成血箭,末端仍连于他白惨的指尖,不住地抽细抽长,最后竟成了发丝模样。   聂雨色手指一递,时间又恢复运转,血尖刺入风篁左肩,一串饱腻的血珠沿丝透入,连那道血丝线也抽离指头,如鱼线般收卷入体,仿佛原本便是出自风篁体内,而非从聂雨色手里射来。   异血入体,风篁全身一凝,竟动弹不得,蓄满的内力无从散去,嗤嗤几响,刀气自肩臂破体而出,锐利的创口爆出大蓬血雾。风篁闷哼一声,嘴角溢血,奋起余力抓住聂雨色,忽露笑容;聂雨色一时挣脱不开,面色丕变。   聂雨色的“禁血阴雷”不能算武功,也非正统术法,却是撷取两家之长合于一炉同冶,发前人之所未发,堪称别开生面。鲜血对术法本有奇效,外来异血既可破阵,术者自身之血亦有风助火势、借命增幅的效果。   他以左手雷诀发动禁术,将血打入风篁体内,一息之间该能完全封住其行动,孰料风篁仍有余力,不禁暗叹:“这厮的修为果然不止“六式散回风”,最少在七式以上!”挣脱时已慢一步,脑后异响嗡然,似是那柄旋开的薄刃长刀又转了回来,灵台倏清,想起色目刀侯的绝技,心底凉透。   --驼铃飞斩!   风篁脱手掷出的,竟是一记回旋刀!   一击不中回头取首,本是将一刀作两刀使的妙法。风篁隐瞒“七式散回风”的修为留作后手,并未全出聂雨色的算计,然而借由“驼铃飞斩”的回旋刀势,将一息间的杀着由六式提升至八式,却非他所能预料。   “怎么算都漏了一式啊!”   聂雨色闭目苦笑,颈背刺痒汗毛飞断,正是死兆临头,手中不知何时又滑出一枚算筹,不管不顾,直刺风篁的胸膛,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金光飙至,撞正刀锋,长刀失了准头,自他的右肩臂斜斜掠开,拉了道长口。聂雨色眉头微皱,径取风篁心口,算筹将刺入的当儿,一人及时抓住风篁的背心向后滑开,堪解洞胸之厄,正是耿照。   聂雨色冷哼一声,并指为剑、连环进招,每每从绝难想象的方位刺来,耿照单臂遮护风篁,初时忽拳忽掌,终不敌“通天剑指”刁钻,末了亦以剑指相应。   两人进退合节,仿佛为此对练过千百回,拆得丝丝入扣,聂雨色以一式“指鹿为马”疾刺他双眼,食中二指才到中途,忽改道胸前“膻中穴”。耿照翻掌欲拦,蓦地福至心灵,仰头一让,剑气贴面而过,几乎将鼻子削落。   一剑落空,耿照拉风篁踉跄后退,聂雨色剑指向地,却不进逼,嘴角泛起一丝蔑冷,瞇眼笑道:   “你是哪位长老的私传弟子?“影魔”冰无叶,还是“匣剑天魔”独无年?山上那帮“色”字辈的废物能接我十招而不败的,可说半个也没有……原来,是在外头藏了一个!”笑容一凝,杀气大盛,衣发“泼喇!一声无风自动。   风篁亦为之神夺,感应气机,不由得汗毛直竖,心下骇然:   “这厮竟有如此霸道的杀气!若全力发出一剑,须以几式散回风才能接下?”他尚余一式之力未发,陡地挣脱耿照臂持,闪身掠出,将鲜血咬在口中,狠笑道:   “姓聂的,我来陪你玩玩!”   “散回风”本是摒除机巧、以力决胜的武学,置之死地威力反增,风篁这平平无奇的一记手刀不带风声,穿越烟尘而不沾,于极静中倏然位移,周遭景物仿佛顿止;明明动作快绝,轨迹却一一映现,无不分明。   聂雨色不为所动,凝力提指,地面沙尘随之冉冉上升,指尖剑芒隐窜,气机遥遥罩住电掣般无声飞近的披风乌影,指间压力催增,如绷弦不住震颤,背后似有黑翳铺天盖地而来;刀气逼入的一瞬间,剑芒便欲脱手。   忽然一道人影闯入两人当中,竟是耿照!   (好……好快!)   风、聂俱都一凛,一怔之间,刀气剑芒微微一滞,耿照把握这千金不换的一霎,铁掌双分,各自缠上剑指手刀,左旋右引,欲将两道宏大的杀人气劲偏开,否则光是两劲相撞,产生的威力便足以震断三人心脉!   “你……坏事!”聂雨色见他弄巧成拙,不由切齿。   以他计算之精,岂不知这击两人俱是催谷内力,压缩气劲至极,以产生坚逾金铁的破坏力,若正面撞实了,便如两只金钟交击,无论胜败若何,双方都将承受冲击力道的反馈;以二人目下状况,绝对是两败俱伤。   聂雨色在出手的剎那间,精确估量过“散回风”的刀劲特质,有七成的把握能后发先至,押注赌了这一把。孰料耿照横里杀出,将双方劲力引去,要改弦易辙也来不及了,若耿照化消不了劲力,不但刀气剑芒将在他身上齐齐爆开、硬生生炸了个血肉模糊,连风聂二人亦不可免。   风篁发觉不妙,拼着损伤功体欲撤劲力,不料喉头一甜,嘴角溢出黑血,刀气骤然增幅,隐隐有乱窜之象。聂雨色沉声低喝:“莫……莫再作为,都由他了!”冒险开声的代价,当场喷出一口血雾,适才催动阵法的伤疲一齐迸发,白面益青,剑芒随之失控。   耿照夹在两人当中,被两股迫人的气芒压得口鼻溢血,勉强靠着“白拂手”化消压力,片刻不敢稍停。然而以他的功力,也只能以导引旋绕、化消双向的冲击,未能化去刀气剑芒自身,两股巨力反借由螺旋之势,不住旋转增幅。   耿照只觉气血翻腾,浑身滚烫如沸,随着外在压力的增加,碧火神功也仿佛被逼着挤出体内的所有潜力,每觉酸、热、痛、麻……再难忍受时,便有一丝劲力由莫名处被抽出,勉强抵住左右两股不断增强的压力。   他渐渐无法保持清醒,咬牙爆汗、双目赤红,齿缝间迸出伤兽般的低咆,凭本能与两股劲力苦苦抗衡,犹如在洪水边缘抢筑提防:每当洪流漫荡,即将淹盖进来,碧火神功便把堤防加高尺许;不多时水位随之攀升,堤防只好继续增高……也不知过了多久,蓦地耿照虎吼一声,双臂一振,猛将刀气剑芒弹开,仿佛堤防内不知不觉蓄满了水,最终高过堤外积洪,开闸的瞬间,竟将滚滚洪流冲了开去!   唰唰两声,刀剑二气如松开的牛筋、脱困的蛟龙,呼啸着自他臂间交错而过,平沙扫尘,各至三丈开外,通天剑锐而及远,回风刀裂地如犁,胜负难分。聂雨色登登登连退几步,单膝着地,面色煞白。蓦地蓝影一晃,冷锋直指咽喉,却是一旁弦子调息复原,抽出灵蛇古剑掩杀而至。   “慢!”耿照吐气开声,挽住踉跄倒退的风篁。   弦子收剑飘退,剑尖距聂雨色的咽喉仅只分许。“黑衣死神”满脸衅笑,不见丝毫惊慌,仿佛耿照这一喊救下的是弦子,而不是他。   弦子退回耿照身旁,慎防聂雨色再使什么手段,侧首问:“你有没怎样?”耿照全身大汗淋漓,仿佛自水中捞起一般,活动活动臂膀,暗自提运内功,只觉浑身力量盈满,似欲透出毛孔,自己也觉奇怪:   “没……没怎样。我觉得好极啦,似乎……似乎没这么好过。”   风篁唾去一口血污,苦笑道:“你好,我可就不好啦。合着今儿日子不对,怎地邪门的事特别多?”见聂雨色缓缓站起,挣开扶持,挺身道:“来来来,适才有人捣乱,这一局不算。咱们再来打过!”他吐去瘀血,运功内视,身子当无大碍,聂雨色却是面白如纸,若第二回合重新较量,大有优劣逆转的况味。   忽听一人道:“且慢!诸位请住手。”聂雨色啧的一声,面露不驯,仿佛觉得十分无趣。但见两人自茶棚中走出来,当先的是一名白衣公子,金冠束发、足蹬鳞靴,手持一柄水磨玉折扇,扇柄流苏上缀着一枚名贵的蜜结伽罗。   这伽罗乃伽楠香木所生,多产于南境燠热的深林之中。伽南木长成后,近树根处结有树穴,大蚁寄居其中,食石蜜而遗渍,久而久之,香木受石蜜之气而凝,逐渐成香。香胎结成后树便枯死,称为“伽罗”,又以蜜结伽罗为上品。流影城之中时常采购,耿照素知其珍。   白衣公子身后,跟着一名戴着薄罗面纱的妙龄女郎,露出面纱的半截鼻梁又高又挺,眉眼便如远山,钟灵毓秀、难绘难描,虽未全现面目,光是这半张脸蛋已堪称绝色。女郎生得高挑,身段曼妙自不待言,衣着亦十分华贵,尤以一根银灿灿的鳞纹带子束腰,更衬得葫腰盈盈,不失圆熟腴润,既端雅又诱人。   耿照只觉她身形眼熟,见白衣公子手挽佳人状甚亲昵,料想是他人内眷,不敢多瞧,一时想不起于何时何地见过。   白衣公子拉着女郎信步而来,弯腰拾起一支凤头金钗,以衣角擦净沾尘,笑顾女郎:“喏,阿妍,多谢你的钗儿。这不是替你拿回来了么?”女郎浓睫瞬颤,似是一笑,未见其唇抿勾画,已觉嫣然。正要伸手接过,白衣公子调皮一闪,笑道:   “别忙,我给你簪上。”轻轻往她发盘上一送,微调了调高低,怡然道:   “好看。当真好看得紧。”女郎玉靥飞红,嗔怪似的瞟了他一眼,又望向不远处的三人,羞意更浓。耿照心想:“原来是他掷出金钗,免去聂雨色断头之厄。”适才那一掷劲力不强,难在方位奇准,回旋刀势又快又急,却一碰便给弹开了去,可见他手眼、巧劲皆有独到,非同凡响。   白衣公子拍去灰尘,对耿、风二人一拱手,笑道:“风篁兄、耿兄弟,今日在此巧遇,也算有缘。江湖道上奔波,难免刀兵相向,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二位若然不弃,便由我来做东,且饮一杯如何?”聂雨色又啧的一声,面出不耐。   风篁盯着白衣公子好一会儿,喃喃道:“你……你是……”支吾一阵,不知该如何开口。   以他惯见江湖久经风浪,实不该如此失态。   然而非但耿照不觉他失礼,连聂雨色与那白衣公子也明白他何以失常--   因为白衣公子与风篁一样,有着一张黝黑粗犷、充满异族风情的奇异面孔。   那是张绝不该出现在以“鳞族纯血”著称、君临东海之指剑奇宫内的面孔。   白衣公子年约三十,五官深邃、鼻梁高挺,红褐色的肌肤细腻得无一丝痘瘢,笑起来颊畔有浅浅的梨窝,带着一丝孩子气。充满野性的轮廓,使他的眼神兼具危险魅惑,狮鬃般的粗硬褐发明明梳理齐整,仍予人放荡不羁之感。   他的打扮与沐云色、聂雨色,甚至与惊震谷的门人近似,都是优雅风流的翩翩佳公子,然而配上粗犷野性的长相,不知为何却不显扞格,反而更能凸显他与众不同的英挺。耿照一眼便猜到他的身分,只是万料不到会此地遇见。   那公子盛情邀约,仿佛没想过会被拒绝,兴冲冲牵着女郎转身,欲请店家备酒上菜;走出几步才蓦然想起,“哎呀”一声,玉骨折扇轻击大腿,停步回头,举扇拱手道:“瞧我,都忘了自我介绍,这是什么记性!在下龙庭山韩雪色,万望风兄、耿兄弟二位恕罪。”   五人入得茶棚,拣了张大桌坐定。   韩雪色居主位,与那戴着面纱的美丽女郎并肩同坐,耿照、弦子与风篁三人于下首各据一边,风篁为示友好,将佩刀连同行囊搁置在茶铺门边。聂雨色则盘腿坐于邻桌上自斟自饮,瞧都不瞧这里一眼,嘴角兀自挂着轻蔑的冷笑,仿佛觉得与“敌人”同桌愚不可及。   茶铺的掌柜伙计早在聂雨色布阵前,便教韩雪色打发去躲起来了,这时才出来招呼饮食。韩雪色随手取银锭打赏,竟未使过铜钱,出手异常阔绰,也难怪他们尽心尽力伺候,不敢慢怠。   “云都赤侯府的大名,我是久仰了,只是难得下山,迟迟未得登门,求教于刀侯前辈。”韩雪色双手捧起粗陶杯子。“今日见风兄豪迈慷慨、刀法超卓,方知刀侯府侠义肝胆,更在传言之上!来,贵我两家之谊,由此杯伊始!我敬风兄。”   指剑奇宫是东海四大剑门之一,刀侯府无论声名或资历,都远不能与传承数百年的奇宫相比,“九曜皇衣”韩雪色之名更是轰传天下,剑界讲起“东海三件衣”来,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风篁见惊震谷平无碧、乃至聂雨色等人神态倨傲,不想奇宫之主如此平易近人,一点架子也没有,再加上同是西山毛族后裔,不由大生好感,举杯道:“宫主客气。想来风某也有不是,得罪之处,望请海涵。”仰头一饮而尽,倒转杯口,示以无余。   邻桌聂雨色阴恻恻一笑,自言自语。“虚伪啊虚伪啊,这世间怎么如此丑陋?大家说话都跟放屁一样啊,真是令人绝望。”   风篁面颊抽动,笑容僵在脸上。韩雪色面上也不好看,回头道:“聂师兄,你这是在同本座说话么?”聂雨色放落杯子,恭恭敬敬道:“启禀宫主,属下只是伤春悲秋,一时有感而发,没在同谁说话。”   “那就好。不过现下有贵客在,你可以晚些再伤春悲秋么?”   “属下遵命。”盘坐在桌上的黑衣男子把头深深压进腿间,额头都贴到靴帮子上了,仿佛从后脑勺发出的闷钝声音虽然恭顺,动作却充满恶意。耿照一口茶差点喷将出来,所幸浑厚的碧火功及时压抑,才不致出丑露乖。身旁风篁却无独步天下的碧火神功,只听“骨碌”一响,生生将热茶咽入腹中,怕连肠子都烫熟了。   韩雪色尴尬一笑,亲自执壶为众人斟满,举杯相酬。   “耿兄弟年纪轻轻,修为却如此不凡,适才排纷解斗的胆色与本领,都是一等一的高明,令人好生敬佩。流影城竟有如此人才,怪我久未出江湖,见识忒浅。来,今日相识,豪兴遄飞,你我干一杯!”   背后聂雨色连连摇头:“可惜啊可惜啊,酒里没加蒙汗药。药倒了抓回去严刑拷打,才知道是谁家的奸细。”耿照早有提防,陶杯就口没敢饮下,一旁风篁“噗”的一声全喷出来,咳声连连,不住捶胸。弦子好整以暇捧杯轻啜一口,对风篁道:“在外头别吃东西。喝茶不妨的。”   韩雪色回头。“聂师兄,怎么你很想给人下蒙汗药?”   “启禀宫主,属下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韩雪色翻起一只空杯斟满,推在他脚边:   “喏,下。”   “下什么,宫主?”   “蒙汗药。”韩雪色双手抱胸,一点都不像在说笑。   聂雨色默然片刻,从腰带间摸出个小纸包来。耿照几欲晕倒:“……他居然真的有!”聂雨色将粉末点进热茶,正要收起,却被韩雪色叫住:“倒完,我见包里还有剩。来,别那么小气,都下了。”   “启禀宫主,用不着这么多的。”黑衣男子难得正经地解释起来:   “再多放些,就稠得跟碗杏仁茶一样了,猪都不喝的。宫主明察。”   韩雪色抱胸冷笑,抬了抬下巴,聂雨色只好把粉末一股脑儿倒完。   “启禀宫主,全都下了。”   “很好。如果等一下你突然又想说话,记得把这杯喝了,明白不?”   “……猪都不喝……属下明白。”   接下来果然清静多了。   韩雪色博学强记,甚是健谈,风篁行脚天下磨练刀法,见识亦十分广博,两人相谈甚欢,耿照亦听得津津有味。那名唤“阿妍”的丽人始终傍着韩雪色,抬望他的清澈眼神充满少女般的倾慕,从头至尾不发一语,端坐的姿态却十分高雅,举止合宜,令人望而生敬。   聊了一会儿,韩雪色笑顾耿照:“耿兄弟内功如此高强,堪称炉火纯青,不知是哪位高人的门下?”耿照心想:“定是沐四公子为我保守秘密,韩宫主迄今不知我与琴魔前辈之渊源。”想起当夜沐云色殷殷提点,大为感动,益发审慎,拱手道:   “在下幼年曾遇一异人,点拨过几日武功,受用至今。可惜异人并未留名,竟令弟子无有师承,甚为遗憾,让宫主见笑了。”   他一向不擅说谎,索性用老胡编造的版本,日后韩、聂等听闻不觉云上楼之事,前后兜拢,方无破绽。韩雪色以为他不欲言明,也不生气,抚扇笑道:“耿兄弟本领出众,难得的是如此谦怀,令人钦佩。是了,耿兄弟既来华眉县,莫非独孤城主便在左近?”   耿照摇头。   “敝上有命,在下暂调镇东将军府,为慕容将军办差。此番前来乃奉将军号令,前来接应一位李姓同僚,返回越浦复命。”对面风篁眉目一动,抬起头来,耿照微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声张。两人交换眼色,俱都了然于心。   那覆面女郎阿妍听得“将军”二字,“呀”的一声,身子微颤。韩雪色轻握她腴润的藕臂,低问:“怎么,身子不适么?”阿妍摇摇头,细声道:“没事,只……只是有点头晕,不碍事。”   韩雪色柔声道:“我让阿娥伺候你歇息。”阿妍一径摇头,神态温柔而倔强。耿照亦觉熟悉,只是仍与她曼妙的背影一般,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望了风篁一眼,起身拱手:“韩宫主,在下尚有公务,不克久留。”取出一封关条,双手呈上。“我与沐四公子乃至交,对奇宫之事略有耳闻,不当几位是外人。宫主与聂二侠若然信得过在下,不妨前来越浦一聚,越浦城外有三千谷城铁骑驻扎,江湖人亦不敢造次,在三乘论法结束之前,诸位可安心饮上几日几夜,既不用餐风露宿,亦可让小弟略尽地主之谊。”   韩雪色从容接过,收入怀中,笑道:“只消耿兄弟答应一件事,我们今日即刻动身,指不定明夜城中,便与耿兄弟喝个烂醉。”耿照一愣:“什么事?”   ““韩宫主”三字生份得紧,切莫再提。”韩雪色笑道:“我痴长你几岁,忝颜僭尊,你喊我一声“韩兄”,我喊你“耿兄弟”行了。我只与自家兄弟吃酒时,才肯醉的,与外人饮酒不过三盅,从无例外。”   耿照再不推辞,抱拳唤道:“韩兄!”   “好!”韩雪色起身把臂,两人相顾大笑。风篁也趁机告辞。   韩雪色本欲送出绿柳村,经不住耿、风劝阻,终于铺外止步,与阿妍并肩相偕,目送三人离去。韩雪色身材颀长,腰窄膀阔,昂立便似一枚倒置的尖长角楔,充满粗犷的野性魅力;尽管阿妍身段出挑,在他身旁却如小鸟依人,说不出的合衬,丝毫不显突兀。   直到彼方三人一马的小点消失,她才叹了口气。韩雪色伸手去揉她眉心,阿妍噗哧一声,轻拍他手背,红着脸低道:“别淘气。还……还有别人哩!”韩雪色捏她尖细的下颔,拥美调笑:“这也容易,你信不信我叫他把头埋进腿间,两个时辰都别起来?”   阿妍又羞又好笑,隐约觉得郎君不是说着玩的,不由替那阴阳怪气的黑衣男子担心起来,轻声道:“别……人家忠心耿耿的,别这么糟蹋人。你要把人家对你的好放在心上,莫觉得理所当然,明君与昏君之别,不外如是。”   韩雪色笑道:“是、是,我都记心里啦。”扬声道:“聂师兄,你瞧阿妍多替你着想?还不谢谢人家!”聂雨色低头道:“多谢阿妍姑娘,救了我的龙骨。要不一折俩时辰,都成蛞蝓了。”阿妍被他逗得大乐,红着脸轻捶爱郎宽阔的胸膛,咬唇道:   “你们好坏!合起来戏弄我。不睬你啦。”   韩雪色笑得片刻,见她又露愁容,低声逗她:“你说,江湖好不好玩?”   “少伤点人命,也就是啦,哪有什么好不好玩的?只要在你身边,到哪儿我都开心。”阿妍摇摇头,半晌又蹙眉道:“那人……会不会是慕容柔派来的?他忒聪明的人,恐怕已知我……”   “嘘----!”   韩雪色以指尖抚住她的嘴唇,即使隔着薄罗纱子,她的唇瓣依旧凉滑湿润,带着令人销魂的柔软芬芳。“别瞎操心。慕容若要派人寻你,只怕越浦城外的三千铁骑已四散而出,踏遍三川之地每个角落,绝不是打发个江湖人来。你身子乏啦,先去歇会儿,晚些我们再上路。”   “这回……又要去哪儿?”   “去越浦看大船,吃河鲜。”韩雪色抚着她滑腻的玉手,柔声笑道:“慕容柔要寻你,决计想不到你近在眼前。越浦地阔人稠,寻人最是不易,如今又有耿兄弟与老四照拂,正可放怀享乐,毋须忧心。”   阿妍满面倦容,似是不愿再想,顺从地点点头。韩雪色唤来茶铺掌柜之女阿娥,让她扶着阿妍往铺后的一座小院里歇息。   他三人在镇上数日,便于院中落脚。韩雪色出手大方,花钱如流水,买得茶铺掌柜死心塌地,莫说教闺女给阿妍姑娘梳发穿衣,伺候日常起居,怕要睡他老婆女儿都肯双手奉上。韩、聂二人目不斜视,以礼自持,毫无染指意图,已是天上掉下来的财神爷善心客。   韩雪色走回桌边,脚尖勾过长凳,一屁股坐下,见聂雨色兀自赖在桌上,笑道:   “人都走了,还闹别扭?坐下呗,我给你斟茶。”聂雨色托腮抬望着铺里的茅草顶,自言自语道:“你学坏了,宫主,连自己的女人都骗。慕容柔若知走脱了她,唯恐教天下人知晓,决计不敢兴兵搜查,只会派江湖人来寻。”   韩雪色笑道:“你要敢揭我的底,我真让你把茶喝了。”将那杯掺了药的冷茶连杯子一块扔出去。反正以他花的银两,便把整间铺子烧了,掌柜眉头都不皱一下,区区一只粗陶陈杯,爱怎么扔就怎么扔。   “宫主真小心眼。”聂雨色指着他。“怕我记仇,变个戏法把药茶弄你杯里,索性连杯子都仍了。”   韩雪色冷笑。“难道你不记仇?”   “记仇啊。”   “忒多废话!”韩雪色瞟他一眼,“唰”的一声大力挥开折扇,却未搧摇。   “我问你,你同那风篁有甚大仇,冒险不挡那一记回旋刀,也要置他于死?拓跋十翼虽有十多年未现江湖,可不是好惹的主。我们眼下的敌人还不够多么?”   “没仇,我又不认识他。”聂雨色淡道:   “这人做不了朋友,迟早是敌人,逮到机会能杀便杀。况且四家当中,惊震谷实力最弱,其他三家可没这么好应付,色目刀侯座下第二弟子死于奇宫绝学,刀侯府定然找上龙庭山。驱虎吞狼,既替老大减少一点压力,宫主也多些时间逍遥。”   韩雪色“唰!”收拢折扇,脆响声中隐有火气。   “你高兴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不用先问过我么?要是当时一掷不中,你现在有命跟我耍嘴皮?”始终笑意疏朗的奇宫之主面色倏沉,霍然起身,一把揪住黑衣男子的衣襟:“老头子死了,老三也死了……你们发过誓,你们的命都是我的!你们要死之前,可有谁来问过我!”   高大的毛族青年站起来,还比桌顶的苍白男子高出大半个头,犹如凛凛天神揪着一名凡人小老头,说不出的滑稽可笑。但聂雨色没有笑,淡然道:“属下的命是宫主的,属下从没忘记。属下要死之时未必来得及请示,这点须请宫主见谅。但属下今日并不预备死在这里。”   韩雪色“哼”的一声松开衣襟,坐下来喝闷茶。   “你拍这种马屁,以为我会原谅你?”   “宫主服了“奇鲮丹”?”聂雨色没回答他,径问了另一个问题。   韩雪色绷着脸,肩膀垂落,片刻才没好气道:“服了,你运气好。我一见那人出手,便觉不对,赶紧服药运功;待药力发作时,想找支趁手的暗器也没门,只来得及拔阿妍的凤钗。就差这么一点,你现下已是无头鬼!”   聂雨色耸了耸肩,一脸的不在乎。   “奇鲮丹虽能短暂增强内力,却无益于掷钗的眼力手法,那是宫主之物,普天之下谁也拾夺不去。此外,服丹时机的判断也至关重要,缩头畏死固然容易浪费,托大轻敌亦不可取。比起掷钗救得属下,宫主今日最大的收获,当在“判断”二字。”   韩雪色哼了一声,容色稍霁,只是心有未甘,咕哝道:“每日仅能一服、每服绝不能超过三枚的“奇鲮丹”,就这样被你糟蹋了,你以为是吃花生咸豆?若教大师兄知晓,包管你吃不完兜着走!”   聂雨色俯首道:“还请宫主为属下隐瞒。老实说,我是真怕了他。”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齐声大笑,笑得眼角迸泪,前仰后俯。“有这么怕?”“怕到发抖啊!”   心结化开,两人再无芥蒂,片刻韩雪色抹去眼泪,喘了口气,转头道:“是了,那耿姓少年的来历,你怎么看?”   聂雨色沉吟半晌。   “他若是奇宫内的派系培养,只幽明峪、飞雨峰两家有此实力。但“影魔”冰无叶有心计而无武功,“匣剑天魔”独无年有此能耐,却不像他的作风……属下有个极大胆的推想,那少年或与我风云峡有关。他的内力简直强得不象话,我与风篁豁命一击,他竟能震开,那一霎之力须在我二人合击之上;便打娘胎练起,也绝不短于三五十年之功,如何能够?此即是最好的证明。”   韩雪色微微一怔,恍然大悟。   “你是说老头子……但老四密信当中,并未提及此人。”   聂雨色摇头。“那耿照说了,他与老四是生死至交,老四一向妇人之仁,信中没提,正代表有戏。我在此地稍作布置,将追兵引至他处,我们进越浦与老四会合,我能教他乖乖吐实。”   韩雪色却有些踌躇起来。“倘若耿照真是夺舍大法所遗……”   “那便再对他施展一次。是我风云峡的,永归风云峡所有。”聂雨色淡道:   “况且,取回师父之所遗,宫主便毋须倚赖“奇鲮丹”了。此乃当务之急。”   第九九折 世无所制,圣佛遗愓   耿照三人离开茶铺,风篁一反嬉笑怒骂,沉默地肩囊跨刀,一路无语。三人来到僻巷,耿照率先停步,回头拱手:“未及表明身份,乃小弟的不是,望风兄勿怪。”取出慕容手书一封,交与风篁。   云都赤侯府虽曰“侯府”,拓跋十翼却无朝廷职衔,闲云野鹤,自在逍遥,纵有将军府的金字腰牌在身,未必能号令其弟子。慕容柔特地写了封信函,着四人配合耿照,视同将军亲谕。   风篁细细读完,确认官防无误,双手奉还。“老弟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要不一股脑儿说将出来?奇宫武学、惊人内力,外带将军特使……就算你说你是皇后娘娘,怕我都不能不信。”   两人相顾莞尔,猜疑俱都云消雾散,尽在不言中。   耿照正色道:“将军说了,那物事须尽快取回,时间不多。关于李兄下落,不知风兄可有眉目?”风篁默然片刻,叹道:“人说慕容柔丝毫能察,有鬼神莫测之机,坦白说我是不服气的,看来今日不能不服啦。我等回报将军之后,本以为能多争取几天的光景,不料这缓兵计半点儿屁用也没有,也就多给了一天,当真是什么也瞒他不过。”   “风兄的意思是……”   “我师兄非是莫名失踪,而是躲了起来。这点将军应该看出来了。”风篁见他未露讶色,心中刺痛,肃然道:“此说或难取信于人,但我师兄李蔓狂嵚崎磊落,是极有风骨的读书人。他的外号可不是体弱多病的意思,“病刀”也者,乃病恶之刀,是去恶如疾,圣人其犹病诸!莫说宝血,便再珍奇百倍千倍的物事,也决计不会私自卷逃。”   耿照道:“我观将军之意,对李兄并无疑猜,恐其遭遇不测,才派我前来接应。诚如风兄言,将军丝毫能察,有鬼神莫测之机,小弟是亲眼见得。将军既委请刀侯府寻宝,足见信任,这是不用说的。”   风篁本不拘小节,豪迈一笑。“那我直说了。我等接到李师兄口信,说“物生变故,恐有大害,不敢携与大人。莫寻”。我师兄处事谨慎,他若这样说,那捞什子鸡毛鸭血肯定有问题。”   按慕容之言,“天佛血”乃一枚水晶矿石,能有什么危害?就算上头喂有厉害的毒物,多的是隔绝毒染的法子,当先呈与将军后再作良图,何至携物躲藏,蒙受不白之冤?   况且,还有另一处极不自然。   “敢问风兄,”耿照沉吟道:“这口信是何人所传?将军说李兄思虑缜密,如此重要的讯息,手信应较口传稳当。那十六字口信中,以“大人”替代将军二字,传信显非贵府之人,否则毋须如此隐晦。”   风篁笑道:“我终于知道慕容柔为何挑你啦。老弟心细如发,绝不好欺。”双手抱胸,蹙眉道:“这点我也觉得奇怪。传信之人是附近一名樵户,目不识丁,据他所说,是我师兄一字一字将口信说给他听,待背得分毫无错,才给了五两银子,让他在约定之处等我。”   当日风篁来到绿柳村附近,未见师兄,树林里钻出一名樵子模样的中年人,神神秘秘说完口信,掉头便走。风篁岂肯轻放?翦了他的臂膀留下,发现樵子身无武功,只是寻常百姓。   “大……大爷!这……这位英雄好汉!”樵子涕泗纵横,只差没跪下磕头:   “求求您放了我罢。小人再不走,这条命就没啦!”   风篁心想:“又没扭断胳膊,这也未免哭得太惨。堂堂男儿,忒也脓包!”逼问之下,樵子才抽抽噎噎道:   “交代小人前来的那位活神仙说了,小人印堂发黑,命犯血光,七日内切莫与人接触,才能躲过一劫。小人在来此之前,叫家里人都先暂避亲友处,打算回家闭门,待灾劫过了再行团聚。”   “……我师兄行走江湖,常以卜算的模样示人。”风篁道:“我只道是师兄信口开的玩笑,当下放那人离开,在绿柳村外等了三日,始终不见师兄前来,才将此事回报刀侯府。”   耿照只觉迷雾重重,摇头道:“令师兄不会无端编造谎话骗人,他教樵子疏散家人独居七日,必有蹊跷,看来一切线索,还须着落于那人身上。”   三人赶往樵子居处,才走近山坳,便听得呜呜泣声,茅草屋前遍撒纸楮,屋前挂着尺许白麻,竟是发丧。问明孤寡,才知死的正是那名樵子,尸体尚未入殓,暂搁于屋中一角,以草席遮覆。   风篁揭开一瞧,见他肌肤僵紫、发出臭味,怕已死了几日,头发脱落大半,露出青白的头皮,紧闭的嘴唇干瘪缩皱,撬开一瞧,缺了几枚牙齿,牙龈虽然肿胀,却是自然脱落,不是被人动手殴打所致。   耿照身带官方文书,那寡妇以为是衙门之人,伏地悲泣:“官老爷啊,请给俺作主,孩子他爹没病没痛的,怎突然就死了?定是给人害的呀!”风篁从尸体衣中搜出银两及一小瓶药丸,见耿照以眼神相询,低道:“当日我见他面呈疸黄、口气焦苦,发现此人有胆胀的毛病,遂以这瓶“排石丸”相赠。”   耿照明白他是扭了樵子臂膀,加上师兄编造谎言,对樵子感到歉疚,以此补报,拔开瓶塞示之风篁。“风兄检查一下,看有无问题。”风篁嗅了嗅气味,闻到熟悉的郁金、金钱草气味,又倾入掌中检视,摇头:“没问题,也没有服用过的迹象。排石丸对水煎汤,不得径服,我曾详细交代。”   耿照一指尸首脱发落齿的模样。“风兄,刀剑拳掌不会造成这样的伤痕,我能想到的只有用毒。”茅屋之中窗牖放落,闷湿而不通风,纵使丧家已打扫清洁,空气里仍飘散着呕吐、腹泻等秽物所遗的淡淡臭气。中毒之人常有上吐下泻的症状,益发落实了毒杀一说。   风篁拨开死者的眼皮,又用银针刺了喉咙、胸腹、指尖等几处,面色阴沉。   耿照虽不懂医理,见针尖银灿灿的无有发黑,显然喉中胃里均未染毒,不觉陷入长考。风篁细细检查尸体一遍,确定周身并无外伤,沉吟半晌,低声道:“该是毒杀无疑。只是这种毒物奇诡刁钻,银针验之不出,非常理能测度。须从越浦衙门调来高明仵工,方能解开这个谜。”说着拉耿照起身,对丧家大声道:   “诸位请到屋外去!你们家大爷是中毒而死,尚不知有无残毒,未免沾染,屋里啥东西都别碰,赶紧出去!”这几句挟内力送出,发聋振聩,众人心神激荡,忙相扶而出。风篁紧闭窗门,唤人取来石灰,绕着茅草屋子撒了一圈,又道:   “这位是镇东将军麾下,直属七品典卫耿大人!有他给你们家大爷主持公道,你们尽可放心。”   耿照冷不防教他给卖了,只好硬着头皮站出来,朗声道:“为查明真相,也怕余毒未清,此地谁也不许接近,待越浦衙门派来仵工查验完毕,再将遗体火化,让你等领回。”找来村中里正,吩咐封锁事宜,又取出银子安置遗孀。众人心服,连呼“青天”。   那寡妇不住称谢,忽然想起什么,掏出一枚荔枝大小、药壳油亮的火红丸药,抽噎道:“孩子他爹那日返家,宝贝似的捧着这红丸,说是活神仙给的丹药,须待身畔无人、斋戒沐浴后,才得服用,吃了以后去厄解难,否极泰来。他……他若是叫人给毒死的,定与那活神仙脱不了干系!”   耿照正欲接过,蓦听风篁低喝:“慢!都不许动,我来。”缓缓接近,一探手将红丸收入掌中,慢慢向后退去,见屋边有一只贮满雨水的大瓮,远远避开,回头道:“诸位都请散了罢?官府办事,百姓勿与。”里正疏散人群,丧家一一向耿照行礼,哀哀戚戚出了山坳。   “风兄,那是什么?”耿照忍不住问。   风篁示意噤声,待众人走远,将红丸掷入瓮中,轰然一响,瓦瓮炸碎开来,破片瓮水飞溅一地,威力十分骇人。“这玩意叫“水中蜂”,是我师兄从一名江上剧盗处收缴而来,他曾向我出示说明。”风篁解释:   “水中蜂的信引乃特殊配方,遇水则燃,威力惊人,正是水战的利器。”   耿照诧道:“李兄以此做为药物相赠,莫非这等杀器,也能治病救人?”   风篁苦笑。“我师兄说,水中蜂的信引在水里的效果,还不及在醋里,遇酸威力还要再翻一番。”   耿照面色丕变。人的胃囊中贮有酸液,专司消化,又比醋要厉害得多。李蔓狂诈称“水中蜂”为灵药赠予樵夫,这是赤裸裸的灭口,只是樵子不知为何竟身染奇毒,还没来得及吞下水雷便已身亡。   “灭口”二字掠过脑海,耿照灵光一闪,忽然冒出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然而一一将李蔓狂的怪异行径嵌入,越觉丝丝入扣,仿佛都有了解释。他将弦子拉至一旁,附耳道:“你回阿兰山禀报宗主,商请伊大夫前来,查验尸身到底中了什么毒。”弦子点头,忽道:“你呢?”   耿照摇头。“我想到一件重要的事,要与风兄走一趟。”见弦子迟迟不动,不觉微笑:“你放心,我好得很,会照顾自己的。你报完讯息,先回朱雀大宅等我,我稍晚便回。”弦子点头道:“我等你。”这才转身离去。   风篁见他若有所思,凑了过来:“怎么,你有什么发现?”   耿照沉吟道:“风兄,我猜李兄让这人闭门独居、疏散家人,又赠以“水中蜂”火器,种种造作,与其说是灭口,不如说是“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风篁亦是老江湖,眉目一动,似是打开了另一条思路。   “斩草除根有两层意思。”耿照娓娓分析:“樵夫目不识丁,由他口传的十六个字,完全可写于便笺上,再委请樵夫交付,如此更能取信风兄,风兄也不必在村道白等三天。以李兄之精细,却宁可倩人口传,硬让风兄蹉跎三日,只能说这便是他原初的目的,并非错漏所致。”   “老弟的意思是……”   “我有个大胆的假设:那“天佛血”上带有某种剧毒,便似疫病一般,可以随物传染,故李兄不能着落文字,无论写于何处,此物必经风兄之手,传于刀侯府乃至将军手中,如此众人的下场,便如那樵夫一般。   “为传口信,李兄不得不牺牲樵夫,又唯恐樵夫与不相干之人频繁接触,致使剧毒蔓延,才设计他闭门独居、遣散家人,并吞服那枚“水中蜂”。如此虽杀一人,却能保住最多人的性命安全,是万不得已的计策。”   风篁听得蹙眉。“方才你我都曾碰触尸体,只是银针无毒……”暗自提运内力,确认身体并无异状,才略宽心。耿照又道:“或许那毒素传播的方式,连李兄也不能确定,只能想方设法断去祸延。”   “老弟方才说“斩草除根”有两层意思。”风篁浓眉一挑:   “另一层的意思是--”   “除了“阻止剧毒蔓延”,樵夫之死还有另一个作用,便是避免李兄的行踪被人发现。”耿照道:   “风兄试想,李兄身怀蕴有剧毒的“天佛血”,毒素散播的方式尚且混沌不知所以,接触的人自是越少越好。他与樵夫说过话之后,便不惜将其灭口,若藏身处还与旁人牵连,岂非越杀越多,不知要牺牲多少?最好的法子,便是传讯、藏身皆与樵夫有关,如此只须牺牲一人,便能收手。”   风篁恍然大悟,击掌道:“正是如此!”   两人追上里正村民,打听那桂姓樵子是否还有其他落脚处。寻常樵猎上山,若遇暴雨泥泞,又或天色渐暗,往往不愿冒险摸下山去,故山间经常有自行搭建的简陋棚舍,里头摆些过夜的用品,便如行船人暂歇的渔屋。   一名披麻的黝黑少年越众而出,面上泪痕犹未全干,大声道:“我知道,我带你们去!”却是樵夫桂某的儿子。三人结伴上山,那少年不过十岁上下,矫健如猿,似要发泄丧父之痛,于险僻山道间奔跃如飞,不多时便来到一处丫字形的狭峰处,两片山壁间似有平台,该是搭建棚舍的理想处。   谁知林间焦黑一片,遍地残烬,兀自窜着余烟,“啪”的一声踩陷下去,灰化的烬土中飘出点点炙人火星,宛若流萤。火场居间矗着几条一人多高的雪白长柱,显是棚舍残余的屋梁,除此之外更无其他。   (可恶,来晚了!)   少年瞠目结舌,无视地面闷烧,赤着脚板来回狂奔,抱头喃喃道:“没了……没了!阿爹的小屋没了!”突然仰头咆哮,嚎啕大哭。风篁忖道:“这孩子倒是性情中人。”轻拍他背心,低声道:“好了好了,没事啦。”浑厚的内力到处,少年顿觉一股暖流涌入体内,灵台倏清,心绪宁定下来,双膝一软,缓缓扶树坐倒。   风篁将他抱离火场,安置在阴凉的树荫下,抬见耿照一手遮眉、四面远眺,蹙眉道:“线索又断啦!这下,却还要往哪里找去?”耿照似未听闻,观察了片刻,忽指前方一片平铲似的险峻峰连:“那是什么地方?去得了么?”却是对少年发问。   少年回过神,只看一眼便摇头。“那儿叫“猴儿落”,又叫“插天铲”,去不了的,没路。打猎的叔叔说那儿有熊,谁都不敢接近,要吃人的。”   两人对望一眼,心念一同。风篁摸那孩子头顶,笑道:“带到这儿行啦,接下来我们自个儿走,快回你阿娘身边,路上莫贪玩。阿爷不在,你是家里的男人啦。”   少年甩开手掌,片刻才咬牙道:“害我阿爹的人在那儿,是不是?”抬起一双熠熠发光的眼眸,黑瘦的腮帮子绷得死紧,宛若幼狼。风篁一时无语,少年也不等他回话,用力瞪着那片传说中连猿猴都爬不上去的险峰,仿佛将山形都镌在眼底,才转头离开;赤脚踏着林叶的沙沙声不过一霎,片刻便不见踪影。   “眼神挺狠,合适练刀。”风篁摇头苦笑。   “……就是性子倔了些。”   耿照也不知该说什么,沉默打量着那片刀削似的峰险,喃喃道:“离太阳下山不到两个时辰了,不知道过不过得去?”他毕竟是在山林里跑大的孩子,明白要攀越这等穷山峻岭,最好备齐绳索、钉钩、干粮食水、御寒衣物等,越是经验丰富的猎户樵子行山之人,越不敢轻忽托大。只是现下回头准备、待明日一早再出发,怕是无此余裕。   风篁眺望山形,豪气顿生,大笑道:“我在南陵爬过比这个还要荒凉瘴疠的龙牙大山,身上只有一柄破烂镰刀!在沙漠中险死还生的次数,更是数也数不清啦。区区“猴儿落”,也只能难得了猴崽子。”   “风兄说得是!”耿照也笑了。   两人一路披荆斩棘,朝“猴儿落”前进。风篁轻功高明、耿照皮粗肉厚,均擅深林行走,能辨山形兽径,才攀得险峻的插天铲。要换了他人,纵使武功修为较二人更高,缺了逢山开路的经验,恐将陷于老林深处,不知伊于胡底。   饶是如此,也爬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攀上插天铲。风篁眼尖,觅得一条较易落脚的林道,两旁刺木丛有被利器劈砍过的痕迹,两人心知找对门径,不发一语,加紧拨路前行。   要不多时,眼前豁然一开,密林尽处露出一面峭壁,林壁之间约有百步的空旷平野,远远望去,峭壁上大大小小的天然岩窟错落着,牵藤攀葛,只底部一个大窟上的挂藤悉数摘除,以参差不齐的老干壮枝扎起木排虚掩洞口,权充门扉。野兽自无门掩之举,洞中必定是人。   耿、风二人的衣衫俱被荆棘割得条条碎碎,肌肤上血痕密布、又红又肿,脏污汗臭便不说了,狼狈一如野人。风篁见到岩窟人居的痕迹,事情露出一丝曙光,什么辛苦都已值得,心情略为放松,回顾耿照:   “佩服的话我就不说了。这四面都是荒山,你怎知要往最荒僻无人的“猴儿落”寻来?这是连村里的猎户樵夫都不来的地方啊。”   耿照摇头道:“我也不能肯定。忖度李兄心思,定然希望受牵连的人越少越好,他既烧了林间小屋,湮灭形迹线索,岂能掉头下山,往会遇到其他人的地方走?我看四面山势,只此地最不可行。我若是他,便来此间。”   风篁沉默片刻,喟然道:“自出了这事儿,我一直担心旁人误会师兄,以为他贪财夺宝,总是拼命为他分辩。此刻方知我对师兄的了解信任,竟还不及你。”整了整破烂的衣襟,向他深深一揖,转身大步出林,扬声道:   “师兄,我是风篁!风篁来寻你啦!”   两人并肩而行,忽觉脚下沙沙作响,仿佛踩碎落叶,低头一瞧,见靴底真是枯腐一片;再看得几眼,平野之间的花草泰半凋残,连岩窟的挂藤也是干瘪黄脆,风吹即断。明明是早春时节,严冬却仿佛躲于洞窟中,兀自摧残着左近的花树草叶,夺走一切生机。   两人交换眼色:“……是那异毒!”齐齐倒退回林间,直到不见枯黄为止,俱都骇然。   “那……那是什么东西!怎地如此厉害?”风篁不顾观瞻,忙盘膝运功一周天,里里外外检查一遍,却不见有什么异状,从行囊中取出一瓶丸药,倒出一把自服了,也给耿照倒了满掌。   “这丹以我师的独门秘方“铜驼苍漠散”炼制,能化解多数毒患,多服无害,快些吃了。多吃点!”咬开水囊仰头吞了一口,急忙塞入耿照手里。耿照和水服药,只觉那铜驼丸吞入腹中,一股甘洌清凉涌上来,药力瞬间散入血脉,通体舒畅。   隔着低矮灌丛眺望,林被枯黄的部分与尚绿处泾渭分明,仿佛被人划了个圈子,以洞窟为中心,方圆约七八十步内花树俱凋,竟无活物。出了这个范畴,依旧草青叶绿,鸟啁虫鸣,全然看不出异状,饶是风篁见多识广,也没听说过这般异质的毒物。   他目光奇锐,瞥见树冠深处栖着一团动也不动的乌影,拾石甩出,“啾!”打落一头耳羽如角的大雕鸮来。雕鸮乃是猛禽,面盘特大,形如猫狸,头部生有两支冠角似的尖长耳羽,昼伏夜出,又称“夜猫子”。   那雕鸮大如阉鸡,羽尖都作灰白,显是一头老鸮,平日啸傲山林惯了,不想竟于睡梦之中被飞石打落,摔得头晕眼花,鼓翅满地扑跌,一时站立不起。   风篁连翅带鸟,双手抓着往前抛,老鸮被扔进枯草圈里,摔了个跟斗,一跳一跳的踅了几圈,摇摇脑袋,“泼喇”一声振翼飞起,高高低低地飞往岩壁间,暂栖于一段光秃斜枝。   要说枯草圈内有毒,雕鸮也未免太活蹦乱跳了些。两人观察片刻,才又大着胆子走进草木凋萎的范畴内,风篁按着腰后刀柄,另一手捏着药瓶,稍有不对,便要吞服铜驼丸祛毒。   忽听木排后透出一把瘖哑的喉音:“停步!都给我退回去!”语声方落,紧接着一阵剧嗽,似将呕出心肺,闻之亦觉痛楚。风篁微露迟疑:“师兄……师兄?”不觉上前几步。   那人咳了一阵,厉声道:“退回去!老二,再不退后,休怪我翻脸无情!”   风篁辨清语调口吻,确定是师兄李蔓狂,大喜过望,忙拉着耿照退后几步,扬声道:“师兄!你怎么了?可是受了什么内伤,还是中了毒?我随身携有师尊的灵药,你先服些。”便要将水囊药瓶抛去。   洞中李蔓狂大喝道:“休来!但凡沾着此间地面之物,俱不能留在世上。你也一样,速速退后,直到不见枯草为止,否则我便吞下“水中蜂”,一把火将里外烧成白地!”   风篁素来敬畏师兄,忙道:“好、好!我退后便是。”拉着耿照退出界线,提气道:“小弟已照师兄吩咐,可否现身一见?”李蔓狂不置可否,只说:“老二,我小瞧你啦。没想是你最先寻来。”声音似非来自木排后,而是在岩窟更深处,开口总带着嗡嗡的空洞回响。   风篁面有愧色。“师兄,不是我找的。这位是将军特使,流影城的耿照耿兄弟,是他辨出了师兄遗留的线索,才循线至此。”   耿照踏前一步,抱拳朗声:“将军担心李兄,派小弟前来接应,并无丝毫猜忌之意,还请李兄勿疑。敢问李兄,致使此地寸草不生,以及山下那位樵夫发脱齿落的毒源,可是李兄手中的“天佛血”?”   李蔓狂沉默半晌,忽道:“桂进武……我是说山下那位樵子的家人可好?可有出现发脱齿落、肌肤干枯,又或腹泻呕吐的症候?”不问樵子如何,自是知其无幸,而“水中蜂”终未生效,否则何来发脱齿落云云?   耿照仔细回想,摇头道:“没有。他妻儿都很健康,长子还为我们引路,找到了山上小屋,身手矫健,不像患病染毒。那“天佛血”的异质毒素,可有潜伏不发的特性?”   洞窟回荡,令李蔓狂的声音倍显虚无。“这邪物并非是毒,无药可解,没有什么潜伏不发的问题,只是不断剥夺生机,无休无止。我藏身于此不过数日,洞外的草木虫鸟次第死去,完全没有征兆,也感觉不出异样。外头枯黄的范围有多大了?”   “约七十步左右。”耿照老实回答。   “最迟在两日内,你们将连现下的立足之处也无。”李蔓狂衰弱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苦涩。风篁关心情切,急道:“师兄!此物至邪,怎能长久持有?连洞外的草木都受影响,你的身子……”   “这是我目前还活着的唯一理由。”李蔓狂淡道:   “邪物剥夺生机,所经处一片死寂,那樵子桂进武借我小屋暂住,当时我受了重伤,起居无法自理,桂兄照顾我数日,便已形容憔悴,肝胆病变加剧,竟成痼疾。而我的伤势却飞快痊愈,他直呼是“活神仙”。   “我尝试将此物毁去,无奈刀剑烈火难伤,要找荒僻处遗弃,洞外的情形你们也瞧见了,将它埋于此间,怎知不会令整座山里的活物俱都灭绝?所以我还不能死,在我身上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得以苟延至今,若能勘破其中玄机,苍生有救矣。”   若非亲睹这副骇人的景象,不免认为他危言耸听,此际两人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平生所知所闻,竟无一可与这邪力相抗。万一“天佛血”的异能不受局限,影响范围无有尽头,那么李蔓狂之言绝非夸大,此乃苍生浩劫。   耿照不知此物何来,想起绮鸳所说,欲解破谜团,须从来历下手,审慎开口。   “请恕小弟冒昧。敢问李兄,这“天佛血”却是从何处得来?”   风篁接口道:“据说央土僧团寻找此物,已有数百年的光景,无数学问僧考据典籍、费尽心机,理出头绪若干。将军交家师四份文书,各指出一条线索,着我师兄弟四人分头调查,我是往西北关外去的,花了三年却一无所获,差点死在沙漠里。我记得师兄那份最是混沌,实在是看不懂,只好留给脑筋最灵光的人。”   李蔓狂道:“也没什么灵不灵光。我查访东海古剎,参酌文献,推断此物数经战乱而未曾现世,必还在世家手中,一一筛选过后,发觉一处可疑;监视了大半年,才于偶然间得见。”   他说得轻描淡写,然而其中耗费的才智心神、卓绝坚忍,绝非常人所能想象。否则以央土僧团寻“天佛血”数百年的苦心与执着,宝物早露了行藏,怎能留待李蔓狂发掘?耿照心想:“将军说到刀侯座下四大弟子,独对李兄青眼有加,此人之能,果非泛泛!”忍不住问:   “保守“天佛血”的世家,愿意交出重宝么?”   李蔓狂淡然道:“以慕容之偏狭,既知此事,便派大兵包围,不惜流血杀人,也不容他人说个“不”字。我本打算登门拜访,与何堡主力陈利害,劝他交出宝物。何氏家大业大,于泉壤城郊坐拥华厦广间、园林盛景,一向韬光养晦,无涉争端。实不必怀璧贾祸……”   “等等!”耿照听得一愣,猛然插口:   “李兄说的何堡主,可是啸扬堡的“虎剑鹰刀”何负嵎?”   “正是。”李蔓狂不知他心中震骇,娓娓道:“这百二十年来,“天佛血”一直被保管在洪泽津啸扬堡何家的密室之中,不曾泄漏半点风声。若非将军的文书指引方向,这邪物自当收藏于地底秘窖,未得祸世害人。”   李蔓狂在啸扬堡何家的庄园外监视了大半年,终于见到传说中贮装佛血的织银袋子。   据佛经记载,这种奇特的布匹名唤“银鲮绡”,为东海鳞族圣物,天佛降世时,龙皇玄鳞谒求回复龙身之法,天佛应允,刺血为盟,以玄鳞随身的银鲮绡贮盛,做为交换的盟证。现存的释典中并没有天佛血出世的记录,所见均作“佛血银鲮”,意思是说:有幸见到天佛圣血的,也只是见着了贮装的银鲮织袋。银鲮绡遂成为圣物天佛血的代表。   何家先祖保管佛血已逾百年,世人浑无所觉,可见其小心。何负嵎秉承祖训,少年闯荡江湖,持虎翼飞梭于锋会夺冠,大出风头,也未有曾人疑心与天佛血有关;于保密一道,这位何堡主该是亦步亦趋,不敢轻忽大意。   不知何故,自何负嵎接获一封书信,突然变得焦躁不安,经常彻夜禀烛,直到天明,某夜甚至打开书斋秘道,取出贮于箱锁中的银鲮绡织袋,反复观视,才被暗处的李蔓狂窥见,终于确定天佛血下落。   李蔓狂加紧监视,考虑了几天,决定上门痛陈利害,力劝何负嵎交出圣物,免遭镇东将军对付。正想离开监视处,对面书斋檐上忽然出现一条人影,何负嵎分持鹰刀虎剑,沉声道:“尊驾来信恐吓,入啸扬堡如无人之境,真当我何家无人了么?”不由分说,便与他动上了手。   “看来,何堡主是将李兄当作寄信之人了。原来那是封威胁恐吓的信函。”   耿照知后来雷奋开去抢虎翼飞梭,以大太保之嚣狂,不定便是他寄的信,预告将上门夺物。无巧不巧,教何负嵎撞见了亦为图谋“宝物”而来的李蔓狂,两事拧作一事,有理说不清。   李蔓狂叹道:“我不欲做宵小之事,无奈行如宵小,百口莫辩,若抽身离去,此后事情就难办啦,只得留下与何堡主周旋,徐图解释。”虽未明说,但何负嵎的武功似不足以对他造成威胁,犹有周旋解释的余裕。   变故却在此时发生。   激斗之间,一名蒙面人无声无息自书斋掠出,手中银光一闪,李蔓狂福至心灵:“银鲮绡!”忙舍了何负嵎跃下檐脊。何负嵎的惊骇绝不下于他,正欲反应,背后又冒出另一名黑衣人来,手中利芒一闪,他左肩鲜血喷出,却连对方如何出手也没能看清。   变生肘腋,李蔓狂不得不做出取舍,径朝盗取“天佛血”的头一名黑衣人扑去;谁知眼前黑影微晃,也不见那人蹬腿借力,身子便如箭离弦,斜斜飞上屋檐,恰与李蔓狂交错而过。   李蔓狂身在半空,勉强出刀,“叮”的一声不知削中何物,双足踏落地面,檐上顿成一对二的形势。那人才上得屋檐,袍袖一挥,何负嵎手中鹰刀啷锵坠地,这回连李蔓狂也没能看清其出手,心中骇异:   “世间……居然有这样的武功!”刀柄一撑,整个人如飞燕般射返屋顶,持柄掼出,刀尖直搠那人背心!   那人没料到他由下而上,刀竟来得如此飞快,一丈有余的距离眨眼便至,身子一挪,倏然飘开。直到再见其身影时,李蔓狂才知他是平平滑开数尺,却不见移动的轨迹。   此夜以前,他平生所见武功最高之人,当属恩师拓跋十翼。师父早年创制的绝学如驼铃飞斩、回雁刀法等,也都是讲究速度的武功,但他作梦也没想过世上竟有如此身法,简直就像鬼魅一般。   何负嵎纵使不明所以,总算也知何人是友、何人是敌,不顾左臂伤痕,挺剑斗上了后一名蒙面人。   那人身形矮胖,被夜行衣勒出偌大肚腩,甚是滑稽,身形步法却极灵活,毫不显迟滞。他以一双肥呼呼的肉掌与锋利的钧天剑器“虎翼飞梭”相斗,居然攻得多、守得少,偶尔掌剑相交,迸出连串铮錝脆响,显然指间夹有利器,坚锐不逊于虎翼。   蒙面胖子游斗片刻,五指箕张,振腕一挥,何负嵎的胸膛突然爆出五道血箭,所幸他身子本能一缩,并未伤及脏腑,踉跄几步,几乎跌下檐瓦。   李蔓狂本要去追天佛血,灵光一闪:“我身法不及对方,而这两人必是同党!”转身补位,挥刀敌住那蒙面胖子,赫见他脸上蒙的不是黑巾,而是一张极其诡异的木刻面具。   “面具?”风篁听得蹙眉,忍不住问:“什么样的面具?”   洞中传来李蔓狂嘶哑疲惫的嗓音,平添几许鬼气。“那面具的模样,像是两只大雁的翅膀并在脸上,只挖了两个眼洞,又像是人的手掌长满羽毛,羽上一丝一丝全都刻画出来,说不出的怪异。”   耿照想起横疏影之言,浑身一震:“是“下鸿鹄”!”忙问:“另一位武功奇高的,是不是戴着木刻的鸟形面具,身形瘦削,有几分仙风道骨;虽未持剑,所用路数却像是剑法?”风篁露出异色:“老弟知道这伙人的来历?”   李蔓狂却道:“不是。那人便只黑巾蒙面,不高不矮,体态如寻常男子,没甚特征。至于武功路数,说来惭愧,我连逼他出一招的能耐也无,只知身法奇诡,如鬼如魅,是我平生仅见。”   风篁沉吟道:“也可能是作贼心虚。此人功力之高,在江湖道上定是大大有名,一出手便漏馅啦,这才缩头缩尾,不敢以自家武功示人。”   耿照微感失望。姑射五人中,他唯一见过的只有古木鸢,那戴着并翼鬼面的黑衣人与横疏影描述的“下鸿鹄”虽相似,毕竟没有十成的把握。   离垢刀现世、啸扬堡灭门一案,已知是姑射所为。按时间推算,这场“天佛血”之争却还在诸事之前,其时何负嵎尚未化为刀尸,“唯我魔宗,东海称雄”等十六字留书也还没镌上化为血海焦烬的啸扬堡……天佛血与妖刀之间,究竟有何牵连?   又听李蔓狂续道:“我本想与何堡主连手,合战那戴着面具之人,逼得另一人回头救援,以免追之不及,反倒失了“天佛血”。”   岂料这如意算盘却错得离谱,李蔓狂只与面具怪客换过两招,那黑衣人神不知鬼不觉出现,一掌将稍事调息、正准备上前的何负嵎打得仰天瘫倒,虎剑飞脱,整个人溜过屋瓦向下滑!   李蔓狂方避过面具怪客的连环掌势,猿臂一捞,堪堪抓住滑过的何负嵎,却被下坠之势拖得后仰,刀柄“哗啦!”贯破绿瓦,勉强稳住身形,已然无法接敌,遑论同时应付两名敌人。   (……不好!)   正自危急,忽一阵天旋地转,仿佛中了什么迷魂药物,李蔓狂胸中烦闷、头痛欲裂,几乎跌落地面。更怪异的是:两名不速之客也跟着踉跄,武功极高的那个黑衣人尤其严重,先前李蔓狂总觉他身影朦胧,望之不清,此刻竟单膝跪落,露出覆面黑巾的一双眼微微瞇起,眼角深皱如镌,初次显出老态。   黑衣人随即发现问题之所在。   他手一扬,一团银光挟着劲风越过李蔓狂的肩头,失速向下坠落。   “……天佛血!”   李蔓狂不及细想,猛然抽刀,头下脚上向后鱼跃,凌空抓住银鲮织袋,落地前及时弃刀,以免利刃自伤,连滚两圈一跃而起,见檐上何负嵎与那矮胖的面具怪客已双双不见,黑衣人则踩着檐头瓦当,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片刻才缓缓倒退,倏地消失在屋脊后。   “这……是怎么回事?“天佛血”他不要了么?”耿照与风篁面面相觑。分明胜券在握,岂能拱手让人?黑衣蒙面客的行径云遮雾罩,教人捉摸不透。   李蔓狂低声一笑,听来有些阴森。   “这一路上,他从没放弃过“天佛血”。便在此刻,我也能感觉他就在左近,双目灼灼,正盯着这里的一举一动,一有机会便要出手抢夺,谁也阻止不了。”语声方落,林中忽然惊起无数飞鸟,呱呱啼叫与扑翼声十分吓人,杂羽黄叶簌簌落地,仿佛呼应着洞中之人的阴沉警语。   风篁按刀四顾,显然并无旁人。耿照自入林以来,碧火功的先天灵觉始终保持高度警戒,莫说人声,连人味都未多嗅得半点;若有人能无声无息在附近窥视,他却浑无所觉,这份修为恐怕还在古木鸢、甚至“琴魔”魏无音之上。这样的武功要从李蔓狂手里夺回天佛血,何须隐匿窥视?   洞内突然传出窸窣声响,似有什么拖行而至,随即“喀喇”一声,木排被挪开尺许,露出半边黑影。   “我师兄要出来了!”风篁喜动颜色,跨刀起身:“师兄!”   “退后!”黑影微微晃动,似正适应着洞外逐渐西斜的丹红,嘶哑的声音宛如野兽。“让你们瞧瞧,那人之所以不肯离开、却又不敢靠近的原因。再退三丈,快!”   两人依言退入林道,视界顿如两扇半闭镂窗,缩至身前一片。片刻,洞中走出一条披着连帽斗蓬的佝偻身影,双手拄了根比头顶高出尺许的长杖,杖头缚着两条长长的白绦,迎风飘飘,成为那一身如影灰黑之中,唯二的两道明亮。   那人步履蹒跚,移动的速度极其缓慢,全身重量似都倚在杖上,若失撑持,连站立亦有困难。斗蓬后斜佩一条三尺来长的黝黑物事,通体布缠,看不出是长剑抑或直刀,然而那种后腰斜插的跨刀习惯,与风篁、甚至任宣如出一辙,兴许是刀侯府中直传。   “师……”风篁喊得一半忽然噤声,愕然片刻,喃喃道:   “这人是谁?我师兄……我师兄非是这般模样。他相貌堂堂、丰神俊朗,一向是青衫儒服,潇洒倜傥,不是我这样的鲁汉子大老粗。”   “那位不是李兄?”耿照警醒起来,全神戒备。   “刀是我师兄的刀,那是不会错的。好好一个人,怎会……变成这样?”   山风忽落,岩壁刮下无数枯叶,连悬枝上的雕鸮也振翼惊起,不住盘旋枭啼。那人衣发皆逆,兜帽中漏出大蓬白发,其中几绺被刮得飘卷而出,便似风中残朽,与藤叶无异。   他抬起头,黑色兜帽下一片灰败,瘦削的面孔带着毫无光泽的死白,眉毛、头发也是一般,只有瞳仁是妖异的酒红色。风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张脸的的确确是师兄李蔓狂,却仿佛凭空老了四五十岁,昔日文质彬彬的青衣书生竟成深山野伏、半人半妖的模样,猛一见时几乎无法认出。   披着漆黑斗蓬的白发妖人举起手,手上肌肤与眉发相类,同是毫无光泽的灰白,捏着一只银灿灿的小口袋,掌心朝上,慢慢摊开五指,一团炽烈的红光骤亮,刺目之甚,竟无法辨清形状。   耿照忍不住遮眼,谁知奇变倏生,脐间毫无预警地发出难以忍受的异热,白光透出衣布,似将脱体,与李蔓狂手中炽红遥相呼应。耿照气血翻腾,踉跄跪地,运功苦苦压制久未失控的“化骊珠”奇力,见李蔓狂抬起手掌,头顶盘旋鸣叫的雕鸮身子一颤,直挺挺坠落地面。   “我与那人半空交错的一刀,划破了银鲮绡的织袋。”生气被夺、全身白化的刀侯首徒凝着掌中之物,苦涩一笑,嘶声道:“从那时起,沉睡袋中千年的邪物便即苏醒,当此之世,再没有能阻止它的东西!”   第一百折 离缘而聚,凝琼霜华   奇异的变化却未停止。   李蔓狂脚下的地面,正以绝难想象的速度荒芜着,原本已是枯黄一片,枯草却又迅速干萎,不住发出“劈啪”轻响,露出底下的泥土地来,旋即砂化。李蔓狂忍不住仰天大笑,夹杂剧咳的嘶薄嗓音如嚎泣般,令人不忍卒听。   “浩劫!这是天降之浩劫啊!苍天,何以独我不死?何以竟独我不死!”   天佛血似感应他的悲狂,如邪兽张牙舞爪,血光益发炽亮。几乎同时,一道耀眼白芒自林中迸出,风篁诧异回头,见耿照双手掩腹、神情痛苦,那惊人的光芒穿出指缝,毫不逊于师兄手中的天佛血。   “耿……耿兄弟!这是--”风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直觉是被天佛血的邪能所害,回头大叫:“师兄!可否先收起那物事?耿兄弟受不住啦--”蓦听一声虎吼,少年昂然而起,脐间白芒四向扩散,如光罩般于周身流转;被白芒映照的时间一久,原本那种精血元气迅速凋萎的不适竟大幅消褪,不觉愕然:“难道这白芒……竟能抵御天佛血侵蚀?”未及开口,耿照已调匀气息,大步向林外行去!   耿照的感觉比他更为强烈。   原以为化骊珠又将失控,抑或感应危机,自行脱离宿主的身体;与天佛血的短暂共鸣后,赫然发现红光的侵蚀竟被白芒所隔,想起漱玉节曾经说过,化骊珠乃真龙残躯所化。天佛血是天佛刺与玄鳞的盟约之证,双方既是对等关系,化骊珠拥有足以对抗天佛血的力量也不奇怪。   他决定冒险一试,径朝李蔓狂走去,小心观察红光与白芒的角力变化,提声道:“李兄!小弟或有应对之法,请将佛血交与小弟!”所经处天佛血的侵蚀异能戛然而止,仿佛他足底蕴有无限生机,直到靴跟离开地面,焦枯化砂的骇人景象才又继续运转。   李蔓狂凤目倏睁,酒红色的妖瞳迸出异光,仿佛见到一线希望,将摊开的手掌平举向前,以天佛血对正耿照,希望找出第二个不惧妖物之人。   耿照走进二十步内,感觉化骊珠涌出的对抗之力开始造成负担。骊珠奇力极不安定,若无相匹配的内力压制,失控乱窜尚称事小,于诛杀岳贼一役,甚至发生过吸走他全身内息以图自保的情况。   吐出白芒的化骊珠剧烈震动着,不安定已逾当日死斗岳宸风时,仿佛一霎眼便会轰然炸碎。耿照被逼着从四肢百骸挤出力量注入骊珠,这是他于一日十二时辰内,第二度豁尽全身之力,已较介入风、聂二人时熟练得多,对油尽灯枯的虚疼之感益形麻木,咬牙鼓劲,终于突破十步范畴。   “退后罢!”长发凋白的黑衣男子逆风舞袖,垂落眼睑,低声道:   “你尽力了,耿兄弟。且不论你身带的异物为何,它并没有完全抵御天佛血的能耐。除非世上还有第二只碧鲮绡织袋,否则,便只能由我贴身收藏这枚邪物,以推迟它吞噬万物生机。”   耿照咬牙道:“李兄……李兄须尽早……尽早就医,以免……”一抹鼻下温黏,赫见满手血渍。他忍着急涌的疼痛不适走近三步,浑身簌簌发抖,双手抱胸、低头偻背,极尽艰难才勉强迈出步子,每一步都要休息良久,仿佛走在一场看不见的风暴之中。   李蔓狂不觉失笑。“若非你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我便要笑你虚伪了。怎么慕容柔麾下,还有在乎旁人死活的么?你果然不是他的嫡系出身啊。”耿照见他无意放下天佛血,解刀离鞘,嘶声道:“李……李兄,还……还请交出佛血,否则,小弟要不客气啦!”   远方风篁见他亮出武器,师兄却衰如风中枯草,忧急交迸:“怎搞到兵戎相见的地步?”踏出林边,顿觉一阵头晕眼花,五脏六腑疼痛起来,尤以脊柱为甚,连自诩硬汉的他都难以忍受,对天佛血的威力不禁骇然,只得踉跄倒退,奋力提声:   “耿……耿兄弟!我师兄身体衰弱,你莫……”恶的一声,转头呕出一口青黄酸水,抚胸跪地,一时动弹不得。   李蔓狂大笑起来。“衰弱之人,如何保得天佛血!”拎起缠着白布的杖头一挥,大半截黑杖突然飞出,露出青锋鉴人的长直刀身。原来他手里那杆比人还高的直杖,竟是一柄单锋斩马剑!   所谓“斩马剑”,与弦子的爱刀灵蛇古剑一般,均为旧时刀制,现不通行。唐刀或还有人用之,使斩马剑的却只此一家,再无分号。   那刀宽约三指,长逾九尺,竖直比一名成年男子还高,刀柄约占了一半,通体平直、毫无弯曲,刀锷仅一圈小小方环,无怪乎装上了刀鞘,会被误认为是长杖。刀身于近锷处镌有“上方禁宝”四字篆刻,而缠着白长丝绦的,正是柄末的刀环。   李字世家乃武儒名门,昔年沧海儒宗退出历史舞台后,李氏仍在东海、央土王权下历任高官,位至三公,钦赐斩马剑一柄,名曰“上方”。李家融合刀、剑、长兵之利,成为武儒宗脉中独一无二的一支,李蔓狂这柄九尺长刀虽非乃祖所遗,却继承了家族代代相传的名号,仍叫“上方”。   他持上方斩马剑于臂后,握着佛血的左手拄鞘为杖,支撑身体,长长的刀锋闪着狞恶的青芒,霍地旋扫而出!七步外,耿照顿觉满眼刀光风压及体,只来得及连刀带鞘往前一架,“铿”的一响,整个人被砸飞了出去,落地已在一丈开外,起身时刀臂仍不住震颤,刀口卷起,如击铜鼎金钟,分外凄厉。   这一摔距林边仅十来步,耿照被磕得手臂酸软,脐间的骊珠倏然黯淡,护身的白芒迅速消褪,他蜷在枯草沙地上痉挛抽搐,眼、耳、鼻中淌出鲜血,而天佛血的侵蚀异能仍持续发挥作用。   李蔓狂不及收刀,随手扔去刀鞘,捏起破损的碧鲮绡织袋摁在胸口,拖刀退回洞口,嘶声道:“老二,快把人拉回去!”风篁飞扑过来,搀着瘫软的耿照掠回去,灌水喂药施救。   再睁眼时,但见满天星斗,周身寒凉、鸱枭啼叫,虽是林间景致,所见却与白日不同。耿照坐起身来,覆着的粗毛毡滑至腰际,头晕恶心尚未全褪,他抚着额角调匀气息,强抑下反胃之感,发现置身一处陌生的林间隙地,身旁生着熊熊篝火。火堆对面的树影下,风篁胡乱盖着披风,头枕双臂,闭目道:   “别急着起来,多喝点水调复一下,要不吐个没完。那玩意忒厉害,我拖着你退出一里开外,兀自头晕眼花,再多待片刻,几条命都不够玩。”按了按腰后,不觉皱眉:“娘的!痛死我了。莫不是败肾?”   他说得半点也不假。耿照勉强坐了会儿,突然弯腰呕出大把酸水,直到腹中空空如也,仍撑地干呕不止,只得乖乖躺了回去,以毛毡垫高头颈,才觉得舒服些。   “你衣袋里那块宝贝什么名堂?我瞧挺厉害。虽不敌天佛血,也算难得了。”风篁扛他至此,照拂时并未揭衣窥视,以为是贮在衣内的珠玉之类。此际见人醒来,才忍不住好奇,探问宝物来历。   耿照心想:“风兄磊落。要换了旁人,揭开一看便是,何须苦等?”未敢泄漏化骊珠之秘,只说:“是偶然得到的一枚宝珠,有辟邪除秽之能,着实救过小弟几回。原以为能抵御天佛血的邪力,怎知道……唉!”不知身在何处,又问:   “李兄呢?他还好么?”   “不知道。后来便没见了,也不知情况如何。”闭目一笑,怡然道:   “我师兄的刀法很厉害吧?你能正面接他一记斩马剑,也不容易了。”   想起那比鞭梢还长、腾龙一般的矫矢青锋,手臂犹有些酸麻。如此沉重、锋锐、破风裂土的一刀,莫说斩马,连凌空掷来的千斤石狮都能一分为二,耿照心有余悸,摇头笑道:“李兄当真厉害!随手一剑,便能毁了一口新刀。”   风篁叹道:“他模样忒衰弱,刀上劲力却……我不会说,总之是怪。那天佛血到底把我师兄怎么了?”   耿照本不知李蔓狂武功深浅,接他一刀后,不由得想起他口中那名武功绝强的黑衣人来。以李蔓狂的功力,在那人面前连一合也没撑过,那该是什么样的武功修为?   他脑中杂识纷乱,身子又极为不适,半天也没理出头绪来,益发烦躁,喃喃道:   “风兄,这下……我们该怎么办?”   风篁默然半晌,才睁眼眺着星空,笑道:“你回去禀报将军,说说我师兄和天佛血的事,慕容柔聪明绝顶,说不定会有法子。要是他听不懂人话,执意瞧个究竟,你把他拉上山,我师兄会很乐意拿佛血照他一照,替大伙儿省省事。”   耿照发现刀侯座下弟子除任宣外,无论风篁或李蔓狂,说起慕容神态并不恭敬,多半直呼其名;偶尔加上“将军”二字,也是调侃的意味居多,倒与多数东海武人相类。   风篁笑道:“老弟,我说白了,要不是今儿认识你,我对慕容柔的恶感还要再多三分。他不喜欢江湖人,我们这些江湖人也不喜欢他,礼尚往来,天公地道。”凝思片刻,仍是摇头:   “我师行事向有深意,但我实不明白,恩师本是闲云野鹤,这些年却一反常态,让我等为慕容效力,若非如此,大师兄何至沾上天佛血的麻烦?任宣那小子出身官宦之家,也还罢了,我们这些江湖大老粗,一不求闻达二不求富贵,攀附将军做甚?官场疆场,那也不是练刀悟道的地方。”   耿照本想为将军辩解几句,听他对慕容柔并无恶意,只是不爱受拘束而已,为免越描越黑,索性不答腔,只道:“风兄何不问一问刀侯?他老人家的意思,也只他老人家清楚。”   风篁摇头。“恩师闭关,我已许久未见。这几年在外奔波,都是靠书信问候。”   耿照见他神情黯然,想是将军指派的任务令他们师徒分离,不敢多问,转头望向岩壁。“纵使带回消息,李兄的身子却该如何是好?那天佛血的威能,简直是无物可挡,饶是将军脑智过人,也不能与邪物对抗。若延误了李兄就医,只怕大大不妙。”   “怎会“无物可挡”?那鬼物藏在啸扬堡何家忒多年,也不见出过什么乱子。”   “风兄的意思是……”   “碧鲮绡。那玩意正是天佛血的克星,要不是我师兄不小心削破了袋子,今天也不致闹到这般田地。再找一只碧鲮绡织袋,把它装起来不就结了?”   风篁耸肩一笑,目光投向远方。   “放心罢老弟,无巧不巧啊!我刚好知道上哪儿去找。”   ◇ ◇ ◇   经过一夜,两人体力、内力恢复大半,翌日清晨起个大早,循原路下山。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难,折腾了两个多时辰才回到平地,赫见一大一小两条身影候于入山处,正是弦子与樵子桂进武之子。   少年踞于一只老树墩上,身子微微前倾,狼一般的双眼紧盯着山道,直到发现二人的踪影,仍是一动也不动,仅是挑了挑眉,泄漏一丝丝“终于来了”的心绪波动。“他妈的!这小子我越看越中意啊。”风篁笑顾耿照道:“比你合适练刀。”   你夸他便了,用得着损我么?耿照苦笑。“风兄觉得小弟哪里不合适?”   “你太婆妈。”风篁哈哈一笑,双手叉在胸前。   “无论介入我与聂雨色的拼斗,抑或接我师兄一击,那都是极端危险、得有大本领的事儿。你干这些却不为争胜,只想说道理,故置人、置己于险地而不自知。身上分明有刀,可惜你不是使刀之人。”   “身上有刀?”   “明人眼底不做暗事。”风篁笑道:   “耿老弟,我一见你的手眼身法,就知道你是个练刀的,身负上乘刀艺,便是使出指剑奇宫的武学,仍是刀而非是剑。老哥哥说句不中听的话,你莫生气:教你刀法之人,把“刀”练进了你的行走坐卧日常起居,如饮水呼吸般自然,独独没教你刀客的心思。你就像揣了黄金走在集市里的毛孩,人人羡慕你家财万贯,你却不知自己身怀巨资。”   耿照本以为是指传授“无双快斩”一事,越听越奇:老胡授艺不过短短几日,自不能把刀“练进行走坐卧”,而他并未拜过其他师父,遑论练刀。风篁乃是刀法的大行家,也无随口胡吹的必要,难道是他走了眼?   “刀客的心思……是什么?”他忍不住问。   “各门各派都不一样。”风篁收起嘻笑的神情,正色道:“像我问锋道本家的心法,讲的是“出则无悔”,与恩师所授又不甚相同。心诀配合刀法,修练起来事倍功半,有些门派的刀法,没有心诀甚至练不成。但你的状况极为特殊,先有了使刀的手眼,心诀却是一片空白,这是我闻所未闻的。”   耿照自知没什么刀法,临敌一路“无双快斩”使完也没别招了,勉强算上蚕娘所授的半式“蚕马刀法”,着实乏善可陈,只能跟人比跑得快跳得高,以及用之不竭的碧火真气而已。   之所以拿刀较为顺手,不过是童年时陪木鸡叔叔劈柴所致。要是当年木鸡叔叔不是对柴刀,而是对烧火棍有反应,难不成他今日便成棍棒好手了?连耿照自己都想得摇头,一径苦笑。   风篁拍拍他的肩膀。“你忒爱说理,没准哪天真给你想出道理来,便是刀法大成之日。在此之前,若觉迷惘,不妨多想想最初练刀的心情。恩师常说:最简单的东西之中,往往藏着最多的道理。”   两人走下山来,少年自树墩一跃而起,盈盈俏立的弦子依旧没甚表情,白皙标致的瓜子脸上清冷一片。耿照想起昨日之言,顿觉对她不起,低道:“对不住,我说话不算话,昨儿没回去。”   弦子不置可否,见他衣衫破烂、浑身伤口,只道:“我给你带了衣服。找地方洗净了,再上药包扎。”   “那我便不打扰二位啦。”风篁朝他挤眉弄眼,凑近道:“我去找袋子,你同慕容说,叫他宽限些时日。最迟三日内,我上越浦寻你。”耿照微诧:“风兄不与我一道?寻找织袋一事,小弟亦可帮手。”   风篁笑道:“这事你插不了手。”似有深意。任凭耿照劝说,心意却不动摇。   耿照莫可奈何,只得说了朱雀航的住址,殷嘱:“小弟在此有座宅邸,欢迎风兄落脚。”风篁拱手道别,一捋少年发顶:“给我带路,找最近的酒家!”少年甩头避开他的手掌,狼眸一瞪,默不作声地向前走。   耿照衣衫褴褛,不好返回越浦城,所幸弦子心细,见他日落未归,料想有事,中夜便来到他房里。符赤锦自寐中惊醒,兀自云鬓紊乱、小露酥胸,一见她的模样,心里猜了个七七八八,利落地拣了身衣裤靴袜扎好便囊,缚在她背后,笑道:“去把他给我好好地带回来,知道不?”弦子跨上快马,卯时未至便已赶回绿柳村,找到那桂姓少年带路,于入山处等候。   山脚林僻处有清溪流过,耿照觅得一处穹窿似的小小溪湾,水流到了弯穹便趋平缓,形成月牙状的小潭。林中阳光稀疏,由头顶叶隙零星洒落,树根附近生满厚厚青苔,浓绿植被沿溪覆满泥土岩石,便似一片绒毡。   耿照让弦子暂避,快手快脚褪去衣物,走入溪湾。春寒水冻分外刺骨,身上深深浅浅的伤口一没入冰冷的溪水中,出乎意料地不觉疼痛,只是微感刺痒,仿佛伤痕被冰水冻结,眨眼便收了口。   溪水深不及半身,他枕着厚软的苔绿,坐于溪中礁石,仅唇上露出水面,骨碌碌地牛饮着溪中活水,灵台倏清,无比舒畅。清水对解除天佛血的遗害似乎十分有效,昨夜两人呕吐不止,也是靠饮水缓解;如今整个人浸入冰冷的溪流,才有“重新活转过来”的感觉。   (好可怕的“天佛血”!)   若说妖刀可怕,毕竟是有形有质之物;化骊珠可怕,施以强大的内力,勉强亦可压制……天佛血的恐怖却已超出人所能想,非是武功绝学或稀世神兵能抗,便拥万军千乘、一城一国,又能拿它怎样?这等邪物若被带到三乘论法会上,自碧鲮绡中取出之际,便是众人身死之时,将军、佛子、皇后娘娘……无人得幸。世间杀器,没有比这更厉害的。   央土僧团的学问僧们,知道千年以来自家人呕心沥血,寻找的是这样的东西么?如若不知,那么最初让宝血的存在于文书经籍间若隐若现、撩拨人心者,所图究竟为何?若然知晓,又是谁提议以天佛血做为三乘法王的信物?   耿照不敢再想下去。   即使谜团有如乱线,其中真相仍被重重迷雾所包围,但从雾中散出的阴谋奸宄之气,已浓得挥散不去,令人胆寒。古木鸢如果想在论法会上,无视层层保护一举击杀镇东将军,天佛血确是相当利落的一着棋,派出下鸿鹄抢夺,似乎合情合理。   唯一的意外是李蔓狂毁了碧鲮绡织袋,天佛血失去控制,不分敌我地剥夺一切生机,这着棋眼看不能用了。于是古木鸢放出妖刀离垢,把啸扬堡布置成妖刀肆虐的模样,目的在转移焦点,抹去何家与天佛血之间的关连,避免其他人发现姑射插手的痕迹。   离垢在姑射……不,该说是古木鸢手里,似乎总扮演类似的角色。   风火连环坞一案,离垢旨在向七玄之主展示实力,吸引它们加入同盟,并借由总舵焚毁,使雷门鹤得到充分的理由,在这场众人期待由皇后与佛子发难的清算斗争中作壁上观,甚至在极为关键的“驱逐流民”一事上,彻底孤立镇东将军。   --一一削除将军身旁的助力,看来是姑射的既定策略。既然如此,是不是所有削除将军臂助之举,都能合理怀疑有姑射的人暗中介入操作?   (譬如……岳宸风。)   众所周知,岳宸风是慕容柔身边的首席武僚,武功高绝,且不论他坏事做尽,若有那厮在身畔,不管何时何地,要杀慕容柔将是棘手至极的事。以岳贼最后一战所展现的实力来看,栖凤馆惊鸿一瞥的“古木鸢”也好,屡屡交手的“鬼先生”也罢,耿照都不以为有轻取岳宸风的能为。   在“除掉岳宸风”这件事上,姑射必然出了力!问题是在哪一个环节,又是何人做了姑射的暗桩,甚且便是姑射的一份子?   嫌疑最大的,自然是漱玉节。   五帝窟受岳贼凌辱压迫多年,雷丹令众人生不如死,身为宗主,漱玉节若与姑射合作,图谋翻身,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由她蒙面参与行动,到薛老神君喊那一剑贯胸的杀招为“灵蛇万古唯一珠”等事由,漱玉节背后所藏多有不可告人,也可能受姑射挟制,顺水推舟地帮了“拔岳斩风”一把。   自从发生阿纨之事,耿照对她的好感大减,渐不如以往信任;岳贼一除,漱玉节更是显露本来面目,视潜行都诸女为工具、放纵琼飞等行径,也令耿照颇有微词。将军言犹在耳,耿照尽力不让成见阻碍判断,焚江之夜时,漱玉节确未与鬼先生沆瀣一气,否则染红霞绝难脱险……但如非是她,还有谁人可疑?   耿照想得头都痛了,直到脚步声来到脑后才发觉。   那是熟悉的弦子的轻盈步履,还有她身上幽幽细细的馨香。“你再等我一下。”他把头沉入水中,让冰冷如刀的清溪刮去颈背颅间残留的肿胀疼痛,半晌才“泼啦”一声冒出水面,闭目道:   “……我真的好累。你让我一个人再泡会儿……不会太久的。”   弦子没有回答。但耿照知道是她,宽心地枕着溪沿芳草,放松身体。   一阵窸窣声响,似是衣布细细摩擦,弦子身上的处子幽香蓦地馥郁起来,睁眼赫见一条雪白浑圆的腿子探入水中,踩散一圈圈的涟漪,修长的曲线完美无瑕,鞋袜皆除,竟是一丝不挂。   耿照口干舌燥,“弦子”二字生生鲠在喉中,吐之不出。   她不知何时褪去全身衣物,撑着覆满绿草的溪岸,又将另一条长腿探下,由侧面看来,纤细的腰肢简直薄到了极处,益发凸显出两只尖翘盈乳,怪的是:如此细长的身形,竟无一丝嶙峋骨感,白皙的肌肤无比通透;雪股往绿草茵上一蹭,入水时不住细颤,比杏仁豆腐还要细滑,实难想象如此纤薄、玉板儿磨出似的两瓣雪臀,怎能绵软到如许境地?   弦子的大腿极细,只比耿照的上臂略粗,比例更是修长得不可思议,配上更纤长笔直的小腿胫,直不似人间之物。耿照平生所识诸女,染、明皆有颀身之美,雪艳青的一双长腿更是勾魂夺魄的尤物,与她一板一眼的性格毫不相称;然而说到“细”、“直”二字,无一可与弦子相比。   她盈盈立在水中,雪面包子似的饱满阴阜浮在水上--那是她平坦腹间唯一的隆起--仅一小撮卷茸飘于水面,被潺潺流动的溪水爬网荡漾,清纯中竟有股诱人的无心之媚。   上回两人裸裎相见,是在越浦驿的无人厢房,窗门紧闭、光线幽暗,耿照只记得她那令人惊心动魄的白皙、无比紧凑的小巧肛菊,以及从她背后握住那两只尖细椒乳时,与外表绝不相称的酥软。直到今日他才惊觉,原来如雪梅般盈立的弦子,竟是如此出尘美丽。   她非常适合站着,尤其是在水中。   纤细的手臂与大腿没有半分余赘,充分锻炼的肌肉像是最合身的丝绸舞衣,伏贴着她宽肩长颈、挺胸拔背的完美骨架。那样的美是由内而外的,没有任何胭脂水粉或神织妙裁能修饰得出来。赤身裸体的弦子毫无羞赧--或许是她还没有学会--仿佛自溪里浮出的山精水灵,浑身上下不带一丝烟火气。   耿照“骨碌”吞了口唾沫,溪水未能遏制欲焰,相反的,腿间的雄性象征昂翘如刀,迸出肌肤的滚烫一碰到冰冷的溪水,便化成针刺般的痛楚,竟使阳物更加狰狞,宛如衅兽。   他对隐隐失控的欲火感到困惑。   早在风火连环坞之前,耿照就发现自己对女子胴体的异常渴望,那狂烈的需索甚至连元阴丰厚的宝宝锦儿都承受不住。为了避免伤害到心爱的女子,他加意抑制,却使得头疼的宿疾再度复发,自制力益发薄弱,在焚江之夜达到高峰,失控占有了雷冥杳。   及至被蚕娘所救,带往媚儿的行馆浸泡温泉疗伤,那种莫名爆发的欲焰又消失不见,纵与媚儿抵死缠绵,也不曾像当夜那样失控发狂。   他曾猜想是蚕娘在自己身上做了什么手脚,以抑下狂躁的欲焰,谁知昨日对上天佛血,豁尽全力的结果,体内那股莫名邪火的禁制又再度被打开来,拖命下山时兀自不觉,此际弦子绝美的裸体近在咫尺,奔腾的欲念顿时一发不可收拾。   这样的场景与感觉耿照似曾相识。   在八太保雷亭晚的密室地道中,他害怕自己侵犯弦子而保持距离。与此际不同的是:在危机四伏的敌阵,面对前路混沌未知,只消一念坚持,毕竟无法不顾一切顺从欲望。但在静谧的山溪里,满眼翠荫绿浓,两人均是赤身裸体,他突然觉得一切毫不真实,眼前艳媚到令人心惊的白皙女体仿佛不是弦子,而是寂寞了千年的山鬼,正渴望着男子的雄躯……   弦子拨着水向他走来。   “弦……弦子!别……别……”   理智只差一线就要崩溃,他不明白情况何以至此,但弦子没给他迟疑的时间。   她面无表情,就像平常那样,纤细的十指按上他的胸膛,翘起浑圆绵股,白皙细长的大腿“哗啦!”抬出水面,就这样跨坐在他身上,怒龙被一抹肉缝压着,摁在他肌肉虬起的小腹上,不知是股沟或蜜唇。   弦子全身肌肤都是凉的,又滑又细,像是某种软玉,仿佛无一丝毛孔。耿照唯恐自己灼热的喷息将她吹化了,鼓跳的胸膛却摒不住呼吸,“砰砰”的撞击声响回荡在两人间。弦子倾耳听了片刻,露出困惑的表情,模样可爱到令他剧烈勃起,已至疼痛的地步。   “你再不下来……”开口时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嘶哑的嗓音一点也不像他,跟野兽没两样。“我会……会做出很糟糕的事。你……你为什么要……要这样?”   弦子摸着他的胸膛,仿佛在熟悉一件陌生的兵器。细凉的指触令他抽搐似的弹动两下,勃挺的怒龙像要将女孩儿挑起来似的向上一昂,蛮横地挤进缝里。弦子指尖一揪,缝底濡出温温的液感--比起他尝过的众多女子,她连温热都显得过于寒凉,硬是与人不同。   这异样的感觉并不让她特别惊慌。   救出染红霞的第二天,宗主找了她去。所有人都出去找他了,她也很想去,但宗主的命令不可违--虽然她才违背过一次。违背宗主是要受罚的。   宗主闭起门窗,一件、一件地褪去她的衣裳,直到一丝不挂。她以为是要处以鞭刑,她见过潜行都的同伴褪衣受责,打完人也差不多快死了,只是比死还惨。她让自己尽量不去想象。虽然对包括恐惧在内的情感反应迟钝,不代表她不会恐惧。宗主像把玩某样心爱小玩意似的抚弄她的身体,捏着她的乳房在手里掂掂份量之类,最后让她平躺在榻上,指腹轻轻揉着她的腿心。   弦子觉得像漂浮在云端一样,软绵绵地提不起力气。   --如果这是处罚,这样死了也好。   这样的念头不止一次掠过她的脑海。   “你,喜欢他么?”宗主一边揉她,边托着腮帮子吃吃笑,活像个恶作剧的小女孩。她很少见到宗主这样,但更让她疑惑的是宗主的问题。   “什么是喜欢?”   “没关系,我已经知道啦。”宗主的指尖揉出丰沛而黏腻的浆液声响,她不由自主地伸直了腿,紧绷的身体开始颤抖着。   “他这样弄过你了么?”宗主笑问。   “没……没有。”   “没碰过你呀!”听起来有些失望。   “碰……碰过。”   “但不是这儿?”宗主一怔,突然笑起来,指尖不怀好意地往下移,没入她桃儿似的雪绵股间。“……难道是这儿?”   在厢房里被他触摸的记忆又再次苏醒,她的身子像着魔似的漏出浆水来,平坦的小腹不住痉挛,掐挤着荔浆似的清澈汁液,大把大把往外喷。   她本能地捂着小肚子侧转,想改用趴卧的姿势减轻痉挛,膝头却软得撑不起来,翘起的阴户如蚌蛤般射出水箭,比平日解手的量更多也更强劲,喷得纱帘上都是,汲饱汁水的垂纱再吃不消,淅淅沥沥地滴了一榻。   宗主“哎呀”一声,吃吃地笑起来,似乎不着恼她弄脏了锦榻,把喘息不止的弦子按回榻上,俯视少女空洞失神的眼眸,笑道:“记住,别再让他碰你的屁股。男人腿间有根又粗又大的物事,你要让他把那物事塞进这里。”食指、无名指轻轻拨开她颤抖的花唇,留着尖尖指甲的中指一挺,毫不留情地刺进去--   男人的腿心里,真的有一根又粗又大的物事。   弦子对宗主的话毫不怀疑,双手按他胸膛,又圆又软的小屁股前后滑动,活像是骑马。耿照呻吟出声,感受黏腻的花唇在阴茎上厮磨,弦子的阴唇十分细小,却非一团湿热,而是鱼嘴般轮廓分明,动起来如两片兰瓣蘸了蜜在龙杵上来回涂画,舒爽之余,连花瓣形状都能清晰感受,又有鱼嘴吸啜的黏濡鲜活,滋味难以言喻。   他抓住她的腰后股上,本想阻止她继续撩拨,谁知十指一陷入两团绵软雪肉,便再也松不开。黑岛女子俱有股臀松软的妙处,绮鸳、阿纨、琼飞乃至漱玉节自己,无不是雪臀丰腴,又大又圆,薄身的弦子可说是其中的异数;岂料在“雪股酥绵”上竟丝毫不让,忒薄的小屁股仍掐得满掌细滑,雪肉溢出指缝,实难想象这腴润的手感究竟从何而来。   他几乎想抓着她一提起,杵尖对正那张不住吸啜的细小鱼唇,用力往上顶--压抑着炽烈的淫念,耿照强迫自己不动,嘶声道:“弦……弦子!我们是朋友,朋……朋友不该这样的。你听我说……”   弦子执着地厮磨着他,清澈的眼眸居高临下,带着慑人的光。“我不想跟你做朋友了。我要离开你。”这可比冷水浇下还要醒人,耿照听得一怔,挣扎坐起。“你说什么?”   “我想回到宗主身边。”弦子的口吻还是一贯的清冷。倘若闭上眼睛,根本想象不到两人正贴面赤裸相拥,她不住挺着小屁股,用温热湿濡的蜜唇磨着他滚烫粗长的阳物,只差一步便要合为一体。“宗主说只要怀了你的孩子,就让我回去。可不可以请你,赶快给我一个小孩?”   任谁听到一名美貌少女这样说,都无法不兴奋起来。耿照硬得难以自制,双臂一合,将她紧紧抱在胸前,连口鼻埋进了她湿濡的发里亦不自知,嘶声问:“你……你为什么要回宗……”忽然省悟,不觉无语。她从小在黑岛长大,黑岛便是她的故乡,漱玉节就算不是她的亲人,在她生命里的份量也远远大过自己。如同他始终向往着在龙口村生活一样,谁又能叫弦子不要回去?   “你……你别这样。”   他咬牙苦抑欲念,身下弦子的滑动却越见舒爽。   那两片幼鱼细口似的肉唇间,噘起一枚婴指似的肉芽,又脆又韧,又极软滑。弦子像坐着一粒小肉珠子摇动屁股,每一蹭都不由自主颤抖,鼻腔里噙着不自觉的轻声呜咽,生涩的动作开始变得滑顺起来。   她原本就是天份极高的良质美材,无论是练武或其他方面。   “弦子,我去同宗主说……”耿照抓着她的屁股不让摇动,弦子挣脱无用,居然以极微小的幅度挺动小腹,加倍让勃挺的蛤珠揉着滚烫的阴茎,好教快美的感觉不致中断。“我……唔唔……去同宗主说,你不用……不用这样……就能回……啊!”   弦子没有接口,执拗地持续动作。   因为这件事毋须回答。其实耿照心里非常清楚,这事上他对漱玉节并没有讨价还价的空间,阿纨的事便是最好的榜样。现下只剩最后一念维系理智。   “弦子……弦子!你听我说!”他捉住少女的双臂,凑近面孔,勉强正视她的眼睛,灼热的呼吸还未融化那玉雕般的美丽人儿,自己已将昏厥过去。“潜行都卫练有“蛇腹断”,我身上的化骊珠纵使能破解剧毒,但你一样会死!天知道……天知道宗主对阿纨做了什么手脚,我们……我们别信她。这样……这样是不行的……”   弦子动弹不得,怔望了他片刻,忽然凑近樱唇,在他唇上生涩一吻。她的唇瓣又滑又软,但仍是湿湿凉凉的,如山精般毫不真实。   “我没练过“蛇腹断”。宗主只教我练刀剑,还有杀人的方法。”   她在他耳边轻声道,悠断的喉音与呻吟无异。趁耿照愕然松手,她的吻像雨点一样,落在他的头颈颊畔,依然十分青涩笨拙,与在厢房时本能交缠的丁香小舌判若两人。   --我不想跟你做朋友。   --我要离开你。   (这……算什么?)   耿照心中说不出的苦涩,意外成为翻覆于欲海之前的最后一抹清明余光。   漱玉节!你为什么……非把一切弄成这样不可?   回过神来,弦子正低着头,两条修长的藕臂探入水中,全神贯注的模样有着说不出的荒诞滑稽。从杵上被纤纤玉指掐握的曼妙触感,以及尖端被贪心的小鱼嘴大口衔住、却紧卡着进退维谷的快美判断,弦子是打算一口气把“那物事”塞进去,速战速决,一了百了。   耿照又气又好笑,灵光一闪,发现这件事的关键所在,老鹰抓小鸡似的把暗渡陈仓的小笨女贼捉住,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问:“你为什么,要急着回宗主身边?为什么不再做我的朋友了?”   弦子停止挣扎,跟他相望片刻无言以对,突然别过头去。   这是她初次显露感情--不管那是什么。快被欲火折腾死的耿照不敢拖延,乘胜追击:“你如果老实告诉我,我便给你一个孩子,让你回宗主身边!”   弦子罕见地迟疑了一下。虽然昨晚他没按照约定返回朱雀大宅,总的来说还是守信多于失信的。弦子决定相信他。“再不回宗主身边,有一天我会不听她的话。我从没不听她的话。风火连环坞那晚,我第一次不听她的话。”   “为了我?”耿照会过意来。   “……嗯。”   他忍不住想笑,看她无比正经的表情,忽觉可爱得不得了,低头去衔她柔软的唇片。弦子猝不及防,“呜”的一声瞪大双眼,浑身僵硬;片刻慢慢酥软,星眸半闭,将舌尖伸进他口中吮着,仿佛非得如此,才能舒缓胸中沉甸甸的闷郁感。   两人吻得浑然忘我,耿照对她怜爱至极,再也压抑不住翻腾的欲念,蓦地抱着她“哗啦!”自水中站起,掉转过去,将她的上半身压上柔软的绿茵,两人四唇分开,喘息不止。   “……我给你孩子。”耿照抵着她的额头,粗浓的喘息全喷在她鼻尖颊畔,咬牙道:“然后我会从宗主手里,把你抢过来!你哪里都不许去,乖乖待在我身边,听到没有?”   弦子其实不太明白。她是一板一眼的性子,本想问“为什么”,不知为何,一听他哑着嗓子说“把你抢过来”时,腿心里便湿得一塌糊涂,花浆淅淅沥沥漏出,酥得提不起力气发问,搂他的颈子软软点头:“嗯。那你快给我孩子。”   耿照再也忍耐不住,抄起她细直的美腿,将她浑圆白皙的膝盖压上玉乳,紧紧箝在岸边,膨大如鸭蛋的紫红龙首不费什么力气便寻到了花浆频漏的桃源溪谷,抵正不住开歙的小小鱼嘴,“噗!”挟着浆腻狠狠贯入!   弦子“呜”的一声身子微仰,被他扛上肩头的两条长腿一跳,水面上飘起丝丝嫣红,纯洁的无瑕之证转眼随水流去,身子从此只属郎君所有。   耿照欲火太炽,弦子的泌润又太过丰沛,加上苔岸腻滑,怒龙一排闼破关,竟连稍停一停亦不可得,婴臂儿粗的弯翘龙杵“唧!”直没至底,裹着浆水贯入从未有人履迹的处子幽径,将鸡肠似的膣管猛然撑开。弦子连叫也叫不出,纤细的身子不住颤抖。   全身肌肤寒凉如玉的少女,只有这一处无比火热。   耿照只觉阳物插入了一管难以想象的滚烫湿黏,温度之高,如伤风时浑身发烧一般;怒龙本是浸在冰凉的溪水中,贴着她凉滑的大腿肌肤叩关,陡地插进这又湿又热的嫩膣里,光是极冷到极热间的转瞬变化,就令龙杵暴胀数分,捅得少女满满的再无一丝空隙。   耿照搂着她奋力抽插,并非没有怜香惜玉的念头,而是根本停不下来。   弦子的身子像精锻的细薄钢片般充满弹性,几乎被折成了“匕”字形,膝盖紧紧抵着那对酥盈椒乳,耿照每一贯入,仍能清楚感觉她的小腹、腿根、腰背、雪股……每块肌肉揪紧成团,剧烈地反馈力道,带来令人销魂的掐挤与紧束。   无暇变换姿势,耿照抄着她的膝弯,双手绕到她身后掐紧雪股,微屈着大腿向上顶,“啪啪啪”的贴肉撞击盖过了静谧林间的潺潺流水,浆腻的声响中带着浓浓的色欲,不断堆栈累积……   弦子被插得又痛又麻,这与宗主对她的轻拂细捻全然不同,即使被尖细的指甲刺入身体,流出一抹血丝,也比不上破瓜时撕裂般的痛楚。但她对疼痛的忍耐力本就异于常人,欢好的刺激对她来说却太过陌生,此消彼长,很快她便被刨刮嫩膣的酥麻快美所攫,阳具每一贯入她便仰头“啊”的一声,清纯的叫声分外可人。   而她的双腿亦是一绝。拥有美腿的女子,身量多半出挑,远观固然比例修长十分悦目,扛到肩上时可是结结实实的两条腿子,唯有如弦子这般纤细的足胫,入手竟不盈握,便是贴面亲吻仍觉纤美。   耿照被肩上一跳一跳的两腿细直美腿弄得眼热,端着玉人上前两步,将她上身放倒在厚厚的草垫上。弦子无颈可搂,身子里的绞扭抽搐却快把她逼疯了,双手胡乱抓着青草,挺着纤腰不住弹动,唇缝间迸出既苦闷又清纯的“唔唔”呻吟。   耿照抓着她的足踝大大分开,弦子不知这个姿势会让玉门加倍紧缩,蓦觉那根硬物似又变大,膣户却反而变浅了,老被顶着穴里一块又酸又美、软麻筋似的怪地方,一股强烈的尿意涌现,却与小解时绝然不同,腰肢一扳,猛然睁开眼睛,摇头惊叫:   “不要、不要、不要……啊!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雪股猛抬离地,宛若龙虾尾甲般剧烈弹动,两条美腿伸得笔直,连扳平的雪趾都痉挛起来。   男儿听她没头没脑的一阵“不要”,不觉失笑,龙杵被肉壁一夹,猛向上提,暴胀的肉菇顿成倒钩一般,牢牢嵌入,脱之不出;偏偏那嫩膣里又油润得难以言喻,虽夹着阳物,旋扭之时依然贴肉摩擦,如入鱼腹,不住往内吞吃。   那快感委实太过强烈,耿照几乎撑持不住,精关一松,浓精喷薄而出,趴倒在她又湿又凉的细柔胸脯上。   弦子头一回迎接男人的阳精,只觉一股热流汩满腿心,来得又猛又快,不知是什么东西,本能地要退;不料手足酸软,一挣之下丝纹不动,滚烫的浆液已将小小的膣户灌得满满的,温热的液感熨着蜜肉,将酥麻美人的余韵都留在了最深处。   她忽觉安心,搂着身上的男儿,闭目细细喘息。   耿照身心俱疲,尽情发泄欲望后,竟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忽然想到:“……我身躯沉重,岂非压坏了她?”猛然睁眼,发现自己躺于草地上,身上的汗水狼籍早被清理干净,弦子并腿斜坐身畔,湿濡的长发拢在胸前,雪白的小屁股对正自己,露出酥嫩娇红的脚掌心子。   她一手拿着濡湿的布巾为他擦拭阳具,辨出呼吸有异,知他醒了过来,回头道:“我给你清理一下。都是血。”耿照满心怜爱,抚着她绵软滑腻的雪股道:“那是你最宝贵的处子落红,女孩儿家一生只有一次的。”   弦子微微蹙眉。“还好只有一次。比金创疼,有点难受。”   耿照又怜又爱,又觉好笑,轻拍她屁股一下,坐起身来。“轮到我帮你清理啦。过来!”弦子有些为难,低道:“还是等一下罢。”耿照以为她破瓜时太过疼痛,以致动弹不得,想来是自己不好,益发关怀。   弦子经不住他问,老实道:“你那个……一直流出来,我现在不能乱动。”   果然她一条藕臂夹在腿间,左手捂着玉蛤,沾了落红的精水不住从指缝间淌出,化成薄浆的精液夹着丝丝瑰红,宛若血燕熬粥,衬与玉指乌茸,以及充血未褪、半露半掩的两瓣花唇,画面无比淫艳。   他一看便硬了,雄风转眼即复,笑着接过布巾,拉开她的小手,残余的精水一失阻挡,稀哩呼噜地流了一地。“这样,还生不生得出孩子?”弦子有些担心。耿照忍着笑将她搂在怀里,正色道:“不妨的。若担心生不出,咱们多做几回便是。”   弦子一想也是,忽道:“你和她夜夜都做,她也想生孩子么?”耿照知她指的是宝宝锦儿,面上微红:“果然都教她们瞧了去。”本想支吾应付,又怕说者无心,却教宝宝锦儿听去,惹她伤心便不好,想想才道:   “做这事不只为生孩子。男女间若是情投意合、情义深重,也能做这样的事。”   弦子若有所思,片刻又问:“这事既不是生孩子,那叫什么?”   耿照心中掠过“欢好”、“交合”乃至“敦伦”,正要说明,忽然萌生恶作剧的念头,干咳两声,一本正经。“这种事叫“干”。你若想生出孩子,便要让我多干你几回,才能受孕。”   弦子是受教的好孩子,本欲点头,忽又发现问题。   “怎不是我干你,而是你干我?”耿照一时语塞,好在脑筋动得快,赶紧澄清。“男子阳物插入女子体内才叫“干”。故只能说我干你,而不是你干我。”   弦子恍然大悟。“说你插我也行,对吧?”   耿照大乐,故作严肃道:“很是很是,弦子真聪明。来,你再多说几遍,免得忘记。”弦子乖巧点头,轻声复诵:“若想生出孩子,我要让你多干几回。若想生出孩子,我要让你多干几回。若想生出孩子……”耿照听得面红耳热,只觉这粗鄙之词从她口中吐出,竟是说不出的诱人。弦子依言念了几遍,忽然抬头:   “你现在,是不是很想干我?”   耿照满脑子的淫念被揭,正自心虚,却见弦子伸出手,轻轻握住他勃挺的龙杵,光是寒凉滑腻的指触便令杵径胀大分许,龙首不住弹动,滋味妙不可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即是闺阁中一向大胆的符赤锦,也从没以这样坦率自然的口吻,直面相对地问过他。   “嗯。”不知为何,他只想诚实回应她,不带一丝虚矫。   弦子浓睫微颤,忽露出放心了似的表情,嘴角微微一动。   这是耿照头一回看见她笑。   “真好。我现在,也很想被你干。”弦子跨上他的腰际,将昂起的细细乳尖凑到他面前。玉腿抬高的一瞬间,耿照看见她被插得红肿的阴户红艳如一朵带露蔷薇,散发甜腐诱人的淫靡香气。   “……你再多干我几次,好不好?”   封底兵设:寻真   【第二十卷完】   第二十一卷 琉璃佛子   内容简介:   “你说佛这么好,大水冲倒俺屋舍、卷走俺妻女时,佛在何处?俺走几千里路来东海,慕容柔却要赶我们回去,路上不知还要死多少人,佛又何在?”   面对激动哭号、满面血泪的难民,那人只摇头道:“佛不在。”众人哗然。此世无佛,救赎何在?当朝廷旁观袖手,当镇东将军闭门自固,佛的使者要如何拯救苦难的百姓,领他们度过长夜,迎向黎明?   第百零一折 剑与君同,以心传心   杵茎上传来一阵又湿又凉、仿佛什么滑软之物搔刮的异感,将他从深眠中唤醒。有那么一瞬间,耿照想不起置身何处,茫然享受那泥鳅般的细腻舔舐,盯着帐顶好半晌,才想起这是什么地方。   如此笨拙的动作,却能带来巨大的快感,只因那丁香颗儿似的小舌太过细滑的缘故。还有较寻常女子寒凉的体温也是。   凉凉的嘴唇、凉凉的鼻尖,凉凉的面颊与脖颈……简直像是被一尾比小指更细长也更湿凉的小青蛇缠上了似的,教人打从尾闾一路寒上头顶,舒爽中带着说不出的悚栗。   微微抬头,见女子伏在腿间,浓发在脑后扎成一束,垂拢于胸前,露出白皙的长颈;额前厚厚的浏海拨向一侧,原本利落的发式因少女专心一意、吐舌勾挑肉茎的模样,平添几许异样的香艳淫靡。   她上身仅着一件贴身的窄袖短打,漆黑的服色使纤薄的身形益显窈窕,加倍衬出衣架子似的宽肩美背;本该扎入缠腰的衣摆却解了开来,沿着背脊向下滑,露出白皙的窄腰裸背,薄薄的屁股蛋高高撅起,翘着桃儿似的浑圆曲线,下身竟是一丝不挂。   褪下的黑绸裈裤、月牙白小袜,以及短靿鱼皮靴扔在榻上,一只靴儿挂在榻缘,另一只可能掉落床底,可以想见褪下时的匆忙。   想起弦子忙不迭地剥光下身、爬上榻来为他舔舐阳物的模样,耿照不由得欲念勃发,怒龙绷着蚯蚓般的青筋一弹一跳,差点从她凉凉的指触间挣脱开来。   发觉他醒来,弦子收起丁香小舌,不自觉地在唇上舐了舐,犹如一头将享用鲜鱼的雪润小猫,扶着杵茎跨上他的腰际,阳物擦过滑腻的大腿内侧,微凉的肌肤令耿照忍不住昂颈挺腰,发出舒服的低吟声,杵尖旋即被两片鲤鱼唇似的酥脂噙住,一点、一点吞进比鱼口还要窄小的鱼腹深处。   她的阴唇还是肿的,细小的蜜缝也是。   两片嫩肉因为兴奋,以及连日来不停的交媾而剧烈充血,被龙首撑挤着突入的模样,宛若一朵碾出红汁的鲜艳荼靡。弦子却仿佛不知疼痛,巨物侵入的瞬间她翘臀昂首,高高支起的两条长腿左右分成“冂”字,可以清楚望见粗大的阳物没入她雪嫩股间,两瓣浑圆香臀一坐到底。   少女双手按着他的腰腹,身子微向前倾,又细又直、白皙耀眼的纤长足踝支撑着身体重心,像骑马打浪似的,悬在男儿腰股上前后摇动,滚烫的蜜壶套弄着勃挺的男根,那种贴肉的紧凑程度与她滑顺流畅的动作毫不相称,吸啜的劲道却以绝难想象的速度与强度不断增幅,耿照只觉腰眼又麻又酸,弦子驰骋片刻,精关竟隐有松动的迹象。   他从没在任何一名女子身上,在这么短暂的时间内就被推上巅峰。弦子的膣户异常紧凑,然而又不只紧凑而已,蜜壶里非比寻常的湿热黏腻,与肌肤的细滑寒凉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宛若冰火交煎,加诸于龙杵的爽利实难言喻。   此外,弦子纤薄的小屁股更是从外观上完全无法看出的致命武器。   女子下盘天生丰盈,股腹间更是娇脂堆积如沃雪,堪称全身上下最有肉、最酥绵处。然而弦子不仅身段薄如钢片,股腹间更是没有半分余赘;摇动腰肢时,阳物像是被夹入极富弹性的两片百锻精钢,没有丰润的腰臀腴脂做为缓冲,紧凑的膣管壁毫无遗漏地反馈着扭动的劲道与方向,嫩肉异常刮人。   与她欢好,往往十数下间便到了贴肉相搏的境地,为男儿带来极大的快感,耿照全然无法、也不想思考,到后来只要一插入她的身子,便抱着又圆又弹手的两瓣小屁股奋力挺耸,毫不留力,尽情享受那种失速坠落般的骇人爽利,将体力、精力极尽压缩于短暂的片刻,痛痛快快射了给她。   从绿柳村返回越浦不过短短两日,两人做的次数,竟是数也数不清了。   当日在清溪边的绿草地上,耿照便要了她三五次,弦子对于疼痛的忍受度易乎常人,况且再痛也比不过破瓜时,居然曲意承欢,渐渐领略男女交媾的滋味。   两人同乘一骑回城的路上,在鞍上又弄了两回,弦子抱着马颈翘高雪臀,承受男子疯狂的撞击,像要被撑裂似的花唇满满插着巨阳,缝间渗出的薄浆里都掺着细细血丝,旋被涌出的爱液冲去,弄得鞍上一片狼籍;进城前勉强理了衣发,下马时却是耿照脚步虚浮,射到阴囊隐隐生疼的地步,不觉心惊。   弦子的心思便如一张白纸,没什么贞操矜持的观念,既知交媾快美,想要时便来寻耿照,无论何时何地,均能心无旁骛地放怀享受。所幸耿照身负碧火功绝学,先天胎息源源不绝,修为又远胜过她,换了旁人,难免被这贪欢的小妖精榨得点滴不存,至死方休。   不过,像今天这样在睡梦中被她舔醒,倒是破题儿头一次。   这到底……是谁教她的?   弦子的蛤珠虽然敏感,但她爱被粗硬的阳物贯入膣中、贴肉擦刮着娇黏肉壁的感觉,更甚蛤顶厮磨。于骑乘上位时,不似寻常女子偏爱屈膝跪坐,而是支起腿儿悬空放落,如打桩一般,小屁股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滚动,闭目享受巨物进出的痛快爽利。   也亏得她手长脚长,肌力又强,方能采取如此累人的体位。   弦子疯狂摇动片刻,似有一丝疲累,然而敏感的娇躯正要攀上峰顶,对快感的需索益发强烈,岂容消停?本能地一挺纤腰,双手向后撑住男儿的膝盖,踮起脚尖奋力扭腰,犹如垂死前的豁命一击,挣扎得更加激烈。   “啊!好……好酸!弦……弦子……”耿照被掐挤欲狂,结实的小腹不住抽搐,阴茎暴胀,浓精仿佛已汩至杵中,腹下一团火热。   弦子就爱他这般粗硬,摇得更起劲,身子不知不觉乱扭起来,支起的修长玉腿并成了“儿”字,雪趾痉挛似的蜷了起来,屁股却动得更极更快,咬唇“呜呜”哀鸣,一双尖翘浑圆的鸽乳,因乳质绵软到了极处,随着剧烈的摇动不住抛甩变形,起伏迭宕,丝毫不觉尺寸幼细,反倒丰盈诱人。   耿照还来不及思考,杵茎传来的烘热湿紧及强烈的吸啜劲道,伴随她脱缰野马也似、不住滚动的小肚皮,三管齐下,一股酸死人的酥麻感自马眼内抽出,正在将射未射的当儿,“咿”的一声房门忽启,一抹彤艳娇腴的金红衣影跨过门坎,轻盈曼妙的步子来到镂花月扇之前,揭开纱帘一瞧,掩口惊呼:   “怎地……怎地又好上了?”语声娇柔甜糯,正是宝宝锦儿。   耿照早知是她,心神略分,赶紧捉住弦子的小屁股不让摇动,谁知沁着薄汗的浑圆股肌滑不留手,一下竟抓不实,弦子的娇躯便似一管太过合身的肉套子,紧束着怒龙宝杵一套一拔,龙首“剥”的一声脱出蜜壶,阳精猝不及防、喷薄而出,喷上弦子的下巴鼻尖,兀自不停,“卜卜”几声余浆喷发,沿着她白皙汗湿的小腹、肚脐、胸乳间溅出几道浓绸液痕,缓缓向下流淌,形成一幅淫艳的画面。   弦子娇喘未止,伸手往鼻端一抹,满掌黏稠液丝,带着迷蒙的神情喃喃道:   “出……出来了……没……啊……没在里面……”小肚子里的痉挛尚未退去,已伸手捉住半硬半软的阳物,口气活像小孩告状:“射在外面了。你再干我一次。”   符赤锦赶紧从身后将她抱开,笑骂道:“你这样乱来,相公身子会弄坏的。我不是让你多舔他一会儿,别忙着进去么?”耿照微略回神,不禁苦笑:“果然是宝宝锦儿!我忒胡涂,除她以外,还能有谁?”   弦子像是做错事被逮到的小女孩,倔强地扭头闭口,竟是来个相应不理。打从回到朱雀大宅的头一晚,弦子一声不响脱得精光赤裸、钻进小两口的被窝起,宝宝锦儿便知晓他二人的好事,倒没有责怪他四处留情的意思,只拿似笑非笑的眼神瞅他,一脸的幸灾乐祸。   弦子不通人情世故,想要便要,宝宝锦儿颇识时务,大半日间都没来打扰。耿照一来怕她委屈,二来担心二姝闹僵了不好收拾,正寻思着如何开口,宝宝锦儿轻搧他大腿一记,乜着娇媚的眼波笑啐:   “睡你的罢!没事儿别醒着。当心魂都教人给吸干啦,还没得轮回转世。我同我的亲亲弦子聊聊。”   耿照被搧得一愣:“她俩几时这么好了?”却见符赤锦让她双手撑后,抬脚大大分开,露出红艳艳的、软腴湿亮的花唇阴户,翘着腴臀跪在她两腿间。   “你别动,我瞧瞧。是哪个销魂洞这般刮人,差点要了相公的命。”弦子居然乖乖顺从。   她的阴阜十分饱满,兴许是小腹太过平坦、肌束又十分结实的缘故,而阴户的开口,则较寻常女子略高。宝宝锦儿饶富兴致地翻开她的花唇,凑近轻嗅,笑道:“你这么香,难怪相公喜欢。可一点儿也不像骚狐狸调教出来的。”   弦子被她温热的吐息弄得有些脸红,身子轻颤,蹙眉道:   “骚狐狸是谁?”   符赤锦噗哧一笑,摇头道:“骚狐狸就是骚狐狸,谁都不是。”   柔嫩的发丝在敏感的大腿内侧轻拂,弦子呜的一声抬起腰来,纤细白皙的腿根处绷出两条大筋。符赤锦伸出玉指抠摸,频频发出“咦,好紧啊”、“怎地这么热”的赞叹声,仿佛在品评什么珍稀玩物,弦子被摆布得缩肩抵颔,身子不住轻颤,雪靥酡红,鼻端不住轻哼着。   无奈天不从人愿,正当她专心研究弦子的曼妙构造之际,射在少女胸腹间的浓精化作浆水,沿脐间的细细凹痕蜿蜒而下,淌入幼细的乌茸中。弦子的耻丘浑圆饱满,高高隆起,精水本应阻于此间;然而她的阴户又生得特别高,高低段差遽然陷落,精水打湿了阴毛,一下子漫过隆丘,“骨碌”地继续往下流去。   符赤锦笑道:“哪来的碍事东西?奴奴吃了它!”伸出丁香小舌一卷,竟将精水吞下。这下连舌头都来掺和,身为地主的弦子难再置身事外,被她细舔轻舐、勾挑拈弹一阵,腰杆都快扳断了,昂颈发出猫儿似的呜咽。   耿照又气又好笑:“你这是哪门子聊法?分明是调戏!”见宝宝锦儿翘着美臀、专心摆弄身前的美人,浑圆饱满的雪股撑出薄纱郁金红裙,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正身处险境,不觉食指大动,冷不防地起身掀裙,牢牢抓住她丰美的雪臀。   符赤锦惊叫回头:“你、你做什么……呀!”   噗唧一声,滚烫粗硬的怒龙已裹着杏汁似的腻浆,满满地贯入她肥腴紧凑的小穴中。   “宝宝锦儿,你的洞洞还是这般小,真真美死人了。”耿照挥戈直进,捅得她翘臀乱摇,整个上半身平贴于榻,半张美脸都埋进了弦子异常烘热的腿心里,随着爱郎粗暴的挺耸不住向前拱,濡得一口鼻的晶亮湿黏。   “别……别乱嚼舌根!小……小孩儿听着呢!啊、啊……”   符赤锦被他杀了个措手不及,翘着雪臀乱摇螓首,口里胡乱娇唤着。   弦子被她前前后后一阵乱拱,初次领略蛤珠被揉捻触摩的曼妙滋味,舒服得瞇起了眼睛,眼缝里水汪汪的,小巧挺直的琼鼻中不住逸出轻哼,纤腰一扳,身子频频哆嗦。   另一头,耿照抱着宝宝锦儿肥美的雪臀,巨大的阳物正扎实地、快慢有序地进出她的股间,将那小小的肉洞撑满撑圆,退出时还带着一小圈红嫩的薄薄肉膜,依依不舍似的紧束着肉茎,宛若饱熟的花房。   宝宝锦儿的膣户恰如其人,虽然无比紧凑,却是温软腴润,不似弦子那般催刮精元。不急着射将出来,更能品尝阳物被肉壁完全包覆,进出间又暖又湿又紧、不住被吸啜掐紧的销魂滋味。   “啊、啊……你……弄死人了……啊、啊、啊……”   符赤锦双手揪着锦被,将被上的鸳鸯织绣捏绉成一团,雪腻的手背透出淡淡的青络,细小的指节绷得发白。   这如牝犬般翘起屁股的姿势交合极深,她被龟头上的粗棱刨得全身酥麻,雪臀不觉越翘越高,揪着锦被的小手直往大把溢出雪肉的胸口挪去,半边肩膀都贴在榻上,犹如怀抱婴儿,禁受不住的模样分外诱人。   弦子腿心处无人作怪,如潮快感顿止,少女缓过一口气来,睁着妙目看得片刻,忽道:“你怎么还不出来?你干我,都没这么久的。”   耿照哭笑不得,身下宝宝锦儿回过神来,咬牙狠笑:“小浪蹄子!你……啊……敢这般瞧不起姑奶奶!”翘着屁股磨将起来,把紧套在肉壶里的杵茎当作轴轳,苦忍着逼疯人的快美又扭又绞之余,还不住向后挺动,一声声短促的呜咽隐带着泣声:   “美……呜……美不美?美不……呜呜……美不美?呜呜呜呜……”   “美……美死了!”耿照索性挺着肉茎双手扶腰,享受身前美人的疯狂迎凑:   “宝宝……好酸……好舒服!你的屁股……真是棒极啦!”   宝宝锦儿自己都酸得受不住,揪紧锦被呜呜哀鸣,恨道:“快……啊啊……快射给我!莫教……莫教这小浪蹄子瞧扁我啦!啊啊啊啊啊啊----!”话未说完腰眼已被拿住,耿照提着她一径猛挑,“啪啪”的贴肉击臀声响彻斗室,符赤锦被推得向前一扑,浪叫不止的小嘴儿贴上弦子阴户,失控的小香舌一阵乱搅,发出无比淫靡的唧唧腻响。   弦子如遭雷殛,纤腰扳如虾弓,撑着身体的双臂却骤然脱力,整个人向后瘫倒,大腿痉挛似的挣扎着。符赤锦的快感只怕比她更强烈,本能地抓住她的腿根,尖尖十指几乎掐进她既绵软又富弹性的腿肌里,噙着少女的花唇呜呜大叫起来,眼看便要攀上高峰。   耿照只觉得裹着肉柱的小穴儿似又缩小几分,连拔出都有困难,抓住她肥美软腻的雪臀一刺到底,再也不动,肉穴深处却有一团油润的嫩肉紧紧包覆着龙首,肉团里仿佛生满蕊状的小芽,如花冠肉齿一般,自行吸啜啮咬着男儿最敏感的尖端;耿照紧抵着一阵急刺,挑得符赤锦忽然无声,花心里猛然一搐,终于再忍不住,浓精汹涌而出!   就在同时,蛤珠被噙得充血膨大的弦子也越过峰顶,“唧!”一股清澈激流自黏腻的肉缝喷出,喷得符赤锦一头一脸。耿照推着宝宝锦儿的雪臀向前趴倒,三人迭作一处,符赤锦趴在她雪腻的细胸之上,不住娇喘。   弦子双颊酡红,茫然地睁大失神的美眸,似乎在比较这件事与“干”何者更快美一些,喘了老半天,始终没有答案。耿照在她身上支撑的时间,远比在符赤锦身上短得多,弦子是头一回被弄得这么久,身子泄了又泄,强烈的快感却不断堆栈,欢悦到甚至有一丝痛苦。   被干很舒服,但这样也不错。弦子心想。   符赤锦勉力支起上身,胸前一双雪腻乳瓜沉甸甸地垂坠着,弦子只觉酥白耀眼,喃喃道:“……好大。”符赤锦雪靥娇红,娇喘尚未歇止,连膣里都还残留着爱郎火辣辣的刨刮余劲,对她霎了霎眼,嫣然道:“一会儿让你摸摸,看软是不软。”弦子考虑了一下,点头道:“好。”   符赤锦回头在爱郎颊畔一吻,低笑道:“你方才这么卖力,奴奴也不恼啦。要不出一趟远门带一个小的回来,瞧我收拾你!”耿照留恋地厮磨着她滑腻的颈背,嗅着混合了汗潮与弦子爱液的肌肤香气,低道:“是我不好,宝宝锦儿。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符赤锦咬着唇瓣羞涩一笑,晕红双颊,娇娇地乜他一眼,又是那股似笑非笑的神气。“你该补偿的,可不是我。快些起来梳洗整理,一会儿人就来啦。”不理爱郎痴缠,硬推着他起身。   “谁来?”耿照胡乱穿好衣物,套上靿靴,即使身体里的倦意挥之不去,但眼角瞥见一大一小两美人的娇躯,欲念又隐隐作祟,心头顿有些不安分起来。符赤锦娇笑瞪他一眼,整衣坐起身,拎起劲装裈裤套上弦子的美腿,一点机会也不给他。   “晚了两天的人。”她敛起打情骂俏的轻佻神气,正色道:“你得好好同她说一说。弦子便交给我罢。”随手替他整理衣襟头发。   耿照面色微变。   “二掌院?”   符赤锦噗哧一笑,替他紧了紧腰带,摇头道:“你再喊她“二掌院”,索性别去得了。这不是成心么?女人啊,都是要哄的。相公忒会哄宝宝,怎地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耿照也笑了,低道:“我几时哄你了?我同宝宝说的每字每句,全是真心的。”   符赤锦低头微笑,将他上上下下整理得一丝不苟,轻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胸膛,道:“去罢。不管结果如何,我总在这儿等你。”   耿照捏了捏她温软的小手,对弦子道:“你待在这儿,要乖乖听宝宝锦儿的话,知道么?”快步离开房间。弦子本要跟去,符赤锦一把挽住,笑道:“别走呀,他让你在这儿陪陪我。”   弦子迟疑了一下,依言坐回床沿。   符赤锦吃吃笑着,抓着她的小手按在胸前,轻轻揉捻。   弦子捧着那对无法握实的乳瓜,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隔着衣布慢慢感受惊人的份量。“软不软?”符赤锦笑着问。   “软。”弦子老老实实回答,低头望着自己的胸脯。   符赤锦向那双乳鸽似的娇嫩细乳伸出魔爪,红着脸笑道:“弦子的也好软。”   弦子看看她的,再看看自己的,面无表情,忽然把手一缩,转头不声不响。   她从小便倾慕宗主的丰肌盛乳。绵软饱满、细如新雪的白皙乳瓜对小弦子来说,有着近乎乡愁的奇异思念。她多么希望这样的一对美乳是生在自己胸前。符赤锦不明白这些个宛转周折,但她觉得弦子并不是讨厌或嫉妒她沃腴的酥胸,才突然掉过头去的。   在她心目中,像弦子这样单纯的孩子,应该要用更单纯的方式来面对。   她张开双臂,冷不防地将少女搂在胸前。弦子的小脸陷入软糯温香的巨乳间,惊诧过后只轻轻挣了几下,便不再乱动,静静埋首于巨硕的峰壑起伏。   “舒不舒服?”符赤锦低垂眼帘,带笑的嗓音从胸膛里透出来,带着磁酥酥的微震。   “嗯。”她的声音有点闷闷的,吐息却比少妇所想来得温热,不似肌肤寒凉。   “我以前常常想,倘若我的孩子能生下来,她一定要是个女孩儿。”符赤锦伸臂环着她,将一动也不动的少女抱得满怀,半闭的星眸仿佛没入了回忆之海,巧致的嘴角泛起一丝细细笑纹。“我就可以天天这样抱着她,直到她长大成人。”   弦子小脸侧转,面颊仍是枕在雪腻挺凸的沃乳之上,睁大的眼眸投向虚空处,神情若有所思。   “男孩不行么?”   符赤锦噗哧一声,却非取笑,藕臂忍不住紧了紧,仿佛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爱。   “不行。等他们再大些,就是男人啦!”她咬着樱唇坏笑道:“一个弄不好,连亲娘都下得了手,我可不干。还是女儿好,娘亲抱到老。”像搂小猫似的抱紧她,用柔腻的雪靥轻轻摩她发顶,口里直呼“好可爱好可爱”,忽觉腰间一紧,却是弦子伸手抱住了她。   诧异不过一霎,符赤锦旋即露出微笑,细细拍着少女的背心,搂着她左右轻晃,琼鼻中哼着若有似无曲不成调,却是说不出的温软动听。“以后只要你想了,”她双眸望向空处,自顾自的笑道:“便来给我抱一抱,好不?”   弦子静静搂着她,过了很久很久,才微微点了点头。   “嗯。”   ◇ ◇ ◇   染红霞从来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和他见面。   自从两天前符赤锦让人捎信给她,说他已经平安回来之后,染红霞心怀一宽,居然就病倒了。   十八岁上便肩负起水月一门剑术教席的重责大任,这位二掌院无论是内外修为,在武林人的心目中从来就是水月停轩的代表,连代掌门许缁衣都掩盖不住她在武艺上的光华。内功、剑法练到她这个份上,早已是病魔不侵,因此,当许缁衣听二屏说师妹卧病,俏脸难得地为之一沉,立刻联想到她几天几夜未归的事上。   染红霞高烧不退,整整躺了一天一夜,她从八岁以后就没再这样病过了,都快记不起伤风是什么滋味。朦胧之间,依稀有人来到榻沿,坐下轻抚着她的额头,那手既小又凉,触感却带着长者的从容与怜爱,令人心安。   “师……师傅……”   她突然想起这久违的感觉,挣扎着想坐起来,手脚身子却怎么也不听使唤。   伴随着身不由己的挫败感,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许多事一幕幕掠过脑海:抗击妖刀的无力、诸位师妹的死伤,在红螺峪失身,风火连环坞与他互诉衷曲倾心订盟,转眼又痛失所爱;才接获爱郎平安无事的消息,又想起他身边众多红颜佳丽环绕,其中不乏邪派七玄……   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冷不防地涌上胸怀,苍白憔悴的二掌院鼻头一酸,温热的液感忽自紧闭的眼角迸出,扑簌簌地滑落面颊。师傅却仅仅是为她抹去泪水,并未出言责备,无比爱怜地抚摸她的面颊,轻声对她说话。   那令人安心的陪伴深深抚慰了她,连病痛也奇迹似的得到痊愈,染红霞安心睡上一觉,睁眼时高烧已退。连许缁衣也不禁露出久违的笑容,嘱咐二屏准备滋补调养的食品,对她夜闯风火连环坞,又偕符赤锦搜寻耿照、几日未归之事只字未提,殷殷交代她好生休养。   染红霞在榻上躺了一天,不断回忆着病中那只抚摸自己的小手。   那感觉是如此真实而抚慰人心,令她无法当作是南柯一梦,又或病中胡思乱想所生的杂臆--事实上,此刻她最不想、也自觉最无颜面对的,大概就是师傅了。杜妆怜一生守贞,对三名入室弟子的贞节看得极重,染红霞简直不敢想象自己失贞一事若教师傅知晓,后果将是如何严重。   连大师姊许缁衣这般手腕,在师傅面前说话极有份量,乍闻此事,也只能严格禁止她与耿照继续来往,恐怕是打定了“秘而不宣”的主意,认定此结难解,能多瞒一刻是一刻。   为何她偏偏在这个时候,梦见了师傅?   师姊说过,师傅闭关修练的“悉断天剑”乃是一门心剑,无有招式,专修境界,练得身剑两成、福慧俱生,心识顷刻间遨游万里,不受物我之限,堪称是剑界至高。会不会是师傅修练到了天剑之境,千里迢迢而来,在病榻畔摸了摸我的脸颊,坐陪了红儿一夜?   染红霞忽觉羞愧。   她从没像现在这样,对“剑”之一字想得如此寡少。   反正一想起他来便心烦意乱,红衣女郎定了定神,倚着软枕坐在榻上,强迫自己把心思放到对离垢妖刀的那一战。   “青枫十三”本是一套攻守兼备的剑法,六年来染红霞心无旁骛,不断反馈以练剑、使剑的心得感想,来增补完备这套剑法。比起十六岁时收入凝芳阁的那部绢册所载,如今的青枫十三式更精炼、更细致,威力毫无疑问地也更为强大,对修习者的内外修为要求更高,连实力颇强的金钏银雪一时也练不上手,说是“上乘剑法”亦不为过。   她却隐约觉得:再这样修改下去,即使套路更加精致细微,这十三式青枫剑也不能再上层楼,得到飞跃性的突破,充其量也只是令姿势更优美,转折变化更加流畅而已。   局限青枫十三的,正是青枫十三自身。不比绣花女红,做些精美修饰便能解决。   “你太在意你的剑法了。”在病榻时,师傅依稀这样说过:   “是人使剑法,而非剑法使人。能在每回交手中克敌致胜的,便是天下无敌的剑法。你何必在乎它是不是“青枫十三”?”   回忆至此,染红霞心中一动,若有所思。   师姊曾说“连修改师尊都想看你的创见,舍不得多加一笔”,用以勉励她持续精进。但多年来,这话却反成了染红霞的桎梏,将她剑上的慧见囚入一只名为“青枫十三”的牢笼里,所为均不出此限。   这益发使她相信病榻边朦朦胧胧的一夕相伴并非是梦,而是练成了“悉断天剑”的师傅以心传心,思念跨越了百千里的距离来到她的梦中,特意一语点醒,令她茅塞顿开。这非是她自己便能凭空想出,己所不知,岂能成梦?   红衣女郎坐在床上,闭起眼睛,仿佛睡着了似的。   没人知道在她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除了偶尔脱体迸出的几绺剑气,端雅秀丽的女郎便如假寐一般,连照拂她病中起居的二屏都不曾看出异样。   “二掌院,我家大人到啦。”   朱雀大宅的总管李绥在门外恭恭敬敬一揖,神情不卑不亢。染红霞闻言回神,一颗心忽然怦怦剧跳,饱满坚挺的酥胸不住起伏,定了定神,点头道:   “多谢李总管。”长腿一踮,盈盈起身。   耿照的心跳怕是只快不慢。大宅迂回的廊曲一下突然变得极其漫长,仿佛走也走不完似的。好不容易来到前堂,匆匆撩袍跨过朱红高槛儿,朝思暮想的窈窕身形方映入眼帘,尚不及开口叫唤,伊人身后二姝已敛衽下拜,清脆的嗓音齐声道:“典卫大人安好。”服色一粉一翠,俱都姿容曼妙、青春动人,正是李锦屏与方翠屏。   许缁衣以照顾病人为由,让她们俩亦步亦趋跟着师妹,须臾未离,当为避免再发生擅闯风火连环坞那样的事。染红霞自知理屈,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二屏遂成为她的贴身丫鬟,到哪儿都跟着她。   耿照仿佛被当头浇了盆冷水,背脊激灵灵一颤,满腔血热为之倏凝,总算他多受磨练,不再轻易于人前表露心思,略停了停步,冲双姝一拱手:“二位姊姊久见。”转向伊人,抱拳道:“二掌院好。”   染红霞俏脸煞白,片刻才勉力一笑,还礼道:“耿大人好。”   耿照胸中微刺,知此刻还不能放任痛楚蔓延,咬牙不泄漏半点心绪,摆手道:   “三位请坐。”回头吩咐:“李总管,烦请上过新茶细点。有劳了。”见李绥领命告退,才迈出重如千钧的步子,走向主座。   行经染红霞身畔时犹自低头,一缕魂牵梦系的淡雅馨香却钻入鼻端,仿佛被眼角那抹绯红丽影刺痛了似的,不敢稍稍停歇。   染红霞到底是久经世面的,敛衽浅坐、颈背挺拔,健美修长的身姿透着一股端庄高雅,足堪代表“水月停轩”四字。除了病后容色还有些白惨,看来倒是比身为主人的耿照从容得多。   她忍着心中悸动,看了他几眼,垂眸笑道:   “见典卫大人身子安好,我便放心多啦。那夜风火连环坞烧成了白地,事后却不见踪影,我担心大人的安危,与符家妹子找了几日,正自忧虑,所幸大人吉人天相,终究平安而回。”   耿照不知该回什么话,讷讷道:“连累二掌院担忧,是在下的过错。”   染红霞闭目摇头,身子似是微微颤抖。   耿照想起宝宝锦儿的话,知是生份的“二掌院”三字刺伤了她,顿觉彷徨,正寻思支开二屏与她说些体己话,却见染红霞起身道:“大人既然无碍,想来公事繁忙,无暇他顾,我便先告辞啦。”   耿照听得心焦,慌忙制止:“且慢!”这下用上了碧火真气,却听“啷”的一片脆响,原来李绥正端着茶点来到门畔,猛被雄浑的喝声震得手脚酥麻,手中托盘摔了一地,扶门道:“小……小人一时晕了,身子……有些不适,惊扰了贵客,还请大人见谅。”两名下人搀扶他离去,收拾门外地面狼籍,又补上了热茶点心。   经这一乱,染红霞倒不好走了,只得重新坐下。偌大的堂上两人相对无语,目光俱都垂落地面,李锦屏倒是神色自若,带着一抹淡淡微笑,身子坐得直挺;一旁方翠屏甚是扭捏不安,几次想要开口,却被李锦屏笑着一乜,又将话全咽回肚里去。   耿照本想问问崔滟月,总比无话可说得好。但潜行都掌握全城武林人物的一举一动,早知水月那厢并无崔滟月的消息。染红霞与宝宝锦儿携手找了他几日,绮鸳、弦子都照面了几回,恐怕对潜行都也非一无所知,故作不知而开口,对她总觉得过意不去。   犹豫之间,居然是染红霞先行打破了沉默。   “这几天我同符家妹子聊了许多。”她低垂眼睑,淡淡说着,恍若置身梦中:   “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子,便如莲荷一般,出淤泥而不染,令人好生相敬。你要好生对待她,切莫辜负。”   耿照抬头望她,见伊人俏脸盈白、唇际泛着一丝空洞的笑容,低垂的目光却无意相对,想象她心中的痛楚与忍受,不禁心如刀割。但许缁衣遣二屏前来,便为监看她二人有无私情,要是泄漏了半点,往后失却这位代掌门的支持,在杜妆怜面前染红霞不免更难立足。   他咬牙定了定神,带着一丝自戮似的狠劲,从容道:   “她已失亲人,在世上孤苦无依。我多次蒙她相救,人情是还也还不清了,定会好好照顾她的。”   李锦屏忽然插口:“典卫大人与符姑娘定亲了么?我家代掌门说啦,若遇典卫大人,让我们问明佳期,敝门纵在千里之外,也要来喝这杯喜酒。”染红霞身子微晃,白皙的柔荑握紧枣木扶手,绷得指节发青兀自不觉,身子坐得僵挺。   耿照面色铁青,却不能伸手扶一扶她,心底不住淌血,沉声道:“符姑娘近日欲返家乡,我俩并无如此打算。烦请转告代掌门,在下若有成家之念,水月停轩会头一个知道。”   李锦屏见他激起了意气,温婉一笑,垂首道:“婢子明白啦。”   染红霞闭目抬头,深呼吸了一口,睁眼起身,淡然道:“典卫大人若无别的事,我们先告辞了。”提剑径往厅外行去。方翠屏如获大赦,只来得及冲耿照微微颔首,赶紧拽着李锦屏追上前。   门外忽闪进一抹窈窕衣影,身材秾纤合度,却是一名潜行都卫。她三两步上前,呈过一卷便笺:“大人请过目。”耿照正忙着追染红霞,顺手收进怀里,撇了她径自前行,随口道:   “我一会儿看。你先下去--”   “典卫大人!”那潜行都的少女扬声娇叱,耿照愕然回头,却见她满面凝重。   “绮鸳说了,请您即刻观看。此乃十万火急之事,我等大人回话。”连染红霞听了都忍不住扶剑停步,微蹙柳眉,面露关切。方翠屏趁机拉着李锦屏走过她身畔,嘴里大声道:“红姊,咱们先去外头候着。里边儿闷,热也热死啦。”染红霞颔首,一双妙目凝着耿照手中纸卷,竟未回头。   方翠屏将李锦屏拖出大厅,直到脚步声远去,依稀听得她叨叨絮絮埋怨:“都教你给坑死啦!咱们跟来干什么?我老觉得自己像坏人似的……好端端的干嘛不让人家说话?我都快待不住啦……这么无良的勾当你也干得出来,小心天打雷劈--”李锦屏修养极佳,一路都没还口,可以想见她温婉含笑的模样。   耿照打开纸卷一瞧,面色微变,抬头道:“有多少人?”少女回答:“原本不过五六百,后来又来了几拨,我走的时候黑压压的一片,少说也有三两千。我瞧罗烨顶不住啦,绮鸳让你快些去,能从城门多调些人手也好。”   耿照摇头。“我马上过去。你让绮鸳同罗烨说,不许伤害无辜百姓。”   少女欲言又止,瞥了染红霞一眼,抱拳躬身道:“是。”快步行出厅堂。   “怎么了?”染红霞望着他,口气轻轻淡淡的。   “没什么,城外有些流民聚集。我去瞧瞧便了。”   “那好。我不打扰你啦,你先忙去。”   染红霞扶剑转身,耿照旋风般追上前来,一把握住她的藕臂转了过来。两人身子紧密相贴,偌大的厅堂里终于再也没有旁人。   “红儿!你听我说。”他气急败坏,唯恐佳人从此随风,再不复见,既心疼又惶恐,急道:“我与宝宝锦儿相从于患难之中,不可轻易舍弃。但我对你是一片真心,适才当着二屏的面,不得已才--”   “你对符姑娘,难道没有丝毫宝爱之心?”   染红霞定定抬望,清澈而美丽的眼眸令他为之目眩。   耿照瞠目结舌,片刻才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也爱宝宝锦儿。若是失去了她,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我爱你却在结识她之前,此生不能与你相守,我……我……”胸中一鲠,再也说不下去。   染红霞凝着他,突然一笑,露出温柔缱绻的神气,犹如小女孩。   “还好你说了欢喜她。”她淡淡笑道:   “我心上的男儿,并不是个无情无义的薄幸郎君,也非信口胡言、投机谄佞的小人,我很欢喜。你知不知道,沿着江岸搜寻你的时候,有几次我都想:“若是再找不着,我便跳将下去,也自不活了。”瞥见符家妹子的神情,我猜她也是这么想。我俩若非伴着彼此,一早便投了江啦。”   耿照既惭愧又感动,伸臂欲将她拥入怀中,才发现她娇躯僵直,并无相就之意。   “红儿,我……”   “我并没有不相信你。要不信,今儿我便不来了。”染红霞轻声道:“我知晓符家妹子乃是五帝窟的出身,也知这宅子里那些来来去去的姑娘,是帝窟宗主漱玉节的手下。符家妹子让我自己问你,为什么你要结交这些外道,但我后来一想,才发现没有询问的必要。   “我心中爱的耿照,是个光明磊落、重情重义,又充满侠气的男子,宁可牺牲自己,也不忍心教他人受苦。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既然决定交这些朋友,想来必有值得结交的地方。你与这些人往来,并不是要作奸犯科、为非作歹,是不?”   耿照点头。“我不会和歹人做朋友的。我不敢说我一定不会做错事,但我从未存过为恶的念头,纵使不小心犯了错,也一定尽力弥补。红儿,你别离开我,我一定往断肠湖面见杜掌门,恳求她将你许配给我。”   染红霞双颊晕红,星眸半闭,点头道:“好,你可要说到做到。”末了声音几不可闻,羞意分外动人。耿照心旌动摇,犹如漂浮在云端,便欲将她搂个满怀,谁知染红霞仍是推拒。   “耿郎,我不懂女红烹饪,我一生所注,就只有剑而已。”她低声说着,似是倾诉,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就像你要关照符家妹子后半生的幸福,我纵使将来……将来嫁与你为妻,于剑道一节,亦须向我师傅交代。否则就算她老人家原谅了我失身于你,我仍是对师傅不起。”   耿照不明白她为何这样说,不懂两人相爱与剑术、剑道有什么关连,索性闭口不语,静静聆听。   “自从我心上有你,剑术便搁下啦。我有许久许久,都没想到剑了,心里……心里只有你。”她忍着羞意,一本正经道:“但这样是不行的。就像你不能搁下将军的差使、搁下符家妹子,整天只陪着我,我也不能什么都不管,什么都放下,过着只有你的日子。我的师傅和师门也不许我这样,这也是师姊一直反对我们来往的重要原因之一。   “但现下我不能没有剑,也不能没有你,还在找寻两全其美的法子;若有一天,我非得在你和剑之间选一个不可,我会痛苦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为防真有那么一天,能不能请你别怀疑我对你的心意,先让我专心追求自己的剑道?”   耿照愕然良久,忽然展颜一笑,不觉摇头。   “你笑什么?”染红霞有些着恼,胀红了粉颊。她掏心挖肺对他剖白,可不是让爱郎拿来取笑的。“你……你觉得我的话很傻么?”   “怎么会!”   耿照敛起笑容,双手扶着她的香肩,正色道:“我觉得很惭愧,红儿。前几日,有位好朋友对我说,我身上有刀但心中无刀,我还不甚服气;今日听得爱妻一席话,才知我对刀的执着,比不上你的剑道于万一。“心中无刀”怕还客气了,根本是浑浑噩噩。”   染红霞羞得耳根都红了,急道:“谁……谁是你的……”嘤的一声,樱唇已被爱郎蛮横地堵住。两人在空荡荡的厅堂里忘情拥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第百零二折 翼爪劫余,馈子千金   身为巡检营三百铁骑的队长,罗烨一直兢兢业业,恪尽本分,一边约束手下,一边完成典卫大人所交付的任务。只是他万万料想不到,情况会在忒短的时间内,便失控到了这般田地。   自接获绮鸳传讯,他将驻扎在巡检营的三百名弟兄扣除火工、卫哨等杂役,分作三班,按潜行都所提供的线报,不分昼夜地将流民群落驱往西境。   罗烨御下铁腕,拿军法办了几个不知进退的东西之后,麾下那帮兵油子终于明白这带疤的娃娃脸队长是个狠角。关于他面颊上的伤疤由来,也出现了各种光怪陆离的说法,还有说他是小时候在家乡杀了人,不得已才来投军的,越传越妖,罗烨却从不辟谣。   谷城的马军骁捷营原是东海诸军中的精锐,慕容柔治军极严,不尚个人武勇,讲的是团体纪律。罗烨的命令一经贯彻,这支三百人的铁骑队顿时化作十二枚锋锐犀利的箭镞,透过潜行都的指引,一一射向地图上的白色表号,数日间堪称成果丰硕,几无落空;赤炼堂大半年间都无法净空的越浦地界,倒是被罗烨次第扫除,直到这籸盆岭为止。   三川汇流处本无“籸盆岭”的地名,“籸”这个字念作“申”,原意系指米磨粉后制成的浓粥,引伸有磨细、榨干之意,如芝麻榨油后的渣滓亦称“麻籸”。央土风俗,除夕祭祀先祖百神之时,须以麻籸投入照明用的火盆,使火焰熊熊燃烧,以征吉兆,这个仪式就叫“籸盆”。   此地约有两百多户央土百姓,他们都不是普通的难民,而是花了真金白银,买通赤炼堂的水陆封锁线才得以进入,其中不乏在故土时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批流民来到这座小山头已有年余,是去岁除夕之时定居落户的,当中的长者才以“籸盆”为名,象征族人们否极泰来,重获新生。   籸盆岭不但建有夯土屋舍,周围也开垦了田地,居民非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模样,看来便是一座自给自足的小村落。只不过这些村民未在东海设籍,便是翻遍臬台司衙门的地理图簿、民籍户口,也找不出这籸盆岭的两百余户来。但他们是有缴田赋的,秋收后谷米缴给了赤炼堂,故能在此落户。   雷门鹤欲从此事中抽身,自不能再提供保护,他前脚才出越浦城驿,后脚便派人收了悬在村外的风火旗。   村民正自惶惶,却逢罗烨亲领一支哨队登门,唤来村中长者道:“我等奉将军号令,督促央土百姓归返原籍。你等尽快收拾启程,以免自误。”将耿照的吩咐一并说了。   原本在他看来,此事于籸盆岭众人,远比其他流离失所的难民容易。   须知行旅之人,不能没有口粮饮水,以及御寒、照明等物事。要把在荒野中挣扎求生、苟延残喘的央土流民赶往白城山,一个弄不好是要生变的,反正留下也是死,回头也是死,进退无路,那些夹着尾巴只求一活命处的流民百姓,也可能突然发起狂来,对长枪铁马的巡检骑队展开攻击。   但,籸盆岭的居民有足够的粮食,有家有小,并未陷入绝境;离开辛苦经营了年余的新家虽不免失落,起码性命无虞,待到得白城山附近,再重新觅地引水,建设家园也就是了,犯不着搏命求存,与镇东将军的铁令对着干。   村中长者听完了他的要求,连连点头,只道:“军爷放心。请给我们几天时间,待族人收拾细软,便往西行去,不敢给军爷添麻烦。”   岂料这一拖就是三天,籸盆岭毫无动静,罗烨驱马又至,才发现村外聚集了五六百名央土流民,静谧安适的小小桃源顿成了难民营。   “军爷!”面对罗烨质问,长老也是连天叫苦:“不是我们不肯走。你也见了,这五百多人要与我们一块上路,村中囤米不足供应,未至白城山,大伙儿便饿死啦。能否请军爷,拨点粮食给我等?”   那些流民多是巡检营自别处所驱,只是不知为何都聚集到了籸盆岭。长老之言并非无理,只是罗烨手下三百人的粮秣均由骁捷营处支来,于鹏、邹开二位正副统领对耿照这位将军跟前的新贵不怎么待见,粮草的供应都压在最低限度边缘,刁难之意昭然若揭。   适逢耿照由绿柳村回来,由绮鸳那厢得知消息,随手写了张便笺,让罗烨解去几车米粮,巡检营的弟兄一阵哗然,若非罗烨铁腕压下,怕是要生变故。   罗烨对典卫大人这纸命令,也非是没有火气:同情归同情,籸盆岭的居民不是没有言而无信的前科,若当日手脚便给、即刻迁移,哪来的流民聚集?如今再给米粮,助长敌势不说,对连日来辛苦值勤的巡检营弟兄,如何能够交代?   他本想面见典卫大人痛陈利害,谁知耿照回城后变得极为嗜睡,连想见上一面都不可得。被绮鸳姑娘挡了几次,罗烨心中窝火,索性照章办事,解了营中的备粮运往籸盆岭,其中不无赌气的味道。   情况就在今晨急转直下。   押粮的小队迟迟未归,罗烨正准备派人去寻,等到的却是潜行都的急报,说是带头的什长章成与籸盆岭的居民发生冲突,失手伤了人,现场群情汹涌,粮队竟被扣押下来。   谷城大营的铁骑队可不是吃斋的,训练严格,极擅群战,一伍一什并辔冲杀,三两倍的武林人都拦不住,岂能被暴民挟制?   罗烨是心细之人,派遣粮队时也考虑到居民出尔反尔,押粮的什长章成虽是大老粗,身手却是自队副贺新以下数一数二的,带的弟兄不但全副武装,更有大半是老兵油子,战斗力在麾下三百人中堪称拔尖儿,寓有探查敌情的目的在,怎么想都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罗队长,”负责传信的潜行都女郎面色凝重,沉声道:   “我家绮鸳姑娘说了,事态严重,烦请点齐兵马,速速赶至,她在现场严密监控形势,待与队长会合。典卫大人那厢,已派姊妹前往通知,望他能带足够的人手前来支持。”   潜行都的报告丝毫没有夸张。   赶到籸盆岭时,村外聚集的流民多达两三千人之谱,现场黑压压一片,多是青年少壮,晶亮的眸光宛若饥狼,十分不善。那押粮队的十二名兵士被围在村外的一处小丘上,马匹车辆俱已被夺,靠着地势与残株石块等垒成简陋的工事,一排明晃晃的枪尖突出木隙,以阻绝暴民接近。   工事外有几处斑斑血迹,地面上竖插着残羽断箭,却不知里头的弟兄伤亡如何。   即使是像籸盆岭这么荒僻的地方,能拿来构筑防御工事的木料土石也不是随处都有。罗烨见村外道路俱被伐木堆石所阻,知他们早有预谋,否则仓促之间押粮队的兵士如何能筑成工事,免被暴民撕成碎片?   围着小丘蠢蠢欲动的流民,见两百多名的铁甲军列队而来,甲衣枪尖在阳光照耀下焕发着狞恶寒光,气焰略微收敛,前列众人小退了丈余便不再移动,一张张黝黑肮脏的面孔直视来敌,气氛无比凝重。   罗烨一直推进到拦路的木石之前,举手喝道:“停!”骑队闻声不动,仿佛从活生生的人马变成石雕,两百多人掖枪凝然,马蹄都未乱踏一下,望之令人生畏。   年少的带疤队长策马上前,扬声道:“章成!可有弟兄受伤?”   押粮队的什长章成听见队长的声音,大喜过望,从工事后冒出头来,大声应答:“没有!不过是些皮肉伤,没什么大碍。头儿!这帮子王八蛋要造反啦!”离得近的流民闻言,纷纷鼓噪:   “你才是王八蛋!”   “你胡说什么呢!”   “……慕容柔的走狗,吃人的东蕃!”双方隔着堆石土垒叫骂起来。   罗烨唯恐场面失控,解下背上雕弓,自箭壶里挟羽一架,月弦向天,松手之际,一声狼嚎般的刺耳尖啸飙向天际。路障之后的流民靠得最近,忙不迭地抱头掩耳,踉跄倒退,有的人甚至一跤坐倒,面露痛楚之色。   这弓狼哨箭是慕容柔的发明,东海护军府衙门按将军大人亲绘的图纸,打造了几万枝这种特制羽箭,除支应巡哨勤务之外,只有副统领以上的武弁能配有。铁骑队的头盔内衬装有填毛护耳,故丝毫不为所动。   “村中李翁呢?请他出来回话!”   罗烨放箭镇住场面,一提缰绳,跨下骏马轻轻巧巧越过阻路的木石残株,朝村前行去。背后队副贺新低喝道:“罗头儿,当心暴民逞凶!”罗烨勒马回头:“别动!我有分寸。”又上前五六丈,距离流民前列尚不及十步,村篱已近在眼前。   不多时,一名青年扶着被称作“李翁”的长老来到,罗烨没等他开口,厉声道:   “李翁!你要时间,我给你时间;你要米粮,我给你米粮!你等在这里聚集了几千人,又围困官军,垒石为砦,难道是要造反?”   老人面色铁青,颤巍巍地几乎站立不住,干瘪的嘴唇动了几下,可惜年迈体弱,距离遥远,委实听不见说了什么。   身旁的青年面露冷笑,扬声道:“你说送米粮,送的是什么米粮!当百姓是豚犬么?”把手一挥,几名身强力壮的流民推来一辆板车,车上垒满鼓胀胀的麻袋,以粗绳缚得结实,袋上撑饱的朱漆印子虽已斑剥褪色,依稀见得“谷城”、“护军府典曹司”等字样,正是一早从巡检营运出的食米。   青年一脚踏着粮车,从靴靿里拔出短匕,从最顶上的粮袋下手,连刺两层,破口处“沙沙”地流出谷米,下三迭却悄静静地毫无声息,青年转着匕首绞开麻袋,里头装的竟是干草树枝一类,全是些不能吃的东西。   罗烨看得一愣,本能想到是粮队动了手脚,怒火中烧,颊畔刀疤胀得赤红,不觉微微跳动,厉声道:“章成!这是谁干的好事?”   章成的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咬牙沉默片刻,抬头大声道:“头儿,不是咱盗卖了军粮,今儿一早搬粮装车之时,就发现不对劲,十只麻袋里,有六只装的是草屑谷壳儿,喂马就差不多,人是吃不得的。”   罗烨年纪虽轻,却是精明干练,一听便知是骁捷营本部典曹干的好事。东海律令严酷,将军尤恨贪污,盗卖军粮这种杀头的勾当,等闲没人肯干;管粮秣的典曹敢动这种手脚,自是受了顶头上司指使。   以谷壳草屑替换白米这一招,尤其阴毒。   草屑谷壳人不能食,不能称作是“粮”,然而却属于“秣”的范畴,可做马的饲料。只要本部司曹并未贪污,清点仓廪后食米总数不变,大可推说一时不慎装错了,也不过就是罚俸坐扣的小罪,与盗卖军粮的杀头重罪不可同日而语。   于鹏、邹开授意底下人如此胡为,说了到底,还是想让耿照下不了台。但以秣充粮,吃苦的却是这三百名巡检营弟兄。   “狗官!”罗烨不禁握拳咬牙,须得极力克制才不致骂出声来。章成却无如此思虑,他与什中弟兄连日辛劳、疲于奔命,还得搬自家食米供给流民;谁知十袋里只有四袋是给人吃的,一怒之下,索性照搬,心想老子吃什么你们吃什么,难不成还当成祖爷爷来供?   粮食运至籸盆岭,一名儒服打扮的青年上前盘查,说要查验米粮。章成一时气不过,与流民骂了开来,后势一发不可收拾。   “头儿!”他填了满肚子的火,忍不住叫道:   “咱们弟兄累得半死,上头就给咱们吃这个!拿来分与这些个贼厮鸟,还挑三拣四,这是什么道理?典卫大人忒爱做好人,说什么“勿伤人命”,这些人分明就是造反,还讲什么情面!”   “噤声!”   罗烨被他一说,反倒冷静下来,知此际不宜激起民忿,转头对岭上老人道:   “李翁,这车上之粮,都是从本营的库房中解来,我等也是驻扎外地,手边余粮不多,非是有意苛待。能不能请李翁族中诸位先行往西边去,其他人在此稍候,待我面禀我家典卫大人后,再请他为诸位张罗。”   老人似是犹豫起来,身畔的青年却厉声道:   “你装什么好人!聚集在此之人,谁不是被你们铁骑队的逼得走投无路?若非在籸盆岭喘口气、歇歇腿儿,指不定现下还在荒野中忍饥受寒,踽踽而行。若非是大伙儿聚集起来,壮大了声势,你们当官的能这般好声好气说话?”流民们不由得大声附和。   青年说得激昂,挟着老人振臂道:   “诸位!休忘了今晨这一帮东蕃来时,何其嚣张跋扈!教咱们拆穿了粮车上的手脚,说理不过,便挺枪放箭伤人性命!这些都是慕容柔的走狗,是酷吏之鹰犬,正所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慕容柔早有不臣之心,否则央土、东海,俱是王土,皇上的子民岂有来不得的道理!”   “说得对!”   “东郭公子有理!”   能逃到东海境内、深入三川的,很多都是身强力壮的青年汉子,不乏在家乡时做点小生意、甚至读过几天私塾之人,听青年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不由得群情激愤,益发沸腾。   罗烨见那人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一身洗旧了的青袍儒服,青绸束发,中央还镶了块盈润的小小方玉,腰悬长剑、肩负行囊,尽管面上难掩风尘仆仆之色,却半点也不像来自央土的流民,暗忖:“此人煽动群众,必有图谋!须拿下交与大人发落。”欲揭破其用心,扬声大喝道:   “你非央土之民,凭什么替他们发声?你谤议朝政、污蔑将军,所图不过是鼓动来自央土的无知百姓,起身对抗朝廷,自己却躲在百姓的后头,算什么英雄好汉!你可曾为这些央土流民,做过一丁半点?”   谁知流民却不领他的情,反倒大声鼓噪起来:“兀那狗官!东郭公子为咱们尽心尽力,照管衣食温饱,岂是你们这帮蛮横东蕃可比!”也不知是谁起的头,纷纷拾起石块泥巴朝罗烨掷来!   幸而双方相距甚远,土石落地离罗烨驻马处犹有一段,只惊得马匹不住跺蹄,原地进进退退打起转儿来。   巡检营的队副贺新见情况不妙,下令:“解弓扣弦!”箭矢一搭、遥指天际,叫道:   “罗头儿,快回来!那帮暴民要乱啦!”罗烨扯紧缰绳,口中“吁吁”有声安抚坐骑,回见下属俱都解弓搭箭,唯恐闹出人命来,急急喝阻:“全都放下!典卫大人有令,不许伤害百姓!”   却听岭上青年笑道:“好一头假惺惺的鹰犬!诸位乡亲且停手,莫给这帮爪牙落了口实,以此欺压百姓……”罗烨心头正松口气,青年却长声大笑:“为免你说我鼓动百姓、居心叵测,我只好亲自动手,来个“擒贼先擒王”啦!”最末一字方落,笑声已挟着凛冽劲风,扑至罗烨身后!   (好快!)   罗烨以镶钉臂鞲遮护头脸,只来得及回身一架,旋被青年撞下马来!   谷城铁骑队所披的铁甲,乃是在棉絮衬里的袄上缝缀铁片,连同头盔、披膊、膝裙,一领少说也有四五十斤;防护力固然绝佳,然而一旦下马,却显得无比笨重。押粮队一什被流民逼落马来,也只能躲在防御工事之后苦守待援,正是因为盔甲太过沉重,难以步战突围的缘故。   那儒服青年见他坠落地面,步法变幻,竟杂着骏马乱蹄,于间不容发之际不断出腿,踩得罗烨满地打滚,不只模样狼狈,更是险象环生。岭上流民见状,无不鼓掌叫好:“东郭公子好武艺!”对罗烨指指点点,笑骂频仍。   铁骑队众人弯弓搭箭,却怕误射罗头儿,何况那儒服青年身形飘闪,始终被绕圈乱踏的马匹遮去大半,根本无法接近或瞄准,要想先射死罗头儿的爱马,休说谁也没那个胆量,就怕马儿“砰!”一声中箭侧倒,头一个便将罗烨压成肉泥。   一时间,两百多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却无人能为头领解围。   然而青年的着急与烦躁,毫不逊于束手无策的巡检营众铁骑。   他倚仗惊人的轻身功夫,一眨眼间冲过十丈的距离,猛将罗烨撞下马来,看似鲁莽,实则经过精密计算。不止对谷城铁骑的气力、训练、武艺质素有深刻的了解,连铁甲的份量都估量到以“两”为单位,满拟能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   岂料这名生得一张娃娃面孔、瘦削青白的少年军蕃,竟能顶着四五十斤重的铁甲满地打滚,不惟四只乱蹄踏不中,他平生最得意的一门“沧浪腿法”也悉数落空,要说是运气,这厮未免太好运了些。   青年本想拔剑将他钉在地上,才发现自己已失却出手的余裕。罗烨打滚的速度未曾放慢,却能伸手去解铠甲系带;青年的腿势若缓,怕他立时一跃起身,只得拼命加紧攻击,主客在不知不觉间易位。   片刻“铿”的一响,罗烨扯断系带,两片裙甲落地,双腿一个扫堂回旋,蹴得缀铁裙片接连飞起,如风中丝绢,轻飘飘地卷向青年!青年精于铸造,眼力尤佳,知这两块缀满方形铁片、镶钉无数的裙甲少则十斤,要一腿踢飞如旋叶,余势所及飘冉而升,怕没有几百斤的腿力!心下骇然:   “走眼!料不到谷城军中,竟有这般拳腿行家!”着地一滚,堪避过旋甲断头之厄。罗烨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嘶啦--”两声长长裂帛脆响,将双肩披膊扯落,铁甲再去十斤,跨步飞进,挥掌攻向青年!   青年起身按剑,掌风已至面门,连忙踮步飞退,令敌势自老。   罗烨左掌落空,靴底踏地的同时,右拳倏如弹子般直捣而出!青年避无可避,双掌往胸前圈拦,“砰!”拳掌相交,他登登登连退三步,借机退出拳掌可及的范围;正欲反手拔剑,罗烨摘下头盔一抡,打得他双脚离地,侧向飞出一丈有余,跌落时连滚几圈抱腹呕血,熟虾般弓腰不起,忍痛咬牙道:   “这是……翼爪无敌门的武功!你是“一生自猎”的徒弟,还是“万里寒空”的传人?”蓦地露出一脸的阴鸷狠笑,故作恍然:“哎呀!差点忘啦。不管你是黑鹰或白鹰,都是武林公敌!”   罗烨扔去头盔,青白的瘦脸上毫无表情,腮帮子咬得棱峭分明,右颊的长疤殷红如血,如赤蜈蚣般隐隐跳动。他只有在极端愤怒时,这道破了相的疤痕才又仿佛回到初伤,透着血芒,鼓胀欲裂。   “怎么我却不甚意外,在此煽动流民、意图造反之人,使的是青锋照嫡传的“不动心掌”!”少年的脸庞依旧冰冷如石雕,不带一丝起伏,衬与金铁交击般的冷冽喉音,益发令青年胆寒起来。   他一手撑地,不敢移开目光弯腰起身,“锵!”一声擎出长剑,遥指着步步逼近的少年,坐着不住挪退,强笑道:“你既知我来历,还不快逃命去?黑鹰白鹰恶贯满盈,俱已伏诛,他们的传人躲到了军队里隐姓埋名,如能弃恶从善,料想家师也不会赶尽杀绝……”突然扬声大叫:   “你杀我好了!东郭纵使粉身碎骨,也不教你欺压良民!”奋力拄剑挣起,下盘却无比虚浮,踉跄倒退几步,仰天倒入一流民怀中。罗烨回神,发现不知不觉间竟越过警戒线,四周俱是神色不善的青壮流民,众人目中敌忾甚深,渐渐围了上来。   人群中忽闻一声喊:“……杀了东蕃!”虽刻意捏尖嗓音,罗烨也能辨出是那复姓东郭的青锋照弟子所发,但附近的央土流民哪还管得了这些,临界沸腾的敌意与愤怒就像突然找到了出口,不由分说便冲了过来,场面登时失控!   (可恶!我怎地……怎地如此大意!)   孤身陷入险境的罗烨并不惧怕,他并没有立刻转身往铁骑队的冲锋线奔去,一来是身着铁甲跑不快,二来是这个动作将刺激流民加倍追赶过来,犹如猎犬逐兔,乃是野兽的本能,非智性所能遏抑。   面对潮水般涌来的疯狂流民,罗烨稳稳倒退,将欺入三尺内的人一一摔出,每一出手必撞飞数人,不管是自行冲撞上来,抑或被后排同伴挤得踉跄,无分彼此,一律被他用重手法投、绊、摔、跌,以身前三尺的半圆为界,扑簌簌地倒成了一片。铁骑队众人投鼠忌器,不敢放箭或冲锋,正自焦急,见得罗头儿拳脚功夫如此惊人,不由得响起一片彩声。   “罗头儿,打得好!”   “他娘的,好在老子没得罪过头儿!”   “摔死这帮贼厮鸟!”   罗烨的战术充分发挥了效果。   没受过训练的乌合之众,士气在前列接连受挫的情况下飞快消褪着,倒地不起的同伴也成了难以跨越的障碍;虽然扑倒踣地难免受伤,但与刀剑金创的怵目惊心比起来,也远不易激发拚命的兽性与血气。   眼看混乱逐渐平息,罗烨将退至原地,忽见青锋照弟子东郭御柳持剑返回岭上,经过押粮队据守的工事时甩手一掷,一点金光没入土石缝间,随即一声惨叫,血泊自石垒下无声漫出。   章成悲愤而起,嘶吼道:“贼厮鸟,放箭杀俺弟兄!”飕飕飕连出三箭。土垒前方人墙层迭,毋须瞄准,三人应声倒地,俱是背后中箭。   “章……住手!”   罗烨双目圆眦,已然阻之不及,原本缓慢退散的流民顿时炸了锅,哭叫、怒吼、痛骂……混作一团,位于人墙前列的罗烨首当其冲,数十人咆哮涌上,要将他撕成碎片!   罗烨连摔带投、膝顶肘撞,却挡不住疯狂收拢的人团,转瞬间便无退路;为守住圈子不让突破,拳脚上再不能留力,骨碎、惨嚎之声此起彼落,益发激起流民狂气,前仆后继而来。   另一厢章成又射倒几人,发狂的流民却像蚂蚁般涌上土垒,押粮队的弟兄拔刀砍倒了几波,终究被人流推倒,工事内惨叫声不绝于耳,也不知死的是哪边的人,鲜血不住自底下汩汩如潮,堪称是人间炼狱。   巡检营失了指挥,贺新身为队副,众人只能望着他。罗头儿的身影淹没在黑压压的暴民之间再看不见,贺新把心一横,掖着枪尖长杆,大喊:“弟兄们!准备冲锋,把罗头儿救出来!”铁骑队众被喊回了神,散成一列。忽听一声虎吼:   “且慢!”   吼声震地而来,宛若土龙翻身,头一个“且”字尚在半里外,“慢”字脱口而出时,轰响已自脚下呼啸而过!震得众人气血一晃,几乎滚下马鞍;骏马前脚跪地,片刻才摇头晃脑挣起。   来人冲进流民堆里,所经处人群四散瘫倒,宛若刈草,软绵绵倒地的人连声音都没发出一点,也不见流血折臂之类,就只是倒地微微抽搐,再也动弹不得。   罗烨正闷着头挥拳蹬腿,脑袋缩在肩臂之间,已不知全身上下受了多少伤,连疼痛也都麻木,只凭着不屈的意志苦苦支撑,蓦地周身压力一空,眼前忽亮,见身畔流民倒了一地,一人拍着他的肩膀笑道:   “没事,辛苦你啦。”   罗烨摇了摇脑袋回过神,失声叫道:“典卫大人!”   来的正是耿照。   他驱马一路狂奔,跑得马儿口吐白沫折腿扑倒,索性施展轻功继续赶路,总算在紧要关头赶到籸盆岭。为防铁骑队冲锋杀人,使情况更加不可收拾,他提运十成功力一吼,吼得人马俱酥,及时阻止了一场血劫。   流民人数众多,点穴什么的根本来不及,耿照灵机一动,索性运起碧火神功,抓到人就是一震;涌上来的人多了,照面运功一吼,这些央土百姓身无武功,哪里挡得住碧火功之威?个个被震得头晕眼花,仆地抽搐。   耿照解了罗烨之围,一拍他肩膊,内劲透体而过。   “怎么?有没受伤?”   罗烨精神大振,提劲运转一周,通体舒泰,不觉心惊:“好……好厉害的修为!世上真有这样的功夫?”望着耿照的神情不由多了几分敬意,低道:“没事。误了大人的差使,请大人降责。”   耿照随手撂倒几人,摇头道:“如非是你,死伤更惨。你做得够好啦。”回头一望:“快去收拾下队伍,莫让他们对百姓出手。”   罗烨对耿照的武功甚是服气,点头:“大人请小心。村中有人挟持长老,煽动流民,才成这般局面。”耿照笑道:“我理会得。”言谈间双足不动,手臂却无片刻停歇,竟无人能欺入一臂之内,仿佛变戏法似的,但凡被那双手掌碰着,没有人不倒地的。   人对未知之物最为恐惧。前进之势一旦受阻,疯狂的流民忽然清醒,开始害怕起这少年的怪异能力来,悄悄放慢了脚步,甚至往两旁散开,免得被推挤着到了少年身前。   耿照自己也觉奇异。   浑厚的内家真气固然好用,各门各派的武技里却决计没有这般用法,原因无它,盖因普天之下,没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内力。   时时刻刻于手掌中布满内家真力,以触碰的方式震倒对手,简直就跟焚琴煮水、杀鹤取食没两样;瑶琴固能劈作柴烧,羽鹤也可以权充鸡鸭宰食,但以琴鹤之昂贵珍稀,既不能长久,又何须如此浪费?   而他之所以这样做,正因此刻在他体内,内力仿佛怎么用也用不完。自耿照修习碧火神功以来,从没发生过如此怪异的情况。   由绿柳村回来之后,尝过云雨之乐的弦子不住向他需索,并且由于她天生的曼妙体质所致,每回与她交媾,耿照总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即泄身,初解人事的小妖精犹未餍足,又执拗地继续求欢……   如此淫靡而频繁的耗损,理当大伤元气,耿照却一点都不觉得被掏空了身子,每回完事总觉精神奕奕,似乎弦子的元阴较身为红岛正统纯血的宝宝锦儿更为滋补,毋须运功转化,便能裨益其身。   与浑身上下仿佛将满溢出来的充沛精力并存的,还有异常嗜睡的怪现象。   耿照从小到大都不爱睡觉,除了幼时有头痛痼疾、睡醒后特别难当之外,体力极强的耿照并不需要过多的睡眠。但这两天他就像着了睡魔似的,一坐下来便打瞌睡,每睡必是深眠,睡得又长又深,宛若野兽过冬。   他在出城之前已睡了个够,又与弦子、宝宝锦儿交欢取乐,双管齐下,浑身精力撑鼓欲裂,身体深处隐约祟动,似有什么要破壳而出;等他意识到时,跨下健马已被催得口吐白沫,不支倒地。   耿照索性弃马,施展轻功狂奔,犹如平地飞行,欲稍解浑欲鼓裂的内息压力,谁知越跑气血越是畅旺,到后来视界里一片血红,耳膜中“怦、怦”震响,仿佛可以听见体内血液急窜的擦刮声响。那一声虎吼,固然为解铁骑队开杀的危机,另一方面亦是内息撑满膨胀,只差一步便要爆体而出所致。   他在蜂拥而来的流民身上毫不吝惜地消耗着真力。   拿捏分寸不致伤人,不断运使绝无停顿,张开耳目奋力及远……这些加速消耗的细致讲究,此刻反而成为耿照抒解庞大压力的珍贵法门。他不断搜寻着、尝试着各式各样的内息使用之法,极尽所能地、奢侈地浪费着内力,想赶在凭空涌出的力量将身体炸裂前把它们用完。   他隔空发力,遥遥推倒几名攀爬土垒的流民,身子忽地垂直拔起,凌空中疾转几圈,毫无规则、完全无法预测的轨迹如蓬飘萍转,就这么落在防御工事之内,提起一人随手扔出,那人偌大的身躯连同一身铜盔铁甲飞了十余丈远,如纸片般轻飘飘落在铁骑队的封锁线后,屁股后背连半块瘀青也无,正是什长章成。   众人不分敌我,俱都看傻了,只有几名还在攀爬土垒的流民因离得最近,反倒不知所以,继续攀爬工事,忽地砰砰摔得一地,却是耿照借物传劲,隔着土垒将他们悉数震落。   他一一将押粮队的弟兄掷出,提气大叫:“绮鸳!”隐于暗处的潜行都卫飞掠而出,两两一组,敏捷利落地将人抬回封锁线内。最末一名押粮队的生还者不幸伤了双腿,耿照单手将他扛上肩头,大步而出,头也不回地走向铁骑队;沿途挡了路的通通一沾即飞,也不管是否有意拦阻,抑或只是来不及逃走。   他将伤者交到贺新手里,见那小兵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还是个孩子,痛得唇面皆白,伸手抚了抚他的面颊,低声道:“没事,我带你回家。”掌中丰沛的内力不受控制,透体而入,少年眼皮一颤,还未睁眼,泪水已然迸出,淌下染满血污的面颊,哽咽道:   “大……大人!我……”不能成声,只是流泪。   “没事了,我带你回去。”   耿照缓缓起身,目光一扫,十几丈外的流民如遭雷殛,心里想着要退,脚上却不能动。横亘在两道阵线之间,超过两百名以上的流民倒地呻吟不起,他们是这两三千人中最强壮也最好事的一群,却在转瞬间被这名少年放倒,没人能让他的脚步稍稍停歇。   在他们的眼中,这人是宛若鬼神般的存在。   岭上村篱之后,那青锋照弟子东郭御柳肝胆俱寒。自他习武以来,作梦也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武功,传说中的“三才五峰”七大高手,怕也不过是这样了……这人年纪轻轻的,到底是什么来历?   他定了定神,心知“民气可用”乃是最后一记杀手锏,身畔的李翁正叨叨絮絮念着:“……东郭公子,老朽一早便说啦,我等是良善平民,岂能与官斗?闹到这般田地,却要怎生是好……”语声戛然顿止,再也说不出话来。   东郭御柳臂上用劲,挟着老人,扬声道:“你等是保家卫国的军人,岂能动手杀百姓?今日几百人都杀了,明儿这籸盆岭上,还有活口么?”流民们我看看你、你看看我,心想明明是官军先动手,怎能怪百姓?不由得收起动摇,少数畏事想躲的,无不受同侪斥喝,几千人重新驻足回头,大有与官军一决生死的气魄。   耿照终于看清发话之人,见罗烨微微颔首,知是祸头,低声问绮鸳道:“那人是谁?”   绮鸳举目远眺,回答道:“他是青锋照“文舞钧天”邵咸尊座下四大弟子之一,人称“飞花剑”东郭御柳,在江湖上很有些名气。邵咸尊派他于越浦左近招徕流民,再送往边界的安乐邨安置。”   耿照听得蹙眉。   “这与我们做得一样之事,怎会闹到如此田地?”见罗烨神色有异,转头问:   “你认识他么?”   罗烨迟疑一下,冷着脸道:“回大人的话,属下不认识。”   耿照也不多问,点了点头:“那也只好问他一问了。”缓步上前,抱拳朗道:   “东郭公子!在下流影城耿照,与令师一样,也想将这些百姓送至边界安置。贵我两方心念一同,莫非有什么误会,演变至眼下局面。公子乃是明理之人,可否与在下一谈,化干戈为玉帛,莫要牵害无辜百姓?”   东郭御柳按剑拂袖,昂然道:   “贵我两方,所图绝不相同!敢问耿兄,此去本道西境,步行尚需十数日,这一路你是让百姓啃树皮草根呢,还是劫掠民居?家师收留西来难民已有年余,衣食住宿等无不巨细靡遗,思量周到,比起你镇东将军一纸命令,便要人徒步上路,岂能一概而论!”   流民们轰然附和,连原本待在村篱之内、并未曾卷入的籸盆岭村民,也有不少露出赞同之色。   耿照自知理屈,拱手道:“公子所言甚是。但在下是真个有心,要将诸位平安送抵西境,能否请东郭公子移驾相商,咱们研究出一个可行的办法来?”   流民们鼓噪道:“你只想赚东郭公子下去。说出这等话来,当真不要脸!”东郭御柳扶剑冷笑,索性相应不理。   贺新转头啐了一口,低道:“现下说理是这人,适才口出反乱之语的也是这人。要是遮脸不看,还以为是两个。”   罗烨沉吟片刻,终究还是出言提醒。   “大人,那姓东郭的不是好人。属下亲眼见他打出一枚甩手箭,致使场面失控,流民暴起。”略将前事说了。章成听得激动:“娘的!原来是这贼厮鸟使的下作,老子捅他妈几十个窟窿!”被罗烨冷冷一瞥,才不敢再造次。   耿照出入土垒,见一名阵亡弟兄确是中了甩手箭暗算,央土流民多是普通百姓,怎能使用暗器?经罗烨一说这才恍然,心想:“东郭掌握民气,终究须与他一谈,以求善了。”对众人道:“他既不下来,只好由我上去了。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轻举妄动。”身形一晃,倏地掠向村篱!   敌我双方,任谁也料不到他说来就来。东郭顿觉一阵劲风扑面而止,本能要拔出佩剑,却被一只手掌“铿!”按回,掌中雄浑无匹的真气透入经脉,半身酸麻,连手臂也抬不起,耿照立在身前,笑道:   “东郭公子勿忧,在下孤身前来,随身也没带兵刃武器,诚意可表。所图无它,与东郭兄坐下谈谈而已,希望事情有个圆满的解决。”流民与籸盆岭村人只觉眼前一花,东郭公子身边便多了个人,无不瞠目结舌,心想:这哪里还是个人?分明就是狐仙!惊惧之甚,反倒愣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至于巡检营这厢,铁骑队众无不心服,大大出了口恶气。今日典卫大人与罗头儿各露了一手,不但神技惊人、前所未见,胆色更是令人佩服。这帮兵油子在不知不觉间认了两人,还隐隐以有这样本领高强的上司为荣。   耿照是诚心诚意想谈,东郭御柳却从未经历过这般挫败,仿佛如蝼蚁一般,随时会被轻易捏死,不由得冷汗涔涔,颈上青筋暴露;为保性命,索性和盘托出,咬牙低道:   “本门……本门新近购得米粮棉衣一批,正往此间运来。之……之所以将流民集中,也是为了易于发派。得了……衣食供应,百姓便能上路。”   耿照大喜过望。   “几时会来?”   “今晨……今晨已着人去取,约莫……约莫日落便至。”东郭御柳定了定神,总算恢复冷静,沉声道:“耿兄不妨请贵属暂退十里之外,或派人在左近监视亦可,待我等派放了衣食,百姓明早就走--”忽然瞪大了眼睛,怔怔望向坡岭下,仿佛见到什么可怕的物事。   那是一列载满麻袋的骡车,约有十数辆之谱,轮辙深陷地面,可见载运之重。领头的是辆双驾的篷顶马车,驱车的黝黑汉子身材异常高大,被他魁伟的身躯一衬,马车倒像白杨木雕成的童玩,说不出的小巧可爱。   东郭御柳喃喃道:“怎地……怎地这么快便回来了?”流民对车队似不陌生,欢呼道:“大小姐回来啦,大小姐回来啦。”乃是发自内心的喜悦,甚至感动落泪,难以自己。耿照心想:“看来他们对于带领车队的这位“大小姐”是真心欢喜,非是虚伪逢迎。”   粮车上大剌剌地飘着“青锋照”的旗号,流民固然欢喜不置,巡检营的弟兄们却不由得绷紧神经,但见罗烨举手为号,末队立刻散成圈子,将车队团团包围,不让前进。岭上流民面色丕变,用力鼓噪着:   “狗官,你们干什么?不许为难大小姐!”   “放大小姐过来!朝廷不照管我们,还有大小姐管!”   “谁敢对大小姐无礼,老子同他拼命!”   气氛沸腾的速度与热度,一瞬间压倒了先前的流血冲突,百姓们仿佛不畏铁甲刀枪,争先恐后涌下山去,唯恐官军伤害他们那位“大小姐”。罗烨正在后队盘查,前列的封锁线被流民一冲,立刻出现伤亡;谁都料不到在忒短的时间内,情况便如此不可收拾。   “干什么!快退后!”章成等挺枪上马,本只想拦阻流民,谁知流民突然变成暴民,比前度更疯狂凶狠,蜂拥着朝后队冲去。“别为难大小姐,你们这帮军蕃!”   岭上耿照瞧得心急,提气大喝:“罗烨!不许伤害百姓……别伤害百姓!”便要奔回,蓦地全身真力一收,仿佛贮水池底开了泄孔,所蓄之水一股脑儿往下漏,掏得丹田内空空如也,满溢的力量全被一物吸光。   --化……化骊珠!   (可恶!偏偏在这时候……)   他身上的不明异变被东郭精确捕捉,“铿”的一声,长剑终得出鞘,波光荡漾的青锋架上耿照脖颈。   东郭御柳不敢冒险,持剑退开两步,直至他伸臂不及处,才提声道:“山上官军听着,速放我家小姐上来,否则取他狗命!”连喊几声,但坡下形势已乱,谁人听他叫喊?见他拔剑架着大人,章成等俱都眦红了眼,哪管什么“休伤百姓”,前队结成阵势,眼看便要冲杀上来。   耿照勉力深呼吸几口,回头道:“叫你的人别过去,我把你家小姐平安带回!”赫见东郭的眼中血丝密布,竟是急出了杀人的狠劲,眦目道:“快叫狗爪子放人!要不……要不我一剑劈了你!”   耿照心中懊恼:“以力服人,果不可恃。若非我仗着绝强内力孤身上来,山下又岂会落得无人指挥?”定了定神,想起过往经验,凝聚起一丝内力摩挲珠子,那股怪异的吸力突然消失,身体深处仍源源不绝涌出力量,虽无先前那般充盈欲裂,总算又有了力气。   他暗提一口真气,直至运行无碍,转头对东郭道:“我负责带回小姐,你好生节制这帮人!”无视于颈间锋刃,“泼啦!”一声长身跃起,如飞鸟般射下山去,速度之快宛若踏顶滑行,靴底似不曾沾地!   他此际的内力尚不足以排纷解斗,一口气冲过流民人墙、铁骑阵中,穿越罗烨所在的后队,如离弦之箭射入篷车中,连辕座上的魁伟男子也没能看真切,只觉身畔微凉遮帘倏动,伸手却只捞得轻飔一把,什么也没碰到。   耿照入得篷内,但听一声娇呼,扑面幽香细细,带着熨人的温甜,怕是由那“大小姐”身上发出。她颤声道:“你……你是什么人?如此无礼……快快出去!”耿照没时间解释,只道:“为救众人,暂时委屈小姐了!”拦腰将她抱起,自篷后电射而出,掉头往岭上奔去!   “大……大小姐!”   兴是此举太匪夷所思,所经处众人无不瞠目,一时忘了争斗。耿照横抱着“大小姐”掠回,纵身越过村篱,正要将人放下,却听小姐急道:“不……别在这儿!去后边!”耿照未及细想,足下不停,已抱着她自东郭身畔一掠而过。   东郭御柳正要回头,“大小姐”急急娇唤:“不许……不许看!不许动!都不许过来!我没事!”众人奉她若神明,不敢违拗,纷纷转头停步,整座村庄仿佛被施了定身术,更无一人稍动。   这情景既怪异又滑稽,耿照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若非岭下渐不闻杀伐声,显然罗烨与东郭御柳各自镇住了场面,他恨不得将人一放,回头探个究竟。   思忖之间,两人冲进村后一片桃花林,耿照正欲低头,问小姐要往何方,却听她急道:“无礼之徒!你……你也不许看我!快把眼睛闭上!”   耿照本能闭眼,碧火神功自生反应,依旧在林中穿梭自如。那“大小姐”叫他闭目后才想到:“他目不能视,却把我抱在身前,岂非危险得很?”不由得搂紧他的脖颈,失声惊叫,片刻始终没等到娇躯撞上桃株,睁眼抬望,暗忖:   “合着这人有天眼神通,闭与不闭,一样看得分明。”叹了口气,低声道:   “行了,你放我下来罢。这也没旁人啦。”   耿照依言将她轻放在湿软香糯的厚厚桃瓣上,才发现她的身躯异常温绵,浑身上下柔弱无骨,便似弹松了的顶级丝棉;即使隔着薄薄纱裙,仍能感觉股肌之腻滑。印象中除了宝宝锦儿,还不曾拥过这样的腴软。   而同样的娇腴,她个子似乎还比宝宝锦儿略小些,藕臂、大腿更富肉感,难怪予人丰盈之感。耿照忍不住想:忒小的人儿,身上却堆满细雪般的膏腴,肉只怕都长到奶脯上去了,剥下小衣雪峰酥颤,该是多么傲人的一幅美景!   想象驰骋间,忽听那小姐道:“你闭着眼,也能看见么?”   “看不见。”耿照忽明白此问何来,要解释碧火真气的先天感应未免麻烦,索性道:“奔跑时听风辨位,故不会撞到树干。”反正原理近似,只是碧火神功强上百倍千倍而已,也不算说谎。   “嗯,看不见就好。”   “我能睁开眼了么?”   “不行……还不行。”她迟疑了一下,又问:“你叫什么名儿,来自何处?”   “我叫耿照,是流影城七品典卫,目前暂为镇东将军办差,不是什么坏人。”   她“嗯”的一声,听来有些欣喜,又像略微放下心,叹道:“你也算是名门出身啦,料想非是有意轻薄。”耿照一愣,心想:“我本就不是有意轻薄。”又问:   “那现在,我可以睁眼了么?”   “在你睁眼之前,有件事我要同你说。”   “姑娘请。”   她沉默半晌,似是估量着该如何启齿,片刻才道:   “我生得并不美丽。要是相貌平庸倒也还罢了,但我……有些肥胖,总之是不好看。”   耿照只觉奇怪:“突然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回味起指掌间那雪呼呼的娇腴肉感,怕是她太过苛己了。这小姐声音听来很年轻,犹有一丝少女稚气,身子虽比“秾纤合度”略腴,决计不能说是肥胖。   他决定不胡乱插口,静静听少女说下去。   “因为天生肥……肥胖的缘故,我特别怕热……”犹豫了一下,似乎不知该怎么说,呼吸却变得轻促,吐着芝兰般的幽幽香息。碧火功敏锐地捕捉到她微微升高的体温,少女应是突然脸红,以致谈吐也扭捏起来。   “姑娘,你慢说无妨。”耿照忍不住问:“但,我可不可以先睁开眼睛?”   “不行。”   她的态度出乎意料地坚决。   “因为你将我劫出篷车时,我正……正在换衣裳。由于你的鲁莽,我现在衣不蔽体,若被正眼瞧见,你便要娶我为妻啦。这么重大的事儿,你要不先听我说完,再决定要不要睁开眼睛?”   第百零三折 本我无相,佛映琉璃   耿照听得一愣。   适才他下山、闯阵、抱人而回,可说是一气呵成,快到令人不及瞬目;在幽暗的车篷内不过短短对话两句,便即掠出,依稀见得小姐珠圆玉润的朦胧剪影,并未留心她穿了什么。此际一回想,果然留在掌底臂间的除了薄如蝉翼的轻纱之外,只有大把大把的雪肉,没有丝帛触感。   至于那密不透风的车篷之中,何以满溢着她温热馥郁、微带汗潮的肌肤香泽,自是因为身上仅着轻纱,而无衣布阻隔气味的缘故。   耿照还来不及心猿意马,蓦地想起一事,不由得冷汗直流:“方才……我抱着她一路奔行,沿途几千只眼睛,岂非将她的身子全……全瞧了去?”   须知其时妇女最重名节,尤其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别说身子,就连挽起袖子露出藕臂,亦不免招人非议。当日他为救采蓝而餔以阳精,采蓝苏醒之后非但不觉感激,反觉名节受损恨上了他,盖因她出身祁州富户,从小受的闺阁教育蒂固根深,与黄缨等贫穷人家的女孩不同。   那小姐心思甚是机敏,见他面色丕变,转念便知其所虑,笑道:“我本来也挺担心的。不过你奔跑的速度着实太快,简直就像是一阵风似的,我连周围的景物都看不真切,料想旁人瞧我亦是这样。”耿照放下心来,忽觉惭愧:   “明明闯祸的是我,居然还要她出言安慰。”理了理思绪,正色道:   “事急从权,真是对你不住。大小姐,依在下之见……”   “我叫芊芊。”她忽然插口。“我爹都这么叫,你也这样称呼我好了。我其实不爱他们管我作“大小姐”。况且我本就不是大小姐,要说也是二小姐才对。”末两句语声渐落,似有些郁郁。   耿照点头道:“芊芊姑娘,我去请村里的几位大娘过来,服侍你更衣。”   芊芊似是摇头一笑,声音又恢复原本的开朗明快。“有什么好伺候的?我车里有衣囊,烦请你取来便是。好在你闭着眼睛都能走路,这样我既不用嫁你,你也毋须娶个不好看的胖姑娘回家,两全其美,可喜可贺。”   她老把“胖”字挂在嘴上,可见十分在意。耿照正想开口,蓦听一声震天狂吼,震得满林子桃瓣簌簌斜落,掉得头顶肩上都是。那野兽一般的吼声方发自林外,沙沙沙的踏瓣疾响已飞快掠至。但闻芊芊一声娇呼,耿照猛地睁眼--   夭夭桃下,粉片纷飞。   在他身前,少女并腿斜坐单臂环胸,另一手扯着纱衣掩住腿心,上身一件滚银边儿的粉缎肚兜,外披薄纱裁成的大袖衫,连腰带都没能携出;下半身仅着了双雪白罗袜,除此之外,几可说是一丝不挂。她大腿极腴,充满女童般的稚气肉感,雪股沉甸甸的浑圆丰盈,白皙的小腿也是肉呼呼的,小腿胫倒还算是匀长。   芊芊有张十分稚气的、月盘似的圆脸蛋,鼻梁挺直,清澈的眼眸分得很开,形似杏核,又像尖细的凤片糕,微瞇时该是十分媚人,她却睁得雪亮,点漆般的乌瞳又圆又满,眸光甚是灵动;衬与两道毫不压眼、末端略向下弯的平眉,使灵活的双眼多了分稳重。微噘的樱唇则带有一丝天真无辜的气息,格外惹人怜爱。   耿照觉得她说对一半,却又错了一半。   芊芊无疑是个丰腴的女孩儿。   便与宝宝锦儿相比,个头与年纪都更小的她仍显得肉感;肤色虽白,又不似宝宝锦儿敷乳般的酥白,残留些许阳光气息的少女肌肤焕发光泽,洋溢青春,胜在骄人的紧致与弹性。   而与宝宝锦儿相若,她腴润的身形另有一样旁人无法企及的好处,那就是拥有一双极其傲人的巨硕丰乳。即使双臂掩胸,粉缎肚兜上浮现的浑圆仍教人瞠目结舌,每只瓜实似的份量与形状,甚至比她俏美的小脸要大得多。   耿照从未见过这样巧妙融合“腴”与“美”、全无扞格的胴体,不觉微怔,转身应变的动作为之一顿。   电光石火的一霎,聪慧的少女忽然读懂了少年眼底的孟浪浮想,雪靥涨起两团娇红,亦不过是交睫间,旋即脱口急道:“……不要!不可以!”语声未落,一股骇人怪力将耿照撞飞出去!   余势所及,他与来人猱身交缠,一路弹向林深处;沿途屡撞桃株仍停之不住,林道间被强大的冲击力犁得满目疮痍,实难想象是二人所致。   耿照纵有碧火神功护体,亦撞得头晕眼花,背脊、四肢疼痛难当。那人巨大的身躯猛然一翻,跨坐在他身上,双膝“轰!”一声夯入地面,竟有如石狮砸落,连带将耿照的背门压陷寸许,腰际直欲断折。   耿照眼前金星一冒,脏器仿佛全挤到了一处,差点呕出腹水。来人却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醋钵大的拳头照准了头颅脸面,如雨点般唰唰捣落!   耿照伸臂挡了头几下,臂骨疼痛欲折,暗自心惊:“此人好强横的膂力!”杀劫临头,体内真气自生反应,双臂再挡数记,来人拳势一缓,似是打中了什么极坚极硬之物,指节吃痛,冷不防耿照一拳挥出,正中那人的下颚,打得身子后翻,凌空抛跌出去!   这一拳少说也有数百斤重,满拟将他打皮绽骨裂,当场昏死过去,岂料那人背脊触地的瞬间便即弹起,耿照只来得及跃起身来,眼前倏地一黑,视界里已被那巨灵铁塔般的魁伟身形占满。   两人全不防御,咆哮着相互挥拳,犹如两头发狂的猛牛抵角冲撞,“砰砰”的骇人殴击声不绝于耳,哪像是拳拳到肉的模样?直若滚木陷地,金铁铿鸣,光是声响震动都令人气血翻腾,闻之几欲呕吐。   毫无间断的互殴持续了近一盏茶的工夫,耿照得碧火神功的帮助,肌肉每每在拳压着体的瞬间,总能巧妙地挪开分许,偏斜的体势卸去大部分的劲道,无法闪避的则以更强的护体真气反震回去;两人看似舍生忘死地互殴着,却始终有一方敌我同伤,全然处于挨打的状态。   片刻那人终于抵受不住,膝弯一软,向后踉跄了几步,耿照全身的内力正运转如沸,哪能说停就停?一个箭步欺进怀里,“砰!”将他打得仰天倒地,跨上来人腰腹间,双拳如离弦弹子,飕飕飕地朝他面门轰落!   “住手!”   少女凄绝的哀唤令他及时恢复清醒,拳头击落地面,只差寸许便要将那人的头颅捣烂。   就着额间点滴坠落的汗水瞧去,赫见大汉的五官全挤在一块,口鼻突出,像是动物的吻部;肌肤色泽与其说是黝黑,不如说是泛着不健康的青紫,涣散的目光有种说不出的痴呆之感。此际,那双细小的眼瞳里正布满了惶恐惊骇,连被力量压服的模样也像动物多过人。   “别……别伤害他。”   芊芊雪润的俏丽圆脸有些白惨,樱唇全无血色,勉强扶着树干支撑身体,仍不住轻轻发颤。适才的狂暴对撼无论对少女的身心而言,似都造成了极大的负担。“他是我的朋友。他是担心我的安危……才会对你出手的。”说着将声音放轻放软,仿佛哄小孩一般,柔声道:   “阿吼,别这样。这位耿照耿大哥也是我的朋友,阿吼不能同他打架。”   耿照离开他的身体站了起来,忽涌起一股极其怪异的熟悉之感,仿佛在哪里和某人也打过这样的一架。那如野兽撕咬般全凭本能、奋力求生的战斗十分特别,他并不经常遭遇。是对上妖刀离垢与崔公子之时么?不是……耿照摇摇头,暂时放弃搜寻记忆。   巨汉阿吼像做错事的小孩一般,从地面上爬起来,却不敢回头面对芊芊。   芊芊定了定神,将身子藏在桃花树后--说是“藏”,只比碗口略粗些的树干根本遮不住她丰盈的身子,梨形的浑圆腴臀一览无遗,极富肉感的雪白大腿透出薄纱衫子,直教人想扑上去咬一口。   “好……好了,阿吼,你把我的衣囊拿到林子外头,我请耿大哥拿来便是。你也不许看我。”   阿吼点了点头,背对着小主人,一路摸索出林,果然从头到尾都没回过头来。   芊芊见他离去,这才放下了心,再也撑持不住,小手一软,整个人软软瘫倒;耿照及时掠过去,张臂将她稳稳接住。少女软绵绵地偎在他怀里,再没力气遮掩什么,只见她胸前满满堆溢着两团山一般的酥盈雪肉,将粉色的肚兜缎面撑得饱挺,视觉效果异常惊人。   那件兜儿是贴身穿的,平日还会再加件单衣为衬,肚兜下缘堪堪遮过脐眼,白皙的小肚子肉呼呼的分外绵软,腴嫩的腿心夹着高高贲起的饱满耻丘,犹如新炊的雪面馒头,上头的耻毛淡细稀疏,似是还未发育完全。   芊芊的身子不止温软,还十分易汗,连微噘的唇上都沁出细薄的汗珠,细致的少女肌肤搂起来汗津津的无比滑溜,肚兜上露出的一小片腻润雪肌布满细汗,锁骨埋在腴肉里,更显得小巧可爱。   她闭目休息了一会儿,面色渐渐好转。   耿照的拇指轻按她左手腕脉,碧火真气徐徐送入,芊芊“嘤”的一声挺胸睁眼,颊畔涨起两朵酥红,整个人仿佛被扭开了什么机括,突然间活转过来,灵活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得几转,似是前事飞快在脑海里跑了一遍,叹息道:   “来不及了,是不是?你都看见啦。这下可怎生是好?可怜你要娶一个又肥胖、又不好看的胖姑娘回家……”樱唇忽被堵住,不禁睁大眼睛,身子微颤。   原来耿照见她说话之时尖翘的上唇更噘,形状姣美动人,说不出的细致可爱,竟尔低头吻去。   她从小到大便是家里的明珠,阿吼这样粗莽巨汉也好,如东郭般长她许多的师兄也罢,人人都当她是宝贝捧在手心里,一句无礼的话语都舍不得对她说,更别提被青年男子如此强吻,那是连她作梦都不曾想过的事。   芊芊年纪幼小未经人事,樱唇陡地被攫,除了紧闭小嘴,不知该做何反应。比起她来,耿照算是花丛老手了,含着她丰润温软的唇珠,以舌尖轻轻舔舐。芊芊脑中一片空白,浑身上下烘热难当,偏又软绵绵地提不起力气,鼻腔里忍不住唔唔细哼,突然腿间一阵腻滑,似是渗出浆水。   那陌生的液感自体内而来,她心知并不是汗,比平日解手时感觉更温更徐,却更丰沛汩溢,像被人从高处抛下,心尖儿悚然一吊,不禁又慌又怕,伸手微将他结实的胸膛推开,转头大口大口喘气。   “你就当我是有意轻薄好了,”耿照对她说:   “但不许你再说自己肥胖或丑陋。你是个很美丽、很动人的姑娘,大家都很欢喜你。若能娶得你这样的姑娘为妻,那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世上没有男子不愿意的。”   芊芊双颊酡红,闭目轻喘着,剧烈起伏的胸脯堪称“波涛汹涌”,衬与那张犹带稚气的俏美圆脸,竟有股说不出的奇特魅力,仿佛直要诱人侵犯似的。“虽然你说的话很中听,”片刻她缓过气来,睁开晶亮慧黠的眼眸直视着他,微噘的幼嫩粉唇抿着一抹笑意:   “但轻薄女子是不可以的。你再这样,我就要当你是坏人啦。”   “……难不成我现在还是个好人?”   “是啊,你是很好心的人,该有个美貌的老婆,我实在是不忍心害你。”芊芊叹道:   “我手笨,针线活儿做得很平庸,下厨又老是弄得鸡飞狗跳;读书写字都会一点儿,也学过几门武功,但教问起渊源,只怕还是辱没了我爹。身为女人,容貌体态也没有值得夸耀的地方,要说有什么比我更糟的,也只有娶了我的人啦。”忽然想起了什么,红着脸正色道:   “你方才亲……权且当是安慰我来着。若是再来,我可要生气啦!”   耿照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心想:明明是个小丫头,怎地说话如此老成?忍不住问她:“芊芊,你今年几岁啦?”   “虚岁十五了。”   那就是十四岁。他笑起来。“十四嫁人有些太早,不如咱们就当作没这回事,今天先交个朋友就好,你看如何?”   芊芊叹了口气,望着他的眼神既有些无奈,似又带着怜悯。“这我早想过啦,我自己也不想嫁人啊。但我爹爹很讨厌别人说谎,就算我能叫东郭师兄和阿吼帮着我欺瞒,你手下这么多兵,还有这儿几千人的百姓,只消泄漏一点风声,难保我爹不会追究。”   耿照暗忖:“她喊东郭御柳作“师兄”,果然是青锋照的门下。”   他听众人都叫她“大小姐”,又不像身有武艺,为她运功活络血脉时,虽然略有些内家根柢,实在称不上高明,以为是米商粮行的千金,纯是押运粮车,不幸卷入风波而已。此时才确定她是青锋照之人,兴许是入门不久,武功造诣平平。转念忽觉有趣,不禁笑道:   “我以为你是小小女夫子,做什么都是一板三眼的好不正经,原来也动过欺上瞒下的念头。”   芊芊被他逗乐了,又圆又亮的眼睛滴溜溜一转,叹道:“要是说一句谎话便成坏人,世上早就没好人啦。”耿照揶揄她:“你哪像是十四岁的丫头?说话这般老气横秋。”   芊芊瞪了他一眼,嘟嘴道:“所以是虚岁十五啊,谁人与你十四?”两人哈哈大笑。   “偶尔撒点小谎也无伤大雅。”耿照陪她笑了一会儿,正色道:   “我会约制下属,让他们把嘴巴闭上,莫要风言风语。我瞧这儿的百姓挺欢喜你的,该也不会在背地里闲话。这样都还能传进令尊耳朵里,我便登门请罪,向他老人家解释清楚。真要不行,把芊芊娶回家倒也挺好,这算是便宜我啦。”   芊芊俏脸酡红,微露一丝青涩羞意,低啐道:   “……巧言令色!”片刻才叹了口气,淡淡摇头。“你要知道我爹是谁,就会后悔话说得太满。我姓邵,住在花石津邵家庄,我爹爹的名讳上咸下尊,人称“文舞钧天”……喂喂,你的脸色怎这么白?”   阿吼取衣花费的时间,比想象中来得更久。   碧火神功的灵觉过人,耿照听见巨汉将衣囊放在林外,去取时已不见踪影,想来此人不止样貌如兽,连速行蹑踪的本事也像虎狼,若非耿照近日内息异常畅旺,力量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适才那场的直拳互殴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阿吼是我爹在河边捡来的,据说在襁褓时,模样更像刚出生的狸猫獾犬,越大才越像普通人。约莫是他的亲生父母被婴儿的样子吓到了,才扔进河中。”芊芊--耿照想到她那来头奇大的父亲,额际便抽痛不止,心里仍是喊她的闺名,刻意略去邵字--在林深处边着衣边闲聊,好让背对自己的耿照放心。   “他不太会说话,但心地很善良,像小孩子一样。我从小便带着他到处跑,有他保护我,爹爹和三叔也能安心。”   像她这样娇滴滴的大小姐,随身不带服侍的婢女嬷嬷,反而带着一名形貌丑陋的痴傻巨汉,怎么想都很奇怪。“那是谁来服侍你日常起居?与婢女仆妇同行,不是比较方便么?”   “我六岁起便随爹爹四处奔波,起初多是照顾贫民,发放棉衣暑汤之类。后来央土大灾,老百姓流离失所,纷纷涌入东海,爹爹上书朝廷、将军都无有回应,只好在边境圈地盖起“安乐邨”来,安置可怜的难民。”耿照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芊芊悠然说道:   “我本来也有嬷嬷和侍婢的,要不爹爹终日忙碌,无暇分神照顾我。但后来她们都嫌辛苦,有的累病了,有的是不习惯安乐邨的水土,等我十岁上来月……能自个儿穿衣整理了,便打发她们回家乡去。反正阿吼能驾舟车,又能搬运重物,照顾百姓比侍女好用多了,又听我的话。我换衣裳时便叫他转过头,他从没偷看过。”   耿照知她说的是“来月事”,省起对方是陌生男子,这才赶紧改口,心想:“只有这时才觉得她还是小女孩。”但十岁便已来潮,难怪发育得如此傲人。   号称“虚岁十五”的邵芊芊,身体出落得丰美完熟,足可生儿育女了,却还是镇日东奔西跑,赈济难民,既不像同龄的怀春少女,也没半点待字闺中的模样。耿照不禁暗暗纳罕,只觉邵咸尊果非常人,才得教养出如此特别的女儿。   “好了,咱们出去罢。”   耿照回过头去,不禁双目一亮:   芊芊换上一袭齐胸襦裙,高高的裙边系在胸上,以遮掩她丰腴的腰臀曲线。   那上襦是淡蓝薄纱,领、袖缀着宽边的深底碎蓝花;下裳是同色的深底蓝花裙,胸上先系一条蓝纱带子固定裙裳,再系一条月牙白的宽绸结带做为装饰,从上到下是三分浅蓝七分深蓝,不但看上去瘦了几分,下身的比例似也更加修长,平添遐想的空间。   只是被齐胸襦裙一裹,除了脸蛋手掌,就只露出锁骨以下的小半片腴白奶脯,其余遮得密不透风,打扮得斯文规矩,不愧是“文舞钧天”邵咸尊的独生女,任谁来看都无法稍置一词。   齐胸襦裙本是央土仕女之间时兴的装束,搭配罗袜绣鞋,更是美丽。但芊芊裙内另着白绸裈裤,脚上套了双软缎靴子,显是为了行动方便,有几分旅装的利落,益发显得娇俏可喜,青春洋溢。也难怪她在车内要将这些褪下,被车篷一闷,这身打扮的确很热。   她被耿照瞧得浑身不自在,红着脸叹道:“好啦好啦,别再瞧啦。你今日瞧了忒多回,都不止“日行一善”了,有必要这般积德么?”料想她对外貌的自卑是经年累月所致,恐非三言两语能消解,耿照也不与她争辩,淡然笑道:“天快黑了,咱们出去罢。”   两人相偕而出,这才惊觉整座籸盆岭悄无声息,适才的人声鼎沸直如梦中,半点也不真实。   耿照警觉起来,风中却无一丝危机感应,桃香吹送,沁人心脾,无比宁定。数千流民随意席地或站或卧,出神似的静静聆听,连远方巡检营的弟兄也垂落枪尖,虽在罗烨的约束下列着队形,已无丝毫杀伐之气。   村篱边上,只有一人昂然而站,身姿挺拔,披着的一袭连帽斗蓬本是白的,现已灰黄斑剥,风霜历历,却丝毫无损于背影的出尘。   那人肩负行囊,手持木杖,杖头悬着一只破旧的油葫芦,颈间挂着一串木珠;打着绑腿、趿着蒲鞋,模样像是行脚商人,但普通的行脚商再怎么舌灿莲花,也不能教几千人同时席地坐下听他说话。   耿、邵行出时,那人似乎刚说到一个段落,流民们鸦雀无声,或眺望天际、或低头沉思,无不露出心弦触动的神情。   忽听一名粗豪汉子振臂嚷道:“你说佛这么好,大水冲倒俺的屋舍、卷走俺的老婆儿女时,佛在何处?俺们走了几千里路来到东海,慕容柔却要赶我们回去,回家乡那片沼地!光是回头走这几千里路,不知还要死多少人,佛又何在?”   那人摇头道:“佛不在。”众人哗然。   那粗鲁汉子一点也没有驳倒他的喜悦,霍然起身,大声道:“佛既不在,念佛做甚?你这不是骗人么?混蛋!”咆哮着挥舞拳头,若非旁人拉住,怕已冲上去痛揍那人。   耿照暗提内力,待情况生变,便要上前搭救。那人站在竹篱外,身畔多是籸盆岭的村民,几个看不过去的悄悄劝他:“你走吧!这儿的每个人都是吃过苦的,日子已经够难过的了,你还来说这些做甚?”   那人不为所动,指着莽汉子道:“佛虽不在,但你妻儿在。”   莽汉一愣。“你说什么?你……你听见了什么?有谁说了俺婆娘的下落?”他在洪水中失了妻儿,仅以身免,连屋舍都被恶水冲去,点滴不留,遑论尸体。此时听他一说,不由得萌起一线希望。   那人却道:“你妻儿一直在你身边,哪儿都没去。此刻依旧在,只是你看不见而已。”莽汉会过意来,眦目欲裂:“直娘贼!我肏你祖宗十八代!”挣脱旁人拦阻,冲上前来,一拳将那人打倒在地!   耿照正欲出手,忽觉有些不对,那人已爬了起来,一抹嘴角,淡然道:   “你乃央土道坤平郡人氏,父祖与人佃地,到你这代好不容易才有了私田。过廿五才娶亲,育有一子一女,你妻子十分温婉,纵使你偶尔酒醉,对她动手打骂,她也从不抱怨;侍奉公婆尤其尽心,你父亲卧病前常抱怨你不孝顺,还好娶有贤妻,老怀略宽……是也不是?”   莽汉一愣,第二拳再也挥不下去。   “你……你是何人?你怎么知道?”   那人摇了摇头。   “我不认识你。我说了,你的妻儿都在你身边。”低声凑近:   “婉儿她娘要我转告你:你对她够好了,莫要再自责。嫁给你为妻,她一生都不后悔。”莽汉身子簌簌发抖,双膝一软,频频以额头撞地,嚎啕大哭道:“阿妤、阿妤!是俺对不你住!俺没用,你跟孩子,俺一个也没保住!阿妤!阿妤----!”哭得撕心裂肺,撞出一地殷红,他蛮力本就惊人,旁人怎么拉也拉不住。   耿照蓦觉臂上一阵温湿,袖管被一只腴软小手抓住,回见芊芊眼眶泛红,忍泪低道:“他……他是真的爱他的妻子啊!人活于世,怎能如此痛悔?这又要怎生继续下去?”耿照取帕子递给她,不知该如何劝解,无言地握住她的小手。芊芊一边低头拭泪,另一只手却紧紧反握。两人携手并肩,俱都无话。   那人跪在莽汉身前,低声道:“你别这样。”   莽汉突然抬头,一把抓住他的手,叫道:“大师!是俺浑,有眼不识泰山!俺信了,俺信有佛了!你让阿妤,同俺说一说话,两句……不,再一句就好!俺这辈子给你做牛做马,给你做牛做马!”频频磕头,闻之无不凄恻。   那人仍是摇头。   “佛不在。”见莽汉犹挂一脸血泪、神色错愕,众人也都不解,遂起身道:“佛不在木雕偶像之内,不在庙宇厅堂之中,穷人也好、富人也罢,任花费银钱巨万,也不能唤佛现身一见,更遑论在大水冲来之际,普救性命身家。”   人群中有人叫道:“既然如此,佛在哪里?咱们还信佛做甚?”   那人道:“佛是花,佛是草,佛是日升月落,是山川是星海,本就无处不在。若要见佛,只能修习佛法。”又有人问:“见了佛又怎的?能如你一般,与死去的亲人说话么?”   那人道:“修习佛法能得神通,能解脱轮回,死后往西天极乐……这些好处,诸位可能此生都不能修到,我不能欺骗各位。然而业力随身,所种的善因将得善果,恶因亦得恶果,不惟今生今世,甚至前世来生,以及诸位身边的亲人,都在这个轮回之中层层相因,直到诸位修成正果,脱出轮回为止。”低头对莽汉道:   “你妻儿之死,以及你之独生,轮回之中早已注定,凡此种种皆因前由,乃至于后。你妻儿与你的因果并不会断在这里,你修佛法不只是修自己,也为她们而修。如此,你可愿意?”   莽汉一抹眼泪,跪地而起。   “愿意!但俺目不识丁、身无分文,却要怎生修法?”   那人道:“修行法门有八万四千种,众生皆可成佛,鸟兽虫鱼不识字亦无钱,佛也未曾舍弃。我教你最简单的修行法门,只消心诚一念,口诵“南无阿弥陀佛”。你思念妻女之时念,心觉迷惘时也念;睡前诵念,醒时诵念,行走坐卧均可为之,如此即可成佛。”   “就……就这么简单?”莽汉简直不敢相信。   “就这么简单。”那人轻抚他头顶,淡然道:“毋须捐献金银修庙建佛,不用供养僧侣,不必考虑自身所做功德的多寡,只消对阿弥陀佛本愿怀有信心,诚心立誓发愿即可。”取下颈间木珠,在风中慢慢捻起,口诵“南无阿弥陀佛”,声音庄严,令人起敬。   周围村人与流民深受感动,不觉随声附和。这个念佛法门对姿势、所在等全无规范,心念一动,便能朗朗上口,感染力极强;要不多时,全场数千人俱都念起了佛号来,嗡嗡响动的声音宛若吟唱,伴着夕阳西斜,气氛庄严肃穆,闻者无不动容。   那人满布尘埃的破旧斗蓬在耿照看来,仿佛笼罩着一层圣光,淡淡的晕胧超脱凡俗,也不知是不是余晖映照所致。与李蔓狂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斗蓬截然不同,那人的连帽白斗蓬仿佛是光明的化身,自脏污的外表下迸出耀眼的光华,坦率淡然,抚慰了流民心中压抑多时的凄楚绝望。   “这人……”芊芊喃喃说道:“是佛的化身么?我在东海道,从没见过这样的僧人。”   流民们诚心念佛,将心中的思念、祈祷、希望与忧伤全寄托于简单庄严的佛号,随风远远送出,渐渐已毋须旁人引导。那人将木珠挂上颈间,拄杖转身,逆着光朝耿邵二人处行来,直到走入身前丈余,耿照才得看清他的面貌。   那是一张俊美得令人摒息、比女子还要凄绝艳丽的面孔。   他近日间见过的俊美男子可多了,聂雨色、韩雪色不说,就连惊震谷的平无碧、路野色等,也绝对说得是“美男子”,然而与眼前之人相比,简直是天地云泥之别。男子生得一双绝艳的细长凤目,鼻梁细而直挺,嘴唇很薄,抿着的线条却带着魅惑般的弧度,若非他低垂脸帘的神情充满慈悲怜悯,耳边还回荡着适才庄严的佛号宣诵,只能说这张脸孔美丽到近乎妖异的程度,令人本能地想要避开。   芊芊一瞬间露出迷惘之色,握着他的软腴小手却不由一紧,喃喃道:“这人……生得好怪。像……像女人似的。”   那人在他俩身前停步,低道:“外貌的美丑,只不过是皮相。就像女施主对自己的容貌体态甚是不喜,在旁人眼中,你却是美丽高贵,可爱可亲。执着皮相,岂非是庸人自扰?”   芊芊与他是初见,两人在此之前,连一句话也没说过,那人却准确无误地说中她心底之事,不由心惊:“难道……他真的能听见有情无情众生的声音?然而世上,哪有这种荒诞无稽的事?”   那人转头对耿照道:“典卫大人,今日幸而有你。要是换得他人统兵,只怕此刻籸盆岭下,已是血流成河,绝难善了。慕容将军近日所为最明智者,便是起用了耿典卫。”   耿照见识过慕容柔的读心异术,此人所展现的能耐,还未盖过初见慕容柔时,尚不足已撼动少年典卫。他直视对方那双美丽无瑕的眼睛,微将芊芊遮护在身后,沉声道:   “敢问阁下高姓大名?适才对流民所说,我很佩服,改日还想与阁下请教。”   那人笑而不答,只说:“我要走啦。烦请典卫大人转告将军,这三川地界上的流窜灾民,请放他们一条生路,莫要一意驱赶,我担保他们在三乘论法大会之前决计不会惹事。请将军好生准备,两日之后,论法大会将在莲觉寺召开。请。”说着拄杖迈步,径往丘后桃林行去。   耿照听得一头雾水,虽隐约猜得此人的身分,却觉匪夷所思,岂肯失之交臂?急道:“大师请留步!若无宝号,实难与将军交代!大师……”   忽听一声朗笑,一人自坡岭下信步拾级,怡然道:“无知少年!殊不知如此举重若轻、老妪亦解的佛法造诣,更胜大报国寺的学问僧么?遍数东洲,也只一名琉璃佛子!”   芊芊喜动颜色,唤道:“……爹!”   无论东海武林,乃至天下五道,“文舞钧天”邵咸尊都是令人无法忽视的名号。若问当今江湖之人,谁可代表东海正道七大门派,不管是列七人榜、五人榜,甚且是三人榜,邵咸尊都不可能被遗漏。   众所周知:萧老台丞年事已高,雷总舵主失踪既久,杜掌门又闭关不出;鹤着衣虽为百观共主,但天门自来是一盘散沙,徒众良莠不齐,几位副掌教各怀异心,自家人都未必肯买他的帐,况乎外人?只有邵咸尊善泽广被,声望日隆,他若有心争取,距离“东海正道第一人”的位置,也不过是三两步之遥。   耿照是闻名已久,今日识得芊芊,更对教养出这般女儿的人满怀好奇,只见这位邵家主看似四十许人,身材颀长、十分清瘦,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生得面如冠玉,凤目隆准,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五绺长须迎风轻拂,甚是潇洒飘逸。   邵咸尊名动天下,身家巨万,装束却与一般读书人没什么差别,头戴儒巾,冠后曳着两条长长的飘带,一身洗旧的青袍布鞋,外披一件半袖长褙子;腰悬长剑,连文人间风行赏玩的折扇也没拿一柄,左肩后背了只蓝布包袱,敢情还是自带行囊,连仆从都不用。   若说那被称为“琉璃佛子”的兜帽僧人是妖异之美,容貌浑不似人间之物,那么邵咸尊便是血肉凡躯,相貌倒十分符合常情的清癯秀雅,可以想见年轻之时,定然倾倒过无数名门淑女。   耿照心想:“难怪芊芊对外貌如此介意。无论脸形或体态,她与父亲半点也不相像。”   邵咸尊缓步而来,并未施展轻功,想来是对“琉璃佛子”心怀敬意,未敢贸然唐突。那人揭开兜帽,露出一颗浑圆秀致的光头,顶上戒疤宛然,果是一名出家众。他对耿照合什顶礼,以邵咸尊也能听见的声音道:   “此番东来,朝野之间耳语不断,为防多生事端,除了镇东将军之外,我不与任何官衙或武林门派接触。适才诸语,烦请典卫大人为我带到。贫僧告辞了。”不顾邵之既来,自顾自的往林间走去,片刻便不见踪影。   耿照见他步履稳健轻盈,却说不准有无武功。佛子片言抚慰千人之能,早已超越武功的范畴,就算一点武功也不会,也丝毫不影响他的胸襟与智慧。   他那番话是明白告诉邵咸尊:为免镇东将军生疑,也不让青锋照惹上麻烦,除了直属将军的耿照,以及流离失所的央土难民之外,他不与任何人接触,以杜绝谣言。由此观之:耿照先前的推断与事实相去不远,琉璃佛子的迟来虽造成人心之惶惶,为将军增加不少麻烦,但他本人似乎并未特别针对慕容柔,所关切者仅止流民而已。   邵咸尊上得小丘,拈须喟然道:“不愧是央土名僧,念兹在兹,全是百姓。若是执意结交,显得我小气啦。”凤目一睨,语气转冷:   “芊芊,我不是让你待在越浦,别在外头乱跑么?连爹的话也不听了?”   芊芊身子一颤,掌中冷汗湿滑,小声道:“不是。我只是替东郭师兄购买粮食棉衣,见情况紧急,才让阿吼赶过来,不是不听爹的话。原本是想……衣粮送到便回去的。”   邵咸尊“嗯”的一声,晶亮的眸光往下一扫,芊芊才想起还握着耿照的手,赶紧松开,红着脸低头轻扭衣角,不敢与父亲的目光相触。耿照硬着头皮,抱拳道:“在下流影城耿照,见过邵家主。”   邵咸尊拱手还礼,淡然道:“耿典卫鼎鼎大名,在下亦有耳闻。据说典卫大人夜闯赤炼堂、火烧连环坞,连败“陷网鲸鲵”等三位太保,震动三川。如此英雄,想必独孤城主也欣慰得紧了。”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耿照却听得惊心动魄,苦笑道:“不敢瞒家主,风火连环坞真不是在下烧的。”   邵咸尊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忽然一笑。   “老实说,我要是再年轻个二十岁,风火连环坞还轮不到你来烧。你下令“勿伤百姓”之事,我已听说了,我这里没有给赤炼堂或镇东将军府的东西,若是七大派的盟友,倒有粗茶淡饭款待。   “青锋照的规矩是日落而食,酉时开饭,逾时不候。芊芊,我们走。”说着转身迈步,单手负后,连头也未回,慢慢走下坡去。芊芊似有些惊奇,幼嫩的玉指往唇上一比,做了个“心照不宣”的表请,红着脸低头而过,快步追上父亲。   这一天真的非常漫长。   籸盆岭上点起了油灯,驻扎在远处的巡检营也堆燃篝火,罗烨派一支小队将伤员送回驻地,却将伙头、杂役连同营账等露宿装备全拉了过来,两百四十名铁骑队就地扎营,排班监视着岭上的一举一动,直到青锋照依言派发衣粮、解散流民为止。   耿照在帅营里就着火把写了封密函,转述琉璃佛子所言,并表示自己处理完籸盆岭之事,即刻入城面见将军,让绮鸳派人严密保护,务必送交慕容柔之手。罗烨分派完任务,掀帐而入,“啪!”一声并腿按刀,站得直挺挺的:   “启禀典卫大人!弟兄们列队完毕,正等大人讲话。”   耿照摇头道:“不必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这夜还很长。”罗烨对等在一旁的贺新点了点头,手抱头盔的壮年队副行了个军礼,颔首道:“那属下先去了,大人早些歇息。头儿,我走啦。”   巡检营死了三名弟兄,除了被甩手镖打死的那位,还有两人是伤重不治,其中包括耿照救出的那名娃娃兵。东海军旅规定严格,部队死了人,直属长官是要写文书报告的,耿照非是建制内的人员,自是由罗烨来写。   离酉时足足一刻有余,耿照把玩着那枚金镖,见罗烨伏在案上振笔疾书,开口问道:“你的拳脚功夫很俊啊!能不能告诉我师承?”见他搁笔欲起,挥手道:“坐下罢。只是闲聊而已。”   罗烨面无表情重新提笔,忽道:“大人问的是军令,还是闲聊?”   耿照不觉失笑。“是闲聊你便不肯说了罢?无妨,那也是闲聊。”   罗烨振笔疾书,眼不离纸,片刻才自顾自道:“教我武功那人,在江湖上仇家满布,少壮时杀过很多人,有个外号叫“一生自猎”,不过我也是听说而已。我遇到他时,他已不杀人了,不过是头醉猫,很少醒着。后来,那姓邵的找到了他,把他给杀了。就这样。”   耿照听得一凛。“这么说来,他与你师门有仇?”   罗烨头也没抬。“不算什么师门。我那时是个小乞丐,与醉猫同住一间城隍庙,偷鸡摸狗两人分食,他教我些快偷快抢的法子,免得捱饿。江湖的事我懂一些,多杀人的,终究要被他人所杀,这也没什么。但那姓邵的手段很卑鄙。”   “什么意思?”耿照不由得挑眉。   “他找了醉猫的师弟把他骗出去,我猜是要拷问武功秘籍。老东西很硬气,吃足苦头也不肯说,末了才被杀了示众。”   耿照恍然大悟。   后来,罗烨为了替那人报仇,杀死那个师弟叛徒,不得已划破面颊逃到军队里来栖身……故事就这么兜拢起来了,与巡检营中传得真真假假的耳语。对罗烨来说,他的醉猫师傅早有身死收场的觉悟,人在江湖,终究如此;唯一的仇人便是那名出卖他的师弟,而非主持正义的邵咸尊。   只是他“手段很卑鄙”。罗烨是这么说的。   耿照将金镖小心收进腰带里,从胡床上站起来。虽然距赴约的时间剩不到一刻,但暖暖身也好。   “罗头儿,你今日与东郭那场打得很帅啊,要是拳腿的劲力再松一点就更好啦。你有一百斤的气力,要是硬使了一百斤,打在敌人身上至多是一百斤;要是只用五十斤,打在敌人身上,有时候会变两百斤。”   罗烨突然停笔,浓眉紧蹙,似是被触动了什么,两眼掠过一抹精光。   果不其然。他的醉猫师傅离开得太早,或许是清醒的时间不多,没能为他打下足够的根基。耿照观察他与东郭交手时,发现罗烨的外功极其刚猛,力量惊人,那是他自己下的苦功,然而在内力巧劲的运用上却是门外汉,要不打倒东郭,应该更不花力气才是。   “你要不……打我试试?”耿照一笑,摆出了“白拂手”的架势。   罗烨双目放光,起身褪去身上的兜甲,活动活动筋骨,指节拗得喀喇作响。   “大人这是军令,还是闲聊?”   “是军令。”耿照收起笑容,冷冷说道:   “你尽力支持一刻,至少要打中我一拳。”   以大人的实力,这可真是个刁人的任务。   罗烨不觉冷笑,蓦地跨步猱身双腿飞旋,鹰掠般扫向耿照的脖颈!   第百零四折 千夫所视,刃淬锋极   这一蹴几乎命中耿照。   耿照的碧火真气从没像此刻这般丰沛充盈、浑欲鼓出,影响之所及,先天灵觉益发敏锐,护体气劲更是强横到前所未有的境地,周身如覆重甲;偏偏野兽般的反应只强不弱,“薜荔鬼手”又是拳脚功夫里的绝学,再加上近日连续几战累积下来的宝贵经验,“尽力支持一刻,至少打中一拳”云云,并非徒逞口快,而是耿照审慎计算过双方的实力差距之后,所订定出来的实战目标--为了激发罗烨的潜能,此一目标应是略微高出他的实力。   然而,罗烨一起脚便几乎扫中耿照的颈侧,不仅招式快绝,腿劲更是刚猛难当。卸下四十余斤的缀片甲衣,罗烨的速度较之白日并无显著差异,而是生出某种微妙的滞空之感--   耿照及时以“白拂手”化开飞腿,顺势将他“投”了出去。罗烨的身子如陀螺般凌空打了几转,竟是不住旋升;下一瞬突然向下俯冲,仿佛背上生出一双看不见的翅膀,十指钩爪,抓向耿照脑门!   (这是……“鹰”!)   巡检营的娃娃脸队长化身猛禽,一轮连攻十数合,劲风扯得桌顶油灯格格震响,任凭耿照如何推转挪移,他始终“盘旋”于帐中穹顶,也非足不沾地或攀援椽桷,而是趋避如鹰翔隼掠,快而不绝。   而他拳腿互易的攻击方式,亦十分刁钻难防。   须知“拳脚”虽列一门,原理大相径庭,但凡精通徒手击技者,不是练拳便是练腿,必有一专,如薜荔鬼手对腿招的涉猎就不如手上功夫,至多是配合上盘的身法而已。罗烨却兼擅二门,举手投足任意转换,战圈忽长忽短,令防御的一方抓不准攻击范畴。   动手已过盏茶工夫,耿照竟是挡的多、攻的少,原地频转,应付来自四面八方、包含上中下三路的诡异攻势。   “……来得好!”棋逢对手,典卫大人抖擞精神,白拂手逆缠顺引,连绵不绝,每一着均留劲三分,凝而未发,渐渐织成一张无形气网,用的正是得自明栈雪的“洗丝手”心法。   这一下融合佛门、七玄两大绝学,便是明栈雪、刁研空亲来,也只各识一半,以沛莫能御的碧火真气一体调和,居然丝丝入扣。   罗烨左右扑击一阵,顿觉身法迟滞,千钧腿力扫出,尚未及体,已有三成力道反馈,如在深水中抬腿,蓦然省觉:“不好!”抽身欲退,耿照双臂一圈一拦,将他隔空扯落!   罗烨着地一滚,连起身都觉沉重,仿佛周身缠满无形铁索,不觉骇然:“这是什么武功!”踏地振臂,犹如罟中之鹰,便要扯着罗网重回天际!   耿照不慌不忙,双掌虚引,带着他的身子滴溜溜转动,苍鹰与丝网越缠越紧,早已无由脱出;冷不防罗烨指作鹰喙,尖利的指劲叼破气缚,猛然穿出,啄中耿照的瞬息间易钩为拳,正中胸膛!   碧火神功的护体气劲发在意先,这拳仍是慢了分许,拳劲在胸前一滞,碰触衣衫的瞬间,所带旋劲、透劲俱被化去,只是两人相距太短,仍是扎扎实实击中。拳头掼胸,肌下浑厚的内息扩散,带开所剩不多的蛮劲,罗烨只觉仿佛打着整卷的棉被筒,见耿照登登退了几步,奋力挣起,喘息道:   “一……一刻钟了么?”   耿照调匀气息,笑道:“还不到。这一下叫什么名目?”   罗烨喘过气来,又恢复一张白脸,冷道:“叫“毛血洒平芜”。鹰王便入罟网,尚有一搏的尊严,乃是险中求胜之招。”耿照竖起拇指赞道:“好!”想了一想,又道:“你师傅是用心栽培你的,我以为根基不足,方才一试,才知非是如此。只是你的内功太刚,单使拳或使腿足堪应付,若想任意转换收奇袭之效,需有刚柔并济的心诀。”   罗烨沉默片刻。   “我使的拳和腿是两人的功夫,不是一个人的。”   耿照已猜到了七八分,点头道:   “罗头儿,我对刚柔转换的法门有点粗浅心得,这都是无主的,也没有门派传承的问题。如若不弃你便先瞧瞧,有空我们再来切磋。”拈笔写了两百来字的大白话,俱是他自行悟出的白拂手心诀。   耿照读书有限,勉强算得是“粗通文墨”而已,也无意写什么漂亮文章,但求达意。放落笔杆吹干墨迹,见罗烨写到一半的文书字迹齐整,赧然道:“我字不怎么好看,先凑合罢。”将纸张压在砚底。   豆焰摇曳下,罗烨拈起纸头,不觉瞧得出神,连典卫大人离开都没发现。   ◇ ◇ ◇   籸盆岭上的气氛也很低迷。白天的流血冲突牺牲了十四名流民,多是见芊芊的运粮车队受阻、由坡上赶来相救,冲撞巡检营前队的封锁线所致。尸体以草席掩着在村口一字排开,耿照走进村庄时,没有一双注视着他的眼睛不带敌意的;佛子的诵佛涤心安慰了众人,却似乎无法消弭仇恨。若非忌惮那鬼神般的惊人武功,难保不会有人朝他丢掷石块。   耿照面露不忍,而心中更多的是自责,想起自己代表着镇东将军,未敢失态,咬牙定了定神,大步走入村庄里。   即使贵为青锋照的家主、几已是“东海正道第一人”的邵咸尊,在籸盆岭的晚餐也是在屋外搭起的丬座野篷下吃的。篷里仅一张陈旧的枣木四方桌、两条长板凳,邵咸尊与女儿并肩据着其中一条,对面空着的一条显然是留给客人的。   “你迟到了。我们没等你。”邵咸尊自顾自吃着,筷子遥遥虚点。“典卫大人自便。”芊芊悄悄抬头冲他一笑,起身为他添饭,摆上一副干净的餐具,乖巧的模样格外讨人喜欢。   桌上除了小半盆白米饭,只两碟山蔬、一碗水煮咸肉。经盐腌脱水、再曝晒或烟熏而成的肉脯,本就是行旅间常见的干粮,多半是撕着就水吃,或以麻油蒜苗爆炒,也是一道鲜美的佳肴。如这般添水蒸煮的烹调方式,耿照今日还是初见。   “肉脯炒着香,但这儿连油都没有,柴火也都省着用,鲜少拿来燠爆热炒。”邵咸尊率先挟了一筷在自己碗里,权作是邀人品尝的善意。“我教他们用水蒸煮,多放点水,少放些肉,就蒸出来的汤汁能多吃几碗饭。这儿也没盐,肉汤还能给别的菜蔬调味。”   耿照听得默然,也挟了一筷就口。   腌肉的盐味连同肉鲜都给蒸出来,肉脯自身的干柴硬涩又未全褪,杂以泡了水的软烂口感,实在说不上美味。邵咸尊却不觉难以下咽,挟菜扒饭的动作始终没停过,自顾自道:   “这道菜肴配白米饭不好吃。精米太甜太细,水蒸肉脯便显得粗口啦,配糙米或晒干的炒米挺合适,能吃出肉鲜。典卫大人兴许不知,若非小女押了这列粮车来,今晚我们吃不上白米。”   芊芊见耿照面色凝重,饭菜也吃了那一筷,细细挟了肉脯山蔬在净碗中拌好,放在邵咸尊碗中,柔声道:“阿爹,多吃些菜。吃饱了有精神。”邵咸尊嗯的一声,直到将碗中白饭吃完,都没再开口。   饭后芊芊收拾碗筷,给两人点了茶。邵咸尊取出一方雪白帕子轻按嘴角,抬头望着耿照。   “典卫大人,这儿的人并不听我的。他们现下,已不信什么人了。这些人打入东海地界,便教官差、赤炼堂、臬台司衙层层剥削,好不容易虎口余生,末了镇东将军府一纸命令,赤炼堂拔旗走人,比赋税还重的“太平捐”算是白给了,一年来的辛苦白费不说,未来前途茫茫,才是最最令人痛心处。”   将军也有将军的难处--   耿照本想如是说,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仍是保持沉默。   经历过下午的混乱,他终于了解其中困难。官与民的立场何止不同?说到了底,根本是南辕北辙,即使极力小心,一弄不好便是十七条人命。   赤炼堂横征暴敛,决计不会为流民着想,天知道数年来在东海道的荒野之中,已然添了多少曝烈白骨?这是人间惨事,其中斑斑血泪,无法以“将军的思量”轻易揭过。   有邵咸尊这样的富人,愿意在央土、东海交界设“安乐邨”安置流民,已经是耿照所能想到最好的结果了。毕竟将军在这事上不但做出让步,更直接承担风险,不能再期望更多。芊芊的父亲对流民、甚至对东海来说非常重要,但耿照不相信他。   他从腰带里取出金镖,放在桌上。   “邵家主,这只金镖至少要为我队上死去的三名弟兄负责。”他定定望着邵咸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唯恐错过任何一丝微妙变化。“算上籸盆岭这厢,便不止这个数儿。若无这只镖,说不定能多五六个人平安活着。我队里没有用这种镖的人。家主知否,此间还有谁能使这样的暗器?”   邵咸尊肩头动了动,似想去拿,耿照手按金镖,更不稍动,意思已经很明白了。邵咸尊清癯的俊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面色极不好看。   芊芊洗好了碗盘,正踩着轻快的步子哼着歌儿走进篷里,被两人之间凝重的气氛吓了一跳,没来得及开口,便听父亲寒声道:“唤你东郭师兄来。快!”芊芊娇躯微颤,快步离去,不多时便领了东郭御柳前来。   东郭解下头冠、卷起袖子,儒袍被汗渍浸透,原来前头正在卸粮清点,一一将棉衣食米配给流民,才赶得及明早启行。他一见桌上金镖,脸色丕变,邵咸尊光瞧他的表情,便知是他的镖,面色益发严峻。   东郭御柳“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俯首道:“弟……弟子有错,请师尊降责!”   邵咸尊看也不看一眼,脸面依旧青得怕人。   “你错在哪里?”   “弟子……弟子于白日混战间,见土垒中有细刃寒光,以为是箭镞,唯恐官军放箭伤了百姓,才打出金镖,并未刻意照准,料想不致伤人,纯是威吓而已。其后爆发流血冲突,却是弟子始料未及。”   邵咸尊冷哼。“这么说来,煽动百姓对抗官军,也有你一份?”   东郭低头道:“弟子自来三川,所遇官军也好,赤炼堂帮众也罢,无不是欺善怕恶、驱民以死的匪类,实不知有典卫大人这般磊落英豪。依过往经验,弟子以为只消团结民众,固守此间,官军不过是想趁机劫掠而已,见流民难欺自会退去,非是有意与朝廷对抗。”   邵咸尊不为所动,凤目微闭,咬牙道:“三条人命啊,痴儿。任你说得再入情入理,却要如何抵还三条性命?”东郭不敢应答,伏首叩地。   片刻邵咸尊睁开眼睛,沉声道:“你最大的错误,便是私铸了这只镖。为师教你的武功剑法,难道还不够你用么?如非身怀宵小之器,何至行此宵小之举,甚且铸下大错!你身上还有多少物什,都交出来罢。”东郭不敢违拗,从怀里掏出四枚金镖,双手呈交师尊。   耿照知道铸炼房的规矩。   铁料昂贵取得不易,控管十分严格,库房领料时有专人秤量记录,不问铸造的结果,成品废料均须过秤,于簿册上注记核销。邵家二爷邵香蒲乃东海有名的铁算盘,青锋照的铁料一向由他负责,可见其严密。   东郭御柳这五枚金镖,是平日由铸剑铁胎中一点一点撙节而来,连邵咸尊也没见过。   他掂了掂掌心,见五镖份量相若,形状更是浑如一致,紧绷的面色略见和缓,叹道:“不知不觉,你也有这般手艺了。奈何心思不正,奈何啊!”说着五指紧握,将金镖捏作一处,五枚精钢打造的利刃便似水做的一般,眨眼间化成畸零纸团。   “本门弟子东郭御柳听了!”邵咸尊神情一冷,厉声道:“你立心不正,致使三条人命无辜牺牲,我罚你终生不得执锤持剑,闭门思过十年,不许踏出花石津一步!如此,你可心服?”   东郭御柳脸色大变,浑身颤抖,连一旁始终未曾插口的芊芊亦俏脸煞白,急道:“爹爹!”只喊了一声,欲言又止,不敢再说。   邵家庭训严格,尊长说话,晚辈只能恭敬聆听,最忌插口;况且执行门规戒律,掌门说话的份量更是大过了天,狡辩只会加重责罚。东郭面如死灰,垂首道:“弟子无话可说。谢掌门人不杀之恩。”   邵咸尊转头道:“典卫大人,姑念劣徒随我长年奔波,此间亦还有用得他处,在下先取他一条左臂,待返回花石津闭门思过,再废去武功,以示惩戒。典卫大人若然信不过青锋照、信不过在下,届时不妨走一趟花石津,亲眼见证。”袍袖一拂,东郭御柳闷哼瘫倒,面露痛苦之色,左边身子微微抽搐。   耿照想起邵咸尊的成名绝技,脱口道:“这是……“归理截气手”!”握住东郭左腕一运气,果然整条手臂经脉尽塞,再无法导行真气,于练武之人形同残废。   这路手法乃邵咸尊自创,依“气凝聚处,理在其中”的原理逆转行功,于一拂间截断气脉,与“道器离合剑”并称邵咸尊两大创制,近二十年来名动天下,甚且盖过了青锋照原本的武学。“文舞钧天”因此得享宗师大名,卓然立于东海七大派顶峰。   耿照初听“闭门思过十年”,并不觉如何严重,殊不知在青锋照的戒律规条内,“不得执锤持剑”即是废去武功的意思,仅次于处死的“不赦”之罪,乃一等一的重责。   东郭御柳浑身颤抖,想推开他也没力气,勉强仆跌在地,叩首道:   “多谢……多谢师尊,弟……弟子恭领责罚。”   邵咸尊叹了口气,转头对耿照道:“典卫大人,没别的事情,我先带他下去服药了。“归理截气手”毕竟过于霸道,是我年轻时的鲁莽灭裂之作,若未妥善调理,恐于寿元有碍。芊芊,你与典卫大人坐会儿,戌时送客,不可过亥。”也不多看耿照一眼,搀着东郭胁腋低道:   “走罢。当是教训,下次无论如何不能这样了。”   东郭冷汗直流,面有愧色:“弟子……知错了。”随师父踉跄而去。行进间回头一瞥,见小师妹满面关怀,不觉露出一丝惨淡笑容;望向耿照的眼神则十分复杂,怨愤有之,懊悔不甘亦有之。   芊芊见耿照沉默不语,以为他为东郭断臂一事过意不去,温言抚慰:“我爹无论律人律己,都是一般的严,东郭师兄既做错了事,本就该受罚的,这也不是因为你。唉,我难得见爹这般生气,但他肯为师兄施药调理,心里该是原谅了他。”   耿照回过神来,若无其事道:“这“归理截气手”造成的伤害,难道真的无法治疗痊愈,尽复如初?”   芊芊摇头道:“爹爹说指剑奇宫有无解之招,咱们青锋照也有。他年轻时心高气傲,颇有与“不堪闻剑”一较高下的雄心,才苦心创制出这路手法,教师兄们等闲不许用,以免铸下大错,无可挽回。”耿照心想:   “芊芊天真纯良,必不欺我。除非邵咸尊连女儿都骗,否则没有与徒弟合演一出戏来虚应故事的道理。”   他适才试探东郭的左臂,连绵密的碧火真气也渡不进一丝半点,的是中了“归理截气手”无疑。况且邵咸尊创制这套武功时,无法预知十数年后将以之欺人,故意制造“此招无解”的烟幕。将军曾谆谆告诫他,不得妄作猜臆,以免影响判断,反致目盲。   “你是不是觉得,邵家主的惩罚重了些?”耿照为转移思路,随口问她。   芊芊先是摇摇头,片刻才道:“我爹为人处事很公平的,他既如此裁断,定然有他的道理。要我说,至多是打打板子罢?也不是偏袒我师兄,纵使教他抵命,那些枉死的人也活不转来啦!不如留着有用之身,为活着的人多多造福,岂不甚好?”说着叹了口气,起身笑道:   “说到造福,我要去忙啦。这些粮食棉衣若不连夜发完,明儿肯定走不了,典卫大人可要跳脚啦。”   耿照笑道:“其实典卫大人脾气也不是那么坏,不常跳脚的。”   芊芊噗哧一声,掩口道:“是么?我瞧他挺急躁,冲到车里拿人,还不给人家穿衣裳。”红着脸咯咯轻笑,似有些害羞,又觉得那画面实在有趣。   耿照忍不住促狭:“我那儿是下了封口令,不怕有人瞎说。你同你东郭师兄提了么?他要卖了你怎办?”   “不会。东郭师兄一向疼我,我说了不想嫁人,请他别跟爹爹说。师兄肯定帮我的。”轻叹一声,茫然摇头。“我真是不懂你们男人。他能造这样好的剑,技艺在诸位师兄里也是有数的,干嘛去私铸那种伤人的暗器?本门之中也没有使暗青子的武功啊。”   耿照本想说“兵如其人”,兵器恰反映了铸造者的心思,但芊芊与她师兄感情甚笃,只怕听得刺耳,笑道:“也不一定。我以前在铸炼房时,也常打些无关紧要的物事,有时是想试试自己的工夫,有时只是为了好玩。”   芊芊一拍小脑袋瓜子,吐舌道:“我都忘啦,你是白日流影城出身的,自也会打铁。”耿照抚臂笑道:“我本来就是铁匠,工夫可不含糊。改天有空给你打个小玩意儿。你喜欢刀还是剑?箭镞或马蹬也行的。”   “我要马蹬做甚?不如打个马嚼子,送给典卫大人衔着。”乌亮的圆瞳滴溜溜一转,抿嘴道:“这样。我要一面小镜子,一照我的脸蛋,便能瞧见不胖的模样。我梦想这一天都快十年啦。”   她越是爱开自己的玩笑,耿照越觉心疼:分明是个美丽善解人意的好姑娘,怎不多爱自己一些?料想迂腐的安慰她也听烦了,索性一拍胸脯:“客倌这件托付,委实太有眼光。小店除了马蹬马嚼子以外,就属小镜子最出名啦,谁来都要买一件,送礼自用两相宜啊。”   芊芊笑得直打跌,频频拭泪:“哎呀惨了,你在流影城肯定不是待铸炼房的,我瞧着像掌柜。”两人躲在一旁弯腰捧腹笑够了,才敢往人群聚集处走去。   邵咸尊既说了“戌时送客”,耿照也不敢久待。   离去时,芊芊正在前头忙着,虽贵为家主明珠,她却拿丝带缚紧了袖口,亲持量米用的斗斛、一勺一勺舀入布袋,秤与流民;只有往棉布口袋里添米的,没见她从里头舀出来过。领了口袋的难民无不欢天喜地,满布脏污阴霾的面上终于绽露初阳,人人笑得开怀。   芊芊不嫌他们污秽难闻,流民们分得出是真心相待或虚情假意,没有人不喜欢她的。   只是她的体质极是易汗,被篝火与人群一闷,额颈间沁出汗来,连噘起的唇上都布满细密的汗珠,雪白酥盈的胸脯上晶亮一片,肩臂处敷乳般的肌色贴着水渍透出薄衫,湿濡的发丝黏着面颊口唇,宛若出水芙蓉。   邵芊芊生得细致腴润,模样算是标致的了,但远不是耿照见过最美丽的女子--尽管号称“虚岁十五”的芊芊发育得异常早熟,身子已是不折不扣的女人,那双傲人的圆硕乳瓜即为铁证,但脸蛋怎么看都还是小女孩,只比“女童”略好些,与她丰熟的胴体形成极大的反差。   耿照却觉为流民发放米粮的少女极为耀眼,美丽得令人摒息。   虽然容貌体态全无相似处,芊芊总让他想起家乡的姊姊耿萦,她们都有着一副体贴善良的好心肠,总是将身边所有人照顾得无微不至,如沐春风。要是姊姊在这里,也一定喜欢芊芊吧?他心里想。   回到营账里,罗烨兀自盯着那张纸头,姿势与他离去之时一模一样,耿照不觉失笑:“罗头儿,你该不会一坐两个时辰吧?”罗烨回过神来,起身行礼,神情似有一丝迷惘:“大人……怎地这么快就回来了?”突然省觉,约莫也觉荒谬,绷紧青瘦的腮帮子生生咬住一抹笑意,以免失态,紧皱的两道粗浓刀眉略见纾解,神情倒是友善许多。   耿照笑道:“别看我的大头文章啦。我没念过几天书,合着是误人子弟。”拉着他连说带比划,将白拂手卸劲推移、刚柔转折的心得与他分享,罗烨恍然而觉,大有茅塞顿开之感。   两人边说--其实都是耿照说罗烨听--边打,起先还斯斯文文作势比划,末了发劲点落,真的动起手来。   最后一场,帐里的胡床、矮桌、火盆盔架通通被罗烨扫倒,自己却被打出帐外,撞倒巡戍卫兵。贺新抱着头盔从邻帐钻出,大声道:“头儿!这是……典卫大人?”附近几名老兵跟着按刀而起,却见典卫大人随后走出,拍拍手掌灰尘,颊上有一小块乌青拳印,罗头儿更是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不由发愣。   “没事、没事!”耿照用手背摁了摁颧上的破皮,怡然笑道:   “我正同你们罗头儿聊天哩。诸位休息,诸位休息,都别醒着。”   罗烨低头啐了口血唾,扔去手里沾着血迹的头盔,目恶如饥鹰。谁都看得出典卫大人脸上那块印子是哪里来的,想起白日里与东郭的那场蹄间恶斗,果然罗头儿有随手抄起兜鍪打人的习惯。   “再来!”他连说话间连鼻端都不住呼出血沫子,痰声浊哑,仿佛肺里开了洞。   “……明日再来。”耿照动了动牙床,确定没有脱臼。罗烨发起狂来狠揍了他几拳,碧火真气尽卸致命的内家拳劲,却不能教几百斤蛮力凭空消失,自莲觉寺遭遇聂冥途后,他很久没让人揍成这样了。   “你现在该做的,是呼吸吐纳,调匀真气。明儿胜算大些。”   “……好!”罗烨吐去满口残红,狠狠点头,拾起头盔踉跄入账。耿照快步追了进去,口里叨絮着“我有一部调息功法很厉害的,不如我教你”之类。章成看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片刻才转头对贺新道:“副头儿,你不……进去劝劝?万一再要打起来,俺瞧要出人命的。”   “你嫌命长,我还想多活几年哩。”   贺新“哼”的一声抱盔转身,连理都不想理他。   后来这事传开,居然大大提升了罗烨在巡检营里的地位。士兵们见识过典卫大人孤身撂倒两百多人的能耐,一致认为敢单挑他的罗头儿非常带种,“居然没被打死”这点尤其令人激赏。   当然耳语流传,难免不尽不实。此事过了月余,队上最脍炙人口的版本是:大人方说“明日”二字,罗头儿一声断喝:“日你娘亲!”挥舞头盔扑将上去,两人又血战数千余合,战至惺惺相惜,才决定歇手睡觉……   原本谣言有越演越烈的趋势,还有人信誓旦旦,说亲眼看见罗头儿化成了一头青眼大白雕,被典卫大人喷出剑光射下地来;对比耿照一出手便打倒了两百多人,这说法似乎不是太难想象,应该也是办得到的。   “罗头儿带种啊!”一名老兵回忆起来,不由得啧啧称奇,仿佛意犹未尽:   “那股狠劲儿……啧啧,差点没把典卫大人的耳朵啄下来,想着都心寒哪!”   “你那晚不是给抬回巡检营养伤了么?连咬耳朵你也知道?”   “喏,这你就明白有多激烈啦!别说巡检营,越浦城里都听得见!激烈啊--”   “去你妈的!”   这则军中逸闻最后就到这里为止,但伤害已然造成。某日慕容柔专程找了他去,皱眉道:“听说你在野地驻营时,喷剑光射下一头大雕?如无必要,以后切莫轻易显露武功,身带军职,处事须更加谨慎。”耿照莫名其妙,只得点头:   “属下知道了。”   翌日清晨,耿照特意起了个大早,帐外罗烨早已整装佩刀,正指挥手下拔营。   “籸盆岭的情形如何,有无动静?”   他见罗烨脸上瘀肿消褪大半,暗赞“明玉圆通劲”心法巧妙,嘴上故意不提,顾左右而言他。   圆通劲本是道门常见的导引心法,各地道观多有通行,不惟武林人修习,修身养气、以求延年的练气士或老百姓也练,亦有文武高下之别,各门各派都不一样,总之流传甚广。当日老胡试出阿傻身负圆通之劲,并未深究其来历,原因即在于此。   然而阿傻所学的圆通劲内功,乃是明栈雪撷取《通明转化篇》精要,专为培养阿傻为鼎炉而量身打造,阿傻被修家祖孙收留之后,修玉善又曾悉心指点,补以铸月一脉的阴柔功诀,此法更臻完备。   耿照传授阿傻《通明转化篇》正文时,也从阿傻处学得此功,因源出明栈雪、修玉善二人之手,故以“明玉圆通劲”呼之。明玉圆通劲不如碧火功攻防一体、里外浑无罅隙,也没有突破心魔关后的惊人成长,但于固本培元一节,却与碧火神功一脉相承,最适合拿来调息恢复;持之以恒,对完善功体也极有帮助,质性温和,可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罗烨学自翼爪无敌门的武功极为刚猛,耿照虽不知这个门派有什么独门的调剂心诀,然而至刚易折、孤阳不生,却是玄功不易的基础法则。他以白拂手的运劲手法,再加上明玉圆通劲的导引心诀,做为罗烨纯阳功体的辅助;量不必多,只消种下一枚阴柔涵养的种子,刚力便有了缓冲,四肢百骸与内功真力自会达成新的平衡,便如天地造化一般,毋须强求。   果然罗烨经过一夜运功调息,青白的瘦脸上似多了几分血色,瘀青消褪,破皮收口,这都是体内真气刚柔并济、阴阳调和的征兆。他左手跨刀,一指籸盆岭:“流民都走光啦。看样子是夜里零零星星启程,守夜的弟兄一不留神,没注意到是什么时候走的。”   耿照一瞧,果然昨日坡上密密麻麻的两三千人,如今俱都散得干干净净,只余村里的居民扶老携幼,肩囊担筐,如蚁列般迤逦而下。   籸盆岭诸人本有迁徙的准备,如非东郭煽动,按长老李翁之意,原本就是要迁到边境另行觅地建村,从此摆脱赤炼堂的狼贪鹰掠。如今不过是推迟了两天而已,准备理当更加充足。   谁知迁徙的队伍一路行来,怎么看都像灾民流亡,没半点几分迁村的模样。耿照独自拍马上前,沿途经过的每个村民都沉默地抬眼看他,老妪村翁也好,垂髫稚儿也罢,每双眼睛不约而同望向他,仿佛要把这个逼迫他们二度背井的身影深深烙印在脑海中,此生再不肯忘。   “很难受,是不是?”   邵咸尊跨马迎面而来,耿照一路失神,竟未留意,直到双骑将要交错时,邵咸尊伸手握住他的马缰为止。他回过神,低道:“……家主好。”   晨风吹拂,对面鞍上的青锋照之主五绺长须飘飘,腰畔露出乌檀剑柄,原本出尘的身姿意外地显露一丝英气。   “典卫大人,不瞒你说,我就是不想让人用这种眼光瞧我,才努力做个善人。”   邵咸尊淡淡一笑。“施恩于人,固然是成就满满,那也是相当美人、尝过便难再忘的滋味。但,我更害怕这种眼光,害怕有朝一日,人人都用这般眼光看我。正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约莫如是。”   耿照一时语塞,而身畔行人不绝,抬望而来的每道视线仿佛都在呼应邵咸尊的话语,令人遍体生寒。“你的将军非是普通人,心如铁石,杀伐决断,在他心里必有一幅更高更阔的蓝图,值得将军受如此的目光。”   耿照愕然抬头,正迎着中年书生的微笑。“为此之故,我从未放弃过劝服将军,请他拯救这些苦难的央土百姓;总有一天,我的企盼与老百姓的呼号,说不定会高过将军心目中的蓝图,苍生便有救了。   “便再往前走,这些人看你的眼神也不会改变,我想你已看够了,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看来我们回程是同路,典卫大人。带着你的人上路罢,该干什么便干什么去,没什么好蹉跎的。”扯着他的马辔掉头,一夹马肚,放手缓缓前行,仍是与耿照比肩相邻。   他的坐骑是为芊芊拉车的两马之一,昨夜邵咸尊施展轻功而来,并未乘驾,故解下一头当作脚力。篷车只剩一匹马拉着,那形貌丑陋的魁梧巨人阿吼下得篷车,拉着马儿徒步行走,将赶车的辕座让与芊芊。   耿照偶然回头,芊芊瞇着眼冲他一笑,圆润的小脸红扑扑的如苹果一般,开朗的笑容映亮了他心头的阴霾沮丧,不觉对她微笑颔首,权作招呼。芊芊益发笑得甜美,鼻中轻哼起歌儿来,显是心情大好。   至于东郭御的身影柳始终没见,不过篷车遮帘俱都放落,芊芊又坐到了外头来,想来是把可供坐卧休息的车篷让给了师兄。毕竟“归理截气手”是一门霸道的武功,东郭左臂的筋脉俱废,纵有国手等级的邵咸尊亲施针药,断无一夜间便恢复元气的道理。   耿照吩咐罗烨带领弟兄回营,便与邵咸尊并辔同行,返回越浦。两人一路上聊了许多,邵咸尊看似难以亲近,言谈间倒不全是咄咄逼人,论起时事、针砭人物,俱都颇有见地,看似三言两语随口说完,却往往能引人深思。   耿照相信罗烨的直觉,始终对他怀有戒心,反正口舌也不甚便给,正好引邵咸尊说话,希望从中听出端倪,但直到城垣已见,仍无丝毫异状。邵咸尊似乎真是个律己严于律它、害怕谤议远大于行善所得的快乐,洁身近癖的人,他与慕容柔在某些方面像得惊人,但偏偏又南辕北辙:   邵咸尊忧谗畏讥,不容别人稍置一词;慕容柔眼底难容颗粒,但对于他自己想做的事,那是一百头牛也拉不回,完全不管别人怎么说。   耿照与他从央土流民、东海时政,一直聊到武林大势,邵咸尊尽管健谈,却似乎非常讨厌赤炼堂,与此相关的话题全都一句带过,仿佛听多了难免污染耳朵。耿照趁机问起对妖刀的看法--当日映月舰上一席谈话,许缁衣提出的七派盟主人选中,亦有邵咸尊的一份,但对于这位青锋照之主的立场,却是谁也没能亲口问过他。   “我不信有妖刀。”邵咸尊瞥见他面路讶色,拈须怡然道:   “典卫大人切莫误会,三十年前,在下是亲眼见过妖刀为患的,想起妖刀可怖,迄今午夜梦回仍不时惊起,难以成眠。敢问典卫大人,信不信有鬼?”   耿照陡被问得莫名其妙,摇头道:“我没见过,不敢说有没有。”   “那么典卫大人信不信天佛降世,信不信真龙复生?”   耿照仍是摇头。   “也不敢说。”   邵咸尊淡然一笑。“若我说天佛两度降世于一地,真龙屡屡附身于同一人……大人觉得机会高是不高?”   耿照摇头。“肯定比一次低得多。”   “正是如此!”邵咸尊拈须道:“三百年前的妖刀云云,不过是传说而已,未足相信;真正祸乱东海者,三十年前是一次,如今则是第二次。头一回妖刀现世是奇,第二回出现妖刀,肯定是计!不能找出幕后的阴谋主使,斫断几柄锐利刀器,意义何在?”   耿照听得连连点头,击掌道:“说得好!”许缁衣的话令人热血沸腾,要比萧老台丞闭门造车的态度更激励人心,但要论“务实”二字,却只有这位邵家主说到了耿照心坎里。遍数所历,怕只有七玄外道的蚕娘足堪比肩;正道七大派余人,见识多不如邵咸尊。   这番话令耿照对此人生出些许好感:他不只生养出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女儿,面对光怪陆离的妖刀事件,说不定也是个脚踏实地、说一是一的好伙伴。恐怕也只有同样是打铁出身的青锋照,在思维上才能如此务实,不流于虚妄飘渺。   邵咸尊倒是反应不大,淡淡策马前行,忽瞥了耿照的手掌一眼,剑眉微挑:“典卫大人有双使刀的手。能否借在下一观?”耿照不怕他动什么手脚,将右掌伸去。邵咸尊看了几眼,叹道:“可惜了。你的刀法造诣十分可观,可以没有一口足堪匹配的好刀。”   神术刀被离垢毁得彻底,在登险峰插天铲时又弄坏了随身所佩,耿照只得先从府库挑了一口厚背折铁刀傍身。他是打铁铸炼的能手,眼光锐利,自知不是什么利器,胜在用料扎实,能抵得住他全力一砍,不致摧折,苦笑着摇头:“我原有一口宝刀,可惜被妖刀所毁。”略将当夜遭遇离垢之事说了。   邵咸尊听完,忽然解下腰间佩剑,双手捧过。“典卫大人是行家,且看这一柄刃器如何?”耿照见那乌檀握柄甚长,本以为是剑,接过时双掌微微一沉,不觉微凛:“这份量……是刀!”果然鞘底斜向一边,纳的是刀头而非剑尖。   “文舞钧天”邵咸尊乃是东海……不,是天下五道首屈一指的锻铸宗师,耿照不敢失了礼数,勒缰驻马,一跃而下,双手捧鞘高举过顶,冲马上的邵咸尊深深一揖,执的是晚辈之礼。   “有僭了。”   锵啷一响清泓出鞘,寒光映目的剎那间,但觉颈背颔间汗毛直竖,一股秋风肃杀之气迎面而来,神术虽有绽放豪光之异,论杀气冷锐却远远不及此锋。   耿照将刀身缓缓抽出,锋上的龙吟久久不绝;然而锋刃全出之际,清亮的嗡嗡震响倏然消失,连那股慑人的霜凛肃杀亦随之不见,仿佛适才的逼人不过是南柯一梦,日下但见单锋一柄,平凡无奇,就是霜亮些而已。   (好……好奇特的一柄刀!)   “这刀初成时,我以为是失败之作。不过,此刀从粗形、锻造、淬火,到磨砺,本就不在预期之内,就像喝到微醺时突然写字吟诗或弹琴制乐,偶得上佳绝品一般,我也是一时兴起执锤上砧,竟造出了这柄奇刃。”邵咸尊笑道:   “你可能发现了,它会“藏锋”。”   “藏锋?”   “正是。”邵咸尊抚须道:“还记得你那把宝刀是怎么断的么?那妖刀离垢纵使添加异质,使其耐得高热,终究是人为之物,那样的剑器我也造过一柄,如何能将另一柄利刃斫成两段,自己却丝毫未损?”   耿照正自沉吟,忽想起“映日朱阳”正是他的作品,离垢妖刀的出现、崔滟月脐中的火元之精,乃至原剑主“檐香阶雪”钟允惨遭夺剑灭口的悬案……皆与那映日朱阳脱不了干系,忍着问个究竟的冲动还刀入鞘,呈与邵咸尊。   “还请家主赐教。”   邵咸尊却未伸手,捋须笑道:   “因为你的刀,不懂得藏锋。自它诞生以来,便以十成的锋锐与敌相争,每交手一回,便折损些许锋刃;自身虽仍是十分,但这个锋锐度的总量却不住下滑。到了磨刀石也救之不回的田地,便是末日来临。”   这道理与武功相似,并不难明白。若每次出手都用劲十成,就算打中敌手,自身也不免承受反震,是以武学中极少有教人全力施为、不留后着的打法,多半是垂死一击与敌同归,才得如此决绝。   道理虽好,毕竟刀剑不是活物,不能劲出七成自缩三分,邵咸尊所说未免太过玄奥,半点也不真实。他笑而不答,下马走近一截约碗口粗细、横在道旁的梧桐残株,抚须道:“此刀奇妙之处,典卫大人一试便知。留神!”也不见他起脚抬腿,袍襕忽动,残株“呼”的一声朝耿照飞来,连不远处的芊芊都忍不住惊呼:   “小……小心!”   比起罗烨的千钧扫腿,邵咸尊无声无息的这一下何止高明数倍?耿照瞧得分明,心想:“他让我试刀来着。”再无疑义,“唰!”抽刀反掠,残株一分为二,分落他身畔两头。   邵咸尊负手前行,边回头笑道:“手感记住了么?”冷不防地反足一蹴,一枚石磨大小的路石挟着骇人风压,撞向耿照的脸面!   碧火真气在他动念的一霎已生感应,对旁人是偷袭,对耿照却不是。   他心生犹豫:“万一伤了刀刃--”正欲闪躲,想起背后是芊芊的篷车,咬牙拔刀,“嘶”的一声裂帛轻响,巨石如泥塑般自两耳飞过,谁知削得太薄太快,两丬裂石仍朝篷车直飞,竟不稍停!   耿照回身横劈,刃挟劲风,这一刀不只将两丬裂石拦腰削断,余势所及,更把分成四片的岩石扫向一旁,轰轰轰地撞碎在一处。握刀的手停在半空中,刀锋不住嗡嗡震响,耿照凝着蜓翼般的刃口,面露惊奇之色。   --世间,竟有如此锻物!   适才他出得三刀,每一刀的刀刃手感均不同,虽是极端细致的变化,若非精通淬钢特性,等闲不易察觉;但就是这样的微妙差异,仿佛连换数把不同的刀,每一下都是针对来物性质之不同,做出最省力又最有效的打击--   残株虽重,半腐的木质却较镔铁柔软,耿照一刀劈出,刀刃丝纹不动,以钢铁之坚迎向木质之软,光靠残株的重量与速度,便足以使它压着刃口自行分断。   而巨石坚硬,重量却更重,正是刀刃的克星,耿照劲力凝于刃口,以速度尽催镔铁之利,务求一刀两断;刀更稳更凝,竟不带风,仿佛将通体坚锐凝于一根蚕丝的粗细、甚至更细更微,以致石不能挡,应声两分。   第三刀耿照不止要粉碎石头,更欲改变其方向,刀便如一束浸水布棍,拦腰轰飞顽石,却借由急颤卸去反震之力,免伤锋刃。三刀之间,此刀接连转换成斧刀、薄刃快刀、厚背折铁刀以及百炼缅刀,次序井然,如有神通。   耿照一转念,登时明白关键,直说便是一个“韧”字,半点也不玄妙。   邵咸尊在这把刀上,打出了超越其他铸炼师所知的柔韧度,将“坚”与“韧”这两种在镔铁之中不断相互拉扯、干涉的属性扩延至极,从而给了使刀之人最大的发挥空间。   “我明白“藏锋”的意思了。”   耿照再度入鞘,双手捧还,是发自内心的由衷佩服。“家主只开了七成锋,剩下三成须由刀者补足,要锐要钝、要快要沉,收发全然由心。”而短开锋本就能延长刀剑的寿命,否则钢质越磨越损,总有消钝老脆之日。   “孺子可教也!我身边几名得意的弟子之中,没一个有你的悟性。“藏锋”二字诀窍,我本以为要带进棺材里了。”邵咸尊连连点头,难得露出满意笑容,仍未伸手取刀;视线越过耿照肩头,与某个红着小脸频频傻笑的少女偶一接触,忽叹了口气,对耿照正色道:   “此刀之锐,端看刀者的能为,须有绝顶之刀客,才能试出它的极限。只可惜我青锋照浸淫剑术,并无出色的刀者。典卫大人如若不弃,可否为邵某试刀?”   第百零五折 颠鸾锦榻,如不胜衣   当今江湖,能得一柄“文舞钧天”邵咸尊亲铸的兵器,不惟象征身份、地位,乃至财富,更是对剑术与人格的至高肯定,乃是用剑之人梦寐以求的事。邵咸尊的话说得婉转,意思却再也明白不过。但那怕只是“借来试用”,这仍是一份耿照收受不起的大礼。   他自小便不贪图他人的物事,纵使爱这刀浑圆天成的锻造技艺,也没有占为己有的想法,双手捧鞘,摇头正色道:“邵家主,我年轻识浅,武功不过初窥门径,要说能为家主试刀之人,在我之前不知有几千几百,无论如何,总轮不到在下僭越。这把刀,还是请家主另择高明罢。”   邵咸尊瞇起凤眼,拈须微笑:“好!谦冲自牧,不役于物,典卫大人好修养。”接过刀来,叹了口气。   “可惜啊,这刀本为悼念一位故人,才由花石津携来越浦,原也没想怎的,适才与典卫大人谈得投机,想来是冥冥中自有定数,教我将此刀携与大人。可惜敝帚难入典卫大人法眼。”   这要是教旁人听见,“耿典卫”这三字在江湖上从此算是臭了。连邵咸尊亲铸的刀剑都看不上,已不能说是“眼高于顶”,“目中无人”还差不多。耿照被挤兑得面上微红,只得转移话题:   “家主欲追悼的,不知是哪一位前辈高人?”   邵咸尊淡淡一笑。“他与我斗了大半辈子,恩仇都算不清楚啦。兴许人老了,益发念旧,这些年来江湖道上少了这一号人物,不免无趣,故多做善事,少惹风波。”突然扬声:   “你听见啦。不是爹小气,舍不得给,实是人家看不上。”却是对芊芊所说。   芊芊爬下车,从父亲手上接过刀了,将耿照拉到一旁。   “喏,你拿着。”   耿照苦笑。“我现下在将军手底办差,拿别人的东西,恐有贪渎之嫌。慕容将军若拿军法办我,可不是打打板子就能了事。”   芊芊一本正经地点头。“将军顾虑极有道理,老百姓最恨的,便是贪官污吏。镇东将军律己甚严,是东海百姓的福气。”耿照听她说得老气横秋,哭笑不得:“你倒是将军的知己。”却见芊芊双手背在身后,笑瞇瞇道:   “况且,有谁说这刀送你了?我爹说啦,就请典卫大人试试刀而已,用了再说说哪里需要改进之类,刀还是青锋照的,又不是不用还。”笑容未变,凑近道:“你要是再不收下,我便同我爹说昨儿的事。”   “你----!”耿照倒抽一口凉气。没想到居然让个小女孩给威胁了,堂堂七品带刀典卫的面上难免挂不住。“芊芊,这刀是怎么了?你非让我拿它不可!总有个理由罢。”   芊芊见父亲微露不耐,唯恐他变卦,有些气急败坏起来:“这是我爹……算啦,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定了定神,压低声音:“总之收下便是。我又不会害你。”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体温蒸出汗泽,馥郁的潮润不住逸出香肌,也不知是着急抑或其他。   要再带个小新娘回去,这回怕连宝宝锦儿也饶不了他。   况且,邵咸尊身上牵着太多悬而未解的谜团和线索,芊芊固然娇俏可喜,讨人喜欢……眼下就别添乱了罢。把邵咸尊的独生女娶回家?光想便头痛不已,乖乖收下刀来。   芊芊可开心了,笑得眼睛瞇成两弯月牙,哼着歌蹦蹦跳跳回到车上。耿照双手捧着刀对邵咸尊一揖:“蒙家主不弃,在下有僭了。”将刀系好,上马与他并辔而行。邵咸尊很是满意,捋须笑道:“这柄刀虽已命名,也只我父女二人知晓,不算什么正式的名字。我于用刀一道所知有限,况乎命名,不知典卫大人有何想法?”   耿照沉吟片刻。   “不如就叫“藏锋”罢。此刀最令人惊艳,便是此处。”   “如此甚好。”邵咸尊笑道:   “我会在越浦待一阵子,待典卫大人公余之时,再行登门请教使用此刀的心得。故人若闻“藏锋”二字,不免有戚戚之叹。”   耿照正想找机会问映日朱阳与钟允的事,顺便打听火元之精的来历,这下算是歪打正着,连忙应允。听他又提起赠刀故人,灵光一闪,不觉凛起:“莫非,这刀是专为总瓢把子所造?人说青锋赤炼,势同水火,雷总把子与邵家主是死对头,何故为他锻造刀器?难道……他们私底下一直有来往?”   适才邵咸尊说那人“与我斗了大半辈子”,遍数东海武林,也只雷万凛堪住。两人一个是江湖市井无不敬仰的正义象征,一个则是黑白两道人人惊惧的武林枭雄,论身分、地位、影响力,的确有“平生斗罢惟知己”的况味。   耿照注意到他用了“悼念”的字眼。邵咸尊知道雷万凛已死了么?这多年来在赤炼堂内吵得风风火火、连雷门鹤也不敢确定的惊天之秘,身为总瓢把子死对头的邵咸尊不但知道,而且还专门为他铸了把刀,以纪念这个使江湖变得寂寞的“老朋友”?   此一念头虽荒谬,但瞧邵咸尊的反应,耿照却越觉得似有其事,小心翼翼刺探:   “那位应为刀主的前辈不知葬于何处?家主如不介意,在下想同往凭吊,瞻仰前辈高人的遗风。”邵咸尊笑而不答,再不曾响应这个话题。   一行人进了越浦,阿吼形貌丑陋,邵咸尊唯恐他吓着街上百姓,命他披上连帽斗蓬,将那张半人半兽似的面孔与泛青的肌肤俱都遮起。车内还载着元气未复的东郭御柳,邵咸尊让他们径往城僻处投店。   临别之际,芊芊眸里露出一丝不舍,耿照拍拍腰间“藏锋”的刀鞘,笑道:“过两天我再去瞧你。”她红着小脸微微颔首,细声道:   “爹,我们先去啦。”   “嗯,凡事自个儿小心。”   耿照与邵咸尊到了越浦驿,命人传报将军,说是青锋照邵家主求见,耿照在大门外陪着邵咸尊等候。过了一会儿门房匆匆回报:“将军说今儿没空,请家主早回。典卫大人请速速入内,将军正在书斋里等候。”   耿照神色尴尬,邵咸尊却不甚介怀,怡然道:“我早说了,将军不会见我的。但教我还在越浦一日,天天都上门找他。行所当为,岂惧险阻?成功只须一回,就算被拒于门外百回千回,便又如何?典卫大人,请。”抱拳施礼,转身大笑离去。耿照看着他洒脱的背影,便是加意提防,仍不禁有些心折,暗忖道:   “此人若真是表里如一,并无伪诈,那可是了不起的人物。但愿我误会了芊芊她爹,唉!”   他从绿柳村赶回当日,已将李蔓狂与天佛血之事一五一十向慕容报告,连推测戴着木刻羽面的黑衣人为“下鸿鹄”一节也没漏掉。慕容柔沉思良久,忽然抬头,露出一抹促狭似的冷笑。   “把那四份文书交给刀侯府的人是我,你难道没想过,这一切都是我的阴谋?”   “属下到此刻为止,都没有排除这个可能。”耿照老实回答:   “然而天佛血的邪能不分敌我,不管想拿来害什么人,都不应该挑选三乘论法大会这种场合。与会的达官显要若有差池,将军首当其冲,必遭朝廷究责问罪;若以此杀人,跟发大兵包围莲觉寺没什么差别,将军大可不必如此麻烦。”说着突然一怔,欲言又止。   这细微的变化当然逃不过慕容柔之眼。他皱起好看的柳眉,叩案道:   “说下去。”   “属下不敢说。”   “很好,几日不见,你长进多了。我替你说。”   慕容柔淡淡一笑,似对少年通过试验一事甚感欣慰,连眼前如此棘手的状况,都没能打坏他的好心情。   “既然非是我的阴谋,那便是交付文书、责成办事的人了。普天之下,能使唤镇东将军之人,只有皇城之内,卓于八荒六合五道四海之上的一尊……你没说是对的。谤议九五至尊,可是株连九族的死罪。”   他叹了口气。   “陛下不会知道什么是天佛血。能说动他下旨的,也就那几个人。”   耿照眉目一动,静待他说下去。“皇上笃信佛法,琉璃佛子在皇上心目中地位甚高,又是大报国寺的学问僧出身,嫌疑极大。皇后娘娘虽与皇上感情不睦,但礼佛虔诚,于朝野间颇受爱戴,皇上既批准她前来东海,再顺她的意思以佛血敕封法王,似也合情合理。”   耿照是亲眼见过天佛血剥夺生机的能耐的,终于忍不住插口。“启禀将军,以天佛血的邪异,一旦自碧鲮绡袋中取出,恐怕无人能幸。以此观之,佛子与皇后娘娘的嫌疑不攻自破,他们若是策划阴谋之人,甚且只是阴谋者的同党,也没有以身同殉的必要。这么做未免太过危险。”   “说得好。”慕容柔满意点头。“所以目前看来嫌疑最大的,便是事发时远在平望都的任逐桑。他对皇上一向恭顺,可以说是有求必应,皇上想要什么、干什么,甚至是挥霍什么,任逐桑决计不会说个“不”字。   “但他很懂得包装自己的企图,让它看起来似乎是皇上自己的决定,然而最终受益的还是他任逐桑。这三人若要杀我,怕还是为了迎合皇上的意思,但琉璃佛子迄今还没有干政的举措,而皇后一向心慈,不致令会上忒多人与我陪葬;只有任逐桑是商人,只要利多于弊,杀人于他不过是买卖的手段,既不喜欢也不讨厌,可以毫无感觉地予以实行。”   慕容对任逐桑的评价,证诸他“驱民入东海”的方针,可说是一针见血。耿照忽然想到:袁皇后不在凤馆,会不会是任逐桑已预知论法大会之上,将有绝世邪物天佛血出现,才偷龙转凤,把女儿悄悄换掉?   若此刻栖凤馆中,连任宜紫、任逐流亦都不见,那么几乎可以确定:唆使皇上将那四份文书交给慕容、责成搜寻天佛血的幕后主使,便是中书大人任逐桑无疑。   “怎么?”慕容柔见他神情有异,忍不住问:   “你想到了什么?”   耿照闻言一凛,瞬间做出了判断,定了定神,正色道:“属下是想,倘若任大人是幕后的阴谋主使,那么在论法大会上取出佛血,连皇后娘娘也不免受害。所谓“虎毒不食子”,便是阴谋奸宄,真能……真能做到如此地步?”这本是循着他最初的思路而说,不过是略去了后半截,严格说来并不能算是说谎。   皇后不在栖凤馆一事,很难判断慕容知悉之后,将会做出什么样的处置。耿照的原意,至少要等发现琉璃佛子的行踪、论法大会再无其他变量时,再斟酌是否要告知慕容。要是将军此际一听,勃然大怒,大张旗鼓地搜寻娘娘的下落,只怕后果更不可收拾。   谁知慕容只是微微一笑,淡然道:“你说得也有道理。虽然任逐桑最是可疑,但现在在我心中,他并不是嫌疑最大的一个。”   耿照都听胡涂了。   如果不是任逐桑,也不可能是袁皇后,难道将军怀疑的人竟是琉璃佛子?更令他在意的是:慕容柔对如何处置李蔓狂--或者该说是天佛血--并没有多说什么,以将军睿智,不能放任如此邪物在东海不管,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心有定见,有了对付佛血的办法。   慕容柔既无意明说,耿照也问不出来,匆匆告退,倏忽便过了两日。   耿照进了书斋,正欲向将军报告籸盆岭之事,赫见慕容柔眉头紧锁,眼角鱼纹深刻,竟似整夜未眠;比之前两日所见,仿佛突然间老了十岁。“琉璃佛子是说两日后么?”将军蹙眉道:“你确定没听错?”   “属下确定。”   “那就糟了。”慕容柔面色铁青,屈指轻叩桌案,沉声道:“我这两日多次求见皇后娘娘,始终未获接见,娘娘是有意避开我。只是情况紧急,若要取得天佛血,却非皇后娘娘不可。”   耿照本以为他发现皇后是个冒牌货,岂料越听越奇,忍不住问:“为什么非要皇后娘娘不可?难道……娘娘有什么能够抵挡邪能的异术?”   慕容柔咬牙片刻,似是努力抑下烦躁,才得开口。自耿照识得他以来,从未见将军如此。   “碧鲮绡,”慕容柔望着他,双目炯炯放光。“是东海鳞族的重宝,即使在龙皇统治的时代,其数量也非常稀少,是龙皇的表记。依史书记载,玉螭王朝是不用玉玺的,鳞族认为玉石金银都不足以象征龙皇的大能,遂以碧鲮绡做为玉螭王朝统治的象征。”   能被用作皇权的象征,可见数量极稀。因此隔绝天佛血这样恐怖的邪物,也只能用上一只小袋子,实在没有多余的碧鲮绡能将邪物层层包裹,以绝后患。   “玉螭朝亡后,世间的碧鲮绡织物仅余一件,被保存在自居鳞族正统的指剑奇宫里。至金貔朝时,央土朝廷大兵压境,逼奇宫献物求和,方纔退兵,此物从此便流落央土,成为央土皇权的战利品,收藏在宫禁宝库的深处。   “异族火烧白玉京时,宫城之内无数重宝付之一炬,只有这件宝物丝毫无损,因为碧鲮绡天生异质,拥有不惧火烧的特性,有一名小太监靠着它,逃过了烈火焚城的大劫,一路向东逃去,历尽千辛万苦,终于遇上独孤阀的勤王军。后来本朝肇兴,这宝物便成了平望都新宫的收藏。”   耿照奇道:“如此说来,宝物现在皇后娘娘处?”暗忖:真是如此,今晚少不得要夜闯栖凤馆,从任宜紫手下将此物抢了过来。反正他的腰牌还失落在她手里,迟早是要走一趟的。   “没那么简单。”谁知慕容柔仍是摇头,沉声道:“后来先帝孝明皇帝继位,为防门阀作乱、动摇根本,锐意削藩,头一个要对付的便是西山韩嵩。韩嵩明白朝廷用心,以退为进,要求送质子到东海,袭了指剑奇宫受封的一等侯爵,料想朝廷必办不到,以此刁难。”   此事原本极是难办,须知鳞族、毛族乃是世仇,韩阀的质子是血统纯正的毛族后裔,怎能坐上纯血鳞族的奇宫大位?岂料陶元峥博通史册,深知这件宝物与奇宫的渊源,开出条件:若奇宫接受韩阀的质子,人质抵达龙庭山之日,便是宝物重回奇宫之时!   奇宫各系反复商讨,终于抵不住圣物回归的诱惑,接受了朝廷的条件。“韩雪色被送到龙庭山的那一天,这件以碧鲮绡织成的鳞族圣袍终于重新踏上故土。”慕容柔娓娓道:   “此事对指剑奇宫意义重大。韩雪色成年之后,为宣示自己是朝廷承认的奇宫法统,是堂堂的世袭一等侯,遂以此袍为号,自称“九曜皇衣”!”   耿照浑身一震,不由得目瞪口呆。   “这件宝衣在韩兄……韩宫主手里?”   “正是。”慕容柔皱眉道:   “欲取此衣,就算发大军包围指剑奇宫,也未必能得手;诱之以利、动之以情,那更是绝无可能之事。魏无音新丧,韩雪色顿之支柱,情况不会太好,就算他有十枚虎胆,也不会蠢到在这时候出借九曜宝衣,授人以柄。”   耿照强抑下说出“韩宫主便在城中”的冲动,一来九曜皇衣如此贵重,韩雪色匆匆出行,未必会带在身上;就算有,韩雪色也未必肯出借。若教将军知晓,还容得他说个“不”字?一声令下三千铁骑围得铁桶也似,局面恐难收拾。   况且将军言犹未尽,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这条不行,还有另一条路。当年陶元峥送出九曜宝衣时,为防鳞族心生妄想,又做起王霸雄图的美梦来,刻意扣下一部份,令此衣不得完全,提醒鳞族谁才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天下之主,让他们脑子清醒清醒。”   耿照恍然大悟。   “而这一部份,便在皇后娘娘身上?”   “正是。”慕容柔淡然道:“人会不会造反,跟一件衣裳并不关连,指剑奇宫之中笨蛋不多,都知眼下是谁的时代。陶元峥死后,任逐桑在平望都崛起,先帝看中了他女儿,欲将央土商权也握在手里,授意他将女儿过继给大学士袁建南,这是用来堵读书人的嘴的。   “袁皇后还是小小女孩儿时,先帝爷很欢喜她,夸她禀性纯良、温婉心慈,遂作主订了这门亲,解下碧鲮绡织的腰带替她系上,说:“你是朕的儿媳妇,此事就这么定啦,绝不更改。你且随你的养父母到东海去,那儿也是朕的故乡。时候到了,朕自会派人接你回来。””   “腰……腰带?”   耿照微微皱眉,心上似是掠过什么,却一下抓不真切。   “嗯。”慕容仿佛陷入回忆里,凤目微闭,喃喃说着,不觉露出一丝笑容。“陶元峥从九曜衣上头取下的,是一条腰带。先帝爷说了,宝衣是人家的先人所遗,慎终追远,意义何其之大!任意解裂,如同掘人祖坟,便是良民也教逼反啦,况乎鳞族?只让陶元峥取下腰带,不容再辩。   “先帝很欢喜那根带儿,到哪儿都系着。他上朝时连黄袍都不穿,穿的是厚厚的茧绸紫袍,以倡节约。耐不住那些老学究整天叨念什么“不成体统”,就把那条银灿灿的鳞纹带子系上腰。   “我还记得先帝爷私下笑说:“这碧鲮绡够贵重了罢?也好让他们都歇歇。他日我们陈兵北关时,我再变卖此带,换得万金,购异族之首!””   ◇ ◇ ◇   耿照在城中发足狂奔着。后来慕容与他说了什么,其实他并未听清,脑袋里仿佛五雷交轰,原本散乱无关的碎片突然一下组合了起来,向他宣示着一个极其惊人的事实。   还有一场即将爆发的,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阻止的流血冲突。   最后还是慕容将他唤回了现实。   目如鹰隼的镇东将军只看了他一眼,便仿佛读出他心头的千丝万缕,耿照从没像此刻一般,打心底认为慕容真的通晓读心之术,才能了解那些他还来不及整理、更遑论说出的真相碎片。   “明日便要召开三乘论法大会。如你所见,对天佛血我已束手无策。”慕容柔定定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但你有办法,对吧?你知道某些我不知道的事,譬如有什么地方可以取得碧鲮绡。”   耿照无法说话,只能点头。   “那就赶快去。”慕容交代他:   “取得碧鲮绡后,别去找李蔓狂,立刻回来。”   “为……为什么?”耿照有些错愕。   “倘若那名武功高绝的黑衣人始终监视着李蔓狂,你的碧鲮绡不过是方便他取走天佛血而已。你还不明白么?一直保护着天佛血、不使它落入阴谋家手中的非是李蔓狂,而是天佛血自身!”慕容柔沉声道:   “快找到碧鲮绡,最好连持有之人一并带来,你无法分身两处,唯一的方法就是将需要保护的人集中,以免中了调虎离山计。在你回来之前,我们只能赌一赌:阴谋家是比较想要天佛血,还是比较想要我的命?”   他赶到泊于码头边的映月舰,才知沐云色已不在船上,至于是何时离开的、是暂离还是不再回来,水月门下那些姑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显然沐云色之离舰,是刻意隐匿了行藏的,益发落实了耿照的揣想。   “典卫大人,”方翠屏见他神色紧张,不理会一旁李锦屏频用手肘轻碰她,认真道:   “要不我替你通报一声,与代掌门问一问?想来沐四公子若不回来,好歹也要同代掌门打声招呼的。要不……我帮你叫下红姊?”看来她对那天在朱雀大宅当眼线、阻了他俩互诉心曲之事十分过意不去,一有机会便想补偿他,免得心里不好过。   李锦屏急了,眼皮子一动,温温婉婉笑道:“大人,代掌门吩咐了,在三乘论法大会之前,代掌门与二掌院都要斋戒净身,不见外客的。还请大人不要为难我们。”   方翠屏柳眉一挑,怪道:“差这点时间么?方才明明……哎呀你这死丫头片子!无端端的,踩我做甚?疼……疼死啦!”李锦屏没理她,冲耿照一敛衽,袅袅娜娜地行了个礼,垂眸道:“婢子们告退啦。典卫大人请。”拉着方翠屏退回甲板,命舵工收起浮桥。   耿照心念一动,大叫:“论法大会你们也去么?”李锦屏笑笑没答腔,方翠屏边跳脚边道:“去呀,本门祖师乃比丘尼,也算是佛门一脉。代掌门说做人不能忘本,三乘论法那是一定要去的。”突然像小麻雀般往旁边一跳,指着李锦屏道:   “死丫头!你再踩我试试的,本小姐同你没完。”李锦屏无奈微笑,满脸无辜。   耿照扬声叫道:“二位姊姊!烦请代转二掌院,明日三乘论法会上,我若迟未到场,请她为我照看将军!”方翠屏眼睛一亮,笑道:“这忙我能帮!”没等李锦屏反应过来,一溜烟地跑了。   离开泊港,耿照强抑下焦虑着急,返回朱雀航静静等待。绮鸳已吩咐下去,潜行都的探子眼下正搜着越浦的大街小巷,寻找目标的踪影。越浦是个巨大的商都,要在其中找三两个人,可比在旷野中搜寻流民困难得多,然而时间紧迫,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可想,只能把人手全撒下去,尽可能地找寻。   沐云色的行踪掌控本身就有着致命的盲点。   他自入越浦以来,始终借住在映月舰上,即使偶尔离舰溜达,总是一两时辰内便回,而且次数着实不多。潜行都须掌握全城武林人士进出的情报,人力的负担原本就相当吃紧,再加上耿照坠江失踪的那两天还得抽调人手前往搜救,沐四公子既是耿照的知交好友,亦非监控的重点,便与水月众姝划作一个责任区分,没有特别监视他离舰期间的去处及举措。   如今想来,沐云色接到命令前来越浦,除了等待与师兄们会合,同时也负责安排接应事宜,连在明处的好友耿照,以及暗处监视的潜行都亦未察觉。奇宫门人皆负诡智,且办事的能为手腕非同凡响,由此可见一斑。   耿照在榻上盘膝调息,将“藏锋”横在膝上,等了一夜。   直到寅时已过、窗外天蒙蒙亮时,绮鸳才急急推门而入,低道:   “找到了!”   耿照猛然睁开眼。   “是谁?在哪?”   “沐四公子,在城北一家小旅店。与一名黑衣男子说话,依外貌推断,应是你说的那位二师兄聂雨色。”   看来他们会合了。耿照浓眉一挑:“韩宫主跟另外一位姑娘呢?”   “没看到人。”绮鸳面色有些凝重。“要等天大亮才能派人混进去翻查簿册。自慕容柔入驻越浦,城中形同宵禁,下半夜投宿极不寻常,一定会引起聂二、沐四的怀疑。”   “不妨,我自去一趟便了。另外一位有消息么?”   “没有。”   --那就是准备动手了。   形势已迫在眉睫,府外早已备好快马,耿照提着藏锋刀跨上鞍,在城内街道放足狂奔。所幸越浦居民习于晏起,寅时刚过,路上少有行人,耿照纵马狂奔,远远见得那间旅店亮着灯火,店招都还未挂起,门外篷遮下仅一桌坐得有人,服色一黑一白,正是聂、沐二人。   耿照急急勒马,滚下鞍来。两人均是耳目灵便之辈,早已起身。   沐云色一见是他,面色丕变,急道:“耿兄……”末了那个“弟”却说不出口,瞥了师兄一眼,额间冷汗涔涔。聂雨色一看他的模样,什么也不必问了,心里有底,冷哼:“一会儿找你算账!”双手负后,径迎上前去。   “聂兄、沐兄!”耿照急道:“韩宫主何在?小弟有急事求见。”   聂雨色懒惫一笑,哼道:“急什么?一会儿你要想不见都不成。”拢于袖中的双手各握住一根算筹,还没来得及动作,忽听“铿”的一声清亮龙吟,一柄脱鞘长刀已架上颈项,冷冽的刀锋还未触及肌肤,汗毛已根根竖起。他此生所遇刀剑,从未有如此寒锐者。   耿照本无与他动手之意,只是碧火真气充盈欲裂,全身的气机感应便如一面绷紧至极的皮鼓,聂雨色一动杀念,迸出的一丝杀气撞在鼓面上,居然迸出惊天巨响。   感应杀意,耿照想也不想,“藏锋”应手而出,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竟对聂雨色刀剑相向;然而一与他眼神交会,耿照便知这刀出得没错,若慢得片刻,教聂雨色抢先发动奇门术数的玄妙神技,怕现在就是自己躺在地下了。   聂雨色平生只有他暗算人,还从未遭人暗算,耿照这刀不但快绝,而且不容一丝犹豫踌躇,否则决计不能抢在他前头,只能认为耿照一开始便是存心来找麻烦,冷然道:“不简单哪,典卫大人。你这副老实巴交的假面具,算是骗倒我了。聂某今日这个跟头栽得不小。”   耿照没时间与他多说,急道:“聂兄!韩宫主在哪?”   一旁沐云色完全被搞胡涂了,弄不懂要暗算人的二师兄,怎地一照面便被人给制住了,料想耿照不是无故上门寻衅行凶之人,连忙劝解:“耿兄弟!我师兄对你有些误会,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莫与他计较?”   耿照急如热锅上的蚂蚁,长刀一架,转头喝道:“沐兄!韩宫主在哪里?”眦目欲裂,狰狞的模样连沐云色都踌躇起来,暗忖:“莫非他真想来个“先下手为强”,以免宫主讨回师父所遗?这……耿兄弟分明不是这种人啊!”却听耿照吼道:   “沐四公子!韩宫主有危险了,还请速速告之宫主下落,以免铸成大错!”   聂雨色叫道:“老四,别上当!”已然来不及了,沐云色心念一动,目光射向后头一幢粉墙大院。耿照会过意来,想起他们在绿柳村时也是投宿民居,以掩人耳目,“铿!”一声长刀入鞘,身形微晃,急向大院掠去!   聂雨色气急败坏,猱身追上前,一掌劈向耿照背心!几乎在同时,懊恼的沐云色也飞跃而来,急唤道:“耿兄弟留步!”   耿照冷不防转身,双掌轰出,聂、沐二人各接一掌,蓦觉一股排山倒海的巨力,莫说抵挡,连扭身缩退也来不及,两人被轰得倒飞出去,齐齐呕血,落地时已在三丈开外,聂雨色登登登地连退几步,勉强稳住了身形,欲起时却不由得膝弯一软,单脚跪地;沐云色的修为毕竟不及师兄,退了几步仍停不住,一跤坐倒,抚胸勉强调息。   耿照心急之下没抓准劲道,低头瞧了瞧手掌,似乎不解怎会如此雄劲,抬头歉然道:“二位……得罪了!小弟不是有意的。”提刀跃过墙头,箭一般劲射而出,沿着廊庑发足狂奔,不住挥动右臂,一路“砰、砰、砰”地拍开窗格,大喊:   “韩宫主、韩宫主!”心头忽生感应,径奔向廊底明间,隔空出掌,“砰!”两扇门扉猛然弹开,房中一人坐在铺了绸巾的八角桌畔,生得英挺黝黑、身材颀长,此际却是披头散发,身上仅着一件雪白中单,脚上的厚底白靴亦是随意趿着,模样有些狼狈,正是奇宫之主韩雪色。   另一人持刀架在他颈上,一身斗蓬征尘满布,竟是风篁!   门扇轰开,镂花的锦榻月门内传来一声惊叫,耿照大步跨入,见那女郎阿妍缩在榻里,用锦被遮掩身子,兴许是太过害怕,一双小脚自被下露出犹自不觉,但见玉足纤纤,趾尖拢敛,十枚玉颗儿似的细圆趾甲泛着盈润珠光,虽未涂抹蔻丹,却是天生的粉樱色,可爱得直想教人轻咬一口。   她整个人缩在锦被里,被上露出两枚精致的锁骨,赤裸的肩膀线条圆润细腻,衬与修长的粉颈,恍若一场美丽的失足。其时天光微亮,许多人犹在睡梦之中,见韩雪色的模样,亦知风篁闯入时,两人兀自拥被缱绻,阿妍自不会戴着面纱,白着一张肤光致致、巴掌大小的瓜子脸,无助地望着情郎,眼底除了惊惧,还有掩不住的焦急关心。   这是耿照头一回看见她的真面目。   阿妍的眼睛、鼻子、嘴唇自然是极美的,但要说什么地方特别出色,却又说不上来,然而五官组合在一起,却是美丽无瑕,全然无可挑剔,即使在多识绝色的耿照眼里,她的容貌亦是世间少有,与明、横等稀世尤物相比不仅毫不逊色,若论气质高雅风华慑人,阿妍恐怕还在二姝之上。   耿照已知先前对她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两人在绿柳村的确不是初见。但脸蛋今儿却是头一回见得,不知为何仍有一股熟悉之感,她的五官轮廓似乎也在什么地方看过,有点像却又不是太相像。耿照略微一怔,顿时醒悟:“她们毕竟是姊妹,面孔五官有些近似,也是合情合理。   韩、风二人一见是他来,面色俱都沉落,竟是不约而同。   韩雪色自不愿这样尴尬的场面多一人得见,而风篁怕的是耿照插手,所图又生变故,自嘲似的淡淡一笑,沉声道:“马贼、骆驼盗什么的我可杀得多了,今日方知做歹事被人撞破,居然是这般滋味。耿兄弟不愧是镇东将军手下的红人哪,这越浦城里的一举一动,全逃不过你的耳目。”   耿照听他直将自己当成了特务头子,亦不禁苦笑,摇头道:“风兄取笑了。我若真个是耳目灵通,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风篁一听,更确定他是来阻而非来帮的,淡道:“耿兄弟,我答应陪你上龙庭山之事,永不变卦,我是交定你这个朋友啦。但为了抑制那邪物,也为我师兄,今日我非取那物事不可。”冲榻里的阿妍一伸手:   “对不住了,阿妍姑娘。请即交出,否则休怪我刀拿不稳,失手伤了韩宫主!”   韩雪色不顾利刃加颈,沉声低喝道:“阿妍,莫听他的!这厮投鼠忌器,才不敢妄动!”风篁手中“寻真”微颤,畸零错落的铁胎边缘已在他颈上割出一道血痕,冷道:   “韩宫主!若是逼急了,我是真会杀人的。你还是莫说话为好。”   阿妍见他流血,“呜”的一声掩口轻颤,眼眶中泪水不住打转,似是六神无主。   耿照急道:“风兄有话好说!请先把刀放下。小弟与风兄一般,也是来讨一样东西的。风兄若信得过我,此事权且交由我处理罢。”风篁坚毅的嘴角紧抿着,平日玩世不恭的轻佻模样点滴不存,目光森冷,沉默地摇了摇头;刀柄微抬,韩雪色不由昂颈,面露痛苦之色。   “拿来!”他目中迸出精光,声如焦雷暴绽。   榻上的阿妍身无武功,被吼声震得身子一晃,俏脸煞白。   耿照看得明白:以风篁的武功,大可点了韩雪色的穴道,自行取了物事离去,反正阿妍姑娘一点武功也不懂,完全阻止不了他。问题是阿妍的衣物全都解在榻上,只怕锦被底下娇躯裸裎,竟是一丝不挂;一幅纱裙兀自被她压在身下,从被缘漏出一小片,而葡萄青色的锦缎肚兜揉得绉了,就这么孤伶伶地被扔在榻尾,榻上的垫褥东一块西一块的湿濡水渍,可以想见交欢之时的激烈缠绵。   阿妍毕竟知道轻重,风篁闯入时她才从高潮的余韵中稍稍回神,身子兀自微微痉挛,咬着牙将“那物事”捏成一团,藏进被甬里,以免被贼人夺去。   谁知风篁是老江湖,余光一扫榻上狼籍,便知东西被她藏起来了。他出身师承俱是名门,向以侠客自居,今日上门夺物已是万般无奈,断不能欺负女子软弱,冒犯她的清白。   三人各有所忌,居然就这么僵持了半天。   耿照劝不下风篁,正自着急,背后脚步声又至,却是聂沐二少调息略复,匆忙赶来。“宫主!”沐云色一跃而入,见宫主只着单衣,阿妍姑娘显是赤身露体,不禁大是尴尬。韩雪色面色更沉,喝道:“都出去!”   “这……”沐云色犹豫不决,目光不由自主投向二师兄。韩雪色益发恼怒,暴喝道:“出去!”聂雨色面无表情,拽着师弟退出房门,手里头扣着两枚尖利算筹,脑中一霎间转过无数心思,从中筛拣着摆脱困境的良策。   关键是耿照。他若站在奇宫这一方,风篁便是彻底孤立;若然是来帮那姓风的,亦可以挟为人质,用来交换宫主……他凝着少年宽阔的背门,静静等他表态。   耿照定了定神,居然转向韩雪色。“韩兄,我想向你商借一样物事。此次关乎万民生死,倘若失救,东海将陷浩劫矣!届时,无论韩兄或阿妍姑娘亦不能幸,望兄切莫拒绝。”   韩雪色与风篁同感惊奇,没想到他要商借的物主居然不是阿妍。   风篁眉头紧蹙,弄不清他所图为何,几度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选择了沉默。韩雪色淡道:“耿兄弟欲借何物?别说是为了拯救黎民,那怕只是你想看一看、随手把玩把玩,只要我拿得出来,没有不肯借的。”   耿照大喜,拱手道:“多谢韩兄!小弟要借的,乃是贵宫至宝,九曜皇衣!”   “什么?”门外沐云色闻言失声,还待说话,却被聂雨色拉住。   韩雪色亦是一怔,片刻才摇头苦笑。“如果是这个,为兄便爱莫能助了。”   风篁一听耿照之言,便知他也是为镇住天佛血而来,只是不明白九曜皇衣跟佛血有甚关连,见韩雪色推得轻巧,冷笑道:“前头话说得忒满,一句“爱莫能助”便想随意打发,你当别人是傻瓜么?”   韩雪色哼的一声,摊开双臂,斜乜着拿刀架他脖颈的沧桑男子。   “风篁兄,你看我身上,像不像穿着九曜皇衣的模样?”风篁为之语塞。   “九曜皇衣乃奇宫至宝,”他转向耿照,怡然道:   “我离开得匆忙,说穿了就是避难,来不及带走。便是来得及我也不带。要保护皇衣不致失落,世上没有比龙庭山更安全可靠的地方,此其一也;其二,若卷走了九曜皇衣,下山追杀我的就不只是惊震谷一系,奇宫必定倾巢而出!所以,并非是我不借,实是没得借。”   那就没办法了。如果有其他可能性,耿照并不想走到这一步。   他整了整衣襟,转向榻上的阿妍,并不言语,突然双膝跪地、俯首叩头,行的是朝觐的大礼。韩雪色面色微变,与屋外的聂雨色互换眼神,心知这个天大的秘密已然泄漏,就不知慕容柔知道了多少,将会采取什么行动。   阿妍的表情反倒没这么错愕,带着一丝放松似的释然,仿佛早已习惯受人跪拜,拥被坐起身来,挺腰收腿;明明狼狈的模样丝毫未变,却突然生出一股高贵的气质,让人自然而然地低下头来,莫敢迎视。   “起来罢,典卫大人。”她叹了口气,垂眸道:   “将军大人知道了么?”   耿照未敢起身,一径摇头。   “启禀……此事将军不知。属下并没有向将军禀报。”   阿妍眸中掠过一丝讶色,旋即点了点头。   “那我可要多谢你啦。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我以为我已经够小心的了。”   耿照不敢欺她,老实回答:“我在栖凤馆中见过娘……见过阿妍姑娘的身影,在绿柳村时便觉眼熟。直到将军说起了腰带之事,属下才联想在一处。”   阿妍露出恍然之色,抿嘴道:“我想起来啦。叔叔同我说过,当晚你是去见横疏影罢?他说你武功很好,又有正义感,是个人才,要是独孤天威容不下你,让我带你回京,金吾卫和禁宫中正缺你这样的好手。”   耿照没想到会在这里被抖出私情,面红耳赤,所幸阿妍识得大体,并未点明,为他保留了私隐与体面。他定了定神,俯首道:“阿妍姑娘,属下斗胆,向姑娘商借腰带。这带能压镇一样邪物,属下亲眼见得邪能,所经处生机灭绝,无人可挡;若无碧鲮绡克制,恐将生灵涂炭。”   阿妍毕竟心慈,听得不忍,叹息道:“人人都说这带儿珍贵,我从小将它系在腰间,觉如镣铐枷锁一般,似有千钧沉重。它引我找到意中人,又将我从他身畔带走,聚少离多,委实不祥。”韩雪色听得心疼蹙眉,低唤道:“阿妍!”   她展颜一笑,眉间愁云俱都挥散,露出前所未有的湛然清朗,满目深情,柔声轻道:   “韩郎,能再与你相见,有过几日甜蜜聚首,这是上天眷爱,我已无求。你的江湖路我走不惯的,到哪儿都拖累你,正如这根带儿,终不免将我带离你身边。这因缘是上天注定,丝毫不能强求。”从被甬里伸出一只欺霜赛雪的匀细裸臂,纤纤五指间握着一团银灿灿的物事,正是她系在腰间的鳞纹带子。   “典卫大人,这带儿我便交给你啦。望你用于苍生,勿使不祥。”她淡淡一笑,美丽的脸庞透着光华,不知是窗外天光已亮、透入窗棂,抑或其他。“你带回这条鲮绡织带,将军便知我在此间,那是瞒不住的了。”   耿照对她甚是过意不去,俯首道:“为保护姑娘的安全,请与属下一同返回。”   阿妍笑了笑,当是默许,美眸凝睇,望向情郎,柔声道:“我走之后,望你万千珍重,爱惜自己一如爱我。”韩雪色心痛如绞,咬牙道:“我发过誓绝不教你再回平望都。今生今世直到终末,你都要在我身边。”   阿妍再也忍耐不住,眸中一霎盈满泪水,豆大的晶莹泪珠连滚都不滚,径跌出眶来,苦笑着摇头,忽然“嘤”的一声闭目咬牙,身子向后倒,竟晕厥过去。“阿妍姑娘!”耿照急忙上前,料不到韩雪色突然发难,拼着让铁胎刀刃削过颈侧,起身欲揽玉人,颈血激射而出。   风篁本无伤人之意,忙撤刀急唤:“韩宫--”蓦地韩雪色身形顿挫,霍然转身双掌齐出,正中风篁胸膛,轰得“寻真”倏然脱手,偌大的身躯倒飞出去,重重撞上粉壁!   封底兵设:上方斩马剑   【第二十一卷完】   第二十二卷 三乘论法   内容简介:   小院之中变故陡生,韩雪色悍然出掌,风篁死生一线,此局何解?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五人三方一阵乱斗,不速之客突如其来,竟令众人齐齐束手,坐以待毙!   众所瞩目的三乘论法,以谁也料想不到的方式召开,更往谁也掌握不了的方向发展!灾难临头,危在顷刻;把满山权贵置于刀锯鼎镬的,究竟是天真无知的理想家,抑或是无谓生死的狂信者?   第百零六折 天仗风雷,八寒阴狱   韩雪色这一下变招快绝,风篁猝不及防,厚实的胸膛肌肉忽变得温软如绵,于掌力及体的瞬间身子一挪,生生卸去三成劲力,然而毕竟是亡羊补牢,仍被轰得倒飞出去,仰天喷出鲜血。   “风兄!”   耿照正欲动作,一股微妙悚栗掠过背脊,本能擎出“藏锋”;激越的龙吟声乍现倏隐,刀刃停在无声掠至的聂雨色喉前,矮小的黑衣男子急停顿止,发鬓逆风激扬,乌缎般“泼喇!”摊上刀锋,抚刃皆断,寂然无声。   约莫同时,韩雪色抄住旋落的寻真刀,遥指风篁,虽未回头,声音却是出奇地平静。“耿兄弟,本座无意伤人,实不得已而为。请你把刀放下,你我之间,没必要见血。”既没有偷袭得手的雀跃,也无撕破脸的决绝,非喜非怒,自透着一宫之主的威严。   耿照瞳孔微缩,突然意识到这名身穿单衣的高大男子,的的确确是指剑奇宫的主人,是龙庭山群龙之首,外表的狼狈丝毫未损其高贵优雅。即使是衣装完好、于席间从容谈笑之时,韩雪色也没像现在这样,周身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沉静威压,恍如一堵苔浓遍染的千年古城墙,光是伫立不动,便使人不禁仰望,未敢轻攀。   --是他……稳稳控制着场面。   (这个人……绝不简单!)   若只将此人当作偷鸡摸狗之辈,未免太小看指剑奇宫了。耿照定了定神,藏锋丝纹不动,嗡嗡震颤的刀刃早已静止,质性由百炼缅刀摇身一变,化作刃厚背宽不动如山的折铁刀,最易断人首级。   “韩兄见谅。聂二侠神技惊人,请恕小弟不敢轻纵。”   韩雪色点头。“我明白。要换了是我,也不敢放。”随手挽个刀花,将刀收于臂后,竟是放了风篁这唯一的人质。   聂雨色凤目圆睁,咬牙低道:“宫主!”   韩雪色刀搁桌顶,眼神转柔,正要朝榻上的阿妍   走去;步子尚未迈出,一股无形威压已至,耿照转过头来,双目炯炯直视。就在他转头的剎那间,聂雨色肩头微动,便要出手,忽觉颈间刺痛,“藏锋”已贴肉送至,再难稍动,心中微诧:   “这小子……莫非周身都是眼睛?”   他与韩雪色默契绝佳,两人几乎是一同动念、一齐动作,居然被同一人所阻,恐怕只有练到了“发在意先”的顶峰高手才能办到。韩雪色苦笑:“老二,不是谁都须这般算计的。适才耿兄弟若有杀人之意,眼下你已是咸肉一条,还变得出什么花样?不如坦承以对。”目光转向耿照,正色道:   “耿兄弟,阿妍于我重逾一切,便要我拿性命交换,韩某人绝无二话,何况是区区一条碧鲮绡?你让我瞧一瞧她,韩雪色定将腰带奉上,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耿照犹豫片刻,终于还是侧身让开。韩雪色快步来到榻畔,连人带被将女郎拥入怀中,柔声密唤:“阿妍、阿妍!”阿妍“嘤”的一声,悠悠醒转,柔声轻道:“韩郎,我做了个梦,梦见镇东将军派人来寻我啦!又梦见你同人打架,刀子明晃晃的,还有好多血……”忽尔回神,苍白的俏脸上露出一抹惨淡笑容:   “原来……原来不是梦。我真傻。”   韩雪色一径摇头,拥着她柔声道:“别怕!没事的。”   阿妍微微一笑,摇头道:“我不怕。”   韩雪色见她神色如常,这才露出放心的表情,转头对风篁道:   “人急无智,出手忒重了,风兄见谅。我这路“天仗风雷掌”全是刚力,并无暗劲阴手,风兄搭配子午流注之理运气调息,当能缓和伤势。”细细指点了对应的经脉穴位等。   刀侯府一脉对金创、内伤等亦有涉猎,风篁听得两句,便知所言无虚。他被重手法击中胸口,伤了心脉,连取铜驼丸吞服的力气也无,未敢逞强,勉力倚墙盘坐,依言运功调复。不过片刻工夫,面色大见好转,嘴角已不再溢红,冷冷抬眸,咬牙沉声道:   “韩宫主未使“不堪闻剑”,风某感恩戴德。今日是我技不如人,心计亦多有不及,韩宫主藏得如此之深,倒教风某走眼啦。他日……再来讨还佩刀,请!”一撑之下竟无法起身,胸中闷痛,又脱力跌坐回去,模样十分狼狈。   韩雪色面露愧色,但也不过是一现而隐,转头道:“老四!”   沐云色会过意来,取出一只碧油油的翠玉小瓶,对耿照道:“这是依先师的金方调配、由我大师兄亲手炼制的治伤良药。耿兄弟若信得过我,让我将药交予那位风兄服用,于内瘀大有裨益。”   奇宫一方三人之中,耿照与他交心已久,素知其为人,再说沐云色为他隐瞒夺舍一事,担了偌大干系,自是不疑,点头道:“有劳了。”沐云色刻意放慢动作,以示磊落,将玉瓶置于槛内轻轻一滚,喀搭喀搭滚到风篁脚边。   风篁连踢开的力气也无,索性不做无聊之举,冷笑道:“奇宫珍药,恕风某无福消受。”径取铜驼丸吞服。奇宫门下精通医药,沐云色远远闻到药气,猜是祛毒一类的方子,于内伤并不对症,肃容道:   “风兄怒气难平,我能理解。但我家宫主的意思,乃冤家宜解不宜结,行走江湖难免误会,能消解开来,做朋友总比做敌人好。况且今日非我奇宫上门寻衅,是风兄先亮刀押人,于情于理,总是说不过去罢?我家宫主情急出手,分寸实难拿捏,奉上伤药是为化解两家仇怨,可不是怕了风兄。”   聂雨色瞥他一眼,鼻中哼笑。   “哪来忒多废话!你……宫主小心!”   众人被喝得转头,只耿照心头微动,明白又是声东击西。这回聂雨色是铁了心要退,呼喝未落,全不顾藏锋之锐,抽身倒纵出槛,足不沾地,泠若御风;轻功虽属上乘,到底慢了碧火功一步。   内功练至一定火候,往往能凝缩内气,如丝网般投射而出,或相机感应,或取势迫敌,皆是“我可感敌,敌亦知我”。顶峰之人,甚至能以气机罩住对手,令对方动弹不得,如蛇口之蛙。   然而碧火神功非同一般气机感应,先天真气较寻常功劲更绵密,凝成的气丝介于有无之间,我能知敌,敌却无从知我。   聂雨色心念一动、耿照即已察觉,刀刃顺势一递,料他绝无生机。但以他与奇宫之间千丝万缕的关连,绝不能出手击杀聂雨色,索性还刀入鞘,“铿!”一声激越清响,刀锷撞上吞口,聂雨色双脚才踏着地面。   在场几双眼睛都是武道的大行家,虽不明白耿照何以如此迅捷,却都知道是谁饶了谁的性命。各挟人质对峙的场面既已破局,耿照再无顾忌,闪身掠至风篁身畔,出掌抵正背门,浑厚的碧火真气透入,风篁面上陡现血色,嘴角汩出乌血,眨眼工夫又由黑转红,瘀伤悉数吐出。   韩雪色心中一凛:“好骇人的修为!老二所料,只怕不假。”不露一丝诧异,叹息道:“老二,还不谢过典卫大人不杀之恩?如许快刀,你有三把喉咙尽都开了,哪还能跃出门去?”   聂雨色耸了耸肩面无表情,似乎一点也不害臊。   “便吃定他不会动手,要不傻子才退。再说了,他还盼着你送上腰带哩,哪里舍得杀我?”见韩雪色面色铁青,毕竟不敢顶撞太甚,没好气地转头一拱手,声音呆板如诵经:   “多谢典卫大人不杀之恩。下回典卫大人再要犯傻,在下一定继续光顾,大家发财。”一旁的沐云色尴尬已极,低声道:“二师兄,我看你还是少说两句罢。”   风篁也算老江湖了,为人又通权达变,不拘一格,然而聂雨色的行止在他看来直是无赖;大剌剌地自揭心思,居然半点也不脸红,又是一般市井无赖所不及,怒极反笑:“奇宫自诩正道,不想门下心机狡诈、厚皮涎脸,风某纵不才,也不敢吃贵宫的药。”起脚一拨,玉瓶“飕!”一声飞向沐云色面门。沐云色反手接住,面上乍青倏红,无言以对。   风篁也没料到这一脚能有如许劲力,回头叹道:“耿老弟,我这辈子没服过几个人,但你的内力当真是深不可测,老哥哥不得不写个“服”字。”耿照一径摇头,与他扶臂相将,并肩而起。   忽听韩雪色道:“我知风兄恼我伪作内力不济,但小弟实无相欺之意。”   风篁面色一沉,淡然道:“正所谓“兵不厌诈”,风某心计不如韩宫主,大意轻敌,败也不冤。再说韩宫主的“天仗风雷掌”劲力沉雄,的是绝学,纵是心机取巧,手上功夫却不含糊,风某败则败矣,也没有别的话。”   他闯进厢房时,第一时间便制住了韩雪色,一来是投鼠忌器,二来也毋须与阿妍姑娘有什么肢体上的碰触,以免败坏人家女眷的名节。此举固然在人情义理上堪称周详,却冒了偌大风险:须知指剑奇宫在东海四大剑门中历史最久,门下英杰无数,韩雪色身为群龙之首,以西山毛族之血裔,威压鳞族圣殿十数年,修为之高,武林年轻一辈难有堪敌。要无声无息潜入他的寝居、一击将人制住,不惊动外头聂沐二少,当真是谈何容易!   风篁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出手,不料韩雪色毫无抵挡之力,一照面间便被拿住,沉雄的手劲贯透筋脉,毋须封闭穴道,已半身酸软,动弹不得;丹田之内空空如也,对透体而入的异种真气毫无反应,与不通武艺的普通老百姓相仿佛。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饶是风篁见多识广,一时间也不知究竟,直觉自己逮到的是个冒牌货,然而无论音声样貌、谈吐举止等,皆是在绿柳村遇着的那名“韩雪色”无误,见阿妍姑娘对他十分着紧,暂把真假韩雪色的疑虑抛到脑后--只消教她乖乖交出碧鲮绡,谁理这身无内功的男子真是韩雪色否?便是一念间的轻忽大意,最终还是中了暗算,风篁懊恼之余,不由暗忖:   “我闯荡江湖二十年,自认眼界开阔,却不知有这样一门武功,能将真气藏得无影无踪,如同不曾习武之人。人说指剑奇宫行事诡秘,介于正邪之间,不想连武功也如此怪异,比外道还要邪乎。”却见韩雪色从怀中拿出一只刻着八团金龙的冰糖玛瑙小瓶,尺寸较鼻烟壶略小些,轻轻一摇便发出炒豆似的沙沙响,隐约见得瓶胎内黑影滚动,贮满一粒粒细小乌丸。   聂、沐脸色皆变,聂雨色眉宇一轩,厉声喝道:“宫主!”   “别忙,我有分寸。”韩雪色淡然微笑,竟是不予理会,径对风篁道:   “这药叫“奇鲮丹”,是本宫魏无音长老的独门方子。当年六合名剑一役,魏长老力抗妖刀,与水月一脉的杜掌门成为圣战劫余的唯二之人,他虽保住了性命,可惜经脉受到重创,一身修为几付东流,只得隐居在龙庭山之后,不问世事。   “奇鲮丹是魏长老闲居时翻遍医典,佐以自身创见,大胆尝试而得。药力在体内化开之后,能于丹田中短暂模拟出真气内力的效果,用以推动武技招式,一般的生出威力,并不逊于苦练内功所得。   “然而,药石毕竟是外物,药力生效后至多只能维持一到两个时辰,用得凶便消得快,用得慢也就支持得久些。此药一日仅能一服,若逾此限,轻则损及筋脉,全身瘫痈,从此成为动弹不得的废人;重则鼓爆丹田、脏腑俱创,当场便丢了性命,无药可救。”   风篁恍然大悟。他出手之时,韩雪色曾掩口挪退,可惜劲力身法均有不如,以致功败垂成;如今想来,他便是在那时将奇鲮丹送入,待药力发生作用,才出掌将风篁击退。   思虑至此,风篁浓眉一挑,凛然道:“这么说来,你的内力--”   韩雪色怡然笑道:“我六岁入指剑奇宫,诸长老视我如寇雠,不乏有欲杀之而后快的,能保住性命已属万幸,遑论其他。直到受了风云峡的庇护,魏长老始得传授我武艺,那也是十来岁的事了,我刚到指剑奇宫的头几年饱受凌虐,经脉受到严重的损伤,今生恐无望再修习内功。”耿、风二人相顾愕然。   韩雪色初上山的那几年,适逢“琴魔”魏无音隐居,包括应无用在内的风云峡菁英俱都脱离权力核心,嫡系三大高手中一人破门身死、一人重创半残,龙首应无用又下落不明;放眼旁系,武力称冠的“匣剑天魔”独无年闭关不出,余子皆无一槌定音之能,权力顿呈真空,循环斗争,无休无止。小小年纪的韩雪色沦为斗争工具,朝不保夕,竟被凌虐成残,全身筋脉受创,再无法习练上乘内功。   “四大剑门论剑,我靠的便是这一瓶奇鲮丹。”奇伟的毛族青年把玩着晶莹剔透的冰糖玛瑙小瓶,口吻闲适,仿佛已挥别童年的阴影,说的都是别人家的轶事。   “魏长老说了,他有个法子能将奇鲮丹的药力永远转换成内力,不会随着药力褪去而消失。他自己的功力便是这样恢复了大半,虽不比青壮年之时,也足以笑傲江湖了。   “但那法子非常危险,稍有差错便会丢掉性命,乃九死一生的豪赌,魏长老顾及我的安危,迟迟不肯透露,始终不放弃改良此法的念头,为我疗愈功体,根绝后患。可惜他老人家中道而逝,临终前我等不及面聆教训,至为遗憾。”有意无意望了耿照一眼,笑容浅淡,眸中饶有深意。   耿照心念一动,终于明白沐云色何以强调夺舍大法的重要,又一直追问他有无师父夺舍之前的记忆。   在魏无音的记忆之中,不只留有前度圣战对抗妖刀的宝贵经验,更有能使韩雪色摆脱困境、毋须仰赖奇鲮丹的大秘密。韩雪色内功不济,只能拼命锻炼手眼身法,他用功甚勤,天资又高,居然别出机杼,练得一身出色的外功剑法,丝毫无负“琴魔亲传”之名,实力足以与风云四奇比肩。   然而,欲以外门武功压制一流高手,实非易事。“韩雪色内力暴增”一事,在龙庭山便如“琴魔伤愈并恢复功体”一般,对各系造成莫大的心理压力。在他们看来,风云峡的能为委实深不可测,但凡心有不服时,总能因此详加考虑,未敢轻易发难。   当魏无音的讣讯传上龙庭山,长老中只有平无碧轻率出手,余人皆抱持观望的态度,盖因风云峡之威经年累月,已成一道无形屏障,若无十成把握,谁也不想冒险争先,平添无谓牺牲。   一旦奇鲮丹的秘密为人知悉,韩雪色……不!甚至该说风云峡一系能否继续震慑奇宫,在琴魔死后依旧维持表面的共主地位,答案不言可喻。风篁听罢沉吟不语,片刻才道:“此事该是贵宫最大的秘密,说与我这个外人知晓,韩宫主意欲何为?”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聂雨色举手附和。“你知不知道这两个人要一次灭口相当麻烦?分作两次不好么?你真的非常不体贴下属啊,宫主。”说着从怀里掏出了朱砂黄纸,蹲在地上开始画起符箓来。   沐云色看得眼珠都快掉出来了,好不容易回过神,小心翼翼问:“师……师兄,你这是……”   “少啰唆!还不快打条黑狗来?”聂雨色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待布完这个“九龙齐飞”的咒杀之阵,房内诸人非我鳞族血裔者,都要爆体而亡,化作一滩脓血,相当省事方便。我一直想试试看效果怎么样,可惜在宫里没有机会。”   “……这样会连宫主一起杀掉喔!”   “麻烦!”聂雨色“啧”的一声,又随手加了几个难以辨别的怪异符号。“这个“胁翅咒”可以保护毛族血裔,不受九天龙落、飞扑撕咬的伤害。”   “那怎么好意思?”风篁亲切挥手。   聂雨色抬望一阵,低头把符号抹去。“……还是通通都去死好了。”   “别理他。”韩雪色笑道:“我二师兄的奇门阵法、遁甲术数非常厉害,但他从《绝殄经》里考据钻研出来的那些个古咒大多是西贝货,跟巫觋祈雨差不多,杀鸡取血画符作法的好不吓人,只是从来都不管用。”   “绝殄经?”耿照心中微微一动,却不知异样何来,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奇怪。   韩雪色倒是神色自若,点头笑道:   “是我宫中自古流传的一本小书,记载许多光怪陆离的事,如乘蹻飞行、隐沦变化、分形定身等,非常有趣;说是经籍,其实大多是残篇断简,读着甚是解闷。我幼时有一阵被锁在藏经楼里不见天日,触目所及,只有一方漏孔,透入些许光亮,那时伸手能构着的书册,每一卷都看了不下百十遍。老二,那《绝殄经》全宫上下大概数咱俩瞧得最多了,你说是不是?”   “哼。”聂雨色抱膝画符,连抬头都懒。   耿照啼笑皆非。   聂雨色精研算学,排设的奇阵在旁人看来奥妙无方,直如妖法,不料他本人却沉迷神僊方异,敢情是真想从《绝殄经》里钻研出法术来,一经韩雪色抖出,居然乖乖闭上了嘴,看来脸皮奇厚如墙的聂二侠也非是全无罩门。   韩雪色轻描淡写几句,可知幼年在奇宫的人质生涯之惨淡,实不足外人道。风篁不由生出恻隐之心,再加上韩雪色直率磊落的姿态,容色稍霁,拱手说道:“宫主放心,风某在此立誓,但教肝脑涂地,这秘密决计不由风某口中泄漏,此世他生,无有绝期。”   “既然说了,便没有信不过的意思。”韩雪色怡然笑道:   “说这些,只是想让二位知晓:我的人生在十几岁之前,可说暗无天日,即是下一刻死,丝毫也不奇怪。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无用之人,直到遇上风云峡的师傅、师兄弟们,以及我的阿妍,韩某人这条贱命方得露出曙光,重新有了价值。”   他怀里的女郎面泛娇红,纤纤玉指轻抚着他的唇瓣,露出爱怜横溢的神情,柔声道:“韩郎,你莫这么说。世上……世上没有什么人,生来就是比他人低下的,每一条性命对珍爱它们的父母亲人、乃至知交友朋来说,都是无比贵重,千金难易。”   韩雪色捏紧了掌中的碧鲮绡,缓缓摇头,沉声道:“不,阿妍,人生来就有贵贱之别。独孤容把这带子赏赐给你,让你做他未来的儿媳妇时,你我就注定无法厮守;纵使后来这条带将你带来了东海,带到与它失散已久的九耀皇衣之前,这衣带之缘仍无法将你留在我身边。   “我若是西山韩阀之主,手握天下精兵,便要为你打上一仗,那也是在所不惜。但我什么都不是,只能眼睁睁看你离去,一别十数年,至今方能重聚。”阿妍与他相对无言,俏美的面上虽还勉力挤出一丝安抚似的微笑,眼眶却已泛红。韩雪色抬起头来,笑意凄苦,遥对风篁道:   “风兄,我没什么城府野心,我只是个连心爱女子都留不住,一点用也没有的男人,我迄今所做的一切,不过求存而已。有件事我先前并未意会,如今总算明白:谁要从我身边带走阿妍,就算粉身碎骨,我也决计不教得逞!打风兄的那掌纵然莽撞,亦是我之决心。至于身外诸物,不过浮云耳!”随手将碧鲮绡带抛与耿照。   聂雨色蹲在门坎外鬼画符一气,嘴里不住嘀咕:“这下好,自己一股脑儿说将出来,怎么不直接雕版印成邸报,各门各派、将军府臬台司衙门都发一份,省得一个个说?”沐云色不知该如何反应,饶是他聪明精细,亦呆若木鸡。忽听风篁一声豪笑:   “沐四侠!方才你那只药瓶,可否惠赐在下?”   “可……可!”他怔了一怔,总算回过神来,赶紧掏出那只玉瓶,双手奉上。   风篁接过拔开,连看也不看,仰头吞了大把,对韩雪色道:“韩宫主,你这朋友我交了!此后无论谁人寻你晦气,须问风某手中之刀。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有情莫负、必信必果,才算是活过一遭!便是当今天子要抢你的意中人那也没商量,一寸都不能退。”擎起寻真刀还入鞘中,笑顾耿照:   “耿兄弟,真是对不住了。碧鲮绡你尽可带走,阿妍姑娘万万不行。”   他本不知阿妍的身份,是听了师兄李蔓狂之言,想起在伴着韩雪色的女郎腰间,有这么一条质地殊异的银纹织带,与贮装天佛血的碧鲮绡织带相仿佛,这才来碰碰运气。韩雪色将如此重大的秘密和盘托出,毫无保留,大出众人的意料,但风篁的反应更加令人摸不着头脑。   “二师兄!”沐云色拉了拉师兄的衣袖,低道:“这到底是怎么……”   “别碍事!”聂雨色一把甩开,赶紧将“胁翅咒”画了回去:   “毛族的想法跟我们不太一样,我也弄不懂。待会“九龙齐飞”的杀咒一发动,肯定将耿小子像石榴似的一把捏爆!”眉飞色舞,颇有几分跃跃欲试,倒像牛虻嗅着温血。沐云色本要提醒他“阿妍姑娘也不是毛族的”,想想还是算了。   这下形势丕变,原本碧鲮绡一事耿照、风篁立场一致,携手共抗奇宫,不料风韩二人泯去赞掌夺刀的梁子,倾心结交,耿照若强要带走阿妍,眼下便是以一对四的局面。   耿照灵机一动,恭敬道:“一切都看皇……阿娘姑娘的意思。属下只是想,今日是三乘论法的大日子,琉璃佛子已至东海,前日属下有幸见得,聆听佛子圣训,获益良多。此番央土、南陵的高僧们难得前来,会上必有精彩的讲经论法,若然错过,下回不知几时得闻,殊为可惜。”果然阿妍微露出一丝犹豫,心绪波动,溢于娇容。   她礼佛虔诚,这趟东海之行虽与韩雪色私会,原本也是抱着弘扬央土正教、度化东海民心的念头,推举“三乘法王”云云,倒不是那般紧要。但以大报国寺为首的央土僧团却有别样心思,欲借此将影响力拓展至东海,廿九座央土名剎住持联名向朝廷上书,终于定下三乘论法大会的规矩雏形。   阿妍一向不喜欢大报国寺的住持果天,总觉此人一身学问僧的架子,经典翻得烂熟,说法却以僻涩自负;面色严峻,难以亲近,全无出家人的法喜慈悲,比立于朝堂之上的六部九卿还像官,平望都一些自负清流的士子读书人,背地里都管叫“僧卿”或“髡相”。“髡”字本是古时候处罚罪人的剃头之刑,用来比喻出家僧人,那是充满恶意的了,这绰号连长居深宫的阿妍都听过,虽然蹙眉不喜,然而对照果天大和尚的处事为人,居然难为他稍稍置辩,只能摇头。   即使在央土僧团,果天都不算素孚人望,舍悲寺的雪舟慈能、摄度精进寺的拔苦长老等,于僧伽大会都比他说得上话,偏偏果天手里有一样无人能敌的法宝,便是琉璃佛子。   央土佛法数经战乱,几度兴衰,得太宗皇帝大力支持,始得绽放异彩;南陵小乘僧团却是千年来俱都兴旺,规模虽不如央土,然尊师重律、人才备出,培养出大批学问精深的上座长老。直到琉璃佛子登坛说法,辩得南陵无数高僧哑口无言,央土僧团才晋入前所未有的绝高位阶,得以睥睨两道,一吐多年积郁。   果天大和尚凭佛子而贵,进而出入朝堂,成为人所皆知的金绣僧卿,权位一时无两。   此番果天率央土、南陵僧团东来,恐怕是想在自己手里完成“三乘一统”的千秋大业,且不说隐于暗处的莲宗八叶院买不买账,东海虽佛法不兴,没什么讲经论辩的人才,但莲觉寺等名剎俱在,能否任人鱼肉,犹未可知;做为果天手里的武器,佛子将不可避免地站上风尖浪头,与东海僧团、甚至是镇东将军慕容柔交锋。   这正是阿妍最担心的事。   当初佛子向她转达果天“弘法东海”的构想,阿妍满心欢喜,没怎么考虑便答应下来,向皇上提出请求。皇上许久不来和宁宫了,听说她想离京,自是爽快应承,反倒是中书大人不甚欢喜。“娘娘关心万民,这是好事。但此际东行略显仓促,请娘娘三思。”丰神俊朗的当朝首辅专程进宫面见皇后娘娘,于丹墀下执臣子之礼,依旧是不紧不慢,不愠不火。   自十二岁过继到恩父--她习惯称袁健南夫妻为“恩父母”。在她心中,再多百十倍的敬称,也难报答这对老好人夫妇对自己的疼爱--家中后,她便没管过那人叫“父亲”了。或许在娘亲尸骨未寒、他便急切切地将那名女子娶进门时,父女间的裂痕便已埋下,从此失去了修补愈合的机会。   撇开私人情感不谈,中书大人的识见手腕她还是佩服的,难得见他如此露骨地表示不满,为此阿妍几乎打消东行的念头,后经佛子多次开导,才稍稍释然。况且在皇上那厢,此事早已成了定局,皇帝陛下的心中显然另有盘算,真要取消东巡,恐怕他头一个不乐意。   (到底……是我把佛子带来了东海。)   阿妍咬了咬樱唇,最终还是放不下,抬起俏美的小脸,柔声道:“韩郎,若非佛子喻我,让我“善爱者智,方离忧怖”,你我再无相见之日。我不能让他独个儿应付那些豺狼虎豹,这样……这样是不对的。”   韩雪色笑意凄然。“你便……这便要离开我么?”   “我不知道。”阿妍摇了摇头,片刻才道:“但我非是为了离开你,才决定去阿兰山的。你方才……方才那样说,我既是心疼,又觉欢喜,才发现自己不能没有你。我也不知道以后该何去何从,然而今日绝不是要和你分开,我们……就只是去看看,好不?”   这事居然就这么定了。   耿照听将军说皇后礼佛甚诚,欲以论法为饵,赚她走一趟莲觉寺,自不知她心中周折,然而以目的论,恐怕已求不到更好的结果。韩雪色放落床架垂帘,让阿妍自行着衣,径对耿照笑道:“耿兄弟好本领,阿妍性子外柔内刚,决定的事不轻易更改,不想你三言两语,将我等也一块儿弄回了阿兰山。”   耿照心中有愧,忽掠过一抹微栗,冰冷的杀气由脚底窜上脑门,腰畔“匡”的一响,藏锋刀仿佛呼应迸出的雄浑真气,刀锷弹出吞口,又倒撞回去。众人晚他一些,齐齐转头,赫见门外廊下立着一条蒙面乌影,胖瘦适中、不高不矮,衬与蒙蒙亮的天光,便似魅影一般,身形轮廓有些看不真切。   沐、聂二人尚在房外,距不速之客最近,沐云色暗提真气脚尖微挪,悄悄做好接敌的准备,周身却没什么显著的动作,扬声道:“尊驾……”语声未落,胸膛突然喷出血箭,倒摔入室,却无一人瞧见来人的出手!   --好……好快!   耿照擎出藏锋破窗跃出,柔韧的刀锋迎风一振,嗡嗡颤响,“飕!”抹向来人颈侧;几乎在同时,风篁与摔飞的沐云色交错而过,铁胎刀尖似要贯穿聂雨色般呼啸而过,径取来人胸膛,只为替聂雨色争取一线生机--   但仍是慢了一步。   聂雨色闷哼一声,身子腾飞仆跌,落地时连滚几圈,勉力一撑,却只昂起半身,一口鲜血全喷在高槛内。风、耿双刀交斫,“铿!”一声火星四溅,本该受刀的黑影已不在原地,回见那人双手负后,正要跨过门坎。   “见……见鬼了!”风篁霍然转身,刀柄滑过手掌心,右手食、中二指及时夹住脱手飞出的刀头,寻真刀凭空暴长尺许,依旧不改旋扫下劈的去路,倏自那人背门掠过!   这“脱手勾”乃刀侯绝学“驼铃飞斩”的六个无谱变式之一,未录定制,而是拓跋十翼临敌所创、险中求胜的奇招,如同当日对决聂雨色所使的“回旋刀”,都是重实战而轻套路,把手眼反应等基本功发挥到极致的招数。   (得手了!)   念头方掠过心版,那人身子一晃,浑似黏上刀尖的轻薄纸鸢,这快绝奇绝的诡烈一刀,竟连他背上衣衫都没划破半点;眼前黑影忽至,那人已立在风篁身前,指影一摇,径点他的胸膛。   风篁本能回刀,忽觉不对:“以他的身法,我岂能看清来路?”那人指落刀面,劲力却像弹子一样,隔空撞上风篁胸膛,“喀喇喇”地连串脆响,鲜血全不受控制地涌出喉管口腔。   风篁仰天酾红,踉跄后退,直到一掌抵正背门,熟悉的浑厚内息透背而入,漫过百骸,将刚猛霸道的指劲悉数中和,仿佛倾沸水入油罐,无不瓦解冰消。耿照堪堪接住风篁,旋即擎刀而出,正欲将敌人接过,孰料来人凌空一点,再不多看,回身朝房门走去。   “且--”那“慢”字尚未出口,一股异样腥甜涌出口鼻,耿照浑身真气顿滞,连人带刀弹飞出去,撞得廊柱“喀喇!”裂响,将折而未折。   他眼冒金星,兀自不信:“这……这到底是什么的武功?世间……竟有这样的武功!”挣扎欲起,一时居然难以成功,对方的真力透入筋脉,久久不散,仿佛有形有质之物,牢牢插在运聚真气的紧要处;体内奔腾如沸的碧火真气就像被金针插了七寸的巨蟒,任凭它扫尾咆哮,始终挣不脱禁制。   不过眨眼工夫,己方四名高手尽皆倒地,除了手无缚鸡之力的阿妍姑娘,房内只剩“奇鲮丹”药效已退、身无内力的韩雪色。小小的院落里回荡着地上四人粗浓的喘息,宛若垂死伤兽。   黑衣人从容负手,目光一一扫过倒地不起的四人,最后停留在面色白惨的韩雪色身上,缓缓举起右手,指了指他手里的碧鲮绡。耿照、风篁对望一眼,突然明白此人是谁。   李蔓狂之言,并非是被天佛血侵蚀了身体、神智不清下所发的无端呓语。   他的梦魇是真的。那双隐于暗处,无时无刻不窥视着天佛血的邪恶之眼,此刻便活生生站在两人面前,可说是毫无特征的背影散发着令人难以正视的强大威压。斗室之内,韩雪色端坐在铺了绸巾的桌畔,四人从出手到倒地的短短片刻,尚不容他站起身来。   “尊驾若是为此而来,大可不必动手伤人。”年轻的奇宫之主扬了扬手里的银纹织带,神色于一霎间恢复从容,淡淡笑道:“我方才说过了,此乃身外之物,于我如浮云。”房外耿、风二人拄刀撑起,急唤:“不可!”   谁知那人动也不动,颈颔轻转,露出覆面巾的一双眼瞳投向韩雪色身后,眸中笑意忽露,令人遍体生寒。韩雪色面色大变,横眉切齿:“你敢--”泼喇一声劲风袭体,黑衣人已穿过身畔,沐、聂二少双双跌出,落地时贯体真力犹在,筋脉闭锁,竟连出言开声的余裕也无。   韩雪色身无内力,被来人扯得滴溜溜一转,眼看便要旋飞出去。“韩兄!”窗外耿照瞧得急切,鼓劲一冲,肌肤表面都沁出血来,终于突破脉中禁制,纵身扑去;就在同一时间,韩雪色突然出手,刚猛的“天仗风雷掌”宛若铁壁轰坍、雷车奔轨,近距离击中那人的腹胁要害!   自不速之客现身,这是五人之中唯一沾上来人的一击,而且是扎扎实实以己之蓄强,正中敌之暗弱,屋外聂雨色、风篁等不由得精神大振,奋力拄起。   岂料黑衣人未被天仗掌轰飞,韩雪色双掌打在他身上,竟似扎纸灯笼撞正山岩,劲道悉数反馈,“喀、喀”两声脆响,肩肘关节俱被震脱,魁梧的身躯拔地而起,破窗旋出,恰被扑上来的耿照接个正着。   黑衣人指影一摇,奇薄奇锐的劲风“嗤!”射穿垂帘,眼看榻里的阿妍姑娘便要香消玉殒。“……娘娘!”耿照眦目欲裂,可惜救之不及,忽听“叮”的一声清脆劲响,指风似是撞到了什么极坚极硬的物事。   那人目光骤寒,双掌隔空一分,织锦垂帘“泼喇!”骤扬,赫见榻前竖着一堵底色乌沉、表面却如水磨铜镜般光可鉴人的精钢墙壁,居间一枚钱眼大小的破孔,如尖锥所凿,哪里有什么姿容高贵的绝色美人?   聂雨色扬声道:“老四!”   匍匐至墙角的沐云色扳下第二道机簧,外墙忽翻出一道暗门,一抹婀娜丽影轻声娇呼,从甬道中翻了出来,正是阿妍姑娘。这幢小院本是风云峡设于越浦的暗桩,寝居设有逃生机关,一遇外敌侵袭,立时放下榻前近半寸厚的精钢护墙抵挡攻势,再从榻里的活门逃生。沐云色寄居映月舰时数度前来,早检查过机括,上油保养,才得如此无声无息。   这下房里六人全到了外头,黑衣怪客身形微晃,耿照尚不及看清,残影已掠至槛上,门框里却仿佛凭空竖起一道高墙,那人的身影重新凝成实体,落地还形,伸指嗤嗤几下,削断桌椅几凳,他却仿佛看不见、听不着,侧耳站在空荡荡的房里,如入五里雾中,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   一股莫名的寒意卷地而出,大片灰翳笼罩着檐下廊间,以聂雨色的手掌为界,他身前的一切似乎变得朦胧不清,异样的幽冷漫入整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连屋外的人们都不禁为之悚栗。   这样的感觉耿照非常熟悉。风篁也是。   门坎之外,聂雨色单膝跪地,一掌按在绘满地面的朱砂符箓间,应势发动的奇门阵法,连武功强绝、骇人听闻的黑衣怪客也无法脱出。   风篁到得这时,才真正佩服起这阴阳怪气的黑衣小个子来,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姓聂的,你这手帅得很哪!快发动那什么九龙齐飞的咒杀阵,现在里头既无鳞族也没毛族啦,将那厮爆成脓血!”   聂雨色怪眼一翻,没好气道:“还用你来说?我连催动了几次,偏生他就是没化成一滩脓血,要不放你进去问问?”风篁听得一愣,目光转向沐云色。沐四公子比起他二师兄来,到底是个老实人,尴尬地笑了笑:“《绝殄经》的方术……这个……博大精深,本宫目前也还在钻研,来日必有斩获。”   那就是“今日不行”的意思了。风篁叹了口气,想起那人如鬼如魅的身手,心有余悸,回顾耿照道:“我师兄说要夺那物事的奇人,约莫便是这厮。他连阿妍姑娘也想害,所图必定惊人。单打独斗咱们没一个是他的对手,并肩子齐上胜算也不大,幸有奇阵能困,老弟回头领来镇东将军的铁甲大军,几百几千人的锁了他回去,自能廓清阴谋,安民保境。”   耿照为韩雪色接回脱臼的关节,韩雪色忍痛不哼一声,一能活动便将阿妍揽至身边,唯恐再失。那条碧鲮绡织带他始终攒在手里,撞破镂窗时亦一并带出,并未落入黑衣怪客之手,实是万幸。   慕容柔的预感不幸成真。碧鲮绡带的主人--皇后娘娘--不在栖凤馆,自会成为有心人觊觎的目标,皇后与琉璃佛子、央土僧团,甚至天佛血的关系千丝万缕,耿照隐约觉得黑衣人针对阿妍姑娘的举动非是偶然听闻、乘便为之,其中必有牵涉,点头道:   “正是如此。现今首要,便是速速护送阿妍姑娘及碧鲮绡至阿兰山,有谷城大营及金吾卫士保护,可免阴谋宵小觊觎。”   韩雪色见识过黑衣人的手段,权衡轻重,首要便是阿妍的人身安危,方才若只是拗不过佳人软语央求,不得已而为,此际便是势在必行了。主意打定再不拖延,遥遥叫道:“老二!你这“八寒阴狱阵”能维持多久?”连唤几声,聂雨色无有回应,蓦地一颤,嘴角如瓶底裂罅,不住滴下鲜血。”   “二师兄!”沐云色大惊失色,飞身欲上前,聂雨色左臂一横,示意不可。   屋里的黑衣人一声长笑:“龙鳞今不在,鱼目混明珠!指剑奇宫没了应无用,居然沦落如斯,须赖这等方伎!”右手食、中二指一并,剑气纵横,随身子转动,竟将笼罩斗室的幽冷灰翳一片片“削”下来!   耿照头一次听他开口,但觉嗓音苍凉低哑,似是年高,此外竟无其他可供辨记的特征,过耳即忘,难以追想。而聂雨色的情况则十分不妙,仿佛用尽全身之力,才能勉强以手掌按住地面的绘记,屋中每一道剑气掠过,都仿佛在削落他的血肉,瘦小身躯不住痉挛抽搐。   支撑不到片刻,聂雨色仰头喷出血箭,身子向后弹开,堪堪被师弟接住。   “快……快走!”他原本就苍白的俊美瘦脸似蜡一般浑无血色,死死咬住唇畔一缕殷红,表情狰狞:“这厮……是行家,阵法……困他不住,快走!”用力推开沐云色,见众人兀自愕然,怒道:   “快出去!我在这院里布有七道连环迷阵,以精血发动,该能再阻他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内到不了阿兰山,便是死路一条!还愣在这儿做甚?都给我滚出去!”   第百零七折 义无反顾,其逾千钧   越浦城北,廿五间园。   巍峨的黑瓦白墙映着蒙蒙亮的天光,仿佛向地平线的两端无尽绵延。墙里,深浓树冠层层迭迭,反倒是五座最负盛名的五间高阁仍被最后一抹夜色所蔽,连朦胧的轮廓也难见得。   越浦向来是个不夜之城。   镇东将军进驻以前,此间夜市、酒楼等通宵达旦,往往要过了三更天才肯消停,城中居民大多晏起,廿五间园所在的封丘门北面一带,多是富人的园林别墅,作息更较寻常百姓来得晚。   今日却是罕有的例外。五更天不到,廿五间园内便已是灯火通明,所有婢仆忙得不可开交;要不多时,城尹大人梁子同与流影城主独孤天威在大批随从簇拥下,浩浩荡荡开往北门,径朝阿兰山莲觉寺去。   那捞什子“三乘论法大会”可不是为老百姓办的,只有受邀的王公贵族、豪门仕绅才能与会,上山朝觐的礼数与入宫面圣没什么不同,一样是天未大亮,便赶至阿兰山下递交名帖,待东海道臬台司衙门的人按官衔爵位,一一唱名放行,再由戍警的金吾卫士导引入场。还没轮到的,恁是高官厚爵、王公将相,都得乖乖在山脚下的野棚里待着,谁也大不过皇后娘娘。   这对没资格接近阿兰山的平民百姓而言,未始不是件好事。大队人马风风火火地出了城门,偌大的廿五间园周遭又恢复平静,连大门前翎羽插冠、手持水火棍的四名城衙公人都恢复平日懒惫的模样,或坐或倚,拄着一边漆红一边漆黑的水火棍猛打瞌睡。   其中一人没甚睡意,正自无聊,见对面树下有个小摊子,一名黝黑粗壮的少年挑了竹筐担子,也不懂吆喝叫卖,戴着斗笠呆呆坐在树荫下,只是那竹筐里不知所贮何物,频频飘来热炭香,嗅得人饥肠辘辘,满肚子枵鸣擂鼓。   公人冲他招招手,“喂,你!过来!”   少年愣了愣,左右张望,听那公人又喊几声,才知唤的是自己,赶紧挑了担子上前。他前后的竹筐里各有一只大瓮,其中一只瓮里装满烧红的木炭,浓厚的炭香一靠近,其余三名公人鼻翼微歙,也接连醒过来。   “我问你,你那炭炉里煨的什么?不老实交代,老爷打你板子!”唤人的那名官差故意板起脸,狠霸霸问。少年惊呆了,支支吾吾说不出口,另一名衙差看不过眼,用手肘顶了顶同僚,低道:“你没认出么?这摊是徐老头的。”   那人经他一说,不觉恍然。“徐老头?你是说那个徐……他闺女不是……”见同伴面色微变,想起“那件事”上头是下过封口令的,怕是自己无意间旧痂掀口惹上麻烦,然而毕竟面子放不下,仍端起公门架子,瞠视少年:   “你是徐老头什么人?”   方才应口的另一名官差面露不忿,咕哝道:“你管他是谁?赶远些便了,别给大伙儿找事!”那人听同僚叨念,更加拉不下脸,伸手一拦,冷口冷面道:“你别。爷爷呢,就弄清楚他是什么来头!几天都在这儿鬼鬼祟祟的,指不定是贼。”   少年吓坏了,哆嗦道:“官……官老爷!我……我不是贼!那徐……徐老头病倒啦,说、说要钱治病,顶……顶了摊子给我。别的……别的我不知道!大老爷明鉴,大老爷明鉴!”那人一听放了心,得意洋洋,回头笑顾同僚:   “是不是?我说嘛,徐老头只一个水嫩嫩的闺女,哪来的黑小子?哈哈哈哈。”见同僚无言转头,心中老大没趣,又问少年道:“喂,你顶了人家的摊,还卖不卖豆腐脑儿?弄几碗给爷们儿尝一尝,滋味好的话,便准你在对面摆摊营生;要坏了爷爷的胃口,打断你两条腿!”   少年面色铁青,从后筐里取出瓦盅和一块薄薄的小铁片,揭开瓮盖,一股温热饱满的豆香扑鼻而来。他以薄铁片利落地在瓮里刮了刮,斜斜抄起几抹云条乳膏似的雪白豆腐脑儿,往盅里一搁;前筐炭瓮就是现成的火炉,架上一只浅底铁镬,舀一勺用口蘑、带肉牛骨熬成的高汤,加入切细的木耳、榨菜、香芹末子,以冷水调匀的绿豆粉打卤,往盅里一浇,再搁点蒜汁红油绿葱珠,一碗鲜香扑鼻的牛肉豆腐脑儿便完成了。   官差人手一盅,那覆在豆腐脑儿上的,以绿豆粉、高汤及酱油打出来的卤芡橙红透亮,酱色酥莹如琥珀,匙羹舀落,那卤竟丝毫不泄,仍是盈盈润润地裹覆着豆腐脑儿,葱蒜香被滚烫的卤芡包着一蒸,与豆腐脑的香气、高汤里牛肉口蘑的鲜甜层层迭迭,极富层次。   为首的公人尝了一口,双目微亮,本欲赞声“好”;又觉才吃一口便软了嘴,难免叫吴老七看不起,传将出去,以后还要做人么?干咳两声,哼道:   “卤打得不错,但那是锅铲的工夫,学得快。你这豆腐脑儿比起摊子的原主,卤水未免太过,不如过去软滑细嫩,又有苦味儿。徐老头的豆腐脑儿是一绝啊,又香又滑又白又嫩,同他那水灵的闺女一般模样。”口气说不出的淫猥,其他二人听得笑起来。   先前与他斗口那吴老七尝了一匙,蹙眉道:“是么?我倒觉得挺好。硬些饱嘴有弹性,配上卤芡葱珠口感十足,未必便输了。”正往衣里掏着铜钱,却被为首的官差拦下:“吴老七,合着你同我劳有德干上了,是不?你这是干什么,给你家俩小子积阴德?”另外两人也投以质疑的眼光。吴老七咂咂嘴没接口,低头将豆腐脑儿吃了个干净。   那官差劳有德压下了他,益发气焰高张,将残盅迭成一摞,见少年伸手来接,冷不防地手一松,“匡”的一响,四只瓦盅在少年脚边摔得粉碎。   “你这豆腐脑儿烧得不坏,腿子便不打啦,先寄你身上。以后见爷们当差,先烧几碗孝敬,下回再让爷招你,我打烂你的摊儿!”明对少年说话,却有意无意瞟了吴老七一眼,笑意森冷。吴老七知他恼自己多口,再纠缠也只是拖累少年受气而已,索性视而不见,拄着水火棍打盹。   “多……多谢老爷。”   劳有德哼笑。这小子不坏,比徐老头识相多了。   要是他乖乖把闺女送府里,至于闹出人命么?什么样的爹妈养什么样的崽,老的小的一般不识相。城尹公子也非不怜香惜玉,廿五间园里忒多千娇百媚的小尼姑,虽说不上光宗耀祖,起码吃好穿好,还能给家里捎银子,多少人家抢着把女儿送来,就怕公子爷看不上。你徐老头什么玩意儿,装得忒清高!   “瞧你年纪不大,”他搔搔下巴,怪有趣地打量少年。“本来是干什么的?”   少年不敢不答,起身在短衣上抹了抹手,低道:“回老爷,在肉铺里打杂。”   劳有德有些诧异。   “屠夫的营生好挣钱哪,怎不接着干?”   “回……回老爷,小人怕……怕杀生,听了人家的劝,改做不见血的营生。”   官差们面面相觑,静默了一会儿,突然爆出笑声,个个捧着肚子前仰后俯,连吴老七听着都不禁摇头,嘴角微微上扬。劳有德大笑道:“就你这出息,卖豆腐脑儿合适。还不快滚?”   少年忙不迭将破瓦片收拾好,挑着担子回到树下,被廿五间园的官差一闹,一时也没人敢光顾。少年取了条破旧棉巾拭着满头脸的汗,巾上仿佛还嗅得到一缕淡淡的脂粉香,但他知道巾子的主人不用胭脂水粉,那是她身上的香气,天生便这般好闻。   他不知不觉停下动作,怔怔坐在树下,回过神时左手已伸入筐底,握住预先藏好的解腕尖刀。就是今天了,少年心想。双双姑娘,你在天有灵,保佑我一定得手,让我剜了那畜生的五脏六腑,开猪膛似的摊满一档,以告慰你们父女俩。   筐底除了磨得锋利、用布层层裹起的尖刀外,还有一小瓶粗劣的土酒。他对劳有德说了谎话,在城北金桥李家的肉铺里,他从来都是最受器重的学徒,凭一把尖刀便能杀猪解牛。是双双姑娘不爱见血,每次光临豆腐脑摊前无论洗过几次手,她总能嗅到淡淡的血味。   “不如我不杀猪了,来学……学做豆腐脑儿吧?”有一回,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问,说完立刻低下头,不敢看她俏丽的脸蛋。双双姑娘却只是把他那盅豆腐脑儿搁边上,笑道:“做豆腐脑儿很辛苦的,挣不了几个钱。你年纪轻,前程远大,干什么都比这个强。”   他对自己当时的犹豫退缩,感到无比痛悔。   如果那日我在的话--他不止一次如是想,然后自她受辱咬舌、溅得一屋是血的恐怖梦魇之中惊醒,带着满脸的汗渍泪水。   可惜人生无法重来。如果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一定不在意自己其貌不扬,不管双双姑娘只当他是每天来吃盅豆腐脑、闲话家常的客人,死也要向她表明心意,那怕什么都得不到……   杀人毕竟与杀猪不同,他原以为自己需要饮酒宁神,谁知事到临头,心底居然一片寂然,甚至隐隐期待着得手之后的死亡与解脱。   少年连碰都没碰土酒,正要取出裹刀的布包,瞥见不远处的街角,一名裹着破旧斗蓬、身后背了块床板还是长凳之类物事的汉子,双手抱胸蹲在墙边,精亮的眸光直勾勾地瞅着自己--或说飘着炭香的豆腐脑儿瓮。   那人已蹲在那儿三天……不,或许更久,只是三天前他才留意起这厮来。少年没读过书,说不出“风尘仆仆”四字,但那人就像是走过了几千里的荒野,并非如乞丐般腌臜,而是满身风霜,透着说不出的阑珊倦意,稍望得一眼,便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家来。   像越浦这种富饶大城,乞丐可比穷乡僻壤多。少年看过背草席、背铺盖,甚至背几凳等家生的都有,但那人背的物事极怪,足有半人多高,轮廓像是面大楯,又像港口大船所用的巨锚,总之十分厚重,外头用粗布层层裹起,委实看不出是什么。   他该是饿了罢?少年想。   双双姑娘走了之后,他辞去肉铺档的差使,揣着东家给他的五两银,跟着徐老头学了大半年,直到徐老头咽下最后一口气,还是他替老人裹的草席掘的坑,一抔一抔地覆着土。老人上门讨女儿,被官差打得遍体鳞伤,能撑过半年,靠的约莫是心中那股子冤。   这大半年里他们很少说话,兴许也不知该说什么,原本便只是卖豆腐脑儿和买豆腐脑儿的两个人,谈不上熟稔。   徐老头的活儿不简单,当年他自己拜师做学徒,光浸黄豆磨煮豆浆就学了整整三年,更别提打盐卤,每一步都是心血和功夫;然而不知为何,少年硬在半年间学上了手,做得有模有样。真是怪了,老人想,明明是个没心眼的,也说不上什么天分。   徐老头从没向他说过一声“谢谢”。   像这样的年轻小伙,徐老头见多了。个个都是为他那如花似玉的女儿而来,就算盅里盛的是馊水猪食,照样吃得有滋有味,当真糟蹋了他的好手艺……只有他,在双双死后舍弃了能挣钱的肉铺档差使,来到他这苟延残喘的垂死之人身边,重新执起浸煮黄豆的锅鼎,耐着性子磨豆熬浆。   他们心里想的是一件事,只是都没说出口。   城尹大人梁子同的公子梁成武喜欢吃咸豆腐脑儿,人尽皆知,及至梁公子惊觉徐老头居然有个标致的女儿之时,已然吃了他几年的牛肉豆腐脑儿。双双出事后,徐老头被打了个半残,廿五间园外便无人再卖这软滑鲜润的可口小吃。但人是有瘾的,就像梁公子并没因为弄死了个摊贩的女儿,从此吃斋礼佛,不再对标致的姑娘下手。   少年定了定神,动手调配了一盅热腾腾的牛肉豆腐脑儿,端到对街那人跟前。   “你饿坏了罢?”少年并未因为舍人,显出趾高气昂的优越姿态,倒像交代后事似的,带着某种沉静的觉悟和了然。“慢着吃,不收你钱。小心烫口。”   那人双手接过,举盅朝他微微一敬,以调羹一匙一匙送入口中,闭目细辨滋味。少年忽然觉得有趣:这人远看像乞丐浪人,近看才发觉他一点也不脏,举止温文,隐有股说不出的贵气,眸里精光慑人,毋须开口便能让人生出敬畏,倒像是什么微服出巡的大人物似的。   怪的是这样出众的气质,与那身征尘满布、风霜历历的旅装又无扞格,仿佛生来就该是这样,丝毫不显突兀。汉子约莫四五十岁--也许实际更老些--留着满脸落腮胡,却非根根突出如硬戟的“燕髭”,胡根柔软浓密,带着绸缎似的润泽。   近距离一瞧,其实大汉生得鼻梁挺直、下颔方正,配上旅装密髯,平添几许江湖气息;刮去野人般的大部胡须,换上绣金袍子玉扳指,说是王公侯爵也有人信。   他一口一口慢慢吃完,双手奉还瓦盅,取出帕子轻按嘴角,拍去沾上胡子的些许残羹。少年更觉得这么做是对的:在人生将尽的当儿,他很高兴自己亲手烹调的最后一碗豆腐脑儿给了一位知味之人,而非园外那些凶狠的官差。   “卤打得好。”半晌,浪人睁开眼睛,精光迫人的眸子里似有一丝笑意,但口吻认真严肃,浑无半分轻佻。“但豆腐脑儿的盐卤勾得太过了,质地稍硬,还带有一丝卤水的苦味儿,殊为可惜。”   少年苦笑。   要不是此地与大门相距甚远,语声难及,他几乎以为大汉是听了官差的话才这么说的。“明儿你试试勾薄些。都说:“豆腐新鲜卤汁肥,一瓯隽味趁朝晖。”口感过硬,可惜了你这轻易不泄的好卤芡。”大汉忽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一吊新钱递去,笑道:   “我忘了给钱。在我来的地方,我们这样的人是不使钱的。”   看来……还真的是乞丐。少年摇摇头。“都说了不收你钱。”   “收下罢。”那人笑道:“我明儿还来吃,总不能都不给。”   “……明儿不开张。你别等啦。”   “那后天罢?”   少年突然烦躁起来,端了空碗回头便走。   “杀人的血味儿,和杀畜生是不一样的。”   少年愕然停步,回见那人仍是双手跨膝踞于墙角,嘴角抿着一抹笑。   他不得不走回去,悄悄将手伸至腰后,握住藏于衣下的解腕尖刀--若浪人大声叫嚷起来,他便没机会杀进园里了。为了那捞什子论法大会,越浦几千名官差全出了城,廿五间园只剩下梁家的护院武师,当中还有大半跟着城尹大人上了阿兰山。   梁成武那畜生身边之人,再不能像今天这样寡少。这是唯一的机会。   (亮出尖刀,或许能教他别声张?)   浪人似乎读出他的心思,早一步抬头,笑道:“你认识徐老头多久了?三年,还是五年?”   少年一愣,讷讷道:“两……两年罢。”其实远远不到。算上两人真正相处的这大半年,他知道有徐老头、有这豆腐脑儿摊子,以及美丽出尘天仙也似的双双姑娘,至多一年加一点。就这么承认自己与徐家父女其实一点也不熟,意外地令少年感到挫折。   浪人笑着点头。“过去我来越浦,总会光顾徐老头的牛肉汤豆腐脑儿,他女儿还这么小的时候……”他蹲着往眉眼处一比。“我还抱过她。这几年我甚少履迹东海,不想当年的小女娃儿,都出落成大姑娘啦。他们父女俩都是你葬的罢?能不能带我拈炷香?”   少年深吸了口气,抚过心头又被掀起的一片刺疼。“城南徐家祠堂。你找管事的徐先生问问,他会带你去。我……我今儿有点事。”回头便走。   “为了一名素昧平生、已然香消玉殒的女子,这么做值得么?”浪人叫住了他,眸中精光暴绽,仿佛沉睡深林的猛虎雄鹰突然苏醒,一字一句都如铜瓜铁锤,重重敲上少年的心版,带着王者一般的慑人威仪,直迫得少年无法喘息:   “你是她的什么人?是手足、是情人,还是尚未完婚的夫婿?你和徐老头又是什么关系,便要报仇雪恨,轮得到你么?强自出头,是想做英雄?徐老头的女儿若还在世,她会希望你为了替她报仇,牺牲宝贵的性命?”   少年被连珠炮似的一串急问,不由瞠目结舌,片刻才摇头道:“我没读过书,只会杀猪宰牛,你问的这些,我一个也回答不了。但这事无论谁来问我,再多问我几百几千回,结果还是一样的。我想为双双姑娘做这件事。我只能为双双姑娘做这事了。我只想……只想讨个公道。做不了这事,我一辈子睡不好觉。”   那人凛凛直视,见少年竟不心虚回避、反而益发坚定起来,冷冷道:“你的行为只得一个字。知不知道是什么?”   “……是“蠢”罢?”少年苦笑:   “以前在肉铺,东家常这么说我。”他心知东家对他是极好的。未满师的学徒突然说要走,决计拿不到白花花的五两,就算剐了上档也不值这么多,通常是一顿棍子打将出去,风声一放,一辈子都别想回这行当。   “你错了。”那人露齿一笑。少年这才注意到他说话有种怪异的口音,脚上的长袎毡靴尖端微翘,怎么看都不像东海本地,甚至央土的款式。“是“义”。你的付出不为自己、不求回报,不在意自己力量渺小,微不足道,只要是该做的事,牺牲性命也想完成,这就是“义无反顾”。”   那人正色道:“义,是一种高贵的特质。它存在于你的血脉里,终生奔流不息,在软弱时给予力量,在迷惘时指引方向。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如此珍贵的天赐之血,即使拥有,也无法靠娶妻生子将血脉延续下去。“义”是信念,义之血脉,也只能靠信念传承。”   “义……的信念?”少年喃喃道。   “在南陵有群人,他们和你一样,流着高贵的凤凰之血--那是南方对“义”之血脉的敬称--与南陵诸封国的国主,同属羽族最高贵的凤之族裔。为了捍卫这份珍贵的信念之血,也为扫除世上的不公不义,他们发誓不娶妻、不荫子、不封爵、不蓄财,荣辱休止,身无长物,终生不渝地奉行这个“义”字,直到阖眼。”   少年听得迷茫起来,片刻才道:“你……你是这样的人么?”   “我是。若你愿意,也能成为那样的人。”那人站起身来,少年才发现他生得高大修长,腰窄膀阔,柔软的厚髯浓发迎风飘飘,衬与背后大楯也似的巨物,纵无金缕玉带,仍有着难以言喻的肃穆威压。   他将蒲扇一般的大手放在少年的肩膀上,眸中笑意温煦。   “你知道是谁让我来的?”少年摇摇头。   “是金桥肉铺李的东家。”浪人咧嘴一笑。“他说有个可爱的学徒走了,说不定要做傻事,怎么也劝不下,心里十分挂念。是他同我说了徐老头父女的冤屈,还说这一年多来你天天往廿五间园外跑,只吃一碗豆腐脑儿就走人,只为瞧徐老头的闺女几眼。东家说没见过你那么傻的,喜欢便央人提亲哪,他给你准备了一笔钱,只等你开口。”   少年一愣一愣,泪水忽如涨潮,突如其来地溢满眼眶。   “你现在舞刀冲将进去,拼着性命不要,或可刺死那梁成武,然而赔上一条性命不说,难保不牵连无辜人等。万一他的婢仆里也有忠义之人,同样拼着性命不要,也想要阻你一阻,你杀是不杀?”   少年为之语塞。   “暗藏尖刀,身死酬仇,那是刺客的行止。刺客可以报仇雪恨,却不能令正义伸张。”那人潇洒一笑,眸光豪烈起来,焕发着难以形容的炽烈光彩,令人胸中血沸:   “能贯彻“义”之一字,济弱锄强、衡天卫道的,是游侠!”   ◇ ◇ ◇   三乘论法的会场,设于莲觉寺的正殿“觉成阿罗汉殿”前。   偌大的广场上遍铺大片的精磨青石砖,被初升的朝阳一映,古朴温润的暗青光华中似有点点金砂,剎时令人有“足踏西天雷音寺”之感,不止坐上高台的王公贵族赞叹不已,连沿山拾级的各级官员见了,亦都心摇神驰,久难自己。   觉成阿罗汉殿两侧各有一宏伟偏殿,唤作“十方圆明”、“诸漏虚尽”,三殿呈“冂”字形夹着广场,场内的三座高台依殿势而建,左右两台分作阶梯似的五层,高逾三丈,居间凤台更是直接以觉成阿罗汉殿的阶台为基,搭起四丈来高的髹金镂空彩楼,可容纳五百名金吾卫士层层环绕,围得铁桶也似;顶端四面垂纱,供皇后休憩听法。   广场中央有座丈余高的五瓣莲台,是佛子与诸位高僧上台说法处。至于莲觉寺举寺上下,俱都张灯结彩,妆点得金碧辉煌,自不待言。   筹办大会期间,莲觉寺的显义和尚忽传中风噩耗,令抚司大人迟凤钧错愕不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几次登门没见着人。好不容易病情稳定了,迟凤钧亲临寺中一探,果然显义形容枯槁,瘫在床上人事不知,非是借故装病,急坏了焦头烂额的抚司大人。   所幸几名“显”字的青年僧人十分能干,不但接手张罗,还将显义收藏的法会资金悉数拿出,再加上越浦乌家的银两奥援也及时到位,总算得以增派人手,赶在佛子指定的时间布置完成。连慕容柔见了,也忍不住点头:“人手、场地均是有条不紊,迟大人辛苦。皇后娘娘见得如此盛况,亦当凤心大悦,上表朝廷,为迟大人记上一笔功劳。”   “岂敢岂敢!”迟凤钧整个人瘦了一圈,原本就清癯的面颊更是微见凹陷,心力交瘁全写在脸上,不觉苦笑:“忒大的差使,下官不敢居功,只求无过。阿兰山下的警跸安全,全靠将军啦。”   慕容柔面无表情,随行的适君喻拱手道:“抚司大人客气。金吾卫把守山道,严密管制,连我家将军都只能带上这么点人来,今日大会定是滴水不漏,安全得紧,大人毋须担心。”   自皇后娘娘驾临栖凤馆,阿兰山便只任逐流的金吾卫得以出入,无论慕容柔从谷城大营调来多少人,永远只能驻扎在山下;及至佛子抵达东海的消息传来,为加紧布置场地、打杂办事,金吾卫又征调数千名越浦及附近大小郡县的衙役上山,由越浦城尹梁子同负责指挥,协助迟凤钧处理大小事宜,独独不让镇东将军府插手。   连慕容柔想抽调万名铁骑增援骁捷营,以备不时之需,皇后娘娘也有意见,派任逐流传口谕,让将军“勿扰军民”。慕容柔只得把这支万人队部署在越浦城外,万一阿兰山生出事端,比之百里外的谷城大营,总能就近相应。   身为东海文武官员之首,慕容柔天没亮便抵达阿兰山下,随行的除了将军夫人沈素云与随行女伴,还有率穿云直的“风雷别业”之主适君喻,以及李远之、何患子、漆雕利仁等小三绝。以他堂堂东海一镇封疆大吏的身分,排场实不能算大,谁知山脚金吾卫一拦,传达娘娘的旨意:世袭王侯、宗室封爵者,可携随从三十人上山;朝廷一品大员,可携二十人,以下依品秩递减。   适君喻心头火起,强按怒气,抱拳道:“都统大人,我家将军节制东海,手握精兵十万,虽非宗室,亦属栋梁。不说排场,便为今日大会之贵宾安危,带支百人队上山去,似也不为过。”   那金吾卫士瞥了瞥手里的名册,休说““奔雷紫电”适君喻”七字讨不了什么人情,怕连慕容柔的面子也不肯买账,仗着有皇后和金吾郎撑腰,不冷不热随意一拱,皮笑肉不笑道:   “适庄主,真是对不住,小人有皇命在身,上头怎么交代怎么办。适庄主的手下非是官署正制,放这二十人上去,算小人拧了脑袋别腰上,再多没有啦,还望庄主见谅,勿要为难我等。”   漆雕利仁指着那人,露出白森森的牙一笑,回顾李远之:“他说不要脑袋啦,不如我帮他罢,嗯?”李远之铁青着脸,低声道:“别添乱!这个人不行。”漆雕难掩失望:“又不行?”   慕容柔无意冲撞皇后一系的人马,摆了摆手,索性只携二十人上山。迟凤钧见他身边随从寥寥,怕任逐流是来真的了,被适君喻挤兑得面上一阵青一阵白,连慕容在皇后跟前都说不上话,何况自己?正想好言劝慰,慕容柔却似不怎么在意,只问:   “迟大人今儿见过娘娘了么?”   迟凤钧一愣。“下官一早去栖凤馆,晋见过娘娘了。只恐扰了娘娘用餐梳洗,没敢多待,请过安便即离去。将军何出此问?”慕容柔淡淡一笑:“也没什么。坊间流传,说娘娘近日凤体欠安,想向迟大人打听一下,看看娘娘面色如何,需不需要在越浦另觅良医国手。”   迟凤钧想了一想,笑道:“将军还请宽怀。下官虽未亲眼见得娘娘的玉容,但听言语间中气十足,呼喝侍女的口吻亦颇为精神,实在不似有症。民间耳语并无根据,将军莫往心里去。”   (那便是没见着人了。)   慕容柔点头微笑,不再言语。   迟凤钧将镇东将军一行安排在右首高台的五阶首座,慕容入场时,率随行众人于莲台前俯首跪拜,向中央凤台的皇后娘娘行朝觐的大礼,直到看台之上传来“将军平身入座”的宣颂,方才起身,但见台顶藕纱飘飘,仍是不见皇后的身影。   要不多时,一阵喧闹声自山门外漫入,却是独孤天威与梁子同到了。“哎哟我的老天爷!这不是堂堂镇东将军慕容大人么?”独孤天威虽是皇叔,还是依例行完跪拜礼,抬头一见着他,腆着大肚子爬上高台,高声笑道:   “敢情东海的兵死绝了,将军只带……我看看,一、二、三……这几只小猫忒寒碜,本侯实在数不来,一数便发冷啊!咦,我家耿典卫呢?莫不是教你给弄死了罢?冤!这实在是太冤了!忒有前途的年轻人,死得可怜哪!”一溜烟跑到看台边,大肚腩往护栏一搁,冲着中央的看台攘臂哀叫:   “皇……嗝……皇后娘娘!本……本侯要申冤!冤哪!”流影城众人俱都面露尴尬,独无横疏影的踪迹。慕容柔知她蒙召留宿栖凤馆,料想亦随之登上凤台,是以不见。   独孤天威大吵大闹,旁若无人,梁子同赶紧唤随从将他扶下来,对慕容柔笑道:“侯爷一早便喝高啦,将军勿怪。”慕容柔乜他一眼,淡道:“看来城尹大人接待昭信侯,也是鞠躬尽瘁了。”   梁子同进士登科,舞文弄墨的本领不逊于这位刀笔吏出身的镇东将军,岂不知他言外之意,射的正是“死而后已”的一个“死”字?扶正乌纱整了整蟒袍,不慌不忙道:“下官今日出城,偶见道旁牛蹄印中竟有鲋鱼,不知将军见否?”   “牛蹄鲋鱼”四字,指的是死期将至。市井流传:琉璃佛子身怀密诏,抵达东海之日,便是镇东将军府易主之时;届时须是将军无头,抑或十万精兵易帜,犹在未定之天。   民间耳语固不足信,但梁子同是中书大人心腹,自接管越浦以来,这天下五道首屈一指的河港重镇,涓滴油水均未沾过慕容柔的口,直接由梁子同派人解往平望,镇东将军只好变着花样,从五大家身上刮出膏脂来。这话自梁子同口中说出,威吓之意更加露骨,今日封山的又是中书大人的亲弟任逐流,闻者若胆魄不足,怕已是愀然色变。   慕容柔仅只一笑,怡然道:“东海何处不见鳞介?我倒没特别留意。城尹大人善修佛法,想必已上奏朝廷,欲决央土三江大堤,引水来救鲋鱼了?”梁子同听出他话里“远水救不了近火”的意思,想起这位镇东将军手段雷厉,常情难度,悻悻闭口,一径冷笑。   与会的达官显要一一向中央主台行大礼之后,次第入座,忽听一声长长的号角呜鸣,杂以锣钹经声,饶富异国风情。   山门之外,礼宾官大声诵唱:“镇南将军--到!南陵僧团--到!”远远抬来一乘通体饰银、珠光宝气的软轿,缀满玛瑙翡翠的织锦篷盖之下,似是踞了个小小人儿。及至近处,众人才发现轿上之人一点也不小,生得身躯奇胖,腰围足有三两名成年男子之阔,肤色乌黄,布巾缠头靴尖弯翘,服饰充满南陵风味,连好用香料的习惯也是;软轿之至,迎风送来一股浓烈的焦檀熏香。   他之所以看起来小,盖因软轿大得惊人,足足要十六人合抬,竟比一辆双驾马车还要大。软轿在莲台前停落,轿上的肥胖男子带着一名六、七岁的男童滚落地面,伏首叩拜:   “臣--镇南将军蒲宝,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高台之上,左金吾卫中郎将任逐流身着正三品紫袍,佩金鱼袋,足蹬官靴、腰跨飞凤剑,似是倾耳听罢纱帐里皇后娘娘的旨意,朗声道:“承旨:镇南将军蒲宝远道而来,跋涉辛苦,平身!”他内功深湛,声音远远送出,纵是场上千人熙攘,仍是清晰可辨。   “谢娘娘!”蒲宝携了男童,一路气喘吁吁地爬上高台。慕容柔垂眸一瞥,冷哼道:“去南陵看守驿馆,倒成了蕃子模样。”身畔沈素云好奇心起,低声问:“那便是镇南将军蒲宝么?那位……是他的孩子?”   慕容柔眉心微蹙,片刻摇头。“他不是会随身带儿女的那种人。”   片刻,蒲宝终于爬上五层台顶,身后随从一批一批涌上,将露台挤得水泄不通,随手一数竟有百余人,排场不可谓之不大。   独孤天威哇哇大叫:“不是说世袭王侯、宗室封爵,可携随从三十人,区区一名镇南将军,怎让他带了个戏班子上来?”蒲宝得意洋洋,鼓槌般粗短的手指卷着唇上两撇翘胡,呵呵笑道:“本将军此番带了南陵十五国的僧团、使节前来,光是封国宗室便有十来个,我让他们一人分我十五名随从。没法子,胖子怕热又容易喘,人手不够,连轿子都扛不上山。”   独孤天威不禁失笑。“他奶奶的!原来是买人头充场面。忒也丢人的事,你干了便干了,居然还有脸说。”   蒲宝好不容易坐定,隔着独孤天威投来一瞥,遥遥笑道:“慕容将军!许久不见啦,听说你最近给流民搞得挺头痛啊!念在你我份属同僚,若须本将军援手,不妨直言。上天有好生之德,若将百姓驱入死地,恐伤朝廷教化,大是不美。”   慕容柔从容笑道:“皇上圣明,天下大治,将军一口一个“流民”所指为何,恕本镇听不明白,还请将军指点一二。”蒲宝嘿嘿笑道:“我不知道哇,我也是到了东海才听人说起。原来没有么?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独孤天威听他二人隔空驳火,唾沫星子都掉自己头上了,心中不是滋味,干咳两声,找了个空子插口:“蒲胖子,你在南陵忒多年,就只搞出这么个儿子?长得和你又不像,带出来现什么眼?”他在旁人眼里是胖子,坐到蒲宝身边突然一点也不显得胖,赶紧一口一个“蒲胖子”,丝毫不肯浪费。   沈素云听他言谈粗鄙,又拿孩子来说笑,大为反感;仔细一瞧,才发现他说得没错,当真是半点也不像。   那孩子生得唇红齿白,眉目甚是清秀,虽不过六七岁年纪,神色却颇为老成,见现场忒多达官显贵、声势浩大,未露一丝惊怯;紧皱的眉心正中央有道鲜红印痕,宛若剑迹,却是天然生就,十分特别。   男童身上衣履清洁,头发也梳得齐整,衣料却非绫罗绸缎等昂贵织品,若是镇南将军之子,断不致如此。蒲宝嘻嘻一笑,摸了摸那孩子的发顶,怡然道:“君侯有所不知,去年这孩子在镇南将军府之前拦轿喊冤,说他阿爹教人给杀了,让本将军替他报仇。”众人尽皆称奇。   独孤天威诧然道:“看不出啊,蒲胖子。你什么时候变得忒有天良,也替人昭雪沉冤了?你要没补最后一句,他爹十之八九是你杀的。故事里总要有个反派不是?”   蒲宝也不生气,笑瞇瞇地摇手。“这回还真不是我啊!我问这孩子:“是谁……杀了你爹呀?”他报了那人的名号,吓得本将军差点尿裤子,原来是个惹不起的大麻烦。”   须知南陵一道封国林立,形势复杂,千年以来自行其是,未受过央土皇权的实质统治。自金貔朝在青丘国大败,落得六军崩溃、帝王身死收场,历朝历代对土地无比广衾、风俗大异外地的南陵全境,就只剩下成为“名义上的宗主国”的兴趣。到了太宗时,颇有混一东洲的壮阔雄心,励精图治,对内拔镇撤藩,频频对西山韩阀施压,对外亦向北关、南陵等两道用兵。   可惜太宗朝的武功乏善可陈,北关最后还是仰仗了染苍群所筑的婴城,免蹈碧蟾王朝的覆辙;南陵诸国彼此倾轧,斗争不休,对抗外敌倒是口径一致,白马王朝陈兵交界,打了几场不痛不痒的小仗,太宗皇帝终于认清南陵不是可以征服的土地,匆匆接受诸国输诚,带着兵疲马困的大军败兴而归。   直到一个人的出现,这一切才突然发生戏剧性的转变。他的名字叫段思宗。   这位本是南方小县焜阳县丞出身、日后享有“策士将军”美名的南陵节镇,充分利用他过人的才智,凭借着一枝健笔,成功介入了复杂的诸封国情势,并发挥足够的影响力:借兵平叛、调解纷争、扶植国主、分化旧盟……自此,白马王朝的宗主权深入南陵,而不再只是一纸虚文。在段思宗被召回平望,形同软禁失意而死之后,镇南将军府依旧维持他留下的传统,无有兵权;说是开府建牙,其实更像使馆。   虽说如此,镇南将军到底是封疆大吏,官居一品,光名号就能把现任将军吓得屁滚尿流,不知是何许人?   蒲宝话一出口,连慕容柔都不禁侧目,暗自留神。一身珠光宝气的镇南将军面不改色,气定神闲道:“那人的本领大得很,身分又高,在南陵可比国主王侯,我是打也打不过,又不能揪几个国主发兵围死他,只恨话说得太满,真个自打嘴巴。”   “你打的主意还真够卑鄙的。”独孤天威探头冷笑。   “这算哪门子卑鄙?还有更卑鄙的!”蒲宝啧啧摇头。“他爹同那人决斗之前,居然签下无遗仇生死状,若是不幸落败,还托那人照顾他儿子。他妈的!这下可好,板上钉钉,想栽他个“滥杀无辜”还不成,没戏!”   “……你是说他卑鄙,还是你卑鄙?”独孤天威听得都没谱了,一下搞不清楚主从。蒲宝正要说到得意处,全不理他的挖苦,嘿嘿笑道:“所幸老天有眼,竟让本将军想到一个法子,三两下便解决了这个难题。”   “什么法子?”   “我让这孩子捡了颗石头扔我。”   独孤天威不禁失笑。“我虽然很想说“扔得好”,不过恕本侯驽钝,实在看不出扔你一石块算什么好主意,拿这个诓孩子未免不厚道。”   “拿石子扔镇南将军就是行刺,行刺镇南将军是死罪!”蒲宝大笑:   “刑审定案,毋须等候秋决,立时便能斩首弃市,绝不容赦!那人既然签了无遗仇生死状,岂能放着托孤的责任不管?只得请我高抬贵手,放了这孩子一马,说什么“只消不违侠义道,什么事都肯做。”   “我对孩子说:“要杀他呢,我是办不到的,估计世上也没几人能办到。不过世上比死还难过的事情可不少,咱们教他生不如死,也算为你爹报仇啦。””伸手去抚男童的发顶。男童侧首避过,小脸上阴晴不定,不知正转着什么心思。   他说得洋洋得意,现场却是一片静默。片刻独孤天威才摇头嗤笑:“教你想出这么阴损的法子,这天真是没眼了。”蒲宝乐不可支,显是把这话当成赞美。忽听一把清脆的喉音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儿?”却是沈素云。   众人被她动听的语声吸引,纷纷转头。蒲宝性好渔色,早听说镇东将军夫人容颜倾世、丽冠群芳,人称“三川第一美人”,丝毫不觉唐突,乐得与她隔空攀谈:“他姓虔,至于名字嘛……喂,你叫什么名儿?本将军日理万机,记不了细琐小事。”男童嘴角紧抿,面色阴沉,竟来个相应不理。   沈素云怜他年幼失怙,不幸撞在蒲宝手里,被当作挟制他人的工具;换作旁人,或可利用丈夫的权势,将孩子抢救过来,但蒲宝与慕容柔同属天下四镇,官衔无分轩轾,此法恐不可行。她对官场纵无涉猎,也看出蒲宝不与相公相善,只得打消念头,褪下腕上的金丝镯子,交给身畔的红衣少妇:   “耿夫人,我想送给那孩子一点小玩意儿,权作见面礼。有劳你啦。”   “是。”   少妇袅娜而起,众人双目一亮,随即扼腕:这么个雪肤花颜的绝色丽人,方才居然全没留意!镇东将军夫人固然高雅俏丽,然身子纤细,不及少妇玲珑浮凸,腴润可人。这可是天生的尤物啊!   少妇莲步轻挪,径朝镇南将军的位子走去,所经处众人无不自动分开,让出道路来,个个摒息眦目,呼吸声渐转粗浓,不时传出“骨碌”的吞涎声响,明明场面甚是滑稽,却无人发笑。   她来到男童身前,拢裙侧蹲下来,丰润的雪股曲线绷紧了滑亮的缎裙,将金丝镯子套在他小小的腕间,柔声笑道:“这是将军夫人送你的见面礼,你好好收着。”男童嗅着她温温香香的吐息,小脸红得像软熟的柿子一样,扭捏道:“我不要。这是姑娘家戴的,我又不是姑娘。”   少妇笑起来,将金丝掐小了些,以防从他腕上脱落。“这是将军夫人的好意,拒绝别人的好意,人家会难过的。你也不想将军夫人难过,是不?”男童瞥了沈素云一眼,见她美貌温柔,关怀之意溢于言表,胸中忽然涌现一股莫名酸楚,咬牙忍住,沉默地点了点头。   “既然这样,你便收下,好生保管。”少妇替他整了整衣襟束带,理理鬓丝,笑道:“你好乖啊。叫什么名儿,告诉姊姊可好?我替你向夫人说去,夫人必定欢喜得紧。”   “我叫无咎。”   这名艳丽婀娜的红衣少妇,自然是符赤锦了。沈素云爱她陪伴,三乘论法这么重要的场合亦不忘携她同行,慕容柔不忍拂逆妻子,便即应允。符赤锦可不是独个儿来的,弦子照例换上男装,扮成穿云直卫士,混在二十名随从中一并上山,贴身保护将军--自也是耿照的安排。   符赤锦抚着男童白嫩的面颊,瞇眼笑道:“无咎真是乖孩子。是了,你那个仇人叫什么名字?”无咎尚未回答,一旁始终色瞇瞇地盯着她胸口的蒲宝面色微沉,嘿笑道:“这也是将军夫人要问的么?”状似言笑,眸中殊无笑意。   符赤锦一凛,忙垂首起身道:“小女子不懂规矩,一时好奇才随口问的。将军勿恼。”慕容柔扬声道:“耿夫人请回。南陵道的闲事,与东海道无关,莫犯在本镇手里,是谁都无所谓。”蒲宝干笑两声,遂不再言语。   蓦地山门外一阵骚动,礼宾官高颂:“南陵孤竹国伏象公主--到!”一群身披金缕、腰挂金刀的精壮汉子拥着一名高挑女郎进场。南陵富产金银,风俗却尚以白银为饰,黄金多输往北方,换取绸缎、瓷器等奢侈品;蒲宝镇守南陵,连软轿都以银箔贴饰,以融入当地民情。   这支以黄金妆点的队伍走在南陵使节团的前缘,分外惹眼,然而衬与女郎特殊的发色,谁都不得不承认:唯有耀眼的烈焰真金,方能与那头火焰般的红发匹配!对比之下,白银的色泽太过柔和,完全无法抵挡那头炫目的炽烈红发!   “这位是……”沈素云没见过那样的发色,忍不住睁大美眸。她生于巨富之门,见识较常女广泛,西山毛族的商人她从小到大不知见过几回,他们的须发都带有一种泛黑的铜红色泽,即使在阳光之下,都不是这种如火焰般张牙舞爪的金红色。这决计不是毛族的特征。   “孤竹国主早逝,国中由大臣摄政。这位伏象公主是先国主的独生女儿,据说她精于骑射,颇为知书,甚得百姓爱戴,由她即位登基、重掌大统的呼声很高。”慕容柔随口解释。   那伏象公主果不负其名,雪肌比最上等的乳脂象牙还要白皙,沈素云平生从未见过,甚至想都没想过会有那样酥白耀眼的肌色,加上她鼻梁高挺,五官深邃,身量丝毫不逊于随行的金缕卫士,当真是美貌、英武兼而有之,不禁心折,满怀憧憬道:   “南陵之人真是特别,居然能有女王。我若生为孤竹国的子民,也想要有这样的女王!”   “没这么容易。”慕容柔淡然道:“峄阳、孤竹两国历来通婚,已有数代,两家血脉相近,王位正统的问题已逐渐浮现。伏象公主可能是孤竹国主,也可能是峄阳王后,端看谁先找到那样信物。”   沈素云愕然道:“信物?”   “嗯,若峄阳先行寻获,便可要求孤竹国履行婚约,将伏象公主嫁往峄阳;如此孤竹余脉未必亲过峄阳国主与公主的子息,日后孤竹一国,岂非峄阳国主的囊中物?反之,信物若扣在孤竹国手里,伏象公主非但不用嫁,还能顺利登基,不管招谁为王夫,子息的血脉都较峄阳浓厚,则国土、宗庙无虞矣。”   沈素云心思机敏,略微一想,登时明白其中关窍,叹道:“娶妻嫁郎,也有这么多算计么?”触动心弦,眼角不敢多看夫婿神情;勉强一笑,赶紧转移话题。“真希望那信物最后是落在公主手里,要不永远找不着也好。”   “失于战乱,已不好找了。伏象公主便是以此为由,迄今仍拒峄阳催婚。”   “那是什么样的信物?”   “是把宝刀。”慕容柔道:“刀名唤作“神术”。”   符赤锦闻言一震,耿照对她说过的那些事突然自己兜串了起来,爱郎口中那位红发女郎与眼前红发雪肤、金缕玉带的伏象公主形象一霎重迭,再也清晰不过。   --是她!   (原来,她便是南陵孤竹国的伏象公主!)   ◇ ◇ ◇   耿照一行六人出了小院,夺路而逃。   阿妍姑娘身无武功,由韩雪色扶持,偏偏他的内力又几近于无,纵使腿长步阔,却比不上施展轻功冲刺;风篁内腑新创,一条胳膊勾着耿照,半拖半跑,状况也极不妙。相较之下,聂、沐二少因一时大意,被耿照打得吐血,毕竟伤势较轻,沐云色还能帮着掺扶风篁,由聂雨色负责断后。   耿照的目标,是越浦北门的卫所。   那里驻扎了超过五百人的城门戍卫,就算不敌黑衣人神出鬼没,北门外还有三十名巡检营铁骑等待接应--这是为防止风篁与奇宫门人的冲突扩大,或任一方抢了碧鲮绡就跑才预作的安排,此际居然派上用场。巡检营的弟兄出自谷城大营的铁骑军精锐,不比寻常兵丁衙役,一什一伍并辔冲锋,连耿照自己都没把握全身而退;指挥得宜,应该制服黑衣怪客。   按目前的脚程估算,徒步抵达北门最少需要一刻钟,这令耿照无论如何都轻松不起来。   黑衣人下在他脉中的禁制虽被强行冲破,但原本就已不稳定、如沸水炸锅般的澎湃内息,眼下更是汹涌难制。耿照在奔跑间,不时觉得视界里血红一片,胸口闷胀欲裂,颅中嗡嗡异响竟无止时,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下一瞬间便要破体而出,光是要维持清醒已是不易。   但他现在不能倒下。   身为六人中唯一尚称完整的战力,他必须在最坏的时刻挺身而出--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来得如此飞快。   “不好!”队伍最末的聂雨色回头一瞥,蓦地脚下踉跄,几乎栽倒,沐云色赶紧搀扶,蹙眉道:“怎么了,二师兄?”聂雨色抹去嘴角鲜血,冷道:“妈的,阵全破了……这厮好厉害!”忽尔回神,急急推着小师弟,咬牙拔腿:“走……快走!他来了……快、快、快!”   急促的迭声由一个冷静的人口里迸出,听来倍觉惊心。六人沿着一面白墙向前狂奔,却仿佛不见尽头,耿照心头掠过一抹异悚,回头时不及出声,聂、沐二人无声倒地,随即半身一沉,风篁便已不动;他连擎住“藏锋”的念头都未生出,来人已和他对了一掌,借势掠向前方!   掌力比预期更轻。或许是因为他体内奔腾的内力……思绪未停,雷殛般的激痛掠过耿照的左半边身躯,仿佛同时被几枚小指粗细的锋锐钢钉贯穿身体,痛得他眼前一白,兀自维持右掌接敌的姿势,左膝脱力砸落地面。   黑衣人攻击的目标,从来就不是他轰出的右掌。   耿照仿佛连左眼视物的机能都被剥夺,映入右眼的影像毫无距离感,倒地的韩雪色与黑衣人的身形平平相迭,几乎分不出远近,只有阿妍姑娘被惊怖所攫的惨白娇容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一团温软喷香之物撞入怀里,他才本能回臂,堪堪接住佳人。   韩雪色再一次发挥了易于常人的明断果决,在遇袭的瞬间,将爱侣推给了现场最后一个可能有机会保护她的人,以及她腰间那条碧鲮绡。此一时机的拿捏判断甚至出乎黑衣人意料,竟尔手到功成,间隙不容一发。   “好家伙。”黑衣人眼带赞许,踢了伏地的奇宫之主一脚,朝倚墙支撑的耿照走去。耿照的左半身已由剧痛转为麻痹,但丝毫无助于出手御敌,他唯一能动的右臂搂着阿妍姑娘,试图用身体遮护她,边拖着麻木不仁的左腿向后挪去。   绝望如影子般黏着他,自脚下拉出黑黝黝的一片,缓缓向下沉。   “你做什么?”   由背后传来的嗓音,嘶嘎里带着尖亢,是个才刚长出喉结、初初变声的少年。   黑衣人停下脚步。当然不是因为少年,而是少年身畔那名浪人装束、身后背着一面大楯似的斗蓬男子。虽然素未谋面,但他一眼便认出此人是谁,正评估与他为敌会否是此行最大的失误。   “……救人。”   浪人回答着少年,一边解下背后巨物的系带,“铿!”一声掼在身前,底部陷地足有三寸,可见其沉。浪人仿佛一点也不觉得重,双掌交迭,拄着那巨楯也似、高至胸膈交界的庞然巨物,满面的柔软浓须里抿着一抹从容笑意。   --此人善战,更甚传闻。   (棘手!)   黑衣人默默增列了一条不战的理由,少年却不知他心中计较,又问浪人:“你怎么知道他们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行侠仗义,须有足够的智慧。情况紧急又无法分辨对错时,先救弱者,令其无伤,再来论断公道。”那人笑道:“不过这会儿用不上什么智慧,白日覆面、袭击女子之人,肯定不是好东西。你且站旁些,不会耽搁很久。”扯开系结,粗布“唰”的一声滑落。   那长及胸口、宽逾腰肢,无比沉重的巨物,竟非大楯,而是一把剑。超过三尺的剑柄比杯口还粗,剑锷形如钟磬,比一面手盾还大,两侧伸出犄角般的斜长护手,末端长度超过剑柄的一半,远看浑似隶体的“天”字。   镂空的剑鞘亦十分古朴,其上镶满龙眼大小的铜钉,恍若钟鼎古器。比成人大腿还粗的剑身插在鞘里,霜亮冷冽的钢色映着铜色,衬与剑柄那两条吴钩戟枝般的斜飞护手,像是个拉长倒写的“鼎”字,耿照蓦地想起一个人来。   --如天如鼎,剑逾千钧!   (如果是他……便有救了!)   第百零八折 凝功锁脉,蚁聚蜗争   东海乌城山虎王祠岳家,世代传承着“八荒刀铭”的称号、虎箓七神绝的惊世武艺,以及锋锐无匹的名刀“赤乌角”,至岳宸风这代大放异彩,锋名震动五道,为天下知。在南陵,有一口与之相类的罕世宝剑,同样传承封号、武功与荣耀,名曰“鼎天钧”。   当代的“鼎天剑主”李寒阳不但是天下知名的剑客,更是南陵游侠的精神领袖。“游侠”二字在疆域广衾、封国林立的南陵,非是任何人所能擅称,他们是南方神鸟族之中最尊贵的凤凰一族末裔,拥有等同于诸封国王室的高贵出身,毋须听命封国国主,拥有超然的地位。   千年以来,南陵游侠遵循着外人难窥全貌的古法与戒律,在被称为“诸凤殿”的古老殿堂集会、议事、进行传承。他们平时散居各地,周游天下,一旦封国间爆发不义之战,游侠便会聚集起来,组成一支奇兵,帮助弱者抵抗侵略。每次央土政权的南侵战争里,也能看到南陵游侠率众抗暴的身影。   南陵游侠奉行的是一个“义”字,彰显于外,便是“持衡”。为了维持这样超然崇高的地位,一旦在诸凤殿起誓成为游侠,须遵守“不娶妻、不荫子、不封爵、不蓄财”的信条,终生清贫,行走于南陵大地之上。即使如此,游侠在南陵仍拥有极高的地位,各地设有专门供游侠食宿的驿馆;百姓若机会招待游侠一顿食宿,绝对是倾尽所有,视为毕生荣耀。但游侠如非必要,多半还是选择野营露宿,因此他们也往往是极为出色的猎手。   鼎天钧剑在天下剑榜《秋水名鉴》里的排行,甚至还在年轻时以“早慧”著称的杜妆怜之前,而李寒阳的剑术修为即使在历任“鼎天剑主”中,也被公认是出类拔萃的顶尖人物。此刻黑衣人的犹豫便是最好的证明。   李寒阳本身够难缠的了,杀他更是弊多于利,不但将惹上诸凤殿、南陵诸国,最最棘手的还是凤翼山中行氏。   中行家之人虽负有守护“天下刀笔令”的重责大任,决计不能轻易离开凤翼山,然而以李寒阳与当代四平爵主的关系,他的死将引起轩然大波。届时,那柄当世无匹的“天下第二剑”一怒出山,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自现身以来趋避如鬼魅、制敌毋须二合的黑衣人,初次凝立不动,原本看不真切的朦胧身影像被定住了似的,宛如枯木,休说杀气,连一丝活物的气息也无,重剑鼎天钧上所凝的杀气顿失目标。   李寒阳心中微凛:“这是……“凝功锁脉”!”   他平生剑之所向,只一人有这样的修为,能收敛周身杀气近于无,让高手对决时最重要的“气机感应”失去目标,那怕只有一霎,也足以左右胜负。“凝功锁脉”的效用亦是双向的,对己收敛深藏,对敌则能“锁”住对方的内息,但又与点穴、子午流等手法不同,更玄奥也更有效,动念即成。   “凝功锁脉”并非功诀,甚至不能说是手法,而是境界。与门派、武功无关,境界到了,便能自行领悟--那人是这样告诉他的。当日在凤翼山一别,晃眼又是十多年光景。   “我的剑术未必胜过你。”   他犹记得老宅的凤凰木下,沐着飘雨般的澄艳花瓣,那人坐在竹椅上,笑着如是说,剎那间忽生错置般的荒谬之感,仿佛一切都乱了套:从小该是他文文静静坐着读书,那人才是猴儿般爬天纵地的一个,一刻也闲不下来。命运开了他俩一个大玩笑,恶劣的程度对彼此来说其实无分轩轾。   “……然而生死相搏,你却不能胜我。那怕仅有一步之差,这一步却能于顷刻间分出生死。遇到像我这样的对手,你千万打醒精神,能避则避;等跨过了这步,再回头找那浑球算账不迟。”   李寒阳不由失笑,摇了摇头。“避得过,那便是无谓之争,自也无所谓算不算账了。”那人闻言大笑:“你是南陵游侠之首,忒也怕事,那怎么行?有谁肯跟着你混哪?”   “……你是把诸凤殿当成黑道帮会了么?”   他被逗得忍俊不住,回神才发现自己笑得孩子也似,居然有一瞬间没再想起肩上的责任负担,还有荣誉公义之类。“你怎么说也是堂堂四平爵府之主,平日说话也这么口无遮拦?”   “那倒不至于。”那人蛮不在乎一耸肩,剑眉微挑,突然装出一副认真严肃的模样。“需要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扮你也就是啦。你瞧,像是不像?”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放声笑起来,两张原本就一模一样的脸,除了各自经历的风霜留下不同的痕迹,就像对着镜子一样。   以古月的性子,一辈子被困在这样的地方,该有多寂寞!李寒阳忍不住想,胸口一阵闷郁,似有些揪疼,唯恐对方有所感应--他们小时候常这样捉弄大人。只是随年纪增长,心意相通的异能似乎也渐渐消失--赶紧收敛心神,将话题转开:   “能练到你这般境界,料想世上无多。总不会忒倒霉,偏教我遇上了罢?”   “他们说算上我,普天之下不过七人。”那人正色道:“不过你也知道,江湖传闻,放屁居多。草莽间多有能人,我想至多也就十来个罢。”李寒阳忍笑道:“你还真是半点儿也不谦虚啊,中行爵主。”   那人陪他笑了一阵,才轻叩扶手道:“我遇过一个。黑衣夜行,接连放倒了老十五和老廿七,不过就眨眼功夫。要不是那晚我还未就寝,铁令只怕要失守。”   他口里的“老十五”、“老廿七”,都是族内位列三品的好手。中行家的剑法武功以“品”区分高低,九品起算,至高一品,三品以上便有接受外人挑战、为府主守护“天下刀笔令”的资格,可说是凤翼山四平爵府的中坚;便是李寒阳,要打败那两人少说也应在三十合开外,怎么也不能于眨眼间得手。   李寒阳脸色微变。   当年颁布令牌的金貔王朝,早已消失于历史舞台,三百多年来,“天下刀笔令”俨然成为一种精神象征。上山讨令之人或为扬名立万,或为中行氏这“天下第二剑”的响亮名头,真个想拿了令牌召开武林大会、号令天下门派的,一千人里都未必有一个,不是疯子就是傻子。偷一块已失实效的铁令,就像拿了过期的灯谜谜底,若不能光明正大压过四平爵府这块匾,一切都毫无意义。   偏生有人黑夜闯山,试图无声无息窃走令牌。   他隐约嗅到阴谋奸宄的气味,却无法进一步廓清。从小到大,脑筋动得飞快、满肚子鬼灵主意的,从来就不是他。   “会是谁……”话才出口,李寒阳心头似有感应,垂眸正迎着那人似笑非笑的神情,突然会过意来。虽然他们再无法传递彼此的心绪,清晰得像是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交谈,但他仍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手足”二字在两人身上,不仅仅是比喻形容而已。   “好在可疑的人不太多,是不?”那人露出狡黠的笑意,虽是乍现倏隐,微露鱼尾的眼角却掠过一抹孩子似的淘气。就像小时候那样。   “最多也就十来个?”   “我倒希望是六个。”那人微笑道:“如果不算我的话。”   李寒阳从浮光掠影中回神,目光倏冷。   “距今十五年前,阁下去过凤翼山么?”   黑衣人动也不动,宛若槁木死灰,周身浑无破绽。   李寒阳观察黑衣人的反应,握住巨剑剑柄的手掌亦不动摇,黑衣人的沉默既不令他感到意外,甚至没能激怒他,沉静的心湖上仍旧是一片宁定,随时都能够发出雷霆万钧的一击。   --棘手。   李寒阳与凤翼山上那人有着某种共通的特质,尽管他们的性格半点也不相像。黑衣人非常憎恶那种特质,无论心底有着多少痛楚忧伤、独行过何等幽暗冰冷的荒原,都无法使他们堕入深渊,迷失于恐惧与欲望之间。   黑衣人犹记得那独坐于扶轮竹椅,一剑将他迫退的男子,比剑光更霜亮的眸里透着少年般的桀骜不驯,或许还有一丝自负、讥嘲与愤世嫉俗,感于人生百无聊赖,却没有丝毫动摇。   那双眼看过真正的、深沉的黑暗,历劫而还,心上再无一丝间隙可乘--黑衣人不由揣想。或许他们同样注视过来自远古洪荒的恐惧本源。   这样的人完全无法利用。   李寒阳与黑衣人的对峙十分短暂,但看在场边的耿照、风篁等人眼里,这已是不可思议的相持。聂雨色伸手入怀,掏出所有号筒一齐施放,风云峡独有的龙形烟花在白日自难望见,但硝石燃迸的声响却轰隆震耳,惊动了附近的民居,推开窗格门牖的声响此起彼落。   “喂!”风篁掏了掏被炮声震得嗡嗡作响的耳朵,没好气道:“这附近还有你们的人么?好歹也是硝石火药,对着那蒙面王八蛋放不好么?浪费!”   聂雨色冷哼。“横竖轰他不死,那才叫浪费。这下震天价响,北门卫所的那些个官兵还不死过来?”风篁恍然大悟,嘿嘿笑道:“好心计啊,聂二侠。只消北门卫所不是一群吃闲饭的懒汉,援军转眼即至。”   聂雨色淡然道:“懒汉也有懒汉的用法儿。真要不来,咱们便放火烧民房,总有人推水龙来救火。”风篁一时接应不下,见他不像是开玩笑的模样,心底发凉:“指剑奇宫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教出这等样人!莫三、沐四在江湖上也算历有侠名,这聂二是从哪儿绷出来的怪胎?”   号筒齐放的声势十分惊人,不消片刻,远方马蹄隐隐,“让道”的呼喝声不绝,看来北门卫所的官长绷紧了皮,唯恐辖区内生出什么事端,丝毫不敢慢怠。聂雨色师兄弟、风篁稍得喘息,纷纷把握时间运功调复,扶壁起身,眼看形势对黑衣怪客越发不利。   仍旧动也不动的,仅有场中二人,仿佛连轰隆的号响都被隔绝于外,难近周身方圆。蓦地一股风压四散迸开,众人眼前一花,再聚焦时黑衣人已不在原处,聂、风、沐三人各自转朝不同的方向;只耿照心头微动,不受耳目所惑,捕捉到一抹自墙头逸去的残影。   (好快!)   “锵啷!”一声滑钢利响,李寒阳将拔出三寸的巨剑推送入鞘,握持剑柄的掌底俱被冷汗所濡。古月说得一点也没错,与像他们那样的人生死相搏,或许顷刻间便会失去性命。十五年来,他将这式“雷霆一击”反复锤炼,舍弃多余动作,不留丝毫后着,更借冥想苦行来淬练心神,不教“凝功锁脉”有可乘之机,谁知临敌仍是慢了一步。   那“分光化影”的极速身法亦是三才五峰境界的特征之一,古月曾示以出剑,果然迅捷无伦,超越已知的快剑手法,却因双腿之故,无法为他试演轻功,今日总算长见识了。   值得欣慰的是:他花在鼎天钧上的心血并未白费,换作十五年前的自己,方才这一剑便已击出,再无转圜,黑衣怪客极可能改变抽腿的打算,拧身将他格杀。苦心练剑十五载,终至“拔剑无罅”之境,攻防浑如一体,就像最训练有素的劲旅,才能够退而不溃,在疾风怒涛般的敌势下保全自己。   一旁的少年不禁咋舌,喃喃道:“那人……怎地忽然不见了?是……是我眼花了么?”浪人重新负剑上肩,温言道:“不是眼花,是那人的轻功太过高明,你的眼力追之不及,以为凭空消失。”   奔尘卷至,蹄声顿止,嘶嘶马鸣间,一名军官翻身下鞍,辨清墙边诸人,惊道:“典卫大人!”左右见李寒阳身背巨剑,最是可疑,团团围住,十余枚明晃晃的枪尖对正浪人与少年。李寒阳回臂遮护少年,扬声道:“诸位官长!这位小兄弟乃安善良民,可否请诸位高抬贵手,先让他离开?”   少年摇头。“你……你又没做坏事,他们干嘛为难你?我不走,我给你作证,打伤人的是方才那个穿黑衣服的蒙面怪人,不是你。”李寒阳目露赞许:“你倒是讲义气。别担心,他们不会为难我的。”亮出一面五彩斑斓的金字牌,朗声道:   “这是朝廷特颁的通行令牌,可证明我的身份。请官长过目。”那领兵的统领见牌上“同诸封国主”的字样,认出是客省颁布的使节令,许在国境内行旅交通、贸易互市,不受各地衙司管辖;无论所犯何事,刑律皆不及身,乃最高层级的使令,不敢去接,赶紧撤了包围,连声致歉。   耿照将阿妍交与沐云色看顾,趋前拱手:“在下流影城典卫耿照,久闻“鼎天剑主”大名,多谢李大侠仗义援手。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李寒阳剑眉微挑,亦还礼道:“原来是耿大人!我此番北上,多闻耿大人的事迹,烧毁风火连环坞一事,尤快人心。”   耿照赶紧澄清:“风……风火连环坞真不是在下烧的,恐怕传闻有误,与事实多有不符。”李寒阳并不在意,微笑道:“那也无碍于典卫大人的仁义侠风。我听说大人为镇东将军驱赶流民之时,下令“勿伤百姓”,有别于赤炼堂之横征暴敛,亦是一桩美谈。”   黑衣人去得无影无踪,两人皆松了口气,谈话的气氛轻松许多。然而耿照不欲泄漏奇宫诸人的身份,李寒阳也挂着廿五间园与那意图行刺梁公子的少年朱五,俱都无意深谈。韩雪色被黑衣人封了穴道,聂、沐二少试过诸般解穴手法,连风篁也跳下掺和,始终难以成功,回头叫唤:“耿兄弟!”   耿照匆匆告罪,快步往赴。“还是解不开么?”   “韩宫主的脉里像给打了桩子,”风篁信手在他胸腹间比划着,蹙眉道:   “真气一到这几处便再也渡不过去,冲又冲不开、绕也绕不过,简直像插了几枚牛毛针,弄得我都想挖开来瞧瞧了……世上真有这种见鬼的手法么?”耿照试着推血过宫,渡入真气,却完全不起作用,果然韩雪色体内与他先前被黑衣人所制时如出一辙,只是耿照仗有碧火真气护体,那实物般的“桩子”被削弱几分,得以硬冲过去,不比韩雪色丹田内空空如也,毫无反抗的机会。   耿照运起内力,欲助他突破禁制,片刻韩雪色面红如血,汗湿重衫,脸现痛楚之色;耿照小心控制内劲,仍是徐徐渡入真气,更不稍停,谁知韩雪色喉头一搐,饱满殷红的血珠汩出嘴角,沿着下巴淌下。阿妍惊叫一声,泪水溢满秀目。   “不行。”耿照颓然收手。他已竭力控制真气入体的轻重急徐,然而力弱则无以破封,但对于筋脉的损害仍在;照这样下去,在碧火功冲破禁制前,韩雪色的筋脉将行鼓爆。口吐丹朱便是赤裸裸的警兆。   “让我来罢。”   李寒阳按住韩雪色头顶的“百会穴”,动作轻柔,蓦地掌劲一吐,韩雪色如遭雷殛,“啊”的一下吐气开声,睁开眼睛。聂雨色将宫主接过,喂以化瘀的丹药,运功助他调息。   迎着众人诧喜的目光,李寒阳不卑不亢,拱手笑道:“我还有要事在身,诸位告辞了。请。”携少年离去。北门卫所的统领察言观色,本要下令留人,耿照对他摇了摇头,李寒阳二人走出官兵包围,沿着廿五间园外的黑瓦白墙,一路朝地平线的彼端行去。   “宫主!”沐云色、阿妍双双趋前,见韩雪色除了嘴唇苍白,面色已尽复如常,稍稍放下心来。耿照为他号了号脉,聂雨色并未阻挡,适才众人为韩雪色运功时,耿照所用时间最长、耗费功力也最多,虽说功败垂成,聂雨色毕竟看在眼里,不是毫无所感。   “怎么样?”风篁见他微露诧色,不觉殷问。   “他一吐劲便震开了禁制,其力精纯,快、猛远超过我的想象;力量大到如此境地时,的确有可能摧毁禁制而不伤筋脉的。”耿照赞叹道:“我原以为李大侠是用了什么神奇奥妙的手法,不想道理如此简单,毫无花巧。”   风篁亦是武道大行家,听得连连点头。“纯以力胜,乍听似乎蛮横,然非经十数年的精纯淬炼,绝不可得。这可不是什么莽夫的手段,正所谓“一力降十会”,鼎天剑主威震南陵,果非泛泛。”   “既然脱险了,须尽快赶往阿兰山才是。”见识过黑衣人的恐怖武功,奇宫方诸人对耿照之言再无异议。休说此际伤疲交迸,便是三人状况奇佳、于巅峰之际连手,也非黑衣人之敌。那人的目的不只是碧鲮绡,连阿妍姑娘亦想染指,若还坚持单独行动,简直是羊入虎口了。   耿照调集卫所军士,与驻扎城外的三十名巡检营弟兄会合,由领头的队副贺新做前导,一行两百余人浩浩荡荡向阿兰山出发。   ◇ ◇ ◇   广场之上,受邀参加论法大会的来宾们接连入席。   右首高台的顶层,有位居一品的镇东、镇南两位将军,以及一等昭信侯独孤天威等,埋皇剑冢的正副台丞萧谏纸与谈剑笏,亦被安排在此间。其他如本道大小官员、封于东海的公侯爵主,以及地方仕绅等等,则依序往下排列。   此番出钱出力的越浦五大家,被安排在第四层首位,赤炼堂雷家因总舵风火连环坞遭焚,也格外引人注目。此外,半途金援、解了五大家燃眉之急的越浦乌家当主也是首次公开露面,乌夫人黑纱蒙脸,眉眼低垂,一袭宽大的乌缎绸衣掩不住玲珑有致的丰润曲线,现身时看台一阵骚动。   这位“乌夫人”深居简出,甚少涉足商场,乌家药材生意交由几位可靠的大掌柜打理,近年风生水起,隐隐成为越浦第六大势力。据闻乌夫人笃信佛法,众人以为是孀居寡老、鹤发鸡皮,不料却是一名风姿绰约的成熟美妇,未见其庐山真面目,已是韵致动人。   符赤锦见那帮臭男子色授魂销的模样,心中冷笑:“骚狐狸就爱生事。弄了偌大家业掩饰行藏,规规矩矩做生意不好么?非要出来现眼!”   原来越浦鼎鼎大名的药材魁首乌家,正是五帝窟黑岛的物业,“乌夫人”自是帝窟宗主漱玉节了。星罗海五岛各行其是,此事她原本不甚了了,只稍微打听了一下朱雀大宅的原主儿,以及绮鸳等用作据点的分茶铺子,知是乌家产业,心中顿时有底。   与越浦仕绅在同一层的,还有青锋照之主邵咸尊,以及水月停轩代掌门许缁衣。两人许久未见,也只得点头寒暄几句,未及深谈,各领门人弟子就座。   左首自顶端以下三层,则以央土僧团、南陵僧团以及诸封国使节为主。   南陵尚佛,虽是小乘,然而风行之盛,却非央土可比,各国挹于佛法上的金银何止巨万,此番北来的动员规模十分惊人,迟凤钧粗粗一算,竟达两千人之谱,各封国使节团的人数又远在僧团之上。   南陵僧团于说法辩论一项,屡屡受挫于琉璃佛子,对那些上座长老来说,未必真把佛子当成了此世的三乘法王、天佛的继承者,但辩不过他这点总是明白的。“三乘论法”云云不过为人抬轿罢了,自是意兴阑珊,提不起劲来。   但对南陵诸封国来说,这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封国使节在白马王朝境内,是享有交易互市特权的,过往只能借进贡时携本国土产至平望,交换南方缺乏的锦缎、瓷器以及手工艺品;这一来一往间,不仅封国能捞上一笔,连大使、随行的大小官员等俱都荷包满满,可说来平望一趟,后十年都不愁衣食。而东海殷富又非央土可比,此番论法,各地豪商权贵闻风而来,佛子虽然迟未现身,这段期间越浦内外可是一点也不无聊,各种奇珍异宝热闹交易,堪称“盛况空前”。   即使迟凤钧耗费心力,监造了这两座规模宏伟的五层望台,仍不能尽收受邀前来的宾客;排不上座次的,便散于高台两侧,亦将外围挤得水泄不通。现场近万人从天未大亮时便依序进场,至巳时才大致就位,迟凤钧里外奔波,忙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名册上的主客都到得差不多了,想起还未见佛子踪影,心尖儿一吊:   “他若是今儿不出现,这场面该如何了局?”撩袍匆匆上得凤台,正迎着扶剑而下的任逐流。   “他妈的!”金吾郎捏开官服的襟口想透透风,可惜厚重的紫袍里外层迭,这个动作终归徒劳,全然无助于他一身汗流浃背。“那粉头小贼秃呢?迟到的是他,要召开大会的也是他……他奶奶的!好的坏的都教他说完啦,让咱们在这儿晒咸鱼!”   迟凤钧面色一沉,想勉强挤出笑容都办不到,沉声道:“金吾郎,下官连佛子一面都没见着,今儿的日子还是你让人通知下官的,纵使赶得死去活来,诸般事宜总算也在两日之内备便。金吾郎问我要人,下官不知该怎生回答。”   任逐流自来东海,还没见过这位身段软极的抚司大人如此光火,心知理亏,摸摸鼻子干咳两声,强笑道:“迟大人,我知道你辛苦得很,我也是心里那个急啊!那粉头小贼……呃,我是说佛子我也没见着,日子是慕容柔派人来说的,看来这笔烂账得找他对一对。”手跨金碧辉煌的飞凤剑,杀气腾腾往下冲去。   迟凤钧想起适君喻那股子阴沉不忿,金吾卫有意刁难,瞎子都能看出,若教两拨人马撞在一处,还不当场打起来?三步并两步追上,作势一拦。   “金吾郎请留步。依下官看,此事慕容将军亦不知情,不过转达佛子之意罢了。不如……不如请示娘娘,看是否让南陵僧团的上座长老先升坛说法,或由本道名寺僧众诵经祈福,以为开场?”手挽任逐流,径往凤台顶行去。   任逐流心中“喀登”一响,赶紧将他拉回,笑道:“别!别……这有什么好请示的?娘娘也没见着佛子,到这份上要生一个也来不及了是不?咱们……咱们先想个节目,要长的……越长越好!先他娘的拖上个把时辰,你让莲觉寺的香积厨快些准备,咱们上早粥,塞他们的嘴!你看怎么样?”   迟凤钧哭笑不得。这位金吾郎说话虽不得体,道理却是对的:娘娘既来,论法大会就得照常举行,就算琉璃佛子今日终没出现,此际也喊不了停。所幸央土僧团不乏能言善道的高僧,请他们一一升坛说法,料不致冷了场面。他思索片刻,沉吟道:   “莲觉寺每日清晨,卯时四刻一过便击钟,长鸣一百零八响,取众生有一百零八烦恼,以钟声唤醒百八三昧,欲离断烦恼之意。今日为论法大会迎宾,下令全山诸寺禁钟,不如……就由钟声开始罢?”   任逐流本想骂娘,转念一想:“敲他娘一百零八下,馍都泡软啦。这个合适!”笑道:“抚司大人真是挺有学问,秃驴敲钟你都这么熟。就这么办罢!让他们撞得好听些,切记莫要抽风,这一百零八下要是欲出不出、零零落落,如老头撒尿,那就不好了。”   迟凤钧欲哭无泪,懒与他多说,快步离去。要不多时,钟楼传来一阵霹雳连珠般的急响,场上原本喧闹的人声一剎静止,聆听漫山遍野的清脆磬音;既而钟声一转,变得悠荡绵长,回音空灵旷远,其中掺杂鼓声,紧慢相参,若合符节,竟能辨出风、雨、雷、电等四象之兆,闻之令人胸臆一抒,杂念俱消。   任逐流驻足凤台,直到钟声停止后许久,才回过神来,丝毫不觉这一百零八响耗费如许辰光,整个人像是洗过舒服的冷水浴,暑气略消,心中暗忖:“东海这帮秃驴倒有些本领,钟敲得这般销魂。哪天不干这无本营生了,想必教坊瓦肆也都去得。”   晨钟响毕,香积厨开始传出香粥。要供应近万人吃食,寺后早已辟出大片广场,搭起一个又一个的棚灶,由东海各地招募而来的掌勺师傅、炊煮班子在香积厨师父监督下,天没亮便开始备料生火,烹煮素席香粥,再由阿兰山左近各寺支援的沙弥一一送至宾客手中。   每人虽只得小小一盅,滋味却都不同。最顶级的宾客如两镇将军、南陵使节等,与皇后娘娘相同,用的是御厨亲自炮制的首乌三耳竹笙粥;如越浦五大家等,用的是红枣山药枸杞粥。其余人等,则分派到三宝粥、瓜子菜粥、香芹芋艿粥等,做料虽寻常可见,但经大釜久滚,亦都熬煮得香糯可口,分外鲜甜。   迟凤钧趁着用早膳的空档,亲上左首高台,面见大报国寺的果天大和尚,请他登坛说法。   果天面容瘦削,身材颀长,约莫四十来岁,紧抿的嘴角有着削石般的钢硬线条,即使低垂眉眼,依旧令人感觉傲慢。迟凤钧与他非是初见,不过谈不上交情,游说时见他始终面无表情,心中不无忐忑,以致果天吐出一个“好”字时,抚司大人略微一怔,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讲《俱舎论》。”果天冷冷道,依旧是低垂眉眼的模样,而那股子生硬傲慢同样丝毫未减。迟凤钧博览群书,对释教经典亦有涉猎,听得头皮发麻,一瞬间居然有些后悔来找果天应急。   《俱舎论》是释教重要典籍,指的是经过研究、整理过的佛法精义,而非是单纯记叙佛、僧言行而已,以喻理辨析为主体,又称“殊胜法门”;而“俱舎”二字,乃梵文“宝藏”之意。此书本是上座部经典,而南陵僧团信奉的正是上座部佛法;然而著书的世亲菩萨,其后转向了大乘的路子,影响甚巨,故《俱舎论》也成为大乘菩萨乘的重要经书之一。   果天挑《俱舎论》来讲,挑衅意味浓厚,但南陵僧团的上座长老们也非是好相与的,《俱舎论》同样是小乘研读再三的典籍,要拿来当作大乘一派攻击的假想敌,此经合是不二之选。攻方虽是有备而来,守方却也是有以待之,这一下子冲撞起来,战况岂能够不惨烈?   迟凤钧读过邸报,琉璃佛子在大报国寺辩倒南陵代表时,独独没提《俱舎论》,事后众人咸以为高明:以此书在上座部的重要性,避而不谈,无异于翦除小乘一只强臂;而连大乘一脉的高僧都说:“其为经也,富莫上焉!要道无由无行,可不谓之富乎?”影响后来的大乘经论,不可谓之不深。贸然援引,难保小乘僧团不会借此曲解经义,使观点变得于己有利。   --果天挑《俱舎论》来说,不知心中的对手是南陵僧团,抑或是琉璃佛子?   迟凤钧才觉其中有些针锋相对的味道,果天已然撩袍走下,向皇后娘娘、二镇将军合什顶礼,登上莲台说起《俱舎论》来。   慕容柔静静凝视着莲花台上的中年僧人,不由发笑。无论果天和尚原本希望达到什么效果,最终得到的都只是一片虚无而已。   对面望台甚远,以慕容的目力,无法精准捕捉南陵僧众的表情,但其实也没什么可捕捉的。披着异于央土僧伽的皂红两色大法衣、头戴鸡冠尖帽的上座长老们神色漠然,既未被戳中痛处,也无一丝反击的激情,活像一列并排石上晒太阳的瘦瘪老猴,连伸手扪虱子都懒得。   追击穷寇能激起反抗的意志,已死的尸殍则不会。   南陵僧团的反抗意志,早在遭遇琉璃佛子时便已崩溃。他们未必放弃了教义,真心服膺大乘教团,更可能是认清“辩论之上无有能胜此人者”的事实,明快地停止了无谓的挣扎。自段思宗身殁后,继任的镇南将军无一比得上他的才干,对南陵的羁靡也日渐薄弱;政治上的影响力尚且不及,何况宗教?   南陵僧伽大会的实质领袖、峄阳国涅磐寺的毘昙昭通长老乃绝顶聪明之人,慕容柔青年时见过一次,罕见地完全无法“读”出此人的心思。以毘昙昭通的睿智,能说服上座长老们实行放弃对抗央土僧团的顺服姿态,可说是半点儿也不值得惊讶。   其他人等对冗长沉闷的说法也同样没有反应。果天似已习惯,依旧以高亢却无半分激昂的宏亮声音,反复说着“绿豆乌豆之辩”、“饥寒饱暖之喻”,以阐明“观苦超拔”的道理……   突然一人举起手来,百无聊赖的人们目光一亮,若蝇黾竞奔烛焰,纷纷被吸引过去,竟是镇南将军蒲宝。   果天大和尚在平望都升坛讲经,开口就是一个时辰,其间不容发问,须得说到一个段落,才让人提问释疑,架子极大。但镇南将军可不是一般文臣武将,蒲宝虽是天下四镇中唯一名实不符的,但托三位同僚之福,谁也不敢轻易加辱。果天面色铁青,顿了一顿,才扬声道:“将军有何见教?”   蒲宝老实不客气地接口:“大和尚说了半天,重点也就一个:大乘普渡众生,小乘独善其身,故三乘之中,当以大乘菩萨乘居首。我没听错吧?”众人一听登时炸了锅,场内一片骚动,就连始终沉默如槁木的南陵僧团也有反应,上座长老无不交头接耳,个个面色都不好看。   凤台上原本站着打瞌睡的任逐流一下全醒了,低声咒骂:“他妈的!这死胖子发什么鸡瘟,来闹老子的场!”沉着脸掀帘而入,正要走下梯台教训教训蒲胖子,忽听一声清脆笑语:“别忙,叔叔。那大和尚说话闷死人啦,瞧瞧胖子弄什么花样。”正是身穿大红凤袍、头戴金冠的任宜紫。   她虽与姊姊面貌相似,毕竟年纪颇有差距,纱帘内除了扮成宫女贴身保护她的金钏银雪外,余人都被赶到下层,若无“娘娘”召唤,等闲不得上来。任宜紫嫌凤袍闷热金冠又沉,却也舍不得褪下,索性踢掉金丝凤履、除去罗袜,裸着雪腻莹润的小脚卧于胡床,窝热了织锦垫褥便翻过一侧,反复几回,大红礼服的裙裾被揉得绉极,退至膝上,一双细直美腿露出大半,隐约可见大腿酥滑,竟有一股诱人野媚。   任逐流皱眉道:“没规矩,快坐好!你现下是你姊姊的替身,是当今的皇后!腿子都教人瞧尽了,成什么话!”任宜紫吃吃笑道:“哪个不该瞧的瞧见了,我一剑串下他两颗眼珠子!给叔叔看倒是不妨,叔叔疼我。”   任逐流脑袋都快炸开,被她一说,不禁多瞧了两眼,居然有些耳臊,益发不耐,挥手道:“去去去!别添乱。叔叔先办正事,找个隐密处揍那蒲胖子几拳,好教他安生些。”扶剑快步走向梯台。   任宜紫美眸滴溜溜一转,故意叹了一口气,幽幽道:“这儿好无聊,大和尚说话无聊,和尚敲钟无聊……什么都忒无聊。我不玩啦,我回断肠湖去。”摘下金冠往楼板一扔,“哗啦”一声缀珠相击,梯台下响起内侍着急的尖亢嗓音:“娘娘……娘娘怎么啦?娘娘!任大人!”   任逐流急急应答:“没事!我踢了尿壶……不,是水壶!再……再拿些冰镇乌梅酿来,娘娘口渴啦。”下巴作势一抬,金钏赶紧下得阶梯,旋即捧上一只盛了水精壶盅的银盘来。   “丫头!你待怎的?”任逐流沉下脸来,故意装出凶霸霸的口吻。可惜他这招任宜紫三岁上便看得通透,此后再也不怕,笑嘻嘻地啜了口透心凉的冰镇乌梅汤,怡然道:“我想听胖子说什么。有个人插科打诨的,也不无聊。”任逐流莫可奈何,两害相权取其轻,右手食指连连比她却说不出话来,摸了把脸,又跨剑回到凤台前。   莲坛之上,果天的脸色倒没有想象中难看--至少比被贸然打断时好得多--昂然对着蒲宝道:“贫僧适才所说,并无这个意思,不过是解经而已。”众人正放下心来,不料冷言冷面的壮年住持又补上几句:   “然将军之言亦是。佛有世间法与出世间法,以世间法为权假,以出世间法为究竟;出世间法则分为大、小两乘,以小乘为权假,以大乘为究竟。合当统领三乘、度化众生者,唯大乘而已。”   此言一出,全场鸦雀无声,众人或惊骇或愕然,俱都说不出话来。南陵僧团的长老们停止交谈,几十道阴沉的目光齐齐射入场中,有人低诵佛号,也有人暗自摇头,更多的是凿山雕岩般的无言坚冷。毘昙昭通长老并未亲至三乘论法大会,倘若人在此间,将如何应对如此粗鲁的挑衅?   蒲宝对他的回答似不意外,嘿嘿笑道:“大和尚真是爽快!圣上推行大乘佛法,正是心系百姓、普渡众生的慈悲胸怀。依我看,这“三乘法王”又何须推选?当今天下,唯有圣上当得!”   这话虽是马屁腴词,却是此际唯一的妙解,恁是宗派教义之争,也大不过平望都的天子。此话一出,众人皆笑,纷纷点头称是,前一霎的凝重肃杀消弭于无形,变化之快,令人不由称奇。   凤台里的“皇后娘娘”十分失望,探出胡床的窄细腰肢猛跌回去,怒道:“这算什么?满口腴词的混蛋胖子!”任逐流笑道:“蒲宝那点肉馅别人不知,我还不清楚么?当年他还没做捞什子将军前,每回上酒楼喝花酒,还得挂叔叔的帐!他能说出什么人话来,那才真是奇了。”   任宜紫努了努小嘴,俏脸上满是鄙夷。“我那皇上姊夫也真是,这样的货色也配做镇南将军!”任逐流“噗哧”一声,低声道:“仔细说话!这人是你阿爹举荐,用来恶心代巡公主的。你也看到啦,光以恶心论,只能说是效果奇佳,当真不作第二人想。”   他口里的“代巡公主”,指的是段思宗的女儿。   段思宗掌管镇南将军府时,屡屡借兵助封国平乱,仲裁纷争总能做到公正持平,又引进央土的农耕、灌溉技术,大利民生,在南方各国间威望极高,太宗皇帝更因此封他为一等靖南侯。   段思宗在声望最盛之时,果断地将女儿嫁与峄阳国主,而非嫁往平望,与朝堂重臣、甚至皇室结为亲家,当时被讥为“鼠目寸光”,咸以为是乡下县丞出身的段思宗不敢高攀,自满于南方小国婿翁,后来证明他手段之高,丝毫无愧于“策士将军”美名。   闺名“慧奴”的段家小姐颇有乃父之风,嫁入峄阳王室短短三年间,朝政为之一清。段慧奴揽权却不滥权,令峄阳国在十年内脱胎换骨,隐然成为南陵的霸主候选,兵强马壮、仓癛殷实,四邻皆惧。她利用宗室结亲的手段,对一向与峄阳处于竞合关系的穷山、孤竹等国施压,甚至介入王位继承等大事;对内则大力支持僧团,不计一切代价,将毘昙昭通等长老拱上僧伽大会的权力核心,扩大峄阳在封国间的影响力。   峄阳国主薨后,段慧奴迁出王宫,纤手扶植的新主为她建造了一座广邸,称“代巡府”。“代巡”二字来自她的父亲--南陵人习惯称段思宗为代巡大人--而“公主”则是慧奴自小就有的称谓,虽然她与白马王朝独孤家的宗室毫无瓜葛,也不曾得到过任何正式册封。   对南陵人来说,国主的女儿就是公主。代巡大人甚至比国主还要伟大,他的女儿天生便是公主!谁敢说她不是?   段思宗被召回平望后,太宗剥夺了他的官职封号,软禁起来。据说太宗畏惧段思宗纸笔间平定南陵的本领,府中不供笔墨,某日雨惊午寐,段思宗见窗外芭蕉清新翠绿,以指于叶上题诗:“瘿床闲卧昼迢迢,唯把真如慰寂寥。南国不须收薏苡,百年终竟是芭蕉。”太宗听得眼线回报,竟教人将段府中的芭蕉树悉数砍了,以免被用作联络的暗号。   段思宗被软禁在平望都,却活得比太宗更长。朝廷始终不敢杀他,除了忌惮他在南陵的影响力,恐引起诸封国反弹,更因为“代巡府”在南方的活跃,封国之间遇有纷争,多请代巡府仲裁,代巡公主本人不但是各盟会必邀必与的贵宾,甚至就是几个关键大盟的核心。无论平望都指派什么人接掌镇南将军府,最终都高不过段氏父女。   直到朝廷弄了个无赖过来。   不管怎么说,自蒲宝掌将军印,代巡公主的确是少出现在捭阖纵横的场合了,好歹图个清静。此番三乘论法更是蒲宝一大胜利:执僧团牛耳的毘昙昭通长老没来,峄阳方的诸国使节也来得三三两两,与峄阳针锋相对的穷山、孤竹等国则大张旗鼓,给足了镇南将军面子。   要说台面下没有蒲宝的运作奔走,怕是谁也不肯信。   果然蒲宝一使眼色,对面的穷山国使节立刻起身,大大附和了一番,邻近诸国使者更忙不迭表态,一片奉承天子的高帽此起彼落。果天并未因此露出欢悦的神情,似乎对被打断一事十分介怀,面色极不好看。忽听一把清脆飒爽的喉音道:   “圣上固然心怀慈悲,可惜有人阳奉阴违,在台面下尽做些陷民于死的勾当,有伤皇上圣明,不合大乘的教化。”开口的竟是一头红发的孤竹国伏象公主。任宜紫见她雪肤花颜、宽肩长身,金缕衣甲掩不住盛乳蜂腰的诱人身段,心中不无妒意,轻啐道:   “呸!臭花娘,出来抢什么锋头?轮得到你说话!”   任逐流却比她清楚南陵版图的势力划分,孤竹国于王位继承一事上,尚须身为宗主的朝廷大力支持,不可能在这当口与镇南将军反脸,暗忖道:“莫非这也是蒲胖子的暗桩?”果然蒲宝嘻嘻一笑,立刻接口:   “喔?难道公主一路北来,见得什么有伤教化的勾当?”   伏象公主瞧也不瞧他一眼,冷笑道:“我一路北来,见东海处处难民,相扶于道旁,或行或卧,难辨生死。适才果天大和尚说我小乘“独善其身”,但在南陵见有疾患饥馑,虽孺子亦知掬水相就,东海大乘泱泱,何以无视?我十分不解。”   她身姿挺拔,娇媚、英武兼而有之,此番说词直是掷地有声,现场却再度陷入一片静默。谁都知道这话是冲着谁。   蒲宝笑道:“公主这个说法,可有点不大正确。我也听人说东海流民为患,每天都要死很多人,求教于慕容将军,将军却斥之无稽。既然慕容将军都这么说了,显然是没这个事的;公主古道热肠,兴许是受有心人挑拨,误会了将军。”   任逐流在凤台上都差点帮他敲起小鼓来,心想:“他妈的说得比唱得好听!这一大套不是你写的本儿,爷爷改姓蒲!”却见那伏象公主冷笑道:“有没有难民,可不是你我说了算。只消问一问……咦?”突然一声惊呼,上身突出望台,整个人似要翻过雕栏,那双浑圆巨硕、连衣甲都箍束不住的傲人乳瓜坠得沉甸甸的,轻晃颤弹,可见其酥绵,对面看台的人眼都直了。   伏象公主却没等众人回神,又发一声喊,转身冲下台去,连对好的台词都来不及说完。任逐流一头雾水,身畔任宜紫蹙眉道:“叔叔,她方才鬼吼鬼叫什么?人家没听清。”   任逐流心想:“你这话没点儿实在,明明最后一声喊得惊喜交迸,说不出的有女人味。适才不冷不热的口气,简直是个男人婆,浪费了这等尤物身段。”懒得同她缠夹,随口道:“我听着像是“小和尚”什么的。奶奶的,阿兰山上什么没有,小和尚比笋子还多!值得大惊小怪么?”   蒲宝见她旋风般跑下望台,挤进台边围观的人群里,差点咬了舌头,没奈何,赶紧接了她没说完的下半段,自顾自道:“呃……公主的意思是有无难民,我们外地人也说不准,须问本地人是吧?这个……很是有理,很是有理!”   任逐流腹中暗笑:“你是从她哪句话里听出了这么许多?”却听蒲宝提高声音叫道:“萧老台丞!据说您老人家在白城山下收容了许多难民,舍棉衣陈米,镇东将军却屡屡刁难,是也不是?”众人目光都聚集到了萧谏纸身上。   谈剑笏坐在老长官身畔,听老台丞忽被点名,不由一惊,心想:“这事能做却不能说。人皆曰慕容将军眼底难容颗粒,真要刁难,别说舍什么棉衣陈米,白城山下怕连人都不见;说是“刁难”,怕也是太过了。”低声道:   “台丞,不如让我来罢。推说不知便是,莫惹麻烦。”   谁知萧谏纸伸手一拦,正色道:“不用。又不是做坏事,不用遮遮掩掩的。”身子不动,抱拳朗道:“诸位,老朽瘫痈不便,不能起身行礼,尚请见谅。”回顾蒲宝道:“将军若问有没有难民,白城山下是有的,我尽力收容,亦属事实。至于慕容将军,我俩于公于私,都不曾讨论过这一件事,“刁难”云云,恐是子虚。”   蒲宝露出恍然之色。“原来如此。萧老台丞望重士林,言行均为天下表,慧眼洞见,实为我辈马首观瞻。”   “将军言重。”   “依老台丞之见,慕容将军知不知道这事?”   萧谏纸轻哼一声,似觉无聊,片刻才肃然道:“慕容将军就在此间,将军何不问他?”蒲宝陪笑道:“很是很是,我也只是一时无聊,料想以慕容将军之干练精明,该没有不知的道理。”   众人本以为他转头要诘问慕容柔,不料蒲宝肥胖的身躯微向前倾,却对着下层望台。“青锋照邵家主,本镇听说你在央土东海交界弄了个什么安乐邨,收容满坑满谷的难民。慕容将军不理会你屡次陈情,欲驱逐难民出东海,是也不是?”   邵咸尊起身朝凤台行礼,又向众人抱了个四方揖,转身道:“草民设置安乐邨,旨在收容央土难民,为朝廷、为家国社稷尽一份棉薄之力。慕容将军日理万机,草民人微言轻,无法面见将军、递交陈情书信,亦是常情,望将军明鉴。”   蒲宝这才发现在“流民安置”一事上,慕容柔远比他原本想的更谨慎也更难缠。以慕容柔权倾东海,居然未在处理流民一事上下过任何文书命令,甚至连相关的文牒也未曾过眼,仿佛早已等着这一天,务使在呈堂证供上一片空白,尽可推说不知,谁也逮不到他的小辫子。   萧、邵都受过他的压力,未必不想拉他下马,然而刀笔吏出身的慕容柔精通府衙文书流程,施压得不着痕迹。两人皆是绝顶聪明,既无出手制胜的把握,连一句多余的诽谤都不讲,听着倒像替慕容说话。   蒲宝本想接着叫赤炼堂的雷门鹤,转念一想:“无凭无据,谁会承认自己是将军的鹰犬,专替他干些驱逐流民的勾当?”定了定神,终于转向正主。“看来将军真是聪明一世胡涂一时,对流民之事一无所知。不过今日既然知悉,也不算晚,将军千万要把握时间,立即上书朝廷,请求收容流民,以彰显朝廷的教化,皇上的圣明。”   慕容柔怡然道:“将军所言甚是。待今日法会圆满结束,我立即写好奏折,送至驿馆,届时还要请将军多多帮忙,多多担待。”   “帮……帮忙?帮什么忙?”蒲宝一愣。   “联名上书啊!”慕容柔讶然道:“将军大力玉成此事,岂非就是为了百姓?你我联名上奏朝廷,最好是连镇西、镇北二位一道,待皇上圣裁,再着交户部统筹,如此名正言顺,我等也好办事。将军以为如何?”   蒲宝听得冷汗直流,强笑道:“这……慕容将军所言极是。不过以将军之精明干练,将军说东海无流民,那多半……多半是没有了,也不必这个……这么麻烦,是不是?”   慕容柔笑道:“不是说白城山下有一些么?还有两道交界处。”   “这……应该也不是很多,对罢?”蒲宝频频拭汗,干笑道:   “既……既然不是很多,我看就算啦。干嘛没事找事?无聊!”   慕容柔笑意一凝,冷道:“将军可曾亲眼得见?”   “这……我也是听说、也是听说!”   “那现在呢?将军觉得,东海还有流民么?”   “没--”   “东海有流民。他们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朝不保夕,将军若不施以援手,如同以刀锯鼎镬杀之。或许,将军之前已杀了许多。”   众人一齐转头。但见旭日之下,一人披着陈旧的连帽白斗蓬,手持木杖念珠,踏着耀眼的万道金光走入山门,一路朝莲台走去,影子在他身前拖得斜长,仿佛自遍地的辉芒中开出一条黑绒大道。   “是你!”莲台上的果天和尚面色微变,脱口道:“……琉璃佛子!”   --琉璃佛子出现了!   两侧看台上,人人争相起身,连看台下的人们都不由自主往前挤,想要争睹传说中的佛子,维持秩序的金吾卫几乎招架不住,几乎将被骚动的人群推倒在地,甚至践踏而过……   直到他们听见某种微妙的声音。   “嗡嗡”的怪异声响回荡山间,偶尔夹杂着些许尖亢的马鸣,随即又被异响所淹没。那声音非常熟悉,像方才人群熙攘时,那种嗡然共鸣的沉郁……然而要比现场再多百十倍的人,才能令漫山遍野为之震荡,久久不绝。   但那不是他们自己的声响。广场之上,静得仿佛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没人敢开口。   琉璃佛子走到看台下,仰起一张白皙无暇的美丽面庞,仰望着顶层俯视他的另一张。“东海是有流民的,将军。”年轻的僧人道,面上满是慈悲。   “我把他们,全都带来了!”   第百零九折 坛宇论战,慈悲喜舍   无数流民如溃穴蚁群般涌来,三千名谷城铁骑恍如溶于酒水的雄黄末子,转眼就被黑压压的人群推挤上山,压成一抹细缕也似,兵甲余映对比漫山祟动乌影,单薄得令人心惊。领兵的于鹏、邹开二位均是老于军事的干将,变故陡生,犹能维持队形,遵守慕容柔三令五申的“不得伤人”一节,只是双方人数过于悬殊,由莲觉寺这厢眺去,众人实难乐观以待。   这骇人的阵仗显然也吓到了蒲宝,他扶栏望远,目瞪口呆,片刻胖大的身躯才跌回椅中,喃喃道:“妈妈的!这……这是围山么?哪……哪儿来忒多乞丐?”看台上下一片惊惶,唯有几人端坐不动,青锋照之主邵咸尊便是其中之一。他凝着远方聚涌的数万流民,若有所思,身畔芊芊忽问:“阿爹,籸盆岭的村民……也在里头么?”   “嗯。”邵咸尊淡淡地应了一声,并未移目。   “他……为什么要带他们来这里?”芊芊蹙着细眉道:   “这样,就能够让他们吃饱穿暖,在东海落地生根么?”   邵咸尊没有回答。芊芊忽然意识到父亲并不喜欢她在此时发问,不由得缩了缩肩膀,咬着丰润的樱唇低垂粉颈,不再言语。一旁邵兰生瞧得不忍,轻抚侄女发顶,微笑道:“这便要看将军怎生处置了。有皇后娘娘与佛子在此,总能为他们作主的。”   凤台之上,任逐流面色铁青,扶剑跨前一大步,居高临下喝道:   “佛子!娘娘凤驾在此,你弄来这么一大批暴民围山,是想造反么?娘娘爱护百姓,约束镇东将军少派军队,以免扰民……佛子这般做为,当大伙儿是傻瓜?在场诸多官员仕绅,要是有个万一,谁来负责!”平素诙谐轻佻的金吾郎振袖而怒,竟也天威凛凛,遣词用字虽不甚合宜,以浑厚内力喝出,原本慌乱的场面为之一肃,纷纷摒息俯首,等待佛子回话。   “这些人不是暴民,是难民。”佛子眉眼低垂,合什道:   “适才任大人提到“万一”。这些百姓无粮食果腹、无棉衣御寒,漂泊荒野,无一处可寄身;若无万一,十天半个月后,大人目下所见,十将不存一。我今日所求,恰恰便是这个“万一”。”   任逐流不爱做官,不代表不懂官场。盛怒过后转念一想,登时明白:   “他是冲慕容柔来的,我蹚甚浑水?这粉头小贼秃虽然不戴乌纱,身家也算押在娘娘身上,谁要动了凤驾,怕他头一个拼命。你奶奶的,粉头小贼秃,也好教爷爷烦心!看戏看戏。”瞥见迟凤钧撩袍下了凤台、急急向佛子行去,众人目光随之移转,悄悄后退一步,倚柱抱胸,心中暗笑:   “这出唱的是“八方风雨会慕容”,一个一个居然都是为他而来。慕容柔啊慕容柔,十万精兵又不能带上茅厕煨进被窝,你早该料到有这一天。老子倒要瞧瞧,人说央土大战最后一颗将星,究竟有何本领!”   远方山间雾散、流民蜂拥而至的景象,连慕容柔也不禁脸色微变。琉璃佛子他是闻名既久,不料今日初见,出手便是杀着,着恼之余,亦不禁有些佩服。他不是没想过对方会利用流民,在慕容列出的数十条假想敌策里,“驱民围山”确是其中之一,但早早就被朱笔勾消,原因无他,风险过大而已。   先皇推行佛法,是为教化百姓,然而慕容并不信佛,更不信僧伽。   在他看来,央土的学问僧就像果天,在教团内争权、于朝堂上夺利,出家入世无有不同,当成士子求宦就好。流民数量庞大,一直以来都缺乏组织--这也是截至目前为止,镇东将军尚且能容的原因--等闲难以操控;发动他们包围达官显要聚集的阿兰山,无异于抱薪救火,稍有不慎,后果谁人堪负?琉璃佛子是官僧,权、势皆来自朝廷,须得考虑前途,断不致拿凤驾的安危当赌注……   看来还真是小瞧他了。   除了耿照手下的潜行都之外,慕容柔也有自己的情报网络。他少年从军,深知准确的线报乃是打仗的关键,耳目不蔽,方有胜机;但央土难民流窜东海各处,行踪不定,慕容柔的情报网能够掌握大部分的难民聚落,已属难能,却料不到琉璃佛子能在三天之内,联系流民群往阿兰山推进。此非情报搜集不利,而是佛子驱众的本领太过匪夷所思。   好个狠角儿!慕容嘴角微扬,露出一抹衅笑,低头凝视姿容绝美的行脚僧人。   那是一张看不出年纪的面孔,甚至很难分辨是男相抑或女相,完美得不似世间之物;若非表情生动,无一丝僵硬死板,说是人皮面具怕也有人信。   慕容柔对容貌美丑毫无兴趣,众生诸相在这位一品大吏看来,无异于一页页的资料文文件:大至出身志向,小至晨起时用过什么早点、睡的是软床硬榻,都会在脸上身上留下痕迹。旁人觉得无甚出奇,对慕容而言,却仿佛藏着如山如海的庞大信息,清晰自明,不言而喻。   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读心术”。   慕容打七岁起就知道自己拥有异于常人的天分,能从旁人的言行举止、外貌打扮等读出心思,靠的不是什么神通感应,而是细腻的观察,以及精准的推理。   当然,这种“异术”仍须有不寻常的能力相佐,那就是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慕容能记住随意一瞥的场景,无论相隔多久,都能从脑海中轻易唤出,就像打开一帧图画般重新审视,绝无错漏。他的优异能力使他很快就在东军幕府中崭露头角,甚至成为“二爷”独孤容的心腹。   独孤容不信怪力乱神,但慕容柔光看一眼,就能从手上的烛泪熏蜡以及指甲缝里残留的墨迹,分辨出谁是连夜传出密信的细作,比什么严刑拷打都有效。他的顶头上司非常乐于为他散播“读心异术”的威名,大益于刑讯侦察方面的工作。   慕容柔能从蔺草鞋上的湿泥草屑,推出琉璃佛子上山的路线;从斗蓬的秽迹及杖底的磕损,知道山下的谷城铁骑完全没有拦阻,眼睁睁看他排开人群,一步一步走上山道……或许还能看出佛子昨夜是在野地宿营,吃的是干粮炒米。但除此之外,他什么也“读”不出来。   这对慕容柔来说是极其希罕的事。他的“读心术”鲜有失灵,就算入眼的线索不足,不过是少知道一些罢了,照面三五句之间,便能尽补所需,推敲出眼前之人的种种。   但琉璃佛子却与他人不同。他身上的蛛丝马迹,仿佛经过刻意变造,循线索一路攀缘,所得不是一片虚无,就是结论极不自然,毋须慕容柔这样的鹰隼之目,任谁来看都知有误,毫无参考价值。   就好像……他也懂得“读心术”似的,才能在人所不知处布下防御。慕容柔凭栏低首,重新审视眼前被自己低估了的对手;琉璃佛子抬头迎视,眉宇间的朱砂痣莹然生辉,若非姿势殊异,看来便似庙里的菩萨金身,风尘仆仆的破旧斗蓬难掩一身圣洁光华,令人望而生敬。   --或许“看不透这张面孔”,是两人心中唯一的共识。   气急败坏的迟凤钧赶到佛子身畔,想也知道是为了流民一事。慕容柔收回目光,见沈素云俏脸煞白,娇躯微颤,玉颗似的贝齿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迟疑片刻,手掌覆上她小小的手背,才觉肤触冰凉,竟似失温。   “别怕。”苍白的镇东将军低声道:“没什么好怕的。”   “为什么……”她颤抖的声音与其说是惊惶,更像混杂了痛楚与哀伤: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难民?他们……方才蒲将军说的,都是真的吗?”   慕容柔闻言一凝,面色沉落。沈素云似被他的沉默刺疼,微蹙着柳眉,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轻道:“你……一定另有安排,是不?你这么聪明,本事这么大……一定有安排的,是不?”明媚的妙目盈满泪水,犹抱着一丝企望。   蒲宝粗鄙无文的豪笑,却浇熄了将军夫人心中的些许火苗。   “慕容夫人!你夫君不会有什么安排的,适才你听到啦,按慕容将军之说,东海没有半个没有流民。”镇南将军好不容易恢复了冷静,记起此行被授与的任务,敏锐捕捉到慕容夫妇之间微妙的火花,趁机猛敲边鼓:   “这些,都是他假手赤炼堂、风雷别业、靖波府四大世家等江湖势力,驱赶至荒野中、任其自生自灭的央土难民!光是去岁,死于饥寒的难民没有一万,也有八九千啦,东海道的山间林野,处处是彻夜嚎泣的无主孤魂啊!”   沈素云知丈夫不爱口舌之争,却也非是任人诬指的性子,他的沉默像是最畸零错落的狰狞锯牙,狠狠刮碎、扯裂了年轻少妇的柔软心房,血淋淋地一地流淌。她强忍鼻酸,不让泪水滚出眼眶,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我知道你做什么都有你的道理,不是我能懂的。我……我从没求过你什么,你若办得到的话,想法子救一救这些人,好么?当是我求你了。”   慕容柔神情僵冷,忽见一人自阶台边冒出来,眉目微动,转头低道:“事情办得如何?”那人快步走到将军身畔,不及向沈素云、适君喻等行礼,附耳道:“东西到手了。”正欲探手入怀,却被慕容柔制止。   “众目睽睽,不宜出示。况且放在你身上安全些。”慕容道:   “东西的主人呢?”   看来……将军早就知道了。少年丝毫不觉意外,俯身道:“启禀将军,属下已将鲮绡的主人平安护送回来。”一瞥凤台,不再言语。   来人正是从越浦城及时赶回的耿照。他与韩雪色等一行浩浩荡荡来到阿兰山下,与罗烨所部会合,径行穿过三千谷城铁骑的防御圈,山脚的金吾卫本欲刁难,阿妍叹了口气,取出一面黄澄澄的雕凤金牌交与耿照,金吾卫士见是娘娘御赐的金凤牌,腿都软了,暗自庆幸没什么言语冲撞,没敢多问来人的身份,赶紧让道放行。   耿照带着大队人马上了山,悄悄将阿妍姑娘送入凤台,奇宫三人则混在看台边的人群里。幸韩雪色等衣冠楚楚,皆是身姿挺拔的翩翩公子,说是仕绅也无有不妥,韩雪色冲他一点头,两人交换眼色,一切尽在不言中,五人分作两拨,匆匆抱拳便即分开。   慕容柔明白他“皇后已在凤台中”的暗示,压低声音道:“佛子所为,鲮绡的主人未必知晓。安置流民,须有皇命,只消有人说一句,东海未必不能收容。你替我把这话带给她。”   耿照会过意来,正要行礼离去,忽然想到:“这事连将军都担不了干系,阿妍姑娘若是应承了下来,回京后要如何向皇上交代?”他对朝廷大政所知有限,但近日里终究长了见识,不似从前懵懂。慕容柔这一着,明摆着要拉皇后下水,就算皇后娘娘慈悲心软,愿意出头,她背后还有央土任家在,任逐流再不晓事,也决计不能让侄女认了这笔烂账。   慕容柔与他目光交会,一瞬间读出了他的心思,嘴角微扬,又露出那种“你长进了”的赞许之色,只是不知为何耿照背脊有些发寒。   沈素云不知他二人心中所想,却听丈夫提到“收容”二字,以她商贾女儿的机敏心思,旋知是指流民,破涕为笑,翻过小手握住丈夫修长的指掌,低道:“谢……谢谢你。”慕容柔仍是面无表情,凤目眺着远方黑压压一片的流民。   耿照知将军夫人对琴瑟和鸣最是向往,暗忖:“夫人若知此计是利用圣上夫妻失和,以及央土任家一贯明哲保身的作风,间接逼退佛子……当作何感想?”对将军此举不无失望,脉中奔腾的内息一霎涌起,视界里又胀起血一般的赤红,额际一鼓一跳隐隐生疼,身子微一踉跄,及时被一只小手搀住。   他浑身真气迸发,如针尖般自毛孔透出,那人温软如绵的手掌与他手臂一触,似遭雷殛,“呀”的一声惊呼,耿照及时回神,辨出是宝宝锦儿的声音,猿臂轻舒,一把将她揽住,睁眼见怀中佳人妙目凝然,满是关怀之色,低笑道:   “我没事,你别担心。”   符赤锦双颊晕红,柔声道:“你自己小心些。”轻轻挣起,取出雪白的绢儿给他抹汗。耿照接过帕子,对扮作卫士的弦子点了点头,低道:“将军和夫人的安全,就交给你们啦。”符赤锦点头道:“嗯,你放心罢。”   耿照如旋风般冲下看台,拨开人群,正要往凤台去,忽听一声清叱:“小和尚,偏教你跑!”语声未落,脑后劲风已至。他想也不想回身一掌,“砰!”一声,眼前金影乱摇,一名红发雪肤、蜂腰盛乳的窈窕美人踉跄落地,登登登连退七八步,兀自止不住身,眼看便要倒下。   耿照猛想起与聂、沐二少对掌的情形,暗叫不好:“糟糕!我今日内力运使不大对劲,莫要打坏了她!”拔地腾起,巨鹰般扑向女郎,居然还赶在她前头,及时伸手一拉,拉得女郎失足仆前,跌入怀中。   一股兰麝般的浓烈体香钻入鼻腔,那诱人的肌肤气息十分熟悉,耿照定睛一看,失声低呼:“媚儿!”却见人群拨散,大批金缕弯刀的异国甲士匆匆而来,迭唤道:“殿下!公主殿下!”   想起当夜行宫的景象,与媚儿充满异族风的装扮稍加联系,心下了然:“原来她竟是南陵国的公主。看来昔年集恶道鬼王一脉于东海销声匿迹,却是躲到了南陵。”笑道:“媚儿,你是哪一国的公主?”   媚儿被搂得满怀,偎着他结实的胸膛,嗅得襟里的男子气息,半边身子都酥了,再加上肌肤相贴,碧火功劲不住透入体内,怪异的是竟无一丝异种真气侵入的不适,周身如浸温水,暖洋洋地无比舒畅,丹田里似有一只气轮在不住转动,近日真气运行的诸般迟滞处倏然一清;虽伸手去推他胸膛,还真舍不得将男儿推开,只是嘴上仍不肯示弱,嗔道:   “不……不许叫“媚儿”!我……我是堂堂孤竹国公主,封号“伏象”!”   耿照心想:“这般供认不讳,好在我不做拐子营生,要不遇到你这样的,也算省心。”锐目一扫,人群中不见四嫔四童或向日金乌帐的踪影,料想以蚕娘前辈神通广大,若暗中保护,怕是谁也瞧不出端倪,毋须再与媚儿缠夹,将她横抱起来,低道:   “你乖乖的别惹事,晚些我找你。”   媚儿羞得耳根都红了,兀自不依不饶,切齿道:“方才见你领了个妖娆的蒙面女子钻来钻去的,是什么人?还有台上给你擦汗那个、上回说是你老婆的,我就瞧她扎眼!绢儿……把绢儿给我!”正要扒他襟口,蓦地身子一轻,已被耿照抛出去,恰恰跌入追来的金缕卫士之中。   她随手往某个倒霉鬼的脑门上一撑,翻身跃起,耿照回见她来,低喝道:“我办正事,你莫跟来!”媚儿哪里肯听?冷笑道:“你爱跑是么?好啊,我杀了那穿红衫的小贱人,你留着绢儿给她吊丧罢!”耿照心中连天叫苦,急唤道:   “风兄!”   灰影闪出,恰恰拦住媚儿去路,身形急停顿止,灰扑扑的破烂氅角兀自带风,来人亮出了腰后形制奇异的铁胎锯刀,摸着下巴道:“公主殿下,都说了“女追男、隔层纱”,但凭公主的出身美貌,什么样的驸马爷招不到?今儿日子不好,阿兰山又是佛门清净地,我看还是改天罢。”正是风篁。   媚儿险些气炸胸膛,可眼力犹在,此人乍看一派懒惫,然而扶刀随意一站,堪称渊渟岳立,遑论那趋避自如的鬼魅身法……这般修为直可做得一门一派的首脑,媚儿却想不出东海有哪一号使刀的成名人物,符合懒汉的形容样貌,不敢轻越雷池,咬牙狠笑:   “尊驾与那天杀的小和尚是什么关系?敢管孤竹国的闲事,莫不是嫌命长?”   风篁闻言微怔,想起耿照那半长不短、鬓如熊绒一般的发式,暗自摇头:“这孤竹国公主当真欠缺教养。耿兄弟年纪轻轻,头发长得不多已是惨事,将来说不定要秃头,竟给取了个“小和尚”的浑名,难怪他俩见面就打架。”笑道:   “我今日惹上的麻烦事,孤竹国决计不是最麻烦的一桩。此路奈何不通,公主若肯移驾回到对面看台,就当我是挡路的野狗,少见少烦心。这台上贵宾众多,还有镇东将军大驾,贸然惊扰,大家面上须不好看。公主莫去为好。”   媚儿适才被碧火真气一激,腹中阳丹运转,内力满盈,虽不及全盛之时,精纯却犹有过之,用以驱动至阳至刚的役鬼令神功,自是威力无俦;念及“伏象公主”的身份,却不好当众与浪人斗殴,咬牙轻道:“你行。我记住你了。”   “公主慢走,小人不送。”风篁仍是一副嘻皮笑脸的模样。   耿照施展轻功奔上凤台,如入无人之境,不旋踵掠至台顶,阶梯口金银双姝一见他来,尚不及惊呼,两泓潋滟碧水“锵!”齐齐出鞘,配合得丝丝入扣,径剪他上下二路。   耿照不闪不避,靴底踏实,双掌一推,如潮如海的惊人内力应手而出,也毋须什么过招拆解,金钏、银雪被轰得身剑散乱,倒飞出去!耿照趁机跃上楼台,忽见一抹红影横里杀出,明晃晃的剑尖朝喉间贯至,来人柳眉倒竖,娇叱道:   “大胆!这儿是你能来得?”   耿照屈指一弹,同心剑“铮錝!”劲响,剑颤如蛇信,披着大红凤袍的任宜紫握持不住,佩剑脱手;余势未止,赤裸的一双雪腻玉足“登登登”连退几步,若非有人搀住,怕要一路退到望台边缘,翻身栽落。   任逐流将宝贝侄女轻轻往旁边一推,飞凤剑连鞘戟出,耿照忽觉身前仿佛凭空竖起高巍铁壁,心头掠过一抹莫名的悚栗,不由停步。任逐流上下打量他几眼,拈须笑道:“我还道那小子良心发现,将我们家阿妍送了回来……适才神不知鬼不觉把人弄上台顶的,信是典卫大人罢?哼哼。”   耿照当夜在栖凤馆与他交过手,以为摸清了这位金吾郎的底细,如今方知大错特错。比之神奇的“瞬差”之术,此际任逐流剑尖所指,竟有股山岳般的威压,一巧一重,判若两人;碧火神功感应危机,耿照放慢动作,凝神以对,丝毫不敢大意。   任逐流笑容一收,冷道:“我侄女说得极是,这儿不是你能来的地方。你要再不知轻重,就别怪我不客气啦。”任宜紫扭着旧伤未愈的右腕,左手拾起同心剑,冷笑道:“叔叔,这人不识好歹,别跟他白费唇舌。”金钏银雪持剑复来,封住耿照的退路,四人四剑将他围在中心。   忽听纱帘后一声轻叹,一把温柔动听的语声道:“叔叔,耿典卫是自己人,不妨的。若非他舍命相救,我再也见不着叔叔、妹子啦。”却是阿妍。耿照与韩雪色分手后,便带她由觉成阿罗汉殿后潜入,送进凤台,然后才向将军禀报。凤台之中高手不多,喊得出名号的也就一个任逐流而已,居然任耿照来去自如。   阿妍身上仍是行旅装束,端在胡床,见耿照要跪地磕头,摆摆手道:“免礼罢。是慕容将军让你来的?”耿照心中一凛:“阿妍姑娘虽然温柔善良,到底是在朝堂上见过风浪的,一猜便猜到了将军的心思。”俯首道:   “回娘娘的话,确是将军派我前来。”如实转述。阿妍沉默听完,尚未接口,任逐流哼哼几声:“慕容柔以为他很聪明,当别人是傻瓜么?收容难民乃朝廷大政,娘娘母仪天下,然而无品无秩,她说能收便能收?到时落了个“宫闱干政”的罪名,慕容柔能拿什么来负责?”   这话说得在情在理,耿照无一言能辩驳,把心一横,不惜冒犯天颜,径问阿妍:“恕臣无礼:佛子聚集难民包围阿兰山,娘娘知情否?”任逐流面色一沉,怒喝道:“大胆!你这是同娘娘说话?无礼刁民!”   阿妍举起一只欺霜赛雪的白皙柔荑,劝道:“叔叔,没关系的,耿典卫不是那个意思。”转头道:“我的的确确不知道这件事。若我事先知晓,断不会准许佛子这么做的;将军在山下布有三千铁骑,越浦亦有重兵驻扎,若发生什么冲撞,岂非平添伤亡?此举未免鲁莽,我不能苟同。”   耿照心中露出一丝曙光,急忙点头:“娘娘圣明!既然如此,可否请娘娘召见佛子,谕令佛子散去流民,以免酿成大祸?”阿妍闻言静默,一双妙目眺着远方黑压压一片的山头,片刻忽道:   “耿典卫。你说,那些人该怎么办?”   “嗯?”耿照听得一愣。“臣……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我召来佛子,让他解散流民,这是再容易不过的事。”阿妍蹙着好看的眉黛,极目望远,喃喃道:“但这些人呢?他们就地解散之后,该何去何从?对我们来说是一道命令、一纸文书,甚至就是一句话而已,但对流民而言,却是下一餐饭哪儿有得吃、今晚何处能安睡的问题。他们等不了了,耿典卫。”   她收回视线,转头正对错愕的少年,哀伤的笑容里带着温柔的歉意,却无丝毫动摇。“对不住。我不能让佛子解散流民,任其自去。我不能这么做。”   广场中央,迟凤钧向琉璃佛子交涉未果,场面陷于僵持。慕容柔面无表情,似乎数万流民包围阿兰山一事,在这位镇东将军看来直若等闲,全然无意回应佛子,令这场规模惊人的挟持顿失目标,再一次击在空处。   蒲宝察言观色,干咳几声,扬声笑道:   “二位这么大眼瞪小眼的,事情也不能解决。今儿本是“三乘论法”,三个乘呢都来这边,论它个一论,谁要能论得其他人乖乖闭嘴,自然是和尚头儿了,奖他个三乘法王做做,天下和尚都归他管,也很应该罢?依我看,不如二位就学这法子论上一论,将军有理,大伙儿听将军的;佛子有理,自好听佛子的,这不就结了?”   这话说得不伦不类,但引人发噱之余,也不是全无道理。凤台上,任逐流听得抱臂摇头:“道理要怎生讲出个输赢来?又不是打架。”却听蒲宝续道:   “……各位听到这儿,心里边儿不免有个小疙瘩:别说讲经论道,便是干他娘的爆起粗口,那还是骂不死人的。用嘴要是能分出高下,约莫得咬断喉咙才行。”众人不由失笑,身陷重围、流民围山的紧张气氛稍见和缓。   独孤天威转头笑骂:“蒲宝,你东拉西扯半天,全是废话!你是让堂堂慕容大将军与本朝国师互咬喉管,比谁凶比谁狠么?你要是能说服这两位下场,本侯愿出千金为花红,共襄盛举!”   蒲宝笑道:“昭信侯这话内行,不但一语中的,而且是一炮双响,直说到了点子上。文斗,那都是骗小孩的玩意儿,男子汉大丈夫,要赌输赢分胜负,唯有一途,那就是武斗!真刀真枪打擂台,比武夺帅,赢就是赢、输就是输,一翻两瞪眼,干脆利落,谁也别想赖账。”   独孤天威不禁哂然。   “这同互咬喉管有甚两样?馊主意!”   蒲宝大摇其头。   “昭信侯赌过车马,斗过鸡狗罢?毋须亲自下场,一样能分胜负。今儿既然是三乘论法大会,咱们便问一问三乘,这些难民到底是该帮不该帮。   “觉得慕容大将军驱民以死,不符佛门教义,便指派一名代表,与慕容将军手下人斗一斗;连胜三乘,那是连老天爷都站在慕容将军这边啦,没奈何,这几万人就当交了死运,活该饿死冻死,与人无尤。”   独孤天威眼睛一亮:“蒲胖子倒也不蠢,一家伙把东海、央土、南陵三大佛宗都拖了下水。就算东海的和尚不敢开罪慕容柔,还有央土南陵两道锁。慕容柔一向爱打擂台,连四府竞锋都想以武力决胜,这提议倒是投其所好;只是眼下失却岳宸风这个臂助,不知他还有没有打擂的豪胆?”抚掌大笑:   “刺激!这个玩法儿倒是有趣,清楚明白,也省得啰里啰唆。就是不知道镇东将军有没有种,来玩一把爷们的赌戏?”   蒲宝故意露出惊讶之色。“慕容大将军乃堂堂天下四镇之一,手握十万精兵,节制东海、一呼百应,简直就是男子汉中的男子汉,爷们中的爷们!侯爷何出此言?”   独孤天威笑道:“蒲将军斗鸡斗犬之时,用不用瘸脚鸡、歪嘴狗?”   “自然是不用。”蒲宝嘻嘻一笑:“成心要输,不如直接拿银子包窑姐,总强过打水漂儿。”   “那便是了。”独孤天威怡然道:“蒲将军有所不知。慕容将军麾下第一高手、人称“八荒刀铭”的岳宸风岳老师,日前不告而别,现已不在幕府中。慕容将军没了好车好马好狗好鸡,想是不敢赌的,不如去包窑姐儿,省得打了水漂。”   此话辱及将军夫人,极是无礼,众人尽皆变色。连沈素云都听出了其中露骨的衅意,唯恐夫君一怒生事,赶紧翻过小手,轻轻握住慕容柔冰凉的手掌,以为安抚。慕容柔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轻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必担心。   蒲宝与独孤天威一搭一唱,见撩拨不动慕容,接口道:“侯爷这话不大对。我听说慕容大将军麾下有一名典卫,近日里火烧连环坞,干下不少骇人听闻的大事,幕中纵无岳老师相佐,想来还是人才济济的,不致要做缩头乌龟罢?”雷门鹤面色一沉,目中精光迫人,甚是不善。   独孤天威得意洋洋,哈哈大笑:“不好意思,那是我流影城之人,不是镇东将军府的。不过本侯宽宏大量,送佛送到西嘛,这种货色我城中一抓就是一把,借与慕容大将军打打擂台、救救急,也是不妨的。”   两人奚落半天,谁知慕容全不受激,兀自淡然微笑,当他俩正演着一出蹩脚的参军戏。蒲宝一边嘻笑调侃,心里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镇东将军雷厉风行、眼底颗粒难容的大名他是久闻了,此人心黑无庸置疑,殊不知在“脸皮奇厚”上亦有过人之长,他要是打定主意端坐不动,正应了蒲宝之言,那是谁也骂不死他的,围山又待怎的?除非佛子一声令下,真让流民杀将上来!否则山下仍是挨饿受冻,山上依旧歌舞升平,还不是各玩各的?   蒲宝素来自诩是“天下第一无赖”,靠无赖打滚、靠无赖发家,甚至靠着无赖爬上了天下四镇的高位,人人当他是小丑跳梁,料他坐不稳镇南将军的宝座,一旦中书大人利用已毕,觉得烦厌了,随时能将他打回原形,恢复成在平望都脂粉巷底潦倒乞酒的那个闲汉……但至今日,脂粉巷里的妓女嫖客都不知翻了几翻,月旦之人早已随风流去,镇南将军却依旧是镇南将军。   蒲宝深知无赖的力量。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只是他万万料想不到,像慕容柔这样的人一旦耍起无赖,居然会如此令人头疼。怎地所有的杀着到了这厢,都变得这般难使?这人到底……是有多棘手啊!蒲宝不禁冷汗涔涔,一颤一颤地晃着猪蹄也似的胖手,抓着湿漉漉的帕子胡乱抹额。在他的靠山失去耐性之前,无兵无权的镇南将军必须尽快证明自己还有利用的价值。   莲台之上,琉璃佛子忽然抬头。   “我欲与将军相辩,说得将军收容难民,以此取代论法。将军意下如何?”却是对着慕容而说。慕容柔淡然道:“佛子有意,但说不妨。”琉璃佛子闭目垂首,面带微笑,沉默了片刻,方才抬头:“但我料将军心如铁石,纵有钵生青莲之能,也难教将军改变心意。”   慕容柔垂眸淡道:“佛子是率众围山之后才知道的,还是围山之前?”   琉璃佛子笑而不答,片刻才道:“我欲陈疾苦于将军之前,一见将军恻隐。看来是贫僧过于天真了。”慕容柔笑道:“怵惕恻隐,人皆有之。然而国家大政,却非你我说了算。”   佛子摇头。“将军临阵指挥,也要一一问过朝堂,待六部官员合议之后,再由圣上颁旨而行么?”慕容柔怡然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上阵将士的性命,俱都操于将帅之手,邮驿往返,未免缓不济急。”   佛子口宣佛号,合什道:“数万难民的性命,亦操于将军之手。待朝廷议定,只怕已无人能够赈济;将军临阵果决,何以厚将士而薄百姓?”慕容柔笑道:“我是武将,非是文臣。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依佛子之位,自当论法,宣扬释教教义,令我等与流民同沐,斯为善矣。”   琉璃佛子点了点头。“倘若三乘都希望将军出手拯救,将军愿意听否?”   慕容柔身姿未动,淡淡说道:“三乘的高僧若然有意,但说不妨。”   佛子长叹道:“将军之心意,看来是难以撼动了。如此蒲将军的提议,倒也不失为良策。”   --原来,这就是你想要的!   (你也知再拖将下去,情况将要失控么?)   慕容柔嘴角微动,眼前朦胧难测的对手忽然现出一丝轮廓,隐隐现形。即使在心机的角力之上,慕容终于摆脱猝然遇袭的劣势,占得一着之先,但他并不打算松手。若能拉央土任家一起下水,对东海将更为有利。   “蒲将军的提议,本镇并无意见。”他淡淡一笑,低头轻叩扶手。“若得娘娘应允,本镇自当遵从。打或不打,尚请娘娘示下。”   适君喻听得一怔,附耳道:“将军!此乃激将,不可……”   慕容打断他。“你瞧那山间流民,该有多少人?”   适君喻闻言一凛,想起将军冷若冰岩沉静如山,连自己都知对方用的是激将法,将军何等睿智,岂能轻易上当?定了定神,低声道:“属下粗粗一看,应有三五万人罢。”   “估得保守了些,但相差不远。权作五万人罢。”慕容柔道:“五万人的部队,你想该有多少伍长、什长、百人队与统领?”   适君喻长年在将军身边学习军事,一点就通,登时恍然。连五万名训练有素的军队,都须以部曲严密节制,方能有条不紊;五万名流民蜂拥于山野间,简直跟火上之油没有两样,任何一点意料之外的小状况,都可能使这批数量庞大的乌合之众瞬间失控,无论进退,都将造成难以阻挡的灾难。   明白这点,适君喻发现情况远比想象中更糟。观察山间那片黑压压的蚁群动作,不难发现铁骑队逐渐撤向山道,于、邹二位统领奉有严令,未得将军之命,恐怕连尺寸都不敢退。防线不住被挤压后退,代表流民渐起骚动,若不能及时舒压,后果不堪设想。   --将军已别无选择。   适君喻想过施放号筒,或派死士穿过包围,向越浦驻军求援……但这些应变方略最终导向的结果,便只有血腥镇压,无一例外。   将军素来不受胁迫,但琉璃佛子的做法全然不顾满山权贵安危,甚至将皇后娘娘置于鼎镬刀锯,在流民生变以前,将军需要他亲口下达解散的命令;倘若连这着都失效,也只能领众人退入寺中固守,发号召来大军,在娘娘及无数显贵面前,上演一场惨烈至极的血腥镇压……   年轻的风雷别业之主束紧腰带,低道:“属下愿拼死一战,不敢辱命。”   慕容柔点了点头,起身朝凤台拱手,朗声道:“战与不战,请娘娘示下。”   “妈的,又来这招!”任逐流气急败坏,扶剑回头道:   “阿妍,你莫要上当,这厮赚你出头,替他做挡箭牌!你要是一时心软掺和,不只圣上怪你,连你阿爹也要担干系!你赶紧让那粉头小贼秃散了流民,真想帮他们,待返回平望,叔叔陪你去求你阿爹,要米要棉也就是一句。”   耿照也劝道:“娘娘,将军不是不肯拯救难民,实是怕落人口实,为东海惹来兵祸……”阿妍突然抬头,一双美眸直勾勾地望着他,轻声道:“不说将军。耿典卫,你也希望佛子解散难民,任他们自生自灭么?”   耿照摇头。   “将军一直都在想办法帮助难民。他让我将难民驱赶到白城山附近,方便萧老台丞和邵家主赈济收容。此法虽然颟顸,但并非全无效果。”少年从没像此刻这样痛恨自己的口舌不够便给。将军的为难、朝廷的猜忌,还有那传说中的“密诏”……慕容柔不是什么完人,甚至不能算是善人,但他只希望皇后明白:在难民一事之上,慕容并不是她的敌人。   他努力地陈说着,直到阿妍姑娘叹了口气,又露出那种悲悯而无奈的笑容,就像她决心离开韩雪色时,曾满布俏颜的忧伤神气。耿照心中一动,这才发觉自己的鲁莽与自以为是;他所诉说的那些“将军的困境”,以阿妍姑娘的阅历、眼界以及所处环境,或许她从一开始就十分清楚,毋须他多费唇舌。   但她的“困境”也始终如一,与将军并无不同。   她叹息着,转头冲任逐流一笑。   “看来这回,阿爹是大大不如慕容柔了。同样是为自己打算,人家到底还有良心的。”年轻的皇后坐直身子,笑得十分感慨。奇怪的是:明明决定如此艰难,在出口的瞬间,她却有种解脱似的快意,仿佛这么做才是对的。   “慕容做了这许多,换我帮他一把啦。这擂台要能解决问题,那就打罢!”   第百一十折 奔雷殒日,明镜高悬   懿旨一出,全场为之静默。   慕容柔缓缓坐回椅中,十指交握,置于腹间,不住转着心思。   --琉璃佛子明白自己是在玩火。   慕容柔始终不肯表态,连任逐流、迟凤钧都接连提出“解散流民”的要求,唯独身为正主儿的镇东将军毫无反应,为的就是引出琉璃佛子真正的意图。   他并非天真的理想家,以为把可怜的流民通通带到镇东将军面前,就能得到所需的奥援;但也非不计后果、玉石俱焚的疯子狂人,所求如不能遂,便要煽动流民攻上阿兰山。佛子深知一旦流民哗变,蜂拥着冲上莲觉寺时,满场权贵、皇后娘娘,甚至他自己都将陷入难以挽救的危机。   (这人也是怕死的。)   在佛子附议蒲宝的那一瞬间,慕容终于笑了。   琉璃佛子对他而言,再也不是“读”不出心思的空白面具。   此人将敌我同置于高悬的钢索之上,赌徒的性格一览无遗。第一时间逼迫慕容就范的企图既已落空,赶在流民生变之前,如非佛子出面安抚、予以解散,便是慕容松口收容;双方有着同样的时间压力,而蒲宝的荒谬提议则是新的角力场,这回双方均无退路,势在必得,没有推倒重来的机会。   开局虽然不利,但慕容最终并没有输。在新的一局里,谁才能笑到最后?   慕容柔抬起目光,忽见那名面带伤疤、随耿照而来的巡检营队长双手握拳,目光紧盯着山野间的流民,披甲的结实身躯似乎微微发抖,不由挑眉:“你很害怕?”   那少年队长回过神来,犹豫了一下,躬身抱拳道:“回将军的话,怕。”   直认不讳的态度颇出慕容柔的意料,但也生出些许好感。镇东将军一向喜欢坦率诚实的人。“怕死么?”   “启禀将军,怕杀人。”   “从军报国,本就是要杀人的。”慕容柔淡道:   “不敢杀人,自好做别的营生。”   “回将军,属下不怕上阵杀敌。属下杀过人的。”   “喔?那你怕得什么?”   面色青白、神情精悍的带疤少年抱拳俯首,肃然道:“属下在籸盆岭曾遭流民包围,为求自保,杀伤过许多人。典卫大人虽有严令,命属下等不得伤及百姓,那时却是身不由己……属下是,流民也是。陷在那样的人流里,谁也不能控制自己,不是竭力杀人,便是被人所杀……待回神时,已然是一地尸血。能够的话,属下情愿杀敌,也不想再像那样子杀人。”   “这样的害怕并不是胆怯。这样的害怕很好。”慕容点了点头,扬眉道:   “你叫什么名字?隶属何人麾下?”   “属下罗烨,巡检营耿典卫麾下。”   慕容柔听取过籸盆岭一事的口头报告,亦知巡检营是耿照借提于鹏手下的新兵顽卒重新编成,不料竟有如此人才,“何人麾下”云云,其实问的是罗烨原本所属、长官是谁,日后若要擢升,也才知去哪里寻人;本欲再问,忽觉这样回答亦是极好,出赞许之色,转头道:“现下,你知为何要打,而且非赢不可的理由了?”   身后适君喻收拢折扇,低道:“属下愿为将军赢得首战。”慕容想起适才耿照一霎微眩、脚步虚浮的模样,料想他奔波数日,身心俱疲,实非应战的理想人选,遂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适君喻抱拳长揖,“泼喇!”一振襕袍,踏栏纵出,凌空跃下五层望台,握扇朝凤台行礼,又向两侧高台打了个四方揖,人群中爆出连串采声,竟尔忘了身陷重围,稍有不慎,便是蚁拥蜂攒之厄。   蒲宝喝采最是响亮,竖起大拇指道:“这位是风雷别业的适庄主罢?名门子弟将星之后,果然不同凡响!今日岳老师不克出席,由他的得意弟子代师出征,少时适庄主施展神掌,雷霆霹雳,我等亦是大饱眼福啊!荣幸荣幸。”   独孤天威转头骂道:“他妈的,要不是本侯识得这厮,差点以为是你的人!蒲胖子,明人眼底不做暗事,瞧那整排南陵老猴儿的嘴脸,没教人给打死就不错啦,打个屁擂台!你卖力促成此事,肯定藏了好马。让侯爷瞧你的手段,也好佩服一下。”   蒲宝笑道:“我南陵武士甚多,还怕没有人打擂?然而所派之人,须与对手的身份、实力相称,这才叫做礼尚往来。”胖大的身子倾出雕栏,扯开喉咙大喊道:“瑕英瑕英,你在哪儿呀?快来见过适大庄主!”   众人循声移目,盯着对面望台的出口,要不多时,一抹修长身影走下梯台,朱章袴褶、乌皮靿靴,头戴金薄纱笼折脚幞头,腰跨鲛皮珍珠雁翎刀,服色是堂堂七品武弁,身段却刚健婀娜、玲珑浮凸,彪文精绣的锦缎围腰缠起一束圆窄,饱满的上围似以布条裹起,不见双丸形状,胸口仍是鼓胀胀的一团;随着靴尖拾级而下,每步一踏实了,襟口便随之一跳,可见其乳绵软,极沃极腴,连裹胸布也约束不住。   谁也料不到镇南将军指派之人,竟是一名女子,两侧望台登时炸了锅,嗡嗡吵成一片。那女子约莫二十来岁,肌肤白皙、下颔尖细,相貌甚美,眉目间颇有英气,衬与簪羽蹬靴的武官戎服,飒爽、美貌兼而有之,令人难以移目。   凤台上耿照不由一凛:“是她!”此姝非是初见,当日在媚儿的行宫之中,正是这名女典卫听闻动静,闯进寝居,几乎撞破两人之事。女郎身手不弱,警觉性也高,虽未如适君喻般一跃而下,察其步履身姿,内功亦有相当修为,恐非初窥武学门径的雏儿。   “原来她的名字叫“瑕英”。”耿照心想。   那名唤“瑕英”的女子毫不扭捏,扶刀行至场中,冲适君喻抱拳,朗声道:“镇南将军麾下七品带刀典卫段瑕英,见过适庄主!”   她身子挺直,抱拳的姿态威风凛凛,与一般江湖人并无分别,然嗓音动听,刻意压低、压沉之后,反倒显出女子独有的娇细音质,与微微翘起的白皙尾指一般,意外泄露出一丝女人味。   适君喻从小跟着岳宸风,素知其失,肩上又有复兴家门的重担,极是爱惜声名,于女色尤其戒慎,见蒲宝派女流前来应战,加辱之意十分露骨,却不好对女子发作,强抑怒气,拱手道:“段姑娘客气。在下并无不敬之意,只是战场之上,无有人情,若不慎伤了姑娘,对蒲将军亦不好交代。”   那段瑕英对他明里关心、暗藏贬意的言语置若罔闻,径解腰刀,抱鞘道:“庄主请。”适君喻心想:“蒲宝辱我,于将军何损?能抢下宝贵的一胜,才是眼前至关重要。”单掌一拦,喝道:“且慢!待我取剑来。远之!”   看台顶端,李远之解剑掷落,适君喻身不动目不移,反手接住,“呼”的一声霍然前指;内力到处,剑鞘“铿!”疾射而出,快逾闪电!段瑕英杏眸圆睁,雁翎刀随手拍落,余力未消,震得皓腕玉臂隐隐生疼,抬见脱鞘的青钢剑尖嗡嗡颤响,暗自凛起:   “此人……好强横的内力!”台上蒲宝哇哇大叫:“紫度神掌名动天下,使剑有甚看头?来点刺激的嘛!”适君喻正等他开口,剑眉微挑,一双丰神疏朗的炯炯星目直视男装丽人,怡然道:   “神掌无俦,死伤难禁!与女流交手,在下未敢唐突。”   段瑕英俏脸一沉,咬唇道:“男儿大丈夫,忒多废话!”足尖一点,连刀带鞘斩向适君喻左肩,刀势沉猛,丝毫不逊重戟长槊,与她长腿窄腰的婀娜身段全不相称。   (这是……“古槎天落”的殒日刀!)   适君喻认出此招来历,强按惊诧,侧身避过这奔雷般的斩击;段瑕英却不容他喘息,蛇腰一拧,襕袍搅风开旋,露出袍下一双浑圆修长的美腿来。   她所着白绸裈裤作男子形制,宽大易于活动,脚上的长靿靴却是鲛皮制成,柔韧贴身,靿筒上打孔穿环,以乌绦系紧,裹出两条足胫纤细、剪影似裸的修长小腿,旋身时裤布紧贴,玉色的大腿曲线若隐若现,分外诱人。   一声娇喝,刀鞘拦腰扫至,仍是大开大阖的路子,适君喻横剑一封,乌鞘砸上剑脊,宛若金锤铜瓜,将魁伟的男子轰退数步,可见劲力之沉。段瑕英一击退敌,不饶不依,圈转玉臂,反手又是一记!   适君喻暗提神掌劲力,挥剑劈出,正迎着呼啸而来的刀鞘。蓦听一声轰响,刀鞘被两股大力撞得爆碎开来,不顾木屑碎铜刮面,长剑直入中宫,径取女郎咽喉!   交手以来,段瑕英一反两人间身量、气力,乃至男女之别等外在形势,始终压着他打,古槎天落一脉的绝学“殒日刀法”素以刚猛见着,“云区坠日羽”、“霞坠日犹红”、“乌坠日轮空”三式连环,间不容发,满拟将年轻自负的风雷别业之主抡得双臂酸软虎口迸裂,甚至弃剑投降。   岂料适君喻自头至尾均是诈作不敌,实则游刃有余,紫度掌劲一出,连包铜铁梨木的雁翎刀鞘亦不能当,落得支离破碎的下场。   剑至咽喉,女郎皓腕倏翻,速度陡升一倍,人似游枝青蛇,迎着剑势旋绕飞转,倏地掠至适君喻身后,刀头失形散影,大蓬耀目银光兜头罩落,绞得对手频频倒退,襟口、衣袖片裂挑飞,绕着周身旋舞。   --好快……好快的刀!   (这是西山道狂风世家的绝技“失魂风”!)   适君喻被肉眼追不上的泼风快刀逼得左支右绌,又怒又惊:   “这女子……怎能身兼快、重两门截然不同的刀路?这是何人所授?”须知快刀重刀心法殊异,不惟锻炼法门不同,连手眼身法都大相径庭。刀尚厉猛,使一手好刀的女子已不多见,她一个妙龄女郎,如何身兼两门异种刀路?   乍见本家绝学,连混入人群的风篁亦不禁投以注目,忖道:   “她这手“失魂风”使得不大地道,却非徒具其形、滥竽充数的西贝货,明显是通晓心诀的。想是所学驳杂,又或受数人指点,贪多嚼不烂,以致欠了火候。”他对西山诸刀门的路数烂熟于胸,适才见她连使三式殒日刀法,却于强弩之末突遭反制,失去胜机,已略有所感;瞧得片刻,暗自摇头:   “可惜了。若能摒弃余刀,由我点拨个三两年,她这几下“失魂风”便能取了适家小子的性命,何至翻来覆去,只砍得漫天衣布?那小子内功极是强横,以力破巧,不过反掌间耳。”   果然适君喻退到场边,唰唰唰连出三剑,无视刀光裹身缠头,剑刃挟破空劲响,贯入中宫!   铿响如骤雨,激出无数火星,适君喻头一剑瓦解了“失魂风”的致密刀网,第二剑荡开刀头,紧接着第三剑长驱直入,眼看便要洞穿女郎饱满的胸脯,段瑕英一转刀柄,护住膻中要穴,“叮!”剑尖刺中刀板,撞得她气息顿窒,倒退两步。   适君喻凝力一送,布满神掌内劲的青钢剑尖生出一股磁吸劲力,一吸一吐间,便要将女郎兵刃震脱;冷不防段瑕英左手握刀一拆,那刀竟一分为二,如照镜般硬生生地化出第二柄刀来,抹向适君喻的脖颈!   适君喻没料到她的“雁翎刀”居然是一对柳叶双刀,及时仰头,堪堪避过封喉之厄。段瑕英两手一分,双刀再度失形,银光暴涨何止一倍?骇人的刀风呼啸间,已将适君喻吞没。   这是她第三度变化刀路,奇招一出,再次取得压倒性的优势,场边众人不识其刀法,但见适君喻被裹入两蓬狞恶的风压刀芒,连身形亦几乎不见,仿佛下一霎便要残肢裂体,喷溅出大把血雾肉渣,惊呼声此起彼落,气氛更显紧绷。   风篁本有些意兴阑珊,此际不由停步,掌心捏着冷汗,心尖儿一吊,虎目圆睁:“双刀术!莫不是……难道她使的竟是“不周风”?”   即使在西山诸刀门内,知晓名列“天下三刀”之一的“不周风”乃是一门双刀绝艺的,也是罕有的极少数。   狂风世家身为刀中贵冑、累世名门,祖上的的确确留有对战“不周风”的记录,亦只知这路刀法是左右开弓,运使如两团倾天之风,所经处蔽日掩月,莫之能御,已非一个“快”字所能形容,杀伤力奇大,故以八风中最寒最凛、最是肃杀的不周风名之。   单刀、双刀虽使刀器,其理大不相同,西山道双刀流派寥寥,风篁一时竟数不出几个够斤两的成名人物来,唯一想到的双刀术也只有“不周风”,心下骇然,以为今日有幸亲睹“天下三刀”;再瞧几眼,不禁大感失望,心中苦笑:   “世间果无这般巧法儿。”段瑕英的双刀虽快,却未必快过狂风世家的失魂风刀法,只是仗着左右同使,大大提升压制敌人的能力,适君喻虽狼狈不堪,兀自苦苦撑持,舞剑护住头脸要害,匀不出手还以颜色。   高台之上,蒲宝看得眉飞色舞,迭声叫起好来。独孤天威一双又小又圆的黑眼珠瞅紧场中,须臾不肯稍离,摸着下巴啧啧道:“蒲将军,你这小妞挺厉害啊!不但腿长奶大模样标致,手底下也不含糊……唔唔……啊……嘶……”   蒲宝听得猛一哆嗦,转头竖起了大拇指。“侯爷不简单!连赞叹声都如此销魂,若还边叫边把手伸袍里,真个是世间男儿的表率。公然撸箫,这是何等的气魄!堪教是光明正大、光风霁月,这个……毛笔掉头--光棍儿一条!”   独孤天威不过对舞刀的女郎流流口水罢了,居然给安上个“公然猥亵”的罪名,赶紧一抹嘴,骂道:“奶奶的!着下回谁再说你这镇南将军的位子是靠拍马屁得来,老子剁了他包饺子!就你这夸人的本领,十个脑袋也掉光啦,还有得戴乌纱帽?去去去,别同本侯说话!”言语间目不斜视,始终盯紧场中双刀急舞、腾蛟起凤般的女典卫。   段瑕英运刀如风,挥臂扭腰动作极大,约莫是出手太迅太疾,扯松了缠布,原本鼓起的胸间蓦地一弹,突然浮出两只乳房的轮廓,随旋肩绕臂的动作上下抛甩,形状遽变,有时弹起如球,几乎撑破交襟;俯身时又沉坠如瓜,浑圆饱满的底部压出两枚肉荳蔻似的小硬凸起,令人浮想翩联。   至于腰背挺直时尖翘如笋,拧腰飞步时又不住划圆打圈……诸般美态难以悉数,瞧得众人眼花缭乱,竟比精妙的刀招更吸引人。   她压着适君喻一阵猛打,微卷的柔软鬓丝甩飞汗珠,渐渐连胸口、腋下亦濡出大片深渍,如墨渲染,清楚勾出两只乳房的浑圆外廓,密贴处深,浮凸处浅,双丸跌宕之际,“啪唧、啪唧”的贴肉打水声响清晰可闻,可以想见乳肌拍挤汗珠、不住擦滑的香艳模样。   段瑕英双颊酡红,不惟缠胸布松开一事令她尴尬羞赧,硕大的巨乳确实也妨碍了出招的顺畅,双刀突然陷入某种微妙的迟滞。   女郎早已习惯傲人的双峰对演武的种种不便,抢在刀势用老之前变招,刀上贯注十成内劲,挟以惊人的速度,双刀同使殒日刀法,暴雪般的漫天刀光一收,凝成两道刺亮刀弧,“铿!”一声金铁交鸣,适君喻手里的青钢剑应声断去,半截剑刃急旋如飞,笔直地冲上青天!   --赢了!   女郎被刀剑交击的反聩之力震得玉臂酥麻,几乎握不住兵刃,然而刀上并未传来削裂衣布、甚至划过血肉骨头的黏滞手感。   “该不会……又教他避了开去!”   还来不及感受挫折,靴底陡地一震,铺地青砖“喀喇喇”地接连掀起,恍若地龙翻身,将她掀了个天旋地转!段瑕英一撑地面倒翻出去,直到两丈开外才落地,赫见原本立足之处被犁出一道七八尺长的碎石痕迹,青砖分崩离析,难以卒睹。   弥天尘雾之间,适君喻双掌一合,吐气收功,又回复成那个金冠束发、玉扇摇风的翩翩佳公子,纵使肩袖上刀痕错落,丝毫未损其从容,依旧是风流潇洒。这一切看来再自然不过,只有地面那道长逾七尺的残碎轨迹,提醒众人适才发生了什么事。   紫度神掌!   这套掌法乃是“八荒刀铭”岳宸风的得意武技之一,岳宸风的威名震动东海,却罕有人亲眼见过他运使神掌,遑论克敌。“紫度神掌”的赫赫大名,可以说成于适君喻之手。   这位出身央土名门的青年高手,在建立风雷别业之前,曾于北方与人比武,只用一掌,将一株双手合围的金丝楠木拦腰齐断;岳宸风虽然藏私,未将雷绝心法悉数传授,然神掌内力天生带有焦旱之气,断口焦乌如焚,似遭雷殛,众人尽皆叹服,这才得了“奔雷紫电”的浑号。   他在双刀加身的瞬间,终于拿出压箱底的本领,以一式神掌震溃悍猛绝伦的殒日刀势,将段瑕英震飞出去,余劲不绝,更刨开寸许厚的大片青石砖地近八尺;若非不欲伤人,这一下便能要了对方的性命。   段瑕英拄刀而起,蓦听“嘶”的一声轻响,头上的插羽金薄纱笼冠裂成两半,连冠内裹额的网巾亦随之分裂,髻簪断碎,摇散一头及背青丝,衬与鬓汗贴面的狼狈模样,分外凄艳。   然而神掌之威犹未释尽,女郎胸口微凉,衣襟斜敞,居然裂开三寸有余,露出了衣里的缠胸布。雪白的长条棉布松松搭着两座硕峰,玉一般的肌色却比布巾更白,乳间夹出一道深壑,似比衣裂还长。   段瑕英俏脸胀红,贝齿生生咬住惊呼,持刀的左手忙拈襟掩起,咬得线条细致的腮帮子一霎绷紧,面无表情,直视着前方不远处的男子。   适君喻非是有意唐突,他久炙神掌,劲力拿捏巧极,浑没料到掌风轻锐如斯,竟弄破了她的衣裳,露出羞耻之处;战场上不好致歉示软,赶紧半转身子别过面孔,不敢多瞧。   独孤天威倒是看得眼珠都快掉下来了,见她小露酥胸便即掩住,意犹未尽,连忙游说蒲宝:“喂,我看也别让她打啦,横竖打不赢,打坏了太可惜,你上哪儿找来这么个尤物?开个数罢,本侯绝不还价。你看怎样?”   蒲宝得意洋洋,拈须道:“我在她身上下的功夫可多了,不能轻易与人。况且这丫头大有来历,本将军囤积居奇,正是要赚他娘一笔,侯爷纵使富可敌国,只怕也买将不起。”眼看独孤天威还要缠夹,索性对台下叫道:   “丫头!你还能不能打?你那双奶子虽大大露脸,让本将军颜面有光,在昭信侯面前风光了一把,可擂台争赢不争输,打得赢便继续,打不赢赶紧说一声,本将军也好做赖账的准备。”独孤天威听得哭笑不得:“赖账要甚准备?你这样讲会让人以为里头大有学问啊!”   段瑕英俏脸煞白,几乎将樱唇咬出血来。   她六岁飘零江湖,一个小小女娃历尽艰难,才由平望徒步走到南陵,多识人心江湖之险,本较同侪精细早熟。蒲宝不惜重金为她延请名师,钻研上乘刀艺,更购得肉芝雪莲、茯苓首乌等灵丹妙药,以弥补她习武过晚根基不足的缺陷,但段瑕英心知自己并无可恃之物,足以胜过眼前这名男子--或说那威力无俦的紫度神掌。   “你的刀法,在江湖上拼得过二三流的角色,然而遇上了真正的高手,却能在一招间落败。”十三名师傅当中,她最喜欢的醉师傅如是说。醉师傅肯定有个响叮当的名号,只是没告诉她--她一厢情愿地想,暗里对不曾用淫猥目光瞧过她的男子抱持好感。   “你最需要的师傅,叫做岁月。只要遇过的敌人够多、拿刀的时间够久,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什么是一流高手的境界,到得那时,也才知道自己这辈子有没有机会攀越境界之限,成为真正的高手。”   连醉师傅的双刀术都无法取胜,段瑕英明白适君喻不是自己能击败的对手。至少现在还不能够。   她正想着该如何开口认输,才不致大损将军的颜面,背后一人叫道:“她是什么东西,也配代表南陵?我来会会你的紫度神掌!”喉音清脆动听,正是孤竹国的伏象公主。   此番北来,段瑕英被安置在这位公主身边,明里是代表镇南将军府,协助公主的警跸安全,然而伏象公主精于骑射,在南陵诸国间素有勇名,麾下金甲卫队又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劲旅,何须将军府多事?蒲宝真正的意图,是让她跟公主混个脸熟。   “能培养出感情更好。”肥胖的镇南将军在密室中交付任务,带着一贯的猥亵笑容。“打架不怕帮手多。敌人的敌人,就是咱们的朋友。要对付峄阳,头一个须得拉拢孤竹国,可惜你不是什么俊俏小子,要不趁夜摸黑,干了那红发小骚货,倒也省事得紧。反正女人都这样,你说是不是?”   可惜这点盘算实在不能说是成功。   段瑕英发现同为女子的伏象公主,比她遇过的任何男子都难应付。公主粗鲁、蛮横、暴躁易怒,难以讨好,更重要的是:过去她所深恶的、总惹来男子觊觎的美貌与诱人胴体,在伏象公主的面前毫无意义,似连带来一丝好感亦不能够,徒然令公主更敌视自己罢了。   熟悉的急躁脚步声自背后快速接近。未得将军授意,段瑕英正犹豫着是不是要躬身让开,左肩胛“砰!”被人用力一撞,带着兰麝甜香的火红浓发已自身畔行过,骄傲眩目的伏象公主就像撞开一扇门似的,看都没多看她一眼,笔直走到适君喻身前,大声道:   “你是什么东西,能代表镇东将军?识相的就滚出场去,换个够格的来。要不,本公主撵你出去也行!”说着抬眸四眺,实在不像是与眼前的适君喻说话,姣好的唇际抿着一抹轻蔑衅笑,交拗着十指指节,发出令人牙酸股栗的“格格”声响。   媚儿的如意算盘,自是利用擂台“打”出小和尚来,就算慕容柔不派耿照,她将场子闹了个天翻地覆,总能逼得他露面善后。好不容易挤到看台边的风篁差点没晕过去,带着无限同情的目光望向凤台,心中暗祷:   “耿兄弟,惹到这么个女煞星,恕老哥哥帮不了你。你自求多福罢!”   高大修长的伏象公主往身前一站,遮去了披发裂衣、狼狈凄艳的男装丽人,适君喻终于能转过正眼,冷冷抱拳:“比斗尚未结束,下一场公主若有兴致,君喻自当奉陪。”媚儿冷笑道:“她打你不过,你自然这么说。怕赢不了我,死赖着不放么?”   适君喻不为所动,淡然道:“武者较技首重武德,休说我与段姑娘胜负未分,便是定了输赢,段姑娘的刀法亦教人十分敬重,在下不敢失却礼数。公主中途干预,未免太不尊重段姑娘。”   媚儿回头睨她一眼,鼻端哼笑:“他也是你的老相好么?还是过得几招,这便又好上了?”段瑕英握紧衣襟,垂颈默然,没敢还口,身子不住轻轻发颤,似是努力咬牙忍受。   适君喻冷眼旁观,暗忖道:“看来南陵阵营形势复杂,孤竹国与镇南将军府也不是全无芥蒂紧密合作。促成擂台一事,这伏象公主看是蒲宝安排的暗桩无误,孰料却跑来拆镇南将军的台。”   五层望台顶端,蒲宝似对半路杀出个伏象公主不以为意,饶富兴致地俯视场中,仿佛看的是别人家的争斗。独孤天威快看不下去了,皱眉道:“斗鸡斗狗,也不能一次放两头不是?蒲胖子,你再不拿个准信儿,谁能赌得下手?”   蒲宝还未开口,又有人自台顶一跃而下,落地时屈膝如蛙,臀股几乎触地,旋如箭矢般向前射出,抢在适君喻之前,细如猿猴的右臂缠满药布白巾,腕间渗赭,却提了柄明晃晃的大刀,竟是五绝庄“小五绝”之一的漆雕利仁。   “漆雕!”看台上李远之拦之不及,急得探出雕栏:“莫要添乱,快快回来!”   漆雕利仁回头呲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浮凸的乌青眼泡宛若涂彩,略显失焦的恍惚目光既阴森又可笑,令人不寒而栗。“谁教你动作慢,让我抢了先。二打二才公平,你若也想下来玩,让他们再派一个?”冷不防一转身,霜亮的“血滚珠”砍向媚儿!   媚儿早有提防,却没想到这人谈笑与杀人之间毫无征兆,说来就来,那刀尚未及身,寒气已入肉刮骨,显是一柄罕见的利器,心头一紧:“大意!竟未带得降魔青钢剑!”正欲空手接敌,一抹刀光自身旁掠出,段瑕英及时接下了“血滚珠”;铿响过后,雁翎柳叶刀的刀刃被劈开一道锐利卷口,宛若裁纸。   女郎抡舞双刀,左右接应,以分散交击时的压力,避免被“血滚珠”斫断刀头。这个判断十分精准,雁翎双刀虽被砍出十几处缺口,原本滑润如水的刀弧参差错落,宛若锯牙,却挡住了势若疯虎的漆雕,众人至此刻方知:这名年轻貌美的女典卫不仅攻势进取,曾断“奔雷紫电”适君喻手中之剑,防守亦是滴水不漏,居兵刃之劣势兀自不失,犹能乘隙反击,场边不住爆出采声。   只是激战中再不能拉住裂开的衣衫,垂襟飘舞,袒露出大片雪腻胸脯,连松散的缠胸布条都快被甩荡的巨乳挣开,非但乳廓清晰可见,布系间更隐约见得琥珀蜜色的淡细晕子,左首一小截尾指似的蒂儿昂首翘出,卡在布缝里,顶圆腹长、绉折细润,颜色是淡淡的浅褐色,衬与乳肌上的大片密汗,直教人血脉贲张。   她与漆雕鏖战片刻,场边的喝采声里渐渐夹现一片嗡嗡低语,虽然听不真切,却能明显感受其中的淫猥。段瑕英心中微动,低头见胸前大片春光,羞怒交迸,刀势一挫,“铿!”右手刀被漆雕削断了小半截,形势更加不利。   适君喻微感歉疚,厉声喝道:“漆雕!”上前欲阻,蓦地金影微晃,媚儿已拦住去路,狠笑道:“哪里走?你的对手是我!”呼的一声,拳头直捣面门!   适君喻颇恼她缠夹,出手便是紫度神掌。拳掌相交,“砰”的一响,两人各退三步,适君喻不禁诧然:“她的拳劲如此精纯,似能击穿紫度神掌的护体真气……若非修为远高于我,便是练有与神掌同源的内功。怪了!难道岳师另有别传,只是我等不知?”收起轻蔑之心,凝神相对。   媚儿看着自己的拳头,左手轻按丹田,只觉浑身力量充盈,又惊又喜:“自被小和尚……以来,功力大损,身子又变得怪怪的……原来我还这么能打!紫度神掌名头忒大,不过是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   她初觉腹中阳丹之时,还以为小和尚猛恶如斯,居然因奸成孕,想起自己样样都输了给他,连肚皮也忒不争气,着实沮丧了一阵子;直到内力渐趋精纯,才知是小和尚留给她的好处,只是不肯松口承认罢了。经行宫那一夜抵死缠绵,功力又再提升之后,终于证实所想:小和尚虽然吸走她一部份功力,却给了她更精纯的纯阳内丹,于至刚至猛的役鬼令神功大有裨益。   两人相持片刻,突然一齐出手,挟带风雷之势的拳掌交相轰击,打得地陷墙崩、碎石飞溅,看台边的人们惊呼走避,连第一层的宾客都远离雕栏,以免被波及。   役鬼令神功不拘外相,招式不过是心诀的显现罢了,掌、剑均能使得,当作拳法亦无不可,路数虽无一丝雷同,一般的威力难当。   在场漱玉节、弦子等皆见过“鬼王”阴宿冥,但除了知晓她真实身份的符赤锦之外,谁也没把集恶道之主与这名蛮横的南陵公主想作一处,只觉她劲力沉雄、招式精妙,硬接紫度神掌不落下风,应曾受过高人指点。   四人场中混战,适君喻与媚儿斗得旗鼓相当,难分难解,一时间比不出高下;段瑕英被身畔的鏖斗吸引,频频分神关注,漆雕却专心一意想砍死眼前的对手而已,此消彼长,顿时险象环生。   “你瞧!这就好看啦。”蒲宝笑顾独孤天威:“今儿是大日子,光听和尚念经,没点精彩的表演怎么行?慕容将军身为东道主,也不安排安排,小弟只好越俎代庖,帮忙热热场子啦。”   独孤天威嗯嗯几声,目光始终离不开场中雪涛浪涌的双刀女郎,半晌终于听进了几句,点头道:“好好,场子挺热、场子挺热!”   蒲宝早已转移注意力,目光眺向山门之外,似在等待什么。独孤天威回过神,观察他的侧影,暗自沉吟:“蒲胖子是有备而来,弄俩香艳丫头下场露露奶子,恐非所图。且看他弄什么玄虚--”眉目微动,忽被一把若有若无的细碎异响吸引,转头远眺山门。   不知过了多久,余人渐渐注意到那怪异的铿铿细响,看台里外交头接耳,目光一下全集中到山门处。几个黑点忽然冒出,越来越大,穿过巍峨的莲觉寺山门后,方数出三条身影:当先一人身材修长,披着陈旧的兜帽斗蓬,绑腿草鞋,形如浪人,身后斜背着一只床板也似的庞然大物,轮廓既像盾楯,又像拉长的沙壶虀臼,总之怪异得很。   浪人携了个黝黑少年,约莫十六七岁,模样老实,摆手跨步的姿势十分规矩,半点也不起眼。两人之后,一名华服公子颠颠倒倒,不住踉跄仆跌,摔得满身泥土;走得近时,才见双手被一条杯口粗的铁链所缚,末端拖在浪人肩上,拉驴似的一路将那公子拉上山来,细碎不绝的铿锵声响正是铁链撞击摩擦所发出的。   三人的组合委实太过怪异,况且这般招摇,如何穿过山下重重包围,也令人百思不解。独孤天威本以为是流民的代表,但浪人虽风尘仆仆,少年亦是一副市井小民的装扮,却决计不像是餐风露宿的难民,那公子的身形更是熟稔--   他细目微瞇,登时认出是谁,大感诧异,当下却未动声色。待三人又走近些个,忽闻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成武……成武!我的儿啊!谁人……谁人将你折磨成这样?可恶……可恶的刁民!竟敢挟持本府的爱子,你……你……”却是越浦城尹梁子同。   蒲宝笑道:“哎呀,原来大伙儿都有熟人,真个是巧。来来来,我同诸位介绍,这位背着大家伙的,便是鼎鼎大名的南陵游侠之首、人称“鼎天剑主”的李寒阳李大侠,各位亲近亲近。”果然对面的南陵使节团齐齐起身,无论封国使臣或上座长老,俱朝浪人鞠躬顶礼,视如国主,丝毫不敢怠慢。   浪人向南陵诸人抱拳回礼,右手一摆,请众人还座,举止雍容高贵,亦是王侯国主的气度。独孤天威久闻南陵游侠血脉高贵,地位等同皇裔,今日却是首见,见坐在蒲宝身旁的男童无咎睁大眼睛、身子前倾,小手紧握栏杆,因用力过猛,玉一般的白嫩手掌微微泛青,兀自不放,可见切齿;心中一动,叫道:   “喂,他该不会就是你惹不起的那个人罢?”   蒲宝干笑两声,举袖揩抹额汗。“侯爷有所不知,每回我约他前往将军府一晤,现场要不弄个三五百人壮壮胆,我真连屎尿都憋不住,屁股还没坐热,便要“一江春水向东流”。”   独孤天威心想:“妙了,原来是来寻仇的。这李寒阳在南陵招惹镇南将军,来越浦又捆了城尹的宝贝儿子,果然是个人物。”皱眉道:   “屎尿的事就甭提了。你同李大侠有什么梁子,要不一边谈去?就算你亲自下去打,人家也是一掌拍死了,跟打屎蚵蜋没什么两样,一点也不好看。”他与梁子同甚是相得,却不怎么喜欢他那个贼眼溜溜的宝贝儿子,看到他就像看到独孤峰似的,十分扎眼。蒲宝素来贪生怕死,要是抹油一溜烟跑了,梁成武这个人质便要倒大楣。   蒲宝还未回话,忽听李寒阳道:“镇东将军何在?”连喊几声,浑厚的声音以内力远远送出,于山间轰然回荡,比莲觉寺的暮鼓晨钟还要振聩发聋,众人被震得气血翻涌,几乎站立不稳。适君喻等亦皆停手,戒慎地望着名动天下的南陵游侠之首。   慕容柔举起手来。“本镇在此。”   李寒阳冲他抱拳,和声道:“我有一件冤屈,想请将军主持公道。”领着那越浦少年朱五,拖上梁成武往望台入口行去。他以铁链绑了二品大员之子,身上又带着兵刃,怎么看都像是江湖亡命的危险人物,适君喻岂能由他接近将军?“且慢!”一使眼色,与漆雕双双将他拦住,拱手道:   “李大侠,有什么事在这儿说也一样。台上许多达官显贵,李大侠身带兵刃,恐怕不怎么方便,尚请李大侠见谅。”   李寒阳微微一笑。“这位公子说得是。”解下背上的鼎天钧剑,连着布套往地面一掼,“轰”的一声入地两尺有余,连望台基柱亦随之动摇,惹得台顶一阵惊呼。适君喻与漆雕利仁离他最近,被脚下的巨力掀得站立不稳,本能一个筋斗倒翻出去;梁成武倒是很干脆地趴下地,不知是被震晕了头,抑或只是腿软难支。   那少年朱五身子一软,李寒阳随手握住他的臂膀,一股绵和的内力传将过去,少年的头晕眼花、胸郁气闷顿时消解。他虽不懂武艺,也知是李寒阳帮了自己,点头低道:“多谢你。”李寒阳微笑颔首,权作示意。   适君喻见他露了这手,面色铁青,李寒阳二话不说干脆解兵,在他看来不过是示威而已,益发忌惮;瞥了那少年朱五一眼,心知是李寒阳唯一的弱点,伸手去拿他肩膊,嘴上笑道:“多谢李大侠,在下陪李大侠上去--”   李寒阳虎目一眦,原本温和的目光凝锐起来,肃然道:“你做什么!”适君喻一不做二不休,施展小擒拿手抓朱五臂膀;眼神一招,已悄悄下至梯台边、预备接应的李远之,以及一旁的漆雕利仁双双扑上,欲牵制李寒阳。他三人自小一块长大,又同窗习艺,默契绝佳,毋须言语沟通,李、漆雕便知其意。   而李寒阳只是冷哼一声。   适君喻神掌沉雄,李远之金刚不坏,而漆雕之快,更是五名师兄弟中数一数二,但三人都没能看到对方出手,陡被一股山崩海啸般的巨力撞飞出去,眼前倏黑,连背脊触地也没有什么痛觉,就是身子一撞一弹,连滚几圈而已;勉强扶坐睁眼,却见魁梧的南陵剑首负手昂然,居然在三丈之外,适君喻等人连爬都爬不起来,唇边温黏不断,满嘴腥甜,趴在地上奋力欲起,只是终归徒劳。   便只一击。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武功造诣!   李寒阳立于台下,仰头叫道:“慕容将军,我诚心求见,贵属却如此做为,我还能不能信你,请你还给无辜的老百姓一个公道?”慕容柔淡然道:“我平生执法,不问人情。你若信我,自有公道。”   “好!”李寒阳一提铁链,将梁成武拽到身前,朗声道:“此人乃越浦城尹梁子同之子,去岁八月逼奸不遂,害死越浦在籍徐日贵、徐双双父女,望将军明察。”将徐老头父女的冤情说了一遍。   慕容柔听罢,面无表情,只问:“可有证据?”   “有。”李寒阳点头道:“徐氏父女尸首我已起出,验得致命的刀棒创数处,连同当时受命杀人的官差王某、张某,并行凶之刀器棍棒等,一起留置于徐家祠堂,待将军下山,可派人径往取回,另由衙门的干练仵工勘验,料想结果无差。王、张二人的口供在此,请将军过目。”从怀里取出两封牛皮信柬。   台上梁子同冷笑不止,厉声道:“一派胡言!口供、凶器都是你说的,谁知有是没有?荒唐!”   慕容柔举手制止他,俯视李寒阳。   “我少时一并再看。须得先提醒李大侠:南陵封国之主,虽享有朝廷优遇,在国境内不受衙门提拿刑讯,领有使节令的游侠仪同国主,一体适用。但既是你告了官,代表愿受朝廷律法节制,若有诬告、伪证或逼人串供等不法情事,我一样拿法办你,绝无宽贷!如此,你仍是要告官么?”   “是。”李寒阳朗声道:“除梁成武外,我也要代徐氏父女告越浦城尹梁子同。证据显示:民女徐双双力保贞节,抵死不从,咬舌自尽,然其时尚有气息。经廿五间园值班官差王某发现,向上禀报,是梁子同下令将她殴死,杀人灭口。”众人闻言哗然。   梁子同面色惨白,兀自强笑:“你……你凭一名官差的口供,便想定二品大员的罪?简直是笑话!”   慕容柔盯着他的脸好半晌,点头道:“行了,李大侠,你说的是实话。来人,剥去梁子同的官服乌纱,用铁链锁了,待下山之后打入大牢,听候本镇发落!”   罗烨领命,带巡检营的弟兄上前,一把将人掀翻在地,取铁索麻绳捆了,稍有挣扎便饱以老拳,连随行的官差护院亦都遭殃。巡检营都是兵油子,力大拳重出手狠,被梁氏父子的劣行激起义愤,逮到机会便往死里打;众人以为城尹大人方不免有些抵抗,谁知转眼即被揍趴在地,如野犬般呦呦哀鸣,鼻青脸肿、折手断腿的,方知镇东将军威名不虚。   梁子同吐出几枚断牙,忍痛颤道:“慕……慕容柔,我……我是中书大人门下,你……你凭他人片面之词,居……居然敢定我杀人之罪,拿……拿铁链锁我?”   慕容怡然道:“教唆杀人,其罪不赦,岂可凭一面之词锁人?本镇锁你,依的是渎职滥权之罪。你私人庭园中,居然教衙门官差轮值,盗国之帑,竟不遮掩,无耻至极!当然渎职罪不致死,回头我着人抄了你的廿五间园,看能不能找出点什么鬻官、收贿、私贩人口的罪证,再来砍你的头,教你死得服气。”梁子同面如死灰,被拖下台时兀自抱持一线奢望,对凤台叫道:   “娘……娘娘!任大人!我……我乃中书大人门生!但看大人之面……娘娘!”   任逐流双手抱胸,低头一啐,怒斥道:“娘你妈的!要不是看中书大人之面,老子一剑砍了你都有份,教你这般造孽!王八蛋!”   独孤天威心想:“连越浦城尹都拉下马来,蒲胖子你这回倒霉啦。”却见蒲宝神色自若,并未吓得脚软失禁,还对慕容柔笑道:“慕容大将军真是青天哪!连中书大人的帐都不肯买,洗刷民冤,当真大快人心!只可惜处理流民之事,着实狠些,要不真是霹雳菩萨啊!”   慕容柔冷笑。“你不必拐弯骂人。适才一战,在伏象公主打断之前,我方已然获胜。适庄主之剑虽被断,然贵方段典卫被打出七八尺远,无力还击,胜负明显。将军堂堂一镇,该不会真要混赖罢?”   蒲宝露出讶色。“将军什么时候产生了比斗的错觉?方才那段,乃是表演,是热场子用的,就跟乐师奏乐、舞伎跳舞一样,所以派个奶子大的,下场娱乐大家。怎么将军派的是正式代表么?”   慕容一想,果然他从头到尾没说段瑕英是南陵代表,显有预谋,冷道:“将军欲派何人,还请划下道儿来。”   “慕容将军有所不知,本镇此番北上,素闻“八荒刀铭”岳宸风岳老师威名,慕容将军不但倚之甚深,据说专程弄出个四府竞锋,欲让岳老师一举挑了三大铸号,大扬镇东将军之威!料想这等打擂台的场面,派的还是岳老师。”蒲宝笑道:   “我们远来是客,可不能失礼,找个奶子大的便算了事。所以本镇想来想去,也只好请与岳老师齐名的“鼎天剑主”李寒阳李大侠代表南陵了。”说着起身凭栏,双手圈嘴,笑道:   “李大侠,请!”   封底兵设:藏锋   【第二十二卷完】   第二十三卷 造极之战   内容简介:   封面人物:段瑕英   论法会上三战决!莲台首战,无法战胜的强敌对上无法再战的伤兵,无坚不摧的巨剑对上无险可守的薄刃,不容一败的慕容柔、不容一败的耿照,他们将如何创造胜机?   碧火神功存在着难以超克的缺陷,耿照在短时间内的快速提升,实与自杀无异!再也无法挽救的功体,是死地抑或转机?号称“文斗”的莲台第二战,又何以战至裂血倒冠,舍生搏命?   第百十一折 飞鸢下水,当者无畏   迎着满场的错愕目光,李寒阳浓眉轩起,抬头扬声:“这便是你的条件?”   蒲宝被瞧得浑身发毛,猥琐的笑意全僵在脸上,“骨碌”一声颈围抽搐,活像吞了只死老鼠,干笑:“李大侠这么说未免太见外啦,大伙儿都忒熟了……”见李寒阳目光炯炯,整个人宛若插入大地的精钢巨剑,寒光迫人,满肚子瞎扯挤溢不出,嘴里干得发苦,捂汗强笑:   “这……这样。只……只消李大侠为南陵赢了这一场,本……本镇便将虔家的孩子无罪释放,绝不留难。”唯恐他不信,将身旁的孩子高高举起,笑道:“我连货都带来啦,能赖了你不成?”   他将孩子抱过雕栏,旁人无不色变。沈素云惊呼:“小……小心,别伤了孩子!快……快些放下来!”不觉起身。符赤锦唯恐她纤腰斜倚,不慎翻落栏杆,赶紧轻按香肩,低道:“夫人勿忧!李大侠神功盖世,便是无咎不慎摔落,料想李大侠也能接住的。”沈素云想起适君喻一跃而下的敏捷,却被李寒阳于眨眼间击倒;此人武功如此高超,岂能接不住一个小孩儿?心神略复,惊觉形势对夫君极是不利:   “蒲宝以孩子为质,那位李大侠若真要为南陵出战,这厢谁人堪住?”   据于凤台居高临下,任逐流双手抱胸,平素笑意轻佻的嘴角紧抿着,连唇上两撇又弯又翘的乌须都难得正经起来。   “啧啧,蒲胖子有备而来,居然请出偌大的靠山!这回我看慕容柔……等一下!你上哪儿去?”见耿照并未停步,依旧往梯台处行去,“啧”的一声,飞凤剑连鞘戟出,径点耿照颈下“大椎穴”!   剑方一动,碧火功感应杀机,腰畔“藏锋”亦连鞘而出,谁知居然落空!一片剑风拦腰扫至,耿照及时以刀鞘格开;怔愕之间,三道锐风又来,仿佛身后三人一齐出剑,次序虽分先后,其间差距甚微。   耿照刀势圈转,用的是蚕娘所授之极守一式,满拟接下三剑,岂料网罟般的刀劲一裹,三剑之二竟又凭空消失,“笃”的一声刀、剑鞘交击,转身见金芒骤闪,映满视界,任逐流眨眼间连递四剑,分刺他双肩大腿,手腕飞颤,用的全是虚招;第五剑劲风呼啸,贯中而入,径取胸口“膻中穴”!   碧火功感应气机,敌势无所遁形,耿照毋须依赖耳目,便知贯胸之剑才是真正的杀着,人刀一合,猱身撞向剑尖,竟是易守为攻,挟着鼓荡欲出的雄浑真气,欲将任逐流一举震退!   岂料第五剑仍是虚招,“嗤!”一声锐响,右肩的衣衫应声分裂,飞血如丝,飞凤剑鞘尖虚引,藏锋骤失目标,幸赖碧火功稳住重心,并未踉跄失衡。两人交错,耿照回刀护住要害,左掌按紧右肩的伤处,不敢冒进;任逐流抢占梯口,凤剑斜指,左手食指挠须笑道:   “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太冲动了。连老子也打不过,李寒阳你就别想了罢。”   耿照自修习碧火功以来,赖先天真气的灵觉克敌求生,未尝有误。任逐流剑法虽高,修为决计不能高过蚕娘、城北小院的黑衣怪客等高人;连她们起心动念的瞬息间都不能躲过碧火真气的感应,任逐流之剑何以能欺敌成功,忽现忽隐?   “你不用奇怪。”任逐流怡然道:   “我这路剑法专走偏锋,如作画的皴破之笔,以偏笔行正局,绘得奇峰如削,飞瀑空悬;山石有森然欲搏之势,林木有拏空相攫之形,全取偏侧,乃能得势。“云台八子”里只有我继承了这一脉,其名曰“飞鸢下水”。”   耿照无视肩上热辣辣的痛麻,略一凝神,摇头道:“你先头那四剑,有一记不是虚招。虽不知如何办到,然而剑势一旦化实,亦能造成如实剑般的伤害。”   任逐流不由失笑。   “他妈的!你让老子威风一下不行么?我自下山以来,等闲对敌,不轻用草堂秘剑,一来呢是用不上,二来也怕用得多了,教人窥破虚实,居然被你小子一语道破。你奶奶的,你是瞎蒙蒙上,还是真瞧出什么端倪?”   耿照无法详述碧火功的妙用,想了一想,道:   “你方才刺我背后的那一剑,非是实剑,而是隔空凝成的剑气,我虽察觉杀意,刀却挥了空;紧接着拦腰扫来的那招,才是实剑所为。出剑快时,的确能纷至沓来,如数人同使,然而虚招离手,无法任意化实,我猜想任大人所用非是剑法,而是某种隔空凝聚的发劲之术。再说--”一指飞凤剑别致的凤尾鞘尖:   “任大人剑未出鞘,伤口却如此锐薄,伤我的必不是实剑。”   “啧!被你一说,倒像是老子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任逐流伎俩被揭,却无丝毫不悦,反露出佩服的表情,笑骂:   “这当然是剑法,还是央土无双、独步天下的快剑!你以为拎了把剑一径胡戳乱刺,便能与人比快么?老子的剑气能离剑三尺之后成形,虚招都能变实招。你以为对的是一把剑,其实是三把五把甚至更多,谁人快得过我?”   拳掌中有劈空掌、“隔山打牛”一类的武技,讲的是隔空发劲,以内力伤敌。   任逐流这路“飞鸢下水”原理相似,却把凝成的剑劲,混入仰刺、挑剑等招数,武学套路中本有虚招之设置,用以诱敌,若对手的眼力更高,又或临敌过招的经验丰富,不轻受撩拨,出手无的,自然是虚;然任逐流的“虚招”却未必全虚,空刺的一剑可凝出伤人的剑劲,实剑却可能是虚晃一招,真假相参,益发刁钻难防。   耿照没想到他的外号便是一套高深的剑学,也没听过“云台八子”的名头,但这位金吾郎剑术之高,确是平生罕见,离剑三尺而凝出剑气,更是了不起的修为,配合独门的“瞬差”之术,“央土第一快剑”的美誉当之无愧。当夜在栖凤馆匆匆交手,想是任逐流有意相戏,并未拿出真本领来,今日方知不虚,心中仅有的一丝不豫登时散去,抱拳行礼道:   “是我失言。还请任大人让一让路,在下铭感五内。”   任逐流摇头。   “你想替慕容柔出战,我便不让。你是老子看中的人才,你爱教人打残了、一辈子当个窝囊废,原也随你,但今儿是我的场子,这事不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发生。要不你向娘娘请示,娘娘说让,老子便让。”   阿妍本不知他二人为何突然打架,经他一说登时了然,急道:“耿典卫,适才李寒阳李大侠打退慕容将军的三名手下,迄今思之,犹有余悸。你满身是伤,岂可轻捋虎须?本宫命你在此护驾,不得擅离。”   “阿姊!”任宜紫闻言露出嫌恶的表情。   “丫头噤声!莫要不分轻重。”   任逐流瞪她一眼,随手收了佩剑,依旧守着楼梯口动也不动,沉声道:   ““鼎天剑主”与“八荒刀铭”齐名,刀剑俱是当世神兵,慕容柔养着岳宸风这头猛虎,为的就是应付今日这般局面,轮得到你小子强出头?”心中却想:   “阿妍允了赌斗,已上慕容的贼船,与他绑作一处。今日三战,镇东将军府一场都不能输,否则阿妍……不!是兄长、乃至我任氏一门俱要担干系。这小子非是李寒阳的对手,不能让他坏了事。”想起临行前任逐桑殷殷叮嘱,对照眼下进退维谷的棘手情况,额际不禁渗出薄汗。   蒲宝提出“以擂台代替论法”,让三乘各派代表与镇东将军府一斗,用以决定流民去留,看似不得已而为的馊主意,仔细一想,其中却有诸多蹊跷。   南陵游侠行踪不定,蒲宝未以虔无咎为饵、将李寒阳引到东海,眼下决计使不出这记杀手锏。退一万步想:若非蒲宝出尽手段,事先排除了与镇南将军府关系疏远的峄阳国等势力,岂由得他指派南陵小乘的代表?此又一斧凿宛然处。   须知南陵实力雄厚的大国多与“代巡公主”段慧奴有联系,向来不买镇南将军的帐,此番所派官员层级都不高,遇事说不上话;姑且不论使节,但教毘昙昭通长老在场,南陵僧团便轮不到蒲宝发声,便是他手握李寒阳这着好棋,亦无用武之地。   而以李寒阳的名头武功,明显是为了对付“八荒刀铭”岳宸风准备的阵仗。   岳宸风失踪是近日才发生的事,蒲宝无法事先预料。他排除了南陵僧团及使节团里的反对声音,把李寒阳引到东海,再提议以擂台代替论法……一切布置,都只为了一个目的:在三乘对镇东将军府的首战之中,摧毁慕容柔手下最强的武力屏障,一举夺下胜利!   也就是说早在南陵之时,蒲宝便知论法大会上将有赌斗,为打败镇东将军府做下种种安排。   要不是蒲胖子对流民围山表现得如此惊诧,实不像作伪,整出戏他算唱全了,铁板钉钉,首尾始末肯定是这厮一手策划。   任逐流与蒲宝算是少时吃喝玩乐、嫖妓宿娼的同道,对此人知之甚详:蒲宝脸皮奇厚,什么事都能说得天花乱坠,演技却没有那么出色。适才那对猪也似的小圆眼珠差点吓得挤蹦落地的模样,令任逐流疑心之上复又生疑,不由得踌躇起来。   蒲宝并不知流民会蜂拥上山。否则以这厮胆小如鼠,还能坐沉了大肥屁股谈笑风生?   (不围山,如何打得成擂台?蒲宝原本的算计是什么?佛子率众生事,与他有无关连?这到底是巧合,还是背后有一只看不见的黑手,将大伙儿捏在一块?)   --说不定,是我将蒲宝那死胖子想得太聪明了。   同为被算计的一方,任逐流环抱双臂,陷入沉思。   慕容柔手里若有奇兵可用--如始终未见人影的岳宸风--则李寒阳未必稳操胜券;若然没有,以慕容之老谋深算,用赖的也要想办法躲过这一败。在任逐流心中,这两个结果都远胜于耿照下场搅和。   任宜紫不知他心中计较,见耿照面无表情站立不动,又恨又恼:“叔叔与阿姊也真是。这厮多次辱我,至为可恶,撞上“鼎天剑主”李寒阳,便未被一剑拍成了骨泥齑粉,少不得也要折腿断胳膊。如此大快人心的事,有甚好拦阻的?”明媚的杏眼滴溜溜一转,勾连着小指负在腰后,俏脸上满是遗憾:   “耿大人护主心切,可惜将军身边尚有岳宸风岳老师,大人报效无门,我是替他惋惜。”身后双手摆弄,似是把玩什么,宽松的大红礼服后头垂下一小截玉坠流苏。余人以为是什么金珠饰物一类的小玩意,只耿照握着拳头咬紧腮帮,虎目炯炯放光。   那是他遗落在任宜紫处的金字腰牌,代表将军赋予的权柄、信赖与期望。   他涌起硬闯下楼的冲动,守着楼梯口的任逐流早有准备,虽已还剑于腰,却没有让路的打算,宽阔的凤台梯栏被他这么懒惫一倚,令人忽生出铜墙铁壁之感。要闯过他那神奇的“飞鸢下水”剑法与瞬差之术,似乎并不比面对李寒阳来得容易。   身后,阿妍姑娘举起玉一般的柔荑,温婉的语气之中,却带着不容质疑的无上威仪。“耿典卫,请你到这边来。这是本宫的旨意,耿大人万勿相违。”   耿照既无动作也不言语,满布血丝的双眼瞅着任逐流,身下乌影仿佛一瞬间拉长变大,倏地笼罩住凤台梯口,强大的威压扑天盖地而来,宛若虎伏。   (这小子……好慑人的气势!)   任逐流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抱臂哂然:“还未同李寒阳交手,这便先与我拼命么?不错不错,挺有气魄。”哼的一声,阴着脸冷道:   “动动脑子啊,年轻人。南陵游侠,首重一个“义”字,要是威胁利诱能驱使得动,算哪门子狗屁?你家将军坐得忒稳,就是吃定了这一点,你急什么?”   ◇ ◇ ◇   蒲宝之举震惊全场,胆子小的纷纷转头,唯恐他失手摔了小孩,难免亲睹男童摔得四分五裂,血脑迸流,几天都睡不好觉。场中李寒阳依旧昂立,倒是虔无咎硬气得很,不哭不闹,小脸虽无血色,表情仍十足倔强,丝毫不肯示弱。   独孤天威笑道:“蒲胖子,你这手看似琉璃碗里擂胡椒,实是死人坟上耍大刀,吓鬼罢了。这小子哭都没哭一声,料想李大侠是不受裹胁的。”   蒲宝没想这小鬼倔到这般田地,本欲吓得他放声啼哭,好教李寒阳乖乖就范,不料适得其反;用心陡被揭破,也不好偷掐小孩逼出眼泪了,索性装出一副“侯爷有所不知”的模样,怡然道:   “李大侠武功盖世,这五层高台让他来蹦,也不过就一跨步,接个小孩有什么难的?不危险,一点都不危险……哎呀!”蓦地左掌飞甩,无咎如皮球脱手,就这么旋着摔将下去!   沈素云纤手掩口,惊呼未及发出,竟尔晕死过去,幸身后符赤锦接住,未碰伤头脸身子。   台下李寒阳巨剑掼地,仰天舞袖,“泼喇”一声气流卷动,如搅沌波,半空中的无咎仿佛跌入一块巨大的鱼胶,下坠的势头一滞,连破空声都变细变微,与外界层层相隔。   他点足踏剑,整个人霍然拔起,接无咎入怀,吐气大喝:“咄!”隔阻坠势的无形气障应声雾散,两人加速坠落。李寒阳襟袂逆风,稳稳踏地,犹如不世神锋铿然入鞘,青芒虽敛,周身仍止不住气势发散。众人惊呆了,居然忘记喝采,全场悄静静一片,更无余声。   “好身手!”独孤天威率先鼓掌,笑顾蒲宝:“你说得半点没错,李大侠的确武功盖世。这会儿你把人质拱手交还,拿什么来挟制武功盖世的李大侠?”   蒲宝裹着袖管捏紧左掌,大缎精绣的蟒袍上乌渍悄染,额际冷汗涔涔。他冷不防被虔无咎狠咬一口,吃痛松手,然而此际说什么都已太迟,强笑道:   “侯爷说这话是太不了解英雄好汉,我与李大侠交游,一向是光风霁月,相濡以沫的。李大侠身为南陵游侠之魁首,神功盖世,真要劫囚,十座镇南将军府也挡他不住,但李大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总要换得这孩子一身清白,不用一世人藏头露尾的,如悬榜的江洋大盗,见不得光。”   独孤天威肚里暗笑:“这都不算威胁,世上还用得着“威胁”两字?”   蒲宝故意扯开喉咙说话,其心昭昭,李寒阳却置若罔闻,低头见无咎双目眦圆,咬牙发颤,想是惊吓太甚;检查过无有内外伤症,微一运劲,淳正绵和的内息徐徐度入了男童体内。虔无咎“嗝”的一搐,忽尔回神,苹果般的清秀小脸涌现血色,奋力挣扎:   “放开我!”   李寒阳并未刻意限制他的行动,只因胸肌厚实,双臂如铸,对七岁孩童来说不啻铁壁铜墙,一时难以挣脱。初老的游侠魁首不太常与孩童相处,却也不觉怎么别扭,见他平安无事,心怀顿宽,伸手抹去他唇畔血渍,温言道:   “好端端的,干嘛咬人?看台忒高,不知道这样很危险么?”   虔无咎小脸一沉,照准他长满厚茧、黝黑粗糙的右手食指,冷不防张口咬落!李寒阳身子未动,他却“格!”咬了个空,牙床对撞,声音又脆又响。虔无咎正值换牙的年纪,这下差点嗑落两枚乳齿,眼角迸泪,狠狠瞪视披发美髯的魁梧男子,怕是帐上又添一笔。   李寒阳既好笑又无奈,对他这一咬倒也印象深刻,忍笑正色道:“不错,你反应很快,差一点我便躲不过。下回记得先探头再张嘴,速度还能快些。”   虔无咎一愣,眸中掠过精光,若有所思;片刻想起他是杀父仇人,连片言提醒的好处也不能受,沉着脸挣扎起身,一下站立不稳,如啄了酸酿果子的小黄鸡,歪着小脑袋瓜一路踉跄,眼看便要跌跤。一旁静的越浦少年朱五见了,赶紧上前来搀;虔无咎好不容易止住步子,看清是谁伸的手,想起这人是跟李寒阳一块来的,小脸如罩严霜,用力甩开,索性一跤坐倒。   朱五有些错愕,浑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令得他如此不快,转头望向李寒阳。李寒阳温言道:“你莫怪他。我杀了他爹,难怪他恨我。”   朱五心里早把他当成大英雄大侠客,一下反应不过来,半晌才道:“他爹做错了什么事,你才要杀他?”瘫坐在地的虔无咎猛然睁眼,小手奋力撑起,然胸中浊气吐之不出,一时难以开口,只能恶狠狠地瞪着朱五。   李寒阳摇摇头。   “他的父亲虔春雷是一名剑客,武功、人品均有过人之处,可惜在江湖上名气不响。虔春雷请求与我比武,我屡次推拒仍不能阻,复感其至诚,终于答应。双方签下无遗仇生死状,在数名同道的公证下比武,言明生死各安天命,事后不遗仇愆。”他顿了一顿,肃然道:   “虔兄剑法之高,是我平生仅见,比武的结果也不过是一招之胜而已。我的运气好些,侥幸赢了虔兄,无奈决胜的一招难再保留,他的父亲因此伤重而逝,令我无限憾恨。”   在场众人无不惊讶。“虔春雷”三字在今日以前,可说是闻所未闻,此人何德何能,又是何等来历出身,能与鼎天剑主斗得旗鼓相当,仅仅是“一招之胜”?   看台之上,邵咸尊闻言亦不禁蹙眉,暗忖:“当今武林“虔”姓的好手,止有平湖“补剑斋”一脉。补剑斋主虔幽月亦为国手,擅剑却不使剑器,以“医剑同流”著称,乃南方剑坛一号人物。不知与这虔春雷有无关系?”转头望了三弟一眼。   邵兰生长年奔波武林,又是天下知名的剑术好手,与剑坛颇有往来,人面极广。孰料他亦是满面狐疑,细想半天,仍是摇头。“若是虔氏本家,补剑斋不可能置若罔闻。”邵家三爷压低了声音,挪近兄长耳畔:   “虔幽月性子偏狭,李大侠若杀他族中之人,不管什么无遗仇生死状,定要讨回颜面。况且,此事似已过了大半年之久,总不能不发丧罢?小弟愚见,那虔春雷恐非补剑斋之人。”   邵咸尊淡淡一笑,目光移回场中。“平湖虔氏与李寒阳同出自中行氏,李寒阳算来还是本家嫡嗣,若非送去了诸凤殿,眼下不定便是四平爵府之主。兴许是凤翼山那人压了下来?”   邵兰生摇头。   “中行氏守令有责,子弟不得擅自离山。昔年战乱,下山避祸的族人形同破门出教,不能再保有旧姓,才有平湖虔氏、云山后氏等旁支;百余年来,都说不上一家人了。况且李大侠也不姓那个姓啦,便是爵主有心,恐怕也插不上手。”   “虔幽月也是“月”字辈的,与四平爵主是同辈罢?”邵咸尊忽问。   “嗯。”邵兰生微微颔首,蓦地一凛,:“兄长的意思是……”   “有机会走趟平湖,打听打听虔家有无犯过被除籍的门第。”邵咸尊淡然道:   “不会无端端从天上掉下高手来,根骨苗裔、功法传承、名师指点……诸般条件汇总,方能成就一柄名剑。那虔春雷不惜签下无遗仇生死状,也要一战李寒阳,显是为了恢复名誉;虔幽月对遗孤不闻不问,其中必有内情。我见这孩子很有骨气,根骨亦佳,若得李大侠同意,不妨收入我青锋照门墙,善加栽培。”   此举虽不免得罪虔幽月,却卖了李寒阳一个天大的人情。邵兰生对虔幽月没什么好印象,却佩服李寒阳的人品武功,亦怜惜虔无咎孤苦,闻言不禁露出喜色,连连点头:“兄长善心义举,小弟多有不及。如此甚好!待此间事了,我便走一趟平湖,打听那虔春雷的来历。”   虔无咎听李寒阳对亡父十分尊重,不觉一怔;片刻缓过气来,仿佛不说点什么便矮了人一截,胸口闷闷的好不难受,冲朱五叫道:“我爹是大好人,才不是坏人!”朱五满面歉疚,垂首道:“是我不好。真对不住。”顿了一顿,又觉不吐不快,嚅嗫道:   “但他也是好人。扔你下来的那人才是真坏,是存心利用你的。”   独孤天威听见,抚掌大笑:“这话说得真是太有道理。我们东海的小孩儿就是聪明!哪像你们南陵小孩忒好骗,自己送上门去请拐子帮忙。”蒲宝小声道:“侯爷如此看得起小弟,小弟足感盛情。不过当着李大侠的面,咱们就不说“拐子”二字啦,免得刺激了他,感谢感谢。”   虔无咎毕竟年幼,受激不过,大声道:“不是他扔我下来,是我咬他的手,才掉下来的!”李寒阳目光如炬,适才台顶诸般动静瞧得分明,却想不透此举何意,忍不住又问一次:   “你为什么咬他?万一我没接着你,你现在已然没命啦。”   男童咬了咬嘴唇,大声道:“跟他一块儿,丢我爹的脸!我爹虽输给了你,但他说他无愧于心,一点也不丢脸。你若被他威胁,做丢脸的事,连我爹的脸也丢尽啦!这怎么可以?”   “你放心,他威胁不了我的。”李寒阳哈哈大笑,伸手抚他发顶,虔无咎沉着脸退后几步,仍是十足警戒。蒲宝心底一凉,暗忖:“完了完了,什么南陵游侠、“义之血脉”,通通都是狗屁!世上哪有为了别人不惜拼命的傻子?老子居然信了这些鬼话!”料想李寒阳接了小屁孩便要反脸,也顾不得场面了,正寻思脱身良策,却听李寒阳朗道:   “然而难民盈野,将军身为朝廷之重臣、百姓之父母,岂可推诿搪塞,任其自生自灭?若能为这些无辜的百姓挣得一线生机,鼎天钧剑愿代南陵,一战镇东将军麾下高人!”   ◇ ◇ ◇   他妈的!什么狗屁大侠?都是些爱搞事儿的王八龟蛋!   任逐流忍不住低头一啐,动动嘴皮子,终究没骂出口;抬见一双野兽似的赤红双目,耿照双拳捏得格格有声,周身气流扰动,骇人的气势似将成形,心头凛起:“这小子想硬闯!”喀喇几声脆响,耿照脚下地板爆出一小蓬淡淡烟霭,结实坚硬的乌檀木承受不住他身上散发的气劲,如遭石磨压碾,迸出无数细小木屑。   金钏、银雪感应杀气,剑尖“嗡嗡”震颤,姊妹俩心念一同,并肩遮护着皇后娘娘;任宜紫不禁变了脸色,悄悄向后挪退几步,不敢相信这股惊人的威压竟是来自那个神憎鬼厌的乡下土包子身上。   (锅底料都捞上桌了,这会儿是来真的么?)   “断了你的傻念头,给老子老老实实待着!”任逐流忍无可忍,反而仰头大笑,“铿!”一把擎出飞凤;清亮的震响未落,人已和剑飙出,身裹剑芒、影中挟剑,快到难辨其形,眨眼间一掠丈余,到耿照身前三尺处突然顿住,衣袂须发“泼啦!”一声逆风激扬,刮展至极。   众人才觉他形影凝聚、似将看清之际,任逐流嘴角微扬,身形倏地一晃,剑尖径取耿照咽喉!   这一剎那间的快慢转换,便足以令对手拿捏失准,此即为“瞬差”的巧妙之处。但耿照垂眸低首,竟似假寐,摒弃耳目肌肤等感知,于剑气成形、侵入臂围的瞬间反手一掠,“藏锋”连刀带鞘砸上飞凤,剑刃微微一凝,时间仿佛为之静止;紧接着,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力在刃上炸裂开来,任逐流还来不及圈转长剑卸去来势,巨力已如潮浪穿透身体,扯得他向后滑开丈余,靴跟在乌檀地板上“嘶--”拖出了两道袅袅烟焦,背脊才重重撞上楼梯口的雕栏,“格”的一声压裂了厚重的矩方木柱!   --好……好强大的内力!   任逐流全身血腾如沸,这一击的余力犹如惊涛拍岸,反复不息,他背靠着弯裂的木柱滑坐在地,拄着剑却撑不起身子,一股异样的腥甜涌出喉管,从嘴角漏将出来,沿下颔脖颈缓缓流淌,染红了胸口衣襟。   任逐流玩世不恭,于识人上却鲜少走眼,尤其是比武斗剑的对手。以他的内功修为,按理不应受到如此重创,但就像他赖以成名的“瞬差”之术一样,只消杀对方个措手不及,极些极微的差距,也能扩大成为一场完美无瑕的漂亮全胜。   瘫坐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的金吾郎嘴角微颤,露出歪曲的笑意。若能任意抬臂毋须倚剑,任逐流会冲少年竖起拇指,诚心诚意赞一句“干得漂亮”,可惜他被那一刀所挟带的惊天之威震伤了五脏六腑,甚至来不及运功抵御,伤势非轻,半点也开不得玩笑。   更不妙的是耿照的眼神。   少年典卫平举长刀,维持迎敌的姿势一动也不动,表情狰狞、身子微颤,眼中布满血丝,似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口中不住荷荷有声,如伤兽般吐着粗气,豆大的汗水自额际点滴坠落,“滴答、滴答”地回荡在阁楼里。   “娘的,明明是你打伤了老子,怎么情况看起来比老子还不妙?他这是……走火入魔!不妙!”任逐流抹去唇边腻滑,勉力提气,叫道:“喂,耿小子……咳咳咳!老子服气啦,这道便让与你走……喂!是这边,你过来!”见耿照掉头往皇后那厢走去,只恨自己再无余力,鼓劲叫道:   “保……保护娘娘!保护娘娘!”   他撞裂雕栏的声响早已惊动楼下,内侍们唤来金吾卫士,只是没有娘娘或任大人的命令,谁也不敢擅自登阁。此际一听呼喊,连忙蜂拥而上,见流影城的耿典卫手提长刀,一步一步向娘娘走去;“娘娘”赤着小脚双手持剑,不住倒退,身后两名宫女也是长剑出鞘,不由得面面相觑,一时之间搞不清楚状况。   任逐流唤的不是这帮手下,急得挥手:“都……都别妄动!别……别刺激他!”探头叫道:“阿紫!保护……保护你阿姊!金钏、银雪!”   任宜紫披着大红凤袍,被金吾卫士错认是皇后,却无法因此得到勇气。   她知道耿照武功高强,却作梦也没想到这乡下土包子能够一击将叔叔打得呕血倒地,更想象不出那张浓眉大眼、实在说不上“俊俏”二字的乡下人面孔,怎能摇身一变,直如魔君附身,周身散发出强大而恐怖的气场,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手里抓着锋锐无匹的同心剑却无一丝象样的接敌态势,只能不住倒退,颤声道:   “你别……别过来!再要过来,我……我一剑刺死你!”肩后一顿,却是碰上了并肩而立的孪生姊妹花。   金钏小巧的秀额上汗珠晶莹,紧咬贝齿,一步也不肯退;另外一张一模一样的面孔上虽然十足仓,但银雪从小被教育要绝对服从,不得相违,况且她一慌便本能地跟随姊姊行动,居然也摆出防御的架势,比任宜紫要可靠得多。   任宜紫背后撞了人,几乎跌跤,目光不敢自眼前的狂人身上移开,遑论回头,突然陷入莫名的惊怖之中,舞剑尖叫道:“你走开、你走开!不……不要过来!呜呜呜呜……别过来!”一剑扎上耿照胸膛,血花四溅,吓得她双手放开,失足坐倒。   一阵异味飘散开来,带着成堆微腐花果一般的腥甜馥烈,又有新剥毛皮似的淡淡膻骚,在充斥着汗嗅与金铁气息的阁楼之中,闻起来格外触动心弦,似乎有种危险的野性。   任宜紫双手死按着揉绉的丝绸裙布,直到温热的液感浸透手掌,才发现自己竟吓得失禁;一意识到这点,汹涌的尿意再也顿止不住,激射而出的尿水撞上坚实的乌檀木地板又猛然弹起,溅湿了紧实的雪股大腿,光滑如敷粉的肌肤挂不住液珠,淅淅沥沥落了一地。   虽然形势紧绷,但水声着实太响,靠得近的金吾卫士大多都听得一清二楚,更别提金银双姝,只是谁也没心思搭理她。任宜紫羞愤欲死,但释放尿意的畅快感却令她忍不住发颤;她夹紧大腿屈起膝盖,借着宽大的裙幅掩盖,用力将汁水喷射而出,羞耻与快美混合成了某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受,少女禁不住一阵恍惚,连方才逼近的持刀少年都暂时抛到了脑后。   耿照胸口被利剑一刺,神识略复,视界里但见满满的金戈铁甲,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依稀把握着几个念头:“我……我要下去。将军……将军需要我……比斗……胜利……”侧首斜乜,楼梯口刀枪罗列,甲士挤得满坑满谷,哪有路走?   不能……不能再等了。   少年对自己说。他体内的野兽强大得似能挣脱一切牢笼,连胸膛和左肩汩汩溢出的鲜血都无法带走浑身盈满的精力,“战斗”这个念头仿佛为他打开了一处宣泄口,他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里,到自己该去的地方--   耿照突然发足狂奔。   他跨腿挥臂的动作活像野兽,敏捷、利落、充满破坏力,光是扯动的劲风便将三尺外的孪生少女弹飞出去,所经之处桌椅掀倒,几屏碎裂,所有人的惊呼、喊叫……全被他远远抛在身后,少年飞身扑上露台,翻过金凤高栏,纵身一跃而下!   ◇ ◇ ◇   以棋局比喻的话,慕容手里能用的棋子委实少得可怜。   蒲宝毫无疑问是经过精心策划,才使李寒阳成为代表,讽刺的是:此刻慕容柔手里并没有岳宸风,纵使“势均力敌”变成了“狮子搏兔”,他仍旧是一场也不能输。慕容柔不懂武艺,然而不懂武艺如他,也知李寒阳是非常可怕的对手,眼下己方并无堪与匹敌之人。   适君喻等已被巡检营的弟兄抢回,李寒阳显然手下留情,三人看来都不像受到重创的模样,只是手足酸软,无法再战。“将军!”适君喻挣扎起身,苍白的面上满是愧色:“属下无能,有负将军之殷望!属下……”   “不怪你。”慕容柔摆了摆手。“李寒阳不是你们能应付的对手,你等须尽快调养恢复,少时若生变故,攻防应对,切不能成为我方负担。这是军令。”适君喻闻言一凛,心知将军所说至关重要,面对李寒阳已是一败涂地,绝不能再拖累将军,更不多言,把握时间运功调息。   慕容柔目光扫过余人,见罗烨一声不吭,微瞇着妍丽秀气的细长凤目一乜,淡笑道:“你看起来挺能打,有无胆魄一战鼎天剑主?”罗烨十指并拢贴紧大腿,站得笔直,大声应道:“回将军的话,有!”   身畔忽有一人抢道:“启禀将军,属下愿往!”却是五绝庄的何患子。   五绝庄此行四人中,只剩他身上无伤。今日何患子亦是皂衣大氅、革鞲乌靴的武人装束,英气逼人,神色、谈吐虽然温和,眸中却隐含精芒,如辉似电,甚是不凡。慕容柔早瞥见他神色不定,似正犹豫是否要上前请缨,争取表现的机会;慕容故意跳过他征询罗烨,果然引得他抢先自荐。   适君喻本要凝神运功,一听何患子开口,剑眉微蹙,低喝道:“胡闹!你强出头什么?没见那厮之能,连我等亦不是对手么?你若上场,连一招也受不住。还不快快退下!”口吻虽急,任谁都听得出其中的关怀爱护之意,并非是有意侮慢。   何患子从小听惯了他的指挥安排,向来没什么主意,不料在这个节骨眼却突然生出反骨,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竟不加理会,径对漆雕利仁道:“与你借刀,行不?”漆雕咯咯笑道:“要杀人么?好啊。”随手扯开“血滚珠”的系结,连刀带鞘扔了给他。   李远之阻之不及,气得半死:“你……别添乱!”转头对何患子道:“老四,这不是开玩笑的。那人武功之高,直是匪夷所思,我三人合起来还不够他一击,你听老大的话,莫要逞强。”何患子低声道:“我有分寸。”定了定神,转身抱拳:   “属下愿为将军出战!”   “将军!”适君喻几乎要站起来,无奈体力未复,难以全功。   慕容柔不理他二人争执,径问罗烨:“你敢与李寒阳相斗,为何不请缨出马?”   “因为属下不会赢。”罗烨面无表情,抱拳躬身道:“将军若不计输赢结果,属下愿拼死一斗那李寒阳。”   慕容柔转头望向沉默下来的五绝庄众人。   “这就是我的答案。”苍白的镇东将军淡然道:“有勇气很好,但此际我只需要胜利。这里无一人能战胜那李寒阳,代表须向外求。”众人面面相觑。   “将军欲请何人?”适君喻终究忍不住,大胆开口。   “任逐流。”慕容柔心中叹息的,面上却不动声色。“央土任家与我,眼下在一条船上。要说在场有谁打心底希望我们能连赢三场的,也只有央土任家了,料想金吾郎会为我夺下头一胜。”正要派罗烨去传口信,忽听全场一片惊呼,一人自高耸巍峨的凤台顶端一跃而下,落地之时“轰”的一声,双足踏碎青石铺砖,蛛网般的裂痕自他脚下洞穿处一路向外扩延,不住迸出石屑粉灰,炒豆也似的劈啪声响此起彼落,犹如冰湖消融。那人从这么高的建筑物跃下,却连丝毫卸去冲击力道的动作也无,就这么从狼籍破碎的青砖之间起身,昂首咆哮,其声震动山头,令人胆寒,竟是耿照!   谁也料不到他会从凤台一跃入场,连慕容柔都吃了一惊,锐利的目光扫过台顶,瞥见披头散发的任逐流探出半身眺下,嘴角犹带血渍,心念电转:“他竟打伤了任逐流!”更无迟疑,起身舞袖:   “李大侠!这便是本镇指派的代表,欲领教阁下高招,请!”对场中朗声道:   “耿典卫,此战许胜不许败,毋须顾忌,务竟全功!”   耿照颅内嗡嗡作响,便如万针攒刺一般,视界里溢满血红,朦胧间一把熟悉的声音钻入耳中,仿佛突然抓住了方向,喃喃道:“许……许胜,不许败。许胜……不许败……不许败……不许败!”蓦地仰天狂吼,抡起长刀扑向拄剑昂立的李寒阳!   “不好!”   适君喻一见他冲上前,急得坐起身,不意牵动伤势,眼前倏白,几乎痛晕过去。他于李寒阳手底吃了大亏,方知其能:适才三人合攻时,李寒阳连一招一式都未使,便只抡起门板也似的巨剑鼎天钧一扫,适君喻等还未沾着剑刃,已被劲风掀飞;余劲穿胸透背,闭锁筋脉,至今仍未消褪--   这是力量的差距。单纯而直接,不容讨价还价,正面冲撞无异是最愚蠢的举动!   耿照的速度快得肉眼难以捕捉,众人但见袍角翻动,原地已然无人;“铿!”一声金铁交鸣,一团乌影在空中翻滚转动,一路拔高,犹如断了线的纸鸢,至眼前时才惊觉速度之快、旋势之强,哪里是什么纸鸢?简直就是挽索发射的炮石,轰然撞上凤台石阶,撞得阶角迸裂,石屑纷飞,这才像只破烂布袋趴滚落地,一动也不动。   若非手里兀自握着长刀,怕谁也认不出是耿照。   便只一击,毫无悬念。甚至连耿照被击飞的瞬间都无人看清,但听刀剑声铿然,回神时耿照已被轰入苍空,李寒阳的动作看似未变,只能从对手弹飞的轨迹判断是他出的手。   适君喻咬碎银牙,不敢转头去面对慕容的神情。我们……都教将军失望了,无一例外。若……若我能多撑一下,若我不要那般冲动,若我能观察李寒阳的武功特性之后再出手……   正当悔恨如蛇、细细啮咬着风雷别业之主的心,奇迹忽然发生。   埋在残砖碎瓦之间的身子动了动,“泼啦!”石屑松落,耿照拄着刀缓缓起身,就在众人还来不及惊呼的当儿,他竟又倏然失形,灰影掠出,最后一抹刀光的余映已至魁梧的初老游侠身前--   “铿”的一响,野兽般的少年再度弹飞,又在凤台阶前撞出一枚圆坑,挟着簌簌散落的石屑粉尘摔趴在地,头脸下漫出乌渍。这下看台上的人们不由起身,其中当然包括始终跟在许缁衣身畔、心急如焚的染红霞,就连混在台下人群里的风篁与韩雪色等都挤到了前头,以备情况有变时能即刻救援。   李寒阳拥有在场诸人难以比拟的千钧巨力,但出手极有分寸,等闲不轻易伤人。耿照的危机来自他那盲目无智、如野兽本能般的攻击,他使的力道越大,速度越快,被弹飞的势头也越凶猛,光是肉身撞实青石阶便能要了他的命。当他第三度拄刀而起时,场内响起连片惊呼,连老于江湖的风篁亦不禁微微沁汗,手按刀柄,心中暗自焦急:   “耿兄弟,以小搏大,你得用用脑子,不是让你用脑袋硬磕刀剑啊!这般蛮干,与自杀有什么两样?”   另一头沐云色、韩雪色等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韩雪色目光如炬,适才头一击他没能看清,第二下时心里已有准备,除了李寒阳出手太快、难以悉辨,整个过程竟窥得七八成,心知双方实力差距太过悬殊,连赌一赌的价值也没有,把心一横,低声道:“老二,这样下去不行。你想个法子制造些骚乱,我跟老四把人弄走;再打将下去,耿兄弟必死无疑。”沐云色剑眉紧锁,点了点头,目光不敢稍离场中。   “等等。”聂雨色双臂环胸,下巴一抬。“你看他的眼睛。”   韩雪色强自按捺性子端详片刻,皱眉道:“我看不出异状。有话直说。”   聂雨色耸了耸肩。“他的眼神不太对劲,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再等等,那小子没那么容易死的。”   韩雪色差点一巴掌便朝他的后脑勺搧落,连沐云色都忍不住露出“你根本就是在记仇”的表情。然而二少皆是思路敏捷之辈,旋即省悟,四目相交,心中俱只一念:   “……夺舍大法!”   三人交头接耳时,场中又生变故。耿照双目赤红、荷荷喘息,任由血污披面,浑不知疼痛似的,右臂一挥,甩脱刀鞘,“藏锋”的长直薄刃在他手中嗡嗡颤响,抖散一片青芒隐隐,如蛇信般吞吐不定。   少年本是踉跄前行,恍如醉酒,谁知步子越迈越快,不知不觉又奔跑起来;双腿交错之间,整个人突然腾空跃起,三度挥刀斩向李寒阳!   这回所有人都看得分明,李寒阳一声清啸,单手拔起巨剑,攘臂而出,厚如砖头的剑身挟着骇人的劲风,呼啸着卷向耿照!藏锋的单薄与鼎天钧剑的厚重对比,荒谬得令人笑之不出,不自量力的少年与刀器仿佛下一霎眼就要被绞成血肉破片、溅上青霄,多数人纷纷闭眼,不敢再看--   鼎天钧剑磕上藏锋,发出钢片抽击般的劈啪声响,似有一团看不见的无形气劲应声迸碎,爆炸余波之强,压得耿照双脚难以离地,平平向后滑出三丈有余,所经处石屑纷飞,地面的青石砖如遭犁铲,留下两道笔直的疮痍痕迹。   李寒阳复将巨剑插回了地面,耿照这才止住退势,依旧维持着横刀当胸、屈膝坐马的姿势,从嗡嗡震颤的刀臂之后抬起一张坚毅面孔,披血裂创的模样虽然狼狈,眼神却已略见清澄,血丝略退,不再满眼赤红。   “醒了?”李寒阳淡淡一笑,并未追击。   耿照索遍枯肠,最后的记忆片段仍停留在凤台之上、与任逐流的言语僵持,对于自己何以如此,又怎么会和他交起手来,便如云遮雾罩,一时难以廓清。   但这些丝毫都不重要。他终于如愿来到战场,肩负起为将军--以及将军的理想蓝图--守护最后一道防线的责任。李寒阳是前所未见的可怕对手,但耿照必须赢得此战,别无其他。   “嗯。”少年无话可说,只点了点头,权作回应,凝神思索着求胜之法。   那样的眼神李寒阳非常熟悉。他已在无数次的决斗中面对过这样的眼眸,无论结果如何,每一双都值得尊敬,只能以专注虔诚的态度与全力施为来回报,方不致亵渎了武者。   “那么,”游侠握住剑柄,终于摆出应战的姿态,带着无畏而淡然的笑容。“就来战吧,请!”   第百十二折 鼎天剑脉,伐毛洗髓   适才一轮交手,在满场权贵看来,耿照进退如兽,不惟快得肉眼难辨,连遭巨剑轰飞后、以背脊撞裂石阶的强韧肉体也丝毫不像是人,见他抖落烟尘、擎刀搦战的气势,莫不倒抽一口凉气,心想镇东将军威震天下,果非幸致!麾下区区一名少年,发起狂来竟也有鬼神之姿,暗自惊惧。   但在风篁等高手眼中,耿照却是以绝佳的身体条件,径行无谓之耗损,前两次疯兽般的奔击,连李寒阳的衣角都未沾着,第三度交手时神智略复,藏锋及时圈转,易攻为守,反而挡住了鼎天剑主信手一击。   面对李寒阳这种级数的对手,至多只有一次机会,贻误战机或判断失准,下场非死即伤。他三度击退耿照,不仅是手下留情,更因仓促之间,不算是正式比武,以其一贯的行事风格,面对毫无威胁的攻击,随手挥开便是;若是较了真,便如一剑扫平适君喻等小三绝,绝无反复施为的必要。   情况在他说完了“请”字后,倏然为之一变。   耿照受巨剑冲击,脉内真气如沸,似将破体。然而源源不绝的力量终究没能打破李寒阳的铁壁防御--虽然就形式而言更像攻击--压倒风篁、聂雨色,乃至任逐流等高手的碧火真气,令耿照无数次挫败强敌、逆转得胜的内家至高玄功,在鼎天钧剑之前变得不堪一击,此刻他更需要冷静沉着。   好不容易收摄心神,强抑下体内狂躁的兽血,耿照勉力抬头,不由得一悚。   李寒阳依旧单手提剑,眉眼低垂,半人多高的千钧巨剑在他手里举重若轻,肩臂肌肉没什么明显的变化。两鬓夹霜的初老游侠平举大剑,剑尖直指,左臂横拦,掌心微张,势如耙风梳云;双足足尖一朝前、一向侧,后脚脚跟与前脚脚弓相对,距离不过尺许,略呈丁字步。   他这么一站,顿如渊渟岳立,傲岸挺拔,散发慑人气势。   耿照于武学之理所知有限,却有丰富的战斗经验与野兽本能,看出丁字步不利移动,直觉便要抢攻;蓦地李寒阳一抬眼,连成一线的剑尖与足尖自纵轴无限延伸,剑形在耿照眼中变得极长极巨,倏忽穿过三丈的距离,快疾无声地搠入少年的胸膛--   虽是幻象,钢铁贯穿身躯的感觉却异常真实,耿照身子一晃,嘴角溢红,想起李寒阳与黑衣怪客在廿五间园外的对峙。当时双方动也不动,但周遭气滞如凝,连呼吸也有些费力,看来非是高手对决威压迫人这么简单,两人必定进行着一场肉眼难见、毫不亚于实剑铿击的激烈交锋。   (他的眼光……也能杀人!)   念头闪过,耿照更不犹豫,忙一个空心筋斗翻了开去,落地时瞥见李寒阳身剑略转,足尖与剑尖连成的轴线再次穿过他落脚的地面;目光稍与之一触,胸口又是一阵血沸,如遭巨剑擘开,剧痛直透脊骨。   这回他总算会过意来:“翻腾的动作太大,不及移目!”脚步错落,连变几个方位,使的却是明栈雪所授的天罗香身法。他刻意回避李寒阳的视线,首眼藏于袖臂之间,加上诡异莫测的“悬网游墙”之术,翻搅的衣影间拖曳着一抹血目异光,飘忽难定,说不出的阴森怕人。   李寒阳暗赞:“应变快绝,的是人才!可惜满眼红躁,已呈走火入魔之象。”巨剑一挥,大喝道:“妖邪异术,岂能胜正!”耿照被一喝回神,踉跄两步,目光对上南陵诸游侠之首,瞬间仿佛有无数剑影飙来,封住了前后左右,巨剑幻象三度贯体,喉头骤甜,仰天喷出大口血箭!   沐、聂二少不禁色变,沐云色低喝:“耿兄弟!”排众越前,正打算冲入场中,李寒阳如电目光扫至,沐云色顿觉周身空间俱被他的视线死锁,更无一处可供腾挪,无论从哪个方位跃出,都不免被巨剑斩落,满腔急切突遭冷水浇熄,不由退了一步,恰被二师兄按住肩膀。   “瞧!”顺着聂雨色尖削的下颔望去,对面人群里也有一条身影停步,身上灰扑扑的大氅逆风激扬,收势不住,倒像他独个儿与旁人吹着不同方向的怪风,模样十分滑稽,却是风篁。   “好厉害的“鼎天剑主”!”沐云色一抹额汗,喃喃说道:   “他只用双眼扫了一圈,我却仿佛被他手中之剑斩成两段。这是……这是什么武功?”   聂雨色淡然道:“他的剑势已然成形,有此能为,半点也不奇怪。”   沐云色想起师父说过,剑练到了极处,精神、肉体会记住出剑的一瞬,即使手中无剑,仍能以剑杀人。“从前有位将军箭术通神,某日轻装独猎,及至黄昏,见林间踞着一抹虎影,将军凝神张弓,果然一箭射中了老虎,碍于天色渐晚,料想虎尸不虞丢失,打算明日再唤人来抬取。”   “然后呢?”当时最爱听故事的小沐云色仰着头,一双明亮的大眼闪闪放光。   “第二天将军复来,才发现昨日被羽箭洞穿的不是老虎,而是一块虎形大石。他视石如虎,虎虽狞猛,却不能抵挡锋镝,是以能射;后来,无论将军换过多少石的大弓,都无法再将羽箭射入石中,是因为他心里想的是石头。区区箭镞,又岂能射穿坚石?”   魏无音笑道:“本宫列位前贤里,有高人极痴于剑,每天想着如何淬剑炼神,有一天灵光乍现,悟出一记精妙剑式,狂喜之下一剑挺出,洞穿敌人胸腹,如热刀插牛油,直没至柄,手感无比滑顺。   “待回神时,哪里有什么生死决斗?原来他正在山门外扫地,边扫边想入了神,手中剑不过是柄扫帚,被一剑穿心的敌人,却是山门前的青石柱。”沐云色这才知龙庭山下的两根山门石柱之一,何以留着一枚铜钱大小的通心孔眼。   寻常人不知所以然,以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实则是极高明的武学境界,并非巧合。“当你挥剑千百万次、悟得通明剑心时,身子将记住出剑的感觉,即使拿的不是剑,运劲、出招,甚至心境却与拿剑时浑无区别,便是区区一根芦苇,也能使出长剑之利。”师父如是说,距那个射虎将军的故事,倏忽又过几年。   少年时期的沐云色十分叛逆,自不能满足于这种答案。   “这不是骗自己么?骗自己是把剑,居然就真成了剑。”   “最难的不是这个。骗自己容易,难的,是骗芦苇它是一柄剑。”   看着爱徒瞠目结舌的傻样子,魏无音抚须大笑。   “连无知无识的芦苇都能让你骗了,何况是人?”   --这就是“剑势”!   难怪师父和大师兄都说境界最难。沐云色闯荡江湖至今,武功、识见已不同少年时,于“欺骗自己”的部分颇有体会,时时锻炼不敢松懈,但师父说的“欺骗外物”却没这么简单,遑论是活生生的敌人。   直到方才李寒阳那实剑般的一瞥。   沐云色心中微动,似乎触及“剑势”的云中真形,昔日混沌不明的思路忽露一丝曙光。剑势非是隔空伤敌、如巫法咒术般的诡秘方伎,无论何等高手,都不能将内力化为有形有质的实体,倏忽击中数丈、乃至十数丈外的对手。使李寒阳的目光具备杀伤力的,恰恰是被攻击的对象自身。   就像往水里丢石头,水面必然泛起涟漪;习武之人熟练招式,勤于拆解,甚至练到相机感应的高明境界,以求后发先至,致胜克敌。   然李寒阳双目所视,形同以慑人的气机遥遥笼罩,虽只一瞥,其中却蕴含无数攻守对应,对武者来说,宛若对奕时甫一开局、便有十数着棋路纷至沓来,步步进逼,环环相扣。心志稍弱之人,神智顿为之一攫,于想象中被巨剑直贯横斩,一霎数式,若受创的幻觉来得太快太急,身子不辨真伪,生出遭受剑创的真实反应,未战便已先败了。   反之,若是身无武功的寻常百姓,这“拔剑无罅”的心境自不能再生出化虚为实的效果,但以其威慑,却能激发普通人的恐惧本能,内火攻心,受害兴许还在武者之上,一般的不能抵挡。   光是想通这点,已令沐云色受用无穷。聂雨色见他神情一霎数变,嘴角微扬,拍了拍他的肩膀。“明白了么?离开这鬼地方之后,赶紧找个清静处闭关,若能化入所学,他朝提升境界,一日千里,亦非不可能之事。”   沐云色心下雪亮:“原来师兄早已悟出剑势的奥秘!”想起当日师兄弟五人一起听故事,感伤之余,不禁又是敬佩,又有些惭愧。聂雨色捕捉他面上的细微变化,耸肩道:“知道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一回事。我好歹是你师兄,领先少许也不过份罢?”   韩雪色的动作只比他二人稍慢些,好不容易也挤至前缘,恰好听见后半截,似对剑势的精义亦不陌生,表情毫无意外,蹙眉道:“谁有闲心论剑!耿兄弟都吐血了,早晚要出人命。”聂雨色没好气道:“宫主……我是说公子如此神勇,要不去搧那个姓李的几耳光,教他出手有些分寸?”   沐云色急道:“纵使剑势厉害,也顾不得啦!再拖下去,耿兄弟早晚--”忽然闭口,瞠圆了一双疏朗星目,眸中熠熠发光,似是发现什么蹊跷。   聂雨色环抱双臂,嘴角抿着一抹冷笑。   “李寒阳用剑势阻了你,阻了对面的风大头,你们俩有口喷鲜血么?耿家小子的内力强得邪门,比我们仨加起来都厉害,除非李寒阳偷偷攒了飞刀射他,要不相隔三丈有余,哪门子屁内功构得着?他喷得忒来劲儿!”   “师兄的意思是--”   “这决计不是因为李寒阳。”聂雨色微瞇双眼,目光重新投入场中。   “让他呕血的,是他自己。”   ◇ ◇ ◇   耿照抹去颔下血渍,拄刀奋起,迎上李寒阳双目的瞬息间,那千刀万剐般的异感又再度攫取了他,一霎眼仿佛有十数个李寒阳同时出招,幽影般的巨剑幻象呼啸着横劈直斩,扫过身子的同时也搅乱了脉中血气,比疼痛更难当的是内息澎湃如潮、只差些许便要漫溢而出的悚栗感。   那是种难以言喻的诱惑。   --需要力量么?那就再疯狂一些!   --理智帮了你什么?   --碧火神功、薜荔鬼手、藏锋……不是都没用了么?   --放任自己。不要坚持……   他依稀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如是说,恍如风火连环坞当夜,带着舐爪涎笑的兽狞。   耿照并不知道这就是武学中的“心魔”。面临碧火神功的初障时,是明姑娘以自身绝强的内力修为,助他收摄心神,一举通过了易经拓脉的初关二关;其他武人在面对心魔时,种种天魔乱舞、神为之夺的怪异情境,少年幸运地未曾亲历。   然而此际已无明栈雪,则又是最大的不幸。   两人分道扬镳之后,耿照历有奇遇:吸收化骊珠,受骊珠奇力硬拓经脉,功力更上层楼;得符赤锦丰厚的先天元阴滋补,再夺弦子宝贵的处女红丸,帝窟纯血对男子功力裨益之甚,在他身上完全得到证明……这都是明姑娘始未料及之事。再加上从媚儿处汲取来的役鬼令功力,换作旁人,早已承受不住暴增的内息,落得爆血身亡。   但耿照的身体经碧火神功初锻,远较常人坚韧,兼受化骊珠神奇的调节之力,一旦感应内息过于澎湃,便强将力量吸纳一空,以免“容器”难以承载、径行爆碎,危及自身。   如此反复几次,耿照功力不断攀升,至此体内如岩浆熔炼,过于精纯的碧火真气穿透经脉壁膈,半液半凝,介于形质有无之间,将血、骨、肉、皮等俱都混于一元,几乎无分彼此,其真力运导之强,已臻一流高手之境,故能硬撼李寒阳数剑而不败。   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同样因为真力的急遽增幅,面对李寒阳的“拔剑无罅”时,身体的反应也格外激烈。沐云色、风篁等感应剑势,不过是凛然顿止,耿照体内的真力巨浪却与之剧烈共鸣,血骨皮肉应势一晃,立遭重创。   失控的碧火真气就像巨大的漩涡,不断将他向下拉扯;漩涡中心有着难以想象的骇人力量,正是耿照此刻迫切需要的。只要松手,让力量吞噬自己就好……恶魔般的诱人耳语在脑海回荡着,耿照却本能地感应危机,苦苦维系最后一丝清明,不愿轻易屈服--   但这比想象中更难。   耿照双手握刀,奇坚奇韧的“藏锋”在绷满蚯蚓般的骇人青筋、肌肤表面胀得赤红的掌中嗡嗡震颤,仿佛周身刮着谁也感觉不到的飓风;他咬牙迎视李寒阳迫人的目光,倔强不肯认输,颤抖的身躯半蹲半跨、放得极低,重心移后,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缚紧了往前拖,又像手里正抓着一头嚣狞恶兽,下一瞬便要握持不住,失控冲出……   少年发出痛苦的呻吟,就这样被“拖”着挪前两步,刻轨似的履迹下窜起丝丝烟焦。   风篁目光如炬,瞥见那两道短短的拖印里闪着金芒,沙砾被绝强的内力挟着沸滚火劲压碾,交融产生粒状结晶,据说只在北域绝境炎山方能见得,不禁骇然:   “恩师说内功练到了极处,熔石炼金不过闲事耳!耿兄弟内力虽高,这……这却是如何能够?”遥见对面人群之中有三张熟悉的面孔,沐、韩神情凝重,聂雨色却是双眼放光;两人视线偶然交会,苍白的黑衣小个子才稍稍收敛,冲风篁一摇头,示意不可妄动。   媚儿初见耿照下场,心中得意冷笑:“还不逮着你!”及至耿照呕血,再也坐不住,千方百计甩掉无头苍蝇般的金甲卫,好不容易抢近围栏,忽见“小和尚”双目血红,恍若风火连环坞被离垢附身的模样,当夜火海燎天的恐怖记忆重又复苏,深怕他突然歪颈垂首,变得傀儡也似,一脚高一脚低的走起了僵尸步;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后退了些个。   由于耿照的样子委实太过诡异,看台顶端的蒲宝与独孤天威一时忘了插科打诨,各自探首手握雕栏,看得目不转睛。蒲宝揪着湿透的巾子频频拭额,嘴里不住咕哝:“打不赢认输便了,犯得着撞邪么?”   蓦地耿照身子一颤,仰头“吼----”嘶声狂嚎,地面为之震动,又向前踏出两步!   在场具一定根柢的人已约略看出:他苦苦对抗的并非是手持巨剑的李寒阳,而是某个即将撕裂肉身、从中呼号而出的狰狞异物;每迈前一步,就代表典卫大人的神智清明又有块地失守,距离恶魔挣出牢笼的时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叔叔!”凤台之上,阿妍难掩深忧,回首道:“耿典卫这是……是施展武艺的缘故么?他的样子好奇怪。”任逐流服了御医炼制的内伤药,情况大见好转,却装着凝神运功的模样盘膝而坐,竟来个相应不理。   阿妍连问几回,怕惊扰了叔叔调息,正要放弃,忽听一把动听的嗓音道:“依我看他是走火入魔啦,不用等李寒阳出手,便能送了性命。活该!”尖翘高挺的琼鼻里逸出几声娇腻轻哼,说不出的幸灾乐祸,却是任宜紫。   “你----!”任逐流气得胡子都翘起来,猛然睁眼,见阿妍柳眉紧锁,一双姣美杏眸投来,心知闪避不得,起身拱手:“回娘娘,我瞧耿家小子双目赤红,浑身内力如脱缰野马,易放难收,的确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阿妍不通武艺,蹙眉道:“走火入魔……会怎样?”   任宜紫抢白道:“也没怎样,轻则全身瘫痈,重则死路一条。李寒阳光站着也不出手,约莫是在等他自个儿完蛋。”任逐流面色铁青,心里直将水月停轩骂上了天:好你个假尼姑杜妆怜净拿钱不干事,怎么教的小孩儿?居然能这么不长心眼!   阿妍娇容一肃,沉声道:“传旨,不许再打啦。让慕容将军换个人上场。”   任逐流本欲再辩,想起这宝贝大侄女从小就是死心眼,认了的道理就没变过的,心知多言无异,披着外衫拄飞凤剑行至台前,提气大喝道:“慕容柔!娘娘有旨,这场不许打啦。不如罢手,你再换个人来罢。”   慕容柔拱手道:“臣遵旨。那么这场,便算南陵小乘输了,下一位该是央土大乘的代表罢?”蒲宝“噗哧”一声猛然转头,笑得怒眉腾腾:“慕容将军哪只眼睛看到南陵输了?本镇倒要请教。”   慕容柔怡然道:“论武功,李大侠威震天下,成名既久;论资历辈份,李大侠高出耿典卫一辈不止,身为南陵游侠魁首,地位等同国主,两人交战,本有以大欺小之嫌。如今既未战出结果,那就是平手了,持平而论,该是小辈胜出。”   持你妈的平!蒲宝低啐一口,沉着脸道:“他俩也就比划了几下,粥都还没煲热呢,这能叫平手?慕容将军,要不打也可以,这场无论如何我吞不下来,大伙儿看着办。”   慕容柔不置可否,朝凤台拱手。“双方战将无损,若无结果,何以止战?谁胜谁负,还请任大人做个公裁。”蒲宝腆着肚子一径冷笑,毫无退让之意。任逐流拄剑回头,帷幕中但见阿妍无言,只余满目心忧。   对于外界的种种变化,耿照毫无所觉。   他的心识被封闭在沸如熔浆的身躯里,连感官知觉都无法稍稍运作。只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若继续放任真气交融下去,当血、骨、筋脉等真正混于一元时,也将同时失形崩溃--   耿照抓着最后一丝危机本能不放,不敢让自己顺从渴望,被那股无比强大的力量漩涡吞噬,直到一个既熟悉又遥远的声音穿入颅底。声音仿佛触动他心底丝丝弦细,过了很久,耿照才依稀辨出是思念、迷惘、忧伤,以及其他诸多莫可名状。   情感凝聚,意识旋即复苏成形。还来不及辨别关于“声音”的种种,其内容已自生意义,一股脑儿钻进识海:“一念不生,万物俱寂……百神存想,忽然忘身……”   若身处寻常,耿照该能立即发现这串心诀与碧火神功之间的关连,但此际他无暇分神,自然而然顺应口诀,慢慢收摄心神,重新将脑识凝聚起来,试图延伸至四肢百骸,一一让失控奔流的碧火真气重回正轨。   只可惜他体内诸元早已“熔”成一片,筋骨皮肉虽不是真被烈火熬炼成一团,但质地奇密的碧火真气不断增幅压挤,早已超越内功玄理所能节制。   这些进一步被凝炼的真气粒子穿透经脉内膈,“漫”入四肢百骸,不惟血中有、毛发肌肉中有,连骨髓深处亦被浸透,可说是无所不在。要将真气重新导回筋脉中,那也得有“脉”才行;对精炼过头的碧火真气来说,耿照体内已无筋脉骨骼的区别,四处通行无阻,如何才能收束?   心念一动,脑中异声诧道:“不好!短短月余,怎能进境如斯?三关“却食”、四关“吞炁”的心诀都已无用……再试试“伐毛”与“去形”两关。”又说了大串口诀。   耿照依言而动,收效仍极其有限,真气兀自在体内肆虐,捭阖纵横,如入无人之境。首关“易经”、二关“拓脉”的口诀他当日在大佛腹中已背得烂熟,佐以明师悉心指点,体悟甚深;但开拓筋脉以多纳内息的法门,此际却无用武之地。   三关四关的“却食吞炁”教人如何转外预为内息,充实新拓之筋脉,大幅提升内元运转之能,进一步透析其质,为进阶预作准备;及至五六关“伐毛去形”,则将内息驳杂处以极火炼化,易质锤炼,始成精粹。但耿照的情形已逾两诀之范畴,毋须多费力气,体内诸元便将混于一同,早已臻至“伐毛去形”之境。他在行功的过程中,逐渐了解身体究竟发生何种变化,却无助于眼前的困难。   “听好了,”声音的主人不改其优雅从容,曼声道:   “七关“洗髓”突破后,能助你还固内息,避免诸元融崩,再借八关“返骨”重塑体内经脉,由此脱胎换骨。然而这两关只能意会,不可言传,且男女有别,我帮不上忙。”说着幽幽叹了口气,其中情思满溢,透出一丝淡淡愁绪,借由心海投来,格外玲珑剔莹。   耿照的心版仿佛被水精般的愁思映亮,蓦地颤腾了起来,前事如影一一闪现,终于认出这声音是谁,脱口唤道:“明姑娘!”   意识归位,耿照骤尔回神,但觉场中烟尘飙卷、飕飕有声,体内仍旧是真力翻腾行将失控,适才一切如梦似幻,不知确有其事,抑或神醉梦迷,抬眼赫见李寒阳已不在原处;眼前风沙漫至,魁梧的汉子挟着巨剑,倏忽斩尘而出!   谁也料不到居然是堂堂“鼎天剑主”先出了手。   鼎天钧剑抡扫而来,其势之沉已不容闪避,耿照忙以藏锋一格,不偏不倚击中剑脊棱部,刀剑上两股巨力撞击,变故又生。碧火真气本就致密,再经耿照体内反复锤炼,凝缩已极,别派内家真炁与之相较,直如竹筛渔网,连李寒阳的阳刚内力亦难抵挡,碧火真气透隙而入,两劲照面对穿,视彼此如无物!   鼎天剑主出于凤翼山,一身根柢来自中行氏闻名天下的绝学《三省功》,自非凡夫可比。   这套传自武儒南宗的内功心法,以“易学难精”著称,要练到能发劲运气、应用于拳剑,最少要耗费十到十五年的辰光,见效极慢,头三年若有荒废逾半旬者,便要从头来过;每日晨昏练功三度,极尽辛苦。中行子弟背地里都管叫“汗磨子”,戏称家中三品以上的高手为“血磨子”,意指此功如非磨得鲜血淋漓,等闲难有成就。   《三省功》大成后,出手亦十分朴实,并无显著特征,所长不过“雄浑”二字,乃是最纯粹的力量。   碧火真气穿透三省功劲,孰料剑臂间不过七尺的距离,却仿佛有千里之长,其间布劲如垒石坚城,层层相因,越接近躯干,其致密与碧火神功越相仿佛,刀劲纵使无物可阻,但孤军长驱、深入敌境,终究难抵斗枢。果然李寒阳昂然不动,生受了这一记,恍若无觉。   耿照的状况却极不妙。为接此剑,再无余力压制失控的真气,挥刀的同时内息鼓荡而出,若非如潮剑劲随即贯穿身躯、抑住了真气的爆冲,这下五脏六腑便要被自己的内力所“熔”,死得既荒谬又滑稽。   耿照灵机一动,抢先出刀,果然李寒阳挥剑斩至,“铿!”一声刀剑互斫,劲力对穿,宏大的剑劲贯体,虽极为难受,体内真气却大受抑制。耿照的假想得证,遂放开手来一轮猛砍,将新力以斩击释出,再借李寒阳的剑劲抑制增生,以争取应对的时间。   碧火神功的心魔关极其凶险,他初关二关得明栈雪之助,突破得太过轻巧,代价便是疏于掌握自身进境。短时间内功力突飞猛进,绝非好事,就像剑胚淬火,能使剑质益发坚硬,也可能留下伤口,甚至弯曲断裂。   “易经拓脉”、“却食吞炁”、“伐毛去形”等口诀散见于《火碧丹绝》之中,很难判断是明栈雪以传音入密之法面授机宜,抑或只是失神间灵光不眛,忽然涌现。而眼下最关键的“洗髓返骨”功诀悉数空白,似又落实了想象一说。   (再这样下去,我的身体会被碧火功硬生生熔掉!)   “等一下!”剑胎淬火的比喻触动心绪,“熔”字掠过心版的瞬间,耿照忽然想到:“我现在的身体,岂非就像一座烹炼铁水的熔炉?不……根本就是!”   须知熔炉与冶钢用的炒钢炉、铸造刀剑的鼓风炉不同,乃沿山坡以砖材砌成的高炉,又称“蒸矿炉”,高逾丈半,内壁敷以黏土,用来将铁矿砂熔炼成铁水,制成生铁。   熔炉一旦点火,便不能轻易停止运行,否则骤然降温,将使炉体受到极严重的损伤,与耿照此刻的情况不谋而合。一味走抑制内息的路子,无异于熔炉熄火,就算免去炉身熔融之危,也将留下难补的龟裂破损;经脉若此,一辈子就是废人了。   (该怎么办?还能……还能怎办?)   铸炼房出身的务实性格,以及从小受七叔严格训练、大小环节都能一手包办的经历,终于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熔炉之喻给了耿照打破困局的灵感,他借由刀剑交击散去过多的内息增生,用硬挤出来的一丝灵台清明,观视体内诸元;虽只短短一霎,在“入虚静”的通明法门之下,虚识中的一剎那被无限延长,连带将他经历过的铸炼体验、学武进程悉数提取出来,一幅幅图像般悬在空中,用来参照钻研,以求突破。   心识一霎万千,如电如雾,常人可感者,百千中未有一二。每个掠过脑海的绝妙灵感,其实都不是天外飞来,而是得自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无数感官知觉的零星碎片在心海中激荡撞击、交融消抵,磨去每一分多余无谓后,所得到的灿烂结晶。   只是旁人于无意之间偶得,耿照却可利用夺舍大法的“入虚静”功夫为之。   他浮在布满影像的虚空里,不住翻动记忆,来回于每个七叔或明姑娘为他详细开解的当下,也不知过了多久,原本凌乱的线头相互爬网连结,去芜存菁,最终停在那句不知是假是真的“重塑体内经脉,脱胎换骨”上;撞击的火花消逝后,留下一个绝妙的点子。   --没有经脉能容纳精炼的碧火真气怎办?   那就造一副全新的、量身订做的强韧经脉!   心魔障可视为内功练到一定程度后,必须加以突破的瓶颈。碧火神功的初关,即为“易经拓脉”--为使短时间内练得的大量内息能更有效率地被运用,须将纳气的诸脉予以拓展。突破了这个瓶颈,气血的运行将不同于未习武的普通人,即使搁下拳脚刀剑的锻炼,内功也无倒退之虞。   拓脉的过程不惟痛苦,风险亦高,稍有不慎,便是筋脉毁损、元功尽废的下场。上乘内功殊途同归,目的不外乎源源不绝的内息,以及更有效率的运用,此非碧火神功独有,各派对“易其经脉”皆有不同的见解,甚至以此做为层境区分,也有为求精进,一再挑战易经拓脉的绝高风险的。   但碧火神功却不走这个路子,易经拓脉只做一次,用以奠基武骨,接下来的三、四关“却食吞炁”并无如此剧变,看似借由外在干预、大量锻炼内息,以充实丹田的单纯过程,背后却蕴含了极为重要的目的,即是“促使修习之人了解内息的本质”,为迎接三关心魔预作准备。   到了“伐毛去形”的阶段,内息被锤炼得更加致密,不受固有经脉限制,用以散入血、肌、皮、骨等周身各处,由真气统合诸元,达到极高的传导效能。到了这个境界,同样只出一成功力,碧火真气不但威力更强,收发的效率也更快,彻底拉开与其他修习法门之间的距离,“内家玄功天下第一”的名头,至此方能无争。   但这仍旧不是碧火神功的真正目的。   经脉本无形质,剖开皮肉亦不可见,唯气血可感。一旦能以真气统合体内诸元,无形无质的经脉与有形有质的人身肉躯,可透过真气产生连结,“复位经脉”将不再是遥不可及的虚妄之说;须经数度易经拓脉才能拥有的绝顶武骨,自此有机会一蹴而成,故称“洗髓返骨”。   此关看似简单,凶险也不及前七关心魔,单论承受的痛苦,更比不上易经拓脉的煎熬,然而历来修习神功者,有的在突破七关心魔后,须待十数乃至数十年之久,才能挑战八关,也有终生未曾轻叩此关之人,盖因“返骨”最难的不在功力修为,而是眼界。   取得“复位经脉”的资格,却未必能拥有理想的蓝图擘划。   如非耗费数十年时光钻研、会过当世无数高手,身经百战,累积了足够的眼界识见,岂知天下无敌的绝顶武骨,究竟该是何等模样!   但耿照别无选择。碧火神功的速成已骇人听闻,但自有此神功以来,遍数历来修者,却无一能有奇遇如他,内息如斯猛进,等同自戕,即使侥幸存活,也将造成不可磨灭的伤害。“复位经脉”已是万不得已的唯一法门!   此时此刻,耿照意外地与创制这门神功的前辈高人思路相迭,俱都想到了一处。   于是精于锻造的少年学徒,把身体当成了他最熟悉的铸炼房,以沸滚如炽的五脏六腑为洪炉,横冲直撞的碧火真气为材料;以神为锤,以精、气为砧,试图将交融一片的体内诸元一一还原。   每锤落下,便有一束凶暴的真气嚎叫扭动,挣扎着改变形状,原本体内的一片混沌,渐渐被还固成形,仿佛将铁汁凝结成生铁、再将铁片锻打成钢一样。耿照惊喜地发现:被锤炼成形的内息,似乎也同时失去了内息的质性,变成更精粹、也更强大的经脉雏形,将四散的内息圈系导引,体内的力量运行正在回复某种规律,虽然离自由运使仍十分遥远。   内息被接连锻化,加速了彼此间的消长,耿照正要更进一步,着手复位影响武学至巨的奇经八脉,才发现并无蓝本可供参照。按原有的经脉重塑毫无意义:眼下爆冲的真气虽被锻化,若维持旧制不变,待内息溢满,难不成还要再“洗髓返骨”一回?就算身体受得了折腾,他也受不了。   (新的经脉……该是什么模样?)   一股强大的异种真气透体而过,阳刚纯正、威力无匹,耿照体内的真气爆冲渐受控制,这下不再连结诸元随之摆荡,更能领略其威。   --李寒阳!   耿照回过神,眼前魁梧的汉子挥动大剑,再度与藏锋交击,剑劲沿刀回溯,穿透布满碧火真气的躯体。在“却食吞炁”的心诀感知之下,惊觉这一剑布满太阳寒水之气,起自足太阳膀胱、手太阳小肠两经,劲发督脉,丙火化气于壬水,以太阳之气兼统水火,故刚而不折。   (就是这个!)   明知不敌,耿照却硬着头皮举刀,“铿!”被轰退了几步,瞬间攫取了李寒阳的督脉导行之法,连足太阳膀胱、手太阳小肠两经亦有所得,若能透析,当尽得太阳寒水劲力的奥妙。   李寒阳一剑将他挥开,也不进逼,回头笑道:“看好了,这路《六极剑法》你虔家亦有修习。你父亲教过你口诀没有?”却是对虔无咎说的。虔无咎一见他出剑,两只清澈的大眼睛睁得烁亮,怕被他小瞧了,不免有辱亡父英名,沉着小脸大声道:   “教过!”   李寒阳点头,见耿照立稳脚跟、调匀呼吸,才又递招将他击退,道:“《六极剑法》以招式论,不算上乘剑术,却是影响武儒南宗最深的一门剑艺,关键在“六极”二字作何解释。   “在中行氏本家,六极两字作“六合”解,意指天地四方,兼容并蓄。我继承鼎天钧剑后,受先师教导,以精、气、神内三合及手、眼、身外三合为六合,又与本家六合相异。你虔家补剑斋如何解这两字?”巨剑挥洒,随手接了耿照两刀,震得他踉跄倒退。   看台之上,邵咸尊与邵兰生交换眼色,暗忖:“果然是平湖补剑斋!”   凤翼山中行氏负有守护“天下刀笔令”的使命,严禁子弟闯荡江湖,若有分家,须放弃“中行”之姓。这些分家在南方各地落脚,百余年来亦闯出名号,其中以悦南左氏、凤东佑氏、云山后氏、平湖虔氏四支最盛。   号称“天下剑藏”、包罗万有的《中行九畴》,无疑是中行家最负盛名的武学,但精研剑术的行家都知道:要把中行氏乃至武儒南宗的剑法研究透彻,《六极剑法》才是最关键处。这部由昔日沧海儒宗传落的剑谱不过薄薄一册,但对心诀中“六极”的不同理解,却造成中行氏本家与四大分家的剑路分歧,从而迸出无数火花。   虔无咎不愿教他看扁,大声道:“我爹说补剑斋的武功,首重“医剑同流”!六极当作“六气”解,是为阴、阳、风、雨、晦、明。”   李寒阳频频点头,露出满意之色。   “一样的招式,心诀不同,威力也不相同。你看仔细了。”拉开架势,截、抽、洗、带,压、棚、点、搅……鼎天钧运使自如,胜似三尺青锋,将六极剑之高低、斜正、曲直、左右、进退、伸缩等诸法一一示演,无视全场几千只眼睛,不惟那份举重若轻的从容,磊落处亦令人心折。   六极剑法的图谱于武儒宗脉流传甚广,非是什么秘而不宣的绝学,但凡精研剑论之人,案头没有不放一本《沧南六极图录通说》的。但自鼎天剑主手里一招一式施展出来,兼白心法剑诀,那就不同了。在场如许缁衣、邵咸尊等正道首脑纷纷转头,以免“窥人传艺”的嫌疑,连门人亦不许观视。   萧谏纸是儒脉出身,埋皇剑冢更是持天下剑学之钧枢,望重武林,老台丞甚至亲撰过一部《六极剑考》,与同样博采百家、人称“白发剑读”的凤东佑氏长老佑云关见解相左,两人为此鱼雁往返,着实打过一场激烈的笔战;然而此际仍须避嫌,索性闭目垂首,似是入定,一旁不通剑术的谈剑笏也没敢多瞧。   起初只有蒲宝、独孤天威二人肆无忌惮,或鼓掌叫好,或啧啧摇头,评论这招不够飘逸、那式太过坑爹,如观斗鸡竞狗;末了连蒲宝也笑不出,余下独孤天威一个,这参军戏自然演不下去。   原来李寒阳自初式“皇建有极”起手,依序演至第三十六式“定命靡常”,为使无咎看得分明,不仅动作缓慢,剑上也无甚劲力,其间遇耿照复来,便信手以当式击退。   攻的人固然漫不经心,似是站久了身子难受,才对砍一下舒坦舒坦;挡的人更是虚应故事,专心演招讲武,直忘了正在决斗。蒲宝目瞪口呆,半晌才低啐一口,想起李寒阳是南陵代表,还怕被人瞧见,小声咕哝:   “你奶奶的!这到底又怎么了?刚才不还打得直脖子吊眼,一副撞邪德行?早知打成这样,不如挂上“中场休息”的牌子,大伙儿轮流上茅房。”   场中耿照倒是一头大汗,湿透重衫,眼中赤红渐渐消淡,蓦地抬头一喝,猱身扑上。   李寒阳还了一剑,似有所感,轩起剑眉对无咎道:“适才是本家所传的六极剑套路,现下你看我的。”臂肌一鼓,跨步旋身,贴额如持香的巨剑划了个大圆,“呼”的一声抡扫而出,刃上如挟风雷,厚如砖头的长直剑身似被挥出了一抹月弧!   同样一式“皇建有极”,再无半分儒风,李寒阳人剑合一,以全身的力量旋开巨刃,观者无不色变!   “这才象话嘛!”蒲宝双掌一击,不禁眉飞色舞。   而面对鼎天钧剑的惊人声势,耿照竟是舞刀直撼,丝毫无惧。这回的六极剑不再温文守度,李寒阳从初式使到第三十六式,毫无拆解应对可言,每一击都将耿照轰得不住倒退,稳稳占据主动;末式“定命靡常”一完,又接回“皇建有极”,重新使过一遍。   恐怖的铿击声在偌大的场中回荡着,如铁锤砸落石板地。没有一个人觉得沉闷无聊。   单调的金属碰撞捶上了耳膜深处的镫骨,连着体内的每条麻筋、每根骨骼反复敲打,敲得人浑身发麻,如坐针毡,仿佛下一霎眼便要发狂,却被按压在位子上无法动弹,只能继续聆听无休无止的刀剑声……骇人的折磨持续了近半个时辰,当中从未间断。   就在身负内功的武者都将受不住的当儿,耿照亦退到再无可退处,蓦地李寒阳足尖一点,连人带剑冲天拔起,呼啸着自头顶斩落!   形势变化如此极端,耿照的狼狈众人却始终都看在眼里:他连李寒阳信手一击都接不下,况乎全力施为!眼见少年将被劈成两半,不由惊呼。   媚儿没料到满口仁义的鼎天剑主竟痛下杀手,眦目欲裂:“小……小和尚!”救之不及,脑中“唰”的一白。回神只见黄沙散去,耿照横持“藏锋”,稳稳架住了鼎天钧,细长的直刀衬与巨剑,比竹篾子好不到哪儿去,却毫不显颓势,与持刀烈视的少年相仿佛。   李寒阳这式六极剑的确未曾留力,心法却不是自家的。   “此剑调和六气,乃我与你父亲决斗时悟得,今日还授与你。”虽未回头,谁都知道是对虔无咎所说。男童瞪大眼睛,握拳颤抖,连少年朱五牵起他的手都忘记要甩开,犹陷于目睹极式的震撼。   而耿照终于明白,是李寒阳帮了自己一把。这股剑劲他十分熟悉,与解开韩雪色脉封的手法极其相似,尽得“医剑同流”之理,在复位经脉的最后阶段推波助澜,完美地贯通了各处淤塞。   体内爆冲的真气被锻化一空,奇经八脉宛若新生,俱纳周身真气而未盈,传导内息的速度更是快得不可思议;剑刃临头,他及时回刀、立稳、卸劲,动作一气呵成,按理绝对接不下的宏大剑劲,一霎被导引到双脚之下,藏锋的薄刃仅与巨剑相接的一点受力,丝毫无伤。   以李寒阳之能,适才的举动简直毫无道理,尤其是以自身心法推动六极剑式,往来数回,不厌其烦;明里是临阵传艺,启迪于无咎,却像故意让耿照摸清周身经络似的,为他提供了宝贵的脉行蓝图。   更重要的是:李寒阳的武功与《火碧丹绝》完全不是一路,耿照究其劲力脉行,心知非是自己交了好运,连比武之际,都能侥幸遇上识者指点。   李寒阳究竟是如何知晓,自己迫切需要可供参酌的脉行?耿照百思不解,却未敢失了礼数,隔着刀剑相交,仰头道:“多谢相助!若非李大侠慨然伸出援手,在下只怕已走火入魔,死于非命。”   李寒阳剑上劲力未减,仿佛为了确认他恢复的情况,言谈间鼎天钧剑的份量持续变沉,宛若天坠残峰,见耿照晃都没晃半点,颔首微笑:“我怎么说也是游侠,岂能见死不救?况以一名极有潜力的后起之秀,耿典卫若星殒于此,天下刀剑客当同声一哭。”清澄的眼眸一洗施展“剑势”时的骇人威压,仿佛看出少年心中疑惑,低道:   “真正救了你的,是那名以“传音入密”指点的女子。若无她提供心诀,我也不知该从何下手。你等习练的这门内功当真是匪夷所思,今日之前我闻所未闻,遑论想象。”   --那不是幻觉!   (原来……方才的一切都是真的,非是我凭空臆想!)   “明姑娘!”耿照正欲转头寻觅,头顶剑劲一沉,李寒阳喝道:“胜负未分,何由顾盼!”两人合劲抵撞,倏然两分,巨剑泼风抡扫,其间一抹乌影翩然翻绕,游蛇般的刀光宛若活物,上下吞吐,忽隐忽现!   然而不管刀光如何变幻,李寒阳总能一剑将其扫出原形,双方绕着偌大的场地不停变换方位,没有一刻稍停,渐渐掀起一阵薄薄的黄尘罩子,沿着围栏颤巍升摇,从看台顶望下,仿佛一个巨大的龙卷正缓缓成形,而风暴的中心居然仅仅是两具血肉之躯。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连声音也无法发出。   镇东将军府的耿典卫仿佛突然变了个人,场中绝非是一名初露头角的少年好手挑战成名既久的南疆剑首--这不过是前半场的错误印象罢了。眼前根本就是两名李寒阳在对打,一样强壮、一样迅捷,一样裂地碎石掀尘搅风,一样单人孤剑,即有万夫不当之勇……当两个人毫无顾忌,放开手来狂殴痛击之时,连杀伐声都仿佛能贯透耳膜,震撼胸臆,观战的众人顿觉自己无比渺小。   但耿照清楚知道不是这样。   复位经脉之后,他体内奇经八脉的脉行与李寒阳已无分轩轾。   李寒阳出身名门,复得诸凤殿之传承,修习内功、精研剑法逾四十五载,距三才五峰的境界只差一步,其脉行非同小可;举重若轻,大巧不工,运使起来游刃有余,犹如手中神兵鼎天钧。   耿照倚之重塑经脉,最后经李寒阳乾坤一定,功成圆满,等于凭空得到他四十五载的修练成果,运功时只觉脉中行气如剑,大招以一缕内息便能推动,鼎重剑轻、运转自如,似能略窥李寒阳的巨剑心法,益发明白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   不停变换方位,是为了避免正面交锋,以减轻独对李寒阳的巨大压力。无奈此计虽好,却有一处不可行:比起内功根基的差距,李寒阳在招式、实战经验上更拥有压倒性的优势,缠斗一长,耿照顿显支绌,只能借位移争取空间。   而“剑势”的威力,在实战中则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   碧火神功对气机的灵敏反应,此际竟成缺陷:李寒阳的“拔剑无罅”与挥动实剑时所迸发的杀气,在碧火功的先天感应里几无分别,过往料敌机先的无双利器,反而造成致命的混淆。   激战中李寒阳一剑挥落,耿照及时跃起,欺鼎天钧沉重巨大,回剑不及身坠,便要抢先出手,蓦地李寒阳一抬眼,耿照顿觉几处可乘的空隙,俱被他的目光封死,盘算落空,咬牙暗忖:“我只拣一处下手,难不成你有四条手臂!”藏锋还未扎落,心头忽生不祥,本能回刀一封,鼎天钧剑拦腰扫至;适才感应的四路封绝剑势之中,其一竟是实剑。   耿照扎扎实实挨了一记,被雄浑劲力扫出三丈余,滚到围墙边弹撞回来,才得缓手拄起。幸李寒阳并未追击,仅于三丈开外平举大剑,脚踏丁字步,山风卷尘,吹得披风猎猎作响。权领诸凤殿、号令三千游侠的南疆剑首并不爱猫捉老鼠的游戏,他看透了年轻对手的实力及缺陷,明白此际不应抱持期待,决定终结这场无益之战。   而决胜,只要一剑就好。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开始。力量不及,招数不及……纵使解决了心魔关大患,耿照发现自己仍距胜利十分遥远。但只剩最后一剑的机会。碧火神功不是李寒阳的对手,连意外突破“洗髓返骨”的八关境界、得到堪比李寒阳的鼎天剑脉,仍无法一举战胜此人。除非另有奥援--   化骊珠。   新得的鼎天剑脉,应更能承受骊珠奇力。耿照暗提内元,以一缕气丝轻触脐间宝珠,然后逐步增强力道……强韧的肉体似给了化骊珠绝对的信心,也可能是真气的致密程度终于凌驾奇力,耿照感觉化骊珠的力量稳定输出、增幅着,与碧火真气融为一体。粗粗估算,骊珠释放的力量约莫提升了三成内力,还在持续增加。   鼎天剑脉、神兵利器,突破八关心魔后重获新生的碧火神功,再加上稳定输出的骊珠奇力……   耿照把拥有的一切加总起来,再无保留,拖着“藏锋”向前迈步,双腿交错的速度越来越快,借由奔跑,继续增幅化骊珠提升内力,靴底踏过的地面都被夯成烧瓦似的一片赭黄,拖曳着的刀尖划过产生质变的坚硬地面,爆出成串火花!   李寒阳身姿不动,蓦然抬头,除了剑尖与靴尖连成的纵轴之外,周围的空间俱被“剑势”死锁,一丈之内,无论耿照是左闪右绕抑或伏低跃高,都将被看不见的气机笼罩,甚至会在动作的瞬间产生微妙的停滞,仿佛被他的目光捆缚于空中,旋被巨剑斩落!   唯一无备的,只有居中的纵轴。此间是决胜之地,等待少年的只有闪耀着血暗铜色的巨剑鼎天钧。   “来吧!”初老的游侠双目炽烈,在心中吶喊着:“这一剑将分出胜负!”   “还有什么是可依恃的?”少年俯首飞步,长刀拽得火星嘎响,疾奔中犹带一丝冷静:“碧火神功、化骊珠……我还拥有什么?”   极度的专注令耿照沉入虚空,仿佛又回到索遍枯肠寻找灵感的当儿,虚识中不住翻动的画面宛若书页,直到一小块画面像是要裂开了似的,露出背后他从未见过的丬角--   “他在做什么,老二?”韩雪色气急败坏地扳过聂雨色的肩膀。“是藏有什么暗招后着,还是想抢在李寒阳出手前闪过巨剑,欺入剑围?”   聂雨色眉头紧蹙。“不可能。剑势所及,绝无生路。”   他不知道耿照在想什么。这一步是死棋,没有这种道理!   风篁握紧刀柄,驼铃“当”的一跳,回神才发现掌里既湿又冷。正面对敌绝不能胜,以李寒阳的功力与鼎天钧的沉锐……没办法了。他一咬牙解下配刀,拼着师父责怪,也要以回旋绝式分散李寒阳的注意力,及时解救耿兄弟--   媚儿侧身跃出横栏,没命地朝战团中心奔去。   她没敢开声,唯恐泄漏一丝真气,赶不及在巨剑砍落前将小和尚扑倒。   她从没像这样恨过自己脚程不够快,恨自己没有痛下苦功锻炼轻功。或许是小和尚太快了,她跑到胸臆里仿佛再也吸不到一丝空气,却只能望着小和尚的背影心中发冷--   耿照没有闪避或伏跃,就这么冲入轴线的尽头,连人带刀撞向鼎天钧剑!“来得好!”李寒阳意兴遄飞,剑光映亮了他的须眉鬓发,铜色巨剑在虚空中留下数个互不相连的残影,倏地斩入耿照左肩!   媚儿连停都没停,身形顿矮,一连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勉强撑起身来,绸襟娇裹的一双绵乳剧烈晃荡,尖翘腹圆,弹撞之间不住抖落沙尘,更添凄艳。   “小……”她张口欲唤,还没发现喉音既哑,眼角已滚落大颗泪珠;凝眸望去,忽尔一怔。山风呼啸,久久不息,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突然爆出零星的掌声,瞬间如点烟硝,转眼炸得了一片轰然。   “好!好功夫、好功夫!”   “这……这真是太厉害了!”   “这等身手,大开眼界啊!”   媚儿揉揉眼睛,终于确定场中二人景况:   极招过后,李寒阳的巨剑砍中耿照肩膊,却未将他砍成两丬。是李寒阳及时止住了手,因为“藏锋”的薄刃自巨剑脊侧斜斜贯出,就像贯穿一片软木似的,刀尖指着李寒阳喉间,只差分许便要见血。   他的剑不得不顿止。   耿照亟欲抽刀,以鼎天剑主的造诣,轻轻一转剑柄,便能将长刀折断,藏锋却像融进了巨剑似的丝纹不动,密合之甚,可想见此刀快利,竟是可一而不可再,忽然省悟:“是……是我赢了。我胜过了鼎天钧剑之主!”左肩的痛楚令他脸色发白,却难掩得手后的心旌摇曳:   “承让了……李大侠。”松开刀柄身子微晃,便要栽倒。   李寒阳以迅捷的手法连刀带剑一扬,随手插落地面,飞快点了他周身几处大穴,及时将人接住,爽朗大笑:“赢得漂亮啊,典卫大人。你实在是个处处出人意表的奇人,李某之败,无话可说。”   耿照在鼎天钧剑及体的瞬间,以刀刃贯穿了剑身,抢先指住李寒阳的要害。李寒阳的“剑势”锁住他所有的退路,迫使耿照于中轴决胜,而巨剑也的确精准地斩中对手--唯一料不到的,只有贯穿神兵鼎天钧的奇刃藏锋。   剑脊本是剑器罩门,藏锋由邵咸尊亲炙,自是天下少有的利刃,以已之强攻敌之弱,致胜的道理似乎并不难想象。然而李寒阳出招时剑上饱注内劲,坚逾玄铁,在场一干武学行家心下雪亮:无论耿照拿的是何等神兵,都不能仗器利刺穿李寒阳手里的鼎天钧剑;这一击的精、气、神须与李寒阳相若,足以抵消他加诸于剑上的力量,令刀剑回归原初的物性,方能以刃利制脊钝,得战果如斯。这可是极高明的武学境界。   只是谁也说不出这是什么武功,除了一名少女之外。   “他妈的!真是绝了。东海这鬼地方,啥事都能有!”   任逐流作梦也想不到,耿照竟能在鼎天剑主手底下取得一胜,乐得眉花眼笑,若非碍于场面,只怕要手舞足蹈起来。回见任宜紫罕有地蹙起柳眉,若有所思,心想这丫头莫非是吓傻了,居然转了性子,促狭道:   “怎么,模样忒认真,看出了什么门道?”   任宜紫欲言又止,片刻才低道:“这招我见过。”任逐流切的一声,只当她信口雌黄,浑没留意侄女默默擎出了随身不离的同心剑,对着剑脊末端发怔。阿兰山的初阳下,剑身近柄处映出一枚针眼般的小孔,居然洞穿了天下知名的碧水纹钢。   第百十三折 难陀现首,代战者谁   耿照的心识“醒”了过来。   他维持盘坐的姿势,以先天灵觉观视体内诸元,确定无碍后再行搬运。比过往更精纯的碧火真气在新成的经脉内运转如意,行一周天不过盏茶功夫,浑身暖洋洋的如浸温水,说不出的舒畅。   为造这副全新之脉,耿照用去九成以上的真气,即使算上异常爆冲的部分,所剩内力亦不及普通时的一半。要调复至巅峰状态、并适应新的脉行,少则要十天半个月的光景;但对力量的运使,耿照却有着和过去截然不同的看法。   鼎天剑脉的惊人处在于:只须少量内息,便能产生极大的效果。   李寒阳以精、气、神等内三合,以及手、眼、身等外三合为“六合”,剑出必是六极合一,故毋须倍力加催,极求蛮劲内功之大用。如能花费数年光阴好生揣摩,再佐以实战验证,当尽得其执千钧如一羽的无上心诀,但光是鼎天剑脉简用内息、脉行如剑的好处,此刻耿照便已十分受用。   他将最后一口浊气吐尽,缓缓收功,终于睁开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白皙雪靥,鼻梁高挺、五官深邃,一头火焰般的深红卷发,馥烈的体香混着汗津潮润,自雪沃的襟口涌出,女郎的唇边颊畔黏着几绺带汗的湿发,翘着雪臀高跪在耿照身前,惹火的胴体曲线一览无遗,正是媚儿。   她手按耿照胸口“膻中穴”,另一只手却不避嫌地伸至他腹间,湿濡的掌心抵着丹田气海,拼命输送内息。   此举自是徒劳:突破八关后的碧火真气,连李寒阳的三省功亦不能抵挡,鼎天剑脉却能加以约束,令其重回正轨,其坚韧玄奥,未能以常理忖度。媚儿虽负至阳至刚的役鬼令神功,腹中又有阳丹,仍不能穿透致密已极的剑脉真炁。任凭她如何催动真气,累得唇面皆红、香汗淋漓,始终无法将真气度入耿照体内。   高台之上,一干孤竹国臣子欲哭无泪:公主殿下千金万贵,以未嫁之身,居然在大庭广众下将手探往男人腰腹,又搓又揉,还弄得面泛红潮、汗湿重衫,虽说南陵风俗不尚女子婚前守贞,甚至有留宿合意男子的“走婚”旧习,然各国久经代巡大人教谕,王室也讲三纲五常,若传将出去,还有哪一国敢来提亲?   “诸位同僚勿忧,”一名较老成的臣工赶紧安慰左右:“天可怜见,峄阳国主没来!此乃天意,足见上苍佑我孤竹国,令至峄阳一国缺席。”众人恍然而悟,相互额手,略感欣慰。   其实真正天佑孤竹国的,是伏象公主本人并不在台上,否则听到这番高论,明日朝堂上又少几名忠忱的臣子。媚儿不知自己正受非议,见小和尚睁眼,喜动娇颜,随即露出一抹意气洋洋的狠笑,咬牙回顾:   “谁说输送真气没用的?这不是让我救活了?呸,南陵游侠,浪得虚名!”   李寒阳站在不远处,双手抱胸,含笑不语,显是接住耿照之后,不旋踵被扑上来的媚儿给撵了开去。堂堂游侠之首,自不与一名妙龄女郎计较,鹰隼般的锐目盯紧盘膝于地的耿照,留心他面上的气色变化,须臾未离。   耿照与他视线交会,两人微一点头,都未言语。与李寒阳并肩而立的朱五少年颇不能苟同,皱眉道:“可你刚才也叨念着“怎么没用”、“怎么没用”的,急得都哭了。我看他像是自己好的,同你没甚关系。”   媚儿俏脸一红,柳眉倒竖:“谁哭啦?你胡说八道,我撕烂你的嘴!”   朱五被腾腾杀气所慑,抱着头往后退了一步,忽想:“我没胡说八道啊,她是哭了。”问心无愧,摇头道:“我们这儿有王法的,不能随便撕烂人的嘴。”   媚儿可得意了,目绽精光。“我是孤竹国公主,不用遵守你们的王法,偏能撕烂你的嘴!哈哈哈哈哈--”少年登时目瞪口呆。这回连虔无咎都听不落耳,帮腔道:“你这话是坏人才会说的啊!”朱五口舌不甚便给,被他一言道出心声,不由点头,片刻又觉不太妥适,径对无咎道:   “但我看她也不是真的很坏。刚才典卫大人昏倒的时候,她哭得可伤心了--”   “你给我闭嘴!”媚儿简直气炸了。正要上前一把拧掉死小孩的脑袋,手掌忽被轻轻捉住,回见小和尚温言笑道:“莫要吓着了孩子。你堂堂一国公主,怎好与小孩儿拌嘴?说“不遵王法”什么的,也太不成话啦。”   媚儿怔怔望着,见他说话时眉目生动,恍如梦中所见,然而适才被巨剑斩落的画面犹在眼前,惊惧、惶急……直到这时才一股脑冲上胸臆,像要炸碎胸膛般难受,身子竟有些发软,鼻端毫无来由地一酸,撮拳往他胸膛头脸捶落,尖声怒道:   “死小和尚!臭小和尚!死小和尚……”闷着头狂揍一阵,捶得双拳隐隐生疼,惊觉耿照连挡都没挡,心底一慌:“不好!近来修为颇有进境,别要……别要打死了他!”   凝神细看,耿照除了些许淡淡红印,连油皮都没擦破半点,又羞又窘,又隐隐有些恼怒,一推他胸膛:“你是手断了还是脑子蒙啦?不会挡么?白痴!”本要起身掉头离去,瞥见看台楼梯口掠过一抹窈窕丰腴的倩影,面色一沉,暗忖:   “我这一走,那贱婢又巴巴的黏过来。教你痴心妄想!”哼的一声挺胸俏立,双臂环抱,高高端起一双雪润尖翘的浑圆盈乳,狠厉的目光盯着正前方,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   耿照回过头去,但见宝宝锦儿俏立于看台下,美眸中盈满关怀。   他二人默契绝佳,略微颔首,仿佛已说过了千言万语。符赤锦露出放心的表情,水汪汪的娇媚杏眸一转,眸光瞟向他身后的媚儿,又是那种“相公你完蛋啦”、似笑非笑的狡黠模样,身后转出一抹高挑的茜红丽影,长腿交错,充满矫健肌力的修长曲线才踮下两阶忽又停住,竟是染红霞。   耿照骤尔起身,不意牵动左肩伤处,面色剎白,开始凝涸的衣布再度渗出墨染般的乌渍。   梯间幽影投映,看不清染红霞的神情,他心急如焚:“怎……怎地她不再走下些个?”忍不住上前几步,方见伊人身后三两阶上,伫着四只刚停步的小巧莲足,一双是薄底半靿子的绣银鹦鹉绿快靴,靴尖细裹,明快中透着娇憨,似可想见其中玉趾合拢,十分精神;另一双却是宝蓝绣鞋,鞋面上以五彩纟丝金银线绣了“鱼戏莲”的图样,虽是天足,却小得差堪盈握,更显主人秀气。   --是二屏。   耿照没留意过她二人的脚,心念一动,忽然抬头。四层看台之上,许缁衣凭栏低首,阳光穿透她裹发披垂的长纱洒落,周身如罩金粉,逆光的面孔却看不清眉目,但见颈颔的肌肤白腻已极,宛若玉碾。   他与染红霞情投意合,彼此交心,此事却不能教许缁衣知晓,否则日后杜掌门功成出关,万一追究起红儿失贞一事,这位在门中极有份量的大师姊将不会站在染红霞这一边,事情就棘手了。   耿照心疼染红霞的为难,明白她何以不能径直奔出,不顾一切地表露关怀……思虑之间,见伊人自怀中取出一条红丝绢,交给了符赤锦。符赤锦冲她轻轻颔首,捏着绢儿款摆而出,无视于媚儿的杀人目光,将红丝绢塞到他手里。   “你放心,”耿照嗅着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温甜,顿觉心安,闭目轻声道:“我没事。”   “我知道。”符赤锦低着头替他松开腰带,一如出门前为他系上。凉滑的小手灵巧而小心地揭开凝痂的几层衣衫,笑道:“我一点儿也不担心,我的男人我明白。在宝宝锦儿心目中,相公是世上最值得信任的男子,什么事也难不倒。”   耿照忍不住笑起来。“要不是李大侠手下留情,早将我打得满地找牙。我可不敢把话说得这么满。”心中一动,压低声音问:“将军有什么指示?”   符赤锦与弦子受他之请托,负起保护将军伉俪的重责大任,以宝宝锦儿的精明与识大体,决计不会舍将军不顾,擅自离开顶端看台。此举必是将军授意,以此小儿女情状做为掩护。   果然符赤锦嘻嘻一笑。“将军说首战派出李寒阳却不胜,对方怕要铤而走险啦。少时若生变故,须以皇后娘娘的安危为先。”耿照微微一怔:“会有什么变故?下一场……该是央土大乘推派代表了罢?”   符赤锦低道:“慕容柔没说,我料他也未必说得准,只是让我们预作准备罢了。佛子与央土教团的大和尚进十方圆明殿里商议去了,约莫是一刻以前的事。依我看,便把阿兰山翻过一遍,也找不出比李寒阳更厉害的代表啦,佛子大概没想到这场会输罢?”   头一场打了半个多时辰,加上耿照昏迷一刻余,距流民围山已近一个时辰。耿照眺望远方,蚁群般黑压压的人流似乎无时无刻不在蠢动,但骁捷营实际被压挤的幅度却不明显,显示流民散漫,无有章法,面对长枪铁马的谷城精锐,就算饿得狠了,也不会贸然往枪尖上撞。   但耿照始终有着说不出的忧心。在籸盆岭时,那些流民原也是饥寒交迫、疲惫衰颓,却于转瞬间化成狰狞恶兽,悍然以血肉之躯冲撞长枪箭矢,连最勇敢的军士亦不禁胆寒,只因嗅到了血。   杀人就像疫病流行,一旦起了头便很难止息。   将军说的“变故”,难道会是这个?   符赤锦信手从他襟里掏出一条雪白的绢儿,为他揩抹头脸,忽然惊呼一声,不觉停住。耿照回过神来,轻轻握住她的手,殷问:“怎么啦?”符赤锦勉强一笑,摇了摇头,作势再抹,但相公可没这么容易打发,握着她温软的小手不放,符赤锦莫可奈何,轻声道:“相公的鬓发白啦,活像老公公似的。”说着噗哧一声,眉眼含笑,宛若春花绽放。   手边无镜,耿照不见形容,料想复位经脉这么大的事儿,身子断不能毫无消损;不过两鬓霜染,算是很便宜了,心中不以为意。见那白绢十分眼熟,想起是她先前所赠,心头乍暖,谁知符赤锦却把绢儿往温濡饱腻的乳胁一掖,挤出一抹沁乳透香的汗津来。   “是你给了我的……”没等耿照说完,宝宝锦儿轻轻巧巧一让,越过他的肩头笑道:“山间克难,未有良医,有劳李大侠啦。”却是李寒阳走近。   她将染红霞的红丝绢递去,袅袅娜娜一施礼,正色道:“奴奴代我家相公,谢过李大侠慨施援手。”李寒阳道:“夫人客气,我也只是略尽棉薄,谈不上援手。”接过红绢,替耿照剥除衣覆。   李寒阳拔剑的手法与斩击同样收发由心,耿照受的只是皮肉伤。游侠周游天下,接受各地武者的挑战,随身携有灵验的金创药,包扎手法更是一绝。李寒阳精于此道不逊用剑,经他理创、施药、捆扎等,耿照顿觉肩上一阵清冽入骨,肿痛大见消解,已能勉强活动。   符赤锦道:“这是染家妹子冒着开罪师姊的风险,也要交给你的一份心意,你可别辜负了人家。”盈盈一笑,转身离去。台底入口已不见染红霞与二屏的踪影,连许缁衣亦都重新入座,由下往上再难望见。   诸女皆去,媚儿终于意识到自己站在这里不大合适,适逢金甲卫们绕了大半个场子、好不容易灰头土脸地蹭来,没好气地瞪了耿照一眼,被众人簇拥而回,心想这小和尚忒爱拿人家的绢儿,原来是贼性不改,与送绢的个个都有猫腻!   当晚在风火连环坞,瞧他与染红霞那份难分难舍、情致缠绵的模样,便觉不太对劲。经红丝绢一事再无疑义,“管小和尚叫“相公”的美貌贱婢”底下,又添一条杀人名录。   耿照与李寒阳都很沉默,李寒阳沉默地替他敷药裹伤,一旁朱五总是亦步亦趋地看,虔无咎虽也频以眼角窥视,却隔得远些。而耿照的沉默,却是望向遥远的山间。   “典卫大人担心流民的去留?”李寒阳笑问。   耿照本想回答,心头却有别样疑惑盘据;挣扎片刻,终于忍不住开口。“李大侠为何代表南陵教团出战?”   “自然是为了流民。”   “既然如此,李大侠何以认输?”   李寒阳哑然失笑。这话若出自他人之口,恐有嘲讽的嫌疑,但他知道少年并无此意。“因为我确实败给了典卫大人。”拎起插在地上的鼎天钧剑,大如手盾、形似钟磬的古朴剑锷上方三寸处,藏锋的薄刃兀自贯穿剑身,仿佛与平滑如镜的钢材融为一体,几乎看不出嵌合的口子。   耿照意识到自己的出言无状,纵使胸中似有一股难言的迷惑与不平,亦不禁微感歉赧,低声道:“李大侠对不住,我不是那个意思。以您的修为,扭转劣势直是易如反掌,若要将军收容难民,李大侠便不该认输,应当将我打倒;若不为难民,大可不必与战。我不懂,这战与不战,却都是为了什么?”   “典卫大人弄错了两件事。”李寒阳正色道:   “在我看来,比武是极单纯的事,赢就是赢,输就是输,纵使旁人没看出来,只消两人心知肚明,也就没什么好争的。典卫大人兴许不明白,适才一战,确实是我输了,此事并无疑义。”将鼎天钧举至面前。耿照半信半疑,握住刀柄一夺,刀身依旧不动,俨然在剑身里生了根。   (一定是功力尚未恢复的缘故。)   但连耿照自己都明白,这样的想法实过于一厢情愿。   经过一刻的调息运功,此际他的功力较诸决斗当时,只有更加充沛而已,没有道理拔不出刀。他定了定神,调匀气息,运动全身功力再试,藏锋却毫无动静。   “看到了么?”李寒阳淡然道:   “你刺这刀时,周身六合的境界高过了我,才能一举刺穿镔铁;拔之不出,是因为你现下的境界远不如当时。我败给了这一刀,败得心服口服。若你能再施展一次,二度遭逢,我仍是要败。”说着面色微凝,双手分持刀剑,“咄!”一声低喝,缓缓拉开,及至一声清越龙吟滑出剑身,藏锋蓝汪汪的刃尖震颤不休,才倒转握柄,将刀还给耿照。   耿照心下雪亮:这一下李寒阳几乎用上全力,额间微现珠莹,连出手为韩雪色解封都不曾如此,怕只有与黑衣人对峙时差堪比拟。“典卫大人弄错的第二件事,是正义的价值。”   “正……正义?”   李寒阳双目炯炯,直视着他。   “敢问大人,杀一人若可拯救十人,这么做算不算是义?”   耿照沉吟片刻,兀自难决,摇头道:“我……我不知道。被杀的那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李寒阳笑起来。   “典卫大人此问,则又是另一个难题。”他摇了摇头。“关于“杀一人救十人”之喻,诸凤殿已讨论了上千年,是无数游侠终生自问问人、勤思不辍者,为此分成了几派,有主张杀人以救,也有主张不杀的,至今仍莫衷一是,未有定论。”   “那你是哪一派的?”朱五忽然插口。   “我主张“慎杀”。”李寒阳也不着恼,温言笑道:“我不信一命抵一命,人命是不能放在秤上度量的。出了诸凤殿的议堂,我还未真正遇过“杀一人救十人”的疑难;谁要说“你杀这人,我便放过其他无辜的十个”,我会优先处置说话之人。那厮显是恶源。”耿照与朱五都笑了。   “我观慕容将军处事,虽有苛猛之评,对朝廷总的来说是顺服的,而越浦城尹梁子同确是中书大人的心腹,中书大人几等同于“朝廷”二字。梁家父子对徐日贵父女的恶行,在平望都许多权贵眼中,甚至算不上是一件事;慕容将军处置梁子同,非是拔掉一枚眼中钉这么简单,必将为此付出极大的代价。”   初老的游侠敛起笑容,肃然道:   “愿意为徐氏父女主持公道、不惜开罪朝廷与央土任家之人,我不以为会把牺牲五万名流民以换取东海道之平静,视为理所当然的正义。便输了这场比武,我仍会待在这里,直到三乘论法大会结束。我想看看慕容将军的正义,将如何拯救这五万人的性命。”   ◇ ◇ ◇   十方圆明殿里并无佛像,取而代之的,是一堵七八丈长的石刻龙壁。   这片“优波难陀壁”又称“延喜龙王壁”,通体由六尺五寸高、两尺八寸宽的青石屏风组成,屏风下有夹嵌之用的莲台底座,每扇屏风的大小一致,宛若一模而出,拼连处打磨得光滑平整,远看几乎难见接缝,衬与整殿的青石砖地、鸦青壁涂,屏风融入空间,仿佛一条浮爪扭头的巨龙飘在莲花座上,眨眼便要破壁飞去。   东海脱离鳞族的统治后,历经三宗更迭,终成央土皇权之禁脔,崇敬龙神的祭祀旧俗多受箝禁,居民遂变着法子保护信仰。或假借拜佛的名义,故意将佛像的盘龙莲座做得特别大,拜佛如拜龙;或改称“龙王大明神”云云,假托佛经里的八大龙王,暗行鳞族龙祀。   这块优波难陀壁便是这样来的。做成拼接的石屏风,利于分开收藏,遇官兵闯入寻衅,只消藏起拼成龙首的前三扇,再将当中几块胡乱调转,便看不出龙形,可免朝廷降祸。   “在东海,释教不过是龙神的护身符罢了,无怪乎我佛不兴。数千年来,老百姓昧于陈俗旧习,未受佛法教化,何其无辜!”佛子伸出白玉般的手掌,轻抚着翻滚浮凸的怒张龙鳞,更衬得五指修长,宛若女子。   “幸有我等前来弘法,为百姓点起明灯。他日东海万民同登慈航,在座诸位亦得佛果,行持菩萨道圆满,不亦善哉。”   此番东行,央土僧团的成员多来自联名上书的廿九座寺院,因路途遥远,恐寺中长老不堪跋涉,故以青壮一辈为主。美其名曰“精锐尽出”,背后的意思只怕与南陵相仿佛:横竖三乘论法是佛子一人的戏台,轮不到旁人出头,既是为人作嫁,自不必卖力演出,只消分沾雨露之际,自家莫缺席便是。   果然众人听了佛子之言,倒有大半或面露冷笑,或不以为然,无一附和。   佛子独自离京,撇下央土僧团的代表,一个人来到了东海道,此举在这些少壮僧人之间已饱受非议,及至发动流民围山、易论法为比武等等,不满的情绪更是到达顶点。各寺代表难得一片敌慨,私下议定在商讨之时,一致反对与镇东将军府比斗,意即接受现状,不逼迫慕容柔收容难民。   这是一场迟来的围剿清算。佛子在踏入十方圆明殿之前便已遭孤立,等待他的是一群愤怒的少壮僧人,对这场荒腔走板的“三乘论法”满腹牢骚,拒绝再被当成傀儡操弄。   来自摄度精进寺的行深和尚双手合什,垂眸道:   “证佛果而成阿罗汉,那是小乘之说。大乘普渡众生,不作利图,佛子此说,倒显多余了。”几名青年僧人频频点头。行深的师兄行远在央土论法时被佛子驳得体无完肤,他一直想找机会报仇,但住持说他修为不如师兄,不必自取其辱,令行深耿耿难释。   既然有人率先发难,后头自有乘势挥军、借风放火之辈。接口的是舍悲寺的慈惠和尚,他今年不过三十许,正值壮年,却与央土名僧雪舟慈能大师同列寺中的“慈”字辈,在此番的东行队伍里备受注目,说话也格外有份量。   “我听说佛子教人多诵“南无阿弥陀佛”六字,如此贩夫走卒、目不识丁者,亦能成佛。东海百姓常念佛号,自然登莲台而证真乘、成佛果,与我等何干?”   佛子淡淡一笑并不辩驳,细抚青石龙刻,悠然道:   “东海百年以上的古剎,计有四百七十二座,其中逾三百年者百有零四,超过五百年者卅七;逾千年者,光这阿兰山上就有六座。这些寺院中,人数最少的优离庵有百廿三名比丘尼,人数最多的,是千月映龙川畔的大跋难陀寺,计有四千八百七十二人。以上均未算入火工、杂役,以及挂单游方等。”   众人均不知他何出此言,面面相觑。   佛子从容道:“东海古剎虽多,奈何佛法不兴,这些个名寺便如庄园,坐拥良田万顷,广纳仕绅供养,出家众不过是点了戒疤披上僧衣的俗世之人,视住持如功名;莲觉寺的显义和尚为求住持大位,十年间打点宣政院各级官员、东海臬台司衙门等,总数逾此。”伸出右手食中二指。   行深面色微变,强笑道:“两千两虽是大数,但我等方外之人……”   慈惠和尚见佛子手势未变,笑容如古井般平静无波,讳莫如深,心念电转之间举袖一拦,沉声道:“别丢人了,是二万两。显义光是用来打点宣政院和臬台司衙门的贿金,总数就超过二万两白银。”   殿里寂然无声。除了粗浓的呼吸,更无一人开口。   在场二十余人都是央土名剎的青壮辈,学问僧非是镇日躲在藏经阁里钻研典籍,常与达官显贵来往,都是见过世面的,虽知东海殷富,这数字仍远超过众人的想象。若有现银二万两,还争捞什子住持?几辈子也挥霍不尽了!   行深吞了口唾沫,强抑面上筋跳,一张黝黑的麻子脸僵如尸殍,涩声道:“那显义……当成住持了么?”   佛子摇头。   “据说近有疾患,身子不好了。宣政院里有个说法,欲于三乘论法会后,推动天下佛脉一统,由央土僧团中简拔壮年有为、才德兼备的学问僧,来担任东海寺院的住持,以洗颓风,度化东海万民。”   宣政院是太宗一朝才有的,专责管理佛教相关事务。南陵臣服后,段思宗上奏朝廷,极言小乘于南陵诸国行之有年,教团组织发展成熟,不宜以央土大乘的宗法、因俗度之,乞设一中立机构管辖,如接待诸国使节的客省,负责安排南陵教团的朝觐、交流等,而不涉教团内部诸务。   其时太宗大力推行释教,看完段思宗的折子,不但准了宣政院的设置,更分扩为管理央土教团的“枢院”与南陵教团的“南院”,正二品的宣院总制之下,另有两院院使、同知、副使等官员,说是“专管天下僧尼的中书省”亦不为过。   东海无有教团,各寺住持名义上由朝廷指派,可宣政院里的都是官,是进士出身的读书人,把住持之位当作世俗功名,可荫可补,但看如何周旋。大抵上做得新住持的,十有八九是寺中掌权之辈,钱帛在手,利于敬谢打点,居然也维持“一寺相承”的传统,师殁徒继,次序井然,这么些年来没出过什么乱子。   琉璃佛子透露的讯息,登时让现场炸了锅。   这些央土名寺的学问僧个个自视甚高,十五六岁便崭露头角,显现过人的聪颖博学,日积月累有了点名气,才被派来与会;但同侪间竞争寺中高位,激烈的程度不亚于庙堂夺权,僧多粥少,谁也不敢说自己能出线。挤不上位子的,到了七老八十仍是一介学问僧,那就十分凄凉了。   而佛子方才随口说的数字,此刻突然显现意义:   百年古剎就有四百七十二座,算上未满百年的,怕没有几千座!东海和尚连经都未必能读,除了坑蒙拐骗、吃喝嫖赌,正经的就没会半点,看在这些央土僧人眼里,何异于豚犬!   若能外派东海,人人都有自信压倒这些颟顸的假比丘,掌握僧徒百姓,甚至君临一座如莲觉寺般、十年之间能送出二万两纹银的千年古剎,再不必于央土教团的夹缝中苦苦求存,与阴险的同侪、偏狭的师长争得你死我活……   一个冷硬干涩的声音,打破了众人眼前五光十色的幻想。   “我没听说过这种事。”果天依旧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自他入殿以来,始终走在佛子身后丈余处,比起其他刻意回避的僧人,已是站得最近的一个。“宣政院不预教团宗法,乃是孝明朝以来的定制。把央土僧人派到东海当住持,总制大人从没说过这样的话。”   “髡相”都说话了,众僧被当头浇了盆冰水,有的人美梦破碎,顿时激起满腔恨火,转头怒视琉璃佛子,原本热烈的气氛一霎僵冷,空旷的大殿内竟隐隐有着肃杀之感。   佛子道:“师兄,赵大人今年要告老了。致仕之后,宣政院总制一职将由僧人出任,院使的官秩改为从一品,与中书省、尚书省、御史台等并列。”   僧人出任宣政院总制,“髡相”云云将不再只是一句玩笑话。   连身为副手的两院院使都是从一品的官儿,继现任总制赵希声大人之后的新科总制,其地位只能是当今的国师了。至此太宗朝所立、避免政教相预的团院制度形同瓦解,不惟僧人将立于朝堂,教团亦受朝廷直接掌控,对这些积忍已久、郁郁不得志的青壮僧人来说,全新的时代正在眼前豁然开展。   “我不曾听闻。”果天冷道:“你从何处得知?”   “陛下亲口告诉我的。”佛子答得从容,仅在顿句时微露一丝诧异,淡如云拂。   “……陛下没同住持师兄说么?”   胜负很明显了。   皇上跳过京城第一寺的住持、央土教团的首脑,直接佛子透露消息,宣政院的新总制决计不会是果天--而这一点儿也不难想象。果天和尚今日的地位,可说全来自佛子的活跃,这样的风评在平望都几乎已成共识,皇上没有道理不清楚。   果天不招人喜,正因为不识相。   “我没听陛下提起过。”   他又重复一次,仿佛说多了就能成为事实。   “镇东将军所辖,朝廷明着要收回去,只怕慕容柔不肯。陛下纵使有意,中书大人也不会贸然而行。我等出家之人,本不该插手朝廷政事,以免碍了修行。依我看,央土教团不应干预东海流民之去留,让将军府与东海臬台司衙门自理便是。”   慈惠一听心中有谱,面色丕变,冷笑道:   “果天大和尚、大住持!你这是想吃独食么?”   果天蹙眉。“你是什么意思?”   不管这人是真木头或假道学,总之都不是能挑开了说的对象。慈惠的脑筋转得飞快,轻咳两声,端得一脸正经肃然道:   “皇后娘娘的意思十分明显,即要保住流民,收容于东海。镇东将军是天大的官儿,能大得过娘娘、大得过皇上?慕容柔若违了上天好生之德,休说皇上,天下万民也容他不得!正是我等出家之人,更应心怀慈悲。我认为央土教团应推派代表决斗,促使将军收容流民。”   他虽是舍悲寺的“慈”字辈,年岁较雪舟慈能禅师小了何止半甲子?雪舟一脉的长弟子们都比这位小师叔年长,早早便占住了寺中高位,等接师父衣钵,连一点渣滓也没留给他。   慈惠好不容易见到了一丝曙光,想起东海这一大片富得要流出膏来的佛荒之地,几乎兴奋得要喊叫出来,心思锃亮:哪里是佛子要除慕容柔?这分明是皇上的意思!若不顺风表态,无有好处不说,搞不好还要给与人陪葬,落得竹篮打水两头空。   行深在摄度精进寺还算是住持嫡系,多少受到师父、师兄的照拂,夹缝求存的资质远不如他,到此刻方才省悟过来,忙不迭道:“很是、很是!出家人广修六度,而一法不执,岂可昧于镇东将军一人,弃无数流民于不顾?精进寺亦赞同佛子慧见,教团应派代表一斗。”余子纷纷表态,居然全数通过。   这个结果远远超过果天的预期。   他木然环顾四周,似乎不明白这些原本嫉妒、敌视佛子的人,怎能在三言两语间都站到了他那一边去,眉结益深,沉声道:“我反对。”   众人先是一怔,继而“噗哧”一片,几个较不稳重的举袖掩口,其他人就算没出声,嘴角眉梢的蔑意却赤裸裸地不加掩饰,仿佛正看着一头被拔光了羽毛却毫无自觉的落败公鸡。   “佛子,我等当推派何人为代表?”慈惠当他云雾一般,已不入眼中,径对佛子道:“莲宗八叶不过传说而已,东海既无僧团,料寺院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反对慕容,第三场的比斗形同虚设。若要逼慕容收容难民,这场的是关键。”   众僧如梦初醒,纷纷你一言、我一语的,为代战的人选争个不休,所言皆十分空洞,没什么建树。慈惠胸有成竹,待诸人辩得口干舌躁、贫乏的内容再也撑不起激烈的交锋时,才提高声音道:   “小僧往日与金吾郎任大人有些交情,人说金吾郎乃京师……不!是央土第一快剑,那耿姓少年如此凶暴,若能请出任大人的快剑,不定一合之间便教慕容的爪牙伏诛。”   余子提出的代战人选与“飞鸢下水”任逐流一比,尽皆失色,面色阴沉地闭上了嘴。慈惠还来不及得意,佛子已然开口。“代战之人我另有计较,只须确定教团的意向即可。各位,请。”合什顶礼,竟教众人先行离去。   慈惠、行深等还巴望来日宣政院易主时能来东海“拓荒”,不敢违拗,鱼贯顶礼而出,比一群接头连尾、踱返圈舍的绵羊还乖觉,片刻走得干干净净,只果天青着一张脸站立不动,佛子也不以为意。   片刻,又有三人自殿外而来,当先的是赤炼堂的四太保雷门鹤。随后,青锋照之主邵咸尊襕袍一振,负手跨过高槛;谈剑笏指挥着两名剑冢院生,将萧老台丞连竹轮椅一并抬入,推入殿中,躬身低道:“我在殿外候着,有事台丞叫一声便是。”萧谏纸点了点头,权作响应,并不言语。   佛子唤请三人前来,是在央土僧团开议以前,也就是说适才他与慈惠等僧众的对答,雷、萧等听得一清二楚。待谈剑笏退出大殿,佛子才自青石壁前转过身,也不理睬一旁兀自伫立不去的果天,美得妖异的面孔衬着殿内静谧幽碧的暗影,浑不似人间之物。   “有劳了。”他低垂眉眼,合什道:“贫僧所求,谅必瞒不过三位。”   雷门鹤微微一笑,邵咸尊仍旧负手,萧老台丞则是睁着一双锐目直勾勾盯着他,自始至终都无意改变。   佛子似不意外,自顾自道:“为救流民,第二场央土教团非胜不可,但我等皆是学问僧,不通武艺。此事既与三位休戚相关,贫僧恳请三位,为了山门外五万名流民的性命,务必助贫僧一臂之力。”说着双手合什,长揖到地。   一声冷哼,竟是萧谏纸率先接口。   “适才佛子对央土僧人威胁利诱,丑态毕露,也是为了五万流民的性命?”老台丞声音不大,甚至有些瘖哑,然而烈目焦炽,在绀青如夜的昏暗大殿内看来,宛若两道紫电剑芒,穿颅透目隐隐生疼,令人难以逼视。   琉璃佛子眉目未动,笑意娴雅。“老台丞言重了。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也只是实话实说,谈不上威胁利诱。”   萧谏纸冷笑,灰白的剑眉一挑。“哪一部份是实?僧人出仕、封荫东海,还是阁下将佩挂一品紫金鱼袋,立身朝堂,从此以国师之尊指点江山,弘法预政?”   佛子从容回答道:“贫僧有旨。”从襟里取出一封书柬,双手捧过。萧谏纸冷笑展读,越看脸色越沉,那交迭数折的纸头上不过寥寥数行潦草笔迹,他却来来回回看了半天,仿佛想从中看出什么破绽而不可得。   邵、雷二人站在一旁,居高临下,虽不能尽看纸上内容,从老台丞的一脸铁青,倒也不难想象写了些什么。邵咸尊站得稍远,却因老人持信的角度之故,能清晰看见落款处并无花押,却有一方“御上行宝”的篆字朱印。   邵咸尊乃书画篆刻的大行家,认出这枚“御上行宝”是当今天子的私章,莫说仿造,就连用了这四个字当作铭刻,都是抄家灭族的不赦之罪,等闲开不得玩笑。萧谏纸阅毕,将书柬还原,双手捧还,小心翼翼中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隐忍,仿佛为了这种东西执臣下之礼是莫大的屈辱。   “这种事,便在孝明一朝也不能发生,遑论先帝!”老人咬牙轻道,似带着嚼碎镔铁般的痛烈。谁都知道他口中的“先帝”是指英年早逝的太祖武皇帝,与时人的习惯不同。或许老人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当今天子既非孝明,也不是武烈。”佛子轻声应着,并不特别张狂,反有一丝淡淡悲悯。“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老人掉转轮椅,推送侧轮的双手因过于用力,看来竟有些颤,但恐怕不会有人认为是衰朽抑或软弱。   “辅国!”老台丞低咆着,谈剑笏一个箭步跨越高槛,见老长官面色不好看,相伴多年的直觉让他明白老人只想尽速离开,一身官服的紫膛汉子二话不说,径抬起轮椅迈出大殿,转过门牖便不见踪影,余下轴轳声一路行远。   佛子转向雷门鹤。“当今赤炼堂,是哪一位太保当家?”   雷门鹤那生张熟魏、逢人皆是这一副的堂倌笑容倏凝,见佛子丝毫不介意气氛变僵,终是生意人的脾性盖过了满腔惊怒,勉强拱手:“正是区区,佛子明鉴。”   “此刻仍是?”佛子诧然。   雷门鹤面色微变。“回佛子的话,此刻仍是。”   “那五万人若杀上山来,有多少是你的仇人?”   雷门鹤干笑:“肯定多过邵家主。佛子若没别的吩咐,小人先告辞了。”虽然满心不是滋味,仍不敢缺了礼数,长揖到地,待佛子颔首,才起身离去。邵咸尊始终未发一语,朝佛子拱了拱手,也跟着离开。   佛子笑顾果天:“没别的人啦,师兄不用留下了罢?”两人遥遥相对,片刻果天才转过身,披着绣金袈裟的高大背影没于刺亮的殿门外。   琉璃佛子独自伫立于空无一人的十方圆明殿,不知过了多久,才叹息一声,低头向外走去,空旷的殿构间忽响起一阵清脆的掌声,一条高瘦的身影由难陀龙王的壁首后转出,嘎声笑道:   “服!真不由得我不服。察觉我躲在屏风后没什么了得,察觉了却假作不知,还能若无其事走出去,这才叫做城府。看来老夫多年未履江湖,道上着实出了些厉害人物。”   佛子回头,但见眼前之人干瘪黝黑,双掌笼在袖里,高大的身形裹着华服,犹如骨架蒙皮,看来与一株染了邪祟的枯老梧桐没什么两样;两只凹陷的眼睛覆着灰白的浊翳,显而易见的目残并未使人感到同情,只觉妖氛逼人,如遇鬼怪。   “阁下是……”   “欸!你该说“你这时出现在此,意欲何为”才是。到了这份上,假装不认识就太伤人啦。”华服瞽叟耸肩怪笑。“你现下说话的口气,与先前截然不同,简直就像两个人。可惜这厉害的小把戏骗得了明眼人,骗不过瞎子。啧啧啧,你露馅啦,知道不?”   佛子终于选择了沉默。   他一向务实,虽偶而扮演狂人或赌徒过过干瘾,但大部分的时候都相当冷静。佛子明白时间不多,过目不忘的本领再一次发挥作用,在脑海里飞快翻阅与盲眼老者相关或无关的片段,想找出是哪里出了问题。   盲眼老者似把他的安静当成了屈从,得意笑道:“方才你煽动那三人的手法着实精彩,看得我差点鼓掌叫好。不过想想也是,煽动、左右他人,一向都是阁下的拿手好戏。”   这“思见身中”的异能不但能使他过目不忘、任意调用脑海中的记忆,还能够一心多用。   青年僧人一边追索记忆,进行极其繁复的对照检查,耳中一边听着老者调侃,分毫不差地接口:“我怎煽动了萧老台丞?阁下目睹全程,当见萧老台丞怒气腾腾,拂袖而去。况且,巴望一名瘫痈长者出战,不如认输算了。”   盲眼老者笑道:“萧谏纸自来是独孤阀的忠犬,以他的才具,非为白马王朝的安泰,真要放手一搏,凤翥未必是他的对手。老萧失势多年,甘于黄纸堆里做学问,代表旧情犹在,事事都为顾全大局。容忍慕容、容忍任家,容忍平望都里的小皇帝,是一样的意思。   “那张破烂纸头上不管写了啥,都够他失望透顶。一旦不忍了,决心做自己想做的事,你觉得老萧是想留下难民呢,还是放他们烂死在荒野之中?他瘫了不能打,剑冢的二把手谈剑笏可不是省油的灯,“熔兵手”之前,不世神兵也要忌惮三分,赢面不小。”   佛子不置可否,又道:“雷门鹤呢?我可没给他好脸色。”   老者嘿嘿两声。   “瞒者瞒不识。风火连环坞烧毁后,越浦城中都说“四爷做龙头”,咸以为多年的派系倾轧至此落幕,大权复位于一尊,你劈头却问“如今是哪一位太保当家”,暗示他的大位还未坐稳,选错输诚的对象,朝廷秋后算账,你赤炼堂头一个跑不掉。   “这句话的背后,还有更深一层的含意。当夜雷奋开悍猛绝伦,你我记忆犹新,这厮若便未死,必等着东山再起的机会,指不定也来到了现场。若埋伏在雷门鹤身边的大太保眼线,将佛子之言带给雷奋开,那么莲台第二决,便是大太保一派逆转形势的枢纽。   “只消“铁掌扫六合”打趴镇东将军的代表,朝廷便是雷奋开最强的后盾,任凭四太保掌握多少帮内势力,也要俯首低头。雷门鹤要想通这条“釜底抽薪”之计的厉害处,就算雷奋开真死了,也当极力争取表现的机会。两面开锋,正反皆宜,端的是妙计!”   老者说得口沫横飞,语气忽一转,低笑道:“不过你和那姓邵的贼小子一句话也没说上,怎知此人堪用?我听说当年狐异门被正道围剿,此人亦出了大力,莫不是仇人相见,分外……嘿嘿。”   你把狐异门看得太简单了,老东西。复仇这道菜,放凉了才更美味。   佛子在心中将所有画面反复比对,终于确定老人是靠声音认出自己,非是计划出现纰漏;只消将他灭口,秘密便无虞泄漏。虽然损失这枚棋子,对后续的工作多少有些影响,但他比对记忆的同时也完成另一套无有此獠的新蓝本,照样能完成任务。   “老实说三人之中,我对他最没把握。”   他难得地露齿一笑,动作虽轻佻,语声仍是一派庄严温煦,闭上眼睛聆听,丝毫不觉有异。“不过我想,一个人能持续行善二十年,从不间断,如非对“善”有异于常人的执着,便是沽名钓誉到了极处,图谋必深。无论哪个,都不该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老人哈哈大笑,一挥袍袖,“铿啷”一阵沉重的磨转异响,竟将青石屏风“转”了过来。   原来雕着难陀龙首的头三面屏风,非如其后十几块般、嵌夹于莲花底座,而是贯通中心,设以活动的轴轳。屏风虽重,拜精巧的轴承所赐,毋须合数人之力才能抬起掉头,任何人皆可轻易转过,露出背面的石刻。   那是一颗人头。接在龙身之上的,是一枚须发怒张、眦目如电的成年男子之首,拏风吸云神威赫赫,令人肃然起敬。此非难陀龙王在佛典里的形象,而是东海自古以来所信仰的鳞族之首,龙神应烛。   “这张脸切成了三等分,转至背面时左右倒反,看不出原有的图案,非要一一转正,才能拼出应烛的头雕来。为在央土皇权下崇祀龙神,这帮东海土人当真是挖空了心思,什么玩意儿也弄得出。”瞽叟笑得露出参差尖牙,阴恻恻道:   “连神都有不同的面目,何况是人?你要是真动手杀了我,会后悔莫及的。我专程前来,是为卖你个好东西。”   佛子对老人了如指掌,真要动手,三招之内必能取命--当然是在出其不意的情况下。如今打草惊蛇,再想无声无息地除掉这个麻烦,怕要花费不少功夫。俊美的青年僧人决定暂抑杀心,寻求其他的解决之道。   “你想卖我什么?”   “平安符。”老人的笑容猥崽邪祟,似欲挑起他的浮躁。   他稳稳应对,连方才不经意泄漏的一丝轻率都消失无踪,仿佛就真的只是“琉璃佛子”而已,别无其他。   “什么平安符?”其实他知道是什么。将符箓烧成灰,混合雄黄、没药等香料贮于绣囊,授与信众,以趋吉避凶,也有嫌麻烦直接装入折好的符纸的。只有在佛荒之地东海,寺院才有这种不三不四的东西;在京师平望,画符驱鬼一贯是牛鼻子臭道士的勾当。   “保平安用。祛邪挡灾,逢凶化吉。”老者笑得讳莫如深,令人打从心里发毛:   “万不幸佛子输掉了第二场,这只平安符便能发挥作用了。不知佛子愿买否?”   第百十四折 九诀三易,起手无回   谈剑笏来东海很多年了,甚至在这片土地葬下结褵多年的发妻。他的妻子卢氏是西北牧户出身,那可是比黄沙走马的西山道更荒凉也更干冷的地方,姑娘家的脸蛋总被太阳晒得红通通的,贝齿如岩盐一般白,笑起来分外甜美。   卢氏以族号为姓,本该作“莫芦”。这是外族人的姓氏,莫芦部不用央土文字,谈剑笏只知其音,连写都写不出。吏部给督作院的官眷造名籍册,经办的胥吏大笔一挥,自作主张改成“卢”,莫芦氏自此成了卢氏。   谈大人脾性甚好,独在这事上不肯罢休,不顾同僚劝阻,硬要吏部司改正,碰了一鼻子灰,不由动怒,信手一掌,打塌了司部屋墙,一屋子的官儿吓得屁滚尿流,可名籍哪有说改就改的?最后署丞夫人依旧姓“卢”,谈大人却从此留下了黑底。他较前人晚了几年才补上军器少监,甚至外放东海,多少同这事脱不了干系。   谈夫人的小名叫兰兰,生得高头大马,脸皮子却薄,易羞爱笑,面上老飞着两团彤云,比擦胭脂还惹眼。好在谈大人木讷,换个嘴贫的,能生生羞死她。生性拘谨的谈大人很少叫妻子的名儿,甚至没怎么称呼过她,反正一直以来也就俩,屋里都知道是同谁说话。   有一天谈大人自公署返家,推门见妻子枕着臂儿卧着榻,蓬松的云鬓拂着红扑扑的脸颊,只有这点跟少女时一模一样;镂空的窗格筛过晚霞,在她身上散满了黄莹莹的图样,像极了来东海后她最爱的金银花。后院边上,待洗的衣物犹浸,盆里泡开的皂碱又沉了底,厚厚的一层豆渣也似,渐与清水分离。   他不忍心把妻子唤起,轻手轻脚入内更衣,自己打了水将手脸抹净。只是谈夫人这一觉睡得很沉,从此再也没能苏醒。   妻子走后,谈剑笏就少回家了。有时办公太晚就直接睡署里,把绝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处理剑冢的日常琐事、公文往返,还有陪伴衰病的老台丞,唯恐哪天老人也忽然一睡不起。   待在萧谏纸身边十年,老人的过往他所知有限,稍稍了解一些的是性格:萧老台丞暴躁、缺乏耐心,固执,几乎没有被说服的可能;讨厌不够聪明的人,更讨厌别人自作聪明……   但谈剑笏从没见过老人动怒的样子,今天还是头一回。   他在殿外细听了老人与佛子的对答,却不明白是哪部份触怒了台丞。宣政院总制由僧人出任自是不象话,和尚当官,闻所未闻,但谈剑笏自己也不是进士出身,对朝政向来没什么主意,谁管僧尼不都一样么?奉公守法,也就是了。   只能认为是那柬里写了不堪入目之事,令老台丞罕见地大动肝火。他亲自推着轮椅,漫步于莲觉寺内遍铺青砖的幽静廊庑,随行的院生都是初次见老台丞面色如此铁青,不免慌了手脚,谈剑笏冲他们一挥手,以眼神略作安抚,让院生们不远不近地跟着。   “国家要完了,辅国。”   老人青着脸缩在椅中,双肩垂落,口里喃喃道。“外戚、内侍……这下,连僧尼都要插手朝政了。日后黄泉之下,我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先帝,说不过短短三十年间,江山已败坏如斯?”   “外戚”指的肯定是中书大人了,谈剑笏心想。   他对任逐桑的印象不差,但这回放任灾民涌入东海委实太过,虽说央土诸州郡苦于旱涝,府库空虚,却不能不管百姓死活。至于内侍省的惠安禛、杨玉除等几位正副都知,据闻也都是安分的人,当差迄今不曾预政,颇知进退,在言官之间风评不恶,不知“内侍”一说指的是谁。   “不会的,台丞。”谈剑笏想了想,才道:“他们想起东海尚有台丞在,便是一时放纵,最终也知收敛。家有耆老,国有勋臣,不会乱的。”   这话倒不是逢迎拍马。   谁都知道外放东海是贬,看谈剑笏自己的处境就很明白了。虽说如此,这十几二十年间萧谏纸每有动作,如上呈十七卷巨着《东海太平记》等,总能引起朝野重视,或新帝颁旨,或士人议论,乃至风行草偃,略清民观吏治。这样的影响力,不是坐拥金银或权柄便能办得到。   老人对下属的安慰置若罔闻,喃喃道:“他要是问我:“这些年来,你都干了什么?”我该怎生回答?窝在东海写文章,坐等双脚瘫了,以后还只能坐着写文章?辅国,他会笑我啊!”   谈剑笏一下没会意老人口中的“他”仍指太祖武皇帝,老台丞平时不说这些的。但那平静中带着无限悲愤、无限苍凉的瘖哑语声,却令他不由得头皮发麻--老台丞认为有这么严重的话,必是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以萧谏纸之睿智,怎能误把太平当乱世?   推动轮椅的双手紧了紧,性子宽和的中年汉子难得热血上涌,胸口早已熄灭的那把焰火随风复燃。当初为何做官?不就是想报效国家!谈剑笏下定决心,反正孑然一身,也没什么好怕的,看是要联名上万言书还是进京面圣他都奉陪到底。总得有人推着老台丞不是?低道:“台丞有用得上我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萧谏纸点了点头。   “若非我双脚不便,已成废人,此事原该我亲自去做,现而今却只能靠你了。辅国,我想向你商借一物。”   谈剑笏早有准备,笑道:“我这双腿,台丞尽管拿去!待三乘论法大会结束,属下愿陪台丞走一趟平望,无论台丞做什么,都算我一份罢。”这番话他在心里想了几遍,没想到出口时仍禁不住浑身血沸,不由得感动了一把。   孰料萧谏纸眉头一皱,锐目扫来,硬生生把他的感动钉在脸上,兀自嗡嗡颤摇。   “我要你的腿干什么!你很能跑么?我要借的,是你的“熔兵手”。”老人肃容道:“朝廷不能指望了,这五万条流民的性命,我们得自己救。要打败那耿姓少年,你有几成把握?”   ◇ ◇ ◇   雷门鹤快步走向看台,一路上什么话也没说。随行的都是亲信,四爷的脾气摸得通透,谁也没敢惊扰,唯恐四爷回头一笑,明儿不惟自己,连一家老小都要遭殃,教人拿铁索捆了,通通扔进江里喂鱼。   只有一人不急不徐,始终跟四爷身后三步处,恰是他臂间所持,通体扁狭、犹如剑衣般的绒布长囊一触可及的距离。   亲信们没见过这人,都觉不可思议:四爷平日连来路不明的饮食都不沾口、如此小心翼翼的一个人,怎会屏退左右,偏让陌生人贴身保护?万一囊里贮的是柄两尺半的利剑,这会儿突施杀手,来个什么“图穷匕现”,怎生是好?   雷门鹤没功夫揣摩底下人的心思,让老五跟着,当然是为了自身的安全。老坛子烧掉那晚,他在后山被暴起伤人的雷奋开吓破了胆,忽然意识到一件很重要的事--硬说他跟死老鬼雷万凛、老流氓雷奋开有什么不同,就是雷门鹤从没倚仗过自身的武力。   他的成功与获得,都是经过精密的安排计算,充分应用身边的资源,极力拉大与对手的优劣差距所致,跟喜欢逞凶斗狠、动辄喊打喊杀的两人大不一样。不恃武勇的作风让他在战场上十分安全,日常却容易成为买凶行刺的目标。   身为赤炼堂四太保、“裂甲风霆”雷万凛所倚重的军师,过往雷门鹤几乎没有这样的问题。因为赤炼堂最不缺战将,连总瓢把子自己都有万夫不当之勇,对手想用暗杀的手段以下驷换上驷,首先得考虑施行的难度,再一想赤炼堂如疾风怒涛的惨烈报复,多半便打消了念头。   在敌人的评估之中,“凌风追羽”雷门鹤或许是暗杀名单的前缘,但绝不在战将之列。   雷门鹤从没像现在这样恨过总瓢把子。一直以来雷老四并不恨他,诈死也好、退隐也罢……人在江湖,谁不是算计来算计去?会埋怨对手招数的,从来都是颟顸无能的失败者。常胜之人,该有欣赏对手棋步的从容。   但雷万凛的离去,几乎带走了他手上所有能用的“战将”。   老流氓雷奋开不消说,据总坛之人回报,当日他在风火连环坞大败染红霞与耿照连手,如非顾及二人背后的靠山,这两个也别想活着走出血河荡了。今日再遇耿照,怕也是赢面居多。   还有二太保“炎火焱剑”雷重一,以及机巧百出、擅使连环刀法的三太保“卷开太阴”雷却邪,这两个诡异的家伙不但强得跟鬼一样,卷刀炎剑各逞奇能,绝的是都没什么名利权欲,为总瓢把子一句话就能卖命,连后谢都免了,便宜得令人想流泪。这当口,上哪儿找这么好用又堪用的人?   老八失踪,老九派不上用场……雷摧锋那个不识趣的蠢物,倒有些后悔杀得太早了。不过奇门阵法在光天化日下效果有限,不能预先摆下车马、插幡布阵,也难以成事,想想便觉释然。   雷门鹤只剩下一个选择。   雷景玄是赤炼堂的第五太保,是十绝太保中最神秘的一个。若神秘是指“从不以真面目示人”,那么藏身七宝香车的老八雷亭晚是够神秘的了;但如果是指“令人捉摸不透”的话,恐怕其他九位太保会一致同意:雷景玄才是真正的神秘人物。   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掌、剑、刀、笔、令的“令”,乃是罚恶之令。若说雷重一、雷却邪这一剑一刀是总瓢把子的明器,是上马时并肩陷阵的锋镝、下马后寸步不离的屏障,那雷景玄就是总瓢把子的暗器,专为总瓢把子派送死令--不光是对手,也包括变节、或有变节之虞的“自己人”。   雷万凛未掌权时,其叔赤水转运使雷彪唯恐这位族侄坐大,屡次陷害不成,甚至派人蒙面围杀,几乎得手,不料最后关头雷万凛还是逃过死劫。雷万凛登上大位后,雷彪担心他挟怨报复,表面恭顺,暗地里联系雷家的旧有势力,趁着根基未稳,伺机要将雷万凛拉下马来。   某日雷彪晨起,由内院一路走到堂前,居然没见半个人影。   大堂的虎皮交椅上,一名相貌平凡的年轻人展开卷轴,诵读雷彪一十七条罪状,以“不昧其明,不隐其常,以政五钟,以正天时”十六字作结,抽出天衡六帝尺将雷彪打死,命人拖出尸体示众。   原来雷景玄连夜赶到丹州,迅雷不及掩耳地接管了赤水分舵周围几处重要据点,持转运使令牌调走分舵人马;待雷彪的儿子、亲信赶回,老巢早已易帜,来不及反抗就被悉数拿下,一个都没走脱。   包括总瓢把子身边的智囊雷门鹤、雷却邪等,没人知道雷景玄是怎么办到的。   这不是单枪匹马杀进杀出就能完成的任务,布计、策反、欺骗、恐吓、潜行,乃至杀人立威,收拾善后……雷景玄绝非是刺客,他完成的工作远超过刺客的范畴,武功只是任务所需的一环,仅仅具备超凡的武艺并不能成为雷景玄。   基于同样的理由,此人的江湖耳语亦少得可怜,完全无法拼凑出轮廓,咸以为是雷万凛对内杀人斗争的工具,出身、外号均付阙如。而赤炼堂内也没好到哪里去,他在众人口里被传得如鬼如魅,连层峰都没几人见过;出手前惯说的“不昧其明,不隐其常”一度成了五爷的代称,谁都怕哪天起床听到前堂有人念这两句,办起事来格外尽心,方方面面都不敢马虎。   这样的人和雷奋开同样危险。来路不明、无法掌控,不知道该用什么来收买。   雷门鹤敢用他的原因,在于一个无意间得知的秘密:总瓢把子用来控制雷景玄的方法,是钱。   雷景玄要银两。他胃口奇大,不像雷摧锋、雷腾冲之流,用醇酒美女就能打发。雷门鹤在总瓢把子失踪前的几年,发现帮里的内帐大有问题,每隔一段时间就有若干银钱辗转消失,似被巧妙地遮掩起来。雷万凛不是挥霍成性或耽于享受之人,雷门鹤相信这些银两最后被汇成一笔大数目,交给了某人。   总瓢把子失踪后,他就此事小心试探了雷景玄,不料雷景玄爽快承认,没有丝毫犹豫。“六千两。”雷景玄告诉他。“我替总瓢把子解决麻烦,一件是六千两,不收现银,我有指定的票号。若要求太困难,我会告诉你须加多少,或者是办不到。”   雷门鹤啼笑皆非。   直接了当很合他的脾胃,谈生意本该如此。但在争取帮内盟的各种谈话里,这是头一回没提到“忠义”、“旧情”、“本帮”之类的字眼,让他觉得有些异样,仿佛很不对劲似的。就连最常出现的“总瓢把子”四字,两人加起来也才说了一次。   “价码公道。”他嘿嘿一笑。“但要是旁人也出得起……”   “我会优先考虑老主顾。你最好一直有事给我做,我很需要钱。”雷景玄道:   “别人可能付得起一两回,但我要一条稳定的财路。”   合作就这么定了。雷门鹤当下即取出六张面额千两的银号柜票,买他当年拔掉赤水转运使的布置运筹。   雷景玄足足花了一个时辰,将所有步骤巨细靡遗,交代得清清楚楚。雷门鹤取来笔墨纸砚、地图名籍,边听边做批注;末了闭上眼睛,在脑海里从头到尾示演一遍,终于确定以一人之力,花四个月的时间安排布置,当真能端掉偌大的赤水雷家一系!多年疑惑得解的同时,又多了个实力绝强的盟友臂助。   老流氓要养指纵鹰,足够榨干他手里的财源,帮内多数的人都站在自己这边,雷奋开挤不出油水供雷景玄这条贪婪的巨鳄。比富,连镇东将军都不是赤炼堂的对手,只要赤炼堂始终在他雷门鹤手里,雷景玄便是这世上最可靠的人!   由此他更确定雷万凛不在了;就算还活着,也一定瘫如废人,抑或是练功走火入魔,无法言语。否则雷奋开一定会知道老五是财奴,若非买他除掉自己,便该早早杀之,何必留此大患,等着和雷门鹤较量谁的口袋深?   赤裸裸的威胁固然令人不快,但雷老四心知佛子所言非虚,慕容柔自身难保了,赤炼堂需要更强大的靠山,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雷门鹤在“自身安全”与“争取表现”之间犹豫再三,终于商人的投机本色压过了防卫本能。现在可不是畏畏缩缩的时候。   “老五,”他停下脚步。“你有把握放倒那姓耿的少年么?”   “八千两。”雷景玄道。“不保证死活。”至于是谁的死活则一点都不重要。   只加两千,还不算太狠。雷门鹤正想着,又听他续道:“……你先付清,我才下场。”雷门鹤“哼”的一声皮笑肉不笑,斜乜着吃人不吐骨头的死要钱客将:“要是打输你退钱不?”   “凡事总有风险。”   这跟端掉赤水雷家是两码事。铲除眼中钉,一次不成再加把劲,多试它几回,有点创意和耐心,总有得手的机会,先付几成当前金亦不妨。打擂输了还有下次的?   “这样生意很难做啊,老五。”雷门鹤哼笑道:   “打赢耿小子,跑不了你的。犯得着这么咬钱?”   雷景玄微微一怔,才明白东家完全搞错了意思。“打擂台和保护你,一次只能一样。万一我下场时你给人收拾了,这笔帐问谁要去?只好请你担风险了。老规矩,八千两银号柜票,只收广聚源、兴隆盛、三江号三家,烦请结清,谢谢。”   ◇ ◇ ◇   琉璃佛子一踏出十方圆明殿,朝凤台合什顶礼之后,径朝看台行去。沉寂许久的会场又再度沸腾起来。   当佛子召集央土教团的僧人入殿商议时,有些眼尖的发现剑冢正副台丞、青锋照的邵家主,及赤炼堂的雷四太保也随之离席,心知这第二场比斗还有变数在,耿典卫虽以洞穿剑刃的奇技令李寒阳自行认输,却未必无敌于此间,现场绝对还有不少与他势均力敌、甚至凌驾其上的高手,但看佛子有无借将的手段。   任逐流重新整装,拄着飞凤剑权充手杖,威风凛凛地自凤台行出,居高临下朗声道:“央土大乘教团商议的结果如何?是否要挑战镇东将军府?”果天面色铁青,闭口无言,佛子起身道:“我等之共愿,敦请慕容将军收容流民。阿弥陀佛!”   任逐流半点也不意外。   事实上他掂了掂:蒲宝从南陵带来许多武士,可央土这厢清一色秃驴,没个能打的,要派代表,只能求他任大爷了,为此特别整理服仪,卖相看起来好些。“等老子上场……嘿嘿……呼呼……”连金吾卫士都不知道,他们的顶头上司完全不计较个人荣辱,羞耻心薄如蝉翼,还经常忘了披挂上身,在道德上全然以裸体示人,十分自由奔放。   打架嘛!有输有赢,干嘛这么斤斤计较?让这场闹剧落幕的责任,就由老子一肩扛啦!任逐流边打着“下场剑一扔大字型躺地上”的主意,只差没搓手拈须嘿嘿笑,勉强端起架子点头:“嗯嗯,那你们,要派……谁呀?”尾音飘扬,心中仿佛有蝴蝶在飞舞。   (选我!选我!选我!选……)   佛子合什躬身,朝的却是对面看台。   任逐流心中的蝴蝶一沉,全喂了狗,眼角瞟到谈剑笏束紧腰带,霍然起身,而雷门鹤身边的护卫解开布囊,唰地擎出一柄镶着六枚铜钱的精钢铁尺,正觉不妙,忽听一把清朗的语声道:“佛子明鉴,我愿代表央土大乘僧团,为这五万无辜难民,向慕容将军讨个公道。”   青衫皂带的颀长背影负手而下,自阶台尽处踱入场中,朗吟道:“宴上田头皆击鼓,一何乐兮一何苦?应知四景终须复,乞愿天翁润焦土!”耿照愕然回头,腰畔藏锋“嗡”的一颤如生共鸣,赫然是青锋照之主、“文舞钧天”邵咸尊!   谁也想不到竟是东海正道第一人请缨,连看台上的邵兰生、邵芊芊亦错愕已极,但惊诧不过转瞬,叔侄俩相视一笑,邵兰生捋须点头:“拯救难民于水火,此诚正道有别于邪道,舍青锋照其谁!家主十多年来未曾动剑,今朝破例,也只能为百姓。”见兄长腰间所悬,乃是一柄寻常的青钢剑,心念一动,提着佩剑“檗木”奔下楼。   芊芊却有别样心思。她见耿照与李寒阳决斗时又是受伤、又是呕血,急得眼眶泛红,晶莹的泪珠不住在眶里打转,虽然叔叔总说“不要紧”,但芊芊还是希望他少受些折腾,见父亲挺身接下第二决,略放心了些,料想以阿爹的武功及对耿照的赏识,应能保他周全。   台上的谈剑笏被邵咸尊占了先,一张紫膛面皮胀成酱色,正要发话,萧谏纸却伸手拦住,摇了摇头。论身份地位,邵咸尊站将出来,在场无人堪与一争;谈剑笏也非不够世故,于此心知肚明,其实用不着老台丞提醒,料想邵咸尊若有意求胜、以换取慕容出手,此战耿照定然无幸,才又坐了下来。   佛子遥对邵咸尊一揖,随即就座,等于默认了邵咸尊的代表资格,满场的轰然惊叹渐渐沉落。任逐流面上难掩失望,雷门鹤却是不动声色,只摆了摆手,雷景玄收起天衡六帝尺,依旧立在他身后,脸上没什么变化。   邵咸尊行至耿照身前,抱拳道:“典卫大人,我们又见面啦。”   耿照回过神来,也跟着回了礼。“家主安好。”双手横持藏锋,欠身道:“承蒙家主惠借神兵,方受得鼎天钧一击。如今阵上相决,没有持刀向刀主的道理,特此奉还。”俯首长揖,捧刀过顶,执的是晚辈的礼节。众人闻言,面面相觑:“他用的是“文舞钧天”亲手打造的刀器,难怪有如此本领!”   邵咸尊笑道:“宝剑赠英雄,况且典卫大人是为我试刀,承惠云云,邵某愧不敢当。典卫大人若看得起邵某劣作,但用不妨。”见他还要推辞,也不生气,右手食、中二指一捋长鬓,怡然道:“典卫大人与我有仇么?”   耿照一怔。“家……家主何出此言?在下久闻家主大名,心折已久,对家主唯有敬意,何来仇隙?”   “既无仇隙,也不是生死决斗,你我就是论武而已。以武会友,毋须动上刀兵,我们随意过过招、印证一下武功便是,刀剑都不必出鞘,如何?”回头见邵兰生提着佩剑奔来,笑道:   “不必麻烦了,老三。我与典卫大人讲论武学,剑不必出,用我腰畔的这柄青钢剑,也是一样的。”   “是。”邵兰生恭恭敬敬回答。他昨夜从兄长处得知有藏锋这柄奇刃,今日虽是初见,亲睹它与神兵鼎天钧力撼半个多时辰而丝毫未损,心知非同小可,寻常刀剑恐非一合之敌,纵使兄长内外兼修,为防发生什么差池,仍捧着檗木剑立于场边,随时接应。   面对邵咸尊,耿照丝毫不敢大意,抱拳道:“家主明鉴,我于武学所知有限,得蒙家主指点一二,终生受用不尽,本是求之而不可得;但要以此相决、分出高下,我不用比便已输啦,恕在下未敢应承。”   邵咸尊淡淡一笑。“论辈份年岁、江湖地位,我与你动手过招,已是以大欺小,传入江湖,未免为众人笑;今日厚颜为之,乃是想为无辜百姓略尽棉力,不敢爱惜自己的薄名。我知典卫大人侠义,亦甚爱护百姓,迫于上意,不得已而为,若然失手伤了大人,邵某也难以心安。   “你我姑且来一场文斗,交流一下刀剑上的道理,若有言语未及之处,再行出手印证。届时,典卫大人只消在邵某的手底下走过十招,便算是邵某输了,此诚君子之争也,兴许连动手也不必;我的道理,未必便胜过了典卫大人的。大人以为如何?”   耿照沉吟起来。邵咸尊的提议乍听对他十分不利--“文舞钧天”是何等样人!要跟他较量辩才,无论学问或武道,恐怕罕有对手,除非请出像萧老台丞那样的人,才有一斗的资格。   但耿照的身体刚经历一场剧变,未经调复,实不宜再斗高手。邵咸尊超过十五年未与人动手,当年与他比试之人多已不在,然而邵家三爷名震天下,乃当今剑榜有数的人物,其兄长岂是好相与的?邵咸尊的“归理截气手”耿照亲眼见过,真打起来,决计不比李寒阳轻松。   他对邵咸尊始终存有戒心,但眼下似无更好的选择,倒持藏锋,抱拳行礼:“请家主赐教。”   邵咸尊笑道:“典卫大人请。”解下腰间长剑,以鞘尖在地上画了个大圆,正色道:“这是天地万物的道理,日升月落、花谢花开,乃至生老病死等,均不脱此圆,是曰“太极”。你的刀与我的剑,亦在其中。”   此时芊芊提着裙裳,自看台顶碎步奔下,来到邵兰生身畔,正好见父亲在地面划圆,忍不住轻声问:“阿爹……在做什么呀?”邵兰生含笑道:“在送你的好朋友一份大礼啊!恁是千金妆奁也比不上此礼贵重,但看他有几分悟性了。圣人说:“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你阿爹呀,可疼你啦!”   芊芊脸一热,臊得连粉颈都红了,温温的肌香乳甜不住从襟口领内蒸出,咬唇佯嗔:“干我什么事呀,是阿爹赏识他。”心中也替耿照欢喜,踮起脚尖眺望,喃喃轻道:“就这么画了个圆说几句,能学得会么?”   “学得会学不会,看他的造化了。旁人纵有心相助,也要自己争气才行。”邵兰生揶揄她道:“芊芊用心听着,说不定你也学会啦。”芊芊噗哧一笑:“哎唷,我可不是这块料。”   耿照不知邵咸尊所言何意,也不忙着询问反驳,集中心神,闭口静听。邵咸尊提起剑鞘,在大圆中又化了几个同心小圆,环环相套,然后一剑居间划过,将圆自中心处一分为二,续道:“太极之动而阳,静而阴,阴阳互为其根;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也。”又在大圆内的四角与中心画了五个小圈,分别写上五行。   “太极是本、是道,天地初开即存,亘古不易;阴阳是末、是器,无论五行或阴阳,皆是我等可感可知。天地万物借由道而生,分聚离合,千变万化,呈现各种不同的风貌。”   他见耿照眉头微蹙,明白这样的泛泛空谈并不能满足他,微笑道:“譬如一块生铁,制成了剑坯,经反复锻打、淬火、磨砺之后成为一柄剑,这是因为天地间已存了“剑”的道理,当我们满足形成“剑”的分聚离合种种条件,剑于焉诞生。   “道理是看不见的。但你眼睛看到剑,指尖触摸剑,甚至苦心锻练剑法,朝夕与剑相处,观察其质性、穷究其物理,终有一天能造出剑来,便是因为你掌握了“剑”的道理。”   他用鞘尖指着最外围的大圆。   “这个“道”统摄万物,包括你的武功,以及对手的武功,均不脱道之范畴。我等虽不能直接感觉道之存在,却知春夏秋冬、冷暖寒热……这些之中也都有“道”。察其性、究其理,重新聚合,则对手的招式在你眼里便如锻打、淬火、磨砺一般,你若有意,可破坏其成剑的条件,剑至你眼前自然瓦解,如烟消雾散。”   耿照心中一动,若有所悟。   若昨日听到这席话,不免觉得夸夸其谈,然而经历鼎天剑脉的重铸后耿照眼界大开,碧火真气统摄诸元、而后再定经脉的方式,与邵咸尊所言不谋而合:“道”不可感,却能借由透析经验之物--即“器”--而无限接近,格物近于道,则器随意变化,不拘俗见也。   “我观典卫大人出招,”邵咸尊续道:“锐气、劲力、临敌反应等,均是一等一的手眼;欠缺者,在于大人并不知刀。虽能敏捷地砍、劈、掠、抹,但典卫大人心中并无刀法,不知器变、不明就里,何以求道?纵使大人资材绝佳,以此对敌,不免终是要败的。”   耿照被他一语道破自身缺陷,甚是惭愧,赧然道:“家主所言甚是。我本是武功低微,不学无术,原不足以与天下英雄争锋。然此际要学,也来不及啦,只能硬着头皮徒逞蛮勇而已。”   邵咸尊笑道:“怎来不及?我与典卫大人印证一路剑法,权作交流便是。”   耿照一怔。“我劈过几年柴薪,又受老胡与蚕娘前辈的指点,尚且不知刀;临阵再学剑法,却有甚用?”本欲推辞,灵机一动:“格物近道,刀剑有什么分别?”话到嘴边又吞回去,面上掠过一抹恍然。   邵咸尊微露赞赏,连剑带鞘擎起,立开门户,正色道:“我这套剑法共有九路,不重招式,练的是穷究之法。一法天、二法地、三法人,四法时、五法音、六法律,七法星、八法风、九法野,欲从天地万物中都看出剑来。你仔细看了。”手里比划,口中讲解,招式连绵不绝,剑上不挟丝毫内力。   他出手极慢,但剑势纵横,大阖大开,果有“星垂风野天地阔”的恢弘气象,耿照被引得以刀鞘相应,两人自然而然拆解起来。   邵咸尊这套剑法,与其说是模拟天地自然的意象,不如说是观测天地自然、透析质性之法,共分“简易”、“变易”、“不易”三层:首三诀观察浑然天成、非人力可逆之物,天诀包含一切天文星象、雷电风雨,地诀指山川河流、地貌风物;而人诀指的是人伦纲常。此三者顺乎自然,至简至约,是为简易。   星、风、野等末三诀,则是观察变化之物,如繁星过境、八风横野,动静间有无数变化;此三诀爬网整理,窥破一切纷乱扰攘,是为“变易”。而中三诀掌握的则是变化的法则,四时、五音、六律看似变化流动,却自有其规律,按律生变以简御繁,是为“不易”。   在这三易九诀中,首三诀最为抽象,邵咸尊似是了解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难以悉阐其妙,因此说得最少,三言两语匆匆带过,无意深谈。中三诀则说得最快,时、音、律均是整理归纳之法,或异中求同,或名实区分,苛察缴绕,衍生无尽,方法却相当简单。   花最多时间的,反而是拨乱反正的星、风、野三诀。   邵咸尊剑上既无内力,耿照也不敢硬砍,内力强、速度快的优势无用武之地,招式不精的缺点益发明显。邵咸尊与他拆得片刻,忽道:“请典卫大人以一门最得意的刀法攻我。”剑鞘一拨,点足飞退,重新摆好架势,等他进招。   耿照以为他打得不耐,脸上热辣辣一烫,嚅嗫道:“晚……晚辈现丑了。”他平生最精妙的招式,学自本寺娑婆阁内的观音木像,恁“薜荔鬼手”如何变幻无方,耿照却无化拳掌入刀招的识见与修为;而蚕娘所传授的一式蚕马刀法虽然威力惊人,偏偏是防守的绝招,拿来打人也不象话。翻来覆去,便只有一百零一套的“无双快斩”了。   想起老胡,心中忽生勇气。   蚕娘说“无双快斩”脱胎自狐异门的天狐刀,暗示胡彦之的来历并不单纯,但一想起老胡,仿佛又回到赤水渡头并肩作战那一夜,再无动摇,藏锋一振,泼风般的刀式应手而出!   邵咸尊退了两步,鞘尖忽往刀风中一绞,正是耿照旧力方尽、新劲未出的当儿,这一下不花什么力气,“无双快斩”顿时无以为继,攻势自行崩解。   耿照脸一红,见他并未追击,一个箭步窜上前,咬牙再出绝招!   岂料这回邵咸尊更快,鞘尖一扎,“铿!”戳中了刀锷,刀风中心一歪,耿照踉跄失衡,刀头斫地,勉强稳住身形,连不懂武功的观众都看出他的狼狈,场边一片嗡然。   邵咸尊正色道:“临阵对敌,一模一样的起手连用三回,未免小瞧了对手。适才你第一次所用的第七个变着,恰可以抵挡我第二次的攻击,只因我出手的时间比第一回快了些,你坚持使完第五、第六两个变着,才有此一失。”   耿照没来得及羞惭,邵咸尊的话如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仿佛捅破了一层薄薄窗纸,原先模糊摇曳的残影失却阻隔,骤地大放光明--   老胡所授的“无双快斩”,是将刀的变化练进了他的身体反应,临敌不假思索,狂风般的刀势飙出,令人难以抵挡。   耿照屡经历练,眼光大异昔日,渐明白这是老胡为了在三天内收到奇效,不得已才想出的变通之法,摒除招式,将首尾串连起来,将他异于常人的敏捷、膂力等彻底发挥,原本刀路绝非如此。   耿照练熟了刀式,练到无论老胡以何种方式攻击、攻向何处,闭眼都能以“无双快斩”硬生生碾过去,纵遇实力胜于自己的对手,亦有一搏之力。证诸往后余战,老胡不可不谓奇才。   但遇邵咸尊、李寒阳,乃至岳宸风这样的高手,此法相形见绌,原因无他,力有未逮也。耿照这时才惊觉:“无双快斩”可能是他学过最精妙的完整刀法--假设它成套的话--但他一点都不了解它。老胡将一路刀法压缩成一招,让他以力量和速度的总和制敌,却来不及为他讲解应对进退、攻守方圆,剖析其题旨究竟。假使它有的话。   现在,耿照只好靠自己发掘。   “无双快斩”连绵不绝,繁复而无法切割,正好以“星”字诀梳理;风有来处去向之别,乱中有序,再用“风”字诀辨清攻守……复杂的爬网、旁人须苦思良久方能理出头绪者,于他脑海不过一瞬。“无双快斩”三度起式,剑鞘“唰!”长驱直入,径取他持刀之手,果然毫不容情。   耿照刀势圈转,使的却是第十二个变着,刀尖旋绞带风,邵咸尊若不抽退,不免饶上一条右臂。他“咦”的一声变招,百忙中不忘赞道:“来得好!”   耿照分心二用,充耳不闻,继续从“无双快斩”析出招式来用,三五招里总能试出一记管用的,出手威力暴增。邵咸尊不得不凝神应对,两人距离越拉越开,刀剑上风声隐隐,终于有几分认真的模样。   此非自家的演武场,纵有邵咸尊喂招,耿照将“无双快斩”翻来覆去磨了个穿,也只试出了十七式,无不是威力强大,果然印证了邵咸尊“拆开来更好使”的指点。耿照索性摒除其他路数,专以新招对敌,两人越打越快,位移如一只疾旋的太极两仪盘,所经之处黄尘掀转,亦成一圆,煞是好看。   无双快斩中淬出的刀式非同小可,耿照越使越称手,体悟越多,乌鞘舞出一团墨风,压得邵咸尊慢慢后退,却难再更进一步,对邵咸尊的威胁不如初展之时,心下雪亮:   “是了,三易九诀心法乃是家主的发明,这几式刀法只须见得一次,便以九诀透析,纵未连皮带骨拆得精光,岂能逃过法眼?打得越久,对我越是不利。”邵咸尊并无逼杀之意,比之寻常武斗,堪称游刃有余,耿照赶紧把握时间运用“野”字诀,心海中浮起一十七名持刀人形。   相较于处理“多”的星字诀、处理“乱”的风字诀,野字诀处理的是“整体”:千树成林,不同于独木;冰晶易凋,积雪却有灭绝生机之力……凡数变形成质变者,均属野字诀范畴。   这十七式分开运使,无不是上乘刀法,然而展列开来相互拆解时,却发现有五式是余招的相生延展,或可合而为一。如此又消去五式,只余十二。   邵咸尊蓦觉耿照刀路一变,招数似是减少了,却更刁钻难防;明明速度未变,出手的角度却越来越小,反应速度若未随之提升,有几刀差点接不下来,正是耿照出手的节奏不变、刀招却仿佛快了一倍有余的原因。   他是三易九诀的始作俑者,耿照刀中暗藏星、风、野末三诀,逃不过时、音、律中三诀的爬网。邵咸尊与他一轮竞快,刀、剑鞘尚未碰实,两人即已变招,场中但闻风声呼啸,不闻木鞘轰击,十二式说多不多,须臾间便有重复的变着出现。   邵咸尊一凛:“十七式硬生生砍掉五式,毫不吝惜,此子好硬的心肠!”剑势一紧,却无法穿透刀网。刀法的斧凿痕迹虽重,有诸多不成熟处,但九诀无法进一步透析,代表刀式之精炼,足与邵咸尊的剑招相抗衡;若深入钻研或可破之,却无法于交战时信手瓦解。   这一瞬的挫折激起了青锋照之主的好胜心,回神才发现自己贯中一剑,径刺耿照的胸口“膻中穴”,大惊失色:“不好!”收之不及,拼着脏腑受损,也要将劲力生生偏转开去。   这一剑平平无奇,却是天诀的至高展现,法天顺自然,人力不可逆。邵咸尊若是全力施为,当能达到传说中的“剑势”之境,此际用不到六成功力,“无心”二字却使剑威暴增,与李寒阳的最后一击各有千秋。   眼看避无可避,耿照本欲硬着头皮以蚕马刀抵挡,忽地福至心灵:“此剑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这是首三诀的精义!”长刀一转,劲力忽长忽短、有轻有重,宛若十余种不同尺寸形状的兵器齐发;剑势或破或阻,无法一举奏功,产生了极短暂的微妙停滞。   “变易”过后,“不易”随之发动--   长刀再转,劲力与之相逆,剑的理路、形质俱为长刀所羁,剑劲如泥牛入海,霎时消散。长刀三转,刀剑一同,俱进入简易之境,两相抵销;剑上那股超越形质的纯粹自然骤尔消失,又变回金木之属。耿照身子微侧,以肩窝受了鞘尖一抵,旋即以刀格开。   在场如风篁等人,虽识得那一剑的厉害,却不明白何以到了耿照身前,无坚不摧的异样凌厉突然消失。只李寒阳看出长刀三转之间,几乎模拟出那一剑的至简至易,剎那间阴阳调和、正负相抵,由太极而无极,但毕竟火候相差太多,否则连肩窝那一下都不必挨。   邵咸尊心中五味杂陈。   临阵传功是为美谈,但教授的对象学得太快、悟性太高,没怎么花工夫就把自己精研二十几年的剑法精要吸收殆尽,却未免太令人扼腕。他虽留了一手,不怕耿照如适才对付李寒阳般,忽使出一记境界高绝的极招,也未忘自己不顾身份、请缨下场的目的,应付少年越来越熟练的刀式之余,边笑道:   “典卫大人悟通“道”、“器”之理,却不能看清自身的处境,实在可惜!”   耿照心想:“他果然要游说我。”承他之惠才得以提升刀法,也不能不听一听人家想说什么,否则何异于过河拆桥?嘴角微露苦笑,手上半点也不放松。“还请家主指点一二。”   “你我这一战无论胜负如何,结果都不会改变。”   邵咸尊唰唰唰三剑,径取他头胸腹三处要害,不唯快绝,鞘上更是嗤嗤有声,剑劲凌厉,惹得场边一阵惊呼,连芊芊都变了脸色。   “五万流民终将滞于东海,将军或赈或不赈,朝廷或赈或不赈。佛子接任宣政院总制,官居一品,成为本朝首位僧官,手握大权,呼风唤雨;慕容将军依旧做他的东海一镇,既不会叛变,朝廷也拔不掉他,一切都和原来一样。唯一增加的,只有百姓的死伤。”   此说与耿照的预期大相径庭,他听得一怔,“藏锋”却未稍滞,刀鞘圈转,一连接过三剑,回臂斩向邵咸尊的脖颈!“家主之说,恕在下不能明白!”   邵咸尊叹了口气。   “将军与佛子都是狡智之人,他们手里掌握的人命,以数十、甚至数百万计,你以为他们是一言九鼎,其实只要情况于己不利,他们随时都能出尔反尔。你赢了或输了,将军佛子若要反口,谁人能制?”   耿照差点被剑鞘刺倒,挥刀格开,急道:“众目睽睽之下,将军与佛子是何等身分,又有皇后娘娘作见证,怎会说了不算……”忽地一怔,再也接不下去。   在慕容柔的想法里,“收容难民”从来就非是选项,他与佛子的约定、娘娘的见证,都不会改变“镇东将军不能擅自收容流民”的处境;逼得急了,将军会咬牙遵守约定,令东海陷入兵祸,抑或两手一摊来个死活不认?耿照竟是全无把握,不由得冷汗涔涔。   邵咸尊见耿照攻势散乱,同一式刀法使了又使,攻势略松,嘴上却乘势挥军:   “阿兰山的安全,早在将军掌握之中。典卫大人下场不久,风雷别业的适庄主等人便已不见踪影,我料是奉了将军的命令,由后山小径悄悄离去,调兵分别控制了环山的一股股人马。流民无有领袖,饥寒交迫,岂能经久不乱?这一大片黑压压的动也不动,恐怕已被官军控制,不是不乱,而是无以为乱。”   耿照余光欲瞥,邵咸尊剑鞘又至,拿捏极巧,令他难以分神。   “照……照家主的说法,将军与佛子……又是为何赌斗?”   邵咸尊无奈苦笑。   “佛子欲掌权,中书大人必不乐见,将皇后娘娘拖下水来,与皇上的眼中钉绑作一处,退可箝制任家,进可将中书大人卷入风波,甚至推动废后,顺了皇上之意。至于将军,不过找人分散风险罢了,当然他有十万精兵要养,多纳了五万流民,实力不免消减。”   耿照想起将军要自己向娘娘传话时的神情,实在无法对邵咸尊说出“一派胡言”四个字。   把满山权贵的安危,以及“东海收容难民与否”如此重大之事,赌在三场蛮斗之上,更不像他所熟知的镇东将军慕容柔。邵咸尊的话就像一枚钢针,深深插入他的心槽,无论如何自问,都不能若无其事地揭过。   “典卫大人,你和我,不过是棋子而已。胜负只能自伤,伤不了下棋的人。”耿照心烦意乱,头痛欲裂,脚步一阵踉跄。邵咸尊抓住他动摇的剎那,突然全力进攻,欲连其心防一并摧毁--   “身为棋子,大人可有棋子的主张!”   耿照不住倒退,肩膀、大腿等接连中招,若非鞘尖圆钝,早已刺出一身窟窿。蓦地耿照一声狂吼,甩脱刀鞘,点足跃上高空,双手持着藏锋扑下,朝邵咸尊斩落!   “止战仍须战,无奈啊!”   邵咸尊露出自嘲般的苦笑,依旧不拔长剑,径以剑鞘迎敌。这几乎是他此生最严重的误判。他来不及发现:自空中舞刀而下的少年,有着一双他许久未见、却毕生难忘的恐怖血瞳……   第百十五折 皇律清夷,鸟散鱼溃   三十年前抗击异族的那场惨烈圣战,于鹏没来得及赶上;英雄辈出、各逞奇能的央土大战爆发时,他不过是个毛孩,连抢拉民夫都嫌他太小。及至太宗陈兵南陵,于鹏才如愿上了战场。   身为先锋大营的什长,于鹏带领弟兄在初期的几场交锋里都取得了战果。   一如弥漫大营的“预示胜利”气息,年轻的于鹏和他的同僚、长官一样,普遍认为南陵久无战事,军队贪生怕死,往往开打不久阵形尚未被突破,后阵已次第撤退,孬得不可思议。   起初,自央土大战存活下来、经验丰富的带兵官们防着是诱敌之计,谨慎以对,几次下来终于明白南人胆怯,每战必尽力追击,先锋大营在一月内五度前移,推进到了青丘国的九尾山附近。   历代央土皇朝对南陵用兵,多于九尾山铩羽。此地形势错综复杂,密林如海,一入其间难辨方位,若无向导,数日乃至数十日亦行之不出,堪称北军难越之天险。   先锋大营统帅梁鍞是太祖武皇帝时代的老将,骄悍不驯,不受太祖待见。太宗继位后,军中同僚死的死、退的退,反倒是梁鍞留了下来。此番南征是最后的机会,错过这一回,此生再不能出人头地,不如横剑抹脖子算了--据闻他在营中训斥诸将时曾如是说。这人语多不逊,好犯忌讳,也是出了名的。   而上天终究响应了他的妄语,以梁鍞料想不到的方式。   一路未逢敌手的先锋军团在九尾山中了南陵军的埋伏,北军这才知道:南人打起仗来也是好样的,一月五进、摧枯拉朽,不过是规模奇大的诱敌陷阱罢了。直属帅营的五千名“破魂甲”亲兵覆没,梁鍞走投无路,于绝蛊峰的峭壁之前自刎,应了他的犯讳之言。   两万名央土官兵溃散,流入九尾山的峡谷树海,如掬水一抔泼上旱地,眨眼不见踪影。多年后,南陵央土边界仍不时出现蓬头垢面的野人,自称南征溃军,于树海中一路逃窜至今,何时走出的也不知道,逢人便问今夕何夕。   南陵联军打了场漂亮的胜仗,却未发挥预想中的效果,一战击溃北军的士气。   年轻的监军在梁鍞放弃余部、执意以“破魂甲”直捣黄龙后,果断地接手指挥。他纠集残兵突围,贯穿包围网最脆弱的一点,以惊人的效率后撤;与前来接应的中军大队相遇时,集结的残兵总数已超过六千人,甲帜犹存,先锋大营因此免于“全溃”的污名,保住了太宗皇帝的颜面。   中军皇龙大营宣称此役折损军士三千余,杀敌等数,大将梁鍞殉国,先锋军团一万两千人以皇帝陛下的安危为先,折返护驾。兵部所贮关于此役的各种文文件记录,大抵与这道圣旨相若,上头的数字永远兜不拢,矛盾得令人发笑。   抢回六千先锋军的年轻人一直以来表现亮眼,甚至被誉为是“央土大战的最后一名将星”--尽管他在大战时仅是一名参谋,投入指挥的战役其实相当有限。年轻人有个常被老兵油子嘲笑的名字,“娘们儿似的,就一兔儿爷!”老兵们撇撇嘴面带不屑,或露出猥亵的笑容。   他的名字叫慕容柔。   从那时起,于鹏就跟了将军。   他没见过传说中纵横央土战场的刀皇虎帅、龙蟠凤翥,也没见过赤手空拳、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太祖武皇帝,但他见识过何谓“英雄”--那个披发仗剑,纵马嘶吼指挥的青年将领救了他和弟兄,在大伙心中,那人才是货真价实的大英雄,非是杀人饮血以为豪勇的梁鍞之流可比。   为慕容柔做事其实相当痛苦。   要争取表现,就必须夙兴夜寐,拼了命杀红眼,榨取每一丝心神气力;一旦失去拼搏的企图心,将军就不再需要你了。于鹏不能说是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但经历过在阴森恐怖的树海亡命、惶惶然不知所以,他宁可活得踏实,才能感觉自己存在。   这辈子能有的彷徨、惊惧等,仿佛在九尾山便已消耗殆尽,甚至超用了来世的裕度,使他对慕容柔这个人的一切无法产生怀疑,包括他的命令。骁捷营是马军,当用于攻击而非防守,将军安排在阿兰山下,吓阻的意味大于实质效果--这点在适庄主派人来传讯之后,益发显而易见。   谷城大营的部队倾巢而出,布置于越浦与阿兰山之间,适庄主与手下潜下山来,以将军的手谕调集军队,分别压制散布在四周的流民集落。   那些又饥又累、疲病交迫的难民根本无法与东海最精锐的部队相抗,一如将军所料,数量上略少于流民的武装军队迅速控制住场面,几乎没有遭遇抵抗。一头训练有素的猎犬能看住一群羊,遑论是一群狼!   领兵的官长向难民们宣布:奉将军大人之命,载运着柴薪米粮的辎重队已自谷城出发,稍后将于原地埋锅造饭,管大伙一顿餐饱;至于后续的处置,正等着山上大人物们的商议结果,要走要留都不是将军能够作主。   佛子用来要挟将军的武器,此际未必与他站在一边了,形势已于无声之间逆转。   骁捷营是谷城大营的精锐,山道正面这万余人的流民既交由于鹏负责,大营方面便不再增援--他们敢派人来,就算于鹏忍得住不翻脸,副统领邹开肯定动手打人。格老子的!当骁捷营是龟孙子么?   邹开出身狮蛮山,擅使枪棒,拳掌造诣亦深,堪与江湖上的一流好手比肩。“狮蛮山”非是什么占据山头的门派,而是央土最大的武学堂。“狮蛮”指的是武官的腰带,因门中出过不少统兵的上将,以国之干城自诩,故称“山”而不称“堂”,于朝廷、江湖两厢的影响力不容小觑。   慕容柔不吃人情保举这一套,在行伍中向是“天之骄子”的狮蛮山弟子,在东海跟其他从军的农家子弟无有不同。邹开的副统领之位是自己实刀实枪攒下的,非是靠狮蛮山盘根错节的军中关系而来;如此认份地由基层干起、不作青云之想的,在自视甚高的狮蛮山弟子之中亦属罕见。也因此于鹏对这位副手十分敬重,愿意容忍他好仗武勇、语多不逊的粗鲁性格,两位主副营之间甚是相得。   纵有武功了得的邹开在一旁,骁捷营的营统心中始终有一丝莫名的焦虑。   于鹏当然不可能畏惧流民,但眼前这批衣衫褴褛、臭气冲天的肮脏乞丐却比他想的要更强壮结实,虽不易一眼分辨男女老幼的比例,他确信壮年男子占了其中的绝大多数--但其实这一点儿也不难想象。   赤炼堂对流民的盘剥他亦有耳闻,环境如许艰困,身底健壮的成年男子会比老弱妇孺更易存活。便是新兵健卒的遴选,都不可能比这场生存考验更严苛了,里头的人若还神智清楚,未被恶劣的命运折磨崩溃的,心志绝对比普通老百姓坚强,上哪儿去拉这么好的丁?洗剥干净、喂几顿好的,于鹏都想替骁捷营补新人了。   而且他们太沉默。连拿不到饷、吃不饱饭的军队都有哗变的危险,这些饥民怎能如此安静?邹开看出他凝肃的眉宇间有事,笑道:“出不了岔子的。是将军千交代万交代说不能打,真要打,咱们还怕打不过?”   于鹏微微一笑。其实该担心的是这个才对,万一发生什么冲撞,老邹出手忒重,只怕对将军不易交代。   他清了清喉咙,策马上前几步,朗声道:“诸位,将军大人有命,载着米粮的辎重队已自谷城出发,少时将在此地生火煮饭,给大伙吃个饱……”流民中忽有一人应了几句,声音虽不甚大,却打断了于鹏的话。   邹开面色一变,于鹏抢先横臂,阻了他出言喝骂。“这位乡亲有什么见教,请上前来说。”   黑压压的流民堆里一阵祟动,秽臭之气如启兽栏,随风掀转。那人从中间挤上前来,倒像被人流旋搅着冲来出似的,畏缩的身影一到战马前更显渺小,嚅嗫着说了句话,依旧是听之不清,只闻嗓音嘶哑,脏污的兜帽下藏着一张锅底似的黑脸,一双精亮瞳眸向上瞥来,带着兽一般的饥火异光。   邹开火一来,扯开雷响似的嗓门喝道:“统领问你话,说清楚些!”   “老邹!”于鹏扬鞭示意他噤声,忍着重新搅入风中的新鲜臭气,和颜道:   “别怕。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再大声些。”   那人像动物一样瞥了他一眼,目光充满警戒,片刻伸出肮脏的手指,指着于鹏身后,哑声道:“……那儿有吃的,我闻到味儿啦!”人群中顿时骚动起来,不是大声鼓噪的那种,而是嗡嗡然如共鸣一般,像是一大片无意义地划动腹足的乌壳虫。   于鹏听得一怔,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一阵恶寒。邹开抢先会过意来,怒喝道:“大胆!”唰的一鞭抽落,那人向后弹开,身子绷紧了一搐,肩上迸血如虹!   “老邹!”   “兀那贱民,不知所谓!”邹开总算记起要向营统交代,策马回头,面上怒意犹未褪尽,咬牙道:“不给他们点儿教训,无法无……”见于鹏面色丕变,一股微妙的战栗感掠过心头,回头时喉际一凉,体内似有什么一股脑儿地冲天而出,视线失速后仰,陡地映满了蓝天--   于鹏眼睁睁看着流民群里飞出一团大鹏似的乌影,倏地划开邹开的喉管,快到连出声示警都来不及。邹开还未坠地,那人足尖往马臀上一点,劲风已至面门!   --没有臭味。   这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掠过心版的念头,电光石火间他明白自己的预感并非无的,然而觉悟已迟。薄刃划过喉头的瞬间,于鹏看见肮脏的兜帽斗蓬下,浮着极其怪异的乌檀鬼面。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   光滑的檀木雕磨出女子细致的眉眼、挺翘的琼鼻,微噘的樱桃小嘴有着难以言喻的野性,而狮鬃般的怒发贴鬓飞展,雕工狂野难驯,又与精细的美女假面形成强烈的对比,宛若深林独行的夜之女神……   几乎在同一时间失去正副统领的骁捷营并没有立刻陷入混乱,慕容柔锐意培养的劲旅毕竟非同凡响。带着乌檀鬼面的斗蓬怪客一边在心里赞叹着,一边又杀了几名靠得近的正副指挥、军使、副兵马使等,几乎身影一动便有一人离鞍滚落,骁捷营的指挥中枢山倒一片,空余战马嘶转。   白马王朝军制,马军一营是四百人,通常不会满编,约落在两百五十至三百人之间;每百人为一都,以军使、副兵马使领军。骁捷营的番号虽有个“营”字,实编却是一个军,下辖十个马军营,拨了约一营的驽兵给罗烨、一个营留守,带来阿兰山的有九个营。   鬼面怪客的身形圆滚滚的一团不甚显眼,却似胁下生翅,行动如飞,踏着鞍头马背足不沾地,几个起落之间,负责拱卫于鹏、邹开的两个营已无副兵马使以上的指挥官,连什长都死了几名,无一不是开喉倒首,取命仅只一刀。   骁捷营的弟兄目瞪口呆,好不容易有个回神的,一名旗手奋力止住马惊,大喊:   “休乱了阵脚!给统领报仇--”语声未落即被扯下马来,一人扑前扒开旗手的交襟甲带,张口咬断他的喉管,抬起一张染满鲜血的狰狞面孔,双目精亮亮的射出饥火,正是那被邹开鞭笞的流民。   目睹这一幕的骑军们魂飞魄散。将军说“勿伤百姓”,这哪是什么百姓?简直是吃人的恶兽!   饱受惊吓的官军一见马前有人,立即挺枪掼出,流民纷纷倒地,却有更多红了眼的扑上前;漆黑的人流掀波卷浪,如海啸一般,以血肉撞上顿失指挥的骑兵防线,硬生生将骁捷营的前列撕扯开来,黑浪由突破口席卷而入,惨叫、嘶嚎声响彻山间,宛若人间炼狱。   后面几个营的指挥试图稳住阵形,每每拥旗而出,就莫名其妙地坠马,秩序登时大乱;殿后的九、十两营被逆流的军势冲得七零八落,第十营指挥使夏杼拔出佩剑砍倒几驾掠过身畔的惊骑,回头大吼:“死守阵地!一步也不许--”忽然没了声音。   斗蓬怪客踩着他仰倒的胸膛一蹬,半空中双手交叉,蓦地向外一振,左近的副指挥使、军使,甚至几名亲兵身子弹开,胸口突然喷出血箭,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巨爪耙过。数千名杀红眼的流民冲破了骁捷营的最后一道防线,朝半山腰的莲觉寺嘶吼狂奔而去……   ◇ ◇ ◇   从论法大会伊始,横疏影便一直待在凤台第三层,须臾未离。召见云云,不过是种障眼法,她自进得栖凤馆还未见过娘娘,倒是接待的内侍十分客气,兴许是上头有交代,横疏影吃好喝好,住房是亲王内眷的等级,连观礼都被分到凤台第三层,楼里空荡荡的,只有她和那顶金碧辉煌、夺人注目的精巧纱帐。   “这是……”帐子抬入凤台时,负责迎宾的初老太监不由一怔,差点忘了端起架子。   “回公公的话,”横疏影低垂着如画眉眼,袅袅娜娜一敛衽,乖巧得令人心揪。   “这是我家城主不惜万金、特聘巧匠打造的“凤仪帐”,献给娘娘避暑之用,孙公公明察。”   这太监孙某是司设监出身,过去在宫里管卤簿、华盖的,多识车辇仪仗,从没见过如此精巧华美之物。他这几日收了流影城不少好处,素闻昭信侯吃用豪奢,冠绝天下,如此费心造作、进献给娘娘的贡品礼物,必是非同小可;只是今日大典,实不欲节外生枝,收下不合内规,不收又恐得罪昭信侯,不免踌躇。   正自为难,忽然留意到“避暑”二字,疏眉一挑;横疏影察言观色,捕捉到这一瞬的微妙变化,低声道:“东海风土殊异,气候不比央土。午时一过,燠热难当,此帐内藏极其珍贵的“冰心石”,卧于帐中,连风吹进来都是凉的,最是享受不过。”   孙太监在宫里打滚多年,与他差不多时间入宫的惠安禛、杨玉除等,眼下都混成内侍省的头儿了,只他孙某人不上不下的。蓦听横疏影一说,触动心机:   “谁都不知这东海见鬼的天,我在凤台内找个地方安置了这顶帐,娘娘午后一欢喜,说不定……嘿嘿!”遂让金帐入了凤台,唯恐旁人分沾功劳,刻意疏散第三层的内侍宫女,将贵客都安排到别处去。所幸昭信侯的宠妾不介意一人孤伶伶地待在空旷的楼层里。   横疏影看着耿照出现,看他与李寒阳浴血奋战……手里的帕子都浸透了又给绞出香汗来,她多想和符赤锦、孤竹国的伏象公主一样奔入场中,看看心爱的男儿伤势如何,甚至连裹足于梯台之间的染红霞都比她更接近,只有她一个人待在凤台里动也不动。   ““我们是守护他的最后一道关卡。”” 帐里的女子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带笑的声音有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十分受用。“觉得难受的话,你就这样想好了。万不幸有事,你能为他做的比谁都多,甚至多过我。”   “……嗯。”   横疏影没有回头,只微微颔首,捏紧了裹在帕子里的陶笛。   即使是看尽了人间沧桑的蚕娘,也想不到能支配妖刀刀尸,使风火连环坞、啸扬堡血流漂杵的“号刀令”竟是这般模样。   古木鸢交给“空林夜鬼”的号刀令约莫掌心大小,浑似一只浑圆称手的枇杷果,饱满的腹侧置有四枚活键,恰是单掌合拢时四指所扣。四键一齐按下,枇杷顶端的接茎部位即打开一处吹口,而圆腹底部则弹出一枚两寸来长的锥状钢针,原本像枇杷的号刀令摇身一变,恍若蜂腹针螫,透着一丝诡异之气。   除了号刀令之外,古木鸢还交给她一块陈旧的羊皮拓片,阴刻的图样像字又不是字,横疏影约略瞧得几眼,便知何以古木鸢会说“怕少有人能用得比你更好”。虽然不尽相同,但横疏影确信那是某种用来记录曲调与指法的暗码,类似弹琴用的减字谱或戏曲的工尺谱。   “这……我看不懂。”从老人手里接下暗谱的同时,横疏影忍不住喃喃道。   “世上没人看得懂。”老人冷冷说道,声音里听不出表情。“但如果谁有机会弄懂它的话,我想也只有你了。尽快破译这卷图纸,我耐心有限。”   她原本希望神通广大的蚕娘可以告诉她此物的来龙去脉,更重要是它会对耿照造成什么影响,可惜连蚕娘也没见过号刀令。妖刀与魔宗七玄本该有着极深的渊源,但七玄传落的典籍罕有提及妖刀者,仿佛世上不存在这种东西似的。   古木鸢将号刀令交给横疏影,显是要她在耿照身上进行试验,但横疏影不可能这样做。刀尸的成因不明,无法得知号刀令对刀尸有什么影响,横疏影只好听从蚕娘的建议,借皇后留她在栖凤馆一事暂时避开耿照,两人一同钻研那卷拓印了神秘符号的羊皮图纸。   蚕娘博览百家、胸罗万有,然而说到音律造诣,横疏影怕不只是前辈而已,绝大部分的工作都落在她头上,蚕娘要不挨着她磨磨蹭蹭、上下其手,就是说着“哎呀,我研究下这个印泥的成色痕迹”之类堂而皇之的借口,继续老着脸皮对她腴沃软嫩的傲人乳瓜上下其手,闹了个不亦乐乎。   横疏影一点也不敢小瞧了她。这个看不出年纪、宛若缩小的瓷人偶般细致美丽的神秘女子有着惊人的智性,她唯一认真起来的一次--从头到尾也只有那一次--就替她解决了破译号刀法的第一个难题。   陶笛吹奏出来的声音无法被听见。   横疏影精通各种乐器,笛、箫、笙等信手而来,无不曼妙动听,不唯天分过人,更因她在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各项都下了极大的心神工夫,非常人能够想象。当她发觉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无法使号刀令发出声音时,受到的打击不可谓之不轻。   如非蚕娘想出了办法,恐怕到这时她仍是一筹莫展。   她目不交睫地盯着场中的耿照,一面留心身后金帐,随时等待指示。但蚕娘似是深深了解她的焦虑和忧心,始终保持安静,唯一一次发出“咦”的低呼,却是在耿照刚下场与李寒阳交手之时。   “有动静了?”横疏影难掩焦急,绷紧的语声里透着一丝紧张。   “啊,不是不是,是我不好。”神秘的银发女子掩口一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听见了好东西。原来是传音入密啊,真有趣。教傻小子内功的聪明女人就是她么?”横疏影但觉清风拂面,藕纱扬起飘落之间,帐中已然无人。   “前辈……”她强抑不安,生生把轻唤咽下喉底,转头忽见蚕娘挨着自己端坐,一如平日捧茶轻啜,手里却无茶盅。   “我想了想,还别走太远得好。”如仙灵般身形奇小的银发宫装美人轻咳两声。横疏影明白这是她表示歉意的方式。“那丫头精得很,我声息一动,她便立时敛机凝气,像凭空消失了似的,是头狠辣的小狐狸。还是你乖,蚕娘欢喜。”   “多……多谢前辈。”横疏影紧绷的心情一驰,忍不住面露微笑。   邵咸尊老谋深算,不会让自己在众人面前狼狈不堪,见血犹不在他所能容忍的范畴内,况乎杀伤耿照这样的后生晚辈。看到他请缨下场,横疏影暗自松了口气,总算略微安心,直到耿照突然发了疯似的猛砍邵咸尊。   “前辈!”她猛然回头,见藕纱飘起,蚕娘手里抱着一团毛茸茸的物事。那东西拼命前挣,小巧的尖吻不住开阖,鼻头歙动,四条短腿儿疯狂扑抓,竟是一头通体雪白、张嘴狂吠却发不出声音的狐狸狗。   小狐狸犬似是天生瘖哑,成年男子抓在掌中,不过一只香瓜大小。但蚕娘体型太过纤小,双手将它搂在胸前,如小女孩抱着大狗,踮着脚尖身子微向后仰,仿佛一不小心便要连人带狗一起摔倒。   “是“毛”律起调!”蚕娘却无半分嘻笑之意,面色凝重,小手凛凛一舞,低喝道:“以“皇”律应之!”   横疏影相信她的判断,“喀”的一声按下键掣,号刀令吹口开启,笛腹弹出寒光照人的尖锥,浑圆的枇杷顿时化为狞恶诡异的蜂螫。   她张开湿润的樱唇,含着小巧的吹口徐徐送气,丁香颗似的舌尖弹点着,四指轮按,如奏蛇笛;腰细臀圆的丰润背影随着想象中的音律轻扭,腰肢柔若无骨偏又蓄满劲道,与音韵完美结合的律动亦如蛇般,带着危险诱人的魅惑,可以想象被这样一团湿濡紧凑的烘热娇软箍束着来回绞扭时,将是何等的致人于死。   金乌帐中置着一只小巧的掐金篓,横疏影一奏号刀令,篓顶突然一跳,整个笼篓剧烈颤动起来;密密的编篓隙间,有条白影不住翻腾绞扭,竟是一尾比女子的小指还要纤细的白蛇。   人的耳朵听不见号刀令的声响,但动物可以。   当蚕娘一提出这个构想,两人立即着手实验。号称活了百年的神秘高人,出乎意料地豢养了许多宠物,而且清一色都是白子。横疏影身在贵冑之家,惯见珍禽异兽,独孤天威就有专门的兽苑,知道罕见的雪禽白兽自古被视为祥瑞之兆,但生命力特别脆弱,极易夭死;宵明岛上养了这么多祥物,还能带着旅行不怕折腾,桑木阴对维生一道必有过人处。   羊皮图纸上的减字谱不同于寻常的五音六律,无法以宫、商、角、征、羽对应,蚕娘便提议以动物命名,狐狸狗有反应的便是“毛”律,白龟为“介”律,能惊起白乌鸦等飞禽的则是“羽”律。桑木阴毕竟是七玄之一,蚕娘坚持“鳞”这个字不能与他调并列,故称皇律。   由于时间紧迫,试验的结果尚不能自由运用号刀令,只知皇、毛二律似能相互抵销,介、羽二律也有类似的情况,故横疏影由蚕娘保护,携号刀令等在此间,就是为了防止有其他姑射成员在会上以号刀令役使耿照,造成不可弥补的后果。   皇律一出,小狐狸狗与白蛇的骚动略见平息,但场中耿照依然发狂般向邵咸尊猛砍,青锋照之主一着之差,竟不及拔剑抵御,只能施展轻功不住闪躲;然而耿照的动作何止快了一倍?邵咸尊左支右绌险象环生,衣襟袍角残碎如蝶,漫天飞舞!   (没有用……怎么办?怎么办?)   “以号刀令制号刀令”的想法毕竟太过粗略。理路尚未廓清,岂能轻易反制?   横疏影急得快掉泪,掌心忽被一只软滑微凉的小手按住,蚕娘沉声道:“方法没错,是你功力不如对手。专心吹奏,我来助你!”一股绵和淳厚的内力汨汨涌至,横疏影如浸沸水,腹中似有一团巨大热流漫向四肢百骸,浑身充满力量,涨溢至极,难受得发不出声音来,只得将号刀令当成出口尽力宣泄。   蚕娘不得不催动功力,让横疏影收敛心神,全力专注于号刀令。   再慢得片刻,横疏影便会瞥见金篓里的白蛇动也不动,全身孔窍溢血,眼见不能活了。活蹦乱跳的狐狸狗小白,此际亦伏在榻上不住颤抖,连头都抬不起来,乌溜溜的眼瞳周围开始渗血。   号刀令对刀尸的操纵本身就是一种伤害。   蚕娘摒气凝神,澄亮的翦水明眸一一扫过两侧看台,精细捕捉每一丝不寻常的反应,试图找出另一只号刀令的主人。面对桑木阴之主的超卓内力,对方绝不能毫无所动;这局以耿照的心神身体为战场的较量异常凶险,而且代价难测,所以蚕娘只能尽可能地压缩时间,降低伤害。   (必须立刻找到是谁在使用另一只号刀令,然后……)   --杀掉他!   ◇ ◇ ◇   场中舞刀嘶吼的疯狂少年、不住倒退的正道梁柱,在在攫取了众人的目光,以致有人发现风中弥漫着恶臭之时,数千流民已逼近山门。“他们……流民来啦!”偶然目击的宾客忽然惊叫起来,众人纷纷起身,怒斥、哭喊、推挤、盲目奔逃……秩序瞬间崩溃,如洪水冲倒堤防,一发不可收拾。   “保护娘娘!”   任逐流面色铁青,飞凤剑一扬,金吾卫士纷纷冲下楼去,将凤台前后围得铁桶也似,密不透风。“那我们怎办?”两侧看台上的权贵快疯了,失声喊叫:“金吾郎救命!将军大人救命!我不想死啊,不想死啊!”   罗烨的目力如鹰一般,早早便发现不对,低声对慕容柔道:“属下保护将军与夫人由后山撤离。”   慕容柔神色自若,摇了摇头。   “这里的达官显要别说全死了,便死去三两成,东海从此多事,我不能走。让你手下的弟兄据着高处,两边都要;至白刃肉搏之时,尽力守住看台,逼他们进入狭口厮杀。只消支持到君喻率军返回,此间无虞矣。”罗烨会过意来,分了一半弟兄给贺新,部署至对面高台。   邵咸尊一生中经历过无数险境,但从未有荒谬如斯者。   他自问对耿照的性格了解透彻,能与他说道理、辨是非,晓以大义,甚至慷慨指点,助耿照突破刀法上的贫狭缺陷,攀升境界……一切的提升通通变成此际的逼命砍杀,刀艺更上层楼的耿照难以压制,一着之差,只能狼狈闪躲。   他开始后悔没接过三弟的佩剑。   念头一掠,忽见邵兰生提剑奔来,邵咸尊的面色沉落,变得难看至极。老三总是这样,婆婆妈妈,不识大体!比试闹到这步田地,他日传入江湖,不免要受黑白两道奚落;要是再加上一个“家主、三爷连手取胜”,青锋照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耿照的疯狂攻击虽不如先前精准,但速度、力道提升何止一倍?这种身体条件上的绝对优势邵咸尊十分熟悉,深知非是靠招式精妙,即可弥补当中的差距,早已打定了“游斗”的主意,拖到对手力竭,自可反败为胜。殊不知耿照攻得死紧,竟缓不出说话的余裕;便只眨眼的工夫,邵兰生已抢入场中,“铿!”一声拔出利剑,飕飕飕连递三式!   --万事休矣!   “倚多为胜”的臭名眼看要坐实,邵咸尊面色铁青,心中忽生莫名悚栗,顾不得刀风扫至,拼着长剑被断,硬架这一击;身子一拧,一道薄锐的刃风贴颈而过,杀伤力不逊实刀的气刃只差分许便要划开喉咙,偷袭的斗蓬乌影如柳絮般掠过身畔,正是邵兰生的连环三剑迫得来人硬生生一挪,才让他得以避过。   “嚓”的一响,青钢剑连着花梨木鞘被长刀分断,截下半尺有余,剑、鞘的断口平滑,削断的声音犹如裂纸,连握着残余剑身的手掌都能清楚感觉刀过剑断时的滑顺手感,令人头皮发麻--   这柄绝世奇锋也是他亲手铸造,现在一并被拿来对付自己,分外难当。   邵咸尊还来不及发怒,周围的空间已被黑压压的流民淹过。邵兰生指东打西,用剑脊和剑鞘拍晕几人,回头见芊芊惊叫一声,身子缩进楼梯口,却被杂沓晃摇的人影遮住,看不清究竟脱险了没。   剑术奇高的邵三爷陷入两难:到底要接应身陷危机的兄长,抑或抢救手无寸铁的侄女?忙乱中听邵咸尊扬声叫道:“……刺客!”   邵兰生不及回神,剑尖却快过了耳目心识,回剑三式连环,扎眼的剑光如碎冰流映、火树银花,截住了一溜烟想从身边窜过的斗蓬怪客!两人一使剑一挥掌,连珠般的金铁铿击不绝于耳,斗蓬怪客竟无法脱身,窜高伏低的怪异身法之间,依稀见他挂着一副傩神似的木雕鬼面,花样却无由看清。   涌入场中的流民只阻了少年片刻,耿照周围片血如飞,人流似遇溪石般分裂,涌向三处高台的入口。这一瞬的余裕只来得及让邵咸尊喊出“刺客”二字,刀光转眼复至,手里的长剑又飞去小半截。   两人身影飞转,邵咸尊被黏得连多退一步亦不可得,残剑寸寸削落,蓦地头顶微凉,一阵锥心剧痛,帽冠连同发髻、荆钗被一齐削断,片起小半块带发头皮,散发黏着血渍披落一摇,狼狈如亡命囚徒。   “大哥!”邵兰生急得叫喊,几乎落了斗蓬怪客。   邵咸尊又惊又怒,又忍不住想发笑,只觉一切荒腔走板,心道:“罢了罢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隐藏的?”将残剩的空锷一扔,右掌画了个圆,呼的一声击向耿照胸口!   封底兵设:李寒阳的神兵鼎天钧   【第二十三卷完】   第二十四卷 刃冷情深   内容简介:   封面人物:二屏   邵咸尊在他身上看见了那人的影子。一样横空出世,一样来历不明,一样未受点拨,却拥有近于武功的敏捷与怪力……事隔三十年,屈咸亨终究回来了,以他不曾想过的方式--   莲台第二战,鲜血染黄沙!付出惨痛牺牲做为代价,镇东将军终于掌握形势,中止这场无益之战。然而出乎意料的阴谋、出乎意料的阴谋家却倏然登场,重新启动了第三场比斗……   第百十六折 天工昭邈,破魂血剑   平平无奇的一掌,却令眼前形势倏然一变。   发狂的耿照已无半分清明,全凭兽性本能,掌风未至,长刀拖转,正是新悟的十二式之一,拟卸对手一条右臂,应变极是毒辣!岂料刀至邵咸尊肩上三寸,刃尖啪滋作响,被硬生生阻下,耿照倍力加催,薄刃猛然反弹!   邵咸尊抢入中宫,两人衣布未触,耿照双臂竟被荡开。邵咸尊的双手由指尖至肩头,如覆有无数肉眼难见的细小气旋,厚逾甲衣,连扰动的空气稍与之一触,都被绞得支离破碎,滋滋细响不绝于耳,如陷蜂云蜇海。   耿照被气旋殛体,大片麻、痒、刺、疼……等荡漾开来,不惟肌肤、穴道分外难受,连肘底软筋亦为之一麻,五指剧颤,刀柄难持,被肘顶膝撞两式连环攻得踉跄松手,藏锋铿然坠地。邵咸尊袍襕“泼喇!”一响,反足蹴出,将刀踢得老远。   双目赤红的少年仰天怒咆,状若疯兽,刻印在身躯里的武技并未因此消失,径以“薜荔鬼手”相应。两人各自向前,四臂对撞,耿照又被那看不见的气旋震开,殛劲撼体,低吼着退了一步。   邵咸尊飞步窜近,几乎撞进他怀里,右手自左臂下穿出,四指紧并、微曲如铲,径插少年咽喉!耿照左掌一封,却被他指尖的气旋刺得踉跄。若非鼎天剑脉的内息异常致密,气旋穿之不透,喉际怕已失守。   他这路“俱尸铁钩手”只出得半式,连一招都没能使到头,被攻得磕撞歪倒,两臂大开。中年文士修长的指掌一次比一次逼近要害,将他的防御支解得零星破碎,耿照浑如手袋傀儡,又似破烂纸鸢,被对手逆风舞弄,不旋踵便要飞卷离地,扯得四分五裂。   疯狂的流民自二人身畔窜过,宛若失控的黑潮,分别涌向三座高台的入口。   台里的权贵危如俎上之肉,哭泣嘶喊、僵仆含呓者皆有之,一片终末景象。谈剑笏半步也不敢稍离台丞,见两名院生面色发青,低喝:“台丞安危,俱系我等!岂容恓惶?”二人如梦初醒,不由振奋精神,解剑在手,面上流露视死如归的决心。   谈剑笏略微宽怀,回头对萧谏纸道:“少时流民攻上来,我保护台丞突围。”老人面色铁青,俯首凝视场中,并未接口,握着轮椅扶手的指背绷出青节,几将坚如铁石的紫檀捏崩。   经年随侧的副台丞从没在一天之内,接连目睹老人发怒,已不知该如何判断了。比起场中乱窜的流民,此事更令谈剑笏束手,又不得不请示,以免场面一乱,欲问无从,只得硬着头皮重复了几次。   “……流民不会攻上来的。”萧谏纸回过神,冷哼一声:   “慕容柔都不怕,我们有甚好怕?这般丑态,把剑收起来!”末两句却是对院生所说,疾厉的语声胜似千军万马,两人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收起佩剑,不敢吱声。台上混乱的场面被他这么一喝,众人不由怔立,各自转头,几百道目光齐齐射至,见发话的是埋皇剑冢的萧老台丞,老人的神态从容冷淡,锋锐的眸光足以睥睨当世,莫名涌起一阵心安,顿时静肃下来。   那句“慕容柔都不怕”,是左右都听清的,自也包括不远处的慕容柔本人。不少权贵回过神来,禁不住好事之心,偷拿眼角来瞟,但见容颜苍白、弱如细柳的镇东将军端坐如常,妇人般姣好的嘴角抿着笑,果无一丝惧意。   众人如吃了定心丸,暗忖:“慕容柔何等样人!岂能屈死在阿兰山上?今日定能化险为夷。”法会行前,多少达官贵人想尽办法不与他共席,唯恐盛会上如坐针毡,未免扫兴,此际却深幸与镇东将军同在一层。有此人坐镇,不啻于阎王宴前讨了碗闭门羹,还有大半辈子的时间慢慢品尝,不用急着重入六道,转世轮回。   相形之下,在莲台第一决时跋扈嚣狂、不可一世的镇南将军蒲宝早已缩在一处,被带来的南陵武士团团围住,连身形都瞧不真切,少了他与独孤天威一搭一唱,更是令人绷紧心神,无半刻弛缓。   镇南将军府的女典卫段瑕英换了副新刀,寸步不离地守在蒲宝身畔。虽隔幢幢人影,她姣好的身段被黑绸劲装裹出傲人曲线,毕竟难以尽掩,独孤天威瞇着一双溜溜贼眼,不停往人隙间搜寻那一抹金绣乌润的玲珑浮凸,口中啧啧,毫不把流民一事放心上。   萧谏纸锐目一扫,容色倏冷,屈指轻叩扶手,面上瞧不出喜怒。   谈剑笏见他又恢复平日那股冷淡宁定的神气,略微宽心,终于能分神观视场中战斗,瞧得片刻,不禁脱口:“听闻邵家主自创的“归理截气手”乃是一门内家绝学,不想也有如此刁钻的路数。”他的熔兵手以火劲著称,江湖上咸以为招式非其所长,殊不知副台丞浸淫此功逾三十载,拳脚造诣非比寻常,故有此叹。   萧谏纸不稍移目,淡然道:“这路“不动心掌”才是青锋照的嫡传正宗,昔年青锋照掌门“天工昭邈”植雅章倚之成名,号称“天下慢掌第一”。青锋照以铸炼行文章事,合文武两道于一炉,重的是陶、冶二字。这般着意进取,反失其意,看似凌厉刁钻,可有撂倒了谁?”   谈剑笏是拳掌的大行家,一点就通:   “是了,这路掌法似应使得慢些,攻敌三分、自留七分,待掌劲渐敌,与对手内息混于一同,则敌势尽入殻中矣!邵家主这般使法,直将掌法当作了擒拿,一时或可以奇劲伤人,终究不能长久。”然而他自来东海,只知青锋照是邵家基业、邵咸尊乃邵家的家主,不惟不动心掌前所未闻,“天工昭邈植雅章”七字也是头一回听说,赧然道:   “原来非是归理截气手。是我孤陋寡闻了。”   “本来便没有的物事,有甚好“闻”的?”萧谏纸冷哼。“隐去招式套路,只余发劲手法,就算自创一门武学了,忒也便宜!青锋照四十五代起算,“风、雅、咸、韶”的字辈排行,如今安在?”   谈剑笏对东海旧事不甚娴熟,忖道:“原来青锋照非是邵家祖业,从前也有掌门的。以邵家主的人品,断不致剽窃先人遗惠,他一身武艺得自青锋照,路数不免有近似处,归理截气手脱胎自不动心掌,彼此之间一脉相承,也没甚奇怪。”   须知江湖成名武学,无不是千锤百炼,要增减一招半式亦属不易,何况是无中生有,自行创制?合师徒数代之心血,将门派武功增益修补、去芜存菁,甚至换个响亮名头,这是有的;冒称前人的武功为自创,形同欺师灭祖,乃是武林大忌,一旦教人知晓,黑白两道同声谴责,无有例外。邵咸尊最爱惜羽毛,料想不致做出这等胡涂事来。   想归想,见老台丞一脸冷蔑,谈剑笏唯恐惹他发怒,这念头只敢放心里,嘴上是万万不说的;余光一掠,不由惊呼:“不好!”   原来耿、邵二人激斗之际,流民已汇至三座高台的入口,台底百姓如水灌蚁穴,四散惊呼。流民便无伤人本心,亦不免被此起彼落的惊叫撩动,睁着一双血红赤目,恍若逐兔饿犬,不由自主地朝逃命的百姓扑去;每每按倒在地,张口便往颈侧咬去,咬得血肉模糊、浑身抽搐,至声息渐不可再闻,兀自撕嚼不停,状极骇人。   “将军!”谈剑笏眦目欲裂,半身探出尚不自知,倏尔回头:   “请救百姓!”   慕容柔神色如常,摇头道:“顾不上了。少时若入口陷危,我连流民也杀。他们亦是朝廷百姓,难道副台丞也要阻我?”谈剑笏语塞。   幸存的百姓退到台底,见巡检营健卒白刃出鞘,将楼梯口堵得严实,竟是难越雷池一步,哭叫:“军爷救命!”罗烨的手下奉令一步也不许退,盯紧了人墙之后的流民,喝道:“去去去!再往前来,休怪刀不长眼!”无奈人潮涌至,一层压过一层,前头收势不住,接连扑上刃尖,巡检营的弟兄作势欲砍,仍不能止,反被推搪着退上几阶。   百姓人踩着人往上冲,看台禁不住推挤,竟微微晃动起来,发出令人牙酸的咿呀长响。慕容柔凤目微睨,不顾满台惊呼,厉声道:“罗烨!”   年轻的队长手一招,身畔亲兵打起旗号,对面高台顶上一阵飕响,黑压压的箭幕缓缓拉上半空,突然加速飞落,挟着狰狞的破空声,“笃!”在地上钉成一排,有的流民身中数箭,钉如刺猬一般,也有手脚被羽箭洞穿、不住翻滚哀嚎的。   几乎同时,罗烨本队也依令放弦,射倒了对面看台入口的流民百姓,无论是扑人或逃命的,俱都倒成一片;军令未止,鼓声一落旗号扬起,第二波箭雨又至,倒下更多,原本还在呻吟辗转的却没了动静。   流民虽疯狂,毕竟还有求生本能,至此不敢再进,左右两路遂舍了高台,往广场中央聚拢。而残存的士绅们亦无选择,只得跟着退向莲台,一路上狼吃羊的惨剧仍然持续不休,只不过迫于利箭逼命,双双换了个流窜的方向。   怵目心惊的场面,击溃了台上诸多养尊处优的权贵。有人涕泪横流,兀自瞠目抱头、惶惶无语;有人哭笑难禁,浑身剧颤不休。沈素云昏了又醒,醒了又晕,到最后连惊骇似都麻木,泪水却难以自禁,颤着樱唇回顾夫婿,哀凄道:“不能……不能救救他们么?”   慕容柔木然摇头。   “这就是战争,无所谓救与不救。每人所图,不过求存而已。”   “为……为什么要这样?”沈素云哽咽道:“弄出这些事的人……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好多人……好多人死了呀!呜呜呜……”   “因为愚昧。没有真正目睹牺牲,野心家并不一定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出谋划策时所想象的鲜血,远不如实见时殷红。”慕容柔俯视场中血腥,神色淡漠,低声道:   “但愿他们现在看见了。今生,只要见过真正的修罗场,便不会想再看一次。”   ◇ ◇ ◇   莲台周围,除了激斗中的耿、邵二人之外,仍有几处流民无法冲破的小圈子,宛若黑流里的小小孤岛。   李寒阳护着朱五与虔无咎,巨剑所指,无人可近一丈之内。他远远望见台底的僵持,心知必伤人命,若是孤身一人,三两个起落间便能掠至,出手排纷解斗;无奈带着两小,多有顾忌,行动略一担搁,镇东将军竟下令放箭,转眼间死伤枕藉,不忍卒睹。   “……竟对百姓出手,慕容柔也被逼到头了!”心念一动,反手将鼎天钧插回背上。   流民们见他收了兵器,复又围至,李寒阳双手一分,雄浑内劲之所至,不啻挥开两柄巨剑,扫得流民东倒西歪,一一倒飞出去,背脊着地余势不止,“唰”的一声滑出丈余,在场中留下一道道四面散开的痕迹,宛若拖犁。   两小从未遇过这等流血吃人的场面,脸色煞白,朱五见李寒阳收了鼎天钧剑,周围形势似更凶险,却不由自主松了口气,莫名感到心安:“李大侠的剑如此锋锐,随便一挥,不免多伤人命。还是收了为好。”见台底血染黄沙,插满羽箭的尸体扭曲横陈,益发感谢李寒阳插手,阻了自己杀入廿五间园。   杀人和杀猪果然不一样。“我若杀了几个……不,哪怕是杀伤一名无辜之人,此生再难心安。世上怎能有这么多恣意逞凶的歹人!他们夜里,怎能睡得心安理得?”   李寒阳并未察觉少年的心思,甩开数名流民,见不远处有百姓逃窜呼救,便欲搭救,回见朱五发怔,蹙眉道:“战阵凶险,不可分心!跟紧我!”袍襕一振,从鞘袎中解下一柄连鞘匕首扔给他。“此匕锋利,出鞘后须以匕尖向前,莫近自身。”见他面露犹豫,心念一动:   “这孩子总是念着旁人,实是难得。”容色稍霁,温颜道:“若不欲伤人性命,少用击刺,以白刃吓人便了。”   朱五屠户出身,算是用刀的老手了,明白操刀难免伤人的道理,沉吟之间,匕首已被无咎劈手夺过。无咎比朱五矮了大半个头不止,这一抢却快如闪电,朱五掌间倏凉,待惊觉时,沉甸甸的匕首已连着革带一并失落。   无咎抢得匕首,“铿!”的一声擎将出来,口咬系带左手缠转,三两下便将鞘缚在腰间,打了死结,余光瞥见流民迫近,转身作势一刺,眦目叱道:“杀!”虽然手短身矮,却是凛凛生威,衬与寒光照人的匕首,附近诸人不由退开,莫敢径撄补剑斋嫡传“六极剑法”之锋。   “……跟上!”虔无咎毕竟是剑客之后,自晓事以来耳濡目染,明白套路与实战间有巨大的鸿沟,并不真的以为自己有击退流民的能耐,见众人露出畏惧之色,忙伸出小手拽着朱五,紧跟在李寒阳身后。   李寒阳驱散流民,将呼救的百姓聚拢起来。在接近左侧高台的角落里,也有一群披头散发、衣衫破碎的东海乡绅聚成一团,为首的却是一名圆脸轻衫的俏丽少女。她张开双臂,如母鸡带着幼雏躲避天上的猎鹰一般,将年纪长她数倍的仕绅、命妇等遮护在身后,圆润的小脸上难掩惊惶,兀自不肯舍下众人独自逃生,苦苦对着迫近的流民叫喊:   “各……各位乡亲!你们别这样!我……我知道你们也是不愿意的,别……别再过来啦!呜呜……已经……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你们快逃命……不要……呜呜……”说到后来不禁哽咽,泪水滚落玉颊,仍是一步也不肯退。   李寒阳与那少女之间,尚隔着大批如无头苍蝇般狂奔乱吼、状若癫狂的流民,以及两双拼斗正炽的对战组合,既不能杀出一条血路,只得尽力排开阻碍,护着两小与百姓前往会合,恐少女被暴民所害,提声道:   “姑娘!这些流民眼目赤红,心神已失,是遭迷魂药物控制的征兆。姑娘先图自保,莫要寄望他们能被言语所动,李某稍后便至!”   少女娇躯一颤,认出是鼎天剑主的声音。“不!他们能懂……他们认得我!李大侠,你快与将军说,别再放箭啦!死了……呜……死了好多人……”仿佛为了取信于他,连忙一抹眼泪,径对身前的流民道:   “你还记得我,是不是?我们在籸盆岭见过的。我记得你拿来装米粮的那口花袋子……是了,你姓张,对不?”那人原本脏污狰狞的脸上忽露出迷惘之色,被少女一轮急切,逼得抱头缩退、荷荷吐息,似乎头颅疼痛难当,忍不住蹲了下来。后排的暴民视若无睹,双手乱抓,嘶吼着踩过那人的身子,继续向仓皇的少女逼近。   ◇ ◇ ◇   那少女正是邵咸尊的独生爱女邵芊芊。   变乱之初,大批暴民涌入山门,邵咸尊被耿照困战莲台,邵兰生却对上了戴着傩神鬼面的斗蓬怪客,两边都匀不出手来照拂这位青锋照的掌上明珠。芊芊担心父亲三叔,在场边多待了片刻,回神时高台入口已然被封,竟是后退无路。   她武艺稀松平常,看到鬼神般的暴民蜂拥而至、见人就咬,吓得腿软如泥,本欲扶壁坐倒,闭目束手,然而她天生即有不忍人之心,耳中听得百姓奔逃哭喊,忽生出百倍勇气,勉力起身,正想做点什么,谁知照面一名魁梧粗壮的暴民扑了过来,芊芊膝弯一软,复又坐倒,恰恰闪过擒抱。   那流民撞上砖墙,饶是体格壮实,一时也起不了身。芊芊手足并用,翘着腴润浑圆的绵股爬离险地,百忙中回头一瞥,忽然怔住。   “孙……孙大叔?我、我是芊芊呀。”   那大汉孙某是最早来到安乐邨的难民之一,于邨中住了大半年,协助后进之人安顿生活、帮忙搭棚建屋什么的,在流民间甚是活跃,与青锋照诸弟子亦极相得。后来说要往东接些途中结识的难友回来,从此一去不返。   安乐邨中不乏这样的例子,有的本在东海有亲,有的则是找到了不会受到排挤的地方落脚,从此安身立命,待过些时日洗去了风霜,又成为普通的小老百姓。安乐邨就像是他们在旅途中休养伤疲、重新出发的小驿店,有了新的生活甚至身份,谁都不愿回头去揭旧伤疤。芊芊与师兄们习惯了人来人去,感伤不免有之,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料不到昔日爽朗热心的孙大叔也杂在暴民中,还成了攻入莲觉寺的先锋,震惊之余,竟忘记害怕,掉头爬回些个,遥对中年汉子叫道:“孙大叔!你不记得我啦?我……我是芊芊呀。”孙某双手抱头,面色茫然,半晌才蹙眉喃喃:   “大……大小姐?”   “是我!”芊芊大喜,正要上前,蓦地头顶一片乌狞咻落,伴随着浆腻的入肉与惨叫声,“笃笃笃”插了一地。抬见身前身后凭空矗着一簇簇洁白新羽,尾端兀自颤摇,宛若芦岸迎风。   “……孙大叔!”   芊芊忍不住哀声嚎泣,汉子身中数箭,双目暴瞠,断气前的痛愕还留在扭曲的面上,浑不见先前的暴虐凶残。少女悲痛之余心弦触动,似乎捕捉到一丝蹊跷,隐约察觉孙某前后的行止判若两人,绝非偶然,却没有再行深入的心思,蓦听远处邵兰生叫道:   “芊芊过来!当心……当心羽箭!”   少女强忍酸楚,撩裙起身,推着几名手足无措的百姓往莲台奔去。   “快些……快跑!”语声未落,第二波箭雨又至,原先落脚处附近的残尸一阵乱弹,被扎得鲜血酾空,犹如刺破一只只灌饱了的酒囊,肢体扭曲更甚,几已辨不出原形,下漫出大片污红,令人怵目惊心。   邵兰生缓过一口气来,余光瞥见尸骸箭羽,堆满一地,哪有侄女的踪影?急得大叫:“芊芊!”却听另一头李寒阳急道:   “留神!”   ◇ ◇ ◇   邵兰生与那黑衣怪客相持不下,一个急于走人、一个咬紧不放,檗木剑尖幻出碧萤点点,绕着黑衣人周身飞转,嗤嗤声不绝于耳,激烈的程度不亚于莲台畔的邵咸尊与耿照。   黑衣人身形矮胖,动作却矫如猿猴,点足飞退间,肉呼呼的双掌上下翻飞,所到处青芒磕散、剑尖颤摇,激越的金铁铿鸣声宛若击磬;交手虽逾盏茶,在凌厉的剑光下犹保不失,但一时也难全退。   邵兰生以书画入剑,修养的工夫较寻常剑客高出许多,然兄长那厢险象环生,宝贝侄女复陷于流民阵中,两头关心皆不及,打一开始便犯了这个“急”字,欲以快剑拾夺对手。   黑衣怪客觑准形势,虽是力图脱身,手上却越打越快,待邵兰生察觉时,两人已到了双双竞快、不容一发的境地,再想改变出手的节奏,在这稍纵即逝的转折之间,黑衣人便能够乘隙脱出。   兄长交代,不容有失。邵兰生不得不加快速度,却非为争先,而是避免给对手可乘之机,不知不觉受制于人,身不由己。   (这厮……好深的心计!)   青锋照数百年的基业隳于妖刀圣战,至邵咸尊接手时,说“人才凋零”都还客气了,人都没剩下几个,引入自家兄弟虽不免招惹非议,实是迫于无奈。   邵家老二邵香蒲精于筹算,对百废待兴的青锋照来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老三邵兰生其时年纪尚轻,两位兄长忙于门务,无暇带在身边调教,遂动用关系,将他送往武林中最神秘的隐世剑派“芥庐草堂”习艺。   青锋照与芥庐草堂有着千丝万缕的牵系,每隔数代,总会有一两人得有机缘,进入草堂深造,艺成者无不是出类拔萃、叱咤风云的人物。邵咸尊无缘一窥草堂秘剑,引为毕生至憾,遂倾力栽培老三,而邵兰生也不负兄长殷望,通过重重考验,跻身芥庐草堂门墙,成为当世有数的剑坛名人。   他这手“云台画剑”不惟招式精奇,内力的运使更有独到之妙,当日在流影城与天门的二把手“剑府登临”鹿别驾过招,以半幅滚动条力斗鹿别驾手上的檗木剑,同时施展“真气透脉”的法门为沐云色疗伤,分心二用,各竟全功,内家修为明显盖过了玄门正宗出身的鹿别驾,尽显草堂传人的出众技艺。   黑衣人的算计未能令邵三爷束手,他剑尖晃开,分刺三处不同方位,竟辨不出何者是实,何者为虚。   黑衣人一凛:“好快的剑!”料定三着之中必有一虚,说不定全是疑兵,拼着身有钢丝连环甲,不敢冒险让手脚受创,双掌一分,兜住掠向腿臂的两点剑芒,同时聚气于胸,以胸膛硬接第三剑--   剑劲入掌,竟如徒手接铁球般沉重,随即铿铿两声,剑尖才刺中掌心,两剑难分先后,居然都不是虚招。“……不好!”黑衣人发现不对时已然不及,锁骨下方沉劲撞落,青芒复至,两劲一重一锐,正好交迭在“中府穴”上,饶是护身的连环甲极密极韧,这一下也戳得他气血翻涌,眼前骤黑,几乎踉跄坐倒。   自来“快剑不重”,黑衣人万万料不到邵兰生三剑齐至,无一着是眩惑敌目的虚招,可说是老实巴交过了头,反骗过心机周折的强盗贼爷爷。邵兰生的剑尖刺入黑衣人之胸,再难寸进,知道斗篷下穿有软甲护心镜一类的物事,不敢浪费时间调息,剑柄一送,正要顺势封住穴道,岂料那人亦不调复,右手一扬,邵兰生左臂被三道锐风削过,裂衣迸血,如中兽爪!   邵兰生吃痛,旋知不过皮肉伤而已,未损筋骨,不敢松口调息,闭着一口气反手撩去!   黑衣怪客若不闪避,势必以肩臂铆接处接剑,此间强度不比甲环,稍有不慎,左臂便要报废;但他同样是一息将尽未能调复,难施轻功纵远,想要避开这一剑,除了欺向邵兰生,别无他法,如此一来距离缩短,更加不易摆脱。   两人各受了内外创,却都憋着一口余息,不肯让出先手。   眼看邵兰生要摆脱劣势,黑衣怪客忽然伸手,握住剑刃。邵兰生一抖腕,本拟留下他半只手掌,却只绞出一蓬刺亮火星,黑衣人的手套被绞得支离破碎,露出一片细密的连缀钢环。邵兰生这才看清他掌中镶了块甲片,甲上铸有三枚长约两寸、弯如鹰钩的狞恶钢爪,每枚爪钩的位置恰于四指的指隙间,无论握拳挥掌皆可伤人。   (这是……掌心手甲钩!)   这种奇门兵刃据说起于梁上飞贼,来路不甚光彩,武林道上少有人使用。   然江湖传闻未可尽信,正所谓“一寸短一寸险”,手甲钩要使得出神入化,须精通拳脚擒拿,连轻功、内力也要有相当造诣,抢短避长,煞费苦心。险逾暗器,却无暗器之利;与刀剑大枪争胜,若非一力压倒,便是一败涂地,往往穷一代之心血,也未必能出一名高手。最后一个以“掌心手甲钩”闻名的门派,绝迹江湖达数十年,约莫与此脱不了干系。   这黑衣怪客不只身上,连手套底下都戴着以钢丝圈缀成的连环甲,无怪乎能空手应付兵刃。手甲钩住长剑,黑衣人五指攒紧,邵兰生运劲一夺,居然未能成功,这下形势逆转,黑衣人得以缓过一口气,抓着檗木剑将邵兰生拖近,右掌“唰!”举起挥落,挟着掌间狞恶乌光,邵兰生若不撤剑后跃,难逃开膛之厄!   便在这时,两侧高台羽箭交错,分据台顶的巡检营弟兄领令开弓,清掉逼近对面入口的大批流民,哀号、惊呼此起彼落。芊芊与孙某便于左近,她的悲泣邵兰生自是听得一清二楚,三爷神色不动,果然抢在爪风及体前松开剑柄,点足飞退。   而黑衣人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膝弯一屈一弹,连上半身的姿势都不及变换,整个人平平滑开,眼看要没于蜂拥退来的流民阵中,消失得无踪无影。孰料邵兰生作势而已,身子一顿一猱,猿臂暴长,忽又攫住剑柄,运起十成功力一转;蓦听一片铮铮錝錝的清脆声响,黑衣怪客闷哼倒退,左掌的细甲已被绞得碎散迸飞,只余满地裂环,裸露的一只肥厚肉掌殷红如血,似受了极重的外伤,竟无寸许完肤。   邵兰生总算能稍稍分心,转头叫道:“芊芊过来!留神羽箭……”话还没说完,远处一人出声示警:“留神!”邵兰生心念微动,回身已然不及--   黑衣人举起那只涂朱般的“血手”,五指箕张,隔空一抓,邵兰生蓦觉一股腥风透体,胸口激痛,厚厚的交襟处裂开五条爪痕,鲜血直射向天!   他惨叫着身子弹开,黑衣怪客还待补上一爪,身后罡风已至,扫得他几乎立身不稳,遑论交击。黑衣人回身推掌,顺势倒飞出去;来人倏然顿止,大剑回旋一扫,厚如砖头的剑尖距黑衣人尚有半尺,劲风已扯得他飘转几圈,踉跄落地。剑出无幸,这等惊天之威现场只得一人,正是随后赶至的“鼎天剑主”李寒阳。   黑衣人弓背微搐,面具下淌出一抹湿亮,浸透襟领,双手不停,抓了身边的流民便往李寒阳扔去。他指爪如铁,随手一抓便是入肉穿骨,滑腻的肌血抓得“唧唧”有声,当者无不惨嚎;奇的是一经掷出,纵使在半空中叫得惨烈,落地时无不僵直,露出衣外的头脸手脚殷红如血,再无声息。   李寒阳对他的兵刃本只存疑,见这手“破魂血剑”的歹毒武功,再无疑义,厉声道:“蝎虎蔽世,血甲传人!你是祭血魔君的什么人?”那人冷笑不语。李寒阳对其来历已有七八分把握,小心闪避被指爪污染过的新尸,叫道:“鼎天钧剑专破阴力,阁下功体受损,造不出堪用的血尸,这便不用再伤人命了罢?”   血甲门恶名昭彰,即使在七玄之内,也难有堪与比肩者,故百余年前即被正道合力消灭。侥幸逃脱的血甲门余孽,易容改名潜伏于各门各派,甚至从这些门派里吸收新血,延续传承,每隔十数年便有人以“血甲传人”之名策划阴谋,兴风作浪。此一邪脉化明为暗,寄生黑白两道各个山头,其名虽逐渐为世人所淡忘,却始终未被连根拔起,不意今日竟出现在阿兰山上。   黑衣人左掌殷红如血,指甲却透着乌紫,正是运使“破魂血剑”的特征,他被李寒阳叫破来历,哼声冷笑:“我杀邵三爷时,还未会过鼎天钧剑。”喉音既嘶哑又尖亢,闻之牙酸。   李寒阳会过意来,更不轻放此人走脱,大剑一挥:“留下解药!”黑衣人反手插落,五指洞穿一名流民胸膛,插得那人浑身抽搐,软绵绵地垂挂于指爪上。黑衣人拖过尸体一掷,哼笑道:   “药在此间,未必有解!”语声未落,半空中新尸突然暴碎,血浆、碎肉、残骨等诸多红白物如雨落下,状极骇人!   李寒阳听前辈说过,破魂血剑虽有个“剑”字,却是一门歹毒阴功,将腐尸毒练进十指指甲,用以攻敌、借尸传染,极是难防,赶紧提运功力,巨剑朝天旋搅,神力到处,将飘落的尸块通通扫至一旁,黑衣人却已混入流民之中,再不见那张诡异的山鬼女面。   “叔叔……叔叔!”   芊芊奋力将邵兰生扶坐起来,李寒阳一掠而至,见邵兰生唇面皆白,却无乌紫泛青,不像中了尸毒,想起二人激烈缠斗,互争一息之先,黑衣人应无余力提运腐尸毒功,略略放下心来。   只是血甲门的武功带有奇特的阴力,若未及时袪除,不仅损伤功体,阴力也将逐渐侵蚀身子,使伤者早衰而亡。李寒阳顾不得场上混乱,赶紧盘膝运功,为邵兰生逼出体内阴劲。忽听远方杀伐声大作,凤台之下金戈影动,原来金吾卫士见流民逼近,竟主动杀出。   这帮金吾卫皆是平望的世家子弟,一辈子没上过战场杀过人,见场面流血失控,泰半吓得两腿发软,却有一小部分好事之徒跃跃欲试,兴奋不已。   没等任逐流下令,数十名披甲卫士白刃出鞘,自行杀进了人堆里,初时如切菜砍瓜,当者披靡;本还有些犹豫观望的,这时也纷纷拔剑挺枪加入战团,唯恐落于人后为同侪笑,投入战团的人数一下膨胀到百余之谱,既无指挥也未结队,如脱缰野马,四散嘻笑冲杀。   然而,流民的人数何止十倍于此?孤军深入,徒然消耗体力而已。要不多时,这批逞凶斗狠的京师少年渐觉左右周遭皆是敌人,前仆后继,杀之不尽,豪笑声慢慢转成斥喝、惊叫、呼救,乃至哀嚎,暴民却仍不断涌来,金甲终于一一为黑潮所吞没;不仅攻势受挫,占据上风的流民更回涌过来,若非后队及时堵住,连金碧辉煌的凤台入口亦要失守。   至此凤台前陷入拉锯,双方有来有往,一名由北衙羽林军转任南衙的宿卫官褚重元乃当中仅有的干将,总算他半生戎马,不同于这些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命后队补上缺口之后,便拔出佩剑于阶上督战。   金吾卫之遴选,除了须是平望出身、三代清白的世家子外,“弓马娴熟”亦是标准之一,然而此番东来既非作战,多备仪仗少携戎器,雕弓不用之时还须卸弦保养,今日连带都没带上凤台来,才会陷入白刃迎敌的窘境。   褚重元心知拼杀无用,力图固守,无奈双方人数悬殊,平日金吾卫训练松散,手下没有听令作战的习惯,在这要命的当口有未战先怯、也有惊吓过度贸然冲出的;两边阵尖一冲撞,刚补上的后队又被撞成了几个小圈圈,各自混战。鬓边斑白的宿卫官急怒交迸,心中暗叹:   “都说南衙好养老,不意今日命丧于此。自作孽!”   眼见两翼失守在即,他不得不投入战斗,挥剑砍倒了两名悍猛暴民,转头大叫:“不许离阶,固守阵线!哪个敢--”腹侧一痛,余字吐之不出,反倒是身子微颤,温血搐出喉头。勉力俯首,见一杆雕錾华美的鎏金大枪搠入胴甲,正是金吾卫之物,枪杆却握在一名暴民手中。   断气之前,褚重元终于明白过来:那些被暴民拖将出去、消失在黑流间的金吾卫弟兄并非什么也没留下。他们身上携的长短兵刃,都成了暴民的武装,数量虽不多,但他们面对的敌人将不再是赤手空拳,而是装备了购自东海赤炼堂的精良武器。   “……老褚!”   任逐流凭栏见部下惨死,面色铁青,不意牵动内创,几乎呕出血来。他虽历任军职,实则出自兄长安排,军中上司哪敢拿他当下属看待?凡事得过且过,这兵当得荤腥不忌,没点正经。行军打仗,怕褚重元还比他强得多。   情况演变如斯,任逐流再难安坐,思索片刻,对任宜紫及金银二姝道:“保护娘娘,一步不许离开。”不理阿妍呼唤,披衣提剑,沉着脸“登登登”快步下楼,途中见一人上前道:“金吾郎……”也没管是谁,随手挥开:“别挡路,老子没空!”可怜迟凤钧堂堂东海经略使,如破布袋般被扫至一旁,撞了个七荤八素,连句话都没说上。   任逐流来到大堂,那些攒着长枪挤作一处、不敢进也不敢出的卫士如见救星,眼泪都快溃堤,不料金吾郎面色一沉,一脚一个,将靠得近的七八人都踢了个跟斗,啷锵一声,抖开飞凤剑上的金环,披衣跨出高槛,恐污剑身不愿出鞘,见是流民便即一戳,当者无不倒地;若遇金吾卫士挡道,反手便往臀上抽落,抽得一个个捂着屁股跳回堂里,涕泗横流。   “平日挺能吹,事到临头,通通都是废物!镇日吃喝嫖赌不干正经事,到了紧要关头,没点儿屁用!连死老百姓都打不赢!执金吾,我呸!都去烧金纸罢!”越说越光火,气一股脑儿全出在敌人身上,飞凤剑照面便击头脸,那精细的鞘身浮雕抽在面上,仆地时哼都没多哼一下,闷钝的敲击声分外怕人。   “老子也成天吃喝嫖赌,怎没你们这帮孙子窝囊?都丢人丢到了东海--”忽见两侧乌翳蔽天,挟着惊人的尖啸,仿佛要撕裂长空,连忙一手一个,揪着两名弟兄向后飞退;来不及拉一把的,便反足踹进堂里。回身掠过高槛的同时,狼牙箭已“笃笃笃”地插满了阶台,将倒地的流民与牺牲的金吾卫士都射成了刺猬。   “慕容柔!”任逐流毕竟内伤未愈,先行调匀气息,这才纵声厉笑:   “你杀人有瘾么?他娘的一个都不放过!”   广场之上厮杀、追逐、嘶吼声不断,慕容柔身无武功,语声不能及远,却听他身畔一名面带刀疤的军装少年扬声应道:“我家将军说,请金吾郎守紧凤台,切莫出外缠斗。如此我等方能以弓箭阻却暴民,令其不敢越雷池一步!”   任逐流心中一动,登时了然,嘴上却不肯示弱,指着堂外一名扑来的流民冷笑:   “越雷池的就没少过!生意忒好,怕到元宵都不肯歇门。这会儿是你来呢,还是我来?”   少年拉弓放弦,动作迅雷不及掩耳,未曾停顿。羽箭射穿流民足胫,那人抱着腿满地打滚,惨叫声不绝于耳,原本掩回的暴民呆怔片刻,攻势虽未止歇,气焰已无先前之高涨。   “若非凑巧,刀疤小子的眼力怕不是鹰隼一般?怎地慕容柔身边,能人异士一个接着一个的,直如一泡长屎,拉个没完?”眼见凤台两侧还是有不怕死的暴民攀爬上来,心知慕容柔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提供援助,这会儿要是再守不住,“金吾卫”这块招牌算是扔粪坑里了,任逐流收起轻慢之心,提起剑鞘,照定手下便是一阵乱打,怒道:   “给我仔细了!敢放进一个死老百姓,老子扔你们出去当箭靶!”   ◇ ◇ ◇   --好惊人的眼力。   从慕容柔座畔到凤台大堂的高槛之前,何止百步!能在这样的距离内,挽弓射中奔跑之人的小腿,实已当得“百步穿杨”的神射美名;但要使箭镞准确贯穿小腿胫骨与腓骨间的缝隙,则与膂力、弓法无关,需要的是媲美鹰隼的绝强目力。   武学中,锻炼眼力的功夫成千上百,然而将双眼练到这般境地,不惟视虱蚁如车轮、更能视奔马如盘石者,普天之下只此一家,别无其他。   那孩子,该是翼爪无敌门的嫡传吧?白鹰、黑鹰俱已不在,蚕娘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当口,复见“千里秋毫爪”的无双鹰目,忽生出沧海桑田之感。但感慨亦不过瞬息间,她旋将注意力放回场中,继续寻找号刀令的破解之法--   因为音律抵销的路子早已走不通。   此法虽是治本,却须有足够的时间,交由横疏影这样的大家破解号刀令的发声原理,则两把号刀令吹奏相反的谱律、彼此相抵是有可能的。此时此刻,在不明乐理、不知究竟的情况下,靠动物的反应来分析相应的无声之律,连最起码的“及时”二字也做不到,从何抵销?   “这法子没有用,是不是?”横疏影突然放下蜂腹般的奇诡异器,转过一双泫然欲泣的凄婉哀眸。悲伤使得她的美丽更加令人心碎。   “现在没用。”欺瞒聪明人毫无意义。况且蚕娘还需要她的协助。   “古木鸢让你破译号刀令的减字谱,代表他对号刀令的乐理也不甚了了。”这个疑问在蚕娘心里推敲了千百次。“既然如此,“姑射”是如何控制刀尸、如何令耿家小子突然发狂的?”   以横疏影在“姑射”之中的地位,并不足以获知如此高深的机密,她只能自己最擅长的乐理来进行推断。“极可能是“姑射”手里握有一套吹奏之法,却不知谱曲的原理,只知按指法吹奏,便能达到某种效果……”惊呼一声,掩口道:   “那是……“空林夜鬼”的面具!”   耿照发狂后,她为唤醒爱郎神智,始终于向日金乌帐中,专心吹奏号刀令,并未留意邵兰生与黑衣人的缠斗,此刻方才见到黑衣怪客的面具。她的空林夜鬼面具还好端端地收藏在栖凤馆的房内,并未遗失,此人所戴不过是仿得维妙维肖的赝品。   横疏影看得几眼,忽露出迷惘的神色,半晌才喃喃摇头。“怪。真是奇怪。”   “怎么了?”   “那副面具……”她蹙眉道:“不像是假的,甚至不该是我那副的赝品。倒像是出自一人之手的姊妹作,彼此间似有微妙的差异,并不是谁模仿了谁。”   蚕娘对艺术的造诣不若横疏影,却看出两者“神”之不同,沉吟道:“他这副较古朴粗犷,下手之人意兴遄飞,极是精神;蚕娘看不出技艺高不高明啦,但始作俑者却是精通武学的高手无疑。你那副精巧多了,底气却有些不足,两张面具若分主副雌雄,你的怕还略居下风。”   横疏影暗想:“她自承不通木石,眼光却是准极。”将救回耿照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蚕娘读出她的心思,一声叹息,摇头道:“也罢!既说不准是哪个,只好通通杀啦,一了百了。”对横疏影嫣然一笑,调皮地眨眨眼:   “要救你的耿郎,得舍些东西。丫头,你有手绢不?”   第百十七折 千里秋毫,洿池罟现   自耿照与邵咸尊动手以来,媚儿便神思不属,却非担心小和尚打不赢,一颗心周周折折,惦记的仍是手绢。场边观战的那个小丫头……就是皮肤白白嫩嫩、模样水灵水灵,奶大屁股圆的那个,小小年纪,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老瞅着小和尚,一看就不是善类!   媚儿瞥见她手里攒了条绢儿,怕要绞出汁来,立刻留上了心。   这年头,随身带绢的都没什么好心思!尤其小和尚身边出没的特别危险。敢情这帮贱人彼此间是有联系的,手绢就是信物,犹如集恶道在外的切口,以兹识别,谁带了谁是烂桃花!   这丫头的屁股又肥又圆,被裙裳一裹,腿根的软腻与股瓣的浑圆,自深陷肉中的褶缝处一览无遗,几能想见那两办腴肉是如何的轻、软、细、绵,又不失少女的结实与弹性。   小和尚最爱这调调了。   每回从后边来,他……总是刨刮得特别深、特别狠,那弯翘的丑东西烫得像烙铁似的,明明已硬如铁铸一般,却总能随着他粗暴的进出变得更硬更烫,弄得她情不自禁地哭叫起来--   媚儿轻哼一声,本该是挺着恼的,飘出鼻端的气音却娇腻得令她心尖一吊,腿心里险些汩出稀浆来;回过神时,温热的液感瞬间充满了花径,分明不是尿水,却有着尿意般的酸麻迫人,夹着丝丝爽利,仿佛将涌出紧黏的蜜缝。   众目睽睽下,总不好伸手去捂,她红着脸悄悄挪动大腿,岂料两团新炊包子似的滑腻腿根一厮磨,嫩蛤如遭湿棉蘸濡,若即若离的熨贴感益发爽人。媚儿“呜”的一声揪紧扶手,总算捱过身下一阵酥颤。   “殿下!”随侍一旁的老臣工察觉有异,赶紧掩口凑近。“莫不是身子不适?”   “没……没事!”媚儿咬牙切齿,连反手甩他一耳光都不敢,唯恐腿股一用力,下边怕要狠狠喷出一注。她自得阳丹之益,周身脱胎换骨,不惟内力精纯,连肌力也大有长进,自渎时每至高潮,总是喷出大把大把的淫蜜,既喷得多又劲急,足能溅湿半床锦被。若眼下春江一泄,凶猛的液柱迸出蜜缝,悉数撞上早已泥泞不堪的骑马汗巾,光“唧--”的水压都能惊动四座,不免要糟。   (都是……都是那个丫头不好!)   生得这般屁股,肯定心怀鬼胎!媚儿再无疑义,当下便把邵咸尊的女儿也打成了手绢党,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只可惜手边没有弓箭,要不一家伙射死了她,省得成天瞎搅和!   谁知弓箭说来就来。   “飕!”一声,媚儿相机感应,便要起身,忽觉不对:“……不是射我!”下半身肌肉一搐,膣里的嫩肌随之夹紧,温润的液感似欲涌出。她“嘤”的一声,蛇腰微拧,翘臀并腿,生生忍住泄意,白羽旋即贯穿座旁臣子的右臂。老臣工惨呼未息,被劲急的箭势一拖,连人带椅后仰,倒地时已不省人事。   孤竹国金甲卫蜂拥而上,以身子将公主层层遮护。媚儿满脑子绮念烟消雾散,又惊又恼,正没个出气的地方,两手一分排众而出,怒叫道:“慕容柔!你这是什么意思?”将军身畔的疤面弓手扬声应答:   “奉我家将军号令,请在场诸位将双手平放膝上,莫掩口鼻。何人不从,便是煽动流民暴乱的主谋!”旗号一扬,台顶箭镞铄亮,齐齐下压,竟各自照准了对面高台里的权贵显达。   众人方知他非是说笑,台底被射成刺猬的流民之尸横陈,黄沙上血渍犹润,谁敢挑战镇东将军的军威?无不乖乖依言。   那中箭的孤竹国臣子名唤嘉三臣,官拜詹事府司直,专为东宫皇储服务,辅佐过王室三代。嘉三臣非是南陵土人,却是道地道地的央土王化之民,先祖自白玉京举家南迁经商,因通晓两地方言,又握有资源人脉,由通译、贡使,而致跻身朝堂,再与当地的土豪联姻,落地生根,传至嘉三臣时已是第五代,代代都在孤竹国做官。   像他这样的“北官相公”,在南陵各国有一定的数量,手里握着银钱,立身庙堂之上,多半政通人和,彼此便无骨肉之亲,叙起祖上渊源,难免故土依依,关起门来有商有量,实为捭阖纵横不可或缺的角色。   嘉三臣虽是央土血裔,平生未履白马王朝地界,南陵土话说得比央土官话好,要不是他屡屡上书请求同行,媚儿才不想带这个罗里罗唆的老头来。嘉三臣要能煽动流民,那还真是奇了!   媚儿性子是急,可并不蠢,转念知是嘉三臣附耳时以袖掩口,居然便吃上一箭,益发恼火,狠笑道:“好啊,你说他是主谋便是主谋?栽赃嫁祸,连借口都不用了,忒也容易!我偏要遮掩嘴巴,带种便来射我!”左右惊呼:“殿下不可!”金甲卫挺身遮挡,若非碍于公主尊贵、不得无礼,恨不得将她扑倒在地。   媚儿烦不胜烦,双手连拨,怒斥道:“闪开……通通闪开!”   对面慕容柔神色淡漠,似乎连开口的兴致也无,身畔疤面弓手拈箭开弓,大声回应:“双手置膝,不许乱动!如有违者,利箭伺候!”声音高亮,传遍广场的每个角落,与苍白稚气的面孔绝不相称,却无暴怒之感,其中透着的冷静增加了说服力,表示将军此举不涉私人情感,自也没什么情面可讲。何人犯讳,便是巡检营的箭靶。   可惜伏象公主勇冠三军,在南陵就没怕过谁。媚儿双掌运化,媲美男儿的刚力中暗藏着一缕挪移腾转的柔劲,触体而发,宛若棉里藏针,可怜那些勇猛忠诚、忝不畏死的金甲卫士被摔得东倒西歪,倒地时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眼看对面看台上转趋混乱,未免有心人混水摸鱼,罗烨只剩下一个顾虑。   “不用多想。”慕容柔也没转头,仿佛发顶生了双眼睛,笑意寥落。“既然做出判断,便须贯彻到底,该怎么便怎么。”身畔沈素云樱唇微歙,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符赤锦握住了手,轻轻拉入胸怀中。   “属下明白。”   罗烨再无迟疑,张弓如满月,箭尖对准了冲出金甲人墙的红发女郎。   “且慢!”央土僧团中一人长身而起,双手微举,僧衣大袖滑落肘间,露出一双修长秀气、线条姣好的臂儿来。此举无疑响应了镇东将军,以示无“煽动流民”的嫌疑。   媚儿不由发怔。要说在场有哪个铁了心同慕容柔对着干的,约莫只有这厮了。他不帮腔便罢,来添什么乱?   伏象公主一罢手,台上的骚乱登时止息。慕容柔微举右掌,罗烨会过意来,放下弓箭,却听将军低声道:“他若做出什么可疑之举,照射不误。明白么?”罗烨没有回答,但慕容柔知道命令已然准确传递,轻咳两下,逆着场中的嘶嚎呼喊,尽力提高语声:   “佛子……有何见教?”   ◇ ◇ ◇   鬼先生非常痛恨挫败。自晓事以来,他就明白自己的才具高人一等,见景则悟、过目不忘,百丈律院的师叔师兄一个比一个庸碌无能,在他眼里宛若蝼蚁;忍着讪笑不形于外,无疑是比诵经更难捱的苦差。   上智而下愚。   --这世上,只有狐才有资格站上巅峰,成为主宰!   “非我族类,唯有贱雠。”传授他天狐刀的那人曾如是说,带着一抹阴狠凄艳的微抿,口吻与笑意同样淡细,难辨所以。就是这样的捉摸不透,令人泥足深陷,不可自拔,明知将坠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亦难停步。   狐不仅聪明美丽,而且还极其危险。   如此优雅出众的族群,与丑恶的“失败”绝不匹配--场面话可以说得很漂亮,但鬼先生深知成功之道无它,“操之在我”四字而已。谁能掌握最多的情报与资源,如拉线傀儡般精准控制发展,便能最大幅度地确保成功。   而这些,都是必须付出代价的。所以他从不抱怨,尽心筹划、耐心等候,奔波劳碌,细密地埋设、控制每条导向“成功”的线,最终才能以优雅的姿态迎接收成的一刻。   只有聪明人才知道,成功决计非是偶然。   当鬼先生看见流血流汗的辛苦成果毁于一旦,几乎想杀几个人泄愤。他煽动流民围山,有人便把这些饥寒交迫的老百姓化为“暴民”;他安排了层层手段逼迫慕容柔就范,横里便杀出个耿典卫来……   这是窝里反。被拿来对付“姑射”的,全是“姑射”的手段。   那些舍生忘死的疯狂暴民被人下了药,连李寒阳都看出来了。然而李寒阳并不知道,这样的效果是由数种秘药混合施作而得:有让人丧失心神的“失魂引”,在深眠中接受暗示、醒来却全然不觉的“阴阳交”,激发肉体潜能的“击鼓其镗”……还有几种“古木鸢”并没有告诉他。他相信与控制刀尸的秘密有关。   敌人不但近在咫尺,而且显然已经盯上他们很久、很久了。   鬼先生观察着对面高台上“古木鸢”的神情变化,将他的错愕、震惊、愤怒和隐忍全都看在眼里,心知这台荒腔走板的烂戏绝非出自“姑射”首脑的授意。古木鸢未使用号刀令,自己也没有……如此说来,现场肯定有第三把了。   鬼先生自认了解古木鸢。   他若给了什么人第三把号刀令,就有十足的把握不被拿来对付自己,只能认为试图破坏这场布局的神秘一方,最初并不在古木鸢的预期之内。在这个节骨眼上,慕容柔的处置堪称“神来一笔”,这种“被想害死的人救了一命”的感觉令鬼先生哭笑不得,但有件事比尊严更重要。   --除非慕容柔知晓号刀令的秘密,否则如何下得“双手置膝”的命令?   他轻咳两声,举在耳畔的双手并未放下,朗声道:“贫僧有一事不明,欲向将军请教。”对面慕容柔点点头,并未出声应答,苍白的面颊上涨起两团不自然的酡红,看来适才短短喊得几句已令他的身子吃不消。   佛子环视四周,笑意依旧从容温煦,只是衬着台下的混乱场面,难免有些不伦不类。年轻的僧人似乎不以为意,朗声道:“在向将军讨教之前,我有句话,请在座诸位一听。正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等既非煽动流民的元凶,莫说双手置膝,便是将军要搜身检查,也无有不可。举手之劳,若能稍减将军之杀戮,何乐而不为?”听得佛子开口,央土僧团间顿时一片附和,众人都学他把手举起,场面十分滑稽。   媚儿蹙眉忖道:“这帮秃驴怎么回事?莫不是吃了人妖和尚的唾沫,马屁拍得震天价响。”拂袖落座,唤人将嘉三臣抬下去施救,斜乜着一双明媚冷眸,待看琉璃佛子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佛子对她合什一揖,权作回礼,转头对慕容柔喊道:“将军适才下令军士残杀百姓,犹自不足,现下却要向南国使节、朝廷官员及地方仕绅出手了。敢问将军,煽动流民的元凶与举袖掩口,二者之间究竟有何关连?”   慕容柔低声说了几句,罗烨站直身子,朗声回答:“流民只求一餐饱饭,岂有冒犯凤驾、胁杀官员的胆子?定是受人煽动,才犯下这等不赦之罪。我家将军说了,在场形迹可疑之人,通通脱不了干系!”   此话一出,连左侧高台这厢的权贵们都坐不住了,独孤天威“噗哧”一声,转头笑道:“听慕容大将军的意思,连不赦之罪的理由都是“莫须有”了?果然好威风,好煞气啊!”慕容柔淡淡回答:“城主言重了。场子这么乱,唯恐惊扰凤驾,手段就算雷厉些,也是迫不得已。”   独孤天威打了个哆嗦,双手捏着耳垂,笑道:“喏将军你看仔细啦,本座的手规矩得很哪,一点都不可疑,千万别来射我。”慕容柔笑了笑不还口,低声对罗烨吩咐几句。   “佛子还有什么见教?”罗烨抱拳一拱,大声问道。   “没有了。望将军手下留情,少造杀孽,流民亦是百姓,亦是圣上的子民。”   “阿弥陀佛!佛子心怀,可比生佛菩萨!”   “愿慕容将军听进善劝,莫负佛子慈悲。”   琉璃佛子合什顶礼,在央土僧团的一片歌功颂德之中重新落座,却没半点听入耳中。慕容柔肯定知道流民被动了手脚,知道驱使流民发狂之物是以口吹奏,才会下达这样的指示;但并非从一开始就知道,否则他不会坐视场面闹到这步田地。   (那么……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搜索着脑海里的记忆片段,试图还原下达命令的前一刻。打从懂事以来,他的记忆力就非常惊人;经那人训练之后,更是突飞猛进,只要是扫过一眼的东西,无论精粗、大小、多寡,都能贮存在脑海中,宛若图画一般,随时想看,只要拿出来就行了,多久都不怕忘记。   “这玩意儿有个好听的名目,叫“思见身中”。”那人笑道:“用来练武自然是事半功倍,但只拿来练武也未免太可惜了些。你的心比别人多一窍,修习这法门也比别人利索;练熟了,小至鸡鸣狗盗,大到窃国称王,都能派上用场。”   他不仅记得牢,还有一心多用的本领。除了场中央的两场打斗,他更分神留意古木鸢、凤台下挥剑督战的任逐流等,自不会漏了最重要的镇东将军。在巡检营的利箭转向高台之前,慕容柔身边的弓手曾弯下腰来,低声向他说了几句。   --是他!   叫什么名字呢?是了,慕容柔管他叫“罗烨”。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他对慕容柔说了什么?   只瞄一眼所得的印象,鬼先生无法获取更进一步的讯息。他低垂眼睑,犹如入定一般,将心识投入虚空中;在那里,记忆的画面就像一帧帧精细的图像,被分门别类地收在一格一格的木柜里,只需要找出来浏览就行了。那是连自己都不知曾看过、曾听过的境域,被保留在心识的最深处,醒时无从知觉。   鬼先生将记忆片段撷取出来,反复观视,画面中只见罗烨附耳对慕容柔说了几句话,但两侧高台相距甚远,鬼先生不可能听见他们刻意压低的声音。感官不曾接收到的,记忆中不能无端变造,他只能紧盯着罗烨的嘴唇,试图读出言语的内容。   读唇和腹语,都是“那人”训练他的重点。鬼先生的童年,可说是在刻苦锻炼这些杂伎之中度过,耗费的心神丝毫不逊于练武。“别人一辈子能精通一两样技艺就不错了,但你不同。”那人轻点他的额角,指尖的触感凉滑,带着沁人的异香。“你是天狐,聪明绝顶,凡人诸艺,一学即精。从今天开始,你要拜百师、习百艺,在最短的时间内尽得他们的真传,才能成为人上之人。”   那人说得半点也没错。加入“姑射”之后,他所涉猎的百艺对组织计划的贡献,甚至大过了出类拔萃的武功,由此成为古木鸢的左右手,甚至一肩挑起三乘论法大会的设计布置。   这本该是场从容华丽的胜利,为他的过人才具妆点增色,进一步赢得古木鸢的信任,授以制造号刀令、乃至刀尸的重大秘密……如今这一切已成为泡影。愤怒几乎使他从虚空中抽离,老于冥思观想的学问僧赶紧收摄心神,一个字、一个字判读着疤面少年的嘴唇歙动。   “流……流民……典卫,俱……受……操……弄……”   分析唇语不是件容易的事,但罗烨向慕容柔报告的内容主要是四句韵文,不过十六字而已,其余皆是解释这十六个字的口语罢了,读起来格外得心应手。鬼先生越读越是心惊:““流民典卫,俱受操弄;慎防台里,无声笛颂。”这是……这指的确实是号刀令!”   提点慕容柔的人,不可能与驱使流民暴动者一路。这么说来,此刻场中除了“姑射”、以号刀令破坏姑射计划的一方,还有同样知道号刀令存在的第三路人马!   一直以来蹑行于人所不知的黑暗中、总是以假面示人的阴谋家,初次涌起一丝惶惑不安,仿佛突然被揪到阳光下,赤裸裸的毫无遮掩,原本算计的一切原来都在他人的算计之中,再不复黑衣暗行的隐蔽与安全。   ◇ ◇ ◇   横疏影望着手绢上十六枚娟秀的蝇头小楷,仿佛字上附着什么奇异的法力。她不过是照着蚕娘的吩咐走出向日金乌帐,将写了字的那面拎在胸前,就这么走到檐下而已,外头一下子风云变换,镇东将军的利箭倏忽掉了个头,对准两侧高台上的达官显要。   由慕容柔所在的五层高台向下望,应该瞧不见自己的面孔,凤台飞角所形成的檐荫恰恰投在横疏影的面上,提供了最妥适的掩护。区区十六字,究竟是如何取信于一向多疑且自负的镇东将军?   抬眸眺去,连横疏影自己,都快看不清将军的五官轮廓了,料想同样不谙武艺的慕容柔亦若是。慕容的读心异术人尽皆知,可没听说过他生了双鹰隼般的千里眼……这么说来,定然是他座畔的那名疤面弓手。蚕娘前辈的留书,是专写给那个少年武官看的!   横疏影熟知东海各门各派的掌故,执敬司人手一卷的《东海名人录》,还是她宵旰焦劳之余,利用零碎时间编纂而成,近三十年来东海武林的沿革变迁等,书中都做了扼要说明。那少年武弁罗烨的眼力非比寻常,她心念一动,登时想起一门奇功来,转头道:   “我明白了!那少年练有翼爪无敌门的“千里秋毫爪”,方能在这么远的距离,看清绢上之字。适才他箭射流民,技艺了得,前辈定是从中看出了端倪,才有如许设计。”   蚕娘笑道:“跟聪明人在一起,就是这么舒畅,做什么、说什么,都不用多费气力。”横疏影听她直承不讳,旋又生出更大的疑问:“翼爪无敌门已然没落,昔年盘据东海道西半部的偌大势力,多半为赤炼堂所吞并。如今执掌门户的易门主得青锋照邵家主出面斡旋,勉强保住一榻之地……这少年若是他的亲传,岂能在慕容柔手下当差?”   娇小如瓷胎人偶的银发丽人抿嘴微笑,眸里掠过一抹促狭似的黠光。   “易驯愁的外号叫什么?”   “丹棘崔嵬。”横疏影一怔,本能回答。“据说是取自“苍鹰搏攫,丹棘崔嵬”的古诗诗意,因此易掌门又有“苍鹰”之称。”   蚕娘冷笑。   “如此风雅的浑名,定是饱读诗书的邵家主所赐了,易驯愁那个没出息的窝囊小子有没感激涕零地收下?你若问易门主会不会使“千里秋毫爪”,那是逼他找个地洞钻进去啦。唉,白鹰、黑鹰俱逝,翼爪无敌门岂堪“无敌”二字?如之奈何!”   横疏影饱读诗书,自知“苍鹰搏攫,丹棘崔嵬”之后,接的是“豪圣凋枯,王风伤哀”二句,对比翼爪无敌门今昔变化,的确讽刺得紧。转念又想:   “这罗姓少年的武功如非得自易驯愁,那也只能是……是了,以蚕娘前辈阅历之广,昔日与白鹰有旧,也非奇事。”蓦地檐外风动,手绢翻扬,赫然发现在滚边内另有一行更小的字,相连如墨线一般,适才竟未发现。   还待看清,字迹却像被风吹散了似的,渲成灰乌一片,显是蚕娘落笔之际以内功动了什么手脚,令墨字凝于绢上;待附于其上的内息散去,纟缝间的墨汁晕开,徒留乌渍,连先头十六字亦不复辨认。   “这手“隔物留劲”的功夫,将来有机会我再教你。”蚕娘对她眨眨眼睛,就着软榻踮起脚尖,拨开帐前的藕纱远眺,喃喃道:“都放下手了……口鼻不能凑近号刀令,我看你拿什么吹!丫头,外头那些个暴民都平静下来了罢?你的心肝宝贝耿小子呢?”   横疏影眺望片刻,回过一张苍白雪靥。   “……一样。”她强抑着发颤的语声,却不禁遍体生寒,双臂环抱着绵软硕大的酥胸,咬牙轻道:“还是一样,前辈。他们……他们还是一样。”身畔一凉,飘散的柔软银丝拂过鼻尖颊畔,蚕娘攀着栏杆踮起脚尖,玉雪般晶莹可爱的裸足踏在乌檀地板上,极度的白与极度的黑分外眩人。   蚕娘明眸一扫,小脸越看越沉。果然耿照也好、流民也罢,通通依然故我,疯狂的眼神与姿态全无恢复意识的征兆。   巡检营奉慕容柔号令,将箭镞转向两侧高台,凤台前的拉锯顿时失去最有力的翼护。部分流民杀红了眼,舍生忘死地攀爬着雕栏,金吾卫士斩到刀上裹了层厚重的浆腻,腕臂酸软,依旧无法阻止发狂的暴徒。   要不多时,底阶便即失守,卫士们退进内堂,苦苦抵挡蜂拥而入的暴民,不让越过高槛。   打仗与比武不同,没有“点到为止”一说,而这批暴民却比战场上的敌人更加难缠,就算砍伤手脚,也无法阻止他们继续前进,不断有金吾卫士被自己刚刚放倒的敌人揪住革带、掀翻在地,在敌人淌出的鲜血之上滑跤,然后又添入自己的……受伤的金吾卫很快失去战力,但流民除非死透,竟不能稍阻他们攀抓撕咬。说是活人,更像是一群活生生的行尸。   “他妈的!这是什么妖怪……我靠!把他们的头砍下来!”任逐流的怒吼不住自楼梯口传来,伴随着越来越浓的血腥味,战况紧急不言可喻。横疏影面色煞白,仿佛又回到了儿时曾见过的修罗场,记忆如有千钧之重,紧紧缠着她不肯放手。   腿软的少妇试图攀住雕栏,可惜徒劳无功。她软绵绵地倚着栏杆画壁,鼓胀胀的胸脯压在壁上,酥软的乳肉就像醒饱的面团般被压挤变形,大把大把地溢至胸侧,挤出一抹浑圆的乳廓来。   (不好!)   蚕娘偷听过她与耿照的闺房密话,蓦地想起她有这块心病,偏在这个节骨眼犯上了,伸出小手在她背心按抚几下,淳厚的内息透入横疏影体内,美艳的少妇“嘤”的一声回过神,眼神却非预期的惶惑惊恐,反透出一丝凝然。   “只有……只有一个地方还未查过。”横疏影低声道。蚕娘心思如电,几乎在她出口的瞬间便想到同一处。   --凤台!   操纵着那把该死的号刀令的阴谋家,就在这座楼子里!   她早该想到的。安置在向日金乌帐里的那些动物,何以反应如此激烈,接二连三七孔流血,甚至瞠目暴毙?因为无声之音的来源便在左近,禽鸟爬兽被两把号刀令夹在中间,自是无幸。   (人……到底在哪里?)   二楼和四楼都有可能。考虑到任逐流为抵御暴民,将金吾卫全部署到一、二楼去了,蚕娘再不犹豫,匆匆扔下一句“别乱跑!在这儿等我”便即起身,银瀑般的长发一晃,人已掠上了凤台第四层!   第四层楼坐满了皇后娘娘钦点的贵客,多是亲王内眷,服侍娘娘的宦官女史等,一早亦被任宜紫赶到此间,未有召唤不得擅登。原本该有些疏散到三楼去,司设监的孙太监为独占功劳,刻意藏起金乌帐,不让接近三楼,无处可去的小太监、小宫女才闹哄哄地挤在一层楼里。   蚕娘施展绝顶身法,倏忽自楼梯口冒出,她身形娇小,比七八岁的女童还要矮得多,裸着玉圭似的莹白小脚踏上楼板,但见满眼是人,视线却无法穿透人墙,把心一横:   “也罢,通通放倒!”答答答踩着楹柱纵身,信手指点,众人眼前银华一颤,影动地摇,连声音都不及发出,扑通扑通倒成一片。百余人不出片刻,已有半数失去知觉,弄不清何物倏忽而至,依稀见一抹毛茸茸、银灿灿的流影飞窜,事后回想起来,都斩钉截铁说是狐仙。   蚕娘动作虽快,心中却急:阴谋家若匿于人墙后,便这短短片刻,已足够湮灭证据,甚至毁掉号刀令。只恨世上并无转眼令百余人灰飞烟灭的武功,纵使修为绝顶,人力毕竟有穷。   银发丽人心念一动,身形顿止,小巧的手掌往乌檀地板一拍:“着!”推搪着逃跑的宫女贵妇身子一歪,似被看不见的巨浪抛起,落下时无一能稳住身形,“哎唷”声此起彼落。   视界倏空,赫见角落一名穿着官服官靴的男子双手乱抓,抓住谁便往身前一推,权作遮护;四周女子惊叫窜逃,掀起的骚乱还在蚕娘之上。那人边抓边推边退,眨眼退至栏边,探身大叫:   “金吾郎!有刺客……有刺客!”   (聪明的小子!)   蚕娘怒极反笑,双手虚抱如蛹,臂间空气骨碌碌地蒸腾起来,堪比烈日曝晒,沸流中迸出一抹冰蓝流辉,映亮了那张精致绝伦、比手掌心略小的清丽脸庞,“天覆神功”独门诡劲已然上手。   “着!”   一声清叱,蚕娘双臂大开,虚抱成团的冰蓝气劲旋转而出,展开成一片斜长的平面,拦腰扫过整排人墙,犹如一匹摊开的布疋,所经处无不倒地,气芒蓝晕也越来越淡,似将消散。   男子不及应变,暗叫“侥幸”,料想这小得出奇、宛若人偶般的银发女子武功再高,气劲每穿过一人的身子,便又削减一分,接连扫倒十数人后,那片“气布”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惧,打定主意挺身硬受,以免引起旁人的疑心。   谁知气芒一到身前便即卷起,将他密密裹住!被人墙耗得只剩薄薄一层的气劲,卷作一团时仍有惊人之威,束得他气血一滞,周身冰芒窜闪。女郎无声无息地冒了出来,嫩芽般的纤指一戳,点得他“咕咚!”栽倒。   银发女郎一把踏上胸口,近距离照面,男子才惊觉她真是小得超乎想象,明明是成熟艳丽的外表,却被缩小到孩童般的高度,手臂、脚掌、脸蛋……全都等比缩小,精细得不可思议,简直像是某种精怪化成,总之绝不是人。   女郎水袖轻拂,扫过他胸腹间的各处褶袋,回眸一颦,猫儿似的抿着嘴。“你把那玩意藏哪儿去啦,狡猾的小子?”足底忽传来一股大力,他几乎能听见胸骨发出喀喀声响,再加点力便要爆碎开来,无法想象那只足趾内敛、酥莹香滑,盈盈不及三寸的裸足,怎能有如此骇人的力量。   “也好。”女郎笑道:“你不晓得,我正找杀人的理由呢!”   “不……不是……你……错……我……没……”   “硬气啊,啧啧。”加重力道的同时,两只纤纤小手可没停过,将他从头到脚搜了个遍,连裆间等避讳处也没放过,仿佛踩的是条咸鱼,而非活生生的男子。“以你的年岁,做不得主谋。这样罢,我给你家头儿留个信,他一见你的尸首,便知哪个指名寻他。”   冰蓝色的眼眸一瞇,盈盈笑意教人打心底发寒。   (我……我命休矣!)   “住手!”   背心一剑来得迅辣绝伦,任逐流于千钧一发之际赶至,实是眼前所见太过妖异,金吾郎救人心切,不及细想,飞凤剑悍然挺出,无论剑速劲力,皆暗合“发在意先”之理,便教任逐流身无内伤、全力施为,也未必能有如此精彩的表现。   “偏不!”蚕娘抿嘴窃笑,裸足踏起,整个人迎着剑尖一旋,倏忽绕柱而去,仿佛身子无形无质,只剩下曳地的银发滑溜如蛇。   任逐流这如电一剑居然落空,差点失足,急急扑至雕栏边,凤台上下哪有什么银发衣影?连毛都不见一根。想起那小得出奇的异貌佳丽,不禁摇头,喃喃道:“他妈的,东海什么鸟地方?忒多妖魔鬼怪!”回见那身穿官服的男子还瘫在地上,金剑随手插落,赶紧将他扶坐起来,手指一搭腕脉,一边殷问:   “你没事罢,迟大人?”   迟凤钧面色惨白,艰难地摇了摇头,一时无法开口说话。   任逐流为他度入些许真气,只觉脉象平和,不像受了内创,想来这位经略使大人进士出身,身子骨太弱,被那银发小妖精一踏,竟喘不过气来。这些士子经生,没个屁用!不是“相公”就是“鳖十”,马吊骰子都玩不得,整一个废物!   适才那银发女郎身形虽小得离谱,可不像毛没长齐的娃娃,腰是腰、腿是腿,半点也不含糊;奶脯屁股都是鼓胀胀的,呼之欲出,偏生就一把玲珑蛇腰,比他任二爷的大腿还细,不知圈在掌里是个什么滋味?   忒小的人儿,牝户生得何等模样?不知长不长毛……说不定连根手指都纳不进。若耐着性子软磨硬泡,就着淫水将那话儿全插了进去,那份子紧哪!啧啧。   金吾郎想象驰骋,连吐气都有些粗浓起来。旁人不知他正想着那银发妖姬的容貌身子,以为是对软倒的经略使大人有如此反应,不由一阵恶寒;鄙夷之余,纷纷扭头走避。   蚕娘施展身法滑入三楼,正迎着倚栏支起的横疏影。   “前……前辈!找着了么?”   “没见号刀令,只有一名疑犯。”   藕纱轻扬,蚕娘闪入金乌帐,少时若金吾卫逐层搜查“刺客”,免教人见得。今日已有太多无涉之人,目击桑木阴之主的庐山真面目,大违宵明岛成例。权作留书好了--蚕娘嘴角抿起细弧,带着略嫌宽纵的释然。   “我给他主子留了话,让他们知道桑木阴回来啦。无声之韵停了么?”   其实此问多余。从任逐流赶来搭救,便知堂外的暴民已受控制,否则便是任逐流有心,怕也分身乏术。果然横疏影点点头,目光重又投入场中,眉间凝愁细细,未曾冰消。   “又怎么了?”蚕娘轻吁一口气,舒舒服服地窝在枕头堆里,一派从容闲适的模样。横疏影摇摇头,片刻才道:“前辈……他在解除号刀令的控制前,便不是邵咸尊的对手,如今邵咸尊动了杀心,耿郎他……却要如何是好?”   ◇ ◇ ◇   广场中央,一场野兽与猎人间的生死搏斗,正绕着莲台如火如荼地展开,持续撕咬、拉扯、披血裂创着,以肉体做为盾牌武器,彼此冲撞,无论强势或弱势的一方都绝不停手;肌骨扞格间,迸出硬木般的钝击声,可以想见衣布之下皮绽血瘀、真气弹撞的惨烈状况,令人不忍卒听。然而交战的双方恍若不觉,依然忘情殴击,一步也不退让。   邵咸尊披头散发,破烂的襟上溅满褐碎,怵目斑斑,也不知是何时何人所出;青衫长褙子的袍袖裂去一只,余下的一只只剩半幅,古铜色臂肌绷出单衣袖管,毛孔渗出点点血珠,将白棉袖管浸成极淡极淡的桃红色。   出道以来,“文武钧天”邵咸尊与人公开比武廿余战,从未如此狼狈。   冠帽丢失、发髻散乱的青锋照当主,再不复优雅洒脱,原本白皙如妇人的面上青气笼罩,叱喝之间,益发衬得凤目精亮、白牙森森,仿佛变了个人,浑无半分“天下第一善人”的模样。   耿照在这场贴身肉搏中居于下风,全凭一股狂暴之气悍然相持。   不动心掌独特的气旋磁劲,别说相触,连被掌风带到都像是去皮剐肉,一般的剧痛难当。   耿照被殛得呲牙裂嘴,纵使肉体强韧如兽,对痛楚的忍受力毕竟有其极限,两边浑然忘我的对击持续约莫盏茶工夫,终有一方出现缺口,少年小退半步,压抑已久的痛觉,似在势馁的剎那间被无限放大,死咬在口里的闷哼顿时变成了惨叫。   邵咸尊双掌连出,径推胸膛下颚,耿照忍痛挥开,手臂还来不及打直,倏又被他缠转拉近,双肘交替,仍攻头脸要害。   少年连闪带格,堪堪挺过肘击;未及摆脱臂缠,邵咸尊已抢上半步,左肘一沉,右掌长驱直入,猛击耿照下颔!   耿照身子后仰,掌风扫过颊畔,热辣辣地一痛,邵咸尊却不容他喘息半分,磁劲一震,原本难分难解的臂缠间忽生出微妙空隙,邵咸尊双臂暴长,一左一右,掌底分击耿照两耳!   这“数罟入洿”乃不动心掌的绝招,四式连环,攻敌之无以喘息。前三式使臂如绳罟,打击只是诱敌扰敌之用,重在一个“缠”字;末式却是收网成擒,双手四指屈成虎掌,以掌心贯耳,若被击实了,不免耳膜爆裂、当场昏厥,以压胜之势制服对手而不杀,又有“仁者之怒”的别称。   岂料耿照双臂受制,临危竟又生出蛮力,身子一屈,几乎将邵咸尊拖下,鼓风挟劲的空掌没能正中耳朵,而是击在头颅两侧,虽不比耳鼓、太阳穴等要害,亦打得耿照身子一软,几乎跪倒。   然而邵咸尊的“数罟入洿”,却不只如此而已。   他十指箕张,扣住耿照的脑袋一摁,同时屈膝上顶,正中眉心印堂!   这下拱得耿照离地仰起,口鼻中甩出一条酾天血鞭,宛若漫天旋舞的血荆棘。邵咸尊在膝锤撞正的瞬间松手,使顶劲一贯到底,余势所及,在颅中不住摆荡翻搅,以获取最大的破坏力。印堂乃人体最重要的经外奇穴之一,遭到如此重击,不惟鼻腔内的血脉有爆裂之危,大量溢出的溃血也将阻塞口鼻呼吸,于片刻间致死;更有甚者,眼球、耳鼓在重击之下一齐迸碎,对手便一时未死,也绝无还手的余力。   --这才是真正的“仁者之怒”!   无此威能,还有何脸面妄称杀着!   邵咸尊近三十年未用此招了,得手的剎那间,依旧不自觉地扬起嘴角,带着既痛快又得意,宛若俯视蝼蚁般的激怀,仿佛又回到当年门内大比的演武场上--   (哼!寒门贱种,教你强出头!)   芊芊的失声娇呼将他拉回现实。   自耿照失神,邵咸尊一路压着他打,逐渐占据优势,看似势均力敌,实有余裕留心周遭,如三弟与黑衣怪客之缠斗、李寒阳搭救芊芊等,无不悉数掌握,自知芊芊安全无虞。只是料不到耿照如此耐打,无法轻易制服,打着打着竟较了真,此际方回过神,暗叫不好:   “一不小心出得重手,莫要打死了他!”正要去挽,蓦听一人叫道:   “手下留人!”雄浑的真力震地而来,李寒阳误以为他要赞上一击,赶紧扬声喝止。   邵咸尊闻声迟疑,出手略慢,耿照一个空心筋斗翻落地,抱头踉跄倒退,哪像快被打死的模样?指缝间翻出一双精光暴绽的兽眼,咬牙低咆,似是愤恨,又像在威胁着对手,透着不肯屈服的嚣狂与狠厉。   如此强横的生命力……究竟是天赋异禀,抑或意志过人?邵咸尊不由微怔,恍惚间一张同样黝黑的面孔浮上心头,居然与眼前的少年迭作一处,明明两人身形样貌全不相像,却有着似曾相识的气质,令他没来由地想起那人,怒火瞬间吞没了理智。   谁也料不到鼎天剑主开声提醒后,竟是迎来这样的结果。   邵咸尊一个飞步,抢在耿照之前双掌连击,犹如牛筋脱绞、弹子离弦,啪啪啪啪一阵劲响,打得耿照不住倒退,双臂挥之不及,只能抱头闪躲,依旧是拳拳到肉,无一击落空。邵咸尊双手如鞭,磁劲到处,猛然荡开耿照肘臂,穿掌而入,掀着他的头颅往莲台一撞,“匡!”爆出大蓬碎粉。   耿照身子反弹,着地连滚两圈,起身时已无法直立,四肢接地,甩着滴答直落的黏稠血污,求生本能终于盖过了逞凶斗狠的野性,跌跌撞撞地逃开!   邵咸尊一声冷笑,双手负后,施展轻功追去。   两人绕着偌大的莲台你追我跑,比乡里顽童高明不到哪儿去,如此滑稽的画面,却是任谁也笑不出:耿照头破血流,左眼更是瘀青浮肿,眼缝直成了一线难以睁开,模样本已惨极,但他时而起身狂奔、时而手足并用的模样,像极了受惊的野兽--   这个“兽”字既非夸饰其勇猛,也不是赞叹生命力之强韧,而是明明有着人的外表,举止却是不折不扣的兽形,那种荒谬至极的对比令人打从心底冒出寒意,久久不能平息。   耿照手脚并用,没命似的逃窜着,偶而撞进流民堆里,抓了人便往身后推去,欲阻一阻追兵的迫近;逼得急了,还不时扭头嚎叫,如走投无路的垂死伤兽,对猎人做着徒劳无功的吓阻。邵咸尊青衫狼籍,委实说不上潇洒,但背负双手踏沙疾行,稍稍恢复宗师气派,谁都看出这场战斗不会持续太久,尘埃落定的一刻近在眉睫。   李寒阳不惜耗损,以全身功力为邵兰生祛除阴劲,方才那一喝已是万分凶险,没有余力插手止斗。他所用之法,与替韩雪色解封相同,“破魂血剑”的阴损却远在黑衣人的闭穴手法之上,阴劲多在邵兰生体内停留片刻,内息、元气便被磨去一分,既要祛得及时,又不能过于快猛,以免伤及三爷的经脉,折损了武功。   他双掌按住邵兰生的背心,凝力提元,真气源源不绝地度将过去,视线频于莲台周遭打转,始终无法与邵咸尊对上,蚕眉微蹙,暗忖:   “典卫大人心神有失,与游民相若,否则不会以无辜百姓为墙阻,邵家主不可能不知道。看来这一场,他是势在必得了。”明白此际的耿照不会开口认输,甚至记不得认输以自保的道理,要结束战斗只有一条路。两鬓微霜的游侠之首双目垂落,不再分神关注战斗,全力施救,以期尽早恢复自由--   忽听一声娇呼:“耿……耿大哥!”原来芊芊关心场中激斗,不由得越走越前,见父亲与耿照绕着莲台打转、旋即杂入回涌的流民潮中不复望见,不觉又走前些个。   蓦地人流拨开,一条黑影扑至,叉着粉颈将她掼倒在地,灼热的吐息喷得她一阵晕眩,芊芊身子僵直,直到那人的额血滴上雪靥才如梦初醒,大眼中一霎盈满泪水,不顾颈间狞爪,伸手轻抚他的面颊,细声呼唤。   第百十八折 自反而缩,惊才绝艳   来人正是耿照。   他忽露出痛苦之色,一跃起身,抱头后退。芊芊见他与孙某反应相似,唯恐再生遗憾,赶紧拢裙爬了起来,忽然惊叫:“不要!”已然不及,邵咸尊自重重人墙后掠出,一掌击中耿照左肩。耿照应变稍慢,被打得口吐鲜血向前扑跌,搂着芊芊滚作一处。   芊芊顿觉天旋地转,心子几欲呕出,好不容易停住,抬见耿照趴在自己身上,脸孔却埋入绵软的硕乳间。芊芊双丸极是傲人,又大又软,料想他仆在乳上,不至摔伤头面,略微宽怀,才发现他强有力的双手环在自己身后,稳稳托着背和屁股,难怪翻滚间不曾撞上坚硬的地面,心底掠过一抹暖洋洋的羞喜:   “原来……原来不是我保护了你,仍是你保护了我。”   耿照身子一搐,头未全抬,闷声道:“芊……芊芊?”   芊芊破涕为笑,嗔道:“你认哪里啊!”然而清醒只得片刻,随着一抹快锐的危机感应,兽性再度攫获了少年。他挟着少女一跃而起,将人掉了个头,环着她饱满的酥胸遮护在前,缩头踉跄倒退:   “你别……你别过来!我……我……”   邵咸尊面无表情,哼的一声,一掌拍向芊芊的小脸!   劲风压面,芊芊连叫都叫不出,乳间束缚一松,耿照本能举臂,“啪!”两掌相接,被打得滑开数尺,鲜血喷溅黄沙。   “阿爹!”   邵咸尊负手行前,提掌照准跪倒的少年,芊芊拉住他的袍角,满面哀求。   又是……又是这副神气!邵咸尊望着女儿楚楚可怜的模样,仿佛又回到了毕生中最难忘的一日:一样的黄沙校场、一样的黝黑少年,一样的不动心掌,一样是胜负已分……这回,他还要不要妄动恻隐,再饶了那厮,好教自己输去地位、输去机会,输去原本属于他的一切?   --绝不!   “让开!”   尘沙迸散,芊芊失声惊呼,被一股无形之力推了开来。   邵咸尊杀意暴升,连银发女子的威胁亦抛到九霄云外,右掌划个半弧,朝耿照胸口一推,看似平平无奇,然而掌胸间的气流挤压至极,翻腾如沸,映得周遭景物剧颤不休。台上谈剑笏识得厉害,顾不得礼数,猛然起身:   “邵……休伤人命!”喀喇一响,竟将交椅前腿之间的搁板脚踏踢碎。   邵咸尊施展的,乃是不动心掌的至极杀着,繁复的招式至此无用,气旋磁劲被升华成最纯粹的力量,随手一推里包含了一十三种方向不同、质性各异的诡异劲道,或缠或绞,离合并流,绝难抵挡,威力犹在“数罟入洿”之上!   极招临头,无人堪救,千钧一发之际,耿照左手五指一翻,犹如鬼使神差,忽然扣住他肘内的“曲池穴”。   曲池穴属土,五行土生金。这一扣之下,鼎天剑脉的致密真气随之迸入,邵咸尊的护体功劲竟不能挡,剑脉的金行之气一插一绞,仿佛往木绞盘里扔了把钉子,掌中十三道明暗劲力一拧,顿时凝滞不前。   不待对手反应过来,少年的手臂左翻右转、连绕几匝,震开掌势中宫直入,先一步按住了邵咸尊的胸膛。   全场惊得呆了,鸦雀无声,没人敢喘口气。   看来像是青锋照的邵家主在将胜的当儿,自把要害卖给了典卫大人,但为何要这样做,任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日后市井议论,有说邵家主识才爱才,唯恐神功到处,一掌将典卫大人周身经脉震成了一百零八段,才在紧要的关头收手;也有说镇东将军权势滔天,连武林的清流领袖亦不得不低头,做个顺水人情给他。双方各执一端振振有词,就没吵出个结果来。   芊芊本以为他要痛下杀手,及至耿照反败为胜,才知阿爹早有相让之意,顾不得摔疼了的膝盖,起身欢叫:“……阿爹,阿爹!”脚步细碎,径朝二人奔去。   现场最错愕的,要属邵咸尊自己了。   他不知这式“河凶移粟”耿照反复拆解过几千次,已将招数拆得烂熟,隐约觉得使青狼诀的邪人手法固然凶残,打败自己的这招却是光明正大,以简御繁,每个动作都是精华,咀嚼越久,越觉滋味不尽,获益无穷。   然而,比起它那难以捉摸的劲力,招式亦不免相形见绌,赞一句“博大精深”他是毫无勉强的,心底服气得很。   耿照永远记得将自己击飞、甚至击得晕死过去的那一掌。毋须借助“入虚静”的法门,那种胸口仿佛有数道劲力相互拉扯,彼此间毫不相属、完全无法抵抗的滋味,他就是想忘也忘不了。求教于蚕娘,却得到出乎意料的答案。   “不动心掌最厉害的,既不是招式,也不是劲力,而是做人处事的道理。”   “做……做人处事的道理?”   “没错。道理不直,站不住脚,就算面对极其弱小的抗问,也能被轻易驳倒;反之,道理直了站得住脚,哪怕是千军万马到来,也扳不弯你的道理。所以说啊,不动心掌是没有破绽的武功,处处留有余地,不横不暴,勿固勿进,反而难以抵挡,秘诀就在这“自反而缩”四字上头。”   耿照陷入沉思,静默良久终于一笑,心悦诚服。   “世上,居然有这样的武功!武学的道理果然奥妙得很,处处都有启发。”   “话虽如此,也要看是谁使。”   蚕娘抿嘴一笑,指尖绕着白如狐毛披肩的发梢哼道:   “以那厮德性,打死也不信世上有这种事,处处留力的不动心掌在他使来,怕是处处都要人命,其十三道劲力虽异,却全向着敌人,哪里见得一丝反省?如此破绽便在肘内曲池穴。   “既然他一意进取,断此关隘,就像切断了大军进发的道路,纵有千军万马之兵势,亦不得不阻于此间,进退不得。是他把武功用窄了,可不是这门武功的局限。”   话虽如此,若无鼎天剑脉的致密真气,也无法如此轻易断去十三道劲力的供输,扰乱对方掌势,取得一剎那间的致胜之机。邵咸尊此败,可说是集天时、地利、人和于一身,方以有之,也不算冤了。   耿照凭借本能,恍惚间使出了克制“河凶移粟”的手法,至此才逐渐清醒,摇了摇昏沉的脑袋,赫见自己一掌虚按着邵咸尊的胸口,却不明白发生什么事,迟疑道:“家主,这是……我……”颅内忽激灵灵一痛,身子晃摇,几乎站立不稳。   邵咸尊心念微动,本欲出手,蓦听一人道:“家主关爱后辈,手下留情,这份胸襟气度着实令人佩服。”却是李寒阳撤了双掌,掸衣起身。地上邵兰生依旧盘坐,闭目调息,面色委顿,却不似先前那样白如尸蜡,显是抑住了伤势。   鼎天剑主已至,那是再没有翻盘的机会了。   邵咸尊权衡得失,几乎在瞬间便拿定主意,后退一步,先朝李寒阳拱手:“不敢当。李大侠救命之恩,我代舍弟谢过,待此间事了,望李大侠莫嫌鄙门寒简,移驾花石津,让我等略尽地主之谊。”说着长揖到地。   “不敢当,家主言重了。”   李寒阳侧身让过,亦抱拳还了一礼,言色温淡合宜,却无深交之意。邵咸尊点了点头,望向耿照,时间之长,已略嫌失态,直到芊芊大着胆子轻唤了几声才回过神,分别对着凤台、佛子以及慕容柔拱手行礼,弯腰搀起三弟。   他虽败下阵来,倒也不算太难看,横竖有李寒阳的例子在前,大可故作潇洒一笑置之,赚它个“有容乃大”的好名声。但邵咸尊却难得地沉着脸,连一句场面话也没多说,心神仿佛被遗落在遥远的彼方,额前散发狼狈披垂,兀自不觉,默然片刻终于低头迈步,也没多看芊芊一眼,梦游般挽着邵兰生,慢慢朝高台走去。   凤台前的拉锯战也告一段落。原本疯狂失控的暴民们一个个怔在当场,狰狞的表情为茫然所取代,被金吾卫砍倒了几人,忽于哀嚎声中惊醒,踩着满地鲜血尸骸没命逃散。   耿照回过神,见这些宛若炼狱中跑出的流民自身畔奔过,每张脸上写满了惊惧、无助、惶惶然不知所以,竟是感同身受:“他们是怎么了?我……我又是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正欲收拢安抚,忽听台上有人大叫:   “来啦……来啦!救兵来啦!”   喊叫之间铁蹄撼地,一路震山而来,大批铁甲骑军驰入山门,一进广场便散成数行,如长龙般矫矢蜿蜒,直至凤台。鞍上骑士人人拖着粗绳网罟,见有流民即振臂甩出,或罗或绊,不多时将流民赶至一处,悉数缚倒,台上欢声雷动。也不知哪个起的头,大喊:“将军!将军!将军!”   劫后余生的仕绅贵人们,想起是谁以雷厉手段保住了众人之命,一时都忘了平日如何腹诽慕容柔的诸般专横,无不高声附和;若非都是见过世面的,知道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怕连“万岁”都喊得出来。   数千名铁甲骑军掀起黄尘如浪,一路漫上山来,云遮雾罩,哪里分得清什么百姓流民?见场中还有到处乱跑的,便即拖倒捆缚,宁杀错不放过。   耿照掩口避尘,一时间前后左右都是蹄声沙浪、奔逃哀告,不知该阻还是该救;蓦地一骑穿出黄尘,索套迎面兜来,耿照又惊又怒,双掌一合,那骑士还以为自己套着了山岩铸铁,丝纹不动,一怔之间身下倏空,竟是马过人留。   耿照拖着粗索一旋,直把那人当成了流星,“铿!”撞下了另一匹马背上的覆甲骑士。谷城铁骑本是精锐,前队遭遇变故,后队丝毫不乱,马缰一转,纷纷避开耿照所在,维持队形继续围捕。   耿照松开了套索,想起他们亦是将军麾下,岂能伤阻?正没区处,忽听一人道:“典卫大人,这边走!”却是李寒阳挟着两小,冒尘掠至。耿照跟着他左躲右闪,忽见黄沙中矗着一团黑黝庞大的物事,飞步踏上,靴底传来坚硬光滑之感,恍然大悟:   “是莲台!”   广场中央的石莲台高逾两丈,方圆两丈有余,其上遍铺青砖,规模与一幢具体而微的华美精舍没甚两样。莲台外围包覆着九只巨大莲瓣,每瓣自顶端至底下的台座,均是以整块花岗岩雕成,无一丝拼接嵌砌,取“九品莲台”之意;第十瓣留作梯台,亦是全岩雕就。   如此讲究之物,自不能在短短的时间内造成。   这九品莲台本是大跋难陀寺所订,搜选石料、委托名工雕錾,动员偌大人力,费时九年才得完成,原本打算于今年佛诞大会时装置妥当,以取代现有的经坛,亦合一个“九”数,却被经略使迟凤钧征用,直接让人搬上莲觉寺,就地砌起基座,组装莲台。可怜大跋难陀寺粥香都没能闻上,连粥带锅全给人端了,碍于凤驾东来,谁敢说个“不”字?   莲台本是给佛子说法用的,不料三乘论法竟成了比武大会,自然派不上用场,此时倒成了四人的避难处。片刻尘刮稍靖,阳光穿透消淡的黄雾,耿照挥开泥粉,居高临下一望,赫见凤台及两侧高台的入口前尸体狼籍,遍地褐渍,惨不忍睹,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李大侠!这……这是……”   “这便是镇东将军的正义,我已看到了。”李寒阳伫立凝眸,神情肃穆。“对将军而言,牺牲或不可免,只能尽力减少伤亡。有这等心思,五万流民至少能活一半,不用担心将军屈死百姓。”   耿照愣了一下,才体会出话里的残酷。五万流民的一半……那是足足要死两万五千名无辜百姓!两万五千具尸骸,足以阻塞东海任一条河川;堆置旷野,触目便余猩红!苍天在上,这……这怎么能说“不用担心”!   这话从李寒阳口里说出,分外令人难以接受。   “我记得……记得李大侠曾说,人命是不能放在秤上衡量的。”耿照全身僵硬,握着石莲瓣缘的手掌微微颤抖。他很讶异话说出口时,听来竟是如此冷静甚至冷酷。一定是话里那极端的残酷,抹去了生而为人的温度罢?“要死多少人,才能算是少?活了两万五千人,那是天大的功德啦,这样还不知足,是我太贪了么?”   少年并非有意嘲讽,李寒阳明白。他只是打心底迷惘起来,不知还能相信什么。   看遍沧桑的游侠忍着疲惫与无力,转头正视少年。   世上有些事即使无能为力,仍有一试的价值,且应当不断尝试,并相信它终能成功;这样的坚持,叫“信念”。人生于世,每一天每一处都有信念遭受打击、崩溃破灭,因为信念非常脆弱,既抵挡不了刀剑,也无法替代温饱,在大部分的时间里,失败的远比成功的多。然而,哪怕这几千几万次的尝试,最后只有一个成功,这个孤独的成功都将改变世界。   就为这点可能吧。   “对,你太贪了。”李寒阳正色道:“你可以让自己不要那么贪,如此一来,下回就会好过些。或者想一想应该怎么做,才能满足这样的贪念。”   耿照霍然抬头,顺着李寒阳的指尖,再次把视线投入那不忍卒堵的修罗场。“三川溃堤,央土要死几十万人;两国交锋,死伤更不在话下……无论天灾人祸我们都使不上力,但今天不是。你记得方才与邵家主交手的情形?”   耿照一凛,摇了摇头,忽然明白他的意思。   “安置五万人,你我都做不到。慕容将军在那个位子上,或有法可想,所以我只要确定他有那个心。”李寒阳低道:“但今日莲觉寺之惨剧,却是有心人所致。我们既安顿不了五万人,连阻一阻几千名铁骑也办不到,不如专心应付几个有心人,莫让无辜之人再遭毒手。”   耿照省悟过来,好生惭愧,抱拳俯首:“多谢李大侠指点!”   “不敢当。我先往越浦安顿孩子,典卫大人可于驿馆寻我。”说着携二小步下莲台。此时黄尘散尽,诸人见流民被制,纷纷山呼“将军”;又见耿照站上莲台,想起是他打赢了邵咸尊,爱屋及乌之下,不由叫起好来,现场一片沸扬。   “大人适才问我……”   李寒阳走下几阶,忽然回头,淡淡一笑。“要死多少人才算少,我心里所想,是“一个都不能屈死”。然而行走江湖至今,有时做得到有时却不能,唯心中这把臭尺从未改过,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多谢……”在荒谬绝伦的叫好声中,耿照冲男子负剑的背影长揖到地,眼眶微热,心中渐渐不再迷惘;李寒阳只摆了摆手,牵起两个孩子,狮鬃般的蓬发终没于阶下。没人知道耿照何以对手下败将执礼如斯,只是有些东西永远改变了少年,甚至连他自己都未察觉……   ◇ ◇ ◇   邵咸尊对“不动心掌”甚有信心,一直以来都是。   其师植雅章生前是东海赫赫有名的高手,号称“天下慢掌第一”。   然而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对比其声名,“天工昭邈”植雅章仍是实力远被低估的人物。谦冲自牧、韬光养晦、严以律己……讽刺的是,这些如今被用来形容邵咸尊的溢美之词,最初都是他从师父身上学到的,差别在于植雅章是关起门来过日子,他却是做给天下人看。   昔年沧海儒宗开枝散叶,以东海为基地,脉延却遍及东洲各地,青锋照亦是儒脉之一,打铁也好、练武也罢,不过是修养心性之用,与洒扫应对进退相仿佛,均是庭训的一部份,掌门人看重的是心性修持,不是刀剑争胜这种无聊之事--自他入门以来,师父总是这样说。虽觉迂腐,但出于对师父的敬爱,邵咸尊从没有怀疑过师父的真诚,愿意试着去相信他是对的,无论听来有多么可笑。   --江湖争霸,心性能干什么?凭借的是武功,是钱财权柄!   青锋照若无绝顶的武功、绝顶的技艺,与魈山派、巴夔帮这些三流势力有什么两样?便想闭起门来修养心性,灾祸照样破门而入,想躲也躲不掉!   可惜他的师父永远不懂。   植雅章行事有种武人罕见的书生气,更像读书人而非江湖客。   他执掌门户时,每日升坛授课,讲解经书、武艺及铸炼之道,不止入室和记名弟子须入座听讲,连打扫的小厮、伙房的杂役等,也可以列席旁听,座次当然得排在两班弟子之后,往往堂外阶下摆个蒲团亦作一席,但总是挤满了人,不曾有过虚位。   这些出身卑下的孩子明白,这是他们脱离贱籍的希望。若资赋过得去,能把掌门人传授的口诀心法练上,不定能得门中尊长赏识,记名录簿,从此成为青锋照外堂弟子,虽比不上入室嫡传,好过一辈子打下手。最不济也能多识几个字,离开这里出去谋一份体面的差事,算对得起家中父母了。   邵咸尊对师父这种私塾先生似的癖好,多半一笑置之。门中的师长对此颇不以为然:本门择徒,首重出身!寒门多蹇,尚且不能温饱,出得什么人才?却为他们坏了祖制!三番四次苦谏未果,心知掌门人虽然处事温和,唯性子执拗,决定了的事说也没用,这才不再浪费唇舌。   青锋照的叩胫台三年一开,对外招收门徒,同年入门之人不分长幼,以平辈间通行的“字”相称。邵咸尊是植雅章第一批收入门墙的弟子,最有希望成为大师兄--这是对掌门人指定的继位人选的尊称--同年的俞咸威、赵咸诚等武功均不如他,又自恃出身,对外堂弟子一贯倨傲无礼,不得人望。   众人心中,都盼望由待人宽和的邵师兄出线,成为青锋照的下一任掌门,总好过那些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的世家子。   邵咸尊不是没想过掌门大位,只是在他心底,更着紧那个行为迂阔可笑、很有几分书呆子气的师父。虽然师父本领要比他大得多,若无他跟前背后地照拂着,哪天怕被人卖了也不知道!   就这样,邵咸尊在青锋照的头一个十年倏忽而过,烦恼不多,青云直上,一天活得比一天滋润,直到一名不速之客造访师父的书斋为止。那人未经门房通报、没惊动师父以外的任何人,甚至无人看过他--邵咸尊是从八角桌上的两盏冷茶,才意识到稍早师父房里有人,而他才刚从书斋唯一一条连外的回廊上走过来,根本没见有人离开。   从那天起,师父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经常独个儿想心事,神情总有股说不出的凝重。“咸尊,武林要生事了。”有一晚他秉烛侍读之际,师父突然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有些人……有些不安本分的人,想要恢复古制,重现已逝的过往辉煌,为此他们要制造事端,伺机作乱。”   “您……怎么知道的?”   他忍住没问书斋那晚的事,这才注意到师父手里把玩着一块巴掌大小、形式古朴的铁牌。植雅章抬头望见,淡淡一笑,将铁牌递给他。师父掌心的余温还残留在冰冷的镔铁上久久不褪,握紧时似还有些灼人,可见用力。   铁牌正面阳刻的,是个篆写的“御”字。植雅章一边观察弟子的神情,淡然道:“我见你在钧甄阁翻过《沧海事录补遗》这部书。你对沧海儒宗的旧事了解多少?”   沧海儒宗极盛之时,分支以千百计。中枢除了正副宗主、四端四教八部执事,以及咨议局内众耆老之外,最著名的便是三槐、六艺、九通圣。   “三槐”指的是构成儒门核心的司马、司徒、司空三大家族,历代儒宗之主出身三姓者,十有六七,此三家可说是儒宗内最庞大的权力集团,又称“三司”;沧海儒宗淡出江湖,最终消失于东海舞台,与三槐势力的没落密不可分。“九通圣”则是外系菁英,虽未能直接参赞门务,却以信使之姿活跃于儒宗与江湖;教门没落后,现今更成为八方儒脉的代表人物,声名盖过了昔日的山门正宗。   至于“六艺”,可说是直属宗主的嫡系人马,地位极高,最重要不过--他忽然会过意来。儒门六艺,左辅右弼!礼、乐、射、御、书、数,这枚铁令所代表的,正是六艺行四的“御”!   植雅章淡淡一笑。   “你方才问我是怎么知道的,须知儒门六艺的“射”字令,乃是天下消息最灵通的探子,儒宗隐没的百余年间,依旧运作如常。因为这枚铁令,让我知道许多旁人无法得知的消息。”   他自爱徒手中取回令牌,仿佛心疼他的年少,还不应当负荷如此重担。“将来有一天你会继承这枚令牌,以及我在组织中的地位。那是很沉重、很沉重的负担,你要做好准备。”   “徒儿……徒儿绝不辜负师尊期盼!”   邵咸尊到现在都还清楚记得,那晚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   从那天起,他拼命钻研“不动心掌”,付出数倍于往常的时间心力,不但要在三年一度的大比中夺得魁首、成为青锋照第四十七代的“大师兄”,更要拥有匹配这块儒门铁令的实力与资格。   植雅章则变得更沉默也更焦虑,仿佛承受着外人无法了解的巨大压力。   他严厉督导弟子练武,对铸剑的要求提高了一倍不止,囤积武器粮食,乃至下令伙房、杂役等都必须参与实战的对打练习。在旁人看来,掌门正积极面对一场即将到来的战事,但他们甚至不知道敌人在哪里。   这场盲目备战的高潮,在植雅章宣布提前大比时到达了顶点。   掌门人不仅一意孤行,更破天荒宣布:除了记名、入室弟子,门中余人均得参加考校!达到标准的一律录为弟子,得到名次者直接收入掌门座下,成为青锋照的入室嫡传!   此话既出,师叔们一片哗然,长年累积的不满终于爆发。而日日于讲堂旁听的小厮杂役则摩拳擦掌,欲把握机会跃登龙门。入室弟子鼓噪骚动,连外堂的记名弟子也常借故找下人麻烦,门中气氛紧绷,冲突无日无之。   “各位师兄弟请听我一言。”   最后,邵咸尊不得不出面,私下找齐了师兄弟,将他们安抚下来。“我等埋头练了这么多年的武艺,受掌门人及师长们殷切指点,岂能输给埋头瞎练的外行人?若在大比之外为难他们,倒像我等心中畏惧,怕了人家。何不在演武场上光明正大,教他们点做人处事的本分?”   众人听得大声叫好。   “邵师兄说得是!”   “合该如此!我们是什么身份?还怕杂役不成!”   “教那帮痴心妄想的下作,瞧一瞧本门的嫡传!”   然而邵咸尊心中所想,却是那日掌门人在内堂勉励众弟子之后,特意将六位师叔留下,闭门宣布的一席话。“咸尊,你也来听。”门扉阖起前师父瞥了他一眼,将他唤住。   “江湖将乱,不可无备。本门以铸炼行文章事,武艺虽然精深,奈何须费十数年的光阴、千锤百炼,方能稍窥门径,唯恐世局变换,时不我与!有鉴于此,我决定向芥庐草堂寻求协助。”   师叔们闻言色变,齐齐起身:“掌门人!”   植雅章微微摇手,继续说道:“本届大比魁首,将继承我之衣钵,授予我所修习的一十三门上乘武艺,并持信物前往飞鸣山,带回芥庐草堂的不传秘剑。日后接掌门户,方有灭魔除妖、勿使祸世的本领。”他一贯的自说自话,态度虽然温和,却没半点听进旁人的言语,几位师叔岂肯罢休?再顾不得君子斯文,你一言我一语的抢着插口,堂里一片哄乱。   主持钧甄阁的俞雅艳俞师叔最是老成,始终不发一语,待众人口干舌燥之际,才离座行礼,打破了沉默。   “掌门人春秋正茂,便要虚位禅贤,却不急在一时三刻。赴草堂求剑,历来都是大事,秘剑所托非人,对飞鸣山那厢也难交代。我等对大位俱无非份之想,便是花上十年二十年的光阴育才,亦无萧墙祸虞,掌门人万勿见疑。”   这话说得极重,谁也想不到平日和颜的人发起火来,措辞竟强硬如斯。   掌门人处事没什么架子,师叔们在他面前少了顾忌,尽管骂人抨政无不是文诌诌的一大套,也算有什么说什么了,犀利处未必稍逊于此。但俞雅艳绝非是好逞口舌之徒,行止一向比言语更具份量,“铿!”擎出佩剑交与左手,却将右袖挽起,架上剑刃。   “钧甄阁为本门蓄才,不于江湖争胜,用不上这只右手。卸与掌门,亦为我等明志!”   “华甫不可!”众人惊呆了,知他不是说笑,赶紧喝止。   掌管刑典的明正堂主事季雅壮季师叔在七人中最是年少,一向口不择言,冲动的性格比之年轻人亦不遑多让,情急之下,回头冲掌门人叫道:“从来都是你说如何便如何,有哪个说过一言半语?今儿谁惹你了,犯得着这么逼人!你……快让华甫把剑放下!”说到后来眼眶微红,犹对他怒目而视。   “子雄,不可对掌门人无礼!”   俞师叔厉声斥喝,随即闭目仰头,沉声道:“掌门人,但教本门上下从此一心,再无猜忌,流这点血也尽够了。”“华甫住手,莫做傻事!”“掌门人,你……你也说两句啊!”   --一群笨蛋!   邵咸尊为之气结。   俞、季几位师叔以为提前大比,又送继承人上飞鸣山,是师父想要寡占大位的布置。殊不知师父虽是柴薪脑袋,却比他的师兄弟又聪明些,若非被逼到了头,断不会行此极端。师叔们是冤枉他了。   邵咸尊所虑,与他们全然不同。   俞师叔那句“春秋正茂”,令他脑海中电光石火般一闪,蓦地想起另一种可能。   “华甫,把剑放下。我不是那个意思。”掌门人低声道,神情看起来疲惫不堪。短短两句自不能打消俞师叔苦谏的决心,直到掌门人一言不发解下腰带,一层一层揭开里外衣物,袒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来。   内堂里一片死寂,只余粗浓错落的呼吸声。植雅章的左胸有一枚拳头大小的乌紫斑痕,乍看像是瘀青,颜色却深沉得多,周围肌肤呈现某种带紫的蜡黄,总之十分诡异。“这是……”俞雅艳扔下佩剑,趋前观视,不看还好,一看声音都颤了,愕然脱口:   “掌门人!这伤--”   “没治。”植雅章淡淡一笑,重新穿好衣服。“对手所发劲力凝而不散,数月以来,我用全身功力将它封在胸口,依旧不能阻止,也无法祛除,只能任其一寸寸断血塞气,腐坏筋肉。待异劲穿透肺腑,触及心脉,便是我的死期。”   潜伏数月而不散的劲力,简直是闻所未闻!六人面面相觑。季雅壮按捺不住,振臂嚷道:“究竟是谁打伤掌门人,与本门为难?我等便是拼了性命--”   “我没看清他的真面目,只知是个黑衣人。”植雅章打断了他。“交手三合,均为试探,我知对手修为之高,平生仅见,不敢托大,遂以“数罟入洿”牵制,欲施展“河凶移粟”时,便即中招。”   “数罟入洿”是威力绝强的进击招数,用以牵制敌人,那是寓守于攻、攻守兼具的意思了。然此法不存于套路,众人听掌门人说起,不由得在脑海中试演一遍,果然妙极,怎自己就没想过这般运用?季雅壮随手比划,几乎脱口大赞,片刻才想起此时不宜,赶紧将半举的两只手放下,幸旁人各自心思,未有留意。   俞雅艳想了一想,又蹙眉道:“掌门人以右掌施展“河凶移粟”,这攻守间的转换堪称无懈可击,便是三方受敌,尽也当得。那人如何能寻得破绽,数击掌门人胸口要害,留下如此凶劲?”   植雅章惨然一笑。   “他只用了一指。”   六位师叔自踏出内堂,仿佛变了个人,与掌门人连成一气,逼着弟子们练功,连最温和的俞师叔也不例外。关于堂议众说纷纭,有说师叔们赌了彩头,牵涉极大,这回是真的输不起,也有人说是掌门人动之以情,说服了众人……   只有邵咸尊明白:以师父的修为,任两位师叔连手都讨不了好,对方能以一指之功,伤他到这般田地,当真杀进青锋照来,“灭门”云云绝非危言耸听。这是本门百年未遇的空前大危机。   虽说师父没见到凶手的真面目,可没说猜不到是谁,震惊过后,到底是俞师叔老练,最早恢复镇定,想了一想,沉道:“伤而不杀,这是裹胁之意了。”众人闻言一凛,见掌门人垂眸不语,显然心中不是没有答案,一致扭头,静待掌门人发落。“咸尊,你先出去。”此后的堂议,他便未能再与闻。   邵咸尊并不在意。四十七代弟子中,只他一人被留在内堂,而众师叔对此皆无异议,仿佛理所当然,其中意义不言可喻。比起在这种地方闹别扭,邵咸尊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从师父的话里得到灵感,重新钻研“数罟入洿”这一式,试图增益修补,以提升不动心掌的威力。在他看来,本门的武功不能说是不厉害,然而失之于温吞,内功修为须耗年月,倒还罢了,手底的路数却也拖泥带水扭扭捏捏,不能裨补其阙,是为大害。以书呆师父的修为,若铁了心欲致对方于死,岂能被轻易击中心口要害?说到了底,就是迂阔自误。   身为青锋照第四十七代的首徒、未来的掌门人,他绝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   这可不是自我陶醉。无论对方意欲何为,只要青锋照一日不屈服,植雅章指定的继承人必是对方的下一个目标,这也是书呆师父执意将人送上飞鸣山的重要原因--想在芥庐草堂的地盘杀人,要比杀入青锋照困难多了。本届大比的魁首不但将负起青锋照的未来存续,并从夺魁的那一刻起便有性命之忧,怎么都说不上是好事。   瞧我的罢!书呆师父。我……我会守护青锋照的。   少年老成的年轻人挥汗如雨,自残般进行着超量的艰苦锻炼,带着无畏的昂扬笑意。   三个月的时光倏忽而逝,植雅章的身体已虚弱得再难掩饰,弟子们都察觉掌门人的气色极差,咳得像要呕出心子一般,掩口的方巾上总染着茶褐色的深渍,出入都由俞、季两位师叔陪同,丝毫不敢大意。   考校大比就在这种山雨欲来、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气氛下展开。   原本内外堂弟子加起来不过七八十人,算上杂役之后,人数一下暴增到三百余,一天根本比不完,只好两两分组,一对一捉对厮杀,败者淘汰;一直比到了第三天,两排分组树列的顶端才各自诞生了一位最强者。   邵咸尊这厢可说是毫无悬念,另一位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绝大部分的人甚至是头一回见到这名黝黑结实的乡下少年,只知铸炼房里大伙都管叫“屈仔”,也不知是名是姓。   首轮的头支签,屈仔就抽中了外堂弟子,那场比斗根本没人留意。   季师叔是风刮火燎般的性子,一上来就让十二人分六组同时开打,他自于高处观看。反正全是内外堂弟子对上杂役,结果不言自明--与季师叔的预料相去不远,除了屈仔,其他杂役可是结结实实挨了顿好打。   铸炼房干的是体力活,膂力大些、手脚利落些,也不是奇怪的事。况且他对上的外堂弟子资质平庸人又懒惫,连名儿一下都想不起来。树大有枯枝啊!掌门人录籍的标准较前人宽松,长此以往,岂无积蠹?当时季雅壮是这么想的,心中不无喟叹。   谁知屈仔二度遭逢外堂的记名弟子,仍是得胜。   待第三场对上赵咸诚时,季雅壮也坐不住了,唤弟子去请掌门人,负责其他组别的师叔们都暂停督战,围了过来,屈仔恰以一式“刍荛往焉”将赵咸诚打出土方,却在最后一刻拉住了他。素来自负的赵咸诚面红耳赤,不及揖礼,怒目顿足,推开人墙狂奔而去。   赵咸诚在一干入室弟子中武艺出众,甚至比俞雅艳的亲侄俞咸威更受瞩目,连师长都看好他在最终决赛里与邵咸尊一斗,若掌门人的爱徒不小心失常,没准四十七代的“大师兄”就姓赵了。   (这是……本门的嫡传心法!)   俞雅艳看出屈仔的手法功架,绝非土法炼钢而成,心念一动,拱手低声道:“恭喜掌门人,收此佳儿!”   植雅章摇了摇头,环顾身畔诸位师兄弟。“这孩子是谁的私淑?”按青锋照的门规,正式收徒须有掌门人的许可,植雅章刻意用了“私淑”二字,是给私下违规传艺之人一个台阶下,表示不予计较。然而众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十四道目光由疑惑、茫然最终转为狂喜。   --天纵英才!   一名铸炼房的火工杂役,竟靠着旁听掌门人的口述,自学练成不动心掌!   这是绝顶的资赋,万千人里也未必能出一个,是天赐之奇才!本门的武功,合修为、颖悟、心术于一炉,三者缺一不可,纵有过人的悟性解通套路,亦须有晴雨不懈之功锻炼修为,更重要的是读圣贤书陶冶心性,方能达到仁术之境。以上种种,有哪一样能够不习而得?这是天功啊!   “孩子……”俞雅艳正要将他唤来,却为掌门人所阻。   “等比完再说罢。”植雅章淡然道:“才第三场不是?”   众人给泼了盆冷水,猛想起还有邵咸尊在,俱都噤声。季雅壮甚至朝他投来安抚似的一瞥,其实更多的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困窘,以及内心的些许歉疚不安。   如此廉价的同情,师叔还是自己留着罢。邵咸尊不露声色,腹中冷笑。   他比任何人都早注意到这名横里杀出的火工杂役。从屈仔晋入第二轮,邵咸尊便留心观察他的打法,惊讶之余,亦不免有一丝赞赏,但很快他就明白此人不足为惧。   第二天的分组赛事在众人的期待下告一段落,火工杂役屈仔连战皆捷,以黑马之姿,成为角逐魁首的两名候选之一。为防落败的弟子滋事,季师叔特别在明正堂安排了厢房让屈仔休息;而备受师长关爱、同侪簇拥的邵咸尊,是夜房外却少了平日的热闹,来为他打气的内外堂弟子零零星星,与前日判若两地。   “阿爹?”芊芊娇嫩的喉音将他唤回了现实。   邵咸尊身子未动,却有种自深水中冒出头的错觉,周围吵杂的人声背景突然鲜活起来,仿佛一瞬间通通涌进耳朵里。   “没事。”他紧了紧罩在破烂衣袍外的褙子。那是芊芊从随身简囊中翻出来给他披上的。“小心照看你三叔,别让他胡乱起身。”   返回高台后,考虑到邵兰生的伤势,当众倒卧未免不雅,慕容柔着人在第二层的僻静处架床设座,供他们一家三口歇脚。邵咸尊也不推辞,裹着褙子滑入座椅,凝着场中黄尘缕缕,却仿佛有些散瞳,眸光总在虚空处。   邵兰生躺在一旁,慕容柔的手下因陋就简,用长竿和布匹搭就克难的竹架床谈不上舒适,总比幕天席地强。而且只要邵兰生稍一动,就会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对确保三爷老实躺着颇有裨益。   “兄长,我……”   “闭上嘴好生歇息。”邵咸尊揉着眉心,语声瘖哑,似乎连转头都懒得。“你不累我都累了。回去再说。”邵兰生望了他好一会儿,才侧过半身,不再说话。   与屈咸亨的那场比斗令所有人不敢置信,唯一不觉得意外的只有他自己。   邵咸尊早就明白,这个半路出家的杂役绝非敌手。屈仔的武功就像是最最地道的青锋照嫡传,简直比那几个死板的师叔还要死板,从他伸手拉赵咸诚的那一刻起,邵咸尊就知这厮完了,在他精心改良的不动心掌之前,屈咸亨--那时他还叫屈仔,既不是名也不是姓,就是个绰号而已--只能靠皮糙肉厚苦苦支撑,毫无招架之力。   屈仔没受过门中的师长点拨,掌法套路或可自学而成,内功却不能无师自通。然而他的筋骨却是天生的柔软强韧,能以极小的动作卸去劲道、化消冲击,便如身负内功一般,耐打的程度倒是大出邵咸尊的意料。   起先他每隔几招才挟以一式改良过的不动心掌,但随着屈仔越战越勇,邵咸尊的耐心逐渐消磨殆尽:这家伙明明就不是自己的对手,却像披了龟板似的,怎样都不肯认输,老着脸皮一径缠夹!   (可恶!)   邵咸尊决定结束这场无益且无聊的纠缠,场面倏然为之一变。   那是单方面的蹂躏虐打,简直和私刑没两样。屈仔头破血流,所经处黄沙赤染,令人不忍卒睹。“掌门人!”季雅壮看不下去了,若非青锋照于大比有着极严格的规范,他几乎要跳下场救人。“再打下去,要出人命了!认输还不行么?让他们别再打了!”   场中变化却比师长们的反应更迅急。   季雅壮语声未落,邵咸尊四式连环,精心改良过的“数罟入洿”威力惊人,膝锤撞得屈仔身子腾空,仰头甩开一道血鞭!俞雅艳、季雅壮等均料不到有此杀着,未及防范;若植雅章修为尚在,或来得及出手,但此际说什么都迟了。   就在屈仔摔落地面、邵咸尊挥掌窜前的剎那间,一抹翠影横里扑至,趴在倒地不起的屈仔身上。邵咸尊尚未看清来人之面,鼻端蓦地嗅到一缕熟悉幽香,吓得魂飞魄散,拼着身受内伤也要硬生生挪开,这一掌“河凶移粟”打在她起伏有致的娇躯畔,毫无保留的劲力将地上青砖轰得四分五裂!   那人尖叫一声,片刻才抬起一双婆娑泪眼,颤声道:“邵师兄!不要……不要杀人!你……你的样子好可怕……”   好。你说的,我都听。你别怕。   邵咸尊心想,张口却没能吐出半个字,腥咸的鲜血涌上喉头。那十三道劲力被他不顾一切地撤回三成,等于打在自已的身上,伤得比屈仔还重,眼前一黑,登时人事不知。   俞秀绵是俞师叔的独生女,芳龄十二,邵咸尊很喜欢她--这个说法其实不太准确,该说青锋照上下每个血气方刚的男儿,没有不喜欢俞秀绵的。人人都梦想日后能娶知书达礼、美丽大方,却又带有一丝独生女娇气的秀绵为妻,差别只在于敢不敢公开表露罢了。   当邵咸尊醒来的头一眼,见是俞秀绵坐在榻缘,细细呵凉汤药时,差点以为自己已登上西方极乐,天女相伴,不过如此。青锋照一向规矩大,男女有别,礼教之防极严;但俞秀绵不仅是俞师叔的掌上明珠,掌门人也极是宠爱,什么规矩一到她这儿就算没了,她若吵着要来服侍汤药,料想阻碍不多。   这令他欣喜若狂,气血一冲,差点晕死过去。   俞秀绵武艺平平,从父亲口里听闻邵师兄的伤势,乃因生生撤回掌力所致,认为是自己的错,在邵咸尊昏昏醒醒的这段时间,她衣不解带尽力照拂,谁来劝也不肯离开。   邵咸尊见她眸中血丝密布,心疼不已,蹙眉道:“你几日没睡啦?弄坏了身子怎办?”秀绵掰着手指,来回几遍都算不清,咧嘴傻笑:“不知道。我现下昏沉沉的,算不了啦。我……我先睡会儿。”咕咚一声趴倒桌畔,不多时便传来轻细鼾声,宛若猫儿。   邵咸尊忍着笑不敢惊扰,见她背影纤细,臀股曲线却玲珑有致,犹如一只圆熟的薄皮蜜桃,忽觉这画面美极,便是此刻即死,人生也不枉了。往后几日,秀绵天天都来,邵咸尊如置身梦中,整个人晕陶陶的,迟了几天才想起不对。   秀绵说他昏厥三日,再加上醒来后这三天,今天已是第七日。七日之间,来看他的人未免太少,四天里除了秀绵,没有其他人来过。以掌门人钦点的“大师兄”,同侪师长的表现也太冷淡了些,青锋照的风气说不上趋炎附势,但儒门的繁文缛节一样也没少,送往迎来极是讲究,此事委实太不寻常。   只有一种可能。   “大比……”心知此问可笑,出口都不禁有些赧然,生怕秀绵笑他傻。在他昏厥以前,杂役已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他压着屈仔打足了一刻钟,胜负毫无疑义。“是我赢了,对吧?掌门人宣布了么?”   秀绵正为他盛药,身子一颤,忽然停下动作。   不妙。依书呆子师父的迂腐,很可能因为双方尽皆倒地,而宣判比斗中止,坚持两人伤愈后再打一回,哪怕结果还是一样。邵咸尊心中嘟囔着,面上故作轻松,耸肩道:“看来得再打一回啦。屈仔伤得重么?几时能醒?”   秀绵坐回锦榻畔,少女温温融融的怀香蒸得他心魂一荡,面颊微热。“他早就醒啦。打完没多久便能下床走动,生龙活虎的,季师叔说他壮得像头牛,再挨几下也没事。”   邵咸尊心里颇不是滋味,却不好对她发作,干笑两声,并未接口。   秀绵似是字句斟酌,停了片刻才道:“他休养了一日,掌门人着阿爹和季师叔带他上山啦,昨儿才回。师哥,我年纪小不懂事,不知该劝什么,可在我心里,你……你永远都是青锋照的大师兄,谁都比你不过。”露出领口的小半截雪颈泛着眩目的酥红,滚烫的面颊连两人间的气息都熨暖了。   邵咸尊愣了一会儿,才突然会过意来,全身冰凉。   “我输了?怎会……怎会是我输了?怎能是我输了!”手掌一翻,冷不防攫住柔荑,用力之猛,掐得秀绵几乎迸泪犹自不觉,嘶声叫道:“是季师叔,是不是?定是季师叔……不!师叔们都一样,你阿爹也有份的,是不是?定是他们联合起来,逼师父送屈仔上飞鸣山的,是不是?”   “放开秀绵!”   邵咸尊未及反应,已被反手一搧,打得仰天倒落,眼冒金星。   火钳般的箝制一松,血液冲过瘀肿的手掌,秀绵顿觉刺痛难当,扑进那人怀里哭道:“呜呜……阿爹!疼……好疼……”   来人正是俞雅艳。他俯视榻上苍白失神的青年,似鄙似怒,又带有几分惋惜,沉声道:“我和你季师叔都力劝掌门人,大位宜立亲立长,门中方能和睦,可惜他就是不听。执意立咸亨为首徒的不是旁人,正是你的好师父,你莫含血喷人!”   第百十九折 永言俱实,微尘洞见   邵咸尊躺足了七天,才勉强能下榻走动,大夫说他是急怒攻心,伤上加伤。秀绵依旧天天前来,只是他发呆的时间比过去长得多,两人经常一整天都说不上话。   相隔逾旬,他才终于见着了师父。   熟悉的飞崖栈道,一样的豆焰昏灯,书斋里植雅章伏案振笔,连听见他推门进来都没抬头,只说:“先坐。”邵咸尊留意到小几上搁着托盘,几碟菜肴、一盅白饭,还有一碗青菜豆腐汤,通通放得凉透,原本满腹的愤怨不平,突然都像鲠住了似的;回过神时,竟已托着木盘走过长长的悬索桥。桥畔小屋里轮值的两名仆役见是他来,慌忙起身陪笑:   “邵师兄安好。”   邵咸尊沉着脸。“这些时日里,都是谁服侍掌门人用饭?”   两人不曾见他如此面寒,相顾愕然,半晌一人才强笑道:“俞、季二位爷来过几回,其他……多半是掌门人自行用膳罢。”   那就是没吃了。他几时知道自己盛饭吃?还不搁到天亮!   (一帮混蛋!)   邵咸尊忍住揍人的冲动,见桌顶置着掀盖的双层木盒,盛着一大碗掺了笋块、干鱿一起煮的红糟烧肉,碗内还埋了两枚剥壳水煮蛋,也被浓稠的浇红酱汁烧得油腻鲜亮,膏脂香扑鼻而来;底层是两只覆着盘盖的海碗,边缝不住逸出热气,应是贮盛汤饭之类。他心中有气:“掌门人没吃,你们倒是热汤热菜!”放落托盘,随手将木食盒盖上,提着转身就走。   两人连大气都不敢吭,眼睁睁看晚饭飞了。   “听好。”行出两步,大病初愈的瘦白青年倏然回头,面如严霜,眸子精亮,令人不寒而栗。“打明儿起,掌门人没动筷,你们俩就给我在门外站着,他几时吃完,你们几时才能离开。要是掌门人的饭菜原封不动搁上一夜,莫送馊桶,留作你们的晚饭。明白不?”   “是……是,小……小人们明白了。”   回到书斋,植雅章兀自埋在纸堆里,案上的卷轴书册一摞一摞堆放齐整,自有次序,只是旁人看不明白而已。   说了大概不会有人相信,这些裱糊装订的工夫,全出自青锋照的掌门人之手。植雅章讲学的意愿是极盛的,讲得好不好则见仁见智;若不做掌门人,倒是出色的裱糊匠,手艺无可挑剔。   邵咸尊替他盛了饭菜,摆好碗筷,突然没了兴师问罪的火头,就像过去十年来每个禀烛侍读的夜晚,本能地开口唤他。“师父,先用饭罢。”   “喔……喔,吃饭啦?”植雅章回过神,抬头嗅了嗅,笑道:“好香啊!你也一起来。”邵咸尊没等他说,早替自己添了一碗,拉开圆凳坐下。植雅章记不住生活里诸多细琐,心思永远都在别处;就算端起饭菜就口,也未必真当自己在吃饭。会忘了这些年他们总是这样对坐用膳,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邵咸尊却一口也吃不下。   十数天不见,植雅章仿佛老了几十岁,焦黄的发丝毫无光泽,肌肤灰暗,瘦削的脸皮裹出骨相,肉都不知跑哪里去了。神秘人的指创持续侵蚀他的身体,片刻也不消停……都到这节骨眼了,还写什么书!什么东西如此着紧,比你的命更重要?邵咸尊面颊抽动,气得想起身抽他一嘴巴。   植雅章恍若未觉,扒了几口饭,忽然叹道:“那天,我骗了你师叔。”   “嗯?”   邵咸尊习惯了他的没头没脑,却没想过“骗”字能用在他身上。你别被人骗就不错了,骗得了谁?青年利落地夹起一枚卤得红亮喷香的水煮蛋,强忍住捅进他嘴里的冲动,“匡!”一筷子搁进他碗里。   “师父,多吃点。吃蛋补身子。”   “好。我骗他们说,打伤我的人是魔宗七玄的高手,从手法看来,极可能是血甲传人再度现世,欲向本门报你师叔祖的大仇。”   前代祭血魔君“飞甲明光”锻阳子,潜伏丁甲山敕仙观近二十年,隐然有引领正道群伦之姿,暗地里却建造了号称“于愿可达,书羽风天”的武林秘境风天传羽宫,以及送出销魂艳姬阴神玉女、以绝色与权势引诱黑道加盟的逍遥合欢殿,借双城对立的假象,甫以锻阳子的身分推波助澜,以常人绝难想象的三面两手策略,将整个东海武林推向一场同归于尽的毁灭战争。   若非青锋照掌门“夜雨松阶”展风檐揭穿阴谋,破了双城机关,并打败幕后操弄的锻阳子,东海黑白两道的菁英几乎绝于双城之战。此事传颂江湖逾一甲子,耆老皆知,青锋照更由此确立了正道首善的地位。   师叔祖的事迹,俞雅艳等从小听到大,以此为钓饵,也难怪他们确信不移。   “师父英明。”邵咸尊随手一拱,没好气道:“忒高明的谎话,搞不好连我也要上当,佩服佩服。”   “是么?没想到有这么高明,还好我先让你出了去。”植雅章浑没听出他话里的讽刺之意,长叹一声,摇头低道:“我其实不知道是谁打伤了我,也不想猜。无凭无据的事儿,跟血口喷人有甚两样?叫你出去,是因为我心中发誓,此生决计不对你说一句假话。”   邵咸尊停住筷子,那种鲠住胸口似的莫名不适重又涌上。   植雅章从屉柜的夹层里取出一只木匣。邵咸尊从不知书斋里有这么个机关,明明已摸得精透,植雅章却仿佛不怕他看,掀掣取物的每个环节都做得很慢很仔细,生怕他没瞧清楚。   匣里贮着的,除了那块儒宗“御”字铁令,还有一套鱼皮密扣的玄色夜行衣。   植雅章信手取出一条覆面黑巾,喟然而叹。   “当年先掌门授我这块令牌时,我十分迷惘。我们读了大半辈子圣贤书,学的不就是“君子慎独”、“不欺暗室”么?堂堂儒宗六艺,不但覆面夜行,更搜集线报,窥探各门各派阴私,密会时所及,俱是不可告人之事。这与锻阳子之铺设双城诡谋,有什么两样?   “先掌门长叹一声,回答我说:“心正行端,此锻阳子之不能也。况且儒门六艺中若无我等,不定又生一锻阳子矣。”我才知当年先掌门能解破阴谋,亦得益于六艺甚多。然而蒙面久了,心中难免滋生黑暗,我想到一个办法,用以维系清明。”   虽是傻话,邵咸尊也不免好奇起来。“师父想到了什么办法?”   “找一个人,一辈子只对他说实话。如此你便能从他的眼中,窥见自己是否变得脏污黑暗。”植雅章笑道:“我头一次参加六艺密会,回程路上,便在花石津邵家庄遇见了你,我以为这是上天的安排。”   --上天才不会安排这种事情!   上天不会安排任何事,一切皆出于人的造作。邵咸尊忍住还口的冲动,植雅章没察觉他心中波涌,自顾自地说:“你的聪明才智胜我百倍,一定能想到更好的方法,来面对儒门的隐密身份。自始至终,这块铁牌我没想过给别人。”   “我以为是没大师兄可做的人,才补得一块铁牌。”邵咸尊冷笑,终于泄露一丝不忿。植雅章摇摇头,正色道:“那场比试是你输了。你的不动心掌练岔了路,若非咸亨未受过师长点拨,修为不及,你的打法讨不了好。”   邵咸尊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咸亨”是屈仔的新名字。   植雅章以为他的错愕是终能心平气和面对失败的意思,宽慰一笑,宠昵地拍拍他的手背,语重心长道:   “我曾问先掌门,青锋照与儒门铁令哪个重要,他回答:“儒门为先。”当时我听傻了,怎能是暗行之事,先于宗门的传承?好半天才追问:“何以区分?”先掌门回答:“为祸剧烈。”这块铁令能带来的灾害,远比青锋照大得多了。咸亨的武学天分在你我之上,大成之日,可保本门香火不绝;他于此际突然出现,料想亦是天意。然而,唯有你的聪明才智,方能继承这块令牌,为它找出一条正确的道路。   “你若觉得太沉重太黑暗,害怕坠入深渊、蒙蔽心念时,也学我找个人,一辈子只对他说实话,绝无隐瞒。如此便能从他眼中,时时看见自己的模样,不致变得狰狞可怖,失去了人形。”   书呆子师父的话果然傻,邵咸尊却相信了他。堆满案头的书卷,全是植雅章为他整理缮写的机要,包含历代“御”字令主传下的心血结晶、不为人知的武林机密,以及儒宗隐于黑暗的活动轨迹--   师父的生命正不停流逝,然而耗费的一分一毫都是为他。邵咸尊的激动没有汹涌太久,他很快意识到植雅章交付的,是何等惊人之物!师叔祖展风檐“为祸剧烈”的考语一针见血,这些东西能教多少人身败名裂,多少门派分崩离析!简直……简直就是一把通往无上权力的宝钥!   除了丑闻秘辛,数据里还有大量的图纸。   “这是什么?”他从密匣中翻出一大卷。高达数十张的图纸上绘着精巧的分解图样,那是辆巨大的马车,却毋须以畜力拉动,车里可容纳数名精壮的汉子屈身,各自踩着踏板转动轴轳,像是转动龙骨水车一样,牵引无数齿轮,使马车自行运转。   “那是锻阳子设计的“销魂香车”。”植雅章只看了一眼,又埋头继续书写。   “当年逍遥合欢殿用它来载运黑道首领,于车中行淫之用,虽是淫具,构造却十分精巧。你师叔祖曾说,如非一意装神弄鬼、无端取乐,当精简车身结构,由一人操纵即可。如此进退犹如一身,灵活不逊于一流高手,佐以刀枪难入的外壳,则又胜于高手。”   展风檐揭破阴谋,除了赢得一身高誉,最大的收获便是接收锻阳子的机关图纸。青锋照本长于铸造,展风檐晚年寄情于此,精研器造,果然改良成功,将逍遥合欢殿最著名的淫具“销魂香车”变成威力强大的机关兵械,并造出风柜大小的模型,与蓝图、手札等一并传给了植雅章。   如今这些都成了邵咸尊的新玩物。   他镇日待在掌门人的书斋里,贪婪地汲取着书卷里的讯息,仿佛不知疲倦。全新的世界正在少年的眼前豁然开展,他被难以想象的文字、图像及其背后的各种意涵填塞,无日无之,几乎要鼓爆胸臆,却难以对人言说;再找不到一吐胸中块垒的出口,他觉得自己就要发狂了。   从前他认为保守秘密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傻子才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现在,他终于明白永远保持沉默是多么可怕的折磨。   邵咸尊突然想起书呆子师父的言语。   --找一个人,一辈子对她说实话。   只有一人值得他这么做。从那天起,他又和秀绵说上了话,两人之间建立起某种紧密无间的联系,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   而好事似乎开始一桩接着一桩地来。   沉寂数月,儒门六艺终于有所动作。“数”字令送来一匣贵重的丹药,植雅章服用后大见起色,武功虽难复旧观,至少命是保住了。他带邵咸尊参加六艺密会,以示铁令交接完毕,“御”字令从此易主;仿佛呼应植雅章的让贤退位,六艺虽未追究凶手,但青锋照也不曾再遭受威胁。   邵咸尊知道了其余五令令主的真实身份,包括执掌“射”字令的点玉庄之主“笔上千里”卫青营--他的令主身份,连三位结义兄弟亦不得而知--邵咸尊接掌御字令前后,六艺正调查一桩惊天之密,卫青营便是调查任务的核心,虽然进展不多,但这桩机密牵连重大,众令主无不关心。   对于双重身份、覆面夜行,乃至窥探阴私,他适应得比书呆子师父好,十分享受“比别人知道更多”的优越感,还喜欢学着大伙儿蒙面议事的滑稽模样逗秀绵,两人在月下的僻静房顶上并头嘻笑,终至无声--   三年的时光转眼即逝,一切都看似美好。   如果屈仔没回来的话。   邵咸尊抬起眼眸。   广场中央,一骑倏忽而止,颀长的身影翻下马鞍,正是风雷别业的年轻当主适君喻。他向着凤台遥遥行礼,接着转身抱拳,朗声对将军报告山下流民已悉数为谷城大营的精兵所制;说是对慕容柔,实是说给众人、皇后,乃至琉璃佛子听的。   果然语声未毕,现场再度沸腾起来,颂扬将军之声不绝于耳。   邵咸尊不去听那些肉麻兮兮的苍蝇嗡响,吸引他目光的是扶着墙壁,慢慢沿着阴影走上阶梯的那个人。耿照鼻青脸肿的模样,几乎让人以为他是败战的一方,而非接连在李寒阳及青锋照当主手下夺得两胜之人。   两人相隔甚远,第二层上还有许多闲杂人等,一时也说不上话。耿照勉强睁开浮肿的左眼睑,似是捕捉到他的身影,慢慢迈出的步伐突然停住,扶着墙微一颔首,待邵咸尊点头回礼后,才又继续往上走。这短短一霎间的视线交会,竟连忙着照顾邵兰生的芊芊也没发觉。   赢得如此惨淡,与输了有什么分别?邵咸尊几欲失笑,面上却未泄露半分,目送耿照的身影消失于梯台,心中忽然一动。   自己在对战中突如其来的狂怒失控、以致满盘皆输,归根究柢,在于这少年委实太像一个人。一样横空出世,一样来历不明,一样没受过师门点拨,却拥有近于武功的敏捷巨力;一样愚鲁颟顸,浑身乡巴佬的气息;一样有着气煞人的好运道;一样意志力惊人,怎么打也打不倒……   他曾以为自己彻底摆脱了梦魇,不料事隔三十年,又在这少年身上看到屈咸亨的影子。若不是自己老了、变得软弱,开始为前尘旧事所扰,就是耿照极有可能与那人有关。   --你还活着么,屈仔?   连妖刀都杀不死,果然很像你啊!   刚刚才输了比武、输了声名人望,甚至连选边站都押错宝,简直一败涂地的东海正道第一人扫去颓唐,凤目微瞇,十指指尖轻触着,陷入沉思。虽然这样的念头毫无根据,他直觉非是杯弓蛇影。   三十年来,没有人见过屈咸亨的尸首,唯一能证明他与妖刀同归于尽的,只有天雷砦甬道里那条断落的臂膀。邵咸尊认得那只手,就算化成了灰也不会认错。对一个闻名当世的剑术奇才而言,失去用剑之手,无异丧失性命。   邵咸尊小心翼翼地动用铁令,监控他可能落脚托庇的每一处,一面暗里施作,慢慢拔去屈仔行侠江湖那几年,所攒下的恩偿故旧。屈仔醉心铸造,没听说有什么红粉知己,但邵咸尊宁可假设他曾于某处留下了血脉,但凡有可疑的耳语,只消时间对得上的,总要扑灭了才心安。   此外,他更拨时间钻研医道,四处替人义诊、累积临床经验,只为确定屈仔的臂创与现场遗留的出血量足以致死。为摆脱旧日阴影,他甚至将总坛迁回花石津,再把门中旧人一个接一个的弄了出去,迎入邵家庄的主心骨。除却“青锋照”这块招牌,他简直凭空造了个新门派……这一切只为斩断亡灵的归乡路,彻底抹去某人的痕迹。   但屈咸亨还是回来了,以他从来不曾想过的方式。   屈咸亨体质殊异,其脉行近于内家,师父说是“天功”,就像山里野生的猿猴。   猿猴没练过内功,却跑得快跳得高,反应敏捷,力量甚至胜过体型更庞大的人,除了族类之别,也跟它们在山林中的生活方式有关。屈咸亨天生懂得某种运用身体的法门,能倍力于常人,若将这种天赋整理成法,按部就班从小施行,培养出来的约莫就像耿照这样。   看不见的敌人最可怕。一旦有了方向,情况便截然不同。   他本想从少年身上盘剥出雷万凛的线索,不意发现更多。邵咸尊将一抹笑意深藏在心里,面上仍淡淡的不露痕迹,谁也看不出他心中的波澜。   ◇ ◇ ◇   耿照拖着伤疲之身回到台顶,慕容柔着人在一旁拉起布幔,做为裹伤更衣之处,又送来一只木匣,说是越浦乌家的乌夫人所献,贮有各式内服外敷的疗伤良药,供典卫大人应急之用,待回城之后,再延名医诊治。   “相公现在是将军跟前的红人啦,骚狐狸恨不得把你叼在嘴里,唯恐他人抢去。你瞧,忒大罐的“蛇蓝封冻霜”,不要钱似的,啧啧。”符赤锦请莲觉寺的僧侣烧了热水,多备细软素绢,卷起袖管,裸着一双鹅颈似的白皙藕臂,细细替他擦去血污,敷药裹伤。“她要知道今儿派得上用场,怕不拿洗脚盆子装来。”   耿照哭笑不得。“你说的是面酱罢?拿葱沾了,滋味更香。”   “你比我还毒,装什么好人!”符赤锦噗哧掩口,娇娇地白他一眼,随手在匣内掀动几下,自夹层之中拈出两个纸卷来。五岛传递消息的手法大同小异,她只瞥了那匣子一眼,便知其中蹊跷。   纸卷展开,却是裁作指头粗细、三寸来长的字条。头一张以炭枝写就,一看便是探子掷回,随身无法携带文房四宝,一切以方便为要;字迹虽然娟秀,一撇一划倒也利落明快,耿照瞧得眼熟,想起是绮鸳的手笔。   “大军压境,形势底定;零星冲撞,伤者几希。”符赤锦口唇歙动,却未念出声来,耿照与她交换眼色,略微放下了心。潜行都监视着山下流民的情形,看来谷城大营的精兵效率惊人,再加上慕容柔早有准备,麾下将领都不是鲁莽无度、好大喜功的武夫,迅速控制住局面,并未节外生枝。   适君喻虽是白身,日前慕容柔让他处置槐关张济先时,已预先埋下伏笔。适君喻在诸将中树立权威,代行将军之生杀权柄,众人无不凛遵,也亏得他调度有方,才能够兵不血刃,顺利解除了流民围山的危机。   第二张上头却是墨字,犹未干透,笔触娇慵、韵致妩媚,透着一股旖旎缠绵的闺阁风情。耿照瞧得眼生,符赤锦笑道:“连写字都这般搔首弄姿,也只有骚狐狸啦!相公若不信,一闻便知。纸上有股狐骚味儿。”   耿照无心说笑,漱玉节的纸条上写着:“黑衣鬼面者,祭血魔君也。”风火连环坞当夜,她与血甲门的祭血魔君交手数回,认出了黑衣怪客的身形武功,径以密信知会耿照。帝窟宗主心思剔透,要好生笼络他,这条消息的价值只怕百倍于贮满的蛇蓝封冻霜。   他蹙眉垂首,几要将寥寥十字看个对穿。符赤锦瞧着不对劲,以素绢替他按去额汗,低道:“怎么啦?”   耿照面露迷惘,片刻才道:“祭血魔君我晓得,那晚在风火连环坞的七玄代表之一。但“黑衣鬼面”指的是谁?”   符赤锦微微一怔。“我猜,便是适才打伤邵三爷的那个神秘客,戴着一张奇异的山鬼女面。”七玄会时符赤锦也在场,她心思机敏,一见漱玉节的字条,顿时会过意来。   “邵三爷受伤了?”耿照大吃一惊。   “就在你和邵咸尊动手……”符赤锦心念微动:“相公不记得啦?”   “……不记得了。”耿照双肩垂落,惨然一笑。“我连自己是怎么打赢的都不知道,一想便头疼得紧,跟血河荡那晚一模一样。宝宝,我……我到底是怎么?”   符赤锦亦不明所以,只能柔声安慰:“既想不起来,那就别想啦!慕容柔等着你呢。相公替他立了这么大的功劳,若向将军讨保流民,料想慕容柔也不能不卖相公面子。”她深知耿照性格,向来是苦他人之苦甚于己身,这么一说果然转移焦点,耿照打起精神,由她服侍着换过内外衣物,简单梳理一番,揭幔而出,前去面见慕容柔。   慕容柔特别设座,嘉许他两战皆捷的惊人表现。耿照神思不属,眼角余光频扫,见幸存的流民被捆缚于广场一角,人人面露迷茫,仿佛三魂七魄俱被抽走,连惊恐都已麻木,不由心痛;慕容柔语声方落,便迫不及待地开口求情。   “这些人怎生处置,不是我能决定。”将军早料到有此一说,淡然道:   “惊扰凤驾,这是杀头的死罪;刺杀帝后,更是造反,最少也得诛夷三族。你以为稳住了此间局面,朝廷会嘉许我护驾有功么?消息传到京师,届时参我和迟凤钧的折子,怕能一路从阿兰山脚堆上莲觉寺来。   “你莫忘了,外头还有几万央土流民,若处置得当,或可保住部分人的性命。下面那些人是动手杀死百姓和金吾卫士、聚众攻击凤台的,场上几千只眼睛都看见了,民求情、官不办,就是“居心叵测”,将与同罪!到了这个份上,除了痛快一死少受点折腾,没有更好的下场。”   耿照被驳得瞠目结舌,忽然想起李寒阳所言,忙道:“将军!这些百姓可能受到有心人的控制,丧失心神,才做出此等……”   “这是臆测还是反驳?”慕容柔打断他。“有证据,我便写折子保他们;没有证据,你就是妖言惑众,串谋造反!”见他欲言又止,忽生不耐,转头移开目光,低声道:“人还在手里,就有机会查。现下替他们说话,你就等着给人五花大绑,与他们捆作一处,却有谁人救你?”   耿照哑口无言,却无法心服。   说到了底,将军心里有一杆秤,这几百人放上去,与另一头的数万流民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而数万流民放到秤上,与另一头十倍乃至百倍的东海军民相比,似也不是不能牺牲。有朝一日,将军却把“天下”放了上去,届时区区东海,又有什么好可惜的?   耿照这才发现自己全然想错了。   在慕容柔的世界里,“牺牲”本是常态,没有一件事不是折冲、交换以及损益操作的结果。他拔掉梁子同,却借由流民一事,迫使政见素来不合的央土任家和自己站到一边;他不恋栈权位,却没有傻到轻易交出权位,放弃有所作为的能力与资格……   将军并没有欺骗他,自始至终,慕容柔判断事情的准则都是同一套--比起耿照所知的其他人,慕容柔这套可能更理智、更周延也更有效,所求甚至比世上的多数人都要大公无私,但将军从头到尾就没打算要拯救每一个人。   对耿照来说,将军是智者、是能臣,是国之栋梁,多数的时候耿照还觉得他很伟大,似乎无所不能,总是为茫然无知的自己指引方向。这么了不起的一个人,此时此刻,对那些流民而言却非救主,他必须保全自身,才能做更伟大的事业、照拂更多百姓,因此他决定牺牲这些人。   世上有没有一种力量能超越一切,在这个当口,呼应无助之人的哭泣哀告,永不令他们失望?如果有的话我想要--   如果有的话,少年心想。超越朝廷、超越得失,超越权谋计较,只用来做正确之事……的力量。他握紧拳头,望着广场角落里那些茫然无助的脸庞,一一将它们刻印在心底,仿佛这样做就能得到那不存于世的大力量。   适君喻派兵收拾场上狼籍,金吾卫也重新整顿,将捐躯者抬到殿后暂置。虽不甘心,但任逐流知是谁挽救了混乱的局面;阿妍这孩子一时心软、迫使任家在流民一事上不得不与东海同列,现在却是扎扎实实欠了慕容人情,谁也料不到琉璃佛子会搞出这等事来,如非慕容柔手段雷厉,几乎不可收拾。   这下子强龙也不得不俯首,唯地头蛇是瞻了。他娘的,败事有余!任逐流暗啐一口,拄剑支持伤疲之身,正要开口喊慕容柔话事,忽听一阵低沉梵唱,右侧高台的央土僧团鱼贯而下,两百多名僧侣绕行广场,齐声诵经,最后来到莲台之前列成方阵,庄严的诵经声兀自不绝;忽然,数组两分,从中行出一人,于经声飘扬间登上莲台,正是琉璃佛子。   “他妈的!你还有戏?”   任逐流面色一沉,直要抄起飞凤剑砍人,碍于场面,憋得胸鼓如鸣蛙,差点内伤复发。南陵僧团不买佛子的帐,却不能失却出家人的慈悲胸怀,就着高台现地,起身同为亡者诵经,持续一刻有余,方告一段落。   这么一来,原本向着慕容柔、几乎是一面倒的汹涌群情冷却下来,面对满地的伤亡残迹,佛仪更突显出生死之别,任谁也无法再鼓噪欢呼。诵经声落,南陵众高僧齐齐落座,央土僧团的青年僧人则一一向莲台上的佛子顶礼,收敛声容,又鱼贯地返回了高台,现场一片肃穆。   慕容柔沉默俯视,淡然不语。   他本要起身说话,以方才之形势,怕连皇后娘娘都压不住他,正是夺回主导、让这出闹剧落幕的绝佳机会。殊不知佛子还留有此着,一刻钟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太短,足以让人想起很多事,场中气氛起了微妙的变化,良机一去不返。慕容柔毕竟长年掐着东海一道的大小事,众人对镇东将军本能的隔阂与排拒又复燃起,仿佛回到初时。   这一手实在不能说是不高明,然而若无相称的实力,不过是小聪明罢了。佛子究竟是不自量力的跳梁小丑,抑或有回天之能,就看接下来的表现。   佛子朝凤台合什顶礼,转向慕容柔。   “将军手下能人众多,委实令人佩服。然而典卫大人身披重创,流血甚多,接下来的第三场比斗,将军还是另遣高明为好。”此言既出,众人相顾愕然。   任逐流简直听不下去,冲出来大叫:“喂!这都成这样了,你还要打?莫非你央土僧团藏得什么绝世高手,不打上一架手痒痒?他妈的忒爱打!”此话甚不得体,不过大家也习惯了。况且金吾郎说出众人心中的疑虑:   李寒阳、邵咸尊相继落败,要找出武功胜过这两位的高人,莫说场中无有,便放眼东洲,只怕也不容易。况且流民受制,危机解除,到这份上佛子仍坚持要打,简直是莫名其妙。   眉目如画、几乎判断不出年纪的白衣僧人不慌不忙,合什道:“方才将军与我约定,须得连胜三乘,方能决定流民的去留。将军虽有大兵,却只胜得两场,尚有一乘未曾发声,仍不作数。此乃奉娘娘之懿旨,将军记得否?”   “记得。”慕容柔点头。“若有莲宗声闻乘的高人在场,还请现身指教。”   任逐流听到这里,腹中暗笑:“他奶奶的!看不出啊,这慕容柔够阴损的。大日莲宗绝迹江湖怕没有一两百年,那帮秃驴骨头都能打鼓了,跟喊“没来的人举手”有什么两样?鬼才应你。”   果然慕容柔左看看、右看看,只得一片静默,怡然俯首:“佛子也看见了,现场并无大日莲宗的代表,非是我不问莲宗,而是莲宗无以教我。这第三场便不用再比了罢?”   佛子笑道:“将军这话,未免有愚弄世人之嫌。大日莲宗消亡既久,宗脉无有传承,如何出得代表?大乘、缘觉、声闻等三乘之分,早已不存于此世。”   慕容柔淡淡一笑,眸中殊无笑意。“佛子此说,未免有愚弄世人之嫌。为着三乘论法,朝野劳师动众,耗费官银私捐无数,恭迎娘娘凤驾一路东来,舟车辛苦。若无大乘、缘觉、声闻等三乘之分,佛子岂非欺君罔上?”   佛子从容道:“世局变迁,自有更迭。古三乘已杳,却有今三乘之别。”   “这本镇倒是头一回听说。”慕容柔笑道:“愿闻其详。”   “古之三乘,以教义区别,故有大乘、缘觉、声闻之分。今天下大治,五道莫不在圣王教化之下,朝廷以宣政院总领释教,止有风土地域之别,岂有异义?是故今之三乘,乃指央土、南陵及东海。”   慕容柔见南陵僧团一干老僧面色丕变,几欲失笑。   这是什么歪理!南陵缘觉乘对经义的理解与央土大乘大相径庭,彼此之间连修行的目的都不一样,说什么“岂有异义”,简直荒天下之大谬。况且东海无佛,人尽皆知,东海的寺庙、僧侣,不过是本土的鳞族祭祀传统假外来宗教为权变,长期遮掩交杂下的产物,真正钻研佛理的丛林稀少,何来教团组织?   更重要的是:在他的治下,东海纵有千寺万佛,谁敢造次!   “喔?”慕容柔忍着蔑意,眉梢一挑。“东海也有教团么?”   “有。”   众人闻声移目,一片愕然之间,却见一名披着大红绣金袈裟、身材高瘦颀长的老僧,自十方圆明殿中缓缓行出,微闭的双目里似有一层薄膜般的淡淡灰翳,分明已不能视物,却不影响其行动,益显道骨仙风。   东海的寺院虽然虚有其表,与富人权贵间的往来联系,较之央土、南陵等地并无不同,各大山头养出的“名僧”多游走于玉宇朱门,越出名的人面越广。然而现场数千东海仕绅,却无一叫得出老僧的名号,众人面面相觑,纷纷交头接耳,越问越是胡涂。   最先认出老僧来的,居然是镇东将军慕容柔。   “原来是你。”慕容柔目如鹰隼,上下打量着老人。上一回两人初见时,虽有岳宸风在一旁护持,自己仍几乎中了他的暗算,此际纵然相距甚远,一想这莲觉寺毕竟是老人的地盘,不由得暗自留上了心,嘴上轻描淡写:   “贵寺规模自不算小,却也当不得“僧团”二字。莫非法琛长老又来说偈语、打禅七,还是如上回一般假托天机,实为大逆不道之言?”   --法琛!   (原来……他便是法琛!)   身为莲觉寺住持,“法琛”之名于东海豪门无人不晓,然而识者寥寥,谁都知道莲觉寺当家的是显义,法琛瘫痈已久,平日连外客都不见,怎知在这当口突然冒了出来,还似与将军有旧。   慕容柔曾中他的迷魂妖法,未敢托大直视那双蒙着灰翳的眼睛。却听身畔一人低道:“启禀将军,这厮的眼中练有左道邪术,不但黑夜视物如白昼,兼有迷惑人心之能,断不可久视。”却是耿照。   慕容柔一凛。“你识得此人?”   “是。”耿照低道:“这厮冒用法琛长老的名讳,其实另有匪号,三十年前传遍江湖,万万不能是莲觉寺的住持。”   这“法琛”对自己施展过的,恐怕就是这种迷惑人心的左道之术了,以岳宸风武功之高、阅历之广,尚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听耿照的语气,对此人似乎十分了解,颇有克敌致胜的把握。   “依你的状况,原不该再打第三场……”慕容柔的迟疑不过一瞬,几乎听不出停顿,淡然道:“探一探他的底,量力而为。若有风险切莫硬拼,我教罗烨或何患子替你。”   “属下理会得。”   当耿照拄着长刀的身影出现在高台下,众人不约而同倒抽一口凉气,随即大声鼓噪,全场为之沸腾--   替镇东将军打第三场的,仍旧是他!对手尚不知在何处,典卫大人已持刀进场,看起来神威凛凛,教人心折。许多人腹中暗忖:捞什子“八荒刀铭”岳宸风,紧要关头连根毛都不见,浪得虚名!真正的“将军麾下第一武胆”,舍此少年其谁?   “法琛”闭目含笑,逆着两旁的如雷采声,黝黑枯瘦的面孔转向少年。   耿照知道他不但看得见,且目力之强,能于百步外辨清松尖上的鳞片,闭眼睛倒不是故意装瞎。明姑娘说过:“照蜮狼眼”视黑夜如白昼,格外畏光,为防双目被日光灼坏,眼睑内自生一层薄膜覆于眼珠之上,能随意开阖,便如第二层眼皮般,以保护双眼。   “小和尚!你的官,可真是越做越大啦。算来你的手上功夫,有一半儿也是因我而得,对恩人刀剑相向,怎么说都不合适罢?”   老人裂开血口,露出一嘴尖黄错落的利牙,以只两人能听见的声音笑道。   “你若是远走高飞,从此退隐,又或看破红尘,便在寺中潜心修行,纵然过去满手血腥,未始不能善终。”   耿照拖刀而行,“藏锋”的包铜鞘尖划过青砖,不住迸出刺亮火花。   “知道什么叫报应?便是天网疏漏,偶尔给了你这种人一条活路,你却放不下作恶的念头。无论换过多少身份,永远掩不去一身恶形,直至恶贯满盈。你啊,真是无可救药了……”   少年忽于两丈开外停步,怒气却如有形有质之物,掀尘贯过,劈哩啪啦打在大红袍袖上。老僧放落臂遮的瞬间,袖影下的双眸掠过一抹青黄异芒,旋即没于爬虫般的灰翳后,再不复见。   “……聂冥途!”   认出他来的,还有对面高台的媚儿。   集恶道早已无声无息占领了莲觉寺,寺中的骨干全由白面伤司替代,连显义都被拷掠成了痴呆。满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中,独独漏掉瘫病在床的住持法琛。   她看过聂冥途的庐山真面目,手下的鬼卒却是不识,见住持禅房肮脏污秽,法琛又病又痴,如动物般被豢养于内,连看守的人也懒得派,头几日还记得扔些吃食进房里,末了忘却还有个人在法性院,聂冥途乐得自来自去,开始在外头积极活动。   他真正被囚于法性院娑婆阁的时间,并没有那么长。   娑婆阁内刻满天佛图字,聂冥途不敢睁眼,成了真正的瞎子。娑婆阁本非建来作囚牢之用,按理困不住高手,然而聂冥途青狼诀被废,虚弱已极,饮食又是三天才供应一回,直饿得人手脚发软,莫说窗门闭锁,便是六扇明间大开,他爬也爬不出去。   贮装食物的瓦盅与收集屎尿的秽桶,都是送到阁内的阶梯下,并点起檀香、打开窗牖,驱除室内因无法梳洗而致的臊臭气味。   聂冥途尝试过打翻秽桶,或于阁中随地便溺,诱使送饭之人上来,伺机脱身;岂料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每回耍花样,来人也不说什么,静静退将出去,索性连收拾都省下了,然后数天内不闻不问,饿得聂冥途气息奄奄,迫不得已拿经书果腹。哪里晓得这些古籍都是浸过防腐药料、再放上几百年的,一入辘辘饥肠,差点把剩下的半条命送掉,才明白这人简直是世上最最称职的狱卒,毋须刑具枷锁,便能治得他束手就缚,竟连说话也不必。   聂冥途花招出尽,无一得逞,于半死半活之间倏忽过了几年,终于等到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趁那人送饭疏忽,起出预藏的磨尖木片制住了他,得以走出这天杀的阁楼,重见光明。   那“狱卒”是个头罩兜帽、双手笼于袖中的老僧。待适应光线后,聂冥途定睛一看,吓得魂飞魄散:老人的鼻梁塌陷,面目浮肿,双手指节膨大如核桃,肌肤多处溃烂,模样已不能用“狰狞”二字形容,无论原本的相貌是俊是丑,如今只能说不似人形。   “你、你……这是……”他重复着呓语般的单音,有一瞬间几乎想掉头冲回阁子里,锁上所有门窗,远远避开此人。   “如你所见,”老人淡淡说道:   “我是疠人。我尽量不碰触到你,给你的食水也都是干净的,是你自己要来挟持我,我也没法子。”   “疠人”指的是罹患痲疯之人。痲疯自古即为绝症,无药可治,且与病人的烂疮溃脓接触久了,更有传染之虞。被称为“疠人”的患者,经常被驱入荒野自生自灭,甚至有被活活烧死的,以防止恶症蔓延。   “你可以选择回到阁子里,或者跟我来。”老人说。“如果要杀我的话最好考虑一下,据说我的血比疮脓更毒。治疗疠人的大夫若能小心避开脓血,也有毕生未曾染病的。”   “我大可从这里走将出去。”聂冥途冷笑:   “天下如此之大,怎么会只有这两个选择?”   “这里是哪里?今夕是何夕?”老人问得他哑口无言,悠然道:“囚你于此间之人,许不许你离开?你在江湖上的仇敌、故旧、部属乃至道旁偶遇,若教他们知晓聂冥途武功全失,结果如何?”   聂冥途出了一身冷汗,强笑道:“杀了你,便没人知道我是谁。乔装改扮,哪里不能去?”   老人点了点头,忽道:“你既不是你,却要往哪里去?做回你时,又有哪一处不得不去?”聂冥途猛被一问,竟答不上来。老僧淡淡一笑,转身行吟:“为寻法门入空门,已惯他山作本山;尘网依依数十载,蛟龙虎豹困井栏!”渐渐走远,未曾再回头。   聂冥途仇家遍地,御下又残酷无情,嗜血滥杀、反复无常,所恃不过武功心计而已。七水尘废了他的青狼诀,落入仇敌或所谓“正道人士”手里固然是死,集恶道的老巢栖亡谷却更加回不去了。那些好部下的手段可是自己调教出来的,算起旧帐什么花样玩不出?能一死还算是轻松的了。   聂冥途怔立无语,忽觉天地之大,竟没有容身的地方;犹豫半晌,终于追着老僧的背影而去。   这名浑身疮疥脓腐、烂肉不停掉落的老僧,正是莲觉寺的住持法琛长老。他罹患痲疯一事,被几个“显”字辈的弟子严密封锁,隐于法性院内,对外宣称中风,谢绝外客探访。   聂冥途于法琛院里住下,法琛双目全盲,关节肿胀,行动渐趋困难,弟子为防走漏风声,连大夫也没请。幸而法琛颇通医术,自己开方,乃至针灸放血,都是一手包办。聂冥途怕染上疠病,始终保持距离。   法琛吃得极少,每日小沙弥将饭菜放在院外,倒有大半都进了狼首腹中,尽管被废功的身体羸弱不堪,总强过囚居娑婆阁时。吃饱了有气力,脑筋渐渐恢复灵光:将自己禁于莲觉寺之人,必也拜托了法琛代为看管,若能从中拷掠出线索,或可解除七水尘的“梵宇佛图”禁制--   如果法琛不是疠人的话,他早这样做了。聂冥途藏身于此,迫不得已与他同处一室,不但远远避于禅房的另一角,掩住口鼻的帕子更是从没取下来过,唯恐被痲疯恶症感染,变成不人不鬼的模样。   法琛倒是怡然自得,早晚诵经,闲时便与他说话。聂冥途旁敲侧击,欲套出七水尘或武登庸的线索,可惜一无所获,佛理倒大把大把的听了不少,暗笑秃驴无聊,这些鬼打架脑抽风的玩意,他妈的想渡化谁?日子久了闲得发慌,索性拿听来的佛理与他对辩,用来消磨时间。   法琛的佛学造诣不同于寻常东海僧人,聂冥途虽有狡智,奈何腹笥有限,三言两语间就被驳得哑口无言,又不能动手打人,一来手无缚鸡之力,二来揍得老秃血脓迸飞,到头来是谁倒大楣?气得他七窍生烟,一口恶气无从发泄,几欲鼓爆胸膛。   “你若不服,不妨到娑婆阁里翻翻经书,看我说得对不对。”法琛指点他。   聂冥途差点想不顾一切揍他个杠上开花,咬牙忍住,冷笑:“你是负责看管老子的,该不会不知道老子进不了那幢鬼楼子罢?你个有道高僧,说话忒阴损,不怕将来佛骨烧出满钵老鼠屎?”   法琛微笑道:“我教你闭着眼睛进出娑婆阁的口诀,再给你画一张各部经藏收藏分布的详图,你拿出来看。这总可以了吧?”   聂冥途学得很快,不到半个月的光景,已能出入自由。每回进娑婆阁取佛经,他总记得多拿几部出来。除了老样子追查天佛图字的线索外,聂冥途还有别样心思。   莲觉寺是千年古剎,连娑婆阁这样的陈迹秘地都有,难保没藏着几本武功秘籍。七水尘毁了他的青狼诀功体,几度尝试重练,发现身体竟产生强烈的排斥,怕是七水尘以内力改变了什么关窍,再练不得集恶道的阴属内劲。   (他妈的!既然如此,老子偷你们佛门的武功来练,气死你个瞎贼秃!)   然而瞎子摸象的找法,徒然使聂冥途失望罢了。娑婆阁内本无武典的类别,他找了几个月全都是佛经,有一回还摸出一卷半腐古籍,一翻竟是整本的天佛图字,若非一阵风来吹了个蛾飞蝶舞,怕聂冥途便要当场了帐,硬生生将头颅所盛,炖成了一盅滚烫喷香的鲜汤豆腐脑儿。   最后给他佛门武功的,居然还是法琛。   “喏,”老人以素绢裹手,递给他一本手抄经卷。“你想练武,我这儿刚好有一部。每回你多拿忒多本书出来,我担心放回去时乱了套,再找费事。我这俩膝盖已上不了楼啦,日后取经还得靠你,我看大家都别这么累了。”   聂冥途望着那部《录伏薜荔多法》,迟迟没敢伸手,心头疑窦丛生。   “你眼都瞎了,取经当手纸么?再说你又不懂武艺,哪儿来的秘籍?”   “娑婆阁的罗汉图与千手观音像之中藏有这部武功,本寺先人窥破机关,录了下来,交代住持传落。”老人道:“一间佛寺,传下武功做甚?你若不要,我拿去垫桌脚。”   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老秃驴。世道可比你想象的要险恶得多,不是光会念几句“阿弥陀佛”就好。   聂冥途心中狞笑,收下那部《录伏薜荔多法》,耗费十年苦功,终于练成了薜荔鬼手。   这十年之间,他不分昼夜观察法琛,确定此人身无武功,绝非作伪,冥冥中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直觉两人并非初遇,而是在更早之前便已相识,只是痲疯使老人的面孔肿胀溃烂,喉音瘖哑,已不复原先模样。尽管与记忆中不同,那个荒诞却日益强烈的想法始终在他心头盘绕不去,如生魔魇。   聂冥途等了十年,直到有自保的能力才敢开口。   “你,究竟是不是“天观”七水尘?”   第百二十折 秋叶几回,凝愁片片   被恶疾侵蚀殆尽的法琛没能捱过那一晚。老人悄然离世,而聂冥途并未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他就近火化了遗体,将骨灰散于崖下,避免染上痲疯,却选择继续留在法性院里,接替老人扮演“法琛长老”的角色。   聂冥途不仅要一个全新的身份,更需要解开谜团的线索。   “疠人”的假象提供了绝佳的掩护,聂冥途的容貌、身形毕竟与法琛不同,弟子们虽一步也不敢踏进法性院,难保将来不会有个什么万一。聂冥途想过将他们一一杀除,又担心“显”字辈一旦绝了门户,莲觉寺落入他人之手,麻烦更多,直到赤尖山“十五飞虎”的鲜于霸海前来投奔,才露出一丝曙光。   显字辈里的大弟子显昭,被鲜于霸海那只装满金粒的匣子迷了眼,替这名显而易见的亡命匪类剃度授戒,列于住持法琛的门墙。于是被南陵悬榜通缉的“黑虎”鲜于霸海摇身一变,成为持有朝廷度牒、住持法琛长老座下的弟子显义,过往斑斑劣迹一笔勾消,比清水洗过还白。   显义买到了全新的人生,一干显字辈弟子仍当他是外人,既不让见“师父”,更没提过法性院里藏了个疠人。在聂冥途看来,这简直是上天授与的杀人刀剑,用以驱虎吞狼,连双手都不必玷污。   他以种种间接的手法默示显义,他的师兄们一个比一个短视愚昧,略施小计便能铲除……不出五年,显字辈僧人接连死于急病意外,莲觉寺遂落入显义手中。   至于鲜于霸海对“法琛”的种种凌虐,大概还不及集恶道厨房伙夫的水平,聂冥途全不当一回事,但法琛这个身分却从此得到了保障--就连寺中权位最高的显义也不知他是冒牌货,让几个过去轮流往法性院送饭的小沙弥永远闭嘴之后,连痲疯这档事都随风湮灭了。   这一切非常值得。况且,当显义沦为阴宿冥的阶下囚,聂冥途找了个防备疏驰的暗夜,把这十几年来累积的帐连本带利清了一清,翌日显义遂成废人。媚儿一直以为是麾下的小鬼拷掠失手,反正十五飞虎与孤竹国结有深仇,打死都不可惜,也没怎么追究;殊不知是狼首越俎代庖,算是了结一桩小小的宿怨。   聂冥途见耿照杀气腾腾,拖刀而来,却未摆出接敌的态势,淡淡一笑,径对台上的慕容柔叫道:   “欲入佛门,先得皈依三宝;“三宝”也者,乃指佛、法、僧。佛为世尊,法为净法,僧则是依诸佛教法,如实修行的出家沙门,此三者常住不灭,又称为“化相三宝”。有佛即有法,有法即有僧,有僧便有僧团,四方皆是,东海一如。将军怎说东海没有僧团?”   慕容柔心中微凛:“这匪徒不仅狡猾,亦涉经义,非是东海各寺那些的破戒伪僧可比,是我太大意了。”   太宗大力推行释教,慕容柔多读经书,还在定王潜邸时,便经常陪着独孤容听高僧解经说法,莫说武将,便在在文臣之中,也罕有这般佛法造诣。来到东海后,见佛门风气糜烂,尤为痛心,若非为了保住财源、不让央土上下其手,怕连带兵灭了这班假和尚的心都有。镇东将军对寺院征敛极苛,也算其来有自。   聂冥途绕来绕去,其实只要一句“东海无佛”便能打发,偏偏慕容柔说不得。东海佛法不兴,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但东海土人未必如此以为。   这些豪门富户在寺院里一掷银钱巨万,买的同样是神明庇佑,只不过比起央土南陵,这份寄托的质素劣了不少。但即使夹带酒色财气,信仰依旧是信仰,慕容柔不能带兵抄光这些窝藏春色、酒肉不忌的名山丛林,甚至不能禁止,只能施加压力徐徐图之,正为“众怒难犯”四字。   “兴许是本镇孤陋寡闻,不知长老说的“僧团”何在?都有些什么名剎?是大跋难陀寺、优婆离寺,还是鹿野寺?”慕容柔亦是淡淡一笑,随口念了七八间寺院,抬眸时寒光迫人,利剑般扫过对面高台,被点到名的住持仿佛人头落地,一个个垂得不见脸面。   能掌东海古剎,这帮市侩和尚连官都做得,岂能不分轻重?三乘论法今日落幕,明儿天亮睁眼,东海仍是慕容柔之天下,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当众拂他的逆鳞!据说法琛又老又病,果然传闻不可轻信,定是他脑子坏了给徒弟关起来,待显义倒下才得脱身,谁知一出来便闯下这等大祸,可怜连累举寺上下。   慕容柔以无比的权势孤立了聂冥途,老人却无丝毫异色,合什道:“凡我东海释脉,皆属僧团。将军该问的是:何人将代表东海,请将军保住五万流民的性命?”   他清楚知道不会有人附和,但也不会有人出言反对。东海和尚较他处更讲究明哲保身,他们不信任慕容,也不仰仗其照拂,只求镇东将军府别搅和就好,与那些抓紧机会往上爬的央土学问僧不同。   “不是法琛长老要赐教么?”慕容柔冷笑。   “莲觉寺中并无武僧。”聂冥途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合什垂首,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可惜老衲亦不通武艺,否则愿为五万流民请命。”   “据本镇所知,”慕容淡道:“东海寺院皆无武僧。”   “然武林中却有佛脉,足可代表东海僧团与将军战。”聂冥途灰眸一瞇,忽然扬声:“据老衲所知,水月停轩一脉,亦是佛门正宗!老衲代替山下五万名央土流民,恳请许代掌门救他们一命!”   许缁衣未料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拱上台面。自入莲觉寺起,她的目光即被瞬息万变的形势所攫,只是代掌门所见比旁人多得多。染红霞向她报告过风火连环坞的情形,许缁衣相信师妹必有隐瞒,多半与耿照有关,但并不影响情报的珍贵与可信度。   许缁衣的把握,来自对师妹的了解。染红霞连耿照被离垢控制一事都和盘托出,那少年在她心里或许占据了重要的位置,然而事涉苍生,染红霞自有权衡,不会把私情置于公义之前。   许缁衣留心比斗,当中耿照两度失神,没能逃过她的眼睛,“刀控人心”一说似非空穴来风,许缁衣心里却另有盘算。   “刀”这字是师父的一块心病,水月门下容不了一个使刀的。一旦师父出关,师妹失贞的事势必瞒不了太久,为此许缁衣伤透脑筋,始终不放弃善了之策。   以杜妆怜的脾性,耿照有死无生,谁也救不了;耿照若死,师妹会不会相殉,连她都不好说,但耿照若与离垢刀有关,那就不同了。替师父梳头的纪嬷嬷告诉她:师父这辈子只欢喜过一名男子,那人的刀带有焰火,就叫“离垢”,师父说是“烧尽世间一切邪秽”的意思。   突如其来的召唤,打断了她的思绪。   换作是师父,她会怎么做?当机会降临时,水月一门该如何举措,才不致亏负侠名?细密的思考在千娇百媚的脑袋中豁然开展,外人看来却不过一瞬,许缁衣理理襟发,并未耽搁多少时间,从容起身。   “长老言重了。家师坐关,着我代掌门户,我见识浅薄,未敢轻言妄行,做此重大决定。况且依将军适才所言,并不以为东海有僧团,能代表三乘,这场比斗名不正言不顺,不过徒增伤亡罢了;有无必要,请长老三思。”   她的声音无比动听,运起内力远远送出,依旧有股附耳呢喃的磁媚,丝毫不觉尖亢,衬与那玄素细裹、玲珑浮凸的曼妙身段,纵使面庞端丽如碾玉观音,仍令人禁不住浮想联翩,满场的嗡嗡低语倏然一静,除了胸膛鼓动,只余山风习习。   慕容柔淡淡一笑。任逐桑的么女送往断肠湖,成为杜妆怜的关门弟子,据说每年致赠的束修数目惊人,关系绝不一般,这许缁衣不倚之同镇东将军府作对,足见其识大体。东海寺院没有培养武僧的传统,通晓武艺的僧人昔年不是被鳞族或央土皇权剿灭,就是如莲宗八叶般躲了起来;水月停轩不出手,这冒牌的法琛和尚便只能自己上场。   “法琛”合什叹道:“可惜。昔年我与令师有一面之缘,知她侠骨铮铮、心系万民,果然日后挺身抗击妖刀,救了东海无数百姓。代掌门如此知机,不知令师作何感想?”   许缁衣微笑不语。慕容柔见法琛微露失望之色,心知大势已定,正要发话,忽听许缁衣道:“但佛家慈悲为怀,今日死了这么多人,血已流得够啦。望将军本着菩萨心肠,暂且收容流民,则三乘云云,皆不及此生佛万家之香火。”   慕容柔敛起笑容,淡然道:“朝廷有法,用不着生佛菩萨。”许缁衣螓首细摇,喟然道:“看来是将军执意要打,而非法琛长老啦。也罢,水月停轩忝为东海佛脉,虽力量寡小、微不足道,却不能眼睁睁看五万无辜百姓命丧荒野,奉皇后娘娘懿旨,愿与镇东将军府代表一较高下。”   (可恶!)   慕容柔闭目仰头,背脊陷入椅中,一股莫名倦意忽然涌上,几乎占据清明。许缁衣最终还是仗着有央土任家这块护身符,有恃无恐;要说全出于对流民的同情,以许缁衣执掌门户逾十年、行事一贯持重的风评来看,似乎过于牵强,除非……   慕容柔忽地会意,冷峻的嘴角泛起一丝蔑笑。流民一事上,萧谏纸、邵咸尊均已表态,但都没能成功。原来你意在正道七大派呀!庵堂之内青灯古佛,也养出这等雄心么?   许缁衣语声方落,一人已提剑步下高台。   耿照五感远较常人敏锐,顿觉背门寒凛,宛若一柄神锋脱鞘贯至,抢先回头,但见双尖交错,自阶上踩落一对彤红快靴来,修长的小腿裹在束紧的双层靴靿里,线条仍长得令人怦然,若非胫部绉起些许布褶,剪影直于赤裸无异,可以想见靴中那双玉腿,究竟纤长到何种境地。   女郎柳腰款摆,提着红鞘重剑走过目瞪口呆的少年身畔,径自前行;半晌发现他并未跟上,这才停下脚步,伸手往莲台一比。   “典卫大人……”染红霞俏脸凝然,说是英气勃勃,更有几分威凛,似抱了必胜之心,正要开口搦战;谁知视线一交会,雪靥忽飞红晕,不禁有些着慌,赶紧别过头去,低声道:“……这边请。”提剑快步而行,山风揭起鬓边青丝,连耳根都烘热起来,莹润小巧的耳垂透着酥红,宛若樱桃。   ◇ ◇ ◇   聂冥途狡计得逞,朝慕容柔遥遥行礼,识相地让出了战场。   他没等二人走近,便自行步下莲台,兴许是太过得意,行至阶台中段忽然绊了一下,差点一头栽倒,众人见他身子倏矮,不由惊呼,所幸并未发生老人沿阶滚落的惨事。聂冥途做戏做全套,挨着石墙休息片刻,才扶壁起身,双手拢于袖中,佝着身子缓步离去。   耿照却没心思留意这些,他跟在染红霞之后登台,偶一抬头,见她浑圆结实的臀股绷出裙布,由下往上瞧,更显得一双长腿又细又直,心猿意马,赶紧垂首上阶,不敢多看。   明明是意兴遄飞、一决五万人生死运途的比斗,交战双方却格外拘谨,举手投足莫不是小媳妇的模样,若非莲台位于广场中央,距三面看台颇有距离,怕连脸红的窘态都给瞧得一清二楚。   染红霞毕竟久历江湖,比斗经验丰富,自知挑战的一方,应于下首处摆开车马、行礼请战,快步走到定点,甫一转身,赫见耿照也闷着头跟了过来,又羞又窘,跺脚嗔道:“你……你干什么?快回上边儿去!”   耿照“喔”的一声如梦初醒,赶紧掉头,只差没夹着尾巴。二人分站两头,各举刀剑:“请。”两声清越龙吟,藏锋、昆吾双双出鞘,才又上前些个。   染红霞一见他来,心中便慌,抢先板起红彤彤的俏脸,低声斥道:“别……别嘻皮笑脸!”耿照颇感冤枉,强抑住摸摸面颊嘴角确认一下的冲动,悄声道:“我、我没有啊!”   染红霞也知他没有,心虚之余,不免有些歉疚;心念一动,语气骤缓,柔声道:“你的伤口疼不疼?虽是皮肉伤,也不该太过勉强。我……我不会留手的,你千万要小心。”   耿照这时才稍稍有些真实感,想起置身斗场,面前不仅是宝爱的心上之人,更是刀剑争胜的对手,皱眉叹息:“代掌门……你们何苦要蹚这趟浑水?今日枉死的人,难道还不够多么?”   染红霞羞赧渐褪,心思恢复澄明,正色道:“便是死忒多人,才不能再坐视。耿郎,慕容柔并不打算出手,非是你的将军穷凶极恶,草菅人命,而是他将朝廷政争、保存实力置于流民之先,结果便是眼前所见。   “将军有他的考虑,旁人难以置喙。说白了,今日若无娘娘作主,想救人亦不能够;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如不能挽救无辜,岂有面目自居正道,称一个“侠”字!”   她说着说着,益发坚定起来,不再迟疑,昆吾剑“唰!”舞了个剑花,摆开接敌的架势。“耿郎,你知我的心意,未曾变改。但此时此地,你若不弃刀投降,我就得打败你,也必尽一切力量打败你,除此之外,别无他途!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了。”   耿照默然无语,片刻才长叹一声,左臂平伸、竖掌如佛,藏锋斜架臂上,屈膝微沉,拉开架势。“我的功力今非昔比,二掌院切莫大意。请。”   染红霞面露微笑,却非小儿女情状,而是武者会心、以剑相交的通透。至此再不用言语,昆吾剑向后一掠,靴尖交错,不丁不八,身子微向前倾,寻常武人贯用的抢进步法,在她使来益发挺拔,尽显双腿修长矫健,既美丽又危险。   耿照认得这式起手。他不知《青枫十三》里“不记青枫几回落”的名目,见染红霞闯风火连环坞时用过,发动之际剑与身合,绕着敌人移转,犹如落叶一回,黏缠既精速度又紧,连绵不绝之间,剑尖忽尔寻隙扎落,极是刁钻。   (抢先手!)   今日之前,耿照见对手摆出速移架势,当作如是判断。然而如他所言,“今非昔比”--少年身形沉落,刀臂微缩,凝气之间,彤影已飙至身前!   两人相距丈余,染红霞双腿极长,还胜过一般男子身量,这距离于她不过三两跨步。她借疾冲之势一旋剑臂,由身后甩至跟前,所持若是鞭锏一类,怕连石柱都能砸碎;昆吾沉锐兼具,破空声中带着撕裂实物般的劲响,令人胆寒。   耿照刀势走圆,下盘未动,整个人竟被抽得平移寸许,薄刃嗡嗡颤震,卸去大股剑劲。众人尚不及喝采,红影已绕至身侧,又是“铿!”一声金铁交击,倏忽旋到另一侧……   只有对战的两人心知肚明,“不记青枫几回落”的一击,并没有表面看来那般强劲。要比力量大、速度快,《青枫十三》另有其他精妙路数,常人见她一剑风风火火而来,避之不及,必全力格挡;及至兵刃相交,顿觉劲力一空,不免失去重心,向前仆跌,女郎又借势转向。不及回身之人,这时便要落败。   然而,纵使勉力应付,亦是以己身之局促,对敌之有余,挡下一击后,不但又给对方借势旋绕的裕度,更埋下了“再而衰、三而竭”的痛脚;如此反复,终败于昆吾剑下。   耿照仅以三成劲力格挡,借藏锋之柔韧卸去三成剑劲,其余借来顺势挪移,恰好卡在旋绕的路径上。染红霞本欲绕至背后,这下只到身侧,耿照以逸待劳,又拦住了女郎的第三、第四,乃至其后十数剑。   染红霞招数用老,全凭蛇腰上的惊人弹力移位,差堪合掌的腰肢又旋又扭,连束紧的层层缠腰亦不能稍阻,每一拧皆能带动剑势,依旧是见缝插针,须臾不放。   看台之上,独孤天威率先喝采,旁若无人,一边鼓掌一边喃喃道:   “他妈的,这腰蛇一般细,倒比活虾还跳得!若教这妞骑在上头,还不拧成了麻花?”见女郎回身一刺,蹬腿凌空,曼妙毫不逊于舞姬,折腰拧臀的力道却非舞蹈可比,想象她腿心里绞扭之甚,差点让他上了天,赶紧攒着巾帕捂脸拭汗,略略平复喘息。   他儿子独孤峰看上了染苍群的宝贝女儿,染红霞离开流影城后,独孤峰为她茶饭不思,颇害心病,闹着要向镇北将军府提亲。独孤天威要是早看到这一幕,没准儿先打独孤峰一顿板子,自认了镇北将军作丈人。   喝采的不通武艺,只有染红霞自己明白凶险。牵引对手、俟敌自败的“不记青枫几回落”受制,她没等耿照反击,一剑抽落,借势稍退,回过一口气来,“雨急青枫归梦色”应手而出,飕飕剑雨直扑耿照肩侧!   耿照依旧是沉腰坐马,长刀一绞,一阵铮錝急响,硬将剑式挡下,不只身刀如金钟一般,连强悍的防御也像,使的正是新悟十二式中的守招。   新招尚须雕琢,仍有许多粗糙处,然脱胎自狐异门的绝学“天狐刀”,又淬于激战之间,被邵咸尊这样内外兼修、身经百战的大高手逼着去芜存菁,先天良质加上后天机遇,复经生死相搏战阵汰选,硬生生挡下了精雕细琢的《青枫十三》。   这式“雨急青枫归梦色”曾逼得崔滟月回刀,此际却无法穿透圆弧刀势。耿照重心压得极低,每一刀都能砸开剑点若干,染红霞被带得一偏,好不容易稳住,剑式由极快转极沉,双手拖着昆吾近尺的长柄扫至,正是青枫十三最具威力的“江石缺裂青枫摧”!   剑有摧裂江石之威,果然悉数将刀弧弹开,如急转的陀螺一遇障碍,便即转向。“……着!”正欲收势,岂料耿照又晃回原处,刀弧反向掠出。染红霞不及提气,被逼着以不自然的体势回剑硬格。   这下强弩之末对上借力打力,高下立判,剑势一触即溃。   女郎一个踉跄,两条浑圆笔直的玉腿交迭,坐如醉酒贵妃,狼狈却不失娇美;百忙中剑尖递出,斜指咽喉,一式“白浪青枫满北楼”去势飘渺,若对手一意穷追,不免自行撞上。她于失足之际犹能出剑如浪,心与剑上的修持不可谓不精,凤台上一声雷采:“好!”却是金吾郎瞧得心旷神怡,顾不得场面,忘情抚掌。   耿照甫一追近,心头忽生感应,刀弧旋出,藏锋抽击剑棱,“啪!”借力退回原处,青枫白浪之剑登时落空。染红霞挣得片刻喘息,拄剑而起,心头一片茫然。   耿照从头到尾,用的都是同一招。   她苦心创制的“青枫十三”,竟敌不过一式刀招!想起在烈日暴雨下挥出的每一剑,以及无数寒夜灯前细细思量,染红霞心底凉透,仿佛这些年耗费的心血不过是笑话,是自己闭门造车、敝帚自珍,俨然不知井外天宽地阔。   寒风吹过,红衣女郎唇面皆白,忽地喉头一搐,一抹殷红溢出嘴角。“红……二掌院!”耿照大惊失色,却见染红霞竖起玉掌,阻止他近身。   她忽然明白过来,难怪自己会做那样的梦。   梦里师父手托香腮,偎着枕头瞧她。她却怎么也使不好青枫剑,明明是熟悉已极的招式,演来却不顺手,仿佛小时候府里教席让她练的乐舞,怎么跳怎么别扭……画面一转,又见师姊倚桌轻叩,翻看着缮好的绢册,摇头笑道:   “取这样的名儿,将来你会后悔的。”   --怎会后悔呢?有什么好后悔的?   不,其实……我早就后悔了。能重来一次的话,录在绢册里的剑式不该是这样。师父当年以朱笔圈起“青枫”二字、其余一字未改,并非青枫十三剑已臻完备,而是自封面题记起便已错了,其后不必再看。   “青枫不是枫树,是槭。若非种在够高够冷的山巅上,永远都不会红,叶黄便即掉落。”梦里师父的声音清脆甜润,带着一丝淘气似的,比印象中更可亲。“你的青枫是不能化出满山枫红的,从一开始就错啦。”   染红霞猛一抬头,眸中绽出烈芒,耿照心头“突”的一跳,打消了上前关心的念头。女郎拭去唇血,未见颓堂,神色很平很淡,轻声道:“我知道你关心我,我很欢喜。为防你大意轻敌,我须说在前头:接下来我要使的剑法与方才绝不相同,你要留神。”   耿照见她说得郑重,不敢不当一回事,点了点头,暗自留上了心。   染红霞身子前倾,长剑掠至身后,正是“不记青枫几回落”的起手。   “这有什么不同?”一样的招式连使两次,先机已失。耿照正自怀疑,女郎忽然掠至,暗金色剑芒连削带刺,同样借惊人的腰腿之力出剑,却无一丝周折,犹如西风乍起,刮落满山枫红!   耿照刀弧划出,依旧是借势走圆,不料染红霞去尽花巧,剑出如漫山飒飒,耿照恐四两拨不得千钧,一咬牙立稳脚跟,亦还以泼风快刀!   一轮对斩,铿铿声不绝于耳,众人看不清刀来剑往,只觉寒光自两人衣影臂间绽出,金铁交鸣若合符节,丝丝入扣。耿照仗着鼎天剑脉节力之便,硬是多挪出一分气力,刀锷压着昆吾一推,才得分开;忽闻唰唰数响,胸膛肩膊阵阵飔凉,衣上几处分裂,适才一轮竞快,自己竟丝毫占不到上风。一样的剑招起手,染红霞使来已全然不同。   许缁衣霍然起身,连李锦屏都吓了一跳,却听方翠屏道:“红姊使的,是本门的剑法么?怎地……怎地……”没再说下去。李锦屏武艺平平,瞧不出端倪,却知惊动代掌门者绝非泛泛,捏着方翠屏的手安抚似的一笑,摇了摇头。   许缁衣对水月剑法的浸淫远在方翠屏之上,所受震撼更深。《青枫十三》她十分熟稔,然染红霞所使,仅起手收式与“不记青枫几回落”相似,内容迥然不同,招式明快,招意更一反原式之迂回,有股说不出的苍凉萧索。   单就手路而言,新旧两式并无绝对的高下,但招意犹重于招形,这是得窥剑法堂奥、晋入上乘境界的征兆。况且蜕变后的新式,毋宁更适合染红霞。   原式固然奇巧,却不合染红霞大开大阖的性子。就像初学丹青,总想把技巧都放入作品之中;待画技艺成熟,信手挥洒皆成篇章时,始知留白写意亦是境界,倒嫌工笔流于匠气。   染红霞钻研《青枫十三》逾八年,走的是精雕细琢的路子,如今一把推倒旧有块垒,只能说是自承蹉跎,白费了往日之功。   “这样都能别出机杼,走出一条路来,师妹你……果真是不世出的天才么?”许缁衣环抱着沃腴的双乳,凝视莲台上的刀剑激战,心中喃喃道。   染红霞也被剑招的威力所慑,适才耿照铜墙铁壁般的防御,在这式之前终于失去优势,再不是难越半步的雷池。她迟疑片刻,长剑递出,改使“雨急青枫归梦色”,招式、招意与前度相同,剑雨潇潇,打碎一塘卧荷。   耿照福至心灵,忽然会意:原来,她正在试验一门脱胎自旧有招数的新剑法!故须反复施为,究其短长。他得李寒阳、邵咸尊插手,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刀法,深知灵光一闪时,最需有心人襄助,更无别话,沉身坐马、刀弧绕身,仍是穷守如坚城,欲引出新招的极限。   染红霞无暇细品这份体贴,全神贯注,在剑雨悉数被刀弧扫回的当儿,剑招陡然一变,起手虽与“雨急青枫归梦色”相同,却非以快剑决胜,持剑的右手滑至剑柄末端,旋腰、甩臂一气呵成,剑长暴增盈尺,一把斩开刀围,暗金色的剑刃正中耿照左侧太阳穴!   可惜碧火神功的感应独步天下,耿照先于剑尖仰头,锋刃只斩开了残影,锐风掠过鼻尖,刀背一振,柔劲荡开长剑,唰唰两刀守紧门户;起身见染红霞平举昆吾,确是“雨急青枫归梦色”的收式无误,却没有快剑使罢无以为继的狼狈,气度凝然,恢弘如江上云开,随时都能再赞一击,不由赞道:“好!”   “自然是好。”凤台三层里,蚕娘抿嘴轻笑,不无得意。“也不看看是谁教出来的。”   暴民平息之后,任逐流率金吾卫士逐层搜索,欲寻裹胁迟大人的刺客--虽然宫女太监信誓旦旦说是“狐仙”--置于第三层的向日金乌帐自也没能躲过。   看在流影城主面上,金吾郎搜得还算客气,掀起藕纱不见有人,便算是搜过了。加上横疏影的美貌委实太过惊人,任逐流差点把持不住,本欲上前攀谈,趁着理智尚在赶紧收队走人,适逢莲台开战,金吾郎的注意力随之移转,刺客什么的也就不了了之。   横疏影松了口气,可惜没能安生太久。她不懂武艺,看不出交手时的强弱,只能依对战的结果倒推回去:染红霞号称水月门下武功第一,自然是高,但耿照既能连败李、邵两大高手,虽说颇有运气的成分,实力还是有的。   交手之初,他的确稳稳压制女郎的攻势,符合横疏影的推断,岂料染红霞越战越勇,耿照裂衣迸血一路倒退,竟不比战邵咸尊时来得轻松。   横疏影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能认为他历练尚浅,面对在意的姑娘,狠不下心应付,既恨法琛卑劣,亦恼染红霞无情,枉费自己苦忍柔肠,甘居嬖妾,一意促成她与耿郎的好事。   (不识好歹!)   且看耿郎心中,更着紧谁!二总管动了真怒,艳极无双的俏脸一扳,提起裙摆便要下楼。“等一下。”蚕娘抱着枕头,舒舒服服地由金乌帐的那头滚至这头,又厚又软的长发宛若垫在身下的白狐裘,小小的脑袋瓜子冒出藕纱,笑得猫儿也似。   “上哪儿去呀,丫头?莫说如厕,这理由粗鲁得要死,简直是践踏人智。我光从你下腹曲线,以及身子里气味的变化,便能掐准你几时该去。总之不是现在。”   她这么一说,横疏影仿佛全身赤裸,里外给瞧了个通透,竟连羞耻处的气息都裸裎示人,连忙捂着平坦的小腹,另一手却环住胸脯--猎物本能知道猎人箭镞所指,即为最危险之处。   “没……没有。”她脸颊热烘烘的,慌乱不过瞬息间,定了定神,勉强笑道:   “此间既已无事,我想回城主身边,以免他派人来寻,反倒不美。”   蚕娘嘻嘻笑道:“嗯,这理由好些,有几分像是聪明人想出来的。你想站到看台上,让耿小子见了你,想起要好好保重自己,拿出实力对战么?不准,给我老老实实待着。染家丫头的剑法,已到即将突破的紧要关头,可不能教你坏了事,白费蚕娘的苦心。”   横疏影一怔,突然会过意来,忍不住睁大美眸。“她的剑法是……是前辈……”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蚕娘拍拍榻畔,横疏影心知拂逆不了,乖巧坐落。“我教耿小子是教,教染丫头也是教,连臭小子都教了,怎教不得又香又美貌的长腿丫头?”   横疏影哭笑不得,忽想起一事不对。染红霞的脾性,她算摸得七七八八,莫说承魔宗七玄之惠,便教她另学别派的武功都不能够,蚕娘是如何指点了她?   “这么说罢,”蚕娘趴在她腴滑的大腿上,笋芯似的指尖揉着软绸裙布,抿嘴一笑。“少女情怀总是诗。这丫头爱七言诗的蜿蜒曲折、柔肠百转,可她自个偏偏是首五言诗。我不过点醒她罢了,没怎么费事。”   横疏影听得云遮雾罩,蚕娘话锋一转:“染丫头那把昆吾剑,是你弄给她的罢?我瞧过啦,那剑里肯定掺了玄铁天瑛一类的物事,才得如许坚利。老实同蚕娘说,剑是谁造的?”   “天……天瑛!”横疏影吓了一跳。蚕娘看在眼里,知她亦不明就里。   且不论天瑛这种传说之物,举凡玄铁、乌金、珊瑚铁等珍稀材料,均是以两、钱乃至分来计价,须花费大把大把的银两,还未必能购得。故山村隐匠打不出神兵,未必是手艺不及,实是因为负担不起。   横疏影并未供应七叔这些异材,而七叔之作也没有融入玄铁乌金的痕迹,一直以来她心底有个不愿深究的天真揣测:七叔的手艺之所以如此优异,盖因他见过澹台家的奇技,影响所及,连半残村夫都成了出类拔萃的大匠。   “你见过爷……我是说澹台烈羽,玄犀轻羽阁之主?”   刚到流影城的头一年,横疏影走遍了独孤天威所领,没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她从一位集功臣、谋师以及当世大儒于一身的奇人身上学到:要统治百姓,首先就要了解百姓所思所想,知道他们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不能有一丝粉饰虚假。七叔和他那痴呆的僵尸朋友,便是她于朱城山左近荒村之偶得。   “年轻时见过。”七叔哑声道:“当时我四处旅行,途中相遇,老阁主不囿于门户之见,指点过我几日,获益匪浅。”   横疏影安排二人在后山长生园栖身,供给日常用度,照拂生活,多半还是看着这层因缘。至于后来七叔对她的丰厚回报,则是当初始料未及的部分。   蚕娘的话仿佛捅穿了一层薄薄的窗纸,使模糊不清的投影现出真形。   七叔的昆吾剑与“文武钧天”邵咸尊的刀器战得平分秋色,而邵咸尊绝对是应用合金材料的大宗师,他那已现世的钧天八剑,至少有一半是在探究各种属性材质的极限与可能性。昆吾剑的表现丝毫不逊于藏锋,只代表一件事--   七叔在剑里用了某种异质,但非是玄铁、乌金,或自深海采出的千年珊瑚铁,长生园供不起这些。   横疏影失去父母时,小到还不足以传承玄犀轻羽阁的“天瑛”之秘,而澹台匡明之所以不甚积极,在于天瑛“没了”--横疏影记得父亲曾对她如是说。被迫离开朱城山的澹台一族,似是毁掉了带不走的天瑛秘密,避免留给迫害一族的仇人。   蚕娘不置可否,只笑笑说“哎呀,那改天得好好拜访一下七叔啦”,又将注意力转回莲台,唯恐错过了两件得意作品的成果验收。   染红霞越打越快,像是突然打开了什么关窍,自创的“青枫十三”剑法在激战中被裁短、精炼、浓缩,有些甚至扬弃了原本的繁复精巧,随手一剑,意境却矗然立于剑上,威力益形强大。   她迷惘渐去,尽舍青枫十三不用,全以梦中悟出的、仍有许多枝蔓杂芜的新招攻敌,砍得耿照频频倒退,过去束缚她的七言招名仿佛随着磕出的炽亮火花消逝--那些好听的诗句,从来就不是少女染红霞的心头好,就像精雕细琢的招式,最终只带她进了死胡同。   染红霞战至酣处,发飞衣扬,金剑红裳裹着曼妙修长的胴体,竟无一霎是静止不动的。“不记青枫几回落”四度起手,她突然想不起名目何来,总之非是平素所爱,剑意之至,心头迸出字句:   “看招,“萧萧枫叶飞”!”萧飒之势无孔不入,直透刀弧,耿照胸口血飞,踉跄倒退,圈臂几个回旋,绞得昆吾剑铿锵乱响、火星四溅,猛将长剑荡开,赞道:   “好一式“萧萧枫叶飞”!”   染红霞回神,发觉耿照翻来覆去都是同一式,喂招再明显不过,俏脸飞红,又羞又窘,咬牙道:“耍什么嘴皮?不许让我!”一式“青枫无树不猿啼”上手,剑至中途招意变改,成了“褭猿枫子落”,树间猿鸣化为攀枝猿跳,昆吾剑一下是枫一下是猿,红衣女郎既似猿影又像枫飘,极静极动交错翻转,却无一丝迟滞。耿照左臂右腿接连中剑,若非拼着两败俱伤,及时将她迫退,下一剑便要刺中胸膛。   “不许让我!”染红霞胀红粉脸,猱身复来,“青枫浦上不胜愁”转为“枫浦蝉随岸”,细碎的唧唧蝉鸣汇成奔雷,斩得耿照刀势散乱,百忙中不忘辩解:“我没让你!”   他对招式的浸淫远不如染红霞,同样是阵上新悟,毕竟精粗有别,心知十二式刀法再多加磨砺,决计不致如此别屈,此际却难有胜算,忙运起鼎天剑脉之力,仗着藏锋百炼不坏,也不管什么招式拆解,欲一击磕飞长剑,打的正是“一力降十会”的主意。   染红霞临敌经验较他丰富,岂能不察?须知水月停轩的二掌院,天生便有不逊男子的膂力,看穿企图的剎那间,不免又气又好笑,益发激起好胜之心:“教你这般无赖!”不闪不避,刚猛沉重的昆吾剑呼啸而出!   双刃交击的结果却大出她的意料。一股巨力几乎将她掀翻过去,鼎天剑脉具有以极少内力推动大招的特质,一旦倍力加催,爆发力惊人,虽未能长久,却足以毁钟破壁,堪比雷霆。   染红霞被轰退一丈余,背脊撞上台缘的石莲瓣方止,双手酸软,几乎握不住剑。耿照唯恐久战不利误伤佳人,不容稍停,点足扑上前去,欲趁染红霞脱力,提早结束这场比斗。   “赢了!”凤台之上,横疏影掩口轻呼,面上露出喜色。   “那倒未必。”蚕娘得意极了。“你以为我只教了这个?”   耿照以刀锷横击剑格,雄浑的剑脉真气迸出,竟未能将昆吾剑磕飞。   染红霞苦苦支撑,指间逸出淡淡的苍色辉芒,如握冰莹霜雪;剑身剧颤,却非是遭受压制,而是一股异种真气贯穿其中,堪与鼎天剑脉分庭抗礼。   藏锋刀被一点一点推了回去,红衫女郎由趺坐、高跪姿,终至支膝站起,一声清叱青芒迸散,猛将少年震开,碎磷般的冰色光点仍不住自指掌窜起消散,犹如缕缕霜烟。   耿照固然诧异,最惊恐的却是染红霞本人。使出与《青枫十三》全然乖离的“十三枫字剑”也就罢了,这诡谲的异种真气是怎么回事?自己是什么时候,练了这等外道功夫?她低头望着十指纤长、掌心酥红的白皙玉手,多希望这只是场恶梦,醒来后一笑置之,可惜掌间残留的淡淡晕华粉碎了这份痴望。   许缁衣的脸色难看已极。   剑法走上异路,还能说是“心绪佻脱”、“其志不专”;身负旁门左道的异种内功,可不是一句“离经叛道”便能交代过去,这是背叛宗门、欺师灭祖的大罪,黑白两道都不能容!   (果然……当初便不该放任她与七玄外道结交。我若严加看管,何至如斯!)   染红霞正没区处,抬头往人群中搜寻师姊身影,见许缁衣严霜满面,眼神疾厉,毋须言语,铺天盖地而来的质疑、斥责、猜忌……几乎将她压垮。染红霞无法自辩,神色凄惶,茫茫然不知所以。   “二掌院……”耿照正要上前,喀喇一响,莲台上的青石砖突然“动”了起来,犹如浮石。足底乃劲力之所聚,耿、染二人站立不稳,一身武功难以施展,耿照以藏锋拄地,试图稳住,才发现刀尖搠入处似齿牙擦挤、上下浮动,灵光一闪:   “是莲台……莲台要塌了!”猿臂暴长,大叫:   “红儿!”   染红霞警醒过来,应变极快,反手扣住,昆吾剑往身畔一标,“匡!”插进莲瓣底部,叫道:“过来……我们从这儿跳下去!快!”突然间,不远处的一瓣石莲轰然坍倒,高、厚皆逾一丈的实心花岗岩块从同高的底座倾下,不啻数十枚礟石齐落,巨响过后,黄泥柱冲天而起,瞬间迭至两丈余,轰碎的青砖四向飞溅,甚至砸穿看台底墙。   耿、染二人离得最近,耳膜几被震破,四面掀尘如浪涌,漫过莲台,目不能视耳不能听,两人身子紧挨着,而第二下、第三下轰响又接连而来--   莲台九瓣都这么轰碎在场上的话,方圆十丈内的地面只能用“剑戟突出”四字形容,落地怕连足胫都要挫断,哪能施展轻功逃开?耿照搂紧了染红霞,吼道:“不能跳!下去是死路一条!”却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剧震剥夺了武功及一切应变的能力,然而灾难却不仅仅是这样。   两人头顶的石瓣一阵晃摇,投下的乌影忽然变大、压迫遽增……耿照突然省悟:这块花岗巨岩非是向外倒,而是向着里边,正朝他俩压来!忙挽着染红霞挣扎起身,赫然发现周围相连的数块莲瓣不约而同向内倾倒,如花苞合拢,转眼遮去半边天光,竟是无处可逃!   【完整的圆:论H、表现手法及其他】——默默猴   可能会有读者抱怨,已经连续三卷没有期待的爱情动作戏场面了,对于这点我真的相当抱歉。但三乘论法是连续的过程,硬塞床戏进去的话,恐怕会相当不伦不类。大家可以放心的是:廿五卷不但有床戏,而且份量绝对会让大家满意,敬请期待。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情节的完整性。   廿四卷依旧是信息量非常大的一卷,我用了两种手法,来凸显莲台第二决这场战斗的意义:其一是现实与回忆交错的方式,这个在《妖刀记》里比较常见;其二则是切换视点的“顶真”手法,叙事观点若从A角色切入,在末尾时会带入B角色的相关讯息,然后下一段就是B角色的视点,接着带到后续相关的C角……   这个灵感,是来自一九九四年的马其顿电影“暴雨将至”(Before The Rain),导演米丘·曼切维斯基(Milcho Manchevski)更凭借本片,得到了该年的威尼斯金狮奖。“暴雨将至”由三个片段组成,一开场其实就是第三段的结局,整部电影的叙事手法呈现一个完整的圆,非常巧妙。   在本卷里,我撷取的是这种“圆”的概念,就像有多台摄影机跟着不同的角色、各自拍下其所见,最后再剪辑起来;在甲段中,可能A角色听到了一声惊叫,读者再跟乙段中实际发出惊叫的B角色相对照,就会产生微妙的时间差。这种“此起彼落”的感觉,是我对于诠释这段数千人的大场面的理解,也希望大家能看得过瘾。   除了莲台二、三决外,本卷重点着墨的还是人。   邵咸尊的回忆里,还原了当年青锋照在妖刀乱世前的景况,对于“是谁在针对青锋照”、甚至整个妖刀阴谋的梗概与运作方式,都提供了微缩模型般的对照。读者在思考、困惑于这份既视感之余,我想将会发掘出更多东西来。   我一向不喜欢漂白歹角,一个做了很多坏事、甚至手上正做着坏事的人,不能因为有悲惨的过去就得到谅解。在现实生活里,即使改过向善了,很多人仍旧得背负过往的十字架,为他做过的事情持续付出代价。   因为做好的、正确的事情,本来就不是为了求得原谅。“翻然悔悟”所指的,应该是对于何谓“正确的事”的醒悟,而非买一张漂白归零的赎罪券而已。   为此之故,我喜欢探究反派在走上反派道路的前后,内心世界的变化。世界上是的确有一种人,做坏事只为了喜欢看人受苦而已,这点无法否认;但有更多所谓“坏人”,他们心中(曾经)也有在乎的人、想守护的东西,甚至最后因此坠入黑暗,万劫不复。而有的时候,恶根最初不过是最最平常的人性本能,譬如嫉妒,譬如自卑,譬如渴望被关注。   如果读完廿四,大家能和我一样,为这样的人稍作感叹的话,我的尝试就算是成功了。倘若因此成为邵咸尊的粉丝、高呼“我的家主哪有这么傲娇”,则算是超级大成功……(被殴)   二〇一二年农历元月初七于高雄   封底兵设:号刀令   【第二十四卷完】   第二十五卷 五阴炽盛   内容简介:   封面人物:阿妍   这是一处武林秘境,已为世人所遗。相传谷中有三样宝物:天佛赠予龙皇玄鳞的殿宇“接天宫城”,玄鳞化出龙形后所遗的巨大尸骨,以及“洞中之月”。   “你信不信五阴大师?”染红霞问。   “我信。”耿照回答。   “我也信。这样,就更令人想不通啦。”染红霞倒抽一口凉气,颤声道:“大师说三样宝物都是真的。他曾经亲眼见过……就在这里!”   第百廿一折 重泉有罅,福祸自生   石莲倾倒,三座高台顿时陷入混乱。剧烈的晃动与骇人的轰响如半山崩坍,震得众人腿软耳鸣,动弹不得,连训练有素的谷城战马都嘶叫着人立起来,抛下了许多不及防备的骑士。   也不知过了多久,黄尘渐渐散去,广场中央已不见巍峨壮观的九品莲台,破碎的大块花岗岩交迭错落,十丈方圆以内找不到一块平地;居中的乱石堆较周围略高,盖因莲台的底座以青砖砌就,做为地基,与寻常屋舍并无不同,然而此际也已看不出轮廓,触目所及,甚至无一块略具其形的青砖。   连坚硬的莲台底座、青石地面都被砸得粉碎,何况血肉之躯?   许缁衣猛然起身,张嘴欲唤,却发不出声音,身畔二屏小脸煞白,目瞪口呆。   符赤锦拎起裙幅飞步下楼,落地时微一踉跄,几乎仆倒,却似无所觉,径施展轻功掠去,直至歪斜迭垒的倾石前,才惊觉石堆竟如此巨大,一时怔立,饱满的胸脯不住起伏;独立良久,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娇腴的身子仿佛被山风吹透,里外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留下。   另一头,媚儿甩开了环护的金甲卫士,一马当先冲到崎岖的破碎带边缘,见乱石矗立如小山,想也没想,本能地一跃而上。   谁知落脚处尖锐畸零,背面却光滑如削,其下一片七八尺长的陡峭平面,不小心失足滑落,后果不堪设想。她靴尖一沾石顶,便即借力蹬跃,倒纵回原处,没敢勉强驻足;愣得片刻,突然动手挖起石块来,边回头冲金甲卫大吼:“混蛋!快来帮忙!还愣着做甚?快!”语带哭音犹不自觉,闷着头徒手掘土推石,掘得香汗如雨,银牙咬碎,神情无比凄厉。   “殿下不可!”   众金甲卫扑上前将她拉开,可惜媚儿不仅膂力过人,一身纯阳内力也非同小可,一发起狠来,七八名彪形大汉都给扫了出去。   突然间,头顶沙砾簌簌而落,金甲卫士们趁着公主一怔,连拖带拉,将她远远架开。金甲卫大统领、朝廷敕封正四品武都司的娄一贵,揪紧她腰侧佩挂兵刃的鞢躞带不敢放手,跪地道:   “殿下!落石危险,不能轻近!殿下若执意上前,请踏我等的尸骸去罢!”   媚儿怒道:“放开我!放开我……滚开!”奋力挣扎,身旁众人没有不被打得鼻青脸肿、鲜血长流的,却无一松手,咬着牙默默承受。媚儿拳打脚踢一阵,才瘫软坐倒,卫士们不敢亵渎公主万金之躯,纷纷退了开来,但仍团团围着媚儿,以免她又贸然冲出。   “可恶!”媚儿抄起一枚石子,用力往石阵中一掷,抱膝垂首,把脸埋进臂间,浑圆的香肩不住轻搐着。谁也不知公主殿下怎么了,却无人敢打扰。   凤台里,横疏影见得莲台的惨状,牙关一咬,当场昏死过去。   蚕娘堪堪掠出纱帐接住,却因此失了先机,来不及有所作为。“啧,可恶!教那厮给跑啦。”娇小的银发丽人单臂掖着比自己高半截的丰腴少妇,踮脚望出栏杆,姣美的凤眼扫过高台,咬牙喃喃道。她所豢养的小白狐狸狗若化成人形,约莫就这般模样。   蚕娘俏脸沉落,平静的怒火在眸里熊熊燃烧。若此刻凤台第三层还有别人,恐怕会被她周身迸出的无形之气压得五体投地,丝毫动弹不得,如遭魇镇。   “……聂冥途,你是同什么人借了胆,敢跳上台面搞风搞雨?”小得出奇的银发女郎自言自语,同样小得出奇的柔荑一握,无声无息地将一段乌檀栏杆捏成了齑粉。   第一时间便往人群里搜寻聂冥途的,还有琉璃佛子。但老人早已不见--精确地说,走下莲台之后,“法琛”便不知去向了。佛子居高临下,视线一路盯他到了高台下,势必得起身才能继续盯梢,以他的身份,断不能如此失礼,由是狼首顺利脱身,不知所之。   (这,便是你卖的平安符么?)   拱水月停轩上台打擂已是妙极,料定许缁衣为压服正道七大派,必针对耿照而派出染红霞应战,更是令人拍案叫绝!到此为止,佛子都觉是桩上算的买卖,在前两战相继落败的情况下,这手谅必令镇东将军万分切齿,却又不得不硬吞下来。   但显然聂冥途兜售的,不只是情侣同台、闺阁内阋的戏码,而是最大极限的浑沌与混乱。   古木鸢已对失控的耿照下了格杀令,耿照身死,于姑射自是有利;而姑射之所以煽动流民,目的不外逼反慕容。如今镇北将军的独生女埋尸于挑战镇东将军府的擂台上,若慕容柔没个交代,染苍群麾下的虎狼之师,还不杀奔东海而来?   无论朝廷如何处置,终不能还镇北将军一个活蹦乱跳的女儿,此事绝难善了。   平望都的皇权运作,内倚央土任家的钱财手腕,外则依恃北、东二镇之强兵,镇西将军韩嵩纵有非份之想,也只能老实待在西山道,三十年来默默累积实力,静待时机;南陵段慧奴僭称公主,多年来翻手作云覆手雨,力促诸国之合纵,但也未敢明目张胆搬上台面,公然举起反旗,说到了底,还是忌惮镇北、镇东将军的实力。   这些个雄踞一方的大人物们心里明白:央土朝廷并不可怕,提兵借道长驱直入,不日即可攻下平望,料想战场上阻碍不多。真正可怕的是东海、北关的联兵反扑,放眼东洲,恐无一合之将。是以京城垣缓、四野平畴,开国迄今固若金汤,唯一防不了的就只有淫雨洪涝而已。   慕容柔与染苍群都擅练兵,昔年西山韩阀“飞虎骑”号称天下精兵,是唯一能正面对抗异族、甚至予以击破的超强劲旅,然而经过二十多年的励精图治,分别继承了东军骨干的北关及东海驻军,已有了截然不同的面貌,未必逊于韩家军。   一旦北、东兵戎相向,央土决计没有插手的余裕。届时擅攻的慕容柔不得不采取守势,擅于防守的染苍群却要千里挥军,杀入东海为宝贝女儿讨公道……这画面光想就令人无比期待啊!佛子极力忍住笑意,姣好的面上满是慈悲,清了清喉咙,口宣佛号,长身而起,对着远方面色凝然的镇东将军合什开口--   ◇ ◇ ◇   漆黑,无边无际。   耿照不知道自己是昏是醒、是死是活,也不知在黑暗中待了多久,时间与五感俱都消淡,仿佛被悬在虚空之中。这与“入虚静”的玄奥体验全然不同,有一股强烈的危机感催促他要尽快苏醒,仿佛虚空深处藏着什么可怕的恶兽,正以绝难想象的速度穿越无边无际的黑暗,即将裂空而出……   而最先恢复的实感,居然是气窒。   耿照只觉肺脏似被压成扁平一片,再也抽不出一丁点空气,连忙“嘶”的大吸一口;胸腔鼓胀的瞬息间,背门、脑后猛地撞上冷硬坚石,间隙窄得难以想象,随即一阵沙沙尘落,呛得他剧咳起来。怀中一具又香又软的温热娇躯微微一搐,“嘤”的一声,片刻才随着芝兰般的湿暖香息,传来一把闷闷的恍惚呢语:   “耿……耿郎?”   (幸好她没事!)   耿照放下心来,调匀了气息,低声道:“我没事。你轻轻动一下,看身子有没有哪里疼?”染红霞没有作声,却依言挪了挪腰腿肩膊,温驯得像一头乖巧的小猫。她的胴体玲珑有致,肌束结实弹手,兼有女儿家的香软,便只在耿照的胸腹这么微微一动,已是曲线宛然,腰是腰、臀是臀,起伏傲人的峰壑在他掌臂间轻轻转扭,隔着衣布仍觉肌肤酥滑,犹如敷粉。   “没事,不觉得有哪儿疼。我……”她话没说完,唇瓣已被衔住。   耿照低头堵住了她的小嘴,吻得女郎浑身发软,心魂欲醉,差点又晕过去;好不容易稍稍回神,蓦觉腿心里一根又粗又硬、又滚烫得怕人的物事紧抵着,隔着绸裈汗巾等几层布仍清晰可辨,那巨物透着灼人的火劲,明明身子未动,仍不住往内顶,颇有撕裂薄布的狰狞架势。   染红霞岂会不知是什么?不由面颊发烧,娇美的身子里一阵酸软,黏闭的蜜缝间竟沁出液珠,丰沛的泌润濡透了薄薄的衣布,连男儿的裤布也被浸润,勃挺的怒龙一顶,女郎“嘤”的一声身子扳起,蛇腰轻颤,男儿的巨物裹着三层湿纟,粗暴地挤开花唇,卡在腻软烘热的玉户口。   对娇嫩的玉户来说,绢质的骑马腰巾仍是太过粗糙,所幸染红霞花浆丰沛,清澄的液珠渗进绢布的纟眼,稍稍填润了交错纵横的经纬孔络,不致弄伤玉户娇脂,但强烈的擦刮感却被保留下来。   染红霞颤抖着,私处又疼又美,将被贯穿似的异物感交杂着惊惶羞赧,还有一丝兴奋期待……剥夺了所剩不多的理智。耿照的舌尖轻易撬开她的牙关,凭着雄性侵凌的本能,贪婪需索着丁香颗似的小舌,不住搅拌吸吮彼此的津唾,触动她口腔里每一处酥痒、柔弱又无法反抗的私密之地。   女郎苦闷地扭动身子,双手被他搂在胸前,却没有挣扎推开,只用力揪他襟口,指甲几乎抓破胸膛,里外几层衣布被揉得湿绉,发出充满色欲的“唧唧”声响,衬与四唇相接、津唾吸吮,虽置身险境,浓烈的欲望已攫取二人,再也无法忍耐。   耿照厚实的胸肌被她抓得热辣辣一疼,欲火更炽,顾不得身上束缚未褪,微微从伊人的娇躯上仰起--这是预备长驱直入、一贯到底的动作--忽然“碰!”一声,背脊撞上石块,沙尘簌簌而落。他来不及开声示警,一把将染红霞抱入怀中,以免她被落石击中;岂料身子一压,又硬又烫的怒龙杵裹着湿布向前顶,自不能贯入女郎体内,却是摁着玉门顶的蛤珠擦滑过去。   染红霞情欲正炽,原本细小的蛤珠被杵尖又压又揉,膨大如熟透的蓓蕾,自花苞似的幼嫩肉褶中剥出,赤裸裸地显露于外,正准备迎来更激烈的蹂躏与疼爱;这下极硬与极软的捍格错位,蛤珠所受的刺激不下于蛇窜蚁啮,强烈的疼痛与快感齐至,再难分清,极富弹性的腰肢猛然拱起,仰颈抬颔,不顾耿照将她遮护在怀里,修长的四肢伸展开来,身子剧烈颤抖,居然狠丢了一回。   男儿杵尖虽也饱尝玉户的腻滑,到底不如女子牝户奇巧,能带来如此强烈而持久的快感。耿照蓦觉身下一片湿暖,怀中玉人颤动不休,不由心惊:“莫不是受伤流血了?”关切情乱,急唤道:“红儿、红儿!你怎么了?”   染红霞正魂飞天外,咬着牙呜呜轻颤,周身如电流窜闪,整个人被高高抛过几个浪头,余韵本还要持续一阵,被连喊几声倏然回神,最先恢复的却是疼痛--适才她动情已极,蛤珠充血肿胀,被耿照粗鲁磨蹭,岂能不疼?是快感一瞬间漫过了痛楚,尚且不觉厉害;此际回神,娇嫩的私处竟热辣辣地痛了起来。   她本能夹紧大腿,濡满爱液的腰巾被饱腴的腿根揉着一缩,恰恰捂住玉户,湿暖的绢布贴熨着蒂儿,不但肿痛略消,温温的液感包覆其上,似又唤回一丝酸美,快感又将延长。   耿照哪里知道其中周折?急得连唤,蓦地颈间一疼,却是女郎张口咬落,细细贝齿印入肉中,痛得分外麻利。   他乖乖闭上了嘴,维持原有的姿势不变,耳畔一温,一股湿暖香息喷来,悠断瘖哑的气声里带着令人惊心动魄的撩拨与魅惑:   “抱……抱我!”   耿照听得荡气回肠,可惜石隙之下空间窄小,仅容两人贴面,环着她后腰的手掌往下滑,抓住浑圆挺翘的臀瓣一握,指腹陷入既绵软又紧实的股肉之中,触感妙不可言。汁水浸透的裤布被这么一缠绞,股间束紧,染红霞呜咽着仰起颈背,放心大颤起来,持续了一会儿,剧烈起伏的胸脯才渐渐平息,鼻息由粗浓转为轻促。   男女之事,耿照可比她知道得多,拥着女郎休息片刻,才道:“红儿……”冷不防颈侧又一痛,染红霞柔软的嘴唇贴上脖子,触感丝滑,面颊却热得发烫,连空气都炙滚了,几能想见她满脸通红,一听爱郎欲询,情急之下张嘴咬他的模样。   耿照忍痛没有作声,心中却暖洋洋地淌过一片似水柔情,知她脸皮子奇薄,没敢笑出声,搂着她的双臂紧了紧。女郎见他无取笑之意,十分温顺地偎在他怀里,细品着残留身子里的酣美微倦。   两人在黑暗之中并头交卧,听着彼此的呼吸心跳,也不知过了多久,到底是耿照务实,一心想着要脱离这个狭小漆黑的险地,开口道:“你……”染红霞心中羞恼:“还问!”姣好尖细的下巴一抬,水月嫡传的“听劲”功夫之所至,黑暗中辨位如白昼,无比精准地咬向男儿的脖颈,三口都落在同一个位置上,果然是水月门下武功第一。   殊不知碧火神功发在意先、快绝天下,耿照抢在伊人的贝齿前一仰头,意识才追上身体的反应速度,暗呼糟糕:“……莫恼了红儿!”忙收束真气,碰的一声,脑袋已撞上石梁。   染红霞一咬落空,又羞又怒,欺他无法腾挪,低头改咬胸膛。水月停轩的二掌院不同一般,在如此狭窄的空间内,变招可谓奇巧,贝齿咬上情郎的胸肌,竟还抢在耿照撤去护体真气之前,浑厚的鼎天剑脉之气反震,不但震破了嘴角,更震得她微向后仰,正遇着耿照吃痛低头,下巴撞在她后脑勺上。   两个人窝着半天都没说话,眼角双双迸出泪花。   “红儿……”耿照察觉她身子微动,怕她又来,赶紧抢白:“我说正事,你莫咬我。”   染红霞被他抢了先,好胜心起,不肯落人口实,赌气闭起小嘴不说话;片刻约莫自己也觉好笑,“噗哧!”笑出声,赶紧抿住。两人静默了一会儿,不约而同大笑起来,耿照背脊撞上石梁,粉尘、碎石簌簌而落,两人笑完又咳、咳完又笑,一时间忘了身处险地,心怀俱宽,十分酣畅。   “哎唷!”染红霞喘着粗气,眼皮子眨巴眨巴地挤出泪来,艰难地弓身道:“我的肚子好疼……嘴里都是沙,呸呸呸。”   “我帮你清理。”耿照自告奋勇。   喀的一声脆响,吓得他赶紧收嘴。“再来咬你鼻子!”空气里一片烘热,不只脸蛋,她该是连脖颈、耳根都羞红了吧?尽管娇腻的语声里似还带着一丝笑意,但贝齿清脆的咬合声委实令人胆寒。鼻子不比胸膛脖颈,耿照自忖碧火功难以抵受,乖乖打消念头,心头又浮起适才石莲倾倒、九死一生的惊险画面来。   其时周围的莲瓣型巨石接连倒落,两人进退无路,瞥见不远处的青石砖隙回映着金属钝光,耿照灵光一闪,拉着染红霞扑去,果然是一片铸铁活门,手把以铁链锁头扣住,但另一侧的铰炼已随固定处的青砖震裂而变形。   耿照提刀相就,门炼的材质自不能与“文武钧天”的得意作相比,但铸件被震得畸零拱起,曲面受力不易,藏锋刃薄,难以一气分断;连斫几下,好不容易才削断了一枚铰炼。   染红霞福至心灵,忙拖过沉重刚硬的昆吾剑,使劲砸落!“匡”的一响,余下的铰炼应声迸开,活门锒铛陷落,露出黑黝黝的方孔来。“……跳!”两人及时跃下,掉入莲台基座的内室之中。   内室无窗,十分幽暗,仅顶上的门孔能透光,耿、染二人才刚踏上冰凉的青石铺板,天花板“轰”的一震,如地动山摇,粉灰砖碎唰唰而落,头顶骤暗,方孔已被轰倒的石莲压塌堵住,室内伸手不见五指。   短短一瞥,室内并无屋舍惯见的大梁,而是以方柱的形式嵌进墙里,空间明显较外观狭小得多,两者之差,绝非是砌石垒砖而已,其中必定埋设了足以支撑建筑的梁柱。耿照心念电转,明白眼下已不容犹豫,待余瓣齐落,恁是再坚固的结构也抵受不住,当机立断,搂着伊人往墙畔一滚,屈身缩在凸出的方柱交角;轰隆一响,室顶坍落,梁柱到底较墙面更能支撑,方柱并未全崩,而是拦腰断折,两人遂被埋在断柱形成的石隙底下。   “……我们出不去了,是不是?”黑暗中,染红霞的声音听来格外平静,仿佛问的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她半天没等到耿照回答,忽会过意来,心头涌起柔情,面颊贴着他怦怦鼓动的厚实胸膛,闭目微笑:   “我不怕死的。能……能和你死在一块儿,我很欢喜。”这话虽是肺腑之言,出口之际却不免生出一丝遗憾。娇躯里残留的一丝丝快美已然消淡,渴望却未餍足,女郎忽然意识到:若生命将于此间划下句点,此际她最盼望的竟是爱郎的炽烈抚爱,用他那骇人的坚挺粗长,深深地、用力地填满自己,再无一丝空隙……   染红霞面颊发烫,这在平时会被自己斥为淫谬的大胆念头,此刻却再真实不过。她好想再品尝一次被他贯穿、填满,像要被扯得四分五裂似的,那种不断抛高跌落、心慌得仿佛要炸裂胸膛的销魂滋味。   “我果然……是个不知羞耻的女人么?”她颤抖的樱唇微扬,紧闭的眼角却沁出滚烫的泪珠,凄苦之余,心底不禁涌起一丝兴奋渴望,欲念越炽,一发不可收拾。可惜在这里什么也不能做--   才刚想着,男儿结实的胸臂肌肉就动了起来。   染红霞惊慌失措,又隐隐受他撩拨,股间倏然湿暖,香汗爱液大把大把地汩溢,宛若失禁。   她不知道在这连翻身、甚至回臂解衣的空间也无的狭隙,要怎样才能与他合而为一,但这又如何?自投入水月停轩,没有一天不压着她的男女之防、礼教责任,乃至师父师姐的期许,这一刻终于被最原始最本然的身体欲望击溃,女郎一夹大腿,挺起被汗水濡湿的饱满耻丘贴着男儿的身躯,附耳颤道:   “耿郎!我……我……”   “忍耐一下,”耿照的声音倒是相当冷静,透着恼人的专注。“马上就好了。”   马上……就好了?怎么可能“马上就好了”?在红螺峪那晚,她记得自己被摆布得死去活来,在激烈的快美之中突然就陷入酣眠,仿佛昏死过去;翌日苏醒时那遍布全身的娇软酸疲,不下于练了一整天的剑--   染红霞这才发现自己全然想错了,不由大窘。   所幸石隙之中伸手不见五指,耿照又专心在她腰下摆弄,未有留意,才没教她羞得钻进地缝。理智恢复,腿劲一松,讷讷地放落了抬高的浑圆翘臀,蓦觉臀底一冰,“嘤”的一声又拱起腰,心念电转:   “铸铁?不对……是活门!”   适才她情欲勃兴,稀蜜般的爱液溢满股间,不惟掩束玉蛤的骑马腰巾,就连穿在外头的绸裈也已湿透,湿布贴着臀瓣坐上冷铁,自是凉透心脾。耿照听得娇呼,身子略往前移,左掌环着她的雪臀往腰间按近些个,低声道:“我找到门把上的活扣啦,可惜有铁链锁着。我运功试试,看能不能弄断它,你小心点。”   这扇活门的形制、大小,与莲台顶端那扇相仿佛,连位置都差不多,显然功能相类,都作出入口之用。耿照搂着染红霞滚往方柱之时,手背恰巧碾过冰凉的活门,便即不动,赌的正是这万中无一的逃生之机。   染红霞闻言凛起,赶紧运气护住心脉。   男儿胸腹臂间的肌肉原本坚硬如铁,语声方落,突然变得其软如绵,蓦地浑身一震,澎湃的气劲透体而出。染红霞首当其冲,顿觉气血鼓荡、犹如鼎沸,说不出的难受;腰后地面“嗡”的一声闷响,似撞金钟,声波若有形质,在小小的空间里旋沙搅尘,久久盘绕。   两人贴面相拥,不容平伸一臂,耿照以掌劲震击铁锁,靠的全是鼎天剑脉的致密真气。此法原无不可,但染红霞紧偎在他怀中,胸腹相贴,虽非掌心所向,却不能不受影响。   耿照怕伤着了她,这下只用不到五成劲力,而染红霞亦不敢全力抵挡,以免形成内功相抗的尴尬局面。两人各有顾虑缚手缚脚,倒便宜了活门上的锁扣。“你大力些无妨。”染红霞勉强调匀气息,低道:“我……我受得住。”   娇美修长的玉人在耳畔如是呢喃,教人血脉贲张、浮想联翩,然此举凶险,耿照实是笑不出;沉吟未久,终于下定决心:“我再试一回。”逼出七成功劲一击,活门应手嗡颤,仍无松动的迹象。   “再来!”染红霞咬牙低道,带着一股逼人的狠媚。   耿照抱着侥幸之心,倍力加催,双掌按着门扣咬合处一推,这回连嗡嗡声都没发出,尘沙未动,发劲的一瞬间竟连空气也吸不到,仿佛狭小的空间全被力量塞满,平平压上了活门。   铸铁暗门一晃,传出闷钝的簌簌声响--石隙底下既无落尘,显然是铁门松动,砂土坠落门下空间。活门动了!   “再……再来!”染红霞一开口,香暖的喷息中透出一丝血味,耿照心念触动,不禁迟疑:“你受伤啦。这法子不成,会害死你的!”   此间轻重,染红霞岂不知?耿照运劲七成时她便已禁受不住,第三下全力施为,更震得她嘴角溢红,气息一窒,才被爱郎嗅到了口中血气。不知为何,她心中始终有股难以言喻的狂躁与不耐,却不肯顺着他的意思,恨声道:   “打不开门,左右是个死!快动手!”   “不行!”耿照摇头。“再弄下去,打开门之前,便先打死你啦!”   “……我不怕死!”   “我怕。”染红霞闻言一愕。黑暗中耿照沉默片刻,呼吸平稳,显示心意坚定绝无动摇,缓缓说道:“红儿,你莫恼我,这法子行不通,我们再想过别的。我没想过今日要死,但最终若只有我一人能活,我情愿死在这儿。”   染红霞心中悲喜交错,突然冷静下来。   耿郎的情意她从未怀疑,易地而处,恐怕自己也是一般的决断。她恨的是自己的无能为力:功力不及爱郎、轻易便被情欲支配了理智,连两度逃生的活门都是他发现的……什么时候她变得这般脆弱易损,要人舍命保护,宛若一只精巧却无用的珠宝玩物?   她蓦地想起莲台上的最后一瞥,师姐那令人冷彻心扉的眼神。   与耿照相识、在红螺峪献出宝贵的处子红丸,乃至倾心相爱,可说是她迄今廿四年的人生之中,最为混乱脱序的一段。   在此之前,染红霞便已背负着高贵的出身、师门的期盼,在众人的注目下长成,丝毫不以为苦。为传承水月之剑、延续师门香火,她本就有“终身不嫁”的打算;但身为镇北将军的爱女,顾及老父心情及宦途所需,若得师傅允许,她也不是没有放下刀剑嫁入侯门的准备--庙堂显达,有进无退。染苍群雄镇一方,为国为民,早已错过了急流勇退的时机;要想有个归老田园的好收场,结一门强而有力的亲事,殊胜十万精兵。   人只有一辈子。这一生,如非为水月,便是为了父亲。   所以她从未抱怨、不以为苦,甚至没想过有别的选择,直到耿照闯入她的生命,把一切搅得天翻地覆。染红霞这才惊觉:她的人生早已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连苦心创制的剑法都成了枷锁,锁住她的进境和眼界,将她留在十六岁的断肠湖畔,一步也未曾离开。   如今想来,生命中最自由奔放、无拘无束的时刻,除开这被深埋在石砾下的绝境外,就数不久之前,莲台上与耿郎放手一决的当儿了。既不念情,也不顾理,只有她和她的剑,连手挣脱那禁锢已久的无形牢笼,一吐多年积郁--   那云疏月朗、雨过天青的感觉重又涌上,令她不由得一拱,一股莫名的力量自身体深处喷薄而出!   “红儿!”耿照的叫唤将她拉回了现实,染红霞睁眼一瞧,赫见他满面忧急,半张脸隐在幽微不明的晦暗中,映入眼帘的另一半则淡青如犀照,光源正是来自她按在他胸膛上的两只玉掌。   (又……又来了!)   意识恢复,她赶紧凝神内视,细察体内的异状。   这诡异的外道真气她无法操纵自如,否则适才运功抵抗鼎天剑脉之气时,应不致被其所伤。此功虽不能收发由心,然而发动后遍走诸脉,却是越来越强,运使起来与她本门的内功并无不同;只是其质属阴,非但异于水月心法,也不记得哪一派练有如此内功。   她自己是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岂料小手按得片刻,耿照襟上竟结出一层冻砂凝土的薄霜,冻得他微一哆嗦,诧道:   “好……好阴寒的内劲!”似是十分熟悉,蓦地想起在哪儿见过,不由得双目圆瞠,偏又想不透其中缘由,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染红霞不知他心中纠结,唯恐冻坏爱郎,急忙把手移开。   石隙下尚不容转身,却往哪里避去?寒劲在体内转得数匝,益发强旺,掌间青萤窜闪、冰芒片片,欲发不发的,竟比半截点燃的犀角还要光亮。染红霞福至心灵,忽把结实紧致的蛇腰一抬,双手负在身后,寒凉如玉、喷出淡淡烟息的樱桃小嘴凑近耿照的耳蜗子,咬牙轻道:   “你的功力比我强,咱们换一换,由我发劲,你来抵挡!”   怔愕不过剎那,耿照便即会意,笑道:“好!”   染红霞素手反背,握住了铁链,催动筋脉里的极阴内劲,源源不绝送出,仿佛要榨出浑身精力似的,竟是毫无保留!   她双手一用力,本能地屈膝挺腰,锻钢薄片般结实强韧的健美胴体绷如弓弦,一双浑圆饱满的坚挺乳峰拱入耿照怀里,明明隔着衣布、仍能清晰感觉雪肤的柔腻,压上胸膛的触感却无比坚实,玉乳腴滑中带着厚实有力的肌束,几抑不住伸手抓握的冲动,一尝满掌的鼓胀弹性。   耿照不敢大意,运功抵御怀中玉人的奇寒内劲,小小的空间内,气温瞬间降破冰点,染红霞浑身上下荧光闪现,青芒透出白皙雪肌,竟使表面微带透明,宛若水精雕就;“玉骨冰肌”四字,至此已非骚人墨客之吟哦寄寓、烟云空想,而是赤裸裸的白描。   铁链被冻得哔剥作响,连门框与青砖相接处都格格有声,不住迸出细小的冰珠。   染红霞一口气将体内的阴寒内力释出,娇躯倏软,堪被耿照接住。他左臂稳稳托着玉人腰背,右手握拳一击,“匡”的一声,活门四边连着炼条扣锁一并沉落,片刻才听见“笃!”的沉钝闷响,似是摔在夯实的泥土地上,总之非是青砖石板一类的硬物。   “成啦!”两人相视而笑。染红霞将寒劲用了个清光,连原本丹田里的内力也榨取一空,点滴不存,透出肌肤的辉芒迅速消散,石隙里又恢复先前伸手不见五指的模样。至于“谁先下去”这点,倒是无可争辩:两人既翻身不得,只能由被压在下方的染红霞先行倒退、滑进门孔,才轮得到耿照。   活门底下的空间不甚宽广,高不及一丈,伸手所及十分干燥,扑面微风习习,也不似石隙下黑暗。耿照在风里闻到一丝炭焦,小心翼翼往壁上摸去,果然摸到半截火炬。   他让染红霞持炬,运起碧火神功双掌一合,浑厚内力到处,浸了桐油又干燥已极的炬头窜起缕缕烟焦,似有火星跳动。两人小心围着吹气助燃,好不容易点起炬焰,映得眼帘里一片光明。   眼前的景象却令二人倒抽一口凉气,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个位于莲台底下的空间,并非什么人造的地窖内室,而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地底岩窟。岩窟前后各有一孔道,堪堪容得一名成年男子低头钻入,耿照分别将火炬探入孔道,两头均是黑黝黝的瞧不见尽头。   “这儿……究竟是什么地方?怎会有这么个石窟?是谁人所造?”染红霞举目四眺,不禁喃喃。   “不是谁造的。”耿照指着头顶方孔。两人便是透过这个门洞,由莲台内室降入此间。“瞧见了么?方才我们跳下来的那扇活门,乃是开在岩盘之上,但莲觉寺占地广衾,屋舍众多,地基绝不能打在岩石上。由此推之,建造活门的人,要向下掘土至少一丈、再凿开岩盘,才能打通这个洞窟。”踏了踏脚底夯实的硬土,沉吟道:   “所以门孔才开得忒小,以免多掘泥土,启人疑窦。在挖至岩盘之前,他们先将掘土以布囊贮装,堆置内室;岩窟一通,便大量投入土囊,做为立足之用,再以绳梯吊索等缒入洞中。”   染红霞思路敏捷,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凿通岩窟之人,并不想让他人知晓……此事定有不可告人处!”耿照点了点头,面色凝重。他先前敏锐地观察到莲台外观与内室的规模相差悬殊,以为是多埋梁柱,做了结构上的补强;如今想来,只怕是为了隔音。   无论掘土或凿岩,噪音必多,白日倒还罢了,反正莲觉寺内外多兴土木,旁人未必有觉;倘若夜里也要加紧赶工,万万不能没有布置准备。问题是:凿开这个岩窟,到底有什么作用?又是何人所为?   耿照沉吟片刻,心念一动,目光扫过地面夯土,举火往后面的孔道走去。染红霞与他默契绝佳,也不多问,背脊贴着孔壁,始终跟在他反手可及处,一双妙目借炬焰余光盯紧相反的方向,以防二人背后遇袭,断了后路。   他俩虽携刀剑入内室,但方柱倾倒后,兵器被碎石所掩,摸得到却抽不出,此际均是空手。若遇歹人偷袭,后果不堪设想。   染红霞全神顾守背门,确保退路,前头耿照却突然停下脚步。几乎在同一时间,空气里传来一股异臭,似腐非腐,又像是放久变质了的膏脂酥油,总之绝不好闻。   她心知有异,拉着他的手走上前,就着摇曳的焰光一瞧,赫见前方孔道之中,并排坐着十来具干尸!尸首的形容枯槁、肌如涸蜡,个个都像风干的肉条,凭空小了一圈;原本的相貌已难辨认,只知清一色身穿短褐、打着赤脚,都作男子装束。   即使是惯见江湖风浪的二掌院,这一整排的地底腊殍也太过悚异,染红霞玉靥煞白,虽未失声惊呼,小手却不由揪紧了耿照的衣袖。   耿照粗厚的手掌覆上她的手背,从袖管上轻轻拉开,顺势反握;匀出的右手持焰炬一照,见尸体多是一剑穿心,有几人则是由颈背贯穿咽喉,显然是逃跑时被人从身后击杀。   两人四目相望,心念一同。   --灭口!   由衣着推断,这些人如非掘土贮囊的苦力,便是开凿岩层的匠人。设下铸铁活门的主儿不欲人知,事成之后,便在岩窟底下一剑一个,将这些浑不知死期将届的可怜人送上冥途,把尸体拖进天然形成的甬道之中,连收埋都不必。这地底岩窟既干燥又通风,复无虫蚁野兽啃啮,居然风干成了荫尸。   耿照猜测阴谋家或有杀人灭口的歹毒手段,在岩窟的夯土地面发现拖曳的痕迹,果然在这一侧的甬道里寻得弃尸的地点。   “……好毒辣的心肠!”默然良久,染红霞忍不住轻声道。   耿照捏了捏她的手掌,蹲下来仔细观察,片刻才道:“短褐的料子并未腐朽,色泽也还不算太旧,这事是不久前才发生。这人该是石匠。”见女郎投来询问之色,解释道:“你看他的手,肌肉虽干枯萎缩,仍看得出茧子。拿凿子和拿锄头的茧子不太一样。”染红霞一瞧,果是如此。   两人粗略检视,推断生前应是石匠的只有三名,其余九人不是用惯长柄器械的模样,便是干萎得难以辨别。   “九人分作三班掘土,其余三人轮流挖凿岩壁,恰好是日夜赶工的配置。”耿照在心中估算着工程的进度。他对建筑工事不甚熟稔,只凭幼时在家乡见人掘井,以及流影城内一年到头大兴土木来粗估;算上尸体风干之所需,这开凿岩窟的计划,最少也须耗费个把月的辰光,方能完成。   这与娘娘驾临东海、浦商营建栖凤馆的时间不谋而合。看来九品莲台从一开始,就被当作是此事的掩护,那么连莲台的突然倒塌……或许都是有心人的机关排布了。究竟是谁有这样的神通,能把黑手伸进镇东将军的眼皮下,埋设如此庞大骇人的阴谋诡计?   少年逆着光,凝视着幽影晃动的狭长甬道,整整齐齐瘫坐成一排的干尸宛若毁损的拉线傀儡,因肌肉萎缩而拉耷大开的下颔似是发出无声之笑,正嘲弄着背脊发寒的两人。   最后打破沉默的,居然是染红霞。   “走罢。”她轻声道:“至少我们还活着。”   耿照蓦然省觉。光是他们还活着,便足以令幕后操弄之人大惊失色!若非机缘巧合,两人早已被压成肉泥,埋尸于碎石砖砾,岂能发现地底岩窟的秘密?甬道中如此通风,能炮制出天然的荫尸,必有出入口相通……层层相因,岂非天意?   “正是如此!走,我们离开这--”正要迈步,衣袖又被女郎拉住。染红霞从他手里接过火把,指向另一头。“走这边才对。”见爱郎微露错愕,嫣然道:“你会弃尸在出入要道上,还是拖往不会再去的地方?”耿照恍然大悟。   两人相偕退出,转头钻入另一侧的甬道。这一头要比对向狭窄得多,起先不过是微略俯首、以免撞上石乳的程度,岂料越往前行越是低矮,不多时便须弯下腰才行;至此步行不如四肢接地,二人遂一前一后,匍匐而进。   耿照本欲举火,维护伊人周全,染红霞坚持不允,错过最后一处可侧肩并行的空间,此际想交换亦不可得,只得乖乖跟着。   女郎焰炬在前,用以开道,焰光她半身挡住,只些许光晕溢出香肩臂腋,勾勒出玲珑有致的曲线轮廓,在幽暗的甬道中款摆晃摇。举目但见一只结实挺翘、饱满如桃实的翘臀突出裙布,将下裳绷得极紧,几欲撑裂;阴影投在臀上,虽笼着一圈晕华的外形轮廓甚是朦胧,不易看清,深深浅浅的暗影却使裙布上的圆饱起伏分外清晰,这只翘臀不仅结实有肉,两瓣靠外侧的部位更无一丝凹陷,肌束鼓起成团,爬行间仍保有完美的浑圆曲面。   染红霞的双腿极长,即使以膝肘匍行,依旧修长如牝豹,耿照不敢太过靠近,以免被她不小心踢中,在狭窄的甬道之中难以闪避,不免要糟。但腿长同时也困扰着女郎,爬着爬着,裙裳几度被膝盖小腿拖碾着一绞,差点仆倒,染红霞索性停下,将裙摆揪起转得几转,掖在缠腰缝间,才又继续前行。   如此一来,她下身再无裙布,露出一条薄薄的细绸裈裤,打湿了的裤布紧贴在光滑细腻的臀上,肌色浮出几近透明的白绸,连两条细白大腿间交错挤着的、枣儿般饱满肥腻的酥红,上边菊蕊似的小巧凹陷,以及下腹的一抹卷曲乌茸……等,无不纤毫毕现。   耿照这才发现她湿得吓人,那不住从股间坠下的液珠绝不是汗,虽然一样清澈透明,稀浆似的黏稠却非汗水可比,所经处拖开一条腻滑的晶亮水渍,飘散如麝如兰、又带着汗水般淡淡腥咸的诱人气味。   他瞧得口干舌燥,欲焰瞬间燃起,下身硬得几难爬行。但染红霞却越爬越快、越爬越湿,笼着光晕的诱人身形转眼拉开了半个身子的距离,奇怪的是:相隔越远,那来自股间的甘美气息却越发浓烈,混着新鲜藻香似的薄薄汗潮,简直快要摧毁他的理智。   耿照不顾膝肘的衣布磨损,发了疯似的手足并用,加紧缩短距离,眼看伸手便能捉住她纤细的足踝,蓦听女郎欢叫道:“前头有光!是出口……找到出口啦!”   第百廿二折 何为卿狂,丽藻华菱   狭隙骤开,却非期待的耀眼阳光,而是一片诡蓝,映得碧波荧荧,四壁荡漾。   甬道尽处,乃是二十来丈方圆的宽广地宫。此间不见斧凿痕迹,应是天然所致,周围石笋钟乳相接,形成错落孔隙,有的不过拳头大小,有的却可容纳一名成年男子弯腰钻入,比耿、染二人爬过来的人工甬道还要宽阔。地宫中微飔习习,未有片刻中断,甚是阴凉,显然这些个大大小小的孔隙另有别通。   而奇异的幽蓝波光,却来自地宫里的巨大洼池。   洼池形如满月,几乎占满整片地面,上头覆着一个又一个圆箕也似的绿褐巨叶,直径均在三尺以上,越往中央越是巨大,远眺甚至有近一丈者,已不能说是筛米用的圆箕了,直是堪卧成人的竹簟,大得令人难以置信。   蓝光自巨叶底下透出,其间穿插着毛笋大小的花苞,苞茎粗如杯口,直挺挺地伸出水面,模样与莲塘惯见相差仿佛。二人从没见过如此巨大浑圆、边缘竖起如浅盖翻转的“荷叶”,更想不透水底何以发光,一时怔然。   染红霞维持着爬出甬道的姿势,仍是四肢撑地,低腰翘臀,仿佛置身梦境,被眼前不可思议的奇景牵引,蛇腰款摆、梨臀轻晃;那一团圆鼓结实忽左忽右,缓缓爬到池畔,随手一掼火炬,身子探低,抄起流光闪烁的池水,柔荑被溢出池缘光晕一映,剔如玉脂,不胜荧照。   耿照盯着她高高翘起的、裹在湿绸里的半裸雪股,喉结“骨碌”一搐,却无津唾相润,仿佛被熊熊欲焰蒸化,口中干得发苦。   这画面委实太过离奇。   即使屈膝跪地,女郎的绣红靴帮子仍裹出裸足般的曲线,可想见靴里的脚掌是如何凹圆匀敛,分外应手;衬与修长的足胫、修长的小腿、修长的大腿与腰肢……他从未想过,英姿飒爽的二掌院会与“蛇”这个字产生连结,此刻她就像一条迤逦媚行的美人蛇,每个无心的动作都散发惊人的迷离痴媚。   染红霞掬起池水,发现水质较寻常井水黏润,如极稀极薄的蜂蜜水,却无池塘死水的腐臭,反而散发着鲜藻般的淡淡腥甜,并不难闻。水中悬浮着指甲大小、触感滑腻的异物,形状像是饱满滚圆的三角锥体,又似新剥的栗子,摸起来便似芋茎一类的水生植物。   正是此物发出碧磷磷的幽光,染红霞却不觉恶心,端详着掌中莹碧,玉指轻拈,“剥”的一声,挤破了一枚异藻,从厚厚的肉壳中淌出发亮的汁液,腥甜气味更浓。她似被光晕吸引,忽然举掌相就,连着池水藻浆,一并送入了檀口。   异藻口感的诡异一如外表:肥厚多汁的肉壳嚼起来像芦荟,黏腻中带着爽脆,发光的汁液却似牛血鱼生,几令人产生啖食鲜肉的错觉。染红霞还未萌生“吐掉”的念头,身子抢先做出反应,“骨碌”一声吞进了肚子里。   耿照望着贲起的美臀,好不容易回神,赫见女郎垂首过肩,一头浓发散在水上,稀蜜般的池水浮力甚强,青丝与水面之间仿佛有层隔膜,虚托其上,光华透发而出,宛若仙子伏波,吓得他魂飞魄散:   “红儿!”一掠而至,揪着腰带提起,却“啪!”硬生生将带儿扯断。总算少年应变快绝,左臂暴长如猿,堪堪抄住她结实的蛇腰。   螓首离水,裹着稀浆的发束甩开,转过一张湿濡的娇艳脸庞,染红霞双颊酡红,嘴角、面颊沾满晶晶亮亮的稠腻浆水,娇嗔道:“你干什么?莽莽撞撞的,弄坏我的衣裳啦!”眼波流转,说不出的可人。   耿照见她并未溺水,心上大石落地,绮念又生。   女郎自无所觉,但瞧在男儿眼中,这模样倒有几分像是云收雨散后,被爱郎射了一脸,滚烫浓稠的男子精华遇风化水,挂得她满面薄浆……浮想联翩之余,胯下的怒龙倏尔昂起,分外狰狞。   染红霞没心思搭理,樱唇微启,细润的舌尖舐过嘴角,将一缕晕芒卷入口中,细辨滋味,如刚吃完一尾鲜鱼的猫儿。   耿照几欲晕倒。“你……你吃什么?那水……那水……”唯恐玉人着恼,“怎生吃得”几字扣着没说,染红霞竟当他之面,抄水又吃一口,雪嫩的面颊鼓如花栗鼠,“喀滋、喀滋”美美嚼着,瞇眼微露一丝餍足。   这要是弦子也还罢了,堂堂水月停轩二掌院、名震江湖的“万里枫江”,怎会在野地胡乱饮食,将来路不明的发光异物吃进腹中?耿照欲哭无泪,硬将她拉离,没口子叨念:   “这水万万吃不得!你怎么……这是……唉!”   染红霞嗔道:“怎吃不得!我觉得挺好吃的。”不知哪来的气力,腰臀一扭,游鱼般自臂间挣出,又扑向池畔。   为脱出石隙,她将那来路不明的阴寒真气连同丹田内息,毫不吝惜,用得一乾二净;而逞强爬过甬道,更是耗去所剩不多的筋骨健力,按说此际还能四肢撑地,犹未瘫软如泥,赞她一句“意志过人”,那是毫不违心。力竭至此,岂有这般身手?   耿照被挣了个措手不及,但碧火神功发在意先,应变快绝天下,还未会过意来,右手倏然探出,径拿她腰眼!可惜染红霞动如脱兔,仍有毫厘之差,耿照碰着她腰后衣布,未及拿住,女郎已加速逸去,眼看便要错开--   旁人或来不及,于耿照却未必。碧火神功感应气机,紧扣一缕将逝;鼎天剑脉倍力加催,化极弱为极强!五指一攒,竟已抓实。但听“嚓!”一声长响,女郎的裤腰连同骑马腰巾,被一前一后两股力量拉扯,裤管破开至靴靿,露出浑圆雪臀,以及两条压着裂绸的结实大腿。   耿照面红耳赤,又不禁血脉贲张,染红霞蓦觉股间一凉,仍先探下水面,吃了两口爽脆多汁的异藻,回见下身半裸,柳眉倒竖,红着烘热的小脸大声斥责:   “你--无耻!禽兽!淫……淫魔!”埋螓首于臂间,香肩抖动,却未闻抽噎之声。   耿照正要认错,忽见她饱满的腿根间,夹着一只缝窄肉娇、光洁粉润的细蛤,对比主人的高挑修长,蛤嘴便如一枚小肉圈圈,开歙的两片酥脂当中,一抹液滑不断被挤溢堆栈、鼓胀饱满,仿佛一霎眼便要扑簌滚落。   染红霞埋首片刻,终于回过一张红扑扑的桃花脸蛋,吃吃笑道:“淫魔!”   “淫”字才出口,蛤嘴一颤,汩出大把淫蜜,由稠而稀,终至清澄如水,沿着雪股淅沥淌下,宛若失禁,打湿了腹间的乌卷细茸。   这不是他认识的染红霞。   女郎像吃醉了酒,胡乱踢动双腿,枕着一侧臂儿,不住掬水就口,阖眼如丝,似在午后秋千下吃着糕饼细点、饮着果露甜茶,鼻中飘出细软轻哼曲不成调,自顾自的吃吃笑着,径转腰臀,无比娇慵。   那样的娇媚如一把熊熊烈火,烧去少年心中最后一丝理智。   他喘着粗息解开腰带,踢掉乌皮靿靴,一层、一层剥去束缚,直到精光赤裸,露出浇铜铸铁般的结实肌肉。缓慢的动作里饱含了持续增幅的压抑与蠢动,犹如风暴核心,女郎却恍若未觉,似乎跌入天真无忧的儿时记忆,直到一双滚烫粗糙的大手握住娇臀两侧,往她腿心里抵入一枚光滑如剥壳儿水煮蛋也似、既硬又软的硕大异物。   染红霞尖叫一声,一边咯咯笑着,圆臀忽然向后撞去!   这下用力极猛,杵尖反而滑开,硬得微微弯起的怒龙蹭过她柔嫩光滑、肌色淡细的会阴和小巧肛菊,径自朝天昂起;余势不停,臀瓣撞上鼓胀的卵囊。那里本是男子要害,饶是耿照欲焰高涨,囊袋比灌饱了水的猪腰更硬更韧,复有碧火真气护体,仍不免气息一窒,痛弯了腰。   女郎一撞到底,猛被震开,不知是浑厚的护体气劲所致,抑或臀股太过结实有弹性;正欲借势入水,身子忽停在水面上尺许,旋被一股大力扯将回去!   原来耿照忍痛出手,堪堪抓住她松脱的缠腰,用力收转。   那幅绛红缠腰没了带儿束缚,被他双手接连缠绕,宛若纺轮抽线,扯得她身子飞转,三两下绛绸绕到了头,染红霞兀自滴溜溜打转,几层衣物旋甩开来,但见上腴下窄,宽的是香肩雪乳、长的是玉腿红靴,中间一段莲红紧束,却是她的贴身肚兜。   耿照只看一眼,探手便攫她襦衫后领,“泼喇!”一扯,染红霞整片背衫连着内里的单衣一齐破裂!女郎的前襟早已旋开,这下背门又失连缀,左右两只袖管各自耷连着腋下半条残碎,滑至肘间;若非被束在腕上的臂鞲所阻,早已脱臂飞去。   然而,撕碎的半截纱质袖管虚笼在藕臂之上,玉一般的肌色忽现忽隐,又比裸裎更加诱人,益发激起男儿的兽欲,直想按倒在地,分开她修长的双腿尽情逞凶--   耿照抓住倒卷的袖管乱转几匝,权作绳缚,染红霞双手高举过顶,被少年揪着一把叉倒,湿冷的触感贴上玉背,“嘤”的一声拱腰昂颈,娇躯窣窣颤抖。   他双目赤红,滚烫的吐息犹如饥兽,看猎物被制伏在地,残剩的袖管裤腿狼籍零碎,倍显无助,欲火更炽,空出来的左掌压上饱满挺拔的双峰,隔着软滑的莲红绸面恣意掐揉,手劲沉重,毫不怜惜。肚兜下的肌肤比绸缎更丝滑,触感绝佳,乳肉却是结实弹手,如握一团鼓胀肌束,两下里对比强烈,却又融合得恰到好处,手感妙不可言。   他单手一阵蹂躏,搓得滑韧的乳峰在掌底不断变形,施力点每一稍离,乳肉便迫不及待反弹,似与掌劲顽抗,虽不能抵挡揉搓,却执意恢复饱满坚挺的峰形,丝毫不肯妥协。   这般倔强的胴体,远比顺从更能激起征服的欲望,况且随着大手的蹂躏,肚兜与雪肌之间,渐渐膨起两枚坚硬蓓蕾,于乳浪中分外清晰,耿照五指一攫,揪着绸布用力扯落,肚兜上下两条系带一齐迸断,在颈腋处留下彤艳艳的醒目勒痕。   红绸离体,雪白的乳峰弹撞而出,底厚腹饱、色如脂玉,形状如一枚对剖的贡品荔芋,尖翘浑圆,即使平躺在地也不过略略摊厚,乳根沃如堆雪,峰形却依旧完整,挺耸如蜂腹;顶端翘着两枚嫣红嫩苞,昂然怒起,分不清是疼痛或快美所致。铜钱大小、同样细润的乳晕与地宫凉风一触,泛起大片娇悚,更是诱人。   肚兜贴身,系带用料结实,方能经久。耿照生生自她颈间扯断,焉能不痛?自来咻喘、哀鸣如小动物一般的染红霞,忍不住“呀”的痛呼一声,眼角迸出泪渍。   这一唤令耿照略微回神,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单手按着女郎的腕子,另一手抄起她雪白修长的大腿,以腰胯挤开徒劳无功的并紧,兵临玉门,只凭最后一丝清明,俯首凑近那带泪的美丽脸庞,哑声道:   “红儿!给……给我……”   染红霞被顶得一颤,眼看便要破关而入,身子本能上挪,欲避兵锋。但男儿胯下的怒龙比婴臂更粗长,又制住双手不让挣脱,挪开三两寸不到的空隙,岂能阻挡巨物入侵?   女郎死了心似的屈起大腿,湿淋淋的玉股随之抬高,像要让男儿加倍侵入、直抵花心。耿照再无犹豫,退些调整位置,杵尖正要移向蛤口,岂料染红霞滑至他腰臀上的玉踵一错,两条白皙大腿顿成杀器,狠狠箝住男儿的腰!   有碧火真气护体,脾胃脏腑等免于被箝爆,却无法将劲力悉数化消,耿照眼前一黑,差点晕死过去。但鼎天剑脉几乎在瞬息间便接上了真气续断,搐紧的筋脉骤然舒张,甚至远超过遇袭之前,碧火真气以绝难想象的速度与沛量周行运转,少年灵台一清,旋又苏醒。   若有他人在场,怕要以为这记足以绞杀江湖一流好手的猛烈箝腿,竟不能使典卫大人气窒失神,佩服之余,不免感叹将军府藏龙卧虎、慕容柔多纳异士,益发畏惧惶恐,莫敢轻撄。   令耿照错愕的却不仅是箝腿而已。   视线才聚焦,蓦地右掌底一股奇寒窜起,附近气流为之一凝,忽尔迸碎!   缠着女郎双腕的纱袖四散爆开,弹上岩壁却是沙沙作响。耿照及时举臂,飞上臂遮胸膛的哪是什么残纱?根本是大把大把的冰珠!   便只一顿,染红霞双手撑地,蛇腰凌空一转,拜长腿所赐,生生将他掀了个头下脚上的倒栽葱,“砰!”肩颈撞地,差分许便是破脑迸浆之厄。耿照摔得眼冒金星,心头忽生感应,不顾疼痛疾探右臂,指尖掠过女郎足踝,运劲一夺,留下一只绣金红靴。   染红霞吃吃笑,仅着罗袜的右脚一沾地,左脚反足勾来,但臀股微动耿照即生感应,举掌“啪!”接住厚纳靴底,发劲震开,染红霞顺势入池,落于一片圆盖巨叶。那圆箕般的肥厚巨叶仅仅是晃了一晃,竟未被踩踏入水,稳稳托住她的身子,看似毫不勉强。   染红霞的武功他约略有底,绝无传说中“登萍渡水”的造诣。那圆叶虽有三四尺的内径,也就是大得多的荷叶。莲荷弱质,怎能撑得起一名高挑的成年女郎?   地宫景致已十足梦幻,此刻所见,更如尘世出离。   凝目望去,叶上玉人几已全裸,幽蓝的光影投映在白皙的胴体之上,风过叶摇,水面浮藻荡漾,苍华便于她峰壑起伏的娇躯上径行流转,宛若星雨纷坠。她腕间只束着彤艳的臂鞲,纱袖余鞲缘小小一圈,霜色的破碎丝缕随风飘飞,像极了被流星雨划穿的丝丝云涌,不似人间应有。   染红霞在边缘不住轻晃的巨叶上站得笔直,小腹无一丝余赘,肌束绷实,线条匀称;而双乳并未因此有所垂坠,依旧尖翘如笋,只是乳根饱实,峰形十分圆润,又非笋尖可比。   紧并的双腿一蹬红靴,另一只却仅着罗袜,各有各的销魂美态,一如“健美”二字在她身上相持平衡,已臻完美,当真增一分太刚,不免稍失玲珑;减一分则太媚,难有如此英飒。   而最吸引人的,却是那股狂野危险的气息。   耿照平生所历诸女,仅明姑娘能于床笫间尽情逞欲,进一步驱策欲望,追求极致的欢愉快美--世人皆畏爪牙,但对雌豹而言,狞爪利牙不过疗饥罢了,有甚好怕?因此明栈雪的美丽异常危险,越是悬剑以发、侧身绝壁,越能品出她的火热与激昂。   此刻的染红霞与她非常相像,若耿照能稍稍冷静,应能察觉有异。但突遭攻击的痛楚与愤怒混入旺盛的欲焰,剥夺了所剩不多的清明;女郎俏立水上的风姿,对男儿来说更是赤裸裸的挑衅。   怔忡不过霎眼,耿照纵身如鹞击,人尚在空中,双掌已攫向女郎!   他的轻功不怎么样,水月一脉于此却有独到处,染红霞没等他坠下,点足后跃,靴尖将叶面踏沉些个,旋劲所至,原本稳稳浮在水上、形如倒翻圆盖的巨叶顿时翻搅起来。   耿照意在美人,相准的落点本不在中心,一把踩塌,偏又无处借力,整个人倒翻入水。翻起的圆叶“啪!”弹回水面,打在他背上,只觉背门热辣辣一痛,赶紧扭身避开;好不容易破水而出,伸手攀叶,掌心又被刺得鲜血长流。   原来巨叶外侧,相当于盖缘的部分生满暗红色倒钩,坚锐不逊骨角,落水后绝难攀附。所幸离岸不过一跃的距离,但池水黏稠浮力甚大,极不好游,耿照奋力爬回,上岸已累得张臂仰躺,剧喘咻咻。   染红霞咯咯娇笑,足下不停,一叶接一叶地跳往池中央,嘴里哼着歌儿,轻巧便似孩提时跳格子玩耍。那巨叶的内里并非是一片平坦,质地虽肥厚如兰叶,叶脉却似田陌,将叶面分割成一畦畦的隆起,每个都有双掌并拢大小,当中灌满空气,以分散承重,才能轻易托起百来斤的成人。   洼池中央的叶子,似是这一池异种莲叶的主心骨,圆盖里的面积最大,直径已逾一丈,每个隆起的气囊足有一尺见方,叶脉粗如枪杆,连竖起的盖缘都有六七寸高,宛若小小女墙。   染红霞一跃而上,偌大的叶面晃都不晃一下,比渔舟还稳。   她哼着歌儿轮流踮足,在叶上跳来跳去,蓦地玉背一悚,倏然回头,不远处另一片圆叶上,浑身裹着滑腻池水、肌束起伏晶亮的少年睁着赤红兽眼,身子微蹲,似是蓄势待发,却无进一步的行动;背上鲜血混合池水,流速变得极缓,沿着夸张的肩背肌束一路蜿蜒,静止般凝于胁下,仿佛被施了某种诡异的定身咒。   耿照理智虽失,但感应危机的本能尚在。不敢一把扑上,盖因无法确定巨叶足以支撑二人。   染红霞看出他的踌躇,大胆坐下,藕臂撑后,挺翘着一双浑圆玉峰,两腿并迭,足尖指向男儿,恰恰配着她微抬下颔,刻意压低的轻蔑视线,朱唇曼启,轻声笑道:   “……胆、小、鬼!”   耿照再不分怒火抑或欲火,虎吼一声、猛然跃起,犹如弩炮离弦,划了个又高又远的弧拱,双足凌空交错几次,“砰!”落在巨叶中心,借势一滚,翻身压住全身赤裸、双颊酡红,兀自咯咯娇笑的冶丽女郎!   染红霞的笑声变成了尖叫,拳打脚踢奋力挣扎,两人交缠着从这头滚到那头,又辗转回到中央,巨叶的结实可比舫舟,不止稳稳承载,更由得二人挥肘蹬腿,抵死纠缠。   两人四掌相抵,耿照仗着蛮力将她双手分按两侧,这回不敢再放两腿自由,径以膝盖抵她膝弯,压制大腿,避免腰腹被箝。如此一来,染红霞动弹不得,耿照也腾不出手塞入杵尖,粗硬的怒龙翘如弯刀,一跳一跳地拍打她覆满纤茸的饱满耻丘,发出细微的“啪唧”腻响,不知是汗水池水所致,抑或其他。   “红儿!”   他俯首凑近,灼热的吐息混着汗水滴上她娇艳却狠烈的脸庞。   “给我……给我……”   那充满色欲、又透着依恋渴求的低吼撼动了她,女郎喘着粗息,彤靥露出一丝迷惘之色,紧绷的大腿变得温软如绵,对峙出现缺口。   耿照在她腿间跪正,杵尖摁着黏闭的蜜缝擦滑几下,上头裹满的池水正是上佳妙物,磨得女郎呜呜哀鸣,娇躯颤如风花,蛤嘴渐渐吐出浆来。若非她玉户狭小,位置又低,着实不易进入,两人早已合为一体。   这“通幽曲径”本就难进,耿照虽只试过一回,却难以忘怀,耐着性子厮磨,染红霞呻吟越见娇腻,粉颊益红,原本迷蒙的星眸一亮,吃吃笑着,不知哪来的气力,推着他的手掌寸寸举起,红靴罗袜一踏,猛将男儿翻转过来,跨坐于腰,小手抓紧龙杵,将前端送入腿心。   耿照顿觉被塞进一处又暖又湿的窄缝,入口脆韧狭紧,更有惊人的曲折与弹性,是润泽不够便要受伤的程度,此际的湿热却足以消弭扞格,将膣中一波三折的触感完整保留。   染红霞的玉户入口奇低,跨在男儿身上,须将杵尖稍稍挪向会阴处,才能找到洞儿。鸡蛋大小的龙首方塞入半截,便遇阻碍,本已无比狭窄的蜜缝至此居然无路,女郎本能翘起雪股,杵尖挤蹭过一个小坎儿,几乎以相反的角度滑进膣管,这才找到了路。   比起这个刁钻的折角,膣中余处的崎岖凹凸都不能阻住粗硬的怒龙,染红霞一下没掂量好,一股脑儿塞进去,酸、疼、爽利……诸般快美一齐钻入骨髓,几以为被一杆烧红的烙铁棍贯穿,忍不住昂首呜咽,蹲在他身上一阵颤抖,差点泄了身。   耿照也没好到哪儿去,锐利的擦刮感套着龙杵,一口气滑过了前半截,更要命的是:湿软紧凑的肉壁接着一搐,随女郎的剧颤又缩又夹、拧手绢似的绞扭,差点让他精关失守,喷薄而出。   染红霞好不容易喘过气,连脖颈都涨起瑰红,低头一瞧,居然才进得半截,好胜心起,咬牙慢慢坐落。那逼死人的贯通感无比爽利,似无休止,沿着背脊冲上脑门,欲将飞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一屁股坐到底,尺码骇人的巨物仿佛将她撑满了、掼直了,直顶到心子里。   她红着小脸吁吁娇喘,将耿照的双手分压两侧,带着胜利者的昂然姿态,咬唇笑道:   “不是给你,是我要!”   不顾男儿目瞪口呆,小手按着他结实的腹肌支起蛇腰,跪在耿照身上大耸起来。   女子跪坐于其上的交合姿势,除了腰臀之外,就属大腿最为吃力。   寻常女子身柔劲弱,难有长力,此式不过是观其双丸跌宕、努力取悦爱郎的痴态而已,便是青楼女子,遇着元阳雄健的狠心冤家,也不易套出精水来。是以风月册上教男子延长交合,每遇精关松动,先且暂停,改采这式“鱼接鳞”应付,得保不失。   但染红霞乃镇北将军之爱女,生于天下劲旅“血云都”,不仅擅长辕驾,骑术更是精绝。驾驭马儿的第一步,便是踏着马镫一站一坐,利用马背起伏的弹力,以臀股轻触马鞍、俗称“打浪”者,锻炼腰腿长力甚于练剑。   她熟练地摇摆雪臀,以两人交合的最深处为支点,不住前后滚动。   阳物如被套在过紧的、贮满温热蜜水的软鞘里划着大圆,鞘中布满翻毛绒刷,随着大圆的轨迹前后扭动着阳物,同时被软鞘箍束着进进出出,挤出大把大把的蜜水,而鞘里凹凸错落、软硬不一的绒毛突起,则轻轻重重地刮过阳物表面的每一处,从肉菇褶缝,到阳根接腹处的微凹,全都随着规律而强劲的雪臀“打浪”不停擦刮,像要被生生刨去一层皮肉……   比之弦子过人的吸吮与寒凉,染红霞的骑乘位乃是以强烈的摩擦取胜。耿照在红螺峪占有她时,未能尝到这样的销魂滋味,此刻雷殛般的快感同时攫取了交合中的两人,先受不住的一方似欲炸裂开来、立时便魂飞魄散一般,角力已到了束肌绞汗、逼命相抵的境地。   为抵挡这种猛烈的快感,耿照握住她饱满的双峰用力揉捏,染红霞猝不及防,被揉得仰头呻吟,叫声却是又细又软,带着受伤小动物似的颤抖;好不容易回神,咬牙拉开他的大手,重重往叶上一压,娇蛮道:   “不……啊……不许揉!我不许你……啊、啊、啊……不要……呜呜……”娇躯扭动,拱背大颤起来。   原来她为压制耿照双手,身子前倾,玉乳顺势垂至男儿眼前。染红霞双乳坚实,除了胸腋肩背的肌束发达、足将乳球拉得峰挺,也得益于她本身傲人的乳量,才未在经年累月的剑术修练当中,将绵软的乳房通通练成胸肌。   她一俯身,原本蜂腹般的胸形顿时坠成了一对乳瓜,瓜实底部承重,使得淡细的乳晕微微扩大,只有尖翘的蒂儿丝毫不受影响。耿照把握良机,忍着双手被压制的背肌疼痛,张嘴含住一枚,牙末轻啮、舌尖滚挑,吮得咂咂有声。   乳尖本是她的敏感之处,染红霞虽较他年长,于男女之事毕竟只有红螺峪那晚的经验,乃是货真价实的雏儿,受不得这般风流手段,小手一软,趴倒在他身上。耿照双臂一环,紧紧将她搂住,两座雪白玉峰压上胸膛,又软又滑又是弹手,滋味难以言喻。   染红霞挣了几下没能挣脱,似是那股莫名而来的怪力,此刻业已莫名而去,又气又恼,咬着他的耳垂使小性子:   “放……放开我!”   她这下是咬真格的,贝齿一阖,逸出一股淡淡血气,竟似见红。   耿照哪里肯放?咬牙忍痛道:“你要完啦,现下得给我。”屈膝一顶,箍着玉人奋力进出,插得窄小的玉户滋滋有声,淫水都被磨成了冒泡的雪白沫子,呼噜噜地流了他一胯。   “啊啊啊……不要、不要……呀……啊啊啊啊啊啊----!”   女郎似要被汹涌的快感逼疯,偏又无法自铁箍般的臂间逃出,起初还拼命摇动螓首挣扎,被一轮狠插百余记之后,颤抖的身子已绷紧到极点,只能翘着剧颤的玉股呜呜承受。   巨大的阳物粗暴地刨刮着紧窄黏腻的肉壁,换作其他女子,恐怕早已破皮受创,但染红霞虽叫得魂飞天外,膣内收缩的强度却未曾稍减;她的肉体和欲望非但没有居于下风,仍不停需索渴求。耿照信任她,正因为全然信任着她的坚韧与强健,才能如此放怀,毋须顾虑弄伤、甚至弄坏了她,尽情地释放欲望--   他进出着她未有片刻稍停,大腿撑着、臀股顶耸,速度越来越快,这种单调的力量堆栈却因为女郎的紧凑曲折,意外带来极大的快感;直到爆发前的一剎那,耿照忽觉胸膛像要炸开似的,眼前一黑,无数画面掠过脑海:雨中的断肠湖、水月停轩的停台楼阁,篝火前的魏无音,以及船舱里的许缁衣……   他抱着女郎往上一挪,那对布满汗水的弹滑玉乳“唧--”滑着津唾汗渍堆至他颔下,混着异嗅的玉人体香差点使他禁制不住,幸好阳具“剥”的一声拔出玉户,并未喷发。如此剧烈的中断动作并未使女郎回神,染红霞仅在巨物卡着那道小坎儿、不得不更用力拔出时颤了一下,依旧软软趴在他起伏的胸膛上。   耿照闭着眼睛喘息,浓稠的精液似乎仍卡在杵茎里,被她夹痛了的那股舒爽热辣还残留于滚烫的表面,这种欲出不出的感觉令人异常恼火。但他很庆幸自己在最后一刻恢复了神智。   失贞对她来说已是一大麻烦,若能离开这里,接下来还得面对身怀外道武功的指控。要是这时她怀上了……耿照不敢继续想下去,摇了摇头,仿佛要甩开心底一丝不祥,忽听女郎闷声道:   “还要……还要……”带着喘息的娇细呻吟,与泛起大片酥红的白皙胴体形成强烈的对比,又勾起男儿的欲焰。   耿照将她抱起来,摆成趴跪的姿态。女郎手足酸软,仍不忘小声抗议:“不要,这样好冷……呀!”一声酥啼,高高翘起的玉户已被阳物塞满。耿照听她说出与红螺峪当夜一模一样的话语,柔情涌上胸口,环着她那对饱满乳球,俯身贴近她湿发当中的小巧耳蜗,低声道:   “不是给你,是我要。”   这个趴低的动作直接将阴茎推入更深处,染红霞“呜”的一声低头翘臀,颤抖得说不出话来。耿照索性放开玉乳,抚着她酥滑的玉背直起身子,握住两侧臀腰,大力进出;女郎美美地挨了几下针砭,终于回过一口气,呜呜晃着螓首,点头应道:   “好……好……呀、呀……好硬!好硬……啊啊……”   耿照正插得爽极,闻言不禁莞尔。“是“好”呢,还是“好硬”?”   “是“好”……”女郎被一轮急弄,里里外外刨刮了十来记,拼命摇头,已然抵受不住,呜咽道:“好硬……好硬!好刮人……不要了!不要了!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胡乱回过左臂,似想阻止爱郎逞凶,却被一把捉住。   耿照抓着她的手,见藕臂酥滑、莹白如玉,腕上束着大红臂鞲,分外耀眼,突发奇想,双手分抓女郎两只腕子,将她上身悬空架起,奋力挺动下身,尽情抽插!   由这个角度望去,染红霞香肩宽阔、腰细股圆,肌肤白得没有一丝瑕疵,分明是完美诱人的顶级女体,然而上半身的每一条肌肉偏又鼓胀束紧,一半来自危险吃力的体势,另一半却是被男儿顶得魂飞天外,腰臀俱都绷紧到了极处!   充满力道的肌肉线条、飞溅的汗珠,尖叫哭泣般的娇细呻吟……这一切与女郎的骄人胴体完美结合,而反剪的双手就像马缰,臂鞲则是缰上的华采,正由他紧握在手里,用来驾驭这匹雪白无瑕的美丽悍马--   在不久之前,她才跨坐在他身上,像个高高在上的傲慢骑手。如今已于胯下婉转娇啼,翘着浑圆诱人的雪臀任他驰骋……鲜烈的对比令耿照兴奋起来,粗硬已极的怒龙变得更粗更硬,插得女郎摇散湿发,与健美修长的胴体毫不相称的娇细呻吟直教人血脉贲张:   “不要了……不要了!呜呜呜……不要了……好硬!好……好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攀过欲望巅峰的一瞬间,耿照松开她的双手,撞击产生的反馈令女郎向前趴倒,剧颤的屁股翘得高高的,阳物“剥!”脱离玉户,滚烫浓浆自贲张的马眼激射而出,在玉背留下一道长长的白浊污痕,混着晶亮汗渍,缓缓淌下身侧……   ◇ ◇ ◇   两人一趴一仰,累得交颈并头,在叶上昏睡过去。   待耿照醒来时,却见染红霞维持趴卧的姿势不变,睁着一双盈盈妙目望着自己,排扇也似的弯睫眨呀眨的,并不像气恼或伤心的模样,平静得令他有些心虚。   “我告诉自己,”染红霞枕着浓绿光滑的叶面,一本正经对他说。“若你醒来同我说话,能辨出意思、不是胡言乱语,这就不是梦。”   “就算在梦里,我也不会对你胡言乱语的。”   “糟啦。”染红霞叹了口气,听来不无遗憾。“这果然只是个梦。”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噗哧一声,俱都笑了起来。   “过来。”   耿照伸开左臂,染红霞轻轻翻了个身,温顺地依偎在他怀里。   掼在池岸边的火炬早已熄灭。耿照挪动身子,拥美人入怀时,终于明白她为何会那样说--他们正躺在一片波光荧荧的幽蓝水上,仿佛身下并排着星子。满池的异藻取代炬焰,成为地宫里唯一的光源,惑人的星光自巨叶的圆盖边缘溢入,有几分像是夏日流萤,却更加璀璨耀眼。   地宫中水风阴凉,两人不知躺了多久,身上的汗渍狼籍早已吹干,但浸过池水的部分,黏滑感仍挥之不去。耿照落水自不消说,适才激烈交媾时,也没少抹在染红霞身上,想起她还吃下异藻,臂膀一紧,追问道:   “身子……有没有什么不适的?”   染红霞大羞,片刻才咬唇轻道:“腿好酸。下边……有些疼。”   耿照会过意来,差点又想翻身按倒她再要一回。染红霞听他“哧”的一声,以为有意取笑,又羞又窘,一推他胸膛:“你……这样笑话我,我再不跟你说话啦。”挣扎欲起。   耿照握住她的柔荑,左臂搂得更紧。“我不是笑话你。我是担心你吃了水里的那些个怪东西,于身子大有损害。你若腹中不适,我们可得想个法子运功逼出,以免贻误。”   染红霞才知会错了意,恨不得钻进池底,羞得连粉颈胸口都泛起娇红,只想抽身避走,却被耿照死死搂住;别扭了好一会儿,终于打消念头。   “我……我没事,身……身子好得很。只是头有点疼,有些片段……记不太清楚啦!”当然包括让她羞得无地自容的部分。记忆虽有磨损,感觉仍在,一触及这些零星空白,她才发现自己又湿润起来,身子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酥麻,令她忍不住开始想象,被遗忘的片段该有多么欢快爽人,迄今膣里还热辣辣地痛着。   拘谨守礼的二掌院夹紧大腿,强迫自己收摄心神,安静片刻,忽然道:“我方才想,若你醒来头一句又是道歉,我便抽你老大耳刮子,再不睬你。”   耿照笑道:“必是碧火神功感应杀气,预先做了提防。我还没想到那儿去。”染红霞噗哧一声,又气又好笑,轻打他胸口,嗔道:“嘴贫!装着一副老实头的模样,什么坏事都是你做的。”叹了口气,低道:   “我……我不明白方才自己是怎么了,但我很欢喜。我……我欢喜你那样……那样待我。我这一生从未如此快活过,便是现下死了,也不枉啦。我很傻,是不是?”   颈窝一温,耿照正欲为她拭泪,染红霞却把脸蛋藏得更深,再仰头时面上已无泪痕。耿照温颜道:“平日不傻的,今日特别傻。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连九品莲台都压不死我俩,又怎么会死在这儿?”   染红霞心怀略宽,拍拍身下巨叶。“这儿挺漂亮的,床又舒适好眠,要是有东西吃,我都不想出去啦。”耿照打趣道:“怎么没东西吃?你吃得可香了。我也来尝一口。”想掬一捧藻浆,被染红霞拉住。   “不行!”她单臂环胸,红着脸别开目光。藕臂柔荑自是遮不住她傲人的坚挺浑圆,但令女郎羞于启齿的,却非裸身面对爱郎。   “万一你吃了也……也那样,该如何是好?我……我怕受不住……方才那是……平常我不是……”越说声音越小,尖尖的下颔几乎抵着胸口,差点没把红石榴似的滚烫脸蛋平贴在耸起的乳峰上。   还好耿照不笨,脑筋一转,便即明白。原来染红霞以为自己忽然变得大胆,做出攻击、甚至勾引耿照的行径,乃因误食异藻所致,担心耿照吃了以后兽性大发,未免要糟。   但她在食用异藻之前,神态已有不对,否则以染红霞的见识,绝不能生食来路不明的异物,这是连三岁孩童都知道--耿照脑海中灵光一掠,忽觉染红霞的症状似曾相识:强烈的欲望、脱序的行止,回想事发时,记忆却被分割成零星片段,时间拉得越长,越难悉数记起……   简直就像风火连环坞当夜的自己。   染红霞发出的异种真气,分明是蚕娘的“天覆神功”,运劲时霜冻奇寒、指掌间的苍色辉芒……都是这部宵明岛绝学独有的特征。耿照阅历不丰,但这种夸张眩目的征候、凝气成冰的异能,也没听有第二家;至于蚕娘是什么时候、又如何把天覆神功“弄”到了染红霞身子里,想来教人头疼不已,耿照老早就投降了。   但或与神识有关。   以红儿的武功修为,蚕娘前辈或可无声无息地点倒她,却不能屡屡为之而令其毫无所觉,除非……除非红儿并未察觉有人对自己动了手脚,从失去意识到恢复的这段时间差,对她而言不足以产生疑虑--譬如睡眠。   蚕娘可以无聊到每晚摸进染红霞的舱房,冒着被旁人发觉的危险,帮染红霞打通经脉、输入异种真气,然而天覆神功的内劲与水月本门相差何止千里?要令天明后的染红霞丝毫不觉有异,这可不是靠点晕她就能办得到的。   耿照想起了大师父。   青面神曾在枣花小院,以“青鸟伏形大法”隔空操纵耿照发声,更在鬼子镇伏击岳宸风时,以同样的手法扭转诸人的五感知觉。这种控制意识的异术,对人绝对是有害的,大师父本欲授他一套心法补救,但夺舍大法的“入虚静”便是心识之术的顶峰境界,耿照不致为其所伤,也才有了后续“拔岳斩风”的行动。   蚕娘前辈若对红儿施行了类似的异术,一切便说得通了。染红霞在九品莲台挣脱禁制,使出天覆神功,蚕娘必有后着,为她消除损害,万料不到莲台崩塌,这下补救不及,导致其后的脱序行止。   “头还疼不疼?”耿照轻抚她的额角,低声问道。   “不疼啦。”染红霞精神略振,敛了敛神,笑道:“你还没醒的时候,一阵一阵针攒也似,难受得紧。只是我身子乏啦,也不想动,贪懒了会儿,慢慢就好了。”   耿照见她面上彤红未褪,真心喜欢她害羞的模样,这么个修长健美的女郎,臊起来却似小小女孩儿,如同她婉转娇啼的尖细可人,与平日“二掌院”的英飒形象委实相差太大,教人忍不住想欺负,故意逗她:   “方才我们好的时候,你手劲可大啦。扳起腕子,连我都赢不了你,身子乏些也是应该的。这样都不觉乏,还有没有天理?”   染红霞却未见预期中的可人羞态,并腿斜坐起来,歪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蹙眉苦思:“有么?我……我不记得啦。我自来气力甚大,但要扳腕子赢过你,怕也不容易。是你让了我罢?”省起说的是男女之事,管是谁让了谁,最后还不是便宜他?终于又是大羞,眼角眉梢春意盎然,无比诱人。   这一下却轮到耿照发怔了。伊人的无心话语宛若针尖,戳穿了薄薄的窗纸,蓦地露出一丝烛照,将散乱的线头兜将起来。   染红霞膂力极强,但耿照也是天生大力,纯比力量,没有一举压倒他的可能。但方才红儿确是实实在在将他翻了过来,猛然压在身下,毫无花巧,此事必有蹊跷。   自坠入地底以来,在她身上有二事殊异:一是情欲勃发、行止失序,另一件则是内息用尽之后,忽又生出压倒性的怪力。此二事对应着两个可能的肇因:误食异藻,以及天覆神功。   一直以来,耿照都认为她之所以失神,化为求欢纵欲的狂乱女神,是因为服食池中异藻的缘故,而提供力量的泉源则是天覆神功,如今才惊觉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天覆神功的内劲,早在破坏铸铁活门时便已消耗一空,纵使蚕娘有绝大神通,不仅仅是度入一股真气、用完便罢,而是将整部天覆神功“刻印”在染红霞身上,拥有完整的调息回复之能,耗竭的内力也须时间调复,否则耗尽便是耗尽了,绝不能立时又生。   这上下联系的两组因果,从一开始便连错了。使染红霞失神狂乱的,是未得蚕娘及时善后的天覆神功--也可能是强自“刻印”天覆神功于体内的遗患--而提供力量的可能性只剩下一个,正是洼池中发着蓝光的异藻!   耿照心念一动,摊开左掌,掌心被叶缘倒钩刺破的伤口,已然收口结痂;一摸背上,也是一样的情形。碧火神功运到了极处,虽可加速痊愈,但耿照并未运功催收,对比疗伤的效果,其内息损耗也恐得不偿失。   (果然如此!)   他一跃而起,抢在染红霞之前掠至叶缘,掏了藻浆入口,咬碎生肉似的藻壳,连同发光的幽蓝汁液一并咽入腹中,忍着喉里的异感盘膝坐下,提运真气,径行周天搬运。   一股奇异的温热自胃中涌起,他仿佛可以清晰感受热气被肠壁吸收,迅速散入血液,余热瞬间走遍全身各处经脉,精神一振。这股奇热与其说是内息,更像是某种精力,提振精神、顺畅血脉,自能疗愈伤痕,对提升功力亦有裨益。   染红霞见他盘膝闭目,头顶白雾氤氲,面色红润,隐隐透出一股辉芒,分明是运功化纳的模样,不敢惊扰,按捺芳心可可,安静在一旁护法。不多时耿照吐出浊气,收功而起,正迎着她美眸生疑满是忧虑,不觉微笑,神采昂扬。   “红儿,我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他握住她软滑细腻的白皙柔荑,一指池畔。   “三十年前,“凌云三才”便在此间聚首,约定二度赌斗,赌的是集恶道三位冥首,谁能够真正改过自新。他们管这儿叫“圣藻池”!”   第百廿三折 梦外冰凝,古石含菁   三十年前,就在卫青营化身刀尸,追杀赭衫少年、青衣书生与聂冥途那一晚,隐圣刀皇千里追踪“天观”七水尘至此,欲续未竟之凌云论战。而为妖刀之秘所诱,聚集到了阿兰山附近的前代鬼王及南冥恶佛亦失手被擒,最终沦为“凌云三才”二度赌斗的工具……   此际回想,耿照赫然发觉:三十年前那个诡异迷离的夜晚,在这座“圣藻池”畔所发生之事,不仅改变了集恶三冥与那俩年轻人的命运,甚至间接、直接地对世局产生巨大的影响。   他把在大佛腹中听到的故事,源源本本说与染红霞听--当然是略去了明栈雪的部分。他倒不是有意欺瞒,只是一下不知该怎么解释与明姑娘的关系,但两人有肌肤之亲,总是事实。   耿照自忖口才不甚便给,难在三言两语间交代清楚;回过神时,不知不觉便已略去。懊恼不过一霎,见伊人美眸盈盈、全神贯注听自己说话的模样,又庆幸未和盘托出,暗想:“待得脱出此间,我定与红儿实话实说,诚心求她谅解,并不是故意欺瞒的。”心底那一丝负疚随即逸去,如化水风。   染红霞专心听完,想了一想,忽道:“我们爬过来的那条甬道乃是新近开凿,应是被灭口的那群石匠、苦力所为。三十年前,莲觉寺的广场与这座地宫并不相通,凌云三才等三位前辈,一定不是从这条甬道过来的。”   耿照心思机敏,旋即会意:“没错!地宫里一定还有其他的出入通道,这下我们可有救啦。红儿,你真是聪明。”染红霞晕生双颊,难掩羞喜,嘴上却轻啐了一口,咬唇瞟他:“嘴贫!没……没点儿正经。不说啦,咱们赶紧找路出去。”掩着胸乳腿心盈盈起身,谁知膝弯发软,又一屁股坐倒叶上,恰恰跌入耿照臂间,给爱郎抱了个满怀。   耿照非是有意轻薄,但两人全身赤裸,染红霞这一跌,桃瓣一般的细滑股间往后一压,竟把一条又粗又硬、无比滚烫的肉柱摁进了股缝里,既光滑又灼热的杵身贴上原本已被水风吹凉的肌肤,更是热得难受,尤其肛菊细嫩,简直像被烫着了似的,她“嘤”的一声扳起腰,身子微颤,不自觉地将双乳挺往男儿的掌臂间,仿佛要压上去似的。   这下二人俱都面红耳热,近距离听见彼此的心跳声怦怦作响,即使隔着厚实弹手的高耸乳峰,耿照仍能感受她胸腔里猛烈的撞击,丝毫骗不了人。“你……你想要的话,”她不敢转头,由背后望去,晶莹柔嫩的耳垂早已酥红滚烫,声音越来越细:   “我……我没关系的……”   这直是世上最最诱人的邀请,耿照花了偌大功夫才压下冲动,低道:“你乏啦,需要休息。待养好了身子、睡得饱饱的,我要你好生陪我,一起……一起快活。”染红霞羞不可抑,心中一荡,连股下的叶面都温湿黏润起来;低垂着细长的雪颈,不敢抬头,片刻才低低应了一声,细如蚊蚋:   “……嗯。”   耿照亲身试过圣藻池异藻的威力,仍十分谨慎。他与染红霞借食异藻恢复精神体力,一服至多是合掌一捧,绝不吃多,嚼碎吞下后立即盘膝运功,说是摄食,更像以自身内功调复,异藻汁液不过推波助澜而已;即使这样,效果已好得出奇。   男子毕竟手掌大,吃下异藻较染红霞多,但鼎天剑脉导行之能远胜其他,兼且碧火真气致密,更易自藻液里析出热流。他盘膝吐纳,搬运数周天后收功,顿觉神清气爽,四肢百骸盈满气力;若非染红霞兀自闭目用功,不能受到惊扰,他几乎想在叶上翻几个跟斗,大叫一番。   染红霞气色亦佳,俏脸红扑扑的,唇上密密覆了片薄汗,头顶白雾氤氲,显到了紧要关头。耿照对水月武功所知有限,不过从外表推断,她此刻所运绝非蚕娘的“天覆神功”,而是本门心法。   要不多时,染红霞吐息收功,一跃而起,这回未再失足偎向檀郎,修长健美的赤裸玉腿凌空交错,施展轻功点足踏叶,眨眼便掠上池岸,抢先拾起耿照的外衫一裹,总算掩住了娇媚诱人的白皙胴体。   耿照的身法不如她曼妙轻盈,起步又晚,但一口气跳过四五片巨叶,其间无须换息,也仅比她稍慢一步而已,分拣单衣棉裤着好。   先前那支火炬早已烧到了头,池中虽有异藻幽华,毕竟不如炬焰明亮,可以持入石隙探险。染红霞灵机一动,拾起一片撕下来的裙幅,兜满藻粒缚成一包,犹如一只小小包袱;合掌运劲,纤指破圣藻,发着蓝光的藻液汩出肉壳,似更明亮了些,光华透纟而出,勉强可及身前尺许,聊胜于无。   女郎拎着发光的小包袱,盈盈下拜:“小女子有幸,为典卫大人掌灯。”噗哧一笑,狡黠的杏眸十足淘气,别有一番动人风情。   她身量与耿照相仿,除了肩袖稍嫌宽松,披他的外衫倒也合身。只是男子的袍服内尚着长裤,衣片外衽的剪裁不如女子严实,虽然束上腰带,行走之间,两条白生生的修长玉腿在袍襕间乍现倏隐,既不能全遮,却又不能全见;一下见小腿纤细,一下又见大腿白皙,柔媚修长的曲线与健美紧致的肌束交错闪现,俱出自于同一具女体,更加诱惑男儿,直想扑上前去将她剥得赤裸,一窥衣下的动人景致。   耿照服食异藻后精力充沛,色欲旺盛,担心玉人禁受不住,伤了娇嫩的玉谷,赶紧转移注意力,笑指异藻小包:“可惜了圣藻池内的疗伤圣品。连“凌云三才”这样的人物都珍而重之,却被我们如此糟蹋,当真浪费了这些灵藻。”   染红霞嫣然一笑。“谁说浪费了?一会儿典卫大人饿了,这便是现成的食盒。”   “也太素啦。”耿照苦着一张脸。“煮点海菜花汤可好?化痰消积,清热解毒,我小时候吃多腹胀,姊姊都煮给我喝。”   “美得你!”染红霞娇娇地瞪他一眼,眼角眉梢秋波盈盈,无比可人,自己却忍不住抿嘴微笑,再也板不起脸儿。“我先说啦!我一不会女红,二不会炊事,现下学也晚啦,你……你以后莫要后悔。”羞意宛然,扭头欲走。   耿照拦腰将她搂住,面颊轻摩她雪靥粉颈,低道:“我要放了你走,才真是后悔莫及,抱憾终生。不就是填饱肚子么?你不嫌我手拙,我来下厨便是。”染红霞被他逗笑了,心中感动,一时忘了羞赧,咬唇轻道:   “堂堂典卫,岂能亲下庖厨?你不嫌我手拙,我……我慢慢学便是。”忽然想起什么,赶紧补一句:“一开始肯定做得不好,你可不许笑话我。”耿照忍笑道:“岂敢岂敢,红儿肯煮饭给我吃,这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怎能不知好歹?再说了,下厨至多是烧出一锅精炭,我从前在家也没少弄过,照样能吃,还待怎的?”   “你别说。”染红霞一本正经道:   “我幼年过家家,也捏些泥碗土钵,摘花草假装煮菜,与别家女孩儿并无不同。后来进了一次厨房,我爹就决定送我去习武啦,说最坏就是伤了自己,总比一次放倒将军府上下来得强。”   耿照笑容一僵,不禁汗流浃背。   煮菜比刀剑能伤人,这是毒宗的手眼啊!敢情二掌院不该拜入水月门庭,要是肯入邪派七玄,成就恐将不只如此。心念一动,忽然想起了宝宝锦儿--符赤锦不仅煮得一手好菜,针黹女红亦极拿手,随意往灯下一坐,也不见她怎么忙活,三两下便补好一件衫裤,简直不费什么功夫。   想起符赤锦以及地面上的其余人等,她们以为他葬身莲台,该要多伤心!耿照面色微凝,一时无语。染红霞似乎读出了他的心思,轻拍他手背,柔声道:“走罢。早一刻脱困,也免得亲人朋友担心。”耿照点点头,两人举起异藻小包,钻入最近的石隙中寻路。   由石笋及石钟乳上下交融形成的孔隙极不好走,好在二人靴履尚在,不致被崎岖尖利的地面割伤了脚,但异藻小包不比烛照,能见度毕竟有限,只能步步为营。地宫中并无沙漏钟晷计时,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探得筋疲力竭,搜索了十来个孔洞,都没找到通往外头的路。   “探完这处,”耿照指着一个较大的孔隙,回顾染红霞。“咱们便退回池边饮食休息。地底不见日月,要是乱了睡眠作息,于身体恐有大害。”染红霞以手中尖石在甫退出的洞穴外做了个记号,一拭额汗,点头道:“……好。”   连耿照亦感疲惫,显然实际耗费的时间较所觉更长,然而他坚持探完这处是有原因的。这面石壁十余处孔隙,就属此间最阔,毋须弯腰便能进入,两人一前一后把臂相携,见石隙越走越宽,与先前诸穴绝不相同,精神大振,心中燃起一线希望。   通道的走势并非水平伸出,而是不住缓降,越往前苔滑越重,两壁触手湿寒,亦不似别处畸零;水气扑面,分外刺骨,竟比池上水风更难当。   行不多时,甬道之宽,两手平伸勉强能及,而地面更湿更斜,扶壁方不致失足。耿照心觉有异,将异藻小包高举过顶,沿壁绕了一圈,喃喃道:   “……你瞧。”   染红霞贴近他背门,身子微颤,片刻才道:“瞧……瞧什么?”   “这通道是圆的,像管子一样。”耿照自沉吟中回神,低道:“不说啦,瞧你冻的。咱们先回头歇息,待养足精神再来。多带上几包灵藻,前头黑黝黝的什么也瞧不清,恐怕路还长着。”   染红霞牙关上下磕碰,莫名烦躁起来,摇头道:“我们……前头……浪费了忒多时间,好……好不容易……找到了路。再往前些,说不定……说不定便能出去啦!”见耿照面露犹豫,一咬牙将小包夺过,扶着他宽阔的肩膀挤越而过,一边往前走,边回头强笑:   “再往前些,如果不行,咱们便回头--”忽迸出半声惊叫,“扑通”一声,整个人已倏然消失!   耿照约略猜到前方有地下伏流之类,万料不到便在三两步外。   染红霞落水瞬间,散发微弱光芒的异藻小包随之一沉,幽蓝光芒在身下三尺处散开,融融泄泄地流向远方。耿照由此判定水面高度,探身一捞,及时捉住水下一条藕臂,奋力拖将上来;摸着胸腹确定位置,双掌交迭按压,染红霞“呕”的一声吐出腹水,大声呛咳。   耿照将她抱在怀里,双掌一贴乳间、一贴小腹,提运内力,行走于二人经脉,用的正是当日为雪艳青祛寒的法子。要不多时,两人衣发俱干,身上冒出腾腾热气,耿照才收功吐息,在她耳畔低道:“……我们先出去。”染红霞元气无法在短时间内恢复,乖顺点头,并未言语。   此间黑得无一丝光线,无论怎么使劲睁眼,依旧难以视物。耿照将她负在背上,放低身子四肢接地,摸黑缓缓爬出;幸至中途,前方隐约窥见圣藻池辉芒,终能稍辨前路。爬出石隙,染红霞发现他裤膝早已磨破,血痕斑斑,俏脸不禁变色,耿照耸肩笑道:“皮肉伤,不碍事的。”汲取藻浆喂她,自己也吃了些,盘坐调息。   染红霞已有倦意,再加上落水失温,过度消耗了精神体力,用功片刻,拥着外衫倒头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耿照缓缓收功,见伊人蜷成一团,恐染风寒,将她轻拥在怀里;染红霞似睡得极沉,并未惊醒。   耿照见她浓睫微颤、鼻息轻匀,爱怜横溢,暗忖:“她必是累得紧,才得如此熟睡。”虽服过圣藻池中的异藻,仍有一丝微倦,料想此际必已入夜,身子自然而然涌出睡意,遂搂染红霞倚壁阖眼,强迫自己休息。   半梦半醒之间,只觉越来越冷,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霍然惊觉:“连我都冻成这样,红儿怎生禁受?”   睁开眼睛,赫见襟上挂满冰珠,怀中染红霞浑身透出淡蓝幽芒,不住窜闪萦绕。女郎白皙的雪肌却不似被奇寒所侵、显出霜冻僵白,而是如玉一般微带剔透,睡容更是安详得无一丝异状,因为她正是奇寒霜气的来源!   耿照运起神功御寒,将她平放地面,染红霞身子侧转,自然而然恢复成蚕蛹般的微蜷,吐纳悠绵,似无断绝;寒气如丝缕交织,渐覆于娇躯之上,形成一层极薄极透的冰壳,映着圣藻池的苍色晕芒,眼前奇景已非“瑰丽”二字所能形容,直看得他挢舌不下。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耿照欲俯身观视,然而手足未动,霜气的流动倏然一凝,变化极微,非先天真气不能感应,但耿照清楚察觉自己成了受排拒的对象--一如碧火神功与其他上乘内家心法,天覆神功亦于修习者体内形成一个衡满的“圆”,自成循环,将外力视为潜在危险。   他撤去护体真气,忍着刺骨之寒放轻动作,慢慢自染红霞身畔退开。飘悬的苍色冰芒宛若流萤一类,随他的移动沾黏过去,如风吹磷碎,径附衣上发间。   耿照心中明白:即使极力抑制,对碧火神功来说,天覆霜气亦是危险之敌,护体气劲虽然受抑,仍有保护身体的本能,不能完全消除。天覆神功受碧火真气吸引,一步也不肯放松,他若生出歹念,又或无端端凝聚内力,染红霞身上的奇寒真力恐立时化作天外龙挂,怒卷而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退避三舍”的紧绷对峙直到他退至池畔,距染红霞足有七八尺远,冰片才不再如夏萤飘至,转附于她身外那层薄薄的“冰壳”。耿照松了口气,一揩额面,居然抹得满掌汗渍,劳心劳力不逊鏖战。看来天覆功虽不如碧火功雄浑,于“及远”一节却有过之,染红霞若能突破境界,感应气机之能当胜于耿照。   他不明白蚕娘传功之目的,但她的确将这门绝学“烙”进了染红霞的身子里,能于睡梦中自行发动、周天运转,积累于无知无觉间;如此神奇的法门,可说是天下懒人梦寐以求的武学。染红霞并不知道自己每晚都在修习桑木阴的内功,以致醒时化纳异藻,用的还是水月正宗心法,其效果之不彰,连耿照都能看得出来。   此际寒气之汹涌,说明天覆神功至少在化纳藻力一节,远胜水月门庭所授。染红霞睡前吃了不少,却未能充分吸收,俱成天覆功侵吞自壮的养分。   天覆神功乃宵明岛镇岛绝学,圣藻则是疗伤补益的圣品,若在地宫多上待一段时日,恐怕染红霞苦练十数年的水月心法,终被天覆神功盖过,再不复存。许缁衣乃至杜妆怜出关后质问起来,怕是百口莫辩。   蚕娘的玩笑一向颇有分寸,“私练旁门武艺”是欺师灭祖的大罪,武林中无分邪正黑白,莫不得诛,这“玩笑”是半点也开不得。此举用意,恁耿照想破脑袋,仍摸不着头绪,只能寄望脱困之后,再求蚕娘指点了。   染红霞自己便是寒气的中心,自无伤风之虞,地宫的阴凉比之天覆神功,那是小巫见大巫了,连耿照都须运功抵御这股奇寒霜气,倒也免却了心头一桩烦恼。   他远远避至池畔,掬了几捧大嚼,自行调息,搬运数周天后收功,四肢百骸无一不松,神完气足,暗叹“圣藻”二字实非过誉,忽生出一个怪异的念头。迟疑不过片刻,旋即剥去单衣,赤着上身伸臂入水,由池边浅处摸到肩头没于水下,果然没摸到半点湿泥沃土,池底竟全是岩石。   耿照的家乡龙口村也有莲塘,采莲子莲藕的活儿没少做过,知塘底是厚厚淤泥,方能滋养茎叶。圣藻池的莲叶何其巨大,足以承托两名成年人,在上头翻云覆雨,除了茎柱壮实外,立根必深;池底无泥,却是如何能够?   自入地宫以来,可说无事不奇,换做别人,早该见怪不怪。但耿照匠人出身,凡事总要想出个道理,才肯罢休。   就像变戏法,虽不知怎么弄的,也知是郎中使诈,终究是人力所能及,非是什么光怪陆离的异象。但,不靠泥土便能长出巨大的莲叶,这绝不是江湖郎中的把戏,无论如何要弄清楚才行!   染红霞兀自熟睡,周身寒气已不再如萤飞绕,而是稳稳凝成“冰壳”,耿照明白她正到化异力为己有的关头,未敢惊扰,悄悄卷高裤管扶岸涉水,深深吸了口气,一头钻入藻池。   浆腻的池水涌入鼻腔,感觉十分怪异,所幸耿照先前曾经落水,早有准备,难却难在睁眼视物。好不容易习惯侵入眼皮的黏滑异感,克服强大的浮力往下钻,池底果然没有半点泥土,比杯口还粗的叶茎直挺挺地掼入岩隙,隐约可见巨莲的根部钻于缝隙之中,如爬山虎般紧抓岩盘,霸气逼人。   --这没道理。   耿照听村中老兵说过,在南陵的蛮荒大山,有种爬藤的根是能钻入岩隙里的,哪怕岩石原本只有分许裂缝,细藤却能钻破岩石,牢牢攀附在万丈峭壁上。但它们仍旧需要泥土,哪怕一丁点儿。   没有泥土供给养分,植物岂能生存?   异藻悬浮于水下一尺之内,整片幽幽蓝光俱在耿照的头顶背上,按说池底光照有限,水中却不如想象黑暗,那种反射月光似的苍蓝与水面并无不同。耿照拨开叶茎往池中心游,直到叶密处仍不觉幽微,终于确定水底另有光源,便在藻池中央、那巨大无比的圆叶下!   耿照本欲退回岸边,破水换气,但这么一来又得循原路再次钻入,一样的路程,一样消耗气力,把心一横继续往前,直到肺中再也抽不出丝毫气息、胸膛似要被不明物压挤爆裂时,丹田忽生一缕气丝,走遍全身,气窒顿时得到缓解,正是先天胎息之功。   耿照冒险深入,眼前豁然一开,顶上一个丈余方圆的乌影大盖,垂落无数气根,影下更无其他茎枝,已至池中央的巨叶下,叶茎粗如宫椽,根部亦不遑多让,却非裂石破隙,而是如金龙五爪般,紧抓住一块发光的巨大晶体!   那块晶石的大小,约略等于一名成年男子抱膝埋首而坐,形似鸡心,其上布满突出的六角短柱,恰似心上管窍;无论是结晶角柱或晶体自身,均与池底岩盘交融在一块儿,散发着温润而明亮的淡蓝光华。   流影城中多搜珍奇,独孤天威藏有一块体积相若的水精原石,随意摆在厅堂一角作装饰,耿照不是没见过巨大的结晶,然而水精自身是决计不会发光的,须折射日光烛火,方能显出璀璨。   他被晶体的光芒吸引,不觉游近,发现越靠往结晶水质越黏稠,水温亦高,虽不及温泉地热,却近于体温,泡在水里暖洋洋地十分舒适,有着难以言喻的平静与生命活力。   耿照忽然明白过来。   圣藻池底毋须沃土。供给养分的,自始至终都是这块结晶。   是它将整池的死水,变成了活化生机的液肥,满池巨莲其实只得一株,主干立于池心,其余皆是同根分出的旁株,仰赖晶体才生得如此巨大,甚至能裂石钻缝,破碎岩盘。而圣藻更是汲取了晶体的生机异能,贮于藻浆之中,才能放出幽蓝微光。   耿照本以为疗伤补益的好处来自圣藻,如今想来,除了藻浆以外,池水本身亦有疗效;两人在主叶上颠鸾倒凤,距结晶甚近,可能也是受惠的原因。   近距离观察,结晶顶端有一处平滑断口,截断处尚留着不及两寸的基座,却非粗短晶柱,断面一样是六角形,却拉得极狭长,居中长轴将近四寸,短轴不到一寸,若未细看,还以为是拉长的扁菱形状。   如此整齐又不在解裂面的断口,绝非天然形成。是什么人截下一段,意欲何为,这段异于其他的截晶如今又在何处,被拿去做了什么用途?   无数疑问,冲击着怔然无语的少年。   他忘情地将手伸向异晶,指尖传来的触感却不冰冷,反而有些温热,像是某种活体。那蕴藏着无限生机的光芒与热度,以及犹如活物一般的异感,令耿照既熟悉又困惑,他忍不住扳了扳截晶的断口,试试硬度,谁知居然丝纹不动。   这晶石……是镔铁精钢的手感!   须知水精一类的矿物,质地虽硬,却有天然的解裂纹理,体积越大越脆弱,顺着裂纹一折,极是易损--升上执敬司的头一天,睡房里的老人大半夜将他挖起,给他“好好上了堂课”,免得耿照弄坏城主的收藏,连累同房一干人等。这自是欺负新人的借口,但比他资深的日九也被挖起来听训,没少吃了排头。   他本能运劲一扳,忘却胸中一口真气全靠碧火功维持,施力之际忽觉气窒,正欲调匀,谁知结晶光芒暴绽,浆腻的池水呼噜噜地沸滚起来,温度迅速攀升;几乎在同时,耿照脐内的化骊珠竟生共鸣,豪光迸射,失控的热流于体内四窜奔走!   耿照只觉浑身血沸,真气难以维系,扭腰转向,拼命往巨叶的边缘上浮。然而缺乏空气的胸腔似将鼓爆,再也憋不了气,上游之势为之一阻,口鼻“骨碌碌”地不住灌入池水,又呛咳不出,径由鼻咽气管灌入肺中!   (可……可恶!)   便是碧火神功,也无法消除这种五脏六腑被侵入占据的无助,耿照在水中痛苦扭动,却无法使身躯更快浮起,咽喉气管剧烈痉挛,强烈的闷窒感令眼前倏白……   眼看将要灭顶,肺部忽一搐,仿佛底部破了个小洞,空气丝丝泄入,瘫痪的身体复又动起,但随时可能再停摆。耿照把握时间拼命往上游,只求在力量用尽前冲出水面。   他并不知道:胎儿在母亲腹中时,是于水中呼吸的。及至呱呱落地、哭出第一声之后,其肺便逐渐长成为陆生的样貌,不复胎藏时,再不能于水中呼吸。   被晶体异化的池水,性质与孕妇腹中羊水近似,本有供输营养与空气的功能;耿照命悬之际,化骊珠再度生出功用,自吸入肺中的浆水析出些许空气,助他逃生。此非常法,效用毕竟有限,耿照奋力泅近水面,离叶隙仅一肘之遥,却再也吸不到半点空气,肺部只剩灌满浆水的闷痛,身子一脱力,整个人倏往下沉。   (我……要死在这儿了么?)   一条藕臂倏然入水,捉住他的腕子,奋力提出水面。待耿照回过神时,不由自主剧烈呛咳,像要咳出心子似的,趴在巨叶之上呕着酸水,涕泗交下,极是痛苦,但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这还不是最难受的。咳呕略缓,只觉胸腹间热辣辣地痛着,低头一瞧,赫见几道长长的殷红血痕,皮开肉绽,似遭鞭笞。转念明白:“是了,叶盖的边缘都是倒钩尖刺,我身子沉重,硬拖将上来,岂无摩擦?”比起溺于池底,再多刮几条都嫌便宜,自无怨言。   倒是染红霞无比心疼,帮他拍背顺气,歉然道:“我不是故意弄伤你的,我已尽量避开啦,只是……唉!是不是痛得厉害?要不……要不你骂骂我好了,我心里好受点。”耿照一径摇头,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低声道:   “多……多谢你啦,红儿。若非有你,我命……休矣。”   染红霞俏脸微红,既欣喜又庆幸,一扫入睡前闷郁,抿嘴嫣然。“别说谢。一人一遍,两不相欠!你要有什么意外,我……该怎生才好?下回,不许半夜一人偷来玩水啦!”   原来她于寐中发动神功,抽炼藻浆奇力,化寒气自毛孔散出,凝气成壳,再徐徐纳入经脉中,循环周天,以为己用……如此反复六度,暗合阴数,功行圆满后苏醒,赫然不见了情郎。   最初并未想到在池底,以为他趁自己熟睡,又潜回地下水脉探查,正欲取异藻为照明,忽见池心白光冲天、自水底破浪而出,水面像是沸滚似的翻腾不休,忙跃上巨叶观视,恰见耿照奋力上游,及时抓住了他。   耿照哭笑不得,待元气稍复,才将池底所见约略说了。染红霞睁大美眸静听,并未插口发问,听完沉默良久,轻声道:“我猜……那跟你腰间的物事,兴许有关?”耿照想起化骊珠在水中大放光芒的模样,自都教染红霞瞧去了,再难隐瞒,反掌握她一双柔荑,正色道:   “我……我有很多事没同你说,却非是故意欺瞒,有些来不及告诉你,有些却是答应了别人要保守秘密,不能违背誓言。我这样说你或许会不高兴,但我答应这些人这些事,却是在与你相约白首之前,我若轻易背弃,岂非亦将负你?便是打死了我,这也是决计不愿的。”   染红霞想了一想,忽然展颜笑道:“我从小就不是好奇心重的孩子。奶娘经常说我:“小姐呀,你怎都不问为什么,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孩子。”你瞧,我就是这样,不是什么事都非知道不可。”两人都笑了。   她顿了一顿,又续道:“符家姊姊同我说,每当心生怀疑时,就想想自己当初喜欢上的是怎样一个人。我想了又想,还是决定相信你,到现在都是信你的,无论你做什么说什么,看起来多么吓人多么不堪……我都信你。而且会一直信下去。就算旁人笑我傻,我也不管啦。”   “红儿!”耿照心中感动,不由得握紧了她的手。   “不过,”染红霞认真道:“于你有害之事,我一定要知道,你决计不能隐瞒。受伤了、生病了,有什么敌人,可能发生什么危险……我通通都要知道。我……我比寻常女子更强健,也觉得自己很勇敢,甚至比大部分的男子要强,对我隐瞒并不是体贴。你若做不到,我就不能再这样信任你啦。”   耿照点点头。“我答应你,决计不隐瞒于我有害之事。”   “那个……”染红霞红着脸咬唇,下巴朝他腰间一抬。“会不会疼?还是……对身子有什么不好的?”   耿照摇头。“不疼,它还救过我很多次。”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染红霞取过撕碎的裙裳替他裹伤。他胸腹间的伤口虽深,但浸泡过池心之水,又敷上了嚼碎的藻浆,包裹布条时早已止血,略有收口的迹象。耿照有心试验池底结晶的异能,遂于巨叶上歇息,并不返回岸上;一觉醒来,果然伤口只余几条浅浅红痕,除了略微发痒之外,看不出受过颇深的皮肉之伤。   池底的异晶自还藏有许多秘密,但眼下既无工具也无人手,加上化骊珠与异晶似有某种莫名的联系,一旦运起内力、刺激了骊珠,怕又生出不可预料的变化,非是耿照对异晶不敢兴趣,而是冒不起这个险。待脱出此地做好准备,甚至有蚕娘前辈这样的万事通随行照应,再来一探究竟未迟--   耿照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再回到圣藻池来,彻底研究水下的那块发光晶体。   休养充足,两人这回备妥了足够的藻浆包袱,又回到那条通往地下伏流的甬道中探险,可惜染红霞失足之处,便已是甬道的尽头。那伏流水面甚是宽阔,两人双手各举一包藻浆,仍照不到对岸,染红霞懊恼不已,咬唇跺脚:“要不你用肚子照一照?昨儿我瞧那光芒极亮,未必逊于火把。”   “这……也不是我想它发光,它便能发光的。”况且为了照明,任意以真气刺激骊珠也未免太过危险。耿照想象自己腹间大放光明,失控掉进水里、又缓缓飘走的模样,忍不住叹气摇头。   此间水流异常平缓,水面上几乎静止不动,难怪前度接近时,连水声都没听见。但耿照犹记得伸臂入水的那种汹涌之感,若非他反应及时,染红霞恐已被漩流卷走。只能认为这条地下伏流的河道越走越宽,因此表面的流速平缓,但水底下暗潮仍在,未可小觑。   这条路走不通,倒成了两人的现成浴房。染红霞以布巾浸水,细细洗去身上的黏滑异感,耿照也略作梳洗,将两人身上仅存的衣物洗濯干净,撑在藻池水面的巨型花苞上风干。   往后的大段时间里,二人反复做着同样的事:钻入钟乳石隙寻路,累了便退回地宫服食异藻充饥,运功化纳奇能--只不过地点改在圣藻池心的巨叶,而非是原先的池畔石隙。   池底的异质结晶,对恢复疲劳的效果极佳,两人的睡眠越来越短,似也更不易疲累,计算流逝的时间益发困难。   耿照估计距二人爬入地宫,应过了三天左右,但实际可能更短或更长。到得“想象中”的第四天上,地宫四壁所有能钻人的孔隙都被搜了个遍,染红霞望着自己亲手以尖石刻下的记号,良久无语,俏脸上既非失望也无惊恐,甚至说不上懊恼悲愤,而是难以言喻的茫然。   “我们……要死在这儿了,是不是?”她轻声喃喃道。耿照回头,本想为她加油打气、好生抚慰一番,却见玉人的神情似笑非笑,像是松了口气似的,片刻才幽幽说道:“也好。这样……我们就不会分开啦。”耿照听她口吻宁静平和,说完甚至展颜含笑,不由一悚,双手紧握她香肩激励道:   “别说傻话!我们能出去的。我一定带你离开这里。你瞧!”指着壁角一片坍塌的碎石堆砾。当初染红霞拿来刻画记号的尖石,便是拣自此处,与四周石笋钟乳交错的地景相比,显得格外不同。“这儿原来该是一处通道,后来给人弄塌了。我猜想凌云三才出入圣藻池,走得便是这一条甬道。”   染红霞迟疑道:“所以……我们能再挖开它么?”   耿照摇了摇头。“便有一掌轰塌甬壁的惊人修为,也不能倚之破开坍塌的坑道。破坏比再造简单多啦,要凿开这处坍方,不但须有尖凿利锄,恐怕还得用椽柱架起,边挖边做支撑……”沉吟之间随手比划,仿佛身旁真有一队苦力,正等他派发工作似的。   染红霞凝着盈盈妙目瞧着,忽然“噗哧”一声,晕红双颊,面上羞意宛然,咬着嘴唇低头窃笑。耿照回过神来,也有些不好意思,搔了搔脑袋,讷讷笑道:“我这人就这样,说到工法脑子便傻啦。你要不叫醒我,一会儿怕要算起这斗拱梁柱共需几材了。”   “才不傻!”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染红霞小脸更红,拉着他的衣袖细声道:   “我……我挺喜欢听你说这些的,好……好厉害的样子。很……很是威风。”   耿照想不明白工头有什么威风的,却爱她的娇羞可人,笑着将她拥入怀里。“我们从原路出去。”俯望着染红霞讶然抬起的晕红脸蛋,自信满满地说:“在九品莲台下挖甬道之人,必定知晓圣藻池的存在,也知道原有的出路已然不通。既然如此,何必开挖另一头?”   染红霞闻言一凛,立时会意。   阴谋家堆置苦力、匠人尸首的那一侧通道,绝非毫无用处,可能是通风井,也可能是另一个预备出口。两人均是即知即行的行动派,更不犹豫,立时循来时的甬道爬了回去。   耿照爬至中途,发现前头并非漆黑一片,隐约可见淡淡月华,一怔之下,不禁狂喜:“是上头的人,挖开了倾圮的莲台!有人……有人来救我们,我们……我们有救啦!”加紧爬出,回身将紧跟在后的染红霞也接了出来。   月光自头顶射入,犹如一条淡淡烟柱,在地面青砖映出碗口大小的散华。借着月光映照,他取下墙上另一支浸油火炬,以工匠所遗的两柄凿子敲击火花,“轰!”一声炬焰燃起、油花四溅,两人本能瞇眼转头,好一会儿才习惯;事隔多日,终又见到了文明之光。   密室高不过七八尺,顶上的开口再掘大些,有攀拉着力处,施展轻功便能游墙而出。生机乍现,染红霞想到身上仅着一件外袍,若是这样出去,传闻将不堪入耳,害臊之余,心中苦笑:   “果然是俗事扰心。真出不去,便不用烦恼啦!”忽听耿照沉声道:“回甬道里去……快!”   “怎么?”仍乖乖依言爬进。正欲回头,耿照将火把递入,密室重陷黑暗,只余月华一线。“拿着,”他神情警戒,侧耳倾听,低道:“有人。不大对劲。”   (有……有人!)   染红霞正烦恼衣衫不整,耿照见月芒一弱,孔外乌影掠过,仿佛有人窥近、一察觉身形挡住月光便即退开,却无些许声息,隐匿之意昭然若揭。   若将军遣人连夜搜救,见密室里有火光闪动,岂能不闻不问?来人本能的反应,已于不经意间泄漏了立场,绝非善类,至少不是打着救人的主意。耿照背门贴近甬道口,以身子遮去炬焰光芒,仰头盯紧破孔;在乌影再度遮蔽月光的剎那间,他看见了一只眼睛,浑身汗毛直竖,护体的碧火真气不由得向外迸出,激得背后两三尺远的炬焰“剥喇!”一摇,连染红霞都觉气窒。   --是他!   那只眼说不上特别,根本毫无特征,然而那一抹如灰翳蔽天般、逼人绝望的可怕精芒,却是耿照的梦魇。在眼睛的主人面前,他觉得自己渺小如蝼蚁,轻轻一指便即碾碎,无丝毫反抗之力。若非李寒阳出现,在廿五间园的高墙之外,这只眼睛便是他含恨弃世前的最后一瞥--   (是那个武功奇高的黑衣人!)   “快!”他回头低吼,一边推着染红霞高高撅起的浑圆翘臀,气急败坏:   “快点走……回地宫去!快、快、快!”靴边“啪!”爆起一大蓬石粉,青砖陷下一枚棋子大小的凹孔,如遭铁丸飞击。   耿照汗湿单衣,心下骇然:“这一指点落,怕没有三五寸深,好……好惊人的修为!”料想此人武功虽高,除非指劲能凭空转弯,否则盲人瞎马,倒也未必打得中自己;若要硬生生凿开被碎石断梁封住的活门门孔,恐怕也非一时三刻能办到,还有足够的时间来思索应对之道--   心跳还未平复,那人啪啪几指,将原先杯口般的破孔戳成茶碗大小,掷入一管喷着火星、木柴模样的筒子来。耿照一愣:“难道是火药?不好!”余光瞥见角落弃置着那扇扭曲变形的铸铁门片,着地滚去双手抓举,倒退缩进甬道,死死抵着入口。   谁知管子并未炸开,火花喷尽,突然冒出滚滚黄烟。耿照嗅得一丝,顿觉天旋地转五内翻涌,知是药性猛烈的毒烟,回头恰与染红霞目光交会。伊人见他面色丕变,黄烟从铸铁门片遮不住的隙间涌入,加紧往地宫的方向爬去,一边娇唤:   “快来!”开口吸入一缕烟气,玉臂倏软,几乎支撑不住,识得厉害,唯恐阻了檀郎生路,咬牙拼命向前爬。   另一头耿照摒住呼吸,兀自头晕眼花,忽听“咕咚”一响,一物落在青石砖上,燃烧的火光穿透门片缝隙,炽芒与幽影于入口的甬壁交缠撕扯,那人竟又掷下一枚毒烟筒来。   “可恶……赶尽杀绝!”   他运起十成功力,门片一缩,铸铁门边“轰!”撞入甬道口,岩壁崩碎、镔铁扭曲,各有缺损。耿照使蛮连撞十余记,终将门片牢牢嵌死,手握处的空隙虽仍不住渗进烟气,总比没遮掩要强。上头那人又掷两枚毒烟筒进来,才将破孔封住。   耿照挣扎着退回地宫,一出甬道便即跪倒,趴地大呕起来,吐得面色白惨,仍无法舒缓头晕恶心。染红霞忙将他扶至池畔,喂了几口池水。   耿照稍稍回神,见她雪靥上渗出淡淡红渍,以为是汗,伸手去抹,染红霞却微露痛楚之色,娇呼:“好……好刺!”正欲搔抓,赫见耿照的肩臂、头脸等裸于衣外处红肿片片,指尖一触,耿照痛得蹙眉,随即奇痒难当。两人四目交会,不由得魂飞魄散。   这黄烟不但有毒,更会侵蚀肌肤,使之溃烂!   (好歹毒的手段!世间……竟有如此霸道残忍的毒药!)   “别抓!”耿照忍着肌肤刺痒,见她把手伸向面颊,赶紧阻止:“一旦见红,毒素蔓延更快!”灵机一动,拉她滚入池中,扑通一声浆水没顶,浑身清凉,连难受的痛痒也大见好转。   染红霞吸入的毒烟远少于他,浸泡片刻便即上岸,以湿布掩住口鼻脸蛋,从角落坍塌处搬来一块头颅大小的石块,扔进甬道。耿照会过意来:“那毒烟十分厉害,任其散入地宫,我等无路可退。”勉强调息,强自压下恶心之感,也起身与染红霞一同搬石填隙,要不多时便将唯一的出路堵死。   人虽无由进出,但烟气无孔不入,也不知漏进多少。   纵使地宫宽阔,亦甚通风,仍无法推估需要多久的时间,泄进的毒烟才能尽数消散,人却无法在烟中多待一刻。为免腐毒侵肌,耿、染二人胡乱吃了些藻粒,用藻浆抹遍头脸肌肤,又带上几包备用兼照明,赶在毒烟未变浓前,相互扶持着进了地下伏流,一路退到黝黑沉寂的静水边。   所幸此间空气清新,没有刺鼻药气,连甬道中湿重的青苔气息,闻起来都特别舒心,两人背倚甬壁、并肩靠头,默默望着几乎感觉不出流动的漆黑水面,身心俱疲。万一烟气继续扩散,除了纵身入水,也只能坐等腐毒入肉,烂体而亡了。   “要是……能多待些时日,就好了。”黑暗中,染红霞轻道,口吻出奇地平静,全无面对死亡的恐惧,只觉无比遗憾。耿照握着她的手,难以言喻的挫败与自责,潮浪般一波接一波涌至,无情拍打着少年心版。   他明白事态的发展非人智所能预料,两人充其量是运气不好,委实怪不了谁。然而面对“那人”时,那种压倒性的无力仍教少年耿耿于怀,无法原谅如此不堪一击的自己,更对不起全心信任他的心上人。   武功、心计,甚至临事的果决狠辣……那人的手段能为,超过耿照遇过的任何一名敌手,其间差距,怕只有“天地云泥”四字堪可形容。   越浦小院一会,此人以一指之力,几挑了风云峡仅存的菁英与色目刀侯的得意弟子,没有人能在他的手底下走完一招。即使鼎天剑主横里插手,李寒阳也无必胜的把握;如非黑衣人抽退,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这个黑衣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他并不怕死,但要撇下这么多关心他的人、带着如此之多的疑问径赴黄泉,耿照却无法甘心。而老天爷就像有意嘲讽他似的,碧火神功灵敏的知觉,使他领先身畔的染红霞一步,嗅到一丝若有似无的异臭,之前翻腾不休的五脏六腑又被隐隐触动,胃里一阵一阵地痉挛着。   “我不怕的。”染红霞与他心灵相通,一察觉有异,便知劫数难逃,垒石终究挡不住毒烟,握紧他的手掌,微笑道:“白头偕老,所求也不过同穴窅冥,我们已做到啦。若有他生,我一定寻你,咱们绝不走散。”   耿照既感动又黯然,手背溅上几滴滚烫液渍,省起是她的眼泪,胸口如遭锤击:   “罢了罢了!横竖是一死,坐以待毙,如何对得住她?”捧起女郎雪腮,为她吻去泪痕,正色道:“红儿,还有一条路走,却是险极;万一失败,怕比死在这里要痛苦百倍。你愿不愿意与我冒险?”   染红霞一怔,露出灿笑。   “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我方才说啦,若有他生,咱们绝不能走散,何况这辈子?”心意既决,疑惑又生。这条甬道已至尽头,就算越过眼前的伏流,对面也不像有路出去;况且毒烟过水,不过眨眼之间。郎君欲走,却还有哪一条活路?   “这儿有一条路可走。”耿照一指水下,豪笑道:“咱们游出去!”   第百廿四折 明珂胜雪,朱紫交竞   毒烟转眼即至,二人没能犹豫太久,分褪靴袜系于腰间,双双跃入水中。   地下伏流果如耿照所料,表面平静,水下却是暗潮汹涌,再加上冰寒刺骨,远非圣藻池可比,两人“扑通!”没入深流,浑身激灵灵地一颤,随即被强大的水流推入地底河道。   耿照这一着虽是行险,却不是盲目的豪赌。   他幼时在龙口村听老人说过,伏流也者,乃暗河潜入地下的河段。大凡河道越近出口,河面越宽,而流速越缓,这条地下暗河表面平静而水下汹涌,代表尽头非是暗湖一类的死地;以莲觉寺之高,运气好的话,或有机会自平地涌出。   两人载浮载沉,只觉水流快得惊人,不过眨眼工夫,已难划动手脚泅泳,身不由己被一路推送,忽见前方波光粼粼,水面映出闪烁不定的辉芒,按说是出口近了。耿照在激涌的白浪间奋力抬头,却什么也看不清,举目一片苍蓝,挂着几点明明灭灭的萤耀--   他突然明白过来,发现自己忽略了另一种可能。   伏流可能径入地底,以泉水的形式自地面涌出,根本没什么出口,死路一条;也可能流向更深的地底空间,形成贮水的暗湖;沿山流出地表成为明河,当然也不无可能;亦有极低极低的机会,水流会冲破岩盘结构的脆弱处,自峭壁一涌而出……   --瀑布!   这条伏流的尽头,是一座瀑布!   不及回头警告,两人已被怒流冲出岩道,混着溃雪般的白沫凌空飞越,连喊叫都被轰隆水声吞没,犹如两丸乌铅,不断挥动四肢却无法稍止坠势,就这么在空中划了个大弧,跌进水雾迭涌的潭子里。   耿照沉入潭底,潭水骨碌碌地涌进口鼻,瞬间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沟通,踝间如绑铅锤,持续将他往水底拖,似无尽处。   拜池溺所赐,他一入水便摒住呼吸,仗胸中真气维系生机,顺势笔直下沉,不浪费丝毫力气。碧火功感应水流,耿照蓦觉那股下拖的力量略减,一拧腰自漩流侧面钻出,抬头往光照处浮去,“泼喇!”冲出水面,奋力泅至潭边,趴在石上大口大口喘气。   (红儿……红儿!)   好不容易缓过气,回头欲寻伊人芳踪,见瀑布水潭的模样,不由一怔。   伏流果然是从山壁上涌出,积成一片小湖般的水潭,潭中竖着七根长短不一的雪白柱子,柱径少则四、五尺,约如两名成年人双手合抱,通体雕满古朴怪异的花纹,既像飞鸟又似鬼面,图样均由规则对称的横竖线条构成,仅在转折处形成一弯圆角。   近水处的阴刻纹里填满浓绿苔痕,该是此地阴湿,最适苔浒生长;顶端在月下闪闪发光,柱体被飞瀑溅起的水花经年洗沐,却无一丝脏污,莹润如玉、雪白耀眼,堪称“巧夺天工”。   耿照在执敬司待的时间虽不长,没少见了好东西,一眼便认出石柱材质乃上佳白玉。白玉非是玉,与大理石、石钟乳等是一类,经火山熔岩侵入,历时千万年方能形成,十分难得。石中含有闪亮的细碎结晶,于阳光下耀然生辉,洁白常新,故称“白玉”。   东海自古好白玉。   传说龙皇玄鳞统治东海时,以白玉砌建行宫,长宽各三百丈,这还只是一殿的规模。其居城名曰“接天”,整座宫城均由黄金、白玉、象牙建成,是天佛送给玄鳞的礼物。   《玉螭本纪》记载:玄鳞为试天佛之能,指着一座宫殿,对天佛使者道:“此为新城蓝图,至少要放大三倍,堪为帝居。天佛大能,可否为我完成?”事实上,这座“望星殿”乃玄鳞命工匠采集直径四尺以上的青龙木为椽柱,费时十年才竣工。再盖一座三倍大的新殿,怕将动摇国本,纵使是君临东海的龙皇,也不能如此挥霍。   使者却道:“九为数极。龙皇既是天下至高,不如增建九倍。”玄鳞心中骇异,面上不露声色,冷冷道:“如此甚好。不知完成此城,需时多久?”   使者笑答:“较龙皇心中所想,再短一日。若有相违,龙皇可取我性命。”玄鳞与使者缔约,回头却命人将采集的巨木一把火烧了。休说九倍,天佛便要盖一座同等的殿宇,也得花上偌大时间心血,才能自南方采运堪用的柱木;届时随口说个时日,如“一天”之类,那口出狂言的使者必死无疑。   满怀恶意的龙皇含笑入眠,翌日却在宫人的奔走骚动中惊醒。一座回映着朝阳的雪白宫城矗立在望星殿旁,规模岂止九倍?龙皇倾力建造的殿宇与之相比,寒碜得像是一幢小木屋。   玄鳞的心计不能说是不成功。为避免受“一天”这种答案挤兑,天佛只得在一昼夜间竣工,且因径长四尺的檗木无法任意取得,整座宫城未用一根木柱,全由白玉砌成--   虽说像萧谏纸这样大儒,莫不据此驳《玉螭本纪》、《潜翔宝典》之伪谬,连央土教团都斥为无稽,但这个不日即成的“不日城”桥段依旧广受老百姓的喜爱,千年来流传不休,衍出无数版本。   古帝皇对白玉情有独钟,但《玉螭》本所述之“映日满城霜”奇景,始终缺乏可信的依凭。无论支持或驳斥远古东海存有一处“神人并世”的奇幻疆域、其中英杰多能移山倒海不日即城的任一方,都找不到案牍外的论据或反证。   不止玄鳞的“接天宫城”片瓦不存,玉螭朝后的几个王朝,乃至三宗共治时期,都未遗下以白玉为主构的大型建筑。东海虽有零星矿脉,产量尚不足以支应所需,如流影城内大片大片的白玉雕栏,石料多购自央土乃至更遥远的西北边陲。这些矿区的质量在时人看来,无不远胜东海。   要是他们看到这七根矗立池中的巨大雕柱,恐怕要改变想法了。   耿照却无心细辨玉柱有无拼接、是否为整块原石雕就、石面肌理斑痕几何云云,啪啪啪地涉水起身,扬声大叫:“红儿--红儿----!”见潭上平波一片,除了轰隆直落的飞流激浊如浪,周围皆无动静,哪里有玉人芳踪?喊得急了,一把除去上身单衣,又跃入水中寻找,依旧杳如黄鹤。   那七根柱子离瀑布甚远,断不致撞上,况且染红霞若误撞礁石玉柱,潭面必见血渍尸块;即使被水草缠住,以潭水之清澈,下潜时亦当望见。   他绕着水潭游了几匝,甚至冒险钻到瀑布正下方,于骨碌激涌的大把气泡与漩流之间来回找寻,精疲力竭,差点又被卷入潭底。   忽想起还有一处未寻,仰出水面深呼吸一口,潜入潭底水流稍弱处,一口气钻到了瀑布的后方,果然见得一处巨大的岩洞,染红霞挣脱了吃饱水的沉重外衫,如一条光裸的美人鱼,攀着岸边凸岩剧喘,湿发犹如丰茂的大把海藻,披覆在挂满水珠的莹白玉背上;两条长腿大半浸在水里,只两座雪峰似的翘臀浮出水面,隐约见得股间乌黑纤细的水草不住飘荡,说不出的诱人。   耿照赶紧将她拉上岩洞,盘腿搂在怀里,运功为她驱除寒气。   原来两人一前一后落水,耿照因有前事,经验十足,直到深水处坠势略缓,才趁机从漩涡中脱身;染红霞却无这等运气,一路被卷到了潭底,仗着绝佳的水性与意志力死命冲出卷流,恰恰游到了瀑布背面,脱力趴倒在水岸边。   此地已无圣藻可食,碧火神功、鼎天剑脉虽是绝世的机遇,却非无尽神能。耿照精疲力竭,休说带着染红霞,独自一人也游不出瀑布,拥着玉人倚壁歇息,不觉沉沉睡去。   苏醒时天已大亮,阳光映入瀑布,却无法尽透水帘,宛若无数发光的水精珠子被挡在雾墙外,光线欲穿不穿,一道淡细辉芒笔直射入洞窟,令人不觉有光,却堪能视物。   染红霞没受什么伤,纯是气力耗竭,经过大半夜的沉眠,精神已复。瀑布后的洞窟十分宽阔,高逾三丈,两壁乃至头顶的穹窿打磨得异常光滑,若非就在峭壁之下,两人几乎以为是什么青石砖砌就的内室一类,即使是人造之物,也罕见如此光滑的石面。   “这……这是怎么弄的?”她抚着光可鉴人的石壁喃喃道:“我房里的铜镜,只怕没这墙面照得清楚。研磨到这般境地,要累死多少石匠雕工?”   洞窟内光照有限,仍映出她一身雪肌,曲线凹凸有致。染红霞自己都看得脸红起来,回臂环住坚挺双峰,另一手却掩住腿心,殊不知此举看在男儿眼中,更加诱人,如非要保留体力游出,怕要将她按倒在地,好生针砭一回。   耿照别过头去,稍稍抑下粗浓的呼吸,将注意力转到洞窟壁上。   诚如染红霞所说,这样的光滑不是做不出来,而是极为耗工。要将偌大的岩窟四壁悉数打磨,怕连皇帝陵寝都无这般闲心。况且石壁上全无雕镂,有这等研磨抛光的工夫,不如雕花漆彩,岂非更添华美?   除非……这般平滑如镜,正是建造之人的目的--   思忖之间,染红霞赤裸的长腿交错,踮着玉足往洞中行去,咬唇笑道:   “走!咱们瞧瞧,里头有什么玄虚。”耿照阻之不及,略一思索,赶紧追上前去与她并肩。染红霞俏脸晕红,小手一翻,悄悄握住了他的手,柔腻滑软的掌心热烘烘的,一如她娇美动人的脸庞。   洞窟中气息流通,没有什么兽臭。地面亦都整平,无有崎岖,打磨得恰到好处,不似青石砖滑溜冰冷,反而有着微妙的粗砾,赤脚踏行毫无刮刺,极微舒适,拿捏又比镜壁更难。   耿照判断洞中并无野兽栖息,此间的设计是为了让人便于使用,连步道的触感都考虑周详,没有埋设机关的必要,这才由着染红霞深入探险。奇妙的是:两人走进三四丈深,壁上并无长明灯一类的设施,连放置火炬的铁架亦付之阙如,洞内却始终有光。   他以手抚壁,发现每隔一段,壁面角度便有微妙的变化,赫然发现看似平滑的洞壁穹顶,其实是由无数的曲折平面构成,非是一贯平整到底。“阳光经瀑布照入,再由石壁交互映射,折入洞窟深处。”他比划着对染红霞说明。   “就像铜镜那样?”她露出佩服的表情,宛若小女孩见了什么新奇玩意。   “对。”耿照喟然道:“红儿,设计这个石窟的前辈,非是闲得发慌才精研石壁的。接引日光深入洞窟,毋须烛照,实是了不起的发明啊!”   洞窟尽处是一座地宫,大小形状与圣藻池相若,穹顶、环壁无不精研出各种的曲面,置身其中不觉有光,却无一处不明,蔚为奇观。中央矗了座三层祭坛,全由白玉雕成,纹饰古拙,与水潭七柱相类,应是出于一时一地。   坛上有块半人多高的巨大水精,外壳光洁,已无共生之岩脉,晶柱角面却不若寻常水精直锐,反有些圆润之感,倒像逐渐消融的冰块。会有这般联想,盖因水精内并非纯净透明,而是布满烟痕似的丝丝霜白,虽无加工痕迹,总觉不是天然之物。   水精顶端一枚狭长的六角凹孔,长约四寸、宽约一寸,就着凹孔往里瞧,深度应在一二尺之间。怪的是水精状似透明,从外头却看不出中心有一道扁长凹孔,令人十分困惑。   耿照见凹孔的形状大小分外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看过,忽听染红霞叫唤:“你瞧!”顺她指尖望去,赫见壁上刻着几行大字: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过,江湖秋水多。死生纵有命,来去本无求。别日还相访,新醅且一抔。”旁边一行小字:“先饮于此,望君勿怪。僧五阴绝笔。”字迹苍劲,宛若剑痕,明明深入壁中盈寸,转折却无丝毫凝滞,仿佛刻划者非于石上,而是硬面大饼一类。   凝目细瞧,石壁下果然覆着一只半朽的木碗,外廓依稀可辨,怕一碰便要化为飞灰。   染红霞怔望着壁上题字,不自觉地走上前去,纤秀的食指虚提,忘情比划起来。自非水月停轩二掌院有临帖的雅好,而是这石刻字里行间剑气纵横,一钩一捺胜似龙蛇,矫矫灵动、狂气逼人,直要破壁飞去,在她眼里实无异于剑谱,每多沉浸片刻都有不同的领会。   耿照不敢打扰,陪她站了大半时辰,染红霞才如梦初醒,浑不知已过如许辰光,轻叹一声,指尖按进“抔”字最末一点,喃喃自语:   “这字……不是剑尖刻的,他用的是指力。这般气势纵横、决绝无悔的剑法,配上刻石如泥的绝顶修为,却要如何抵挡?”   耿照不懂“偶有不连,而血脉不断,及其连者,气候通其隔行”的书画布局,也看得出这幅字是一笔书就,其间毫无停顿,才能写出这般怒涛洪流般的气壮之势,不禁点头。   “是啊,这位五阴大师的武功,简直是骇人听闻了。只可惜我见识浅薄,未曾听过佛门中有这么一位高人,不知他过往事迹,否则缅怀前贤,当有更多收获。”   染红霞也未曾听闻过这号人物,蹙眉片刻不再伤神,继续往洞深处行去。   谁知越往内走,越是怵目惊心。地面壁间刀剑痕迹交错,似发生过激烈打斗,处处遗有乌渍,却未留下残断的兵刃。交手双方修为惊人,造成的破坏也十分恐怖,但所有狼籍到洞底的平墙前戛然而止,墙上既未染血,也无刀斫剑刺的痕迹,与沿途的激斗景象格格不入,分外突兀。   耿照轻叩墙面,仔细观察平墙与洞壁的交界,从墙底抽出一片腐朽的袍角,脏污腐败的布片上依稀辨得些许绣线,却是僧袍所用。“这片不是墙,该是一处巨大的石门。”他抱臂沉吟着,对染红霞说明心中的推想:   “五阴大师与对手缠斗,好不容易将对手逼入这门后密室,便迫不及待将石门放落,其间不容一发,才压住这丬袍角。”以那剑僧五阴的修为,若非对手与他旗鼓相当,无论是同归于尽,抑或诱敌入瓮,断不致被机关石门压住衣袍,可见当时之危急狼狈,已顾不上绝顶高手的气度风范。   两人将地宫前后搜了个遍,五阴大师却未再留下只字词组。耿照直觉开门的机关或与祭坛上那怪异的烟丝水精有关,然而东掀掀、西按按,忙活半天,石门仍旧动也不动,这才断念与染红霞离开圆宫,游出了瀑布。   染红霞见潭上耸立的七根白玉石柱,于日下莹然生辉,亦赞叹不已,端详片刻,忽道:“我觉得这白玉柱顶,该是有其他物事的。玉柱不过是底托而已,非是前人建造的本意。”   耿照昨夜匆匆一瞥,并未细思,经她一提,颇觉有几分道理。   这七根柱子当中,三根顶端有明显的断裂,耿照潜入潭中时,似见得有大块白玉沉底,应是部分圮柱;另外三根虽未断折,其上却是光秃秃一片,柱顶有零星破损,像被硬撬下什么镶嵌的饰件。   而最高的一根,同时也最靠近瀑布,兴许接近不易,保留最为完整;被飞瀑日以继夜泼溅,侵苔格外严重,倒有大半爬满绿痕。耿照本以为柱顶的墨渍是爬藤一类,仔细观察,才发现是锈蚀严重的铜绿。   --这么一来,红儿的猜测便说得通了。   玉柱顶端本有铜座,安置雕像之类的物事。上好的白玉相当耐久,便是放上千百年,也不致自行折断,恐怕是有人觊觎柱顶珍宝,才从中破坏白玉柱。   水潭边有幢破旧的茅顶房子,不过两丈见方,一眼便能看穿门户,夯土为墙、编蔺为牖,里外多见黄油竹横陈垂落,不知是简陋的家具抑或篱笆窗格,总之已难辨原貌,是货真价实的“年久失修”。   屋子前后树木生长茂盛,渐渐侵入人居,在丰沛的水气滋润下,连翠绿的爬藤都长得特别好,顺着树盖枝桠垂覆茅顶,张牙舞爪缠作一处。若非如此,茅草房顶早已烂光塌陷,远看更不易辨出屋舍形状。   耿照以为是五阴大师修行的草庐,推开爬墙虎纠结的竹门,才发现其中并无经书一类的物事。“除非五阴大师当过打杂小厮,”染红霞指着屋墙一角,笑道:“这儿应该不是他老人家的居所。阿弥陀佛!”   夯土墙上挂着一袭爬满蛛网霉斑的玄色短褐,看得出是仆役式样。这样的装束连青年男子穿上身都不宜,通常是侍僮所着。这屋子住的非是大师本人,而是服侍他的僮儿。   但五阴大师已死于洞窟密室,服侍他的侍僮又到了哪里,如今安在哉?   既见屋舍,代表附近可能有人,染红霞纵使胆大,也不愿再赤身露体,勉强披上耿照的外衫,腰间以带子束起,裹出结实紧致的蛇腰。男子袍服宽大,毕竟不能尽掩曲线,套着红靿靴的一双裸腿在衩间若隐若现,襟里雪乳都挤出一条深沟,依旧无法将整个胸口遮住,峰壑并现,更教人难以移目。   这还不是最恼人的。   耿照身量与她相近,但男儿肩膊较女子为宽,一合袍襟,肩上缝线都快落到她上臂间,袖管垂过指尖三寸余,布料吃水更沉,两只肥大的袍袖往地面滑坠,襟口如剥柚一般往两边开,露出大半颗雪白乳球,只差没插上“欢迎采撷”的草标,便要卖得断市。   比之一丝不挂,这种半遮半掩的奇装异服又是另一种眼福。   耿照得了便宜,不敢真笑出声,兀自苦苦忍耐。   染红霞一咬银牙,撕下袍襕权充系带,把袍袖卷至肩头,用带子缚起,如此不但裸露出欺霜赛雪的莹润藕臂,胸前也被勒出清晰的乳峰形状,遑论撕去半截的下摆,长度只到膝上两寸,行动间大腿一览无疑,令人血脉贲张。   “这下连打架也不怕了。”她满意地活动裸臂,肩膊一转,乳峰上下弹撞。由正面看来,衣中仿佛有两颗弹性绝佳的乳球彼此挤溢滑动,轮廓鲜活。幸好染红霞自己瞧不见,否则宁可换穿霉烂的短褐,也休想教她以这身野媚的打扮示人。   两人出了茅屋,一边寻路,顺便摸清所在。此地四面都是峭壁,乃一处洼谷,大致的地形一望即知。谷中地形平缓,原有的道路都被藤蔓树丛侵占,饶是如此,由水潭走到山谷另一侧,日犹未中,推估不超过两个时辰。   距水潭约莫盏茶的路程,留有大片白玉高台,如殿宇基座,其上空空如也,既无屋墙,也无梁柱,就是白玉砌成的宏伟础石而已。环绕高台外围则有三座房舍,石墙楹柱,甚具规模,非是潭边的夯土茅屋可比。屋舍形式古朴,虽不似石柱的雕饰洋溢着洪荒原始之感,亦知年代久远,或逾百年。   石屋虽古,木制门扉却是明显是后造之物,腐朽的程度也不过就是几十年间,门上无环钉之设,就是削木适框、因陋就简,勉强遮挡风雨而已,与石屋的严谨坚固全不相称。   第一间石屋前竖了根木桩,削平的一面刻着“无生道场”四字,像极洞中五阴大师的手笔,却多了股杀伐戾气。耿、染二人俱研刀剑,猛见桩上刻字,心头“突”的一跳,手不觉移向腰畔,才想起未携兵刃,额际微微渗汗,相顾无言。   片刻耿照定了定神,推开摇摇欲坠的半朽门扉,率先跨入石屋内。   此间果是五阴大师修行之所在。布满厚厚尘灰蛛网的屋内,随处可见蒲团、袈裟等僧侣常物,架上堆满经卷。耿照以为是佛典,拿起一本吹开积尘,信手翻阅,见书页上以熟悉的遒劲字迹写着:   “……七月初五。悲田吾友忆女成狂,始信宝刀生肌活血,威能绝大,必可活死人,肉白骨。殊不知慰生侄女躯壳之不腐,容色如生,已是宝刀奇能之极;乳香没药亦不坏肉身,彼可作不死药乎?嗔痴害人,眛乎灵智,莫甚于此。”   “这是……”染红霞凑近略读,凛然道:“五阴大师的手札!”   耿照点点头,阖起书页,双手捧过头顶,虔诚祝祷:   “我二人误入险地,望大师有灵,指点生路,非有意窥探私隐,冒犯之处,大师莫怪。札记中若有大师未竟之心愿,不违侠义道、不干天理者,待我等离开此地,必定尽力为大师完成。”染红霞闭目合什,低声道:“自当如此。”   适才看着的那页,不知怎的一下竟找不着,耿照逐页翻去,忽见一页写道:   “为引宝刀之能,悲田吾友多造杀孽,谷外十里内几无人家。端溪张姓樵子育有一女,年方十四,与慰生侄女近似。劝喻再三,令其早避,莫……”那“莫”字的最后一点忽然破开,仿佛执笔之人用力一顿,绽墨如迸血,秃笔几乎戳穿纸页。   隔行的墨色明显不同,落笔多是干皴,字迹潦草:   “……迟矣!一家五口,无一存活,悔之晚矣!莫非世有定数,吾友自阎王手下活人无算,今系还乎?若是,吾杀人盈百,满手血腥,独救不还一人耶?悠悠苍天,曷此其极!我欲放落殊境石,封闭三绝谷,唯念白骨陷坑之奇,不应绝于我辈,沉吟反复,犹不能决。”   染红霞小声诵念,不觉皱眉。“看来五阴大师有位医术高超的好友,为救女儿走火入魔,杀害许多百姓。这里反复提到“宝刀之能”,难道谷里本有一柄救人的刀?既要救女,又何须杀人?”   耿照心念一动,蓦然省觉,诸般线索自行贯串起来,所有的疑惑都有了头绪;未及放下札记,急道:“糟糕!咱们快去瞧瞧!”不由分说,拉着染红霞便往外跑。   染红霞被拖着一路狂奔,冲过毗邻的第二间石屋,瞥见门楣上悬了块大匾--说是匾额,其实是将粗木剖作两截,削去圆背并排钉起,粗略制成的一块大木排--上书“救活斋”三个大字。   乌浓的墨色深深吃进了木纹肌理,即使表面凋朽严重,题字之出入收放、俯仰向背,依旧顾盼生姿,落笔之人竟写得一手沉着飞翥的上佳翰墨,与五阴大师那出自草莽、全不讲章法,戾气逼人的森寒剑字绝不相同。染红霞暗忖:   “这该是那位忆女成狂的“悲田吾友”了。救活斋、救活斋,医术通神,又如此宝爱女儿的一副心肠,怎就成了滥杀无辜之人?”见屋门被铁链死锁,院墙中隐约飘出一缕异臭,既似尸腐,又有几分血腥味,混合药气,令人作呕。也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同样的蓝天白云下,但觉这铁锁圈牢的“救活斋”上罩着一圈黑气,其中阴风怒嚎,似有无数冤魂交代,说不出的恐怖。   第三间石屋相距甚远,不在耿照的必经路上,屋前无桩无匾,不知其主。两人越过了大片的荒烟蔓草,来到谷中另一侧的峭壁下,耿照喘息未定,仰头一瞧,忽然一跤坐倒,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染红霞望着眼前巨大的石门怔怔发呆,半晌伸手欲抚,又觉半点也不真实,玉指始终按之不落,虚悬在诡异的斜纹石肌上。   那是一座高逾三丈、宽约两丈的石门,像在峭壁挖出这般尺寸的凹槽,然后再打磨平整似的。石门非如瀑布圆宫的内壁般、光滑如镜的一片,而是由宽约两尺的石条斜向交错,宛若一面巨大的竹席嵌于峭壁,石条与石条的拼接处连片薄钢都塞不进,只见其缝,却几乎摸不出它的存在。   染红霞未见过这样的工艺风格,怪异到几乎不像存于此世之物--哪有石匠会制成这般诡物?拥有拼嵌不容一发的绝艺,何不刻龙镌凤、雕錾栩栩如生的壮阔浮雕,而是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单调的斜纹线条?   “这……这是……”   “这便是手札里说的“殊境石”。”   也不知过了多久,瘫坐在地上的耿照才喃喃接口。   “发动殊境石后,三奇谷唯一的出口,以及通往白骨陷坑--就是那个瀑布里的石门密室--的密道,将齐被万斤石门阻断。这“殊境石”机关以水力发动,被设计成只能使用一次,一旦放落,再也不能开启--”忽一跃起身,虎吼着对石门连发数掌,打得掌心殷红如血、肿胀欲裂,却难撼动分毫。   “可恶……可恶!”   他旋腿扫飞大片草叶,失足坐倒,“碰!”一拳轰在门上,打得指节青紫迸血,满是挫败的面上滴落汗珠,不知是因疼痛抑或懊恼。   染红霞想安慰他,却不知如何开口;踌躇片刻,说的仍是心中最大疑问。   “你是怎么知道……”   “我听人说过。”少年把头埋在双手环抱的膝盖间,声音十分疲惫。   关于这里的一切,他早听蚕娘前辈说过许多,尽管她一次也没来过。   讲给蚕娘听的,是她的一名忘年小友。即使他已离世许久,蚕娘却从来没忘记那个笑起来开朗傻气、耳垂又厚又软的笃实少年,他那总是随遇而安逢凶化吉的柔软心肠,以及既天真又平凡的伟大梦想。   三奇谷,白骨陷坑,还有号称罕世圣器的宝刀“珂雪”……这里是三十年前一段武林传说的起点,传说的名字叫胤丹书。   无论敌人还是朋友、喜爱或憎恨他的,都不得不承认:“鸣火玉狐”胤丹书绝对是世上最值得敬重的人,他的刀救人远比杀人要多;武功虽高,却从不说教,就像毗邻数十年的乡下好邻居,容易相处得令人伤透脑筋。   五阴大师原本并不是和尚。至少在蚕娘的故事里不是。   他还叫“死魔”盛五阴时,是那个时代天下间剑法最可怕的顶峰候选之一。手札自谓“杀人盈百”,约莫是五阴大师出家之后修养心性,戾气大减,虚怀若谷,只算了有名有姓的。昔年“死魔”纵横天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剑下怕未寄着上千条含恨冤魂!   其佩剑“无生”留在为他剃度的祇物寺中,白玉京被异族铁蹄踏平、残垣付之一炬,无生剑辗转流落至央土名剎雪舟寺。迄今剑上暗红未褪,每逢月夜便即鸣动,似嚎叫着欲饮人血,须高僧日夜诵经方得稍稍压镇,被认为是当今世上数一数二的寄魂凶剑,已生煞灵,绝非死物,可见其戾。   而救活斋的主人“医怪”袁悲田,为使死去的女儿复活,不惜坠入无间,由万家生佛摇身一变,成为滥杀无辜的恶鬼。   讽刺的是:盛五阴前半生动辄开杀,割血饲锋,淬炼剑煞;非爱杀生,而是毫不把“性命”二字放在心上,狂极狷极,一手打造出“死魔送葬,凶剑无生”的骇人传说。老来却为了阻止陷入疯狂的好友,不惜放下万斤殊境石,与袁悲田同葬白骨陷坑内,令人不胜欷嘘。   东海七大派剿灭狐异门时,杜妆怜是力主杀尽的激进派,惨绝于“红颜冷剑”下的狐异门人不计其数,梁子结得极深。其时杜妆怜年轻貌美,锋头又健,遂有些风言风语,说她对胤丹书怀有情愫,无奈胤为人正派,与妻子胤野鹣鲽情深,并不理会,多半伤了这位少女掌门的自尊,遂惹来杀机报复。   此说固然无稽,当年却闹得满城风雨,毕竟知情者寡,好事者众,一知半解乃至一无所知之人,往往最爱附会议论,跳出来大做“公评”,实则盲目地助长了流蜚,积非成是。杜妆怜由此益恨狐异门,将其门下杀了个清光;影响所及,水月一脉不言七玄之事,东海武林亦多避谈胤案,染红霞江湖阅历虽丰,对胤丹书却十分陌生。   殊境石是胤丹书离开三奇谷时,盛五阴为缠住袁悲田,不让陷入癫狂的挚友伤了后生,才启动封谷机关,放落万斤石闸。胤丹书成名后数度返回谷外,试图破坏闸口石封,救出两位亦师亦友的前辈恩人,可惜以狐异门之强,仍旧无计可施;求教于马蚕娘,也无启封良策,引为毕生至憾。   耿照在手札里读到“三奇谷”、“白骨陷坑”等字样,才将壁刻的“僧五阴”与死魔联想在一块。应是胤丹书说与蚕娘听时,并未特别提到五阴大师出家,在蚕娘的见闻印象之中,盛五阴便只是出离剑葬、吹毛片血的“死魔”,是凶剑无生的剑主,杀人无算的魔头,哪里想到他做了和尚;转述耿照,也只说盛五阴。   而这里,却是不折不扣的绝境死地。   是连蚕娘前辈、胤丹书、五阴大师、“医怪”袁悲田等绝顶高手,也出不去进不来的隔世之地--难以言喻的绝望与挫败攫取了少年,久久不能平复。   幸而他禀性务实,不惯怨天尤人,闷坐之际臂侧骤暖,靠来一抹圆润香肩,女郎柔嫩的面颊轻枕着他的肩头,鼻端嗅着她襟口溢出的温香,耿照心中一凛:“我若绝了出谷的念头,红儿还能依靠谁?”奋力打起精神,强笑道:“我们先回大师屋里,再找东西填饱肚子。说不定札记中藏着线索,总有法子出去。”   染红霞微微一笑,神色如常,比他冷静平和得多,一点儿也看不出颓丧的模样,挽着檀郎手臂柔声道:“有你陪我,出不出去都一样。你说胤丹书的故事给我听,好不?我没怎么听过这人,想多认识些。”   耿照来了兴致,忽然一怔,不由失笑。“那我跳过你师父的部分好了。杜掌门杀了不少狐异门之人,逼得胤先生横剑自刎,蚕娘说起她来,可没什么好话。”说到这里,心中隐生不祥:   “既是如此,蚕娘又为何要传授红儿天覆神功?”   染红霞不知这许多计较,抿嘴笑道:“跳过了也好。你要是说我师父坏话,我不只不爱听,以后也不睬你啦。”心念微动,又补上一句:“也不许说本门和我师姐的坏话。”   “我同代掌门交情可好了,干嘛说她坏话?”耿照大笑。   染红霞知他说的是反话,不禁莞尔。两人并肩挽手,信步往无生道场行去,沿途耿照说了胤丹书崛起的传奇,以及他说服七玄捐弃成见、携手团结,与七大派共赴妖刀之难等。   据蚕娘的说法,胤丹书得她传功未久,尚未大成,即遭奸人陷害坠入深谷,误打误撞闯进白骨陷坑,巧遇盛五阴与袁悲田于密室中对峙,解了二人的逼命之局。其后各种奇遇,自不在话下。   其时袁悲田心智犹未全失,时好时坏,一旦发狂便出谷杀生,带回尸体炮制,欲使之活转过来--这当然是绝无可能之事。他的爱女袁慰生因故死亡,早年离开三奇谷闯荡江湖的袁悲田才重返故地,为的正是寻求复活逝者的秘法。   “真要有,那就不是秘法,而是妖术啦。”染红霞蹙眉喟叹:“旁人倒还罢了,这位袁前辈号称“医怪”,五阴大师盛赞其术,岂不知死生有命,非人力所能强求?这实在是太奇怪啦。”   “那是因为三奇谷里藏有一样稀世珍宝,早已超越人识所知。以袁前辈之能,会生出如此荒诞不经的念头,正是因为亲眼目睹过这项珍宝的奇能,才紧抓着一丝希望不肯放弃,终至走火入魔。”   染红霞与他默契十足,心念一动,挑起柳眉。“就是那柄救人的刀?”   “嗯。我本来想象不出那是什么,不过现下已有眉目,大致能猜到。”耿照正色道:“蚕娘前辈说,胤丹书闯入白骨陷坑时,在坛上发现一名容颜绝美、全身赤裸的姑娘,被一把阔刃长刀笔直插入腹中,就这么钉在一块石头上。那姑娘面上不见一丝痛苦,被刀刃贯穿处也并未出血,像熟睡一般,总之美得不似人间之物。”   ◇ ◇ ◇   那刀身宽约四寸,厚近一寸,截面似是个拉长压扁的六角形,通体发出璀璨耀眼的苍蓝光华,光滑锐利的角边吹毛可断,质地无比坚硬。刀柄形制古朴,前所未见,拙重的雕纹犹如自地底掘出的青铜古器,表面残留着零星的金箔,衬与斑剥铜色,与发光的晶柱刀身形成强烈的对比。   刀上蓝光一映,更显出少女的肌肤洁白光滑,无一丝斑痕,连柔肌上的纤细毫毛都能清楚望见,连带使得细小却浑圆尖翘的鸽乳、饱满隆起的雪白阴阜……等,全都美得毫不真实。胤丹书被少女纯洁无瑕、却又散发着女子魅力的胴体吸引,着魔似的走上前去,却不敢伸手触摸;回过神时,双手已握住了刀柄。   --是这把刀“定”住了这位姑娘。   不知为何,他心中冒出这样的想法。   石上少女肤光柔润,肌肤富有弹性,面色红润,小嘴无论是形状或色泽都像极了新鲜的樱桃;然而那双盈握的小巧鸽乳却未有起伏,琼鼻之下毫无气息,连身体都感觉不出一丝温热。   “她”不可能是尸体。世上怎会有这般娇艳动人、柔软富弹性的“尸体”?一定是这刀上有妖法,是它将姑娘定住不动,落刀之处才没有皮开肉绽,鲜血成流。一定是这样!   “姑娘放心,我来救你了!”   性子温和近乎温吞的少年不知哪来的勇气,一股热血冲上脑门,咬牙运劲,施展新学不久、兀自半生不熟的玄阴功诀,猛然拔起长刀!   ◇ ◇ ◇   “这“热血上涌”,听着怎么像“兽性大发”?”染红霞睨他一眼,唇菱微抿,似笑非笑。“你们这些臭男子啊,全都一样。下流!说故事给你听的前辈,有花忒多工夫描述姑娘一丝不挂的模样么?”   耿照脸一红,叫起撞天屈来,再三保证没有添油加醋,真是胤丹书多看了姑娘几眼,不是他看的。染红霞忍笑道:“想来是医怪前辈的苦命女儿,闺名“慰生”的便是。这刀真特别,插在死者身上,竟能使容色如生,未能亲眼见得,我实是不信。”   “我见过啦。”耿照敛起嘻笑之态,肃然接口。“或说那刀的“其他部分”,我已在藻池底见得。刀身材质的神奇作用,你我却是亲身经历过的,决计不会有假。”   染红霞会过意来,不禁睁大了杏眸。   “圣藻池底的结晶!”   “正是。结晶上头,被人取走了最大最长的一截晶柱,切割痕迹尚在,应是做成了这把奇刃。”   耿照叹了口气。   “胤先生发现袁姑娘的地方,就是瀑布地宫中的白玉祭坛,故事里提到她身下的大石头,恐怕就是那块烟丝水精。我瞧水精上的狭槽十分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原来是与异晶被切去的那截剖面极为相似,看来那水精本就是“珂雪”宝刀的刀座。”   染红霞心想:“原来刀的名字叫“珂雪”。”为免显得孤陋寡闻,便未接口。   珂雪宝刀最终没能令袁慰生死而复活,但胤丹书的到来,却为三奇谷的死水注入了一泓活泉。袁悲田的病情受到刺激,虽不能因此愈可,偶一苏醒时,神智却异常清明,对胤丹书自况:“昔年我艺成出三奇谷,一心济世,在南方建立“尸毗山庄”行医。某日,本着佛家割肉饲鹰的精神,救了一名大恶人,并加以照看庇护,希望劝他苦海回头,改过向善。   “那人奄奄一息,兀自狞笑:“佛欲度魔,魔也想度佛,且看谁人手段高。我的恶道比你的仁道高明,你唯一可恃,不过医术而已。此际罢手不救,便算你赢了,否则终是我赢。”我不以为意,仍尽心救治,岂料却种下恶因,祸延无辜。   “那人伤愈之后远走高飞,沉潜多时,江湖上许久不闻其劣迹。我当时还沾沾自喜,以为度化了一名祸世恶魔,功德无量,时常对妻子说起。   “谁知那厮趁我外出行医,率领徒众血洗辟支山摩诃海,杀尽山庄上下百余口,我的爱妻尤为凄惨,死前受尽凌辱,遗体……遗体四分五裂,惨不忍睹。那恶人劫走小女慰生,我存着一丝盼望,忍悲尽力追踪,沿途与恶人的手下缠斗,杀尽其党徒,始终没逮到正主儿。   “转眼过了一个多月,那厮狡猾至极,我本领用尽,仍无法救出小女,再顾不得江湖规矩,千辛万苦觅得贼踪,暗夜偷袭,趁他熟睡无备重掌一轰,打得被甬里骨爆如炒栗,血如泉涌;掀开一看,竟是慰生。那厮……设计我亲手打死了女儿。   “我发起狂来,只记得满眼赤红,见什么都是血汪汪一片,清醒时那厮已被我打得只余一息,口里溢着血沫子对我笑道:“袁大夫,最后是我赢啦。你这个月里杀的人,比我这辈子加起来要多得多。你的佛救不了你的妻女家人,想想是什么让你报了仇?”   “往后,每当我剥夺性命时,总会想起他的话,下手便不犹豫。起初只杀些飞禽走兽,后来觉得毕竟不是人,参照有限,杀都杀了,不如找人实际。杀得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渐渐没有知觉,与宰杀禽兽并无二致。”   蓬头垢面、风采不再的癫医叹了口气,闭目道:“我前半生自认生佛,后半生却沦为杀人狂魔,足见苍天不仁,佛魔不过反掌间耳。你的道,能在上天背弃你时,仍坚持走下去么?”   蚕娘说这段故事时,口吻既哀伤又惋惜,却又隐有一丝骄傲。兴许在她眼里,胤丹书直到生命的尽头,都没有背弃他的善道,被翻脸无情的命运与他人的恶念击倒,较“医怪”袁悲田这样矫矫不群的人物更高。   五阴大师的手札也提到尸毗山庄的惨事,不知是出于对挚友的悯怀,未曾细问,抑或当时袁悲田已神智不清,根本说不明白,关于此事的记载甚是简略,远不如蚕娘转述。   耿染二人回到无生道场,翻查架上成堆札记,找寻出谷的线索。耿照手上那卷,只记到袁悲田发病越来越频,为防胤丹书独居落单,被突然发狂的袁悲田打了个措手不及,让他从潭边搬迁过来,与五阴大师同住--   “原来那屋子是胤丹书在谷中的落脚处。”染红霞诧道:   “墙上的短褐肯定是他的了。怎么他原本是仆役出身么?”   “嗯,狐异门上下均是“胤”姓,仍有贵贱之分。我记得他是执役……等等!这里提到“疗伤”--”   耿照飞快往回翻,视线上下追索,片刻才道:“是了,袁前辈的心疾,五阴大师无法以内力为其镇压,直到胤先生入谷后以天覆神功相助,才得稍抑心疾,让袁前辈清醒的时间再长些……这儿说的“朱紫交竞”是什么意思?”   染红霞于武学的见识远胜过他,顺口解释:“所谓“朱紫交竞”,就是百家争鸣之意,指不同派别的内功相互激荡,利用先抑后扬的道理,刺激彼此增长,收效倍于独自摸索修练。”   耿照听得懵懂,脱口道:“就像双修那样?”   染红霞俏脸倏红,咬着嘴唇轻轻打他一下,嗔道:“双……你哪儿听来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没正经!”耿照省起差点说溜嘴,惊出一背冷汗,幸好染红霞自己也羞得厉害,小脑袋瓜子里一下热烘烘的没转过来,未加追问,让他逃过一劫。   耿照早把什么“出谷后据实以告”全抛到了九霄云外,狠咬了舌尖一下,用疼痛来提醒自己:以后打死都不能在她面前提到“双修”二字,遑论与其他女子双修!否则依红儿一板一眼的性子,一剑劈死他还算是好的了,就怕她觉得污秽鄙夷,从此再不肯理他,那可比死了还难受。   染红霞定了定神,终是多年代师传艺的旧习盖过了羞赧,略抑脸红心跳,变着法子解释给他听。“喏,你练剑……嗯,或是打铁,有时用力过猛了膀子酸疼,是该让它比平时多歇会儿么?”   耿照想都没想,一径摇头。“多歇上半日,怕那条膀子要疼三天。不如略加劳动些,虽比平时不适,待酸痛消去,臂膀益发强壮。”   “这便是“先抑后扬”,朱紫交竞之法了。”染红霞笑道:“于内功修练一节,故意先替自己制造若干阻碍,最好是势均力敌,借由外力的抗衡加倍提升,用以突破境界。最常见的方式,便是找个出身、门派互异的同修,彼此相克相生;一旦摸对了门路,便能突飞猛进。”   耿照恍然大悟,头一个想起的,居然是明姑娘与岳宸风。   两人碧火功有成,明栈雪察觉岳贼颇有异心,仍不肯离开,一直到岳宸风实力大进,明栈雪饱受威胁--以她的话来说就是“想动手已迟了”--才飘然远去以图自保,其中缘由耿照始终不明:以明姑娘之精,断不致如此胡涂,要说贪恋双修好处,又有违她的性子。明栈雪可不是会被床笫欢愉冲昏头的小女子。   以“朱紫交竞”推想,一切便说得通了。   《虎箓七神绝》与《天罗经》俱是绝学,同样包罗万有,均收录了拳掌轻功等诸般技艺,可说是势均力敌的两套武典,然而质性相异,七神绝刚猛绝伦、天罗经阴柔刁钻,正是“朱紫交竞”的绝妙例证。明栈雪迟迟不走,就是要利用这羝羊触藩的危险张力逼迫自己提升;反过来想,也能解释岳宸风何以一日千里,进境惊人。   “道理说得轻巧,实际却没这么简单。”   染红霞见他若有所思,侃侃续道:“你想,若只单纯为增加修习的困难度,径砍树木山石,抗力岂非更强?也不见有高手从深山老林中源源涌出,关键在于这个抗力拿捏不易,过了伤筋折骨,不足又白费辛苦,不如本本分份勤修苦练,好过投机取巧地钻空子。”   果然是水月一门的剑术教席,结论自然而然便做在堂堂正论之上,指点迷津还带端正态度,里外兼修,绝无阙漏。耿照老老实实听完,不敢吱声,只差没把双手放膝上。   染红霞老毛病犯了,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拿起另一部手札,低头翻阅。   此卷与耿照手中的前后相接,写的是一两个月之前的事,果然有五阴大师指点胤丹书练功,合两人之力为袁悲田理气宁神、调复心脉的记载,提到盛五阴早年以“三藐三菩提大法”与袁悲田“三因极元圣功”合修,俱成高手,各自离谷闯荡,写下一页武林传奇。   及至皈依佛门,五阴大师才发现自己练错了,把号称“无上正觉宝典”的佛门绝学,练上了杀生求道的偏邪路子,本欲自废武功,祇物寺住持却淡然道:   “迷途正途,俱在脚下。心向行往,便即是路。”盛五阴大彻大悟,又把一身阴狠迅辣、百变千幻的三藐三菩提大法,如击磬鸣钟一般,老老实实、毫无花巧地练回了无上正觉的路子,功力更上一层楼。若非如此,也不能稍胜袁悲田一筹,经年囿于谷中,以免伤人自伤。   耿照被札记吸引,除寻求出谷之法,亦为染红霞着想,欲多了解天覆神功修习的情况、有无遗患等,尤其“梦中发动”一节,不知是宵明岛武学皆如此、胤丹书亦有之,还是蚕娘弄出来的新花样。   染红霞不知体内的奇寒真气与胤丹书系出同源,读到五阴大师的评注,说天覆神功“其质玄阴而不损不益,中正平和,更胜极阳刚气。惜小子囿于修为,权以六阴之功,暂替九阳极数”云云,心念一动,掩卷沉思。   “怎么啦?”   耿照半天没听见动静,诧然抬头,恰恰迎着她凝眉细考的娟秀面庞。   “有件事情很奇怪。”染红霞沉吟道:“殊境石放落之前,三奇谷中止有三人。五阴大师为救胤丹书,同时与发狂的袁悲田做个了断,这才启动机关。如此圆宫壁上石刻,却是写给谁看?”   耿照还以为她为何事烦心,不觉微笑。“那诗未必是同一时间写的,当时情况危急,哪有这份闲心?依我看,兴许是更早前便已写就,五阴大师本是剑试天下、快意生杀的江湖豪士,性子疏放,写完饮罢,把木碗一扔,没想过要收拾,便一直留到现在,不是真的诀别酒。”   染红霞不与他说笑,正色道:“我也是这么想。由诗文推断,不是写给后辈如胤丹书;对朝夕相处的好友袁悲田,又显得过于矫情。我读大师手札,不觉得他是这样的人。但诗中说“君子意如何”,却是对平辈同侪的口气无疑。”   耿照不明白她为何纠结于此,染红霞话锋一转,示以手中卷册。   “你看这行“权以六阴之功,暂替九阳极数”。胤丹书的天覆神功虽是绝学,但当时修为不够,无法发挥所谓“九阳极数”的效果--这里的“九阳极数”,指的又是什么?”   “说不定是某种阳刚的武功?”耿照反应极快。   “三三得九。“九”是数极,也是三个“三”。”染红霞进一步引伸。“五阴大师用了“替”字,代表在他心中原本有一门武功,比胤丹书的天覆神功更适于压制袁悲田之患。这门心法的名目里,可能也有个“三”。”   耿照摊手苦笑。   “要符合阳刚、内功等条件,我只想到李寒阳李大侠家传的《三省功》。”   “道门中亦有一部《形神三一大法》,可能是五阴大师原本所想。不过这不是重点。”染红霞睁大美眸等了半天,迟迟没等到预期中的惊奇反应,不免有些失望,急道:   “你没发现么?袁悲田时疯时醒,最少也有几年的光景。一旦功力不足的胤丹书要离开三奇谷,五阴大师便不得不放落万斤石闸,以免袁悲田重入江湖,酿成巨灾。如此在胤丹书之前,是谁与他连手镇住了袁悲田?”   耿照猛地省觉。   “你的意思是--”   “三奇谷、三座石屋,九阳极数、朱紫交竞……还有石壁上对象不明的题诗,在在说明一件事。”染红霞正色道:“五阴大师的同修,不止“医怪”袁悲田一个,三奇谷之内,自始至终都是三个人。那第三人究竟是谁?如今……却在何处?”   第百廿五折 玉宇巍峨,牙骨盈坑   为释心中疑惑,两人连袂来到第三座石屋。屋前如五阴大师之“无生道场”,原也立了根粗桩,却被拦腰削断,残桩突出地面不到一尺,上头仅余半个“电”字,左侧还拖着一撇,两头并未相连。   染红霞抱臂托腮,灵光乍现:“莫非是个“庵”字?”耿照识字有限,伸指虚写个“庵”,越看越像,双掌一击:“有理!红儿,你真是聪明。”   染红霞被赞得脸烘耳热,小脸晕彤彤的,嘴上却不肯让,咬唇佯嗔:“你这话听着倒像长辈夸奖,教人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耿照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这年头,怎么连夸人也有事!莫非“聪明”二字别有寓意,惹她不欢喜了?   “你先喊了红……才夸人,好占人便宜!”   “那好,”耿照有过必改,绝不拖泥带水。“下回我要夸你,便喊你“二掌院”好了。”染红霞原本还忍着笑,一听俏脸沉落,咬牙道:   “你敢!”   耿照想起她最不喜欢他这样叫,赶紧改口:“不敢不敢,我说着玩的。下回,万一我又想夸奖你,一定不喊你“红儿”,喊……喊“红姊”好啦,听来一点不像长辈的口气,绝不占你便宜。”   染红霞被那句“万一”逗笑了,噗哧一声,霎时如春风复来,雪靥更添丽色,看得耿照微微发怔,一脸呆相。她心中微感歉疚,暗忖:“好端端的开着玩笑,我同他呕什么气来?这下倒好,气氛弄僵不说,还平白给叫老啦,当真是咎由自取。”   其实染红霞也想多了。在耿照眼里,红儿俏美可喜,一颦一笑无不动人,并未往心里去。虽说如此,毕竟是她起的头,尽管懊悔,却拉不下脸说软话,犹豫一下,伸手挽着他径推门扉,细声道:“咱们瞧瞧去。”衩间伸出一条雪酥酥的结实长腿,率先跨过破败的高槛。   第三间石屋所置,又教二人大吃一惊。   石屋前后三进,有厢有廊,无论斗拱、屋梁乃至门扇窗牖,形制均近于今时,年代明显较无生道场、救活斋更晚,规模也大得多。中堂甚至有六扇明间,所有木造的部分都经过油浸之类的防腐处理,不仅形状完整,机能亦都健全,没有缺门烂窗的现象。   而如此规模、堪称“宅院”的建筑里,仅有居间的大堂置着几把桌椅,连床都没见,所有房间无分大小,其中仅有一种家具,就是书架。堆满竹简帛书的书架,堆满经籍卷册的书架,倾倒毁坏的书架,空空荡荡的书架……   时光似乎一进入院中便悄悄静止,空气里悬浮着木竹卷纸的微腐气息,连一丝微风都感觉不到。屋外的鸟叫、远处瀑布的轰隆声响,俱都被挡在高墙之外。院墙内似乎该有几株粗老梧桐,夏日里浓荫与雷响般的蝉鸣,更能衬出此间的悠远静谧……但别说是树,院中连一片裸出石砖的泥地也无。这是为了避免植土蕴含湿气、缩短藏书寿命而做的设计。   两人自然而然都没作声,携手行望,屋内半数房间的架上是都空的,集中在后半部,毁损的状况也格外严重,室内积尘盈三寸,连门扉都不易推开。耿照试着打开一间,涌出的灰浪活像是一场雪崩,两人灰头土脸奔回廊庑起处,掩鼻待弥漫的灰翳沉落,才得继续深入。   自此耿照打消了开门的念头,反正镂空的窗格仍能略窥室内情景,后进里空荡荡的,书架倒得七零八落,仿佛前院尚有人活动的久远以前,此处便已废弃,衰败得特别厉害。   流影城也有这样的书库,规模更大,耿照经常出入,并不陌生。“这儿不像有人住的模样。”他叹了口气,抬望着几乎迭到横梁下方的一捆捆竹简,喃喃道:   “红儿,说不定咱们想错啦。这座大屋是库房,用来贮放经典,并没有第三位同修的前辈。”两人置身左厢头一间房,这儿距中堂最近,屋内保存的情况几乎是最好的,才特别选它一探。   染红霞摒住呼吸,凑近书架仔细观视;绕行几匝,嫣然一笑。   “叫“红姊”。”她眸中闪过一抹狡黠,隐有几分得意。这神情在宝宝锦儿身上司空见惯,每当恶作剧得逞,又或打着什么坏主意,总能见到这样的淘气慧黠,于稳重的染红霞却十分希罕。   耿照先是一愣,片刻会过意来,笑道:“红儿有什么发现?”   “是红姊!”染红霞义正辞严纠正他。“架上刻得有字,你瞧。”   纤指之所至,比着“道门武部之七”几个小字,字迹大开大阖,宛若剑痕,较瀑布石壁的题刻略显稚拙,遒劲亦多有不如,但确是出自五阴大师的手笔。   顺着染红霞的引导,他又在隔壁书架发现“儒门武部若干”的墨字,与救活斋题匾如出一辙。袁悲田书法造诣极佳,全无五阴大师两处字迹的生熟之别,更是好认。   “证据”却在第三座架上。“释门武部”的记号,来自一个全然陌生的笔迹:袁悲田之字近于行草,笔势飞动、骏迈昂扬,此人却是端正工整的中楷,一丝不苟,可比雕版。   耿照没学过书法,说不出两者的区别,但屋外木桩的半个“庵”字亦是端正的大楷,总不会是袁、盛突然转了性子,写出截然两样的笔迹。如此染红霞推论有据,在胤丹书闯入之前,谷内确有第三位不知名的高手,至少与二人平起平坐,一起整理了屋中所藏。   这人离开后,所有形迹亦随之消失,一如被拦腰削断的木桩。是这位高人亲手抹去,还是五阴大师、甚至是袁悲田所为?三人最终是不欢而散,抑或另有隐情?   “由石壁的绝笔诗看,至少五阴大师并无芥蒂,诗里的口气十分平和,还是颇安慰人的。”染红霞沉吟道。耿照想起“死生纵有命,来去本无求”两句,连连点头。“说不定竹简里会有线索。”   两人合力搬下几摞竹简,摊在地面展读。   耿照拿的是“道门武部”,竹简的刻字面腐朽得厉害,保存的情况远比想象中更糟,以石屋之干燥通风,灾情似不应如此惨重。他连换几捆均不能读,恰迎着染红霞凝目投来,显然她拿的“释门武部”也是一样。   两人拍去掌灰,满怀不甘地起身。耿照吸了一肺竹腐浊气,打开咿呀乱响的陈旧窗牖通风,所幸窗轴还算结实,并未应手脱落。阳光射入斗室,映出窗边几上几把烂掉的大毫、被石砚压着的几枚布包模样的物事,还有地上打破的瓷碗碎片。耿照心念一动,忽然明白过来。   “是拓印!”指着层层蛛网披覆的布包,对染红霞解释:   “这布包便是拓印用的拓包,瓷碗是拿来贮装白笈水的。在竹简的表面先涂抹白笈水,覆上纸张以毛笔敲打按压,使纸张陷入阴刻凹痕之后,再以拓包蘸墨轻压,如此便能将字拓于纸上。”   白笈是补肺止血、消肿生肌的药材,溶于水中,便如稀浆般具有黏性,用来隔离铭碑与拓片,乃拓印必备之物。竹简不比石刻,表面涂上白笈水,纵使拓完后仔细清理,仍不免有残积,将使加速木竹之腐;况且,以此地竹简之多,要悉数拓完工程浩大,更不能寄望他们回头细细清理。   竹简被遗留在此,事主从一开始便只打算带走拓片而已。失去利用价值的大捆竹片任其自腐,说不定也在预想之内。   假设拓印与建石屋是同一批人、在五阴大师等来到三奇谷前便已离开,那么当年袁、盛与那神秘的第三人入谷之初,面临的可能是更狼籍不堪的破败景象。能将竹简分道、儒门等开架收藏,代表他们起码看懂了内容。   耿照与染红霞夺门而出,果然在最末一间房里找到了满架的簿册帛书。   每一层的卷册底下都压着裁成长条的布帛,同样是三人的笔迹,详注“道门武部一至十三,其中二、六、七毁,三阙甲戊庚,四阙寅卯午亥”之类。其中盛五阴所写最是直略,用毛笔与用炭枝全无分别,狂简潦草,字迹可说是丑陋。   袁悲田则像是觅得了发挥的舞台,率情纵意、用笔俊迈,每条帛布都写如法书一般,或长或短,即兴发挥,不拘一格。染红霞幼时随府里的西席先生临过几年帖,知此人造诣着实不凡,能写这一笔好字,怕连翰林也做得;只是分类用的压条照他这般写法,难免苦了索骥之人。   而那神秘的第三人写得最多也最好,字迹工整端方,大小几乎一样,内容的格式统一,一眼便能明白,找起来格外省事。   更重要的是:凡由他经手之拓片,其后多附有拓片内容的楷书誊本。竹简所刻不是篆体就是古籀,甚至金文甲骨一类,以染红霞之所学,能目者十不过一二,耿照更看似天书一般,但见满帛的蝌蚪乱爬、小人打架,如坠五里雾中。   他俩到这时才明白,非是释门武部的竹简特别多,帛册为其余两门的一倍有余,而是这第三人勤奋,不但拓下简书,还以标楷重新缮录于后,耗用的纸张布帛,自然胜过盛袁二位。   两人各取长帛展读,片刻不约而同抬头,四目交会,浑身一震。   --是武功!   帛中满载武功心诀,约略一翻,便知是威力绝强的上乘武功!耿照那卷题为《圣如意轮殊胜法门品》,记载一门名为“摧破义”的重手法,教人转动体内七轮,练出无上金刚神通。帛书有云:“召一切烦恼恶业鬼神于掌中,剎那摧杀!”威能若此,堪称绝大杀器。   然通篇所述,与耿照熟知的内功原理相差甚远,非以丹田经脉为本,而是将人体由头顶的天灵盖至脊末画出一条中轴,分出七枚脉轮,相连至“全身三亿五千万条经脉上”--耿照不禁掩卷失笑:“这么写,分明是让我们别记了。数大如此,等若无数。”   而每一脉轮皆连到手掌的不同部位,靠结印观想、调息吐纳转动脉轮,以产生力量,这又和内力的运用有异曲同工之妙。   卷末以朱笔批注:“此经至关重要,惜中篇有阙,不能尽窥莲宗武学堂奥。”   “应有图式。以燕脂、紫铆等七彩绘于绢。与此间所藏俱轶,疑在五行殿。”   “推为“寂静掌”、“六臂大轮转”、“那伽调伏圣法”三门神功之本源。前二有残篇无图。后者亡轶,其名散见诸经卷。”注明《寂静掌》、《六臂大轮转》在释门武部若干。   三条朱批均出自第三人之手,字迹较先前更苍劲,力透帛背,显然修为益深,书写的时间远后于缮本。而三注的朱砂色泽无一相同,非干皴之别,而是分三次下笔所致。每一重研朱墨,难免有深浅上的差异,一望即知。   耿照初读“摧破义”,便觉与薜荔鬼手的重手法颇有相通,只是以脉轮运行的道理阐释,一下难以对照娑婆阁中所学,虽有诸多环节似曾相识,但匆匆一瞥,又无法具体说出异同;及见批注中“莲宗”二字,恍然大悟:   “果然释门武部所录,便是大日莲宗的武学典籍!”   帛中所载十之八九看不懂,越看却越觉兴味盎然。那七脉轮之说似是而非,却不能径斥无稽,总觉再往下钻研,会突然绷出什么新奇有趣之物似的,一时竟舍不得放回,仔细卷好,信手放入怀中。   染红霞拿的却是器械图谱。   帛上所拓非是狭长的竹简,而是雕着图样的栔板,每帧皆为如意轮观音,身流千条光明,背有宝轮,手臂以二的倍数增加,多至十二,俱握吐焰的利剑。菩萨绘作男相,顶髻庄严,圆光照摄,风格不似以往见过的佛绘。   以佛像表记的图谱耿照甚熟,她却是初见,一时瞧不出端倪,来回翻了几遍。   卷题《剑录六波罗密多彼岸究竟法》,水月身为东海为数不多的佛脉,弟子多涉经书,知六波罗密多又称“六度”,本意是指布施、持戒、忍辱等六种由生死苦恼之此岸,得度涅磐安乐之彼岸的法门,其实包含菩萨所修的一切行门,略则六度,广则万行,故有“六度万行”之说。   此剑以六度万行为名,厚厚一摞几十帧图,文字却寥寥无几,仅“圆光负焰”、“马郎开棺”、“伫海宁波”等招名之下刻得一两行,或为佛偈、或为品评,皆与剑法无关,更像是佛绘的题跋。比起直白了当的《殊胜法门品》,这《彼岸究竟法》真恼煞人也。   染红霞无欲无求,也不甚在意,见檀郎襟口小露半截帛卷,美眸滴溜溜一转,促狭似的把《彼岸究竟法》塞进了腰带褶缝,一副“你拿我也拿”的神气。两人哈哈一笑,心怀俱宽。   儒、道两门的拓经绝大部分是古文天书,当然也有例外。二人沿柜翻找,很快在道门架上找到一部能看懂的典籍,正是手札里提过的《三因极元圣功》。缮文仅不到三分之一是盛五阴的拙字,其余皆出自袁悲田之手。   耿照心念微动,从释门架上找出五阴大师所习之《三藐三菩提大法》,果真是那第三人所缮。卷末附有一篇长跋,满帛俱是端正如雕版的蝇头小楷,巨细靡遗交代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袁悲田乃苍梧袁氏的长房嫡系,东海柏人、苍梧、党榆、棣斤等四郡自古多士,袁氏尤为翘楚,历朝历代颇出相才,碧蟾一朝四世三公,门第极高,向是东海文儒马首。   袁悲田为卿相之后,却无意功名,少年时游剑江湖,习得一身高强的武功,因缘际会得到一幅“岁时徙星图”,与两位中途因夺图结识、乃至惺惺相惜的好友,连手解开图藏之秘,进入传说秘境三奇谷。   三奇谷所在,自来便是一桩武林悬案,神秘不下于凌云顶。相传此地最早是天佛五百亲传弟子的驻锡处,这些“天人”在此建立祭坛,行接天祈礼,后来亦随天佛涅磐,成了阿罗汉。   大日莲宗几度兴衰,继起的天元道宗与沧海儒宗也都进驻过三奇谷,最早关于谷秘之说,即由道书流出。《祖洲僊记》说谷中“玉宇巍峨,洞中藏月,牙骨盈坑,是谓三奇”,认为此处便是接天宫城的原址;而《玉螭本纪》与《潜翔宝典》上卷,则以“三奇”为龙皇玄鳞于谷中替痴、癫、挛嬖三残点开天窍,成智、仁、勇三贤,为其子渊甲举才之轶事。   三人辅佐渊甲平定四方,建立玉龙朝的第二个盛世,渊甲赐爵禄封邑,许三人之子世袭其位,三贤坚辞不受,告老还乡,布衣以终,世称“病三槐”。司徒痴、司空癫、司马挛嬖--史未载三人出身,仅以官为姓,以病为名--殁后,族中子弟仍受帝王家重用,势力遍及朝野,至玉龙朝倾覆后亦长盛不衰,遂成士族。   有好事之徒附会,说这三支士族的源头汇成了沧海儒宗,然武儒君临东海时,却无人敢提出这等主张。便问现今四郡士族,是否自认痴癫挛嬖之后,怕也将惹来一顿白眼,不定要受群儒包围,口诛唾死方休。   萧老台丞著书驳斥《玉螭本纪》之谬,替士族出了口恶气,广受天下文人欢迎,不能不说其来有自。   染红霞以为“三奇谷”因三名高人避世合修得名,说明三奇谷年代久远,不及凌云顶传奇脍炙人口;死魔、医怪等纵横江湖时,也未张扬他们的三奇谷出身。若非近三十年间出了个“鸣火玉狐”胤丹书,已为世人所淡忘。   三人连袂入谷,发现谷藏早被搜刮一空,只剩下带不走的半腐竹简。写跋之人建议由谷外携入绢帛、笔墨、白笈等,强拓残简内容,袁盛二人皆无异议。   这工程十分浩大,三个人花了大半年才拓完,按所学分配拓片,袁悲田得儒门的部分,盛五阴坐拥道门,释门则留诸此人。但盛五阴出身草莽,读书有限,古文几不能辨,遂与袁悲田合作,由他来包办拓印,再交由袁悲田缮写,所得仍各归二人。   一日,袁悲田在道门武部缮得梦寐以求的《三因极元圣功》全本,大喜过望,他素有行医济世的宏愿,而《三因》一卷正是道医正宗绝学,谷外诸道脉皆已失传,不想竟于三奇谷中现世。盛五阴知他心愿,慨然以此卷相赠。   袁悲田也想找一部适合盛五阴的武典相酬酬好友,可惜儒卷多为残篇,勉强凑成的《赤心三刺功》又是内家心法,对使剑的盛五阴效用不大。   无巧不巧,便在同一天,这人抱着能化入天下诸门兵刃的《三藐三菩提大法》来找盛五阴,见《赤心三刺功》,一拍即合,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才得这般巧法。三人相视大笑,交换了武功秘籍,皆大欢喜。此人写跋纪念,附于《三藐三菩提大法》之后。   “可惜!”耿照对三人的高谊大度十分心折,赞叹之余,不禁扼腕。“这篇跋若是袁前辈所写,定会提到这位前辈的名号,如此便知是谁啦。红儿你见多识广……我是说“红姊”见多识广,可曾听过《赤心三刺功》?”   染红霞咬住一声“噗哧”,娇媚地狠瞪他一眼,想了老半天,终是摇头。   “古人说:“树棘以为位者,取其赤心而外刺。”古代以树棘象征卿位,九棘三槐代表九卿三公。这部武典以“赤心三刺”为名,若出自儒宗正传,定是相当厉害的绝学,只有上位者才能学。”   “若是这样,这位前辈当真识货得紧。可惜不知他的来历。”   染红霞回过神来,忽尔一笑。   “倒也非全无头绪。这篇跋里,透露的讯息可多啦!”抿着菱儿似的圆润小嘴,瞇眼如丝,双臂环抱着饱满坚挺的诱人双峰,翻出一只白皙右掌,纤长的食指尖冲他轻勾几下,神情得意极了。   “红姊真是聪明绝顶,还望指点小弟一二。”耿照十分乖觉,赶紧请教。   “……满眼贼光,毫无诚意!”   染红霞笑得花枝乱颤,一双白玉乳球上下弹动,差点撞开襟口。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拍着高耸的胸脯道:“好啦好啦,不与你说笑。袁悲田出身士族,题匾叫“救活斋”,这“斋”指的是读书之处,他的来历最清楚,分得儒门典籍是理所当然。五阴大师是后来才出的家,原先居所取名“无生道场”,整理出来的道门典籍归他,推断应是道脉出身,可能从道士习武,或所学近于道家。   “这屋全名已不可知,但最末一字当是“庵”无误。这位前辈分得佛教典籍,应该是一名出家的比丘。”   这下轮到耿照失笑了。   “红儿,你这说法未免牵强。怎知不是袁、盛两位出身儒道两脉,欲得自家之所学,而这位前辈原先并无宗派,便由他处置剩下的典籍?”   染红霞没想过这个可能性,猛被点出,尚不及佩服,不肯服输的性子又起,兀自嘴硬:“这……跋中既说“冥冥中自有天意”,必是丝丝入扣,才能说是巧合。袁悲田儒门出身,却得道门圣典;盛五阴道门出身,却得佛门秘典。这第三人须是佛门出身,却取儒门上典,才算丝缝严实,无巧不成书。”   耿照忍着未加辩驳,但要他昧良心大声附和,亦有不能,微笑点了点头,并未接口。   染红霞的世界里,从来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岂容对手相让?胀红小脸,正欲再争,忽想起一事,“啊”的一声,神情由怔愕、恍然乃至会心一笑,不好意思地说:   “我方才说的都不是关键。我一早便认定这人是僧侣,千方百计找证据,却忘了最初生疑之处。你瞧!”摊开卷跋,指着字迹:   “这样的字只在佛经见得,又称“雕楷”,是僧侣抄经惯用,我师姊便写得一手漂亮端正的雕楷。用这种字的除了雕版匠人,只剩下抄经的僧侣,俗称“写经生”的便是。我一见这人之字,便猜是写经生出身。”   耿照家中礼佛虔诚,惯见经书,一想果然是如此。   横疏影每日批写大量卷宗,慕容柔自己便是刀笔吏出身,流影城的账房、西席等亦是惯写之人,这些人无不是一手好字,却与佛经雕版不同。仔细一想,那人笔迹工整、大小等若,尤其行与行之间字字齐头、几不留空的习惯,与“计白当黑”的临帖审美大相径庭,对一名擅写书法的人来说,实在稍嫌拙劣;若是雕版工或写经生,则又再自然不过。   耿照心悦诚服,团手揖拜。“这回我是真服啦。红姊当真目光如炬。”   染红霞咬唇瞪他一眼,咯咯娇笑:“好哇,可见之前都是虚情假意。”   两人打打闹闹,相偕而出,想起离开圣藻池以来还未进食,腹枵如鸣蛙。三奇谷四面峭壁,非猿攀鹰飞不能越,谷中倒是林相茂密,不缺野兔獐鹿,只是仓促间难觅工具捕猎,耿照想起水潭清澈见底,多富游鱼水草,容易入手得多。   他本欲自告奋勇下去捉鱼,染红霞却有异议。   “你来生火,我下水去。”女郎见他还欲开口,抢白道:“烧鱼我一窍不通,非你不可,比起来捉鱼我还拿手些。咱们一人做一样,分工合作,岂不甚好?”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大有二掌院的派头。   耿照心想:“我先把火升起,再帮忙捉鱼。徒手捕鱼,可不容易。”点了点头。染红霞展露欢颜,一瞥潭水澄如水精,几可见底,跃跃欲试,褪下红靴松解腰带,忽见耿照还在一旁,不由大羞:“你……你在这儿做甚?转过头去!”耿照被骂得有些懵,两人有过肌肤之亲,还有哪处没瞧过的?况且谷中无人,恐伊人在水底遇险,就近照拂,岂能轻易离开?   染红霞一使起性子,可没忒好打发,抓起靴子劈头扔去:“不许看!”左右两只扔完,抄起一枚沙梨大小的潭石,耿照面色丕变,才知不是开玩笑,夹着尾巴一溜烟钻进草丛,连声叫道:   “我不看我不看!没敢看没敢看!”   “扑通”一声染红霞入水,潭底一抹雪酥酥的裸影扭腰摆臀,轻踢着两条修长玉腿,浓发散于碧波间,龙宫仙子不外如是。耿照瞧得两眼发直,脖子越伸越长,染红霞忽冒出头来,甩手一掷,拳头大的圆石离水飞越,凌空划出一道平弧,“碰!”砸中耿照身后的树干,不知是二掌院的暗器手法太不高明,抑或太过高明。   耿照抱头鼠窜,差点没被弹落的圆石击中;再探头时,只来得及看见两瓣雪白浑圆的翘臀翻出潭面、旋又没入,随后两条直腿插入水中,肌束团鼓,线条修长,配上扳平的脚背、玉趾,充满煽情的野性之美。   染红霞潜进水底的动作比他还要熟练,耿照略微放心,不敢走远,觅潭边干燥处圈石为灶,堆满柴草,以两截被烈日晒透的干树枝摩擦生热,往干草堆里吹着火星,不多时便升起了篝火。   “泼喇”一响,一尾扭动的肥美鳞鱼被拱出水面,“啪!”落于岸边湿地,片刻又一尾破水而出,摔得更近,大片水花几乎泼着火堆。耿照以身体遮护,被溅得一头一脸,却见石边趴着一尾雪颈削肩的光裸人鱼,湿透的浓发拢成一大把,遮在高耸的胸前,吃吃笑道:   “活该!贼眼溜溜,泼成一条好色的落水狗!”   耿照盯着那两条挣扎弹动的银鳞鱼赞叹不已,顿生无限感慨:“镇北将军的千金不但马术、车术绝佳,连水性都忒好,北关军果然是天下劲旅,从山边打到水畔,怕是找不到对手。”   染红霞差点笑得沉入水底,频频舀水泼他。“这同我爹没关系。你别忘了,我是在断肠湖边长大的,水月停轩的亭台楼阁便盖在水上,本门弟子还不会使剑就会泅泳啦。你以为只有男孩儿会入水捞鱼,调皮捣蛋?”   耿照一想也是。黄缨的水性便好得不得了,看来红儿所言非虚,见她平日一板一眼惯了,实难想象她偷溜下水捉鱼玩耍的模样,笑道:“没想到你也有调皮捣蛋的时候。你师父只怕舍不得打你屁股。”   染红霞趴在石上,双乳贴着岸石,满拟遮住羞处,岂料她放松言笑,漂着轻轻打水,圆翘的雪股浮出水面,白桃般耸起两团雪肉,隐见桃凹里一抹酥橘,股间飘茸纤细,煞是诱人。耿照说到“打你屁股”时,暗自吞了口馋涎,苦苦弯腰,以免被她发现支起的裤裆。   “不,我从不调皮捣蛋的。”   染红霞对他的“贼眼”浑无所觉,一本正经道:“我专抓调皮捣蛋的师妹。敢偷溜下水摸鱼捉蟹的,没一个游得过我;抓上岸来,自有专司责罚的嬷嬷打板子,偶尔遇到特别调皮的,师姊才发落我处置。被我打过屁股,没一个敢再作怪。”言下不无得意。   耿照头皮发麻,满腹绮念化烟散去,乖乖折蔺草系鱼,自找潭边僻处剖洗刮鳞,串上尖枝烧烤。他从小帮忙姊姊耿萦操持家务,手艺不坏,虽无油盐调料,这数日来的头一顿肉食仍吃得染红霞赞不绝口。   两人休息片刻,引枝回到无生道场外的空地,架柴生火,静待日落。五阴大师的居室杂物不多,以大把草束清去积尘,掬水刷洗一番,便觉干净舒适,比在池畔湿地过夜要强百倍。唯石室中诸多陈纸,又无防火的灯罩,为防火星飘上手札堆,将珍贵的记录付之一炬,不敢引火入室。   晚餐吃过烤鱼,二人并肩坐在篝火前聊天。染红霞生性不喜逸乐,平时早晚排有日课,聊得片刻,盘膝吐纳用功起来,也不怕耿照窥看,闭目练起水月正宗的内功心法。   耿照入屋抽了本手札,回篝火边为她护法,一边翻找有关天覆神功的记载。不知过了多久,女郎吐气收功,睁眼见他专注阅读,也悄悄入屋拿了本札记,却是从底层抽出来的。依五阴大师习性,应是最早的几本之一。   情侣花前月下,相依于荒谷,纵未剥去束缚合而为一,尽情享受那天地间至高至美的销魂滋味,也该是并头喁喁,细诉情意才对,两人却是并肩坐在篝火前读书,各自入神。若有目证,不免要咋舌摇头,徒呼负负。   这画面一点也说不上美。   只有当夜风骤起时,刮得四野猎猎、焰舌劈啪作响,两人依然端坐不动,被火光映亮的面庞才与古老的石屋、废弃的白玉台格外般配。美貌惊人的女郎也好,平凡黝黑的少年也罢,不仅属于彼此,也属于被遗忘的山谷;在静默肃立逾千年的峭壁遗址前,两人丝毫不显得渺小脆弱,与回谷之风同样自得。   最后打破沉默的是染红霞。   “怎么了?”耿照听她一声轻呼,即从字里行间抽离,警醒抬头。染红霞却未应口,双手捧着陈旧的线装簿册,视线上下瞬移,片刻才道:“你记不记得在跋里看过的,何谓谷中“三奇”?”   “是辅佐龙皇渊甲的病三槐么?”耿照幼时多听评书,尤好英雄豪杰,对于开创盛世的贤王渊甲大有好感,头一个便想起他来。   “不,是另一个说法。”染红霞轻摇螓首,火光映出一脸凝肃。   据《祖洲僊记》所载,“玉宇巍峨”、“洞中藏月”、“牙骨盈坑”为三奇谷的三大奇景,因而得名。但石屋环绕的那几座白玉台规模虽大,却难与天佛馈赠玄鳞的接天宫城联想在一块;白骨陷坑虽遭封闭,其中若藏有玄鳞化龙的巨大骨骸,砌建石邸、拓走竹书的那些人,岂能不公诸于世?   --“龙”实存于世的消息一经披露,数百年间东洲大地怕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巨变,怎由得秘境三奇谷被世人遗忘,埋没于绝岭间?   “你信不信五阴大师?”染红霞瞇起美眸,一瞬间竟有些迷蒙之感,令人捉摸不透。这样的神情由明栈雪、横疏影乃至宝宝锦儿做来,半点儿也不奇怪,在她脸上出现,却有着难以言喻的异样与神秘。   “我信。”耿照并未犹豫太久。   五阴大师重然诺、讲义气,皈依后心怀苍生,绝笔诗豪气不减,虽前半生杀孽太重,说不上什么好人,至少心怀朗朗,决计不会是诡诈虚伪的骗子。况且以大师的眼界,要骗过他也不是容易之事,若说受人蒙蔽,可能性委实不高。   “我也信。这样更令人想不通啦。”染红霞倒抽一口凉气,握紧手中陈册,低声道:“大师说三奇皆真,他亲眼见过其中一样,毕生受惠。而我们始终猜不到是谁的那位亲口告诉五阴大师:他见过另外两样。就在这个地方。”   ◇ ◇ ◇   水中月,月粼粼。   “古木鸢”放落舷窗遮帘,小心不被码头上的细作瞧见。   莲觉寺的大乱暂告一段落,至今已是第四天。倘若能够,他猜慕容柔恨不得把与会的数千人通通关押起来,一个也不放过--   他相信慕容柔并不真的喜欢刑狱。当年慕容审讯时几乎不用刑具,旁人将“读心术”传得神而明之,在老人看来不过是玩弄人心的把戏。慕容柔不信任的,是人在激昂时所吐出的话语,无论是因为痛苦、恐惧,抑或是抛头洒血的义慨之类。   慕容相信操弄流民之人,便隐藏在现场数千人中。不得不放这些吓坏了的权贵仕绅离去,则是幕后黑手对镇东将军最轻蔑放肆的嘲弄。   对“古木鸢”也是。   镇北将军的独生爱女与镇东将军府的代表双双葬身于莲台下,暂时解除了慕容柔吞败的窘迫,却埋下更大的危机。慕容柔命谷城驻军连夜开挖,昨天终于在石砾堆里发现二人的兵刃,却未寻获尸体,挖掘的行动仍旧持续进行中。越浦四处布满将军的耳目,镇东将军既不能把人留置不放,便派出数目惊人的细作,一点蛛丝马迹也不肯放过。   而迟凤钧被刺客所伤,于驿馆休养--这当然是幌子。莲台是迟凤钧征收监造,突然倒塌,交代须得着落在他身上。“古木鸢”毫不怀疑是慕容柔软禁了抚司大人,就算问不出口供,起码别让他人从迟凤钧身上拷掠出什么来。这点慕容柔经验丰富,行动快极,迟凤钧连奏折都来不及写,人就没了踪影。   当然对古木鸢而言,潜入驿馆非是难事,但一向都是迟凤钧奉召来见,他若主动去了,迟凤钧便多知道一件不该知道的秘密。这事不能再拖,这一两日内就必须有个结果,但眼下还有一场更重要的会面。   窗格一动,连遮帘都未掀飞多少,乌影已飘入船舱,夜行黑衣,面上依旧带着轻佻的纸糊面具,冲着老人一欠身,闷湿的声音听来永远都带着笑。“咱们差一点就赢啦。”   古木鸢陡生不耐,暗自警惕,强又按下了火气。   “差一点儿,就不算是赢。”   “可也没输。”鬼先生耸耸肩,径自落座。“染苍群的宝贝女儿死啦,慕容柔给不出交代,有得他伤脑筋。届时北关尽提大兵--”   古木鸢终于忍不住哼一声。   “没什么尽提大兵这种事。你不认识染苍群,他会为女儿同慕容柔拼命,但不用北关一兵一卒;连斩杀仇人的刀,都不会从将军府库中拿出,定是私人购置,决计不能是公器。你以为这人当年,是怎么从漫天谗谤中走过来的?”   鬼先生自讨没趣,也不以为意,笑道:“至少现下流民滞留东海,再加上三乘大会出的乱子,总有机会逼反慕容的;还有机会,就不算失败。况且耿照葬身莲台,也省了一桩麻烦,七玄大会没这厮添乱,计划也能顺利些。”   古木鸢定了定神。鬼先生向是得力臂助,布局精细,执行力强;要能改一改那轻佻好事的性子,就不能当作部下来用,得先杀掉才行--往好处想,有缺点也不算太坏。   “三乘论法不算失败。虽未达到既定的目标,到底将流民留在了东海。”姑射的领袖为这局的结果定了调,冷冷说道:“幸而没留下什么破绽,差强人意。”   黑衣人轻笑一声,忽然坐起身来。   “说到破绽,当日被慕容柔扣押起来的那两百多人,皇后娘娘本有懿旨,命慕容放人,慕容不从;闹到最后娘娘莫可奈何,只得赐粥给他们果腹,聊作安慰。那两百号人吃完了御粥,没等押回谷城大营牢房,半路死个了清光,没留半个活口。”   古木鸢一凛,双目迸出慑人精光。   他用在流民身上的药物十分罕见,且复方混杂,施用的工序难以逆推,本不会留下形迹;待镇东将军想到用药的可能,延国手勘验,药性早已发散殆尽,查不出蛛丝马迹。他没想过灭口。   成大事须得牺牲,但非是无谓地滥行牺牲。   他已有一名手下倒戈投敌、一名不受控制,另一名身陷牢笼……老人花了绝大的工夫克制怒气,不欲在此际摘掉手中仅有的能子。“做得好。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我那日没见你接近殿后,不想竟能在御粥中下毒。”   “的确是绝了后患。”鬼先生笑着,慢条斯理道:“但我也的的确确没有下毒。如您所见,那日我分身乏术,实在没那份闲心。况且在御粥中投毒,万一毒死娘娘,我又倒一座靠山,风险未免太大。”   “我本以为是您,听来竟连您也不知情。如此,属下心中便有一块疙瘩,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黑衣人抬起头,面具眼洞中始终含笑的桃花眼不知何时已无笑意,闪着逼人的寒光,宛若恶兽出笼,森冷竟不逊于老人。“除了我等之外,是否另有一个“姑射”,以我等姑射之手段,暗里处处针对我等?有这样的黄雀,恁是螳螂凶猛善猎,终究死路一条,赢得了谁?”   封底兵设:宝刀珂雪   【第二十五卷完】   第二十六卷 于愿接天   内容简介:   封面人物:袁慰生   神话时代,鳞族治世。这是龙皇与天佛并存,幽穷九渊的大军扫平宇内、所向无敌的辉煌年代。四方皆伏于龙皇脚下,未得皇允,无人能够仰望。   玄鳞赖以征服世界的,乃“不死之躯”与“无双之力”两样至宝。但至高的帝王仍不满足。   “我不相信人。你能不能让刀剑成为我的战士,让它们役使持有之人,为我征战?”   第百廿六折 岂不同悔,共语今朝   老人冷冷回望着,似乎一点也不意外。鬼先生从不寄望在老人面上看见错愕惊慌,然而连一丝扬眉的凛然也无,仿佛他自认掷地有声的一击,于老人还不及那两百多条贱命上心,着实令鬼先生有些泄气,不由咬了咬牙。   (你这是故作姿态呢,还是另有撒手锏未出?老匹夫!)老人迎着他的注视,不闪不避,同样还以森冷的目光。   狐异门的武学讲究应变灵动、机巧百出,气势本非所长。鬼先生须一意凝聚杀气,才得有这般凌厉,对视片刻,颅内被老人剑一般的视线扎得隐隐生疼,不觉心惊,兽伏般的反扑之势为之一挫;心念电转间,忙不迭地觅起退路,不欲与老人硬搏。   而此问原本便毋须回答。他试探的,不过是古木鸢的反应而已。   姑射背后有无势力、该与何人接头,乃至这帮人所图为何……在鬼先生看来已是不言自明,他如有意,随时都能接上这条线。若无这等才智,笨到须来向古木鸢讨个说法,也不会有人向他兜售保命符了。鬼先生非常清楚自己的价值,也为日后万一须得转舵易帜之时预存注码,老人如有一丝动摇,狐立时便扯去贴心体己的假皮面,反口噬人,无论啃剥出什么,入腹终归是养分。   鬼先生直到这时候,才惊觉自己低估了老人。   姑射在阿兰山碰了一鼻子灰,靠着莲台的意外留得后着,勉强还有半部残局可下。全盘皆墨的狼狈姿态,使他错把古木鸢的隐忍当成末路,轻率出手,才落得眼下这般进退维谷。   (就算是幕后黑手,也决计不愿于此际现身,亲对这双杀人的锐眼!)悔之晚矣,面对古木鸢这般人物,难于三言两语间扭转形势,正遍索枯肠寻隙开脱,一面暗提元功,以备老人猝然出手,偏偏又不敢做得太明,以免落他口实;且运且抑且伤神,汗浃重衫,说不出的狼狈。   古木鸢突然笑起来。   “你怕了么?”   鬼先生一悚,便要抽退——心弦震动底气已虚,正是敌人出手的良机!这时若还逞强硬拼,不啻是愚者所为!   黑衣蒙面的男子身形微动,一望老人眸如井月,忽明白他无意动手:“……是试探!此际若逃,徒授以柄!”生生摁住,袍角“泼喇”一声乍膨倏消,宛若皮球泄气。鬼先生见机极快,一霎间腾起踩落,靴尖竟未离地;此乃一等一的功夫,若有旁证,怕以为他衣下忽起龙挂,颀长身躯却只一晃,随即风息人定,就不知能逃过老人鹰一般的锐目否。   “怕?”鬼先生定了定神,知他问的是彼时而非此时,一贯轻佻耸肩,尽力维持语调自然,唯恐老人窥破心机。“与您一道,我怕甚来?只是敌暗我明,先机尽失,不是取胜的道理。”   ““敌暗我明”?”   古木鸢斜乜他一眼,冷冷说道:“忒大一头黄雀,啄得我等灰头土脸,几乎一败涂地,若还看不真切,除非螳螂眼瞎了,那也当不得“凶猛善猎”四字,是也不是?”   鬼先生头皮发麻,本欲干笑几声,张嘴才觉苦涩,“骨碌!”咽了口唾沫,夜舟里听来分外响亮。老人一抬眸,比平常更慢的语调令人不寒而栗,一如远方天水交界处乌霾波涌,骤雨欲来。   “不如你来说一说,敌人该是什么模样?”   轻描淡写两句话,便将阿兰山上的不速之客放到了敌对侧。这不仅是立场的宣示,更是眼力与忠诚的双重考较。对老人来说,无能或背叛者都没有存在的价值,鬼先生不敢托大,黑白分明的眼瞳转得几转,从容道:   “敌人有一事欲公诸于世,另一件却万不欲人知,由此可知其真貌。”   “喔?”古木鸢眉梢微扬,硬岩般的坚冷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鬼先生强抑心中得意,续道:“佩戴“空林夜鬼”面具现身,是为教世人知晓“姑射”的存在。在场几千只眼睛,都见得面具怪客领流民杀上莲觉寺,以慕容之精明,眼线遍布东海,不知有姑射便罢,一旦明白有人暗中捣鬼,纵不能将我等刨出,难保不会查出什么蛛丝马迹。”   老人冷哼一声。   “按你这么说,我们该将脖颈洗净,等慕容来提了。”   “那也未必。”戴着纸糊面具的黑衣男子轻笑,倚着椅背伸了伸腿,随手掸掸裤膝。“因为有一件事,对方万万不欲他人知晓,不得不帮了咱们一把,以免伤人自伤。”   鬼先生本想略作停顿,吊吊古木鸢胃口——他深谙言语之妙,总能说得信众掏心挖肺,如痴如醉——但老人的面容峭若风岩,似已千年不移,他意识到此人不比凡夫愚妇,极力抑住卖弄的念头,飞快接口:   “关键就在那两百多条人命。慕容手里现成的活证据,召来高明的大夫一瞧,就算不明我等之手法,也知其中必有蹊跷。而敌人不欲人知者,恰恰便是姑射在流民身上动了手脚,方有灭口之举。”   老人目光略见缓和,眉头却蹙得更深。   “说下去。”   “敌人看似与姑射为敌,却非冲姑射来,否则留流民与慕容,顺藤摸瓜,对姑射的杀伤力更强。敌人针对乃是我等,精确地说,是此刻领导姑射的您。”鬼先生收起轻佻的口吻,正色道:“能透析姑射的计画至此,决计不是姑射以外的人,此人必在姑射之中。”   “听你的口气,似已知道是谁了?”   “不过揣测而已。”鬼先生正色道:“首先是空林夜鬼。骷髅岩烛照幽微,姑射召集至今,密会不过十余度,无真品在手,要凭空仿制一张如此肖似的面具,实非易事。   “虽不排除内贼有心,借集会观察,默下面具细节,积沙成塔而得,但我以为此说稍不实际,施行颇有困难,故持有空林夜鬼面具,又或知晓空林夜鬼身分,进而能接近、复制面具者,嫌疑仍大过其他人,应优先列为调查的对象。”   鬼先生顿了一顿,似在斟酌用语,片刻才道:“其次,对流民下药之人,嫌疑亦大。流民既死,用药一事烟消云散,慕容纵然生疑,却苦无着手之处;便是姑射事泄,也牵连不到这厢。”   老人抬眸。   “我没记错的话,药是你借青锋照布施之际,投入流民的食水当中。对照那厮偷袭邵咸尊之举,似也能解释成消灭线索关连,避免查到投药之人身上?”   鬼先生哈哈一笑。   “或是挑拨离间、一石二鸟之计。可惜他们低估了您,换作旁人,不定便要怀疑我啦。糁盆岭线索一断,不只保护了投药之人,亦对制药者有利;负责配制“失魂引”、“阴阳交”、“击鼓其镗”等秘药的巫峡猿,才是您该怀疑的对象。”   “还有呢?”   老人不置可否,全然无法判断这番话他究竟信了几成。   鬼先生按捺心中忐忑,对答如流:“若有第三名疑犯,应是负责东海地面诸事宜的下鸿鹄。您将联系布置的任务交给了他,按说莲觉寺乃三乘论法要地,本应精细掌握,不容有失;偌大的莲台里藏有一霎崩塌的机关,下鸿鹄岂能不知?隐匿不报,居心叵测,其中必有诡诈。”   他说得头头是道,差点连自己都信了。   然而同样的线索,却可以有另一番全然不同的解读:   对方拥有空林夜鬼的面具,是因为面具原本就是他们的;扑杀两百多名流民灭口,非为保护配药的巫峡猿或投药的深溪虎,而是避免用药一事曝光——显然失魂引、阴阳交、击鼓其镗等药方与面具一样,一开始便是古木鸢自他处所“借”来。   就算姑射背后的支持者想放弃古木鸢这枚棋子,也不愿损及宝贵的药方资源,于是两百多条人命眨眼间烟消雾散,线索就此中断。   而下鸿鹄若非和自己一样,也遇上了兜售“保命符”的,便是真正的幕后黑手瞒着他在莲台之中安排了机关——做为“秘密组织背后的秘密组织”,鬼先生丝毫不怀疑“他们”有这样的能力。   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古木鸢于三乘论法的种种布置,可说是被这群隐于幕后的神秘黑手破坏殆尽,最终却因莲台崩塌、耿染二人葬身石下,暂使流民滞于东海;以结果论,仍合于姑射最初之谋划,损失的不过是古木鸢一行的隐密掩护,令姑射不得不浮上枱面。   ——“他们”针对的不是姑射,而是古木鸢!   回想十方圆明殿中聂冥途之言,鬼先生更确信这一点。   召集七玄结成同盟、为组织所用,本是古木鸢交付他的两大任务之一,其重要性与三乘论法可说不相上下,鬼先生身兼姑射明暗两条线的操盘者,一跃成为古木鸢的臂膀,得以参赞中枢,于组织的地位仅次于高柳蝉。七玄除了横里杀出的桑木阴之外,俱在鬼先生的掌握之中,“他们”派聂冥途来向他传话,示威的意味不言可喻。   古木鸢所图甚大,然而失去暗行的庇护,摊到光天化日之下,老人也只是个失势左迁的旧廷臣罢了。   鬼先生长年于平望都活动,对朝廷动向了如指掌,古木鸢或在士人百姓间享有高望,却缺乏有力的政治后盾,休说慕容、韩嵩、任逐流等,便与越浦城尹梁子同相比,实力亦多有不如;要拉下镇东将军,甚至将天下卷入乱世漩流,老人由人不知处借来一支幽冥大军,是为“姑射”。   而姑射……究竟是什么?   骷髅岩的秘道四通八达,构造巧妙,看得出年代久远,绝非新造。鬼先生初次到临,便知姑射背后必有强援,如非势力庞大,便是潜伏多时,底蕴深厚,才得坐拥这般规模惊人的地底巢城;及至妖刀、刀尸等陆续炮制而出,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想。   “古木鸢与三十年前的妖刀之乱必有关连!”   姑射集结之初,鬼先生将所见所闻一一回报,言谈间忍不住心中激动,罕有地露出疾厉之色:“他握有制造妖刀和刀尸的秘法,就是他一手毁灭狐异门,害死了父——”   那人举手阻止他。缎袖滑落肘间,露出一只欺霜赛雪、白得令人眩目的皓腕,姣好的线条宛若鹤颈。   “本门之仇,乃是东海六大门派。杀人毁家的是六大派,污蔑构陷的也是六大派,不是旁的。来,且背一遍仇人姓字与我听。”   “背诵仇人姓字”之于过目不忘的鬼先生,自来便是惩罚,是对他出类拔萃的记忆力最大的污辱,“那人”在处罚前总会叫他跪着背一遍,从小到大皆是如此。   这样的折辱于他,怕比荆条藤鞭更难受。   “我没错!”他试图辩解:“古木鸢与妖刀必有……”   “啪!”面上热辣辣一痛,已被那只白皙玉手扇得连转几圈,几乎立足不稳,眼前金星直冒。狐异门不讲什么长幼伦理,一切由实力说话,只消逃得过避得开,没有“恭领责罚”这码事。然那人出手如电,鬼先生竟未能闪开,怎么打怎么挨,自幼时起便如是。   “跪下。”那人脸上不见一丝火气,似笑非笑,眼波盈盈,喉音依旧悦耳,十分动人。“背一遍仇人的姓字给我听听。”   鬼先生抚面屈膝,跪地时两腿微颤,摇头甩去一丝晕眩,喉中如抑雷滚,咬着牙低道:“第一该杀,埋皇剑冢“天笔点谶”顾挽松。第二该杀,水月停轩“红颜冷剑”杜妆怜。第三……”一路诵去,直将两百七十四条名号一字不漏背完。   “这些人里,还有几个活着?”那人问。   “四十二人。”   “所以,你亲手杀了其中两百三十二个?”   “不……”鬼先生锐气一挫,嚅嗫道:“不是。不全是我杀的。”   “你杀了十二个,我替你算着。我杀得比你多些,一共八十六,其他都教老天爷收走啦。”那人笑道:   “同老天比快,咱们胜少败多,再添几条无关紧要的名儿,一辈子没完。古木鸢怎么找上你的?对妖刀他知道多少,又是如何知晓?所图为何,背后还有其他人否?这些,你都弄明白了?”鬼先生被一阵抢白,半个字也辩驳不了,眉宇间的躁悍却大见平息,渐渐恢复理智。   “既然找上门了,躲也躲不掉,你且看他弄什么玄虚。”那人含颦微抿,怡然道:“复仇这道菜,放凉了更美味;急于成事,便有通天的本领,迟早也要露出破绽,授人以柄。咱们就等那个时候。”   鬼先生遂成古木鸢的得力臂助,为姑射的复仇大计尽心尽力,静待老人“急于成事、露出破绽”的一天。现在终于等到了。   鬼先生也想过另一组平行的“姑射”存在的可能,但不旋踵即加以推翻:若真有两组人马,则古木鸢的秘而不宣未免无智。情报的不对称,将成为己方的致命要害,无论两边是竞是合,无疑是置同志于难以预料的危险当中——就像现在这样。   古木鸢不会容许这样的情况发生,他肯定是中了暗算。出手暗算姑射的,并非是竞逐相同资源的平行组织,而是隐身幕后提供协助、使姑射行动得以可能的大东家。   若未在十方圆明殿遭遇聂冥途,这不过是可能性之一罢了,但此刻鬼先生几乎断定自己已经找到答案。幕后黑手狠狠扇了古木鸢一记,既是处罚也是警告:若姑射就此一蹶不振,东家再出手时,便是古木鸢、乃至整个姑射灰飞烟灭之日——除了拥有“保命符”的人之外。这是聂冥途捎来的讯息,代表东家向鬼先生释出的善意。   鬼先生在此又赌了一把,并未将十方圆明殿之事和盘托出,若聂冥途是古木鸢所派的暗桩,则鬼先生必死无疑。所幸他运气一向很好。相较于赌技,赌运毋宁才是赌徒真正的才能。   “按你的算法,我倒有一半的手下成了敌人。”   老人似是接受了“窝里反”一说,口气虽冷,却不复先前森严;微略垂眸,利剑般的杀人视线一收,屈指轻叩桌面,周身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气场,仿佛“轰”的一声流湍輣轧,可以清楚感觉思绪飞转之际、那迫人的高速与沉重。   “您还有我。”比起锐目,鬼先生宁可面对这股思考机器般的威压。他暗自松了口气,耸肩道:“亡羊补牢,时犹未晚。若需属下出手收拾这些叛徒——”   古木鸢回过神来,拂袖道:“……不必,你还有更重要的工作。咱们铺设这许久的暗线,重重布局、机关算尽,临到收割时,岂有拱手让人之理?莫效昔日安陇旧事,因小失大,担误了正机。”   “什么?”素来反应机敏的鬼先生难得一愣。   “什么什么?”老人不耐烦起来,蹙眉疾色。   “您方才说“安陇旧事”……”鬼先生陪笑:   “属下愚鲁,未能明白尊意,尚祈开解一二。”   “那是先……”   老人才发现自己一时失神,无意间泄漏心绪,硬生生将后面的“帝”字吞了回去,面色微沉,并未接口。   他从未在下属面前谈论自己。“安陇旧事”有很长一段时间是老人的口头禅,至少先帝还在时,这四个字就像是藤条鞭子,教训他那武功当世无敌的主君,总是出人意表地管用。   昔日独孤弋挥兵西进,欲角逐央土王座,头一个遇上的便是世袭安原郡公、为碧蟾朝末帝提拔为郡王,人称“并山王”的军头罗鋹。   罗鋹向来看不起独孤弋,抗击异族期间,常派兵奇袭独孤阀的辎重,或占领驻军新撤的城邑,没少干了趁火打劫的勾当,两边梁子不小。异族北归后,独孤弋挥兵央土,意在天下,罗鋹无意归附,既不放行,也没有堂堂一决的打算,东军遂设大营于黄泥沟,隔着郡内的大片田野遥遥盯着陇头、并山两城,双方装腔作势地打了几场不痛不痒的小架,死样活气的,骨子里等的是夏至麦熟。   “成大事不可无兵,拥大兵不可无粮。”   老人——当时他还不算太老,尚称壮年——对毛躁飞扬的青年主公如是说。   独孤弋读书不多,指望他精研韬略,只能等下辈子投胎了。老人遂提取书中精华,用最简单的话解释给他听,同教庄稼汉没两样。   “我懂我懂。”   独孤弋连连挥手,咧嘴道:   “老龟公同咱们绕圈子,咱们随便陪他玩两手,等麦子熟了割他娘个清光,老龟公气得杀出来,咱们再连本带利狠狠干他娘一把!”帅帐里静默片刻,旋即爆出一阵哄笑,大伙全懂了,不用军师多费唇舌。   其时独孤阀军势正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犹如汲饱水的木棉。   便在对峙当下,仍不断有生力军加入,里头有听说镇东将军善待下属、拎着锄头木棍想讨碗饭吃的农民,也有风闻白玉京焚毁、欲投新主的正规部队。独孤阀固然仓廪殷实,却未必付得起逐鹿天下的代价,罗鋹以拖代变,也是掐准了这一点。   陇头城外的麦田,决定在这场长近三个月的对峙僵局里,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双方表面上毫无动静,暗里却进行着激烈的谋略交锋,谣言、死间、煽动……在连绵不绝的春雨中相互冲击,旋又湮没于阴郁湿冷之间,血肉骨糜一地蜿蜒,尽皆流去,没留下一丁点儿痕迹。   罗鋹城府之深脸皮之厚,天下皆知,但东军拥有龙蟠、凤翥两大军师,岂是好相与的?谁都料不到老人制订的破敌良策,最后竟未成功。   ““陇陌雪,灰茫茫;陇头天,暗苍苍。””虎皮交椅前,总挂着笑容的主帅难得拉下脸,双手抱胸,逼人的虎目扫过两列文参武僚,瞪得众人一一低头:   “这支歌儿城里百姓都在唱,谁给我说说是什么意思?”   没人敢答腔。   老人身为首席智囊,责无旁贷,正欲开口,素与他意见相左的另一名军师却抢先出列,冲主公一揖,清了清嗓子。平心而论,柏人陶五他虽不待见,倒也算是杆铁脊梁,临事果决、绝不手软,有股四郡士族罕见的狠厉,心计城府便不消说了,若非眼高量狭不肯下人,未必不能结交。   讨厌柏人郡陶家的,可不止老人一个。   “你别!你开口就是一大套一大套的,净绕圈子骗人!你敢出声我就揍你!”   青年转过目光,冲他一抬下巴,咬牙切齿:   “神棍你说!我就听你的。说!”   (失算。看来,罗鋹老匹夫比我们想的更了解他!)老人心中苦笑,犹豫片刻,终于放弃了言语矫饰,木然道:“罗鋹不会眼巴巴看着咱们割麦,他又不是死人。咱们得分兵几处抢割,教他顾头难顾尾;来不及割的,便一把火烧了,不能留给安原。”   安原郡的百姓久经战乱,都知道会出什么事。城外大兵带不走的,从来不会留给他们;异族如此,东军亦若。   “我干!你们全是一伙的!”   独孤弋忍无可忍,分不清是因为火烧麦田的暴行,抑或老人在这事上也站到了自己的对面。“割快点不行么?一回不够,分几回割不就结了?真割不完,且留与百姓吃,犯得着这般糟蹋粮食?咱们举兵,不是要干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   军议最后在咆哮声中结束。主帅踢翻几案,揍了几名还想说事的幕僚,只差没动手拆大帐……但什么也没能改变。他麾下并没有以此为乐的谋士与将领,无论制订或执行之人,都不觉得心安理得毫无负疚。但这是必要的,一切全是为了大局,为了打开西进的第一道关隘。   独孤弋身经百战,是出色的指挥,对抗异族每役必与,永远在兵锋的最前端;然而其战场历练过于单一,并不适合担任大军统帅。与速度奇快、力量绝强的异族交战,没有太过细腻的谋略空间,拼的是韧性果敢。他习惯了抵挡掠夺,从没想过有一天居然要扮演掠夺者的角色。   众将在主帅的铁拳下伏首噤声,沉默却不代表屈从。   独孤弋觉得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就算天地间只剩下他的嚎啕,大人的世界也不会有一丁半点改变。这回连神棍都与他对着干了,妈的!   割麦之事就此成为定局——要不是他们小看了孩子的无理取闹的话。   愤怒的统帅离开大帐,当夜率轻骑迂回,欲袭取并山大营以打破僵局,不幸中罗鋹之计,兵困博罗山的古要塞蟠龙关。并山、陇头乘势开城,以犄角之势钳击黄泥沟,东军败退,赖诸将奋勇才免于全溃。   这场被后世称为“蟠龙关大捷”的会战,堪称东军初期损失最惨、最令人尴尬的重大挫败。是役,指挥中枢分崩离析,将令不行,大军分裂成数股,暴露了全军意志系于独孤弋一身的缺陷。   对目光始终于东海一隅的独孤阀臣而言,“西征”本就是家主说不尽的荒唐之一,是好高骛远,不知人臣本分、侈言逐鹿的妄念,博罗山之败恰是当头棒喝,该及时退回领地,明哲保身,以免丢了独孤阀的累世基业;如非独孤寂独排众议,募五百死士杀进博罗山接应,及时抢出兄长,东胜洲的历史怕于这一夜便即改写,白马王朝无由诞生。   这场被后世称为“安原之战”的战役可说是峰回路转,大军压境的独孤阀在漫长的对峙后,因主帅的轻率吞下首败;而旗开得胜、几乎击溃对手的并山王也没能笑到最后,以令人意外的形式挥别了央土大战的舞台。虽说东军最终仍成功西进,开启了白马王朝的勋业,安原之战却改变许多事。   老人永远忘不了在危急之际,他的政敌非但阻挠营救主公,还打算拥立独孤容接替兄长,率全军退回东海;而定王一侧则坚信老人必在独孤弋面前大肆抹黑了他们不得不然的危机处理手段,绷紧了神经等待秋后算帐的到来。   过去,老人与陶元峥至多是互不顺眼,“龙蟠”与“凤翥”间的心结总还是有的,但安陇战后却彻底成为彼此的眼中钉。老人多次劝主公疏远定王,独孤弋总不听,陶元峥遂躲在“独孤容”这面大纛下厚植羽翼,引四郡士族任新朝要职,明着拉帮结党,终成气候;乾坤一掷,令老人含恨至今。   而独孤弋从那时起,就不再坚持亲任先锋,终其一生,也未再做过那样鲁莽的战场决策——至少当老人吐出“安陇”二字时,便恍若一根看不见的鞭子,连武功睥睨当世的太祖武皇帝亦抵受不住,满腹冲动如云烟化散,点滴不存。   战场不曾给过独孤弋什么阴影,他心中过不去的,是博罗山一夜覆灭的两千多名弟兄。   他们失去性命只因为相信他,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深信无疑的,仅仅是个冲动的决定,以及“他妈的!老子给你们点颜色瞧瞧”之类的愚蠢念头。是他辜负了他们,辜负了这些舍生忘死的血性汉子,他们年轻的血肉在漆黑的林道间化作流星消逝,再也迎接不了下一次灿烂的旭升。   起初老人对挥动这根棘条颇感罪恶,但独孤弋自来便非驯马,博罗山一役令他毕生悔恨,却无法使他变成另一个人;若非“动武”二字之于独孤弋毫无意义,老人好几次想揍他个半死。他渐渐习惯抽打主君的良心与负疚,以节省无谓的争端,甚至成了口头禅,回神才发现省下的原来是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然那人却已经不在了。   安原之战还教会了老人另一件事。   独孤弋名义上是独孤阀主,带领家臣撑过了艰辛的异族战争,然而一夜兵噪,阀臣们拥立的仍旧是嫡配所出、根正苗红的世子独孤容,宁可回到他们熟悉的家园故土,轻易地抛弃了那个领导他们度过难关的渔埠少年。   ——成大事不可无兵。   阿旮原本便不姓独孤。尽管十多年过去,连独孤执明老儿都已不在,但独孤阀上下仍不当阿旮是自己人。   安原战后,老人以救援行动生还的死士为主心骨,招募质朴健壮、心思单纯的农家子弟,授以独孤阀代代传承的精锐“血云都”之名,编成一支直属阀主的生力军,由独孤弋亲自操练,量材授以武艺。   在拓跋十翼和他的“云都赤”投入东军前,这支由独孤寂统领的亲军立下无数汗马功劳,由护卫班直、指挥使司,一路扩编成两个军的独立部队。独孤寂像极了他最敬爱的长兄,无论武功、鲁莽,乃至亲任先锋杀敌无算的豪勇皆然,还有那股子“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满不在乎。   然而央土初定,新朝百废待兴,偏又是独孤寂数举反旗,儿戏似地将矛尖指向兄长,两次叛乱虽在极短的时间内被弭平,称不上动摇国本,却使得十七爷麾下的亲军遭到毁灭性的大清洗,统领以上的中高级军官十不存一,独孤寂遭软禁思过,“血云都”遂落入被视为定王一系的染苍群手里。   直到独孤弋暴毙之前,这位开国之君实际能掌握的军队几近于零,羽林禁卫也好、皇城缇骑也罢,全是定王的人,就连定王北伐之时,留守平望的两个大营亦交慕容柔指挥,放眼朝堂内外,已无一人能说是皇帝陛下的心腹。   成大事不可无兵。看来,这番苦口婆心竟都教独孤容听了去,比该要牢记的那个人还上心。老人早在数年前便已预见,无奈他那满不在乎的主子听不入耳。   “神棍,仗打完啦。”独孤弋耸肩,嘻皮笑脸的样子格外叫人光火:   “天下太平,大伙儿歇歇不好么?你还想打,过几年休养够了,咱们打出北关去,寻异族那帮狗熊的晦气!现下,老百姓累啦,弟兄们刀口舔血,没睡过几日好觉,愿意回家乡种庄稼奶娃子的,老子欢天喜地、敲锣打鼓送他们!你不爱肏屄,替别人想想行不?”   “陛下如是想,旁人却未必。”他铁青着脸,努力维持君臣的体面。自从朝仪颁布之后,最不配合的便是皇帝陛下自己,新朝的臣工们只好自我约束,希望群马围骥,能对天子产生些许影响。这点老人倒是罕有地与其政敌立场一致。   独孤弋撩起龙袍,蹲踞在铁刑架锤成的王座上,单手托腮直瞅着他,突然噗哧笑了出来。   “妈的,你根本想揍我啊!神棍,瞧瞧你,都快马上风啦。来来来,我陪你打一场,让你一手一脚……不行,你这人太狡猾不能大意,让手脚打起来也不过瘾。   不然咱们比剑?我让你五条命。”   “陛下!”   “你到底怕什么?”独孤弋搓着下巴呵呵笑:   “哪个想做皇帝,让他做便是,苗头不对时,老子脚底一抹油跑他娘,谁奈我何?再说了,打架我他妈输过谁!成天怕东怕西,养甲士仔细自己的狗命,老把人往刀锯鼎镬上推……这同从前白玉京那杀千刀的老疯狗,有甚两样?”   老人差点气得中风。   “你拿自己同那昏君比!”   独孤弋仍是耸肩嘻笑,神情却较先前沉落,轻轻摩挲着扭曲狞恶的乌沉扶手。   “要不时时与那昏君相比,我才不做捞什子皇帝。神棍,现在我还常梦见她,梦见那天铁刑架烧得通红透亮,比血、比晚霞都刺眼,她整个人化成一团彤艳艳的光,从哔剥作响的乌炭中迸裂出来,身子像蛇一样拼命扭,张嘴像是在尖叫,我却听不见她的声音……到这儿我就醒啦。每次都这样。”   他举兵的理由本就如此天真渺小,说开来不值几个钱。时疯时醒的碧蟾末帝大概作梦也想不到:取澹台氏而代之、彻底断送碧蟾一朝的反乱火苗,最初仅仅是因为一个女人而已。   老人恨透了他这已不能说是天真、多少年来毫无长进,近乎不可思议的愚蠢。   当年觉得可爱的真性情,此刻只想痛打他一顿来泄愤而已。你可知江山易手,将有多少无辜之人粉身碎骨?你们兄弟俩过家家似的小打小闹,“血云都”折损多少辛苦培植出来的将材骨干?历证斑斑,你竟什么教训都没学到!   ——你这……你这辜负天下人期待的庸才!   江山俱在你手,黎民盼你拯救,本该是兴百代之衰的盖世英主,不料竟是意气用事、妇人之仁的蠢汉!目光如豆、不知进退,永远长不大的弄潮小儿!   他捏紧拳头,牙关咬得格格作响,自唇间迸出了今生最后悔的话语。   “死于安陇的两千名弟兄,有无出现在陛下梦中?”   独孤弋动也不动,仍旧以街角无赖之姿踞于乌铁王座,只差没叼根草或咬枝剔牙用的竹篾子之类,周身却突然黯淡下来,仿佛射入正殿的每道骄阳悉数由这一角弹开,再也照不进它坑坑疤疤的翳影之中。   老人意识到自己铸下大错。   他在主君真诚袒露、毫不设防的柔软心上扎入最无情的一枪,捅穿了隐痛多年的创口,心中不无歉意;然而鲜烈的怒气却掩盖了片刻间的清明,最终他只是伫在原地眦目昂视,如被逼入角落的斗鸡。   良久,刚挥别中年的初老皇帝歙了歙干裂的唇,混着气声的语音稀薄软弱,像是内里有什么被人淘去了,潺潺地漏着残剩的衰朽与疲惫。“出去,神棍。”垂散的额发遮住了五官轮廓,这是老人头一次看不清皇帝的脸。   “我不想再看到你。”   最后一位立于君侧的忠臣,就此离开了平望。   直到辞世的那一刻,独孤弋都是孤伶伶一个,虽有嫔娥簇拥,终日美酒不断,心思却总在远方飘荡着,似乎再也回不来。纵与他平生最恨、终以白玉京殉葬的碧蟾末帝相比,亦是古往今来君王中最寂寞。   “……成大事不可无兵。”   老人骤尔回神,棱峭的面上一片清冷,不见一丝往事的刺疼。“我意即此。慕容柔既知有姑射,此后必将盯紧流民动向,想要驱役流民引起动乱,难上加难。”   幕后黑手的干预,于此再度体现其“两面皆刃”的特色,虽是死地亦有生机,端看如何运用。   此举将慕容的注意力引向流民,看似破坏姑射计画,却也造成了声东击西的效果。古木鸢若执意于流民处做文章,无异飞蛾扑火;若乘势转往他处,则慕容似明实盲,不过盯着反向的一片烟幕罢了。   而古木鸢原本就预备了两支伏兵,一明一暗。   “七玄大会。”鬼先生露出了然于心的表情,权作附和。   老人冷哼。“这一次,不许再出错了。按原订计画聚集七玄,召开盟会,夺下盟主之位!这一支生力军,将于慕容绝难想像之处,刺下最致命的一刀!你若是办不到,现下说还来得及,我不听事后的辩解。”   鬼先生吃了一惊。以古木鸢的处境,他以为老人宁可将筹码握在手里,而非迳付新尝败绩、差点通不过忠诚考核的部属。他抓不准古木鸢真正的意图,却知良机可一不可再,绝不有失。   “属下誓效犬马,以竟全功!”   “很好。”   老人挥展袍袖,一团暗金色乌影呼啸而出,走势蜿蜒,偏又快绝,恍若游龙一般!   鬼先生心念甫动,手已遮面,堪堪接住;入掌既轻又软,竟是一只锦囊。   他心中暗凛:“这……好奇诡的手法!”自问运劲一掷,亦能化片缕为卵石,然而那浑似水蛇游空、既迂回又迅捷的暗器轨迹,恁见多识广的鬼先生想破了头,依旧摸不清来路,深庆适才未曾动手,否则光这一记神出鬼没、毫无道理的暗招,自己便讨不了好。   老人淡道:“会上若生变故,这锦囊能为你除去最难缠的敌人。好生判断使用的时机,去罢!”鬼先生敛起轻佻之色,将锦囊收藏妥适,恭敬一揖,反身掠出舷窗,如轻烟般消失无踪,谁也不曾惊动。   “哼。”老人冷冷一笑,蔑意勾上硬薄的嘴角。琉璃佛子自是奇才,否则也不能年纪轻轻便跻身国师之位,任意将小皇帝玩弄于股掌间。可惜自恃聪明之人,往往有连常人亦觉其谬的盲点——这厮一旦见猎心喜、便一反常态正经起来的毛病,怕他自己亦未察觉。谅必在鬼先生心里,该觉得那番说词奏效了罢?   哼。鹰犬逐猎,乃出于竞逐血肉的本能,期待猎犬输诚的猎人,也真个是笨拙到家了。   而驱策猎犬之良法,就是永远将它置于猎物前,以为能趁主人不备,将猎物据为己有。当然这绝不可能发生。猎犬与猎物的不同,仅仅在于猎人弓箭之所向;箭镞所指,即成俎豆。   可惜猎犬并不知道。   ◇ ◇ ◇   “你闭着眼睛从一数到一千,只许多不许少,当中不许睁眼,不许回头。你要敢——”她俏脸一红,旋又板起,努力装出一副凶霸霸的模样,可惜颈窝颊畔透出的烘暖温香出卖了她。这般故作正经的别扭模样,只教人觉得可爱透了,简直连一丁点威吓的效果也无。   偏耿照吓得半死,除了对眼前玉人着实敬爱,自也与他不由自主便想像起女郎在水底下一丝不挂的裸裎娇躯有关。人总是这样,越不让他想什么,心思就往那儿去。   “不敢不敢,打死也不敢!”他双手乱摇,胀红了黝黑的面庞,整一个作贼心虚。“我……我一定背向水潭,数足了一千……不!数到两千好啦。若敢回头,教我天打雷——”   染红霞面色微变,伸手按去,纤白的指尖摁在他唇上,肤触柔腻,血温似比男儿滚烫,又有珍珠磨粉似的凉滑,滋味莫可名状。女孩子真奇怪,怎能这样又暖又凉?耿照怔怔瞧着她,不禁迷惑起来,只余胸膛内击鼓般的怦然。   “别乱说话!”染红霞蹙眉,责怪似的乜了他一眼,面上彤红未褪,突然咬了咬嘴唇,忍笑道:“我最讨厌等人啦,也不许你数到两千。”迳自往潭边行去。   耿照信守承诺,直挺挺地背对她,只听身后一阵窸窣,脑海中立时浮现外袍从她身上褪下的画面,滑如敷粉的雪肌竟挂不住织糸,如泼水般发出“唰——”的利响,波粼映上她起伏有致的玲珑胴体,逆着光勾勒出一双高高贲耸的傲人雪峰,直到“扑通”的入水声将他唤回了现实,才想起要数数儿。   他与染红霞在石屋广场的篝火前,依偎着过了一夜,天亮后胡乱找些了野果充饥,待日正当中,再连袂回水潭一探究竟。这一切都是为了揭开谷中三奇的秘密。   “我不记得在这儿见过巨龙骨骼一类的物事。”昨儿夜里,尽管染红霞语出惊人,耿照仍谨慎提出质疑,并未全信。“会不会是大师记错了,抑或另有所指?”   染红霞翻动书页,反复细读,任由火光映亮脸庞,片刻才摇了摇头。   “五阴大师用字简练,文句也都是平铺直叙,不像有什么隐喻。况且“接天宫城”一项,这儿已有清楚记载,其后才提到“牙骨盈坑”与“洞中藏月”的。喏,你瞧。”将书页捧至耿照鼻下。   按札中所载,谷中那片残剩的白玉基台,便是昔日接天宫城的遗址。与世传不同的是:所谓“接天宫城”,并非传说里天佛为玄鳞一夜建成的巍峨宫阙,而是龙皇准许天佛及其使者入境传教、成立教团,做为互惠之条件,天佛教团为鳞族皇室兴建的各式建筑。   鳞族是东海……不,该说是东洲最古老的帝王宗室,久远以前便是这片土地的主人,甚至早于信史所载;“天佛降临”的传说与玄鳞同样悠旷古老,若当时天佛的使者便能发掘、切割,乃至堆砌起这般庞大的白玉石材,其技术的确是远远胜过只能以青龙巨木营造“望星殿”的鳞族工匠。   五阴大师于此所知,多来自袁悲田转述。   袁悲田出身四郡士族,与沧海儒宗颇有渊源,读过大批珍贵的儒宗典籍,知晓儒门千年以来,一直在发掘这样的古建筑——“接天宫城”不过是统称罢了,实际上,如这般奇特的白玉建筑在鳞族鼎盛之时,曾遍布其势力范围内,做为宫室、祭庙,乃至库贮仓廪;鳞族帝室的秘密珍藏,天佛教团的奇淫机巧,俱在其中,堪称是最有价值的宝藏。   儒宗势力君临东海之际,已将这批珍贵的古迹搜刮一空,不止拿走其中储藏,连建筑本身也不放过;至于儒宗将这些宝藏移去何处、做了什么用途,远超出袁悲田能触及的典籍记录,但线索已足够三人破解“岁时徙星图”的秘密,最终找到了传说中三奇谷的所在。   谷中的石屋残卷,证明了儒宗之人不仅来过这里,更带走绝大部分的珍藏——包括白玉基台上的一砖一瓦——留下的与其说无有价值,更可能是因为带不走。   沧海儒宗统治东海的时间不长,更多时候是以江湖门派之姿活跃于东洲武林,一如其他江湖势力的兴衰,在消亡前也经历过倾轧内斗、分崩离析的混沌阶段,对宗门内的大小事渐渐失去宰制;若非如此,三奇谷怕是沧海儒宗之禁脔,内外布有重兵把守,不容外人染指窥探。   耿照在心中默数到一千,才快手快脚除去衣服鞋袜,以一块在石屋中觅得的油布仔细包好,再用布条搓成的长索捆扎严实,避免进水;将布索系于左腕,凌空一跃,“扑通!”没入水中。   地宫甬道前有瀑布阻挡,无法携入柴薪火石,建造甬道之人恐怕也是想到这一点,才用了磨镜引光的妙构。耿染二人虽有内功,穿着湿衣在阴凉的地宫里四处走动,也难保不会染上风寒,况且瀑布下水象难测,衣布吃饱了水,不啻负着一只沉重土囊,更添凶险;裸身泅泳,毋宁是通过瀑布阻碍的上佳之策。   谁知染红霞无论如何不肯在他面前赤身露体,遑论一起游将过去,迫不得已,两人才想出了这一前一后、心中数数的法子。染红霞水性绝佳,默数一千的时间,足够她游过水潭爬进甬道,取出油布中的衣物着好,迳入地宫中等待。这样一来,耿照上岸着衣时,也不用担心须在她面前裸裎相见,以免尴尬。   耿照固然五味杂陈,却也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收拾绮念,奋力钻过头顶轰隆隆的瀑布激流,“哗啦”一声抬出水面,上岸着衣。   平滑如镜的甬道中,穿透水濂的光线一路曲折,一直延伸到甬道尽头;虽说不上光亮如烛照,但也绝非阴森幽暗之处。但耿照的心却不由一沉,敏锐的五感铺天盖地延伸出去,如临大敌——   若五阴大师所言非虚,“牙骨盈坑”以及“洞中藏月”二奇,便藏在这瀑布背后的地宫里!   第百廿七折 鳞翮之化,室迩人遥   染红霞自水中爬起,胴体各处无不挂着水珠,外袍一合,水痕透出衣布,胸前浑圆挺凸的峰峦、腰下贲如险丘的翘臀等,凭空自男子宽大的衣式底下浮现;襟口虽被高高撑起,然而一抬腿迈步,袍面贴上湿漉漉的腹下腿根,又印出一抹蜂腰凹陷、小腹削平的魅惑曲线,比裸体更加撩人。   湿衣密裹分外难受,她索性不系带子,松松罩着外袍,赤脚踏上洞窟细匀舒适的地面,任由半湿的肌肤与衣布时分时黏,曲线若隐若现,一路往深处行去。   耿照转入地宫时,恰见她俏立在五阴大师的题刻前,指尖抚着那气势纵横的嚣狂字迹,仰头出神,直听到他刻意踏沉的脚步声才转头,慌乱一现而隐,如做错事的孩子般咬了咬唇,晕红雪靥道:   “好啊,你肯定没乖乖数到一千,来得这样快。”   “我数五百就下水啦,不想你穿衣裳这般俐落。”   染红霞“噗哧”一声,咬唇瞪他一眼:“嘴贫!吃我一剑!”食中二指递出,迳取他两眼间的鼻根筋。   她这下只是玩笑,无招无式不含内劲,谁知出手迅捷,宽大的袍袖乍膨倏凝,如受了定身法;偏只袍袖不动,当中“嗤!”逸出一道白华,原来藕臂挥出,指尖风压撑开袖管,衣布却跟不上臂膀的动作,竟被留于半空。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不及撤招,粉脸煞白,惊呼亦不能出。   鼻根筋的“印堂穴”乃人身要害,虽不致稍触即死,一旦被戳实了,难免要损伤脑识。偏偏她是无心出手,碧火神功未能感应杀气,总算鼎天剑脉发挥奇能,于不容一发的间隙中别出新力,耿照看似未动,却在眉心中招的前一霎挪退分许,及时抬臂,将她温软的小手握在掌里,笑道:   “不是说“嘴贫”么,怎地戳人眼睛?”   染红霞见他说得轻巧,略略放下心来,红着脸啐道:   “呸!我师父说啦,徒手不打狗嘴。这手若是铁铸,原本是要戳嘴的。”耿照连连点头:“杜掌门说话,就是这么有道理。这手送到狗嘴边,的确大大不妙。”   捧起掌中柔荑,作势欲咬。   染红霞惊叫起来,又不禁咯咯直笑,浑身绵软如半融糖膏,提不起一丝实劲,既挣不开又逃不掉,与他一阵纠缠打闹,忽被男儿自身后抱起,两条长腿掀翻衣摆胡乱踢蹬,雪酥酥的趾尖有一下没一下的虚点着地,浑似垂首的风铃草,又像半悬的舞秋千,欲死欲飞,娇慵得直要化了开去。   耿照与她闹出一背汗浃,胸中燥热难当,隔着湿衣搂她修长健美的胴体,只觉娇躯如火,诱人的香泽自敞开的襟领间溢出,双手所环,是坚挺的玉乳以及极富弹性的蛇腰,一时情动,张口咬她光裸的颈根。   染红霞“嘤”的一声挺直背,躲避似地伸颈,如虎爪下无力挣扎的兔儿。男儿却不肯饶,双臂收紧,将女郎小羊似的钳在臂间,手掌贴着平坦的小腹溜下,一路抚过饱满沃腴的小丘,没入温软的圆弧尽处——“红儿……”粗糙的指尖揉着衣布上湿润的凹陷,触感像极了浸在热酒中的蜂巢蜜,温滑细腻。染红霞紧并大腿,双手死死抓他腕子,却无法稍阻那灵活如钩的食指,隔着袍面剥开蜜裂,滑入花唇。   她伸长颈子俯低腰背,不由自主地翘高美臀,欲逃离魔指侵入,不料男儿细而不断的揉捻勾挑犹如蛇鳝,在她最最敏感的豆儿与花唇间恣意肆虐,弄得她双膝发软,臀股脱力一沉,唇缝里迸出“呜”一声短促哀鸣。若非隔着湿如涂浆的袍布,这下便要将爱郎的指头悉数吞入。   “……你好湿啊。怎地……湿成这样?”   耿照咬着她酥红细嫩的耳蜗子喃喃道,充满磁震的低语声让她半边身子酥软如泥,背脊一阵一阵地麻搐着。   “不是……才不是……我没有……”女郎咬着樱唇艰难甩头,兀自不认。   “是……是瀑布……游……游水……弄湿了……呜呜呜……不要、不要……”   呻吟般的呢语,衬与欲盖弥彰的抗辩,益发燎起男儿欲火,耿照右手食指依旧在她全身上下最娇嫩处搔刮,左手却自她腰后撩起了衣袍,露出浑圆挺翘的雪股;支起裤裆的巨物不及除去包覆,就这么直挺挺地往前一送,蒙着杵尖的裤布转眼被黏滑的透明浆液浸透,滚烫的蜜肉被硬硕的巨物硬挤开来,窄小的入口撑成了浑圆欲裂的一圈薄薄肉膜,宛若鱆嘴。   染红霞紧张起来,揪住魔爪身子前倾,不让再进,苦苦维系着一丝清明,喘息道:“不行……这儿不行!慰生姑娘……”耿照猛然省觉:“是了,这石壁后的密室,便是袁姑娘长眠之地,若与红儿……不免亵渎了人家。这可不成。”忙收拾欲焰,不敢再有逾矩的念头。   染红霞本以为爱郎会一迳用强,再以那骇人的滚烫粗长填满她,料不到他说停就停,虽是松了口气,心底却隐有一丝失望。两人靠着石壁剧喘,染红霞见他指尖晶光油亮,不由大羞,心知瀑布游水一说太过牵强,连自己都交代不过,气急败坏解释:   “是……是汗!天热……流汗……我……”越说声音越小。两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忽然“噗哧”一声,一齐笑了出来。   “笑什么呀你!”   她鼓着腮帮子单手叉腰,可惜笑得直不起身来,娇媚有余狠厉不足,兴师问罪的效果难免大打折扣。“还不都是你!坏……坏蛋!”   耿照耷着食拇两指一分,拉开一条剔莹莹的腻润液丝,理直气壮道:“有这么黏稠的汗?汗水又刺又咸的,哪有这般香!”染红霞羞不可抑,恐他还要胡说,情急下抓住爱郎手掌,张口咬落!   她上下两排贝齿莹白巧致,犹如精雕细琢的玉颗,咬上耿照布满硬茧、粗糙黝黑的指节,牙床隐隐生疼;回神对自己孩子气的举动亦觉意外,又羞又恼,悻悻放手,杏眸一乜:“傻瓜!不疼么?也不知要躲!”   耿照笑道:“我皮粗肉厚的,不怕疼。你的牙这般小巧齐整,好看得紧,我还怕给咬崩了,一动也不敢动。”染红霞芳心可可,羞喜悄染眉梢,只是端惯了代师传艺的师姊架子,不好一下放软,娇娇瞪他一眼,咬唇轻斥道:   “瞧你得意!教我师父撞见,定说你轻薄无行,行止不端!”耿照知她不是真恼,笑嘻嘻道:“杜掌门教训得是。我悔不听她老人家的佳言,才教咬了手。”染红霞会过意来,大发娇嗔:“好啊,你绕弯儿骂我是狗。”   耿照笑道:“人家说“夫唱妇随”,也就是这样了。”   言笑之间,绮念次第散去,两人想起此行目的,仔细勘查起地宫各处来。   据五阴大师的手札所载,石壁后那间密室——袁悲田爱女慰生姑娘的长眠处、被称作“白骨陷坑”的——贮满各种飞禽走兽的尸骨,非是血肉烂去、胡乱堆成白森森的骨山,而是一具具完整的骨骼嵌入整块水精中,再置于独立的白玉座台上。   水精中的禽兽骨架头尾完整,或伏或踞,栩栩如生,仿佛于瞬息间被夺去了整身皮肉,只留下一具剔空的骨架子,连生前的姿态都完整地被保留。   像这样的骨骼,白骨陷坑计有数千具,齐列在长隧般的洞室内,禽归禽、兽归兽,乃至鱼蛇龟鼋,分门别类,一丝不苟。怪的是:赤水下游近海处盛产的江豚分明是鱼,却与兽类归作一处,在一片四足骨架当中格外显眼。五阴大师提及此事,写道:“殊类杂错,疑有蹊跷。吾友细查其座,未见机关,不亦怪哉!余百思不得其解。”   而在白骨之中,数量最多的,是人。   如同兽类骨架,白骨陷坑内收藏的人骨亦是封于等身高的整块水精之中,男女老幼、行走坐卧等,一应俱全;初看不免觉得诡秘恐怖,时间一长,又生出置身陵寝的肃穆庄严之感,人的生、老、病、死,俱在其中。佛典所谓“红颜白骨”者,不外如是。   五阴大师颇受启发,日夜观察水精中栩栩如生的人骨,悟出了独步天下的“出离剑葬”,其剑过留骨、血肉俱失的奇异特征,可说是生生地复现了白骨陷坑内的离奇景况。   “难怪五阴大师的剑……我是说他的字,看来总是这样奇异,这样引人注目。里头好像……好像藏着什么,但越想望进去,便越是看不清。”染红霞抬头望着石刻,喃喃道:“我本以为是一意取命的杀心,还是问道决绝之类。说不定我全想错啦,都不是那样的东西。”   “……那会是什么?”   “我猜什么也没有。”   见爱郎满面狐疑,她紧蹙的蛾眉略微舒展,笑道:“我读了札里描述的白骨陷坑,忽生出一个念头,说不定五阴大师之所以纵横天下,便在于他的剑里什么也没有,无爱无憎,无有杀心……什么都没有。大师追求的,是更简单、更纯粹,一如水精中的白骨。”   耿照恍然道:“适才你随手一剑,却凌厉快绝,原来是自大师石刻所悟。好红儿,你真能干,要换了我,便在石壁前烂上几辈子,也决计瞧不出什么凌厉的剑法来。”   “真心佩服的话要喊“红姊”,才不是好红儿!”   染红霞淘气一笑,难得露出少女般的促狭神情,旋又叹了口气,敛容道:“这些话咱们私下说笑便罢,若教旁人听去,我可要找地洞钻啦!任一门剑法,无不是创制者苦心孤诣、再经无数人千锤百炼,由实战中淬得,哪这么容易学会?   “方才那剑,要我依样画葫芦再使一次,怕亦不能,说什么“自大师字刻中所悟”,羞死人啦。唉,要能亲眼一见白骨陷坑就好了。”并起剑指比划,果不复那异样的凌厉迅疾。   耿照抚壁叹道:“是啊,要能亲眼看一看,不知有多好。按手札说,陷坑里藏了副巨大的龙形骸骨哩。”他自小多听龙皇鳞族的故事,便即长大成人,内心深处仍是希望世上有龙的。   依札中所述,那巨兽骨骸长逾十丈,吻部尖长如水鸟,腹有双鳍,长长的脊骨末端接了条鱼尾,模样与民间传说的龙颇有出入。大师认为是龙,袁悲田却颇有异议,以为是古籍所载的北溟巨鱼“鲲”,而非龙皇真身。   两人相持多年,甚至为此订了赌约,后来五阴大师欲放落殊境石封闭三奇谷,便以此约将挚友诱入坑中。   耿、染仗有手札指引,二度深入地宫,可惜摸索了半天,仍拿紧闭的石门没点办法。眼见“接天宫城”、“牙骨盈坑”二奇皆不能指望,只好将寻路出谷的希望寄讬于“洞中藏月”一项。   两人站上白玉祭坛,一前一后围着大如磨盘的烟丝水精,不住上下打量。“这便是大师所说的第三奇?”耿照将双掌轻按在水精光滑的表面上,只觉触感寒凉,宛若融冰。“奇在何处?”   染红霞多识经书,记心又好,两人既无法将手札携入瀑布,最关键的几本内容便由她反复看熟,充作二探地宫的依据。听耿照相询,她却不禁微露迟疑,轻摇螓首。   “大师说得很玄,我读了一夜,实难领会其中奥妙。”看着耿照满面错愕,染红霞苦笑道:“按字面之意,是说这块水精有时会莫名放出异光,被异光一照,人便突生变化。”   “突生变……是什么样的变化?”   耿照心中浮现鳞族化龙、飞卷入云的壮阔场景,不由得有些怔傻。   染红霞自不知他浮想翩联,一本正经道:   “大师说是外表看不出、却与原先差异极大的变化,有时得到一些,使残缺变圆满;有时则会失去一些,又使圆满变残缺,如月盈亏,故称“藏月”。至于各人所遇,不一而同,但看缘法。   “此外,异光对人的效用,似乎仅限一度,推测是因为这变化极端剧烈,血肉之躯无法反复承受;只要受过异光好处、因而产生变化者,其后无论如何照射,都不会再有改变。袁前辈罹病之初,五阴大师想过用异光治疗他的失心症,却不见效果,方有此论。”   染红霞素来实事求是,札中匪夷所思的记载自她口中说出,平添飘渺虚无,可见其无所适从,万分苦恼。   “这么说来,医怪前辈也受过异光的好处,以致再照无用,癫症难愈。”耿照灵机一动:“那么……大师自己呢?他可曾被异光照过,又得到或失去了什么?”   玉人的笑容益发苦涩。   “大师说他的眼睛得到了“空”,也可能是失去了“有”,他无法确定是哪一个,总之结果是一样的。”星眸半闭,喃喃低诵:““自此,余见飞鸟奔泉,如如不动;风过林薄,能见丝缕。恃以片血吹毛,不问锋快,出剑益专,渐至刃过留骨之境。””说完轻叹了口气。   “这几句我都能背啦,词意无不能解,然而大师通篇所论,我竟不知说的是什么。人的眼睛……怎能看得见风?足以吹毛片血的剑,又何以“不问锋快”?”   耿照抱胸沉吟半晌,双目一亮,冷不防低喝道:“我明白啦!红儿留神!”右手五指一并,倏忽即至,迳斩女郎颈侧,使的正是新悟的十二式之一!   染红霞临敌经验丰富,未及回神,左掌本能转出,轻巧巧地一勾一揽,以水月嫡传“小阁藏春手”化去刀势,忽抢进半步,温融融的怀香逆风袭至,一式“萧萧枫叶飞”运出,剑指连戳他臂内胸口。   刀弧走长而剑刺取短,此消彼长,耿照若不想胸膛、腋窝等先她的雪颈遭殃,非回刀自守不可。染红霞满拟一招将他迫退,谁知耿照左掌又出,“无双快斩”一经施展,连他自己都停不住,漫天掌刀挥落,如潮浪般卷向女郎!   (好啊,你来真的!)   染红霞被激起了好胜心,撮起粉拳扭转蜂腰,香肩旋如摇鼓,两条粉光致致的藕臂不住自“泼喇”激响的袍袖中穿出,将斩落的手刀一一击回,仿佛两人于此对练过千百回,竟无一刀遗漏。   她所使看似拳法,其实还是那一式“萧萧枫叶飞”,恐剑指的反击力道不及手刀,故以拳代之。染红霞身量不逊男子,短去近三寸的食指指距,臂围仍与耿照势均力敌,丝毫不落下风。   两人一轮竞快,谁也不放松,但无双快斩毕竟比不上由“青枫十三”七言变五言、抛去枷锁精炼而成的“十三枫字剑”,雪酥酥的拳影穿破刀网,打得耿照重心溃散身子后仰,染红霞易拳为指,在他厚实的胸膛上戳了两记,秀眉一扬,心中得意:   “……我赢啦!”正要跃开取笑,蓦地颈背微悚,一股异样掠过心版,余光见耿照脚跟踏地,力量瞬间爆发如热浪,撑挤着靴靿裤管向上冲,沿脊间喀喇喇地一滚,男儿背门拱起,右手掌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贯中而出!   而她的筋骨肌肉四肢百骸,到这时才跟上了眼睛——女郎左臂一格,堪堪架住手刀,但松懈的体势重又绷紧,对抗性略有不足,男儿指尖距眉心尚不盈寸,虽未吐劲,风压仍吹分她汗湿的蓬松浏海。   这招她从未见过,然而精炼处绝非“无双快斩”可比。耿郎与她之间的招式差距,或许未如想像中那般大——女郎想起莲台上爱郎所使的路数,那如璞玉一般、不住自裂隙间迸出光华的质朴刚健,使人无法视而不见。   此际撼动她的却非耿照的刀招,而是在这轮交手当中,她忽然明白五阴大师那些玄之又玄的话语,所指究竟为何。   “我部队里有位同僚,他修为不及我,但每回切磋武艺我纵使能胜,却赢得不多,他总能及时闪过最难抵挡的攻击,或在挨拳的时候让我打偏一些些,避开要命的地方。”耿照收招笑道:   “一开始,我甚至怀疑他也练了碧火神功。两个都懂碧火功的人,那是谁也占不了谁的便宜。”   他很快发现罗烨没有一丁点《火碧丹绝》的根基,靠的全是眼力。三乘论法大会上,耿照不知蚕娘利用罗烨练有“千里秋毫爪”玩的小把戏,但私下切磋之际,他便察觉罗烨借以躲过致命攻击、仅稍逊碧火真气感知一筹者,乃是视奔马如静石的惊人目力。   “千里秋毫爪”不仅能视远如近,视虱蚤如车轮,更重要的是那超乎想像的、能敏锐捕捉高速之物的动态追视。罗烨的身体虽然跟不上眼睛,但相差不过毫厘,说到避重就轻、破招寻隙,目力的好处可大了。   “五阴大师的剑招动辄削肉剔骨,绝非是残忍好杀。我猜想,大师可能从水精异光中得到了好处,双眼能捕捉极快、极细微之物,再加上长久观察坑里的各式白骨,对人体于行走坐卧间的骨隙脆弱之处了如指掌,出手必击之,这才练出了名满江湖的“出离剑葬”。”耿照沉吟道:   “大师说他的眼睛失去了“有”,指的是物失其形、只余骨隙,要解释成得到了“无”也未尝不可。会干扰出剑取命的皮相、残影等,在大师眼中自此不存,自是得到了真正的空无。”   染红霞听得出神,片刻才露出既恍然又佩服的神情,美眸流眄,晕红双颊。   “你是怎么想出来的?这乍听委实觉得不可思议,然而再一想,偏又有道理极啦。我怎么就想不出?”   “真佩服的话不能说“你”,要喊好夫郎。”   “……美得你!作梦!”   染红霞又气又好笑,轻咬樱唇,狠狠瞪了他一眼。   时光于说说笑笑间流逝,两人面对冰冷的烟丝水精仍旧一筹莫展,耿照索性放弃无谓的摸索踱下祭坛,绕着地宫兜起圈子来,一边抱臂喃喃:“水精不会自行放光,莫非该用烛火炬焰等照射,提供光源,才能折射出异光来?”   染红霞远远听见,蹙眉道:“休说火摺子,便有火刀火石火绒,也带不过瀑布来,如何有烛火炬焰?”   耿照抬望折射进地宫的濛濛微光,叹道:“你说得对极啦。水精若需光源,凿建地宫的前辈大可把光引至祭坛,以他们技艺之巧,不过是举手之劳。既无设置,代表不是这个想头。”旋又陷入苦思。   染红霞非是匠艺出身,不懂这些计较,按着冰凉的烟丝水精,童心忽起,淘气笑道:“要我说啊,也不用什么凿壁引光,就这么运功一送,力强于金石之坚者,自能逼出水精里的精粹,方显武者的手段!否则,当年五阴大师等也未必懂机关,怎地便能迫出异光?”   耿照冲她竖起拇指。   “好威风、好煞气!这是武林至尊的口吻啊,听得我双膝有些软,直想趴下来磕几个响头,万剑朝宗一番。”染红霞香肩发颤,忍俊抿唇:“怎么你这个“万剑朝宗”听来,总觉十分不雅?”   耿照笑道:“多半是底下的剑座不甚雅观,连累了朝宗之剑……”忽然闭口不语。   “怎么?”染红霞微凛。   “座子!”耿照击掌道:“五阴大师那时,珂雪宝刀还插在水精上!水精原是宝刀的刀座。现下虽然没有刀,当时却是有的。”   “刀座……”她心头似被什么触动了,一下却难以抓实。   “珂雪宝刀本是圣藻池晶的一部分,二者系出同源,池晶能于岩窟凭空孕育圣藻巨莲,而珂雪宝刀则源源供应尸体生机,使之不腐不坏,温软如生。两者皆能维生续命,可见宝刀还在水精之上时,正是水精能放异光的关键!”耿照双眼发亮,越说越是兴奋,一边快步奔回祭坛:   “眼下虽无珂雪,却有一样也能维生续命的替代之物——”   “……内力!”   染红霞省悟过来,不意自己随口的一句玩笑竟尔成真,想起又是耿照独力破解谜团,想出了如此惊人的推论,自己却无片羽之助,不待爱郎奔回,抢道:“我来试试!”圈转藕臂,运起水月正宗内功,送入水精。   水精石英之属,本利于导行内气,染红霞内功有成,唯恐一掌打坏了它,虽是抢先动手,却非一味莽撞,而是以柔劲徐徐图之。果然内息一经灌入,不似施于死物,水精内颇有腹笥,灌进去的内力转了一圈,竟未损耗,又增强了小半成反馈回来,借着按在表面的双掌,隐隐与体内百脉诸息形成循环。   “有意思!”染红霞听人说过水精于练气一道的辅益,然而水月停轩毕竟是佛脉,等闲不涉道秘的练气士法门,今日初试,不觉勾起好奇心,倍力加催,欲尽其妙。   岂料运行几周后,渐有些施展不开,丹田中未觉空荡,只是以水月心诀无法再提运更多内力,水精送回的内息团块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强,如滚雪球一般;待染红霞发觉不对,在她与水精间飞转的内息已硬生生膨胀数倍,贴掌出入如风,连匀出一丝撤手的裕度也无。   不下于当日雷奋开铁掌的宏大内力,如挣脱牢笼、无缰无辔的野兽,撑挤着经脉自右掌掌心冲出,经水精增幅之后又自左掌心闯入,撞得女郎身子一搐,嘴角溢出乌红。   “红儿!”耿照点足扑至,然而水精异力运行的轨迹止在染红霞双臂间,再快的身法也比不上它一度回旋;增幅的内息让整块水精都透出淡淡白光,转眼便要噬人!   他手指才触及伊人肩头,蓦被一股熟悉的寒劲震开,震得足底踉跄,退下三阶才站稳,赫见坛上染红霞浑身焕发青芒,宽松的罩袍根本掩不住幽幽放光的胴体:   坚挺的双峰、差堪盈握的蛇腰,乃至紧致结实的翘臀与大腿等,俱透布而出,如裹辉月;袍布转眼又覆上一层薄霜,霜底青芒折射,遮去纤毫毕现的娇躯,只余冰下起伏惊人的朦胧剪影,然而诱人的程度丝毫不减,令人血脉贲张。   定睛一瞧,染红霞双目紧闭,两手仍按在水精上,内部的白光却未如前度窜进玉人体内,反随她掌中扩散的青芒不住缩减,威力被寒气所抑,无由逞凶,不多时即完全消失,只余青辉独秀。   (这是……天覆神功!)   染红霞每夜入睡后,蚕娘刻写在她身子里的天覆功诀便自行发动,除修练、增强功力,也将她原本修习的水月内功一点一滴磨去,故染红霞运使水月心诀才会有力不从心之感;明明丹田中积聚厚实,却调不出一丁半点。殊不知体内诸元早已易帜,前朝的虎符印剑,自无法调动新朝的大军,纵有雄师百万,也难以抵挡外敌入侵。   天覆神功的自保之能不下于碧火功,染红霞神智一失,寒劲自行发动,转眼便压制住水精内不断增幅的异种真气,片刻后水精青芒大盛,染红霞的身上却不再放光,秀目紧闭的白皙瓜子脸上神完气足,比呕血之前还要精神,显是天覆功威力发动,不仅护住心脉活化气血,连先前受异种真气冲击的损害亦消弭于无形。   而天覆功仿佛为这枚顽石重新注入生命,烟丝水精发出碧粼粼的清幽水华,宛若湖中之月,水精中心如凝冰般的丝丝烟气不住旋绕纠缠,像是突然活了过来。   耿照挢舌不下,心头浮上“洞中藏月”四字,汲饱生命元气的水精皎如玉盘,波光映亮四壁,犹如置身龙宫,似乎能在壁隙的光影间瞥见游鱼窜闪,方觉前贤形容之贴切,实难增减一二。   更惊人的情景还在后头。   随着青芒越发鲜烈,水精忽射出一条笔直的亮红丝线,直贯入染红霞眉心!耿照魂飞魄散,抢上两步,才发现不是什么贯脑丝线,而是一道细细的红光,刺亮如烧炽的烙铁。   他出自铸炼房,多见炉火烈焰,平生却从未见过这般光源,如此纤细而凝聚,仿佛其中浓缩了绝大的力量,尽管忧心如焚,不敢也不知从何插手。所幸染红霞未露出痛苦之色,高高撑起袍面的浑圆酥胸起伏自然,呼吸一如平常——非是睡着一般,而是与日常行走说话时相差无几,随时都能动将起来。   染红霞果然就动了起来。   她盈盈起身,走下祭坛,微触着耿照的肩膀擦身而过,一路走到石壁前,脚步轻盈平稳;除了双目紧闭,一切均与醒时无异。而那道笔直的亮红异光始终连着她的眉心,直到背转身去,红光依旧指着她脑后秀发某处,差不多就是与眉心平齐的位置;无论相隔的远近、高低如何变化,红光的落点始终不变,宛若一根奇细奇坚决不弯折的长竹篾,稳稳推着她往前走。   闭着眼睛的染红霞走到壁前约尺许,突然驻足,抬起左臂,像是要拨着一扇看不见的门扉似的,玉趾微踮雪颈探出,眺进那虚构的门洞深处,紧蹙着浓细姣好的眉黛,喃喃道:“怎地……怎地不能再往前些?这样……看不清啊!”似是十分苦恼,片刻后竟又伸手迈步,梦游般往石壁挨去。   这画面委实太过匪夷所思,耿照看得目瞪口呆,到这时才忽然省觉:“不好!红儿要撞伤自己啦。”忙飞身上前,拦腰将她抱住。染红霞被他掉了个头,侧身对着石壁,依旧维持探臂向前的姿势,悬空的一双修长玉腿不住迈出,异光连着她的脑侧太阳穴,位置仍与眉心处相齐。   耿照灵机一动,本欲伸手遮断异光,忽又犹豫起来:“万一对红儿造成了什么损害,该如何是好?”正自为难,那一束鲜红炽亮的异光突然消失,染红霞“嘤”的一声睁开眼睛,软软瘫倒在他怀里,胸脯剧烈起伏,体力精神之损耗,还在适才短暂的交手之上。   耿照这才发现她袍下既温软又结实的胴体竟已湿濡一片,仿佛刚自水中捞起似的,将玉人扶坐于地,急问道:   “你……觉得怎样?身子可有什么不适?”   染红霞摇了摇头。“没事。就是……就是有些乏。”   耿照按着她的腕脉度入些许内息,并未察觉异样;天覆神功受到外力刺激,寒劲自生,染红霞盘起右脚随意趺坐,左手捏了个莲诀,轻轻搁在膝上,却未运起水月心法,而是半闭星眸,放任寒气遍走诸脉,衬与湿濡的浓发与晶莹白皙的肌肤,宛若一尊半跏的玉观音,美得令人摒息。   她自己该已发觉了吧?耿照想。事到如今,断难再隐瞒天覆神功于她的种种异行了。染红霞倚墙闭目片刻,衣上结了层薄霜,旋又如烟散化,原本一身淋漓香汗俱都不见,空气中充满她馥郁幽甜的肌肤香泽。   她睁眼吐息,微露一丝惨笑。“我发誓我从未习练过这样的功诀,但它就像我前生所知,自然而然便能使出;反倒是本门的内功,我所能发挥的,已不足往昔的三成之力。要说没有偷偷修习外道功法、欺师灭祖,莫说是我师姐,连我自个儿都快不信啦。”   耿照无比心疼,安慰道:“红儿,若我猜测无差,你身上的这门异种功法,乃是宵明岛桑木阴的嫡传绝学“天覆神功”。我与桑木阴的蚕娘前辈有旧,待出得谷去,我带你去寻她老人家,求她给你解去了身上禁制,代掌门自不会怪罪于你。蚕娘前辈虽喜欢恶作剧了些,却不是为非作歹之人,尤其喜爱貌美善良的女孩子,定不会害你才是。”   染红霞似是没听见,跏坐着呆呆出神,并未接口。   耿照确定她身心无碍,为移转佳人愁思,起身走回祭坛上,单掌按着烟丝水精一用劲,却觉石中隐约有股抗力,不惟无法输送内息,水精内如凝冰般的雪白烟丝旋绕越发急促,似正激烈抵抗着外力介入,浑若有生。   耿照眉目一动,正迎着阶下染红霞的凛然目光,显然两人想到了同一处。“红儿,它不受我的内力……驱动这块水精的,是你的天覆神功!”染红霞一跃而起,飞快掠至水精畔,正欲伸手时却不禁蹙眉,扭头诧道:“你说我身上的奇寒真气,是胤丹书的天覆神功?”   耿照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传授胤丹书天覆神功的蚕娘前辈,与我有数面之缘,我见她施展天覆神功时,所发寒气与你身上的颇为相似,猜是蚕娘前辈做了手脚,倒没有什么确切的实据。”桑木阴份属七玄,亦是鳞族末裔之一,这三奇谷若是天佛使者为龙皇玄鳞所建,天覆神功与这特异的烟丝水精之间有所牵连,似也非绝难想像之事。   染红霞正自沉吟,耿照又想起一事,追问道:“是了,你方才被异光照射,身子可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见染红霞满头雾水,将方才的情形扼要说了。   “没什么不寻常的。”染红霞刻意运功内视,又活动了四肢,仍是摇头。“除了那或为天覆功的阴寒内劲之外,一切都跟原本一样,无有不同。”   耿照道:“又或是照射的时间不够长?”   染红霞道:“我足足瞧了一个多时辰……啊!便是这儿。”一手按着水精,另一手指向石壁。“我……我刚才做了个梦,梦到那面石壁是打开的,里头有个瘦削的黑衣人在使剑,周围都是白森森的人骨,凝在冰块或水精一类的物事中,庭石似的到处都是。   “我想再想看清楚些,但无论如何迈步,身子仍是一动也不动……当时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现下一想,差不多就是在这儿,视界还要再低一些。”心念微动,单膝跪了下来,视线约与烟丝水精相齐,才长吁一口气,满意点头:   “便是这儿了。在梦里,我该是蹲在这里看的,那人的剑法好极啦,简直是我平生从未见过的好,我反复看了几次,心里想:“如此凌厉的气势,我得赶紧练一练,免得印象消淡,难及他百分之一。”便突然醒过来。我是什么时候下的祭坛?是你抱……抱我到石壁前的么?”雪靥微红,有些不好意思,没再继续说下去。   耿照摇头。“不是我。是你自己走过去的。”染红霞不禁愕然。   “红儿,我有个异想天开的荒诞念头,你姑且一听,别笑话我。”他正色道:   “我觉得你非是白日发梦,而是看见了贮存于水精里的某段影像,一身黑衣、剑法凌厉,又在白骨陷坑内练剑……我猜你看见的那人,正是五阴大师。你且回想一下,将那人的模样说与我听。”   染红霞强忍着质疑的冲动,微侧螓首,喃喃道:“那人没有蓄胡,肤色极白,看不太出年纪,神情极是严峻,很瘦……不过个头不高,远远看来有些羸弱之感。我只记得这么多啦。还有,他眼睛很怪,放着红光似的,有些怕人。”回过神来,懊恼地微一跺脚,赧然道:   “都是你!让我说出这么丢人的话。这谁来听都知道是梦呓啊,怎做得数?”   耿照一本正经地摇头。   “红儿,你的话只是再三佐证了我那荒谬的想头而已,绝非梦中呓语。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看了五阴大师的手札,在梦中会出现石壁解封、坑中白骨,这是合情合理之事,但手札中无一字提及五阴大师的容貌,你却要如何凭空幻想?”他沉声道:   “五阴大师乃是绝世剑者,我们后辈遥想先人风采,总不免加以美化,就像孤儿想像中的母亲最美、父亲最是强壮可依,此人情之常。但蚕娘前辈对我说过死魔盛五阴的形貌,那是胤丹书前辈与她说的,是自两人闲话家常中撷取,多涉细节。   “五阴大师极瘦,身量却不高,与素有美男子之称、高大俊朗的袁悲田前辈站在一块儿,硬生生矮了半个头。此外,五阴大师有一双“血眼”,即眼白处血丝密布,我刚刚之所以想到大师的眼力或许异于常人,亦根源于此。这些讯息你从未听闻,如何空想而得?”   染红霞无法反驳,片刻才道:“那么……影像又是如何贮于水精之中?这般伎俩,我也从未听闻过。”   “这我就不明白啦。”耿照老实道:“不过开凿出这座瀑布地宫的工艺,在来此之前我也不曾想像过,不明所以,不代表不存在,只是我们还不知道罢了。我听说在海边拾捡的螺贝里,经常留有涛浪的声响;玉石水精,亦能贮存练气士的些许真气。能贮影像的手段,说不定也是有的。”   “你说的这些,只有一个法子能证明。”   染红霞一咬牙,提起散在经脉里的阴劲——她借适才真气自行之便,已摸清了天覆功的运行之法。这门功法就像烙进了她的身子深处,上手毫无困难——玉掌青芒缭绕、肌莹欲透,二度印上烟丝水精!   耿照被她周身迸出的奇寒之气迫退了小半步,足底冰冷刺骨,霜气竟以染红霞双脚所踏为中心扩散,冻得地面发出轻微的“哔剥”声响,同时水精也发出刺目青华,红亮异光自中心射出,笔直贯入染红霞眉心!   这次持续的时间远比前度更加短暂。片刻异光消失,水精内的青芒略微收敛,染红霞的双掌仍按在水精上,缓缓睁开眼睛。“你说得没错,五阴大师真有一双血丝密布的奇异眼瞳。”她轻叹了口气,却非遗憾或惊惧之意,而是又欣赏了一次死魔之剑的欢喜满足。   “你能自由进出水精了么?”耿照实想不出更恰当的说法,姑且将水精当成谷中那座贮藏残简拓片的院舍,读取其中的影像,就像入屋取物。染红霞立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毋须多费唇舌,颔首道:   “只消心中生出“不看”的念头,便能退出;若想看得快些,想着“加快”即可,我适才又看了一遍大师之剑。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奇妙之物。”扶着祭坛边上的白玉雕栏坐下,仍是玉腿半跏轻捏莲诀,运起天覆功调复真气。   耿照注意到她额际汗珠点点,显是消耗甚钜,看来运使这块烟丝水精的代价与时间长短无关,关键在于看了多少东西。水精与女郎的玉手分离后,便不再焕发耀眼青芒,但中心的烟丝雾团仍不住旋绕,生机满蕴,并未回复成先前冰冷死物的模样。   耿照不敢离开伊人,待在探臂可及的范围内为她护法,一面打量着这枚可贮影像的特异水精,暗忖道:“若我也能看见影像,那就好了。我的内力较红儿浑厚,说不定看得到石壁封闭的景象,又或其他出谷的线索。”   自习得碧火神功,这是头一回在内力的计较上使不上力,过往对手中,纵是修为远胜于他如岳宸风、李寒阳等,也不得不对他深厚的根基刮目相看。偏生这水精只对天覆神功有反应,耿照无奈之余,亦颇不是滋味,直到一个大胆绝伦、却又入情入理的念头掠过脑海——   论与鳞族之渊源,什么比得上他脐中的化骊珠!   宝宝锦儿当日在阿兰山道所言,重又涌上心头;耿照只犹豫了短短一霎,咬牙运起骊珠奇力,徐徐送入水精,蓦地水精大放光明,却非是见过的苍色青芒,而是水波般的绿光!   与适才的满室粼波相比,此际的水精简直就是一团绿色烈日,耿照完全无法直视,两眼被刺得泪水直流,痛苦闭目,隔着眼帘仍觉光炽,慌忙后退,背脊冷不防撞上硬物,随即摸到一团温香绵软、却又极富弹性的玲珑娇躯,原来是退到了雕栏边。   耳边依稀听到染红霞“怎么了”的殷殷娇呼,脑子里热烘烘地全然无法思考,勉力想睁开被烈光刺伤的眼睛,朦胧的视界骤尔一亮,满目鲜绿倏然转红。那熟悉的炽亮剥夺了他的平衡,耿照足下倏空,原本踏着的白玉铺板消失不见,身子急遽坠落;仿佛过了许久,又似于顷刻之间,“砰!”双脚才又踏着了实地。   耿照本以为自己摔出了个大坑,才得这般轰然;低头瞧去,见一双白皙的赤脚踏在地上,两端略扁、中间鼓起的视野看什么都很怪,花了好些时间才恢复,耿照却只有惊骇更甚而已。   那不是他的脚。   耿照迄今十八年的人生里,不知洗了几回脚,从小姊姊耿萦就非常留心弟弟的起居习性,无论玩得多脏多野,总要在院前水缸洗了脚才准进屋。他对自己的双脚非常熟悉。   踏在地上的这双脚虽亦是男子所有,却比他见过的都要白而修长,小腿肌肉结实虬劲,细长的足趾不带一丝阴柔气息,只觉雍容高贵。他平生所识,指剑奇宫的聂二、沐四皆是肤色白皙的美男子,亦有王孙贵胄之气,然而与这双赤脚的主人相比,不知怎地竟有些失色。   这决计不是耿照的脚,虽然长到了他的身上。   随着视线里的物件形状恢复正常,五感知觉也逐一复苏:风,空气很湿很润,水气覆在肌肤上……白玉石板有着生苔似的黏滑,远处传来瀑布的轰隆声响,火炬的焦油与烧烟气息……   他穿了件茧绸似的厚袍子,触感却比他所知的绸缎都要粗砺,轻刮着肌肤的感觉有种出人意表的熨贴与舒适,一如走入地宫的那条路。耿照想低头检查身上的衣物,才发现自己一动也不能动;并非四肢百骸瘫软无力,相反的在身体深处,差不多就是自脐间直直贯入的位置,有股潮浪般的巨力潜伏,光察其气息,就不敢再想像释放时该有多么惊人——   耿照开始明白,方才为何会有“撞破地面”的错觉了。   与这具蓄满力量的躯体相比,大地脆弱如一张薄纸,仅仅是站立吐息,都有使之崩解的危险!自得鼎天剑脉以来,耿照对自己肉体的强韧极具信心,然而和这个身体比起来,他弱小得宛若婴孩,连跪伏在这双赤脚边的资格都没有,遑论与之并立于大地上。   (力量……绝对无敌的盖世之力,原来是这种感觉!)他想仰天大吼,或动一动臂膀、运劲跃起——只要能明白这身体运用力量的法门,哪怕一下也好,将窥得一处从未见过、甚至无法想像的崭新天地!   像在城北小院遭遇的,打得奇宫二奇、刀侯弟子等一干高手倒地不起的黑衣怪客,并非什么精怪化身非人恶魔,那人不过是突破了武学上的某个槛,进而掌握力量的真谛,一如这具躯壳的主人。   ——若是这样……总有一天,我也能办得到!   (要是能动上一动、亲自运使一下这个身体,胜得三十年……不,至少是六十年以上的苦功!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却又难以想像的境界啊!)他不知染红霞透过水精看到了什么,但他完全无法控制这幻境里的身躯,连转动眼球亦不能,只能随原主的动作见其所见,闻其所闻。   打着赤脚、身穿异服的男子视线落在半空中,自始至终都昂着头,只能从余光瞥见星垂四野,两侧一支接一支的焰顶燃向远方。那正是瀑布水声的方向。   这里是三奇谷么?耿照心想,忽生出一股强烈的感觉,明明白白告诉他:此间便是你所想的三奇谷。是的,就是这里。就是你想的地方。   还来不及深究,男子双臂一振,身后披风猎响,向前迈开了步伐。   耿照被他使用每块肌肉的方式,以及举手投足间重心的巧妙移转所迷,仿佛有人正为他试演一套极其高明的武功,以最直觉的形式,就连最幽微的疑问都能立刻被完美解答,再无一处不明,那种痛快的感觉简直难以言说。   若非周围爆出轰天价响的山呼,耿照可能就此沉醉,迷失在这绝妙的奇境中。   他被此起彼落的呼声唤回神,才发现听不懂呼喊的内容;语调似曾相识,像是从小听惯的本地方言,却无法辨出意思,像故意将土话转了调子,以更快的频率说出,怕连土生土长的东海人都无法听懂。   强横无匹的内力修为,使五感提升到耿照无法想像的境地,几可一层一层听见人们的欢呼、心跳、气息,乃至低声交谈时牙齿磕碰、舌尖翻搅的声响,当然也包括刻意压低、自以为安全无虞的蔑哼及吐唾。   如若有意,甚至能在耳鼓深处拉起筛子,将这些混乱交错又钜细靡遗的声响一层一层地筛开,想听见左后方约三丈远、那匿于山呼不息的人墙背后窃窃私语的任两人,不过是转念间事。   然而连筛选的权力,亦操纵在原主手中,耿照只能被动聆听。听不懂,耿照泄气地想。要是能明白就好了——   念头方生,鴃舌般的异地言语忽然显出了意义,自夹道之人口中吐出的话语全然没变,发音、语调、抑扬顿挫……等等,都与印象中的一模一样——至少在耿照听来是这样——只是他霎时就明白了它们的意思,仿佛这些人说的是朝廷官话、东海方言,或耿老铁远方家乡的土腔。   原来如此。耿照心念一动,想起了染红霞自述脱离水精幻境的那些话。   她在幻境中亦无自由,视线始终定于一处,无论现实中她走出了多远,所见的影像永远是固定的那一点。假设这些不是幻象,而是往昔之事的真实记录,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心识被吸入水精之人,无论他或红儿,不过是检阅记录而已,不能任意改变内容;记录中没有的,自也无法凭空捏造。红儿想走近陷坑再看清楚些,又或他想操纵这个身体任意行走,都是办不到的事。但与检阅之人切身相关的事、而不涉及更改记录者,如任意进出幻境等,则可依个人的意愿而为。   当他心中萌生疑问时,水精便就记录的内容回应了他。“这里是不是三奇谷”   如是,翻译众人的异邦土语亦若是。   此人是谁?耿照心想。   幻境中的景象持续进行着,并未中断,也未如前度一般,突然自心头浮现某个强烈而突兀的念想。耿照略一思索,很快便猜到问题的症结:水精若是某人用来记录过往的器物,当中唯一毋须解释、甚至连提都不会提的,即“我是谁”一问。   因为手札是写给自己看的,关于自己的部分何须说明?   耿照遂绝了直问的心思,开始就眼前所见迳行推断:   夹道两旁黑压压地俯满了人,披散着浓发的头颅趴得极低,可见男子的身份高贵,很可能是公侯乃至帝王。人人似都穿着甬状的及膝宽袍子,赤足系带,状似蛮夷;露出衣外的颈项、手脚多有藏青色的黥刺图样,又像获罪流放的犯人。   而他们呼喊的内容只有两字,耿照听了半天,终于听出是“万岁”。   “难道这人……竟是一名君王!”   古往今来以武艺闻名的帝王,翻遍史册也只一个独孤弋。但太祖武皇帝的朝廷可不是由披发跣足的野蛮人组成,他本人到死连南陵都未曾履足,遑论亲临番邦蛮族的部落,接受夹道的欢呼簇拥。   一股异样的悚栗掠过心版,耿照知男子不会刚好也练过碧火功,然以其武功造诣,自有敏锐的感应,能预见杀气一点也不奇怪。果然人群中接连飞出乌影,数名口衔匕首、面刺黥印的汉子扑过来,可惜两旁披着重甲的卫士抢先收拢阵形,将男子团团围住,但距离主子始终有七八尺远,莫敢再近。   “昏君!我取你狗……啊!”卫士们长戈戟出,仗兵器之利人数之多,将刺客戳了个洞穿。原本道旁迎驾的人们四散惊逃,露出伫在原地不动的数十人,显然是第二批刺客。   他们起出预藏的木棍石块,结阵上前,打算趁其余卫士还未聚集过来,将皇帝身边的十几名护卫队冲出缺口。比起第一批的猝不及防,这第二批全是魁梧结实的力士,也不管对着自己的戈尖锋锐狰狞,毫不犹豫地以肉身撞上去;第一人甫被长戈洞穿,后面第二个、第三个已抢着叠撞上去。   护卫们纵有戈楯,却料不到有这等舍生忘死的人肉战术,被一连几波撞得踉跄后退,前排大楯脱手,而距离皇帝最近的那人则一下顿止不住,退至皇帝身前五尺处。   “停步。”耿照听见自己如是说,声音威严低沉,宛若狮咆。   那卫士悚然一惊,未及扶盔,回头一瞧果然没错,自己竟踏入了陛下严令不逾的禁圈里,面色灰败,急急俯首:“是臣之过!请陛下赦免臣的家人。”男子道:   “念你尽忠多年,准!”那卫士大喜道:“谢陛下!”回剑戮颈,溅血倒地。   耿照心下骇然:“哪有这样的皇帝!卫士拼死替他挡下刺客,不过多退几步而已,竟要叩谢他不杀家中妻儿!”忽觉刺客痛骂的“昏君”二字,绝非无的放矢。   第二波刺客前仆后继,仍冲不破皇帝身边的护卫,反使十余名卫士拢聚更紧,挨着“不得逾进九尺”的禁圈将皇帝围得铁桶也似。没拿身子当冲车、串死在长戈阵前的刺客们,很快便死于来自四面八方的长戈下。   其中最悍猛的一人身上交错插了四、五柄长戈,被卫士们高高架着,鲜血淋漓地撑举起来,凌空不住抽搐,肚破肠流,兀自圆瞠双目,不肯咽气。那皇帝忽然一笑,怡然道:“带上前来!朕倒要瞧瞧,是怎么个铁脊梁的好汉!”   卫士们长戈一甩,将那人掼进包围圈,“砰!”重重摔在地上,鲜血和着泥沙尘土四处溅洒,极是惨烈。耿照直想移目,男子却是铁石心肠,眼睛都不眨一下,蓦地一点乌芒穿出尘沙,直标他肩头!   男子以披风挥开沙尘,手捂左肩,嘴角微扬:“你忍着腹肠洞穿的剧痛不肯便死,就是为了吐出这枚毒针暗算我么?”刺客面黑如墨,已无声息,应是喷出毒针之际擦破油皮,当场暴毙,可见其剧。   “用毒若杀得死你,你最少也得死过一百遍、一千遍了。”尘沙散去,耿照只觉不可思议:原本团团围着男子的十几名卫士全都掉转过头,狞光闪闪的乌戈指着孤独的君王。这一回,在刺客与目标之间,终于没有了阻碍。   ——第三批刺客!   一直保护着男子的贴身卫士,才是这个计画的真正杀着!   “我们处心积虑,含污忍垢地为你卖命,为的就是突破九尺禁圈,接近你这杀千刀的昏君!这位万俟恶会义士,乃天下有数的“口里针”高手,他忍着长戈穿腹的剧痛与针毒,终近你身前六尺,射出毒针,这是天要收你,为世人讨还公道!乖乖受死罢——”   为首的卫士执戈怒目,慷慨激昂:   “……暴君玄鳞!”   第百廿八折 真龙一怒,上彻云表   (这躯体的主人……是玄鳞?)   ——龙皇玄鳞!   耿照心头剧震,浑没来由地浮露出一丝突兀的苦涩,这情致与他的思虑甚是扞格,无一丝相契处,仿佛硬生生插进来似的;不及细想,低沉浑厚的嗓音已自颅内透出,听来竟有些沉郁。   “公道?朕为人君,一言一行,便是世间公道!如非朕之恩典,尔等能离开瘴气弥漫的深山老林,不同诸苗奴戮,免去世代为朕伐青龙木的苦役,来此人间天堂么?   “朕之宫城,与尔同享;朕饮的美酒吃的美馔,亦都分赐尔等……忌飏,你说行刺朕是公道,朕心不能平。朕便再给赐你一个无上的恩典,准你将心头话语留诸天地,毋须与尔等同赴黄泉。”   耿照忽然省悟。身为东洲众王之王、世间诸上之上的玄鳞,是真心觉得被背叛了,因而无比心痛……看来这水精不止封存了玄鳞的知觉,连心绪波动亦都完整保留。   他清楚感觉胸中块垒般的积郁,以及鼓动的心脏撞击胸腔时,那难以言喻的痛楚;左肩还残留着一抹锐利的麻痒,宛若挣脱牢笼的恶兽,欲四向奔窜——那死士万俟恶会吐出的毒针,毕竟命中了玄鳞。因知觉全来自水精所贮,在幻境中两人便如一人,耿照知道毒针逼面的瞬息间玄鳞略略一挪,避开了脸面,只让射中肩颈交界。   龙皇的心绪起伏忠实投映在耿照心上,面对突如其来的刺杀,玄鳞内心既无惶怖,也没有懊恼,足见游刃有余,应能躲开偷袭才是,是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敢于拿性命开玩笑?水精没有答案。耿照只能依着玄鳞的记忆,定定注视那名唤“忌飏”的卫士统领,等他开口回答。   “我等生于南乡,对你们鳞族那是瘴疠之地,百秽丛生,于我风陵一脉,却是先祖所遗、神灵所赐,孕育我风陵国上下数千年,乃是举族命脉之所系!”披甲执戈的英伟男子沉声道:   “你砍伐的建木,本是我族圣树,是与天地同寿、千百年来护佑我族的神物,你却擅自改了名字,拿来建筑宫殿,于其上髹漆饰金,妆点增色!若有人将你父祖遗骸悬庭示人以为新奇,这是恩还是仇?   “我族贵女,充汝嬖妾;我族勇士,守汝门庭!我父祖神灵,做汝栋梁!世间奇耻,莫此为甚!你的征服,不只带来杀戮和毁灭,更是永无止尽的羞辱!我们等这一天,已足足等了十二年!反抗暴政,便以汝首级揭开序幕!”   龙皇随行队伍中,只有贴身的数十名风陵族勇士参与刺杀,此时队列首尾惊觉生变,纷纷排开阻道的人群聚拢过来,在叛变者外围形成一个更大的包围网,戈矛与血肉的激烈撞击自接邻的边缘爆发开来,怒吼、惨嚎及兵锋铿击此起彼落,飞快向中心推挤压缩。   忌飏身经百战,人称“风陵第一勇士”,心知良机稍纵即逝,万不能中了玄鳞的拖延之计,一卷披风冲天拔起,手中长戈直标龙皇:“……杀!”内圈七八名卫士与他心意相通,亦猱身扑前,身影仿佛融进乌沉沉的黝黑戈杆里,人与戈俱化一线,齐齐射向玄鳞!   ——高手!   (这些人……都是顶尖的高手!)   耿照的阅历已不同下山时,但这几名风陵卫士的造诣仍令他瞠目挢舌,便放到现今东海武林,仍是长兵里的拔尖角色;任一人于一丈内猝然出手,耿照皆无正面接下的把握,须动念即避,争取在第一刺落空的瞬间欺入臂围,方有生机,况乎四面八方齐至!   耿照身历其境,既有的战斗经验却应付不了如此迅辣、几乎锁住周身退路的八杆大枪,头皮发麻,正欲咬牙挺受利刃贯体的剧痛,忽觉玄鳞浑身上下“动”了起来——   (又来了……又是这种感觉!)   玄鳞的感知在碧火功之上,出手的瞬间,涌入心海的各种知觉与送往四肢百骸的支配命令超过耿照所能负荷,眼前一白,所有官能倏然消失;再恢复时,只听得几声黏腻的血肉擦响,前方视界里的三名卫士各自被对向的长戈贯穿,睁着血丝密布的眼睛踉跄后退,双手紧握腹部的铁杆,扭曲的神情很难说是不甘心还是不可思议。   耿照无法控制身体扭头,不过由颈后传来的浓重吐息与血腥气判断,其余几人应也是同样的情况,只能认为是八杆长戈及体的瞬间,玄鳞竟一一闪过,八人俱是全力施为毫无保留,岂能收得了手?一愕之间,分别贯穿了对面的同伴、亦遭到同伴的长兵贯穿身体。   玄鳞所施展的招数,耿照因意识遭巨量感知遮断,无法知道他做了什么,然而目击八人顷刻落败的震慑消淡之后,却丝毫不觉意外。原因无他,只在“重心”二字。   先前行走之时,耿照便深深迷醉于玄鳞那独特的重心运使之法。   在玄鳞躯体中,似乎较耿照自己的身体更能感觉“重心”存在。   须知重心乃是武学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力生于双足,靠的便是重心的抛、移、弹、放;乃至与人过招,所争亦是重心的主导权,谁能维持平衡且破坏对手平衡,便能取胜。常人行走站立,重心多于臀股脚掌,高手却置之于丹田。盖因丹田为内气之源,重心虚提于此间,才能随时拔身落地,不受地形或双腿支撑所限。   如同“感应内息的存在”,是修习高深武学最基础、却也是最困难的一步,要将运使重心从本能的、容易感觉变化的肌肉骨骼,移转到不易感知的体内丹田,是由具象而抽象的过程,原本就是一道关卡。   无数练武之人终其一生,只能靠臀股双腿平衡,以筋骨肌肉发劲;虽有内劲,却无法透彻重心奥妙,待年迈体衰、筋骨老化,力量以惊人的速度消退,便于决斗中败给年轻力壮的对手,称不上高。   反之,能掌握己身乃至对手重心者,纵使气血已衰体力不济,一指亦能破去千钧,令年轻的高塔于瞬间崩塌,毋须称斤论两地与之较劲。是故,察觉掌握敌我之重心变化,乃武者一生不缀的课题,世间无有例外。   以玄鳞修为之高,早该明白“置重心于丹田”的道理。耿照却发现龙皇行走之际,重心竟是在肌肉之间移转变化,而非是已成现今东洲各派武学通论的丹田内!   不仅如此,在这副“玄鳞之躯”里,重心的存在异常清晰:若耿照的重心是丹田里一只朦胧氤氲、微微蒸腾的热气团,玄鳞的便是一枚玉球,可硬可软、可大可小,任意移置,更能一分为多,自行分配于每一条微小偏僻的肌束——那很多是耿照未曾使用过、甚至不知其存在的部位。   常人——即使身负“火碧丹绝”这等高明内功——的重心是一团蒙昧不明,移向须顺着相连的轨迹;轨迹消失,即意味失去重心,哪怕是有意为之,又或时间短暂,仍能构成武学上的“破绽”。   玄鳞却没有这样的问题。   他的重心清晰而具体,已到了能任意分割配置的境地,在最简单的行走动作当中,即不断将那枚“重力球”分割移位,分配在腰臀,乃至膝腿脚掌等各处,熟练得不经思量。对他来说,“失去平衡”是不存在的事;换言之,玄鳞是绝不可能被击倒的对手。   ——知道这点的话,世上……还有人敢挑战玄鳞么?   耿照不由得头皮发麻。光是随玄鳞走过这一小段路,所获得的益处已巨大到难以言说,便是“三才五峰”的高手亲至,亦当欢喜不置。没看到龙皇是如何避开八柄绝枪、同时令八名顶尖高手互戮毙命,一点也不可惜。   即使拥有这样的招式,耿照也不认为自己能够施展,毕竟连玄鳞战斗时全开的极限感知他都无法消受了,更遑论杀着。他只为八人的壮志未酬感到遗憾,一如脖颈被玄鳞单手扼住、离地提起的风陵国勇士忌飏。   “暴……暴君……伏……诛……”   忌飏两眼暴凸,面色胀成了可怕的紫酱色,双手扳着颈间丝纹不动的铁掌,脆弱得宛若一名啼哭不止的婴儿;两腿与其说是软弱地微微踢动着,更像失去自律能力的肌肉不住抽搐。“你……杀……”   “朕一向喜欢你,忌飏。而你太令朕失望。”   他说的不是假话,耿照心想。一股淡淡的惆怅突兀地在心头萦绕不去,莫名令人感到哀戚。“朕留你在接天宫城十二年,你的武功却无一丝长进,这像是满怀深仇大恨、一心想为父祖神灵复仇的勇士么?是什么,让你变得如此软弱,却又胆大妄为地想要打倒朕?”   忌飏无法回答,雄躯颤抖,搔刮着龙皇铁掌的指尖益发无力。耿照嗅到一股粪便或尿水似的秽气,风陵国第一勇士自不会因恐惧而失禁,怕是忌飏的生命已到尽头,肠腹肌肉失去自制力所致。   唯一未屈服的,是他逐渐黯淡的眸中始终不熄的恨火,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炽芒。   “征服之本意,在于给予尔等更美更善,乃上位者对卑下之人的无上恩德。非居至上,不可轻言征服。”玄鳞直直望进忌飏眼底,仿佛想捏熄炽芒一般,淡漠的口吻令人不寒而栗:   “尔父祖神灵,于我不过宫室椽梁。这是朕赐的恩泽,如天降雨雪,由得尔等不要!”尾音骤扬,耿照顿觉血气激涌,眼前又是一白,回神时赫不见了忌飏,只余掌中一段血肉模糊的残颈,以及喷溅一地的碎骨肉糜;乌黑的残渣上飘着缕缕烟焦,血浆滚着骨碌碌的沸泡,骨肉烂熟的气味中人欲呕。   玄鳞站立不动,视线扫过一片死寂的现场,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喃喃低语道:““真龙燃息”!这是……这是活生生的龙,活生生的我族真龙啊!天佑我玉龙神国千秋百代,昌盛不绝!”突然五体投地,嘶声高叫:   “龙……龙皇万岁!龙皇万岁!”左右纷纷仿效,转眼趴成了一片。   “……保护龙皇!”人群里爆出一声低咆,发声之人嗓音喑弱,似是长年耽于酒色、养尊处优所致,但此际听来却如雷贯耳。   众人如梦初醒,人潮忽自四面八方涌现,伴随着震天价响的呼喊,悬殊的数量差距压垮了残剩的叛变者,须臾间,风陵国最后的勇士们接连没于推挤而至的人堆里,连块可供辨认的尸骸都没留下。   “……龙皇万岁!龙皇万岁!龙皇万岁!龙皇……”   骇人的欢呼声盖过了远方的瀑布,甚至要龙皇的亲卫执戈驱赶,才能将他们重新推回道路的两旁。耿照心念一动,想起变乱初生时夹道的人群四散逃跑,除了刺客之外,还有几团人退到远处便即不动,似在观望;见龙皇随手消灭了刺客,率先冲上来高喊“护驾”的也是这帮人。他们是……——贵族。   心绪微动,答案便自行浮露。看来玄鳞也想到了这一处,水精中方有解答。   玄鳞一扔残颈,在披风上抹净了手掌,迎风举起,山呼万岁之声立时顿止。   王者重又得到了他喜爱的孤高与宁静,再不理众人,一振披风,大步迈进,其之所向也随着王者跨出的巨大步幅,逐渐在摇曳的炬焰下现出形影。   耿照被那片光洁的莹白所慑,极力想在受限的视界里窥得全貌,直到玄鳞在两扇闪耀着铣亮铜色的巨型门扉前停步,仰头一瞥,他才望见那细如竹篾、直直插进天际黑霾的建物顶端。   从身后传来的水声,他约略明白此刻身处的位置。   三奇谷里,那片距砖屋不远的白玉基台,确是传说中的接天宫城;之所以连耿照都觉它稍嫌器狭,纵以千年前的匠艺水准,仍不称龙皇的盖世勋业,是因为包括历代无数皓首穷经的史家在内,所有人都搞错了方向。   “接天宫城”本就不是城池,亦非殿宇。众人囿于“宫城”二字,汲汲营营于鳞族的各处遗址发掘城郭或宫室,殊不知这座建筑物的伟大之处非在宫城,而是接天。   ——所谓“接天宫城”,竟是高塔!   是一座外墙全由最上等的白玉砌成、通体无一丝杂料斑污,高耸入云的雪白尖塔!   耿照在流影城见惯园林,独孤天威亲自发想设计、着巧匠绘图建造的“不觉云上楼”更是高阁中的杰作,其名声远播,连平望都的皇帝都想要亲临参观。多年来如非群臣软硬兼施地劝下,指不定今上履足东海,还要赶在皇后娘娘之前。   以钜万银钱堆砌的不觉云上楼与这座塔相比,无论规模或华美,都寒酸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如泥捏木削的童玩般可怜。耿照不及细数塔高,但十几二十层总是有的,便以现今东洲最拔尖的技术,也无法在这么小的基台上盖出这样的高塔……不,就算地基扩大数倍也毫无可能。   能造出这等非人之物的,大概只有神了——耿照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随即明白这是自己心中的意念,而非玄鳞所遗。   塔外的九阶梯台下,伏着一片玲珑婀娜的雪白衣影。   纵使朝代更替,人们对女子审美的标准却相差不多:这些贵女身上的衣料不同于旁人的厚硬,似乎轻软又极富弹性,如非在炬焰下闪着缎面般的丝亮光泽,猛一看还以为一个个都裸着梨型美臀,才得有这般浑圆贴肉的曲线。   贵女们的雪颈额间,乃至手腕上都挂满金饰,当中却无珠贝玉石,清一色的黄金;说是珠宝,更像某种祭器。白袍的形制也与耿照所知大相迳庭,因玄鳞照例不多瞧旁人一眼,耿照只瞥见贵女们的上衣裁作及肘短袖的款式,也可能是臂间绕了条薄罗纱披帛,再外罩一袭金绿色的圆形织锦云肩;以现今平望之风尚,这简直是胡拣云裳醉穿衣了,横疏影见了怕要当场气晕过去。   “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把娇细的声响自身前响起,伴随而来的,则是一股难以形容的肌肤香气。   头一个钻进耿照脑海里的字,是“冷”。   她身上的香泽似非体温所蒸,不带肌肤温息,更近于行走在不见天日的深山林道间,那沁入鼻端的清冷与甘洌,令人不由得机伶伶一颤,宛若吸进了满腹云丝,说不出的爽净。   耿照平生多识佳人,如横、明等俱都有倾城之姿,也不算少见多怪了,然而这贵女未现全貌,光是嗓音香泽便有这等慑人之力,令耿照不由得好奇起来,直想一睹芳容,瞧瞧究竟是怎样一个稀世美女。   “起来罢,陵女。”   玄鳞低道,透着一丝旁人难觉的压抑,缓缓垂落视线。   “谢陛下。”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头奇异的雪色长发,随着女郎娉娉婷婷起身,尖细的发稍“唰!”一声滑落,在臀后轻轻摇晃,宛若披在头上的一挽纱。她的长发细直而薄,十分服贴地覆着小小的头颅,衬与巴掌大小的脸蛋儿,只能说是浑然天成,更无一丝扞格。   女郎的鼻梁细而挺,小巧的颧骨浑圆高耸,颧骨下的面颊呈现出一片斜削的三角平面,脸型极为立体;原本俐落的线条被柔嫩白皙、几能掐出水来的乳色肌肤一衬,更平添几许柔媚,丝毫不觉刚硬。   配上尖尖的下颔、同样线条分明的腮帮骨,说是瓜子脸蛋儿,更像一只上圆下尖、成熟欲滴的水蜜桃,又有几分猫儿昂首眯眼似的野性。不但是个无可挑剔的美人,还美得相当有个性,令人一见难忘。   女郎的肤色白得异乎寻常。耿照识得的女子当中,媚儿因有海外异邦的血统,肌肤虽不如弦子、横疏影等土生土长的东洲女子细腻通透,单论肤色却最为白皙,非霜非玉亦非百合素绢,而是像新挤的生乳般浓白馥郁,几不透光。   比之媚儿,女郎的皮肤又更白些,但也更薄更脆弱,休说透光,就连底下的肌理血肉都快包覆不住,从乳色的细润肌肤映出成片粉红;衬与银白色的薄贴长发,更加深女郎纤弱的形象。   耿照忍不住多看几眼,隐隐觉得不对,片刻才恍然:“……是眉毛!她的眉毛和发色相同,都是不带一丝杂色、光泽动人的银白色。便只这一处不同,感觉便不像真人,简直像只瓷娃娃。”想起蚕娘前辈也是这般的眉发。只是蚕娘爱美,巧手绘了精细的眉黛,胭脂水粉更是一样也没落下;若未施黛青,看来亦是这般仙灵似的异相,半点也不似人。   女郎身量不矮,只是在异常魁伟的龙皇身前,任谁都不能算高。异于常人的苍白与纤细使她看起来格外娇小,站姿却挺拔优雅,自然透出一股高贵气息,其中又有一丝与她的纤细格格不入的、出自险岫云间似的难驯野性。   随着玄鳞刻意俯低的视线,耿照终于看清她身上的服色,才发觉之前完全想错了:   那条裹出曼妙曲线的直筒紧身裙,下摆及踝,满布流苏的裙底露出绑着细金带的凉鞋,白腻的足背玉趾等一览无遗,与雪艳青那双船型怪鞋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而紧身裙只裹至乳下,以绣金带扎紧,于乳间打了个结子,长长的余带任其垂落,直至膝腿间。   自乳房下缘以上,完全没有裙布遮掩的部分,贵女们即以一条长方形的宽大薄罗,由身后往前交叉包覆,有的会绕着胸腰缠转几圈,再将剩下的部分塞进绣金带里,有的则迳在胸前打结,人人花样不同,各有巧思,最后再披上缀有流苏的金绿云肩。   而半圆形的云肩底部,仅至胸口“膻中穴”的高度,便算上垂落的流苏,也不能尽掩胸脯。众贵女随那为首的“陵女”袅袅娜娜起身,几十对或圆或尖、或翘或沉的青春美乳昂然挺起,被抛得不住上下轻颤,乳尖的酥红有深有浅,于薄罗与流苏间若隐若现,在迎风跳动的焰火下宛若活物,既奇又美,看得耿照血脉贲张;若非意识与原本的身体分离,该是硬得无比难受。   被称为“陵女”的银发女郎,依旧是群芳中最耀眼的一个。   她身板纤薄,却拥有一对全不相称的饱满玉乳,腹圆尖翘,将薄罗白纱高高撑起,连云肩的流苏都随之分成了三股,自两腋与双乳之间垂落,全攀不上那鼓胀胀的险峰;就算这两只雪乳不是贵女中最圆最大的,然而被她纤细的香肩、藕臂及薄腰一衬,视觉上却是大得出奇,谁都不及她惹眼。   她一起身,阶下的贵族即爆起一阵低叹,显然为陵女所倾倒的,决计不只龙皇一个。但不知怎地,耿照总觉得刻意压低的嗡响里带着恶意,似等着什么事发生,颇有几分幸灾乐祸。   玄鳞轻哼一声,现场又陷入一片死寂,谁也不敢作声,只余远处轰隆的瀑布、送来阵阵水气的谷中流风,以及风里劈啪作响的炬焰燃烧,在湿凉沁人的空气中萦绕不去。   “陵女,朕杀了忌飏,你没意见罢?”   “陛下是尘世的主人,尘世的一切,无不是绕着陛下运转,星辰日月,尽皆如此,况乎是人?”陵女低垂眼眸,娇细的语声里没有一丝起伏,仿佛说的是日升月落一般的常事,没什么好讶异的。   “说得好。”玄鳞点了点头:   “风陵国中,虽然绝大部分的人都愿做朕之臣民,只恐将来又生反苗,朕决定将他们都杀了,以绝后患。你身为接天司祭,从使者学习寰宇秘奥,以为天佛与尘世的桥梁,多识天机。依陵女看,朕颁下的这道旨意……合不合适?”   “陛下定夺,不必征询旁人,尘世中也无人有资格指点陛下,陵女亦然。陛下明察。”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贵族们,这时又骚动起来,连耿照都听得出,若非碍于龙皇之威,现场只怕要炸锅。但……这究竟是为什么?   玄鳞却未喝止,听得连连点头,似乎颇为受用。   “你每回说话,总能让朕获益匪浅,龙心大悦。只是朕觉得奇怪,前岁大旱,虺夷颗粒无收,你劝朕开仓放粮,救了无数人;蜃夷有无知妄人寇边,你劝朕诛杀主谋即可,毋须举族连坐……你既是风陵国的公主,虺、蜃二夷过往与风陵国颇有过节,它们的族人你且不吝伸出援手,朕要屠灭你的族人,陵女何以不救?”此话一出,贵族们再按捺不住,尽皆大哗。   (原来……陵女亦是风陵国之人!)   耿照瞠目结舌,终于明白贵族何以骚动。   由玄鳞的自况,他对出身风陵国的陵女可说备极宠爱,将族中勇士忌飏等收作贴身近卫、把风陵国从南方大山千里迢迢迁至王都……等,族人虽未必领情,在玄鳞看来也是天大的恩宠了,却不知何者为因,何者为果。   但无论如何,忌飏行刺龙皇,陵女有无牵连,这是头一桩难题;龙皇是否还愿意继续给予司祭陵女同样的荣宠,则又是另一桩。而姿容冠于群艳,因龙皇的垂爱才免于鳞族显贵蹂躏的亡国公主,又将如何看待她最有力的保护者?   全场目光都集中到陵女身上。她似乎习惯了这么多人的企盼与注视,丝毫不为所动,纤细修长的身子站得笔直。能站着与龙皇回话,是玄鳞特别赐给接天司祭之首的恩典,在整个玉龙国当中,只有她一人有这样的无上荣赐,连御前首宰都没有这般殊遇。   但直视龙皇是不可以的,连司祭首席也不能。陵女低垂眼帘——她的睫毛其实又弯又浓,只是与眉发一样,都是淡得近乎透明的金白色,如非回映焰火,等闲难辨——轻启薄唇,娇声细道:   “榖腐于仓,有害新田;逾秋多戮,不利迎春。陵女向陛下进言之际,并未想过是虺夷或蜃夷,只想到天地万物的平衡。此乃接天司祭的职守,其余种种,自有陛下为尘世做主。”   “现在杀人便不妨?”若非碍于人前,耿照觉得玄鳞可能嘴角微动,不小心便笑了出来。陵女依旧低垂雪颈,波纹不惊:“黑霾蔽日已逾三岁,近日金乌转玄,隐有蚀兆;以刑杀祭天,不失为一个法子。”   玄鳞伸手捏住她小巧的下颔,轻轻抬起。   透过龙皇的指触,耿照只觉她的肌肤细、柔、凉、滑到了极处,不仅身上的香泽像是深山里的云丝,她整个人都像是云做的,仿佛再多用一丁点儿气力,就会使她化为朝雾晨露,只余指尖一抹湿濡。   陵女仰着细颈,身子微颤。居高临下一望,陵女的两只椒乳高高撑出白丝罗,尖端是匀细的粉色,小巧浑圆的乳晕周围,没有一丁点儿不规则的破碎或积淀,像是调淡了胭脂绘上去似的,美得十分妖异。   耿照并不知道陵女生来便是“月子”,通体不带一丝暗色,肌肤较寻常女子更白,近于乳脂;而嘴唇、乳蒂等较润红处,则在红上又覆一层奶白,如烫得半熟的鲜嫩肉片,呈现出在常人身上不易见的淡细粉红。   薄罗不比绸缎裁制的抹胸,对于双丸几无束缚,但陵女酥胸依旧坚挺,由上往下看,形如两枚并置的尖桃,近肋的乳基处甚是腴沃,坠成了沉甸饱满的圆,乳质绵软,却无甚外扩,应与昂翘的粉色乳蒂一般,得益于极富弹性的青春胴体。   玄鳞粉碎风陵国的最后一支武装抵抗力量时,陵女还不满三岁。   她的母亲在受龙皇幸后,便于鳞族王公之间如玩物般辗转易主,最后在某个疏于看管的下半夜里悄悄悬梁,寻死的原因非是失贞或惨遭蹂躏痛不欲生——以风陵之后的美貌,到死一直都是贵族眼里的珍宝,只拿来交换等闲不易到手之物——而是深悔诞下不祥之兆,传说中带来灾祸的纯白月子,使她英雄了得的夫君惨绝于龙皇之手。   月子虽是灾星,好在生命极短。陵女之所以平安长成,全靠天佛使者的手段,让易夭的月子活过十五岁的成年礼,甚至成为接天塔的司祭首席。   耿照感到一丝淡淡的怀缅,想必龙皇在凝视陵女俏丽的面庞时,也想起了十二年的岁月流逝。陵女柔顺昂颈,任他托着雪腮,双眼依旧紧闭,不肯睁开。   “睁开眼睛。”玄鳞下令。   “据陛下所定律令,谁也不许直视您。就算是接天塔的司祭,也没有逾犯的权力,望陛下明察。”   “律中亦有载:蒙朕临幸的女子,不受此法节制。”   “接天司祭,须由纯洁无垢的贞女担任。”陵女由他抬着姣好的下颔,细声应答:“陛下身受毒患,纵有不死之躯无双之力,却不应放任剧毒戕害。请陛下准许陵女为陛下疗伤……”   玄鳞猛然低头,光是风压便足以令女郎摒息,纤细的胴体不住轻颤,片刻仍无法自制。唯一未动摇的,只有她始终闭紧的眼眸。   “只消你应一声,朕便饶了风陵举族的性命。”   玄鳞忍着切齿之怒,用仅有彼此能听见的音量道:   “你要做嫔做妃,甚至想要皇后娘娘的宝座,朕都可以给你。你若想回故乡看看,朕可以让人把整座天回山……不!整个南乡都搬到帝都附近,你爱搁哪儿便搁哪儿。身为女子,没有比让朕拥有更幸福快活的;只要你答应了,朕便让风陵一族好好活着,谁都不用送命。”说完轻轻松手,站直了身子。   耿照不知道风陵国还有多少遗民,料想亡国之奴在帝都的生活并不会太好过,如横疏影说过的碧蟾皇族遭遇,其中血泪斑斑,令人不忍。但活着毕竟就有希望,陵女一念之间,便能决定这许多无辜的风陵遗民是否会在寒夜里被破门而入的皇城缇骑拖将出来,莫名其妙地丢了性命。   “陛下乃尘世之主,尘世里的一切本就是陛下所有,陛下要什么便得什么、要怎样便得怎样,不必问过任何人。陵女亦然。”她幽幽说完,抬眸直勾勾地望向垂首企盼的君王,一直望进他眸底的最深处。   那是双晶莹剔透、眸光盈盈的大眼睛,眸色竟是比她那两瓣薄薄的樱唇更淡更细的粉红色,宛若质地最纯净的玫瑰碧玺。耿照被她看得浑身一震,那种异样的悸动太过强烈,分不清是自己还是玄鳞所生;片刻后心弦微颤,一股狂喜倏然涌起,他终于确定是来自玄鳞的记忆,而非自己。   陵女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况且,她还抬眸直视了龙皇。   除了恩获临幸的女子,任何人这样做都是不赦的死罪。   玄鳞毕竟是大地主宰,心绪的波动霎眼间便重得压抑,他静静回望着身前小小的人儿,正寻思如何宣布陵女将卸下司祭身分,成为龙妃。   帝都那厢,绝对不会老老实实接受这个“好消息”的,贵族里且不说为一亲陵女芳泽、不惜反抗自己的蠢物,正等一个借口兴风作浪的,这会儿该开心得满地打滚了。瞧刺客出现之时,那些率先退开自保的家伙就知道——“只消陛下……”那把脆如风铃、带点怯生生似的悦耳女声又将他唤回现实。   陵女重又垂首,除了饱满坚挺的双乳,从玄鳞的眼皮底下只能看见她轻轻颤动的弯翘银睫。“……征得佛使的允准,让陵女重回尘世,陛下让陵女怎么做,陵女便怎么做。至于尘世诸务,陛下毋须问任何人,也毋须问陵女。”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从天而降,几乎撕裂耿照的胸膛。   玄鳞的怒意并非难以理解:天佛使者为他建造接天塔、烟丝水精等奇物,在龙皇跟前的地位不言自明。以玄鳞之觊觎陵女,能让她保有贞节直过了成人礼,可见“天佛使者”这面盾牌难攻不破,连堂堂龙皇也不得不谨慎持守,未敢擅逾。   陵女搬出天佛使者,玄鳞难再寸进,满腔怒气遂转到了别处。   “风陵国受朕恩典,不思报答,心存叛意,实令朕恼怒。着令秋官搜捕国都内之风陵国人,无分长幼,一律处死,以儆效尤。”两名身穿彩绣厚袍的男子滚出人群,伏地道:“臣遵旨!”   “都散了罢。”   玄鳞挥转衣袍,大步走向白玉塔。   众人领命退去,连接天塔的一干女司祭都不敢挡了龙皇之路,俯身退至两旁。   玄鳞对左右两排罗列齐整、似吊钟如娇笋,一双双裹着轻纱的沉甸雪乳视而不见,双臂一振,足有两人多高的铜门“轰!”隔空撞开,仿佛是两扇竹篾编成的破落门牖,毫不禁风。   只有陵女依旧垂颈,安静恭顺地跟在后头。   耿照一路闻嗅着她身上所散发的独特气息,不由得捏了把冷汗。且不说那硬生生将人“吼”成焦灰的极招“真龙燃息”,塔底两扇铜门厚逾六寸,怕没有千斤之沉,玄鳞能以隔空劲震开,已非人力或武功的范畴,说是“神通”绝无一丁半点勉强。   最有力的佐证,就是每当玄鳞一动武,耿照的意识便空白一片,撤招后方能恢复。以耿照如今之造诣,纵使称不上绝顶,在东海也足以匹敌一流好手了,如李寒阳、邵咸尊等逼近峰级境界的高手,耿照尚且能在他们手底下走上十数合,却受不住玄鳞出手时涌入脑海的钜量感知,可见邵、李与玄鳞间的差距,怕不只一二筹而已。   而伪作恭顺的挑衅,最是令人难以忍受。   陵女的亦步亦趋,不断提醒玄鳞:这名女子即使举族遭戮,也不愿让他稍稍染指。玄鳞是不是真的残忍好杀耿照无从知悉,但他确信玄鳞宁可陵女接受胁迫——也许在龙皇看来那只是婉转些的“提议”而已——而非是让帝都城郊染满风陵遗民之血。   仗有天佛使者撑腰,十五岁的司祭首席在众多贵族的面前断然拒绝了龙皇,这是充满政治意义的举动,代表接天塔的地位在某些事务上足以超越龙皇的权威,便以玄鳞最擅长也最令人害怕的“夷族”要胁,他也无法事事如愿。   耿照担心玄鳞随时会举臂一抡,将身后的弱女扫成肉酱泄愤。幸而这可怕的一幕始终没有发生。   接天塔内部十分宽阔,完全不用梁柱支撑,也无家俱摆设,触目所见皆是霜霭霭的白玉墙,连地上所铺亦是三尺见方的玉板。塔底有个祭坛模样的三级梯台,大小、形制均与瀑布地宫中放置烟丝水精处相类,不同者在于坛上有个白玉雕成的王座,玄鳞大步行至,披风一撩,转身坐了下来。   “陵女为陛下疗伤。”陵女低垂眼帘,细声细气道。   玄鳞嘴角微微一动,却未哼出声来,显然十分自制。   陵女没等龙皇允准,屈膝于玉座左侧的扶手畔蹲下,凉滑的小手解开玄鳞的披风金釦,审视毒针射中的伤口。耿照这才注意到那条材质奇异、长及脚踝的缎面紧身裙,在左侧单边开了条缝,从裙摆一直裂到大腿上,难怪女司祭们能行走自如,不被束成了曲线玲珑的布棍。   陵女一蹲下,滑亮的布面绷出修长的左大腿形状,不同于常人屈膝时腿肌自然而然的鼓起,她修长的大腿竟不见有肌束撑鼓的感觉,与同等身量之女子的小腿一般细,而长度更长;通体直细,说不出的好看。攫人目光之甚,不亚于半裸的玲珑酥胸。   倒是玄鳞要比血脉贲张的耿照冷静得多,仅仅转头一瞥,旋又昂起视线投入虚空,无意盯着座畔的美女饱览眼福,也可能是余怒未消,耿照能感觉心头一阵阵隐动,只是无法解读。   一抹幽蓝冷光自陵女掌间亮起,挟丝丝寒气贴熨玄鳞的左肩,麻痒之感渐渐消褪;片刻后“叮!”一声轻响,低头赫见衣布外约莫分许的针尾不知何时冻成了霜色,应声迸碎成无数细小冰晶,化散在潮湿的空气中。   (这是……天覆神功!)   虽与红儿的寒气有异,也没听说过天覆功有袪毒收口的神效,耿照确信她使的是宵明岛的不传绝学。难道这位司祭陵女……竟是桑木阴的祖师?   “多事。”玄鳞淡淡一笑。“世间若有能杀得死朕的物事,你家佛使丢人可丢大了。走罢,朕急着见他。”   “是。”陵女柔顺地应和,伸出乳色的细小柔荑,冷光晖映,寒气流转,于王座后方掀了几掀。倏忽之间,轰隆隆的水声越来越近,仿佛有人将瀑布移到塔底似的,连地面都微微震动起来,玄鳞却是习以为常,好整以暇地翘起腿,随手掸着袍膝。   而整座祭坛便突如其来地“升”了起来。   耿照不及反应,偌大的祭坛已托着玉座,轰隆隆地贴着塔底墙面升起,飞快向上移动!比起入谷后的种种异闻,这机关倒是耿照最不感到意外的,小至井口打水的辘轳,大至立轮水磨、铸炼房用的“水排”等,无不是应用水力来升降或推动的机具;接天塔刻意建筑在瀑布水潭的附近,想来也是为了运用至大至强、取之不竭的自然之力。   只是塔高入云,如何引水力将升台推到这么高的地方,耿照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不过须臾里,祭坛上升的速度趋缓,“轰”一声静止于一处小得多的圆形房间,祭坛与房内的地板嵌接得严丝合缝,如非亲身走上一遭,怕看不出祭坛与地板原是分属两处。   圆形房间的正中央,有座桌床也似的长祭枱,材质毫无意外的也是白玉,四面雕满繁复图样,以此为中心蔓延到房间的每一处,除了长祭枱的光滑顶面,屋里所有角落都被图样占满了,未留一丝空隙。耿照看得眼熟,想起是莲觉寺娑婆阁见过的“天佛图字”,暗忖:   “看来这种铺天盖地的习性,是从天佛时代流传下来,非是后人自行发明。娑婆阁若非建于久远以前,便是建造它的人握有天佛的直传,故尔因袭。”   隔着长枱遥遥相对,房间另一头亦有祭坛,与玄鳞乘来的这一座相仿佛,形状尺寸无不如镜中对照,差别仅在于雕满天佛图字而已。   雕花祭坛的玉座里,坐了个奇怪的人,全身罩于一袭尖塔似的白色连帽斗篷,无袖无襟,不露手足,就是一只锥型布袋;约莫在整个“布锥”不到三分之一的地方,挖开一道细细的横条,似是眼洞一类。以此为基准大概能辨出脖颈、肩膀等部位,但也就是这样了,休说相貌,连是男是女都无从分辨。   “佛使,陛下来看您啦。”陵女福了半幅,毕恭毕敬。   与对玄鳞的“恭敬”相比,看得出她是真心景仰着雕花玉座里的尖袍怪人,俏丽的青春面庞洋溢着孺慕之情,与先前故作柔弱、幽幽婉婉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直到步入这房间里,她才又突然变回了风陵国的女儿。塔外弱不禁风的尤物司祭原来不过是伪装而已,纤细的四肢与身板绝非稍触即折的柔枝,而是初初长成,还来不及被猎物丰饶多汁的血肉拱开体魄的小母豹。   陵女非是能征贯战的武者,但若将她当作楚楚可怜的病美人,不啻愚夫瞽者之行。   玄鳞微微一哼,心中闪过一抹冰冷的恶意。但耿照无法得知是什么。   他一振披风而起,跟在如小鸟般欢快奔出的陵女身后,怡怡然走下阶台,迳往中央的长方枱行去。陵女将龙皇抛诸脑后,奔至雕花坛下匆匆施礼,便急着登坛扶佛使起身。   “佛使大人,我来扶您!”   她上了祭坛,才凸显出玉座上天佛使者的高大。陵女须踮起脚尖,发顶才能勉强与覆面罩上的眼洞相齐,还差了帽锥顶老大一截,怕举手也构不着;也因为有了敏捷灵动、会笑会说话的陵女在一旁相对照,益发显出佛使死气沉沉,说是竹架子蒙皮、底下其实什么也没有,似也过得。   高矮悬殊,陵女自不能将佛使搀起,“扶”字云云,不过是捏住佛使宽大空洞的白色斗篷,颇有几分小鸟依人、菟丝攀乔木的意味在。玄鳞冷眼瞧着,指尖抚过光滑如镜的祭枱表面,冰冷的触感令耿照不由悚栗,忽听龙皇笑了起来。“佛使,在完成朕的讬付之前,你可千万别死了啊!身子骨还行不行?”   “佛使通晓天机,鉴往知来,尘世外诸事,难出他老人家指掌,”扶住了玉座上的偌大靠山,陵女更无所惧,咬牙直视玄鳞。“鬼神若是,生死亦然!陛下毋须挂怀。”   “喔,听起来挺厉害嘛!啧啧。”   玄鳞耸了耸肩,这副懒惫的模样也是陵女从未见过的,不禁微怔,原本汹汹的气势为之一挫,檀口微启,一时竟忘了合拢。   “这么做,值得么?他们虽不与你亲,好歹也是一族血脉,你知不知道这么搞将下去,城郊三日内就要悬起近万枚头颅,冲天的血味儿风吹不散,大半年都消不掉?”   统治大地超过一百五十年、杀人盈野的玄鳞居然说出这种话来,休说陵女不敢置信,就连白日发梦胡思乱想,都没想过有一天会从龙皇嘴里听见,亟欲分辩,偏生脑子里一片空白,差点咬了丁香颗儿似的细小舌尖。   “榖……榖腐于仓,有害……有害新……”   “这套省了罢?我又不是外头那些笨蛋。”   玄鳞“嗤!”嚏笑出声,摇头道:“你不惜弄死这么多人也要保住贞节,是不想步你母亲的后尘,还是另有打算?是了,虺、蜃二夷,还有许多贵族都私下找过你,你觉得接天塔威信可恃,若能借机将这些异见团结于佛使之下,大事可为,就算赔上了族人,也还算值得?”   陵女揪紧了佛使的斗篷。连“朕”都不用了,这人到底是不是真正的龙皇?眼前的变化委实太过怪异,虽在佛使身边,她有绝对不受侵害的信心,然而事态发展仍令少女生出一丝警觉,索性闭口不语。   玄鳞满不在乎地笑着。   “可知你那勇猛的父亲,缘何败于我九渊大军?风陵国十二年前便已有了忌飏这等勇士,那时他年轻力壮,正值巅峰,一对一单打独斗,我手下没个比得过!据有天险又出勇士的风陵国,怎就败给了我?”   “陛下拥有不死的躯体、无双的力量,尘世中岂有陛下的敌手?”陵女听出他话里的衅意,若不接招,岂非教人给小瞧了?细薄的粉色樱唇一勾,连讥诮都寒凉得令人心颤,舍不得移开目光。   “真正的原因是你阿爹太舍得。”   玄鳞尽情欣赏了她扣匕藏锋般的冷锐之美,耸肩道:“我都搞不清楚是他弄死的风陵国人多,还是我杀得多。你同他一个样,认为人死掉是能有其他意义的,譬如“牺牲”,譬如“忠义”;殊不知死便死了,什么意义也不会有。   “到头来,尚存的八千风陵遗民是我所杀,但你曾经有个救下他们的机会,是你稳稳地将这些无辜的老弱妇孺推上了刑法场,一个都没能逃过。”   陵女浑身剧震。尽管心里预习了无数遍,真正面对时,八千条人命的浓重血腥仍压得她喘不过气,耳畔仿佛回荡着城郊野地里的呼喊哀告……不行!所有牺牲都有其意义。不能……绝不能输给这种人!   “陛下只消说服佛使,”她猛然抬头,又回复那种娇细幽弱的语调,照本宣科似的,只有粉色眸里焕发的炽芒一迳刺出,一点也不退让。“使陵女重回尘世,自归陛下照管,您想怎么便怎么。如若不然,无论死多少人,陵女此生已献与天佛,自当守节以终。”   玄鳞大笑。   “你就是不信,对罢?好,今日我便教你明白,你拿这八千条人命,什么都换不到!”龙皇抬头,笑意从眸里倏然褪去,视线越过了纤白俏丽的银发少女,直盯着玉座上的白袍客。   “佛使,我同你要这个女人!”   过了许久,白袍客才开口道:“要来……干什么?”语调模糊断续,像是牙牙学语的娃儿,抑扬顿挫甚不通顺,听来分外刺耳。   玄鳞不由失笑。   “要来给我干!最好是干大了肚子,给我生几个白胖娃儿!”   陵女又羞又怒,血色在月子乳脂似的肌肤上特别鲜明,雪靥如抹胭脂,瞬间飞上两朵彤艳艳的嫣红。但玄鳞的言语羞辱还远远不止于此,他一拍冰镜般的祭枱枱面,淫笑道:   “你最好现在就给我。不介意的话,我想在这儿干她。”   “你————!”   渎神之人,不能原谅!难道他忘了,他据以征服四方、统治大地,抵达世人已知之疆域极限,一手建立起自应烛以降、十数代玉龙族王均难望项背,甚至连做梦都不敢想像的盖世勋业,还有他最最自豪的不死之躯与无双之力……全是眼前这位白袍神人的慷慨赠与么?   有了祂,谁都能成为下一位霸主玄鳞,有甚了不起?容你这般放肆!她正欲请佛使发动神威,将这狂妄的俗子逐出神塔,岂料佛使的回答却令她魂飞魄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好。”   “佛使大人!”   玄鳞肆无忌惮的得意笑声震动塔顶,响彻天际黑霾。陵女尚不及开口,见龙皇单掌举起,喝道:“过来!”身子蓦轻,一股无形巨力直扯得她扑落祭坛,纤细的身子就这么飞入玄鳞怀中!   第百廿九折 玉骨冰肌,谁从赭汗   她遭龙皇的隔空劲所攫,头上脚下倒飞出去,被强大的吸力扯得失重飘转,黄金凉鞋受不住旋扭之力,断裂飞出;紧身窄裙自左侧开缝“剥啦!”逆翻而起,露出两条匀细笔直、白得不可思议的长腿,大腿只比小腿略腴,小巧浑圆的膝盖骨与脚踝处皮肤较薄,透着渍樱般的酥淡粉红,无论是形状或纤细的程度都有着强烈的骨感,却无一丝不美。人说“骨肉匀停”,约莫如是。   陵女双手抱在怀里,失去裙履遮蔽的光裸小脚随着短促的惊叫声,在半空中翻转如羽根,衬与猎猎作响的银薄长发,犹如在狂风中飞舞的蒲公英籽,说不出的好看。   玄鳞本拟将她抱个满怀,瞧瞧这薄如玉板儿的身子究竟是软是硬,合臂时忽一阵剧痛,低头见陵女转得唇面青白,仍使劲将手里的青钢短匕搠入他胸膛里,直没至柄锷。   钢在当世乃稀有之物,连龙皇的大军都还不能尽数配有,这匕首自然又是她从佛使手里软磨硬泡求来的。接天塔司祭虽未受过武技的训练,陵女却懂得以全身重量配合坠势,务将全匕捅入他身躯内。   她确实做到了,只是匕首末端迟迟等不到想像中黏腻的鲜血手感。   “身为女子,我必须嘉勉你的勇气与意志;然而以接天司祭来看,就未免太令人失望。”玄鳞凝立不动,铁甲蒙皮似的胸膈肌肉一阵拧绞,霜亮的无棱平匕宛若镜条,一点一点从创口退将出来,似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操弄。匕上无血,甚至没一丝黏濡,仿佛刺中的不过是层层败革。   “你口口声声说的“不死之躯”,并非夸饰比喻。没从佛使口中打探清楚,委实太过大意。”   陵女忍着晕眩松手后跃,“啪!”光裸的赤足落在冰冷的镜枱上,动作活像一头优雅的猫,紧绷的薄麻裙裹出扁窄的腰臀曲线,上头的每条绉折仿佛都在强调青春胴体的紧实,连突出的骨盆与微凹的脐眼都散发着野性与挑逗。在远古洪荒时,“厮搏”与“交媾”本就是一件事,雄兽须将雌兽咬得奄奄一息,彻底压制在地,使其全无反抗之力,才能尽情满足兽欲。   玄鳞的欲焰为少女的顽抗所燃,一发不可收拾,“铿!”随手将拔出的青匕掷远,身子前倾,魔爪伸向枱上少女!陵女失声惊叫,翻身朝祭枱的另一侧滚落。那祭枱宽约一丈,陵女连滚几匝,细小的身影才自台缘没下,于玄鳞却不过是撑臂一跃便能翻越的距离。   玄鳞纵声长笑,起了猫捉老鼠之心,点足站上祭枱,狞笑道:“风陵族要是如你这般不屈,十二年前便已死绝啦!该说你勇气可嘉呢,还是不自量力?”蓦地陵女娇细的嗓音自台底响起,冷冷道:   “就说我命不该绝罢!”   寒气骤起,幽蓝的冷光一瞬间走遍祭枱四面的雕纹,玄鳞立足的枱顶镜面突然沉落,以祭枱为中心,四周地面突然翻起十数根大小不一、通体异刻的白玉蛛足,宛若有灵有识的活物,精准地扣住了玄鳞的四肢颈腰等,蓦地四向撑开!   玄鳞咬牙“呜”的一声,似正抵抗着车裂般的痛楚,魁梧的身躯被扯得悬空支起,不住剧震,全身筋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嚓嚓细响,仿佛一霎眼就要四分五裂。   这房间里的所有机关,须以佛使亲授之“神术”才能发动。陵女年方十五而居司祭之首,在神术的修练上拥有过人的天分,十年来日夜不辍,苦练勤修,这座平时需三名紫绶司祭合力才能发动的白玉蛛台,她竟能独立唤出,于一息之间完成形变,可说是自有接天塔司祭一职以来,一百五十年间的第一人。   这绝地反攻的一击几乎耗尽她浑身气力,平时极不易汗、肤质总是干爽细滑的司祭首席扶着蛛爪基部颤巍巍起身,极富立体感的小脸上几无一丝残红,只青白的薄唇开歙间,口内还有些许血润。   “佛……佛使大人!这是……这是您给我的考验么?”   陵女再不看蛛爪上五体持续伸展的玄鳞一眼,勉力以一双细直长腿支起身子,两眼放光,以狂热的口吻对坛上玉座的白袍人道:“如果是的话,陵女……通过您的考验了!请您……请佛使停止扶助这个男人,别让他狂妄无知的愿望,毁了整个东洲大地!”   天佛使者一动也不动,过了许久,才含混不清道:“什么……什么考验?”   陵女正欲接口,想起适才玄鳞那粗鄙不堪的言语,实不愿复诵,雪靥浮露一抹淡红。“您……不是真心要把我送给他的,是不是?这不过是佛使大人您对陵女的考验,是不是?”   佛使微微侧首,似是不解其意。自二人进入塔顶空间以来,这是他头一次出现像人一样带有情思的动作。   “没有……没有考验。”   这下轮到陵女愕然了。   那么,佛使吐出的那个“好”字,也是祂老人家对玄鳞的馈赠之一么?陵女似被结论所震慑,扶柱怔然,一时无语。   玄鳞突然笑起来。陵女回神,憎恶地撇过娇颜,冷冷说道:“陛下若嫌死得太慢,陵女愿助一二。”按着蛛爪的掌隙间再度透出寒芒,白玉表面爬开一抹细密雕纹,便即消失不见。扯动肢体的力道似乎又持续增强,玄鳞的笑声瞬间变为嚎叫痛哼,片刻才喘息道:   “你……你同他相处了十几年,不知道这厮不晓人事,无有喜怒哀乐、怨憎嗔痴,根本就是一截木头么?考验?笑死人了!说不定,它连“考验”二字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却来考验你什么?”   “住口!”   陵女连瞧他都觉眼污,忿忿扭头,原本娇细的嗓音一沉,带着切齿的恨意,意外地有种活生生的气息,仿佛高不可攀的仙灵终于踏上凡尘,变成一具温热湿润、可亵玩可蹂躏,实实在在的女体,令人欲念勃兴,不可遏抑。   “玄鳞,就算你有佛使赐予的不死之身,这世界终究会抵抗你的愚妄,不会让你如愿的。就算一百五十年还不够,两百年、三百年……等时间够长,长得足以凝聚起天空大地、飞禽走兽等万物万生的意志,打倒你的力量就会出现。”   “是么?”玄鳞的声音颤抖着,分不清是笑还是咬牙忍受苦楚。   “那么……我便准许你两百年、三百年的活下去,活到你说的那一天到来,如何?”   陵女纤薄的背脊一悚,赫然惊觉:原来震颤的并非玄鳞,而是束缚他的白玉蛛爪!“看来你不止对“不死之躯”大意轻忽,连“无双之力”也只当是一句臣下逢迎拍马的狗屁,真是令人伤透脑筋啊!”   扣住玄鳞四肢的蛛爪,突然发出绞盘锯牙似的巨大喀喇声响,旋即“砰砰”几声,基座冒出大蓬的白烟,机簧转动的声音立时静止,生机尽失。玄鳞踝腕一蹬一扭,锁扣着他的蛛爪尖钩顿如泥塑般转了开来,末端扭曲歪斜,看不出一丁点玉石坚沉的模样,更像是扭烂了的薄铁。   陵女魂飞天外。身为接天司祭,她清楚佛使之所以好用白玉,是为了掩盖“神铁”一物的存在。这种非金非玉、比铜铁坚硬,却比黄金柔韧易展的神物,是神使携来的珍贵异材,外表与白玉极似,所有佛使制造的神器,都必须添入若干方能大成。   司祭只消运用佛使所授之“神术”,将奇寒真气注入神铁,便能使神铁发挥功能,或变得极其坚硬,或斩之不断绵延不绝;像祭枱蛛爪这类一经灌入便能自行动作,几乎是最高级的神器,刻画于其上的驱动符纹异常繁复,连身为首席的她亦不能全解,但同时兼有质硬、体轻、其力无穷,以及运动自如等多重功能,总是不错的。   初时玄鳞未被扯碎,陵女以为是自己未对蛛爪下达“车裂其体”之故,如今看来,神铁铸的蛛爪根本奈何不了他。这是何等骇人的气力!   陵女一颤回神,手脚并用,奋力往祭坛上逃,孰料身子一轻,转瞬便被拖回了玄鳞手中。“佛使救我!”她两条细腿胡乱踢蹬,顾此失彼,皓腕已被拿住。玄鳞拎小鸡似的将她提起,随手扭了条变形的蛛爪尖儿缚住,陵女身子略沉,并着高举的腕子被吊在半空中。   玄鳞嘿嘿淫笑,捏起她的左踝,由左侧向上提,直到膝盖几与胸乳相触才肯罢手,如摆弄一只精细的傀儡娃娃。   陵女虽筋骨柔软,毕竟未受过武者的训练,腿筋至此已开到极限,打横的小腿与胸平齐,膝弯与大腿内侧绷出醒目的粗筋,臀腰抬如蜂尾;垂吊在半空里的另一条右腿无助地偏晃着,白皙的耻丘像是引人采撷般向前挺凸,隔着虚掩的裙布看不清其上的淡金色细绒,还以为正值少艾的司祭首席是天生的白虎,腿间一团敷乳似的匀细粉红。   “好痛!”陵女疼得迸泪,拉绷了的腰腿细臀不住发颤,腿筋的痛楚却使她不敢再胡乱扭动,咬牙道:“放……放开我!”玄鳞哪里肯听?随手拉下一截蛛爪缚住她的左脚踝,又握着右脚提起,如法炮制。   陵女双腕被吊起,两脚大开,被缚成了个倒写的“儿”字,“嗤”的一声娇躯骤凉,身上唯一一条薄麻紧身裙,连同上身的白纱罗、绿云肩等俱被扯裂,除了颈项腕间的金饰,竟已是一丝不挂。   玄鳞单掌托着她的腰臀,箕张的五指几将两瓣柔嫩的雪股包覆,忽“咦”的一声凑近,恍然道:“原来你是有毛的啊!我还以为是白虎哩。”陵女怒道:“我本来就有!才不是——”忽想起这话既粗鄙又羞耻,岂可与这厮应和?胀红了粉脸,尖声道:   “放开我!你这……可恶!放开我!”羞怒交迸下,身子莫名敏感起来,闭如合贝的肉缝间掠过一抹油润晶亮,沁出一小颗珍珠似的液珠。   “喔,这么快就有感觉啦?嗯嗯,我记得你娘也是这样,净喊着“不要”,倒是又湿又紧的,浪起来能硬生生要了人的命。”粗糙的指腹轻于花唇上揉开液珠,光是食指,就几乎与她小巧的外阴一般大,一揉之下,整个私处都被捻得一跳一跳的,纤薄的腰板抖得厉害,弹撞似的不停拱着男子的指尖。   陵女浑身战栗,却也逐渐适应了腿筋大开的酸疼,又开始挣扎,直嚷着“放开我”。岂料这回玄鳞忒好说话,点头笑道:“想我放么?那我放啦。”把手一松,小退了半步。   陵女失去依托,身子坠落,踝腕箍在坚逾金石的“神铁”里往下拉,痛得她眼前发白,叫都叫不出。如非身子轻盈,实在没什么份量,这下便能扯得肩髋关节齐齐脱臼。   好不容易恢复意识,只觉腕间一阵锐利的痛楚,似是擦破了皮肉,黏濡的液感胶着了整个麻木的部位。   睁眼赫见身前的玄鳞已褪去衣袍,露出一身虬结肌肉,两腿间昂起的巨物直比她的手臂还粗,看得她瞠目结舌,神情由错愕、不敢置信,乃至魂飞魄散,失贞的恐惧头一次被更原始也更直觉的本能掩盖过去,少女甚至没想生死的问题,光是稍稍想像那样的巨硕捅入身子里的疼痛,就足以令少女崩溃——“佛使大人!救……救我!救我!”她猛烈挣扎起来,甩飞一头银薄长发,奋力扭过雪颈,对着身后祭坛上的白袍人尖叫,带着惊慌的哭音:“求求你,佛使大人!救救我!我不要……我不要!救我……救救我!”   佛使无视于她的呼喊,就这么居高临下、安静端详着,一动也不动。   龙皇进入的瞬间,陵女只觉脑中轰然一响,时间的流动仿佛变得极缓,她能清楚感觉异物撑开洞口,无论什么都被它撑挤扩延到难以想像的境地。她不是用花径吞纳了它,而是整副身子被捣得四分五裂,倏地向外炸开……而后,难以言喻的疼痛才攫取了她。   “痛……痛……”陵女使尽力气迸出两声,无法吐出任何完整的单词,连声音也无法发出。她觉得那东西如椽柱般捣烂了她,但不知为何还能持续进出着,在理当没有任何形体的地方。   巨物每一进出她都必须揪紧四肢,原本擦伤踝腕的扭曲蛛牙,现在却成了唯一的依托,陵女反扣着缚手的刑枷痉挛似的扭动,但无论怎么用力,撑挤着撞入花径的巨物总能令她更激烈地拧腰摆臀,哭喊着乱摇螓首,像被钳在烈火上炙烤,“疼痛”已不足以形容那样的痛苦。   由于双方身形的悬殊差距,陵女的破瓜落红只能说是极其惨烈。   玄鳞不理会她的挣扎哭喊,狰狞的龙首挤溢着微润的蛤嘴排闼而入,任何前戏调情都无有必要,就算爱液泛滥如潮,他巨硕的阳根一旦进入,没有女子不痛得晕死过去的。窄小的洞门遭遇轰城巨柱,下场就是灰飞湮灭而已——尺寸惊人的龙杵几乎是贴着陵女两侧大腿内的凸筋一贯而入,将她纤细的腹腔猛然撑开,象征纯洁的无瑕之证就连一霎眼的时间都没能支撑住,如同破裂的花唇一般,遭入侵者粉碎后旋又被挤溢撑圆,完全无法使其稍稍凝滞。   乌红的浓血从变形的花唇间汩汩而出,淌至少女尖瘦雪白的屁股蛋儿,拉长了的黏腻液珠微透着光,又变成极其鲜艳的红,一如少女新鲜动人的肉体,一点一滴落于两人身下的镜枱。   光滑如镜的祭枱面上,清楚映出两人交合处:像一圈薄薄肉膜般箍束着怒胀的龙杵的,是少女原本黏闭如蛤的娇嫩花唇,因被巨物撑圆而改变了原有的形状,唯一可供辨认的线索,即是如新切的鲤鱼脍般酥嫩的粉红色;衬与乳色肌肤上沾染的大量艳红,美得十分妖异。   不知是极度的疼痛所致,抑或在对抗这般疼痛的过程中,全身肌肉用力到了极处,陵女股间的小巧肉褶怒张开来,无一丝杂毛或暗色沉淀,同样是酥红的粉色,随着团鼓抽搐的肌肉张歙着,模样无比淫靡。   玄鳞极少在女子身上得到快乐,这是拥有不死之躯的代价。   身为君临大地的至上者,在漫长的统治期间,玄鳞也曾极力搜寻身量出挑、体魄强健的美女,能受得他过人的粗长,又或在攀上欲望巅峰时,不被偶尔失控的巨力所害,终使鱼水之欢成为一件麻烦事,渐渐淡出了龙皇的关注。   但陵女不同。除了重又激起他猎艳兴致的美貌,陵女的胴体更是超越了玄鳞的期待。   纤细骨感的陵女,出乎意料地具有某种强韧特质,玄鳞满怀恶意占有了她,却未能让娇小的玉人会阴爆裂,被捅成血肉模糊的一团。她窄小的骨盆在遭受巨物入侵时竟能自行开展,尽管幅度微小奥妙,已足够她躲过裂阴而死的灾厄;而极富弹性的膣肌亦随之贲张,满满地包覆巨阳,其扩延之强、收缩之剧,更胜于长年锻炼的女性武者,浑如一口量身定做的剑鞘,无论宝剑如何锋锐,俱能紧密收容,无有间隙。   大量的破瓜血滋润了膣管,玄鳞轻合着少女小腰,进出越见顺畅。陵女的身子被插得一跳一跳,每当插入时便攒紧指掌,掐白了指甲,颤着迎接那仿佛不见尽头的深入,直到退出才骤然一松,然后又为了下一度的进出而痉挛扭动……她睁着茫然的眼睛,放大至极的粉色瞳孔颜色似乎变得更稀更淡,宛若全白;从微张的嘴角淌下香唾,流满了浑圆绵软的雪白胸脯,只凭山乡之女的本能扭动身体,仿佛被玩坏了的傀儡娃娃。   陵女有着绝美的细致锁骨,因为纤瘦的缘故,两排细小的胸肋在举手吊起时格外明显,益显出绵软的乳房份量十足,双乳间有道深深的凹陷,一路延伸至肚脐。   明明是这样单薄的身板,腰坎儿依然是两弯深陷的圆凹,曲线无比玲珑,并不因为纤细而显得瘦硬平板。   玄鳞一手握着她的纤腰,另一手揉得满掌细乳绵柔,持续不断地向上挺耸。贴合紧密的膣管当中,温润的液感越来越强烈,交合处不住挤出“唧唧”水声,自非有源源不绝的破瓜血,而是陵女在不知不觉中泌润渐丰,抽插越发顺畅,快感亦随之增强。   也算不清是第几度的撑开深入,陵女“啊”的一声,忽被插得回神,随意识复苏,强烈的快感与疼痛亦纷至沓来,少女“哈”、“哈”、“哈”地大口吐气,被男人不间断的强悍鼓捣插得呜咽摇头,纤细欲折的腰肢如活虾般剧烈弹动,一夹一夹的腿根像是要把巨物挤出,反拧得男子“嘶”一声昂起头,忍不住赞叹:   “陵女,你比你妈强多啦。她那只香喷喷的无毛鲍又肥又润,却不及你这小小的身子紧凑……唔……真是夹得紧……这般爽人,好爽人……嘶……”掐着她的小屁股猛顶几下,原本陵女梦呓似的“不要”、“不要”突然变成了放声尖叫,仰着长颈一通哀鸣:   “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别……不要碰我!你放开……好痛……好痛!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一用力呼喊,膣内更是柔肠百回,与拼命抬起放落、试图挣扎的腰臀形成同轴异向的双重掐挤,内外分采不同的方向扭转,加上少女悲惨的哭叫,更激起男人的兽欲,若非是真龙亲炙,若换了旁人,这下怕是要丢盔弃甲,一泄如注。   玄鳞稍停了一下,缓过逼近临界的汹涌射意,边感受着一胀一胀的巨阳之上,那既紧凑又湿润的包覆感,像是欣赏什么新鲜的玩意。这副不死之躯没有常人的肉体反应,是优点也是缺憾:只要他愿意,胯下的龙杵随时都能一柱擎天,要多硬就有多硬,甚至远胜过镔铁;但同样的,无论再怎么激烈的擦刮吸啜,亦无法使他喷薄而出。   全由意念支配的身体,只能从意念上得到快感。   陵女却与他不同。突然停下的抽插,使得原本渐渐麻木的痛楚又鲜活起来,她薄薄的胸肋剧烈起伏着,像承载不住惊人的份量似的,那对腹坠尖昂的细软巨乳不住摇晃,粉色的蒂头微微颤动着。   玄鳞托着她脊骨嶙峋的细滑玉背,俯至昂翘的雪乳前,张口衔住了粉红色的细小乳尖,“啾啾啾”地吮得津津有味。   还在勉力喘息、颤抖着与疼痛相抗的陵女,左胸上如遭雷殛,蓓蕾似的蒂儿于坚硬的牙槽间轻轻嗫滚,既疼又痒,身子深处隐隐有股难以言喻的酥麻感涌出,更别提混着唾沫不住翻搅的灵活舌尖,以及整个乳晕被吸入口中向上夹扁拉长的异样快美……   乳上的小小肉豆蔻不知何时已充血发硬,昂然勃起,不只是失陷恶魔口中的那只,连被他握在掌里肆意揉捏的另一边也是。她忍不住扭腰,欲摆脱这怪异逼人的苦闷,唇缝无意间迸出一丝娇腻呻吟,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要……身子……好……好奇怪,放……放开……放开我……”   玄鳞松开她的乳尖,抬头淫笑道:“我才觉得奇怪。怎么嘴里嚷着“不要”的人,腰动得忒厉害?”陵女猛被点醒,又窘又羞,正欲止住,不料玄鳞乘势上顶,她紧实的臀肌一束,不由打起浪来,身子贯在腿间巨大的阳根上一弹一跳,竟无法消停。   “啊……不是……才不是!”她咬着苍白的薄唇呜呜哀鸣,兀自倔强地不肯承认:“是你……是你弄……呜呜呜……我才没有……才没有……放开……放开……呜呜呜呜呜……”   “又要放开?”玄鳞笑道:“那好罢,我总是听你的。”双手一松,娇小的陵女失去撑持,受到逐渐丰沛的分泌所影响,膣管套着巨阳缓缓滑落,如手扶油壁,竟无法顿止。   以她二人体形悬殊,玄鳞若当真全插进去,怕要直入腹中,一直以来只进得一半,光是与她手臂相若的骇人杵径,便叫少女吃足了苦头。此际失去玄鳞扶持,油润的膣壁捱不住身子的重量,自然而然往下滑。   陵女“呜”的一声仰头颤吟,惊觉鹅蛋大小的杵尖挤过了鹅颈似的嫩管,滑进腿心更深处,却没有停止的迹象。持续不断的深入既疼又美,却也令她极度不安,一瞥两腿间,那狰狞巨物竟还有树杈也似的大半截露在外头,若一屁股坐到了底,何止捅破玉宫?吓得她魂飞九霄,纤细的臂腿使劲往上吊,奈何气力不继,只得拼命抬臀拧腰以阻坠势。   却听玄鳞笑道:“还说不会摇?我后宫数千佳丽……不,算上帝都华巷里有字号的婊子,没一个有你这么会摇的。嗯嗯,就是这样……真舒服、真舒服!”   陵女苍白的雪靥浮露两朵极不自然的娇艳彤云,不知是因受辱羞愤,还是过度消耗所致,已无余力反口,骨感的小屁股回光返照似的猛挺几下,终于脱力,绝望地任身子下滑,玉宫口被撑满膣户的硬物一顶,疼痛中竟有一丝迷濛的快感。   “啊————要被刺穿了、要被刺穿了!不要……啊啊啊啊啊————!”   千钧一发之际,玄鳞及时箍住她的小腰,身子一挺,如狂风暴雨般抽插起来!   陵女被满满地贯穿,巨大的阳物“唧唧唧”地刨刮着她,不住从撑满的花径挤出带血的淫水。巨量的分泌晕开腿间的缤纷落红,樱色的汁水如泉涌出,从尖尖的臀末淅沥直下。   玄鳞松开了她血痕殷然的足踝,陵女垂落双脚,跨坐在勃挺的阳物上,总算摆脱被贯穿的梦魇。然而正面交合的姿势虽不利深入,却夹得更紧,玄鳞将她抱个满怀,让绵软的大酥胸在厚实的胸膛上挤溢压平,尽情享受细软丰盈的乳质。   陵女双目迷茫,小巧的下颔靠在他的颈窝里无力晃摇,泪水、口水失控地蜿蜒而下,似乎逐渐在痛美交杂的巨大快感中迷失。   玄鳞退出她的身体,随手将箍着少女双腕的苍色金属一拧,陵女娇小的胴体便掉了个头,他拨开她沾满鲜血的两瓣雪股,又重重地塞满了她。陵女对腿间的疼痛似已麻木,细腰半握在玄鳞的左手虎口里,翘着尖尖的臀股,一下一下地挨着,两条细直的美腿随着男子的动作前后摆动着。   仿佛在嘲笑她崩溃的意志,少女的胴体尽管虚脱无力,绝佳的身体素质仍如实反映于不自觉的抽搐与痉挛中,男子强壮的下腹撞上扁窄的屁股尖儿,只觉弹性奇佳,毫无骨梗。陵女低垂粉颈,汗湿的银发一绺绺地黏在口唇畔,合不拢的小嘴断续发出快美的呻吟,偶一睁眼,见腿间彤艳艳的一片狼籍,意识似有些恢复,迷茫道:   “你……你弄伤我了。好多……好多血……啊、啊……好多血……一直流……呀、呀……好多……血……呜呜呜呜呜……住手……啊……”   玄鳞抱着她雪白的小屁股恣意耸弄,信口调侃:“不是血,是淫水。是你被干得飞上了天,身子里流出的淫水。你瞧!流这么多,若非淫水,只能是尿啦!原来你爽尿了么?”   陵女死命摇头呜咽,却甩不掉体内爽利的刨刮感,脑子里只余一丝清明,依稀知道失禁是羞耻的,自己决计不能做出这等耻辱之事,哭叫道:   “没有尿……啊啊啊……不是……不是尿!没有……没有尿……啊、啊、啊、啊……”股间淅淅沥沥地漏着汁水,淌过臀底沾染的残红,在镜枱上积了洼淡樱色的水渍,涟波晃荡的水面映出个翘臀晃腿的雪影,股心里一根臂儿粗的沾血巨物进进出出,不住发出淫靡的浆腻声响。   玄鳞解开她的束缚,将少女放倒在由她自己的初红与淫水所汇成的小水洼上,四散的银发浮于饱满的液面,片刻才从末端慢慢包覆浸透,将发丝拉进了液面底;原本就近乎透明的银白细发,为融于淫水的片片落红所染,淡淡的粉红由外围一路向中心蔓延,要不多时,满头苍发俱化樱色。   微温的浆水缓和了镜枱的冰冷,陵女躺上去时身子仅一搐,小脚旋被男人扛上肩,再度迎入他的粗长滚烫。   “真的……真的不是尿……”她星眸朦胧,微带腥麝的淫水气味刺激着鼻腔,好不容易自由的手掌软软一掬,余光见掌中淌过一抹水光盈润的粉红,喃喃轻道:   “好漂亮……好漂亮……”娇细的鼻音一紧,身子紧绷,玄鳞放开她修长的美腿,俯身专心针砭,动作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猛。   “啊啊啊啊啊啊————!”陵女与他身子相贴,在几乎不存的一丝空隙间剧烈地扳动腰臀,无比修长的细腿蛇一般交缠在他腰后,藕臂紧紧攀着他结实虬健的雄背,指甲深深陷在男子的背肌之中,本能地迎合着他。   疯狂蹂躏着嫩膣的那根巨物,似乎仍在不停扩大,变得更坚硬却也更柔韧,捣得更深,仿佛下一霎眼便要爆开。陵女忘情地呻吟着,感觉像是有什么即将发生,忽听身上的男人咬牙低吼道:“陵女,要来了……我要来了!”   她忽然惊恐起来,使劲去推男人的胸膛,似想从这可怕的情境中逃开;终究山乡之女的野性本能战胜了理智,不断累积的快感使她的双腿紧缠如蛇,雪臀疯狂迎凑。身不由己的陵女只能绝望地放声浪叫,断续夹杂着最后一丝哀求:   “不要……不要!我不要……我不要生你的孩子!啊啊啊————!”   玄鳞低吼着向前一顶,巨大的阳根几乎捅进大半,肿胀到要撕裂她小小的骨盆的程度。陵女被撞得手脚大开,弹性绝佳的小屁股满受了雄躯巨力,整个人痉挛着向上一瘫,短暂地失去了意识;再苏醒时已不知过了多久,玄鳞仍伏在她身上,双手攫住她略略摊平的大酥胸,像揉着发饱的黏糯雪面,让白皙的乳肉不住在大掌里改变形状。   硬烫的龙杵依旧紧紧嵌在身子里,规律地挺动着。悲哀的是:尽管腿心仍痛如刀割,她却开始领略交媾的快感,就连疼痛都不由令心尖儿一吊,渴望被男人深深填满,不希望他拔将出去……   滚烫的泪水自眼角滑落,少女耻辱地闭着眼,试图用呜咽饮泣来掩盖不受控制的呻吟。“呜呜……我不要生你的孩子,我不要……呜呜呜……”   玄鳞难得未出言折辱,甚至为她抹去珠泪,连雄根进出都刮抹细腻,无一丝暴虐,体贴得令人心碎。   “……所以你打的主意,是孩子。对吧?”   陵女闻言一震,旋又被插得颤抖呻吟,本要推搪的小手一迳揪紧,苦闷地扭着腰。“什么……呀、呀……好大……好胀!不要……不要……啊……啊……”   “有件事我一直奇怪。”玄鳞持续身下的动作,一边笑道:   “忌飏十二年前同我交过手,败得极惨,谁都可以不知龙皇能耐,独独忌飏不该。他急于这时行刺朕,像是专程来送死的,更有甚者,他老早便打算把风陵族遗民拖下水。用你的话说,这叫“牺牲”。   “忌飏牺牲,风陵遗民牺牲,自是为了你。但行刺失败于你有什么好处?非但杀不了朕,还平白给朕一个机会。以八千风陵遗民之命,要胁司祭陵女乖乖就范的大好机会。”   “我……我拒绝了你!”   陵女悲愤地哭叫着,撮拳软弱地捶打他的胸膛,不仅毫无威胁,反让人想更加激烈地蹂躏她、欺侮她。玄鳞的阳物忠实地反映了这样的渴望,陵女立时便尝到厉害,“呜”的一声昂颈躬腰,簌簌颤抖:   “呜呜呜……你……奸污我……可恶……啊……无耻……啊啊……”   玄鳞不紧不慢地动着,欣赏她蹙眉扭动、纤指乱攀的媚态,怡然道:“你当众拒绝朕,是为博取朕的信任,不让朕有机会发现你真正的意图。要不是你露出了破绽,朕差点儿就让你瞒过去。”   “没有……呜呜呜……好大……好胀!呜呜呜……”   “你故意给朕机会收你入后宫,然后再故意激怒朕、挑衅朕,装出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为的就是让朕对你用强,在你腹中留下胎儿。”玄鳞抓着她的膝弯往上推,绷得她腿筋大开,好顶得更深。   “呜——不要、不要!太……太里面……要裂开了!呜呜呜呜……”   “你最大的破绽,就是它。”   他瞟了一眼祭坛上的白袍异人,笑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十二年的光阴,不够让你明白这个家伙根本就没有人的感情,这世上所有的人情义理,于他不过又是个新奇有趣的观察对象么?仗有佛使撑腰对抗朕,是你演得太过啦。会生出这等傻念头的人,做不了接天塔司祭。”   陵女被干得粉面潮红,闭目剧喘,再睁开时忽淌出一片盈盈眼波,似羞似怨,无比诱人,却像是不肯轻易就范似的,咬唇道:“淫……淫贼!我恨你,我恨你!   我恨……我……呜呜……”   玄鳞似对她的反应有些失望,静静抽插片刻,听少女的娇喘越来越酥麻,越来越淫冶放荡,才摇头笑道:   “你买通望星殿侍女,研究近二十年来朕所临幸的对象,得出“越不顺朕之意者越能得到宠幸”的结论,以风陵族八千遗民的头颅为嫁妆,就是想让朕干你;不但给朕干,还要干到怀上。待朕将你从接天塔接回望星殿时,最好是大腹便便,准备给朕生条小龙啦。”随手将她翻转过来,从背后插了进去。   陵女双腿并拢,温顺小猫似的趴跪在镜枱上,翘起了尖尖的雪嫩屁股,颤抖着吞纳了龙皇的恩宠;呻吟之余,盘于臂间的湿发中逸出一丝银铃般的轻笑,竟是无比娇腻,动人心魄。   玄鳞弯翘的龙杵硬得隐隐弹动,与趴俯的阴道角度形成强烈的扞格。陵女被他掐着雪股一轮抽添,单薄的背脊上下震颤,片刻便再也趴不住,甩动银发撑起上半身,蓦地藕臂一软,差点跌趴回去;玄鳞及时捉住,另一手环着她的左臂连同奶脯一并抱进怀里,陵女勾着他铸铁般的臂膀,背脊贴紧他的胸膛,回头以唇相就。两人吻得火热,交合处唧唧有声,直到陵女受不住了,才将全身重量挂在他臂间,闭目享受着男人粗硬有力的撞击。   玄鳞撩开她覆在玉背上的长发,一边维持着强力的抽插,一边吻着少女光裸白皙的颈背,吻得陵女呜咽颤抖、腿心大搐。   他凑近了她耳畔,咬着柔嫩的耳蜗道:   “你腹中的胎儿,是忌飏留下的种罢?”   陵女大吃一惊,嫩膣里猛然收缩,令男子几乎产生被夹断了的错觉,美得难以言喻。她借阳具撞击向前一扑,欲逃离男子掌控,玄鳞不费什么力气便将她抓了回来,怒龙破关,全根尽没。陵女狼狈趴倒的身子一僵,发出凄厉的叫声:   “啊——————!”纤指猛在光滑的台面撕抓,可惜什么也攀不住,只抓得满指缝的红渍。   至此他再不留力,重重的,片刻不停地贯穿她,塔顶回荡着陵女悲惨的哭叫,非是原先那种娇娇细细、如泣如诉的小女儿姿态,而是发自肺腑,仿佛将满腔的绝望与苦痛捏成一团、迸裂而出的凄绝叫声。   “你知道佛使不会拒绝朕的要求,一定会把你给朕,也知朕的不死之躯天下无敌,只有在更换身体时才有可乘之机,因而订出这个计画,是不是?”玄鳞啧啧摇头,笑道:   “朕猜你和忌飏,便是在这张祭枱上留的种。反正天佛使者对这种事一向是视而不见,你也乐得利用此地掩人耳目,行淫借胎。   “朕要没记错,忌飏是你同父异母的庶兄罢?嗯,这也是为了确实将风陵王族的血脉混入我玉龙正统,真难为你啦!只是血浓于水,兄妹相奸,如此畜生般的行径,不知干起来有没特别爽?”   陵女全盘皆输,忍着破瓜创口重又被捅开、嫩膣中血肉模糊的巨大痛苦,咬牙恨道:“比之你夺取至亲血肉延生,世上还有什么可称是畜生之行!你这副躯壳由佛使施以种种秘术改造,将原主折磨至痛不欲生,完成后才以“龙息之术”夺取,卑鄙……卑鄙至极!   “风陵勇士的意志,胜你百倍千倍!我与忌飏的骨肉,与卑鄙的鳞族小人争夺躯体,轻易便能得胜;瓦解你之暴政,唯此路而已!你莫得意,迟早有一天……啊啊啊啊————!”   她的悲愤激昂玄鳞全当作马耳东风,捧起雪股一挺,恣意蹂躏,随手蘸了蘸镜枱散落的红丝,淫笑道:   “以神术修补贞操,实不能说是坏,只怪你的身子太棒了。我不会说天生淫荡什么的,为了确保受孕,以你这滴水不漏的性格,一定痛干了许多回;便补起那薄薄一圈肉膜,也没点处子青涩。这般傻念头,只合骗骗那些个蠢男人,却骗不得你们自己。”忽想到什么,皱眉扬声:   “喂!我是不死之身,我的司祭要愈体之能做甚?你把神术改改,省得这些女子偷鸡摸狗,专干欺蒙男子的勾当。”   “好。”天佛使者平道。   陵女拼着最后一丝气力,嘶声道:   “玄鳞!你想做的那件事,将毁灭东洲大地,使一切化为虚无;日夜不散已达三年的黑霾,不过是灾祸的前兆。那个人……那个人不会规劝你,它……它给你的一切都是毒,只会带来天地万物的毁灭!它……根本不是人!”粉眸中射出怨毒的恨火,竟是对着祭坛上的天佛使者。   “在你看来,我同样也不是人,岂非破锅破盖儿,一双两好?”   玄鳞加重力道,陵女已无法出声,翘着雪股,半趴半瘫在冰冷的镜枱上,蜷翘的玉趾因挣扎过猛而呈现诡异的扭曲,可见痛苦之甚。   而那狰狞的巨物仍持续不断胀大,兴奋的程度远超过先前任何时候。   “陵女,“敌人害怕的,当极力给予;敌人想要的,则半点不留”,一向是朕的主张。你腹中胎儿,朕会让佛使施以种种秘术,改造成最忠贞的战士,在改造的过程中,他将尝尽世间最可怕的痛楚,远超过你现下所承受;而完成之后,他将全无自我,只能做朕的刀剑,为我斩杀敌人。   “你所做的一切,全是徒劳;那些因你而死的人,死得毫无价值;你与忌飏的孩子,不过另一个被造来受苦的无辜者;而朕想做的事,最后一定会付诸实现。要是它当真毁了东洲大地,此劫亦是注定,谁也不能阻止。   “做为惩罚,在明白上述我说的这一切之后,你将死于此间,再无逆转求胜的机会,也无法将讯息传递给任何人,以改变我所向你展示的终局。你将带着无尽的悔恨与不甘阖眼。   “除了肉体上的痛苦,朕就另外再附赠你一件小礼物好了,当是嘉许你这么样的娱乐了朕。”他凑近少女因剧烈疼痛而发青的耳蜗,低声道:“关于西方极乐或六道轮回什么的,全是朕与那人编出来的鬼话;天佛教团云云,最初不过是个打发时间的游戏。天外只有星河,地底则是沸滚的熔浆,没有天仙地祇,也没有等待转世、重头再来的魂灵。你死了便是死了,什么都不会有。”   “啊啊啊啊啊啊——————!”   身心的痛苦双管齐下,绷紧了陵女全身上下每条肌束,流失的鲜血已足以抹去月子身上所有余色,只剩一片白惨。在意识消失前的一霎,那恐怖的巨阳突然暴胀起来,滚热的浆液如同沸油般汹涌灌入,龙杵尚不及拔出,强大的液压已撑开扩延至极的阴道,和着鲜血肉屑喷溅出来!   意念得到了满足,龙皇的欲望结晶终于释放。   他把沾满红白之物的龙杵拔出来,拇食二指圈着细颈一箝,陵女就像蒸融了的雪面兔子般倏然瘫倒,浓浆挟着缕缕丝红,从红肿破裂、沾满鲜血的阴户骨碌碌泄出,不多时便溢满镜枱,沿边缘流淌下地,宛若稀乳。   “不该太快杀她。”天佛使者站起来,以奇怪而僵硬的动作跨下祭坛,仿佛袍底有人踩着高跷似的,动作既生硬又不自然。然而一到平坦的白玉地板上,又一路“滑”到祭枱前,想是那副高跷下还装了轮子。“你的诺言,难度提高了。”   “你还来得及剖开肚子,把胎儿取出来。以你的能耐,不会养不活罢?”玄鳞没好气道,轻轻摩挲肚脐,指缝间透出一片豪烈白光,似有什么活生生的东西在其中旋绕游转,洋溢生机无限。“我对无双之力很满意,无论换过几回身体,力量始终有增无减。不过这不死之躯就烂得可以。”   他嫌恶地一瞥枱面上赤裸横陈的玉体,咂嘴道:“最近这种意念的游戏我玩腻啦,偶尔正常地干干女人还是比较有益的。下回我要换个普通一点的身体,“不死之躯”的传说也快宣扬了一百年,尽够了。”   “那你要有……更好的战士。战士保护你。代替不死的身体。”   佛使的斗蓬眼洞里蓝光一闪,十几根白玉蛛爪的表面立时掠过一片雕花蓝芒,又再度动起来,喀喇喀喇的刺耳声响此起彼落,最粗壮的那几根已扭得不成形状,基座冒出难闻的白烟,明显已不堪使用。   完好的几条弱枝分别勾住陵女四肢,将她吊起来。佛使滑到少女苍白的胴体前端详片刻,眼洞青芒掠过,身后另一枚蛛爪越肩而出,刺入陵女雪白平坦的小腹,笔直一划,皮肉应声分开。   “说到战士。我十二年来善待风陵族,最终还是换不到忌飏的忠诚,他纵有绝顶的武功,于我始终是威胁,而非屏障。人是最不可靠的,你……”正边穿衣服边说话,眉头忽皱,随手点出,无匹的指劲“嗤!”射穿了陵女的额头,射得她螓首后仰,眉心只留下豆粒般的小洞,连血都不怎么流,圆睁着粉色的空洞眼瞳,一动也不再动。   适才他瞥见佛使剖腹取胎时,陵女手足不住抽搐,总觉不太舒服,凌空一指破坏了尸身中枢,果然就没了痉挛的现象。佛使转过头,似是十分不解。   “我知道她死透啦,不是怕她又活过来……算了,同你也说不通。”   玄鳞烦躁挥手,忽又一笑。   “为观察尘世,才给你搞了捞什子教团,结果百五十年光阴过去,你也没多懂些。倒是咱们弄出来的把戏,如今在枱面下搞风搞雨,把矛头指向我啦。陵女这半年来和教团那帮人频繁接触,说不定是他们怂恿的……你们那儿的人,都不搞事的么?不争女人不争地盘,不争着做老大?”   佛使静静地面对他。   “好吧,当我没问。刚说到哪儿啦?”   “战士。”   “对!”玄鳞沉吟良久,抱胸抚颔。“我不相信人。你能不能让刀剑成为我的战士,让它们能役使持有者,为我征战;持有者的肉身败坏了、残破了,就像我的身体一样能任意抛弃,再换过更合适的。   “我拥有无限的生命,护卫我的战士也该是。永不腐朽的镔铁,比会生死老病的凡人更适合服侍我,它们可以长立于王座之侧,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的陪我等下去,直到你承诺我的那件事完成。这样,就不用再为了一名背叛的战士,杀八千个无辜百姓来修补世人对我的敬畏和恐惧。如何,能办得到么?”   勾爪从陵女的腹中取出指甲大小的晕黄光团,当中包着血滴似的艳丽红点,犹如一枚焕发异采的蛙卵。佛使的眼洞中蓝光再闪,光团没入镜枱,连同周围的白玉蛛爪通通收拢堆叠起来,又恢复成长方枱的形状,除了四面略有膨胀凸起、几处雕花破损,几与原先一模一样。   然后,他才又转过身来。   “好。”   第百三十折 子夜飞遁,鸿鹄鸣高   耿照一时还无法从剧烈的喷发快感中回复。   在玄鳞的记忆中,并没有杵茎被柔嫩的膣肌箍束、钝尖如遭雷殛之类的快感,正如他自己所说,不死之躯对性器的媾和没什么感觉。目击陵女绝美的赤裸媚态、耳闻她魂飞天外的酥麻叫声,更能激发耿照心中欲火,插入时却意外地觉得平淡。   非是陵女不够紧凑,相反的,玄鳞对她的褒扬绝非信口讽辱,在耿照所经历过的女子之中,也只有弦子的细窄,与红儿的强韧差堪比拟。而陵女兼二者之长,纤细的身子里有着与决心相匹配的强大爆发力,换作其他男子怕已泄得死去活来,难以遏抑。   这完全是玄鳞——或说“不死之躯”——一侧的问题所致,被陵女这般罕世的尤物套弄着的巨物,就像是凭空长出的另一条手臂,伸缩自如、触抚历历,独不会产生“亢奋”这种东西。   玄鳞的兴奋与其说由凌虐陵女而来,倒不如说是从一步一步揭发少女的苦心布置开始,至彻底摧毁她的信念与希望时,终于攀上了高峰。耿照无法理解这样的快感,但不可否认,玄鳞的粗暴蹂躏与陵女的悲惨挣扎,确实有着某种黑暗的异样凄艳。   他渐觉是自己掐着陵女纤窄雪白的屁股尖儿,用粗大的阳具刨刮穿刺着哭嚎的少女,身心都陷溺于黏腻的色欲当中。   在“一切都只是幻境”的前提下,少年安心地放任心底滋生的一丝黑暗驰骋,而本该十分迟钝的下腹知觉,却因玄鳞高涨的兴奋而得到了补足;淫辱陵女的整个过程都异常真实,堆叠的快感与进出女体的动作近乎同调,在玄鳞喷发的瞬间,少年眼前再度转白,感官被汹涌而至的快美阻断,毫不亚于玄鳞动武或杀人时。   遮断的空白异常地长,长到耿照足以在虚空中重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突然恢复了时间的概念,开始觉得不妙。虽不明水精的运作方式,但按理路推断,一旦玄鳞的记忆被遮断,耿照该重新回到现实才是,如同一扇门必然能分出里外,不是跨出门去,就是留在门里;就算短暂踩在槛上,终究要走进或退出的。   耿照与玄鳞、现实与幻境,即为水精这扇“门”所分隔的两边。   幻境——玄鳞的记忆——被阻断时,耿照并未随之返回现实,因前两次发生的时间极其短暂,他还没来得及察觉有异,旋又续上了幻境里的种种,竟致忽略这个关键的现象。若门里门外,隔着的不是门牖,而是一条触不着头尾、向两边无尽伸展的长廊呢?   耿照赫然惊觉,这样的“空白”有多要命。   在虚空里,意念无法传达至水精,无论心中如何发问,都不会得到解答,也无法返回现实,就连夺舍大法的“入虚静”之术都不起作用,什么事也做不了。意识漂流于虚空,会不会对身体有害?这般无边无际似的等待,现实里过了多久?红儿她……知道我怎么了吗?她不知会有多担心——寂静的世界里,思绪纷至沓来,乱如落英。就在这个时候,感知又突然其来地流回了脑海,眼中所见、耳中所听,口中所言、鼻中所嗅,连拧断陵女雪颈那瞬间的凉滑指触都像隔着一层薄薄雨幕,混入了某种驳杂异质,没法直接接触,抽离的感觉分外强烈。   耿照忽然明白过来:像适才那样的“空白”,对他的心识并非全无伤害。   前两次的阻断之所以影响甚微,只因为玄鳞用了微不足道的气力,一旦感知提升到精关溃决这样的程度,意识便无法承受来自不死之躯的强大反馈,使现实与幻境之间的“门”被拱成了无尽的长廊,无法继续与水精保持沟通。   这样下去,若玄鳞全力施展武功,又或与其他女子更激烈地交媾,乃至狂喜狂怒,都有可能损及耿照的心识,使他永远漂流于虚识之海,再也不回去现实。   (不行,得赶快离开这里!)   顾不得玄鳞与佛使正说到紧要处,耿照没等知觉全复,不断在心中重复着“让我离开”的念头;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一阵天旋地转,耿照感觉自己回到了原本熟悉的身体,那种力量满溢、源源不绝的感觉倏然消失,连清晰存在的重心也恢复成朦胧一团;唯一不变的,是尽情喷发之后,那舒爽的余韵与空虚。   他强忍晕眩的不适,想揉揉视线模糊的眼睛,谁知心念甫动,指掌间的感觉渐次复苏,触手极富弹性,如凝脂般的肌肤上匀着一层细细的薄汗,非但不显黏糯,反而更衬出肌肤之滑,玲珑的曲线光以掌心便能读出,竟是一瓣浑圆挺翘的结实美臀。   “难道……我还在幻境之中!”   大惊之下耳目迅速恢复知觉,定睛一瞧,白玉祭坛上趴着一具起伏动人的光裸女体,同样是白皙修长的大腿,眼前交并微屈的这一双却是健美结实,长长的小腿胫无比诱人,握在掌里的绝妙滋味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绝非纤细的陵女可比。   ——红儿!   染红霞似是暂时失去了意识,浑身瘫软,披满细汗,半压在地板与臂间的乳峰起伏急促,倦态妩然,依稀看得出是以俯背翘臀、手足接地的姿态晕厥过去。红肿的外阴宛若熟桃,夹着两片不住开歙的酥嫩花唇;向来闭如一线的阴户不但门户大开,肉褶里的小洞儿更留着外物撑开的痕迹,卜卜地吐着稀薄的乳色浆水。以染红霞那过人的紧凑与强劲肌力都无法迅速复合,可见插入的巨物肿胀之甚,又是如何风狂雨骤般施加蹂躏,丝毫不加怜惜。   耿照茫然不解,本能地伸指一勾,从剧烈充血的嫩脂上刮了些浆,染红霞娇躯微颤,静静伏地的胴体似又鲜活起来,臀股本能一缩,在爱郎的指尖与玉蛤狼籍间拉开一条莹润的液丝。   不只外阴,她雪白的股沟与大腿内侧都溅满了精渍,身下的地板、曲线宛然的腰背……连汗湿的乌浓发梢都沾着大量精水。这气味耿照十分熟悉,也许要连射几次才得有这般份量。而腹底隐隐作痛的虚乏,则证明了他极不愿面对的荒谬设想。   他在幻境重历玄鳞记忆时,现实里的身躯也做出同样的事——只不过玄鳞奸淫的是司祭陵女,他却对红儿做出了这等禽兽之行。她身上的衣布从中两分,耿照自己的则褪在一旁,这点也与幻境有着惊人的相似。   想起玄鳞那骇人的力量,耿照不禁一背冷汗。所幸染红霞的阴户虽被蹂躏得红肿充血,宛如盛开的牡丹,却不若陵女那般凄惨。   他既惊又愧,又是怜惜,不由伸手轻抚玉背。染红霞忽被惊醒,本能地双手抱胸,蜷缩了起来;余光见得是他,眯着迷濛的星眸,仿佛想要望进他眼底,片刻苍白的俏脸勉强挤出一丝倦笑,似是放下心来,低道:“你……没事,真是太好啦。   我……我先歇会儿,再……再陪你说话。”欲挪身子,谁知一动腿心里便大疼,皱着细眉霜白了小脸,闭目再不稍动。   耿照不知该说什么,垂头微颤,指甲几乎要刺进掌心里。他轻手轻脚躺下,始终保持着声息可闻的动静,唯恐吓着了她,从身后抱住染红霞,仿佛不这样做她便要腾空飞去似的。   “是我不好。”他咬牙低道,忍住鼻腔里的温热酸楚,强迫自己不去想她受的委屈和苦痛,专心用体温呵暖她。“我……再不会这样了。你别怕我,好不好?”   怀里凉凉的身子动了动。红儿的胴体一向很热,曾令他禁不住想:女孩子是不是总染着风寒,要不怎抱起来这般烫?究竟要流多少冷汗,才能让她火热的玉体变得这般温凉?   耿照搂住她的颤抖,不让刀割般的心绪泄漏一丝一毫,然而怀里的微动并未停止。她挪着酸乏的身子,缓缓转了过来,已没有昂颈的力气,只把头偎在他颈间。   “你是我男人,我永远不怕你。”她闭着眼睛,像在抵抗渐浓的沉沉睡意一般,轻道:   “所以……你也别再生自己的气了,好不好?”   耿照睁大眼睛,定定望向前方曲折的地宫石壁,眼角的温热不受控制地汩出,淌过鼻梁,朝另一侧面颊滑落。他小心将她拥紧,下巴靠着伊人温温香香的发顶,染红霞放松了似的偎在他怀里,不多时便发出匀细的轻酣。   “好。”   这一觉他们睡得很长。之后又过了两天,染红霞才慢慢能起身,步子跨得稍大些,腹中便隐隐作痛,闷得像癸水将至之时、偶尔会有的不适。她月事在论法大会前才过不久,断不能于此时复临;追根究柢,自是爱郎鼓捣太甚。   这样的身子无法游过瀑布激流,染红霞遂留在地宫休养。耿照呵护备至,日日采果捕鱼,携入地宫处置,将她喂得饱饱的。   地宫中无法生火,耿照唯恐伊人元气未复,不宜生食,特意采了野果榨汁,以尖利石片剖鱼刮鳞,从鱼骨上剔下无刺的净肉,分割成长条状的鱼脍,反复以果液浇淋浸泡。要不多时,鱼肉便由剔莹的粉红逐渐转色,呈氽烫后的乳脂白。   染红霞用嫩紫苏叶包着鱼脍,佐以不知名的熟甜浆果,只觉清香扑鼻,入口酸酸甜甜的,不禁胃口大开,整整吃了两条鱼,才心满意足抚着肚皮,笑道:“我知道你弄吃的很厉害,没想到竟厉害如斯,连柴火也不用。”突然轻轻一嗝,赶紧坐直掩口,心虚地睁大美眸,想装傻又对自己交代不过去,两个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默然片刻,才齐齐大笑。   “不许……不许笑话我!”染红霞晕红双颊,摆起了姊姊的派头,伸手轻轻打他,只是自己也觉不好意思,赶紧转移话题。“是你做得太好吃啦,不小心吃了许多。这鱼……是怎么弄的?”   耿照倒也不敢一意取笑,见好就收,拿起一枚巴掌大小、椭圆长型的黄皮野果道:   “这叫枸橼,与柑橘相似,但味道更酸,有股独特的香气,又叫香橼。枸橼原本只生长在南方的野地里,据说是人把野生枸橼移植到果园里,反复培育,才有了如今的柑橘橙柚。   “枸橼的汁液能使鱼虾自行熟化,就像水煮过一般,但对猪牛羊等兽肉则无此效果。我小时同村里人戏水,捞得河鱼虾蟹,我姊姊便如此调制,再洒点粗盐、酸浆、芫茜之类,辟腥醒脾,盛夏里最是开胃。”顿了一顿,又道:   “只不过在我们村里,用的是金柑。金柑小而酸,味道很够,野生的枸橼同金柑差不多大,但果皮粗厚,还有股刺人的涩味,榨不出什么汁液,还是金柑好。”   染红霞一嗅,果然柚皮般厚实的油皮上沁出强烈的香味,与鱼脍所渍极似,却多了股鲜烈的刺激感,与枳橘等果品相类。“我只吃过橙子,没见过这种香橼,不想东海亦有出产。”   耿照正色道:“我没到过东海其他地方,但朱城山上、越浦城郊偶尔能见,结实跟金柑差不多,不如谷中硕大,味道更是拍马也赶不上。这里的枸橼只怕比金柑更美味,生食亦不妨。”剖开黄澄澄的厚皮,剥了瓣汁液淋漓的饱满果肉给她。   染红霞立时会意,低声道:“接天之塔,龙皇行宫。”   耿照点了点头。   休养期间百无聊赖,他将幻境所历,择要说给了染红霞听。陵女一事自是草草带过,只说了头尾因由。染红霞冰雪聪明,对照爱郎突然发狂施暴的行径,猜也猜得到玄鳞做出了什么事,她对耿照本无责怪之意,两人心照不宣,细节也就毋须深究了。   同样是接触水精,二人所见却大不相同:   依染红霞的自述,她于水精中只得影像,连声音也未听见,视界的范围、高低及位置都未曾改变,完全没有耿照说的那种“仿佛跑到另一人身体里”之感;对他说的不死之躯、无双之力,呵体成灰的真龙燃息、穿入黑霾的无梁白塔,还有佛法乃玄鳞随口编造,以及外表言行充斥着“非人”气息的天佛使者……等,都只是蹙眉静听,既没有发问,也未置一词。   耿照说着说着突然停住,面露苦笑。   “……我知道这听来像是胡言乱语。”   染红霞凝神蹙眉,并未接口,片刻才警省过来,柔声道:“你说什么我都信。   这话我只再说这一次,下回还来,我可要生气啦!”不觉摇了摇头,正色道:   “正因匪夷所思,能信口编出这些的人,肯定是疯了;要说是白日发梦,条理却又过于清晰分明。你既没发疯也不是作梦,只能说是真看见、听见了什么,那些都是曾经存在过的,至于所论是真是假、是否捏造,还须进一步寻找线索,不宜骤下定论。”   (她相信我,但无法相信幻境中所见为真。)   耿照这才发现自己有多粗心。水月停轩亦属佛脉,染红霞自幼多读经书、耳濡目染,现在突然告诉她:佛家之说皆属虚妄,是幻境里那个狂妄自大、行止无赖的恶徒胡乱编造,本就令人难以接受。   耿照故乡龙口村的居民多出中兴军,这些来自东洲各地的异乡客,对天佛的信仰更甚于混杂了龙神崇拜的东海本地人,耿照能深切体会她的抗拒与失落。   “我一直在想……”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对染红霞说出心里话。“无论佛法的起源为何,经过百年千年的演变,无数有智慧的高僧大德投入其中,欲戡破尘世里的种种蕴魔烦恼,这里头的无上智慧,早非当初成立教团之人所能概括的。是谁、为了什么而建立教团,其实并不重要。”   染红霞一怔,感激似的回望了他一眼,微笑点头。“自当如此。”她二人皆是实事求是的性子,至此心念一同,再无芥蒂,遂敞开襟怀无有顾忌,这两日里稍有闲暇,聊的都是幻境里的事。   三奇谷既是接天塔所在,亦是龙皇的行宫,玄鳞征服风陵国后,徙其遗民于帝都,连风陵圣树建木都能强行改名“青龙木”,令南方各部族伐木以供鳞族兴筑宫室;移南方特有的香橼来点缀行宫,又有何难?   龙皇所用,自是最顶级的贡品。移植三奇谷的香橼千年前就是南方的奇种,才能结出如此硕大多汁的果实,与他处不同。   由古至今,南陵从未被中原皇权征服过。若是身处神话时代的龙皇玄鳞,说不定曾率幽穷九渊的大军越过青丘国的天险九尾山,将南疆纳入版图也未可知。染红霞手里那瓣不住滴着汁液的橙黄果肉说不上证据,却隐隐支持着“三奇谷曾为太古某征服全境之帝王——除了龙皇玄鳞,耿照想不出还能有谁——的行宫”的大胆推论。   而他稍加提点,染红霞亦即想到了一处。   “玄鳞想做的“那件事”,到底是什么?”   她单手环抱酥胸,另一手则轻捏着下颔,微微蹙起了眉。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照陵女之说,那是严重到“足以毁灭东洲大地”的可怕事态,说是战争,传说中玄鳞连年兴战,征服四方,兵祸他自个儿造得够多了,用得着他人协助么?   或者……是天灾或疫病之类?”   耿照摇了摇头,一下子却很难说清不赞同的理由。   曾经短暂地成为玄鳞,让他直觉玄鳞并不是一个以看他人受苦为乐的人。他施加于陵女的苦痛十分残酷,那是因为陵女欺骗了他;虽是他下达了诛夷风陵族的敕命,但期间曾不只一次给予机会,就算陵女不愿荐身龙床,只要开口求恳,给他一个台阶下,玄鳞未必真想杀人。   按玄鳞的说法,他借佛使之助,得有“不死之躯”及“无双之力”,倚之无敌天下已逾百五十年。假设玄鳞是在耿照这年纪上便与天佛使者合作,那也将近一百七十岁了,这仍是一个超越常识的数字。耿照不知活了近两百年是什么样的感觉,但要从玄鳞的心绪上找线索,他最先想到的是“意兴阑珊”。   玄鳞的心中充满萧索。不是自怨自艾、自怜自伤的那种,而是对大部分事反应冷漠,觉得眼前的一切无聊透顶。   而忌飏背叛的失望、揭破陵女设谋的兴奋……等,都是在这片无边静海中投下的小石子,哪怕死水微澜亦弥足珍贵。玄鳞的情绪要么丝纹不动,一有起伏,便是狂悲狂喜大破大立,耿照甚至猜想这是玄鳞用来维持内心活力的方式,一如他面对佛使时的轻佻泼皮。   但这些因应之道,仍不足以维系一个衰老疲惫的灵魂。   ——所以玄鳞需要“那件事”。   他需要那样强烈的期待与渴望,才能继续他不老不死的帝王路。   陵女提到他以“龙息术”更换躯体维持长生,耿照记得那是夺舍大法的别名,而玄鳞的无双之力,很可能来自脐间镶嵌的异物,无法不令人想起化骊珠——只是比起耿照脐间这一枚,玄鳞持有的更强大也更稳定,的确不负“无双”之名。   但耿照最关心的并非这些,而是急于脱离之际,来不及听完的那一段。玄鳞向天佛使者要求无敌的战士:不相信人的龙皇,欲把护卫王座的神圣任务交给刀剑,让具有智识的兵器役使人,而非由人来操纵刀剑——“妖刀。”染红霞喃喃道:“听来……真是像极啦!从结果看,天佛使者终究是做了出来,为玄鳞完成愿望,拥有最强最忠心的战士,再也不用笼络人心。但,世上真有这样的事么?赋予钢铁铸成的兵器灵魂,使它们能控制持有的人……这种志异怪谈一般的事儿,真能办得到么?”   耿照神情严肃,抱臂不语。染红霞原也只是捺不住心头的迷惘,自然而然地喟叹起来,并不真的期待从他口里得到答案,岂料耿照却抬起头来,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办不办得到不好说,毕竟这谷里的一切若非咱们亲身经历,旁人恐怕也难以言语说服。但我看那佛使回应龙皇请求的样子,其中却有些蹊跷。”   “蹊跷?”   “嗯。”耿照正色道:“譬如我们说“不死之躯”,实际一点,便是练得金钟罩铁布衫一类的横练功夫,至多是内外兼修、已臻化境,拳掌刀剑等闲难伤;说得玄乎些,便是服食金丹飞升羽化,从此不老不死,脱离六道轮回,身如琉璃内外明澈之类。”   “这位大师不知在何处修行,听起来好高明。”染红霞抿嘴笑道。   耿照微微一笑,怕思虑中断不敢岔开,续道:“但佛使回应这个愿望的方式,是给他弄了个强韧的身体,让他“换”过去;万一这副躯体坏了,那便再换一副。   我若向神许愿不死之身,却得到这样的结果,只怕笑不出来。”   染红霞心念一动,收起嘻笑的神情,细细咀嚼他的话意。   ““无双之力”也是。佛使给玄鳞的,非是自身能力的提升,而是在脐中嵌入一枚像化骊珠一样的物事,借此提供源源不绝的力量。佛使的技艺虽神奇,思考理路却很实际,是变着法子从字面上满足玄鳞的要求,同预想总有一丝微妙的差异。   这样的结果,显示了有两种可能。”   “……他对玄鳞有所忌惮,故而保留了一手?”染红霞的口气,连她自己也不甚信服。   “还有更简单的答案。”耿照笑道:“佛使也不是无所不能,他的匠艺水准虽优于同时代的其他人,仍不能满足一个狂妄之人的任性要求。他不是神,只是一名超乎想像的出色工匠。   “如“数圣”逄宫之作,在我看来简直神乎其技,但那也只是我的技术比不上他罢了,而非是逄宫具有什么神力。一旦将机关拆开,其中的理路但凡工匠必能析辨,稍点即通。那位天佛使者处理玄鳞祈愿的方式,处处透着这种匠人思路,老实说不怕你笑话,我还真有几分亲切之感。”   染红霞噗哧道:“他要是遇上你而非玄鳞,不知要有多欢喜。起码你听得懂人话,比玄鳞好应付多啦。”   耿照也笑了,一会儿才道:“拜佛使所赐,虽然现在还是不明所以,不过我多少有点儿眉目了。”染红霞本不知他所指为何,想起二人开始说笑之前,话题最后中断的地方,不由一凛:   “妖刀?”   “嗯。”耿照伸出左手食指,以右掌握住,双手合而为一,示意道:   “妖刀之变,是妖刀自身与刀尸结合而成,无论是水月停轩的万劫,抑或是风火连环坞的离垢,皆是人刀相合才造成的死伤;在流影城的不觉云上楼,天裂虽说自行铡死了两人,但那是在搬动刀座时所发生,若纯以机关解释,亦在情理之中。   “一直以来,人们都被三十年前的妖刀传说影响,认为是妖邪作祟宿于刀中,持刀者被妖刀操控,使不懂武艺的樵夫突然身负武功,文弱的崔公子杀进东海第一大帮会总坛,如入无人之境。此说本是荒谬绝伦,却有琴魔前辈、萧老台丞以及你师父杜掌门等耆宿支持,或亲身经历,或望重武林,一一为传说浇铜铸铁,使其深植人心,益发不可动摇。”说着两手一分,各摊在染红霞面前。   “我们且将两者分开来看。若刀没问题,只是锋利些、坚硬些,就是一口顶尖的刃器,至多是喂了毒,又或藏有什么机簧,能借反弹之力斫死前后两名抬起刀座的公人。以此观之,真正肆虐水月停轩、风火连环坞的,却又是谁?”   染红霞猛然省觉,扬声道:“是刀尸!”一想不对:   “那何阿三是断肠湖畔土生土长,自我入门学艺他便在了,身家背景俱无可疑处。我见过他许多回,确实是不懂武功……”   “你若早两年识我,怕也是另一个何阿三。”耿照指了指自己的肚脐。“崔滟月公子也不懂武功,一嵌入火元之精,情况就不一样了。你不觉得我和崔公子的情况,听起来很耳熟?”   染红霞想起玄鳞的“无双之力”。这种靠植入物予人力量的异术若从玄鳞的时代便有,流传至今也不是难想像之事。“你说你师妹碧湖姑娘武功不高,轻功却十分出色,被妖刀“附体”时能追上马车,应是被什么增幅了她原有的能力,而非凭空所得。我猜何阿三平时也以力气大著称,是不是?在人身上动手脚,要比“刀控人心”容易多了。”   何阿三生得高头大马,人又勤快朴实,在惯常往轩里支应柴火、帮忙杂役的几家当中,的是以膂力闻名。染红霞被他的推论所慑,一时无语。   若爱郎的分析属实,东海武林近日面临的一连串变故,显非鬼神作祟,而是精心设计的阴谋。策划之人隐身幕后,故布疑阵,将魔掌伸向东海七大门派,所图必定惊人。   依目前已知的线索,欲制造妖刀肆虐的假象,刀尸须具备两项要件:一是倏忽而来的压倒性力量,另一个则是自身无法察觉、却能被阴谋家操纵的丧心之狂——碧湖、沐云色、崔滟月,乃至耿照自己都曾被妖刀“附体”,事后全无记忆,也想不起是何时遭人做了手脚……这究竟是如何办到?拥有此等骇人异术的恶魔,世上还有什么是它们做不到的?   一股恶寒爬上染红霞的背脊。“我身上的天覆真气,也不知是怎么来的。这等无知无觉的变异手法,与刀尸如此相似,会不会……会不会是受操控的征兆?”虽端坐不动,俏脸却是一凝,肃然道:“万一我也发起狂来,你可别让我伤着了你。   该怎么做,便怎么做,我绝不怨你。”   耿照握着她的手安慰道:“蚕娘前辈只是爱开玩笑,不会害你的。桑木阴的天覆神功,与接天塔司祭的“神术”似是一脉相承,都能发动佛使制造的神器,关系非同一般;陵女的气质形貌,甚至与蚕娘有几分神似。若能将幻境所见告知前辈,串起宵明岛的传承脉络,说不定,阴谋家便要泄底啦!”   染红霞一想也是。越是高深的武功技艺,越倚赖缜密有效的传承系统,方能延续。   玄鳞那宰制大地的玉龙神国,与信史上的玉龙朝之间,尚隔着鳞族五皇兴替、东海三宗共治等部分,时序上模糊难考,记载更是语焉不详。由最后将东海诸部混于一尊、推进央土建立皇权的少腾帝起算,迄今也超过一千八百多年了。   耿照读书不多,对史书的了解全来自街谈巷议、耆老闲话,对他来说,玄鳞所活跃的神话时代以“千年”二字便足以含括。染红霞出身将门,好读战史兵书,却知其间的跨距远不止于此,若能控制佛使神器的天覆神功、操纵人心意识的刀尸秘术,都是自玄鳞那时传落,这其中必定有极端精密的脉络系统,才能在近两千年后的今世复现。   耿照见她沉默多时,以为伊人心结未解,故意涎着脸逗她:“……况且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排布妖刀之人机关算尽,也算是缜密了,偏偏漏了个活证据;若能出得谷去,这便是揭破妖刀阴谋的一着。”   “证据也有分死活的么?”   染红霞回过神来,被他逗得展颜,心情略略放松,忍不住伸手轻轻推他。“不许装神弄鬼!快说,到底是什么证据?”   “也不能说证据,该说是破绽……不对,世上哪有这般好看的破绽?这“破”   字未免太过失礼,但要说“美绽”,又似乎有些不伦不类……”耿照自顾自地叨絮半天,染红霞又气又好笑,想要板起脸偏又忍俊不住:什么“美绽”?哪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不知跟谁学坏了。她叹了口气,迳伸手去扭他耳朵。   “我先帮你保管一下。几时说了,几时还你。”她在门里对付不专心听讲的师妹时常用这招,每回都很有效。   “就……就是你啊,红儿。”耿照没敢闪躲,歪着头呲牙咧嘴道。   “红儿?”染红霞笑眯眯问:“谁呀?不认识啊!”   “红……红姊。”耿照觉得整个视界都快打横了,看什么都有点晕,赶紧转移她的注意力,好拿回耳朵。“排设阴谋之人犯了错,留下一个盲点,足以指出妖魂寄体不过是幌子,手脚该是动在刀尸身上……那就是你,“红姊”。   “你是这整件看似天衣无缝的阴谋里,最大的破绽!”   ◇ ◇ ◇   朱雀航边永安巷,暂充镇东将军行馆的越浦城驿静静矗立在夜色中。   距离阿兰山上的那场变故结束,倏忽又过几日,但事情还远远谈不上“落幕”   二字。于莲觉寺扣押的两百多名暴民,在吃过皇后娘娘赐下的御粥之后,竟悉数暴毙,经仵工查验,确定是遭人下毒鸩杀,舆情大哗。   此事让娘娘与镇东将军之间原本就说不上好的关系,变得更加险恶。粥虽然是皇后娘娘所赐,实际负责张罗的却是东海经略使迟凤钧;出了这等大事,便说不上“唯君是问”,少不得也是要问一问的。岂料下得阿兰山,迟凤钧便消失不见,宛如随风化散,市井间盛传是扣在将军手里,栖凤馆那厢三番四次来讨人,却只讨了没趣。众人都在等皇后娘娘何时凤冠一怒、翻脸用强,慕容又该如何应付,好事之徒无不跃跃,有识之士尽皆忡忡。   麻烦事还不只这一桩。   莲台轰坍,镇东将军的爱将与镇北将军的千金埋身其下,这几日慕容柔征用民夫,又调来谷城大营的兵马支援,连夜开挖,将不忍卒睹的狼籍现场清运了六七成之多,好消息是尚不见二人残躯,仅寻获随身刀剑各一副;坏消息是剩下三四成的断垣残壁里,仍埋得下两具支离破碎的尸骸,最少还得再挖两日,才能确定二人生死。   据说耿典卫之亲眷,以及水月停轩许代掌门以下一干女侠均食不下咽,睡不安枕,坚持在莲觉寺不走,怕要等挖掘告一段落方能死心。此事尚不知慕容将如何上报,但没等他写好奏摺飞马入京,消息已沿水陆二路传向央土北关。   镇北将军染苍群之前以“边防多事,不宜擅离”为由,婉拒出席论法大会,既未派遣使者,也没有以添香油为名致赠金银,讬他绝不拍马逢迎之福,噩耗要晚几天才到射平府。要是镇北将军的使者携贺礼在此,变故当日放出信鸽,此际北关道的问罪之师多半已整装待发,来寻慕容柔讨个说法。   有人在莲觉寺不肯走,也有走了仍不得自由的。论法大会的贵客们下了阿兰山回到越浦暂歇,还没缓过一口气来,谷城大营的军爷们便找上了驿馆旅店、古刹名园,美其名是将军有令,唯恐城外暴民作乱,危害贵客的安全,说白了就是限制出入,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人人有嫌疑、个个没法走,给将军大人老实待着;哪个白眼狼想偷渡硬闯,十之八九作贼心虚,先拿将下来,再好生查办。   慕容柔自己便是东州大地之上名声最响亮的酷吏,麾下唯一不缺的就是审讯刺探的人才。大批受过严格训练的提点、宪台、检法等寅夜登门,客客气气地求见贵人,无论身份如何尊贵、封爵如何显赫,在这帮鹰犬告辞之后,没有不汗流浃背,面色发白的。列名簿册之上的宾客,保守估计有七成以上滞留于越浦城中,哪儿都没敢去。   先假意放人下山,随即又扣留于城内,要避的自然是皇后娘娘的干预。这事慕容柔也没想一手遮天,就是表面应付一下而已,消息由各种管道传回栖凤馆,娘娘还没怎么说,据传金吾卫任大人倒是冷笑不绝,颇欲兴师问罪。   总之,这几日越浦内外平静得令人心慌,宛若暴雨将至。   “报!”自驿馆正门伊始,一路上的大小门扉砰砰连开,一名衙门公人打扮的带翎骑手滚落马鞍,从大门外直喊进了几重院里。慕容柔也只是和衣倒头,稍事休息而已,得到通报便即起身,几与来人同时登堂。   “莫慌。”慕容柔打量了他一眼,淡淡说道:“城尹衙门怎么了?”   自从梁子同父子下狱,越浦的城尹大衙便由慕容柔接管,大小事均往报驿馆,由将军定夺。那衙差正是今日的值夜官,一路策马狂奔而来,原本脑中一片空白,被将军这么淡淡地一应,突然冷静下来,咽了口唾沫伏地道:“是……是,将军容禀。今夜戌时刚过不久,衙门后进忽然起火,小人……小人出来时水龙已至,正在抢救。”   “火头可是起在大牢附近?”   那官差一愣。人说镇东将军有读心术,敢情竟不是假!他吓得赶紧把咒骂过将军的话语通通忘掉,满心赞颂将军大人英明神武明镜高悬,磕头如捣蒜。“那就不妨了。”慕容冷道:“真要劫囚,不会在牢外放火的,风一吹出不来也进不去,左右是个死。回去罢!”   “是……小人遵命、小人遵命!”   随侍将军的适君喻还是放心不下,低声道:“您若是不放心,我再派一队兵士过去瞧瞧。”慕容摇头:“不必,派人过去,就不像了。我们就守在这里。”适君喻闻言一凛,忽见堂外红光一片、院里人马杂沓,乱成一团,扬声道:   “停步!外头是怎么回事?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被唤住的管事慌忙回报:“启禀公子、启禀将军……似是隔壁的李员外郎府上起火,风正往西边吹,烧到咱们这儿来啦!”驿馆隔壁乃是以吏部员外郎致仕的本地仕绅府邸,朱雀航附近多是名园大宅,坊里有水龙常驻,要不多时警钟大作,打火弟兄旋即赶至。   “你瞧,这不是来了么?”慕容柔淡淡一笑,神情毫不意外。   适君喻神情凝肃,与一旁的何患子交换眼色,一步也不敢离开将军,回头沉声道:“后进交给你们了,保护夫人!”垂帘一动,隐于其后的李远之与漆雕利仁便即不见。   院中树盖深处,一名黑衣蒙面的夜行客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直把李员外郎家里的这把火夸上了天,借居高临下之便俯瞰整片驿馆,除了慕容所在的大堂,就只有一处无人夺门而出、赶去救火,暗忖:   “……就是那儿了!”趁空档掠下,一身黑衣直如鬼魅,贴着墙影树荫一路钻滑,眨眼来到屋前,擎出背后裹着黑布的剑鞘,“啪、啪”拍倒了看守的兵卒,无声无息推门窜入,反手掩上门扉,仿佛对暗夜潜行、穿门踏户等行径十分熟稔,一切均出自本能,不假思索。   漆黑一片的屋里没有其他人,仅榻上的被筒隆起一团,差不多就是一名成年男子卧于其中的模样。“藏你妈的慕容柔,最后还不是教老子摸了个穿?”夜行客忍不住哼笑,剑鞘挥出,随手勾了八角桌下一只圆墩坐落,揭下覆面巾往怀理一揣,笑道:   “抚司大人,我来接你啦!你是乖乖跟我走呢,还是烧猪一样让我扛出去?”   蓦地火光烛天,正面的六扇明间“砰砰砰”一齐撞开,何患子领着大批甲士跃入,随后是由适君喻贴身保护的慕容柔;外边三面高墙上,连片的锋锐箭镞回映火光,齐齐对正屋里,指挥巡检营的罗烨正以鹰目照定来人,就算左右尽皆落空,他的箭矢也必能射穿其胫骨,活捉此人到案。   “中计!”夜行客脱身无门,灵机一动以臂掩面,返身扑向隆起的被窝,沉声道:“挡我路者,便是害死迟凤钧之人!”   突然间棉被飞卷而起,一道匹练似的刀光连风划破,迳斫夜行客的面门!他避无可避,连剑带鞘一挡,“铿!”被强横刀劲震退落地,被中之人肤色黝亮,硬发如狮鬃,一身浪人打扮,手里提了把原石般的粗砺刀板,笑道:“可惜我不是迟大人……咦?”正是色目刀侯的第二弟子风篁。   他话没说完,忽像见了鬼似的瞪大眼睛,一个“你”反复几次,始终凑不成完整的一句。   诧异的可不只他而已。在场众人无不错愕,连慕容亦不禁蹙眉。适君喻看出将军的心思,手中折扇“唰!”一声急急收拢,一指来人,大声质问:   “金吾郎!你不好好在栖凤馆保护娘娘,却潜入此间放火掳人!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风助火势,一发不可收拾,纵有水龙灌救,终究还是烧过了高墙,隐隐有往后进延烧的势子。原本倚着水火棍指指点点、事不关己似净看热闹的衙差们,这会儿也有些待不住了,一张张被火光映亮的脸上阴晴不定,突然都安静下来。   蓦地一名老官长从洞门走了出来,脚步声急促,一见众人都杵在原地,破口大骂:“还待在这儿做甚?快去救火啊!”几名衙差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不是我们不肯去,实是上头交代了,无论发生什么事,一步也不许离开……”   老人冷道:“也好,都别离开,一会儿烧死了也有个伴,黄泉路上不无聊。”   见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分明已是动摇,将手里两个空木桶劈头扔了过去,怒道:“快救火去!屋里头的人走得走不得?这儿谁能作主!一把火烧死了他,剐你们全家都没得抵!一帮杀才!”   众衙差才惊觉事态严重。自从将军接管城尹衙门以来,规矩不是一般的大,不同往日轻巧。万一火势失控,烧到此间,谁能肩负起移囚的责任?移或不移,左右是个死!赶紧抢了木桶争先恐后往火场去,沿途见人就拉,唯恐少几人出力,火便要烧进院里。   人转眼走得干干净净。老人看清左右,突然挺直背脊,取下头顶的翎帽,戴上一幅包住脑后发顶的黑巾。   慕容柔最擅防守。防守之人,要面对数倍于己的军势,没有迂回转进、讨价还价的空间,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有“守住”而已,没有可以机动调换的目标。善守之人,都有非常旺盛的战斗意志,往往比擅攻之人更顽强更好战、更勇于面对挑战,绝不甘于寂寞,与“防守”二字予人的消极感简直是背道而驰,分属两个全无交集的境域。   消极的人,什么都守不住。擅守之人本质上必定异常积极。   老人从慕容还是个少年时,便留意起他积极的指挥风格,在这个世界还未发现其光芒前,已看出他与众不同的出色潜质;注视他、剖析他,甚至是期许着他的时间,长到远超过镇东将军本人能想像。慕容爱用的战术、常玩的把戏,以及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坏习惯,在老人看来,清楚一如当年他呈上来的阵图记录或粮秣报告,条理分明,强弱优劣皆无所遁形。   慕容柔若在驿馆埋伏重兵,迟凤钧必被他藏在城尹衙门里。这点从衙门起火、而慕容按兵不动之后,老人就确信自己的判断无误。   他推开门扉,跨过高槛,从怀里取出鸟形刻面,在没有烛火的幽暗房间里覆上自己的脸,如幽魂般静立于床前。迟凤钧闭目沉睡,苍白的脸庞比论法大会前更加瘦削凹陷,宛若蜡纸,一看便知内伤沉重,连呼吸都若有若无,分外飘渺。   唯一未恶化的,恐怕只有敏锐的直觉。   迟凤钧眉目一动,缓缓睁眼,错愕只停留在他眼底短短一霎,从熟睡中惊醒的茫然转瞬即逝,他定定躺着不动,以眼神向老人行注目礼,直到老人示意他开口为止。这代表此间是安全的,没有泄漏机密之虞。   “……下鸿鹄叩见姑射之主,请主人责罚。”   封底兵设:鹿别驾的佩刀鲨鳍鬼头刀   【第二十六卷完】   第二十七卷 换巢鸾凤   内容简介:   封面人物:采蓝   登基以来,“得位不正”的耳语从未自独孤容的想象中消失。如独孤家老十七这般没心眼的人,终也疑心起是他的好二哥觊觎大位,害死了兄长,可见独孤容的忧畏并非无稽。只有老人知道,独孤容确实背了黑锅。   “你是说待我成为天下第一,再没人打得过,老天爷就来收我了,是不是?”独孤弋笑问。   “对。”异人笑着回答。“此即为“天劫”!”   第百卅一折 翻羽难去,丹心作灰   老人俯视着榻上苍白憔悴的男子。   无论从哪种意义上说,迟凤钧都该是他的传人。老人犹得当年秉烛伏案、在贡院成摞的试卷里读到其策论时,那股子铣利烁人的诧艳──抨击四镇开府的论据是稍嫌稚拙了些,那是欠缺边政实务所致,兼且不懂公门里诸多稽覈抚赏的猫腻;然而由朝廷财政着手,说明这年轻人脑筋清楚,非是被黄旧古书熏坏了的腐儒。更难得的是不畏权贵、不苟全冬烘的勇气,一如试卷上瘦硬遒劲,偏又大开大阖的酣畅墨迹。   可惜不自量力。西山韩阀、北关染公不消说,就连新到东海的慕容柔,谁都知道是天子心腹,是你个应试举子惹得起的?还想“革其旌节,复归朝堂”!   “兀那狂生!”   主持科考的老台丞冷哼,嘴角抿着一抹笑意,反覆阅读至天明。为迟凤钧前程着想,他本该将这份卷子夹在五甲之末,给他个“同进士出身”就好,保住这根生机勃勃的青苗,以免羽翼未成先树大敌,惹上不该惹的麻烦。   此番大考取士,五甲合计百卅二名,皇帝能看完主考官的呈本,翻翻一甲、二甲的卷子,就算有心了。“殿试”云云,不过是叫来问问身家,考察谈吐品貌,顺便显显天子威风,末了凭印象重定名次。便中状元,也得从基层的州县官做起,日后仕途顺逆,且看个人机遇手腕,是“进士及第”抑或“同进士出身”,其实一点儿也不重要。   只是老人有块心病,日积月累,几成心魔。   阿旮死了,柏人陶五死了,这会儿,连独孤容那野心竖子都不在了,且不论苟窃龙椅的黄口小儿,放眼朝廷内外,只余染苍群、慕容柔之流的后生小辈。他没想过拿这些人当对手。   陶元峥掌权时,没敢动手拔除他这根眼中钉;独孤容连宗室也不放过,却未曾染指白城山,只求将老人困于幽寂的古皇陵就好。独孤家的老二自非善类,阿旮武功卓绝,说一句“宇内无敌”也就是白描而已,他于壮年猝崩,将不及坐热的龙床铁刑架拱手让给弟弟,这等天大的便宜,却不是谁都受得起的。   独孤容少年时在东海,即以“忧谗畏讥”的做派闻名,论起惺惺作态的功夫,亦是宇内无敌,然而终孝明一朝,“得位不正”的耳语却未有一刻自独孤容的想像中绝迹,连他那出类拔萃的皮面功夫,都无法尽掩心中焦灼。如非心虚使然,身为帝王,独孤容应可留下更干净的名声,更符合他心目中希望成就的模样。   毋须直面,光从登位九龙诏的字里行间,便能读出新帝如坐针毡,与以定王身分摄政时的从容简直判若两人。   老人犹记得当时读罢诏书,摒退了左右,独个儿拎着酒坛踏月行深,直至山后荒谷,倚松饮罢瓦酲一飞,应着满山回荡的匡当声长笑不绝。那是自他离京以来,头一次如此开怀,胸中浊郁尽吐,仿佛又回到与阿旮在东海长滨练武、镇日胡闹的日子。   ──独孤容,你这等样人,也有冤的时候!   如独孤家老十七这般没心眼,终也疑心是他的好二哥觊觎大位,可见独孤容的忧畏并非无稽。普天之下,怕只有老人知道独孤容确实是背了黑锅。这世上,没人能杀得死阿旮;能害死他的,始终只有他自己而已。   “我教你的,是天下无敌的道理。要不要练下去,你须考虑清楚,这路走了便不能回头。”传授他俩本领的异人难得敛起平日的轻佻,说这话时双目炯炯,逆光的面孔透着一股望不进的深,连滨岸岩洞外的骄阳白浪都像突然失去了温度,变成幽影般触摸不着的怪异存在。   他不由打了个寒噤,阿旮却笑起来。   “你傻啦?打架,就是要赢!老输有什么意思?”浓眉轩起,叼着草杆一迳抖脚:“不过天下无敌什么……你吹的吧!这么厉害打擂都来不及了,在这儿同我们瞎搅和?骗老子没读书啊,我肏!”“昨天我教你的法子不管用?”异人冷笑。   “妈的,管用!”阿旮眉花眼笑,精神都来了。“老子连宰七个,一个都没走脱,痛快,真痛快!哈哈哈哈哈!”“象山七鳄”可不是什么市井混混。他们是东海赫赫有名的黑道巨寇,名列官府悬红,在其鱼肉横行的象山郡地界,官绅争相走避,白道划地自清,任由郡内喋血哀鸿、荒烟缕缕,宛若为世所遗的一处小小炼狱。   除掉象山七鳄的计画出于他的精心排布。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观察布置,分别制造七鳄落单的时机,让阿旮在一日内一个接一个挑了七名剧寇,衔接之精、脱身之巧,可谓见缝插针,滴水不漏。   而这三个月里,阿旮每天除了出海捕鱼,就只和异人打架。他在鲲鹏学府和玉霄派都学过武功,知上乘内功莫不是寓大道于行走坐卧、呼吸吐纳之间,于冥冥中修成境界,然而异人对阿旮做的,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拳对拳、眼还眼,溅血卧沙,负隅顽抗……如两头野兽相互撕咬,每回冲撞都是性命相搏,差别仅在于彼此间悬殊的力量;阿旮求的往往非是胜利,而是生存。   异人痛打阿旮的程度堪比凌迟,不仅折磨少年的身体,更不断打击其意志。起初他觉得这一老一少都疯了:学艺而已,至于往死里打么?后来渐渐看出端倪,从阿旮越发惊人的伤愈速度,以及那兽一般的炽亮眼眸。   说它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武学,未免太小看了异人的能为。   他隐约察觉那是和自己所知……不,该说是与世人所知全然两样的系谱,而博大精深处犹有过之,足以在三个月内,令一名不懂武艺的渔埠少年脱胎换骨,徒手粉碎了“铁爪攫池”沙无脸的穿石指力,以一柄短刀斩杀精通各式奇械的“牙眼怖杀”恶如侬;连称霸一方、坐拥血食山三千徒众的鳄首“蟠屈愁凌”常峻骨亦于单挑中落败,落得身死收场。   鳄首常峻骨惨绝,血食山髐然寨一干恶徒魂飞魄散,逃的逃、斗的斗,这会儿东海道臬台司衙门倒是省起父母官的职责,点齐大队杀上山,一把火烧了城砦,衙差四处搜捕余寇,与过往缩首遮眼的简直不是一帮人。   他从市井带回消息,连同给阿旮买的伤药食水。阿旮浑身是伤,呼吸、说笑还不时吐出少许鲜血沫子,瘀肿的头脸四肢绷得紫亮,犹如灌水猪腰,看来不比一具浮尸好上多少。但说起昨儿的惊险刺激,完全不像去掉半条命的人,眉飞色舞,十分精神。   异人陪着瞎扯一阵,突然转头,锐利的眼神直望向他。   “你呢?老隐于幕后,想不想也无敌一下?”““八表游龙剑”……算不算无敌的武功?”“经我修补就算。”异人笑道:“不过仲骧玉那娃娃留给你的,你这一生都不想放弃,对吧?”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异人续道:“你倒是有情有义。念旧是好,只是凭鲲鹏学府的玩意儿,便教你有幸练成,日后要同这浑小子一争雄长,怕差了不只一截。骨子里缺的,没法靠皮毛血肉来补强,天下无敌的手眼筋骨,不是凡夫俗子想像的那样。”   “听听人家说话,怎就是这么有道理!”阿旮啧啧赞叹,肿得像猪头的脸上居然还能辨出陶醉之色,只差没生出翅膀飞上天去。他却被异人带笑的锐眼盯得头皮发麻,强自收敛,以嗤笑来掩饰心旌动摇。   “像这种无敌就不必了,我好怕痛的。”异人凝了他半晌,才点点头,垂落视线。他不由松了口气,眼底像是还插着什么冷锐硬物似的隐隐作痛着,暗自下定决心,将来也要练出这般宛如实剑、足以隔空杀人的目光,光凭气势便能威慑对手。   “也好。不要命的,有一个尽够了,总得有人留得命来,做点聊益苍生之事。   我并不以智谋自负,幸好活得够久,看过许多,多少有些东西可与你交换下心得,待得闲时咱们聊聊。”   “你惨了,神棍。”阿旮露出猥亵的笑容,岂料一动便呲牙雪呼,忍痛伸手勾他肩膊,低道:“那些老不羞在搞小花娘之前,也都骗她们要讲心事的……”   “讲你妈的心事!”   “……我也要听!”阿旮欢呼。   异人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所知广极,远胜过他在鲲鹏学府跟过的任一位经师,怕连仲夫子亦多有不如。听异人颇有相授之意,直令他欢喜不置,但先前那几句话却不能不问个清楚。   “听前辈之意,阿旮这门功夫……莫不是有什么缺陷?”“寰宇无敌,本身就是最大的缺陷。”异人耸肩一笑,淡然道:“天地运行,讲究的是“平衡”二字,密云而雨,积洪成涝,循环不休;过于阳刚的终将磨损,过于阴柔的亦必遭填固,五行生克,阴阳损益,无有独雄。你若是那不受生克节制的第六行,是天地终将为你所制呢,还是遭万物齐噬,而后又复归五行?”他闻言一怔。阿旮却举手打岔。   “老头,你说的话好难懂,可以给你钱再说一遍吗?”没理阿旮,他定定回望异人。“可有……可有解法?以前辈如此神通,定能救得……”本想极力求肯,谁知才动念,身前仿佛生出一堵无形气墙,既柔且韧,竟难逾分毫;一怔之间,双膝再跪不落地。   异人淡淡一笑。“何必救呢?到了天下无人堪做你对手时,老天便来做你的对手了,此为“天劫”,是无情天地用以消弭干常的手段。能招来天劫的只有自己,不逾天地之限,那也只有人能找你的麻烦,死活轮不到贼老天。”阿旮忽然击掌。“这么说我懂啦。你的意思是等我成为天下第一、再没人打得过,老天爷就来收我了,是不是?”“真有这一天的话,你怕么?”异人笑问。   “不知道。”阿旮思索半天。“现下没什么感觉,说不上怕或不怕,有点好奇倒是真的。管他呢,遇上再说罢,世上有哪个不死的?”却轮到异人纵声大笑了。   他听见那句“世上哪个不死”,不由一震,混乱的臆思仿佛打开缺口,迎入明光。   聪明如自己,还不如一名渔村顽童透彻!摇头之余,忍不住也笑起来。   阿旮摸不着脑袋,浮肿的眼皮一转,嘿嘿笑道:“娘的,原来你们俩合起来玩我!编了忒大一套来诓老子,说得云山雾罩的,我干!你无敌,你无敌,那天劫怎么不降他妈一道闷雷劈死你?玩你老子!”他在一旁笑得前仰后俯,却听异人大笑道:“怎么没有?我都遇着几次啦,一回比一回紧迫,真他妈的!上回天劫,我还引雷坏了一帮混蛋的好事,他们才叫冤哪!哈哈哈哈……”   “是吗?你好缺德啊,哈哈哈哈……”   只有他和阿旮知道,“无敌”的代价就是招来天劫──到了世间无人堪为对手时,老天便来做你的对手。即使超越三界五行、六欲七情,人终究是斗不过天的。   这不过是天地持衡,道法自然罢了。   他一直希望阿旮罢手,不要走上异人的武道,无奈从镇东将军府打到白玉京、从抗击异族打到央土大战,在每个希望灭绝的当口,都赖有阿旮那浑无止尽的惊人突破打通关隘,领着众人看见希望,从断垣残壁中重建家园──白马王朝是阿旮用性命换来的,无论别人知不知道。而他们俩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为那一天做准备,虽然谁也没说出口。   在白城山接获噩耗时,他明白分别的时刻终于来临,却料不到是这般天隔一方的景况,没能在阿旮身边,陪着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还有那句欠他的,放在心里许久许久的“对不住”。   独孤容主政多时,早已是国家的实质主人,阿旮的猝逝于政令推行,影响可说微乎其微。老人在谪居之地静待昔日政敌的肃清报复,等来的却是新皇帝不曾间断的试探与示好,若非他知道阿旮真正的死因,几乎也要怀疑是独孤容害死了他的兄长。   而霎眼间,竟连独孤容也不在了,他忽生出一股寂寥之感。   白马王朝的天下,已大到非是朝堂上区区几名权臣所能把持,陶元峥引入的四郡集团在文官体系内生根抽芽、成长茁壮,陶五倚之排除勋旧,于立国之初的权力角逐发挥莫大作用。枪棒虽不比笔锋犀利,但舞文弄墨之人也非全无弱点,同斗兽棋一样,一物降一物;他们惧怕的,是钱。   意识到此一缺陷的陶元峥,于执政后期着手抑制当初极力提拔的老乡,可惜为时已晚。平望日益活络的银钱流向,加速了文官集团的分割重组,孝明帝的各项内外措施亦须强大的经济力为后盾,权力在不知不觉间,落入以央土任家为首的乘羡派之手。   ──“乘羡”者,逐利耳。   与其说乘羡派的手段温和,倒不如说这个“和”字才是它们的本质──商人追逐的是利益,针锋相对或能激发若干火花,长远来看,却有百害而无一利。   而这场游戏,比的也只是谁更腐败而已。功臣虽腐败,其腐败之快之深却不如文官,所以文官赶走了功臣,得以窃占朝廷;而商人富贾对于腐败的体悟犹在文官之上,最终文官亦非其对手,拱手交出大权,自甘为腐败集团的一环,共同追求更平稳安定的腐败。   死若有知,陶元峥该要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罢?每每想像陶五连肠子都要悔青了的模样,总能令老人嘴角微扬,连幽冷寂静的谪居地竟都变得有些可爱起来。   老人与其毕生的政敌一样,都对贪腐的官僚深恶痛绝,却不得不承认,由乘羡派领导的腐败之“和”,是王朝自来未有的文明安稳,起码权力嬗递时已不怎么死人了。在任逐桑入主前,几位中书令的更迭都平和宁静,枱面上下未染血腥。   考虑眼下政治气氛的微妙变化,老人决定任性一回,将迟凤钧的卷子放入第三甲──起码给个“同进士出身”罢,他心想。相较于跃然纸上的才华与热情,也不算太委屈了。   孰料初登大宝的小皇帝吃错了药,无端端发起鸡瘟,竟将五甲试卷看了遍,在崇安殿上,当着文武百官之面点了迟凤钧,对他那篇《础汗风壮策》赞不绝口,信捻来,居然分毫无错,也不知反覆读了几回,能牢记如斯。   出身寒门的迟凤钧,当年远比此际更清瘦苍白,却不见一丝退缩,抑着兴奋雀跃,对皇帝的垂询应答如流,君臣二人甚是相得,满朝文武不禁变了脸色,满背汗浃。   一瞬间,老人意识到自己铸下大错。   独孤容的儿子毫无乃父之风,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包,竟把老子拖命留下的江山栋梁,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未及亲政,已动了烹犬折弓的心思。迟凤钧的文章好坏他未必真看得出,怕是一字一句都说到了心坎儿里,恨不得文武百官都作如是想,为他独孤皇室一表忠忱,拔了天下四镇,宇内归一,成就伯父、父皇都没能完成的伟业。   他早该在小皇帝传抄《东海太平记》时发现的。   独孤容驾崩未久,连“顺庆”正朔都未更换,大学士们议定了新帝的年号“承宣”以及独孤容的太宗庙号,科考、税役等亦按遗旨如期举行,除皇室须守孝三月,谁也不许放下手边工作,以免误了国家大政。   小皇帝即位后不得大赦,因他已死的皇帝老子不许;为防谗佞,这道禁令白纸黑字写进了遗诏,连同限制登位大典的花用,以及新帝须何时立后、立何人为后等事宜,录了满满几大卷;说是遗书,都快追上一部法典了,也难怪小皇帝心里不舒坦。   孝期一过,独孤英便迫不及待,大张旗鼓传抄他老子前半生头号政敌的史作,仿佛预告一般,起用谪居既久的老人主考,很难不认为是报复心使然,藉此一吐怨气。那是权柄止于皇城御宇、号令只行宫娥内侍,国政机要无以预闻,有志难伸蠢蠢欲动的躁郁与激进。   可惜这毛孩连该拉拢谁都不明白,就像他完全不懂这样拔擢一名寒门举子非但无益于理想,只徒然置其于刀锯鼎镬,用不着韩阀慕容出手,光是追逐腐肉的豺狼闻风而至,就能活生生撕了这头初犊。   “朕喜欢这篇文章!说得好极啦。”唇上汗毛犹未褪去的少年皇帝环视金殿,朗朗说道,怪的是底下官员无一附和,连脑袋都没抬几颗。   独孤英心底纳闷,转念便嗅着了其中满满的消极抵制,面色倏沉,只不想砸了平生头一回金銮殿试的场面──虽然名义上还不是他的科考。这场介于“顺庆”与“承宣”两个年号之间、在记录上仍属于太宗朝的国家大典,就像他父皇那挥之不去的阴魂,死后仍不肯放过他,无论怎么挣扎,总能压得他难以喘息。小皇帝强抑怒气,咬着牙一字、一字对老人道:“卿望重士林,言行皆为天下法,且与朕说一说这篇文章的好坏,看做得状元否。”老人心念电转,出列道:“回陛下的话,这篇文章自是极好的,陛下慧眼。”独孤英大喜过望。“台丞与朕所想不谋而合,果是本朝的股肱,天赐的相材!来人啊,看座!”   ──你老子要听见你这么说,不抽你耳刮子才怪!   且不论老人屡屡粉碎定王一系的僭位阴谋,彼此间苦大仇深,独孤容绝不会以“股肱”二字目之,便说他老子不惜开罪整个四郡集团、也要在陶元峥死后拔掉相位的一番苦心,到这儿就算白费了。   生子如羊啊,独孤容。九泉之下,谅必你也难瞑目罢?   “谢陛下。”他老实不客气坐定,慢条斯理道:“依臣之见,这篇《础汗风壮策》虽好,惜有若干不是处,点作状元,恐寒了天下读书人之心。”不急不徐,由章句训诂的“小学”一路说到经世致用的大道,将文章驳了个通体洞穿。   小皇帝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只恨话说太满,叫他闭嘴已来不及了,切齿咬牙地听了大半个时辰,绷得浑身力竭,悻悻道:“既然如此,依台丞之意,谁可做得状元?”   “一甲文章,臣以为陈弘范最高。迟生可列于二甲首席,望陛下明察。”那个叫陈弘范的非是四郡出身,文章骈四骊六,洋洋洒洒一大篇,华丽处倒比一干四郡举子更像他们的父兄爷祖。独孤英本以为此说将引来四郡出身的大学士不满,谁知这帮装模作样的文蠹连番出列,居然附和不绝,仿佛全收了陈弘范的份子钱。   小皇帝被弄得晕头转向,其中来龙去脉远超过他所知所想,匆匆结束闹剧,从此对由新科进士中发掘“中兴”的班底兴趣缺缺。不过他并没忘记在这回的惨痛教训里,谁扮演的角色最可恶。   独孤英再没召过老人进京,老人呈上的折子,看也不看便让人扔掉;有鉴于皇帝不能收回成命,他无法叫各级衙署将正传抄着的《东海太平记》烧毁,只让烧了皇宫及国子监里的那两套──但真正烧掉的只有一套。国子监祭酒向任逐桑报告此事,在中书大人的授意下随意烧了套半腐待销的库藏交差,打发了传旨监毁的老太监。   因老人未举四郡子弟为状元,小皇帝没把气出在四郡的新科进士头上,而莫名其妙做了状元的文章高手陈弘范,则根本没有可被迁怒的后台,很快就被气消了的皇帝视为“班底”,在东海历练几年县郡丞即被召回,从此青云直上,再没有出过京城;不论品秩的话,官运比迟凤钧甚至比老人更加亨通,是极有为官天赋的一号人物。   迟凤钧就没这种运气了。   殿试后的数年间,他成为独孤英对抗整个国家体制的功曹录簿,不断受少年天子破格提升,然后在新职位上遭到文官集团毫不留情的挟制与打击。他的政敌日新月异,跨越一切朋党地域的藩篱,端看皇帝这阵子又想找谁的麻烦,但冲撞的结果无一例外以“帝党”的失败收场。   独孤英不乏支持者,且个个十分有力:号称半个央土的钱囊上都绣有他的名字的任逐桑,精明干练的大太监惠安禛,掌握央土教团人称“髡相”的果天大和尚,遑论对独孤皇室十分忠忱的北、东二镇将军等。但这些人都不会被称作“帝党”。   除了每天打理皇帝起居的小太监,帝国里唯一被赋予这个戏谑称号的,就只有迟凤钧。   在皇帝彻底对政事失去兴趣以前,迟凤钧的官场资历简直是一场噩梦,历练过的职位、被赋予的任务充满不切实际的想像,更多时候则是被当成对“敌人”的惩罚──小皇帝同谁闹意气,就把该他的拿走,无论官职、预算或资源,御笔一划,全将原主儿改成“迟凤钧”三字。只要不到动摇国本的程度,任逐桑多半会顺着皇帝的意思,而枱面下的挪移乾坤,自来是中书大人的拿手好戏,总能将派系间的利益纠葛一一摆平,弄得人人欢喜,没出过什么乱子。   只苦了迟凤钧迟大人。   风行平望都的滑稽表演“参军戏”里,总有个身穿官服的角色“参军”,专责被另一名唤作“苍鹘”的艺人调侃戏弄,以娱乐观众。迟凤钧留京的那几年,无论哪家的参军戏,剧里“参军”的服色总随着迟大人的升迁更换,一出场便引得哄堂大笑,连开口都不必,效果好得令人无话可说。   以迟凤钧的才智,很快就发现自己陷入可怕的泥淖,但造成这个局面的独孤英却缺乏相同的自觉,随着年纪增长,他渐渐察觉针对体制的反动往往收效甚微,转而将目标转移到特定的某人身上。   ──慕容柔。   孤高难近、奏折里的措辞经常令皇帝下不了台的镇东将军,成为提炼升华后的“中兴”标的。由此迟凤钧迈向他宦途的最高点,成为无兵无权、孤身赴任的一品封疆大员,将这台滑稽剧由京城推向天下的舞台。   多年来老人忍着心痛,冷眼旁观迟凤钧浮沉宦海,一旦下定决心,几乎不费什么思量,便决定吸收他加入“姑射”的行动。只消翻看那一纸蛀黄斑斑的《础汗风壮策》,看着上头被无端端消磨的济民之忱、被彻底辜负了的青春血热,就能明白何以迟凤钧是他最忠诚的信徒,愿为摧毁平望都小朝廷的滑稽戏台,奉献仅有的一切。   所以他始终信任迟凤钧,直到现在。   慕容柔是刑讯的一把手,昔日就靠这行混饭吃,老人须知他从迟凤钧口里撬出了多少“姑射”的事。“慕容……问过你了?” 榻上的男子摇摇头。   “他来见了你,却什么也没问?”老人眸光一寒,自木刻鸟面的眼洞中迸射而出,恍若实剑。迟凤钧仿佛被那奇锐的视线硬生生戳穿了肺,忍着胸腔里的痉挛抽搐,艰难地点点头。   事实上慕容柔每天都来。推门而入,拂膝落座,双手交叠在腰腹间,面上神情似笑非笑,全然猜不出心思,就这么定定坐在榻前与他对望着,一句话也不说;倏忽而来,又倏忽离开,连日来皆如是。   头两天迟凤钧多少松了口气,他伤势沉重,精神委靡,久闻镇东将军的拷掠手段非同一般,以他现下的身子,实无坚不吐真的把握,见慕容无用强之意,心头大石稍稍落地。   持续数日后,他才发现情况不妙。   慕容到底在想什么?有没有把我当成疑犯?外头情况如何?“姑射”究竟有无暴露……杂识随着渐复的体力纷至沓来,令他难以成眠。   有时一睁眼,赫见慕容静静坐在对面,仍带着那副讳莫如深的表情盯着自己,分不清是恶梦抑或现实,悚栗到令人发笑;有时忽在深宵被摇醒,刀甲鲜明的武装卫士蜂拥而入,一言不发架着他起身更衣,像要提他应讯,更像要秘密处决似的,然后又莫名其妙退去……一连串难以预料的非常之举,让他慢慢失去正确的时序,无法想起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今夕又是何夕。   再加上那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   好几次他忍不住想开口,才惊觉一旦打破禁制,他没把握自己会吐露到何种程度──悚栗与身体的孱弱痛苦合而为一,持续折磨着抚司大人的意志。   更骇人的是,迟凤钧突然发现:就算“姑射”冒险将他劫了出去,面对众多同志及古木鸢,“慕容柔什么都没问”会让他听来更像个泄密的背叛者,荒谬到连自己都无法取信。连这点……都早在他的算计之中么?   (好可怕的慕容柔!)   他的刑讯房里没有鞭锯血腥,却能有效瓦解俘虏的意志,断去他们的归属与互信,使之孤立,最后只有投降一途。   “从现在开始,”老人告诉他。“当你望着慕容的眼睛,要不断告诉自己:这人什么都不知道。他所知的一切,都是你让他知道的,不只言语文字,还包括面色形容、进退反应……对付他最好的方法,就是什么都别想。不要想骗他,不要想圆谎,不要想细节;抓住的东西越简单越好,但要抓紧不放。”“是……是,属下明白。”他挣扎起身:“属……属下有一事……咳咳!阿……阿兰山……咳咳……莲台……不是……属下不知……咳咳……罪……罪该万死……咳咳咳……”一只枯瘦的手掌按上背心,绵和内力透体而入,缓解了迟凤钧的剧咳。老人瞥了瞥窗棂隙间,确定这小小意外没引来什么人,才接口道:“莲台之事与你无涉,我已查清。”取出几张纸头递去。   迟凤钧好不容易缓过气,抹去眼角呛泪,定睛一瞧,见是从帐簿撕下的几页,纸质笔迹乃至格式张张不同,显是来源各异,唯一的共通点只有“黄旧半腐”一节。   陈纸中夹了张新笺,老人龙飞凤舞地列了几项条陈,干墨皲如飞白,其中两行以炭枝书就,应是部分簿册无法撕下带走,故誊于笺上。   综合纸上讯息,显示出一笔钜款的流向,总数近三千两白银。款项的终点,是到越浦票号“三江号”一位“江水盛”名下;而最初交付这笔钱的,却是大跋难陀寺的毗卢遮那院首座湛光和尚。   “……是他!”   此人迟凤钧非常熟悉。当初征用九品莲台时,便是这厮极力阻挡,连难陀寺的住持濂光长老都点头应可,湛光仍不依不饶,逼得迟凤钧向镇东将军府借兵,硬把尚未完工的莲台拆了,原汤原食运至阿兰山,重新砌建起来。   由这堆故纸新笺看来,湛光在九年前花费钜款,以层层转汇的方式掩人耳目,买了一样见不得人的东西,问题是他究竟买了什么,与阿兰山九品莲台的意外又有甚牵连?   仿佛听见他心里的疑问,老人枯瘦的手指落于“江水盛”三字之上。   “这号里都是单笔六百两以上的钜款流入,只提不汇,十数年来皆然。”迟凤钧毕竟是东海道的父母官,与越浦豪商打惯交道,于行商的了解不比寻常文僚,登时会意:“是了,这“江水盛”是挂名的人头号,专收那些个见不得光的黑钱。”翻看那几页帐簿,沉吟道:“要说帮会黑帐,数目是尽够了,频次却太不活络。帮派的钱都是鱼肉横行得来,进出细琐,没工夫将一笔大钱拆也不拆,到处转汇。这不是道理。”   老人淡然道:“你若在江湖上打听打听,便知这三江号“江水盛”,是有求于四极明府时,供你打银子的去处。湛光买的,乃是“数圣”逄宫的设计,打算在莲台启用之际,教濂光长老葬身崩石,将住持宝座让了给他。”“我征用的……”迟凤钧为之愕然:“竟是一座凶器?”“这个杀人的法子极有耐性,几乎万无一失,若非九年后凤驾突然东行,以致莲台被东海臬台司衙门强征,濂光和尚就死定了。”老人冷笑:“不知是他运气太好,还是湛光贼秃运气太坏,白饶了银钱不算,还有九年的好等。”迟凤钧像是想起了什么,挣扎着滚下床来,伏地道:“学生无能,却要恩师耗费心力,为学生证明清白……我……学生万死也不足……”说到后来声音哽咽,只能一迳叩首,泪沾青衿。   老人静静将他搀起,注视着他的眼神淡却宁定。   “我头一个怀疑的便是你。”无视于迟凤钧的错愕,老人续道:“你和湛光一样,不能在九年前便预知此事,按理并无嫌疑;但若在征用莲台前便知其中另有玄机,那么此事你也脱不了干系。”“学生……属下确实不知。”“我的调查证实了这一点。”老人扬了扬纸片。   事实上,当莲台机关的线索指向四极明府时,老人便明白了这一切是怎么运作的。以“幕后之人”的实力与关系,当可查出逄宫承接过大跋难陀寺湛光和尚的秘讬,甚至连如何使莲台崩塌的方法亦了如指掌;接下来,只要暗示“姑射”征用莲台即可。   而征用莲台是老人自己的主意。当时迟凤钧列了几个能支援论法大会的寺院建筑,是他从中选了大跋难陀寺,无论谁来,结果恐怕都是一样。迟凤钧暗示过他,或者在他决断之际有过什么推波助澜的举动么?老人仔细回想,并未找到足以支持怀疑的印象。   这不足以洗清迟凤钧的嫌疑。但,说不定这便是“幕后之人”的盘算,让老人开始怀疑起身边的每一个人,认为自己已穷途末路,然后被逼着赌上一切,豁命一击……   那你就错了,“权舆”。   在做为“古木鸢”之前,我先是武烈帝的股肱、鲲鹏学府的最后明宗、威震东洲的两大军师之一,异人此世唯一的智谋之传、被称作“龙蟠”的男子,不是能用炽焰惊响任意驱策的伤兽!拿出你的敬意来,然后,我会给你一个屈膝俯首的机会,让你明白自己惹上了什么样的对手!   “接下来,你的任务就是留在这里,等待机会。”“等待机会……做什么?”迟凤钧有些茫然。   老人没有回答,从怀里取出一只锦囊。“慕容柔会持续扰乱你的意志,一点一滴瓦解你之醒睡、饥饱、寒暖、张驰等感知,使你无法思考;到最后,无论他问什么,你都将如实回答,等惊觉时话已出口,无可挽回。”迟凤钧“骨碌”地吞了口唾沫,背脊发凉。老人的话幽如鬼魅,然而经过连日光景,他毫不怀疑慕容有此能耐。囊中所贮,想是鹤顶红一类的剧毒罢?走到这一步,这是唯一能守住秘密的办法,老人没趁今夜会面亲自灭口,已足见情份。   “属下已有觉悟。”他定了定神,正欲拿取,老人手腕一收,复将锦囊握入掌中。“这囊里装的,足以使你开脱一切罪责,从你加入“姑射”起,我便为你备好了这条脱身计,你看一眼就能明白。” “脱……脱身之计?”   “你该不会以为,我从没想过“姑射”失败时,要如何善后吧?”迟凤钧一直认为那个答案应该是“一死而已”。谁会为一群抱着死志的既死之人预留后路?“倘若我愿意,随时能让你们任一个人全身而退。即使是现在依然如此。”老人轻描淡写,却比教千军万马齐列眼前,更令迟凤钧震撼。   (一切……仍在他的算计中!)──这便是东洲首智、武烈帝麾下第一军师的能为!   他不由得挺直了背脊,忍着头皮阵阵发麻,肃然道:“请主人交付任务。”老人微眯的锐目里迸出一丝激赏。   “我已教过你应付慕容柔的手段,你要持续抵抗他那些无聊细琐的小花巧,直到被一举突破,再无法坚持。这个过程不会太舒服,你要做好准备。”好不容易恢复的信心须臾间又被动摇。“无法坚持……那之后呢?属下该当如何?”迟凤钧瞠目结舌。   老人一笑。   “把一切都告诉他。”   ◇ ◇ ◇   耿照终究没告诉染红霞,何以她会是整件妖刀阴谋中,已知的最大破绽;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在于染红霞并没有打破沙锅璺到底。   那夜谈话至此,饱餐后的浓重睡意袭上了女郎娇倦的身子,她捏着耿照的衣角枕着肩,应答随着慢慢阖上的弯睫益发含糊,散乱的单词逐渐变成毫无意义的咕哝,被情郎轻放在腿上,蜷着娇躯沉沉睡去,睡到翌日午后方才起身,似忘了前夜谈话的后半段。耿照不欲打扰她休养,自未再提。   染红霞长年练武,本就十分壮健,复有蚕娘秘授的天覆神功,在地宫中待得两日,元气已大见起色。   地宫中无柴薪可生火,自非疗养之地。耿照见她恢复些许气力,手掌按住玉人背门,以碧火真气刺激天覆功运转,在沉入水瀑前臂围一紧,将她玲珑浮凸的胴体拥入怀中,低头堵住柔软的唇瓣,不住度入气息,搂着她潜过千钧瀑帘,一口气泅至潭边。染红霞双目紧闭,挂着水珠的面庞彤胜栖霞,一向刚健婀娜、紧绷如百炼的薄钢,柔韧而富弹性的身子,此际却温软如绵,小鸟般偎在他怀里,仿佛全身都没了力气。   耿照松开她的樱唇,心底隐有几分不舍,只觉怀中玉人浑身火烫,非比寻常,直觉她并非身子不适,强抑着胸膛里的鼓动,抄着她的膝弯横抱而起。染红霞“嘤”的细声娇呼,却未睁眼,依旧卧于他肌肉贲起的赤裸胸前,将滚烫的小脸埋入颈窝。   耿照行至水潭附近的小屋,起脚“砰!”踢开蓬门,屋外鲜浓的草青水气随风卷入,阳光被两人身形所遮,只余满室深幽,刹那间竟生出合卺交杯后、拥美入洞房之感。如非挂念她创伤未复,直想分开那双修长笔直的玉腿,再痛尝她诱人的娇躯几回。   总算他一力把持,未做出什么冲动之举,将女郎湿衣除去,细细擦干身子,小心放在干草铺就的榻垫上,调整她螓首枕处的叠衣,覆上外袍保暖。“红儿,”他踞于草垫旁,伸手理她湿濡的发鬓,叹息道:“将来咱们洞房花烛时,我还想这般抱你。”   染红霞玉颊酡红,兀自闭目,不欲与他相对;姣好的唇抿忽地一勾,露出促狭似的狡黠神气,佯嗔道:“你才不想抱我。你想对我做很无礼的事,而且很……很下流。”忍俊不住,依旧紧闭美眸,仿佛这样就能自外于他“无礼下流”的想像,负气似的模样益发可人,成熟的胴体洋溢着怀春少女般的诱人风情。   耿照口干舌燥,腹下仿佛烧着熊熊烈火。他浑身上下仅余一条贴身的犊鼻裤,胯间怒龙昂起,似将挤裂而出;回过神时,一只手已探入充作被褥的外袍底下,滚烫的掌心熨上女郎光裸的腰肢。   染红霞浑身剧颤,似被烧红的烙铁所灼,身子一弹,本能往榻里瑟缩,唇间迸出一短声惊叫,又像连自己也吓一跳似的抿住,一双翦水瞳眸睁得晶亮,透着不假思索的惊恐。   这就是他留在红儿身上的痕迹,耿照想。   他们都以为、或由衷希望那已经过去了,其实并没有这么容易。染红霞回过神来,一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向后缩退的动作硬生生止住,似想开口安慰或解释什么,但也只动了动,环着外袍的双手紧掩着胸,裸背依旧靠着夯土墙,泫然欲泣的表情一现而隐,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奇异的紧绷。   耿照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必定非常可怕,就像被猎矛贯穿的野兽,迸出的嘶吼最是吓人。他松开拳头,却想不起自己何时攒紧五指,将动作放轻,慢慢自草垫边起身,退向门口。   “我不是……”开口才发现喉音喑哑。染红霞却抢先截住话头,尽管仍带一丝难抑的惊颤。   “我知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她勉强挤出一抹微笑,苍白得令他想落泪。   “等我好了……就给你。我是你的……从头到脚都是,你想怎么要都行。只是现在我受伤了,有点儿疲累,你让我歇会儿,好不好?”耿照一迳点头,沉默地退出了小屋。   而永远都是染红霞先恢复过来。   第二天清晨,谷中薄雾初散,他在满山遍野的莺啾燕啭中苏醒,映入眼帘的,除了金黄灿烂的晨曦,还有一张比晨曦更加耀眼的笑靥。隔着半开的破落柴扉,他倚着屋外的夯土墙,与拥着外袍坐在屋内一侧的半裸玉人四目相对,染红霞一边从袍肩隙里伸出玉一般的皓腕,尖细纤长的五指几能透光,努力理了理紊乱的浏海,既害羞又正经地冲他笑了笑,才刚刚摆脱睡意的喉声带着些许鼻音,黏腻得惹人怜爱。“早。”   他忍不住失笑,心头既感宽慰,复觉痛楚。他究竟何德何能,能拥有这般美好的女子?她的美好远胜他所知所有,而如此不美好的自己,又该如何抚慰她、包容她,一如她为他所做?   耿照没有答案。所以只能尽力做他做得到的。   “鱼生吃腻了罢?二掌院今儿,想换什么口味?”“嗯,让我想想。”染红霞一本正经地抱臂支颐,居然认真考虑起来。“龙肝凤髓子虚乌有,就不为难你啦;豹胎鲤尾倒不算罕见,怕是小瞧了你;猩唇熊掌的模样太可怕了,我不想吃。鸮炙听人说就是烤猫头鹰,光想到就没什么胃口。”耿照苦着一张脸道:“奇馐八珍里二掌院就嫌了七样,想来是要吃“酥酪蝉”了。”   染红霞双掌在袍里一合,发出“啪!”的清脆响声,不意动作稍大,环裹的外袍滑落些个,裸出一双浑圆剔透的雪玉香肩。   “是啦,就是酥酪蝉,我想了半天老想不起来。无论这道菜多美味,我是万不敢将虫子吃进肚里的。小时候生病,我见了药方里的蝉蜕,死活不肯吃,据说后来是奶妈给我做了蝉蜕猴儿,我一欢喜才吃了药。”似是怀念起儿时情境,不觉露出微笑:   “连蝉蜕都不成,别说是整只蝉啦。”“蝉蜕猴儿”乃是一种童玩,以辛夷与蝉蜕两种药材制成。“辛夷”即是木兰花的花蕾,通体裹满了银色细绒,恰可当作毛猴儿的躯干;“蝉蜕”则是蚱蝉羽化后蜕下的外壳,剪下两对腹足充当猴儿的四肢,吻部即为猴头。   耿照见她微眯着杏眸,笑容温柔中透着一丝淘气,不由看痴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笑道:“客倌有所不知,“酥酪蝉”却不是虫子,而是种精制的酥酪,颇类乳饴,香甜温润,入口即化。只是外表制成蝉腹的模样,才唤作“酥酪蝉”。”染红霞抿嘴笑道:“掌柜的如数家珍,贵宝号肯定有卖。且来一盘尝尝,看是不是真的香甜温润,入口即化。”耿照忙不迭讨饶:“二掌院青天在上,这八珍的名目、材料录于本城执敬司的簿册中,人人背得滚瓜烂熟。小的连侍席传膳的资格也无,真没见过这等珍馐。”   染红霞憋着笑,死撑一副客倌作派,点头道:“瞧你说得可怜。既然如此,也只好就地取材,勉强来一道鲤尾凑合罢。就算那水潭里没有鲤鱼,随便捕条白鳞鱼也成。”   岂料耿照的脸垮得一塌糊涂,都快哭出来了。   “客倌又有不知,奇馐八珍里的“鲤尾”指的非是鲤鱼,而是穿山甲,古书中唤作“鲮鲤”的便是。这穿山甲掘地成穴,全靠尾部清扫泥土,故肌肉异常结实,裹于厚厚的油脂之下,柔韧弹牙,且富有浓厚脂香。以酱反覆浸涂使之入味,再缚上香草,裹以调了膏油酥脂的泥灰,用炭火烧炙,待酱、脂交融,渗入肉中,滋味更是……”   “喂,再说我要翻脸啦。”染红霞俏脸一沉,悻悻道:“明知这儿没得吃,净说来馋人做甚?”“是、是。”耿照忍笑道:“合着二掌院是吃腻了河鲜,这好办,小的给您弄些山珍野味来。”染红霞噗哧一笑,娇娇瞪他一眼:“这话还算中听。”话虽如此,捕兽却没那么容易。谷中无有弓箭猎网,就算要布置陷阱,且不说材料难觅,便是兽夹绳弓俱都齐备,也须花费时间观察野兽出没的痕迹,才能在正确的兽径撒下天罗地网。要是捕猎如此轻巧,还要猎户何用?   耿照先采了些果子给她充饥,四下寻找獐兔之类的小兽,可惜这日三奇谷中的走兽仿佛预闻风声,不见一只半头出来晃荡,直至日渐西斜,仍是一无所获。耿照随手拾了根拇指粗细的长枝,折去枝蔓杂芜,充作打草之用,心中不无感叹:要是藏锋未遗落在莲台底下就好了。有利器在手,哪怕剖刮去毛,也比潭边捡拾的尖石片好使。   可惜他连“剖刮去毛”的机会也无。   回到小屋时,染红霞正披着外袍,俏立在门扉边迎接,远远见他空着手胡乱打草,也不失望,双手圈在口边甜笑道:“辛苦啦。一会儿我给你捏捏骼膊。”耿照苦笑:“红儿,看来猎户也不甚好做,我还是比较适合下水捕鱼。”染红霞笑道:“最多我们不吃山珍。待月头升起,猫头鹰出来了,不定能弄头“鸮炙”尝尝。”耿照本就是无争的性子,得失心淡,见她毫不在意,心头歉咎略消,正欲笑话几句,忽见草丛里掠过一抹灰影,还未动念,身体已抢先反应──左肩骤斜,指尖贴地抄起一枚鸽蛋大小的圆石,扭腰旋臂而出!脱手的石卵劲如响箭,笔直射入草丛,可惜灰影抢先一蹬,一双柔软的长耳逆风飘扬,瞬间又没入树影。   “兔子!”染红霞失声惊呼,而耿照的第二枚飞石已然脱手,动作一气呵成如相邻的两人以极小的时间差接连掷出,毫无停顿。   可惜暗器求的不是快,而是准。   耿照拥有超人的五感,目力不逊尽得“翼爪无敌门”真传的罗烨,身负碧火功绝学,复得鼎天剑主之助重铸筋脉,这两枚石头掷实了,能打死一流好手。无奈于捕兔一节,未必及得上经验丰富的老猎户。   眼看兔子要逸出视界,他几无停顿地抄起第三枚,耳畔“飕”的一声风快,灰白色的残影与兔子跳跃的轨迹差一毫便要相叠,竟是染红霞出了手。   她身子尚未复原,手劲与耿照天差地远,准头却强得多,水月停轩虽不以暗器闻名,毕竟也是玄门正宗,非是耿照这等半路出家的门外汉可比。   耿照担心她劳累伤身,岂料转念间染红霞已连掷两石,粉颊酡红,美眸放光,显是好胜心起,不觉失笑;见她一手比一手更近,心念微动,索性不与兔奔较准,双手往地上一抓,大蓬碎石含沙如龙卷风般轰去,当中一缕灰芒穿过,半空里脱兔忽地滚落,已然中招。   “我的!”染红霞兴奋回头,红扑扑的玉靥分外可人,不待耿照答腔,便要穿出竹篱捡拾;奔出两步,双腿骤软,被赶上的耿照及时搀住。   “是我打到的。”   她咬牙露出一丝不甘,止不住意气昂扬,自顾自地吃吃笑着。   耿照笑道:“也只能是你了。我那“满天花雨下馄饨”,从来只能溅得一脸热汤。”染红霞噗哧一声,一扯他臂膀:“走,瞧兔子去──”语声未落,天上一团黑影直扑而落,攫兔复起,却是一头翼展如臂张的苍鹰!   “……扁毛畜生!”   耿照弯腰欲寻尖石,才发现苍鹰拔起太快,不旋踵即越过树冠,即将消失天际,忙踏树而起,如平地奔跑,三两步“唰!”穿过茂密枝叶,跃入半空,宛若踩着肉眼难见的天梯,硬生生拔至三丈高!在无奔跑助势之下,这已是轻功的极限。   人毕竟不是苍鹰。   耿照胸中真气虽丰盈,却无法在虚空中不坠,身形一滞,就在将跌落的刹那间,右臂长枝挥出,末端掠过苍鹰尾羽下方分许,那攫着灰兔的大鹰忽像被卷入一团黏腻的气旋般,身躯一沉,纵使极力挥动翅膀,仍无法如先前那样乘风直上。   一人一鹰在空中停留一霎,在地面的染红霞看来又仿佛极漫长,然而不动之物,决计无法长留虚空──   下一瞬间,耿照如失去依托的铅锤急速坠落,离奇的是:即使苍鹰舍了钩爪间的猎物,拼命拍击翅膀,依旧无法摆脱虚黏尾羽的长枝。耿照仿佛举着一只鹰形花灯,直到双脚踏着树冠一借力,稳稳倒翻落地,随手一甩,将沾着的大鹰“啪!”抖落地面,像拔了翅膀的苍蝇。   那鹰已是精疲力竭,毋须缚绳樊笼,连翻身亦有不能。   “兔子还你。”耿照笑道:“这扁毛畜生是我的。”染红霞抚掌酣笑。“好俊的功夫!你在莲台上使过这招的,是不是?只是那时还未有这般厉害的黏缠劲儿……要是去掉招式不用,寻隙施劲,说不定我便输啦。”   耿照笑道:“你这般说法,别人会以为莲台上是你打赢了我。”染红霞扬眉。“等我身子好了,再来打过!定教你输得心服口服。”耿照连连讨饶,益激起她的好胜心。   这顿晚餐自是丰盛。春寒未褪,野兔尚未掉膘,洗剥干净后串在长枝上烘烤,烤化的油脂滴落篝火,窜起丝丝烟焦,野味四溢。两人吃了几日鱼生酸果,撕下油烫鲜香的兔肉就口时,差点没把舌头给吞了。   至于那头大鹰皮粗肉韧,放了血肉色隐隐泛黑,不似鸡鸭浅淡,倒比野兔要更像兽肉些,腥味亦浓。料想烤熟了亦难入口,索性剔下净肉浸水,待日出后再晒成肉脯保存。   两人着实饱餐了一顿,心满意足,围着篝火随兴闲聊。染红霞问起那十二式刀法,耿照对她并无保留,直说是由“无双快斩”中悟得,连蚕娘的天狐刀推论亦和盘托出,却顾及老胡的私隐,并未说是从他那儿学来的。   “这么说来,”染红霞眉目一动。“这刀法也算是你的创制啦,毕竟无论是教你“无双快斩”的那人,抑或天狐刀的原主儿,都使不出这十二式来。我水月停轩的武学出自佛门,脉络相因,却不能便说功夫不是我们的,是也不是?”耿照有些难为情,搔了搔头道:“要我自个儿想的话,是决计想不出这等武功来的,怎么说也是得了别人的好处,不好占为己有。”“录了图谱,题了姓字,便是你的刀法了。”染红霞正色道:“是仿作劣作,还是不世出的精彩之作,会过这套刀法的人自有评说,也不是我们自个儿说了算。重要的是把它整理妥适,流传下去,也才能得到实实在在的评价。   “况且整理谱写,有助于厘清、反省与改进,这才是写谱的真正目的。毕竟世人评价与我无甚干系,重要的是自我精进。本门鼓励弟子创招录谱,着眼便在于这一层。”   耿照一向钦佩读书做学问的人,笑道:“红儿,你真了不起,懂得这许多。我连字都写不好,别说录谱了,让我照抄一遍都费神。”染红霞抿嘴笑道:“真佩服的话要叫“红姊”。”随手拨着炭枝,出了会儿神,才支颐笑道:“不然这样,我替你录谱,咱们一块来替刀法想名字、定格局,等完成了,就有一套自己的刀法啦,谁也抢不走。你说好不好?”   第百卅二折 停舟何羡,珠圆玉瑰   耿照不确定说动他的到底是“有一套自己的刀法”,还是“我们一块儿”,瞧伊人兴致勃勃、美眸放光的模样,刀山火海似也去得,这事便这么定了。   染红霞可不是说着玩儿。她向是即知即行的性子,翌日便让耿照从五阴大师的草庐里搬了几摞白纸,挑出光洁堪用的,又拿昨夜留下的野兔毫毛扎了杆克难的小楷笔,在屋前的泥地沾水试写几回,左右端详,平生头一次对自己的手艺感到满意,一扫幼时学做女红的阴霾。   “医怪”袁悲田乃儒宗出身,于文房四宝十分讲究,为求拓片久藏不腐,由谷外携入大批青檀净皮纸,此际更显独到。青檀纸历经数十年光阴仍坚韧结实,好的倒比坏的多;裁与竹简同高,写成一幅长卷正合适,也省却修剪的工序。   耿照还找到一块以厚棉纸六面缠裹、隙间填蜡的墨条,取水就着石砚磨开,墨色竟十分灿亮。墨碇受潮则易腐,太干却会迸碎开来,质性娇贵,不易保存;这块墨能历久弥新,不惟保存手法佳妙,怕也是大匠所制,非同凡俗。   诸事备便,耿照在觅食以外的时间里,遂成了水月门下诸少女的小师弟,与她们一般,按门中规范接受“红姊”的指导,摆开功架、讲述心诀,将苦心孤诣创制出来的武功形诸文字图形──   通常二掌院只为师妹们示范一次,如何将一式平日拆得烂熟的“雁落平沙”或“芳满华林”记成门中惯用的丁儿谱,然而典卫大人识字有限,又没上过水月停轩的记谱课,笔录的工作只得全交给她,耿照负责一遍又一遍地重演拆解,好让染红霞用炭枝在草稿上写写涂涂。   “这个“儿”字唸作“人”,其实就是人字的古写。”染红霞以草稿相示,细细说明上头的标线图样。“拳经剑谱中将一撇一捺拆开,记录下盘动作;“丁”则代表躯干与双肩,记的是上三路。”   耿照一抹额汗,拎着权充刀器的粗枝凑过来,本以为会瞧见满纸的持刀小人,兴许能依稀辨出自己的眉目,岂料净是一堆涂鸦似的乱线,经她一说,果然像极了“丁”、“儿”两字的变形组合,构成一个个的略笔人形。   染红霞瞧出他的失望,也不着恼,抿嘴一笑,耐着性子继续讲解。   “除了丁儿谱外,也有专记兵器落点的“乱雨谱”,用以标示长剑、大枪等击刺轨迹的“飞虹谱”,讲解经脉行气的“套环谱”等等,这还是武林中较为通用的谱式;饶是如此,光是谱上加注的种种暗号、辅线,即非外人所能知悉。便是同用丁儿谱,别派未必能懂本门的秘笈。”   耿照忍不住笑起来。“要遇着我这种大外行,还请方家绘了满篇栩栩如生的打拳小人,捡到秘笈的人可要高兴死啦。”   “你可别以为是先人们小家子气。”染红霞笑了一会儿,正色道:   “拳经剑谱用暗号书写,除了保护自家心诀,也是为了告诫门人:“习武不可无师。”刀剑争胜,稍有差池便要饶上一条性命,此间之重,岂容儿戏?图样绘得再精细,心诀写得再详尽,都可能因为一念之差,练上了错误的道路。能按图索骥练成武艺者,如非运气绝佳,怕自身便有超凡的资赋,拳经剑谱于他,不过攻错罢了;此生而知之者,非常人可比。”   这话语重心长,耿照却未必服气。远的不说,光是染红霞本人,便曾由死魔留下的剑痕得到启发,使出那绝无仅有的一剑来。若五阴大师留于壁上的是详尽的图谱心诀,料想绝不仅于此。武经若不可恃,她从院里拿走那卷《六波罗密多彼岸究竟法》,岂非无谓?足见书中仍有可观处,才引起染红霞的兴趣。   只是耿照回顾习武的历程,要不是有明姑娘毫无保留,手把手的领他入门,真丢给他一部《火碧丹绝》参悟,怕打死也练不了碧火神功,遑论大成。思虑至此,忍不住点了点头。   染红霞一向喜欢受教的学生,见爱郎顺服,笑靥益发动人。他俩正录着的,乃是昨日耿照捕鹰时所用,包括毋须助跑、即能缘树直上的身法,以及如何在旧力将尽之际,再行踏步凌虚的心诀等。   这些均自“无双快斩”耙梳而来,即使施展时林摇树震、气势烜赫,骨子里讲的仍是巧劲而非肌力,此诚青丘国九尾山天狐刀一系的精要所在。否则无双快斩须于顷刻间出千百十刀,全凭内息膂力,敌人还未毙于刀下,先把自个儿给累死了。   而以化劲化去苍鹰振翼的浮空之力,亦是这门巧劲的变化。   耿照将石子往上抛,手中粗枝一振,尖端“啪啪啪”地颤击坠石,绝不落地,用以说明劲力的运用法门。“你这招里包含了轻功、内息、巧劲及运刀化力之法,也真是繁复得紧啦!”染红霞以套环谱式记下发劲之法,又问了使腕的诸般关窍,在新纸上草草勾勒几幅手腕指掌的速写,不觉轻叹。   耿照抓了抓脑袋。“这原本是四招,我情急下贯串使出,威力却比独使更强,合着也是天意,便作一招罢。”凑近一瞧,惊奇道:“红儿,你画得挺好啊!”染红霞俏脸微红,咬唇瞪他一眼,佯嗔道:“拍马屁也不能少使几回!诀窍记得差不多啦,晚些我再修饰文辞。你且演一遍给我看,我给你顺顺心诀。”   耿照活动肩臂,提着粗枝走到树下,脚底板“登!”踏上树干,身形微凝,紧接着用力一蹬,啪啪啪地向上飞窜,每下都踩得枝叶一晃,“泼喇”一声自树冠穿出,人如箭矢离弦,射向半空!   与适才示演时全然不同,即非初见,然而再次目睹时那种惊人魄力,仍令染红霞心魂欲醉,见耿照凌空虚踏几步,一个后空翻轻巧落地,才回过神来,面颊热烘烘的有些晕陶,赶紧低头,装作认真查核笔记的模样,不敢与他目光相触。   “要不要我再演一回?”耿照不明伊人心中周折,一抹额汗,随手挽了几个刀花。“这招使来格外费劲,也不知是不是四式合一的缘故。”   染红霞心念一动,唰唰唰地翻着前几招的草稿,蛾眉微颦,半晌不语。   “怎么了?”耿照在她身畔一屁股坐下,伸长脖子望着纸上秀丽的字迹。   “你这一招的心诀不对。”染红霞喃喃道,忽意识到这话若未解释清楚,听来颇有指摘之意,又道:“按你说的法子,内息到拔空之际便已用尽,纵能提气再踩几阶,如何能使出黏住苍鹰的至柔化劲?你的碧火神功虽是浑厚绵长,总不能无穷无尽。”   “我再试一回。”耿照起身行远,依样画葫芦,砰砰砰踏树直上,穿出树顶,长枝迳指苍天,正欲施展化劲时,果如染红霞所言,难与“踏天梯”的步法并用。   他咬牙提劲,硬生生拔起两尺余,手中招式再难以兼顾,只得虚劈几下倒翻落地。   “怪了,真个不成。”他尴尬地挠挠发顶,转着腕子回忆适才挑石滞空的手感,正欲再试,却被染红霞喊住。   “依我看,你昨儿贯串这四式的心法,不像是碧火神功。凌虚排空的身法虽不常见,然而轻功练到极处,本是殊途同归,便说我水月门中,也不是没有相类的武艺。”染红霞沉吟道:“现下想来,当时你的身法不似提气拔起的模样,倒像半空中真个有什么看不见的物事,让你踩着借力一蹬,才又上升了三尺有余,还留有余力施展化劲,将鹰黏了下来。”   耿照自己也有相同的感受。纵以碧火神功之奇,穿树而出提气再跃,佐以腰腿腹筋的肌力,至多也就是两尺,其后气空力尽,唯有坠下一途。红儿说他昨日一跃三尺有余,尚有余力出手黏鹰,于急速坠落的同时化去苍鹰振翼之力,便合碧火神功与鼎天剑脉,怕也难以解释。   捕鹰时因心急使然,没多想便将四式刀法串接而出,也不觉有异;此际以三易九诀心法审视分析,才发现这招对内息的要求太过极端,新旧两股力量甚至不容相衔,无论连接如何紧密,都不足以同时应付“凌虚排空”与“刃尖停羽”的输出,除非新旧二力相互叠合,才有可能做到。   是什么物事──或说什么武功──给了他额外的力量,得以在半空之中一蹬三尺,如踏云踩雾?   “先记下来,之后再慢慢推敲。录谱就有这般好处。”染红霞拍拍他的手背,温言抚慰。“四式合成一招,你的刀法便剩下九招啦。咱们替这九招取好听的名儿,算是定了初稿,接着缮写装订,题上“耿家刀谱”四字,你便开宗立派,只等散叶开枝啦。”忽意识到“散叶开枝”一词另有所指,不觉大羞;瞥见耿照愣愣提着木柴毫无反应,不知是真呆抑或故作不解,暗忖道:   “这话太也羞人,我可不能自先认了。”忍着粉颊雪颈间的烘热,轻咳两声,端起架子一本正经道:“先从这招开始罢。是你合四式于一炉同冶的,你觉得叫什么好?”   耿照被唤回神来,闻言抬头,见玉人俏脸绯红,眼角眉梢水汪汪地直要淌出蜜来,胸臆间一阵怦然;偏偏命名一节他极不擅长,如被浇了盆冰水,满腹绮念烟消雾散,不禁皱眉苦思。   “你使这一招时,有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纪念的意象?”染红霞循循善诱:   “或是对手之类。敌人往往能激发武者的斗志,发挥出倍于寻常的力量。”   想来只有那头苍鹰了。“叫“黏鹰式”好了,反正老鹰是被我给黏下来的。”   “……你希望牠死不瞑目么?”染红霞笑容有些僵,差点冲口而出。考虑到耿郎与门里那些个少女情怀的师妹毕竟不同,本不该期待他安个诗情画意的名儿,耐着性子继续提点。““黏”字过于直白啦,不如改成“落”罢?”   “好,那便叫“落鹰式”!”耿照双掌交击,见她面色微沉,猜想非是伊人属意的名字,赶紧将欢呼吞回肚里,改为征询的口气。“……你看好不好?”   染红霞勉强一笑。““鹰”字常见于拳经剑谱,尤其练指爪功夫的,十家里倒有十一家以此为名,不怎么好听。同样是苍鹰的意象,或许可以换个字。”   耿照欲哭无泪,却不好教玉人失望,只得抱头苦思。   “譬如……老鹰有什么特征?”染红霞热切地暗示。   “爪子……”一看她脸色不对,耿照赶紧改口:“鹰嘴……啊,是鹰翅!”   染红霞露出宽慰的笑容,频频颔首,直到耿照兴奋地宣布答案。   “……那就叫“落翅式”好了!”   或许征询他本身就是错误,她忍不住想。   人总有擅长与不擅长的,显然她的耿郎于此较常人更加笨拙。   “叫“落羽天式”罢。”她叹了口气,带着姊姊般的宽容与谅解。“你昨儿施展这招时,颇有天神下凡的气势,以这个“天”字为名,也期许你早日记起贯串四式的心法,真正将天赐的奇招变成自己的。”   耿照松了口气,一抹额汗,喃喃道:“落羽天式、落羽天式……这名儿真好。红儿,我一定将心法钻研透彻,不负你为这招取的名字。”染红霞雪靥酡红,咬唇轻笑:“我从来不担这个心的。”   耿照自无双快斩析出一十七式,阿兰山两战去芜存菁,并成十二;及至“落羽天式”弃绝原形,合四式于一招,总数只余九式。“九为数极,兆头甚好。”染红霞随手翻阅密密麻麻的草稿,明眸忽灿,笑指一页道:“这招最是讨厌,我还记得。一经施展便如铁桶也似,泼水难进,与创招之人一般模样,赖皮得紧。”   “怎么我做人很赖皮么?”耿照哭笑不得。   染红霞美眸滴溜溜一转,合掌笑道:“我知道啦,这一招呢,便叫“惊鹜式”罢。正所谓“鹭下惊涛骛”,意象最是适合不过。”炭枝唰唰几下,于纸页余白处补上“惊鹜”二字。   耿照看到那个“鹜”字,肠子都快打结了,不细瞧还以为是并连的两个“惊”字;不知是不是出于对读书人的敬畏,反覆唸得几回,越发觉得有气势,只不解其意,难免美中不足。   ““鹜”就是野鸭。你这招刀随身走,仿佛一群被惊起的野鸭绕着池塘飞,再厉害的招数也刺不着你,剑剑都中野鸭。”染红霞说着,忍不住“噗哧”一声,水汪汪的杏眸斜乜着爱郎,七分明媚中夹着两分促狭、一分挑衅,说不出的可人。   耿照为之绝倒。说也奇怪,一想到是野鸭,那难写难读的“鹜”字居然变得可亲起来,他信手在空中写了两遍便牢记不忘,当是长了见识,心中亦极欢喜。   比起尚不完整的“落羽天式”,余招争议不多,在女郎的强势主导下,一一有了符合水月精神的、如诗画般的动听名目。耿照秉着虚心向学的态度,将这些招名生吞活剥地背下,反覆写上了几百遍,连字体都端正起来,好不容易才博得美人一灿。   草稿底定,接下来便是分节整理、誊录缮写的精细活儿了。   染红霞拿出当年谱写《青枫十三》的专注考究,足足耗费十个白日,将九式刀法抄成厚厚一摞,以丁儿谱记录身形、套环谱阐述运气,手腕指掌的动作则以炭枝精细描绘,加上优美详尽的文字说明,穿针引线以包背式装帧,寻较厚的蚕茧纸作封面封底。谷中无黏胶剪刀、包角用的丝绸等,无法尽善尽美,但耿照捧着这部完成的谱册,除了满满的感动与感激外,还有几分如置身梦中似的不真切。   “原来……有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是这样的感觉。”他抬望着染红霞,低声道:“谢谢你,红儿。没有你,兴许我这辈子都不晓得,自己亲手创制一样物事,竟是如此美好。”   染红霞见他说得真诚,芳心羞喜,红着俏脸摇头道:“就算没有我,你一样会有属于自己的刀法、属于自己的武功,此事无关其他,因为你原本就是这样的人。   我不过是替你润笔罢了,实不能居功。   “我指导许多师妹练武,有些人,你就是能感觉她剑上有话要说,像要吼叫、要辩驳,直欲鼓破胸臆,不吐不快……端看何时积累至极,等到述说的时机。有些人明明十分勤恳,她的剑却是天生喑哑,一招一式都像谱载般死气沉沉,没有那种亟欲发声的冲动。”   耿照闻言,不禁莞尔。   “原来我的刀吵得很,都教你给听见啦。不知都吵些什么?”   “你的刀充满疑问。”染红霞无意说笑,正经道:“非是犹豫彷徨,而是不断质疑,不断勘误,仿佛永不满足,定要寻出个至真至善的答案。刀与剑不同,要更霸气、更强悍无伦才是,但你的刀一点儿也不。便是“无双快斩”这般狂烈挥洒的路数,你使来仍不住抽丝剥茧、反躬自问。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刀。”   耿照若有所思,收起了嘻皮笑脸的神气,喃喃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好不好不敢说,但肯定是独一无二的。”染红霞嫣然道:“独一无二的典卫大人,请你替这部独一无二的刀谱定名儿罢。”耿照苦于命名的模样她记忆犹新,这下不无捉弄的意味,好替那头苍鹰一报“落翅式”之仇。   岂料这回耿照脸不红气不喘,正色道:“我早想好啦,这部便叫《霞照刀法》。红儿,没有你,就没有它。没有你,也没有我。”   染红霞一怔,眸中水波潋滟,一霎盈满,微颤的樱唇却抿出一道好看的月弧,静静投入爱郎怀中。“耿郎……”他胸膛上温温湿湿的,贴熨着她灼热的吐息,熟悉的语声像是从水底透出来,不知怎的却觉得十分亲近,一点也不遥远。   “就算一辈子都待在这里,我也不怕。永远都待在这儿好了,只有你跟我。”   耿照拥着她,轻抚她细薄又不显骨感的美背,隔着丝糸仍能充分感受肌肤的滑腻,似比绸缎还要光滑柔软,刹那间仿佛时光停滞,忘乎所以。“永远都待在这儿好了”在他听来,直比奶蜜更加香甜,这似乎不是绝望或危机,而是他毕生梦想的归属……   倘若没有谷外那些他惦记着的,以及惦记他的人或事的话。   飞升成仙,不过是把俗世中的烦恼悲伤,留给其他人罢了。狠不下这份心的,便在世外仙境,也做不了神仙罢?   耿照毕竟是凡人。他闭着眼睛,贪恋地多享受片刻温存,才握着女郎的香肩将她抱起,凝着那双浓睫眨泪的绝美瞳眸,唯恐她漏听了只字片语。“我们不会一直待在这里的,”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找到了出去的方法。”   ◇ ◇ ◇   兰膏明烛,兽香锦幄,层层叠叠的碧宇朱楼矗立在漆黑的山谷中,悠扬的丝竹与鼎沸的人声掩去风咆林响,原本盘据荒林的飞禽走兽早已遁逃一空,将栖身之地让给了喧嚣昂扬的不速之客。   辚辚的车马声流水价来,不住自谷外的码头畔驶入,下车的无不是衣裘带锦的富贾显贵,楼外候着的众堂倌不敢怠慢,没等马车停下,大老远便迎上前去,隔着车窗亲热招呼。   “何老板!今儿是宴饮还是发财呢?是是是,没问题,好酒好菜都给您备着,还有平望来的教坊名手李大家!萧公子,您来的正是时候,院里新来了几个雏儿,嫩得能掐出水来……要销魂索伺候么?没问题、没问题!只是公子这般龙精虎猛,千万得怜香惜玉,莫坏了新来的姑娘,十九娘要责骂小人哩!”   这处庄园名唤“羡舟停”,本是越浦某富商所有,约莫半年前易主,出手的是个自称“翠十九娘”的外地人。   翠十九娘生得杏眼桃腮,一看便知是风月行里的大家。买下越浦西郊金环谷的这处物业后大兴土木,拆墙填壑,改成酒楼、妓院和赌坊,所用都是最高价的顶级品,美酒、美馔、美女不要钱似的源源供应,显露出抢占越浦豪商销金处的勃勃野心。   越浦各大行商泾渭分明,俱有森严规矩,外地商人没先拜过码头,求得首肯,莫说铜钱银两,连根毛也休想携出三川之地。饮食男女虽是人之大欲,经营秦楼楚馆却最看人面,人和不通,酒池肉林也没生意可做。城中风月场的同业无不存了看好戏的心,等着这名不懂规矩的外地女子蚀光老本,凭她的容貌身段,到哪家都是顶尖儿的粉头;想风光一时的“羡舟停”翠大家,如今只能在身下婉转娇啼、任君蹂躏,可比什么艳妓红牌都要诱人,谁不想尝她一尝?   岂料后续的发展,居然教所有人无一例外地栽了跟头。   “羡舟停”从开张起就没少了客人。越浦城尹梁子同着人浚通一条废弃已久的小渠,恰接到金环谷外,翠十九娘买了几艘吃水浅的大沙船,并着甲板以铁钉铺木相接,成了能让马车驶上的连环船,“羡舟停”的美酒美食美女常备于舟中,贵客登船即享,权作热身。   据说翠十九娘训练出来的粉头,还有一项绝活,叫做“挠耳风”。一上了羡舟停的接驳船,便与登楼揭牌没两样,在楼子里能对姑娘做的,船上俱都不禁;有些爱占小便宜、不讲斯文体面的恶客,在车里一把剥光前来招呼的粉头,胡天胡地了几回,打定主意死赖在甲板上不走,反正船中有吃有喝有姑娘,届时原船返航,一个铜子儿没花,坑死这故作大方的外地婊子──   可惜打这主意的,没有一个成功过。   “依我看,你们“羡舟停”里肯定养了百八十个打手。”听龟奴如是说,男子哈哈大笑。“哪个敢上船白吃白嫖,打断腿子扔下船,正好顺着水渠漂到后山去,堆成一个人池。”   龟奴勉力一笑。“大爷您说笑啦,越浦城里有王法的,莫说咱们“羡舟停”,别个儿也不敢。十九娘教姑娘们一项绝活儿叫“挠耳风”,只消在贵客耳畔说说话,便是铁打的心肠也禁受不住,想到楼子里来瞧瞧。”   “早知道我也在车里耍耍赖,见识见识这厉害的挠耳风。”   男子露出惋惜的表情,拍打着浸过胸膛的温水,信手拨散满室蒸腾的雾气;露于水面的肩臂肌肉虬劲,十分修长,说不清是瘦或壮,只觉结实有力,不定何时便要爆发,使他在悠闲懒惫中,透着兽一般的危险气息。   男子的脸被晒得黝亮,颇经风霜,再加上满面于思,说是三少四壮也不奇怪。   偏生明亮的眼睛狡黠灵动,时时带笑,褪去衣衫后露出修长结实的体态,年纪似又不大。那龟奴虽多见世面,“羡舟停”却罕有江湖客,又被水雾蒸得晕陶陶的,判断力大为消减,陪笑道:   “大爷您是体面人,做不惯这种事的。出来玩图个开心,上了楼子揭了牌,姑娘们也好尽心尽力服侍,可比船上玩得欢。”   “说得也是。”男子笑道:   “是了,方才我听后头似有些骚动,出得什么事来?”   龟奴赶紧摇手。“没什么没什么,马厩那厢不太平静,说是来了大虫,布下绳网肉饵什么的要抓。我是越浦本地土生土长的,这儿的山林里人比鸟兽多,没听过有大虫,十之八九是胡说。”   男子哈哈一笑,低道:“比起肉来,那条大虫更爱喝酒。若有好酒,肯定能引牠上钩。”龟奴听不清他喃喃自语,凑近道:“什么?”膝弯一软,险险栽进浴桶中,发现不对,赶紧找理由脱身:“大爷您饿了罢?小人……小人再给您拿些瓜果吃食。”忙不迭后退,脚步却有些踉跄。   “欸,别走别走。”男子随手拉住,冲他挑眉:“那你听过“挠耳风”没有?她们都跟客人说什么?”龟奴急了,双手乱摇:“没……没听过!我……我们这些个低三下四的……姑娘不同俺们说。”连舌头也大起来,靠着木桶直摇晃,奋力撑开眼皮,末一句操的却是本地土腔。   男子挽着他不放,怡然枕着桶缘,似极享受,片刻忽放声道:“喂,这个也不成啦,你们不唤人来替,莫非要等看他的屁股摔成四片?”声音回荡在水雾里久久不绝,伴随不时传出的燃炭“哔剥”烈响,更显空间广衾。   此间乃是羡舟停“春日凝妆上翠楼”七个等级里最上等的“春”字号房,整幢五层楼宇之中,建有绕行各个房间、通行无阻的引水渠道,甚至连楼梯间都设有逆行而上的龙骨水车,缓步拾级,可见右侧水道里溯流如龙跃,与阶上之人一同向上行去;而左侧水道则顺势下淌,于楼宇中自成循环,源源不绝。   最顶层的春字号上房,整层楼便只一间,占地最广。房中没有桌椅,而是仿效近来平望风行的南陵风格,将地板垫高,上铺厚厚的蔺草织垫,入室即褪去鞋袜,赤足踏于草垫之上。隔间亦不用墙板,而是在地面的滑轨上装置糊纸门扉,可自由滑动变化陈设格局。   这股风靡平望都的南陵风尚,越浦豪商们原本不屑一顾,只是爱好羡舟停的美酒美人,加上翠十九娘精心布置了引水渠道,可摆布最豪华的流水筵席,也就不挑剔这样的品味了。   及至镇东将军驾临,越浦直如戒严,城中上得了枱面的名园名寺等,多半被谕令不得离城的王侯显贵所据。风月场子不敢在将军眼皮子底下妖魔乱舞,索性转做客栈生意,倒也杀出一条血路。本地豪商夜里无聊,只得往城外寻欢,渐渐习惯了羡舟停的布置。   男子包下“春”字号的五层屋宇,将渠里的水全换成美酒,兀自不足,唤抬来径逾一丈的桧木浴桶,垫高丈半有余,注满上等酒浆,又命人在一旁起碳炉炙肉烧石,一边往桶里放入烧热的石头,说是要试试“酒池肉林”的滋味。   龟奴站在一丈多高的台子上侍浴,早被满楼子奔流的酒香薰得飘然,浴桶里的酒浆遇着烧热的石头,“滋”的一声蒸成丝丝酒雾,不仅窜入口鼻,连周身的肌肤毛孔都不住沁入醇厚的陈年美酒,饶是他酒量甚豪,撑不过一刻间;如非男子及时拉住,怕要头上脚下摔个倒栽葱。   男子连喊几声,纸门“唰!”一声打开,两名青衣小帽的龟奴掩鼻而入,七手八脚地将人抬了出去,其中一个正要留下,男子挥手笑道:“去去!带把的都不许留,给我换香香的丫头来!”龟奴如获大赦,赶紧告退,紧掩纸门,心想:七岁时要有幸遇上这么一回,老子这世人死也不碰酒!下楼同老鸨说了,老鸨没口子地埋天怨地。   “哪来的瘟爷爷啊这是!”   支应这幢“春”字号的几十名侍女,倒有一半醉死倒在顶楼上,之所以没派人拖将出来,是怕剩下的一半也折在里头。   “羡舟停”的规矩,凡事都有价钱,只消出得起,在这里没有不能做的事;但如此妄为又舍得的,却是开业以来头一遭。男子每项要求,都遇着骇人的价码以为拦阻,银票却仿佛用不完似的如流水价来。   老鸨没奈何,她手上还有几间大院的贵客要照拂,哪个不是身价钜万?偏你个江湖客有钱!带着两柄剑想吓唬谁啊?灵机一动,低声吩咐龟奴:“后院几个醒了没?要还没起,浇盆冷水醒醒神,换件衣裳随意打扮,赶紧送上去。”   “大姊,这不好罢?”龟奴有些迟疑。“要让十九娘知道了……”   老鸨往他脑门上狠敲个爆栗,乜眼道:“你说给十九娘知道的?”   “哎唷!我哪敢呐大姊!”龟奴连连讨饶,赶紧逃往后进。“去去去!”老鸨不再理他,转头把气出到旁人身上。“再往渠里添两坛“醉死仙乡”,让他浸死在澡盆里!天杀的灾星瘟爷爷,教你撞着老娘!”   男子赶跑了龟奴,舒舒服服将双臂跨在浴桶边缘,仰头昂颈,挺直腰脊,鼻中不住发出满足的“唔唔”声;不出片刻,挺腰的动作越来越大,轻哼的鼻音也成了呼烫般的“啊────嘶────”呻吟,仿佛被甲鱼咬住了甩也甩不掉,拽得木桶一阵嘎吱怪响。   “等……等等……喂!别………啊嘶……”他奋力欲将下身抬出水面,本来还算英俊的脸孔此际有些扭曲,混杂了酸麻、痛楚和快感的表情异常狰狞,对着水面大叫:“你待在水底下忒久,不觉气闷么?先上来……嘶……呜呜呜呜……这也太……等等!该不会咽气了吧?人一死喉头肌肉抽搐,才吸得这般鱆壶也似……”   越想越觉得是道理,松开掐紧桶缘的右手往水里一捞,直到摸到一团温软如玉才稍稍放下心来。不对!人要是刚断气,摸起来也还是一团热呼呼的,何况在炙热的酒水里──   “你再不起来,”他面孔微沉,浑厚的声音透过背脊,连着偌大的木桶带上整片酒水,震得一片余波荡漾。“爷要扔你下楼啦。起来!”   泼喇一声,酒浆上最先冒出的是两瓣小小白桃,色白如玉脂,滑似水珠都停不住,扑簌簌地连滚带弹,蹦落水面。   那两团小白馒头似的股丘有着饱满的外廓,肉呼呼的曲线直溢至腿根,股下暗部的肌肤被温酒煨得彤艳,直如熟透的水蜜桃;丘顶就着水光,折射满室烛映,光泽如对剖的两爿玉球,轻颤着不住弹落酒珠,又无玉球之冷硬。   小屁股抬出水面,股间的蜜裂延伸到腿心,谷壑间夹着小半颗蓓蕾般的艳红突起,似是肛菊,紧接着才是贲起的玉蛤,白皙光滑直追幼女,耻丘上的刚毛却是又浓又密,拉着酒汁离水,淅淅沥沥地垂坠成一束,毛根粗亮结实,说不出的淫冶,与婴儿般幼嫩的股肉形成强烈对比。   雪臀离水,再来是腰后那片平坦的三角浮出酒液,圆凹的小腰亦现出全貌。由身形看,腰臀的主人至多二八年华,兴许要更小些,才得这般肉感,又在腰际等易于积赘处,拥有紧致绝伦的线条。   这一点从她拥有纤细的臂肩、胸背却极丰盈上亦可得证。   此际男子却无心欣赏,下身的吸吮之强,像是要生生将那物事拔起也似,他脚底板“砰!”踏着桶底,少女重没入水,依旧如蚂蝗般啜紧不放。   男子下身一昂,将一具雪酥酥的裸裎娇躯拱出水面,只见少女抱着他的臀股,被撑大撑圆的樱唇埋在男子粗浓不逊虬髯的乌茸间,俏丽的短发湿漉漉地覆着小脑袋瓜,居然不见半点肉棒的踪影。   一股奇异的箍束攫取了他。阳物仿佛突进一处又湿又紧、既柔软又没什么弹性的夹层里,微妙的吞咽感与抽搐痉挛似乎以完全相反的方向交互作用着,有什么坏事将要发生似的不安令人倍感悚栗──   老实说自来“羡舟停”,这还是头一回如此爽利。不过男子开始担心若将少女顶得失神,两排贝齿“喀!”一声咬上,龙杵未免断得冤枉──什么纯阳气功练得坚硬如铁,那都是骗人的。拿来插水滋滋的嫩穴自是够硬,比之利牙却差上一截不止。   牛鼻子师父说得好,天地万物原本便是相对的,是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无有绝对。无量寿福,无量寿福。   就算没有“喀擦!”咬落,也不代表少女意识清醒,说不定越浦青楼的培训十分全面,连晕死都能继续吸啜,越含越深。为防触动她咬合的本能,男子不敢伸手将那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瓜“拔”起来,一方面也是担心一端起脑袋,发现底下空空如也,打击太大,花了点时间做心理准备。   直到他发现少女浓密的弯睫眨巴眨巴,眼神可怜兮兮的,穿透湿濡的浏海抬眸仰睇,小嘴里呜呜有声。   “吃东西不要讲话!”他端起架子,打算给她来记杀威棒,岂料少女的理解与预期完全是两个方向,选择了不要讲话。男子急着将棒子讨回,赶紧放低姿态。   “呃,这个……你要不要先把东西吐出来,咱们聊聊天?”见少女眼神幽怨,颇有几分不舍,施展腿筋腰力一折,凑近她耳边:“你这样我很尴尬的。旁人见了,还以为我很短。”   少女一听那还了得,呜呜有声,颇见义愤,爽快吐出两寸来长的酱紫肉柱,杵径浑圆、青筋纠结,直有杯口粗细,衬与她小巧的鼻尖,更显狰狞。   肉棒上裹满香唾,被含得晶亮湿濡,而少女的动作还未顿止。她继续有滋有味地抬肩昂颈,舍了男儿的臀股,两条细细的手臂向上撑持,一点、一点将肉棒滑出檀口,让人忍不住猜想这样小巧的嘴巴,如何能容纳忒粗的巨物,而比少女小脸还要长的杵身,究竟被她吞到了哪里去。   男子啧啧称奇:“这翠十九娘的“羡舟停”怎能不红?包吃包嫖还带杂技,吞剑都有,没准一会儿干完还要跳火圈。”   少女继续抬起上身,依依不舍地吐出最后两寸余,两只沃腴雪乳亦自酒浆中拔出,过人的乳量沉甸甸地往下一坠,却被结实富弹性的胸腋肌束拉住,成了浑圆饱满的蜂腹形状,不住交互弹撞,溅得水面上圈圈涟漪。   她的乳蒂如嵌于肉中的半枚樱核,勃挺得又圆又硬,因乳房垂坠而扩大的乳晕只比杯口略小,称不上幼细,胜在形状浑圆,并无细疣,色泽是匀称的带红琥珀。   较之引人揉捏的雪乳,富含情欲的艳丽乳首毋宁更教人想以口相就,齿尖轻啮,欣赏女子哀婉中难掩爽利的呼痛娇吟。   少女吐出龙首,兀自以香舌钝在尖上细细打圈,勾得马眼一张一歙,沁出的液珠越见黏稠。   她一卷丁香,勾出一条细长的液丝,饱含水分的弧底经不住拉长,从中断绝,“啪!”半条蚰蜒似的透明黏液打上她的下颔裸胸,蜿蜒晶亮,宛若残精。少女吃吃笑起来,眼勾极媚,如浓密的阴毛、红艳的乳首一般,与稚嫩的容貌身形绝不相称。   “大爷,您顶死我啦。”她咬唇埋怨着,模样却无一丝不欢喜,小手反捋着他的滚烫粗长,熟练的动作带来极强烈的快感,令人不由得焦躁难耐。“……它好大呢!”   男子甫脱断阳之厄,踌躇满志,双臂一舒,懒洋洋枕在脑后,边享受少女厉害的手上功夫,眯眼上下打量。“你一进房便脱衣下水,大爷还没问你的名字哩!今年几岁啦?”   “回大爷的话,奴奴姓玉,叫斛珠。”少女眼波盈盈,握住巨物的五只玉笋尖儿灵巧无比,挑、捻、掐、挤纷至沓来,还擅用滑腻掌心轻轻滑动,虎口尤其厉害,擦刮肉菇边缘时,竟不逊挑中花心之感。   “是“一斛珠”的那个斛珠么?”男子忍着杵茎上传来的强烈刺激,呲牙咧嘴地继续搭话。“我瞧你像十六……不,根本就只有十五岁啊!嘶……唔唔……好厉害……”   “是那个斛珠。大爷说十五,奴奴便十五。”玉斛珠咯咯笑道:“斛珠若是伺候大爷好了,大爷赏奴奴一斛珠。”   “瞧你这张小嘴,多会说话!”   男子哈哈大笑,随手挥去蒸缭的酒雾,赫见高台之下,七八具横陈交卧的赤裸女体,个个汗珠密布、飞红片片,被干得魂飞天外,娇躯压着七零八落的裙裳亵衣动也不动;玉背起伏,香息乏弱,俱都是这春字号院里挂牌的名花。   楼层另一端的密室里,隔着崎岖弯绕、层层叠叠的糊纸门扇,两名女子一站一坐,轮流就着特制的觇孔镜筒,监视春字号上房的香艳景况。   站着的是一名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女,身板儿纤薄,生得肩宽臀窄,双腿匀长,肤色极是白腻,仿佛经年未近日光,连俏丽的面孔都是冷冰冰的无甚表情;说是高傲,倒有几分睥睨尘俗的离世之感。   她穿着与秦楼楚馆绝不相称的蓝花长褙子,内衬白绸窄袖上衣,下身则是一袭成套的白纱裙。这身打扮若出现在“羡舟停”中,不仅将引人侧目,简直是到了格格不入的程度;放到书斋里研墨润笔,展卷侍读,恐怕合适得多。   坐着的则是名艳丽已极的中年美妇,梳着跋扈张扬的三鬟飞仙髻,饰于发鬟上的牡丹珠花、凤钗步摇等,无一不是光灿灿的紫薇金;乌浓泽亮的云鬓倒钩如月,束成一绺密贴粉颊,贵气中带有一丝骄悍难驯的野性。   较之那冷漠清丽的少女,这美妇身量虽略有不及,丰腴处犹有过之,蔷薇色的艳丽抹胸紧兜着饱满的双峰,纵使缠腰紧裹,连说话呼吸都止不住跌宕,衬与抹胸上裸露的那一小片白皙奶脯,光致致地别有余韵,诱人处绝不下于二八年华的鲜嫩处子。   在妇人进房以前,这居间的大位一直都为少女所据。左右没敢多话,任她指挥一阵,暗里赶紧将女主人请来,才能镇得住这位大小姐。   “母亲。”果然美妇人一进密室,少女也只能乖乖起身行礼。   “是谁叫斛珠儿去的?”妇人板起粉面,明知故问。   少女规规矩矩地垂手而立,却没有回答,恍若未闻。   “明端?”   美妇杏眸一乜,加重口气。   被唤作“明端”的少女温顺地垂颈俏立,似无开口的打算。身旁一名侍女身子忽颤,痉挛似的吐着粗息,眼瞳飞快地上下翻动,颤声道:“是……是我。我让她去的。”   美妇头也不回,仍是紧盯着女儿,微怒道:“明端,同为娘说话,不许用“超诣真功”!自己说,谁让斛珠儿去的?”   明端盈盈而立,玉一般精致的小手交叠在裙腿之前,俏脸上无丝毫桀骜反抗之色,乖巧得令人心疼;片刻浓睫一颤,轻启朱唇,细声道:“是我。我让斛珠儿去的。”那侍女“嘤”的一声踉跄倒退,倚墙抽搐,大口大口吐气,额间沁出冷汗。   美妇使个眼色,左右赶紧将人带下去,密室中便只剩下了娘俩。   美妇人叹了口气,态度较人前明显宠溺许多。   “这人身负观海天门的玄门正宗功法,不是斛珠儿应付得了的。鹤老杂毛虽是本门大仇,手底着实有几下真功夫,斛珠儿她们练的采阴补阳功法,奈何不了鹤老杂毛之徒。”   “那厮……是鹤着衣鹤老杂毛的徒弟?”   “嗯,鼎鼎大名的“策马狂歌”胡彦之,你可不能不识。鹤老杂毛多行不义,注定无后,也就剩下这根衣钵独苗。看样子,这胡彦之已尽得观海天门剑脉一系之真传。”   这名虬髯男子,便是观海天门掌教“披羽神剑”鹤着衣的关门弟子,人称“策马狂歌”的豪侠胡彦之了。   他自摆脱鬼先生监视,便极力寻找耿照的行踪,岂料耿照际遇太奇,每每循迹赶至,耿照又辗转去了他处。老胡往返于朱城山、断肠湖,乃至越浦城五绝庄,才知拜把兄弟居然从东海第一大笨蛋独孤天威麾下,换跟了东海第一王八蛋慕容,而东海第一大混蛋岳宸风又下落不明,恁是老胡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透其中关窍。   既知耿照无碍,也不急着相见。他曾混在人群当中,远远瞧过几回身穿典卫袍服、策马跨刀众人簇拥的耿照,虽放下了久悬的一颗心,胸中亦生出一股难言的滋味,就怕此际再会,两人不知要说什么。更别提那天杀的“耿夫人”──   乖乖隆个咚!他是几时搞上那索命的红衣泼妇符赤锦?胡彦之想得脑袋都快烧掉了,原本担心符赤锦搞鬼,暗中监视了一阵,直到朱雀大宅里驻进五帝窟漱宗主的贴身亲卫“潜行都”,胡彦之才不得不承认他这位把子兄弟生意做得够大,一别数旬脱胎换骨,已非昔日流影城的执敬弟子了。   趁着独孤天威不在的空档,胡彦之又去了趟朱城山,回来时阿兰山的惨剧已然发生,他留滞越浦至今,其性不改,闲事闲管,来到这金环谷的“羡舟停”,正为插手一桩闲事,存心踢馆的。   眼看春字号院就要被他大棒门清,当玉斛珠只裹了件不合身的织锦大袖、底下空空如也,如偷穿姊姊漂亮衣裳的小女孩般赤足踏入时,他几乎以为这便摘了“羡舟停”的招牌。   时人均以发长为美,这玉斛珠似未及笄,又剪得一头薄而俏丽的贴颅短发,怎么看都是小侍女的模样,孰料竟是最难缠的一个,还未真刀真枪干上,就被她口手并用,差点儿丢盔弃甲。   胡彦之省起此行之目的,无意在她身上多费工夫,冷不防将她拦腰抱起,猛然翻身,婴孩似的把少女放倒在浴桶边缘,大大分开她白嫩的腿子,不由分说,龙杵一挺,“唧”的一声挤溢着大把花浆,长驱直入!   “呀────!”玉斛珠圆腰拱起,身子绷紧了似的猛向后仰,两座乳峰向上一弹,晃荡不休,映得人满眼酥白乳浪。   纵使她胸乳丰盈,屁股更是肉呼呼的绵软陷爪,这一仰却将胸肋以下直至骨盆间,拉得平滑无比,除肚脐周围有微微的美肌贲起,竟无一丝余赘,肌束线条其润如水,凹凸有致,尽显少女韶年芳华。   但花径到底不比喉咙,容纳有限,胡大爷逾七寸的巨阳一贯到底,玉斛珠窄小的膣管仿佛被撕裂一般,绝佳的弹性还慢着巨物的排闼蹂躏一步,先被极大地撑挤开来,疼得她眼前霎白,几欲晕死过去。   然而玉斛珠的紧凑,绝非仅仅是天生娇小所致。自懂事起,她便长坐于一口瓮上,每日坐足两个时辰,将外阴坐成尖桃般的形状,口狭肉紧、唇厚珠肥,内里更是一圈一圈如鱆壶一般,倚之掐握龙阳,灵巧、力道绝不逊于指掌。   她一受巨物侵入,身子本能地湿润起来,双臂跨着桶缘撑起身,白嫩的腴腿一勾,牢牢扣住男儿股后,腰肢如活虾般上下绞扭弹动,套着婴臂儿似的龙杵大耸大弄起来,小嘴仿佛再也合不拢似的,大声浪叫起来:   “啊啊啊啊……大爷好厉害……好爽人……干死奴奴啦……啊啊啊啊……”胡彦之一下一下的针砭,并未横冲直撞,居然被少女夺去了主动,挺耸不如套弄来得凌厉。   玉斛珠星眸迷离,眼缝直要滴出水来,索性攀住胡彦之的脖颈,腿箝熊腰,将全副身子“挂”上男儿,奋力扭腰:“啊啊……大爷好粗……好硬!珠儿要掉下去啦,珠儿要掉下去啦!救……救命……啊啊……救救珠儿!大爷……呀、呀……啊啊啊啊────!”   她轻得仿佛能作掌上舞,然而飞快地挺腰落下之间,剧烈的动作却对承重的一方造成极大负担,甚至数倍于她娇小的身量,胡彦之不知不觉将双手移至她丰盈的雪股,又沿着汗湿的大腿根部滑到膝弯,抄着两条匀润玉腿挺腰而立,任凭玉人股心不住吞吐怒龙,将肉棒磨得浆腻湿滑,溅出大把大把液珠。   “大爷你好硬……好烫喔!斛珠儿不成啦……啊啊啊啊……不要!不要!别再欺侮奴奴了,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她使出浑身解数,咬着胡彦之的耳垂如泣如诉。分明是她将滚烫的阳物当成了升降竿子爬,若闭上眼睛一听,还以为是汉子将幼弱的少女缚在床上,翻过身猛干小屁股一般,浑如两出戏台子,各本各唱。   十九娘秘传的风月心法“挠耳风”,关窍即在于此。   此法极为简单,说穿了半点不值钱,就是观察男人的需求喜好,然后画个大饼给他。贪小便宜的,便教他以为此间有更大的便宜;刚愎自负的,教他以为是自己想来,并无旁人劝进……用于床笫之间,更有难以想像的效果。   男子太过劳累,则难出精,此为四肢百骸宸拱自救之本能。   翠十九娘门下,能于欢好间极力榨取男子的体力,远超其所能负荷,却藉快感及女子的迷人媚态,使之浑无所觉。一旦出精,必尽情释放、点滴不留,快美胜于与寻常女子交媾,虽虚耗更甚,仍乐此不疲,久而久之对他处的女子兴趣渐淡,非金环谷“羡舟停”不欢。   此法须精密掌控双方的肉体反应,在媾合的快感间仍保有一丝清明,不断加重男子的体力负担,同时亦须提供足以掩盖其心识内省的快感,过犹不及,不容片刻轻忽。   玉斛珠乃个中好手,便在名花齐聚的金环谷中,也算得是数一数二,忍着膣里被撑得满满的强烈舒爽,以强劲的臀股旋扭、抛甩放落消耗男儿的体力;外厚内窄的花唇既软又韧,再加上蛤口内一小段布满绉折的紧致肉膜,直如反转的羊眼圈,沾着黏稠的淫水不住套刷着敏感的龟头底部,果然肉棒不住撑挤胀大,已至喷发的边缘。   “好……好胀……”她其实也已近临界,胡彦之的壮硕非银样蜡枪头的富商可比,看着瘫了满地的姊妹,玉斛珠不敢与他比力长,一来便使出杀着,务求在最短时间内榨干胡彦之的精力。   然而,那股心里热滚浇淋的喷发之感却迟迟未至。   她打起精神大声浪叫,小屁股奋力抬放,膣管内的龙阳依旧维持在似将喷发的状态,极硬、极粗中带有一丝微妙的柔韧──那是杵茎扩张,即将迎接浓精通过的前兆──却无出精的迹象。   要命的是:这种硬中带韧、偏又胀大至极的状态,最易捣中女子花心,无论花径深处如何曲折,却不能抵挡这般随形易质,一旦深入又卡紧不放的凶器。雌雄交媾本为延续宗嗣,射精的瞬间为求万无一失,造化早有妙着安排。   “怎、怎会……啊!”玉斛珠有些着慌,坐落时没抓好分寸,短浅的花心猛被顶了一下,腰脊酸软如泥,再也提不起身来,一连在杵尖上顿了几下,连叫都叫不出,缩着粉颈一阵哆嗦,居然淅淅沥沥的尿了出来。   “欸,别!你……哎呀,糟蹋了美酒啊!”   本该气息奄奄、虚耗殆尽的胡彦之大嚷,单臂一箍她的圆腰,便跨出了浴桶,精力充沛的声音令玉斛珠面色丕变,惊觉事态不妙,却没能多想。那巨物还牢牢嵌在她的蜜壶里,光是抬腿跨步便顶得她浑身抽搐,十指指甲揪着他宽厚的胸膛,几乎刺出血来。   “你这头不乖的猫儿,先尿了酒桶,又抓疼你大爷,打你屁股!”   他“剥”的一声拔出阳物,少女还来不及从又麻又爽的擦刮感中回过神,已被掉了个头,头手连着坚挺浑圆的乳房,被压上一扇异常结实的髹金紫檀屏风,圆腰被铁钳般的大手牢牢箍住,仅有趾尖勉强触地,雪股被高高拎起,腿心里热辣辣一痛,肉棒一贯到底,插得又满又深。   此际不比先前,这牝犬似的后背位正是玉斛珠的罩门,如她这般身材娇小、花心短浅,采女下男上的“龙翻”一式,尚有沃腴的腿根相阻,翘起屁股却无此阻碍,每下都直抵花心。   玉斛珠好不容易从快美中回神,吓得魂飞魄散,偏生两人身高差距太大,她踩不到实地,便要挣扎也不能够,左手勉强扶着屏风,回过右臂去拨他。   胡彦之哈哈大笑,“啪啪”地扇了她雪臀两记,白皙的股肉上迅速浮起大片樱红,玉斛珠只觉脑中“唰!”一白,仿佛时光为之一凝,继而臀上热辣辣地大痛起来,疼得她身子绷紧,痉挛的蜜膣“唧”的一声,挤出一注其味如麝的清澈泉水。   “痛……啊!”哀鸣只出得半截,胡彦之已抱着她的小屁股恣意进出,刨得她咬唇呜咽,不住摇散着轻薄俏丽的湿濡短发。   硕大浑圆的乳房随着股后的剧烈撞击,如吊钟般交错晃荡。   她匀称的双腿向内夹紧,却只是毫无意义的可怜宣示罢了,丝毫不能稍阻巨物入侵,翘着屁股频频跺脚,连脚趾尖儿也无法踏实,淫冶放荡的呻吟再不复闻,玉斛珠闭目摇头剧烈喘息,偶尔迸出一两声短促低鸣。   她不明白男人何以越来越兴奋,但持续膨大的肉茎忽不安定起来,她灵敏的胴体捕捉到这微妙的变化,仿佛其中贮满沸滚的岩浆,不住交融堆叠,似将爆发……   “为……为什么……”朦胧间冲口而出,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问。   “因为像你这样的好女人……”胡彦之环着她沃腴的双乳,雪白绵软的乳肉溢出铸铁般的黝黑臂围。他俯身前倾,边以扞格的角度戳着顶着,挑起她无法自制的呜咽与酥颤,一边咬着她的耳朵:“……爽极的时候是不叫的。”   “呀────!”   玉斛珠大颤起来,敏感的身体早已无法忍耐,屁股一僵,自两人交合之处喷出大蓬如稀蜜般的阴精,一注接着一注,喷着玉趾蜷起、雪背如弓,两条白生生的腿子绷直轻颤,连股间花苞似的菊蕾都不住张歙着,仿佛整副身子都被打开,再无保留。   而她的高潮却不仅仅于此。下一瞬间,牢牢嵌在蜜膣里的巨物像炸开了似的,强大的热流挟着惊人的压力刹时贯穿了她。“呜呜……啊────!”炸裂的熔岩沸浆似吞没了失神的少女,将她冲向茫然不可知的漆黑彼端……   那少女翠明端平静无波的表情,初次掀起了一丝波澜。   她直勾勾地盯着镜筒里的影像──镜筒里的棱镜透过极其繁复的折射,将远在楼子另一侧的景象接映过来,与逆行的水渠同为购自四极明府的贵重设计,却无法同时传递声音──撮紧粉拳,很难分辨是恚怒、轻蔑或其他情绪。   “斛珠儿不成啦,没用的东西。”片刻,明端才淡然道:“让我去罢。不出半刻,定教他精元尽出,知我“羡舟停”非是无人,任他耍泼撒野。”她以文静的口吻说出充满绿林气息的声口,只能说是格格不入,衬与神色淡漠的俏丽脸蛋,说不出的荒谬诡异。   “慢!”美妇好整以暇地凝着镜筒,像在欣赏什么杂技表演似的,半晌微微一笑,曼声道:   “玉斛珠十岁起潜伏敌阵,迄今已逾十二年,尽得其媚术之要,无论坚忍或资赋,决计当不得“没用的东西”这五字。明端,将来你要领导她们,这样的言语,人前人后均不可再说。”   “是,母亲。”少女恭顺应答。   “算上功力最深的斛珠儿,练有秘术的“如意女”已在他手底下折了六名。如意女培植不易,十分珍贵,犯不着做无谓的消耗,看来今日,咱们“羡舟停”的招牌保不住啦。”少妇叹息,声音里却听不出遗憾,姣美的唇际仍带一抹笑意,仿佛说的是他人瓦上霜积,未有丝缕萦怀。   “明端,你是我翠十九娘的女儿,要成为少主中兴之臂助,不能为虚象所眛,比起“羡舟停”这块假招牌,更紧要的是探得敌人虚实。今日纵一败涂地,只消记取教训,他日未必便不能胜。知道么?”   “是,母亲。”   毋须监看上房里的景况,翠十九娘亦知玉斛珠已是强弩之末。   在天门嫡传的玄功之前,窃自左道的采补术毫无胜算,能支撑如此之久,已不枉她栽培斛珠儿的一番心血。果然要不多时,纸门外响起五短三长的叩击暗号,传信的侍女低道:“启禀主子,玉姑娘不成啦。那厮说要换过粉头。”   翠十九娘长叹一声。   “罢了,随便找个人进去应付,我一会儿就来。余人通通到楼外候着,上房里莫留闲人。”侍女领命而去。翠十九娘听脚步声既远,转头吩咐:“你去潜院请少主前来,就说鹤老杂毛之徒胡彦之在此,请少主定夺。”翠明端微微颔首,碎步疾行而出。   玉斛珠的采补邪术撞着观海天门的玄门正宗内功,恰是强盗遇到兵,讨不了半点好。她被射得昏厥过去,不卖弄风骚后,双目紧闭、檀口微张的模样倒比原本装的清纯,但也非十三四岁的幼女。该有二十出头了罢?   老胡阅女无数,尝过的屄比你的毛还多!就你这点道行?玩杂技去罢!   想是这么想,但胡彦之将尚未消软的阳物拔出,见那烂红牡丹般的花唇吐出一缕污浓白浆,仍信手为她抹去,横抱着置于一旁的胡床,扯开嗓门喊:   “你们家的玉斛珠姑娘睡好啦,还有别的姑娘没有?”瞎喊一阵,纸门磕磕碰碰拉开,涌入几名粗壮仆妇,将玉斛珠并着其他姑娘抬将出去,回头塞进一名青衣小婢,单手覆额,碎步蹒跚,连路都走不了一直线;踱至台下,索性蹲坐在架梯下歇息。   “娘的,自暴自弃了都。投降也不是不行,好歹叫十九娘来嘛!”   胡彦之笑骂,抓了件不知是啥花花绿绿总之是女人用的长衣之类围腰,趿着皱兮兮的长靿靴“啪答啪答”踅下梯,一屁股坐在小婢身旁。那婢子似有不适,蜷着身子斜倚梯架,闭目垂首,更不稍动。   她的服色,可说是胡彦之在整座金环谷所见第一寒酸,连单披一袭织锦大袖、光屁股跑进来的玉斛珠都比她有型有款。胡乱拢着的发束,原本该有条包头巾之类的罢?此际却连荆钗也未见。   或许……这身衣裳根本就不是金环谷里的。   胡彦之心念一动,以眼角余光打量着姑娘:   散发披面,苍白的面庞却颇秀气,比之浓妆艳抹的“羡舟停”群花自是不如,胜在素净;与高大的胡彦之并坐,发顶却几乎相齐,身量在女子中系属罕见。下身裙裳裹得严实,不露肌肤,不过从鼓起的大腿曲线判断,该有双结实匀称的腿子……   他勒住行将失控的玫瑰色想像,把注意力放回现实。难道……这就是她们被拐子带走的共通点?   “喝点。”他随手拎过一把金壶。姑娘摇摇头。   “我……我头有点疼。”   “浓茶醒酒,对蒙汗药也有点效。”   姑娘似醒了醒神,空洞的眼眸里亮起一缕细芒。   “我……我在哪儿?”   “这不重要。”胡彦之笑道,压低声音凑近:   “重点是:你,想不想回家?”   姑娘茫然点头,泪水忽溢满眼眶,捂着脸又更用力点头,肩背轻颤。   “你是孙自贞、于媺,还是吴阿蕊?”他忽然问。   姑娘愣了一愣,片刻才想起自己的名字,呜咽道:“我……我叫孙自贞。”   “那便是了。你爹越浦长定街坊的老孙头让我来寻你。”胡彦之持金壶轻碰她的肩膀一下,权作抚慰,怡然笑道:“别怕,我带你回家。就回家啦。”   “砰”的一声纸门撞开,一条杀气凛凛的娇小丽影俏立于灯华逆影处,白皙的裸裎娇躯裹了件素雅的蓝花褙子,衣料为光所透,其下更无片缕;衣底一双赤足交错并立,虽无华服女史,自有一股高傲出尘的感觉。   胡彦之目光如炬,浓眉微挑,翘着兰花指捻须淫笑。   “一斛珠,你放工了不是?来找你胡大爷吃夜宵么?”   玉斛珠美腿交错,一步步走进上房来,仿佛正试着新纳的绣鞋帮子,每一下都踩得很稳、很小心,慢慢越走越是顺畅,步幅也逐渐恢复正常──   但这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正常。   玉斛珠其人至少有三张面目:无辜的稚弱少女、榨干男人的淫冶女魔,还有一个是二十出头的妙龄女郎,身负高明媚术,于床笫间却有着过度的自尊心,喜欢将快美的呻吟死死咬在嘴里……胡彦之一度以为这是她的真面目。如今看来,玉斛珠竟有第四副截然不同的面貌。   她看上去……像是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人。这般走路模样,会让人误以为她一双极其修长的腿子,习惯自高处俯视他人,明明玉斛珠是个娇小的姑娘。   胡彦之心头没来由地掠过“借尸还魂”四字,背脊微悚,暗提真气,将那小婢孙自贞扯到身后。   玉斛珠踮着赤足踏前,眉目霜凛,熟悉的五官上有着全然相异的表情,偏又无比鲜活,绝非人皮面具等易容术。   胡彦之估量着她该从蓝花褙子底下抽出一把剑,没想到揪着交襟的白皙小手一松,她甩开唯一的一件衣裳,玉足轻点,飞也似地朝二人扑至!   真是麻烦,翠十九娘想。   胡彦之是个不能摸不能动的主儿,毋须主人三令五申,翠十九娘也明白其中轻重。这么个瘟神般的人物,避开总行了罢?偏生又找上门来,“羡舟停”偌大基业,却不能扛着掖着,跑给一个人追。请神容易送神难,便将胡大爷请出门,回头少主少不得要起疑,是不是自己行事有什么不周,泄漏了这处据点……   她滑进铺着白狐毡子的长背椅中,轻捏眉心,抢在主人驾临前少憩片刻。那只自天花板上垂落的镜筒对正椅座,不管她愿不愿意,抬眸便能望见春字号上房里的动静。   龟奴们抬走了玉体横陈衣衫不整、醉得不省人事的众侍女,精疲力竭、瘫如一堆烂泥的七八名春字院红牌亦被搀出,只一名脂粉未施的青衣少女怯生生地蜷在架梯边……翠十九娘眸光一锐,坐直身子凑近镜筒,果然认出了少女的面孔。   该死!是谁敢自作主张,将囚于后进的女子带来此间?   她多看了几眼,才发现熟悉的不只是少女的容貌而已。   在胡彦之身上扭动的、背对觇孔的娇躯分明是斛珠儿,但她已命人将玉斛珠抬出上房歇息调养,况且以适才虚耗之甚,没元阴泄尽已是对方手下留情,岂能在转眼间复起交欢?   她一把凑近镜筒,赫见斛珠儿那短发遮不住的左肩胛上,慢慢浮起一团彤晕,就像是激烈的交媾时,易感的胴体上会出现的片片飞红一样,但那团红斑却比她身上各处的酥红更深更浓,凝而不散,渐渐形成一枚吐蕊盛开的牡丹痣,衬与周身雪肌,益发耀眼……   翠十九娘颈背一悚,魂飞魄散。   ──是明端!   那不是别人,而是她的宝贝女儿翠明端!   第百卅三折 往而不害,远引临非   翠十九娘云袖拂去,数尺外的纸门“唰!”应声滑开,蛇腰一拧,牡丹裙旋若金鲗散尾,掠出门的瞬间迳取直角,玉颈一俯,大敞的后领灌风曳开,几能直望至腰,连绯色的肚兜系绳亦清晰可见。   堂堂金环谷翠大家顾不得体面,身形微凝,下一霎已如电蛇惊窜,仅着罗袜的玉足几不沾地,唰唰掠过曲折廊道,过弯时竟不稍停,犹如贴地滑行,至上房的对开门扇方顿止。   门前,少女趴卧于铣亮的乌木地板,雪裳裹了双修长玉腿,裙下露出两只新笋尖儿似的着袜小脚,一望便知是翠明端,但外罩的蓝花褙子已不知所踪,只余内里的白绫纹对领上衣;周身穿着无不妥适,连头发都没乱一根,那长褙衣显是自行褪下,非受外力所致。   翠十九娘蹲在女儿身畔,却不敢伸手触碰。   她适才展现的轻功,在东海黑白两道绝对能排进前十名,照理原不该惊动任何人,然而廊上不知何时多了几条劲装裹身、如鬼如魅的人影,手持奇形兵刃,忽自影子里浮上来也似,弓身猫步,作势欲来。   十九娘及时摆手,影子们随即不动,十几只异常烁亮的眼瞳带着残忍安静的杀意,转眼又没入廊井梁间的幽暗部,仿佛不曾来过。   此际的翠明端决计不能被惊动。   这是“超诣真功”最大的弱点,却不能说是缺陷;要怪,只能怪她没把明端教好。十九娘不知告诫过她多少次了,此法断不能于仓促间施展,须得在安全的密室里、众辰拱月层层戒护下,才能不受惊扰,以免走火入魔。   “《远引临非篇》得自游尸门上尸部的一位要人,珍贵异常。”主人赐下秘笈时曾道:“我读了几遍,推断应是札记一类,其中记叙难免驳杂,故撕去几页无关武学的部分,虽不完整,仍有可观之处。你好生钻研,切莫负我。”   主人永远是对的。就算所赐武功不够完美,也必在主人完美的计画之中。主人便叫翠十九娘去死,她也绝无二话,况乎练武?对历任秘阁椽曹的翠氏一脉来说,脱胎自《远引临非篇》的“超诣真功”,是意外契合、堪称量身打造的武功也说不定。主人心思缜密,由此可见一斑。   偏偏游尸门的武功极重资赋,不是想练就能练得来。被操纵的“如意身”不难培养,但能以一缕魂识寄于他人、如臂使指般操纵其身,这么多年来也只出了明端一个。   这孩子一向很听话的。自小让她深居静室,断绝一切外界接触以养其神,她也无不顺从;想到这份难,尽管明端跟同龄的女孩不太一样,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却会执拗地做些令人摸不着头绪的细琐事,幸而无伤大雅,也就由她了……怎偏在这时发作,还挑了这个主儿?   十九娘肠子都快悔青了,定了定神,嘴唇微动几下,梁柱边灰影闪动,一人如鹞鹰般扑往后进的潜院报信。房中呻吟益响,显到了紧要关头,她心尖儿一吊,不由得竖起耳朵──   胡彦之本以为玉斛珠恼羞成怒去而复返,冲上来是要拼命的,岂料她把裹着的长褙子一扔,纵体入怀,毛手毛脚往他腰际一阵乱摸,痒得老胡差点怪笑而起,蓦地省觉:   “蛤?原来她还想……再来一炮!”   顾客回头店家也光彩,这就叫口碑!心中得意,仰天哈哈两声,正想扯下遮羞布来场盘肠大战,瞥见一旁吓呆的孙自贞,稀薄的羞耻心几从马眼喷出,赶紧夹起卵蛋,捧着身上乱啃乱吻的玉斛珠三两步跨上高台,“扑通!”扔进浴桶里,回头对孙自贞笑道:   “大爷带你回家之前,呃……先洗洗澡!你坐底下休息会儿啊,洗完我们就回家,啊?”孙自贞吓傻了,讷讷地点头,就地抱膝坐下,果真一动也不动。   玉斛珠跌入桶中,骨碌骨碌连吞了几口,才“哗啦”一声冒出水面,剧烈呛咳一阵,忽地两眼发直,恍若灵魂离体,身子一歪,堪堪被老胡接住。“这是……这是酒!”她咳了半天突然“呃啊────”一搐,倏忽回神,没头没脑地迸出这一句来。   老胡啼笑皆非,趁着玉人在抱,信手把玩起那只又绵又润的浑圆右乳,揉得满掌酒香。“喂,你别不认帐啊,这上好的西山白酒里掺了一丝骚味儿,还是你适才尿的……”   玉斛珠一听“尿”字脸都变了,攀着桶缘便要起身,胡彦之笑骂:“你个小浪蹄子,点了火头还想跑!”抓牢小屁股一顶,肉棒“噗滋”挤开玉壶口,熟门熟路直抵花心。   “玉斛珠”──该说是翠明端──惨叫一声,小手死抓着桶缘大口喘气,纵使玉斛珠的身子本能地湿润起来,股心里被塞满的异物感仍教她酸到腰脊深处,仿佛浸着满缸陈醋。   她施展“超诣真功”的寄体秘法遥控玉斛珠,就像盖了件密不透风的厚重棉袄窥视外界,而织成袄子的正是玉斛珠混乱的杂识。   相较常人,修习初层心法“泯心诀”的如意女,更易受同源武学操纵,故翠明端得以穿透杂识,控制其四肢百骸,接收感官知觉。若强行侵入未习心诀之人的识海,将被纷至沓来的紊乱思忆所缠,无法迳行穿透,反难控制其躯。   即使在如意女中,玉斛珠的承受力亦是数一数二,娘说这是因为斛珠儿天生敏感,能察觉身子里各种细微变化,特别适合修习媚功。面对“超诣真功”的与干预,这种易感的特质也将身体本能的防御降至最低。   透过她,翠明端能接收到更多、也更贴近现实的知觉,就像穿着一件名为“玉斛珠”的衣裳出门,而非如梦游般,须努力穿透身主的杂识才得与外界接触,其感知介于醒寐之间,仿佛要从某个恶梦里挣扎着醒来,回魂时总累出一身香汗。   翠明端做梦也想不到有这么一天,自己竟会受斛珠儿的“敏感”所害。   嫩膣里被撑挤胀满的程度简直难以想像,与过去所做的练习全然不同。   难道这厮阳物特别巨大?镜筒里也没瞧出来。瞧他那副猥琐形容,定是入了珠,说不定练有专门炮制女人的恶心功夫,把那话弄得像木头一般硬……啊啊,好……好酸……怎……啊、啊……怎能胀成这样?一、一定是……啊、啊、啊……都是斛珠儿没用!生得这般窄,才会被他……呀、呀……被塞得这样满……   “一斛珠,你怎叫得这么清纯?”   身后的猥崽男子啧啧有声,轻佻的口气令翠明端面颊发烧,直想回头一剑刺死他──   现实里,却是斛珠儿过份短浅的花心被一轮挑刺,股心深处似有个松软软的物事被捅破了,腰眼一僵,喷出大把浆水。那温黏的液感绝非失禁,倒像失血似的,刺激之强胜过排尿百倍,弄得她死命想逃出浴桶,欲摆脱这引人发狂的可怕异样。   岂料斛珠儿饱满的乳房卡得严实,连想探出一寸亦不能,翠明端自己精致绝伦的鸽乳几时有过这种困扰?往前一挣,非但没能扑跌出桶外,反撞得胸腋红肿,仍被一下一下插得严实,揪着木桶细细哀叫,动听的喉音回荡于广间,说不出的淫冶诱人。   “大家都这么熟了,你叫成这样我怪难受的。”胡彦之蹙眉道:   “一斛珠,你装一回嫩算是敬业,装不停就看不起人啦。你刚不是这样叫的,给我好好叫!”台底下呜的一声,却是孙自贞捂起耳朵,把脸埋进裙膝。   话虽如此,一斛珠的叫法还不是普通的纯,实不像有假。   比起前度高潮时的压抑呜咽,现在更像浑无防备,肉棒每捅一下都超过她的预期与承载力,叫得既意外又无助,自然得不行。   老胡虽觉自尊心受到挑衅,身体倒相当诚实,肉棒益发滚烫坚硬,再加上玉斛珠的膣里紧凑依旧,湿润依旧,却没有施展邪道采补时那种绞拧吸啜、抽气一般的霸道劲儿,细细的痉挛得无比自然。   女子的欢悦自来是最棒的催情剂,胡彦之捧着她的小屁股扎扎实实抽添,忽觉御处女也不过如此,莫名地有些感动,不觉放慢动作,品着进出时那紧裹熨贴、湿濡含颤的爽利快美,打算再射满一膣与她,当作告别。   翠明端缓过一口气来,本想回臂去拨他的大手,但那可恼的巨物吹气似的不消反胀,硬中带软,次次都突入花心,如狗鞭般又钩又挠,弄得她半身酸软,双手禁不住地掐紧放开、又掐紧放开,竟不得闲,恨恨回头道:   “你……啊……你莫得意!你以为……呀、呀……好……好酸!呼、呼……呜呜呜……你以为道门锁阳功是……啊啊……是无敌的么?“乐与饵,过客止。”你们拿……拿圣人的道理钻研这……这等小道,必遭……必遭……啊、啊、啊……”   胡彦之正抄她两股间的酒水就口,想尝点花蜜的滋味,“噗”的一声全喷了,恍惚间以为干的是真鹄山上蛞蝓脸的讲经长老,差点不举,“啪!”狠打她白花花的美臀一记,抹去口畔的酒渍骂道:   “一斛珠,你怎一进一出就读了这么多书?要是里里外外走一遭,娘的都能考状元啦!你知道“乐与饵,过客止”是啥意思?乱掉书袋!”   “才……才没有!道门至真,非是用来寻求声色之娱!”   巨阳略消,翠明端压力大减,扶着桶缘翘起肉呼呼的雪股细辨滋味,拜玉斛珠易感所赐,那可恨的大肉棒上似有几处特征,与道门典籍所载若合符节,咬牙道:“你练的是玉柱华盖功、盘龙逍遥式,还是太昊云宗旁系的“金顶横磨”?我敢说决计不出这三家之范畴!”   ──干,原来不是讲经坛的老蛞蝓,合着是藏书阁“云笈贮”的马凝光马师叔上身!   一想起那白皙丰满、包得严实却老遮不去屁股曲线的轻熟道姑,还有她面对视线骚扰时有些着恼,又莫可奈何的神气,老胡便硬得发疼。想当年,马师叔可是总山所有道俗弟子自渎时的幻想对象,哪个不想把撸出的浓精射在她那浑圆如桃的大屁股上?   实说她没有鱼映眉那婆娘标致,可大家就是喜欢她。   在天门厉行“新生活运动”前,真鹄山附近的妓院里最受欢迎的就是这种类型的姑娘,每回光顾还得先领号码牌。还有师兄弟间风行的那句“凝光凝光,屁股光光”顺口溜──   翠明端还未歇够,那物事竟又大起来,塞得她又胀又满,形势再度陷入反击无门的不利窘境。却听身后那杀千刀的可恼男子嘻笑道:“一斛珠,你是当过小道姑呢,还是干过小道士?对道门的双修术忒有研究,不简单不简单。是玉柱华盖功如何?是盘龙逍遥式又如何?”   翠明端苦苦挨着针砭,踮起玉趾,踩得酒汁哗啦哗啦响,勉力维系清明,不让呻吟喘息解裂了字句,辛苦道:“你……敢不敢停……一停?教……教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这还真没点说服力。”老胡笑眯眯。“但我就是人太好。你悠着点儿啊一斛珠,一会儿听到什么动静,那是我在打呼。”翠明端恨声道:“狂徒!一会儿……一会儿……定教你后悔莫及!”   胡彦之果然依言停住,翠明端吐了口气,回忆书中记载“玉柱华盖功”的罩门所在,小手往股间探去,勉力握住男儿的阴囊。因交合姿势使然,差一点便构不着,须将手尽力后伸,腕臂恰恰卡在耻丘与蜜缝的位置,只觉温濡软腻,湿得一塌糊涂,又羞又窘:   “没用的斛珠儿!天生放荡,丢尽咱们金环谷的脸面!”忍着膣中异物的肿胀烫热,另一只手却越过屁股,去按那无耻男人腹股沟附近的“中极穴”,两头双管齐下,以温热的掌心交相抚摩。   书里说这样能使玉柱华盖功的如铁肉柱更加坚硬,在极短的时间内一泄如注,乃先扬后抑之法。果然一经施展,那丑物非但热度丝毫不减,反而隐隐有变粗变硬的趋势,翠明端心中一喜,暗忖:“休要张狂,一会儿有你好看!”加紧动作。   她双手放开浴桶,改采如此怪异不自然的动作,本来就不易站稳;支撑她不摔跟头的,反倒是那根深深插在穴儿里、她一心想把它弄软的擎天肉柱。老胡见她窸窸窣窣毛手毛脚的,小屁股像转盘子似的摇晃不稳,伸手欲扶,少女却回头叫道:   “不许乱动!”一副他犯规诈赌似的轻鄙眼神。胡彦之好心没好报,摸摸鼻子道:“一斛珠,你小心脚滑碰了脑袋。你忒聪明也不怕撞笨些,我是替国家可惜,这么浪的女状元多来劲儿啊啧啧!”   翠明端按摩了老半天,始终不见消软,不免有些心急,大声道:“你……你一定是练盘龙逍遥式!敢不敢换个姿势……哎唷!”足底一滑,手拦膝又不及放,果然碰了额头。   老胡见她都快气哭了,颇感冤枉:“不是我啊,我什么都没做。”   翠明端含泪揉着脑门,杀气凛凛:“少废话,换姿势!用“鹤交颈”!”胡彦之瞪大眼睛:“哇,你连这个都知道!咱们风月册该不会是买同一家的罢?我在绘春堂的贵宾卡号是甲鱼九五二七──”   翠明端气得忘了疼,红着小脸回头辩驳:“谁……谁看那种低三下四的东西!   你才……啊,你干什么?”被他抄着玉腿捧起,抱在身前如把尿。胡彦之以肉棒为轴,双手玩杂技似的灵活一转,便将玉斛珠娇小的身子调了个头,后退两步,屈膝跪坐在酒水中,让她大腿分跨两髋,变成女子骑坐在男子腿胯间的“鹤交颈”势。   这起身、掉头、旋转、坐顶的动作一气呵成,阳具始终插在小穴里,翠明端操纵玉斛珠等练习“天罗采心诀”时,从未受过如此强烈的刺激,美得浑身痉挛,抱着他的颈子簌簌发抖。   胡彦之双手捧着雪臀摇晃,肉棒上下穿插,笑问:“这鹤也交颈啦一斛珠,你待怎的?”   翠明端被插得小脑袋瓜晕陶陶的,全身燥热如焚,身子深处似有一团热烘烘的物事不住被那狰狞的肉棒顶着、戳着,仿佛随时都会炸裂开来,不知为何却一点儿也不希望他停下……   她抑下沉沦欲海的冲动,软绵绵的小手一松,由他颈间滑至腰后,以掌心抚摩两侧腰肾,促其精出。   胡彦之不由收起轻视之心。她所用手法、挑选位置等无不对症,均是锁阳功一类的弱点,然而道门持固精关的法子乃透过练气修行而得,没有足以相抗的阴功内劲,或借助破脉金针之流,岂能以徒手摧破?这便是小丫头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之谬。   然而,玉柱华盖功、盘龙逍遥式皆非寻常的锁阳功法,《金顶横磨》更是太昊云宗一系的秘藏道籍,休说“羡舟停”的妓女,便到真鹄山洞灵仙府随便拉上一名道士,也不是人人都讲得出。   看来金环谷大有文章,今儿算来对了。   “怎么……啊、啊……怎么会没用的?”   怀里的翠明端早被插得吁吁娇喘,星眸迷濛,意识渐有些涣散,执拗地不肯罢休,但按摩腰肾的小手已无力施为,软软环着男儿熊腰,骑马似的颠着小屁股,颤抖着让肉棒抵得更深,告诉自己这样便能教他一泄如注,其实心底是想再尝几回这前所未有的销魂滋味,只不肯承认而已。   “因为你书读错了,一斛珠。”   胡彦之十指掐进她沃腴的绵股里,捧着轻如风柳的娇躯上下套弄,像串着一只香汗淋漓、精致绝伦的小玉葫芦,肉棒上的擦刮既清晰又强烈,连黏糯浆滑的淫蜜都掩不去膣里那细小绉折的触感。翠明端被他贯得昂颈酥颤,一口娇息悠悠断断,像要晕过去似的,却仍倔强还口:   “哪……哪里错了?我决……啊啊啊啊……决计不会错的……啊啊啊啊……”   ““乐与饵,过客止。”你从上一段便解错了,自是弦错谱错嘈嘈错,一路错到了底。”见她美得圆腰乱弹,一双圆滚滚的白皙乳峰死命往他胸膛上拱,挤得硬撅的殷红乳蒂于波间滚揉隐现,果有几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态势,伸手往她平坦如削的腰脊下倒三角处一摁,免得她像活虾般扭脱了去。   翠明端臀股被制,只觉腿心那条大肉棒进出更加爽利,竟连躲都没处躲,叫得益发销魂,咬牙呜咽道:“才……呜呜呜呜……才没有错!明明……啊啊……明明是执……执大象……呜呜呜……天、天下往……啊啊啊啊……”   也难为她执拗已极,才能在迫近高潮的临界边缘,将“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几句背得丝毫无错。   胡彦之感受到嫩膣里正一搐一搐地收紧,不禁放慢动作,顶得更重更扎实,欲品尝肉褶如小嘴吸含般细细箍束的曼妙滋味。岂料交合处“唧唧”作响的啜浆声并未随抽插稍停而歇止,原来是膣管太湿太滑、少女股心里的痉挛又太过激烈所致,淫念大兴,遂改变主意一轮猛挑,口中调笑:   “你不知道什么叫“执大象,天下往”!要如大爷胯下有只大象,天下哪间妓院不可去?“往而不害,安平太”的意思是:我进来的时候你别害怕,安心等着被摆平吧太太!”   翠明端再听不清他胡说八道,搂着男儿脖颈不住摇头,却甩不去周身蚁啮蛇走般的逼人快感,玉壶里被刨得又疼又美,像要被撞碎似的,口中的激昂呻吟早已支离破碎,毫无意义。   “坏了……啊啊……好胀……啊啊……大……弄坏……啊啊啊……要破了……不、不要……啊……娘!救我……救我……啊……裂开了、裂开了……啊啊啊啊啊啊啊────!”放声尖叫的刹那间,股底“噗”的一声喷出大蓬清洌的花浆来,喷射之强劲更甚放尿,其量却比尿水更多,一蓬接着一蓬地喷个没完,比玉斛珠泄身时还要厉害。   老胡只觉肉棒根部一紧,玉壶口的小肉圈圈忽然缩起,难以言喻的强劲吸啜感由底部一路贯通上来,整条膣管的口径仿佛突然小了一半,剥壳鸡蛋般的钝尖整个滑入一团黏糯中才又被卡住,似比头一回交媾时入得更深。那妙物夹得他忍不住仰头“嘶────”的一长声,却还继续一提一缩,才突然挟着汩热劲流刮肠而出,而后又继续啜紧喷发,啜紧、再喷发──   胡彦之再也无意忍耐,抱着她的小屁股二度缴械,射了个点滴不留。翠明端僵着小腰尖叫不止,直到力尽才瘫软在他强壮的怀臂间。   “所以说修道即人生哪一斛珠。”老胡射得爽极,不忘捏捏她汗湿的小屁股,“啪”的一记打得腴肌酥红,浑圆的臀丘光润润一片,似乎肿胀得更饱满丰盈了,令人爱不释手,嘿嘿淫笑道:   “你瞧瞧,你这不就升天了么?”   房里交媾的非是女儿的本体,但说话的那个确是明端无误。虽然不用别人的身体时,往往几天也说不了这么多。   翠十九娘隔着纸门听她被胡彦之调戏,不禁面红耳热,生出一股莫名的羞怒困恼。能解除这个状态的,也只有明端自己,然而她偏执于无意义之事的毛病一旦发作,下场便是无休无止的鬼挡墙。   但“超诣真功”绝非毫无限制的武功。   与游尸门传说中的绝学“青鸟伏形大法”不同,上尸部一系的武功,对心识的控制仅止于浅层。明端形容过寄魂于他人之体的感觉像是“蒙着棉被”看和听,须极力廓清,方能贴近寄魂之身所感所知,并不会发生“如意身受伤,魂主心识亦随之受损”的情形。   《远引临非篇》内揭橥的弱点全然不在心识,而在魂主本身。   寄魂时,若魂主的身体突受惊扰,将发生身魂中绝的惨剧,甚者长眠不醒,形同死亡。还有就是寄体的时限,端看相隔的距离,以及寄体所为何事而定。   “像泅水一样。”   要从不寄体时话就很少的明端口里问出究竟,着实费了十九娘一番工夫。这是她好说歹说软磨硬泡,好不容易从女儿那里得到的答案。   明明从小到大也没游过几次水的,却老爱举这种闹着别扭似的例子。   秘阁硕果仅存的最后一批乌衣学士,可说余生都用于这部《远引临非篇》上,其中大半带着未解的遗憾入土,能帮助、甚至保护明端的人已越来越少。有关“超诣真功”的一切本应不厌涓滴,无论有用没用,总要再多掏些出来才好。   “不能一直待在水里?”十九娘叹了口气,耐着性子问。   就算是亲生母亲,不通寄体术的人就是很难理解附在他人身体里的感觉。明端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便是这群瞽者中唯一的明眼人,大人们总是要她听话,偏偏又什么事都得要问她。   “……换气就好。”这样的口吻就表示她无意再说了。   以泅泳比喻,越耗体力的泳姿,换气则须越频。操纵如意女打斗是最难的,即使明端做得够好了,始终撑不过一刻。交媾之剧烈,毫不逊于动手过招,明端操纵斛珠儿的时间已逼近临界,再不脱体回魂,后果不堪设想。   (这丫头……到底在想什么?为何不快些回到身子里?)   ──真真急死人了!   做为母亲,熟知男女情事的十九娘全没想过女儿是贪恋交媾的快美所致,而房里斛珠儿快断气似的剧烈娇喘忽转成了尖叫,那声响彻屋梁的“娘!救我”,更一把扯断她紧绷的理智。   玉手一挥,匿于廊庑间的“豺狗”们倏忽现身,却非冲入上房,而是如乌霾般层层环住小主。翠十九娘快绝无声地拂开纸门,一晃影便掠上高台。   桶里胡彦之正射至中途,浑身精力俱凝于此,虽未漏了门外的声息,身体反应却慢了十八拍不止;暗叫一声“惭愧”,及时抱着少女退至桶边,反手按住压于叠衣顶上的对剑剑柄。   却见来的是一名如花美妇,额间压着三瓣樱痕,梳着夸张的飞仙鬟髻,酥胸半露、秾艳袭人,娇贵中带着跋扈,最适合在闺房里好生调教;若非精心描绘的眉黛间无一丝挑逗,只余烈烈霜凛,几乎要涎着脸主动上前搭讪。   况且她那一晃即至的轻功浑如鬼魅,显示来人绝不好斗。   老胡抑住色心,一瞥台下孙自贞仍抱膝不动,心怀略宽,正欲转移美妇的注意力,岂料竟是她先开了口。“明端!”美妇低喝,怀里的玉斛珠一颤醒神,倦极的星眸还有些睁不开,半闭着眼侧首,本能应道:   “……娘。”   这下轮到老胡尴尬了。“这……虽然我经常梦到自己吃母女井,不过性幻想还是别跟现实太过接近为好。”想起肉棒还插在人家女儿嫩穴里,胡彦之颇不自在,极力挽救形象:   “呃,这个……玉伯母您好,小生姓胡,绝对不是什么坏人,当然现在看起来不像……可不可以麻烦您先回避一下,让我先穿好衣服?我不太习惯在长辈面前露屌。呃,我说的“长辈”不是指奶奶,就真的是长辈……我是说现在不是,但平常我讲“长辈”都是指奶奶,您知道的,奶奶跟长辈一样,也是越大越好。当然令嫒是够大的了,她那两个奶奶……啧啧。啊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抱头直磕浴桶。   翠十九娘面色丕变,伸指按唇,示意他噤声。老胡赶紧闭嘴,却不知是为什么,正自莫名,见她裙膝微动,左臂一收,右手食中二指虚引长剑,两寸青锋离鞘映着水光烛照,令人不寒而栗。   “玉伯母,我这人口拙不太会表达自己,做事却很实在。”   胡彦之低笑道,眼神比青钢剑刃更冷锐,任谁见了都笑不出来。   “您循原路出门,房里死的活的都别沾一下,待我穿好衣鞋,自放令嫒出去。   这样是不是你我都省事?”他自是为台下的孙自贞着想,却不欲勾勒太甚,避重就经,以免为对方所觉。   而翠十九娘冲动过后稍一冷静,便知此举不当,只想抢在少主之前救出明端,低喝:“你快回去!”却是对明端说。谁知翠明端高潮未歇,心识恍惚,忘了正寄于他人之身,攀着男儿的颈子,闭眸软弱地摇头,微翘的嘴角带着几分得意、几分倔强:   “娘,他出精啦。我……我再弄他几回,掏空他的精元……”   胡彦之啼笑皆非:“有你这么说话的么?这种事要小声讲!”翠十九娘急怒交迸,拂袖击水,倒没忘了压低语声:“胡闹!快回去!”哗啦一声,渐冷的酒汁溅上少女的裸背,泼得她激灵灵一颤,“嘤”的一声,似有些返神。   胡彦之以为她要翻脸,“铿”的一声擎出长剑,裸身直起,笑指十九娘:“玉伯母没商没量的,是逼小生硬闯啦。你房外虽伏着十几号人,怕还留我不住。”眼神一瞟,恰射往门外翠明端的方向。   翠十九娘就是不欲惊动女儿,灵光闪现,水袖无声无息往桶里一搅,再攫起时已沉甸甸的不逊土囊;藕臂轻挥,吃饱酒浆的大袖猛撞向玉斛珠的背心!   像斛珠这样的“如意女”虽难得,明端却只有一个。能打醒她最好,至不济也要打伤斛珠儿──宿体一旦受到重创,“超诣真功”护体之能自行发动,强行抽回魂主的心识。只要不伤及本体,超诣真功可说是最万无一失的心识之术。   胡彦之不明所以,万料不到她一出手便针对自己的女儿,圈转长剑,“砰”的一声砸开水袖。蓦地眼角一花浓香袭来,翠十九娘已至身侧,柔荑穿出纱袖,轰向玉斛珠的肩头!   “……好毒辣的婊子!”   胡彦之未及出口,应变又迟,只能在心中斥骂。   这一掌非是什么高明路数,但那美妇位移太快,进招角度又奇刁,莫说回剑,连举臂亦有不能。眼看玉斛珠无幸,老胡把心一横,背转身子生受她一掌,被打得五内翻涌,长剑脱手飞出,借力翻出浴桶,落在对向另一侧。   胡彦之并不白挨这掌,着地时一踉跄,迳掠往梯架,欲跃下将怀里的玉斛珠换成孙自贞……好吧,说不定俩都带走。这玉伯母肯定是后妈,逼旧妇女儿接客还不罢休,找到机会便要弄死她。绘春堂的绣本钜作《淫贱古道热新肠》里就有类似的剧情,老胡细细珍藏爱不释手,每回重翻除了马眼流泪,亦不免为世间冷暖留下男儿泪。   谁知方一动念,染樱映紫的绣金牡丹裙翻转,翠十九娘已俏立于梯前,轻盈的裙角这才缓缓飘落,遮住了梯架两侧突出的扶枝。   (妈的,这什么见鬼的身法!)   她须逆向绕过长弧才到梯边,却较占着短弧的胡彦之更快。   他所习“律仪幻化”已是轻功里的一绝,然而行于在廊庑栏陌之间、于难以腾挪处游窜,这妇人实已练成了精,不只快,还快得悄无声息。胡彦之自愧弗如,却不能束手赞叹,运功一蹴,浴桶“轰”的一声向妇人横移尺许,桶中残酒如海啸,哗啦啦掀起数尺高的浪头,“唰!”碎得高台上一片湿泞狼籍。   他本意欲将美妇逼开,以他的轻功,再高三五倍的台子亦能迳跃直下,然而妇人若离孙自贞太近,以她那快如电闪的脚程,就算胡彦之拽了人走,她也来得及随后一袖一个双双了帐,让他拖两具死尸出门,非先将她骗开不可。这在兵法上就叫“提篮假烧金”,所幸老胡一向拿手。   哪里晓得翠十九娘固是避开酒水,台下孙自贞陡被浇了一头,吓得失声惊叫,连忙从梯边跑开,连滚带爬地躲到了另一边,竟与翠十九娘同侧。如此一来她离老胡更远,两人之间还隔着一名快逾疾电的十九娘,情况益发棘手。   胡彦之欲哭无泪,却发现十九娘的脸色比自己的还难看,灵光一闪:   “……声音!她自进房以来,无不是压低声音说话。娘的,原来你怕这个!”正所谓“敌退我进,敌避我与”,怕什么我来什么!老胡二度抬脚,见十九娘伸手抵住木桶,露出险恶的狞笑:“还不玩儿死你!”喀喇一声往下跺,劈哩啪啦的裂木脆响一路向下,紧接着咿呀一阵晃摇,毁去一脚的高台眼看便要坍倒!   老胡抱着玉斛珠跃下,一沾地便即飙出,拉着瞠目结舌的孙自贞往外冲;顾不得身无片缕,起脚踢飞糊纸门扇,赫见房外十数名一身劲装的黑衣人并排不动,木刻人偶也似,碎裂的门棂撞在身上,刺得头脸肌肤都是血,这帮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麻烦!   胡彦之也没指望有人让道,起脚横扫,但听“喀喇”一响,当先的那人身子微晃,腿骨已折,却仍站立不倒。老胡连踢旁边几人的胸膛腰腿,却连一道能侧身挤过的缝隙也打不开,仿佛踢的是整排缝皮填布的不倒寿翁,这些人被踢口鼻溢血、受伤不轻,依旧撮拳交臂低头不动,似乎死也要种死在房门前。   老胡一向不打不还手之人,借力一蹬,退回房里,想起另一侧还有成片的糊纸门,一放孙自贞,抄起一张短腿的红梅小几掷去,砰的一声撞开个大洞,洞后深黝黝的似是另一条乌木长廊,这回可没有打死不退的劲装汉了,精神大振,拉着孙自贞道:“走!”反足将碰得到的箱箧几凳、立瓶屏风等踢了个漫天飞雨,以阻追兵。   便在这时,摇晃的高台终于撑不住浴桶,承重的一侧“喀喇”爽快折断,连着浴桶酒水轰砸于房间正中央,弹起的破片如石飞散,水流卷着满地的碎瓷裂木堆上纸门,自浸穿糊纸的门棂中流将出去。   原本金碧辉煌的春字号院顶层上房,此刻如遭狂风席卷,胡彦之正欲趁乱携走二姝,怀里的玉斛珠突然剧烈抽搐起来,恍若扶乩,挣扎到单臂环抱不住的地步,“砰”的一声,失手将少女摔落地面。   这下想走也走不得,胡彦之一把掐住玉斛珠的下巴关节,唯恐她咬了舌头,扯过一件不知是被单或大袖的脏污织锦,对半撕开,以干净的一面将她裹起,暗忖:“难道是中了毒?”运气行遍全身,却无一丝异状,只恨解毒丹收在衣带褶缝里,此际不知流于何处,没能给不懂内功的孙自贞留一枚护身。   玉斛珠的痉挛虽剧烈,来得快去得也快,片刻在他怀里悠悠醒转,睁眼见得是他,神情茫然不解:“胡……胡大爷?怎……怎地是你?我……怎么了?这儿……是哪里?”忽觉鼻下温黏,竟是淌出一缕鲜血来。   老胡替她裹好了织锦,笑着安慰:“别担心,你那恶毒的后妈再害不了你啦,胡大爷带你离开,咱们以后都不回来。”抹去血渍,见她眼瞳里血丝密布,隐见溢红,小巧的耳鼓里亦有渗血,分明是被狮吼功一类所震、伤及颅内的征兆,却不知是谁人所发,何以他和孙自贞皆无异样。   忽听一人奔过满屋狼籍,尖声哀唤:“……明端!”正是翠十九娘。   胡彦之以另一爿织锦围腰,二女一抱一拦护得严实,脚跟将身后一根椅脚踢过了肩,右手握住戟出,逼得十九娘身形顿住,鼻尖离破碎的椅柱尖儿仅只一寸,满眼都是他的懒惫笑容。   “玉伯母,一斛珠我带走啦。她这么会含,一定替你赚了不少钱,你就当积积阴德,让她落了籍罢。多造浮屠免当鸡啊伯母。”   翠十九娘大他不过十来岁,姊姊原也叫得,被他一口一个“伯母”喊得窝火,只是关心女儿,轮不到这层计较;视线越过了他的肩膀,扬声道:“明端?”胡彦之心想:“明你妈的!声东击西你胡大爷六岁就不玩啦,无聊,幼稚!”却听廊间一把清丽的少女喉音应道:“娘,我回来啦。”声音从没听过,口吻却极熟悉。这分明是──   他微一侧首,瞥见劲装汉子们让开一道缝,露出一名身穿白䌷上衣白纱裙的苗条少女。少女拍拍一名黑衣汉子的肩头,淡道:“那是我最欢喜的衣裳。”那人身子微佝,应是被胡彦之一脚踢断了几根肋骨,回头盯着她歙动的红嫩樱唇片刻,微一颔首,一跛一跛地走入房里,从污水破烂中拾起了那件蓝花长褙衫子。   胡彦之不觉蹙眉,而放下心来的十九娘眉黛倏凛,便于此际发难──   她轻叱一声影随身动,迳扑向老胡身后的孙自贞!   “不好!”胡彦之惊觉回神,一抖椅脚刺她背心。岂料她这下只是虚招,牡丹裙翩转翻绕,看不清裙下罗袜是如何变换,身影已转回原处。胡彦之变招不及,左侧空门大开,十九娘并指在他“天溪”、“期门”、“腹哀”三穴上各戳一记,戳得他左臂垂落,玉斛珠已连着裹锦换到十九娘手中。   翠十九娘身形轻晃,横抱着玉斛珠退至门外,冷笑道:“斛珠儿是我金环谷的人,谁也带不走。公子要真心欢喜她,不妨常来走走,“羡舟停”上下倒履相迎,未敢慢怠。”将玉斛珠交给身边人,和声道:   “辛苦你啦,斛珠儿。你且安心休养,晚些我再去瞧你。”   玉斛珠顺从地点头。“多谢十九娘。”竟无一丝惊恐不悦。   忽听一人抚掌大笑,春字号顶层上房唯一的一排琉璃窗外,一名锦衫华服、头带毡帽,外披白裘的男子斜椅于深山老梅的粗桠之间,一条腿轻佻地晃呀晃的,看得人无名火起。   老胡知道这人最大的嗜好之一,就是教他人不舒服,真要生气便遂了他的心。   就像他尽管穿上这么好看的衣服精心打扮,却仍要带着一副廉价粗劣的糊纸面具一样。   他在江湖上总是自称“鬼先生”──当然这只是他诸多身分之一──胡彦之满以为翠十九娘也是受“鬼先生”操弄的一股江湖势力,如同七玄。但接下来的一幕却令他目瞪口呆。   这顶层的广间里除了他和孙自贞外,所有人均不约而同单膝跪地,向着窗外的鬼面男子恭敬俯首,由翠十九娘做代表,以甜脆动听的喉音朗道:“属下等参见少主!”   “起来罢。”鬼先生扬了扬手里的残梅长枝,面具底下透出的闷湿笑声带着难言的恶意。“这位胡爷也非外人,你们该喊他“二公子”。”   胡彦之面色丕变,连点穴的余裕也无,堪堪一掌轻切在孙自贞颈后,总算抢在鬼先生之前将她打晕。“住口!”他抬起头来,咬牙切齿:“我早同你说过,我们没有这种关系。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鬼先生哈哈大笑,仿佛觉得此说既荒谬又可怜。   “这可由不得你。人说“打虎捉贼亲兄弟”,血脉相连是天注定的,你既换不了全身之血,自也舍不了父母兄弟。”鬼先生怡然笑道:“你说是不是,我的好二弟?”   第百卅四折 说时依旧,故土黄坏   胡彦之一瞥伏在门外的十几条劲装汉子,忽觉不忍,鬼先生大喇喇地将秘密说将,是不打算让这些人活了,就像他意图说给孙自贞听、好陷自己于两难一样,蹙眉道:   “这些都是你的人,按说轮不到我可惜。可你就为了说出口时爽那么一会儿,要杀掉忒多忠心耿耿……好吧,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但断了几条肋骨还不肯倒下,怎么说也是好样的。你的心就这么黑?”   鬼先生未得接口,老胡忽又摆了摆手,笑道:“我这是废话。你连自己的血亲手足都下得了毒手,别人家生养的算什么?就是个屁!我他妈是蒙了,能问忒蠢的问题;你他妈要还有心,挤出来都是墨汁掺脓,狗血砒霜!”说到后来须眉皆动,“砰!”踢飞半张残几,虎虎瞪视的眼眸里除了如雷狂怒,还多了股说不出的沉痛哀伤。   鬼先生静静听着也不插口,待他连珠炮似的骂完一通,才道:“你可能觉得我爱杀人,但外头那几位,是当年本门惨遭七大派围剿时,从刀光剑影中披肝沥胆奋力存活下来的门人。   “他们目睹的杀戮太惨,毫无公义可言,发誓将余生用于报仇之上,自割了舌头、刺聋双耳,不食甘味不闻弦音,专心磨砺杀人伎俩;除了仇人血肉,什么都无法使他们得到平静,故称“豺狗”。我便把这桩秘密再说上几百遍,也毋须担心泄漏。”   老胡大踢几凳时,便留意到伏在廊间的汉子们动也不动,即使修到心如止水的境界,骤闻声响,耳后头皮也该有轻微的抽搐;连这点反应也无,只能认为是耳或有疾。听鬼先生如是说,背脊一寒,喃喃道:   “世上……有这么无端端自残躯体的么?”   鬼先生乜他一眼,慢条斯理道:   ““无端端”么?恩遇够厚、仇怨够深,本就如此,有甚奇怪?对他们来说,害死我们父亲的畜生,死上几千几万次都不够。若牺牲一己之乐能为他讨还公道,兴许是太划算的交换。”   胡彦之哑口无言。“父亲”二字于他本就陌生,骤尔听闻,忽生情怯,原本气汹汹的势子为之一挫,满肚子的尖刻讽刺顿失标的,冷冷哼了一声,便不再还口。   鬼先生也未乘势进逼,两人静默片刻,还是他先开口打破僵局。   “你跑到“羡舟停”来大闹一通,总不是只想骂我几句罢?我院里已备下好酒好菜,咱们边吃边聊。”   胡彦之警醒起来,冷笑:“不必,在你这龌龊地,吃什么都恶心。这个婢女我带走啦,再教我知道你同拐子买姑娘,看我将这金环谷烧成一片白地!不信你且试试。”信手将昏倒的孙自贞扛上了肩。   长定坊老孙头的闺女同父亲闹别扭,负气离家,大半月里音信全无,老胡旅居越浦期间,常到长定坊生酥寺外的摊子上吃一碟老孙头炮制的“两熟紫苏鱼”佐姜豉羊油饭,鲜得连舌头都差点吞下肚里。听人讲起此事,二话不说慨然插手,一查之下,才发现这个把月里越浦失踪的姑娘竟多达十数人之谱,其中年龄相若、形貌上又似有共通者,共计五名,老孙头的闺女孙自贞正是当中之一,显有蹊跷。   胡彦之循线踹了几处拐子窝,饶是他将贼头儿揍得满地找牙,无论哀声讨饶或倔强硬气的,都发誓没见过老孙头的女儿,只能认为除了专贩人口的拐贼,另有一帮人在掳劫特定的对象,拐子不过是搜集的管道之一罢了,遂盯上了越浦城外几处新兴的销金窟,方有今日之行。若老孙头的女儿出现在“羡舟停”,那么其他几人也可能还囚于后进的某个密室。   鬼先生既已现身,眼下是查不了了,却不能教他知晓自己对这几桩少女失踪案留上了心,否则于媺、吴阿蕊诸女恐遭灭口,只能装作侠义心发作,如欲携走玉斛珠一般,带走的乃是一名回神不知身何处的苦情小婢。   果然鬼先生的目光往孙自贞撑鼓裙布的臀股与长腿间一巡梭,啧啧道:“胡大侠上妓院嫖妓,嫖完还不忘助人脱离苦海,如此矛盾的侠肠义怀,不愧是观海天门的正宗。罢了,谁教你是我亲弟弟呢?便是吃干抹净了还带打包,也只能认啦。”笑顾十九娘道:   “这丫是开过苞的,还是个粉雏儿?”   翠十九娘何其乖觉,岂能不知少主的意思?眉目不动,袅娜敛衽道:“回少主的话,这丫头刚来不久,还未调教妥适,先教她斟酒侍宴,跑跑腿儿打打杂,熟悉席上的气氛,并未开怀。”   “不嫌年纪大了些?”   “回少主,”十九娘垂眸道:“有些贵客就好这口,说是街里出身、无一丝脂粉气,身强体壮,折腾起来格外有意思。也有非渔女农妇不欢,又不真爱鱼腥土味儿的,楼子里也得备着。”   鬼先生哈哈大笑。   “这么说胡大侠看中婢女,也算是“有朋不孤”啦,不错不错。”   “少废话!”胡彦之见他俩一搭一唱调侃自己,吹胡子瞪眼的故作不忿,心知此事撇得越清,仍陷于谷中的少女们就越安全,虎声道:“老子便说到这儿,你们好自为之,不用送啦,告辞!”左臂环着孙自贞并垂的大腿草草一拱手,回头便要离去,眼角瞥见积于门廊间的狼籍碎木里突出一只剑柄,正是自己所携对剑之一,若那捞什子“豺狗”横加阻拦,也只好拔剑杀出条血路。   “且慢。”   (看来……是免不了啦。)   如果可以,他实不想与亡父的旧部刀剑相向,更遑论聋哑残疾之人。老胡在心中暗叹了口气,飒然回头,轩眉道:“你待如何?”   鬼先生耸了耸肩。“你就这么光着屁股出去,旁人还以为我金环谷“羡舟停”是剥皮酒楼,非剥光了客人才让走,传将出去,以后生意还做不做?你不同我吃酒不打紧,别坏了我的招牌。给你一身衣衫靴鞋,穿戴齐整了再走,不算为难胡大爷罢?”   胡彦之心想现下硬闯是闯,一会儿闯也是闯,且看他弄什么玄虚,冷哼一声,抱臂停步。鬼先生对十九娘道:“给二公子拿几件替换的衣物来。”翠十九娘福了半幅:“是。”云袖一挥,携明端与豺狗们齐齐告退,偌大的上房里除了昏迷不醒的孙自贞外,便只剩下兄弟二人。鬼先生揭起粗劣的糊纸面具,露出一张如妇人好女般妍丽的白皙面庞,美则美矣,于唇勾眉挑之间却略显轻佻,胡彦之不禁皱眉,冷冷地转开视线,迳投窗外牙月风梅。   “你这般恼我,莫不是为那姓耿的浑小子?”鬼先生笑道。   看着他那天真无瑕、略显孩子气的笑容,胡彦之益发光火,惟不想称了他的心意,强抑着怒气,冷道:“我警告过你,耿照是我的结义兄弟,你弄他就跟弄我没两样。你既铁了心弄我,我也没别的话。你该庆幸他没死在阿兰山,否则咱俩就不是像现在这样,光站着扯淡而已。”   鬼先生淡淡一笑。   “你对义兄弟挺好啊,怎不见对亲兄弟好?”   “……你还有脸跟我提“亲兄弟”三个字!”   胡彦之突然狂怒起来,猛地转头,如非兀自扛着孙自贞不敢放下,便要冲上前去一把揪起他衣襟的模样,眦目咬牙:   “兄弟是手足,妹妹就不是?你那狗屁组织搞得什么大事,要你砍花你亲妹妹的脸蛋!她还这么小……忒标致的小脸蛋……那刀疤蜈蚣也似,红得怕人……你怎下得了这般毒手!将来她要怎生嫁人?你……你个混帐!”雷滚般的低咆忽于喉间一哽,再忍耐不住,将孙自贞往半张倾倒的软榻上一放,啪啪啪三步涉过及踵的污水,近三丈不过一霎眼间,醋钵大的拳头已朝鬼先生面上挥落!   鬼先生举臂相格,被压得一沉;胡彦之身子尚未落地,膝锤迳撞他胸口,鬼先生左掌“啪!”及时接住,仍被走山般的顶之势撞得踉跄倒退,没能封住老胡的下三路。   胡彦之身形坠下,右足才沾上蔺草席垫,左脚已“呼”的一声自他肩颈勾落,仍是近身短打的路子;鬼先生并起双臂一挡,被蹴得侧向歪倒,仍未脱出他双手臂围。胡彦之连推带搪,啪啪一阵贴肉劲响,双掌打穿散乱的遮防,及体时一撮拳,重重打上他的颧骨和下巴。   “少主!”捧着漆盘回来的翠十九娘见了,失声惊呼,正欲上前,却听鬼先生喝道:“休来!”   胡彦之犹不解恨,正欲往他鼻梁上再补一拳,鬼先生却侧颈闪过,一记手刀轻轻切在他胸臂相交的“周荣穴”上。胡彦之理都不理,左拳又出,这回却是臂腋间的“青灵穴”中招,整条左臂血路一滞,酸麻难当,这才警醒过来:   “是他让我!”省起犹在虎穴,不能扔着孙自贞不管,点足飞退,跃回老孙头的闺女身畔。   鬼先生抹去口鼻血渍,对十九娘抬了抬下颔:“服侍二公子更衣。”十九娘垂眸:“是,少主。”乖顺犹如一名小婢,衬与她蜂腰腴臀、乳沃欲出的成熟胴体,教人爱怜之余,复燃欲焰。   胡彦之强抑心猿意马,冷道:“不必!”仰头不看,暗里却蓄着一口真气,将耳目觉察延伸至廊庑窗外,以防十九娘或隐于暗处的豺狗们暴起发难。   鬼先生倒是一派悠然,笑道:“让翠娘服侍更衣,可是人间至极的享受。以她手路之巧,光用十根手指便教你魂飞天外,再瞧不上那种半生不熟的野丫头。你一定要试试。”   “不必,我无福消受。”胡彦之冷哼一声,留意到十九娘浓妆艳抹的粉面上微露一丝羞意,这般与她冶丽的形貌无比扞格的表情,竟比出现在怀春少女身上更勾人,令人心痒难搔,非痛尝一回才甘心,暗自凛起:“她可是调教出一斛珠这只吸精小蜘蛛的狠角儿,论起道行纵无千年也有百年啦,绝非一斛珠可比,莫着了她的道。”   十九娘蜂腰款摆,裙下罗袜尖儿如蜻蜓点水,于翻飞的裙裾间忽隐忽现,随着抬腿迈步的动作,纱裙面上不住浮露她丰满修长的大腿线条,走到胡彦之身前才停下,捧着漆盘袅袅娜娜施礼,柔声道:“翠娘给二公子更衣。”   “放着就好。”老胡哼笑道:   “你比五帝窟的女人还像条毒蛇,再走近我怕我会阳痿,还是别客气为好,伯母。”翠十九娘俏脸微僵,顺从地将漆盘放下,俯身时双乳跌宕,几从抹胸边缘溢出,映得人满眼雪颤,直欲目盲。   “少主若要为难,今日断非如此。”她起身时正迎着他来不及收回的目光,低道:“二公子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老胡眼贼被逮个正着,理不直气不壮,不好硬着脖子反口,忍着一肚子的窝火拎起衣衫往身上乱套乱披,赫然发现盘里盛的无论是箭衣褙子、长靴绑腿,莫不与自己平日爱穿的形款相类,只是用料作工更为华丽精美,却又不过份花俏,且里里外外无一处不合身,宛若订做。   这样的衣物绝非仓促可得,就算鬼先生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早早记住了他的身形尺码,亦须花时间心神张罗,才能于此时拿出完整的一套来。   胡彦之默默穿好,心中五味杂陈,抬头瞥见一旁十九娘神情似笑非笑,画得高高的弯浓眉黛一挑,似有几分“你看吧”的意思,不甘示弱,霸气一指胯下高高支起、毫无消褪迹象的雄伟裤裆,企图以“看我屌”做为反击。   可惜十九娘早过了掩面尖叫逃开的年纪,嘴角微微抽搐,果断放弃这种无聊幼稚的意象对峙,抚着额角行礼告退。   “她的事,看来你是非讨个交代不可了。”   直到十九娘退出长廊,倚窗的鬼先生才开口。“莫忘了,她不只是你妹妹,也是我妹妹,若非万不得已,我宁可那一刀是劈在我脸上,而不是她。你以为我愿意这样?”   胡彦之仰天“哈哈”两声,虎目中不见丝毫笑意,只余怒火。   “你说啊,我倒要听听是怎么个“不得已”法儿,下回你拿刀砍我之时,我也好先有个准备。”   “在所有的仇人里,杜妆怜自来便是最难对付的一个。”鬼先生沉声道:   “二十多年过去了,兴许是作贼心虚,其他七大派的崽子们早已忘乎所以,大大咧咧地于东海横行,只有她始终龟缩不出,行踪难以掌握。母亲本想等查出杜婊子的下落再展开复仇,岂料顾挽松这酷吏明明在新朝也混得顺风顺水,竟先一步死了,才知报仇最大的阻碍非是仇人自身,而是杀人不眨眼的老天爷。   “为防老天再抢仇人,只好先下手为强,先从名单上最容易落单、没有太多牵连的杀起。所幸天下底定、七玄式微,看似无事,这帮自诩正道的混蛋便安了一百二十个心,迫不及待地自相残杀起来,给了我们浑水摸鱼、栽赃灭迹的大好机会,十几年下来清光了一批,但仍找不到杜妆怜。   “等到宰掉惊鸿堡梁度离那王八蛋之后,七大派已去其一,才开始有人生疑;再过一阵,连赤炼堂的雷万凛也躲将起来,估计是发现了杜婊子龟缩不出的好处,起而效尤。事实证明这的确是对付我们最有效的办法,纵使妖刀将水月赤炼闹了个天翻地覆,仍逼不出这对龟公龟母。”   鬼先生说话素来浮夸,不唯神情语气,连肢体动作也相当攫人注目,此际却罕见地没什么表情,衬与冷淡却刻毒的言语,益教人不寒而栗。   胡彦之听说过惊鸿堡梁家的灭门血案。   矗于瞿州肥泽幽远滩的宏伟石砦如今已成鬼域,连往日满沙洲的天鹅盛景都不复见,只余一城赤眼鸦。附近的土人说是惊鸿堡死人太多,乌鸦认为待在这里有吃不完的腐肉,故尔盘桓。   惊鸿堡主梁度离自称“万里同哭”,寓有“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深刻意涵;比起其他如“公道大王”、“亮节清主”、“高风先生”之类的自号,武林中人还是宁可叫他“万里同哭”。起码这些粗汉子觉得能公然触触梁度离的霉头,也算一件称心快意的事。   据说此君开口必得罪人,说是矫矫不群,其实就是乖僻。故当年血案虽轰动一时,替惊鸿堡认真计较的却不多;十数年间少人闻问,渐为世所遗。   胡彦之出身的古月名门离瞿州不远,少年时曾游肥泽,访问当地故老,老人们都说梁度离为跻身名流,不惜在惊鸿堡地下镇着一头十角六翼、嗜食女子的邪恶妖物,自愿给正道当狱卒,以致招来不幸。如今方知惊鸿堡亦是当年追剿狐异门的七大派之一,且灭其满门的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自己的至亲,感慨之余,又不禁有些恍然:   “是了,按时间推算,当年父亲遇难时,尚无白日流影城的字号,牛鼻子师父又说玄犀轻羽阁于“妖刀之乱”时封山不出,后遭朝廷下令迁徙,“七大门派”怎么算都不足七数,原来缺的正是惊鸿堡梁氏。”   鬼先生不知他心中计较,续道:“这些年来,为了对付杜妆怜,母亲费心在水月停轩打下两条桩,一明一暗。你问为什么是她,而非你我,原因就在于我们进不了水月停轩。”   胡彦之浓眉一轩。“就像把我送到古月名门,再安排进入观海天门一样?”   鬼先生摇了摇头。“我告诉过你了,那是个意外。古月名门本来就是狐异门的避难之地,母亲那时有事在身,不方便带着你,而我正在平望做着整日敲木鱼唸经的小沙弥,自也不能让你跟着,才将你暂寄于仇池郡。是鹤老杂毛循线而来,将你劫了过去。”   胡彦之还记得牛鼻子师父接他上青帝观的那一天。长年为肺疾所苦的风伯难得一早上都没咳,在花园里戏耍的他正觉有些不对,只是贪玩蛐蛐儿一直没去瞧。还在东摸摸西摸摸地磨蹭,忽见一名高大的灰袍道人低头穿过洞门,走进院里。   “你是谁?”小小胡彦之可不含糊。从小风伯就告诉他,他才是这里的主人,这儿的一切将来全都是他的。有人来了,怎么没人进来通报,又是谁让放行的?   “少爷……咳咳……这位鹤着衣鹤道爷是专程来接你的,你……咳咳……随他上山学艺,他会照顾你平安长成,还会教你一身厉害的武艺。”   风伯微佝的熟悉身形出现在洞门边,枯瘦的手掌扶着墙,皱巴巴的肌肤与脸色一样,都是毫无光泽的灰。外头的孩子都很怕风伯的长相,但他已想不起是从何时开始,只有看着这张面孔,握着他干燥微凉、触感如纸的手掌才能安心睡着,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怕。   小胡彦之吵着要练武已有好一阵了,自于庙口看完跑江湖卖艺的表演之后。听到“教你一身厉害的武艺”时精神一振,隐有些雀跃,但男童一转念间,投向道人的眼神仍是戒慎大过好奇。对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可不容易,道人在心中啧啧称奇,眯眼道:   “镡儿──你风伯说你叫这个名儿。你知道这个“镡”字是什么意思?”   小胡彦之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倔强的小脸上露出一丝不甘与屈辱。所幸这死牛鼻子和其他大人不同,挺像风伯,不会因为他的不知或不能看不起他。男童对自己说了实话颇感骄傲,挺起胸膛回望着。   异常高大的中年道人从背上解下剑囊。洞门边的风伯似是动了一动,也可能是他眼花了,终究风伯并未开口,甚至没走上前来。道人把剑捧到他面前,指着小小一方的剑格道:“这里,就叫做“镡”。也有人管叫剑鼻或剑格,其实指的都是一样的东西。”   “哦。”   男孩难掩失望。知道名字是从剑上来的挺不错,总比和他玩的邻里孩子叫大牛二毛什么的强多了,但不是更威风更厉害的锋刃,总有些不是滋味。这“镡”也太不起眼,还不如做剑鞘呢!   “……千万别这样想。”   “你怎知道我怎么想?”小胡彦之大惊。庙口耍大刀跟猜玉石的分明是两摊,难不成这死牛鼻子两样兼通这么厉害!   “剑镡是连接剑身跟剑柄的部位,”死牛鼻子完全搞错重点,兀自认真地说文解字。“没有“镡”,利刃就会伤到自己。虽生于杀敌的利器上,剑镡的作用却是“保护”、是“克制”,而非杀戮,这就是你父亲为你取镡字为名的深意。”   这么一说突然就帅起来了。还不赖,男孩想。   “你认识我爹?”   “认识。”死牛鼻子神色一黯,仍眯着眼爽快地点了头。“你爹是个了不起的人,可以说是我这辈子认识的人里,最了不起的一个。他的一生没半点黑暗,是个像太阳一样光亮的人,看着他你就觉得浑身暖洋洋的,无论面对什么事都觉得有希望。”   “嗯!”小胡彦之用力点头,带着兴奋的眼神眺望风伯。   风伯看来很累似的,连附和的力气也无,靠着洞门嘴角微扬,报以一个略显扭曲的灰暗微笑。小胡彦之早习惯了,风伯咳完总是这样,每次看他咳嗽,都像要把肝肠全呕出来似的,模样十分吓人。但咳完就好了。咳完他总是那样笑。   不管风伯了,他乐得继续追问。   “是我爹的武功高,还是你的武功高?”   “你爹比我高多了,我比不上他。”这牛鼻子说话怎就这么实在啊!铁是个好人!男孩像被挠了耳后根的猫儿也似,微眯着眼睛,悄悄在心里把那个“死”字拿掉。“但你爹既已不在了,没法教你武功,你就勉为其难学我的,怎么样?”   “那好吧,也只能这样啦。”小胡彦之装模作样地咳两声,忽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但我不要做道士。”   “你自然不做道士。”牛鼻子似被挑起了兴趣,连快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都大了些,饶富况味地搓着下巴。“但你为什么不想做道士呢?你晓不晓得道士是干什么的?”   他还真不知道。他唯一晓得的是:做了道士或和尚,就不能再把脸埋在侍女姊姊们的怀里乱拱了,虽然她们都挺喜欢的,每次他这么做总能逗得她们失声尖叫,继而咯咯笑着又挡又避,但总能让他得手。除非把手伸进衣襟里──   “小少爷!你再这样我就同风老爷说,让他送你出家做道士!”侍女们总是又羞又恼地骂他,那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所以道士是万万做不得的,男孩心想。   风伯没替他收拾任何东西,他手里抱的,是牛鼻子的那对剑。“你要是能一路拿着它不放手,到青帝观我就立刻教你武功。”   小胡彦之使尽吃奶的力气,胀红了小脸,死死抱着不肯放手。“你……咱们走着……走着瞧!我……我一定不放……死也……不放……”   就这样,他跟在牛鼻子师父和小青驴的屁股后头,死拖活拉地离开了仇池郡,从此踏上截然不同的人生。再回到这座宁静古朴的大宅院,是十年后的事,记忆中风伯那髑髅似的身影已不复见,只余屋后一抔黄土。据说风伯死前遣散婢仆,安排好看顾打扫宅院的人,就像预知自己的死期一样,独没让人上青帝观通知他。   那是在他上山后不到半年里的事。   已长成的胡彦之静静站在骄阳里,沐着蝉声倚着洞门,忍不住想起那个没有来得及道别的午后──当时他并不知道自己此去经年,也没想会见不到风伯的最后一面,甚至还不懂人与人之间除了生离,原来还有死别。记忆随着轰然震耳的蝉鸣,忽然鲜活起来,他仿佛看见吃力抱着剑的男童、臀后如麈尾乱扫的青驴,还有眯眼微笑,领着他们穿过洞门,走向另一个世界的灰袍道人……以及在身形交错的一瞬间,道人与风伯短暂交谈的片刻。   “鹤着衣……”面色灰败的老人倚着墙,干瘪的嘴缝里艰难地嚼吐字句: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莫……莫让我……到了九泉下,愧、愧对……”   “我发誓会履行承诺。”道人头也不回,牵着毛驴踢哒踢哒地行出洞门。   “可惜我们后会无期,风射蛟,你是好样儿的。无量寿福────”   他被鬼先生的语声唤回神,发现自己又沉浸于过往的记忆。奇妙的是:随着年岁增长,当时的情形想起越多,他早知风伯神情有异,还有两人莫名其妙的对话,遑论无端将他讬付给素昧平生的观海天门等种种蹊跷。   他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面对牛鼻子师父时却总问不出口,只能不断回到风伯的坟前,带着懊恼与悔恨点上几炷香,然后闷头喝上一夜的酒。   这也就是为何三年前鬼先生找到他、向他揭露身世之时,胡彦之并没有天崩地裂、一夕变改的错置之感。他很久以前,就知道风伯是被牛鼻子师父所杀,只是一直不愿面对罢了。   “风射蛟与找上门来的鹤老杂毛一战,可惜他受的“落羽分霄天元掌”旧创太重,非是鹤老杂毛的对手,居然信了什么“会好好抚养你长大”的一通浑话,让他把年幼的你带到青帝观。”鬼先生握拳咬牙,抿着一抹冷蔑,敲着窗槛轻道:   “等母亲获知此事,已是数年之后,鹤老杂毛不知用了什么肮脏手段,当上了洞灵仙府的牛鼻子头儿,带着你搬到戒备更森严、更难以潜入的真鹄山上。她有不得已的苦衷,无法杀进东皋岭将你抢回,并非有意让你在观海天门中卧底。”   胡彦之冷笑。   “就结果而言,又有什么分别呢?我师父终是将我好好抚养长大,而你们不正希望我卧底真鹄山,好在你们举起复仇大旗的时候,开门放火之类的?”   鬼先生转过头来,淡然一笑。   “你没这个价值,我的好二弟。以鹤着衣城府之深,他能容得下你,是因为对自己教徒弟的手段很有信心。而你也不负他的期待,彻头彻尾不当自己是狐异门之人,宁愿是天门掌教的得意弟子,而非劫后余生、矢志报仇的胤家人。   “我不怪你,也从没怪过你,不会说什么“认贼作父”之类的浑话。你当时只是孩子,毫无反抗之力,若你所知再多些,鹤着衣便容不下你了。所以卧底你是做不来的,你有一丝这样的念头,真鹄山东皋岭便是你的葬身之地,有进无出。我与母亲都不愿见到这般情形发生。”   胡彦之抬头瞥他一眼,突然哈哈大笑。   “瞧你说的,我都几乎忍不住要信了。我师父要如你说的这般穷凶极恶,何苦花费二十几年心血,养育我、教我武功,然后当有一天我知道自己的身世时,再回头收拾我这个孽种?你不觉得这事光说就累人至极,真能做到的人,实在太了不起么?”   “我也传了你天狐刀法,毫无保留,你有对我比较好么?”鬼先生戳得他哑口无言,哼笑一声,慢条斯理道:   “你认定鹤着衣是师父,所以死了心眼地向着他,就同我和母亲认定你是幼弟么子,是我们最宝爱的镡儿,这才由得你胡搅蛮干。这其中哪有什么道理可讲?正与逆、黑与白不过一念间耳,反掌可易。鹤老杂毛揪住你的,便只这点儿心眼。”   “他从没说过父亲的坏话!”   “因为他知道你是胤丹书的遗腹子,总有一天会明白自己的身世!”鬼先生冷笑:“你瞧瞧,不过小小一着,效果却出奇地好!连这点蛛丝马迹都不漏半点风的人,我可不敢在他面前自称“奸恶”,差得远了。”   胡彦之无可辩驳,环抱双臂,赌气似地说:“我要见母亲。”   “拿什么身分去见?”鬼先生冷笑。   “我是她的亲生儿子!”胡彦之握拳咆哮:“还要什么身……”忽然一怔,再也说不下去,连挥舞的拳头都忘了放下。   “你现在不是她的儿子,也非仇敌鹤着衣之徒──否则我就要杀你了──你是被蒙上眼睛近二十年的孩子,一直以为自己瞎了;好不容易重见光明,该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看看这个世界,而非记着看不见的时候,旁人说给你听的那些。”鬼先生道:   “等你确定自己的身分,母亲才能决定见不见你。就算现在她愿意见你,你能见她么?”   胡彦之无话可说,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忽然涌上,若非念着还得平安带回孙自贞,几乎想放手让这股倦意吞噬身心。“我们这一家子……”他轻捏额角,摇头惨笑:“……到底是怎么了都?”   “这个问题你会让我问母亲,而我会教你去问鹤着衣,我们就省省力气罢。你之前去流影城探望过她了,是不?是不是已经苏醒,能下床走动,穿衣吃饭了?”   胡彦之知他所言俱实,鬼先生却未拿此事大肆邀功,只淡道:“我说过她不只是你妹妹,也是我的妹妹。不管你信不信,这事我极力劝过母亲,劝不动时,我已尽力照顾了妹妹──虽然你觉得远远不够。”   “你还好意思说!她脸上的那条疤……”   “喏,拿去!”鬼先生手一扬,抛来一只小小的羊脂玉盒。“五帝窟独门疗伤圣品“蛇蓝封冻霜”,治疗伤疤极是对症。我拿去,你又要疑心有什么阴谋诡计,不如你再走趟流影城,瞧瞧她也好。”   胡彦之没敢在险地验药,摇了摇玉盒不见有异,信手收入怀中,忽想起一事,又冲鬼先生伸手:“拿来!”鬼先生笑道:“欸,你拿了还装傻,这是诈赌啊!”胡彦之面色不善,沉声道:“我不说第二遍。信不信我揍你的脸?”   鬼先生举起双手。“别,我靠脸吃饭的。给你还不行么?”点足跃出窗外,自梅树粗桠间取了只长布包袱,解开布裹露出一刀一剑,赫然是染红霞的“昆吾”与耿照的“藏锋”。   “你怎知这两件兵器在我手里?”   鬼先生将刀剑重新包好,运劲一抛,扔给了胡彦之。   胡彦之把包袱斜负在背,扛起孙自贞,冷道:“慕容柔挖穿莲觉寺的地面,没见尸体,只寻到这两口兵刃,谁都知他二人没死。要不是掘坑不知被哪个丧尽天良的王八蛋用火药硝石炸塌了,还赔上十几条谷城陷坑营的军汉,这会儿早知他们循何路径逃出,人又到了何处。”他特别将“王八蛋”三个字咬得字正腔圆,以免王八蛋没听清。   “我知道你意有所指,可这事真不是我干的。”王八蛋撇得一干二净。“指不定是慕容自己炸了,免得耿、染二人的残尸出土,染苍群少不得要兴兵东海,向他讨个公道。”   胡彦之冷哼一声。“慕容将这两件宝贝呈至栖凤馆,当作镇北将军千金生还的证据,却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皇后娘娘扣下这副刀剑做什么呢?自是某个皇后娘娘言听计从的王八蛋唆使。东西不在主谋手里,难不成去了当铺?”扛着孙自贞走向门廊,忽觉有些对他不住,毕竟平白拿了这些,也没见他推辞,犹豫一霎,回头大声道:   “这回你给得干脆,阿兰山的事就算是两清啦。我找回耿照后,你若再打他的主意,休怪我翻脸无情!你若安分守己些,待她伤势痊愈,咱们兄妹三人再找时间聚聚。”   鬼先生忽然笑起来。   “我的好二弟,你净拿不给,当真吃定我了么?这样兄弟很难做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胡彦之闻言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   “我一直在想,你的追踪术虽厉害得很,可为兄也不差,要说你看穿金环谷是本门暗桩、一路循迹至此,不止我不信,瞧你放开手脚大嫖特嫖的勇姿,大概连你自己也没想过会在这里遇上我。”   鬼先生笑道:“这么一想,事情就突然变明白啦。你既非为我而来,耿染的刀剑、妹妹的伤势,都不是你来“羡舟停”的目的,不过是见了我之后,随机应变的结果罢了──除了她以外。”一指他肩上女子,慢条斯理道:   “你收了忒厚的礼,我也不要别的,就拿那丫头来抵罢。”   “做梦!”   胡彦之踏出门廊,赫见两头乌霾翻涌,几不见光,糊纸门扇“砰砰砰”一路掀倒,数不清的黑衣“豺狗”挟着狞恶的兵器锐芒而至,不知是人数太多抑或速度太快。   他连环起脚,踢过所有能构着的物事,一阻追兵;在漫天杂物之中,与不知何处穿来的拳腿钩爪乒乒乓乓一阵乱打,相接不容片糸,打得血飞帛裂、伤人亦伤,一闪身退回房里,转头迳扑窗边。   鬼先生不知何时已离开窗棂,也无出手拦阻之意,他心中一阵不祥,在手指将碰窗前硬生生顿住,点足飞退;几乎在同时,飕飕的破空劲响射碎窗棂,在窗边的蔺草垫上插满了整排狼牙羽箭,羽簇兀自嗡嗡颤摇,宛若活物。   “他妈的!玩这么大?”胡彦之狼狈避开,才发现袍角被几枝羽箭钉在地上,泼喇一声身转袍裂,肩上的孙自贞“啪!”跌落蔺席,乱发散在约半寸深的酒水浮渣之上。胡彦之不顾得地上狼籍,拽着她的腕子拖近身畔,只恨兵器都缚在背上,但就算那对新铸的“狂歌”在手,他也没把握扛着昏迷的少女应付这铁桶般的层层包围。   “没办法,谁让你发现了这么紧要的秘密?”鬼先生笑道:“翠娘一向是贴心的好部下,不用我吩咐,自行安排了里外几重人马,想留二公子和孙姑娘。盛意拳拳,二弟你就别走了罢?”   第百卅五折 焉薄骨肉,入道高危   胡彦之为自己差一点信了他的温情表演而感到恼怒。鬼先生之所以叨叨絮絮同他说“家事”,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拖延时间,好教十九娘从容部署,布下这等天罗地网。   鬼先生是个十足十的冷血混蛋──在素未谋面的亲妹妹惨遭毁容后,他尤其确定──但对自己却一直是宽容的。   会出动这样的大阵仗来留人,足见劫掳孙自贞背后牵连的阴谋重大,绝非单纯的拐卖,鬼先生拼着与弟弟反脸,也不敢冒险放人。胡彦之看似身陷险境,实则戳着鬼先生的软肋,撇开内有豺狗、外有弓矢不论,鬼先生肯定比他急得多。   问题是:孙自贞到底有什么价值,何以鬼先生一察觉胡彦之盯上了掳劫少女这条线,不惜大张旗鼓也要留下他二人?   先前胡彦之为寻孙自贞下落,曾对老孙头做过详细的调查,孙家三代都在生酥寺外卖紫苏鱼和羊油饭,与江湖沾不上一点边。他的闺女同“姑射”、七玄,乃至正道七大门派自无瓜葛,虽在摊上帮忙招呼生意,每天接触许多客人,然而同遭掳劫的于媺、吴阿蕊二姝一是秀才之女,闺教森严,偕侍女进香中途失踪;另一位却出自城外农家,整年也难得进城几回……三人生活全无交集,显非因此贾祸。   那便只剩下一处共通点了。虽然说来有些勉强,连胡彦之自己都觉荒谬。   “你不是吧?”   既然事迹败露,老胡本着“有拿有赚、多拿多赚”的菜篮子兵法,贼溜溜的双眼边四下巡梭、寻找脱身之隙,边打着哈哈来套鬼先生的话:   “为了区区一名长腿帅妞你玩这么大,至于么?虽说“羡舟停”里还未见这般高头大马的姑娘,补新人又何必急成这样?”缺了半幅的袍襕“唰”的一振,冷不防飞起一脚,以靴跟踢得一片浮木“飕!””朝最角落的一名豺狗斜削过去!   这脚连影都不见,却劲透裂木,射出的轨迹笔直如绞弦,竟无一丝弯弧,岂止暗器而已?直如当头一刀,正是天门绝学“律仪幻化”真力所聚。他本无杀人之意,欲以这着逼那侧身或低头,再以绝顶轻功乘机突破,自缺口冲出楼去。   做为目标的那名“豺狗”两眼青白,胡彦之从一开始便留上了心,余光瞥见他行走动作的模样,纵非全瞎,也绝对是半盲之上,以为突破口最恰当不过。没能挖出更多内情不无可惜,但胡彦之可不想陪孙自贞在此盘桓作客,靴腿一收,便要纵身。   “喀喇”一响,那青白眼的汉子伸出一只拳头,挟着呼啸劲风的木梆子就这么碎在拳面上,木屑如水银般自他胸膛两侧激扬而过,连声响都不及发出,便在衣布留下一片蜂巢似的密孔,孔中竟无滴血,只透出些许异芒。考虑到舍弃耳目之娱、乃至身分名号的半死之人不会有贵重的宝衣宝甲,只能认为是一门极厉害的横练外功。   汉子面无表情,收拳时还侧了侧脑袋,仿佛在确认什么似的,果然两眼不太方便,不知是否也刺了双耳。老胡心底一凉,若“豺狗”都是这种级数的高手,莫说逃出去了,把他掰成一碗羊肉泡馍都有份,想硬闯的简直是棒槌。   “我本人不好这口,真的。”   鬼先生懒惫一笑,难掩得意的模样令胡彦之打从心里想掐死他。   “不过孙姑娘是我“羡舟停”未来的红牌,等着崇拜她、仰望她的人可多了,不是想要就能给你的小玩意儿。再说了,你做人家的弟弟好歹也有个弟弟的样子,别老是同哥哥争抢嘛。”   “不然你问母亲去,她会要你让我的。”老胡涎脸一笑,居然颇为从容,一点也不像身陷险境进退无门的模样。   “这事她不会──”鬼先生忽意识到他弟弟骨子里毕竟是狐,就算没有母亲教导,心机同样不容小觑,东拉西扯下去,对组织、对他自己都没好处,淡淡一笑,悠然道:   “老二,你是聪明人,别不识时务。就算我答应了母亲决计不会伤害你,没说不能揍你一顿。莫逼我让“豺狗”对付你,他们出手不知轻重的。”   胡彦之笑道:“这也太没大哥风范啦,没商没量的。给条路走不行么?”   鬼先生正欲开口,心念一转,眸光突然犀利起来,冷道:“老二,你如此拖延时间,难道还巴望着有什么人会来救你么?”   胡彦之怡然道:“比起你拖延时间的法子,我的法子可磊落多啦,起码不是拿家人什么的来说事。你知道我在等什么,下头院子里的绳网绊索,总不是用来对付我的罢?”   鬼先生面色一变,忽听底下人声杂沓,惊怒交迸的呼喝此起彼落:“……那是什么东西!”“当心!”“好……好大!”“快……快闪开!”紧接着墙塌砖碎,轰隆之声不绝于耳,如一阵旋风突然降临,眨眼便将院里的一切扫倒刮飞,片甲不存。   “策影!”   几比常马大上一号的紫龙驹放蹄而入,张口却非嘶鸣,而是如虎啸般的骇人咆哮,鬼先生的布置本就是针对这头罕世名马,可惜在他的想像中策影不过是头通灵性、有长力的神骏脚力罢了,世上岂有绳索猎网应付不来的畜生?   策影就是。   他终于明白这种出自绝域天镜原的奇兽何以被称做“紫龙驹”──马形不过是外表的虚象,牠骨子绝对是条杀虎搏象的狰狞恶龙!   策影冲入院里,将层层绊索连同索头铁钩、固定铁钩的砖墙一并扯崩;粗绳编成的巨网被牠随口一咬,即如草篾般应声两分!铁叉踏弯、栏杆踢碎……坚硬的金石在牠之前浑似面粉捏就,哪有血肉之躯敢挡?埋伏的刀斧手一哄而散,没赶得及跑的也毋须再跑了。   部署在对楼的弓手按捺不住,没等十九娘下令,迳自拽弦,策影庞大的身躯藉院中凉亭、石灯笼等掩蔽闪躲自如,偶尔巨蹄一踏、尾鬃一甩,轻易便将来箭拍落或拨开;应付得烦了,后脚“轰”的一声踹塌亭柱,兀自不停,一一将半毁的椽柱、瓦檐乃至亭中的石桌踹向墙头,“砰砰砰”如攻城石,转眼轰塌了几堵墙。   对向的楼子被轰得摇摇欲坠,弓手们死的死、逃的逃,火炬掉满一地,空气中浮尘灰粉簌簌而落,只一道无比高大的身影兀自站立,甩着鬃毛破雾行出,踏过遍地狼籍哀嚎,放光的血红眼宛若魔物。   不过须臾间,华楼美园已成废墟,便发一队军汉来拆楼,也决计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毁坏如斯。牠若存心杀人,眼下怕非一地残垣,而是血河肉墙了。   十九娘粉脸煞白,连鬼先生都不由一怔,胡彦之趁机窜上窗槛,扛着孙自贞跃下,踏檐直落,靴尖一踩鞍顶,稳稳跨在策影背上。   “好兄弟!”他拍拍紫龙驹,抬头恰对着俯落视线的鬼先生。“我不是说你。   你算计别人,别人便算计你,世间事自来如是,你好自为之。走!”   策影昂颈虎咆,放开蹄子,甩着烈鬃绝尘而去,但闻前院惊呼声一路迤逦,眨眼便去远了。   鬼先生凭窗静默良久,似能看穿交互掩映的楼影夜色,目送他没于山道林间。   十九娘打了个手势,豺狗们躬身一揖,无声无息消失在长廊两端。   策影毁园之举惊动外头的客人,所幸“羡舟停”上下训练有素,前头龟奴、老鸨们赶紧安抚,潜院里,直属十九娘的心腹们亦指挥下属封锁现场,清理死伤,金环谷内迅速恢复了秩序,这个淫靡香艳、春色无边的夜晚将继续迈向更加精彩的下半截,一如先前无数夜。   “少主,夜深啦。”十九娘走近他身畔,低声道:“我让人收拾收拾,您……要不换个地方歇一歇?”   “不,我再待会。”鬼先生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忽然轻笑起来,笑容里有着说不出的怀缅与寥落。   “只要这样闭着眼,就还能听见他的声音似的,好像人还站在这儿……一下又跑到了那儿,扛着那妞儿……”信手比划,与方才胡彦之所站方位、移动的轨迹及反应动作等一模一样,宛若绘影图形。   十九娘知他有过目不忘的超人本领,无论想或不想,凡见过即永志不忘,与意志无关。但这并不代表他对弟弟的一切不上心。   “我抱过他哄过他,那时他才这么小。”鬼先生双手掌心朝上,肘弯微屈,像是抱着一只过大的西瓜。“你莫忘了我那时也还很小,对我来说,弟弟就真是这般大。”   十九娘“噗哧”一声不禁掩口,虽忍着没笑出声来,却不由得胀红粉面,霞映双颊。鬼先生也笑了,片刻才又眺着窗外喃喃道:   “在相认以前,我年年都到仇池郡老宅,躲在那片老梧桐的荫盖里等他回来扫墓,心想母亲何时才准我们兄弟俩见面。但他从没拿在风射蛟坟前的那种神情瞧过我。我开始有些了解母亲的用心良苦,早知如此,争如不见。”   十九娘心弦触动,碎步走近前个,柔声道:“不会的,二公子只是还不明白,那些所谓名门正派的真面目罢啦。总有一天,他会明白少主的心思,明白谁才是掏心挖肺待他、真心为他着想的人。血浓于水,总是舍不了的。”   鬼先生轻敲窗槛,并未回头。“就像你和明端一样,是么?就算与别家的女孩儿有些不一样,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怎么看都可爱。”   十九娘闻言一僵,步子再迈不出去,不及敛衽,“唰”的一声拢裙跪地,垂颈道:“少……少主,是我教导无方,才让她闯下如此大祸。求求少主看在翠娘的份上,饶她一次罢。”说到后来,语声竟微微发颤。   鬼先生回过神来,不由失笑,却未伸手搀扶,迳垂落视线,尽情欣赏了她雪腻修长、线条姣好的鹅颈,以及那堆雪也似几欲溢出的沃腴酥胸,任由静默如刺棘般鞭打她成熟诱人的胴体,令颤抖越来越难被抑制,饶富况味地揣测着她所能承受的极限──   “这次就算了。”   翠十九娘娇躯微震,绷紧的精神一霎间松懈下来,几乎软腿坐倒;正欲谢恩,却听鬼先生续道:“……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女儿花朵也似的人儿,我也不责打她,一会儿你将她梳洗干净送过来,我给她破瓜。”十九娘愕然抬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片刻才“呜”的一声掩口,泪花溢满卧蚕,几欲滚出;本能想要摇头,唯恐触怒少主,只略动了动螓首,颤抖着硬生生忍住。   鬼先生欣赏片刻,忽然哈哈大笑,握着她的两臂一把抱起。“逗你玩儿的,怎么就认真了?你的女儿,我连根小指都舍不得碰,还破什么瓜?”将手探进她的裙腰里,沿着光滑平坦的小腹往下摸去,腿间饱腻温软的小丘上居然寸草不生,乃是天生的白虎。   “翠娘,你这分湿软滑腻,当真是独步天下。”他曲起食指如钩,在一团温黏嫩肉间细细刨刮,每每刮过那一点突起的韧芽儿,美妇人的身子便不由一跳,一双修长的玉腿绵软已极,几难撑持,只得死死攀住窗槛,随少主不轻不重、不紧不慢的搔刮勾挑,颤着身子将腰臀越翘越高。“我在平望睡过无数养尊处优、身分尊贵的命妇贵女,没一个比得上你。”   “少……少主不……不弃……呜呜……啊……”   “你也别恼明端啦。”鬼先生笑道:“真浪起来,你叫得比她还纯,娘俩儿一般的没用。”翠十九娘羞不可抑,不服气又不敢反抗,平日高高在上的跋扈与干练荡然无存,既舒爽又幽怨地摇着小腰,欲让指尖再没得深些。   鬼先生以指腹饱尝她涂蜜似的温润娇脂,心思也没闲着,随口道:   “我瞧那孙自贞在三人里,模样不是最漂亮的,但赌气时眉宇间那股子凝肃的神气却是最像,身量也算合适,可惜落到老二手里;要灭口容易,抢回却难。另外两个怎样?”   十九娘忍着股心里逼人的快美,咬牙细声道:   “于……于媺样貌要好些,看上去人也聪明,可惜身子骨稍……唔……稍弱了点,打扮起来反而不像。”鬼先生蹙眉道:“秀才的闺女么?我自来便觉她不成。   玉面蟏祖英气勃勃,还得披金甲持大杖,扮她可是体力活儿,找个病美人来做甚?   那个农家的女儿呢?”   “吴……吴阿蕊身强力壮,反抗得厉害,她的食水里都掺了药,免得清醒时还要闹……呀!少主!别……好深……”她昂着颈子吐了口长气,娇躯哆嗦个不停。   男儿的中指突然整只滑了进去,直没至根,原本挠着玉壶口的小钩顿成一柄弯镰,挤开蜜缝长驱直入,令她两腿一软,一股麻利的尿意沿着脊柱窜上,还来不及开口讨饶,稀蜜般的汁水已沿着少主的指掌淅沥而出,流了一地。   “哎呀,怎么尿了?”鬼先生笑得不怀好意:“翠娘别急,我让人来收拾。”   “别……啊、啊……少主……不要……”向来予人精明干练形象的翠大家,此际却像猫儿似的蜷在窗边,结实的小腰不由自主地上下挺动,甩得乳浪滔天、酥白耀眼,双丸几乎溢出抹胸,咬着唇可怜兮兮道:   “别让下人看……看见……呜呜……好……好丢人……啊……”闭着眼睛双颊晕红,直是羞急欲死,唯恐这副狼狈的模样被底下人瞧了去,威信荡然无存。鬼先生尽情享受折磨她的快感,怡然道:   “你瞧,管她三贞九烈,干得多了,没有不听话的女人。别给吴阿蕊下药啦,弄坏了身子,我们也没好处,找几个强壮的男人狠干她几天,那个于媺也是,要是没弄死的话,起码也算堪用。”   十九娘被他灵巧霸道的手指摆布得欲仙欲死,心思却不糊涂。这般弄法,两名女子便是身子骨挺过了,心神十之八九也要崩溃,妓院逼良为娼都不用这种法子,把人搞成两具行尸走肉般的肉娃娃,要用也用不久长,麻烦得很。   “对了,给她们开苞之前,先想法子教会她们“泯心诀”。”鬼先生笑着补充。“《远引临非篇》初层心法我记得不难,以你的聪明耐性,想必是件简单的事。   ”   十九娘突然会过意来。“少主的意思是──”   “时间有限,这些掳来的女子要教到能够上场扮演雪艳青,令天罗香内八部威服,还得乖乖听从我们的指挥,怎么想皆非易事。如今蚳狩云重伤昏迷,雪艳青下落不明,正是将天罗香一举纳入本门控制的大好时机,断不可失之交臂。”鬼先生正色道:   “玉斛珠她们在天罗香卧底多年,始终混不到更高的位子;你买通笼络的那名内应现下是出头了,却不敢为我们下手除掉蚳狩云,眼看良机将逝,须有更积极的作为。你将于、吴炮制成“如意女”,挑选状况佳的当作玉面蟏祖的替身,由明端操纵,为我们夺下天罗香!”说到激昂处劲贯指节,十九娘顿觉膣里如插铁笔,连叫都叫喊不出,娇躯一僵,失禁似的又尿一地,软软趴倒在窗枱上,雪臀一屁股坐在自己喷出的温热浆水里。   “多……多谢少主……提……提拔……”她枕着白皙绵软的大胸脯剧烈喘息,蜜壶里热辣辣地疼痛着,掺杂了难以言喻的刺激与快美,似将超过身子所能负荷,心中却极是欢喜。   天罗香不仅是七玄中版图最大的一支,更是现今东海正道七大门派以外,唯一高举反面旗帜的外道势力,实力不容小觑。少主以明端所操纵的“如意女”君临之,正是对秘阁翠氏一脉的至高肯定,也让明端在复兴本门的大业中占有一席之地。   对身为母亲的十九娘来说,可比少主把天罗香送给自己更欢欣雀跃。   “别说谢,我也是见了适才明端表现,才决定采取这着。七玄大会在即,咱们定要在会前掌握天罗香。”鬼先生拔出汁水淋漓的中指,有意无意在十九娘面前一晃,淫蜜的气味浓烈如麝,带着她无比熟悉的肌肤香泽,另有一丝淡淡的尿骚,不住刺激着鼻腔,无比淫靡,令她羞赧得无地自容。   “欲成大事,明端的火候仍稍嫌不足。她能隔多远操纵如意女?能操纵多久,控制到什么程度?”他见十九娘无言以对,也不生气,微笑道:“我翻过秘阁的记录,早在乌衣学士死绝之前,“超诣真功”的研究便已无尺寸之功,显然剖析《远引临非篇》这条路已到了头,再淘不出一点有用的金渣来。”   十九娘揣摩不出他的真意,再加上高潮尚未全褪,脑袋瓜里昏沉沉的,不敢贸然接口,咻咻细喘片刻,低道:“属下……属下无能。”   鬼先生摇摇手,几滴淫水溅上她红扑扑的脸蛋儿,十九娘自己虽看不见,光想便知是极淫靡的。这种任人摆布、身不由己的无力感令她倍觉羞耻,害怕在他眼里看到嘲弄轻贱之意,垂落迷濛星眸,不敢与他视线交会。   鬼先生却刻意用那只淋了尿水淫蜜的手掌,捏着她的下巴轻轻抬起,饶是十九娘好洁,也不敢闪躲反抗,只能由他为所欲为。   “翠娘,你一点儿都不无能。要不,我母亲也不会如此倚重你。”他笑着说:   “那本薄薄的破书我来来回回翻了个遍,对照“超诣真功”厚厚一摞的心诀,秘阁也算是绝招尽出啦,我相信这已是原典的极限,乌衣学士们若不能再榨出点儿什么,代表书里已无东西可榨,只能从书外求。”   鬼先生虽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从香肩瞬间的绷紧微颤,确信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怡然道:“《远引临非篇》是部札记,放在书案近手处,随时想到什么紧要的,便信手录于其上。既然札记所载,已不能满足我们,也只能从“谁写了它”这节下手──这恰恰是秘阁的拿手绝活,对吧?”   十九娘魂飞魄散。十数年来,她只有这件事未主动向主人禀报,非是有什么异心,而是当初主人在交付札记前,已先行撕去了有泄漏原主身分之虞的部分,显然不欲旁人知晓。对翠十九娘而言,就算知道是谁写了札记,也决计不会泄漏,主人却未必如是想。为避免不必要的猜忌,她和乌衣学士们极有默契地保守秘密,未曾在言语间论及过札记主人一事。   但少主说得一点儿也没错。   当书的内容再不能提供更多,唯一的方法就是由书外着手。   “属……属下罪该万死!”她挣扎着想要跪地乞饶,无奈全身软绵绵地提不起力气,只能侧坐于地,支撑身体的两臂间夹着一双吊钟似的硕乳,沾湿的裙布绷出线条紧致的腴润大腿,更添动人风致。“属下不是……不敢……”   “我娘也没告诉我。”鬼先生打断她的慌乱惊恐。十九娘愕然抬头,正迎着他一派轻松、满不在乎的懒惫模样。“不管这本破书是谁写的,翠娘你和秘阁对本门的忠忱都不会受到质疑。万一哪天我母亲知道了、怪罪下来,就说是我让你查,又不让你禀报的,知道么?”   翠十九娘愣了一会儿才会过意来,破涕为笑,红着脸乖顺点头。   “是,翠娘一定听从少主的吩咐。”   “那总可以告诉我,这本《远引临非篇》是谁写的了罢?”鬼先生耸肩笑道:   “我只知道这里头的武功,出自游尸门上尸部一脉。游尸门余孽不多,等闲难觅,正逢七玄大会在即,有几条苟活的漏网之鱼在左近,咱们顺藤摸瓜,不定能拷掠出《远引临非篇》的来历,找到增益补强“超诣真功”的线索。”   “毋须如此麻烦。”   这回却轮到十九娘面露微笑了。   “超诣真功的原型,脱胎自游尸门上尸踞部的镇教神功“紫影移光术”,虽经秘阁演绎发挥,两者已大不相同,毕竟是一脉同出,若能得此功加以参酌,必能弥补真功之不足。”   “紫影移光术!”鬼先生剑眉一轩,面色微变:   “莫非……是他?”   “回少主的话,秘阁的乌衣学士一致认为,此书乃出自游尸门主之手。《远引临非篇》这部札记,应自从“血尸王”紫罗袈的案上所得。”   ◇ ◇ ◇   耿照牵着染红霞的手钻出水道的一瞬间,差点儿以为被阳光刺瞎了眼。   两人依偎在浅水潺潺的水道出口好半晌,待双眼重新适应了午后骄阳,才又拉拔着一跃而上,站上覆满青绿藤蔓的小土丘。但见四面皆是深山老林,地形高低错落,一条约十丈宽的河道自翠岭中切削而过,河中不见乱石堆雪,可见其深;河水流速极快,绝非能够徒步涉过的程度。远处隐有轰隆声,下游应有段差之类,甚至形成瀑布。   “这儿是什么地方?”染红霞扬声问。   “我也不知。”耿照四下眺望,试图寻找眼熟的山棱形状,以推断究竟身在何处。无奈林相太过茂密,视野狭隘,难以极远,片刻才放弃了比对。“应该还是在越浦左近,靠近三江上游的水源地。沿着河走,便能下到平地,运气好的话能接上舟行水道,返回越浦。”   染红霞点了点头,忽然脸泛红潮,并紧了修长的玉腿,许久不见的扭捏姿态又重现江湖,倒是先了二掌院本人一步。   “怎么啦?”耿照不由关心。她娇娇瞪他一眼,懊恼道:“这样……衣不蔽体的,怎生见人?”   耿照本欲发笑,见她俏脸微沉,哪里敢造次?小心道:“那也没什么,我们练武之人眼力比较好,若先发现人迹,你便找个僻静处躲好,待我去讨身衣裳让你替换,再出来就好啦。”染红霞稍稍放下心来,一想不对,嚅嗫道:   “此地荒僻,怕只有猎户出没。猎人眼力好得很,万一先看到了咱们……”   “还是红儿想得周到。”耿照忍笑道:   “有猎户,就有熊罴之类的野兽。一会儿要看见熊,咱们赶紧冲上去一把打死了,剥皮给你做衣裳。”染红霞噗哧一声,揪着他的耳朵道:“耿大人好生厉害,连熊都能一把打死呀。”耿照忙不迭讨饶:“怎么瞧都是二掌院厉害些,你看我这熊样……”   两人打打闹闹,虽荒林难行,倒也心情不恶,扶持着溯河而下,半个时辰里已走了一小段,回头不见出谷的那条秘密水道。“你怎知那儿有路出谷的?”染红霞随口问。“也是在……玄鳞的梦里瞧见的么?”   耿照一边打草开路,一边摇头。   “不算是。我不是在幻境里瞧见出谷的通路,而是看见某样物事,今昔对比,猜到其下可能藏有通往三奇谷外的水道。”   “哪样物事?”   “接天塔的升降玉台。”耿照解释。“幻境里的接天塔看似高耸入云,但后来想想,总觉得是那时的云层比较低,像是大雨之前阴霾涌现那样,高塔插入云端的部分,周围总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塔的高度,其实就跟我们掉下来的那个瀑布差不多。”他露出“你可明白了吧”的会心笑容,始终未得玉人回应,只得耐着性子继续。   “推动玉台升降的,是水力。这也是三奇谷龙皇行宫何以要盖在河道、瀑布附近的缘故,只消建好推动机关的渠道,再把既有河道的水引过来就行了。天佛使者虽有超越此世的丰富学识与匠艺,却非无所不能;要把千斤、乃至万斤的玉台推送到忒高的地方,天地无穷的造化之力再合适不过。   “你想像一下,从三奇谷的瀑布峭壁到接天塔底,有条相连的水道,这水道埋在地底,一直延伸到谷外,当中最少有两道闸门,一个在瀑布的出口处,一个则在接天塔之后。   “当瀑布的闸门放落时,水无处可去,只得钻入地下水道,一路冲到了接天塔,将玉台推送到与瀑布等高的位置;当玉台要降下时,则打开塔外的另一处闸门,让水从地下暗道流出谷去,玉台少了推送支撑的力量,自然便会降下。”   耿照连说带比划,染红霞只听得懵懵懂懂,依稀知道是倚仗机关之力,其中细节却不明所以,片刻才道:“所以你在遗址附近找到的那个入口,便是塔外的水闸么?”   “嗯。”耿照点了点头。   幸运的是:虽历经千百年的光阴,开启水闸的机关奇迹似地尚能运作。耿、染二人运起十成功力,奋力转开水闸枢纽,钻入放干积水的联外渠道中;闭上暗门之际,只听得头顶水声不断,耿照猜测是瀑布的水闸亦同时闭起,水流至接天塔底,不料已无玉台可撑持,便自洞口源源不绝涌出。   “这样一来,”染红霞抬望着他:“三奇谷是不是就毁了?藏着拓片的砖屋、五阴大师的草卢……这些,通通都泡在水里?”   耿照面色凝重,片刻才叹道:“那也是莫可奈何。”染红霞露出惋惜之色,幽幽叹了口气,忽又想起了什么,从怀襟里取出一个油布包裹,笑道:“所幸我们在谷里的回忆,一笔一划都记在这啦!到老也不会忘记。”   耿照笑道:“就算没有记下来,我也不会忘的。”染红霞瞪他一眼,轻斥道:“油嘴滑舌!哪儿学来的?”却是芳心窃喜,晕红双颊。他俩并不知两重水闸的开闭会令三奇谷没入水底,迳将随身两卷经书及《霞照刀法》用唯一的一块油布包好收藏,此际万幸未存日后返回的念头,将这珍贵的纪念物留在谷中。   “你说当年狐异门不乏精通机关术的高明大匠,胤丹书倾一门之力寻找打开三奇谷封石的法子,居然没有找到这条秘密水道,也是另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染红霞忽道。   耿照摇摇头。“他若没见过幻境中的接天塔、没想过水力机关的问题,说不定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念头,找不着也是理所当然之事。”染红霞想想也是道理,支颐道:“那么与五阴大师、袁前辈一同入谷的那人呢?他会不会知道有这么一条秘密水道?”   耿照沉吟道:“这就难说了,我猜是不知道罢?否则五阴大师也一定知道放落殊境石后,还有其他出入的法子。不过如果我是他,某一天重回故地,发现三奇谷已被封闭,担心两位同修的安危,定会四处走走绕绕,兴许会发现也说不──”忽停下脚步,霍然转身,横臂将染红霞遮护在后。   只比他稍慢一些,染红霞也感应到那股凝肃内敛的阴寒杀气,宛若实剑透体,令人隐隐生疼。   这种化气势如实物、抬眼即能伤敌的境界她听师父说过,名曰“凝功锁脉”,普天下也只寥寥数人能及,乃武者登峰造极的象征,是练武之人梦寐以求的境界。   练到这等修为,何止呼吸心跳,气机亦能隐于无形,沾水如羽、随风摇曳,恍若不存。   这人不知跟了她们多久多远,此际气息外放,杀人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她并不需要耿照保护,她愿意与他一同奋战、一同流血,乃至一同死亡。染红霞挪了挪身子,闪出臂围,背对湍流与爱郎并肩而立。   立在大石之上的,是一名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灰袍男子,袍襕及膝,不短不长,穿着草鞋打着绑腿,外表毫无特征;除了裹住整个头脸,只露出双眼的覆面黑巾,像这样的人一天在道上不知有多少,连欲描述其形貌都不禁词穷。   但耿照认得那双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睛。   当日在廿五间园外,风篁、聂雨色等东海年轻一代的后起之秀联剑抵御,也难当此人之一击,若非李寒阳出手周旋,世间已无耿照斯人。那是他此生距“绝望”二字最近迫的一次,无力得只想放弃。   “你们竟能出得三奇谷,我很意外。”   来人淡淡开口,声音略显沙哑,听不出确切年纪,只能猜测不会太年轻。   “你的命实在是很硬啊,典卫大人。”   “而你到现在都没放弃寻找入谷之法,也令我十分意外。”耿照沉声道:   “你当年离开三奇谷时,有没想过有朝一日须得白日蒙面,无脸见人,尽干些投毒烟、掳女子的卑鄙勾当?黑衣人!”   封底兵设:鹿老杂毛的棱节七星剑   【第二十七卷完】   第二十八卷 我武维扬   内容简介:   封面人物:陵女   关于“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归属,三十年来无有争议,尽管拥有它的人早已逝去。独孤弋不喜欢杀人,无奈却有一双能瓦解世间一切防御、令拳掌内功彻底失效的拳头,使“打败他”成为违反东洲武学理论的一项难题,试图阻挡的则更显可笑。拳自天授,所向皆残!常人难解、无法传承的太祖绝学,何以在独孤弋死后廿余年,又重现于荒岭山溪间?   第百卅六折 残拳败剑,寰宇无双   染红霞听爱郎提过廿五间园外一战,不由凛起:“原来是他!怎地又是谷中第三人?”余光与耿照一触,忽地会意:他未必真掌握了什么线索,能将灰袍客与三奇谷联系起来,多半是顺着适才闲聊,赌上一把而已。   此间荒僻,连兽径都不见一条,遑论人迹。此人绝非无端从天而降,能寻到这里,纵非死魔医怪两位前辈的同修,亦与三奇谷脱不了干系。   退一万步想,这人若真如耿郎所言,以一指挑了刀侯府与奇宫新生代的四名高手,武功之高,已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正面挑战绝无胜机,只能碰碰运气,看这天外飞来的一问,是否能令其略生动摇,为两人制造脱身的机会。   灰袍怪客双眼微眯,似是不为所动,慢条斯理道:“典卫大人,你也称得上狡智啦,端的是心细如发,胆大包天。干脆地闭目待死,或与心上人多温存片刻,难道不好么?”   耿照冷道:“五阴大师有话给你。他说:“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过,江湖秋水多。””灰袍客笼双掌于袖中,黄浊眼瞳盯得人背脊发寒,嗤笑道:   “你不如磕头讨饶,胜耍这等无聊嘴皮──”   “我还没说完。”耿照冷冷截住,一时却想不起末四句,不觉蹙眉。染红霞玲珑心窍,接口道:““死生纵有命,来去本无求。别日还相访,新醅且一抔。”五阴大师终是原谅了你弃挚友于不顾,独个儿离开。这些年来你若想起他们,不知曾后悔否?”   耿照本欲挑动对手心绪,岂料染红霞窥破其意,抢先一步,吓得他魂飞魄散,暗叫:“不好!”果然女郎语声未落,娇躯倏地弹开,一抹血线散在风中,“嘶──”的裂帛细响竟还慢了一霎,然后才是迸出樱唇的闷声呼痛。   耿照没敢回头,迳朝灰袍怪客扑去,单掌“呼”的一声劈他面门,正是号称薜荔鬼手“刚猛第一”的跋折罗手!   他这下全力施为,毫无保留,只求攻得灰袍客回手,助伊人逃过一劫。灰袍客有意示威,于掌风及体前从容出指,染红霞背脊尚未触地,左肩又绽血花,伤口几能见骨,不住骨碌碌冒出血来,衬与白皙无暇的如玉肌肤,更是怵目惊心。   耿照铁掌才至,灰袍客身未移臂未举,不挡不避,只一抬头,耿照忽觉那黄浊眼瞳如标两杆铁撑,硬生生撞来,身前凭空升起一道无形气墙,坠势顿阻。灰袍客信手点出,嗤嗤几声细响,染红霞周身帛飞如蝶涌,胴体上再无丝缕可掩。   那指风快锐无匹,在她光裸的娇躯留下条条殷红,余劲削石入土,激尘迸散,斫痕宛然。明明布条断口齐整如刀割,却未划破女郎肌肤半点,染红霞一丝不挂,捂着左肩狼狈滚开,缩于一块巨石后,两条修长玉腿连同臀股腰背,撞得处处青紫,鲜血沿臂蜿蜒,积于紧并的腿根,浸湿了茂密的细卷乌茸。   灰袍客刻意加辱,欲瓦解二人求生意志,固是一解;但这种践踏对手尊严的激烈手段,却也有着另一个更直觉的可能性──适才她信口而出的那番话,惹动了他的杀机!   若耿照的把戏是押上性命的豪赌,染红霞几乎觉得骰红开在了她俩这边。透过模糊的视线望去,依稀有条杯口粗细、四尺来长的漂流木卡在浅水石间,可惜一动眼前便痛得发白,只能倚石细喘,汗珠自发梢滴落,碎于起伏剧烈的浑圆乳峰。   耿照知此人指风奇锐,听得身后骇人的裂帛声响,顾不得相接在即,失声道:   “红儿!”灰袍客狞笑:“你还顾得了别人?”眸凝一松,“凝功锁脉”的气罩倏然消散,耿照身形坠下,呼啸直落的掌刀却劈了个空。   他眼睁睁看着灰袍客抬头、动肩、平平横挪两尺,似连那黄浊眼瞳中带着恶意的狞笑都瞧得一清二楚,却跟不上对手的速度,腕肘间一阵剧痛,两处关节已被卸脱。总算他应变快极,猛将右臂夺回,却只能软绵绵垂在身侧,形同被废。   “典卫大人好硬气啊!”   灰袍客手底不停,连圈带转,又黏上耿照左臂,转动间生出一股难以挣脱的吸力。“还是该赞你“好运气”?自我练成这路重手法,你还是头一个保住肩关的。   可惜就到这儿啦。”转带着他的左手上抬,令胁下空门大开,竖掌印去。   这几下兔起鹘落,变化不过须臾间,在耿照看来却极漫长。那目睹死亡迫近、却什么也做不了的感觉极端恐怖,足以令人放弃挣扎──这也是灰袍客猫戏老鼠的刻毒用意。   耿照尽落下风,左臂如陷磨盘,却无闭目待死的打算。灰袍客哼道:“血气由来今有几?顽钝如铅命如纸!典卫大人,你真是顽固得令人生厌啊!”旋绞的力道骤然增幅,只消耿照一跟不上,便似绞入急驰的马车轮底,立时骨骼寸断。   仿佛这样还不够残忍,灰袍客分心二用,左掌一改先前的威吓进逼,“呼”的一声挟风贯至,击向耿照胸肋要害!   “你选哪种死法呢,典卫大人!”   这一霎的刚柔转折妙到巅毫,两股不同的劲力一齐发动,宛若两名灰袍客同时出手,其间不容一发。偏就在刚柔并出、劲力变换的刹那间,耿照左臂转得几转,竟自缠缚间抽出,滑溜如蛇,仿佛两人为这下练过了千百回,用的是一模一样的招数,一个是正行,另一个则是逆运,一正一反合得丝丝入扣。   耿照一挣即脱,对灰袍客的掌路更有把握,回臂缩手,抵着呼啸而来的刚掌倒退两步,生生将七成劲力散至脚下,踩得地面一陷,埋靴及踝;其余两成劲力透体而过,一路裂土扬灰直至水面,“哗啦!”卷起漫天雪沫。仅剩的一成仍震得他七孔迸血,乌红汩出嘴角,竟难自抑。   饶是如此,耿照毕竟接下了这掌,灰袍客的诧异怕还在赌命一试的典卫大人之上,锐眼微眯,寒声道:“这手是谁教你的?”耿照五内翻涌,嘴上却不肯示弱,咬碎满口血温,冷笑道:   “是……是我要问你,几时从青锋照邵家主手里,偷了“道器离合剑”秘笈,宵小之徒!”   灰袍客袭击染红霞的手路耿照十分眼熟,像极了邵咸尊临阵所授之三易九诀,交手后再无疑义,灰袍客所使,无论指、掌或擒拿,均不脱“道器离合剑”要旨,道本器末,一以贯之。   耿照以星风野三诀耙梳其手法,把握刚柔互易,无论如何凝缩都不能完全消失的一瞬,化灰袍客过人之处为空档,反向脱出箝制。   以他二人的修为差距,便是突生意外,灰袍客猿臂一长,信手便能将他擒回;坏就坏在绝对的实力,铸就了绝对的自信,满拟紧接着的一掌亦能教他完纳劫数,直到被耿照二度挡下,才觉蹊跷。   灰袍客闻言一怔,仰头大笑。   “原来是邵家小子坏我大事!可惜你没机会问他,他那“道器离合剑”原本叫什么名字,又是自何处偷来!”易掌为指,抵着耿照掌心一吐劲,轰得他拔地而起,旋身倒飞出去!   耿照背脊重重撞上岸边的老樟,粗如梁柱的樟树“喀喇”一响,木屑迸飞,从人形的陷槽中涌出鲜烈的茶杉异氛。耿照连叫都叫不出,倒头栽落,只觉全身骨骼似已糜碎,只凭一股不屈意志,咬牙扶起,模糊的视线里赤红如染,分不清是热血披面,抑或眼瞳受创。   灰袍客单指平举,看似未动,杀意已凝聚成形,耿照仿佛见他一霎眼越过两丈来长的距离,来到身前,匹练似的霜白指气自指尖寸寸凝现,连刺进胸膛、那热血激涌的感觉都异常真实──   正当他忍不住要张口呻吟时,“凝功锁脉”的强大压迫突然消散。   耿照单膝跪地,“荷荷”大口吸气,本欲涣散的灵识回复清明,赫见灰袍客身后跃出一具玲珑浮凸的娇裸雪躯,半涸的血渍披满弹动的高耸乳峰,矫跃之姿既曼妙又有力,衬得蛇腰紧实、玉腿修长,却不是染红霞是谁?   “红儿休来!”   他忘了周身剧痛,手脚并用,死命向灰袍客所在处扑将过去,无奈远水救不了近火,眼睁睁见灰袍客好整以暇,回身戟指,破空声如啸风嘶咆!   染红霞身在半空,无以闪避,手中漂流木一封,“啪!”从中断成两截,余劲震得她指掌酸麻,诱人的胴体如断线纸鸢,凌空掀转,腿心曼妙处毫无遮掩,雪沃中如嵌两瓣樱红,任人窥看;落地时赤脚踏上错落的卵石,疼得踉跄,眼前蓦花,灰袍客竟至身前,拨掌一振,劲力“啪!”隔空撞上她仍淌血的左肩。   染红霞闷哼一声,忍痛不退,肘剑齐施,于贴面一尺间奋力抢攻,灰袍客仅以左掌拍、挡、格、挑,游刃有余,还能缓出手来一弹她乳上红梅似的娇耸蒂儿。   染红霞“嘤”的一声咬唇低呼,蓓蕾殷红肿起,昂然指天,不禁又窘又怒,无视左肩披血裂创,更是一意抢攻。   “十三枫字剑”里本无贴身短打的招数,但她得益于瀑布地宫的死魔遗刻,于剑道的体悟更深,考虑到左肩负伤不利拆解,索性摒弃招式,仅以明快的攒刺驾驭剑意,咫尺间秋意飒然,满山空寂俱凝于此,飕飕声不绝于耳;剑意于击刺间不住堆叠,宛如枫落,竟不消散,隐隐透杀,堪称是她悟得此剑以来,从未有过的精彩阐发。   可惜对手是灰袍客。   交手不过眨眼,染红霞左胸吃痛,灰袍客的魔掌不知何时穿过绵密的剑网,在她坚挺的乳峰上握了一把,其间攻防并未稍止,直是泼水难进,若非在光天化日之下,她几以为是鬼怪作祟。   染红霞是守礼自持的侠女,何曾受过这等污辱?几欲晕厥,咬牙加力,剑尖颤如蜂扑雨斜,百忙中见那人露于覆面巾上的黄浊眼瞳缓缓下移,停在自己腰腿间,仿佛预告下一轮欲轻薄处,眼神与其说是淫邪,更像恫吓,以及某种报复似的残忍快意──   提及被你弃于不顾的五阴大师,竟是如此地伤害了你么?   还是你内心的负疚,已压得你承受不起旧日友朋的谅解?   (五阴大师他……终是原谅了你啊!)   烟丝水精里那清瘦苍白、独自舞剑的褴褛男子又浮上心头,染红霞忽觉平静,喜怒俱消。   眼前的灰袍人纵使强绝,却于五阴大师生前死后,均无法与之相对。心上留有如此破绽的对手,既无丝毫可敬之处,又有甚可怕的?   赤身露体的羞赧、世间礼法的拘束,胜负高低、生死荣辱……突然都失去了意义,她仿佛又回到那阴湿微凉的地宫里,回到怔望着壁刻的当下,心无旁骛,提起断剩半截、不及两尺的漂流木平平刺出,溅满血渍的苍白面上不觉露出微笑。   灰袍客不以为意,忽闻脑后生风,知是耿照豁命而来,反手连点,听指风破衣裂体,夹杂着耿照咬牙闷哼、失足撞倒的声响,狞笑道:“来不及啦,典卫大人。   你救不了心爱的女──”正欲洞穿女郎咽喉,蓦地指劲一滞,一道剑气当胸贯至!   灰袍客尚未动念,“凝功锁脉”已然发动,三尺之内休说剑气,连空气里的潮润都凝成细小的水珠,几可目之,更遑论人剑等实体。   女郎的动作变慢,一如凝珠,但超越形质的剑意仍笔直前进。   灰袍客身形倏转,快到残影数叠仍无法摆脱,双掌空击地面,掀土如层浪,塞于三尺内,谁知“剑意”依旧直飙而来!   灰袍客的本相自击地、挪退、闪避等残影中抽出,叠掌于胸,一往无前的剑意却如一根无限延伸的长针,就这么“穿”过了坚逾金铁的双掌、雄浑的护身气劲,浑无阻碍地贯穿了他。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这是……“出离剑葬”!”   不具实体之物,本就不能以实体阻挡。   内功练得再精纯,毕竟还是有形有质,有迹可寻。以灰袍客的武功识见,原不该有此误区,盖因此剑的创制者执念之深,于尸山血海淬炼杀器,其意之专、其威之巨,足可开碑裂石,远比实剑更具威胁。他昔时多识其能,不意今日复见,神为之夺,本能便要闪躲。   凭女郎此际修为,断不能以意念伤人,但灰袍客数十年来未再遭遇此剑,熟悉的剑意深深震撼了他,令武功深不可测的灰袍客初次生出动摇,“凝功锁脉”的禁制为之崩溃,一瞬间,半空凝结的水气迸散、击掀的土浪崩塌,正对着前方的染红霞轰然涌去!   她身子一复自由,蓦觉气血剧晃、内息紊乱,整个人仿佛被摇散了、又胡乱捏作一团,烦闷欲呕,只递得一半的剑招无由再出,脚下土石骤然塌陷,如土龙般轰隆拱出,将她撞入溪中,旋没于激涌旋绞的白沫间,浓发漂水,一路浮沉流去,以极快的速度冲向下游。   另一厢,灰袍客却是又惊又怒。自遇二人以来,他没信过耿照那套故弄玄虚的可怜把戏。三奇谷殊境石一经放落,谷外设置的数十道儒门古阵图随之发动,休说破石入谷,就连被封闭的入口都找不着。   他隐约察觉谷外奇阵与凌云顶消失之谜似有牵连,这些年钻研门中古籍,破解外围一二处小型阵法,与更多未能勘破的阵图位置相参酌,好不容易才将范围缩小到这条深林僻径附近,推测已距消失的三奇谷不远。   放下殊境石,代表盛五阴再压制不住袁悲田,连同归于尽亦不可得,为免故友成魔、血洗世间,才不得不采取极端。什么“五阴大师有话给你”,简直荒天下之大谬!   但这份把握,仅到染家丫头使出“出离剑葬”为止。   (莫非……盛五阴尚在人世间!)   灰袍怪客的心湖多年不曾翻涌如斯,狼籍的地面仿佛嘲笑着他的失态,而挑动心绪的始作俑者竟以失足落水收场,眼看便要逸出视界,更令他怒意勃发,风压自靴底四向暴绽,尘卷直至三丈开外;周边深林惊鸟疾起,漫天羽落,灰袍客霍然转身,一指戳向水中,瞬间白浪滔天,宛若龙现!   指劲切分溪面,白沫间露出半边雪臀玉腿。昏迷的染红霞正被湍浪卷向溪石,却遇指力破开水流,身子骤失承托,贴石跌落,旋即漂去。石上“啪!”留下弹丸大小的深孔,竟代她挡住了杀着,亦免去颅碎于石的灾厄。   “呔,恶星难殁!”   灰袍客气息一敛,周身的羽飘沙卷突然沉肃,他信手一勾,一枚鸽蛋大小的碎石自地面浮起,停在屈起的右手食指前。人石虽未相触,却齐齐转向,照准越漂越远的雪白胴体──   “住……住手!”   耿照挣扎欲起,无奈身躯如覆铅衣,难乎动弹,见灰袍客身形氤氲,似被一团蜃影笼罩,原本应该看不见的空气仿佛被什么东西挤压凝缩,隐隐现形,知是“凝功锁脉”使然,然而此际所见,却远比廿五间园外更加惊人,显是灰袍客终于认真起来,这一记弹指莫说溪石,怕连金铁亦能洞穿,伊人颅破浆出、满川漂红的惨状顿时浮上心版。   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单臂一撑、飞步向前,藉势跃起,左掌高举过顶,迳朝灰袍客脑门斩落;情急之下,脑筋一片空白,身体自行运动,竟使出了完整的“落羽天式”!   灰袍客动了杀心,“凝功锁脉”的境界骤尔提升,一丈方圆内诸物皆凝,是以脚下一踩,激石凌空,蓄劲未发的指尖遥遥点住,那卵石便停留在半空中。   按说耿照跳进这个范围,便如染红霞的“出离剑葬”般,无有形质的剑意虽可穿过,有形有质的人剑却不得不顿止;凝滞的时间或短短一霎,以灰袍客的手眼,飞石取命绰绰有余,或从容避过当头一斩,乃至折断耿照仅有的一条左臂,亦非难事。   “她不过先行一步,”灰袍客抬头狞笑:“你稍后即至,急──”面色丕变,掌刀竟已斩到了眼前!   灰袍客心念电转,“凝功锁脉”所造出的场域未溃,卵石依旧浮空、潮气粒粒凝结,连挪身时的靴底扬尘,都顺着飞散的方向静止在压缩已极的场域中。唯一的例外,便只有耿照的左掌。   凝缩之物与掌刀一触,便如沾上火星的纸片,应势而毁;激烈的程度使凝缩的空气、水珠,乃至澎湃内息……来不及还原便已灰飞烟灭,少年的掌缘泛起一抹丝线般的炽芒,似青似白,难以逼视。   灰袍客遽提六成功力,悬空的水珠“啪啪啪”地被压挤成薄薄一片,卵石爆出大蓬石粉,旋又缩得更小,不住在半空中颤摇。若有第三人置身于一丈方圆之内,此际不仅吸不到丝毫空气,怕还要被压得胸膛塌陷,将肺里的最后一口气息吐出,落得七孔流血,凸目而亡。   但掌刀依然不受箝制,直直斩下。灰袍客举臂一格,赫见臂鞲袖管、连布满肌肤表层的护体气劲都于掌底化为乌有,耿照若一劈到底,灰袍客右臂势将离体,以他超过一甲子的精纯功力、曾会过无数高手的丰富经验,一时之间亦无法可解。   ──这种寰宇无敌的武功,普天下只此一家,不用起手收式、毋须辨别特征,遇上了自然就能认出。因为“无可抵挡”,自来便是它最大的特征。   ““残拳”!”   灰袍客失声脱口,正欲忍痛放弃膀子,敌势忽凝,灿亮的掌刀只差分许便要触及手臂,却堪堪停住,原来耿照除了能破开气罩的掌缘,身体余处仍无法抵挡“凝功锁脉”之威,坠势为其所阻。灰袍客鼓劲一震,凝缩的气罩突然爆开,耿照首当其冲,被炸得披血弹飞,一举越过四五丈的距离,“扑通!”跌入溪中,转眼消失无踪。   灰袍客捡回一条臂膀,更不稍停,转身掠进樟林,临行前不忘反手疾点,隔空补了耿照一记,虽未照准,劲力依旧可观,无论打在身体何处均可致命。他匿于林深处窥看一阵,不见有人现身抢救,暗忖:   “怪了,若那人尚在,岂能眼睁睁看着传人身死?若非那人尚在,耿家小子的“残拳”又自何处学来?”当今之世,唯此人他自忖绝非敌手,今日之事若未善了,遗患无穷;静待片刻,扬声道:   “碑传门客见,剑是故人留!“残拳”复现,“败剑”何藏?陛下既已来此,不如现身一见罢。当年招贤亭传客碑外得谒天颜,老朽迄今仍记陛下风采。”语声以内力绞扭旋出,于林间四处反弹,难辨其方位。   这“阴谷含神”亦是峰级高手独有的特征,非专指隐匿音源,而是彻底违反听音辨位、目影寻踪之常情,消去一切形影痕迹,令己身归入虚无。察觉不了的敌人最难应付,对寻常武者来说,此亦是峰级高手最可怕的地方之一。   他将气机感应的范围放到最大,敛起杀心,以“分光化影”的绝顶身法数易其位,为的就是不让“那人”锁定自己。   林间并无他人的气息,但灰袍客不敢大意:在“阴谷含神”之前,那人可将自身化为一片枯叶,或隐于白沫激流,虽然出手的一瞬间不免露出行藏,但谁又能挡得住独孤弋背后一击?   当然天下无敌的独孤弋不是这种人,但时间会改变许多事。   “残拳”是太祖武皇帝的独门绝学。是横空出世的天才独孤弋一手创制,之前与之后皆无可比肩者,被誉为寰宇无敌,不仅是古今帝王中的翘楚,亦是公认的当世武功天下第一。   与太祖武皇帝的另一门招牌绝艺“败剑”不同,残拳除了“所向皆残”,还有着“难以传授”的特性。包括独孤阀的私兵“血云都”在内,独孤弋指点过许多人的武艺,但即使是继承了东海双尊之名、被认为尽得其兄真传的独孤寂,也多以败剑应敌,几未显露过残拳上的造诣。   世人皆以为十七爷惜用,灰袍客却清楚知道:关于残拳,独孤寂所知并不比旁人多,一直以来都是独自在黑暗中摸索。他曾试探过独孤寂,确保在独孤弋死后,无人可于武力上威胁自己──直到今日残拳重现,由一名来历不明的乡下小子手里使出。   当年在招贤亭,他与贵为天子的独孤弋对过几招,惊觉那种能在森罗万象中不断钻出破绽的独特劲力,乃世间所有拳掌内功的克星。独孤弋的无敌之名非是臣工拍马逢迎,而是铁一般的残酷现实;与他交手,让灰袍客感觉自己又变回凡人,仿佛毕生于武学的所有积累俱归尘土,无力得令人发笑。   据说韩破凡与他斗到千招开外才以些微之差落败,那也是鬼神般的人物了。   问题是:以独孤弋的个性,决计不会接受诈死遁世的安排。是谁说服了他,目的又是什么?倘若不是独孤弋,耿家小子的残拳却是何人所授,与三奇谷、盛五阴等有甚关连?   总是这样。每回只要一扯上耿照这人,事情就莫名变得混乱,枝节横生,仿佛他身上带着一股莫可名状、却又无法抵挡的超然之力,无论是谁站到了少年的对立面,都会被他突如其来的各种搅局打乱计画。先是古木鸢,现在终于轮到了他。莫非……   不,不可能,他不会是预言里的“那个人”。   灰袍客不禁自嘲。是“独孤弋还活着”的可能性太过骇人,才令自己生出如此荒谬的念头么?他当年一度怀疑过独孤弋,纯以武力而言,似也没有更可疑的人选了,而辅佐他的萧谏纸同样符合“承天知命之人”的条件,这两人的相遇相知,仿佛预示着已被世人遗忘的古老预言,尽管他们不知其全貌。   这是灰袍客所属一方最大的优势。千年以来,先贤们小心维持这个得来不易的珍贵优势,慢慢分化敌对阵营的力量,终于使他们互不相知,不断在时间的洪流里错失彼此,甚至刀剑相向,喋血厮杀。   而他继承了这个伟大的传统,捻熄每一抹可能产生威胁的火苗:武功超卓的绝世英雄、智光昭昭的稀代谋士,以及心念一专、沈默追随的记述者……幸而一甲子之内还未出现三者皆备的情况,一方面也归功于他孜孜不倦的工作成果,依循“宁杀错、不放过”的宗旨,几乎摧毁了所有的可能性。   若独孤弋未死,或在死前留下传承,那么古木鸢求援军于“姑射”之举,便有重新审视其动机的必要。他不能容许己方千年来始终占据的优势,就这么毁在自己手里。   灰袍客隐匿了数个时辰,直到确定独孤弋不在此间,才悄悄起身,顺流往下游掠去。   ◇ ◇ ◇   吴老七一脚踏在岸石上,俯身抄了溪水欲饮,不意触动脚趾间磨破的水泡,痛得蹙眉,生生咬住一句咒骂,没敢出口。他们这些越浦的衙差过去穿惯了厚衲的粉底官靴,一换上草鞋便磨脚。上山的头一天,个个折腾得满脚是血,却没有人敢抱怨──   看过劳有德的下场,哪个还敢多说一句?这些天里,顺着溪流望去,仿佛能听见山下劳有德凄厉的哀叫声,虽然以距离来说几无可能。他们这行人常在伐木捆扎时一悚,紧张抬头,彼此交换“你听见了没”的骇异眼神,然后一跳起身,以某种慌不择路似的怪异拚劲加快工作,唯恐将军的软轿又从山路尽头出现……吴老七每回看见同僚的反应都想笑,但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他猜测自己在旁人眼里,也同样是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   惹上慕容柔,本就是东海……不,或许是天下间最可怕的事。   莲觉寺的惨剧发生后,镇东将军连夜开挖莲台,饶以谷城大营之精锐,也足足挖了大半个月,典卫大人与染二掌院的尸体没找着,倒发现一条地下密道,推测二人便由此逃生,才免去粉身碎骨之厄。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谷城大营的掘城兵辛辛苦苦掘坑建隧,不想却意外崩坍,换作其他人这条线索算完了,本该另谋打算。可慕容柔不是一般人,他以掘城兵最后回报的“坑中积水”一事,推断密道应与水脉相近,命人从越浦府库中取出地籍,列出周围百余条大小水道,征召郡县衙役予以编组,在每条水脉上游入山处建立据点,供谷城军士巡山之用。   这简直是白痴……不,该说疯子才干得出来的蠢事,但出自慕容之口,那就不只是一句玩笑而已。   将军一声令下,几千名衙差各携杖釜溯流跋涉,寻当地土人为向导,在最接近入山口的地方搭棚备置,待谷城军士一到,立时便能上山。   吴老七与劳有德一行八九人,自城尹梁子同失势下狱、廿五间园被查封后,日子便不太好过。城尹府中大风吹,顶上管事的人几乎换了个班子,拔擢上来的都是些搞事的人物,毫无情面可讲,只得认命抽签,被派到这荒僻的鬼地方来。   若非看了地籍,越浦土生土长的吴老七不知这条山溪还有个叫“瓠子溪”的名儿,他们走了一天半才见几户人家,都说再往上就没路了。大伙望着起伏平缓的地势发愁:将军说要到“入山处”建立据点,从这儿起便要与密林搏斗了,要开出一条直抵山口的路,凭几个人哪能啊,拉上一队军夫都不够!   “你们傻啦?”劳有德大剌剌往屋里唯一的一条板凳上一坐,端起茶碗就口:   “这附近几户人家,老的小的能拉出十几名男丁,明儿押着他们去开山,不从的,就锁了吊着晒太阳,以儆效尤!”溜溜贼眼净在屋外烧水沏茶的农户女儿身上打转,不用说也知他拉男丁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你别添乱啊,这会儿还不够倒楣么?”吴老七蹙眉。“还是想想怎么交代,才是正经。连梁大人都架不住这位将军大人,咱们有几个脑袋?”劳有德啐了一口,满脸的不屑,只是想起梁子同的下场,终究没敢还口。当夜他们占民居歇宿,越浦百姓习以为常,料想官差没欺男霸女的已是谢天谢地,难得这帮官老爷们还算收敛的,没要牛酒,只吃了几只鸡便了事,一家老小乖乖挤到堆置农具的简陋小仓里栖身,有惊无险地过了一晚。   翌日,众衙差照例睡到晌午才起身,几户男人已下田种地,吴老七请这家的男主人做向导,准备溯溪而上。劳有德赖在炕上死活不肯起来,咕哝着说:“你……你们去罢,我一会儿就来。”吴老七见他惺忪的眼缝里掠过一抹异光,明白劝他不住,所幸屋内未见那农女,暗祷她别太早又或独个儿回来。   众人整顿行装正要出发,一乘软轿远远行来,吴老七揉揉眼睛,好半晌才回过神,双膝一软,跪地伏首:“属……属下叩见将……将……”那个“军”字却始终咬不准确,听来颇似呜咽。   谁想得到堂堂东海一尊,会一条山溪接一条地巡过来?这人肯定不是傻子,他是……他是疯的啊!   劳有德被将军的侍从拖出屋时,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吴老七一方面吓得魂不附体,一方面却也暗暗替那农女庆幸,居然因此逃过一劫。   “你们较原本的进度,已迟了半日,且强占民居,攫食于百姓,若按军法,左右都是个死。”将军淡道:“考虑到你等受本镇节制,尚不足半岁,算是新兵,惩罚略宽,每人鞭笞五下,权且先寄在功过簿上,若开山建哨的表现够卖力,可以后功抵过。”   他只瞥了那简陋的茅屋一眼,便知他们昨晚做了什么事。看来将军有读心异术的传闻是真的,吴老七强迫自己把所有的念头驱出脑海,以免稍有不敬,便教将军的天耳听了去。   将军转头看劳有德。   “你心里打的龌龊主意,足以让你丢掉性命,但说是如此,毕竟你还没做,我不能因为一个还没有被遂行的下流念头而处罚你。”他冷笑道:“以“怠忽职守”的罪名处置,也尽够了。来人啊,剥了他的绯袍绑上木桩,鞭笞五十。”越浦府衙用的是裹了浸水牛皮的藤鞭,恁是英雄好汉,也捱不住十下;五十鞭别说打死人了,怕连尸体都能打成几截。劳有德第一鞭便昏死了过去,第二鞭落下才又痉挛而起,嘶声惨嚎;打到第五鞭上已快没气了,冷汗混着血像土石流一样地淌着。   “慢!”将军举起白皙的手掌,淡然道:“解下敷药。休息一日,再打五鞭。   我判你鞭刑,可不是死刑,这五十鞭你得给我全受了、一鞭都不许落,才算是完。   ”劳有德连叫都叫不出,活像被开水烫得半死的老狗,只能瘫趴在地上呜呜哀鸣。   在官比民大的越浦地界,做官的打死老百姓时有所闻,但慕容打人的方式令人心寒,更可怕的是他的一板一眼,说得出做得到。   吴老七领着其余弟兄上山,这回没人敢再废话,他们才花两天的时间便挺进到入山口,伐木搭棚、运来食水,每张眼窝深陷的瘦脸不只反映了超出体能极限的辛勤劳动,还有实际上不可能听到、却始终回荡在脑海的惨叫──据带路的农户说,劳有德领到第十二鞭了,慕容柔随身的军医懂得许多处理金创的手法,包括用烙铁止血封口之类,以确保执刑一事每天都能有新进度。吴老七看着他脸上满满的惊颤,心想你并不明白你家闺女躲过了什么,要不是这位残暴不仁的将军及时赶到,还有读通人心的异术的话。   约莫是瓠子溪地处荒僻,巡山的军队迟迟未至,衙差们只能老老实实待着,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返回越浦。眼看补给都不能妄动,自身的衣食始终短缺,万一军队要十天半个月之后才来,众人真个要死在荒山里。   吴老七吃了几日炒米配溪水,苦不堪言,都想下水捞鱼了。他蹲在石上与食欲艰苦拉锯,几度想下水,差点忘记没有网罟渔具,就算是船户之子也不能从水里变出鱼来;直到白沫退去,石隙间露出一抹苍白的影子。   ──是……人!   那是人的手臂!   他“啪答啪答”地涉入浅水中,俐落地从水里捞出一条雪白的藕臂,接着是浑圆的香肩、饱满的乳房,蛇腰、长腿,以及腿心里那抹乌浓的……“快!”他回头大叫,惊醒了一帮呆怔的衙差弟兄。“来……来帮手!这女子……好沉!”吴老七的呼喊并非全无理由。   三、四名大男人搭着手涉水,一边防着湍流,一边七手八脚将女子捞起,才发现此姝的身量毫不逊于寻常男子,双腿的比例却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修长,视觉上的效果尤其出挑。   女子浑身瘀青,应是漂流所致,另有细长的鞭笞痕迹,但都比不上左肩创口怵目惊心。这帮越浦衙差平日好逸恶劳惯了,无甚纪律,将人拖到浅水边便即坐倒,荷荷喘息。没下水的这时倒是围了上来,原本还七嘴八舌地吵着,一见女子却突然沈默下来,只余粗浓喘息。片刻,一人没头没脑蹦出一句:   “……娘的,这娘们好骚……”   漂流尸似的胴体与“骚”字全然扯不上边,但吴老七明白他的意思。即使那些瘀伤创口令人不忍卒睹,像被施过惨烈的私刑,女子修长的身形仍美得不可思议;混合了力道与美感的肌肉线条,使她捱过激流、不被吞噬一事,似乎变得更理所当然。   生长在水边,吴老七见过不少被凶水取走性命,才又放回的空壳,无一拥有这般强悍耀眼的生命力。他怔怔瞧着她坚挺的乳房、平坦的小腹,怪的是无一丝欲念作祟,只觉无比慑人。   若她饱满浑圆的胸脯突然鼓动起来,他便要相信世上有神了。   先前说话的那人,忽向那双美丽的乳房伸出手。   吴老七回过神,一把挥开,斥道:“你干什么!”那人吓一跳,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拉不下脸来,直着脖子反口:“你摸也摸过了,换我摸一下不成么?这娘们儿……真他妈的骚!”忽觉理直气壮,吞了口馋涎,想狠狠一握,品尝一下这绝美的胴体。   “别乱来!”   吴老七想起劳有德闯的祸,无名火起,顺手推了那人一把。那人恼羞成怒,大声道:“老子偏来!她是你相好的,你这么着紧?”吴老七一愣,怒道:“我又不认识!”那人狠笑:“那老子干了她也不关你事!”居然真的去解裤头,旁边原本要劝架的都笑起来,现场的气氛突然变得很怪异。   这些越浦衙差绷了几天几夜,意志体力已濒临崩溃,女子的出现就像天上掉馅饼,能不能吃、可口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极其荒谬的情境恰恰是一处突破口,一旦有人带头宣泄,便可能群起效尤。   带头的那衙役景山见他没敢犯众,不禁露出凌人狞笑;长相虽与劳有德全无相类,不知为何竟有着极其相似的神气。他大笑着褪下裤衩,掏出腿间的丑物,把手伸向女郎修长的大腿。   “住手。”   吴老七一悚,慢慢转头,见一抹黑影由溪中升起,土崩般哗啦啦地淌着水流,一步一步走上岸来。那人的声音并不大,低沈而沙哑,吴老七却听得清清楚楚;逆着光看不见他的表情面孔,只见他身前俱是一片黝黑,两只眼睛精亮怕人,迸出的光芒宛若实剑,牢牢将众人钉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你的脏手敢碰她一下,我便剁了你,听见没有?”那人沉道,气势宛若鬼神,单掌抓着右臂“喀喇、喀喇”连转两下,将扭曲的肘腕送回原位,仿佛不知疼痛。   众人魂都飞了,眼睁睁看他走近、弯腰抱起女子,缓步迈向林中,竟无人敢稍置一词。蓦地一阵淅沥水声,尿水的臊味冲入鼻腔,却是那人走过身畔时、景山吓得失禁,稀哩哗啦尿了一地。   但谁也不敢取笑他。那人的声音、模样,还有几可杀人的眼神……简直不像是人,还好是对着景山说话,要突然转头四目相对,谁也不敢担保不尿裤子。   最先回过神来的还是吴老七。然后他就看见男子行经之处,一路迤逦的骇人血迹。   “等……等等!”他忍不住大叫:“你受伤了……喂!这样会死的──”话还没说完,身畔一人疾风般掠过,手里不知何时抄了块石头,迳从男子后脑击落!   “直娘贼,教你吓唬爷爷!”男子连同怀中玉人应声倒地。以他伤势之重、流血之多,还能说话行走,已是不可思议;被人从身后忽施偷袭,自无余力抵抗。   景山一手拉着裤头,不好弯腰殴打,只胡乱踢着倒地不起的男子,吐出一长串污言秽语。吴老七敏感地察觉气氛又变,其他人已从先前荒谬的情境中抽离,开始觉得不对,他灵机一动,上前拉开景山,大声道:   “好了好了,别闹啦,快将裤子穿起来!”景山狠狠瞪他一眼,吴老七却未如先前般退缩,而众人听得“将裤子穿起来”,爆出稀稀落落的嗤笑。景山意识到自己沦为笑柄,赶紧七手八脚遮丑,口里却不肯轻饶,怒淬道:   “那个不能干,这又不能打!吴老七,你成头儿了是吧?”吴老七正色道:“将军说了,“后功抵前过”。除非你再不想回越浦,否则这两人便是咱们的“功”,谁要打坏了,就是跟所有人过不去。”“你扯的吧吴老七!说什么鬼话?”景山本欲叫嚣,却见众人无意附和,俱等吴老七解释,只得悻悻然闭上嘴。   “将军这么费事要搜遍越浦附近大小水脉,只为找两个人:典卫耿大人与染苍群将军的女儿,恰好是一男一女。”吴老七一指地面。   “你怎么知道就是这两个人?”有人忍不住质疑。   “我不知道。”   吴老七摇头。“但不管是不是,这都是回越浦的金字牌。咱发现了可疑之人,派人通报一声,将军必命我等将人送返。如此一来,至少有一半的人能提前回去,补给衣食银钱,再回瓠子溪来。万一这两人还真是,老天在上!这可是大功一件,大伙都得救啦。”   众人一想有理。便是误认也不算什么错,蒙中却是大功,如此上算的买卖,傻子才不做!至于该派谁回城通报──   “我去!”景山没等同僚反应过来,一溜烟便往山下去,将众人的叫骂全抛在脑后,片刻便跑远了。吴老七陪着大家骂了一会儿,知这人从此在小圈圈里再无影响力,而他本意就是支开这厮,这下倒是一石二鸟,两尽其妙。   这女子既动不得,多看也只是窝火而已,众衙差摸摸鼻子一哄而散,扎排的扎排、削木的削木,继续延伸着简陋的棚遮,希望在巡山的军士抵达之前,让它看来更像一处哨所驻地,而非伐木山客的工寮。   棚子的造工粗糙难看,只有两面有墙──说是屋墙,其实就是两块大约一人多高、捆得歪七扭八的大排,较宽的一块长逾九尺,还是由吴老七独力完成,他自小在舟中长大,打绳结网多有涉猎,即使生疏,仍非同僚可比;另一块花了两个人整整一天,只得吴老七的一半,两块木排以直角面溪相交,勉强组成爿面屋角,朝向密林的后半面自是空空荡荡,但众人辛苦之余回头一瞥,总能安慰自己“看来还挺像屋子的”,略收鼓舞之效。   “喂,老吴!干活啦。”一名衙差扔给他一捆藤蔓搓成的克难绳索,咂嘴道:   “你要能用眼睛揉那对奶子,怕都肿成两只西瓜啦,还看!”众人尽皆大笑。   吴老七没理他,双手抱住藤索往身畔一放,解下脏污的外褂掩住女子赤裸的胴体,仔细端详男子面貌。他该是见过耿典卫的,只是当时大人由给谷城骑队簇拥着,隔了层层兵甲间,并未细瞧,此际竟想不起他的眉眼形容,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真交了好运。   远处“啪嚓”一声细响,似有人踩断树枝,抬见一抹熟悉的娇小身影出现在林径彼端,却是那农家的女儿。   “你──”吴老七话才出口,见农女表情惊恐,提着藤篮的手不住颤抖,细颈边上掠过一抹金属钝光,却是横架着青钢朴刀,被人推着走了出来。   “干什么呢!什么人?”衙差们发现情况不对,来不及取兵器,纷纷擎起钉槌粗枝,散在周围,遥遥将农女连同她身后之人围住。吴老七伸长脖子仍看不清来人形影,机警地守着地上的男女不敢动,悄悄反握腰后的匕首。   “官爷休忙,咱们弟兄也没别的念想,只消把地上二位交出来,大伙儿清平无事,岂不甚好?”林翳中透出一把粗豪嗓音,听似一般绿林人物。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衙差们欺他孤身一人,也不在乎农女死活,大声道:   “你奶奶的!大爷升官发财的门径,哪一路的人马敢要?”那人笑道:“我大东川七堡八砦九联盟万儿众多,官爷问的是哪一路?”为首的官差面色微变,兀自强笑:“你真有忒多人马,犯得着押──”后头的“人质”二字尚未出口,但听林间窸窸窣窣,乌影幢幢,怕无上百也有几十号人了。怎么他们在山上待了这么多天,竟不知摸进一处土匪窝里?   吴老七勉力抑住牙关敲击,唯恐同僚胆气一寒,休说什么农女、典卫,悍匪们蜂拥而上,一家伙全部宰光,大声道:“你们……你们敢袭击官差,不想我等早已派人回报,谷城铁骑转眼及至,有种的别跑,同镇东将军斗上一斗!”衙差们听得振奋起来,攘臂附和,一时声势颇豪。   那人笑道:“回报之人在此,官爷们别生分,一块儿亲近亲近!”呼的一声掷出一物,形如圆瓜,落地连滚几匝,张口眦目、血犹未干,竟是景山的人头!   第百卅七折 血云锋起,其战玄黄   在东海,寻常绿林好汉便不买官府的帐,也甚少与官差起冲突,盖因慕容柔手段雷厉,万不慎把事情闹大了,郡县父母官上报靖波府,这位镇东将军一来绝不姑息养奸,二来不讲什么江湖规矩,发大兵压碾而来,该擒的擒、该杀的杀,全无情面可讲,比土匪还流氓。   绿林好汉不欲招惹煞星,遇官差能避则避,如赤炼堂这等称霸水道的大黑帮,更是索性投到镇东将军麾下,洗白了祖宗八代,摇身一变成为正道七大派。   迄今犹以“黑道”身分自居、旗帜鲜明与所谓“正道”作对的,放眼东海不过寥寥山头;敢杀官差的不是没有,但在整个三川之地布满镇东将军的军队、正铺天盖地巡山之际,于入山哨点明目张胆杀害戴翎公人,简直跟朝将军的脑门撒尿没两样。   衙差们惊得呆了,片刻后才有两人“恶”的一声,掉头奔至溪畔呕吐,林中响起零星的讪笑。   吴老七右手握拳,以手背压紧嘴唇,仿佛这样可以压下涌至喉间的酸水,没敢露出藏在腰后的短匕,同时注意到对方的人数比想像中少。那笑声太稀落了,对比他们目无王法的嚣行。   这也能说明他们为什么要押质。   比起农女,景山毋宁是更好的人质,但他们拿不下景山,只能杀了他。会被梁子同选为私宅守卫,这票官差在越浦府衙中算是身手不恶的,景山虽矮小,一手朴刀使得泼风也似,若非架不住人多,应不致丢了脑袋。   在场同僚中,出身靖波府校阅厢军的赵予正在神武校场学过几年武艺,擅使鞭锤斧钺等重兵器,喝醉时常吹嘘往日在军旅如何受到重用,上头有意送往狮蛮山云云,若非睡了直属长官的老婆,早已是镇东将军麾下大将。   吴老七瞟了一眼趴在溪畔干呕的赵予正──这厮正是方才冲到溪边呕吐的两人之一──发现他离石隙间的漂流木极近,伸手可及,显有图谋,又增几分信心。回见前方同僚纷纷扭头,视线俱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省起此际已无人发声,莫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道:   “官爷当这个差,没想拿命玩。这样罢,你们且退下山,少时咱们把人抬下去,要怎么着随你们,且让条路给我们走便了。如何?”林中静默了一会儿,忽然爆出笑声。   那人笑道:“这位官爷,你当大伙儿是第一天出来混,分不清东南西北的雏儿么?乖乖把人抬过来,要不,地上那位爷便是诸位的榜样。”吴老七抓住话柄,摇头道:“是你们杀了人,可不是咱们,谁信得过你?不如两边对对扳儿换个位,人归你们,路归我们。逼急了鱼死网破,谁也没好处。”那人笑道:“敢情这些粮秣家生,官爷们都不要了?”吴老七咕哝道:“哪有性命值钱?”林中匪寇又是一阵哄笑。   这回吴老七听得更明白了,算上说话的那个,林中决计不超过十人,除非树盖之中另有弓手潜伏,否则两边在人数上是五五波。用弓可是个技术活儿,有这份能耐的,十有八九不致沦落绿林,六扇门里倒有不少公人精通此道。值得赌一赌,他在心里盘算。   匪首沈默片刻,才道:“既然官爷这样说,咱们便不客气啦。”农女身子一颤,似是钢刀贴颈,哆嗦着踉跄前行。匪头行出林翳,是名疤面独眼、身形魁梧的虬髯大汉,一身短打半臂,草鞋绑腿,腰跨长鞘,不似山贼肮脏褴褛,倒像是道上常见的江湖客。   吴老七看着他戴了皮制眼罩的眇目,心中不无侥幸。鱼贯随汉子行出的还有另外四人,高矮服色各不相同,却都披着相似的藏青半臂。那汉子押着农女穿过包围的衙差,便即停步,其余四人迳行向前,两两一组分抓手脚,抬起地上那对男女,负责女子的两人异常地规矩,只敢拿眼角去瞟,猛吞馋涎,未曾毛手毛脚。   吴老七无心细想,专注在眼前更重要的事情上──突围求生,还有夺回重返越浦城的两块金字牌。   独眼汉未敢深入,印证了吴老七的猜想:眇去一目,使他失去对距离的掌握,现身只为安衙差之心,不过份接近毋宁是更聪明的选择。吴老七假装要避开四名匪寇,高举双手,背对林径缓缓倒退,直至农女之前。   独目汉子被他遮去大半视线,本欲阻止,见吴老七自行停住,一下子抓不准远近,为免曝短,索性保持沈默。迳行深入的四匪一抬起人,趴在溪石间的赵予正便即发难──   他抓起半截残干一抡,打得最近的那名匪徒脑浆迸流,哼都没哼便咽了气,所抬重量全落在另一人身上。   另一名匪徒拖着男子上半身不敢松手,一怔回神,大叫着踉跄后退;旁边那组同样不敢松开女子,显是受了死命,七手八脚朝林径撤去。便在同一时间,林间的余匪擎出兵刃,冲上前来救援,却被散在附近的官差敌住,四名武装匪徒对上六名打光棍的衙差,场面登时大乱。   趁独眼汉子一愕,吴老七手臂暴长,攫住农女的腕子往身后拖,背在腰后的左手一扬,宽如食指的四寸细匕飕然而出,不偏不倚没入对手的咽喉!   他这手“鱼骨镖”是祖传技艺,四寸长的青钢镖头末端凿孔,穿以细绳,系于长木柄上,本意是叉鱼后拽绳取之,勿使失漏,久而久之演成了一门甩手绳镖的打法。他自小练熟,不意今日竟派上用场,以随身匕首施展,一举击杀了领头的那名独眼匪寇。   匕首脱手,吴老七再无防身武器,口中呼喝:“走!”推着农女退往溪边。另一厢赵予正挥动残干,又打倒了抬着女子的二人之一,剩下的两名匪徒兀自不肯放开猎物,遂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境,直到赵予正再挥倒一人,最后那人才大叫一声,掉头就跑。   但战况并未倒向任何一方。   匪徒侧虽折四人,包括为首的独眼汉子,亦有两名衙差倒地不起,其余泰半负伤。赵予正面色惨白,不及支援其他同僚,一跤坐倒,眼看又要呕吐。看来他先前并非作伪,而是真的怕见鲜血。   吴老七一手抓着农女,另一手手拾起尖石,觑准一名抡刀的悍匪一掷,打得对方头破血流,救了仆地待死的同僚,但此法可一不可再,匪徒们有了防备,掷石便再难得手。一名衙差冒险回头,欲拾地面遗兵,背门却捱了一刀,鲜血长流,出气多进气少,眼见不活了。吴老七脑中一片空白,以身子遮护农女,不住自问:“现下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忽听一声虎吼:   “住手!”震得众人膝弯一软,几乎跪倒,终于止住鏖斗。   声音的主人乃是一名虎背熊腰的昂藏大汉,披散的厚发并未梳髻,宛若狮鬃;两颊颔下一片青渣,胡根粗如蜂刺,可以想像未剃之前,必是剑戟般的豪髭。大汉仅着短褐,裤脚下露出穿着草鞋的黝黑脚背,朴拙的模样说是山樵尽也使得,沉静如岳的气势却非樵子可比。   他大步行出林径,只瞥了现地一眼,沉声道:“谁让你们杀的官差?”被质问的匪徒一震,结巴道:“圣使她老……老人家……”余光瞟开,忽闭口不语,垂下头去,身子颤抖不休。   那大汉眸光移来,瞧得吴老七心子一跳,赵予正突然扔了残干一跃而起,喜道:“方门主!您还记得小人么?小人在靖波府古老爷子手下练过几年武,随他老人家拜见过您。小人族弟赵十七在您门下习武的。”竟朝那人走去。   吴老七几欲晕厥:好端端的发什么酒疯?也不看看场合!扬声道:“老赵,你干什么?快回来!他们一伙儿的!”   赵予正回头笑道:“不是,这位是靖波府四大武门之一,“腾霄百练”的方兆熊方门主,人称“六臂天盘”,是北方大大有名的正道魁首、武林栋梁,不与山贼一伙儿的。”   那大汉正是“腾霄百练”之主方兆熊。   他刻意剃了招牌的虬髯,没想到竟在这处偏僻的溪畔荒林里遭人叫破来历,微露迟疑,片刻才道:“我不记得了。你是赵烈的族兄?他回北方了么?”赵予正听得一愣,错愕道:“他几时来越浦?我不知道啊。”方兆熊不欲缠夹,只点点头,忽然想到什么,又补上两句。“古老爷子死了,你若有意,可往靖波府与他捻香。”赵予正听得云山雾罩,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   吴老七气急败坏,又不敢贸然趋前,不觉提高音量:“老赵快回来!你瞧他的左臂!”赵予正回神,惊觉方兆熊腕上不见其赖以成名的十二对“子母鸳鸯环”,左臂却系了条藏青色的丝绦,与匪寇们披的短褙子是同样的颜色,心中惊疑不定,愕然道:“方门主,你……”   方兆熊举手打断了他。   “赵爷,我已辞去了腾霄百练的门主之位,“方门主”三字再受不起,切勿擅称。”神色一黯,但也不过是刹那间,旋即朗声道:   “官爷们尽可离开此地,但其余人等还请留下。我可保他们平安,诸位毋须挂怀。”他这几句以内力送出,震得诸人耳根酸软,知非是此人之敌,衙差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不垂落双肩,神色沮丧,转身去扶受伤的同僚,便要循径下山。   吴老七无力回天,“六臂天盘”的万儿他还是听过的,只有人家动一动指头,十个吴老七都打死了,这会儿还能安然离去,肯定是上辈子烧了好香。正欲迈步,省起身后的农家女,不知哪儿生出一股意气,硬着头皮道:“方爷,这位是山下农户之女,不晓江湖上的事,也跟咱们走了罢?”方兆熊面无表情,平道:“越浦府衙之人,皆可离开;除此之外,俱都留下。”   吴老七但觉掌中小手冰凉,不敢看她的表情,把手一放,闷着头向前走。自方兆熊现身,那些自称“大东川七堡八砦九联盟”的匪徒便神气了起来,虽经方兆熊眼神威吓,没敢太过放肆,面上的怨愤却是明目张胆,尤其对一记甩手镖收拾了头目的吴老七。   他夹着尾巴行经一名匪徒身畔时,忽听“呸”的一声,一口浓痰吐上脚背,周围响起零星嗤笑。吴老七低头瞧了瞧,没敢吱声,正要反足在湿地抹净,方才激战时早已弄得东倒西歪、系绳松脱的冠帽再经不起这一晃,立时扑簌落地。   吴老七还未弯腰,旁人“呸”的一口已唾于冠帽上;待拾捡之时,又一口不偏不倚,吐上他的手背,匪徒尽皆大笑。   吴老七既无性命之忧,方兆熊也未制止,兀自垂手静立。衙差们面上无光,顶着周围肆无忌惮的哄笑,一个接一个,垂头丧气自方兆熊身边走过,钻入林径,最后连赵予正也不发一语,转头离开。   吴老七掸了掸肮脏的冠帽,本欲戴回,忽然端详起来,好半天都没说话,似有些迷惘。方兆熊颇有耐心,但见周围大东川的弟兄隐隐鼓噪起来,为防生变,沉声道:“官爷若再不走,少时路上恐要落单。”既是提醒,亦有恐吓之意。   吴老七回过神来,忽问:“方爷,您瞧小人这顶帽子,是什么颜色?”方兆熊不知他弄什么玄虚,顺口道:“是乌帽罢?公门中人,不都着紧乌纱么?”“方爷看也是黑的么?”   他点了点头,重新将冠帽戴好,大步回头,立于农女之前,笑道:“当初领到这身公服时,衙门里的旧人告诉我,官差是“戴翎绯冠”。这帽子原本是红的,只是戴久了染上污秽,看来便似黑冠。”   “你……”   “对不住了,方爷,承你好意,但这位姑娘小人要带走,还有地上两位也是。   若我带衙门弟兄回来之时诸位仍在,少不得要追究杀伤公人之罪,那是要砍头的,望诸位好自为之。”   方兆熊不由蹙眉,残存的大东川匪寇却仿佛听到什么荒谬已极的笑话,面面相觑了半晌,齐齐大笑。   “你逞这个英雄,未免挑错了时候。”方兆熊低道:“留住有用之身,难道不好么?便为你一家老小,也该爱惜性命。”   吴老七苦笑道:“方爷,其实我说完便后悔啦,您讲得全是道理,越发显得小人蠢,但我投身公门,不是为看这等鸟事。您就当小人犯浑了罢。”弯腰拾起一柄钢刀,随手挥舞几下,见方兆熊身后的悍匪俱都露出讥嘲似的狰狞目光,恨不得扑上来将自己撕咬落腹,尚存的一丝犹豫反而消淡了许多,拉着农女便要突围。忽见方兆熊眼绽精光,一反先前的沉静,喝道:   “此地有我,岂容你轻举妄动!”震得吴老七瘫软跪倒,两眼一花,方兆熊魁梧的身躯忽然消失,下一霎却已出现在一丈内!   (好……好快!)   吴老七逃跑不及,将农女往后一推,闭目待死。方兆熊这下用了全力,欲阻这不识厉害的昏聩差人,但听身后林径里一声清叱:“留下人来!”最末一个“来”字的尾音已越过头顶,抢到了前头!   方兆熊一凛:“好俊轻功!”使个千斤坠止住,反激之力转向轰出,拟将来人击个腹穿;不料那人迎着拳势上飘尺许,速度丝毫未减,宛若纸扎,犹能缓出手来拿他右腕。   “……是擒拿好手!”方兆熊腕间剧痛,一夺之间劲力二度转向,由上击转为下劈,将来人甩落地面。   谁知一口浊气尚未吐尽,头、脸、肩臂已挨十余记快腿,那人藉蹴击之势,又将劲力送回;最末一蹬两人齐齐弹开,心知对手兼有雄力与巧劲,绝不容小觑,争取时间调息,谁也没敢开口,以免泄了真气。   吴老七本以为死定了,半天没等到轰爆自己的一拳,睁眼见一名皮盔皮甲、腰跨长刀的军装少年拉开架势,与方兆熊遥遥对峙,气氛沉凝直要压破胸臆,教人难以喘息。   “这……这却是谁人?好熟的背影……”   蓦听一人大叫:“喂,吴老七,我带人来救你啦!是……是谷城巡检营!”却是赵予正去而复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其后还有几名仅受轻伤、尚能走动的衙差弟兄。大东川残寇本不惧这帮越浦衙差,见与他们相偕而返的十几名武装军士,不禁变色,忙向溪边退拢,竟成困兽。   吴老七惊魂未甫,摇了摇昏沈的脑袋,好不容易思绪恢复运转,终于认出眼前之人,差点流下泪来,开口才发现喉音喑哑,嘶声颤道:“是……是罗头儿么?谢天谢地,来的是你啊!”   来者正是巡检营的队长罗烨。   自阿兰山一战,适君喻便极力主张自谷城大营调派精锐,全时拱卫将军,以防再有混入流民狙杀将领的覆面黑衣人出现。慕容想想所言在理,遂指定巡检营执行这项任务。   适君喻千般不愿,无奈此举出于自己的提议,总不能搬砖砸脚。于是原本自愿发掘莲台──至少是担任现场警戒──的巡检营,摇身一变成了将军近卫,与穿云直通力合作,直到好不容易掘出一线希望的现场,毁于火药硝石为止。   关于此事,慕容对外隐瞒了部分真相。   谷城陷坑营挖出的长隧并非毁于意外,而是有人刻意阻挠。由现场遗留的三十五具卫兵尸首上发现的致死痕迹,可以断定他们是被高手所杀,凶手虽刻意引火焚之,证据毕竟不能尽皆毁去。换了别人,此事十有八九是以意外侦结,可慕容柔不是“别人”。   将军颁布巡山令的心情,罗烨觉得自己似能理解。   无论其腹涵为何,必有一条唤作“悔恨”的在列。   ──如果那一晚,有我等驻守在阿兰山上就好了。   罗烨并不傲慢,不管对自己的武功,抑或下属的素质。将军派于现场的已是谷城大营的精锐铁骑,若他们的下场是咽喉洞穿、尸体焦烂,留不下一个活口的话,全由新兵及顽劣的老兵油子组成的巡检营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罗烨还是由衷希望自己能在那里,至少为典卫大人的一线生机奋战而死,总好过现在的追悔与无力。因此,当将军不顾适庄主强力反对,迳将巡检营编入巡山之列时,罗烨仿佛听见将军无声的讬付。   “就麻烦你们了。请务必把他带回。”   是,将军。属下遵命。   巡检营被拆成数队,他与贺新各领一支,前往最荒僻、最没有人愿去的荒山峻岭,搜完一处,又换一处……   众人马不停蹄,十数天里他仅在官道与贺新的队伍遇过一回,弟兄俱都疲惫不堪,但那些平日最多毛病、最刁钻顽劣的老兵油子却没一人抱怨,扛着辎重一个个走过他鞍畔时,累得只能微微颔首致意,顾不上行个像样的军礼,怪的是人人对他似有着说不出的歉意,垂着头沈默迈步,不敢与他目光稍触。   “罗头儿,真对不住。”一名扛旗的老兵低道:“……我们会找到他的。实在对不住。”   他们同样不能原谅那夜待在舒适的驿馆驻地的自己。不能原谅对有酒喝、有肉吃,对被筒暖和好睡感到心满意足的自己。他们该在阿兰山保护典卫大人的,在那帮王八蛋悄悄掩杀而至、崩掉陷坑营之前,教他们一股脑儿死回狗屄养的十八层地狱──   罗烨回过神来。   他率队经过山下空无一人的农舍时,便隐约觉得不对;及至山腰,遇上垂头丧气的衙差,听赵予正说溪中捞得一男一女,立即施展轻功抢上山。适才跃出林径、与方兆熊一轮交手的同时,只来得及一瞥,总算鹰目无漏,毫厘俱收。   地上诸人中,只一名男子浑身浸透,面目为湿发所覆,难以细辨,体型却像极典卫大人,罗烨有七成的把握是他;纵使不是也必有关连,循那身袍服细究,定能找出大人下落。另一名女子被外袍掩去身形,袍底露出的半截腿胫修长白皙,身量非常女可比,是二掌院的可能性亦高。   他收拾起心头的欢喜雀跃,专注面对眼前强敌,以免功亏一篑,将耿染拱手让出。   方兆熊的骇异却还在巡检营的少年队长之上。   他长年活跃于北方,不惟东海,于西山、北关均有人脉,识见不可谓不广。在这短暂交手的片刻,先是惊讶于罗烨的轻功,复诧其绝妙的擒拿手法,而后又是半空中无所借力、却迅捷得不可思议的连环快腿……直到对手落地转身,才知最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的年轻。   方兆熊在靖波府广收门徒,深知储才不易,料想少年背后必有高人,戎装不过掩人耳目罢了,不敢小觑,仍摆出接敌的架势,隔着双手门户道:   “来者是何方高人门下?江湖规矩,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此地是大东川七堡八寨九联盟的地盘,阁下若有什么商量,可往天马山总坛拜见盟主,人家家门里的事,不好迳行插手。”这一着以退为进,料想对方若是衔师长之命而来,一涉门户争端,便不得不亮字号。   不料罗烨眉头微皱,居然也沉声道:“大东川距此足有百里,你们是哪间山寨的匪徒,随口便划下偌大的势力版图?再说了,天马山位于东海、南陵交界,你们于本道居中的三川之地活动,总坛却设在大老远的南界支岭之中?”一旁吴老七本不知大东川、天马山在何处,经他一说也觉无稽,若非形势着紧,差点“噗哧”一声笑将出来。   连方兆熊自己都不知大东川原来远在百里外,余光一瞥,见匪徒们连连点头,只怕不假,“天马山”却是他信口胡诌的。   在谷城铁骑的编制里,队副以上的营官无论识字与否,都须牢记将军府颁行的东海道山川形势总图,以及所属驻地的区域详图,做为考核升迁的标准之一。为了教会那些大老粗识图背图,慕容柔还特命工匠以胶泥捏塑成立体的山川模型,做为军官养成训练之一环,又将地名、水道等编成歌,下及步卒小兵,无不朗朗上口,收效奇佳。   是故东海骑兵既无西山“飞虎骑”的好马,也没有北关“血云都”的悠久传统,却以惊人的机动能力著称,所恃无他,“知地”二字而已。所有想往上爬的初阶军官脑袋里,莫不摆着一幅具体而微的“东海道山川形势总图”,罗烨自也不例外。   方兆熊警醒过来,眼前的少年恐怕是货真价实的军官,随他上山的也非冒名顶替的西贝货,后头还有多少人、是不是分成几拨轮流上山……通通无法预料,但方兆熊了解将军行事雷厉的风评,来自坚决的意志与彻底的执行,眼下的情况绝对不是最糟,但拖得越久只会越糟。   要带走那名女子,必须先除掉最大的阻碍。   “既然如此,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留神!”他双掌一错,一个箭步飞前,比常人大腿还粗的右上臂开如挽弓,于半空中肩甩腰旋,轰城槌般的拳臂挟着骇人的风压,飕然而出!   所谓“一力降十会”,这种摒除招式花巧、纯以力量决胜的路数,几无拆解招架的空间,幸而罗烨的轻功腿法远胜对手,觑准来势微一侧首,拳压几乎是贴着颊畔削过,只差分许,便要剜下成片的皮肉──   如此惊险的拿捏,换来对手的腹侧空门大开,罗烨身子半转,两人看似交错,右手五指已屈如钩爪,迳拿方兆熊腰胁要害。   方兆熊左脚尚未踏实,这一拳形同挥空,反将侧翼平白送人,按理已无转圜,岂料罗烨指爪一扣,如抓一块又滑又韧的大鱼皮,竟无着力之处。   方兆熊“砰!”左足踏地,鼓劲震开箝制,轰出的拳劲与震脚所掀起的土墙凌空对撞,竟尔反弹,撞上罗烨的背心!   罗烨猝不及防,被轰落地面,连滚几匝一跃而起,“呕”的喷出一口鲜血,旋以臂鞲抹去,一把扔掉手里的血布条。方兆熊腰间衣衫破碎,露出凄厉的创口,罗烨于弹飞的瞬间指爪吐劲,终是伤到了他。   不过眨眼,两人已交换位置,俱都负伤见红。   方兆熊之伤虽怵目惊心,毕竟是外创,反观罗烨被击中背门,虽是拳劲反弹,其威不足十之五六,兼有皮甲护身,仍可能波及脏腑,造成内伤。   罗烨强忍着五内翻涌,希望对手别发现他的膝盖正微微颤抖。尽管在中招的瞬间已极力加重敌手的损伤,但内外有别,罗烨清楚察觉对峙的天秤正迅速向对方倾斜。   若耿照能见得二人交手,恐将警告罗烨:虽没有了赖以成名的“子母鸳鸯环”飞器,眼前的方兆熊仿佛脱胎换骨,彻底变了个人,散发出凝肃如岳、却又蓄势待发的危险气息,是相当可怕的对手,决计不能有丝毫犹豫,遑论容情。   ──就像他听进了雪艳青那“心机百出,终是无用”的教训似的。   罗烨并不知道方兆熊舍弃了内嵌“连心铜”机关、用以迷惑人眼的十二对鸳鸯金环,以及眼花撩乱的“明器”掷巧,从基本功练起,重新找寻武道真义。这些日子里,方兆熊独自隐居在附近的荒林,内功进境一日千里,更胜青年时。   罗烨明白自己一上来便吃了亏,是输在临敌经验太浅;撇开这点不论,此人能使劲力任意转向、甚至回头伤敌的怪异手法,本就难缠至极,纵使不用心机,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方兆熊绝对是能堂堂一决的对手,欺一名后生识浅,只因有不能输的理由。而他并不打算浪费以武者尊严换来的优势,没等罗烨调复,眉眼骤寒,猱身又去,重拳朝少年脑门挥落!   罗烨为争取调息的时间,动也不动,直到拳压袭体才飘退,而反击就在退势间骤然发动──   一身皮甲的少年失去形影,方兆熊周身却笼上一团不停旋搅的褐雾,直到密如连珠的啪啪劲响透雾而出,众人才意识到是绕着方兆熊连环出腿的罗烨,无论敌我双方,俱都看得挢舌不下。   巡检营弟兄屡见不怪,得意不过片刻,彼此交换眼色,无声无息擎刀,迅雷不及掩耳杀入林间,迅速压制现场;匪寇纵有回神的,也多于一合间拿下,形势再度逆转。   “罗头儿!搞定──”一名巡检营甲士回头大叫,赫见方兆熊鼓劲一震,周身翻腾的褐影倏被吸入半空,重新凝成罗烨的形体模样,皮盔爆碎、披头散发,张口甩飞一蓬血线,居然不及稳住身形,险以背脊着地,总算及时伸臂,一撑即起。   方兆熊一声断喝,四野为之一震,本要抬人的巡检营弟兄纷纷捂耳缩手,纵有胆大包天的,一时也莫敢妄动;抬见方兆熊神威凛凛,如天神一般,衣衫连破口都没多添一处,仿佛罗头儿的旋风快腿全踢到狗身上去了,不禁骇然:   “妈的,这人莫不是金甲灵官上身,浑身精钢也似,怎踢了半天鞋印也没见一个?”   只有罗烨才知道,自己没一下能踢在方兆熊身上。   方兆熊一遇袭击,拳劲立时转向,如使双刀,将余劲绕着周身传导折送;罗烨的快腿十有八九蹴在这圈气环上,冲击所生的劲力亦如揉面般被“揉”进环里。待他察觉是自己的腿劲不停在补强对手消褪的护身气环之时,已是此消彼长,方兆熊双手一引,将“环”砸在罗烨身上,余劲合两人之力同冶,不啻数掌并至,顿将罗烨轰了飞去。   方兆熊舍弃有形有质的子母鸳鸯环,从本门练气导引的基本功里,悟出真正的“无练之环”。今日首度用于实战,效果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低头怔瞧双掌,若有所思;听得罗烨挣扎起身才回神,肃然道:   “以你的年纪和武功,死在这里太可惜啦。速速离去,我保你们平安下山。”“可惜。”罗烨抹去嘴角呕红,深呼吸几口,面上无甚喜怒,只平淡道:“东海有王法的,杀人者一个都走不了。你若与这事无关,也可速去;如若不然,我可保不了你。”   方兆熊自忖时间无多,喃喃道:“可惜了,这般人才。”拗了拗指节,倏地一拳轰去。罗烨身形微晃,腿影如雨落横塘,再度缠上对手!   一模一样的开场,却未必有同样的终局。   罗烨运腿如鞭的抽击声似无休止,落点竟与前度相若。方兆熊“无练之环”使得益发顺手,心中暗叹:“此子资赋超群,可惜脑智有缺,竟是个傻的。月无常圆,应是此指。”肩头一痛,竟被他战锤般的脚跟砸中,几乎单膝跪地。   “怎、怎会……唔!”挪来气环欲挡,罗烨却直入中宫,差两寸便蹴中心口,踢得他眼前一黑,踉跄欲退,狂风暴雨般钻入的腿影却抢先撕碎了气环的防御,方兆熊仅能以肘臂牢牢护住头脸心口,竟连稍退半步的余裕亦不可得,忽然省悟:   “圆通劲!他逆运道门圆通劲,以阴化阳两两相合,终归于无……难怪“无练之环”挡不住!”他由腾霄百练的基本功里汲取的挪移、导引诸法,本就是道门圆通之术的一支。罗烨中掌时便已察觉,适才的一轮抢攻,不过是测试其运用法门而已。方兆熊初窥堂奥,变化不多,罗烨一息间连蹴数十,踢得他无由细想,各处虚实一一显映,明如镜照,此际终于尝到苦果。   方兆熊拚着皮粗肉厚挨了几下,双掌挪移逆运心法,化阳为阴,欲引对手劲力为己用。殊不知比快他只吃得罗烨鞋底泥,雨点般落下的腿劲又转阴为阳,照样穿透气环,无一错漏地踢在他头脸肩上!   “可恶……可恶!”   连变几回均难奏效,徒然挨踢而已,如非罗烨受伤在前,早一脚定了胜负。总算方兆熊平生数十战,经验丰富,索性不与他竞快,专心推挪,将层层劲力布于身前;初时一迳挨打,末了气环成形,腿刀渐不能一蹴到底,复陷僵持。   方兆熊所图简单明了:打不赢,拖死他!而罗烨的本领则于此际尽展无遗──不仅出腿如风,彻底压制对手,更以惊人的速度转换劲力:以阴劲穿透气环,直接命中敌人,阳劲则反弹而回,顺势将罗烨往上推,所生之冲击又被气环吸收,为下一次的冲击提供更强的反弹劲道……阴劲穿透,阳劲反弹……穿透、反弹,再穿透、又反弹……   随着腿影落下,罗烨身子冉冉浮起,仿佛踏着虚空上升。一切似乎仅只一霎,又仿佛长得历历在目,在场诸人目瞪口呆,一时都忘了言语。   反弹的气劲将罗烨送离地面,腿风渐穿不透气环,却积于其上,形成一股全然相反的劲力,待最终一腿劈落,腿劲、坠势及身子的重量,将补罗烨内力之不足。   若加总的结果压倒了方兆熊,则不免连人带环剖成两半;若劈不开气环的防御,罗烨等于以血肉之躯撞上坚石,所用的每分力气,都将成为碾碎自身的砧锤──决胜的一刻即将到来。   罗烨离地将逾一丈,右腿“唰!”高举过顶,身子后仰,整个人宛若一柄巨大的斧刃!而地面上方兆熊十指箕张,势如托天,浑厚的气劲已非绕身之环,堪比穹楯,周遭气流扰动,如蜃如虹;透过气团视物,诸物莫不歪斜扭曲,隐隐颤动。两人一在天一在地,遥遥相对,僵持对撞的劲力已绷至极限,非有一方粉身碎骨,方可尽泄!   极招将出,一抹黑影忽自两人当中穿过,远方一人喝道:   “……且慢!留下人来!”   久蓄的劲力被外物所引,打破僵局,如两条狰狞恶龙争相舞爪,“喀喇喇”一串刺耳爆响,那物事所经处藤屑暴绽,长影却寸寸节缩,如箭失尾,最终只余尺许长短,凌空乱转几匝,“匡啷!”落于石间,竟是半截绞扭变形的烂银枪头,枪上红缨深深绞入镔铁,宛如血络。   阴阳气劲一破,罗烨顿失支撑,足尖凌空一点,一个后空翻轻巧落地,回到吴老七与农女身前。方兆熊亦收功吐息,衣衫俱被汗水浸透,但见大东川匪徒均为巡检营所制,己方还能站着、未有钢刀加颈的,也就剩下自己一个。   无论罗烨或方兆熊,眼下最关心的,非是现场的人或事,而是即将到场的究竟是什么人。   由那红缨枪头毁损的情况看来,可见当时两股劲力之强,若掷枪之人的气力不与这两团真气相当,又或掷得不准,断不能以一射触发两劲,解了双方抵命相搏的危局,可见来人亦兼具雄力与巧劲,却不知是来帮哪一边的?   众人转向林径口,见一名织锦衫袍、燕颔虎须的中年男子大步而入,身后跟着八名随从,分作两列,个个虎背熊腰,都作束袖蹬靴的武人服色,腰跨朴刀、斜背雕弓,虽似贵族家将,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严整肃穆,看着就像是军旅出身,绝非寻常武人。   男子见地上横七竖八的都是死尸,剑眉微皱,再看了看巡检营与大东川两方的服色,约略有谱,遥遥冲罗烨一抱拳,朗声道:“碍了军爷拿贼,非是有意。孟浪之处,尚祈见谅。”   罗烨淡道:“不妨。可惜了一杆好枪。”拾起那半截枪头。男子转头示意,一名随从“啪!”并拢靴跟,大步穿过巡检营的包围,冲罗烨一抱拳,双手接过,转身跑步入列。   (果然是兵。)   罗烨见他举手投足的顿点,料想无虚,只不知是哪支部队退下来的。中年人打量他几眼,颇有赞赏之意,转向方兆熊道:“这么好的功夫,可惜做了贼。山径边上那具没脑袋的官差尸首,是你杀的?”   方兆熊见他与罗烨互通声息,决计不会是来帮自己的,并不理会。那形貌威武的锦袍男子也不生气,迳问罗烨:   “瓠子溪的案子,是归葫阳县衙审呢,还是越浦府尹?”“我们是越浦的官差。”吴老七接口。他本非多嘴之人,只是对中年男子的话有些在意,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时间却抓不真切,听他提问,顺口便替罗烨回答。   中年人喃喃道:“那就是越浦的案子了。”略作思索,从右手大拇指褪下一枚玉扳指,扔给方兆熊。   那扳指掷势和缓,不带杀伤力,方兆熊无意伸手,自也毋须闪避,任凭它落于身前,但见通体莹润,乃上好的羊脂白玉,环内刻了个小小的“白”字,从方兆熊所站的位置恰能瞧见,约莫是男子的姓名。   中年人欣赏他的武功硬气,微微一笑。“杀官差是死罪,你在东海犯事儿,别想先关它个几年等着朝廷大赦,慕容柔岁岁杀人,逢秋即决,没有侥幸。   “我可惜你这身本领,给你个改过自新、报效国家的机会。好汉做事好汉当,堂审之上你爽快认了罪,拿出这枚玉扳指来,便能保住一命。待我办完事,回头再去接你。”嘱咐罗烨道:   “有劳军爷,若这贼人被捕时脑子犯浑,未出示这枚玉扳指,烦请代呈越浦府尹。我等本应帮忙擒贼,但我以为来这里能碰见的那人却未出现,看来是猜错了地方,须赶往下一处拦截,不克久留。你──”   他颇有招揽之意,想到罗烨年纪轻轻武艺出众,难得的是冷静沈着,不管到哪里都是前程大好,未必愿意离乡背井,跟随自己到穷山恶水处吃苦,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只笑道:“没什么,告辞了。”方才那名捧回枪头的随从忽然趋前,附耳低语,男子眸光一锐,射向地上那对男女。   (……不好!)   罗烨心念一动,中年人已抬头朗声道:“官爷,地上那位姑娘若与本案无涉,且由我带下山延医诊疗,再送返家中可好?此地刀光剑影的,一不小心受到波及,那可就冤枉啦。”   “此事不劳费心。”罗烨面色微沉,把手一摆:“请。”中年人面有难色,迟疑片刻,终于还是决定说了出口。“其实这位姑娘,模样与我一位失踪的外甥女颇为近似,不若官爷行个方便,让我瞧一下姑娘容貌,便安个心也好。”   “就算大爷说是,咱们也不知是不是,真让大爷带了人走,于上头却是不好交代。”吴老七忍不住又插嘴。   他听这人的口气作派,像是什么微服出巡的大官,也不敢太过无礼,陪笑道:   “大爷若要认亲,待我们将她带回越浦,延医诊治、辨清身分,届时劳您再走趟衙署,小人们定会备妥公文笔墨,与大爷相办。”   一旁赵予正笑道:“娘的,你当是认尸么?”中年人面色倏沉,一名随从怒喝道:“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胡说些什么?”余人均怒目而视,气势如虎,瞪得赵予正浑身发毛,不敢吱声。   中年人手一挥,随从自知僭越,低头入列,但脸上的悲愤丝毫未减,其他七人亦同。中年人转向罗烨:“这位军爷──”想起双方未通姓字,面色略微和缓,抱拳拱手道:   “在下姓白,不知军爷如何称呼?”   方兆熊心想:“这人果然是姓白。”心念一动:白姓、身居要职、擅使长枪,可于越浦府衙之中带走死囚,连府尹都得卖他面子;连名带姓称呼将军,语中多有不忿……莫非是他?如果是,他怎能出现在东海道?他说来这里“截一个人”,难道会是──   无数念头如电闪雷鸣,在方兆熊的脑海里翻腾不休,尽管一个比一个荒谬,然而贯串起来偏又入情入理。如此说来,眼下已无多余的时间可浪费,须请圣使尽快撤离,以免横生枝节。   罗烨不知他心中计较,但同样不想和中年人缠夹,淡道:“我的称呼不重要。   巡检营办差,与平民无涉,诸位请。”   中年人不怒反笑,连连点头:“很好。当兵本该按律行事,哪有商量的余地!   我一向看不起慕容柔,这会儿却不禁有些佩服起他来啦,很好!”语声未落,整个人已如大鹏鸟般掠出,襟袂猎猎,竟扑向场中那名女子!   他身形一动,罗烨便即抢上,“呼”的一声旋腿过顶,欲将来人扫退。岂料一股巨力由身侧轰至,方兆熊居然同时出手,顿时形成两方夹击的局面!   罗烨不慌不忙,飞出的右腿一分为三,同踢中年人上、中、下盘;袍底忽翻出一双鹰爪,迳扣方兆熊右臂。   中年人避过头脸、下阴两记杀着,第三记穿心腿直入中宫,正踢在他交叉护住胸口的两臂上,男子把握机会易守为攻,吐劲将少年震开!   罗烨身子翻转,摆子似的旋过半空,鹰爪般的指钩却扣紧方兆熊肩肘不放,这下若转实了,其臂不免要折成三段。方兆熊猛然回身,带着他原地绕了一圈,往中年人身上摔。   那中年人正弯腰伸手,要转过地面的女子,谁知罗烨的腿勾旋扫而回,急忙仰避,百忙中一拳轰向方兆熊肩膀,打的是“射人先射马”的主意,临敌判断亦准。   方兆熊仗着身板粗厚硬吃一记,借力震开了罗烨的指扣,三人一齐弹开,各自扫视另外两人,寻思道:他(还有他),为何也要这名女子?   僵持之间,远方一声炮响,方兆熊心念微动,从怀里掏出一枚炮筒,一模一样的响声冲天疾起,直入云霄。吴老七、赵予正等脸色丕变:“不好,土匪的同伙要来啦!”   要不多时,百余名穿藏青色短褐的汉子涌入林间,各执钢刀,目光齐齐投向场中,便要行礼,却被方兆熊喝住。为首的匪徒有些懵,愕然道:“姓方的,圣使她老人家……”   “圣使交代,此地由我说话!”众匪徒遂闭上了嘴巴。   巡检营、衙差与中年男子一行等,俱被三面围在溪边,背水无路,不禁生出同仇敌忾之感。那白姓男子对罗烨笑道:“方才是我唐突啦,事关至亲,不免心乱。   此际联手才能突围,望军爷勿生芥蒂,齐心一战。”罗烨本非小气之人,听他直承不是,只点了点头,专心打量敌方阵型,思索应对之策。   “是了,军爷怎么称呼?”男子笑道,非但不担心,还有些高兴似的。   罗烨微蹙浓眉,终于还是老实应答。“巡检营罗烨。”“在下白锋起。”男子与他通了姓字,心怀朗朗,再无挂碍,转头道:   “结阵!”随从们齐声应喏,声音竟压倒了周围吵嚷的匪徒,八人动作整齐划一,列成两重半弧,前低后高、两两交错,气势凝肃。休说八人眼中无一丝恐惧,匪徒们望着他们冰冷如岩的神情姿态,都不禁有些畏惧起来。   “上刃!”   八人解下背上长囊,取出双股枪身,组成一杆九尺大枪,枪头、红缨等与先前绞扭变形的那柄相类,敢情与主人是艺出同门。这枪较武林中常见的丈二枪略短,又比链子枪、钩镰枪等短制要长,组合时布囊并未完全除去,还卷在前半截处,看来十分怪异。   比起乌合之众的衙差,这八人简直就是一支军团,连剽悍能战的巡检营一站到旁边,都如散兵游勇一般。罗烨略放下心,回头吩咐吴老七:“将那两位与农家的女儿带到棚子里躲好,少时若对方放箭,我们缓不出手保护。”吴老七省悟,与赵予正等将人抬进有两面屋墙的棚子里,自己又钻了出来。   “小人……小人会打鱼镖,若遇弓手,兴许帮得上忙。”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嚅嗫着。罗烨点点头,当是默许。   方兆熊见敌方的阵型严整,怕是威名无虚,己方虽是人多,仓促间恐难应付,不欲硬碰硬地蛮干,提声叫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指挥使一意孤行,莫非想把命送在这里?”那锦袍男子白锋起好整以暇地拾起地上的玉扳指,掸去污泥,重新戴好,笑道:   “你既知我的身分,怎会想不明白,是谁才要把命送在这里?”笑容一敛,厉道:“亮旗!”泼喇一片劲响,八杆大枪前端的“布囊”迎风展开,竟是长逾六尺的三角大纛,旗面上深红如血,绣着三绺黑色云波,简单朴拙的形式反透着说不出的浓烈杀气,望之不祥,令人不寒而栗。   男子面上已无一丝笑意,仿佛化身死神,呼地攘起右臂,虎声大喊:“天玄地黄──”   “──我武维扬!”八人暴喝,眼中放出精光,明明样貌未变,却突然失去了人味,俱都化成饥兽,将要噬血。离得最近的一批匪徒瞧得目瞪口呆,不禁小退了半步。   “……天玄地黄,我武维扬!”   “……天玄地黄,我武维扬!”   “……天玄地黄,我武维扬!”   撼动人心的战呼回荡在林间,完全感觉不出他们只吼了一回。大东川的匪徒们骚乱起来,频频左右张望,仿佛不是他们以绝对的数量优势围住了一小撮人,而是漫山遍野地涌出血旗铁骑,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冲下来将自己踏成肉泥……“你等万幸!”战呼一出,竟连白锋起都兴奋起来,犹如换了个人似的,以舌舐唇,目绽凶光,寒声狞笑:“今日,便教你们这帮东海蟊贼,知我北关镇军“血云都”的厉害!”   第百卅八折 偷龙转凤,冷鑪红釭   罗烨浑身一震,才知何以“白锋起”三字听来莫名地耳熟。   在久远的年代,当央土皇权的宰制力衰颓,原本被朝廷派往各地、替皇帝陛下牧民的王道之仆们,逐渐掌握了地方上的大权,走上群雄竞逐的霸道之路。其时,东洲大地上处处割据,占有数州乃至一州之人,便敢自称“都指挥使”──与四镇将军一样,这个由行营都知兵马使转化而来,寓有“非常设置”、“便宜行事”之意的武衔,象征新的地区权力者毋须朝廷认可,能任意处置势力范围内的大小事,形同国主,是历代皇朝肇兴时头一个便要取消,但一逢乱世又会自动出现的头衔,代代如是,屡试不爽。   白马王朝建立之初,连后来被人视作“国中之国”的西山韩阀,都在第一时间内废除都指挥使的职称,改行州郡县制,以免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普天之下,还保留着“都指挥使”一职的,也只有北关道而已。   历代镇北将军所辖,不只领朝廷军饷的数万、乃至十数万大军,还包括北央两道之交垦荒的南方移民,以及散在冰天雪地的荒野间,自称“黑夜不眠之眼”的域外部族。这不是手握笔管的文官做得到的事;便数武弁之中,也非贪生怕死、好勇斗狠者能够胜任。   是故,染苍群麾下虽只有四名都指挥使,无一不是名动天下,不管换到了哪一处,都是节制一方的帅材;而其中最出名、公认是染苍群左膀右臂的,便是他的妻舅白锋起。   白氏是东海北地著名的武门,源出武儒,其先祖曾执教于金貔王朝羽林军,枪棒极精,家传“挂印剑法”在东海武林亦颇有名气,是少数兼修长短兵的一支。传至白锋起这代,家道已衰,为求出路投军,以过人的武艺入选独孤阀的亲军“血云都”,与染苍群相识于战阵中,结为莫逆,还把亲妹子许配给他。   白锋起战功彪炳,谁也不敢说这都指挥使是裙带牵来。以他对射平府之重要,说一句“日理万机”并不夸张,断无间关万里、私访东海的可能,故罗烨初时并未将两者联系起来。   他鹰目一扫,断定群贼被血云八卫的气势压倒,万一冲撞起来,出现死伤,士气将崩溃得更快,双方看似人数悬殊,这仗却未必难打。   大东川一方虽将林间隙地围住,但前列的匪徒多已心怯,不约而同向后退,谁都不愿首当其冲,正面受八卫之一击;边角两翼较不显眼处,更是松动得厉害。只几名首领模样的悍匪颇见跃跃,各擎兵刃呼喝,试图稳住身边弟兄,未肯干休。   “管他捞什子血云黑云,杀了这帮贼厮鸟,蟏祖她老人家重重有赏!”“谁砍下那姓白的人头,功劳与老子一人一半儿!圣使也……嘿嘿!”此话一出,过半匪寇都来了精神,手按兵刃压住阵脚,大有回头一搏之势。方兆熊不禁皱眉,冲那发话的匪首叫道:“常二当家,这位白爷乃朝廷命官,为免替手下弟兄惹来杀身之祸,还请善加约束,切莫自误。”那人狞笑道:“方大门主,拜你袖手旁观之赐,我大哥被差人所杀,如今金鹏寨只算我常义啦,你该喊我一声“常大当家”才是。”一指地上被鱼镖封喉的虬髯大汉,模样轻佻,既未唤人收埋义兄,想来也不是真把血仇放心上。   方兆熊懒与这等小人啰唆,压低声音道:“叫你的人退下山去,我保圣使平安无碍。”他这两句话以内力送出,效果近乎“传音入密”,连常义身边的弟兄都没听清,专说与常义一人知悉。   岂料这位金鹏寨的新当家毫不买帐,哼笑道:“姓方的,莫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这里是三川地界,非是你靖波府腾霄百练的地盘,便讲江湖规矩,总有个先来后到罢?想在圣使之前露脸,要不先问我们大东川弟兄?”罗烨目力绝佳,亦能读唇语,远远辨出“圣使”两字,与另一名匪首提到的“蟏祖”联系起来,暗忖:“难道这帮土匪是为天罗香卖命?方门主似不与他们一路,为的却都是同一个上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便无罗烨之鹰目,明眼人也看得出方兆熊无意动手。   一心动手的,是白锋起。   “杀!”   高举的手臂落下,血云八卫阵型又变,前四杆旗枪一卷,林翳中如生血雾,泼喇喇翻涌开来,劲风刮面生疼,匪徒们莫敢直撄,纷纷退避;蓦地泼血般的旗浪一分,当中飙出一道寒芒,闪电般贯穿常义的胸膛!   常义连格挡都慢一步,只来得及抓住胸上藤杆,旗枪一收,连人带枪被拖入血旗下。   他身边几名弟兄有战有逃,然而血旗卷扫过后,俱成枪下亡魂,无一幸免。在土匪们看来,杀人的不是枪尖,而是翻搅旋扫的血旗,仿佛只要被那片挟风夹锐的暗红触及,便身不由己被吸入旗中,再吐出时已是一具尸骸,莫不魂飞魄散;百余人推搪着后退,眼角余光中,但见血云铺天盖地,似将遮去天地间最后一抹光华,不留一线生机──   “天玄地黄──”   “……维我扬!”   “杀!”   罗烨看得惊心动魄。八卫身形于旗间忽现忽隐,以旗掩护、以枪杀人,旗分处必有杀着,入旗内绝无生机,与其说是“阵型”,更像一套分进合击的武功,八人默契绝佳,使来浑如一体,刈草也似放倒了二十余人,横七竖八搁满林径,也不过片刻间事。   罗烨身负翼爪无敌门绝传,于招式的理解,在东海年轻一辈的好手中堪称出类拔萃,然而综观血旗运使变化,若与大东川众人易地而处,连他也没有保命脱身的把握,心念一动,忙喊住乘势掩杀的巡检营弟兄:“别忙!正事要紧。”众人会过意来,放轻动作,猫步转身,悄悄往那两面木墙的简陋棚子移动。   大东川诸匪寇溃不成军,于荒林中推搪轰散,只方兆熊一人留在原地,自也是为了棚里那两人,见巡检营包围过来,扬声道:“都指挥使枪下留人!当心枉做螳螂,却肥了黄雀。”   白锋起回头一瞥,“锵!”拔出剑来:“罗兄弟,我无歹意,只瞧瞧姑娘样貌,确认是不是我外甥女。你莫逼我做绝。”八卫听得出鞘龙吟,四旗封住了林径口,另外四人却掉过头来,旗枪刃尖朝向巡检营,数量虽少一半,那股子血云遮天似的迫人却丝毫未减,衬与旗下身后一地横尸,直教人背脊发寒。   罗烨这厢算上他自己,也不过寥寥九人,虽经这两个多月的操演训练,自信巡检营悍卒的战斗力远在大东川诸匪之上,要拿下血云八卫怕还不够,纵使有他缠住白锋起,到头来手下弟兄俱为八卫所歼,仍是败局,遑论一旁还有个虎视眈眈的方兆熊。   ──不妙。   大东川的土匪窜逃一空,来不及跑的全躺到了地上,粗略一瞥,最少超过三十具,也就是说在这短短不到盏茶的片刻间,有三成的土匪丢了性命。血云八卫衣发齐整,全无激战过后的狼狈,身上连汗渍都不见一块。   先前向罗烨取回枪头的那人,领着林径处的三名同僚收队,将手中长杆往地面一掼,如竖军旗,拔出朴刀斫下常义的首级,以残尸上的青布褙子一裹,恭恭敬敬呈与白锋起,直到主上点头,才将滴血的头颅包袱钉在树上,动作俐落,尤其一刀取首的手法,杀过人都知其中有大学问。那汉子做得熟练轻巧,连血渍都未曾溅上身,砍过的脑袋便无一百,怕也有几十。   “我“血云都”的规矩,”白锋起淡然道:“军旗所向,不留活口,非至敌酋枭首,不算战终。你我交手,实说胜负我不在意,赢便赢了,输亦无妨;但与这面军旗为敌,下场只能是这样,不是挂上你的首级,便是我等九人再也吐不出半口气来。”   他特意看了方兆熊一眼。   “我劝二位在拦我之前,务必慎重地想一想。”八卫合兵一处,擎着血染也似的暗色旗枪踏前,仿佛收束兽罟,巡检营众人不禁往罗烨身边聚拢,心跳急遽攀升,掌里掐着冷汗。“罗头儿……”罗烨手一挥,示意部下噤声,神情依旧是一片淡漠,不见惊慌。   “血云都军旗所向,是朝廷的敌人,还是郎将大人之敌?”白锋起身兼北关风骁、云捷两军之都指挥,这是他据以统率万兵的军职,然而其衔却是太宗朝钦赐的鹰扬府正五品鹰扬郎将,在白马朝的武弁中已属高位。罗烨乃谷城大营军官出身,一旦知晓白锋起的身分,自然而然以军衔相称,不同于方兆熊等江湖人。   白锋起为之语塞,却未脑羞成怒,沈默片刻,才沉声道:   “罗兄弟,法理亦不外乎人情。我为外甥女,不惜间关万里奔赴东海,姑娘的父亲、我的妹婿恨不能亲来,却放不下卫土之责,只能忍着心痛焦急在北地静候消息。你便不看镇北将军之面,难道不能看在一名老父的心情上,通融则个?”罗烨摇了摇头。   “回郎将的话,此事与法理人情无关,而是辖权的问题。”不只白锋起剑眉陡轩,连吴老七、巡检营众人亦不禁侧目,露出古怪神色,仿佛罗烨脸上开了朵大红花。辖权?这会儿说的是人情义理,谁跟你扯什么辖权?   少年队长则面不改色。   “军中交割粮草,但凭文书相验,非是不信经手的弟兄,而是权责区分,使每个环节都能找到负责的人。令甥女在东海出的事,须由镇东将军府给个交代,不管棚里的姑娘是染二掌院否,都在东海的辖权之内,我须向将军负责、将军须向北关负责,当中应尽力避免枝节,才能各有其司,各尽其职。   “换作郎将大人,会不会把监押的粮草,交割给未持文书相验、仅仅是身分或官衔较高的官长上司?”   白锋起默然片刻,突然大笑,挥手道:“收旗!”八卫脚跟一并,俐落地解枪卷旗,收入背囊。正当吴老七等松了口气,却见白锋起长剑斜指,叹息道:   “你说得对极啦,罗兄弟,换了是我,也决计不会将粮草交割给他人,可惜事涉我家红儿,不能同你讲道理。棚里的姑娘我定要瞧上一瞧,若真是我外甥女,我便要带走她。   “军旗已收,毋须枭首。这八位乃是我麾下风骁、云捷两个军里万中选一的武士,诸位若一意顽抗,还请做好准备。”回顾那领头的护卫:“邓标!将棚中那名姑娘带回,拦者不赦,让道勿伤!非到万不得已,莫取人命。这位罗烨罗兄弟交给我。”邓标一行军礼:“喏!”一阵锵啷清响,八人已各擎朴刀,放低身子,摆出短兵相搏的架势,一般的法度森严,杀气冲天。   巡检营也不是好相与的,话说到这份上,已无转圜余地,悍卒们“呸!”啐痰于地,朴刀、匕首纷纷上手,做好了拚命的打算。凡事总拚不过一个道理,白锋起挑明了硬干,反倒激起众人血性。“当咱们东海没人了是吧?他妈的,有本事你抢抢看!”   正当冲突一触即发,一把喑弱的嗓音自林径里飘出,随着两人抬的软轿上下摇晃,令众人不由一怔。   “这么赖皮的话,不好从镇北将军的特使口中说出。郎将大人智勇兼备,使我北境安若磐石,我一向佩服得紧,这句话可以当作没听见。相信罗队长亦然。”白锋起还剑入鞘,哼笑道:“白某说话,自来不惧闻听。再说了,我若是将军的特使,又何苦一山换过一山地同阁下连玩几天的躲猫猫,却始终难见尊颜?将军大人!”   “……是将军!”巡检营的弟兄欢呼起来。他们大概作梦都没想过,有这般欢天喜地、由衷盼来此人的一天。   伴着悠然笑语行出林径的,正是镇东将军慕容柔的大队。   慕容柔乘了顶朴素的双抬软轿,由适君喻亲领的精锐“穿云直”层层拱卫,当中还夹杂着几名罗烨派去报信的巡检营弟兄,队伍整肃,丝毫不乱,显现出与北关血云都截然不同的军容气质,瞧得吴老七等人精神一振。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人们才会突然庆幸起东海有慕容。   “罗头儿!”老兵油子什长章成大笑挥手:   “老子请将军来救你啦!有没乱感动一把?”   罗烨在山下的民居发现不对,立即分出一伍三人回头搬救兵,以防山上有什么不测,受命带领哨伍的正是章成。章成本欲前往附近的卫所求援,中途巧遇慕容柔一行,将瓠子溪所见一五一十向将军禀报。慕容听得是罗烨的判断,二话不说大队转向,才能在这当口赶上山来。   这下形势再变,慕容这厢计有百余人之谱,以血云八卫的旗枪阵未必架不住人多,但于东海地界同镇东将军动手,怕是被驴踢了脑袋。白锋起盱衡形势,今日决计见不上姑娘一面了,干脆地收手,一迳冷笑。   反正谁输谁赢,也还未到盖棺论定的时候。   他以染红霞之舅的身分微服私访东海,是出于多方面的考量;其中最关键的一条,便是“须尽力避免拖镇北将军府下水”,尤其是妹婿染苍群。   莲觉寺之变迄今,好事之人莫不引颈企盼,等看北关那厢会有什么动作,但实际上染苍群不能、也不会就此事采取任何行动。   身为一方节帅,染苍群在平望都朝廷内所受的猜忌绝不下慕容。意图挑起北、东相争的想法已不能说是“阴谋”了,简直就跟茶馆里听烂了的说书段子没两样,讲出来只是徒惹白眼,连讪笑都不会有。   这事上染苍群同慕容柔一样清楚:要想稳坐其位,完成手里未竟的事业,须极力避免节外生枝,授人以柄;有不平不能妄言,凡遇事当须谨慎,最忌以私害公,徒然给朝廷撤藩改易的藉口。   派白锋起以私人的身分前来东海,已是染苍群所能做出的,最强烈的表态了。   人说“长舅如母”、“见舅如见娘”,派染红霞的亲舅舅前来,也寓有替家里人讨个公道的意思。   染苍群麾下诸将中,云捷军的指挥副使陆云冲乃是靖波府跃渊阁“鱼龙跃月”陆云开陆老英雄的族弟,文武兼备,是将军幕府中极为活跃的文胆。靖波府四大世家与镇东将军素来相善,有了这层关系,射平府那厢有事欲传之时,多半便遣陆云冲前来,公私两便,一向都是北关遣使的最高层级。   慕容柔于射平府多有耳目,一如镇北将军府在东海也有自己的消息来源,表面虽波澜不惊,实际却相当关注北方的一举一动。   白锋起甫离射平府,慕容便接获线报,无奈发掘现场遭到破坏,寻人一事再无尺寸之功,唯二掘出的刀剑证物又上缴栖凤馆,索性同白锋起玩起捉迷藏,抓住水源这条线索不放,一面加紧搜寻二人行踪,可免无谓的口舌争论。   白锋起在越浦城外的一间小寺院落脚,为顾及“微服私访”的形式,以免连累北关,不能公然上府署投帖求见,在驿馆衙门外徘徊几日,都被慕容巧妙躲过,没能拦下轿来,遑论说话。   到得这时,白锋起终于明白慕容柔有意相避,着邓标打听到镇东将军日日亲巡各入山哨点,迳率八卫一处一处摸将过来,越追越近,才于瓠子溪撞个正着。   对白锋起来说,能逼得慕容现身对话,此行目的已达成了一半,至于棚里那姑娘到底是不是红儿,其实连匆匆瞄得一眼的邓标也无把握。邓标少年时伺候过大小姐骑马,那时染红霞不过四五岁,此后二十年间只见得三两面,便在街上偶遇也未必相识,况乎一瞥?   罗烨将林间发生之事简略说了,慕容柔的目光转向方兆熊。   “方门主,你让赵烈向我禀报的事,我尽都准了。此番随你南下的腾霄百练诸弟子,我教他们立时出发北归,伤亡等抚恤一应俱全,未有遗漏。至于赵烈、曲寒两人,我让人在府中给他们安排了差使,由戴翎侍卫干起,若表现良好,过得两年补上军职,无论谁接腾霄百练的大位,谅必不敢为难。”方兆熊料不到他对自己这样一名不告而别的逃将,不仅有求必应,甚至考虑得更为周详,面露愧色,整了整衣襟长揖到地,低声道:“多谢……将军。”慕容柔淡道:“你跟我这么久,就算要走,至少该当面说一声啊。走得忒急,有什么苦衷么?”   方兆熊浑身一震,半晌才嚅嗫道:“小人……小人自接掌门户,妄图功名,无半分心思于武道,将脑筋动到了“连心铜”那种骗人的玩意上,没的辱没先师,贻笑江湖。   “及至当夜败于……败于外道之手,才知这大半辈子全走错啦,浪费了如许光阴,若不加紧弥补,死后恐无颜见本门诸多前辈英雄,故一刻也不敢耽搁。没能面禀将军,谢过这些年的提携之情,实小人之过,望将军恕罪。”说到后来信心益坚,似乎更加肯定了自己所选,才是正确的道路,挺直背脊,迎视软轿上的镇东将军,再无一丝惭愧羞赧,带着豁出去似的了然通透。   慕容凝视片刻,点了点头。   “你说的是实话。坦白说,你若谋了一官半职,今日无论如何,便只有拿下查办一途;既是布衣白身,来去本就是你的自由,纵使情理有亏,却无一条律令能追究,除非干犯王法。”说着凤目一锐,森然道:   “方先生,你与这帮杀害公人的盗匪是一伙的么?”众人心头一跳,暗自庆幸不用面对如此犀利的眼神,方兆熊却没有太多犹豫,一迳摇头。“我与他们不是一路。”慕容柔眯眼打量片刻,点头道:“既是这样,咱们就此别过。请。”瘦弱的双手一拱,竟向方兆熊行了个江湖人惯用的抱拳礼。   方兆熊微怔,见他眼神清澈,并无一丝讥讽或隐忍,多年来为他效力的种种艰难历历如昨,只是没想过能走得这么云淡风清,忽庆幸起自己跟的是这人,亦抱拳道:“就此别过,将军珍重。”转身大步离开。   白锋起冷眼旁观。“慕容将军,我听此人与那帮匪徒同呼“圣使”云云,似是匪首僭号。要说毫无瓜葛,未免牵强。”慕容柔淡道:“若郎将大人手下容情,莫于我东海地界内大开杀戒,留几名活口与我,料想不必单听一面之词。可惜方兆熊并未说谎,既无旁证翻供,也只能任他自去。”   白锋起冷笑。   “听说慕容将军有读心异能,断案如神,今日一见,果然大开眼界。这样查什么都方便哪,连人证物证都不必,叫来问一会儿话,忠奸立辨明镜高悬,难怪东海道吏治清平,百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乃至无贼。”这话说得平平淡淡,衬与一地匪尸狼籍,听来分外刺耳。   适君喻面色微沉,本欲接口,慕容柔却一摆手,怡然道:“幸有郎将大人在此,少时调查那二人身分,还赖郎将指点一二,以补我之不足。”白锋起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又听出他暗示自己能留在现场,不好硬着反口,冷哼一声,遂不再言。   慕容命人将那对男女自木墙后抬出,岂料棚内哪有什么女子?只余四具越浦衙差之尸,俱被人以柔劲拧断颈骨,瞠目吐舌,死状极惨。不见的还不只溪中打捞上来的两人,连赵予正及农女亦不知所踪。吴老七目瞪口呆,喃喃道:   “这……这是变戏法么?怎地一眨眼四个大人便没了影儿?”想起自己若未出来帮忙,没准此际便是五具横尸齐列于地,不禁打了个哆嗦,出得一背冷汗。   慕容柔眉头一蹙,忽对罗烨低喝:“追回方兆熊,快!”罗烨身形微晃,眨眼已不在原处。   白锋起想到罗烨有伤在身,与方兆熊不过五五平波,对方占有地利,怕还小输一些,回头吩咐:“邓标,随后打扎!”邓标忙率三名血云卫追了过去。   慕容柔目光投来,白锋起向他微微颔首,两人均未多言,心中默契已成。白锋起收起针锋相对的态度审视现场,棚里棚外细细检查了几遍,又与适君喻一同勘验尸体,辨别四人身上的致死之伤。   五名衙差避入木棚,四死一失踪,不见的那个自然涉有重嫌,否则一并杀了岂非省事,何苦冒着被场中诸人发现的危险,硬是挟走一名身有武功的青壮男子做人质?白锋起按了按死者喉头的乌青,回顾吴老七道:   “你那位同僚,练的可是小擒拿手一类的功夫?”“不是,他是神武校场出身,一向都使重兵。”吴老七一怔,忽然会意,颤道:“您是说老赵他……不可能……他没那个胆……”说到后来声音渐低,直与蚊蚋无异。   白锋起冷笑:“以越浦公人之腐败,有什么不可能?哪回遇上本道前来拉死囚的“两生直”,你们越浦官差不曾索贿?连朝廷镇军的身上都想刮出油水来,为取钱财勾结匪徒,你觉得很奇怪么?”   吴老七先前见赵予正与方兆熊热络攀谈,本就觉得不甚自然,经他一说,越想越不对劲,当时那姓方的同老赵说什么“老爷子死了”之类莫名其妙的话语,也极有可能是彼此约定的暗号……虽说如此,心底仍不踏实。   老赵贪财好色,那是有的,收受贿赂更是家常便饭,但要他一口气杀掉四名同僚,无论身手或胆色,皆非吴老七所熟识的赵予正。   而郎将大人的话,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抹灵光掠过,吴老七终于明白白锋起的话哪里不对。   不是这句,而是一开始走入林子时说的那几句。   “郎将大人,您早先曾说在山径边上见到一具没脑袋的官差尸首,才上山来一探究竟,是不是?”   白锋起不知他问这做甚,剑眉微蹙,顺口应道:“我是说过。怎么了?”吴老七陪小心道:“郎将大人发现的那位是小人的同僚,名叫景山。大东川的匪徒杀了他,押着山下的农女当人质,胁迫咱们交出那两位。”白锋起有些不耐,正欲转身继续端详尸体,却听吴老七道:“景山是死在山径边上。匪徒在忒短的时间里杀人断首,赶来此间,绝无再下山绑了人来之理,只能认为农女打开始就跟在他们身边。   “景山功夫不错,为人机灵,以一敌多是决计不干的。小人一直想不明白,那些匪徒要用什么法子,才能逼得景山既不逃跑、也不回头,老老实实被割了脑袋,弃尸于山径边?”   “……兴许盗匪以农女性命要胁,令他不得不战?”吴老七露出一丝苦笑。“回大人,依小人对景山的了解,便绑来亲娘,也休想教他平白送死。若景山见盗匪押了名女子,心生警惕,或撒腿逃跑或回头求援,绝不致死于山径。”   白锋起听出蹊跷,起身正视:“你的意思是──”“除非遇着农女孤身一人,一切便说得通啦。”吴老七缓道:“景山好色,对女子必不设防,才会轻易被制服。来人从他口里问出此间发生之事,拧断了脖颈灭口,并且将头颅砍下;这么一来,柔劲所造成的瘀青处成了下刀的断口,不致──或延缓──泄漏凶手的来历。   “罗队长与将军大人都曾提到,他们上山时,山下的农舍“空无一人”,若大东川匪徒是从农舍里劫了农女出来,农舍里必定一片狼籍、尸横遍地,绝非空无一物。最好的解释,是他们并未打劫,而是农女自己跟着他们、甚至是领着他们出来的。”   白锋起省悟过来,击掌道:“……天罗香!”   “正是。”吴老七颓然道:“我们都被骗啦。那帮匪徒口中的“圣使”,就是那个伪作农家村姑的女子。是我们亲手将我四名同僚之性命,以及溪中捞起的那两人,送到了她的手里!”   ◇ ◇ ◇   她钻入禁道时,忍不住哼起小曲。   今儿运气实在太好。那“主人”一直在寻找合适的女子,欲送进冷鑪谷来,但越浦的少女失踪案件至今仍时有所闻,显然还没找到中意的。她很乐意提供一名形貌绝佳、无论身段或气质都与“那人”不相上下的顶尖人选,换一门比《洗丝手》   更博大精深的武艺──   那就《玉露截蝉指》好了,嘻嘻。不问也知道,她们肯定有的。   她抿嘴一笑,轻轻活动着剥葱似的的白皙五指,回味掐住喉管的瞬间、那隔着肌肤血肉将软骨捏碎的微妙手感,以及轻易格杀四名青壮男子,无声无息、不费吹灰之力的满足与自信。   (原来“武艺高强”的感觉,竟是这般爽人!)想到这里,线条姣好的唇角益发昂扬,翘得月弯也似,若非顾念身后有人,几乎“噗哧”一声笑将出来。   她十几年来辛苦锻炼的微薄内力,在莲觉寺几被汲取一空,最后虽侥幸逃了出来,在竞争激烈的教门内也注定庸庸碌碌,再没有出头的机会。   幸而那姓明的妖女从天而降,门中自八大护法以下,各部教使被她除掉了一半有余,教门元气大伤,不得不破格提升一批新生代弟子,而后冷鑪谷内又生出诸多变乱,八部各自为政,竟教她一路钻营,位子越爬越高。   而当初那个差点将她吸成废人的罪魁祸首,居然就这么无端端自天上掉下来,落入她的掌握,任其宰割,怎能说不是天意!“郁小娥啊郁小娥,”她咬唇轻笑,忍不住想:   “瞧你这运程!再这么顺下去,怕是连冷鑪谷半琴天宫的主人,尽也做得!谁敢说个“不”字?”哼着曲儿款摆腰肢,紧致有肉的小臀一摇一晃,直到听见身后的浓重喘息才回神,转头笑道:   “怎么,挺重的么?”   分抬两具担架的四名大东川匪徒本盯着她浮凸裙布的结实俏臀,听她一说,头摇得波浪鼓似,争先恐后道:“不重!一点也不重!”“给圣使您老人家办事,便是座山也扛来啦,俩死人算啥子?”   郁小娥在棚里杀死四名衙差,挟赵予正及耿染二人混入退走的群匪中,悄无声息地撤出险地,而后才又杀了赵予正,命人携往反方向弃尸,以故布疑阵。大东川七堡八砦九联盟数年前为雪艳青所平,与其他游离势力一样,索性投了天罗香,奉蟏祖为主,归八部中“定”字部管辖。   她代掌定字部织罗使一职后,将所属几支江湖势力全叫到瓠子溪附近,山下的农舍本是日常联络处,用以掩人耳目。不意卷入今日纷争,更于镇东将军、北关特使眼皮底下,劫走了各方争抢的重要人物,实是始料未及。   郁小娥不知耿照与染红霞身分,只从各人言谈中依稀猜测,这女子兴许是那捞什子北地郎将的亲戚,她对时政毫无兴趣,自没把官宦人家的女儿放在心上。   至于那杀千刀的小和尚,虽蓄了头半短不长的薄发,可烧成灰她也认得;正所谓“一报还一报”,在研究出如何将他一身内力化为己有前,她有大把的时间,能让他深切后悔对她所做过的一切──   郁小娥幻想着种种折磨人的法子,抿着笑意,娇躯摇颤如花,看得四名匪徒如痴如醉,只差没把担架落在地上。   “小心点!”郁小娥娇娇一瞥,噘起粉嫩的樱唇佯嗔:“你们知道得立下多大的功劳,才能走进这里么?我破例带你们进来,教我丢了脸面事小,万一蟏祖怪罪下来,谁能担待?”四人闻言一凛,赶紧收束心神,小心翼翼迈步,唯恐在这弯弯绕绕、岔路多歧的岩道里绊了一跤,从此由天堂跌入地狱。   关于圣谷的事,替天罗香卖命的每支江湖势力,上至首脑下至小卒,没有人不知晓。   玉面蟏祖以绝顶武功征服了这帮粗鲁的绿林客,却非是用武力来驱使他们为天罗香卖命。   起初,为了保命才不得不归顺的绿林好汉们,对天罗香的号令多半虚应故事、虚与委蛇,逼急了便阳奉阴违做做样子,即使蟏祖大发雷霆,为此消灭了几个不顺服的组织,可这种消极原出于心底深处的反抗意识,丝毫不见起色,直到总坛颁下一纸新规。   蟏祖谕令八部各织罗、迎香使,就辖下所属势力进行评比,论功行赏,表现优异者,即可与天罗香使者温存一夜。   一众绿林好汉莫不嗤之以鼻:且不说这些使者平日以上司自居,态度傲慢、目中无人,稍有不如意,即对辖下的黑道首脑们迳行惩处,手段残酷;谁要敢睡了她们,回头这些个艳若桃李、心如蛇蝎的婊子报复起来,连祖宗十八代都要倒大楣。   这种有等于没有、可望而不可及的“奖赏”,任谁也提不起兴趣。   再说了,天罗香女子虽貌美如花,教使以上更是天仙化人,毕竟也还是血肉凡躯,都是两个奶子一只肉穴。女人嘛,揣了银子上窑子,要什么样的货色没有,非天罗香的婊子不可?有很长一段时间,此事在各堡砦间传为笑谈,谁也没认真。   头一个敲开圣谷之门的,是西边天龙砦的一名少年小兵。   不知何故,此人在连场恶斗中奋不顾身,不但斩敌无数,更救下统军的迎香副使,蟏祖遂颁圣令,命天龙砦之主布置新房;是夜,在房里惴惴等候的小兵,迎来了领军的迎香副使,在厚厚的红绒披风之下,是平日高高在上的、凛然不可侵犯的圣使一丝不挂的绝美胴体。女郎解去两人身上的束缚,循循善诱,极尽缱绻,领着少年一步一步、攀上难以想像的快美巅峰……   此事轰动了蟏祖麾下的所有江湖势力。   更可怕的是:一夜温存后,原本武艺平平的少年,突然间内力暴增,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了天龙砦头号战将,自此立下更多功劳,但他拒绝了其他赏赐,只求再与圣使缔结合体之缘──   骆天龙后来成为天龙砦的大当家,这个名字在各堡各砦间宛若指标,是小兵梦想出人头地、首脑们暗自惕砺的范本。传说天罗香的教使练有双修功法,可自男人身上撷取精气驻颜,然而蟏祖将她们赏赐给有功之人时,却不许她们汲取男人的精气,于是这些妖媚入骨的美丽女子摇身一变,成为绝佳的练功鼎炉,大益于男子功体。   而骆天龙的传奇远不止于此。   他在五年间率诸堡砦随蟏祖征战,功勋卓著,终于获准进入冷鑪谷内的半琴天宫──那是天罗香最隐密、最神圣的总坛所在──传说冷鑪谷有八条联外禁道,由八部分据管理,彼此不知;派往谷外分舵的门人,亦不知入谷之法,须由领路使携入。天罗香敢高举旗帜,以黑道巨擘自居,盖因根据地乃不世天险,外人绝难轻进。   获准入谷的骆天龙,简直像到了一处世外桃源女儿国,所见皆女子,无一非国色,群花任采撷,光想像便令人血脉贲张。据说只要有意,连蟏祖都能引他入幕,同赴云雨,而骆天龙却只乞最初的那位迎香副使为妻,蟏祖遂允其请,赐下千两白银为嫁妆。骆天龙得了钱财美眷,竟不再返回天龙砦,从此携美归隐,不知所之。   有人讥笑他胸无大志,有人羡慕他急流勇退,但唯一不变的,是人人都想成为下一个骆天龙。   这些外围势力迅速地动起来,成为天罗香忠实可靠的战力,而蟏祖从未令他们失望,累勋之人皆能得圣使垂青。对这些粗鲁的绿林豪客而言,天罗香的女人除了美貌与媚功,能令他们尝到寻常女子难望项背的极致欢愉之外,还有某种无法比拟的冷艳魅力:   无论前一晚如何颠鸾倒凤,这些美丽的女子在他们身下叫得多么哀婉淫冶,翌日起身,就好像不曾发生过似的,依旧是高高在上、凛然不可侵犯的“圣使”,一般的颐指气使,令人又爱又恨,直想一把扑倒了、剥得她身无寸缕,狠狠地教训一番──   没问题的,蟏祖鼓励他们这么做。只消你奋勇争先、拚命表现,就有机会一偿宿愿,令眼前这个傲慢的女人再次张开大腿,哭叫着承受你的粗长狂暴,迎合你、吞纳你,任你恣意蹂躏,将她的尊严骄傲揉碎一地,一如榻上狼籍。   更有不少嘴坏的绿林魁首赌咒发誓:他们睡的天罗香教使是货真价实的雏儿,尽管媚功比怡红院的头牌还要厉害百倍,却都是处子之身,初夜时落红片片,教人难以置信。   因此,当圣使飞书传召,令大东川七堡八砦九联盟移师瓠子溪之时,众人无不欢天喜地,金鹏寨的大当家、二当家甚至不惜与官差血战也要力求表现,正是为了一亲芳泽。   被指派抬耿染进禁道的四名幸运儿,尤喜得抓耳挠腮──他们听闻这位圣使祖奶奶的胃口奇大,淫冶放荡、酥媚入骨,常与麾下各堡砦的首脑私会,将他们迷得神魂颠倒,比之前的几位圣使都要大胆豪放,无不满心期待,一会儿将要尝到什么样的甜头。   “启……启禀圣使……”有个胆子大的,忍不住问:   “小、小人听说,不是立下极大的功劳,不能……不能进入圣谷。小人……小人等不知做了什么,能得到这样的赏赐?”圣使点到他时,周围投来羡慕妒恨的眼光,不少是比他武功高、资历深的寨中要人,若没个说法,回去日子可不好过。   郁小娥抿嘴一笑,眼角眉梢都是春情。   “替我抬这两个人,便是天大的功劳!我说是了,哪个敢说不是?”杏眸往他袒露的结实胸肌滴溜溜一转,无比勾人。那人心头“突”的一跳,裤裆里擎起朝天柱儿来,只是还有些不放心,嚅嗫道:“后头……后头方爷蒙了眼睛,怎地……怎地小人们却不用?”另外三名同伴忍不住瞪大眼睛,投来责难的目光,若非碍于圣使之面,只怕便要起脚踹他个跟头。   (偏你忒多问题!要恼了圣使,一会儿大家都没得快活!)郁小娥却不生气,笑道:“方先生不领赏的。他呀,只挨罚。”目光越过四人,迳投队伍最末的方兆熊。   方兆熊的双眼以布巾层层蒙起,连炬焰亦不能透,他平举右臂,以指尖轻触甬壁,迈步极是小心,以免磕碰绊倒,因此走得极慢,与前列保持着一小段距离。盗匪们没听见方兆熊还口,回头细瞧,才发现他两耳之中也塞了布条,似是从襟襬处撕下,难怪对圣使的调笑充耳不闻。   郁小娥嫣然道:“别理他。快到啦,大伙儿加把劲。”四人血脉贲张,连忙抖擞精神,加紧赶路。   弯绕一阵,前方隐隐有光,一名黑衣劲装的女郎奔至,长辫盘髻、头缠轻纱,整个人裹在一团乌黑朦胧之中,面目难辨;然而胸脯高耸、腴臀如梨,看得出非是青涩少女,衬与一把圆凹葫腰,更显妩媚。   女郎腰间挂了盘细索,手持长杖,来时无声,直到前方一丈止步,以杖击地,杖头串珠似的铜环“啷”地迸出脆响,郁小娥才知有人,循声举火,照向左侧歧路,见分岔处映出一抹凹凸有致的身形,蹙眉道:   “你跑哪儿去啦?引路的记号断在这儿,是打算让我死在禁道里么?”“内四部的来了,在禁道口闹腾。”女郎低道,炬焰映出纱底影摇,似是瞥了郁小娥身后诸人一眼,微微皱眉。   郁小娥板起俏脸,冷哼:“是林采茵、夏星陈,还是孟庭殊?”心念一动,没等回答,急唤抬着耿照的那两人:   “把人放着,随我出去!”一指女郎身后歧岔。二匪没敢多问,依言而行。郁小娥冷笑不止,领众人步出甬道,但见尽处是白玉砌成的三级阶台,两头沉降、前有围栏,四周花木扶疏,鸟语啁啭,衬与台下十数名貌美如花的妙龄女子,果是仙境般的胜景。   那四名匪徒作梦都想不到有亲履冷鑪谷的一天,空气里仿佛溢着女子的襟怀幽香,随便吸上一口都觉馥郁,本想张大鼻翼用力吸啜,突然发现台下仙子们分作两拨,人多围着人少的,气氛剑拔弩张,赶紧摒住呼吸,不敢发出窸窣怪响。   定字部诸女见是郁小娥,忙叫道:“代使!”郁小娥并不理会,俯视对方为首的几人,冷笑道:“难怪没说是哪个,原来三缺一哪!你们内四部的差个盈幼玉就齐啦,来咱们定字部开同心会么?”   天罗香之内,共分“慧、观、定、止,玄、元、章、华”八部,前者称外四部,负责训练驻外人马;后者则支应冷鑪谷半琴天宫的日常运作,故称内四部,历来不合。   昔日蚳狩云视事时,费了偌大气力调和八部,促成教内和谐,勉强维持不乱。   近来八部首脑连番折损,不得不擢升一批历练不足的年轻弟子暂代职务,少了圆融退让,冲突益发明显。   像这样四部联合,迳闯入定字部之所在,直至出谷禁道前的行止,在过去是绝不能有的。“元”字部代织罗使夏星陈自知理亏,不欲于此着墨,轻哼一声,遥指郁小娥道:“冷鑪谷乃本门命脉,荣辱俱系于此,你带外人进来,是何居心?”郁小娥冷笑。“你是先知道我带人入谷,专程在这儿等我呢,还是见了人,才想到要兴师问罪?”   “我──”夏星陈为之语塞,怎么答都不对,气红了粉颊,怒目而视。一旁“华”字部的孟庭殊较为老成,轻扯她衣袖接口道:“郁小娥,你在谷外聚集人马,已坏了教门规矩,方护法让我们来问一声。岂料你胆大妄为,竟把人都带进来啦,这下子人赃俱获,还有什么可说的?”   郁小娥神色如常,笑道:“姥姥让我带的,你如不信,可以问她。”孟庭殊没想到她竟如此无赖,敢当着众人之面信口开河,饶是自矜身分,亦不禁色变,沉声道:   “好啊,咱们去问姥姥。你说姥姥在哪儿?”   “哎唷!孟代使说这话,不是寻咱开心么?”郁小娥眉花眼笑,怡然道:   “咱们外四部管外边事,我把手下人叫到近处,以防有什么用度。冷鑪谷内的事,不是该问你们内四部么?冲我要姥姥,丢死人啦!”“你──”夏星陈俏脸胀红,欲冲上阶台理论,仍被孟庭殊挽住。   “郁小娥,你这下还能烂嚼舌根,逞逞口上之能,少时方护法一来,我看你拿什么辩解。”孟庭殊定定望着她的眼睛,慢条斯理说着,口气虽淡,却比气呼呼的夏星陈更具威吓。   她口里的“方护法”方兰轻乃八大护法中硕果仅存的一位,莲觉寺战后一直在天宫休养,不曾露面。郁小娥毕竟不是内四部的人,对宫内掌握有限,并非不惧方兰轻的身分与权威,在这个当口却不好示弱,笑道:   “护法明察秋毫,自是站在道理这边,我有何惧?”夏星陈气她面皮奇厚如墙,大言夸夸,本欲反口,忽听头顶上劲风泼喇,一团雪影纵上玉台,来人清叱:“你要道理么?这便是道理!”唰唰唰连出四剑,四名大东川匪徒喉间迸血,仰天倒地!   染红霞随担架跌落,背脊尚未碰实,那人白裙下已飞出一只莲瓣儿似的葱软绸靴,不偏不倚踢正担架的左侧竹竿,连人带架蹴下阶去,被夏孟二姝接个正着。她行云流水似的转身一剑,恰迎着飞扑过来的郁小娥!   这一下飞纵、刺喉、足勾、递剑一气呵成,动作历历,能见却不能避,御剑已属上乘。遍数八部之内,只一人有此身手,郁小娥看都不看便知来的是谁,白嫩的右手曲成龙爪,迳朝剑尖抓落!   “动武能算道理的话……”极招相对,那人小巧的瓜子脸这才映入眼帘,匀称的肌肤带着糖饴似的匀淡琥珀色。见她面上杀气都成惊诧,郁小娥忽觉快意,狞笑道:   “你可就失算啦,盈幼玉!”   第百卅九折 群姝无首,岂子独伤   历来八部斗争,无论心计多么险恶、手段何其激烈,总能维持表面平和,罕有闹出人命的。料不到两人一上来便以命相搏,在场诸女不由惊呼,却是谁也来不及插手。   被称为“盈幼玉”的白衣女郎惊于郁小娥之托大,复感对方视己如无物,怒上心头,银牙一咬:“废你一只右掌,教你学个乖!”旋腕疾刺,便要挑飞那五枚葱芽似的细嫩柔荑!   郁小娥咯咯笑着,棉花似的掌心一按剑脊,同样腕旋如纺轮,剑刃弹扭之间,竟自她掌底偏开,“嚓!”刺入鼓如风帆的棉袖,旋又裂布而出。   夏星陈、孟庭殊等一眼即看出,两人所使皆是本门“洗丝手”,差别在于一个用剑一个用爪,剑若游信爪似钩镰,比的是谁带着谁转;两两偏开看似势均力敌,考虑到白刃与空手的差距,却是郁小娥略胜一筹。   郁小娥裸着一只雪腻的膀子与剑刃交错而过,五指变幻不定,藕臂忽自指影间穿出,迳取盈幼玉咽喉!   盈幼玉蓦觉颈间奇寒,胸口泛起大片娇悚,眼前一花,郁小娥小小的手掌已充盈视界,掌心蕴着骇人青气,咫尺间避无可避,把心一横:   “罢了罢了,事到如今,还藏什么?”剑尖偏斜,自郁小娥脑后旋扫而回,方位奇诡不说,要真转了一圈,不唯郁小娥,连她自己的脑袋也要一并削断,完全是败中求胜、伤敌自伤的打法。   总算郁小娥见机极快,急俯螓首避过剑锋,易锁喉的狼爪为虎爪,由上而下,改袭她饱满的胸脯。盈幼玉胸腹一缩,齐齐让过剑爪,忽然拧腰,由“懒睡牙床”转“回头望月”,曼妙更胜舞姿;虽将背门卖与敌人,反勾的右足却踢正郁小娥腹间,亦是于绝难扭转的险势中出手,伤敌于意料之外。   郁小娥避无可避,只得硬吃这一蹴。   盈幼玉但觉踢中一团又软又韧、革囊也似的异物,郁小娥顺势飞出,落地时并无踉跄,“呼”的吐出一口浊气,面上青气几度闪烁,终于褪去,只余嘴角阴恻恻的冷笑。   心知再斗下去也讨不了好,盈幼玉挽了个剑花,裙下绣鞋尖儿一踢,横地的空鞘旋上半空,笔直坠下,“锵啷!”套于剑身,仿佛她周身是眼,毋须抬头便已照得稳妥。四部诸女先一愣,继而爆出如雷采声,气势稳压定字部。   但盈幼玉心头浮现的,却只有两字。   ──输了。   郁小娥在招式上与她无分轩轾,然而最后硬吃她反足一勾,却是毫无花巧,纯以内力顶住,要不然早该气海受创,口吐丹红。若是易地而处,盈幼玉没把握能接得这么轻松惬意,两人间孰高孰下,毋须赘言。   要在三个月以前,谁说郁小娥有这份能耐,除了冷笑,盈幼玉不知自己还能有什么反应。定字部那只会钻营的郁小娥?给内四部提鞋都不配!只有在外四部的荒田里,才教这等货色当上迎香副使!   天罗香教门内,凡干部皆呼“教使”,教使之上尚有护法,但护法并无明文的职掌,更近于表彰用的荣衔。   权领一部的教使称“织罗使”,退下来的织罗使若功勋卓著,便能受封为“护法”。有的护法隐于冷鑪谷中心的半琴天宫,罕出现在众人面前,但也有在教门中十分活跃,辅佐门主处理各种事务的。如手揽大权的“代天刑典”蚳狩云姥姥,便是天罗香三代内最负盛名的护法长老,尽管门主历经更迭,她却始终参赞中枢,未曾旁贷,护法一职的权力疆界,在她手里可说是拓展至极。   织罗使以下,织罗副使、迎香使、领路使与谷外各分舵的正副主事,地位大抵相当,都是“教使”一衔因应不同的职务需求,为避免混淆而生的别称,并无明显的从属关系。除掌理八部禁道、终身不得出谷的领路使外,这几个职务间经常交叉轮调,升降未必限于一部之内;但,能当上该部织罗使的,几乎都是本部出身,则为教内历代延续的不成文规矩。   而“迎香副使”虽有使者之名,实际上却仅是教使见习,亦无实权,因着部司不同,地位上也有微妙的差异:在内四部被选拔为迎香副使,即为教门重点栽培的菁英,武功、识见均有过人处;自同侪中脱颖而出者,日后便能在教门内挣得一席之地。   外四部的迎香副使则未刻意施以英才教育,而是从一群即将送出谷外分舵任事的弟子当中,挑出较机灵或听话的来担任。到了各舵,也要老老实实办差建功,得分舵主事青睐,才能一步步爬上干部之位;有没有这个“迎香副使”的名衔,其实半点也不重要。   早在郁小娥补上外四部的副使之前,盈幼玉便已是内四部的重点培育对象。在几乎不用剑器的天罗香,她的剑法是由姥姥亲自传授,也是唯一获准佩剑行走、到哪儿都毋须解兵的菁英。   若非天外飞来那姓明的女煞星,杀得教门内外几无长者,定字部怎么算,都轮不到郁小娥这贼贱丫头来作威作福。   看来传言是真了,盈幼玉心想。   郁小娥肯定将姥姥的禁令抛到九霄云外,以腹婴功的双修秘术,尽情自男子身上汲取元阳内力,以图速成!为此,这丫头片子才将手下的绿林盗匪聚集到定字部密道口附近,方便一一临幸,侵吞其功力以自壮……盈幼玉想像她在那些个肮脏粗俗的虬髯大汉身上驰骋的模样,不由一阵恶心,仿佛与她置身一处、呼吸同一片空气都觉污秽不堪,忍着反胃,以剑镦一指郁小娥,厉声道:   “你适才用的,是什么武功?我不记得本门有这样的指爪功夫!”原本骚动的内四部诸女突然安静下来,错愕、疑惑、不安……种种情思翻腾激荡,最后汇成了清清楚楚的敌意,连定字部的人都惊疑不定。只夏星陈、孟庭殊等寥寥数人并不意外,美眸中迸出锐芒,专等郁小娥给个交代。   郁小娥所使,乃脱胎自狼荒蚩魂爪的一式“青狼噬颈”、白虎催心爪“剖腹开膛”的半个变招,而封住丹田要害,接下盈幼玉一蹴那着,却是五帝窟秘传“解蚹蜩翼爪”的起手。   蚹者,蛇蜕也,乃蛇脱下来的半透明鳞皮,而“蜩翼”则是蝉翼。   这路爪功连五帝窟之人都未必知晓,百年来无有倚之成名者,由秘阁所藏的寥寥数页难知其深浅,唯一的价值在于“出手无形”四字上。郁小娥在飞足逼命的瞬间回臂,以掌心挡住要害,接招处疼痛欲裂,却骗过在场众人的眼睛,连盈幼玉都没发觉。   这零散的几招不成套路,便是集恶道、游尸门,乃至帝窟之人亲至,也不能尽数认出,经那“主人”贯串后却自成一路,头尾兼顾毫无扞格,威力远胜各自施为。   郁小娥练得精熟,于木棚中无声无息取四名衙差之命,靠的也是这套新学。万料不到在那败中求胜的怪异剑招之前,连末着血甲门的“蝎虎爪”亦不及使出,即遭迫退,也算是练成以来首遇的挫折;考虑到对手是武冠群芳、被师长捧在手心里的盈幼玉,说“失败”就未免太苛了。   郁小娥捏紧了背在腰后的左掌心,望向眼前的白衣丽人,细细品味着孤身一人与内四部诸多菁英分庭抗礼的成就感,突然发觉自己并不希望这一刻太快结束。   (就让她们再多怕点儿。)   郁小娥忍着笑意,满是衅意的杏眸乜着倒持长剑的盈幼玉,仿佛望着一面镜,可以从她的屈辱与不甘中加倍看清自己的强大。   盈幼玉那棱角分明的瓜子脸蛋有几分像猫,颧骨立体、下巴尖细,光洁的额头略嫌高耸,分开看实称不上美丽,合起来却异常顺眼,衬与一对炯炯有神的明眸、笑起来洁白齐整的贝齿──虽然她几乎不笑──不唯男子动心,连八部中亦有不少倾慕者,各种吐露爱意的书信礼物满坑满谷,从来是章字部的麻烦事。   她足足比郁小娥高了一个头,非是身量出挑,而是脸蛋小得出奇,“巴掌大的小脸”在她身上竟不能算作夸饰,而是实打实的白描。以盈幼玉之娇小,却半点也不显玲珑,鹅颈匀直、腿长逾半,细腰丰胸,身段无比骄人,远看即是名比例完美的高挑丽人,在教门内素有“小蟏祖”之称。   在美女如云的半琴天宫,盈幼玉纵非姿色第一,也绝对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个。   她自小习惯了周遭的耳语注目,走到哪儿都能掀起一片蜚议喁喁,在她身后品头论足,与种种梦幻传闻的相印证。   无论鳞族传统或央土风尚,东海女子素以雪肤为美。正所谓“一白遮三丑”,出身越高贵,肌肤便越是白皙。   盈幼玉一反常态,拥有一身琥珀也似、淡细匀称的麦色柔肌,且与烈日曝晒而出的黝黑不同,不仅毫无污浊,更有某种难言的致密通透,手感较浅肤的东海本地少女更加细滑,仿佛表面浑无毛孔,直与烹熟的蛋白无异。   “这是南陵皇室的血统。”   她三岁入得半琴天宫时,姥姥便如此断言。   “只有神鸟族嫡,才能显现出这样浓厚的血裔特征。”就这样,虽无朱襄、烈山等五大姓加身,“南陵神鸟族之后”的标记却从此跟定了盈幼玉。不管到哪,总有好奇的小女孩想摸摸她与众不同的麦色肌肤,或好奇她胁下背后有无羽毛,会不会哪天突然一纵,就这么飞上青天,再不复返……   有很长一段时间,盈幼玉恨极了任何形式的肢接,厌憎所有惊奇的目光,更不喜自己一身糖化也似的莹润麦肌。   她迫不及待接受姥姥的安排,拚命习武练剑,不仅要比同侪出色,更要出类拔萃,早早跻身章字部的迎香副使,拥有自己的房间、可以一个人洗浴,毋须与任何人挤在一面镜子里,直面那不言可喻的鲜明差异──在懂得打扮之前,盈幼玉排斥一切如月牙、葱色之类的浅色衣料,直到发现即使是深沈如夜的黑绸,也不能让自己略显白皙。   而青春就像分绘于团扇两面的鸟与笼,自由与否,原本只在一念间;想通的盈幼玉遂成为天罗香新一代的风云儿,宛若骄傲的琥珀色孔雀,永远昂首走在众人之前,欣然接受周围的仰视,无论其中所蕴含的是善意或恶意,都再伤不了她。   像今日这般,与她眼中的番鸭野鸡对峙,甚至屈居下风,对盈幼玉不啻是莫大的羞辱。   郁小娥将她的切齿看在眼里,“咯”的一声,从容笑道:“盈幼玉,你自个儿使的,才不是本门的剑法!要不要这么心虚,做贼的喊抓贼?”一句话戳中夏星陈等人的心病,目光不约而同转投盈幼玉这厢。   须知本门至高武典《天罗经》虽包罗万有,想来也是有剑法的,然而教门百年来罕有倚剑成名者,天罗经里到底有几门剑术,没人讲得出名堂来。   盈幼玉被姥姥看出练剑资赋高人一等,遂将本门的洗丝手、玉露截蝉指等化入剑中,悉心培养,据信不在水月停轩的“蝶舞袖香”任宜紫、指剑奇宫“九月霜”叶幔色等新一代的红颜名剑之下。那毕竟仍是本门的武功,尽管只有她一人练得。   适才盈幼玉所使决计不是本门的路数,夏星陈等同为内四部菁英,造诣不同余人,须瞒不过她们的眼睛。   况且长年以来,盈幼玉的武功始终高出同侪一截,一样是腹婴功、洗丝手,怎地拣了偏门来练的,硬是压倒规规矩矩练拳脚内功的?说未兼淑外学,恐难杜悠悠众口。   姥姥及一干护法教使尚在时,这事谁也没敢多想,想了也没胆子说,谁知居然在这样的场合,由郁小娥这白眼狼当众质疑。比起郁小娥使得什么武功,恐怕夏星陈、孟庭殊等更想知道盈幼玉用的剑法为何。   盈幼玉没想到被倒打一耙,左右的沈默更令她恼怒,杏眸一烈,咬牙道:“我的剑法乃是姥姥亲授,谁想一试?”夏星陈离她最近,首当其冲,只觉她眸光凛若实刃,剑气隐然成形,心怯之下,本能往后小退半步;想起盈幼玉心高气傲,此举恐将加倍激怒她,不及细思,顺手去拉她衣袖以示亲昵:   “幼玉,我不是──”   一旁的孟庭殊俏脸微变,欲挽已迟。只见盈幼玉肩颈微缩,“啪!”猛将夏星陈挥开,动作之大,打得她踉跄倒退,才想起盈幼玉从小就不爱被人抚触。   这些十六七岁的少女正值惨绿,同侪间关系亲昵,并头喁喁、搂搂抱抱本是常事。以内四部竞争之机烈,一旦被选为教使见习,身分便与旁个不同,端端架子保持距离,才符合师长心目中“行不逾方”的期待。夏星陈粗枝大叶,一时犯了盈幼玉忌讳,然而众目睽睽,不免下不了台,脸色也不好看。   孟庭殊挽着她权作安抚,慢条斯理地开口缓颊:“幼玉,你莫受那小浪蹄子挑拨,她是成心──”   盈幼玉暴怒起来,猛然打断她的话头。“谁才受了她的挑拨!你说是我么?”孟庭殊惯充和事佬,鲜少被拉上风尖浪头,更遑论当众受人斥喝,俏脸微沉,便要反口。却听一人幽幽叹了口气,喃喃说道:   “郁小娥,你闹了半天,却有个老大破绽,不知自己发觉了没?”语声温婉,略显倦慵,难得的是不带一丝烟硝火气,却是玄字部的代织罗使林采茵。   她较夏、孟等还大了几岁,今年芳龄廿四,模样却与这班少女相仿,看如平辈一般,同样是说话慢条斯理的,还不及孟庭殊老气横秋。   比起外型棱角分明、揉合了精致的五官与鲜烈轮廓,令人一见难忘的盈幼玉,林采茵毋宁更贴近东海水乡里养出来的美女,白皙丰盈、柔若无骨,稍稍使劲便能捏迸了似的,笑起来眼如弯月,衬与颊畔一粒浅浅梨窝,说话总是好声好气,十分招人喜欢。   “玄”字部居内四部之首,人才济济,与她同时入门的弟子,有当到迎香使乃至织罗副使的;对比之下,林采茵从十四岁获选为迎香副使,十年来铁打不动,仍是半琴天宫一名教使见习,连平日欢喜她的护法教使,拔擢时都没考虑过这人,按说注定此生碌碌,再无出头之日。   岂料那明姓女子自横里杀出,设谋使计,几将教门主心骨扑杀一空,八部损失惨重。被打入冷宫达十年之久的林采茵,做为双十世代硕果仅存、资历最深的迎香副使,终于以超越同侪的惊人幅度,一气从见习升上玄字部代织罗使,成为既讽刺又可叹、矛盾得发人深省的励志典范。   林采茵的老底人尽皆知,谈不上威信,一路随夏星陈等进来,也没怎么开口。   总算她人缘甚佳,比起闻风舞袖的孟庭殊,大伙儿还是爱听“林姐”说话些,这下倒也镇住了场面,人人禁不住想:郁小娥到底留了什么破绽,怎连她自己都不知?   难得有个内四部的郁小娥自来便看不起,没把她的话放心上,努了努嘴懒惫一笑:“是么?林姐有甚见教,小娥洗耳恭听。”   林采茵把玩着左胸前的蓬松发辫,抿嘴道:“哎唷,瞧你说的!哪能有什么见教。自家姊妹,斗斗口不伤和气,违犯教规就不好啦。有件事儿我得问问苏合薰,你请她出来罢。”   郁小娥一怔之间,忽明白她的企图,暗骂:“贱婢,耍这等心机!”却见林采茵眯眼含笑,连唤道:“合薰、合薰!”像在叫心爱的小猫小狗一般,只差没做出双手圈嘴的娇憨神态,众人都笑起来。   郁小娥未及相阻,一抹窈窕乌影掠出禁道,长杖一顿,杖头叮啷有声,正是适才通知郁小娥的定字部领路使。定字部诸女见她现身,齐齐敛衽:“苏姐。”郁小娥心里颇不是滋味,那名唤“苏合薰”的领路使却不理旁人,迳对她行礼。   “见过代使。”   郁小娥心底冷笑:“人家一唤便来,婊子争露脸么?”念苏合薰到底通知了自己,不好当内四部的面扇自家人耳光,忍着一腹酸水摆了摆手。“林代使有话问你,你且仔细听,想清楚了再答。”刻意将“代使”二字咬得字正腔圆,谁都知道她话里意有所指。   天罗香诸教使中,“领路使”堪称是最奇特的一门。她们掌管着绝大多数的天罗香弟子终生无缘知悉的出入之秘,能在冷鑪谷盘根错节、密如蛛网的山腹中来去自如,与黑暗、幽影、回音、石乳……等融为一体,乃天罗香最后的防线。   据说在禁道之中,一名合格的领路使能独自格杀数百乃至上千名身负武艺的外敌,靠的就是她们几乎牺牲了身而为人的一切,与冷鑪禁道朝夕相处而得的种种异能。   最初的领路使绝对是菁英中的菁英,天罗香所倚恃的天险壁障,完全是靠这些人的牺牲才得以维系。失去领路使,谷外诸分舵与半琴天宫之间再无法交流;万不幸失去了领路使的隐密传承,则禁道之秘不免外流,天罗香的屏蔽亦不复存。   但这样的代价并非谁都付得起,或自愿承担的。   综观天罗香的历史,领路使是荣衔,有时也是惩罚;可能是处置失势竞争对手的藉口──伴随着瞽目聋耳之类的残酷刑罚──也是英雌老去、静待终末的人生归宿。   在不似人力所为的复杂甬道中,据说有库房、祭庙、庭除乃至墓室,有终年供水不绝的地底水道,也有上下盘绕,宛若楼阁中庭的广阔空间……密道以外的人们凭着想像力与残缺不全的流蜚耳语,罗织着近在咫尺、紧密相关,却又一无所知的神秘世界:   在地底,有个大得难知究竟的蜘蛛巢城,放弃了地面生活的女郎们披上黑衣,佩带引路的长杖腰索,于此展开另一段人生。无论快乐或苦痛,她们都不得说与任何人听,直到下一名被选上的领路使者到来。   尽管领路使的传说充满小女孩床边故事般的迷离梦幻,但有些难以解释的事情确实存在。譬如:无论在谷中何处呼喊,领路使都能听见──林采茵便是利用了这个众人耳熟能详的哏,才引来一片笑声,缓和紧张的局面。   在姥姥主政的时代,领路使能保有她们的眼睛和耳朵,并不意味着人人都想钻到地底去,弃美好的人生不顾,在黑暗中腐烂而亡。   苏合薰一定是犯了什么错,才会当上这个差使,但一如其余七部的领路使者,她们的过往是不允许被公然讨论的。在御下尚称宽和的天罗香里,这是为数不多的重惩之一。   苏合薰毕竟不是七老八十的待死之人,过去俱被抹灰如残烬。身为八部中最年轻的领路使,她今年虚岁才廿五,冷鑪谷内外认识她的人还很多,譬如与她同期进入半琴天宫、还晚了几年才当上迎香副使的林采茵。   看着昔日样样不如自己的垫底同侪,阴错阳差摇身一变,居然成为一部之首,还混得风生水起的,要说心里没点疙瘩,简直是圣人了……没这种人!越能忍的,恨就越深!郁小娥拿眼角瞟着脸蒙黑纱、依旧掩不住那股子苍白的女郎,不无恶意地揣想。   林采茵恍若不觉,天真地把玩左胸前蓬松的鱼骨辫,眯眼笑道:“合薰,咱们好久没见啦。我最近常梦见你,梦里总是出现以前的事。”苏合薰的深色头纱不只遮住口鼻,连双眼都裹了几层,看不清眸向,只满满地透出纱底的白。那是像在冰种翡翠上涂覆乳脂,自底下渗出青来的苍华,一层一层地交叠着雾丝,最终连剔莹都变得混浊不堪,难以望进。   她沈默地端立不动,很难想像是出于冷漠抑或其他。   连白痴都知道,讨论领路使的过去或未来毫无意义。她们的余生就只有地底的蜘蛛巢城而已,忆及过往只会让黑暗中的岁月更加难熬。   尴尬持续了一会儿,林采茵才露出恍然之色,吐舌道:   “哎呀,这也是不能说的,你瞧我这记性。咱们言归正传罢,郁代使适才说啦,是姥姥让她携外人入谷的。姥姥久未露面,咱们一时也不知上哪儿问去,只能来问问你,有没有接到姥姥的手谕?”视线越过她裹着紧身水靠的浑圆香肩,冲郁小娥笑道:   “没有姥姥的手谕,领路使是不能放外人入谷的。合薰你能不能把手谕拿出来借我们看一下,安安姊妹们的心?外人入谷非同小可,大伙儿都吓坏啦。”她说得温情款款,却是一步似退实进的杀着。苏合薰就算要替郁小娥作伪证,一时也变不出手谕来,唯一的法子就是乖乖吐实,将郁小娥往刑架上推。当然,要是她脑子糊涂了,妄想施恩于郁小娥,不过死成一双罢了,结果并无不同。   果然苏合薰冷冷道:“没有手谕。姥姥也没唤过我。”夏星陈与孟庭殊喜动颜色,连霜着一张俏脸的盈幼玉都挑起柳眉,正欲开口,岂料苏合薰接道:“……本门典规明载,各部教使经门主授权,得于非常时掌理出入之禁。按此条陈,便无姥姥手谕,我亦不能拦阻代使。”“有……有这条么?”夏星陈睁大美眸,鼓胀的圆脸如花栗鼠一般,不敢相信又教郁小娥钻了空子。天罗香教下规矩甚多,详载门规的三规五典更是迎香副使晋升考核中必有的科门,只是未到考较之前,谁去温习这些东西?顿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林采茵被问蒙了,温柔的笑意凝在面上,忍不住抓起垂于右胸前的一绺卷发,慌乱的目光不住乱瞟──比起夏、孟这些为了当上教使挤破头的后辈,她荒废教典便没十几也超过三五年了,当年就不是文科武举的抡元之才,眼下怕只有更生疏而已。   孟庭殊高兴不过一霎,眼见己方连遭反制,顿生不耐,懒与林、夏二姝缠夹,排众而出,慢条斯理道:“就算真有这么一条,你……”“是有这一条。”盈幼玉不顾她蹙眉乜眼,冷道:“那又如何?难不成你要说这些都是门主让你做的?证据在哪?”   众所周知,门主雪艳青是武痴,对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却不曾管过门里大小事,天罗香系于姥姥一身,这也是何以莲觉寺战后姥姥突然隐居,再未出现于众人面前,冷鑪谷便乱作一团、郁小娥之流得以藉机弄权的缘故。   郁小娥自己当然清楚,无论门主或姥姥,谁都没给过她这样的权限;经苏合薰一提点,立时抓住了关窍,怡然笑道:“门主交代我的时候,你们都在场的,装什么蒜哪。”转头扬声道:“方先生,你同我这几位疑心病重的好姊妹说一说,你入谷为的是什么?”   方兆熊双眼蒙起,自出禁道便取下塞耳的布条,听力完好无缺,淡然道:“我来下战帖。门主说过,方某虽是她手下败将,任何时候想一雪前耻,她绝不避战。   今日请圣使带我入谷,正为挑战而来。”   他当夜一败大彻大悟,立誓打败雪艳青,亲手讨回武者的尊严。其后费尽千辛万苦,循天罗香越浦分舵投帖搦战,两度约斗,结果仍是一败涂地。   雪艳青感于他对武道的执着,许他结庐谷外,让定字部就近照管,凡他有意再战,无论晨昏昼夜,皆不可推拒,必得速速来报,约定战期──这话在方兆熊三度落败时,在场诸人俱都听见了的。盈幼玉、夏星陈等当时以代织罗使的身分随侍门主左右,没想到却被郁小娥曲解,成了引方兆熊入谷的“口谕”。   “这都能算,干脆打开大门,让他们自行出入不是更好!”夏星陈怒极反笑,睁圆了明亮的大眼睛,气虎虎地瞪着郁小娥,没打算轻易放过她。“郁小娥,你莫以为姥姥不在,冷鑪谷便没人作主啦。你这般任意胡来,眼里还有其他人么?”   “姥姥不在?”郁小娥咯咯笑:   “哪个说的?我以为姥姥一直都在天宫里休养身子,就算几天没露脸,大伙儿还不是照着三规五典,老老实实过日子?夏星陈,你说出这等话来,莫不是别有用心?”   夏星陈简直气坏了,尖声道:“你才别有用心!是谁带外人──”“我带方先生入谷的理由,你要是耳背没听清,一会儿我再给你说过。但夏星陈你给我听好了──”郁小娥猛然打断,气势汹汹:   “我手底下光是大东川七堡八砦九联盟就有几千人,还没算上定字部所属的其他势力。我要开门引入外敌,不会挑你睡如死猪时为之,还等你侵门踏户,聚众前来滋事?   “若真如此,以你夏代使的美貌,此刻已是任男人狎玩淫辱的肉娃娃,镇日欲仙欲死的,怕没闲功夫烂嚼舌根。我还在这里同你废话,任你内四部将我定字部当自家庭院,高兴时便来耀武扬威,正是我遵循教规,谨守门户的结果!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如此欺人!”   夏星陈被她喝得目瞪口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突然嗅出其中露骨的裹胁之意,不由背脊发寒,小退半步。   天罗香迅速扩张,收罗东海游离的绿林势力为羽翼,也不过是近十年的事。内四部只拣看得上眼的如骆天龙之流,勉强周旋,大部分的联系工作还是落在外四部头上,此际终于显现出实力上的巨大落差。   如掌管定字部还不到一个月的郁小娥,亲身接触笼络之下,能任意调动的谷外人马已达数千之谱。若无声无息放人入谷,趁夜掩杀,休说弭平内四部,便教半琴天宫一夕易主也非绝无可能之事。   郁小娥说她没做的每一件事,背后的真正含意是“我能做”,甚且是“我随时都能这么做”──大东川各寨驻扎于密道出口附近,正是宣示实力、蠢蠢欲动的征兆。   夏星陈突然发觉:并非是内四部包围了郁小娥,而是她们自蹈险地,才带上这么点人,未做好战斗厮杀的准备,就这么轻而易举踏上他人的地盘,随时可能有上千名武装暴徒从禁道杀出,发动一场密谋已久的喋血夺权……思虑至此,不由打了个寒噤。   “郁小娥,算你说得有理。”接口的居然是孟庭殊。   夏星陈转头,见她神态虽与前度无异,面色却略显苍白,显也想到了一处。“但门主尚未出关,连我等都见不上一面,这姓方的既无要事,尽快送他出谷罢。改日门主要见,自会派人召他,用不着你多事。”云袖轻拂,终于吐出夏星陈最想要听的那句话:   “……我们走!”   内四部诸女不管知与不知,纷纷簇拥着自家教使,撤出定字部内院。只一人倚剑不动,襟袂飘飘,逆光看来,宛若一尊瑿珀雕成的天女像,正是章字部代织罗使盈幼玉。   “幼玉──”夏星陈虽恼她当众令自己难堪,担心终究盖过了不忿,忍不住出声。   孟庭殊拉了她一把,淡然道:“她武艺超群,轮得到你来操心?别到时候她一纵身消失不见,反倒留下了旁人。”夏星陈省觉,举目四望,早不见了林采茵踪影,暗骂“林姐”机灵,再无犹疑加紧脚步,连那担架上的红衫女郎都未及带走,率众迳出院门。   盈幼玉的武功在天罗香年轻一辈当中无有比肩者,定字部诸女不敢大意,仍是散成个大圈子,不松不紧地围着。郁小娥哼道:“都下去罢,她也不敢怎的。你们在这儿给她硬充人场,莫害盈教使心头太欢,得意个半死。”众人这才散去。   郁小娥也不避忌,媚眼一抛,对方兆熊腻声道:“少时我亲自送方先生出谷,先生稍等片刻。”不顾属下面露惊恐,命人将他领至内院。盈幼玉知她是故意做给自己看的,冷冷皱眉,终未多置一词。偌大的白玉阶台上,又只剩下了默然相对的两人。   “你要再同我练那套“姥姥在哪”的废话,就少陪啦。”郁小娥满不在乎地说。“你们怀疑外四部挟持了姥姥,我们怀疑内四部把人藏了起来,你说没有我不信,我说没有你也不答应。只有夏星陈那蠢女人,才老把这种没谱的笨问题挂嘴上──”忽然噗哧一声,掩口道:   “我劝你也别信她,笨成这样,说不定是装的。实话说,我不只疑心你们,慧、观、止三部的我同样信不过。你要真信了夏星陈,可比她蠢上一百倍不止。”盈幼玉不理她的讥讽,冷冷道:“你方才使的指爪功夫,是从哪学来的?老实说!”   “不错呀,好的开始。看来你比夏星陈聪明多啦。”郁小娥耸耸肩,懒惫一笑。“不如咱们交换罢?我拿这个问题的答案,同你换一个有答案的问题。你方才用的剑法……”   盈幼玉忽露不耐。   “我说过了!是姥姥教──”   “……叫什么名目?”郁小娥不愠不火,淡道:“姥姥教的,大伙儿都知道啦,用不着一说再说。我只好奇,这剑法能不能在本门三规五典中见得,还是姥姥她违反教规,私传了门外学给你?”   “郁小娥你──!”   “别那副吃人的模样。你虽生得标致,这么横眉瞪眼还是挺吓人的,莫说我没提醒你。”   郁小娥一踮而起,一屁股坐上白玉雕栏,轻拂裙膝,好整以暇道:“盈幼玉,这是我从你们内四部的人身上学到的。人生于世,只能靠实力说话,谁有了实力,说的、做的全都是对。至于实力怎么得来,是外学或本门的武艺,其实一点儿也没相干。”   盈幼玉面露鄙夷。“所以你不顾姥姥的禁令,擅自与那些绿林匪徒苟合,如今干脆将人带进来,这就是你获取“实力”的手段?”郁小娥也不生气,笑嘻嘻道:“你们内四部得天独厚,有玉具可用,练一年抵我们三五年。咱们外四部爹妈不疼的,既没玉具这种好东西,也只能用男人的阳具练功啦。”   她口中的“玉具”,乃采撷希罕的万年寒玉制成,其质玄异,极是养阴。这种寒玉对修练腹婴功的裨益甚大,天罗香遂觅巧手匠人,将寒玉碾成拇指粗细、长近四寸,形如男子阳物的辅器,教内皆以“玉具”呼之。   玉具天生神异,通体莹润不说,还会沁出滋润的石露。女子蹲坐其上,以尖端抵住玉门徐徐坐下,石露使洞口的那圈薄膜变得奇软奇绵,像化开了似的,容纳玉具全入而不坏贞操,不但滋养元阴,更能以完璧之身修习媚术,实是女功的无上圣品。   然而万年寒玉数量稀少,玉具有限,自轮不到外四部使用。如盈幼玉、孟庭殊等菁英,自小便是坐玉具练的内功,毋须牺牲完璧汲取男子元阳,武功已凌驾同龄的外四部诸女。外四部无此良器,像郁小娥这样的少女早早即抛弃处女身,以媚术做为主要武器,双修什么的倒还是其次。   以她们修为之低下,找的对象内功太高吸不了,能吸到手的又腹笥有限,还不如原始的肉体顶用,久而久之,便成“外四部精于媚术,内四部武艺高强”之势。   两边互不待见,亦与长久以来分配不均的陋习脱不了干系,故被郁小娥拿来说事。   盈幼玉未料她如此直白,不由得胀红俏脸,怒道:“无耻!你……你淫荡!”“你这一骂可骂尽了本门列位先贤。”郁小娥笑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练得不是腹婴功、不用靠双修蜕变功体,一辈子都不打算给男人碰一碰似的。你是水月停轩的贼尼,还是观海天门的道姑?”   盈幼玉自知失言,嘴上却不肯示弱,怒道:“我等内四部与男子交合,须经姥姥考核批准,若非忠诚勤勉、功勋卓著,等闲还没这个机会!双修之对象,更是教门精挑细选,阴阳和合、水火相济,无不讲究,才能使功体蜕增,如蝶蛹化!岂是与你一般不知羞耻,专找那些个低三下四的土匪野合!”“……说得好!”   郁小娥拍手叫绝,露出佩服的表情。   “要是姥姥再休养个一年半载的没消没息,你盈代使还能不找个男人来要好,就当是我郁小娥犯浑,我给你磕三个响头认错,叫你一声祖奶奶。”她笑得不怀好意:   “盈幼玉,你也快二十了罢?练了十几年的玄阴内功,不要钱似的大啖滋阴补药,又用上玉具那种厉害的玩意……啧啧,好不容易撑到二十岁这个关头,遇上一个元阳雄烈的好男人你可美啦,吸干他一身的纯阳内力,顺利地蜕增功体,从此内力翻个几翻,变成真正的高手,这可是咱们外四部作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啊!”盈幼玉知她没安什么好心,听这话时却不觉一凛,触动了心底的隐忧。   内四部的菁英们享尽资源,极力修练纯阴功体,就是为了在大成之时夺取足以匹配的男子元阳,使阴阳交泰,内力突飞猛进,才能驾驭《天罗经》里的绝学。然而天地造化,孤阴不长,这种极度修练阴功的方法并非毫无风险,相反的,在与男子交合、夺取阳功之前,阴功练得越强,越容易受其反噬,必须适时补充阳气,方能持盈保泰。   为此之故,谷外各分舵经常劫持年轻力壮、健康俊美的童贞少年,送入半琴天宫,由姥姥从中挑选出合适的,以其阳精为少女们补充阳气。   郁小娥见她神色有异,趁热打铁,正色道:“骆天龙那种骗三岁小孩的白痴故事,只合去蒙那些个精液上脑的土匪头子。说白了,谷外的男人就同鸡猪牛羊没两样,养肥了就该洗剥落肚,不吃好了长膘,养牲口做甚?”盈幼玉长到这么大,还不曾这般赤裸裸地与人谈论这事。半琴天宫里的教使乃至护法虽都经过这一段,却不是谁都爱拿出来说。   据说外四部在这方面开放许多,但盈幼玉从小便是菁英中的菁英,自是无缘得听。   她心思飞转,一时有些紊乱,不觉喃喃:“你这身功力……便是这么来的么?   从那些……那些人身上汲取而来,能追上我们多年苦修?”郁小娥微微一怔,突然会意:原来她将自己挡住那一脚的“解蚹蜩翼爪”,误以为是运气护体一类的内家功夫,故意不说破,神神秘秘一笑:“也不是哪个都行的。像那方兆熊生如熊般,指不定是外强中干的货色,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也有天生元阳丰沛、极是补人的,像我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忽然闭口。   这突兀的动作自逃不过盈幼玉的眼睛。她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冷然道:“你做这些事,不怕姥姥或门主哪天突然回来,治你个欺师灭祖的死罪么?还是你就这么有把握,姥姥决计不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套话就不必了,盈幼玉。你也不是蠢人,怎就这么想不开?”郁小娥冷笑:   “有实力才能守护教门,这点姥姥比谁都清楚,她一直就是这么做。我现在做的或与既往不同,但从未偏离姥姥的宗旨:持续不断地积累实力,不惜一切代价。   等姥姥回来,且看她是惩罚你还是惩罚我?”   她其实并不记得对话是怎么结束,又是由谁结束的。郁小娥的话一直回荡在她脑海里,比那贼贱丫突然拥有足与自己匹敌、甚至犹有过之的功力,更让盈幼玉感到震撼。   这是她初次觉得自己败给了一个外四部养出的娼妓──在她看来,她们甚至不能算是天罗香的一份子,不过是打着教门旗号沾沾光、背地里以龌龊淫行招致恶名的婢仆罢了。有这些人,“天罗香”在黑白两道间永远无法摆脱妓馆娼寮的印象,走到哪儿都被人看不起。   ──她凭什么这般振振有词,俨然以姥姥的后继者自居?   明明……明明我才是姥姥的直传弟子啊!   盈幼玉拖着疲惫的步伐,越过一重又一重的庭院月门,匾上书有“定势如恒”四字的汉白玉牌坊已近在眼前。冷鑪谷内的分布,像是月亮四周环绕着八颗星辰,慧观定止四部在一边,玄元章华四部则在另一边;走出定字部,迳行穿过中央的半琴天宫,是回到章字部分坛的捷径。   但现在的她并不想去那里。   原本她们打的主意,是请方兰轻方护法作主,自百里外的昌义分舵调回另一名同为定字部出身的主事,迅雷不及掩耳撤换郁小娥,以防她日益猖狂,擅引外人入谷。可惜方护法在写下手谕前即已断气,盈幼玉带着坏消息回来,本想先制住郁小娥、拿下定字部再做打算,没想到连武力上都没占着便宜,满盘皆空。   天罗香最后一名能主持大局的耆宿已逝,没人知道门主去了哪里,没人知道姥姥是死是活,冷鑪谷由此刻起再无权威秩序可言,随时可能发生动乱。   而她不管是武功、器量,乃至判断局势的目光与决绝,通通输给了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郁小娥,简直愧对姥姥十数年来的心血栽培。   “……有实力的人才能守护教门,姥姥比谁都要清楚。”不断积累实力,不惜一切代价。这才是姥姥的传人该做的事!   盈幼玉停下脚步,余晖将影子长长地投在身前,孤独而寥落。定字部分坛的院落没见有人走动,四处悄静静的,兴许是郁小娥下了严令,不让女郎们任意出入,以免撞破自家代使的丑事。也可能这位定字部的新头头将得力手下全送出谷“增进实力”去了,适才盈幼玉匆匆扫过人群,不见了几张熟悉的旧面孔,担心之余,不禁浮想翩联。   静谧的院落给了她可乘之机。盈幼玉并没有迟疑太久,杏眸一眺,看清四下无人,忽跃上庭树,藏身树冠观察形势,片刻才飘然落地,掉头掠往密道口的方向。   郁小娥留有一个巨大的破绽。她让两名大东川的土匪抬担架,将那名身分不明的红衫女郎携入谷中。问题是:一床担架哪需要四人抬?另两名空着手的土匪显得无比突兀。   那贱婢不会聊做无益之事。最大的可能,就是担架本该有两床,而非众人所见的一床而已。盈幼玉发现她谈论吸取男子元精时,无意间说漏了嘴,提到:“像我那个……”又赶紧闭口,目光却不自觉瞥向密道。结合刻意藏起担架的行径,答案已呼之欲出──   郁小娥在禁道里,藏了个元阳丰沛、极是补人的男子,是她功力突飞猛进的关键!   第百四十折 橘下相逢,江湖梦惘   半琴天宫里藏有谷外各分舵“进贡”的健壮少年,用蒙汗药迷了心智,缚于特制的床架,供迎香副使汲取阳精,以缓和阴元反噬的症状。   这些少年被戏称为“豚貂”,起因似是某人一直想要养而没养成的宠物。少女们经常私下讨论哪个英俊、哪个粗长,谁的尝起来特别润口,滋味若何……这类话题总能惹得小圈圈里烘热一片,个个羞红小脸暧昧嘻笑,胸膛里怦怦有声。   外四部的人无此需要,自没有“貂房”的设置,盈幼玉没法预先埋伏,待郁小娥派人将暗藏的貂猪抬回再出手劫取,只好潜入密道一探究竟。   所幸郁小娥忙着招呼她的新玩具,若方兆熊人如其名,与外表一般勇猛强壮,有得那小浪蹄子折腾,一时三刻顾不上匆匆藏起的旧玩意。   在内四部,极少数天赋异秉的“豚貂”在汲取告一段落后,会被放回来处。   这些少年在冷鑪谷时迷迷糊糊神智不清,便将零星的记忆片段说出来,也像是一段糊里糊涂的白日春梦,怕连自己都不信,没有泄漏机密的危险。过些时日,待他们休养恢复了,再劫入谷中供少女们取精,直到貂猪们不敷使用,或突然搞清楚状况时才予以淘汰。   据说放回原初的地方,调复的效果最好,远超过豢养谷中。郁小娥若得了头万中挑一的貂猪,断不会杀鸡取卵、吸完便罢,定是反覆捉放,养其元阳,才有今日复抬入谷的举动。   这也能说明,为何她要冒险启用那四名大东川匪徒的原因──定字部里这么多双眼睛,可不是吃斋的。要是郁小娥指使弟子捉入放还,宝贝一定很快就会被盯上;偏你懂采补,旁人便是木头么?要不多时,郁小娥倚之上位的武力优势将不复存。利用那些蠢土匪安全多了,不仅能当作开胃小菜,事了随手灭口,除了苏合薰,谁都不会知道郁小娥的秘密。   至于苏合薰会不会出卖郁小娥,甚至将貂猪据由己有,以换取功力突飞猛进的天赐良机?盈幼玉无法确定。但在天罗香过往的历史之中,有强将女子行“割礼”后才送入地底的残酷记录,领路使极可能已失去了寻常女子的欲望,以及接受男人的能力;非要赌一把的话,盈幼玉也宁可押在苏合薰身上,而非是定字部诸女。   一如此际苏合薰那难以捉摸的行踪,已令她小小的冒险蒙上阴影。   即使身为姥姥亲传,自幼备受宠爱,没有领路使者的记号指引,盈幼玉也无法自行出入章字部禁道。每年冷鑪谷总有一两个蠢丫头,为了形形色色的理由偷入禁道,最后无一例外地以冰冷的尸骸模样重见天日。领路使不会拯救未经许可的擅入者,没有姥姥的关条,只能把命留在地底城之中。   禁道入口照例毋须留人把守,盈幼玉一入其中,便改以左手持剑,右手食指抵着冰冷的甬道墙面,沿路滑行,一刻也不敢放──这法子据说能带人离开迷宫,只是不知道需要多久。她在微光中缓行,前方幽黑越行越深,每踩落一步她都忍不住想掉头,直觉自己将会死在地底某个阴湿角落,身躯逐渐失去温度,带着满满的痛悔不甘……   直到踢到一团既硬又软的异物,失足仆倒为止。   黑暗中盈幼玉双手按着那物事,差点扭了脚踝,这对自幼习武的她来说直是不可思议;手上传来熟悉的肌肤温度,让她一怔之间明白了是什么,生生咬住涌至喉间的尖叫声,伸手一抹刺痒的面颊,才发现满脸是泪,温咸的水渍浸透襟领,显然一路没停过。   好丢脸。   她跪在男子身畔,咬唇吞声又哭又笑,不敢相信自己如此幸运,在头个分岔口便寻到目标。男子胸膛厚实健壮,盈幼玉抹去泪痕,飞快摸索他的双臂手掌,一方面辨别位置,另外一方面也欲确认此人通不通武艺。以他掌里结茧的程度与部位推断,该是使刀能手。   伸手几不见五指之下,认穴打穴颇有难度,盈幼玉仍封了他身上三两处大穴,一按腕间脉象迟滞,不知是郁小娥已闭其经脉,抑或身受内伤所致。男子衣衫潮湿破烂,却不似那些匪寇脏臭难闻,反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脂粉气息,疑是郁小娥所遗。   男子身躯沉重,扛出须冒偌大风险,总不能费了老大工夫只捞得个西贝货,未免太也恼人;咬牙把心一横,红着小脸往他腰间摸索半天,七手八脚解开裤头,于男儿两腿间捞出一团又软又热的物事,揉着指尖辨出形状,一手托稳一手轻捋,搓揉挑动,慢慢掐握成弯挺的肉柱模样。   拜玉具所赐,盈幼玉迄今仍是完璧,自八岁姥姥喂她吃了第一口阳精,十年来皆须以男子精华补身,以免遭纯阴功体反噬,于此自不陌生。   若甬道内光照充足,此刻便能见她倾着巴掌大小、精致绝伦的脸蛋,将一侧柔发撩过颈背耳后,轻启檀口吐露丁香,小巧的舌尖顺着肉柱勾挑,有滋有味地舔舐着,连每一处细小的肉褶缝隙都不放过。   垂落的浓睫轻颤,杏眸里眼波朦胧,说是“媚眼如丝”未免太过失礼,少女的专注透着一股诱人的无心之美,衬与她小小的、细细的,无论哪个角度都觉巧致的五官,更显出娴熟的品箫动作淫冶诱人,说不出的好看。   尽管昏迷不醒,男子的雄性象征依旧在小手间迅速膨胀着。   盈幼玉只觉掌中如握炭枝,舐得片刻,拇食二指已圈不住胀大的杵茎,暗自心惊:“好大!这人……怎能这般粗长?”双手交握着昂扬的巨龙伸长鹅颈,去衔那水煮蛋般的钝尖。   她嘴儿小,杵尖竟不能尽入,勉力张口也只含得了一小半,却难不倒内四部的高足。   盈幼玉轻啜肉菇前端,细薄的唇瓣触感丝滑,灵巧如蛇的舌尖不住挑、捻、勾、弹,在温软的口腔里搅拌津唾,时不时钻一下敏感的马眼,绝无冷落;蜜色的小巧腮帮子以极富韵律、不带一丝凝滞的节奏动着,一吸一放间,持续将前半截肉菇往里吞,连绵不绝的深入感毫不逊于膣管,强烈处犹有过之。   含不进嘴里的下半截肉菇,则连同粗壮的杵茎、淌下的香津一并握在掌里,满满地包覆怒龙的前半段,另一只手却翘着尾指,仅以食、中、拇三指圈束杵茎根部,飞快上下套弄。   男子虽昏迷不醒,身体却顺着她的手段自行动作,盈幼玉只觉肉柱一跳一跳、不停胀大,硬如铁丸的玉囊蓦地一缩,杵身像是被撑开来似的,硬实的肿胀感一路自底部撑上尖端,瞬间热流汩满檀口,膨大的肉菇却牢牢卡着她的小嘴,令她进退不得;不及锁住咽喉,浓精已溢出樱唇,沿着嘴角流向胸口。   盈幼玉无比狼狈,差点呛咳起来,岂料喷射的力道极强,瞬间漫过咽喉冲入食道,“骨碌”几声居然全咽下去,赶紧吐出巨物,但觉满口都是浓厚的男子气息,喉底异物滑落的迟滞感清晰可辨。   她从没吃过这么厉害的精液,稠逾蜂浆,一时有些怔傻,呆坐着出神,直到嘴角残精化水,凉滑的水线顺着鹅颈淌下,濡湿了襟领肚兜,才一颤回神,红着脸抹去口边狼籍,忘了自己正于空无一人的禁道,谁也瞧不见她这副失魂落魄的香艳狼狈。   她胸膛不住怦怦作响,黑暗中听来格外清晰。除了羞赧,更多的是惊喜兴奋。   毋须运功化纳,光吃上这么一口,便知这是万中无一……不,简直是千载难逢的元阳极品!便是在天宫分类里以“九阳童男”呼之的顶级豚貂,也远比不上这人的阳气淳厚。   难怪郁小娥进境如斯!盈幼玉为先前犹抱一丝怀疑的自己感到羞愧。   内四部种种教条、天宫的尊严骄傲……自少女心中崩解凋落。百年来内四部自诩菁英,蜗居天宫,以为占尽好处,把联系跑腿的麻烦事一股脑儿扔给外四部。谁知杂草却从“麻烦事”里提炼养分,终在这内忧外患的当口爆发出来,成就了郁小娥这株张牙舞爪的恶棘巨蒿。   来不及就地运功,极阳之精已发挥功效。“铿”的一声长剑出鞘,盈幼玉反指来人咽喉,先发制胜,领路使本该悄无声息的猫步,竟无法自她耳内消去形迹。   “身为一部的领魁、教使之首,”苏合薰冷淡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你竟出现在这里,委实令人失望。”   盈幼玉冷笑。“以你玄字部出身,半琴天宫一手调教之菁英,居然自甘堕落,去拍郁小娥的马屁,才真是叫人失望,苏姐。”   苏合薰默然良久。“职责所在,不是马屁。我为定字部掌管禁道,本应受代使的节制,代使怎么说,我便怎么做。”   “那姥姥呢?”盈幼玉霍然回头,长剑一递,尖端没入她颈间黑纱,一抹乌渍散如团蕊。苏合薰持杖俏立,石钟乳般动也不动。“姥姥说的话你还听不听?还是你怨恨姥姥将你罚入地底,这才转投郁小娥那厢?”苏合薰没有回答。   盈幼玉暴怒起来,本欲斥她忘乎所以,想起郁小娥的一番话,以及适才阳精入腹时那种豁然开朗之感,又不觉有些气馁。苏合薰有什么错?她不过是比自己更早看清内四部的封闭腐败,更清楚地参透“实力”的真义罢了。谁都可以斥责她,独独自己不行。   “帮我把这个……”她踢了地上的男子一脚。“……弄出去。我知道八部禁道彼此互通,从这儿也可以潜回章字部,毋须经过外头,是也不是?”苏合薰不置可否,片刻才道:“你出去罢,我就当作没看到,等你走远了,我再禀告代使。禁道里的一切,没有姥姥的手谕,我的回答就只有一个“不”字。能否互通、通往何处,全不干你的事──”   “帮我把他弄出去!”盈幼玉打断了她起伏平板的语调,咬牙沉声:   “我会代替姥姥发号施令,令教门重新步上正轨!还是你宁可他落入郁小娥的手中,把冷鑪谷变成娼寮妓寨,教天下人都耻笑咱们是任男人睡的婊子?别逼我,苏姐;谁挡了我的路我便杀谁,你也一样!”握紧剑柄,却止不住轻颤。   苏合薰颈间的团蕊渐次开绽,形似牡丹,她还是如石雕般动也不动,几乎把盈幼玉给逼疯。   “苏姐!”僵持之际,甬道外传来一声清脆呼喊,似是定字部之人,声音十分稚嫩,地位自不会太高。“……代使让我来寻你,说有差使做。”苏合薰透出面纱的朦胧视线与盈幼玉一交会,彼此心照不宣,知“差使”指的正是地上的男子。盈幼玉低道:“说有貂猪送到,叫她们去半琴天宫唤人。要不我先杀你,再杀她,一路杀出定字部!你猜我敢不?”这股亡命之徒般的气势,终于撼动了黑纱覆面的苗条女郎。苏合薰身子微晃,杖头漾开一串“叮啷”脆响,迟疑片刻,扬声道:“代使有令,谷外阳男新到,你去天宫请她们派人来取。”   少女笑道:“是貂猪呀,好,我跟她们说。有几个?”“一个。”   盈幼玉盯着那张裹纱的脸,仿佛这样能看出纱底的表情,直到少女哼着小曲蹦跳远去,才脱力似的背靠甬壁,举袖抹去额汗,长剑仍架于苏合薰颈上,不敢掉以轻心。   半琴天宫很快派人过来。四名壮硕的仆妇抬了顶垂纱软轿,苏合薰将人抱出禁道,仆妇们见她身后的盈幼玉及颈上之剑,不过眉目稍动──对她们来说,离开天宫就算外人了,况乎沦入地底的领路使?对挟持视若无睹,接过昏迷的少年扔入帐中,静待盈幼玉发落。   “你若想定字部血流成河,”盈幼玉长剑一抵,咬牙凑近苏合薰耳畔:   “不妨声张,瞧我敢不敢。”   苏合薰以手覆额,细声道:“禁道以外之事与我无关,你若不想我掺和,速离此地便是,我懒管你们谁咬谁。”口气虽淡,却是初次泄露出一丝不忿。盈幼玉迟疑片刻,“哼!”一声还剑入鞘,足尖轻点,但见藕纱微动,人已入轿,悬空而起的轿身晃都没多晃一下,即往院外摇去。   苏合薰果然并未张扬。   软轿抬出分坛,一路无事,盈幼玉松了口气,差点瘫倒,手掌无意间按住男子胸膛,终于能细辨其容貌:乱发披面、皮肤黝黑,一脸胡渣青髭髭的,满身是伤,的确是够狼狈了。比起过去那些豚貂,这人的长相不免有些令人失望,说不上俊,可也不能算是丑,该怎么说呢……有点平凡吧?   但衬与面上一道明显的金创疤、若干瘀青以及细小的渗血擦痕,竟颇有男子气概,看来不那么讨厌。盈幼玉不惯与他人肢体接触,只拿眼角打量,见他连昏迷中浓眉也是揪紧的,忍不住想:“你也很发愁么?不知我睡着的时候,是不是也这副模样?”回过神才惊觉自己竟朝他的眉宇伸手,省起身边有人,赶紧缩回,作势拉拉袖口,轻咳两声。   “盈姑娘,怎么啦?”离她最近的那名仆妇回头关切。   “没事。别慢了,继续走。”口吻就像平常一样淡漠。   天罗香女子本无贞操观念,对交合一事不以为意,但开苞毕竟非比寻常,经此之后,有些东西便永远失去,再不能恢复。盈幼玉从小到大经常幻想,将一身功力、元阳乃至性命送给自己的人会是什么样;拿了他的,除了内力大进,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没有什么不一样。”方护法告诉她。   “你本是你,他自是他。那人不在了,你也还是你,如此而已。”“那你……还会想他吗?我是说现在。”   方兰轻是最早被姥姥派去安抚绿林盗匪的教使之一,骆天龙的传奇便是在姥姥的授意下由她一手缔造。也是她试出了在男人身上埋下“阴丹”,在短期内令其功力暴增,最终又像磁极相吸一样,能轻易吸回元阳与内力的法门。   听小女孩如是问,终日郁郁的女郎摇摇头,乌缎般的及腰长发轻晃着。   “人活着,总要东想想西想想,想想并没有什么。我偶尔还会想起他,就跟想起其他事没两样。也就……也就是想想罢了。”   那,为什么你看起来却这么悲伤呢?盈幼玉心里想,始终没敢问出口。   那年她才十岁,正是爱作梦的年纪。方兰轻和别的护法不同,有种下一霎眼便要泫然哭泣、却忍着不在人前显露似的,惹人怜爱的气质,不止姥姥,连盈幼玉这样的小女孩都欢喜她,看不出她的武功长居八大护法之首,在天罗香内仅次于门主和姥姥,出手异常毒辣。   “姥姥年轻的时候,也是用剑的。”   当她练剑遭遇难关,沮丧灰心时,方护法对她如是说。   “她先教了我,才又教了你。此外便没教过其他人啦。”盈幼玉破涕为笑,拍手道:“我们俩很像姥姥么?所以姥姥才教我们,不教别个。”   方兰轻不知怎的浑身一震,半晌眯起眼底贮泪的两弯卧蚕,笑得水光满溢,偏不滚落面颊,轻声道:“是啊,说不定真的很像。不是姥姥逼的,是我们本来就会这么做……我是真的很像她啊!”   她们再没聊过这个。盈幼玉心里隐约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不知自己会不会同方护法一样,也忘不了那个拿走她红丸、又被她亲手毁去的男人,一辈子噙着泪花“想想”。   但现在,连方护法也不在了。   放眼天宫再没有半个能商量、信得过的人,她必须独自肩负起匡扶教门的重责大任,就像姥姥过去所做的一样──   这就是姥姥在那么多女童里挑中她的缘故。她从没信过神鸟族后裔那一套,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自己像其他女孩一样白皙,而非琥珀般的蜜色肌肤,也不要兰麝般浓烈而特殊的体香,毛发别这么乌浓鲜亮,有着异常结实的粗茎……超越外表上的殊异,姥姥看见了她的本质,在幼小的盈幼玉身上发现了过去的自己。   “……我才是姥姥的继承人!”她望着纱帐上逐渐浮现的天宫轮廓,攒紧了粉拳,喃喃轻道:“换作姥姥,也会做一样的事。”   半琴天宫是由十三座高低错落的阁子组成的塔群,犹如捆束的竹茎,中央巍峨的宫殿有八层,是最高的一座;做为入口的夷宾阁最低,但也是三面挑空的四层楼宇,华美自不在话下。   阁子与阁子之间,以交错纵横的飞桥相连接,分布如蛛网悬丝。整片建筑像一具被拦腰斜斩的古琴,迸散的琴弦缠转于琴身上,故尔得名。   软轿直抵居中的主殿,两名仅着肚兜、外披薄纱褙子的少女已在殿门外等候多时。貂猪在送入“貂房”前,须沐浴清洁,修剪指甲毛发,有时视情况得养上几天清清肠胃,才好让迎香副使们享用。   这些事前的准备都有专人打理,如这两名穿着养眼的半裸少女,便是浴房派来的,乃是清理貂猪的第一道关卡。   盈幼玉自进入天宫范围便离轿步行,以免惹人非议,见一女颇眼生,长相不过中人之姿,偏肌肤白腻,直是吹弹可破;轻纱底下的肚兜更是鼓胀惊人,行走间抛甩如颠浪,大把大把的雪肉呼之欲出,柳眉微皱,沉声喊住:   “你是哪个分坛的,我怎没见过你?”   一旁的侍女赶紧道:“回姑娘的话,她是新来的……”“她是哑巴么?”盈幼玉冷冷一乜,哼笑道:“自个儿不会说?”侍女给瞪得缩回去,乖乖闭嘴,没敢再拂逆盈姑娘。   那少女似有些怔傻,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女伴以肘轻撞才会过意来,福了半幅,嚅嗫道:“回姑娘的话,我才刚来一个多月,在浴房当差。我洗什么都很干净的,一定洗得滑溜溜亮晶晶,旮旮旯旯儿都瞧过。”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也不知是谁先“噗哧”起了头,全都笑起来。   盈幼玉也忍俊不住,不好再端架子骂人,连瞧她的那份不顺眼似都淡薄几分,憋着笑板起面孔道:“一会儿洗得不够干净,我让浴房嬷嬷抽你耳刮子!”少女连连摇手:“一定干净、一定干净!崩旮崩旮的亮!”众人俱都笑弯了腰。   近日天宫气氛诡谲,难得有片刻酣畅,拜傻女之赐,盈幼玉心情放松了些,对另外那名浴房侍女低道:“洗干净了直接送练功房,后头的全省下。离秽房的嬷嬷问起,便说是我的吩咐。”那侍女浮香每月均伺候副使们补充元阳,熟门熟路,明白不合规矩的事须得保密,不敢多问,躬身行礼,与新人合力抬了男子下去。   忽听新人惊呼一声,差点失足,浮香急道:“你干什么?”新人嚅嗫道:“这人……这人好脏。”宫门外的仆妇听见,笑骂:“废话!不脏要你洗来做甚?当心没洗得崩旮崩旮亮,盈姑娘抽你耳刮子!”又笑成一团。   盈幼玉没再理下人间的无聊调笑,迳回房沐浴更衣。   各部教使在半琴天宫内均有居停,却未必都在中央主殿,如玄字部这种大部甚至能分得东南角一整栋的五层阁宇,其余部坛也多是三两部合用一楼,当中浴房、膳房、议堂乃至练功房等无一不备,许多正副织罗使待在宫里的时间,甚至多过在本部。   盈幼玉摒退侍女,独自在房中洗浴。   自有自己的房间,她连觐见门主姥姥前后都要沐浴更衣,除了天性好洁,也跟洗澡的速度有关。盈幼玉极少盆浴,宁可从桶中舀水冲淋,也不想盯着身子瞧;至于梳头穿衣都有婢女服侍,只消打理完事瞥一眼满意与否,平日几乎不用镜子。   明知眼下分秒必争,她却罕见地坐在浴桶里,将身子浸于温水之中,仿佛这样就能消除自肌肤底下透出的焦灼燥热似的。   盈幼玉身量不高,拜绝佳的比例所赐,有双细直匀称的美腿。她低垂眼帘,指尖在水底抚过修长结实的大腿,从大腿根部抚上了耻丘,终于确定那种怦然的感觉无关情欲,更可能是来自紧张。   外四部那些淫浪的婊子,是怎么看待这种事的?像郁小娥那样到处勾搭男人、忝不知耻的荡妇,初夜时也会这般坐立不安么?   想到郁小娥,胸中生出一股不服输的胆气,“哗啦”一声霍然起身,信手取棉巾抹了身子,腿根、股沟,乃至美背足胫等各处都还挂着水珠,将匆匆披上的大袖衫濡出点点水渍兀自不觉,微湿的半卷浓发也未让人重新梳理,光着脚丫子推门而出,来到长廊尽处的静室。   日常服侍她的六名婢子奉命退出了楼层,宫内的仆役也被吩咐不许擅入,廊间悄静静空无一人,盈幼玉仍心虚地张望片刻,如惊慌的小褐兔般跳过朱槛,反手闭紧厚重的实心门板,带上横闩。   修习内功最忌吹风,练功室四壁无窗,另以暗道通气,地上铺着打磨细致的灰石,赤脚踩着十分舒适。盈幼玉踏出一个个小巧的湿足印,卷曲的发梢滴落一路蜿蜒,来到居中的床榻边。   这张乌檀牙床并不是平的,侧面形似云波,跪于其上,可以轻易扶着床头拱起的浪板;若双手向后一撑,则恰落于床尾坡顶。   床中央有安装玉具的暗格,供少女翘臀蹲坐,驰马般上下起伏。暗格并非完全封死,下设引流通道,能收集玉具刮出的淫水,引至床下墩台,避免积于榻上,令少女失足,为玉具所伤。   修习腹婴功之初,姥姥会在墩台放上一只小小玉杯,约莫半口的量,练功的女孩儿若不以淫水贮满,绝不放她下床。盈幼玉还记得自己忍着膣内酸麻,边抹眼泪边摇动小屁股的模样,清楚得像是昨儿才发生的事。   郁小娥的貂猪刷洗干净,赤裸地仰躺在榻上,虽未送去离秽房剪发修面,身上的伤倒被妥善裹起,雪白的缠布下透出清冽药香。   盈幼玉又气又好笑,略一分神,心中忐忑竟稍见平复。   哪个蠢才干的好事!貂猪不能算是人,被吸干后左右是个死,就像宰杀取肉的牛羊,哪来的白痴给牠们包扎裹伤?况且交合之际汁水淋漓,一身药气混着汗水湿布黏来沾去,恶心透顶,谁想这般馊主意!   (定是那傻里傻气的巨乳妹!)   若在平时,她非叫浴房嬷嬷抽那蠢丫一顿才解气,眼下却没心情计较,咬唇犹豫片刻,终于褪去半湿的大袖衫爬上牙床,跨过男儿腰际,抓起他腿间的物事往下一坐,但觉腿心里湿凉凉的一片,原来耻丘上的一小撮刚毛汲饱了水,犹带轻露,抵着外物贴上柔腻的玉门,激得她机灵灵一颤,如梦初醒。   想起男儿尚未全硬,岂能破瓜?握在温软的掌心里轻捋几下,感觉那物事膨大起来,又不禁肚里踌躇:   “这……这般巨物,怎能进得来?怕连身子都要挤裂啦。”思之心怯,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平日惯用的玉具就搁在床头小几上,触目能及,只觉掌中之物怕没有三五倍粗。   “不行!”她暗忖:“郁小娥都用得,我岂不能?”忍着与男子接触的不适,咬牙徐徐坐下,腿心里剧痛难当,疼得她直欲迸泪,进又难进、出则不甘,颤着身子垂颈呜咽,闹了个僵持不下。   进退维谷的当儿,门外忽有人叫了声:“代使!”盈幼玉的决心正与现实的痛楚奋力拉锯,大惊之下,半湿的脚丫在滑溜的檀木床板上踩滑,本想使个“千斤坠”稳住身形,岂料腿心里卡插着异物,一身武功使将不出,一屁股狠狠坐落!盈幼玉眼前倏黑,痛得几乎惨叫起来,那庞然巨物已排闼而入,满满插了她一膣。   她幼嫩的膣管从未容纳过如此骇人的径围与长度,刹那间产生了会阴破裂的错觉,总算她骨盆娇小,一坐之下大腿卡着男儿熊腰,未以一字马的姿态一坐到底。   那可怕的巨物似已捅进玉宫,她连呼吸之际腹间的些微起伏都觉疼痛。睁着模糊泪眼低头一瞧,居然并未全入,男儿的腹间乌茂溅满血渍,怒龙的根部亦有一缕朱艳蜿蜒,想也知道是谁见了红。   她颤抖着深呼吸几口,总算缓过气来,来人的声音一下没听出是谁,也不想知道,倘若能够,她只想捅那厮几个透明窟窿,一脚踢下楼去。眼前却不容分心,盈幼玉咬牙怒斥:“滚开!”廊间砰砰砰一阵,那人果真滚了开去。   虽痛得面色发青,总算打破了僵局──但盈幼玉很清楚真正“破”了的只有自己,如不能尽取元阳,不但平白吃了苦头,且失去宝贵的纯阴之身,终生无望一窥高手堂奥,竹篮打水两头空,损失不可谓不钜。   她忍痛摇动结实的小俏臀,拜疼痛所赐,臀股和大腿皆绷着骄人的肌肉线条,琥珀色的小麦肌上布满汗珠,焕发甘美诱人的淫靡气息,既危险又充满魅惑。   这是盈幼玉头一回用身体,实践长久以来辛苦锻炼的汲阳之术,却发现理论与实际有着巨大的差距。狰狞的巨龙撑满了她的身子,与寒凉的玉具无一丝相同处:   同样是硬,玉具只有在掐挤时才觉坚冷;男儿胯下却如活物,不断跳动鼓胀,每一霎都比前度更膨大,柔软的膣壁根本无从抵挡,只能任其宰割。   谁会用这种蠢法子取精?盈幼玉忍不住想。   就算只用她的小嘴,都能叫他连出几回了,怎么会有人捱这种苦、受这种累,用这么不灵巧又容易受伤的部位,去应付用口手就能轻易解决的东西?更别提喜欢了!   外四部的人根本不是婊子,她们是变态……不,是受虐狂!就算用装的,她也无法想像那些迫不及待扑向男人的家伙,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盈幼玉按着他的腹部艰难起伏,玉户口热辣辣的撕裂似好了些,但被贯穿、被塞满似的异物感仍无法习惯,越急越弄不出精水,愤怒与挫折渐占据女郎心房,本想一怒起身,但巨物才出得一半,玉门又痛起来。   她想起男子那剥壳儿水煮蛋大小的紫红肉菇,及菇底倒钩般高高翘起的伞状肉褶,登时魂飞魄散。若非门外的冒失鬼发那声喊,她迄今仍想不明白这庞然大物是怎么弄进身子里的,遑论将它拔出,只得认命地慢慢坐回。   这姿势几乎让她蹲骑在男儿腹间,翘高臀股不让阳物深入,泄了气似的,半坐半跪在他身上喘息,忽有些鼻酸。   怎么会……怎么会这么难的?姥姥跟护法们不是总说“水到渠成”么?时间到了,自然就会了……怎么跟她们说的全不一样?   郁小娥要是闯将进来,一定笑掉她的大牙。   盈幼玉觉得自己真是可悲到家了,就算现在想放弃,就让宝贵的处子之身白白被破、十几年苦修的阴功付诸东流,她也无法一迳起身。是真的很痛很痛啊!这种事情……这种事……呜呜……姥姥……   她仰头不让泪水滚出眼眶,仿佛这样就不算哭泣,胸臆里的抽噎却不是说停就停的,裸着一身蜜色柔肌的少女就这么昂着细颈抽搐,倔强地咬着呜咽,直到有种奇特的感觉像是戳中了什么似的,令她身子一颤一颤,不由自主地轻摇。   双修之术,开宗明义第一条便是“不为欲奴”。若被身体欲望所支配,即非率性修道的法门,而沦为和合交欢之末道了。   盈幼玉坐了近十年的玉具,学的是如何勾起男人欲火,心境维持空明,趁男子情动取其元阳。至于女子快活,那是外四部自甘下流的堕落之举,内四部自不屑为之。   她偶尔也自渎取乐,抒解同侪竞争的压力,但仅止于揉揉小豆儿、爱抚玉乳一类,从没像现在这样,玉户里插着滚烫的巨阳,将蛤顶的小玉芽压着坚硬的肉棒缓缓扭动,享受这扞格的角度所产生的厮磨快感。   “好……好奇怪……”盈幼玉磨了片刻,只觉膣里流水潺潺,又酸又痒,又是美人,小屁股却停不下来。   她细长的双臂夹着两团精致饱满的玉乳,身子微倾,臀股不紧不慢地划着圆,开始有点舍不得停下,越动越快、越快越美,晶莹的汗珠被甩得离体飞溅,一如激涌的快感。   以她之久经锻炼,配合绝强的腰腿肌力,才能如此驰骋。盈幼玉自暴自弃似的榨出每分体力,娇喘愈急,小巧的琼鼻布满密汗,异香随着体温攀升不住蒸腾,终于迸出激昂的尖叫!   “呀────!”   少女气空力尽,扑倒于男儿胸膛,岂料肉芽上的激烈擦刮并未稍止,她就像伏在一匹狂奔的烈马上,肌束团鼓的俏臀仍不住上下颠着,噗滋噗滋套弄着粗大的肉棒──   持续堆叠的快感,令少女的思路一霎空白,回神才惊觉:一直以来,她都不是单靠自己的力量,来维系如此激烈的抵紧、厮磨和擦刮。“貂猪”醒了!   盈幼玉猛然抬头,赫见一双如兽红眼,不及惊叫,已被抓着翻转过来,裸裎美背贴上冰冷光滑的乌檀床板,两条细腿高高昂起,扁窄的腰臀被掀离床面。   她见腿心里沾着落红的两片娇脂,被比玉具粗上三倍余的紫红肉柱撑开,蛤顶豆蔻勃起如婴指,剥出幼嫩的肉褶间,沾了薄浆似的浓稠蜜汁,既光润又细致,说不出的精巧可爱。   少女突然迷惑起来。   她从没这么仔细看过私处。每回洗浴,总是以香料胰子细抹几遍冲净便罢,不曾低头多瞧。野人般的蜜色肌肤与粗硬毛根已令她如此憎恶,那种地方……谅必更不堪入目吧?   没想到竟是这么浅淡的藕色。好好看。   快感未褪的少女露出痴迷的笑,蜜颊涨起两团娇红,眼睁睁看着怒龙挤溢着汁水,“唧──”一声长驱直入!   耿照的身体在快感里醒来,下体像被裹进一枚太过合身的小皮鞘,鞘儿的材质奇软奇韧,足以承受最激烈的挺动,故身躯自行其是,不愿再被胶于一团黏滞阴湿的异质中。   那感觉就像困在水底。抓不住又挥不开的水流涌入全身孔窍,像要炸裂胸膛似的,将肺吹鼓如猪肾般,令他痛不欲生……身体好重好重,仿佛永无止尽地向下沉沦,伴随着不住积累的压力。   直到那团湿紧吞纳了他,蛭口似的不住向上吸啜;渐渐的,四分五裂的身躯开始朝同一个方向聚拢,他才开始有了感觉:气血凝滞、筋骨欲裂、肌肉痉挛,紊乱如涡流的内息,刀一般刮痛了虚弱的丹田……这种濒临崩解的体内异变并非头一回遭遇,但前两次都有明姑娘,心魔关时是,重塑经脉时亦是。   而这回,他仍受明姑娘的余晖所笼罩。   那种吸啜的感觉耿照异常熟悉,身体本能而动,自行回到了与明栈雪双修时的状态。对方修为不及明姑娘于万一,但有鼎天剑脉加持的碧火真气只需一点阴火,便能达到“一阳初动”之境,慢慢收拢散乱的真气;纵使步履蹒跚,不能一蹴而及,却已开始调息复原。   意识恢复之间,女体轮廓也清晰起来:钢片般的细薄娇躯有着骄人的弹性与紧致,散发青春野性,浓烈如兰腐的馥郁体香令他感到熟悉,还有刮人的粗硬毛发也是。   他想起了媚儿。双手紧扣少女肌肉贲起的两瓣翘臀,更重、更深的刨刮她,十指陷入她既软又绵,又像能把魔手弹飞的股肉,才发现蒸腾着异香的肌肤比汗渍还滑,似无半分毛孔,分明抓住了,又觉什么也抓不住。   只有一贯到底的蜜膣才是实在的:温热、湿濡,紧凑到几乎难以退出,每回一拔,都不免扯带娇躯跟着向后滑,再深入时又像破开一团全新的血肉……他用力抽插,仿佛只靠阳具串刺女孩儿,感觉她滑溜的胴体在臂间一挣一跳,像是掐住疯狂扑翅的幼鸟,又如被抛甩上岸的人鱼,分不清究竟是占有抑或破灭。   少女平坦的小腹绷着清晰的肌肉线条,蛮腰韧薄,弹动间不住与他厮磨,夹着汗水的肌触比真丝更滑,耻丘那撮硬毛却像松果的球鳞般刮人。热辣辣的刺痛加倍突显柔肌的曼妙,让他进出更凶猛,少女难以自控的迎合与律动也益发激昂──耿照突然醒来。   她的动作唤出落水前最后的记忆片段:他凌空跃起,抢至灰衣人身前,为防强敌追击爱侣,无意间使出了“落羽天式”……   耿照睁开眼帘,映入一张浅褐色的、五官细致如人偶般的小脸,双眸紧闭、柳眉蹙起,光洁的巧额及鼻尖上布满汗珠,贝齿间迸出苦闷的呻吟,一如她不住扭动的娇躯。   他不认得这张脸,也不知两人何以至此。   在烽火连环坞时对雷冥杳施暴,以及三奇谷中几乎强暴染红霞一事对他仍有阴影,耿照亟欲抽身,发现少女十指掐入他铸铁般的双臂,似要推拒,更像不让离开,眸中水波朦胧,皱着眉艰难开口:“要……还要……呜呜……给……给我……呜呜呜呜……给我……”   她两条细腿被他扛上了肩,像要折断纤腰似的,迎着他一下重过一下的打桩;与深色柔肌毫不相称的花唇即使充血肿胀,仍是淡细的浅藕色,有着跟她充满野性的结实胴体无法联想在一块儿的文静气质,衬与臀股间狼籍的淫水落红、扑面而来的浓烈体香,狂野与斯文的巨大反差,直欲逼人发狂。   少女有一双与面孔同样精致的玉乳,犹如两只倒扣的琥珀碗,单掌便能握满一只的尺寸不算傲人,但配上纤薄的肩腰、细长的上臂,视觉上的份量却超乎想像地硕大;尤其以她几近完美的坚挺乳型,竟有着不逊于雪峰豪乳的惊人绵软度,佐以丝滑的肤触,被夹在两具汗湿的胴体间掐扁揉圆,变形剧烈,堪称视觉与触觉的双重飨宴。   耿照确定非是自己强暴了她,清明不过一霎,旋即去衔她小巧的焦糖色乳蒂,以及几与乳头一般大小的细致乳晕,支起大腿奋力进出,靠着本能追索苏醒之前,掠过脑海的那抹异样──   少女却已到了紧要关头,身子剧烈扭动,咬在唇齿间的苦闷呻吟变成失控的尖叫,双手抵他胸膛用力推撑,似极抗拒,长腿却如蛇般缠紧男儿熊腰,小屁股迎合抽插奋力挺动。   “呜呜……不要、不要!呜……你、你给我……我不要先……不要先来!你先给我……别拿……不行……呜呜呜……那是我的……啊啊啊────!”纤腰一扳,气味腥烈的蜜汁大把飞溅,喷得满室异香。   耿照心神略分,灵思登时消散,再加上腰臀被她缠得死紧,难以摆脱,索性一轮猛插,痛快射了她一膣;龙杵尚未离体,浓浆已自两人紧密交合处汩出,与少女沾血的淡细花唇相映,如拌了山药泥的鲤鱼脍上点着樱渍,说不出的淫靡,又觉鲜滋润口。   少女抽搐着弹动几下,似将失神,扁着小嘴呜咽:“怎……怎会这般……这般爽人……呀、呀……”上气不接下气地娇喘着,修长纤细的腿胫一松,脱力似的自他股后长长滑落,瘫软在檀木牙床上。   那丝一般的异样滑利差点让耿照又射一注,赶紧自汗湿的蜜色胴体上起身,信手点了她的昏睡穴,盘膝坐下,欲调内气,才发现丹田里多了一小股纯阴内息,略一思索,心下雪亮:“她想以双修法害我,没想到明姑娘传我抵御心法,功力反倒被我吸走了一小半。”忆起在莲觉寺有类似的遭遇,不由一凛:   “莫非,这姑娘竟是天罗香之人?”   这股纯阴内息与碧火功并不相容,便以明栈雪传授的双修秘术炼化,亦须耗费若干辰光。他功力未复,体内诸脉运行不顺,功力不足原先两成,略一运气便觉阴劲像刀一样的刮着气海,隐隐生疼。   蓦听廊间有人蹑足,暗忖:“拿个清醒的,也好问明所在。”未敢大意,潜至门后无声无息抽出横闩,以背顶住。   来人附耳贴近门板,冷不防耿照起身一让,那人“哎唷”一声跌了进来,露出几无布料遮掩的大片裸背,腴臀、大腿等无不是酥如沃雪,到腰肢两侧却是忽陷圆凹,曲线玲珑,玉背亦无余赘,尽显青春胴体之骄人。   少女缩成一团,举起蝉翼般的纱袖挡头,哀求道:“代使饶命,代使饶命!我怕貂猪不怎么干净,来给代使二洗。”果然左手握着一团凝酪似的玉兰花胰子,肉呼呼的肚兜边上掖了白巾,倒也没比溢乳更白,敢情是随身带了清洗器具来的。   以袖挡头之举分明无益,不知怎的却有股喜感,估计那什么代使真要看见,也难生气。耿照看清了少女的面孔,又惊又喜,掩上房门插回横闩,双手握住她丰腴的上臂,低声殷问:   “你怎穿……穿成这样?这里是哪里?“貂猪”又是什么东西?”少女一怔,明白他终于醒来,臂遮的圆脸露出微笑,放落纱袖时却故意板起面孔,拿手指戳他胸膛,恶狠狠道:   “貂猪是什么东西?貂猪他呀,就不是个东西!姑奶奶专程来洗洗,看能不能多像点东西。”拿起喷香的皂荚胰子往他颊上抹两把,真舍不得抹重了,“噗哧”地横他一眼,脸蛋儿红扑扑的,却是真心欢喜。   耿照与她四目相对,忽觉胸膛暖洋洋的。一别之后忒多事,再见时却与当日流影城上浑无两样,无论如何,她还是那个她,他也依旧是原来的自己,便是置身龙潭虎穴也不怕了,不觉笑道:   “好啊黄缨,原来你骂我是猪!”   封底兵设:五阴大师昔年的佩兵·凶剑无生   【第二十八卷完】   第二十九卷 前尘如梦   内容简介:   封面人物:翠十九娘   独孤弋一生曾有过许许多多的女人,却没一个比得上她。她为他画过像,一路记下了他从渔村少年走向天下霸雄的模样;他们交换过很多东西,包括初夜、青春,以及一个从未著落言诠、却始终都被视若珍宝的承诺……   武功天下第一的太祖武皇帝,临终前最惧怕的究竟是什麼?强大如他、睿智如萧谏纸,他们到底犯了什麼错,使苍生涂炭,世将不存?   第百四一折 李生桃傍,擒寇擒王   这名少女正是黄缨。   当日她收拾行装下山追耿照,为赤炼堂的岗哨所阻,料不到耿照早与阿傻易容改扮,在老胡的掩护下轻过险关,自此小虾米泅入大海,展开连场奇遇。   黄缨在山下的王化四镇一家客栈挨着一家打听,毫无所获,又不肯折回,想起耿照是龙口村出身,说不定会先回家一趟,于是越走越远,抵达赤水古渡附近的浮仙镇时,横疏影给的零花也差不多使尽了,灵机一动,欲寻镇中的庵堂落脚。   水月停轩除了“四大剑门”的江湖身份,亦是十方丛林佛脉之一。东海信奉大乘的寺院不多,彼此互通声息,断肠湖亦常有托钵行脚的比丘尼挂单,许缁衣一应供给素斋修室,分文不取。水月弟子出外时,凭剑上的印记即可于各地庵堂暂借食宿,即承此惠。   岂料繁荣熙攘的浮仙镇,竟无一处大乘尼庵,东海本地的佛庙收起香油钱来,可比开店做生意的客栈凶狠百倍,休提那些个荤腥不忌的恶僧,贼眼没离开过她雄伟傲人的胸脯,恨不得张口吞了。黄缨四处碰壁,险被强拉进一间富丽堂皇的俗庙里,终于绝了白吃白喝的念头,将佩剑典当换钱,找了间既干净又便宜的小客店住下。   掌杓的大娘对她十分和善,说她生得像自己的远房甥女,把自吃的插肉面分一半给她还不收钱,两人就着豆焰边吃边聊,投契得不得了。黄缨三言两语摸清大娘的脾胃,索性乱扯一通,专捡她爱听的说,什么自己是打乡下来啦、自幼父母双亡啦,来浮仙镇投亲不遇,不知该如何是好……听得大娘叹息垂泪,又给她煮了碗鱼汤,好替她光滑白嫩、透着红晕的圆脸蛋“补一补”。   黄缨吃得肚饱眼皮松,美美地睡了顿好觉,醒来才发现置身甲板,身下给江水浸透,周身捆得粽儿也似。船上除了自己还有其他女子,屁股贴脸腿顶骼膊的,横了一地。   “阿缨啊,你醒得最早,足见身板儿好,与别个不同。反正你也是孤苦无依,不如入得教门,习成一身武艺,将来再出谷来给嬷嬷帮手,好不?”大娘边撑橹边对她说,口吻一般的温婉可亲,与昨夜吃面之时浑无二致。   大娘与信口胡诌的小黄缨不同,说的句句属实,是真觉得这丫头像许久未见的外甥女,只隐瞒一事未提——这客店本是天罗香赤阳分舵的暗桩,除了打探消息,也物色孤身行旅的女子补充新血,小至女婴女童、大至妇人老妪,但看教门所需,无所不拐。   黄缨本领低微,过往在水月门下贪闲度日,亦是无所不用其极,失了防身用的长剑,连阅人无数的赤阳主事也没瞧出她会武,只觉此女身强体健肤光胜雪,便以外四部的标准,也算“根骨甚佳”了,稍加调教,假以时日亦是尤物,遂将她送进冷鑪谷。   黄缨自知没本事逃出去,索性绝了念头,在慧字部待了大半个月,凭着精准的形势判断与装傻逗趣的功夫,居然混得有滋有味。适逢天宫人手吃紧,新任的慧字部织罗使为求表现,赶紧送了批处女入宫执役,黄缨摇身一变,又纳入内四部的辖下;照这样发展下去,以如今天罗香内部之混乱,最终让黄缨混上个迎香副使来做做,未必是没谱的事。   “貂猪又不是猪,没见识!”   她眯着眼抿着笑,简单说了自己是怎么被掳进谷里,这儿又是什么地方。也是她口齿便给脑子机灵,三言两语交代完,听得耿照佩服不已,苦笑道:“下山后的事,我几天都说不完,可没有你这么厉害的嘴巴。”   黄缨脸一红,“啪!”轻打他手背,嗔道:“好啊,一阵子不见,嘴变得这样坏。”耿照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我佩服你,怎地嘴坏了?”黄缨红着小脸,一本正经盯着他瞧半天,“噗哧”一声,耸肩道:“哎唷,合着真是冤枉了你,原来你……不是那个意思。”   ““那个意思”?哪个意思啊?”耿照如坠五里雾。   黄缨也不同他说,遥指榻上横陈的玉体,坏笑道:“你叫什么撞天屈?实打实地强奸人家,要不是我撞破好事,没准后头还有更坏的。”   耿照无可置辩,讷讷地抓耳挠腮。   “我也不知怎么了,一醒来就这样啦。我记得——”印象渐渐廓清,喃喃道:   “在溪边。那个灰袍人……我们都受了伤。还有那帮公人服色的打柴汉子……是了!红……二掌院呢?她人在哪儿?”   黄缨吃了一惊。   “红姊也来了?没见到啊。是不是你记错了?”   耿照表情凝肃,一迳摇头。“我不知道。只记得昏迷前,我和她是一道的。”   黄缨心中五味杂陈,本想问“这段时间你们都在一块儿么”,转念想:“管她呢,现下他是和我一块。”心怀顿宽,嘻嘻笑道:   “不要紧,我四处打听打听。若红姊也在冷鑪谷,总能找到的。”   耿照想想也没别的法子,握住她又软又滑的小手,诚恳道:“遇着你真是太好啦,好在你平平安安的,一根头发也没少。我请潜行都的诸位姊姊到处打听你的行踪,始终放心不下。”   黄缨小脸烘热,虽不知什么是潜行都,可没漏了“诸位姊姊”四字,一脸的坏笑:“那还不摆一桌谢我?忒多姊姊,美死你啦。”也未抽回小手,就这么任他握着。耿照叹道:“有什么美的?眼下正需姊姊时,身边一个也没有!有潜行都的姑娘们在,逃离此间也多些把握。”   黄缨摇头道:“没这么容易。”将禁道之事说了。“……若无姥姥的手谕,谁也出不去。听说禁道里住着吃人的黑寡妇,每年都有不晓事的蠢丫想偷偷出谷,最后都祭了那些母蜘蛛的五脏庙。有你这般壮丁加菜,人家怕要乐歪啦。”   耿照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算不准论法大会后究竟过了多少时日,无法判断蚕娘将雪艳青送回否,抱臂沉吟:“天罗香雪门主与蚳姥姥也在谷中么?容不容易见得?”   “按说都在这座主殿里,不过浴房的姊妹说了,门主与姥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想见你时自会出现,除非是极为亲近之人,等闲并不易见。那还是在从前,现而今这两位已失踪多时,八部教使各自为政,谁也不服谁;要不是忌惮一个姓明的大敌随时可能杀将进来,早就窝里反啦。”说着轻叹一声:   “我都不知这些蠢人在想什么。冷鑪谷住得好、吃得好,连干活儿都轻松,日子多舒心啊!教她们在断肠湖待上一年半载,才知眼下的好。斗得你死我活的,有什么意思?”   耿照一凛:“她说的是明姑娘。”料想以明栈雪的身份,昔年距门主大位不过一步之遥,能与现今的门主雪艳青一般、于冷鑪谷来去自如,似也非是奇事。看来欲离此地,不出一近一远、一里一外二法:   若雪艳青已回,找她讨血河荡的人情,以此姝直肠直肚的坦荡脾性,出谷应是不难,这是近的;远的就只能等明姑娘杀来,届时里应外合,亦能脱出。只是无论采取何计,多少要对不起另一厢,他既不愿雪艳青被杀个措手不及、冷鑪谷尸横遍地,更不愿明栈雪因此受到损伤,沉吟了半晌,却想不出第三条万全策。   黄缨不知他心中计较,只不想见他眉头蹙紧,轻轻挣开握持,两只小手捏他面颊,笑道:“现下发怵嫌晚啦,被你摆平的盈姑娘可不是小狗小猫,堂堂章字部教使,说风就是雨的人物。干下这等事,便杀她灭口,冷鑪谷还不翻两番?”   耿照急欲辩解,可惜面皮被拉如松狮犬般,哇啦半天,字句全搅在口里。黄缨“嗯嗯嗯”地听了,连连点头:“你要负责到底么?果然是好样的。待她醒了,立马押着拜堂,就不算强奸啦,是个现成的蜘蛛姑爷。”   “……肥野汁噜忽爷!”(没有蜘蛛姑爷!)   “听来挺好吃的。”黄缨眉花眼笑:“喜宴要这道菜么?我记下啦,一会儿给你……骚腻蛮日日(烧一盘试试)——”原来耿照冷不防捏住了她的鼻子。两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双双捧腹弯腰。   “小……小声点!”   黄缨抱着雪白的小肚皮满地打跌,不忘踢他一脚,上气不接下气道:“哎唷!   当心……当心惊动了其他人,逮你个强奸教使的现行!哎唷喂呀,笑……笑死姑奶奶了……”   耿照憋笑憋得满头大汗,咬牙道:“你比我还大声!说甚——”见她酥沃的巨乳颠如掀浪,映得满眼花白,乳上沁着细小晶莹的汗珠,雪肌下透出淡淡青络,说不出的诱人,射后凋萎的雄性象征突然勃挺起来,硬得隐隐生疼,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身无片缕,这等惊人的变化自逃不过黄缨一双妙目。她收了笑声,只余咻咻细喘;错愕不过一霎,旋又恢复成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咬唇瞅着男儿撑出腿间的昂扬巨龙,像在研究什么新鲜物事似的,片刻才道:“你……想强奸我么?”   耿照胸中“轰”的一响,血气上冲,直欲鼓破耳膜,慌乱之间,又隐有一丝背德似的淫猥快感。这奇异的怦然令他口干舌燥,身子本能挪近少女,岂料一动丹田痛如刀割,神智一霎清醒,勉力摇头道:“我们……我们是好朋友,我不会……不会那样的。你别……别害怕。”   黄缨半点也不像害怕的模样,“嗯”了一声,分不清是放心抑或失望,蓦地咬唇一笑,低声问:   “你同她那样……很舒坦么?”耿照大窘。   这样的话题和同侪联床夜谈,都不免脸红心跳,何况是赤身露体,听着一名仅着轻纱、近乎全裸的青春少女说?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狰狞的怒龙已翘硬着弹动了几下。黄缨似不意外,吃吃笑起来,忽伸手拿住巨物,软滑的小手捋着惊人的滚烫粗长,肌肤上传来的异样反差令耿照忍不住“噫”的一声,长长吸了口气,舒服地眯起眼,已然不及避开。   与郁小娥、雷冥杳,乃至明姑娘和宝宝锦儿等俱都不同,这样的举动在黄缨做来,与其说挑逗,更像是“挑衅”,与偷偷伸脚绊人一跤、故意吃掉对方偷藏的糕点之类的恶作剧没两样,只是其中并无歹意,单纯想看看“你会怎样”罢了。   耿照没法生她的气,甚至连严正地斥责“你别这样”都觉得有些过了,犯不着打坏朋友间的义气,只嘟囔着“好啦别玩啦”,百般无奈。黄缨抓着他的把柄坏笑道:“一定美得紧,你们这些臭男人才忒欢喜。喂!你老实说,是用手舒服呢,还是用女人那儿舒服?”   耿照脸一红。   “不太一样。”   “废话!谁不晓得不一样?”黄缨露出一脸狞笑,纤长的五指又掐又捋的,突然发起狠来,弄得他仰头吐气,呲牙咧嘴。“世上有什么比人的手更灵巧?要多大劲有多大劲,有什么榨不出的?弄进身子里有甚好玩,你说呀你说呀。”   “唔唔……哈、哈……不一样……”耿照奋力拮抗着杵茎上强烈的摩擦快感,唯恐少女产生误解,将来闺阁有失,定要与她说分明。“女子那儿……唔、啊……不只是紧,还又湿……又热……又轻又软……唔唔……”   黄缨灵机一动,朝胀成紫酱色的膨大龙首唾了几口,和着香津一并握入掌中,不再一味使劲,反藉着液润擦刮滑动,套弄得滋滋作响,浆腻的挤水声分外淫靡。   “……这样呢?”   “还、还有女子的胴体……也是美不可言。做……做那档事时,见腰腿臀乳之美,更令人难以克制……”   黄缨冷笑不止,百忙中分出一只左手,掌缘贴着肋间向上托,捞起堆雪似的大把腴肉,原本沉甸甸的乳瓜被她托成了一只昂然翘起的肥美玉笋,小手却陷于乳坠中看不真切,只余满满酥白直欲汩爆轻纱,像极了揉酥的羊乳袋子;半液半固的酪浆把薄薄的囊袋撑满胀圆,温腻的乳质甚至沁出糸眼,玉脂般的覆满表面,又黏又润——   掌中的男儿雄物立时有了反应,黄缨只觉怒龙又胀大分许,不禁得意起来,一边揉着硕大浑圆的酥胸,一边套得杵茎唧唧有声,乜眼笑道:“是不是这样?还有别的么?”   耿照双手后撑,美得熊腰弹颤,一跳一跳地挺动着下身;大口吐息之余,居然还能有话:“除……啊嘶————除、除了形象之美,女……女子的呻吟喘息亦如天籁一般,此间妙处……哈、哈……非……非是口手能比……”   黄缨心想:叫两声还不容易么?说段单口相声都行!正欲发声,忽觉不对,她一边捉着男人的命根,一边揉自个儿的大奶,现下居然还要直起脖子叫上一通,有比这更蠢的么?思之无名火起,“啪!”响亮亮地扇了龙杵一记,嗔道:   “不玩啦,丑也丑死了。你想骗得我乖乖躺下,让你……让你弄进身子里,我才不上当呢,哼!”说着雪白的小脸胀得通红,说是嗔怪恚怒,更像三分兴奋、三分害羞,另有三分却是暧昧混沌难以言喻,总之就不像在生气。   耿照吃痛不过,双手捂着两腿夹紧,弯如熟虾也似,直是冤到了姥姥家。黄缨所指自是栽赃,他全没那个意思,然而抬眸瞥见少女雪润丰盈的大腿,以及肌肤薄处的淡淡酥红,忽觉若能“弄进她身子里”,滋味定妙不可言……回神一凛,既赧且愧,赶紧移开视线不敢再瞧,深呼吸几口,低道:   “男人这儿……不能打的,要命得紧。”   黄缨当他是装腔作势,见男儿面庞苍白,才不禁变色,乳瓜隔着薄纱贴紧他的手臂,急道:“对不……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疼得厉害么?我、我给你揉揉——”都快哭了出来。   耿照嗅着她身上的肌肤温泽,感受臂间那难以形容的绵软巨硕,若非身子虚乏余痛隐隐,几乎把持不住,没敢再让她碰触要害,抢先握住她细小的柔荑,温言抚慰:“无妨,歇会儿就好。那位盈姑娘没存好心,她与我做……做这等事,原是为了采阳补阴。若非我曾学过这门心法,现下趴着动不了的,恐怕就是我啦。”略将采补的道理解释了给她听。   自来冷鑪谷,黄缨最欢喜的不是吃好睡好干活轻松,而是外四部对男女情事毫无遮掩、开诚布公的习气,大大满足了小黄缨对这码事的强烈好奇,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天罗香一如其他武林门派,入室未有三年,等闲不授技艺,但腹婴功的根本即养女子之阴,入门时媚术武功并未分流,十分粗浅,六个月内未被淘汰之人,便能得授。黄缨来的时日尚短,却与各处旧人相善,道听途说七拼八凑的,倒也非一无所知。听他交代完,沉吟不过一霎,旋即颖悟:   “内四部教使是守贞的,听说要寻阳气充足的男子,以贞操换取功力提升,成为顶尖的高手。她定是试过你的阳精,要拿你当大补丸,谁知道你个奸盗之徒兼通左道,也懂她那门小九九,这下子强盗遇着贼爷爷,大水冲倒了龙王庙,就成这样啦。”说着摊开掌心,绯樱色的水渍光润润的,如湿墨渲染,有浓有淡,自是从龙杵上所得。   耿照哭笑不得。“听来我怎就这么坏?”   黄缨噗哧一声,本欲说笑,忽然蹙眉,喃喃道:“姥姥近一旬没现身了,谷内无有貂猪补充,各部教使都有些坐不住啦。盈幼玉把你从外四部弄来,消息早已走漏,就算杀她灭口,旁人也要满屋子的搜你这头新貂猪,藏在哪里,迟早都要露馅儿,这可是大麻烦。”   耿照听她又提灭口,心中不喜,说一次还能当是玩笑,听她一本正经的口吻,还是考虑过了并不可行,否则便要动手了似的,皱眉道:“我吸了她一小部分的阴功,已足惩戒。你别说的像黑道之流,轻易便取人性命。”   黄缨轻吐猫舌,嘻嘻道:“是是是,耿大侠的教训,小女子一定牢记在心。可惜你这惩戒似乎太轻了些,要不一家伙将她吸得扁扁的,多拿些利息也好。”耿照被她逗笑了,想想自己未免太过严肃,感激她轻轻放下、毫不萦怀的好脾气,和声道:“她的功力不合我用。那股阴劲在丹田里刀攒也似,实在是不舒服,这种利钱拿得多了,怕要弄死自己。”   “不能化为己用么?”黄缨口气有些着紧。“她们吸元阳也是据为己有,你武功高她这么多,怎地不能用?”   耿照摇头。“非属同源,不是说吸纳就能吸纳的。我知道的双修之法,是在女子的丹田内种下一枚阳丹,用以转化入体的男子元阳,使双方互蒙其利。这位盈姑娘所用的道理,似与此相仿,亦是在男子体内留下一点阴劲,渐渐转化阳气,待水到渠成时,才一鼓作气吸尽。   “受了阴丹的男子,初时可能觉得丹田凭空多一股阴力,随着时间过去,甚至隐隐与原本的内力结合,运使益发得心应手,殊不知是祸端。待阴阳两股劲力混为一元,这些个天罗香的教使逆运阴丹心诀时,你猜这股内力是听谁的使唤,往哪里去得?”   黄缨打了个冷颤,喃喃道:“与虎谋皮、引狼入室,说的就是这种事了。那些男人自以为占了便宜,怎知连命都要搭进去。”   耿照肃然道:“我虽涉“天罗采心诀”,毕竟不同碧火功,能于昏迷间自行发动,料想她无意强取内力,而是打算趁阳精离体、男子阳气最弱时,将阴丹送入丹田。”   黄缨拍手笑道:“怎知遇上修练过自家绝学的江洋大盗,领粥的打劫粥棚,稀哩呼噜吐给你一家伙,蚀到家啦。”耿照挠头苦笑:“怎听起来我就这么坏啊。”   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忽露出一抹高深莫测、似笑非笑的神情,低声道:“现下,我知道将你藏哪儿啦。不过得同你借样东西。”   耿照孑然一身,连衣裳都没有,料她不会“借”头发指甲这么正常的东西,双手急忙忙捂住要害。“不行!这没商量。你打什么歪主意?”   “哪还由得你!”黄缨狞笑着伸出十指,一步步逼近:   “你叫啊你叫啊,没有人会来救你的!就乖乖从了吧!”   “代使,代使……”   盈幼玉被唤醒时,只觉腿心里热辣辣痛着,摇摇头略凝起恍惚的神识,才想起自己已非完璧,应是那貂猪之物太过硕大,破瓜时留下的创裂所致——她马上就明白自己错了。少年那婴臂粗的巨物完完全全插在她初经人事的嫩膣中,她骑马似的跨在他腰上,弯翘的怒龙连根部都不见,柔腻饱满的浅琥珀色耻丘就压在男儿茂密的乌茸之上,结合得紧密无间,仿佛本就是相连的一体。   稍一动就清晰起来的痛感,提醒她此非梦境而是现实,虽然跟记忆中残留的片段似有出入,怎么都凑不起来。还有身后这温软酥腻的触感……女人对香气自来敏感,盈幼玉于此又远胜常人,一下就把这肌肤香泽与那呼喊“代使”的声音联系起来,脑海浮现一张憨傻的白皙圆脸。“你……你怎么会在这儿?你是……怎么进来的?”   圆脸巨乳妹慌乱起来,支着她背门、如软枕一般的乳峰左晃右摇起伏如浪,段差之巨,颠得她又晕起来。“代使饶命!代使饶命!”乱动一阵忽然停住,静默片刻,那巨乳妹才怯生生道:“代……代使,我想下床去同代使磕头求饶,但我下去就没人扶着代使了。我……我是当下还是不当下?”   盈幼玉险些没气晕过去,本想反手掴她两记,无奈一扭膣里便疼,几欲迸泪,唯恐在这村姑面前失态,咬牙道:“不、不必了。就这样罢,你别……别乱动。”   “是、是!我不动,我不动。”歇了半天,似才想起代使正等自己回话,嚅嗫道:“是代使放……放我进来的。”   “胡说……啊……”   盈幼玉气得挺腰,膣里又痛又酸又麻,又隐有些美人,威严的斥喝却以娇腻的鼻音作结,闻之令人怦然。她吁吁细喘着,没敢轻举妄动,巨乳妹竟当作没听见似的,兀自叨絮着说下去:   “我怕貂猪不干净,本带了胰子布巾来给代使二洗……一到门前,听屋里乒乒乓乓一阵,似是闹腾得欢……谁知道门突然打开,代使和貂猪都没穿衣裳,在比武呢!家生都打烂啦。”盈幼玉举目四望,果然几翻灯倾,乱得像是炸了锅,连她宝爱的玉具都摔在地上,硬生生断成两截。   练功房的门扉开了一边,粗大的横闩扔在地上,的确是从里头打开的模样,并无自外头破坏的痕迹。   巨乳妹说话颠三倒四,盈幼玉还是努力从话里拼凑出来龙去脉:交媾之间,貂猪突然醒来,挣扎想要逃出——横闩便是在此时被取下——她在昏迷前奋力将他制服,又把恰巧踅至廊前的巨乳妹唤入……   “……然后呢?”盈幼玉揉着额角,试图从脑海唤起一丝印象。   “没有然后啦。”巨乳妹光听说话的声音口气便蠢得吓人,令她不由蹙眉:   “代使睡着啦,我不敢动,他也没动。”   盈幼玉伸手捏开少年颔骨,看看他舌上颜色,又检查了眼白,看不出用药的痕迹,暗忖:“郁小娥若常汲取这厮的元阳,自是用药将他变得痴傻,要容易控制得多。”天罗香老于用毒,外四部尤擅迷魂药,郁小娥在私藏的貂猪身上施用独门迷药,似也非是奇事。   她渐渐习惯身子里胀满的异物,冷不防一扬手,“啪!”结结实实掴他一记,少年吃痛,巨阳倏地一撑,盈幼玉“呜”的一声缩颈轻颤;好不容易喘过气,见他面无表情,她再提掌也不知闪躲,心中叹息:“果然是傻的。没想我的……却给了个傻子。”不知该悲哀抑或失笑。   天宫用的貂猪,一向不许外四部胡乱施药,该用什么方子、怎样的体格年纪施用剂量若干……都有严格规定,盖因外四部愚鲁莽撞,药坏了少年不打紧,却发生过取精种丹后、男子发狂伤人之事。盈幼玉猜想自己运气不好,竟碰上一回,也可能郁小娥城府深沈,投药以为防范,不欲旁人分沾雨露。   她忍着不适提运内息,发现折损了小部分功力,忙按男儿腰腹一用劲,这才感觉到一股熟悉的纯阴内力,不禁骇异:“怎地忒短的时间里,已结成如此阴丹?”   急命令那村姑道:   “把门关上!”指着掉落地面的烛台:“给我护法。我若喊你动手,你便照准他面门敲落,毋须留力。”黄缨依言拾起鎏金烛台,活动臂膀,甜笑道:“代使放心,我在家乡常舂米,再来几颗也不妨,一样打得稀烂!”   盈幼玉急于验证,没工夫理她,忙逆运心诀,只觉抵着花心的杵尖一颤,一缕阴息抽丝般逆流入体,原本空虚的丹田又渐充盈。她专心行功约盏茶工夫,所失已悉数取回,隐有增益,不仅如此,丹田内还有一股暖洋洋的异感,顿觉神清气爽,整个人仿佛焕然一新,喜不自胜。   ——郁小娥这蠢物,全然用错门道,白白浪费这绝佳的鼎炉!   比起那补人的阳精,这种与阴丹自然相合、能自行增益的体质才是真正的稀世奇珍!在其他男子身上,须耗尽其生命精元方能转换而得的滋阴补月之质,这名痴呆少年却可以轻易供应。若能反覆施行,她将无止境地提升内力,直到能驾驭《天罗经》内所有绝学为止——   这将彻底改变天罗香。困扰历代教门菁英、“内力配不上招式”的难题,终要在她盈幼玉手上获得解决。这是……这是连姥姥都做不到的事!   盈幼玉几乎兴奋得叫起来,欢喜不过一霎,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急问黄缨:   “我昏迷了多久?”黄缨腹里暗笑,装作扳手指数数儿的模样,吊足了她的胃口,才嚅嗫道:“有、有半个时辰了罢?我记不清啦。”   (糟糕!)   盈幼玉面色微变。她种的阴丹,只有自己才能吸出,即使孟庭殊、夏星陈依样画葫芦,也无法于丹田结成第二枚。故姥姥派去“收割”绿林高手的教使,须得一以贯之,否则便失去意义。   她将耿照丹田里的阴丹吸回,此际男儿腹中空空如也,宛若无主祭肉,落入旁人口中,这只鼎炉就算是拱手让出了。在藏起之前,最保险的便是再扎扎实实种一枚阴丹,一个萝卜一个坑,最多就是鱼死网破,决计便宜不了谁。   盈幼玉想不起先前是怎么让他泄的身,却无多余的时间浪费,支使黄缨搬几凳顶住门板,自己咬牙缓缓摇动小屁股,也不管巨乳妹在一旁观视,欲将少年先据为己有。   她不知道的是:耿、黄二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将翘硬的龙杵,重又塞进她干涩的膣户里,弄得黄缨满头大汗,频频埋怨“你太大了啦”、“再缩小些”。但凡雄性象征受到肯定,只会令男子更兴奋而已,这点耿照倒是比他的共犯还要辛苦得多;末了就着黄缨的津唾向上一顶,总算全根尽没,盈幼玉呜咽一声身子发颤,渐渐苏醒过来。   旧创之上又添新伤,动起来可比先前更难受。盈幼玉忍痛弄了几下,居然还痛过了先前的印象,泪水不争气地溢出眼角。谁知巨乳妹极不识趣,趴着凑近榻缘,奇道:“咦,代使,你湿了耶。”   “胡说!我、我哪有哭——”却见巨乳妹伸出剥葱似的幼嫩指尖,探入她腹底的刚毛之中,摁着阴户顶端的小豆豆细细挑动,一股酥麻的异感如蛇一般自脊柱下方直窜至顶,浑身不由一悚,昂着细颈呜呜轻颤,宛若餍足的猫儿。   “别!别……啊……别碰我……呀!呜呜……”   “没碰没碰!我看着貂猪,别让他弄痛了您。”巨乳妹非常讲义气。   盈幼玉平生最恨他人触摸,但巨乳妹落手处暧昧不明,说摸貂猪也使得,重点是:这蛇窜蚁走似的酥麻分外美人,膣里撑满的巨阳折腾得盈幼玉苦不堪言,反倒突显出小豆豆遇袭的舒爽,实难割舍。   她直着臂儿双拳撮紧,死摁着男儿下腹,似要推拒又像阻挡,始终没把动作做完,仿佛这样已足以向自己交代。   比起男人的身体,黄缨对女人可了解得多。就凭盈幼玉这点微末道行,一摸腿心便漏了底,黄缨灵巧的指尖宛若蠕动的毛虫,不住在挺凸的阴蒂打圈圈,盈幼玉呜咽着扭动身子,撑扩至极的膣口在滑动间渐渐漏出水声,粗亮的毛茎沾上点点淫蜜,如甩着露珠的马鞭草。   还有比这个更可怕的。   盈幼玉正半睁迷濛星眸,享受蒂儿上的快感,忽觉一抹凉滑异感自股侧袭来,既轻且重、既麻痒又勾人,宛若蛇走。她“啊”的一声缩臀欲避,不意触动腿心痛处,臀肌为之一束。   那逼人的湿凉沿着绷圆的臀线蜿蜒迤逦,肆虐过股缝、腰下等,一路搔着脊柱往上爬,盈幼玉头皮发麻,连叫都叫唤不出,“呜呜”地颤抖半晌,才发现榻缘早不见了巨乳妹,只余一条雪酥酥的藕臂自身后探入股心,蹂躏着敏感的小蒂儿;黄缨绵软硕大的乳瓜正顶着她的臀瓣,整个上半身推着她的腰腿往前倾,敢情那又湿又凉、破壳儿小蛇似的灵巧异物,竟是她的丁香小舌。   盈幼玉连他人之手都碰不得,哪想得到她竟以口相就?舌尖的湿濡与唇瓣的柔软凉滑弄得她魂飞天外,不自觉地扭起小屁股来,痛楚却远低于前度,进出之间膣里渐渐品出巨阳擦刮的爽利滋味,咬唇道:   “怎……怎会这样的?好……好舒服!呜呜……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黄缨腹里暗笑:“那是你资材好啊,天生的婊子!”嘴上断不能如此奚落,笑道:“我给代使推屁股。好使力了,啥事都顺心!”   须知女上男下的姿势,交合最是扞格。黄缨推她身子前倾,膣管与怒龙之昂翘同向,出入抵触大大减少,自是乐多于苦。盈幼玉只觉这巨乳妹直是不可思议,双手仿佛有什么神奇的力量,被她一摸,连交媾这种毫无乐趣的苦差,都突然变得妙不可言,便想斥她逾越驱赶下榻,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黄缨体态虽盈,手脚一点儿也不笨拙,指尖舌尖两头分心,犹有余裕,连沃乳雪肌也是大杀器,贴着盈幼玉的背门一滑,二姝都是肤质细腻、几无毛孔的身子,这下竟不见迟滞,黄缨乘势溜上乌檀云榻,环住盈幼玉的身子,对腿心的攻势丝毫没落下,另一只手却握她坚挺的玉峰,将幼细的乳蒂夹在指间,以指节硬处轻轻箝住。   盈幼玉美得魂飞天外,早已忘乎所以,身下的耿照可清醒得紧。   黄缨出的馊主意,简单说就是“擒贼擒王”。只消收服盈幼玉,该把“貂猪”   藏哪儿,就是盈姑娘要伤脑筋的问题了。以她堂堂一部教使的身份,自比浴房丫头或貂房的活动阳具有办法。   “况且,”黄缨试图从另一个角度说服他。“你身上的伤,靠双修采补才好得快,不是么?我瞧这儿的人都是这样做的。普天之下,只有采天罗香的补你不会睡不着觉,她们采死的男人能堆成一座山啦。咱们这叫“劫富济贫”,乃是大大的侠义之举。”   耿照哭笑不得。“你有把握再……再做一回,便能让她帮咱们?”   “靠你自然不行。你强奸她几回,不过报仇时多断成几截罢了,她一有机会还不讨回来?”黄缨眉开眼笑。“这事,你得靠我。”   黄缨揉着盈幼玉既挺又软的乳峰,边啮着她昂直的鹅颈,轻吻滑腻的颈背与肩胛,喃喃道:“代使,您的奶子真是好看极啦,这般挺,又细软得紧,像还没压出水的鲜豆腐,轻轻一刮,便能片下满满的一匙。”指腹顺饱满的乳房下缘一勾,果然又弹又颤,掌里大半只翘乳都晃起来。   盈幼玉闭着眼看不见自己,耳蜗里磁颤颤地回响着巨乳妹的迷濛低语,半边身子都麻了,连睁眼的力气也无,感官却为她的话语所引导,比亲见还要清晰,轻吟道:“果……果然……啊……好晃呢。”   黄缨越过她细薄的美人肩,直视榻上的耿照,捧起盈幼玉的翘乳恣意蹂躏,笑道:“任谁见了代使,都想揉一揉的。”耿照心念一动,想起与黄缨闲聊的那些旖旎艳事,蓦地省悟:   “她是揉给我看的!”见她红着小脸露出一丝坏笑,“弄进她身子里”的心思复又燃起,杵径陡地胀大分许,又烫又硬,盈幼玉忍不住惊叫,颤声道:“又……又变大了!怎会……怎会这样的……好硬……好硬!呜……”   黄缨咬着樱唇双目放光,仿佛在想像男儿那粗长的巨物,是如何在身子持续膨胀,硬烫如烧红的烙铁一般,扣住盈幼玉阴蒂的指尖更霸道、更激烈地向上猛提,盈幼玉连喘息亦不可得,纤腰一扳,臀股像被指尖勾起似的,整个人几乎趴上耿照胸膛,随着她疯狂的揉捻奋力摇动!   “啊啊啊啊啊啊————!”   耿照盯着黄缨的脸庞,暴胀的怒龙向上戳顶,想像少女丰盈的身子里,是不是也这般紧窄刮人……浮上黄缨雪靥的两团娇红鼓舞了他,仿佛在身上摇动的非是麦肌弹手、美腿修长的细致女郎,而是她身后的雪润少女——“……呀!”   高潮轰至,盈幼玉惊促一唤,旋即无声,颓然倒于男儿的雄躯,耿照也逼近临界,黄缨的一双小手忽然自盈幼玉乳下穿出,按于耿照胸膛。   他再也忍耐不住,挺起半身回过双臂,紧紧抓住黄缨丰满的雪臀,掐得她低低呻吟一声,搂住男儿脖颈;便在三人交叠、难分彼此的瞬间,滚烫的阳精二度注满了盈幼玉狭小的膣管。   她生平头一次被两人一前一后、浑无罅隙地夹在中间,肌肤相贴,挤滑着大把汗水,却不觉讨厌,反有种莫名的安心之感,维持着这样的姿态遁入空明,重新结丹,与他体内的阳气搬运周天,像是浸入了暖洋洋的温水,说不出的舒泰。   直到激烈的拍门声将她吵醒。   “幼玉,开门!”夏星陈自来藏不住心思,声音里的怒气直要迸入门隙:   “你再不开门,别怪我不顾情面啦!快开门!”咆哮声中还夹杂着劝和,盈幼玉听出是自己的侍女。她吩咐了她们守住长廊两端的楼梯,谁也不让进的。   身后的巨乳妹惊醒,慌慌张张地滚下云榻,右手末三指却勾着她的掌缘,嚅嗫道:“怎……怎么办,代使?我……我要不要去开门?”盈幼玉直觉便想甩开,手掌却未扬起,迟疑一霎,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才缩回,淡道:   “找地方躲好。没我的吩咐,死都不许出来。”见那巨乳妹拔腿欲跑,忽然想到:“是了,你……你叫什么?”巨乳妹愣了愣,嘻嘻笑道:“我叫阿缨,代使叫我阿缨就好。”   盈幼玉忍俊不住,心想:“这有什么不一样?”终究没说出口,只低声道:   “要命的,就快躲起来!”一撑云榻俐落下床,落地时腿心热辣辣一疼,似提醒她适才的激烈与荒唐。   “砰”的一声,两扇门扉倒撞开来,被巨乳妹插回去的门闩从中分裂,如当斧锯,“匡匡”两响,落在盈幼玉赤足旁。夏星陈与孟庭殊并肩而入,手里分拉一条灿亮的丝线,烛映下不住反射耀目虹晕。   那是在本门的至宝“天罗丝”上沾金刚砂制成,她二人从门缝间将丝线穿入穿出,齐齐施力,才将坚实的门闩“锯”成了两截。此物各部教使皆有,但用于主殿里的教使修室,恐怕是破题以来的头一遭。   夏星陈见云榻上赤身露体的精壮少年,怒火更炽,信手将天罗丝一放,柳眉倒竖:“盈幼玉!你口口声声说要团结四部,一齐对付郁小娥,却私藏貂猪,不顾众姊妹阴功反噬,你……你还有什么话说?”孟庭殊好整以暇地收卷天罗丝,见夏星陈欲上前理论,伸手挽住,一抬下颔道:   “没甚好说的。比起咱们,盈代使现下怕要同郁小娥更近乎了。”   夏星陈垂眸望去,发现盈幼玉腿间一片狼籍,新藕色的大腿内侧还沾着片片猩红,一缕白浆从微隙的玉蛤口卜卜流出,看来无比淫靡。   “幼玉!你这是……这却又为了什么?”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盈幼玉是姥姥最宠爱的教使,前程远大、傲视群伦,怎会学郁小娥那自甘堕落的贱婢,把处子元阴浪费在貂猪身上?莫非她与那貂猪……也有不可告人的情意?   连随后抢入的两名侍女都目瞪口呆,作梦也想不到一向敬爱的盈姑娘居然与外四部看齐,做出这等令人失望的勾当来。   “盈幼玉……”孟庭殊看她的眼神似有三分悲悯、三分惋惜,更多的却是嘲弄与轻鄙,微微叹息着,摇头笑道:““狗急跳墙”,说的也就是这样了。你做这等蠢事前,怎不与我等商量?”   盈幼玉冷笑。   “商量什么?你们全给郁小娥吓破了胆,夹着尾巴逃出定字部,说一句“丧家之犬”,怕还客气了些。我没有和这种对像商量的习惯。”   “你————!”孟庭殊杏眸一烈,居然抢先动手。   她长年被盈幼玉压在头顶,不管怎么努力,永远是坐二望三,总得不到师长最关爱的眼神,积怨已深。   与大剌剌的夏星陈不同,她一见盈幼玉的模样,便知她用了阴丹心诀。此法虽能使功体倍增,头几次施行时却是以自身功力为籽为渠,来灌溉男儿丹田,此际盈幼玉非但不比平日,怕连六成功力都未必有,正是乘虚取之的好机会。   她自夏星陈身畔掠出,食指迳取盈幼玉胸口,看似单刀直入,却隐有五六手后着,无论盈幼玉如何格挡,终不免落入陷阱之中。盈幼玉竟不闪不避,在指尖将按上玉乳的瞬间,反手拿孟庭殊的腕子。   硬碰硬对功力不足的盈幼玉来说,不啻是下下之选,孟庭殊本担心她仗着招式精妙,多少有些周旋,见她居然舍弃拆解,心中大喜:“教你输得心服!”蓦地腕上一股奇异阳劲透体而入,全身内力顿滞,盈幼玉反掌一甩,“砰!”将她摔上了云榻。   孟庭殊差点撞晕过去,盈幼玉嫌恶地甩开她的腕子,长腿勾起地上半湿的大袖衫,连衣带踵砸在她胸上!孟庭殊“哇”的一声眦目吐气,连话都说不出,张着樱桃小口奋力吞息,宛若离水金鱼。   盈幼玉单腿将她压制在榻上,腿心妙处大开,纤毫毕现。孟庭殊艰难转头,见她浅润肥美的玉蛤沾满晶亮水渍,细小的洞口像是经历过什么极其巨大的物事,一时竟难全闭,开歙间散发出兰腐般的腥麝气味,刺鼻却不难闻;流到大腿的精液已然化水,玉蛤里仍不住淌出浓稠的白浆,不知被射了多少进去。   盈幼玉带着一抹诡笑俯视她,忽然伸指在阴唇间抹了一下,勾起一缕欲坠不坠的浓白,缓缓移到她闭合不起的小嘴上,全甩进了孟庭殊口里。孟庭殊恶心欲死,无奈胸口受制呕之不出,唯恐那浓厚的浆水流入气管,喉头“骨碌”一搐,汩泪咽入腹中。   “幼玉!”夏星陈目瞪口呆,回神不禁哇哇大叫:   “你、你怎能这样?好欺侮人!”   盈幼玉冷笑不止,玉腿一收,只见孟庭殊翻下云榻,单手按着腹间,面上表情十分怪异;目光瞟向床上的貂猪,腰腿微微一动,盈幼玉抢先横臂,朝她昂起了姣好的下颔,既是示警,也是示威。   “庭殊你怎么了?你们……你们看起来好怪……”夏星陈都傻了,交替着望向二人,冷不防被孟庭殊叉开颔颊,以指尖勾了嘴角残精,迳送她口里。夏星陈顿足欲呕,忽瞪大眼睛,“骨碌”一声咽下去,喃喃道:“这阳精好……好补人!是那貂猪?”   盈幼玉不置可否,淡然道:“你吃的,是我已汲去阳气的精水。”   夏、孟二姝面面相觑,终究是孟庭殊反应更快,恍然道:“你适才克制我功体的纯阳内息——”盈幼玉点头:“便是自精中所得。”夏孟两人交换目光,须极力克制才不致失声欢呼。孟庭殊一瞥门边二婢兀自摸不着头绪,扬声道:   “还愣着做甚?快关门!你家代使不怕人看么?”   二婢如梦初醒,赶紧掩上门扉;回头孟庭殊倏忽欺至,“格格”两声,已将二人的喉间软骨捏碎!   第百四二折 胡取禾兮,问盗以赃   这下变生肘腋,夏星陈惊得呆了,尖叫:“你做什么!”曳着裙褶飞步掠前,堪堪接住一名瘫倒的侍女,见她歪着脖颈动也不动,直是不活了。   那侍女乃盈幼玉心腹,名唤沫春,夏星陈来找盈幼玉串门子,十有七八是她点茶备馔,伺候珍玩。有时盈幼玉练功未回,又或临时被姥姥叫走,夏星陈便与沫春瞎聊着打发时间。对她们来说,沫春非但不是形同陌路毫无瓜葛,彼此间情面纵不比盈幼玉,也算熟人了,怎下得这般毒手!   “你开口前先用用脑子!”孟庭殊从怀里取出洁白的手绢,拭了拭霜华般的白皙小手。“那榻上的貂猪,将改变教门的未来!你的反应若能快些,我便不用抢着独个儿杀了。还有脸问我!”回头凝着盈幼玉,正色道:   “幼玉,这样的诚意,你瞧够不够?”   盈幼玉俏脸沉落,咬着唇没有介面;与其说思量,更多的是调适。   沫春、荷渥都是她的贴身侍女,相从数年,一向体己知心,失去二人于她不啻是沉痛的打击,然而易地而处,她能懂孟庭殊狠下杀手的用意。   其一自是为了保密。此事关系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沫春、荷渥虽是天宫侍女,毕竟非属菁英;在不在一条船上,也要遇着事才知晓。以现今冷鑪谷内形势严峻,委实冒不起这个险。   再者,却是为了向盈幼玉输诚,明快地斩断自己的退路。   天罗香教下,对“自相残杀”的处罚极重,孟庭殊一口气杀了俩,若拉上刑堂问罪,纵使侥幸保住一条小命,余生也只能蒙着脸在地底巢城度过了。以她自视甚高、过惯花花日子锦衣玉食的脾性,怕比杀了她还难受。   孟庭殊尝过精水——还是盈幼玉行功化纳、汲去精华的残渣——领教过足以压制腹婴功的阳劲,一条跨越本门武学之限的大道在她眼前豁然开展;以盈幼玉的手段,既牺牲宝贵的处子元阴,肯定已种阴丹于丹田。若不将丹取出,又或取出时刻意施为,弄死了貂猪,这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便成泡影,不知须历百十年后方能再有。   权衡轻重,孟庭殊决定先低头,以换取资源之共享。将盈幼玉的侍女灭口,看似与此目的背道而驰,却最能提醒盈幼玉当前的处境:在随时将发生动乱、却谁也逃不出去的冷鑪谷内,坐拥这个诱人已极的巨大好处,她该与什么样的人结盟,才能活到收割阴丹之时?   这不是小女孩儿过家家的游戏。稍有不慎,春荷二姝便是现成的榜样。   盈幼玉理解孟庭殊的言外之意,若回以“诚意不够”,下个要死的怕就是夏星陈了。她望着夏星陈既惊恐又茫然的神情,知她到得这时,还没察觉自己将有性命之忧,想起过往种种,终是不忍盖过了不忿,淡然道:“今儿死的人够多啦,我相信你。”   孟庭殊虽极力掩饰,仍能看出松了口气,僵冷的雪靥勉力挤出一丝微笑,袖管轻动,似要与她击掌为誓,见盈幼玉神情漠然,为免自讨没趣,硬生生忍住,转头对夏星陈道:“这两具尸首由你带到后山处置。”夏星陈被她峻声斥回了神,俏脸煞白,颤道:“我、我不要!人……人是你杀的,怎能叫我……我不要!”   “好啊。”孟庭殊冷笑:“那你出去随便杀俩,当作入伙的投名状。就杀你屋里的迎星、迎夏俩姊妹好了,省事又利索。”   夏星陈一脸茫然。   “投……投名状?投什么名状?”   “貂猪呀。你若想幼玉也分你一杯羹,总得做点事罢?”   夏星陈会过意来,嚅嗫道:“那……那我不要好了。你们武功都比我强,那只貂猪给你们罢,我不要了行不?”   孟庭殊笑道:“也行。那只好杀你啦,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夏星陈忍不住小退半步,见她不像是说笑,哀声道:“庭殊你……你别吓我。   我扔就是了。”孟庭殊没打算这么轻易放过她,冷冷道:“还有,将你房里的貂猪送到貂房去。”   夏星陈小脸“唰!”一声胀红,本以为私藏貂猪一事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她的侍女迎星迎夏都是有口无心之辈,被孟庭殊屋里的随口一套,一股脑儿地泄漏清光。   那貂猪是慧字部前些日子与侍女一并送来,夏星陈见生得俊俏,身子又精壮结实,利用交割之际截下,藏在自家屋内,打着“先用一日再悄悄还回去”的主意,不想一日又拖过了一日,不知不觉竟藏到这时。   盈幼玉冷眼旁观,转念便明白孟庭殊之意。   她由定字部大剌剌抬回貂猪,不比夏星陈从整批里悄悄扣下一头,孟、夏二姝平日与她走得近,消息格外灵通,来得比其他人早;要不多时,怕连林采茵及其他部使亦风闻而至,盈幼玉若无交代,此事绝难善了。   孟庭殊此计,打的正是“李代桃僵”的主意:要貂猪是么?便给你们一头!顺势拖夏星陈下水,埋尸是她、藏匿也是她,万不幸事迹败露,吃罪只重不轻。三人俱绑在一条船上,谁也别想撇干净。   夏星陈红着脸还想分辩,盈幼玉却抢先介面。   “这头貂猪先藏你那儿,你找个理由打发迎星、迎夏回分坛,我信不过她们。   晚点我派一名侍女到你屋里,由她负责照看。”孟庭殊眸里掠过一抹几不可察的戒慎,旋即平复如常,只轻描淡写问:“你要派谁?琼蕤、兰宾,还是满袖?”盈幼玉余下四名侍女中,仅一名唤“岑芳”的她未提及。盈幼玉心想:   “原来我屋里一直与你暗通声息的,竟是岑芳。”以孟庭殊心计之工,亦不排除是有意离间,才略去此姝不提,由此更幸有黄缨,淡然相应:   “怎么?这几个你都想杀了么?”   孟庭殊强笑:“我是担心事机不密,后患无穷。你莫忘了我三人现已在一条船上,同进同退,要出了什么事,谁也不乐意。迎星、迎夏固不足信,你我屋里人也一样要防。”   盈幼玉冷道:“不是我屋里的,你们不认识。”孟、夏面面相觑。   她三人向来是出入相偕,彼此生活里都有些什么人、与哪些婢仆亲厚,无不摸得通透,况且盈幼玉的侍女远多于同侪,光要使唤这些人就够瞧的了,按说再无心力于他处布桩。此际听闻还有别的帮手,忽觉她高深莫测,难以捉摸,看她的眼神又多几分异样,分不清是忌惮抑或敬畏。   盈幼玉到此时,才又取回了话事权,三言两语间分拨停当,各自应付去了。事态的发展大抵如她所料:不出半个时辰,林采茵等便来兴师问罪,孟、夏二人装着义愤填膺的模样,齐齐加入挞伐的行列;盈幼玉捱不过众人指责,只得老实交出貂猪。   教使们碍于她的剑法武艺,也不敢太过逼人,匆匆议定了享用貂猪的顺序便即散去,而黄缨早已利用空档将耿照移到夏星陈处。盈幼玉不知貂猪其实是自己走进房、躺上床的,不免对巨乳妹另眼相看:能孤身一人扛着个精壮小伙,瞒过众人的耳目暗渡陈仓,连夏星陈或孟庭殊都未必能办得到,益觉自己慧眼识人,巨乳妹果堪大用。   况且,在黄缨从旁“协助”之下,她渐渐能领略男女交合的销魂滋味,若非碍于矜持,恐被夏、孟乃至巨乳妹在背后议论,盈幼玉几能镇日跨在男儿身上疯狂驰骋,直至精疲力竭仍不肯下。   三姝之中,孟庭殊最是理智,却也最贪婪。   盈幼玉只许她二人每日取精一度,谁来吃她不管,两人商量好便罢,但貂猪每天只能出一回精水,哪个今儿吃了,另一人明日请早。夏星陈哀叹她那只被拿去李代桃僵的无缘貂猪,前两天还巴巴地与林采茵等排队轮流,把握取精的短暂片刻,与貂猪互诉情衷,颇难割舍;孟庭殊便老实不客气地占了她的缺额,一连三天都大剌剌地汲取耿照的阳精,总要吃得干干净净、龙杵上晶亮亮地再无一丝白浊,才红着小脸,心满意足离去。   “那女人吃你的样子好怕人。”黄缨与耿照闲聊时,忍不住取笑。“要不是怕盈姑娘一剑捅死了她,怕连整根吞进肚子里的心都有。”   耿照被她一说,心头还真有几分异样,连连摇头。“忒标致的姑娘,出手却无比毒辣,草菅人命若此,心地可想而知。你别吓我啊,当心我明儿一坐不住,突然从她那“虎口”中拔将出来,一溜烟跑了,你可难办。”   黄缨得意得要命。   “我怕甚来?又不是我光屁股。况且以她那股子狠劲,我料等不到明日,今晚肯定带姜豉调料来寻你。”耿照无奈摊手:“我皮粗肉厚的不好嚼,你劝她别吃生脍,费点心思红烧了罢?”   黄缨“噗哧”一声,娇娇横他一眼。“红烧好。我专让盈姑娘等她,逮着了活剥下釜,烧她个皮酥肉烂,做成一锅好吃的酱狐肉。”   耿照不知她用什么法子说服了盈幼玉,入夜之后,两人还真躲进了隔壁的侍女房,预备逮她个“偷吃貂猪”的现行,气氛却不怎么剑拔弩张,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不时穿插着盈幼玉趾高气昂的斥喝,以及黄缨忙不迭的讨饶,最后总能以笑声做结;听在一墙之隔的耿照耳里,只能佩服小黄缨的手段高超,牢牢掐住这位盈姑娘的七寸,居然还教她浑无所觉。   盈幼玉身为菁英,同侪之间向来只有利害,婢仆下人又惧于她的权威,处处曲意逢迎,只能说“高处不胜寒”,从不奢望有人能真心相待。黄缨巧妙利用了这种下对上的形势,故作呆傻的模样,一意逗她发笑,以此松懈、瓦解盈幼玉的戒心,果然收到奇效。   盈幼玉对任何人都是冷冰冰的,连发怒时都鲜少严词斥喝,这正是她与外界隔绝、绝不轻易向人敞开心房的表征。黄缨能让她处处瞧不顺眼,忍不住开口纠正,在心理上已较孟庭殊、夏星陈等更接近她真实的情感意向;考虑到这样的成果竟是在短短两日之内取得,简直教人不敢想像再继续相处下去,最终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   只是耿照并不知道,这已非是黄缨头一次用这样的手法“交朋友”。   她每到一处新环境,总能看出那些个看似高高在上、占据了最多资源的“天之骄女”之中,谁是最寂寞最脆弱,隐隐被群体排挤抗拒,由她们的小跟班做起,日后却无不与之平起平坐,甚至掌握主导权,让这些自视甚高的富家千金任她操弄摆布而不自知。   对黄缨而言,采蓝与盈幼玉除了武功出身之外,本质上几无区别,只是随着年岁识见增长,过去要花上几年工夫,忍受无数次愚蠢无聊的“姊妹谈心”——多半是对方目无旁人的自说自话——才能从采蓝身上取得的,于盈幼玉处不过三两天罢了。   她了解她的脆弱,明白如何才能讨好她、迎合她,乃至解裂她的心防,不着痕迹占住更有利也更有力的位置。就像她清楚孟庭殊其实不会对“貂猪”做出什么出格之举,以免损伤自身的利益,但盈幼玉绝对会喜欢这个埋伏窥探、守株待兔的提议,而不在乎是不是真能逮到,光是想像孟庭殊可能做出这种宵小行径,便足以巩固她刚取回不久的自信与优越。   时间在说笑打闹间飞快流逝,还不到二更天,邻室忽传来“咿”的一声轻响,居然真有条娇小的身影一闪而入,回身掩上门扉,作贼心虚似的吹灭了近门处的两盏铜镫,将灭未灭的焰影划出一张方颐尖颔的猫儿脸蛋,下巴底那点小巧淡细的乌痣倒比白日间显眼,竟是夏星陈。   盈幼玉浑没想到孟庭殊未来,反来了个不相干的夏代使,连提议守株待兔的黄缨也料不到会是这厮,不禁愕然。   夏星陈挽起头发,露出细直的雪颈,颈背黏着几绺湿濡发丝,似是刚刚沐浴完毕,随意披了件薄纱大袖,腰间松松地系了根带子,衫襬几被晕黄的灯焰映透,浮露出两条细腿剪影,敢情底下无有襦裙,仅上半身穿着一件水蓝色滚乌边的缎面肚兜,腰腹以下竟是空空如也,未着寸缕。   盈幼玉平日浴后睡前,随意处亦不遑多让,然而一迈出闺房,无论如何也不敢这样轻疏,以免招人非议。夏星陈在“过日子”一事上向来是个缺心眼的,此际侍女又不在,洗完澡还记得披衣服已属万幸。况且她夜袭此间,本就没打算给旁人瞧见——   夏星陈轻手轻脚溜上榻,撩起了衫襬,对准男儿腹下之物,屈着雪肌团鼓的白皙大腿缓缓坐低,耿照巨硕的龙杵突入她腿心之间的娇红小穴,被两片酥嫩娇脂噙着徐徐纳入。夏星陈的穴儿与花唇看似细小,陡将狰狞的怒龙一衬,更是悬殊得吓人,吞纳的过程却极是滑顺,仅初入时微微一滞,弄得少女仰头哆嗦,旋即直没至底,整根巨物悉数插入她雪白丰盈的小肚子里,夏星陈长长吐了口气,脸颊红扑扑的,忽然“嘻嘻”傻笑起来,片刻才咬唇低呼:   “怎能……怎能这般大?真是吓死人啦。”缓过气来,迫不及待摇动雪股,细细品尝男儿的过人之处。   夏星陈嫌梳妆麻烦,戴些项炼耳坠等身外物就算打扮了,发长仅至背心;如非欲讨师长欢心,不敢太过疏懒,教她齐耳削去怕也使得。迎星迎夏不在身边,无人为她打理衣容,头发这等麻烦之物,溜出房门前随手一揪一束,松松地簪在脑后,发根贴颅逆起,正面看来便似短发,仅前额鬓边垂覆两片青丝,居然也颇为俏丽。   她双手按着耿照腰腹,小屁股熟练地抬起放落,要不多时便摇得呜呜有声,一身莹润雪肌无不沁出密汗;胡乱挽起的腰带随着渐趋激烈的驰骋,早已松开来,失去羁束的大袖衫自颈后滑落,露出光滑的美背香肩。   夏星陈上半身宛如幼女,细细的臂儿薄薄的肩,胸前双丸差堪盈握,说不上丰满傲人。然而天生乳质细绵,极其软嫩,比新炊的豆腐脑儿还要鲜滋饱水,一晃起来跌宕生姿,丝毫不逊沃乳;衬与扁窄的腰肢,视觉上的反差妙不可言。   相较于纤瘦的上半截,她的腿股却是极富肉感,紧致的雪肌鼓束成团,张驰有力,透着难以言喻的丰熟与情欲,显是风月老手,多炙男女情事。盈幼玉初时见她潜入房中,以为她要对貂猪不利,及至夏星陈爬上床榻,盈幼玉的精神更是紧绷至极:   “难道……她竟想硬植阴丹,强取貂猪的阳气?”料不到平日大而化之的夏星陈,竟比孟庭殊更贪更狠,不由得手按剑柄,杀气腾腾;就着门缝窥视老半天,见她耽于淫乐,玩得可欢了,哪有半分植丹取气的模样?转念恍然:   “好啊这个小浪蹄子,姥姥千万交代,让我们守住红丸,待与合适的纯阳男子媾和,武功才有大成之日。哪知她早已抛却处子之身,恣意行淫!”以其驰骋之老练,失贞恐非是近期之事。   她知夏星陈性子疏懒、胸无大志,随便拿点好吃好玩的便能引走她的注意力,只是万料不到她胆大如斯,竟舍弃迎香副使最紧要的前程依靠,不禁又气又好笑;防备心一去,顿觉既新鲜又刺激,不想能窥同侪姊妹行淫的模样,面颊烘热起来,杏眼眯着猫儿也似的,饶富兴味地打量着门缝里挺腰摇臀的汗湿女体。   夏星陈腿肌结实,腿根与阴阜间形成一处明显的三角空隙,即使紧并了也合不拢,跨开双腿在男儿身上起伏时,裹着薄浆的紫红肉柱于两瓣桃裂也似的雪股间进出,大大撑开饱腻的花唇,连小巧的肛菊似也反馈着膣里的巨物蹂躏,频频开歙如鱼口,身后一望即知,甚且耻丘上滴着蜜汁的乌茸依稀能见,令人脸红心跳。   盈幼玉看得心猿意马,腿心里一片温腻,若非她天生泌润极稠,宛若杏膏,怕已沿着大腿内侧流淌下来,忽生出促狭之念,抿着一抹坏笑,低声回顾黄缨:“咱们给这骚蹄子一点颜色瞧瞧!”冷不防撞开门扉,鞘尖一指,低喝:   “夏星陈,你干得好事!”俏脸不及板起,居然“噗哧”一声笑将出来,才省起不能给她好脸色看。   夏星陈差点从貂猪身上栽落,无奈巨根插得极深,箕张的菇伞活像倒钩,牢牢嵌着百转千折的嫩膣,想分也分不开,唬得她六神无主,如奸情被曝的偷人小媳妇般,双手环着汗津津的酥腻细胸,扭过窄腰忙不迭分辩:   “幼……幼玉!你、你怎么……啊啊……我、我不是……啊啊啊……”   盈幼玉这才换上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轻哼道:“拿贼拿赃,还有什么“不是”   的?好啊夏星陈,我还以为你不思进取,没想到却是扮猪吃老虎,使这等阴招!”   森寒的嗓音忽地一扬:“阿缨!去请孟代使,就说姑娘拿了个背盟违誓的叛徒,让她带上佩剑!”   “是!”黄缨突然机灵起来,一反白日里的憨傻,飞快福了半幅,便要揭门冲出。夏星陈想起孟庭殊之辣手,魂儿都飞了,哭丧着脸求饶:“幼……幼玉!我没有……我不是叛徒!我没有……我只是……啊……”薄腰一颤,尾音悠悠飘去,显是让貂猪拱到了什么紧要处。   盈幼玉一使眼色,黄缨双手在门上虚晃两招,连步子都没停,掉头折返,牢牢按住夏星陈不让起身,老实巴交地说:“夏代使得罪啦。等我们家盈姑娘问好了,我再请孟代使拿剑来。”夏星陈巴不得她永远别去,不敢妄动,居然就这样给武功低微的巨乳妹制住了。   “你没有?你不是?”盈幼玉故意皱眉。“你深夜前来,难道不是想给貂猪动手脚,以瓜代我的阴丹?”   夏星陈压根儿没想过这事,听得一愣,才发觉事态严重,苦于半身被黄缨紧紧搂住,小脑袋摇得波浪鼓也似。“不是!决计……决计不是!幼玉你知道我的,这种事……我又不……欸!我哪想过什么阴丹嘛……这一贯不都你和庭殊在想么?关我什么事啊!呜呜……”小嘴一扁,眼眶儿都红了。   “这么说似也有些道理。”盈幼玉故作沉吟。“你这人这么懒惰——”   “是啊是啊,我这人这么懒……”夏星陈见她口气松动,如遇浮草,总要先攀住了再说;出口才觉不对,又不敢顶撞,讷讷地张嘴无声,算是混了过去。   “……又没什么壮志雄心,武功不上不下,也不见你心急火燎求长进。要说打阴丹的主意,好像也没甚道理。”盈幼玉自顾自的说下去。夏星陈委屈道:“你讲就讲,干嘛老损人嘛。”   盈幼玉俏脸一板,寒声道:“你既不为阴丹,何故来此?不老实交代,我让孟庭殊问你!”   “别!千万……千万不要!”夏星陈犹豫片刻,红着脸道:“我……我下午去找庭殊,恰好她在午寐。她屋里的没敢打扰,便放我进去……”盈幼玉啧的一声,蹙眉打断:“拣重点说!”   “呜……”夏星陈吓得缩颈闭眼,忍着委屈嚅嗫道:“反、反正就是她边睡午觉,边吮大拇指,口里直说:“好大……好烫……怎能这般厉害……”脸蛋红扑扑的,笑得猫儿也似,只差没呼噜呼噜地叫起来。我……我一看就明白啦,还能是哪个?肯定是你的貂猪啊,便想来见识见识……”   盈幼玉从小就认识孟庭殊了,打死她都想像不出,吸吮着拇指露出憨笑、如满足的猫儿般呼噜作响的孟庭殊是什么样子,不由一阵恶寒。也难怪夏星陈巴巴地跑来“长见识”,换作是自己,见得一向自矜娇贵的孟大小姐这般模样,也不免好奇心大盛,欲来瞧瞧这貂猪是怎么个厉害法,况乎总是少根筋的夏星陈?   最后一丝疑虑尽去,盈幼玉再无顾忌,戏耍的兴致益浓,故意轻哼一声,咬唇道:“我怎知你不是信口雌黄,随便编个理由诓我?除非……除非你已非是处子之身,化纳阳气有限,我才相信你的清白。”   夏星陈如释重负,急道:“我不是!我早就不是啦,幼玉你信我,我……我只是好奇来玩一玩罢了,不是要抢你的貂猪。我的喜安都给你啦,你还要怀疑我!呜呜……”说到伤心处,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盈幼玉愣了半天,才意识到“喜安”是她藏在屋里、那只李代桃僵的貂猪,几欲晕厥:“我的天,她居然给貂猪起名字!”这下也毋须追问,夏星陈的贞操就算不是毁于“喜安”,肯定也是给了在他之前的某只豚貂。夏代使一时把持不住,非但把食物当成宠物,还与她的宠物逾越了应有的分际,发生不正常的关系,堪称是内四部的绝大丑闻。此际盈幼玉却不觉光火,反有种窥人阴私的刺激兴奋,强抑胸中怦然,抱胸冷道:   “你说不是便不是?阿缨,给我仔细检查,看夏代使是不是说谎骗人!”   “哎呀!摸起来又湿又黏……”黄缨老实答应,伸手往她股间一阵掏摸,沉吟道:“莫非是处子血?”   夏星陈魂飞魄散。“不是……才不是处子血!哪来忒多处子血,一流再流流个没完?你别胡……呀!”昂颈惊叫,僵挺的腰板颤如风草。   原来黄缨扣住她勃挺的蒂儿,指尖逼命似的一阵抠捻,弄得夏代使肉壁急缩,绉褶丰富的膣管内顿时大搐起来,掐着硬如铁杵的巨物死命绞扭,伤的却都是自家要害。   夏星陈连叫都叫不出,拱背垂颈一阵激颤,蓦地肌团紧实的小圆臀剧摇几下,“噗——”喷出大把淫蜜,劲道之强喷射之远,直溅至耿照颈颔间;至于他贲起的黝黑胸膛布满水珠如骤雨,沿着起伏剧烈的肌肉线条淌于床榻之上,身下积起的一个个小水洼不多时便连成一片,自是不在话下。   若有似无的腥甜气味飘散在空气中,甘美如探指入膣时,刮搅出来的那一抹温腻。夏星陈天生体味甚薄,肌肤香泽浅浅淡淡的,十分好闻,不比馥郁浓烈的盈幼玉;气味能溢满整个斗室,可见其量丰沛。   盈幼玉是头一次见其他女子如此情状,“咭”的一声掩口失笑,再也板不住一张冷脸,摇头道:“怎……怎能尿成这样?”见黄缨从瘫软的夏星陈股间拔出汁水淋漓的小手,指尖滴滴答答不住垂落淫蜜,不觉笑道:   “这要说是处子血,几条大汉都死绝啦。哪个能喷出忒多血来?”   黄缨笑道:“夏代使昏过去啦。要不沉冤昭雪,不知有多开心。”   盈幼玉“噗哧”一声,娇娇瞪她:“滥耍嘴皮!”烛光下见夏星陈玉体莹润,剔透的水珠弹撞滑落,分不清是汗或淫水,益显出吹弹可破的娇嫩肌感,看得盈幼玉怦然心动。   在她心底深处,一向对莹白美肌十分向往,动也不动的夏星陈既无威胁,再加上身边有熟悉的巨乳妹相伴,盈幼玉迟疑片刻,终于克服了与人接触的心障,指尖缓缓挪近夏星陈汗湿的腰腿——   一旁黄缨红着小脸、咬唇嘻笑,既兴奋又调皮的模样,仿佛满溢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浓浓色欲,混合了天真与暧昧,加倍地鼓舞了盈幼玉。眼见伸手将及,黄缨忽然转头,视线越过了盈幼玉的肩膀,愕然叫道:   “孟……孟代使!”   盈幼玉不假思索,霍然转身,但见房门关得严实,门闩牢牢插着,哪来的“孟代使”?心念微动,脑后劲风已至!她反掌切出,高与颔齐,来人若不闪躲,这下便要斩在喉头要害;且不论识人辨位,纯以仓促支应言,出手不可谓之不辣。   岂料来人竟闷头硬撞,盈幼玉掌缘切落,正中一团绵软湿漉,一惊撤手,恰将昏迷的巨乳妹抱个满怀;余光越过她的肩膊,见夏星陈倒在榻旁,依旧人事不知,自己却连是何人出手、何时出的手均无所觉,双方高下毋须赘言,不敢大意,潜运内力,沉声道:   “在半琴天宫装神弄鬼,是当我天罗香无人了么?出来!”   房中悄静静的,除了夏、黄二姝匀细的呼吸,再无声息。   盈幼玉左手倒持长剑,右臂环着昏迷的巨乳妹,非为其安危,而是高手相对,往往一动胜负立分,断不可轻莽。奇妙的是:当她意识到“房内藏得有人”之后,果然生出一丝微妙感应,似乎壁隙间真有双眼睛,盯得她浑身发毛,只差着一点,无法辨清对方藏身何处。   “唔,代……代使……”伏在肩上的黄缨呜哝出声,腴润的身子动了动。盈幼玉蹙眉,低道:“嘘!噤声——”忽“喀!”一声轻响,房顶藻梲附近突然翻开屉板,乌影扑落,迳取她怀中的巨乳妹!   盈幼玉早有准备,飞退之际拧腰一旋,动作曼妙如舞姿,将臂间的黄缨甩至身后;回身已拔剑在手,翻腕递出,眼看要将飘落的黑影扫作两截,岂料来人坠势一顿,忽又拔高,竟自她头顶抱膝翻过,盖因腰上系有长索、一端与梁间短柱相连之故。   盈幼玉一击落空,回见那人足尖点地、更不稍停,如箭离弦,几乎是贴地掠向黄缨,手中长杖戟出,正中黄缨咽喉!   “……阿缨!”盈幼玉相救不及,眦目欲裂,却听“铮!”一声尖亢劲响,来人长杖刺中一物,却非黄缨柔软白皙的喉头,她及时以一枚发钗似的锐器遮护,那物事被杖头击成两截,断去的小半截破片划过她的颈侧,勾开一缕血线,“笃!”   钉在柱上;余势所及,黄缨持刃的双手虎口迸裂,娇小的身子倒飞出去,重重撞上门扉。   来人满以为她纵未弹回,最不济也将瘫在门前,谁知上了闩的房门却被轻易撞开,黄缨摔出门槛、背脊着地,忍痛侧身翻了开去,其间竟无半点犹疑,倏地逸出视界。   自梁顶现身的不速之客正欲追赶,背后锐风已至,逼得来人转身“铿铿铿”连拨带转,挡下一轮逼命疾刺,堪堪架住盈幼玉那不按牌理出牌的奇诡剑招,低喝:   “幼玉,是我!”   盈幼玉看清她一身鱼皮水靠,乌纱遮面、身段苗条,不是苏合薰是谁?不由睁大杏眼,失声道:“你……监视我!谁让你这般胡来?是郁小娥么?”想到连日行淫的模样都教她瞧了去,羞怒交迸,光滑细致的蜜色小脸胀得通红,一霎间居然动了杀人的念头。   苏合薰不知她心中纠结,长杖一推,解了僵持,只撂一句:“先拿奸细,少时再说!”转身便要掠出门去。盈幼玉闪过无数念头,还未理出一条清楚思路,身子已自生反应,唰唰唰连环三剑,迳取苏合薰背门!   苏合薰颈背汗毛直竖,料不到盈幼玉竟痛下杀手,总算她应变快绝,挥杖连荡两着,第三剑却突入臂间,杖长势老不利回防,眼看避无可避,盈幼玉忽一踉跄,软软瘫倒;身后一人补上位,单掌劈出,却是本该在榻上的貂猪!   苏合薰身子一矮,搂着栽倒的盈幼玉滚向内室,地躺身法轻逾猫扑,贴地似未触地,有如雾渐云沾,难以捉摸,与天罗香嫡传“悬网游墙”身法渺不相涉,一望即知。   耿照跃过二姝头顶,落足槛外,扶起倚墙喘息的黄缨,视线不离房里的黑衣女郎,低声问:“没事罢?”黄缨面色白惨,高耸的豪乳随剧喘上下起伏,掀起连天乳浪,双手撮拳抵紧虎口,指缝间不住渗出鲜血,强笑道:   “没事,疼而已。你给我揍她几下消消气,杀了更好。”   耿照摸摸她发顶,宠溺一笑。“消气无妨,不宜杀人。”大步回房,信手自屏风架上取了件不知是什么的衣布围住下身,直视着乌纱裹面的苗条女郎,沉声道:   “我等了你几天,只知有人窥视,却不知藏身何处。按说夹层若在地板下,床榻四脚接地,我该听得一清二楚才是;若藏于四壁,视界有限,不能尽窥全豹。想来想去,也只能在梁顶了。”黄缨随后而入,虎口裂创已用撕下的薄纱胡乱裹起,拳肘相辅掩上门扉,以盈幼玉的镶铜花梨木鞘作闩,牢牢插上。   这回,没了那条预先做过手脚的横闩,无论想出去或进来,都得先拔出剑鞘才行。   苏合薰掖着穴道被制的盈幼玉,才发现自己入的是一个局。   在她出任领路使前,早对这片楼宇中错综复杂的暗道了若指掌,所学的“古云黄蒿步”更是为在狭小相连的空间中无声来去、特别修改增益而成,于实战并无大用,她仍费尽苦心钻研修练,未曾有一丝懈怠。   多年来她行于教使、长老们的头顶身侧,化吐纳为云流,凝心搏如遗墟,起卧不分动静,无有死生……从没有人发现过她。纵有生疑者,也不信周围始终有双眼睛在监视、在观察,无日无夜,未有一刻稍稍歇止。   冷鑪禁道的“黑蜘蛛”们,之所以破格接受一位如此年轻、看似尘缘未断,还有大好前程的妙龄女郎披上黑衣,苏合薰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拥有这种寂然无声、宛若流云挥散的奇异特质的缘故。   (为何这名谷外的男子,竟能察觉我的存在?)若非碧火功出了点小问题,耿照早该把那双于暗处窥视的“眼睛”给揪出来。   自得到盈幼玉宝贵的处子元阴,碧火神功恢复至“一阳初动”的状态,按说内息应源源不绝,以一贯的惊人速度修补真元,回复功力。   谁知耿照的丹田像是破了洞的容器,明明碧火功作用历历,真气却不知漏往何处,仿佛凭空消失了似的,真元始终虚弱不堪,功力未见起色,只比苏醒之初略好一些,行走说话虽无影响,较之往日神奇的恢复速度,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耿照以为是受创太深,能保住性命已属万幸,功力能不能尽复旧观尚在未定之天,毋须操之过急,仍教黄缨看出不对劲;禁不住她软磨硬泡,只得和盘托出。   小黄缨一听那还了得,不由分说,用尽法子拐骗盈幼玉“临幸”貂猪,要给耿照“补补身子”。怪的是:以盈幼玉元阴之滋补丰润,纵使耿照逆运天罗采心诀采得她欲仙欲死,几度昏厥,收效却十分有限——   也不能说效果不彰,而是不管汲取的功力多么精纯,最终全都无声无息消失一空,采补也好双修也罢,所得通通留不住,连耿照自己,也说不准功力到底去了哪里。   “你这是鼠妖附了身,坐吃山空,天下无粮!”   黄缨难得一脸严肃,完全不像在开玩笑的样子。耿照闻言失笑,后脑勺却挨了她软软嫩嫩的小手一记,赶紧正襟危坐,不敢再对“鼠妖附身”一说表示意见。   “我们家乡遇到这事,老人家说只有一个办法,杀人献祭,又叫“灰毛王爷娶亲”。”少女沉吟半晌,双掌一击:“你就爽快点,一股脑儿吸死盈幼玉罢,我伺候她也伺候得有些烦啦。待她美得翻起白眼、浑身哆嗦之际,突然被你吸成了一团脓血!这当儿感天动地,说不定你的功力便恢……哎哟!”   耿照扇她后脑勺一记。“怎么水月停轩也教妖术道法?你啊,胡言乱语,不知所谓!”   “……人家担心你嘛!”黄缨双手抱头,眼角眨巴眨巴地挤着泪。   仿效“灰毛王爷娶亲”活人献祭吸干盈幼玉的事,到这儿就算完了。尽管黄缨一直虎视眈眈伺机而动,想拿孟庭殊给耿照“补上一补”,但孟代使着实太精太狠太能把持,一点馅儿都不露,黄缨苦无下手的机会,直到耿照告诉她“有人监视我们”。   “……现在么?”黄缨悚然一惊,不由得压低声音,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住乱瞟。“至少刚刚还是。现下似乎没有啦。”耿照安慰她:“这人不仅躲着咱们,也躲着其他人,否则盈姑娘早知道咱们串谋诓了她。”   黄缨一想也是。她与耿照经常背着盈幼玉闲聊打闹,要是躲在暗处窥视的鼠辈与盈幼玉是一边的,这会儿早该东窗事发了。就凭盈幼玉那点城府,在她面前形同赤裸,什么心思也藏不住,黄缨确信自己还未露出马脚,稍稍放下心来。   “是她们的对头?”   “那人对环境太熟了,说不过去。”耿照沉吟:“也可能是暗中保护之人。你说天罗香群芳无首,当家的都是些不晓事儿的年轻姑娘,迄今未出乱子,亦不能排除是有人在幕后运筹控制,以免成灾。”   黄缨柳眉一挑,抿嘴笑道:“这可简单多了,是不?”   两人遂排布计画,假意对盈幼玉下手,果然黄缨亮出磨利的发簪、欲刺盈幼玉颈后要害,藏身天花板夹层的苏合薰再不能袖手旁观,就此露出行藏。   黄缨与耿照默契绝佳,针对房内诸多可能的藏匿地点,分别制订了不同的“诱鼠”之策,考虑到其中所牵涉的变因如盈幼玉、夏星陈等,交叉衍生的变化少说也有十几二十套,各种暗号花巧无不牢记,配合得丝丝入扣,果然钓出了擅匿其踪的领路使苏合薰。   耿照见对面的黑衣女郎无意开口,她那贴身的鱼皮劲装裹出起伏有致的腰臀曲线,连肌束的张驰变化似都清晰可见,只怕再一动,便是抵命互搏的局面,单臂一横,将黄缨遮护在后,视线不离女郎柳腰上的盘索。   天花板上的机关能否容纳两人同时钻入,耿照无法判断,但身为占据地利的一方,苏合薰一旦回到夹层中,要再揪出她来可就千难万难。耿照暗自提劲、放松肌肉,专等她抛绳抽身的一刻,便要抢攻发难。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苏合薰出手的第一着,竟是将臂间的盈幼玉扔给他!   玲珑浮凸的蜜色胴体一瞬间充满视界,耿照蓄势待发的一击失却目标,唯恐一闪身盈幼玉那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瓜撞上地面硬木,不免鲜血迸流,赶紧接过放落;苏合薰趁机后跃直上,双手攀住屉板一荡一挺,细圆的柳腰连着紧并的大腿,绷出曼妙滑顺的肌肉线条,眼看整个人就要没入黑黝深幽的暗门洞中。   耿照一个飞步踩上紫檀云榻,借力一蹬,箕张的五指挥过暗门洞口,却扑了个空,女郎姣好修长的足胫脚掌便如化雾一般,自洞口下方一搅即散,仿佛抓不到实体,屉板随即“砰!”一声翻落,欲进无门。   眼看耿照头顶将撞上屉板,他左手一翻,五只指头宛若涂胶,牢牢黏上光滑的板面,一瞬间身子非但未坠,反又拉高寸许,“呼”的一声右拳挥出,正中屉板另一侧!   那处正是屉板据以开阖的合叶部位,这拳用尽耿照丹田余劲,轰得合叶铰链碎如齑粉,分不清是金工或木造。屉板失去承拖,轰然掀飞,两条浑圆结实的长腿滑将出来,恰被力尽的耿照抓住,双双落地,滚作一团。   女郎虽极苗条,臀股却丰盈有肉,耿照背脊触地,撞得几欲呕血,与怀中软玉一衬,直是天堂地狱之别。可“天堂”也不是吃斋的,一翻身跨在他腰脐间,牢牢将男儿压制在地,双手撮拳狂殴,落点无一非是要害,比地痞还凶狠。   耿照丹田空空如也,再提不起丝毫气力,莫说还手,连招架亦有不能,双手抱头,狼狈地护住眼睛咽喉等部位,一边拚命扭动上半身,以手肘肩膊挡下致命的攻击。   自他武功有成……不,该说是自出江湖以来,这是挨得最窝囊最无力、偏又离死亡最近的一顿揍,绝难想像它是出自一名清冷幽淡的女郎之手。   苏合薰狂殴了一轮,听得一旁黄缨尖声大叫,似要冲过来拚命,冷冷地易拳为爪,便要取这男子之命,岂料指尖才一触他喉头肌肤,劲力便狂泄而出,抓住咽喉时已无半分实劲,别说是捏碎软骨了,就是搔痒都嫌太轻。   (……这是什么妖法!)   女郎不由一惊,却未慌乱,左手食中二指戟出,抢攻人体最柔软脆弱的两眼。   耿照避之不及,伸手抓她腕子,苏合薰顿觉整条左臂的力气无分内外,眨眼间竟都消失无踪,犹如食盐溶水一般,连忙挥开,屈膝往他腹间一顿,借力弹了起来。   耿照痛得眼前煞白,却知这是千载难逢的反击机会,也不管什么觑不觑准,上半身藉着膝击之势一仰,薜荔鬼手中的一路“施无畏手”已应运而出,试图留下女郎。   苏合薰畏惧他那吞吃功力的诡异手法,连消带打奋力拨开,身上气力却越见衰落,长腿连蹬他头脸胸腹,着着都中要害,虽无夺命之威,仍是疼痛欲裂,乘势退出了男子臂围,未敢恋战,返身掠过黄、盈二姝身畔,如飞燕般窜出房门。   “别……别跑!”耿照挣扎而起,连呼吸几口,功力却提运不上来,仗着一股不屈狠劲迈开步伐,咬牙追去,只来得及扔下一句:   “照看盈姑娘,小心调虎离山!”黄缨冰雪聪明,便即会意,要嘱咐他“小心点”时已没了人影,赶紧抢过盈幼玉的佩剑攒在手里,将房门牢牢闩上,死盯着那个翻开屉板的暗门,丝毫不敢大意。   夏星陈闺房所在的楼层没见半个侍女,自是出于夏代使的严令,谁也没敢不识相地前来打扰——关于她私藏貂猪的传言,在婢仆之间普及的程度,可能远远超过她们的主子所能想像。苏合薰纵有几屏廊庑间趋避自如的绝顶身法,眼下却没有尽情施展的气力,不顾撞跌发足狂奔,也不过领先耿照仅仅一个转角。   气空力尽的两人一前一后,在幽暗的紫檀曲廊间转来绕去,耿照边跑边四下乱瞟,希望找到一枚巴掌大小、有些份量的硬物,照准一掷,以结束这场疲惫而狼狈的追逐——   正这么想着,女郎又拐了个弯,转角另一头“砰”的一响,耿照转过一瞧,赫见是条死路,左手边一间厢房门扉大开,透出的灯晕照亮了晦暗的廊角,显然女郎已别无去处。   这实在是太明显的陷阱。只差门楣未书“请君入瓮”四个大字、槛上遍髹示警的朱漆,刀俎齐备,专待鱼肉而已。   耿照别无选择。他一跃而入,果不见女郎踪影,屋底的锦榻放落纱帐,并卧着三名女子,其梦似酣,匀细的呼吸声混着淡淡温泽,盈满这廊深处的小小幽间。   他只看一眼便已后悔。   夏星陈、盈幼玉……还有一个,自是小黄缨了。他虽想到机关暗门可能还有其他人会出入,然黄缨纵使精灵古怪,却无应付各种突发状况的武艺。合是他太过大意,不该留她一个人在房里照拂的。   黄缨衣着完好,呼吸平顺,身上并无目视可见的皮外伤,制服她的人不仅点穴手法了得,也没有凌虐少女的恶习。他正想进一步检查,身后传来“笃、笃、笃”   轻响,一名华服老妇拄杖踱进房里,悠悠断断的细弱呼吸似带一丝痰浊,即使耿照说不上精通岐黄,也知是受了内伤。   漆灯夜照,逆光的容颜看不真切,微佝的身形却透着难以言喻的威压;被暗影所遮的面上射来两道寒芒,令人难以相对。上回耿照遭遇这般凌厉的眼神,是在萧老台丞的粮船舱中,只不过老台丞的目光如剑,老妇之眸却宛若幽潭映月,似带着某种望之不进的深。   两人对峙片刻,老妇人突然笑起来。   “我一直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孟浪少年敢偷入我冷鑪谷,如虎入羊群般,吃了我辛苦栽培的丫头们。”她淡然道,低润的嗓音优雅而从容。“看来你只有淫贼之胆,却无淫贼的脑子。”   (果然是她!)   耿照本不确定她的身份,此际一听再无疑义,抱拳道:“晚辈未敢自恃聪明,只为见蚳长老一面,不得以才出此下策,还请蚳长老见谅。”   第百四三折 君如不归,苍生何望   来者正是天罗香实质的掌权者、辅佐过三代门主的大长老,人称“代天刑典”   的蚳狩云。耿照虽未见过蚳姥姥之面,初遇明栈雪时,却曾隔着废井砖垣听过她的声音,此际再闻,不费什么气力便辨出蚳姥姥的身份,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暗中监视盈幼玉等诸代使的神秘客,对她们实无恶意,否则以这帮妮子的大意轻忽,要从内部瘫痪天罗香,不过反掌间耳。想通了这点,耿照的思路豁然开展:   什么人会放心不下这些少女,非于幕后妥善掌控才肯罢休?窥视之人纵非蚳姥姥,也必定是蚳姥姥派来的眼线;要和姥姥搭上线,须着落在此人身上。   蚳狩云微眯起眼,似正打量着眼前的少年,片刻才道:“你寻我,无非就是想出去,是也不是?”耿照事先想好了几套说帖,没料到她单刀直入,满腹草稿无一堪用,索性点头。   “正是。请长老通融——”   “理由。”蚳狩云举起一只细小的手掌,灯芒映得指尖苍白微透,宛若薄纸。   “放你,总得有个理由不是?莫非你觉得,我天罗香如庙会市集,任人兴起便来,兴罢即去?”口气虽淡,却无轻佻讽刺之感,出乎意料地认真。这样一本正经的口吻神态耿照并不陌生,眼前的老妇人无论容貌身形、声音姿态,与雪艳青虽无一相类,甚至可说背道而驰,但说话的模样却出奇相似,差不多就是相依多年的母亲和女儿,分开面对时,总令人想起不在此间的另一位。   (该是雪艳青像姥姥罢?)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约莫是这样了,耿照心想。看来,雪艳青的正直磊落、恩怨分明,亦是得自姥姥悉心调教。   蚳姥姥要放行的理由,也就是说存有“放人出谷”的可能性——完全不予考虑之事,根本毋须浪费时间。耿照强抑心头悸动,思考着有什么可拿来与她交易,片刻才抱拳一拱,审慎应答:   “晚辈耿照。”   蚳狩云笑了。“看来,你的名字应该颇具份量,足以交换你的自由。可惜它对我毫无意义。”柺杖轻拄,发出“叩”的一声脆响,向他迈出一步。   她的脚极小,探出裙裾的丝履尖如莲瓣,形状姣好,与鱼尾镌深的手脸绝不相衬,意外地充满优雅动人的风韵,却不显轻佻,履上的黄栌染丝在灯下显出泛金的赤色,更添一缕幽微神秘的气息,可以想见她年轻时,必是一名风姿绰约、气质出众的绝色佳人。   姥姥一动,仿佛烛照外的幽影都跟着动起来,一步踏落,黑翳隐然成形。纵使耿照真气衰弱,先天感应迟钝,也知是凝力待发的前兆,急忙补充:“晚辈效力于镇东将军帐下!”   蚳狩云眉目一动,淡道:“那更不能放你走了,是不?”罗裙翻转莲尖踏地,又上前一步,周身幽翳缭绕,如一绺绺剪碎的乌绸,逐渐缠上持杖之手。耿照终于确定雪艳青不在此间,否则蚳狩云该知道他的名字;而雪艳青自承废驿袭击将军一事,非是蚳姥姥授意,以眼下姥姥对镇东将军府的敌意推断,她已知晓此事,沉声道:   “看来,晚辈也只好以雪门主的下落交换了。前辈以为如何?”   “狡诈。空口白话,也好插标喊价!”话虽如此,蚳狩云终于停步,周围的黑气随之收敛。她看了耿照一眼,淡然道:“我家门主,在慕容柔手上?”   耿照摇头。“没有,晚辈安排门主暂居之处十分安全,将军不知。”蚳狩云点头:“你是早有贰心呢,还是待价而沽?千辛万苦藏起人,却拿来换了你原本就有的自由,似乎太不合算。”   耿照还是摇头。“我对所司并无贰心,这也不是买卖。我与门主相识于危难之中,我救她一回,她也救我一回,若将她交与将军,未免太不讲义气。况且贵派虽列七玄,然门主行事,却是江湖罕见的光明,晚辈纵不才,却想交她这个朋友。”   将血河荡所遇简略说了。为免泄漏蚕娘之事,只说二人埋了金甲,往下游觅处藏身便罢。   蚳狩云并未打岔,安静听完,似揣摩他故事里都有些什么破绽。   “……晚辈闯入冷鑪谷,实属意外,非是成心,还请前辈明鉴。”耿照迟迟等不到回应,只得先打破沈默。“若前辈尚有疑义,不妨提出,凡晚辈所知,定为前辈一一解释。”   “不必。”蚳狩云淡道:“我想知道的很多,如埋甲之处,如我家门主下落;如你的阳气何以如此畅旺,本门的“天罗采心诀”又何以对你不起作用……林林总总,非三言两语能尽。幸来日方长,尽可慢慢问,你若老实交代,也少吃些零碎苦头。”   耿照心头一凛,才知中了对手的缓兵计,蚳狩云从头到尾都没想同他谈,她要的只是拖延。耿照赫然惊觉自己的盲点:“女儿总是很像母亲”兴许是对,雪艳青的磊落直率,让他抱持了错误的期待,以为能和育成雪艳青之人开诚布公,忘了狡诈如郁小娥、狠辣如孟庭殊,同样出自这名华服老妇的调教,甚至以她的后继者自居——   说不定,雪艳青才是这座冷鑪谷里最格格不入、绝无仅有的例外!   问题是:一意拖延的蚳狩云,她想避免的是什么?等的又是什么?   (蚳姥姥的呼吸声……内伤!)   耿照心念电转:不会说谎的雪艳青亲口告诉他,姥姥受了极重的内创;明姑娘在莲觉寺力战群姝,几以一己之力灭了天罗香的主心骨,使姥姥无法视事,雪艳青才会受鬼先生煽动,做出狙击将军的错判……此际的姥姥,怕连站立说话都已逼近极限。她欲避免的,恰恰是与他动手过招!   念头方落,耿照猿臂暴长,迳拿蚳狩云杖头。   蚳狩云冷笑,藜杖一缩,避过少年指掌,却未抽身挪退,以免耗去所剩不多的气力,恃的是临敌经验丰富,总能以最小的动作,于最险的一霎躲过攻击;至于是无力反击故而只避不攻,抑或另有别图,则尚未可知。   耿照丹田空空如也,一身浑厚真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仗着年少血盛双臂抢进,一路“宝箧手”妙着纷呈,仿佛凭空幻化出几十条手臂,只是招招都拿杖头,执的是晚辈向长辈请招的礼节,亦有“男女授受不亲”之意。宝箧手虽是“掌底有掌、臂外生臂”,在诸多顾忌之下,炫目夺人的威势不免打了折扣;饶是如此,这轮密不透风的抢进还是发挥了效果,两人一来一往三十余合,耿照翻腕一攫,指尖拂过蚳狩云的织锦大袖,按说这下应该力透袍锦,生出一股绵韧的无形之劲,其后的三个变式分采上、中、下三路进袭,如收鱼线,无论哪个都能将老妇扯近身来,甚且扯得重心偏失,不沾而跌。   无奈耿照气劲虚浮,力不从心,不过徒具其形罢了,被蚳姥姥大袖一挥,整条右臂荡了开来,姥姥杖头顺势递出,撞向他胸口“膻中穴”。   这着不可谓不快,但耿照终究比她年轻了四十来岁,且不论内功修为,耳目之灵、筋骨之健,理当远远凌驾于年逾耳顺的老妇人,及时翻过右掌,“啪!”一声接住了镌有伏蛛形状的杖首。岂料蚳狩云嘴角微扬,陡地松手,并指如剑,以绝难想像的角度与速度欺进耿照怀里,重重戳上膻中穴!   耿照手里犹抓着藜杖,胜负已于瞬间底定。他眼前乍黑,迎着当胸贯至的剑指仰倒,无数念头如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才发现自己败得一点也不冤。   自蚳狩云现身,其一言一行,动静观瞻,全都是为了在动手之际,递出这悖离常理、败中求胜的极险一剑。老迈、伤病、不良于行……未必尽是假,但更多却是经过精心编排的巧妙伪装,目的自是为了松懈对手心防,好一击制胜。若非耿照守礼自持,并未紧迫相逼,恐怕一上来就要中招,败得比此际更快更惨。   他深悔自己的颟顸托大。   就算能熬过天罗香的苦刑逼供,绝不泄漏明姑娘半点消息,但……黄缨该怎么办?那黑衣女郎一直于暗中窥视,必然知晓黄缨与他是一边的,如今失手被擒,谁来救黄缨脱险?   ——都怪我……都怪我!   (阿缨!)   耿照自可怕的梦境中苏醒,本欲起身,一动才发现通体虚乏,半点气力也使不上,有那么一瞬间以为经脉俱断,从此成了废人,不由一背汗浃。   “你醒啦?”一把清脆甜润的女声欢叫,凑来一张弯睫大眼的白皙圆脸。少女并未如他梦中那样披血哀嚎、丰盈有致的雪白胴体被骇人的刑具刨刮解裂着,每道凄厉的创口都像剜在他心上;除了眉宇间隐有一抹疲惫之色,像没睡好似的,她的形容模样倒可以称得上是“神采飞扬”,决计不是阶下囚徒,连身上的衣物都从半透明的薄纱换成了黄花襦裙缀杏色半臂,至少他毋须再烦恼眼睛该往哪儿瞟。   “身子还疼不疼?我给你打了桶清水来,给你抹抹胸膛——”黄缨笑眯了眼,自顾自的说着,一边熟练地拧干了雪白棉巾,冷不防男儿伸手攫住她幼细的腕子,哑声道:“阿缨……阿缨!她们……有没为难你?”   黄缨被他捏痛了,俏脸煞白,却忍着没哼声,心想:“他才醒来,头个儿想到的便是我。”不禁欢喜起来,面颊热烘烘的,轻抚着他的手背,揉开他那揪紧的心思,咬唇笑道:“姥姥没为难我。这儿好吃好住的,还有漂亮衣裳穿,要是出入自由,和仙境也差得不多啦。”   耿照放下心,思绪逐渐恢复运转,不免疑窦丛生;脑中紊乱的杂臆一下子理不清,顺口问:“我……我昏迷多久啦?”黄缨歪头想了一想,蹙眉道:“差不多两天。这儿不见天日的,时辰拿不准;自来这儿咱们已经吃过六顿啦,应该是两天没错。”   耿照最后的记忆片段,停留在被蚳狩云并指戳倒,难不成……有人从蚳姥姥手下救了他们俩?“不,是姥姥救了你。”黄缨摇摇头,忽地压低声音:“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醒来便在这儿啦。那老虔婆让我照顾你,我瞧她对你挺好的,说不定是看上你啦。”自己也觉滑稽,噗哧一声,抿嘴咬唇,露出一脸好色小欲女的暧昧衅笑。   耿照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却也忍不住笑了,心怀略宽,忽听门外一人介面:   “严格说来,是他救我,不是我救他。”咿呀一响推门而入,正是蚳狩云。黄缨悚然一惊,也不知教她听了多少去,忙起身垂首,双手规规矩矩地置于膝前,乖巧应道:“姥姥。”   蚳狩云看都不看她一眼,曳着层层织锦罗裙行过她身畔,淡淡撇下一句:“出去罢。”迳坐榻缘,微眯着眼端详耿照的气色。耿照本想趁她诊脉之际,突然动手发难,为此凝神蓄劲,才发现丹田内似有一缕碧火真气盘绕,虽极微弱,至少不是空空如也。   (她说我救了她……是什么意思?)   稍一迟疑,蚳狩云已自榻缘起身,坐上了几畔一只气墩,从头到尾都没碰耿照一下。两人四目相对,蚳姥姥似看出他的心思,笑道:“你本该身负高明内功,但不知为何,全身的功力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明明经脉无损,运气行功的法门也一如既往,偏就是没了真气,是不是?”   耿照心想:“果与我身上的异象有关!”他对蚳狩云不再抱持不切实际的臆想期待,失风被擒的谷外奸细非但未施加拷打,反奉为上宾,其中必有蹊跷。再说,欲知伤势复原的情况,把脉是最可靠的法子,诊法中有所谓“望、闻、问、切”,蚳狩云舍切诊就望诊,可见有不能与他相触的理由。耿照能想到的,就是自己体内那吞吃一切功力的无底深渊。   蚳狩云见他面色阴沈无有反应,也不生气,怡然道:“日前我天罗香来了一名极厉害的对头,残杀本门许多弟子,我率教门内的菁英迳行围捕,不想却中那人奸计,折将损兵,伤亡惨重,连我自己都受了伤。”   耿照心想:“这说的是明姑娘。”又听蚳狩云道:“那人于我天罗香的了解十分透彻,钻研出一门独特功法,专破本门“腹婴功”,其劲力一旦钻入体内,便似星火沾上硝石,炸得五内爆血,破体而出,死状极惨。”   她这几句说得平淡,面上还带着微笑,仿佛在说什么乡里逸闻似的,耿照却听得毛骨悚然,想起了岳宸风的“紫度雷绝”。   明栈雪一身神功,俱与岳宸风双修而来,对彼此所学多有涉猎;况且,明栈雪曾为他祛除体内雷劲、压制碧火功的心魔障,对两门同源武学间的交流转换颇有心得,就算使不得完整的紫度神掌,要模拟雷劲破体的惊人威力,也就是她想不想而已。   天罗香内功走的是纯阴一脉的路子,阴阳本就既相斥、又相引,相克相生;天罗香经由汲取阳气一途,提升纯阴功体,也可能因为一点阳气侵入丹田,与阴劲激烈反应,如于油中点火,最后酿成大灾。若说盈幼玉等所用的采补邪法乃前者之阐发,明栈雪便是以后者的原理迳行破坏,使大利成大害,杀天罗香诸教使个措手不及,将战果扩大到极致。   耿照偶听盈、夏二姝提过莲觉寺大战,再拼凑黄缨四处听来的片段,心想明姑娘纵使武功绝顶、心计过人,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岂能以一人之力,挑了整个天罗香的菁英?这时才恍然大悟。明栈雪或许就为那一天,准备了大半辈子,乃至自污其躯,助岳宸风窃占虎王祠、掘出《虎箓七神绝》……等诸行,似也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雪艳青是个直肠直肚的,说好听是“磊落光明”,其实就是不通世务。站在明栈雪的立场,要瘫痪天罗香,首要的目标就是蚳狩云,莲觉寺大战没能将她铲除,便是杀败八大护法也不算赢。以明姑娘的能耐,姥姥就算侥幸留得一口气,离死也不会太远了。   蚳狩云望进他眸子里,似将他的沉吟低回一一读清,信手拂了拂裙膝,怡然淡笑:“你识得蘅儿,是么?”耿照回神为之一悚,暗忖:“蘅儿?是明姑娘的本名么?”他没有骗过蚳狩云的把握,正犹豫着该如何回答,蚳狩云却没等他应口,迳将膝腿上的裙布理平,笑道:   “我要是想找她,用不着透过任何人,只消放出“姥姥未死”的消息,她自己就来了。那丫头比谁都清楚,除非我倒下,否则天罗香永不消亡。再说了,”老妇人抬眸直视着他。明明面带笑容,却令耿照心头一震,仿佛在她之前宛若透明,什么心思也藏不住。“你丹田里那缕真气,与蘅儿的外学系出同源;你在廊间追逐薰儿的身法,分明是本门的“悬网游墙”;更别提你在玉儿身上逆行“天罗采心诀”   的采补法门……这还看不出你与她之渊源,姥姥就真是老糊涂啦。”   “关于她的消息,我无意从你身上取得。”蚳狩云敛起笑容,正色道:   “你只需要知道,无论如何,我决计不会、也不容许其他人伤害你。什么事你都毋须欺骗我,因为你骗不了我,而且欺瞒我对你没有一点好处,不管你想什么要什么,我都会帮助你,不问理由,不计代价。这样,能不能让你换个角度,静下心来听听我要告诉你的?”   耿照连问“为什么”都懒得,蚳狩云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信。虽说老妇人未趁他无力抵抗时严加拷掠,甚至善待黄缨,但这些不过是怀柔之术,一时权宜罢了。   比起明姑娘的下落,眼下她或有更紧要之事必须解决,譬如性命——这种交易耿照并不是头一次遇到,巧的是:他与五帝窟的合作,恰恰筑基于岳宸风的紫度雷绝之上,而蚳狩云愿意放下身段,向一名阶下囚示好,也可能是明姑娘将雷劲打进她体内,眼看强行压抑必成沉痾,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带我们出谷,我帮你祓去雷劲。”耿照谨慎斟酌字词,避免提出的条件遭到曲解。“我只在谷外救治,再行拖延,后果自负。”   蚳狩云闻言微怔,片刻才摇摇头,鱼尾镌深的嘴角抿着一抹无奈的笑。   “我说过,我已痊愈,是你救了我一命。现在,咱们得来救你。”老妇人沉声道:“说来汗颜,那日为制住你,我戳你胸口膻中穴的那指实已用上全力,一时竟压不住经脉里的异种阳气,眼看要五内俱焚,岂料你体内那吞吃内息的深渊,不仅将我指尖的劲力悉数化消,连蘅儿所种的异种阳气亦一并吸过去,点滴不留。若非你昏迷栽倒,脱出了挟制,再这么吸将下去,我怕也没命在这儿同你说话了。”   这就能解释何以蚳狩云迄今不敢碰触他——饶是如此,耿照仍半信半疑。一手掌管天罗香的“代天刑典”蚳狩云就算是个知恩图报之人,对他的感谢能否大过教门与自身的利益还未可知,更何况当时耿照并无相救之意,充其量误打误撞罢了,对照蚳狩云那番“我会帮助你”的说法,简直毫无说服力。   蚳狩云似连他的疑虑都早已预见,并未显露一丝不忿,娓娓续道:“我不知你年纪轻轻,何以有如此高强的内功修为,但若非如此,你已被体内的“残拳”劲力吞噬殆尽,不只内力点滴无存,兴许连血肉筋脉亦保不住,活生生被吸成了一副白骨,死状惨不堪言。”   ——“残拳”!   这是耿照第二次听到这两个字。蚳狩云曾辅佐过天罗香三代门主,乃七玄中极受敬重的大长老,见识广博,她与灰袍客都说这是“残拳”,怕不是空穴来风。耿照对她提防甚深,但终究是好奇大过了戒慎之心,不禁摇头:   “我……我没练过什么残拳,也没听过这路武功。“残拳”……究竟是什么?   为何不断吞吃气劲,使一切拳掌内功的威力皆化为无?”   “这个问题,数十年前我曾问过一个人,但那人不学无术,又油嘴滑舌得很,怎么说都不正经,听得我火冒三丈。至于那搞不清楚的气人回答,却是没留下什么印象。”   不知是不是耿照的错觉,蚳狩云在说这几句话时,峻峭的脸部线条似乎变得柔和,笑意悠远,却无前度的淡漠自持,仿佛一具陈旧斑剥的木雕泥偶突然注入了生命,所有的情感都变得鲜活起来,不再随着时光逝去风化凋朽,隳为烟尘。   “残拳是一种武功。”   话才出口,老妇人似省起其中引人误区处,差一字便成了毫无意义的废话,不觉轻笑。“非是一门,而是一种。残拳与我所知的东洲武学俱不相同,无法以既有的武学理论加以阐释,当年那人说与我听之事虽似是而非,如今想来,又非全无道理,也只能姑妄揣测,勉而砺之。”   耿照没敢嘴硬,抱拳一拱:“还请前辈指教。”   蚳狩云面露微笑。“你的内力根基如此深湛,能负荷“残拳”的余劲连吸几天几夜还未死,这份造诣放眼东洲,休说年少一辈,便在成名的高手中亦属罕见,若无明师奇遇,等闲难有。我来问你:内功是什么?”   耿照想了一想。“是气。天地万物,莫不有气;修习内功的法门,便是在经脉中创造一处具体而为的小天地,动如六合周流运转,因而胜过未曾习武的平常人。   内修之道,养气与运气同等重要,善养气者得长生,然而要用于武学,运使之法却比多寡更紧要。”   “有这番体悟,也足以匹配高强的内功修为啦。”蚳狩云听得连连点头,微笑道:“那我再问你,运使内气,以何为本?”   “以“存想”为本。”耿照想也不想,冲口便答:“内气无形无质,不比筋骨肌肉,须以意念来导引,澄心内观,反照空明。”   蚳狩云点头道:“我所知武学,无论高明或粗浅,均以此为基础,“残拳”却不同。寻常武功练到了存想这一步,须持续厚积内力,或以左道之法激发潜能,以供意念驱使,循序的便是内家正宗,取巧的便是邪功;积攒多效果好的便是神功,事倍功半则是庸学。   “但残拳修练内力不过是引子,“存想”之后,再一步便是“坐忘”,须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而后才能同于大道。一味积攒内力反是走上岔路,唯舍去对内外形质的执着,方可升华意念,使之通于寰宇六合而不昧,顷刻万里,无所挂碍。”   耿照不识道书,否则听到这时,该知道这些都是教人修仙解脱的法门,连领有职券牒文的道士都未必尽信,况乎习武之人?直令他云山雾罩,只觉此说未免太过虚渺。   内功的修习虽非“眼见为凭”,可轻易以肉眼看出内气的运行变化,却须实打实地挥汗修练,半点取巧不得。耿照纵有连番奇遇,才得这般深厚根基,但也是经过莲台三战后,屡在生死边缘淬砺,方有如今初窥堂奥之感;“堕肢体黜聪明”云云,比附意象也还罢了,真不让想也不让动,岂非坐着发呆?   可蚳狩云的“大论”还远不仅仅于此。   ““坐忘”之后,便是“神解”——心神既能沟通天地,不受外物所限,则天地万物的力量皆能为你所用。内功若是在经脉中塑造一处具体而为的小天地,让你动若六合,“神解”便是让寰宇六合成为你,你想像自己是风,便轻如鸿毛,快哉千里;想像自己是云,则聚合离散变化无常……约莫如是。”她盯着耿照的脸庞,忽“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掩口道:   “我终于明白,那时他为何笑得如此酣畅啦。原来我的表情是这样。”   耿照一怔回神,忍不住摇摇头,蹙眉道:“前辈有没问过那人,他的神解境界是如何练成的?说法可以虚无飘渺,修练的过程可不。他能使残拳,必是找到了切实可行的法门。”   蚳狩云似是对他的反应很是激赏,柳眉一挑,敛起笑容,正色道:“他说是给人揍出来的。传他武艺的那名异人天天同他打架,每回动手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一股脑儿地往死里打。   “他每次醒来发现还活着,功力便向上提升一层;有一天,身子里“突然有些痒痒的”、“像给针刺了个小洞”——这是他的原话——力量倾泄而出,到那时他师父同他打架再不敢留手,没过几天就趁他睡死的时候逃跑啦,约莫是担心徒弟报仇,也一股脑儿往死里打。”   这些话都不是蚳狩云自己的口气,耿照能从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怀缅之色,以及那浑不设防的淡淡笑意,窥见那人的一绺剪影,仿佛就坐在华服老妇的身畔,大马金刀地吹着牛皮,逗得她又气又好笑,忍不住捏着衣袖掩口……耿照从臆想中回到现实。蚳狩云没必要骗他,要取他的性命,她多的是机会能下手,此际依旧如是;世上虽有骗人消遣的恶徒,但他在老妇人身上看不出那种以玩弄他人为乐的恶意。   有没有可能……她才是抱持了错误期待的那个人?   她错把自己,当成了昔年旧朋的后人。通过奇特的“残拳”,老妇人把偶然出现的陌生少年与已逝的故人连结起来,在回忆的过程中修复创口、寻求慰藉,甚至是弥补遗憾。   耿照明白自己同“那人”毫无瓜葛,他的亲生父母出身虽卑微,来历却清楚,与养父耿老铁一般,均未涉武林。而他的一身武功则得益于明姑娘,尽管之后屡有奇遇,却无一个如姥姥描述里那样的人。她肯定弄错了,错得离谱。   盱衡形势,这样的误区对耿照而言,毋宁是不幸中的大幸。若非误以为他是故旧之后,以蚳狩云在廊底边间所展现的心机与狠辣,耿照不敢想像于眼下尽处劣势的情况,这位大长老的手段将会是何等的雷厉刻毒。   然而不知为何,如果可以的话,他并不想利用这个从天而降的大好机会。仿佛为了从强烈的排斥感中挣脱出来,耿照甩了甩头,顺着她的话介面:   “晚辈虽常教人打个半死,倒不曾从内伤外创中得过什么好处。在此之前,我从未听过“残拳”之名,自也没学过,这残拳既有如此骇人的威力,何以在江湖上声名不显,没听过有哪位前辈高人使得?”   蚳狩云淡然一笑。   “因为它改了名字。”   “改……改了名字?”江湖绝学屡经增益修补,那是有的,可不管怎么改,只有名号等闲不易,乃出于宗门传承之考量。一套字号响亮的拳剑名头之下,经常包含诸多派系源流,各家所使或不同,但均以此为名,以显其宗。如残拳这般可怕的武功,修者便想改名,也管不住江湖耳语,决计不能销声匿迹,或轻易以其他面貌示人。   “独孤弋还未登基之前,以“残拳”、“败剑”两套武学行世,所向披靡。当了皇帝之后,底下的臣子乱拍马屁,反倒叫不了这个名儿啦,说是其兆不祥,有伤国祚,改称“皇拳御剑”。”蚳狩云冷笑:   “都叫“皇拳御剑”了,有别人能练么?这还不扣你个僭越的罪名,抄家的抄家、灭族的灭族?堂堂帝皇,连开宗立派亦有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绝学湮没后继无人,独个儿在皇城中寂寞凋零。对付武人,这是最毒的心计。”   耿照悚然一惊,挣扎坐起。   “残拳……残拳是太祖武皇帝的武功?”   蚳狩云笑道:“宇内无敌,还能是哪个?自也只有他了。”神情竟隐有一丝骄傲。耿照脑中一片嗡然,诸般杂识纷至沓来,恍如熏蜂:体内这个奇怪的“吸功深渊”,自他在溪畔拚命使出一着“落羽天式”后便即出现,分不清是此招遗患,抑或灰袍客的武功所致。   若是那灰袍怪客所为,则此人兴许与太祖武皇帝有关——比起他那时灵时不灵的“落羽天式”,这个可能性要靠谱得多。耿照不认为以自己狭隘的识见、粗陋的设计创制而出的生涩刀法,竟能复现太祖武皇帝的成名绝学;灰袍客的行径虽与传闻中磊落豪迈的太祖毫不相衬,但二人同样武功绝顶、深不可测,说不定年岁也差堪仿佛,彼此间若有什么关连,似乎也不奇怪。   蚳狩云看着他。“你真不知道,身子里的残拳余劲是怎么来的?”   耿照老实摇头。“我被一名蒙面灰袍人打落山溪,醒来之后就这样啦。倘若我身上的异象确实来自“残拳”这部武学,那么那名灰袍人与太祖武皇帝必有牵连,说不定……太祖还活在这个世上?”   这回轮到蚳狩云摇头了。“他已经死了,我知道的,而残拳于此世并无传人,连他最钟爱的十七弟独孤寂也没能得传。我曾问他,为什么不教独孤寂残拳,他笑着说:“迟啦,本想让他练得欢喜些,多点成就感,便传了他一套修练内力的便捷法门。一下子没留神,他的内功居然练到这么高啦,定见已成,要想再回头走我的路子,难啊!练得也不痛快。何苦来哉?”   “我说:“你弟弟忒听你的话,你让他重练还不行?”他笑得可坏啦,挨近了说:“那我让你废功重练,你肯不肯听我的话?”我琢磨了半天,偏就狠下不这个心,才知修习这门武功难如登天,是从一开始便难。若不是找个心如白纸的孩童,从小教起,谁能练出内力又舍去?”   灰袍客的内力修为十分惊人,与蚳狩云所说并不相符,但耿照宁可相信自遇上太祖武皇帝的某位故人,甚至就是他本人。“若世上再无第二人能使残拳,前辈如何断定不是太祖武皇帝?”   蚳狩云从床头屉柜中取出一小块木板模样的物事,小心翼翼搁在榻缘。耿照这才发现是一本硬衬的绣金簿册,两面裹着锦绣缎子的薄板间钉着线装绢册,册里却连一个字也没有,页与页之间夹着一张张大小不一、精粗各异的零星纸头,竟一本用来夹画的吸墨册子。   耿照坐起身来,揭开封面,见夹的那张纸泛黄陈旧、布满绉折,似是被捏成团之后才又细细摊平,纸上以炭枝一类绘着一名浓眉大眼的少年,身上的短褐松松垮垮地披着,袒露出结实虬健的胸膛,手里提了双男子样式的软靴,正不住滴着水;图面虽只画了胸膛以上的部位,以及一只提靴的右手,却能想见他精赤双脚,涉水而过的模样,笔触稍嫌稚嫩,神韵的掌握却极其生动。   “那是我们头一回相遇。”蚳狩云抱膝垂首,盯着那幅炭枝速写,面上露出一丝温柔的神气。“他害我的银票掉进水里啦,说什么也要给我捡回来。我本想一爪捏碎他的喉咙,无奈不识水性,心想等捞上来再杀他罢。”不知想到什么趣事,忍不住笑了起来。   耿照翻过那幅速写,果然有着大片晕开的黑红墨渍,这图居然是画在柜票的背面。想到掌管天罗香的蚳姥姥居然精于绘画,姥姥画这幅画的时候兴许还很年轻,想到画中之人便是名动天下的太祖武皇帝……耿照只觉极不真实。这若是个圈套,也未免准备得太过周折细腻,连黄旧的往日时光都成了共犯帮手,才能透着一股子的怀缅与沈醉。   接着的几张也都是炭枝速写,画中人的衣着模样也都差不多,作画的纸头有从帐册里撕下的,也有旧春联的下半截;背景从水边、山边乃至篝火夜星,似可见着两人行旅痕迹。还有一幅是独孤弋睡着的模样,他精赤上身,枕着恣意舒展的强壮臂膀,既酣倦又天真。   耿照已非不晓人事的无知少年,这幅画里所蕴含的缱绻温情,浓得几欲透出纸面。只有在缠绵过后、身心俱都满足已极的少女,才会在夜里偷偷拥被而起,于随身的绢上留下情郎童稚的纯真睡颜。   他抬望蚳狩云一眼,看尽世间百态的老妇人早已过了含羞别首的年纪,只垂眸含笑,低声道:“一开始我们就知道是露水姻缘,至少我是知道的。那时,我是教门里最年轻的织罗使者,野心勃勃,从没想过跟个籍籍无名的渔村少年过一辈子。   我能给的,就只有这么多啦,再多的他也要不起。”   耿照翻过了一大摞炭枝速写,终于看到头一张彩墨,画里的男儿依旧浓眉大眼英风飒飒,却换过一身快靴锦袍,腰带上还坠着一块流苏白玉,虽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但不知为何总觉得这身打扮不适合他。   “……后来,他就被接进镇东将军府了,我才知道他是独孤执明的庶长子,连他自己也不晓得。我一直在想有天离开他时,他不知道会有多伤心,为了那一天我练习了很久……没想到,却是他先离开了我。”   后头作画的纸,就不再显得那样凌乱了。精心裁剪、宛若信笺的纸头上,画着身着武服、铠甲戎装的独孤弋,画工比前页更显精致,布局总是规规矩矩的,人在中央,天地留白,前中后景层次井然,着墨肯定是事后才细细填满,却少了那种亟欲捕捉某个瞬间的兴起与急切。   更重要的是:画与画之间,看得出少年逐渐成了青年,独孤弋的身形拉长了,那股子属于少年的单薄清瘦渐被结实魁梧所取代,每一幅图间隔的时间更长,刻画得也更细致,但有几张是没画完的,或画到了一半,又以重彩浓墨胡乱抹去,终究还是舍不得丢,一并夹进了册子里。   “我们一直没断联系,或许彻底分开,比想像中更难。那时我们都被身边的事折腾得精疲力竭,谁也不想再提分合聚散。”姥姥淡淡一笑。“除了打仗那几年,他年年都来看我,待上一夜,没天亮就走。连登基后我们也算常见,三两年里总遇得到一次,五月初七在桃源村桃花坞的湖畔船屋里,多半是我等他。”   耿照很难想像这是什么样的约定。没有书简往复,没有消息互通,一方是平望都日理万机的九五之尊,另一方是江湖上争盟争霸的邪派首脑,他们之间到底是情是爱,是肉欲抑或友谊?怕连二人也说不清。   “所以,他一定是死了。”蚳狩云轻道:“二十几年来,我年年都到桃花坞,却再也没见过他。如非身故,岂能如此?”   这并不能解释蚳狩云对耿照的态度。思念独孤弋是一回事,或许在她心目中,天下无敌的独孤弋绝不可能突然暴毙,她依旧年年前往桃源村小屋,等待那人忽然穿过垂杨柳荫,无声无息出现在身后,但独孤弋不会变成一名少年,他的儿孙一辈里也没有如耿照这般年纪之人,再说耿照的形容相貌,与画中人浑没半点相似。难道老妇人认死的,就真是残拳而已?   “我们最后一次相见时,他说:“我这回来东海,是想给残拳找个传人。可惜来晚了一步,那小子天资不坏,自个儿偷练内功刀法,居然颇有火候,这下想要教他废功重练,可就难如登天啦。也罢,各有各的缘法,不必勉强。既然来了,不如我传给你罢?””   蚳狩云见他目瞪口呆,也无丝毫不悦,拂了拂裙膝,怡然道:   “他说的每件事你要都当真,几个脑袋都气坏啦。我只道是逗我玩儿,冲他冷笑道:“你明知我练不了,成心气我么?”谁知道他真从怀里拿出一摞纸,上头密密麻麻填满了狗爬字,也不讲章法布局,总之难看得紧,一望便知是他亲笔。   “我心想他都做了皇帝,便找不着代笔润色的大学士,好歹裱糊成卷罢?这般丑陋,是想弄瞎谁的眼?没来得及取笑,转念又想:不对,这回他是认真的。这纸里写的东西,他不想让别人知道,只能自个儿琢磨,藏着掖着偷写;写完了,就立刻赶来东海,找他心目中的传人。”   耿照浓眉一皱,喃喃道:“这就怪了。太祖皇帝说过独孤寂“定见已成”,是万万不能回头练残拳了,难道在他心目中,东海还有其他合适的传人?”蚳狩云笑道:“你比你看起来的样子聪明多啦,一下子便抓到了关窍。”耿照苦笑:“我就当前辈是赞我好了。”两人相视一笑,气氛在不知不觉间和缓了许多。   “他一向……不是个讲规矩的人。”半晌,蚳狩云轻叹了一口气,摇头道:   “什么开宗立派留名千古,半点没放心上。他做的,不过是想做之事罢了,或者是他觉得非做不可的事。过往相见,他总会带些小东西讨我欢心,有时是好吃的糕点,有时是路旁采的一朵漂亮野花。我从来都不爱这些,那都是他欢喜的。”   她抬望耿照,忽抿起一抹意味深长、似笑非笑的唇勾,眯着眼说:“我要的,一向只有武功。年轻时我只想压倒同侪,早日跻身教使之列;等手握大权,又一心辅佐门主,补救本门内功不足以驾驭《天罗经》武技的缺陷,老实说我在教门内得以平步青云,晋升得如此顺遂,多少是讬了他的福。   “我俩情浓时,我想学的,他总是一股脑儿全教给我,毫不藏私。我学会“败剑”的时间,怕还早了独孤寂许多年,只不过那时他才粗具构想,还有许多未及锤炼完满之处;后来我再见他施展,与当年所授颇有出入,求招的心思却淡了,保持原状也没甚不好。”   盈幼玉所使的诡秘剑招,想来便是这门尚未完熟的“败剑”雏形了。   耿照想起盈幼玉与黑衣女郎交手时,于险中求胜的迅辣剑法,虽非无敌,却有股难驯的狂烈与野性,临敌时来这么一下,确实防不胜防。太祖武皇帝年少所创的剑式粗坯,即有如此锋芒,经他千锤百炼、曾压胜无数高手的完整“败剑”,该有何等惊人的威力!   而腹婴功不足以驾驭人称“七玄第一武典”的《天罗经》,则是天罗香最大的秘密,不仅外人不知,教门内亦秘而不宣,如明栈雪之流的门主候选,或蚳姥姥这般掌大权者方可预闻。耿照虽听明姑娘说过,料不到蚳狩云竟坦承以告,心中五味杂陈,尚存的一丝提防戒慎,自此益发淡薄。   姥姥续道:“他与埋皇剑冢的“千里仗剑”萧谏纸乃一师所授,连萧谏纸的武功,他也不瞒我。萧老儿迄今仍一无所知,他的独门绝技“云海苍茫诀”和“八表游龙剑”,我都会着一点儿。”   耿照心中微动,沉吟道:“我听说太祖爷与萧老台丞斗气,才一怒将他贬出京城。会不会……他是想将这份手稿交给台丞,却怎么也拉不下这个脸,故而假讬前辈,心底却盼着有朝一日,台丞能从前辈这厢取得?”   蚳狩云浑身一震,淡淡的笑意陡被震散了似的,只余一抹残映,凝于饱受岁月侵蚀的面上。她不得不重新衡量眼前的少年:最初她以为他心思机敏,而后才发现他心细如发,不易受变乱纷呈的外物所迷惑,总能专注地把握细节。到得这时,她却觉得他对于人情世故有种极其锐利的直觉,足以越过横亘其间的岁月残垣,看见隐藏在背后的善良与诚挚。   ——他真的……是你派来的罢?   你还记得你留了东西在我这儿,想起要来拿了么?真是的!一看……就知道是你啊!   老妇人静默良久,仿佛不想从思忆里抽身离开,片刻才拈袖搵了搵眼角,长叹一声。   “不是萧谏纸。他说啦,“将来有个人出现,你就把这交给他,我不知他何时来、生作什么模样,姓谁名啥……我等不到那时啦,神棍也是。”我从没见过他那样沮丧,仿佛干了件天大的错事,再也无法弥补似的。   “他说:“我师父让我们等待时机,以拯救黎民苍生。异族出现时,我们以为时候到了……你要是见过异族就知道,牠们没点儿像人,个个都是鬼怪。谁见了不以为世道将乱,苍天降下了妖孽来?   ““可我们错了。时间还没到。异族不过是水滚前的浮泡沫子罢了,那真正天杀的玩意儿还没来。我同神棍都错了,错得离谱。我把百年难遇的猛将强兵、不世英杰拿来争天下,让他们死的死、散的散,才发现要打的对象还未现世……万一牠明儿来了怎么办?韩破凡、武登庸都已不在,万一我打输了,谁来拯救苍生?””   耿照听她喃喃出神的口吻,复诵那呓语般的内容,完全理解如此浅白混乱、毫无章法的话语,何以能牢记数十年。在静室听来已是如此慑人,若由天下无敌的独孤弋口中说出,该有多么诡异!   “我从没见过他这么忧虑。他并不害怕,只是焦躁难平,仿佛一切都乱了套,却找不出相应之道。那次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了,隔年平望都传来皇上驾崩的消息,我只当他是诈死逃离朝堂,以摆脱那帮令他喘不过气来的臣工。我年年都盼着他在远方玩累了,终于又回到桃花坞来,好让我把这束纸头还给他。”   耿照将那本织锦册子翻到了后半,吸墨的薄绢间不再出现图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写满歪扭小楷的纸片。“前辈——”他不敢多瞧,忙阖起簿册便欲递还,蚳狩云却摇了摇头,并未伸手。   “他那天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我只知道你在这节骨眼上突然来到了冷鑪谷,身上带着残拳余劲,就像他说的,一看就想起了这些纸头,决计不会弄错。所以,我不能让你就这么死掉。”老妇人淡然一笑,眸里却闪着逼人的光。   “我们还有时间,从里头找出救你一命的法子。如果独孤弋说得没错,要接替他来拯救天下苍生的,恐怕就是你了。”   第百四四折 惊燕回翔,流沔移光   这一日,越浦城里始终刮着风,远方乌云宛若接鳞,一路密密麻麻压向城头。   天还没大亮,市集里开门做生意的、各门桥外列队准备进城的,都被湿浓厚重的乌翳压弯了腰,心知晌午前是见不着日头了。夜幕将以另一种形式侵占白昼,无论人们欢喜与否。   做为东海商业最盛的城市,地处要冲、三川汇流的越浦一年到头都有市集,那怕是风雪阴雨,未至涝灾之前,绝不歇市;就算西边城门被洪汛冲毁了,东门、北门等照样开市。在越浦百姓看来,营生营生,有营才有生,日子若要过将下去,总得开门做买卖。乡下赶集时那种暴雨倏至、众人一哄而散的情景,在越浦城里是决计没有的。   但这雨却始终下不来。   西南侧朝鑫门的桥市边上,大把大把的垂柳翻腾如翠浪,泊岸小舟莫不收起旗招,被风刮得磕磕碰碰,闷钝的木质敲击声卷入风里,倏又无踪。   流入朝鑫门的伏公圳,水面最处宽不过二十余步,对比越浦诸多联外的人工水道,显得格外寒碜。盖因修建之初,本为城外农田引水灌溉之用,农民运送作物入城贩卖,取道伏公圳最是便利。   故越城浦早年,此间市井极盛,圳上横跨着大大小小的桥梁共一十七座,不但方便城中居民往来,满载瓜果时蔬的小舟更能直薄桥下,舟主系舟于砌石岸,迳往桥畔柳荫陈物插标,满城风闻,形成桥市。   随着越浦城区扩大,各水陆通道陆续启用,行会、城尹府对集市的擘划亦已成形,朝鑫门于焉没落。迄今摆摊的多半是无行无会的散农,或自吃之余拿点鱼虾换零花的船户,行会不为难这些辛苦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叫卖;逛朝鑫门桥市的,也都是些旧习难改的老越浦,虽是一片寥落景况,有人就爱这里的闲散随意。时人诗曰“柳下风餐常鹤发,陈桥是处贩新鱼”,庶几堪喻。   五更开市的朝鑫门,平日未至辰时便即歇市,今日拜天阴之赐,都近巳午之交了,还有零星的摊子赶着收拾避风。往来的人们无不扶冠环裾,抱身而行,以免被风掀飞了衣发。   一名身穿白衣、鬓边簪着白花的女子,臂弯里挂着小小的竹篮,低头走上了名为“念阿桥”的跨圳石桥,一阵阵的大风吹得她裙裾逆扬,裹出一身凹凸有致的曼妙曲线,飘散在风中的乌浓长发,更衬得肌雪逾衣布,直要掐出水来,平添几许动人韵致。   少妇低垂粉颈,微微侧着玉颊,浓发半覆着脸面,无法看清她的容貌,然而光是高耸鼓胀的前襟、细圆的葫芦腰,以及极富肉感的丰盈臀股,便是放到越浦顶尖的风月场销金巷里,亦属罕见的尤物;相貌毋须悉见,已极攫人目光,连道旁女子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桥上一名中年妇人停下了收拾,扯开嗓门殷勤叫唤:“这位小娘子可是要买鲜鱼?”连喊几声,那少妇才回过神,以小指将拂过面庞的发丝勾至耳后,果然露出一张千娇百媚的脸蛋,虽眼皮浮肿玉颊消瘦,颇见憔悴,仍未减其清丽,衬与眼角一粒晶莹小巧的泪痣,令人生怜。   “鱼……是了,大娘有鱼么?”少妇喃喃应口,两排弯翘的浓睫轻轻颤动着,心思似乎不在此间,早已被风刮去了远方。   中年妇人笑道:“有有有,上好的鳜鱼,小娘子定要尝尝。”揭开覆于木桶上的深青荷叶,见清水中游着一条肥美硕大的银鳞鱼,通体青黄,带有条状乌斑,前额斜平、颔突吻尖,背上的鱼鳍还有一条条醒目的棘刺,模样十分凶猛。   少妇蹲下端详了半天,却未露出妇人期待已久的惊喜神情,只淡淡地问:“这便是鳜鱼么?怎生吃才好?”   妇人笑道:“小娘子一定不是本地人罢?这鳜鱼乃是三川名产,肉质紧实,滋味鲜美,去骨剖花之后入油锅一炸,再浇上糖醋汁,便是一道远近驰名的“松鼠鳜鱼”。配白饭吃,鲜得能把舌头也吞落腹底。”   少妇笑了,宛若春花开绽,明艳不可方物。“听来挺不错,可惜只有一条。”   她叹了口气,笑道:“也罢,就买这条。大娘,这鳜鱼怎么卖?”   “算小娘子一百五十文钱就好。”   妇人听出她话中之意,敢情是嫌不够吃,柳眉一挑。“小娘子府上人丁旺,一条若不够吃,我家还有几尾,都是清早捕的,装入竹笼浸在水中,一般的鲜。小娘子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说着便要起身。   少妇“嗯”的一声,似不怎么上心,纤长的右手五指轻抚桶缘,桶中鳜鱼感受震动,不住东突西窜,仿佛威吓着看不见的敌人。   蓦地一人蹭来,也在荷叶木桶前蹲下,抚颔啧啧称奇:   “哎呀,是鳜鱼耶!阿嫂也卖我一尾。”却是名披着斗蓬、浪人模样的虬髯男子,斗蓬连着乱发在风中猎猎作响,露出其下的臂鞲绑腿,似是武服;背后斜背一捆长长的青布包袱,所贮应是兵器一类,说是刀剑,似乎又粗圆过甚,看不出是何物。   少妇一惊回神,却未起身,拢着裙裾手按飞发,姣好的唇线勾起一抹微衅的笑容,像替坏掉的人偶注入生命力似的,整个人突然警醒起来,生香活色之中隐含一丝危险与戒备,对比先前的颓堂呆怔,简直判若两人。   “胡大爷也买鱼呀!”她抿嘴一笑,眼波漾如桃花。   “忒巧。这尾让与胡大爷罢,我可以等。”   虬髯男子哈哈一笑。“那就多承耿夫人的好意啦。喂,我说阿嫂,”冷不防叫住妇人,眯起晶亮的眼睛,露齿微笑。“这鱼几多钱?”   中年妇人本欲离开,被他吓了一大跳,手捂胸口,强笑道:“这……这位大侠也爱吃鳜鱼么?我……我家里还有几尾,一并取来卖与二位。”   男子连连点头。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不好意思,我这人耳朵比较尖,方才大老远听见啦,一百五十文是吧?阿嫂家里有几篓,我全包啦!”一瞥身畔少妇杏眼圆睁,赶紧补充:   “……自然是扣下这位小娘子的几尾之后,其他我全包啦。莫说青鱼行,你这鳜鱼在越城浦任何一处桥市,一对都能卖到五百文以上,阿嫂卖个几百斤给我,越浦的青鱼行就让我给打垮了。届时鱼行的蟹眼高少不得要来求我,跻身越浦五大家指日可待,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说着大笑起来,仿佛一手把持越浦鱼行的桓家少东桓严高就跪在他跟前苦苦哀求,大有踌躇满志、一飞冲天的气魄。   那妇人强笑道:“哎唷,大侠可真是爱说笑。这……哪能啊!”   男子笑道:“东海央土之交本多丘陵,三川切割群山而过,水流湍急,地形破碎,才能养出肉质结实、性情凶猛的鳜鱼来。渔民冬季时捕鳜,须在这些崎岖纵横的丘陵间为之,一路往西卖过来,跌价与计里相仿佛,卖到越浦之时,差不多就是一斤几十文钱。   “但你这是春鳜,是春汛来时,从山里冲出的大鱼,乃经历整个冬季的弱肉强食、汰出的鳜中豪强,个头大、滋味美,数量也不多,重点是产地还捕不到,得往下游找。你只消打过一天的渔,决计不会拿冬鳜的价钱来卖春鳜。”   一旁少妇依旧维持拢裙蹲踞的姿势,他人做来粗鄙难看,于她却是美如图画,说不出的娇俏顺眼。她伸手托腮,歪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瓜,笑吟吟道:“不想胡大爷亦是捕鱼能手,说得一口好渔经。指不定大娘见奴奴生得可爱,偏就卖我便宜些,怎使不得?”   “使得!当然使得。”男子大点其头。“只不过她这鱼是上东边儿州桥口鱼市买的,鱼尾那儿有个小小的“张”字胶印,是青鱼张家的号记,一瞧便知。专程买了五百文的鱼,来卖你一百五,居心叵测,小娘子不可不防啊!”   那妇人画眉山挑,顿时来了精神,忙七手八脚捞起活鱼,往男子鼻下一送,得意洋洋。“真没有!大侠你误会啦,这鱼是咱自家捕剩了的,随意拿来换点零花,见小娘子俏丽可人,结个善缘罢了。”   男子一脸歉意,连连点头:“真是我犯浑,对不住二位。得,你拿柳叶条串了给小娘子,家里那几尾算我的。”变戏法似的从斗蓬底下亮出半截带叶柳条,也递到妇人眼下。   那妇人不由一怔,整个人愣在当场,竟忘了接过。男子摇头叹息:“你一不懂抓,二不会串,过往在这念阿桥做买卖,是买鱼送木桶么?”劈手夺过,柳枝穿入鱼目一系一甩,单手将活鱼披挂在肩后。   妇人见伪装被揭,面色沉落,反足一蹬身后桥栏,“唰!”自二人头顶越过,轻轻巧巧落在桥中央,喝道:“你是何人?”附近往来的路人、柳下打盹的摊贩等计七八名起身聚拢,将男子与少妇围在窄小的石桥上,显是妇人同党。   男子笑道:“回去同你们家十九娘说,胡彦之向她问好。但教你们金环谷在越浦一日,我担保你们没安生日子好过,不管干什么、去哪里,都能见着你胡大爷的金面。耿夫人,以你一位绝色佳人的犀利观点,我这样说有没有让你觉得很帅很有印象?”   “耿夫人”笑道:“只可惜有点美中不足。哪天胡大爷给人毒哑了,那就更完美啦。”男子摇头道:“最毒妇人心哪。我那耿兄弟怎娶了这么个毒妇?”少妇神色一黯,眉宇间浮露凝愁,但不过就是片刻,旋又恢复成那沁人的冷艳,抿嘴道:   “金环谷十九娘,我不记得惹过这号对头。不过派出这些个丢人的货色,谅必不是什么体面的人物。你几时见过渔妇画眉的?”最后一句却是对那妇人说。   那妇人悚然一惊,忍不住伸手抚眉,才知早已露出马脚,铁青着脸冷道:“符姑娘,对不住,我家主人请姑娘同我等走一趟金环谷。姑娘如若不从,我等只有得罪啦。”   这艳丽的白衣少妇便是符赤锦,而虬髯男子自是胡彦之胡大爷了。莲台战后耿照下落不明,符赤锦在莲觉寺住了大半个月,日夜守在掘坑边上,不论死活都想头一个见着他,苦撑之下,累得数度昏厥,被将军夫人唤人抬回驿馆,亲自照拂,因而掘坑炸毁当夜,侥幸躲过了一劫。   沈素云心疼这位得来不易的体己伴儿,坚持摒退仆佣,亦步亦趋地看顾她,唯恐她心伤“亡夫”一时想不开,做出殉情之类的傻事。如此一来,符赤锦便回不了枣花小院了,苏醒后略作思索,只得暂居朱雀航大宅。   朱雀航大宅的总管李绥甚是老练,对将军夫人说:耿夫人其实是越浦乌夫人的远房亲戚,莲觉寺战后典卫大人声威远扬,震动三川,越浦之中人人敬重,乌夫人遂把这座闲置的宅邸“借”给耿夫人,以为静养之用。   沈素云熟知越浦商人趋炎附势的嘴脸,她丈夫是抹油的铁棍光杆儿一根,等闲谁也攀不上;对掌管药材一行的乌氏来说,由符赤锦身上下工夫,指不定能藉着自己攀上镇东将军的门路,这般投资没一个浦商会放过,若然易地而处,怕沈素云自己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遂不再疑,陪符赤锦住进了大宅,直到这几日才又搬回驿馆,但仍天天往访不辍,非要见上一面、说几句话才安心。   符赤锦只能利用当中的空档返回枣花小院,不意今日在中途遇伏。   那妇人袖底一翻,亮出两柄寒霜霜的匕首,形制较寻常匕首略长,偏又不及短剑的长度,右手那柄较左手的又更长些,柄锷处似是一只展翼的鸟形,掐着华丽的金丝雕饰。   胡彦之一瞥四周,算上那名伪装渔妇的中年妇人,围上来的共有七人,六女一男,年纪极轻,起身行走之际才发现她们四肢修长,俱持同样的一对长匕,不觉微凛:“连形比翼,契阔在昔!你们……是“分飞七落燕”!”   妇人傲然道:“胡大爷好见识,竟也听过我等的匪号。”   胡彦之神色凝肃,沉声道:“你们是翠十九娘请回来的,还是送出去的?”妇人不想他一问就问到了点子上,微微一怔,片刻才诡笑道:“胡大爷好问,可惜我不能答。”一使眼色,那六人忽然停步,身子压低,摆出接战的架势。   符赤锦没听过什么“分飞七落燕”,她出来透气,买些鱼鲜瓜果回枣花小院,随身没带兵刃,只能空手应敌,见胡彦之神色凝重,丝毫不敢大意。况且以二敌七本就讨不了好,背门与胡彦之相贴,低道:   “这些女子武功很高么?我瞧着不像啊。”   “当时耿照武功也不高,你怎逮不住我们仨?”胡彦之没好气道:   ““分飞七落燕”于央土买命榜上大有名气,她们最厉害的,是能杀武功极高之人。你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将出来,千万别留手,万一形势不好,本大爷肯定脚底抹油,决计是不救你的。”   符赤锦“噗哧”一声,眸里却无笑意,淡然道:“你放心,我不会死在这儿。   我还等着见他一面。”蓦听妇人一声厉叱:“杀!”   一阵大风刮过桥面,符赤锦顿觉前后左右似有风刀掠过,几欲带转身子,“嚓嚓”几声轻响,左上臂传来一阵极薄极锐的疼痛,温湿的液感蜿蜒淌下,划破袖管的那一刀几乎肉眼难辨,入肉却深,差不到一寸便要伤到臂后手筋,自己竟连对方是如何下的手都没瞧见。   (好快……好惊人的速度!)   “怎样?是不是名不虚传?”身后传来的声音带着笑,符赤锦却听见极细微的“滴答”响,低头一瞧,脚边落着点点殷红,胡彦之显不只伤到一处,伤势或数量都在她之上。   ——这些人是怎么办到的?   符赤锦微眯杏眼,发现除妇人以外,视界里的三人全换了面孔,方才她记得是三名艳若桃李的女郎,此际却是二女一男,年纪均不超过二十,突然会意:“她们使的,是“一刀斩”!”   “好眼力!也不枉我替你挡了一刀。”胡彦之笑道:   “出鞘伤敌,一刀取命,正是“一刀之斩”的精华。她们速度极快,冲过我们身畔的瞬间才出刀,而且两两一组,你的手眼身子本能地要闪其中一个,另一个便由反方向下手,因此每回交换位置必能伤敌,猎物最后只能被放干鲜血,乖乖闭目待死。”   “或被某一刀割断咽喉,登时了帐。”符赤锦笑道:   “你怎知她们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打算多砍你一下?”   胡彦之大笑。“这也是大有可能。都说“擒贼先擒王”了,当然得挑棘手的先干掉——”   “杀!”妇人一声断喝,六燕飒然飙过,两人身上又多添三道伤口。符赤锦本能避开卷向双腿的刀风,以免失去行动能力,因此仍是左上臂被拉了道口子,较前度略浅,却更接近手筋。   金环谷派这组人马来狙击她,完全是精心设计过的结果。她的功夫本就不以快著称,而“血牵机”的施展,更需要若干程度的紧贴与滞留,像这般分光化影般的和身一刀飞斩,快得连眼睛都几乎看不见,一沾即走,如何运劲操纵她们?若非胡彦之横里杀出,今日这个跟斗她是栽定了。   (金环谷、金环谷……这个毫无印象的名字,何以要费尽心思来擒我?)“小心……”突然间,胡彦之急切的叫声将她拉回现实。“……来啦!”   六道惊人的风压交错而过,彼此虽有先后之别,却不足以让符赤锦的身体做出反应。她本能抱住受创的左臂,这回激灵灵的疼痛来自右侧腰际,她几可想像锁定左臂的那人发现她试图闪避后、她身后的另一人无声出刀的模样,不禁恨得牙痒痒的,忽想起众所周知的“一刀斩”罩门。   一旦出手,直到再度恢复拔刀姿态之前,施展者都无法再行攻击或防御!也就是说——   (把握机会……就是现在!)   符赤锦不顾腰臂间的痛楚,凭藉着先前的记忆,点足扑向离她最近的一头“燕子”!只消打倒一人,就能瘫痪一条“一刀斩”的杀人动线……“等……等一下!回来!”   身后胡彦之大叫,带着前所未见的仓皇懊恼,随即六道风压再度以她为中心,呼啸着压碾穿行而过!   符赤锦只觉自己活像被剥壳的鱼虾,在狂风中软弱得难以反抗,两道比前度更深、更热辣的剧痛划过背门以及右大腿,同时响起一串激越的金铁铿击,睁眼赫见胡彦之双手断剑拄地,胸膛、腰侧俱都裂开凄厉的血创,最严重的一道伤在左侧大腿,剥夺了站立的能力,只能拄剑半跪,勉强维持不倒。   “还……还活着么?”他的声音在风咆中被揉压碾碎,符赤锦觉得就像自己的身体一样四分五裂,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形状。   但她还没死。   “分飞七落燕”的六燕斩本就是六个人,分持十二柄匕首,每条攻击线上均有两个端点,于交错的刹那间连斩四记,其中有三刀可以是虚招,封死敌人的退路,使其露出空门。只消逼出破绽,一刀砍实了,便是一次实打实的有效攻击。   符赤锦于攻击结束瞬间的判断是正确的。毁去任一点便能瘫痪一条线,可惜她忘了“分飞七落燕”有七个人。   负责指挥的中年妇人在她一动之际,便看穿了企图,即刻下了围杀的暗号。   除符赤锦锁定的目标与她相距太近,不及完成一次攻击、只能迳行走位之外,其余五人立时返身,同时为弥补回气不及、力量稍弱的缺陷,双刃齐出;如非胡彦之以双剑并身子挡下了绝大部分的攻势,手无寸铁的符赤锦怕已被砍得血肉模糊,成了一团血人。   “你现在知道……她们的伪装为什么这么烂了吧?”胡彦之居然还笑得出来。   “这帮娘儿们是狙杀组的,不是刺探组。”   符赤锦也笑起来。   “她们真要狙杀,我都能死两遍啦。”她沾着血珠的雪白面庞一笑,艳得令人怵目惊心。“派狙杀组对上不能杀的对象,顶上的人莫非是猪么?”   “是不是猪我就不敢肯定。”胡彦之搓搓下巴,忽“噗”的一声失笑,伸出血淋淋的左手往胸前一比,划了个幅度惊人的夸张半弧。“不过她这儿老是塞着两头小白猪,那是有的……哎唷!”   趴在地上的符赤锦不知怎么弄的,狠狠踢了他一脚,笑吟吟道:“我们就喜欢带猪上街,胡大爷有意见么?”   胡大爷怎敢有意见?他巴不得世上女子全带俩小白猪,还经常让牠们出来透透气;有意见的是“分飞七落燕”,尤其是领头的“燕首”夕红飞。她们本是直属秘阁翠氏的暗杀部队,为增加历练,同时替主人打探仇家的下落,才以杀手的身份行走江湖,不意却闯出了偌大名头,成为十九娘手里的财源之一。   “分飞七落燕”的江湖评价颇为微妙:伪装潜伏、一击中的,有许多比她们干得更出色的,于买命榜的排名却有所不及,盖因七燕的合击之术,可以精确击杀武功远高于她们的对手,最适合用来对付自恃甚高、功夫极硬的一流高手——这种人往往不是寻常杀手能对付的。   此番被急急召回金环谷,原以为有什么大用,岂料却被派到这念阿桥上蹲点放哨,与其他门人浑无二致,夕红飞心中多少是有些不舒坦的。因此一见猎物送上门来,便亟欲回报上司,以取得狙杀令建功。   若有血牌在手,这对活宝早已是死人了——   夕红飞咬紧银牙,捏得玉指格格作响。“分飞七落燕”自出道以来,还未受过这般言语奚落,这一男一女纵使形容狼狈,已是半死之人,非但未出言讨饶,反倒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起来,令她暗下决心,就算要带活口回去覆命,也要再拿掉他们半条命,瞧他们还笑得出来!   她高举的右手五指飞快做了个手势,六名雏燕眼神一凛,杀气更浓,悄悄亮出燕匕的翼形尖锷;若有日头,该能在斧形的翼缘映出狰狞的钢色。七燕的长匕不仅双刃开锋,连翼锷两侧也是利器,在接近猎物的瞬间,一人等若有八处锐锋接敌,两名燕雏交错后,最多能在对手身上留下十六处伤口;六人齐齐掠过,那也同千刀万剐相差不远了。   夕红飞的武艺绝不能算高,她一手训练的燕雏们更不消说,她们倚仗的是脱胎自狐异门轻功的绝顶身法,摒除一切枝节,专注于直线上的瞬间加速,以达到掠影分光之境。这些“燕雏”十六岁就能上阵,无论多么优秀,最多也只能用到廿三;过了这个巅峰,速度便再也不能继续维持,必须汰旧换新。   这是向青春借来的力量,足以斩开最老练、最沉凝的武者。光阴不易,衰老则腐,本就是天地间不可违抗的至理。大道之前,谁不辟易!   “杀!”   尖亢的命令贯穿风咆,成环状分散的六名燕雏倏地消失形影,以绝难想像的极速冲向目标,岂料这一次,却以令她难以想像的结果收场——率先掠过胡彦之身畔的一组人身形倏滞,原来他以断剑绞入燕匕的翼形锷刃之间,卡死了那两名年轻女郎的行动,挟着二人一个转身,荡开了紧接而来的第二组人!   燕匕周身开锋,本就是极难使的险兵,四人进退失据,跌撞间伤人自伤,纷纷倒地。其中一柄燕匕插进老胡左胁,堪堪被他以腋臂夹住,一拳将持匕的狠辣少年轰飞,忍痛拔出,点足迳取夕红飞!   另一厢,掠向符赤锦的两人忽然踉跄倒地,符赤锦松手滚了开来,以免被奇锐的燕匕所伤,却是她趁仆地之际,悄悄取出藏在腰带里的“天雷涎”。这枚黄豆大小的透明胶弦乃漱玉节所赠,一直被她收在贴身香囊里,不意今日派上用场。   被绊倒的两名雌燕雏中,一人被自身的疾冲之力拉脱了踝关,所幸燕匕并未伤着身臂,只疼得在地上打滚;另一名少女着地一滚,腰腿敏捷地让过双手利刃,便欲起身,符赤锦一掌按上她腰背,“血牵机”潜劲发动,少女回臂欲斩她胁侧,右手燕匕却硬生生停在那把又细又圆的凹陷葫腰之前,但听“噗”的一声细响,左手的匕尖已插进自己的大腿。她愣得一愣,激灵灵的疼痛直窜脑门,才知所见非幻,“哇”的一声惨嚎了起来。   夕红飞料不到最自豪的燕雏于眨眼间溃败如斯,脑中一片空白,眼见胡彦之持匕刺来,竟不敢撄,履尖交错布裙倏转,闪身让了开来。胡彦之与她凌空交错,就这么越过半人高的石砌桥栏,直坠桥底。   夕红飞忽觉不对,转头见另一侧符赤锦笑如银铃,双手似拿着什么看不见的物事往石栏镂空处一套,也跟着翻过身;扑至栏边一瞧,见符赤锦“唰”的一声滑至水面,却未应势入水,杏色的小巧鞋尖点水几步,踩上一艘冒出桥洞的舢舨,把手一松,“飕!”一声收回天雷涎,笑吟吟地拢裙倚坐。   一旁,胡彦之呈大字形躺着,手中燕匕虚指夕红飞,虽未开声,满面都是“有种你给老子下来”的衅容。夕红飞一瞥仆地低嚎的燕雏,终究没敢跃下,恨恨一捶石栏,身影没于栏后。   “胡大爷要是预先安排了这艘船,奴家可真要写个“服”字啦。”符赤锦难得露出佩服的表情,重新打量身畔的虬髯汉子。   “等等,你先等等……啊,原来受美人青睐,是一种这么爽的感觉,让我再享受一下……啊嘶————”   胡彦之歙动鼻翼,陶醉地深呼吸几口,起身正色道:“那倒不是,我这人不太说谎的。只能说咱们和这艘宝船是真有缘。”一指后方。桥洞的另一头,一名船夫模样的汉子游到岸边,被围观的路人七手八脚拽了起来,满面不忿,不住朝这厢指指点点。   “胡大爷,我似乎听见有人喊“打劫”啊。”符赤锦拊着耳朵听半天,一本正经回报。   “你听错啦,他是说“姊姊”。”胡彦之说起谎来可一点儿都不害臊。“最近这支歌儿在越浦可流行啦,到哪儿都有人唱。来,我唱给你听。”   “好啊,我最喜欢听歌儿啦。”   符赤锦巧笑倩兮,白皙小手一按他臂膀,胡彦之忽然回臂,燕匕对正咽喉,锋锐的尖端一颤,无声没入渗满青髭的油皮,一颗饱满的乌浓血珠汩溢而出。“不过在听歌儿之前,胡大爷先给奴奴说说,我猜咱们三边在念阿桥,不算是偶遇罢?”   “不是吧姊姊,玩这么硬?”   胡彦之见她眼底殊无笑意,心知此姝辣手,半点玩笑开不得,耸肩道:“我打进越浦就一直跟着你,有好些时日了。先说好,我对你没啥兴趣,只是我兄弟娶了条毒蛇为妻,我得确定他不会被咬死。”   符赤锦如遭雷殛,深呼吸了几口,仍止不住颤,唯恐一剑刺死他,忙撤了血牵机的潜劲,倩眸如电,冷冷说道:“现下再说这些,都没什么意思了。胡大爷,我不喜欢有人跟着,今日承你相助,我很感激,日后有机会我会报答你;若有下次,就没甚情面可讲啦。你明白没有?”   “我今儿来,就为这个。”   胡彦之解下长囊打开,露出其中的藏锋刀与昆吾剑。   “喏,给你的。”   “……为什么?”符赤锦蹙起眉头,微露一丝不解。   “这是耿照的东西,理当由他的家眷收持。”胡彦之别过头去,一派轻松地耸了耸肩。   “我不是专程来送遗物给你的,收着这刀,是让你回头交还给他。慕容柔掘地数尺,只差没把阿兰山弄穿了裤裆,莫说尸骨,连肉干都没找着一条,说明了耿照不但还活跳跳,而且没缺了手脚。谁都可以不信,唯独你我不行;你给我往死里信着,等他回来,替我把刀还给他。这是头一件。”   符赤锦没答话。水流与风声吞没了她细细的抽噎,而胡彦之只是枕着没受伤的那条右臂望向远方,将一方天地俱都留给了她。   “那第二件呢?”   好半晌她才又开口,语声里除了一丝浓滞,听来已与平日无异。   胡彦之转过头来,定定望着她,神情严肃。   “方才袭击你的“分飞七落燕”,是城外金环谷“羡舟停”所派。金环谷不过是掩护而已,“羡舟停”的翠十九娘表面上是风月场销金窟的老母鸡,实为狐异门暗桩。她们的目的,怕是要将黑手伸入七玄,混七脉于一元,成就前人所不及的大志业——我干!这种话讲出口来他们怎么不会想先去死一死?光唸一遍我都想给自己烧纸了,呸呸呸!”探出船舷一阵吐唾,又掬了把水漱口。   符赤锦闻言倏凛,本欲介面,启朱唇之际又将话吞回腹里,静静打量了眼前的虬髯男子片刻,才道:“你和狐异门,究竟是什么关系?”   胡彦之懒惫一笑。“你是聪明人,我知道你一定会问。我无意欺骗你,却也不想回答,你只能选择信或不信。信了,也才有合作的可能。”   符赤锦抚着膝上光润的乌檀长鞘,浓睫轻瞬,云波流沔,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狡黠神情。   “拿这个来堵我的嘴么?”   “那就要看你怎么想了。”胡彦之淡然笑道。“莫忘了,要我信你,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出乎意料的,符赤锦并未考虑太久。   “胡大爷想怎么合作?”   “七玄大会。”胡彦之以拇指刮着刺戟戟的方硬下巴,枕臂怡然道:   “鬼先生要演一台子“四方劝进”的大戏,七玄大会便是他龙袍加身的绝妙戏台。届时他安插的暗桩自是跪得一地龟孙也似,山呼“万岁”不说,指不定哭着求他万勿推辞啊,苍生为念啊,什么肉麻拣什么说,可游尸门吃这一套么?   “莫说一半,要有几个不肯跟着演的,岂不显得这伙人二百五至极?人家再怎么不要脸,真丢不起这个人。”   符赤锦水晶心窍,立时明白其中的道理。   在七玄大会之前,金环谷将持续对游尸门之流的游离派门采取行动,直到她们臣服为止。问题是:金环谷……或说狐异门的心到底有多大?实力强如天罗香,派系多如五帝窟,武功高如南冥恶佛、狼首聂冥途等,都不是能任人宰割、轻易驱使的,便要个个击破,距大会召开尚不及旬,难道竟能都收服了?   “故游尸门绝对是金环谷的首要目标,不达目的绝不放弃。”   “……因为我们最弱小?”   “没有不敬的意思。”胡彦之双手微举。“就事论事而已。”   “我只有一事不明。”符赤锦倒也不生气。   “本门落脚处十分隐密,外人无可乘之机。至于我,目标是显著了些,经常出入驿馆公门,又有朱雀航宅邸,可我每回外门,绝不走同一条路,连今儿上朝鑫门桥市都是临时起意,金环谷人马怎能预先埋伏?”   胡彦之笑了。   “符姑娘懂术数否?”   “是指术法方伎么?”符赤锦嫣然一笑。“外人总以为游尸门精通左道,其实是天大的误会。至少奴奴的三位师傅都不是以术法成名,或有涉猎也说不定,我是决计不会的了。”   胡彦之摇头。   “我指的非是奇门阵法,而是算学。如百鸡百钱、鸡兔同笼、借马分马等,以算筹计数推算,演出各种数目难题之解。符姑娘听过么?”   符赤锦抿嘴笑道:“只会心算罢?市易买卖,日常需用,其余奴奴见识浅薄,不曾听闻。怎么你们那儿的算学,专门处置禽鸟动物的问题?”   胡彦之不觉哂然。   “那只是题目,不是真拿来数鸡算马。算学乃奇门术法之根本,却又不同于术数;狐异门的武功,与算学大有干系,其中一支名唤秘阁的,专门钻研各种高深学问,尤精数算之学。”从怀里摸出一本薄册,翻到其中一页:   “我在平望拜当代算学大家、司天监曹勿平曹大人为师,读过几年算经,这段经历算是我平生至惨,不堪回首。你猜是谁送我去的?是教我验尸审案、追捕要犯的另一位师父,“捕圣”仇不坏。   “仇老儿说了,捕快抓坏人,不是擒拿高、轻功妙便顶用,很多时候你得蹲点埋伏,还得追踪、猜测犯人的形迹。瞎猜一通,那就是赌运气;想要更靠谱些,算学能帮上一点忙。”   符赤锦接过薄册,见上头密密麻麻,何日何时、途经何处,往向何方、费时几何……竟是关于她日常行踪的详细记录。   “我跟踪你,可不是光伏屋脊便罢。从这些记录中理出数字,便能推出你惯行的路线、前往的目的地等,虽非万试万灵,总比赌骰子强些。附带一提:赌骰子也能靠算学预测,我那时在京城赢了不少。”胡彦之敛起贪婪的怀缅之色,一本正经道:   “秘阁乌衣学士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于算学一道的造诣胜我百倍,纵无本大爷的缩地法追踪术,拿这册子的一半去运筹推算,也能约略推出你隐匿行踪的思路习性,就算有十条可能的地点路线,那也不过就是安排十组人马而已。金环谷手下众多,玩得起这一码。”   符赤锦知他言语浮夸,虽未必见疑,倒也没有全信,微笑道:“胡大爷恰恰赶上相救奴奴,莫非也是用算筹排出来的?”   胡彦之笑道:“这么厉害我就改行当相师啦。依我粗略的估计,符姑娘今日有金瓜井、甜水巷、老梅张家与朝鑫桥市等几个可能的去处,我早上办完事恰离朝鑫门近些,顺道一绕,正巧碰上。”翻到注写的最后一页,果然以炭枝潦草地写着金瓜甜水等四条地名。   符赤锦笑容凝于粉面。   她一早出门本想绕道金瓜井——那里与枣花小院可说是风马牛不相及,一个多月来她已习惯这样的迂回转进,以保三位师傅周全。胡彦之就算精通剪绺,能偷偷把朝鑫桥市写在空白页上,也决计猜不到她今晨踏出朱雀航大宅的门口时,心上一闪而过、旋又抛诸脑后的念头。   “所幸……”她勉强一笑,像说给自己听。“本门据点甚是隐密——”   “城北北津航以南,介于旧老槐里与铜驼陌之间。此范围虽大,足有数千户人家,毕竟不是漫无目的。”胡彦之有些歉赧,仿佛不想戳破她美好的想像,只是不得不然。   一股凉意从符赤锦的脚心窜上脑门。   这片区域是划得大些,但毫无疑问,枣花小院便在其间!   若乌衣学士的算数真胜过胡彦之百倍,若他们为搜寻游尸门三尸的行踪也花了偌大心血,从不曾放弃……有无可能,她们距敌人破门而入的逼命危机,始终只有一步之遥?   胡彦之见她脸上的血色飞快消褪,苍白得有些怕人,倒没想过要这般惊吓她,笑着安慰:   “符姑娘勿要惊慌。所幸你够机灵够狡猾——呃,我这是夸奖你别多心——从来没走过一模一样的路,能归纳出的线索就这么多了。数算固然诚实无欺、纤毫毕现,但坏也就坏在这里,它没法推导出不存在的物事。   “要是你的行动再有更多的惯性,那就很难说啦。就眼下,我老胡找不着的地方,料金环谷那帮书虫也未必……你怎么了,符姑娘?”   符赤锦揪紧他的肘袖,面白如新纸。“我小师父她……每日固定去一处。同样的地方、同样的辰光,做同样的事,风雨无阻……如是这般,算不算是“更多的惯性”?”   ◇ ◇ ◇   头顶的乌云间如擂战鼓,仿佛下一刻,便要将压天的黑翳震落一地。   空气湿浓到连阵阵低咆的大风也吹之不散,谁都晓得这见鬼的雨终于要来了,各行各路的人们开始奔跑起来,以免少时淋成了落汤鸡。   新槐里外,挂川寺偏堂,参早禅的香客纷纷趿鞋而出,连提着香花金烛在廊间兜售的女童及妇人也都散了,人流中只一抹腴润曼妙的淡紫衣影袅袅逆行,众人见了她总不由自主地让出道来,像被那淡淡的温热馨香勾得回头,多看几眼才舍得离去。   挂川寺是越浦为数不多的央土大乘佛寺,香油比不得东海诸多名山古刹,老旧的建筑处处可见未髹漆的质朴木色,长年被烟檀熏成了乌沉沉的黑,格外显得庄严静谧。   新旧老槐里间是城北的旧街区,这儿的屋顶都是矮矮的一片,蜿蜒起伏有如龙鳞。紫灵眼的选择其实不多,无论青面神或白额煞,都不希望她没有宝宝锦儿的陪同,独个儿走得太远,故外有市集、内有佛堂的挂川寺,便是她步行能及的最远疆界。   紫灵眼将纸伞搁在廊口,唯恐木像沾上桐油的气味。偏堂里一个人也没有,连知客僧亦都不见,紫灵眼并未从贮香匣中取香,每隔三日她会添新香入供匣,今天正是买香的日子。   返回廊间,不见卖香的妇人,只一名乞丐模样的微佝汉子蹲在廊阶下,身前摆了个破旧漆篮,放着几把质地粗劣的灰泥香。挂川寺不禁小贩入寺兜售零什,却不让在寺中乞讨。要换了平时,这汉子早被哄出去了罢?   紫灵眼不容许自己在贮香匣里供入一把劣质的灰泥香,但眼下似乎又是别无选择。撩裙下台阶时,忽一道青芒穿出云层,旋即轰隆一响,仿佛整座偏堂的房瓦都震动起来。   她喃喃自语:“要下雨了呀。”波澜不惊迳行而去,见乞汉两眼青白,竟是盲瞽,边从怀掖里取出绣荷包,边蹲下身问:“老人家,你这线香怎么卖?”乞汉嘶道:“上好的桂药,一把百五十文。”一指篮底:“钱放这儿,我能听见,休要欺我。”   紫灵眼低头一瞧,哪有什么铜钱?全是零碎铁片,敢情这人不但眼瞎,连耳力也不行,旁人拿粗劣的灰泥香换走昂贵的药香,以铁片伪作铜钱掷入篮底。她喃喃道:“如此浊世,竟欺佛前!”从荷包里摸出一小锭碎银,放在乞汉手里,轻声淡道:   “这是足两银,我全买了。”忽又想到,若人家欺他目盲耳背,岂非便宜了恶人?不由叹了口气,缩掌于袖,迳牵乞汉之手,冷道:“我带你找师父兑银。”其时寺庙多兼营储兑,她将银两兑了,教寺中僧人为他好生保管,按日发办衣食,不致让旁人再夺了去。   乞汉微怔,双足如钉再牵不动,摇头叹息:“姑娘,你心肠忒好,某实不欲伤你。请姑娘莫要反抗,与某走一趟金环谷,我家十九娘必不为难姑娘。”紫灵眼一凛,振袖甩脱,那乞汉“呼”的一声,右手鹰爪直取她面门,竟是极厉害的擒拿手法!   紫灵眼的拳脚不甚高明,仗着身法腾挪闪避,不欲与他相触。怎奈乞汉全然不受瞽目所限,仿佛周身是眼,双臂扰风、指爪黏缠,勾着紫灵眼袖缘越搅越深,她稍一不慎左臂受制,眼看关节将被卸脱,不敢再有保留,一撩额发,露出长年遮覆的右眼——   金环谷便是防到这着,才派出“目断鹰风”南浦云这等好手,料他自幼失明、有眼无珠,自无惧于昔年血尸王紫罗袈的成名绝学“紫影移光”。   周围埋伏打扎的,正看南公如何擒下这冷艳清丽兼具的美人“玉尸”,见紫灵眼发下之眼平平无奇,既无妖异瞳色,也不曾放出华光异彩,就是只黑白分明的美眸,与左眼浑无二致,不免大失所望;如非任务在身,怕要喝出倒采。   而胜券在握的南浦云突然一动也不动。   紫灵眼盯着他,仿佛右眼伸出一根笔直细线,就这么“穿”进南浦云覆着白翳的瞽目,瞳色越来越淡、越来越淡,终至半点颜色也无;南浦云全身剧颤起来,鼻下眼眶、乃至耳洞都渗出鲜血……蓦地一声惨叫,叫声却像被拉到了远方,戛然中绝。   方才还生龙活虎、占尽上风的南浦云,金环谷中首屈一指的指爪高手,就这么断了气。露出褛衫的肌肤均匀呈现某种怪异的青白,仿佛在原本黝黑如铁的肌肤刷上一层掺了乳脂的暗铜色,不复丝毫生机。   金环谷在挂川寺中埋伏了数十名好手,此际竟无一人能出。紫灵眼振袖甩开了尸体犹温的指掌,缓缓回头,匿于暗处的杀手想转头又不敢动,唯恐泄漏行藏,不得不与那只恐怖的眼睛相对……   ——连目盲的南浦云都逃不过注视,闭上眼睛又有什么用!   蓦地紫灵眼娇躯一颤,动作有些僵,密汗渗出秀气的雪额,连一贯淡漠的脸上都露出错愕之色,张口却发不出声音,片刻才艰难道:   “你……你……是……谁……”圆润的双肩抽搐,修长的雪颈像要断了似的猛然一折;再抬头时,竟露出绝不相称的呆板笑容,以一种在她身上闻所未闻的陌生口气,自顾自的说:   “我呀,叫明端。终于见着你啦,紫罗袈的女儿!”   第百四五折 返魂再世,其魇煌煌   紫灵眼只觉置身一团灿烂耀眼的白芒,无论声音、影像乃至肤触温凉,似与自己相隔甚远,仿佛浸入静水中,又像远远看着别人说话动作似的,感觉既虚渺又空灵。   她常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她的人生被遗留在那个煌煌如昼的白夜里,明明该是四野漆黑,忆起的片段却总是异常刺亮扎眼,一遍又一遍在她的梦里重复着那样的灼人欲窒,凄厉尖嚎——   但原来“与世隔绝”的感觉是这样,毕竟不同于想像。紫灵眼带着一丝恍然,有点儿舍不得自这般奇异的体验中抽离,仍是奋力地想动动指尖,仿佛这样便对自己、对两位长老有了交代。   ——没用。   青面神的“青鸟伏形大法”能控制他人心神,甚至假他人之喉舌发声,她判断自己正面对着某种极为近似的心识之术。   然而,伏形大法的宰制是极粗暴的,纵以大长老青面神之能,亦不能如走家门般任意进出他人心识;强干其躯的后果,就是收功的同时也带走一条人命。除非练有同源的心识秘术,否则此法只能杀人,对穷究心灵识海之奥秘毫无助益。   就像大长老总能透过她与白额煞之口,呼唤她俩一样。   这自称“明端”的女子,也学过本门的太阴炼形功么?   “不是喔。我练的,是“超诣真功”,比游尸门的太阴炼形功要强多啦。”她听见自己的唇舌喉底如此回答,伴随一阵极难受的恶心烦闷。你是谁?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是我娘让我来的。”口气里似有一丝不满。“我想见你很久啦。你不识我,我却知道你,你爹的札记里,说了很多你的事。你那只缝布娃娃还在不在?我想看看。”   紫灵眼身子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任由泪水盈满眼眶。那只杀人的白瞳似被眼泪洗去妖异的无色翳膜,瞳仁渐自水光中浮现,悲伤的秋翦宛若雨雾,仿佛能呵疼心版。   早就不在啦。我一直想再缝一只,但也就是想想而已。那时……她强将念头抑下,不再想娃娃的事。青面神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让她接触任何可能想起总坛生活的物事,她很习惯压抑这样的念头,以防心绪在不经意间泄漏,又教两位长老担心。   翠明端明显察觉到这股突然其来的收敛,忽地执拗起来。“我要看。”紫灵眼吐出情绪翻腾的语句,伴随着更强烈的不适。“缝布娃娃怎么了?你为什么只说了一半?”   那是因为——   紫灵眼抑住思念,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一处显而易见的蹊跷。   世上并不存在读心术。强大如青面神、神奥无方若伏形大法,也只能以自身的意念影响他人,见其所欲见,闻其所欲闻,无法像翻开书本一般,轻易窥知他人心中所想。   青面神所展现的读心之能,不过是筑基于伏形大法对心绪波动的灵觉、以意念干扰他人感官知觉的方术,以及大长老对人心世情的洞彻,三者交互作用下的结果罢了。但这名女子却能窥见她的心思,虽非毫厘无差,接受的讯息密度却远在她所知的心术之上,甚至凌于下尸跷部的镇门神功青鸟伏形大法,就像……就像一缕魂魄钻进身子里,甚至变成了她。   世间……真有这样的武功么?她是怎么做到的?   “你杀了南浦云,我不欢喜。”翠明端不死心。“给我说缝布娃娃,我就原谅你。”像要折磨她似的,执拗的情绪一波波摇撼她的识海,剧烈的不适令紫灵眼本就白皙的脸庞更显苍白。   别这样。不是你想——   “你再不说,我让人打你屁股了喔。”仿佛察觉她心底掠过的一丝惊惧,紫灵眼听见自己说出了极其可怕的话语。“你不怕痛,是吗?你怕的是肮脏污秽?给我说缝布娃娃。”   我不要。那会让你——   “来人,给我剥了她的衣裳。”   隐身树丛里的金环谷杀手面面相觑。少主之命不可违,但玉尸若遭少主移魂寄体,剥她衣裳,岂非等于摸遍少主身子?但教十九娘知晓,几颗脑袋都嫌不够。然而见玉尸模样,显未完全受制,否则少主自脱便了,何须唤人?南公尸横当场,谁敢到她跟前去!   翠十九娘为爱女着想,且对擒捉玉尸势在必得,命金环谷数一数二的高手“目断鹰风”南浦云压阵,主导挂川寺之行。南浦云武功高强、威望素着,在刀尖打滚了大半辈子,比多数的明眼人要可靠得多,经常代替十九娘指挥豺狗,乃领军挂帅的不二人选。   但十九娘千算万算,算不到“紫影移光术”一照面便要了南浦云的命。身先士卒亲上火线的南公既殒,翠明端登时成了在场地位最高、身份最尊贵的一个,就这样接手了指挥大权。众人叫苦不迭,又不敢迳退,已有脚程快的飞报金环谷,余下同僚莫不求神拜佛,盼在新的行动指挥——多半就是十九娘自己了——赶到前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只可惜岔子不肯放过他们。   庭中“紫灵眼”连喊几声,见周遭悄静静地无有回应,神情木然,片刻才道:   “你们不听话。我自个儿来罢。”喀喇一声,偏堂里厢的纸门滑开,跃出一名劲装少女,落地时踉跄了几步,随即越走越快,越走越稳;明明俏丽的圆脸与眼前的紫衫丽人无一丝相像处,表情却如一模印就,到得紫灵眼身畔看也不看,伸手便去拉她腰带。   蓦听檐外一人朗笑道:“一斛珠你学坏啦。好好的鸡不做,却来褪良家妇女的衣裳。”不是胡大爷是谁?   那少女正是翠明端的“如意女”玉斛珠。她木然抬头,原本呆滞的表情一瞬间现出微妙的变化,但见粉面酡红、鼓胀玉靥,似怒非怒,似喜非喜,仿佛这些不熟练的表情一股脑儿全挤到了脸上,可惜没一个做得全的,不知在忙和些什么,抬头叫道:   “我不是一斛珠!”   老胡自墙头一跃而下,被六燕砍的皮肉伤早已裹起,信手撂倒接连扑来的几名金环谷杀手,大笑:“不是一斛珠?你少骗人啦,明端才不是你这样!”   “玉斛珠”早把紫罗袈女儿和缝布娃娃的事撇到一旁,气呼呼道:“我就是这样!不然能是哪样?”胡彦之闪过一柄鬼头刀一把兰锋剑,反足踹飞两名分持套索的黑衣人,已来到她一丈方圆内,不慌不忙道:   “你这样穿衣裳,分明是一斛珠!别想唬我啊,啧啧,你腰带的绑法已然泄漏了你的真面目!你以为你学明端讲话学了个十成十,就能变成明端了么?说谎精、赖皮猫!不知廉耻,爱慕虚荣,道貌岸然欺上瞒下的小猾头!”   翠明端简直气炸了。   “我不是一斛珠,她也不叫一斛珠!我才不是说谎精、赖皮猫、不知廉耻、爱慕虚荣,道貌岸然、欺上瞒下的小猾头!”   “你骗人!”   “我没有!”   “你的腰带——”   “我绑给你看!”   她低头猛扯围腰,缠紧的系带扑簌簌地掉了一地,而胡彦之此时恰恰抢到她身前,抓起腰带一圈一转,连着两条藕臂并肉呼呼的小蛮腰缠作一处,将一斛珠绑成一串粽,裹得严严实实。   翠明端再不通世务,这时也该明白是中了计,胡彦之料她有顿好骂,已备便一肚子刻薄话。岂料玉斛珠一颤,突如其来地解除了寄体,小脸白惨剧喘不休,被系绳勒成一大包的奶脯起伏惊人,雪肉似将溢出;甩甩头眨眨眼,茫然道:   “胡……胡大爷?”   胡彦之将紫灵眼横抱起来,一脚一个,踢飞前后两名来援的金环谷门人,咧嘴道:“咱们又见面啦,一斛珠。今儿没上工啊?可喜可喜。”   玉斛珠正欲接话,突然腿间一凉,失去围腰系带的宽大裈裤滑至脚踝,裸露出白嫩圆润的下半身,两条腿儿又细又直,新炊馒头似的饱满耻丘浑圆酥腻,教人直想咬上一口。   她“呀”的一声满脸通红,顾不得双手受制,摇着屁股一溜烟钻进偏堂,免教旁人瞧了去。   综观鬼先生麾下,胡彦之唯惧者“豺狗”矣,这帮金环谷豢养的杀手不过武林三流门派水平,除开南浦云、七落燕等寥寥好手,胡大爷浑没放在眼里。此际院里一地哀嚎,十几名金环谷杀手抱着伤处辗转反侧,余下诸人终于省悟:单打独斗,无人是这名虬髯汉子一合之敌!忙结成圈子紧缩,欲逼得他首尾难顾。   胡彦之但觉怀中人柔若无骨,明明触手处温软丰盈,又轻得仿佛能作掌上舞,滋味难以言喻,不由得心猿意马,总算还记着身陷包围,强抑下低头细瞧的冲动,抬脚踩住一杆乘隙偷空的链子枪,转头叫道:“符姑娘,你留神啦!”一抹白影冒出墙头,正是等待接应的符赤锦。   老胡正欲抛出,紫灵眼突然昂起了尖细姣好的下颔,一只清澈明亮的左眼直勾勾盯着他,轻声道:“恶徒!”啪的一声甩了他一耳光。   美人含嗔自是媚极,可手劲半点不含糊,打得胡大爷眼冒金星,嘴都歪了,忙活动活动下巴扭了回来,嘻皮笑脸:“不是,小师父。我这是为了救您老人家,非是有意轻薄——”忽然失语,怔瞧了老半天,暗忖道:   “符赤锦的师父、堂堂“玉尸”紫灵眼,没五十也四十好几了罢?怎是个忒水嫩的雏儿?莫说十九娘,连她女儿也做得!娘的,难道是吸人血驻颜的老僵尸?”   抱着雪股的右掌紧了紧,那轻软如绵、直陷指掌的娇腻,确是妇人独有的丰熟;但这腰板结实挺直无一丝余赘,分明是含苞少女、处子童贞之兆……这不对啊!你不能既是五花又是胛心,你总得选边站哪!要不都让你玩好了,你让人家腱子蹄膀怎么活?   墙头上符赤锦看他都快崩溃了,好不容易清开的周身方圆又涌进了一批新血,胡大爷在连片刀光剑影中闪躲伶俐,抱着小师父的两只猪手捏猪肉似的颇不规矩,就是不扔过来,这当口又不好指摘他贪花好色占人便宜,不禁又急又恼,心想小师父打得你半点不冤枉!圈口叫道:   “胡大爷,快呀!”   胡彦之如梦初醒,双腿连环扫倒一片,便要运劲,冷不防又捱紫灵眼一刮子,抱着人原地转了半圈,差点把她抛往另一侧墙头。幸紫灵眼更不消停,反手再甩一记,打得他调转方向,回到了原处。   老胡欲哭无泪。好罢摸你屁股是我不对,可你报仇得看场合呀,这会儿是为难谁?见她四度扬手,胡彦之将她往地上一扔,挥拳揍飞两个上前瞎掺和的出了口鸟气,怒道:“你再打我翻脸了啊!还讲不讲道理?”   紫灵眼信手掸掸衣裙袅娜起身,依旧是优雅从容,不愠不火的,但不知为何,苍白的雪靥似晕开一抹嫣红,轻启朱唇,淡淡说道:“我不讲道理。你欺侮明端,我给她报仇。”对正老胡,冲他撩起了遮覆右眼的发束!   原本被困在一片混沌之中的紫灵眼,忽觉包覆她的隔膜消淡了些,意识更贴近感官,仿佛只差一步,就能取回自己的身子。在略微清晰的视界里,依稀见一名身着劲装的圆脸少女奔向自己,伸手来解腰带;少女的五官模糊不清,身上却有某种十分熟悉、甚至可说是“亲切”的异样感觉,就像……就像看见镜中倒影似的。   紫灵眼突然明白过来。   占夺自己身子的那人,也对少女做了同样的事。不同处在于:那名唤“明端”   的女子,不能任意操纵她的身体。能将对心识的影响力,由脑神泥丸宫下及唇舌咽喉,已是明端的极限;即使如此,要持续影响她的心识和身体,对明端也是相当吃力。   但圆脸少女不同。她对试图操纵她的人浑不设防,甚至敞开心房,将自己全然献出。此举必经严格磨练方能办到,于双方皆是。   明端与少女所用的秘术与本门一脉相承,像是揉合了伏形大法与紫影移光两种路子,紫灵眼没想过可以这般运用。她饶富兴致地盯着少女模糊不清的形影,仿佛这样就能看出这种全新方法的门路。   而情况就在男子从天而降之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紫灵眼听不清他说了什么,甚至无法悉辨其容,一股潮浪般的波动就这么冲进她的心版,几乎塞满心上所有空隙,宛若暴雨横塘,无论冲击或受冲击的一方,俱撞得粉身碎骨,几乎失去原有形状,却没有稍稍歇止的一霎——(别……别这样!嘘——放轻松……别这样,别这样。嘘……)她握持着自身意念不被洪流冲毁,唯有这样,才有机会令双方完好如初。明端操控心识的法门,或许较她强横霸道,然而青面神调教出来的得意弟子,无疑在经验方面更加老道。   紫灵眼导引着意念之流,不让一股脑儿涌上的心绪失控暴冲,渐渐理出头绪。   就像人的力量无法与河川相拮抗,却能以竹笼卵石修筑堤坝,分流、引道、堰塞、浚深等无不可为。明端的意念长河于她的心版溃决,紫灵眼以意念作笼石,终于免去沥涝成灾之厄。   她轻轻撩拨,水流便顺势回应,宛若手指与琴弦,彼此间密不可分,却又各自完整,不相扞格。   (你为什么如此在意这个人呢?)   念头一起,无数影像浮出河面,如一条条水色蚺蛇交缠上来,凉滑黏润的表面渐渐溶解渗透,沁进她心上每一处。   紫灵眼感觉自己像是溺水一般,被巨量的画面、感知、意念……等灌满胸臆,飞快地经历着明端所经历过的一切:金碧辉煌的“春”字号广间,贮满美酒的巨大浴桶,横陈台下的狼籍玉体,男子精壮结实的身躯……还有那些个撑挤、深入、刨刮挺刺,汁水飞溅的刹那间——   那陌生而淫猥的一切令她心旌摇惑。   如非自幼在大长老的教导下抑制杂念,息欲寡情,练就一副清冷心肠,不免要被弄得绮念丛生,难以自持。但此际更吸引紫灵眼的,不是明端念兹在兹的销魂记忆,而是这心绪交流的方式。   ““紫影移光”非杀人之术。杀人是果,不是因。”她还记得父亲将她抱在膝上,笑着对她如是说。“将目光练成剑、将意念练成剑,不如拿把剑省事。武功只是末流,咱们上尸踞部列位先贤的追求,绝非如此浅薄。”   “那咱们上尸踞部列位先贤追求的,是什么呀?”紫灵眼年纪虽小,学起大人说话倒是老气横秋,有板有眼的。   血尸王紫罗袈笑了,轻点她的额头。   “是这儿。有人管叫“心”,有人说是“脑神”,也有说是四肢百骸之主,或三魂七魄云云,总之,就是身体的主人。”清瞿秀朗的血尸王温和一笑,耐着性子道:“人死了,躯体会留在原处,直到血冷尸僵,与尘同腐。可见让人活着的非是五脏六腑筋骨皮肉,而是抛下肉体消失不见之物。否则,世间岂无身躯半腐、魂灵犹在之人?雩儿,你要记着:心识意念才是人之根本,舍本逐末,绝非大道。”   “心识意念……”小紫灵眼歪着头,露出狐疑之色。   她本想照说一遍“舍本逐末绝非大道”的,爹最喜欢听她覆诵他的话了,但这疑问实是太过扰人,居然还抢在小女孩的表现欲之前。“……是什么呀?雩儿怎么都看不见?”   紫罗袈笑起来。“有时爹在心里唤你却没有出声,雩儿也听得见,或者雩儿正想爹时,爹便走到了你的房门前。这些便是心识意念,雩儿怎看不见?”   心绪交流,即为意念沟通的征兆之一。   如孪生双胞,天生能了解对方的想法,有时毋须形诸言语,亦可传达意思。然而这是天生异能,非属寻常;若明端与她所学融会贯通后,竟能达到如此境界,则距她父亲梦寐以求的“根本大道”,形同迈出重要的一步!   紫灵眼的心绪波动起来,浑没想到这样的交流极可能是双向的,她能读到明端的意念,明端也能闯入她的心扉。父亲的记忆才掠过脑海,缝布娃娃的画面便突然闪现——她知这非是自己的意向,而是渗到明端心隙的记忆片段被她调动,翻出了尘封已久的一切——   “……缝布娃娃!”紫灵眼仿佛可以听见明端欢快的呼喊。尽管她从未听过明端的声音,甚至不知她是何模样。   别看。明端!不要看……不要……   那是爹送给她的礼物,不管到哪里雩儿都要带着它,直到总坛被攻破的那晚。   她一手抱着心爱的缝布娃娃,另一只手被大人牵着,在游尸门总坛的逃生甬道中绕来绕去。甬道石壁上的炬焰明明灭灭,因恐惧和拚命奔跑而剧烈鼓动的心脏像要跳出口腔,胸中仿佛再吸不进一丝空气……   雩儿不小心跌倒了,臂弯的娃娃抛至角落,红得发黑的鲜血宛若嬷嬷倒进沟里的洗脚水,不住泼在娃娃身上;追兵的血、保护她的叔叔的血,更多的追兵、及时赶到的游尸门援军……在地面上鼓成一个小缓丘似的血液缓缓漫至,渐渐浸过了雩儿的口鼻,然而头顶上的刀剑铿击、呼喊嘶嚎却从未停止过——她听见明端惊恐地尖叫着,却无法从嵌合交融的意识中抽离,所有感觉和画面如洪流般涌至心头,塞满了明端心上的每一处空隙。恐惧被无限放大、标记,清晰得有如身历其境,就像数十年年来,每晚都在她梦里出现的那样。   嘘——别怕,不要害怕……有我在,别怕……那些都不能再伤害你了,我知道的。嘘,乖孩子!别怕,别怕——   她感觉明端瘫坐在周身呼啸缠转的可怕记忆当中,无助地嚎啕大哭着,箝断她身子与意念连结的禁制慢慢松开,她像是从深水中被捞出来似的,四肢百骸的知觉逐渐复归原位。别哭了,明端,别害怕。欺负你的人,我教他永远别再出现,好不好?   乖。   符赤锦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身上有伤,点足掠下墙头,闪过两名中路拦截的金环谷杀手,及时搂着紫灵眼转向一旁。“……小师父,别!”   “娘的,你下来搅和什么?”老胡火冒三丈。“不是让你在墙上接应?计画制订了就要执行啊!现下……现下三个人都在里头,你他妈真让我杀出去啊!”符赤锦狠狠瞪他一眼:“下回我小师父再拿右眼对你,有多远你闪多远!记好了啊,你欠姑奶奶一条命!”往旁边一指,天际电芒乍现,映出毫无生机、惨白如僵尸的南浦云。   “轰”的一响焦雷劈落,雨沾这才随风乱飘。金环谷杀手还能站着的,此际不过五六人,胡彦之电眼一扫,衣发皆逆,散成半月形的人墙为其气势所慑,不由自主地后退,被他一步一步逼到了照墙边,让出廊口通道。   胡彦之单臂横举,护着符赤锦师徒走上长廊,正要示意她俩先行通过,忽然止步。廊外苍电闪掠,映出一条微佝衣影,来人一身黑衣劲装,披头散发,两只眼曈里布满灰翳,正是曾在“羡舟停”与老胡交手过的那名豺狗。   众金环谷杀手见强援到来,精神大振,却见那人手一扬,掷来一枚西瓜大小的圆滚物事,其上目眦舌吐,竟是将此间消息飞报金环谷之人。   杀手们心惊胆战,终于明白进是死、退亦是死,今日若不能完成任务,世间无处容身,不由激起求生意志,连内室中保护翠明端的数名死士亦一跃而出,再转过来的十余只眼睛里,无不闪着困兽般的狞光,局面再生变数。   “小心了。”胡彦之盯着“豺狗”没敢回头,低道:“这回他们是玩真的。新来的这厮给我,你俩切莫恋战,记得“地”字号计画么?”他指的是从挂川寺后门小巷撤退一事。   符赤锦“嗯”了一声,忽挽着紫灵眼翻过镂花凭栏,动静间如兔起鹘落,毫无征兆,碎步退向院底月门。杀手们亦无声无息地追上去,雷声轰隆之间,但见衣影翻飞,一来一往打打停停,对峙长过交手,静止时却往往比短暂的拚搏险恶;虽无前度之激烈呼喝偌大阵仗,却隐含着更迫人的沈重压力,下一霎眼哪方突然溅血仆地,似乎一点儿也不奇怪。   紫灵眼甫离“超诣真功”的心识控制,再加上曾凝全身之力施展一记“紫影移光”,短时间内恐难承受近身肉搏的负荷,须由符赤锦分神保护,更增二人脱困的风险。本似游刃有余的营救行动,至此急转直下。   胡彦之暗自提气调整,待得电光骤闪,藉势一窜,抢在雷声落下前,拳压已轰至“豺狗”面门!   比快,胡彦之自信决计不输给任何人。他自幼苦练的“律仪幻化”正是一门以轻功腿法入门、由外修内的特异功法,牛鼻子师父有商有量,唯独督促他修习此功时无情面可讲,没有最严格,只有更严格;与鬼先生相认后,胡彦之终于深切体会鹤着衣的苦心。   “律仪幻化”不只是快,更是掌握天下诸多快刀快剑的心法。鹤着衣不通狐异门武学,无法取代胡彦之的父亲,于习武之初就为他扎下“天狐刀法”的根基,然而有了“律仪幻化”,却能大大缩短他日后钻研天狐刀的时程。这点连鬼先生在传授弟弟刀招刀诀之时,亦不得不承认鹤老杂毛目光卓著、未雨绸缪,早已做好了迎接这一天到来的准备。   掌握速度,即掌握力量!   胡彦之以不可思议的飞速掠过长廊,趁雷声扰乱听力的当儿,拳落似骤雨,打得那盲眼“豺狗”双手抱头、并肘遮护,不仅未能还击,连倒退一步、挣脱臂围的余裕也无,如半截钝重朽木,在重拳下不住发出“笃笃”的空洞声响。   这非是逞一时血气胡乱挥舞的拳头,而是以拳代剑施展开来的“寒雨夜来燕双飞”——这路借鉴了天狐刀心法、于天门剑脉之上再行演绎发挥的双剑绝技,老胡曾以“无双快斩”为名,传了略去招式的精简版本与耿照。   此际化入拳路之中,乱中有序,竟不失准,拳多落于那豺狗的腰胁、腹侧、颈项与耳后等诸多空门上,仅有极少的部分打中肘臂的防护,那也是为了诱敌扰敌,压迫对方持续露出破绽。   胡彦之以一口真气抢挥百余记,自知气力渐消,落点越发刁钻,欺软打弱毫不放松,终于迫得对方肘隙一开,一拳钩中眉颧之交!   此处乃人身的重大罩门,凹凸嶙峋的拳面所及,可能同时伤到额角软筋、睛末“太阳穴”乃至柔软的眼珠,无一不是致命的要害;重拳挥中,可说是江山底定,再难转圜。   “得手了!”   老胡大喜,岂料对方的脑袋却未应势扭转,这拳像打在山岩之上,他身形于半空中微微一滞,一波波激烈的疼痛忽自指节反馈而回,硬如胡大爷这般的好汉也忍不住闷声低哼,恰见那豺狗咧开瘪嘴,露出一口白牙。   他居然在笑!   胡彦之愀然变色,冷不防朝他胸口一蹬,藉势倒纵,落地时一踉跄,才觉踝趾痛极,仿佛这卯足全力的一蹴踢正铁柱,未及破敌已然自伤。   还有他的一对拳头。   他双手无法自抑地颤抖,指节拳面青肿如瘀,仿佛刚用过夹棍拶指之类的残毒苦刑。胡彦之自问见识广博,却从未听闻过这般厉害的横练功夫;拳脚与攻城掠地不同,同样的强度两相撞击,挨打要比打人吃力得多。连岳宸风的“金甲禁绝”亦须提气运劲,这厮怎能在遭受偷袭的一瞬间,便运起了铁板似的护身气劲,还比挥拳打人的自己轻松?   豺狗放下手肘转动脖颈,骨骼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啪啪”轻响,坑疤丑脸上无甚表情,如被岁月磨蚀殆尽的怪物。   胡彦之右足虚点,避免肿胀的踝踵触地,明白自己一步也不能退,一时却无良策;茫然思转间,豺狗已至。两人拳掌相交,胡彦之顿觉臂上似有千针攒落,痛得一搐,第二拳又至;他勉强并肘挡下,并以贲起的上臂肌肉遮住胁腋,免被一记钩拳打折肋骨,当场倒地不起。   谁知第三拳却正面轰在他的肘盾之上,刹那间,胡彦之不禁产生臂骨爆裂的错觉,眼前一黑倒飞出去,“哗啦!”背脊撞坍半片镂花凭栏,身上缠裹的白布条渗出暗渍,分不出是旧创抑或新伤。   (怪物——)   这是掠过脑海的第一个念头。   沈重的脚步声回荡在他嗡嗡作响的头颅内,每下震动都令他晕烦欲呕,仿如宿醉。胡彦之咬牙挣起,不敢、亦不能与之徒手对抗,无奈新铸的对剑已折,沿途弃之,只得甩过背上长囊,双手持着一格,堪堪挡住了凌空撼落的一记重捶。   豺狗无有反应,管他拿什么,挡下一拳,便再挥一拳!   胡彦之踉跄倒退,每接一记,长囊中都传来令人胆寒的脆裂迸响,制成刀剑鞘的千年乌檀坚逾金铁,仍禁不住豺狗铁拳一下接一下捶打,不多时已爆出扭曲断裂的镶铜细件,长囊开始膨胀变形,几欲散架。   压檐的乌云间轰雷滚滚,而暴雨,就在此时倾落。   院中所有物事一瞬间失去了轮廓,尚未退进月门的符紫二姝,迎来了第一波的暴起合击,三名金环谷杀手丧命,另两名伤重倒地,剩下的五人却成功地将师徒俩隔作两处,难以相顾。   符赤锦被一对默契绝佳的兄弟档缠住,两人使开藤牌短斧,伸缩不定,拿不下又甩不开,她以夺来的长剑突围,无奈兵刃不称手,左臂之伤更大大限制了接敌的灵便,左支右绌,始终未能如愿。紫灵眼背靠高墙,倚坐在月门边的花坛上,大腿似是受了伤,身前三人忌惮她的杀人眼术不敢靠近,以庭石作掩蔽,不知从哪儿弄了长杆套索,欲遥遥将玉尸制住。   “小……小师父!”   淅沥雨声中掺杂了符赤锦焦急的呼唤,胡彦之心神略分,被一拳殴中腹部,这拳轰得他双脚离地摔出廊间,擦过石灯笼才弹入矮树丛中,首当其冲的左肩胛已无一丝知觉,无法判断是骨折、脱臼或瘀肿乌青,只是怎么也起不了身。见豺狗面无表情跨进雨幕,足臀并用,忍痛挪退到大树底,靠树挣坐而起,口鼻中呼噜噜地吐着血沫。   真不能小看老残穷啊!打死你胡大爷了。胡彦之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要不是一动就痛欲晕厥,他还想调侃自己几句,只是这当口连笑话都来不及说了,那豺狗直是世间歹人的表率,明明是个瞎子,却一路追着人打,半点时间不浪费,连句废话也无,敬业得让人想掐死他。   老胡不是闭目等死的性子,握住怀里的长布包想摆个架势,可惜连手臂也难以平举,“沙”的一声豺狗踏入树荫,胡彦之奋起余力往前一送,直捣豺狗胸前的膻中穴!   豺狗左手握住一捏,爆出炒豆似的“喀喀”烈响,也不知掐烂了什么,蓦地半截青芒“噗!”穿布而出,热刀切牛油也似,就这么轻轻巧巧没入他左侧肩胸交界处,又自肩后穿出一抹钢尖,滑得沾不住血。胡彦之由下而上望不真切,况且还隔着豺狗宽阔的肩膊,依稀见得钢尖两面开锋,是剑而不是刀。   (难不成……他捏碎的是昆吾剑的剑鞘?)   虽然这仍无法解释剑刃何以自行弹出,但眼前的情况却不容胡彦之再想。豺狗被洞穿之际一声闷哼,右掌本能用劲,那抹尖刃又“飕”的一声缩回去,只在豺狗的灰衣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线。   胡彦之把握机会连砍带刺,照准他受伤的左半边一气猛打,豺狗陡然间被攻了个措手不及,伤处吃了五六记,血线晕成了一朵大红牡丹花,欲挥开攻击却屡屡被胡彦之闪过,每次一露空门伤口又再挨一下,三两步退入雨幕中,打人和挨打的都不住往地面下淌着红水,眨眼便成一条蜿蜒的小红溪。   可惜老胡身上不只一道口子,凶猛的雨水冲刷加速带走血液,他刺向豺狗咽喉的一剑中途软绵绵坠下,连膝盖都不由一软,拄地荷荷喘息。豺狗连退两步摆脱纠缠,伸指点穴止血,便要复来;突然间,一声虎吼震破雨幕,墙头掠下一抹巨大灰影,挟着浓烈的兽臭直扑豺狗!   豺狗坑坑疤疤的丑陋面孔上初次发生一丝微妙的变化,下盘压低拉开功架,既敏捷又危险,与适才仗着横练功夫、朴实挥拳的模样判若两人。   而来人如野兽般迳扑他上半身,速度之快,全不及闪避格挡。   两团影子交缠翻滚,其间拳爪无一霎是全然静止的,撕裂雨幕、粉碎庭树,摧毁所经处的一切;再分开时,竟是那豺狗掠上了墙头,浑身几成一团血人,更显青白瞽目妖异非常。他不顾周身狼籍,嘶哑着嗓子,发出含混不清的单音:   “……撤!”撇下余人,倏地翻墙而出。   围困符紫二姝的杀手们听令即行,毫不犹豫地舍了目标掠向后进,忽闻一声惨叫,最末一人居然被咬断喉管,尸身反被甩置前头;一名回头的与另一名正要回头的先后断魂,两个人、三爿尸,滚落一地温血肚肠。   来人异常高大。身穿蓑衣,头带编笠,不知怎的看来就不像人。胡彦之伸手抹去溅上脸面的血点,老琢磨着这人是不是在剔牙,笠下赫然转过一张生满白毛的斑纹虎面,竖睛黄瞳、颚裂牙尖,果然就没点是人。   “二师父!”符赤锦放下悬心,差点一跤坐倒,勉强以长剑拄地,喘过一口气来,赶紧飞奔到小师父身边,两人相扶回到廊檐下。“我没事,皮肉伤而已。”紫灵眼笑着拍拍她的手背,像哄孩子似的,又睇向院中的虎形巨汉,垂眸颔首,轻声道:   “多谢长老。”   白额煞点头。“老大感应到你的心绪波动,虽只一霎,却较往日最盛时还强了一倍有余,唯恐你出了什么事,赶紧教我来寻。”瞥了一眼宝宝锦儿,哼道:“所幸这小猾头在四周点了“返魂香”,否则怕还要多费工夫,耽误时机。”   符赤锦嘻嘻一笑。“多谢二师父夸奖。”   “我没夸奖你!”白额煞重哼了一声,别过毛茸茸的猫儿脸。   符赤锦冲胡彦之一挑下巴。“胡大爷,我这“玄”字号计画还使得罢?”   胡彦之拄着包袱拖着右腿,一路捱到廊檐避雨,闻言苦笑:“还好使得。否则非用“黄”字号计画才能成功,岂不显得我俩好猥亵?”   紫灵眼微蹙柳眉,假装没听见,对白额煞淡道:“不是我,是别人。有个叫明端的女孩儿跑到我心里,她的功夫与本门似是一脉,又和上踞下跷两部不尽相同,很有意思。”   胡彦之插口道:“翠明端自称用的是“超诣真功”,不知对几位大爷有没有帮助?”   白额煞出身的中尸踬部,昔年乃游尸门武库,流风所及,部中子弟对天下间各门各派的武功颇有涉猎,纵未通晓,见闻也在寻常武人之上。白额煞所习“镜射之招”,即立基于对拳掌兵器等武技之透彻,不是哪个中尸踬部之人比得上的,虎目一睨,哼笑道:   “超诣真功就没听过,但与你动手的,却是个死去多年的人,我差点认不出来了。”   胡彦之心中一凛,赶紧追问:“他是什么人?”   “昔年狐异门外三堂的高手,人称“鱼钥九关”戚凤城的便是。”白额煞沉声道:“七玄中练纯阳硬功的不多,成名者更是寥寥无几,他练的“六龙锁鳞功”是十分霸道的外门功夫,名号响亮,虽不比内三堂外号里有个“狐”字的胤家人,倒是颇受胤丹书重用,与外三堂的“兵履千绝”风射蛟并称双璧,也算一号人物。”   胡彦之没想到会于此间听见亡父与风伯的名讳,心头震动,装作轻描淡写的模样,随口道:“死人复活,这倒是奇闻一件。没准是二师父弄错啦,说不定这厮没死,躲起来生娃娃啦。”   白额煞冷冷睨他一眼,黄瞳中缩成一条缝的竖睛看来十分妖异。因已失去了人的外形,反而难窥其心思,胡彦之被盯得浑身发毛,笑面发僵。   “戚凤城相貌堂堂,当年是江湖上有名的美男子。”良久,白额煞才淡然道:   “他力战被擒,六大派逼迫他供出狐异门的暗桩,好赶尽杀绝。戚凤城受尽严刑拷打不肯说,琵琶骨被穿还不肯说,这帮畜生无计可施,恼他如此刚烈,最后索性阉了他,赤条条地吊起来示众,在烈日下晒足了一个月,生生晒坏他一双照子。   我听说他最后是死了。死得好,少吃些零碎苦头,少见点儿畜生行径。”   胡彦之听得瞠目结舌,连符赤锦都不禁掩口蹙眉,面露不忍之色。   ““六龙锁鳞功”走的是纯阳的路子,我这双爪子专破纯阳功体,戚凤城要是遇上了我,只怕讨不了好。”   老胡勉强一笑,本想顺势拍几句不要钱的便宜马屁,却见白额煞伸出一只弯如钩镰的蜡黄骨甲,轻轻往庭中湿漉漉的石灯笼上一搔刮,“嚓!”削下一片石屑,比钢斧还要快利。他随手刮得几下,石灯笼的顶都没了,地上堆满大薄片子,宛若刨木。   “他定是惨遭酷刑之后,又练了另一门阴功,使功体更上层楼,我的“白虎催心爪”只刮下些许皮肉,没能一爪将他拆成两爿。六龙锁鳞功、曝坏的脸和照子、阉刑、纯阴功体……你说不是戚凤城,能是哪个?”   胡彦之默然无语。鬼先生说过的话语突然浮上心版,对他来说,狐异门的惨祸从没像此刻这般真实,活灵活现的,“豺狗”……不,是戚凤城打在他身上的每记重拳仿佛有了其他意义,那是戚凤城对这世界的愤怒呼喊,若非如此他无法继续存在。   白额煞转过头来,裂开大猫似的白毛肉颚,看起来像是在笑,可听不出半点笑意,教人打心底发寒。“戚凤城跟你有什么仇,出手这么狠?我看你一脸正气、道貌岸然的样子,无巧不巧……是六大派的人么?”   【附录 东胜洲武道风云(二)】   箕裘空在念,咄咄谁推贤——论两代“东海双尊”   “一鉴双尊,东海称神;三大铸号,四大剑门;五岛奇英,六合名剑;七玄、八叶、九通圣;十方仙境,首推苍城。”——东海十绝歌·佚名   除却以文章名世、非指一人的“一鉴”——《秋水名鉴》,“双尊”实际上是东海道武林的最巅峰,而独孤弋与应无用也不负众望,双双名列武榜至高之“五极天峰”,一口气占去五分之二的名额,使东海道成为公认的武英荟萃之地。   两人将东海的武名推向天下四道,威震宇内、妇孺皆知,立下不世标竿,但同时也成为后人无法逾越的高墙……不同的际遇、相似的轨迹,究竟寂寞的帝王与孤独的高隐之间,是否存在着看不见的命运牵系?   【无法传承的绝学】   独孤弋是公认的武功天下第一,他的“残拳”具有东洲现存一切武学理论皆无法解释的威力与运作方式,打从他进入江湖的第一天起,便成为最特殊、最耀眼的存在,无分寇雠友朋,谁也无法忽视他。   然而,即便是与他一师所授的萧谏纸,也无法理解“残拳”及其背后的武学系统,与他交过手的峰极高手“虎帅”韩破凡、“刀皇”武登庸、“隐圣”殷横野等人,也只领略了残拳的惊人威力,而无法破解其中奥秘——至少在已知的当下,这些绝顶高手都未留下相关的记录,使得“不败的太祖武皇帝”传说,更添一份神秘的色彩。   相对于诡秘难解的师承奇功,独孤弋本身却是个大方过了头的人,用他自己的话说,即“打架交朋友、交朋友打架”,两者在独孤弋来看是一码事。   受过太祖指点的人简直多不胜数,据说即使在当年兵困蟠龙关、九死一生的当儿,独孤弋仍不忘点拨随行的残兵武艺,好增加他们在突围时的生存机会。这批人当中,得以成功突围存活的,最后都成了独孤阀精锐“血云都”的主心骨,包括日后在白马王朝军中大放异彩的染苍群、白锋起等,其时如非独孤弋的亲随,便是随独孤寂闯山救驾的敢死队;比起营救主帅的功绩,独孤弋临阵自创、传授的武功,毋宁才是他们赖以平步青云的基础。   独孤弋真正意义上的传人,乃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独孤寂。独孤寂为独孤阀前家主独孤执明的小妾所出,他的生母只怕还比独孤弋小了几岁;独孤执明让出家主与镇东将军之位后,庶长子独孤弋遂成为东海一道的实质主人,独孤寂自小对这位大哥敬若神明,独孤弋也将他带在身边,什么武功都一股脑儿地教他,毫无保留。   可惜独孤寂仍逃不出残拳“无法传承”的诅咒。世上只有极少数的人才知道:   长年自囚于埋皇剑冢的十七爷,其实并不懂得残拳,他的强大来自于对太祖武皇帝的怀缅与追随。禁于幽深古墓的独孤寂渐渐褪去了年少时的青涩莽撞,以自己的方式掌握了力量,与散落于北关镇军、皇城禁卫,以及各地归老诸侯庄园里的武技一样,都是太祖传承的一部份。   独孤弋生前不曾开宗立派,没有收过一名正式的徒弟,甚至未留下拳经剑谱;除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他留下的是人情,在某些人眼中珍贵无匹,对另些人或许一文不值,一如独孤弋斯人。   【来不及传承的名位】   相较起于草莽、以庶子身份流落江湖的独孤弋,应无用不啻是贵族中的贵族。   他是最重视血统的鳞族末裔之中,血统最纯正、身份最尊贵的龙姓一支,若天下仍属玉龙王朝所有,则应无用一生下来纵非皇子,亦是未来的王公。血统之上的纯正与尊贵,在指剑奇宫往往与实力相呼应;应无用出身的风云峡一系恃此宰制奇宫数百年,始终将“真龙之传”留在风云峡,保障了派系不可动摇的地位。   应无用在承接上代宫主《夺舍大法》的遗惠前,便已是指剑奇宫的第一高手,强横如飞雨峰之“匣剑天魔”独无年、狡智如幽明峪之“影魔”冰无叶,在他之前也只能俯首辟易,暂息角逐宝座的念头。   所幸在一贯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风云峡高手之中,应无用出乎意料地清静无为,在执掌奇宫期间,对其他派系几乎可说贯彻了“不作为”的信条,益发显得莫测高深。奇宫各派摸不清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硬打又打不赢,只得偃旗息鼓,按兵不动,三百年来几无休止的派系斗争,居然就这么暂得休止。   应无用因此在龙庭山内得了个“群龙无首”的浑名,各派首脑私下说起,咬牙切齿者有之,感叹惕励者有之,却无贬抑之意,心知但教此人掌山一天,自家便无出头的机会;唯恐传出去不好听,对外便以“四灵之首”呼之,不知不觉竟成了应无用的外号。   应无用没有弱点,不代表风云峡没有。而风云峡这一代最大的隐忧,就是如应无用这般优秀的人才,一口气却出了三位,其中“琴魔”魏无音与“刀魔”褚无明势同水火,已至片刻难容的程度。   正当飞雨峰等各派巴望着风云峡祸起萧墻、爆发内斗之际,应无用却一手主导了师弟褚无明的“破门出教”,假逐出门墙之名,安排褚无明离开龙庭山,避免褚魏二人争斗趋于白热,也给了心性自由、不受拘束的褚无明离山闯荡之机,从此海阔天空,更有连番奇遇。褚无明后改名“星烈”,取其“无日无月”之意,依旧以“刀魔”自号,显与龙庭山旧情不断,并未忘本,由此可见应无用的手段。   若应无用未在妖刀之乱爆发前突然离山、从此不知下落的话,对于其后种种,这位有着高隐襟怀与睿智手腕的宫主应能创造出另一番局面,陶元峥的借刀杀人、韩阀的阴谋算计,或许在应无用看来,不过就是潇洒一挥袖、谈笑化灾殃,一如既往罢了,可惜就是来不及。   妖刀乱后,“琴魔”魏无音身受重伤,一身内功几乎全废,继承师兄的双尊名号云云,更像是对他牺牲平乱的褒奖酬勋,在魏无音刻苦恢复功力之前,并无实质的意义。而即使恢复了部分内功,魏无音的修为亦多不及往昔全盛时期,更别提追上师兄应无用了。   封底兵设:双燕匕   【第二十九卷完】   第三十卷 四极明府   内容简介:   封面人物:翠明端   这里是武林中最神秘的所在。此间主人受王公巨贾所托,制造出形形色色的奇淫机巧之器,小至飞虫爬蚁,大至宫室斗舰,没有做不出的。世人慑于逄宫超凡入圣的匠艺,经常忘了在多年积聚下,此人亦富可敌国,更胜公侯。   欲效云天何师古?纷纷夺将造化功!终年雾锁的覆笥山,今日为迎贵客,中门大开!面对莲台之谜,谁才是猎人,谁又是猎物?   第百四六折 蒺藜长据,如见斯容   胡彦之悚然一惊,才意识到眼下正处于极危险的境地,若白额煞凶性大发,一意取他性命,以此际伤疲交迸的惨烈状况,怕是有死无生。   肏你祖宗十八代!救人救到连命都搭进去,胡彦之啊胡彦之,世上有没有你这般蠢才?老胡微露苦笑,横竖已走到这一步,真要反脸也只能认栽了,索性耸了耸肩,哈哈笑道:   “二师父神算,不知平日在哪儿摆摊?下回沾了霉运,一定请您老开光。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更姓,乃真鹄山观海天门教下,姓胡名彦之,二师父甭客气,叫我小胡就好。”见白额煞黄睛一眦、竖瞳倏紧,大有不善之意,想想还是别扯破面皮自讨苦吃,赶紧陪笑:   “……不然叫“之之”也行啊,我不介意的。”   “你,是鹤着衣鹤老儿的徒弟?”   白额煞喉间如滚雷,声音虽不甚大,却透着一股张嘴嘶咆前的强大威压,未闻虎吼,胆已先寒。   胡彦之心里将牛鼻子师父骂上几百遍,听白额煞的口气,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结下的老鼠冤,合着今儿结帐来了,强笑道:“跟他不是太熟,不是太熟!真鹄山忒大,人多如屎蚵蜋一般,一脚踩下卜卜响,谁认得谁呀!二师父若要寻他,还是亲往洞灵仙府一趟靠谱,好过在江湖上打听。”   忽闻一声“噗哧”,却是符赤锦掩口道:“胡大爷没存好心,你们一山都屎蚵蜋,恶心死啦,谁人肯去?却教二师父上山。”   胡彦之哇哇大叫。“耿夫人,都说好要合作,你不拉我一把便罢,至于这般落井下石么?快同二师父说,老胡先在念阿桥救你,又赶来救你小师父,还是你家相公的把兄,说起来大伙是一家人。”   符赤锦抿唇笑道:“你自个儿都说全啦,还让我说什么?”见白额煞乜眼投来相询之色,微微点头,算是认了老胡之言。白额煞哼的一声,收起弯如钩镰的油黄骨甲,呼噜噜地咕哝:   “你师父鹤着衣……”   “没有很熟,没有很熟!”老胡急忙撇清。   “……昔年是我手下败将。”白额煞不理他插科打诨,沉声道:   “他虽输了一招,却是个好样儿的,我还记得他说:“你的招式极精,却攻不破我的《灵谷剑法》,只能以力压伏,足见于道理之上,算不得是真胜。待我修为大成,怕你便非我之敌手了。”如今想来,那时他的眼光便已在我之上,对武学的体悟,亦非我所能及,这些年来我一直很是佩服。”   胡彦之敛起嘻皮笑脸的神气,整了整破碎狼籍的袍衫,勉力起身,对白额煞抱拳一揖,肃然开口:“前辈胜而不骄,亦令晚辈万分钦佩。感谢前辈未有一辞稍辱我师,否则晚辈纵不量力,万不能视若无睹。”说着长揖到地,行了个极其慎重的大礼。   白额煞冷哼一声,竖睛乜斜。   “好在当年你师父说话,不是这般文诌诌的穷酸德性,直来直往,好不痛快!   如若不然,莫说共饮一坛,恐怕这架还有得打。”口气不似先前森寒,猫似的白毛裂颚微咧,隐有一丝笑意。   胡彦之心想:“好啊,牛鼻子师父年轻时不仅同邪派中人打架,还与他们一块饮酒!谅必在青帝观众牛鼻子师祖、师叔祖心中,也不是什么好鸟。”大感欣慰之余,又不禁替鹤着衣难过起来:怎么牛鼻子师父从前与人比武过招,像是没赢过似的?   五帝窟的“白帝神君”薛百螣赢过他,游尸门的虎尸白额煞也赢过他;他自承武功不如爹爹,两人比试的结果不言可喻,就连鬼先生也说,风伯年轻时与牛鼻子师父大战一场,以“力挫青帝高足”作结,对照日后再战的终局,不可不谓是大大的逆转……   这人仿佛不知胜利为何物,抱着叠床架屋似的成摞败绩走过了青壮年岁月,最后居然坐上青帝观主乃至天门掌教的宝座,也算奇事一件了。紫星观的鹿别驾多年来小动作频频,背地里结党营私,颇有图谋大位的野心,抑或与此有关。   符赤锦不知他心中计较,见二师父的态度大趋和缓,忙打蛇随棍上,将胡彦之所提说了一遍,却略去他与狐异门之间千丝万缕般的可疑纠葛,只说胡大爷一直跟踪自己和耿郎,无意间撞破金环谷的人马埋伏四周,进而发现幕后的黑手乃狐异门的鬼先生,为破奸人毒计,欲假游尸门之手潜入七玄大会云云。   胡彦之越听越是佩服,这毒妇鬼扯的本领比起人称“扯圣”的奇才胡大爷,恐怕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材,不找个时间堂堂正正以谎话一决胜负,孰高孰下,尚在未定之天。她不说一句假,只隐去几个枝节关窍不提,或者变个花样换着说,听起来就是毫不相干的另一套。   耿照只是看上去老实,心思可一点也不蠢,过去胡彦之虽有疑虑,倒不真的担心拜把兄弟被她拆吃落腹,连骨头也不剩。直到此际才不禁头皮发麻,料想耿兄弟纵使九死余生、历劫归来,家里也还有一条心机深沈的美艳母蛇等着,是福是祸,委实难料。   那“玉尸”紫灵眼看似不通世务,心思单纯得很,“虎尸”白额煞则是崇尚武勇的江湖人,在徒儿的如簧巧舌之下,按说是风行草偃,说服起来毫无困难。岂料白额煞听完,咧开大嘴一笑,冷冷说道:   “对付狐异门,偏不能与此人合作。”肌肉贲起的毛茸茸双臂环胸,一边以骨甲轻刮下颔,发出磨砂般的“喀兹”怪响,射向胡彦之的森森目光令人背脊发寒。   符赤锦微微一怔,笑道:“二师父,是胡大爷从狐异门的手底下,救了我和小师父呀!怎地偏不能与他合作?”声音娇腻,直与小女孩儿撒娇无异。   白额煞重哼一声,冷道:“这事你不懂,毋须多问!哼,方才说是鹤着衣的徒弟,我就隐约觉得有些不对,这下可对上啦。鹤着衣这几年闭关不出,甚少见人,与他过往的为人颇有扞格处。难道是他错养了一只噬人的狼崽,反将性命搭了进去么?”   符赤锦听出口气不对,低而混浊的咕哝声,正是暴起伤人的前兆,却不知何以至此,闪身拦在二人之间,颤道:“二师父,胡大爷是耿郎的义兄弟,多次舍身相救,决计不是什么坏人。这其中必有误会,二师父先莫动气,让宝宝锦儿问问他可好?”说到后来近乎央求,隐带一丝哭音。   胡彦之看不见她的神情,光听声音亦觉动容,听白额煞“哼”的一声,目光越过她浑圆的香肩,仍是混杂了猜忌不忿,正欲挥开爱徒,蓑衣一角却被另一只白皙玉手拿住,身后传来紫灵眼恬脆的嗓音:   “长老,他毕竟救了我。且听听他怎么说,宝宝锦儿不骗咱们的。”   胡彦之一凛,忽明白符赤锦是演给哪个看、白额煞又最听谁人的话语,果然虎形大汉编笠一垂,不再进逼,侧首森然道:   “你们要是见过“鸣火玉狐”胤丹书夫妇,便知这小子和胤野、胤丹书何其相像!他的眉目口鼻像极了胤丹书,而说话那股子挑衅的神气,与“倾天狐”胤野宛若一模刻就!我不知胤氏一门是否尚有血脉遗世,倘若有,被鹤着衣收养也非是难以想像之事。”   符赤锦对胡彦之与狐异门的牵连早有疑心,“胡”字与“狐”其音相同,或有喻含,不想胡彦之竟是狐异门主胤丹书的后人。二师父非是信口开河的性子,其形如兽,辨人的法子也与野兽相仿,不惟外貌,连声音、气味,行走坐卧的微妙表征等,亦在他观察觉知的范畴之内;白额煞说是,可比一百个普通人的指称有说服力多了。   同样骇异莫名的,还有胡彦之自己。   他并不觉自己的身世堪称“污点”,但肯定是一桩必须被严密保守的大秘密,一旦曝光,不仅麻烦接踵而来,势必还要连累牛鼻子师父——不说别的,刀脉的鹿老儿恐怕要欢喜得睡不着觉了,还不藉机将天门掌教斗黑斗臭,一把掼下洞府丹墀来?   向符赤锦提议合作之前,他多方考量过其中的利害,料想游尸门纵使生疑,总不能不管眼前的危机,一意刨挖助拳之人的来历;就算有哪个白眼狼好窥阴私,真要追究他的狐异门情报从何而来,胡彦之也准备了一套说词,一股脑儿推给牛鼻子师父。   以鹤着衣和胤丹书相交至深,能针对狐异门的习性放出眼线,命令弟子预作准备,防患于未然,似也不无道理。待鬼先生阴谋被破,江湖免于一场腥风血雨的浩劫,谁还理会这其中的枝枝节节?   只是他万没想到泄漏机密的,居然是自己的长相。   他从不知道自己长得像父亲。无论是风伯或师父,鲜少向他提及父亲的形容;他和鬼先生见面时,望着那张比女人更美的白皙脸蛋,和镜中的自己找不着多少相似处——当然,以“捕圣”仇不坏的骨相术仍能找出同胞兄弟的共相——总禁不住想:   “他应该……比较像母亲罢?那我呢?我这张脸……是不是爹爹的模样?”可惜明镜无言。   连兄长鬼先生也有意无意地避谈父亲。胡彦之非是初入江湖的雏儿,人情世故多有历练,隐隐觉得狐异门的覆灭,与父亲决定同正道七大派合作一事,恐怕有直接的关系,对狐异门人来说,“胤丹书”三字既光荣亦神伤,难以相对,也许他的母亲亦然。   (或许……这是母亲始终不想见我的原因罢?)胡彦之忍不住笑起来,笑得咳嗽连连,不见歇止,鼻端、嘴角呼噜噜地冒着鲜血沫子。符赤锦为之愕然,连紫灵眼亦抬起古潭般幽冷的左眸,静静望着狂态毕露的虬髯青年,仿佛能看出其中的软弱悲伤。   “……多谢前辈,”断断续续、夹带气声的豪笑持续了好一阵子,胡彦之倚柱咻喘,勉力朝白额煞一拱手:   “为我解了多年来的一个心结。我平生的憾事之一,就是不知亡父形容,经前辈点醒,从此我日日见得清水铜镜,即如父亲来到眼前,想看之时便有得看,再毋须百转千回,引为至憾。”   符赤锦料不到他竟直承其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却听紫灵眼低道:“你想哭便哭,这般逼着自己笑,徒然伤身而已。”   胡彦之本已收声,听她一说虎目眦圆,仰天咧嘴:“这本是天大的好事,有甚好哭?自是要笑!”鼓胸欲笑,“呕”的一声喷出血箭,连廊柱都倚之不住,肩膀一歪,整个人向后仰落!   白额煞蓑影微晃,人已入廊,抢在他撞倒前抄住。胡彦之眼冒金星,顿觉天旋地转,不知身在何处,但觉腰背有托,血性涌起,双臂乱挥,咬牙笑道:“不……不用……不必来!我……我自己能坐!走……走开!”挣扎着坐回原处,唇面淡如金纸,说话时却是对着空处,显然目力尚未全复。   “我……我师父在真鹄山,人……人好得很,我……我决计不会害他。谁要害我师父,我绝不轻饶!”   他咬牙切齿,惨白的面目罕见地狰狞起来,更添几分惊心。“正道邪道,不过一念;兴衰荣辱,亦是白云苍狗,从上山以来,我师父便是这般教导我,胡某虽然不才,未敢全忘。   “若非主其事者一意为恶,狐异门与我并无关连。我念着我那老实巴交的耿兄弟,唯恐魔掌伸到他媳妇儿岳家这厢,才兴起与贵门合作、阻止狐异门混一七玄之念。   “你信也好,不信便罢,疑来疑去,不觉累甚?滚滚浊世,已然如许惊心,就当帮自己一个忙,省省心罢。”   他挥开扶持,颤巍巍地拄起,拖着破破烂烂的身子向外跛行,忽然想起什么,解开包袱巾将藏锋扔给了符赤锦,一瞥鞘上镶的铜件不是扭变形曲便是掉落遗失,乌檀鞘身龟裂迸碎,惨不忍睹;虽未倒出鞘内之刃,也不是能够任意携行的样态,须觅巧手匠人重配。至于握柄的部位倒是相对完整,藏锋的损伤又比昆吾厉害些,暗忖:   “刺伤豺狗……不,刺伤戚凤城的,到底是哪一柄?鞘虽损裂刃却未露,又是如何自行弹出,以致破了他的护体阴功?”虽疑云重重,却不急于此刻廓清,遥对符赤锦抱拳道:   “耿夫人,看来咱俩的合作就到这儿啦。此番携手甚是愉快,但愿下回再有机会,只消执行到“天”字号计画便能成功,用不着一连三套天地玄,搞得要黄不黄的,累煞人也。行啦别送,我自个儿找门。”   符赤锦正要开口,一旁白额煞忽道:“你向咱们认了桩惊天秘密,足令观海天门易主、青帝观失势,掉头便走,似也大方了些。还是散播这等谣言,原本就是你的目的?”   胡彦之哈哈大笑。   “你爱向谁说向谁说去,本大爷懒管!牛鼻子师父有你这种朋友或敌人,那是他的命,谁教他自个儿不挑?这位毛茸茸的前辈,咱们话不投机,还是少讲几句为好,我总觉得耳里腻得出油。后会无期,诸位珍重。”信手一拱,便要离去。   符赤锦惊出一背香汗,她素知二师父心高气傲,虽漂泊江湖、蓑笠掩容,却最恨无礼狂悖之徒,这胡彦之分明只剩下了半条命,谁知说翻脸便翻脸,若惹恼了二师父,动起手来,花园里那一地凄厉的人片肚肠,岂非正是他的榜样?   果然白额煞仰天虎吼,震得雨幕迸碎,整座挂川寺仿佛动了一动,沿屋带墙地掀落一摞瓦片来。   胡彦之伤疲交煎,哪里禁受得住?“呕”的一声乌血溢出嘴角,被震得双腿一软,似要仆倒,却仅以单膝着地,硬生生挺住了身子,转过一张桀骜不驯的苍白面孔,薄而干硬的嘴唇抿着一抹冷笑;虽未出一声,浓浓的衅蔑讥诮已塞满长廊,直欲透出雨帘。   符赤锦暗叫不妙,打定主意,要是二师父当真出手,拼着以身受他一击,也要保住耿郎的结义兄弟。却见白额煞咆声未落,咧开的大嘴兀自合之不拢,继而吐出一串浓浊的呼噜怪响,居然笑了起来。   “就看你这神情,肯定是胤丹书的儿子,鹤着衣的徒弟。只有这两个家伙,才能生养出如此顽强愚笨、一点儿都不识时务的蠢小子。”白额煞剔着骨甲,懒洋洋地笑道:“如你适才所言,滚滚浊世,如许惊心,若非得相信什么人不可,除我门中之人,我宁可选择胤丹书与鹤着衣。”   老胡错愕的表情硬生生僵在脸上,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同样吃惊的还有符赤锦。她还未全然会意,本能向小师父投以询问的目光,却发现她正瞧着下巴都快掉落地面的胡大爷,不由“咦”了一声。紫灵眼回过神,迳将雪白的脸庞转向一旁,仍是清清冷冷的,仿佛啥事也没发生。   “你……前辈这话,是……什么意思?”一向机灵的胡大爷兀自云山雾罩,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你不是想合作么?咱们这便来合作!”白额煞咧嘴一笑,伸出强壮修长的臂膀往他肩颈一捞,明明是勾肩搭背的亲热举动,衬与胡大爷半死不活的模样,倒像大猫攫住无毛鸡,转头便要大快朵颐一般。   “记着,一会见到我家老大,你就照样说一遍给他听。他这人说是难打发,却也容易得紧,总之莫说一句假话便是,骗不了他的。”   ◇ ◇ ◇   耿照在蚳狩云藏身的秘窟之中调复生息,转眼又过几日。   姥姥的饮食虽然清淡,供应却十分充足,蔬果清脆结实、个头肥硕,耿照过往在流影城执敬司伺候过横疏影的膳食,能辨食材的鲜陈优劣,一尝便知是精挑细选的新采菜蔬;不仅如此,餐桌上亦罕见醢脯渍物,若非置身石室,但看盘飧置办,委实不像幽居地底的模样。   此间说是“秘窟”,实际规模却宽敞得惊人,整个空间由前后两进所构成,居中凿出条斜斜的两折廊道连接,俯瞰便如拉长的“吕”字,两处均是方方正正的格局:   前头的空间供起居之用,是个近十丈见方的挑高广间,四壁各有八间石室,一列四间、上下错叠,上层的门牖均挖在丈余高的削壁之上,须假悬空的廊道进出,呈“回”字形布局;后进则略小一些,格局似乎更加曲折,埋锅造饭的灶房与清洗涤洁的浴房均在此处,不但有经精密计算的烟道及通风口,还引来冷热泉水备用,十分方便。   耿照在黄缨的服侍之下到过浴房,对精巧的引水排水设计啧啧称奇,就连穷奢极欲的流影城不觉云上楼,与此间古意苍苍的石造设施一比,都显寒酸落后,若教独孤天威见着,怕要捶胸顿足,呼天抢地。   这感觉耿照似曾相识。远在三奇谷瀑布的石窟里,他便体验过这种今古倒错的异样感:明明是年代久远之物,却有着连世之大匠亦望尘莫及的惊人技术,更遑论其中的奇思妙想,远远超过现今所知,就算绘成了图纸、苦口婆心地解释,也未必能为时人所接受。   建造这座秘窟的,也是龙皇玄鳞么?还是在世上仍有真龙、天外曾来佛使的久远年代,人人都有这鬼斧神工般的技艺?   “这里的食物,全都由她们所供应。”蚳狩云见他满面狐疑,淡淡一笑,指着后进解释。   “她们?”耿照益发迷惑,端着碗筷的双手就这么停在半空,一时竟忘了吃。   姥姥为他添了一匙鲜蘑菜心,调羹轻敲碗缘两下,见他如梦初醒、慌忙送入口中的模样,不由微抿,摇头道:   “慢着吃,别噎着了。“她们”指的是把守禁道的那群人,她们没有名字,一辈子待在不见天日的地底,谁也不知道她们怎么过日子、活着又为了什么,都管叫“黑蜘蛛”或“黑寡妇”,仿佛早已不当是人。   “关于她们生吃活人、施行血祭的种种恐怖事迹,从我还是女娃儿时便听姊姊嬷嬷们说过,到现在谷里的丫头们还在说;绘声绘影几十年,总是那一套,对那群人终究是一无所知,一如我做娃娃的时候。”   耿照听黄缨说过“领路使”。在关于冷鑪谷的诸多奇闻中,这群黑寡妇永远是最神秘诡异的一部份,即使是最糟糕的转述者,都不会错过如此耸动的题材。   况且,禁道与领路使不单单是故事而已,与冷鑪谷的所有人都切身相关。无论尊卑长幼、武功高低,若无门主或姥姥手谕,擅入禁道者,下场便只是化为一具冰冷的尸骸,自有冷鑪谷半琴天宫以来,便是如此。   耿照一直以为“领路使”云云,不过是天罗香某个秘密堂口的代称,一如赤炼堂雷大太保麾下的“指纵鹰”,于外人固是诡秘重重,终归还是上位者的爪牙,面纱不过是掩护,用来引开旁人的注意力,好让顶上之人伸出黑手,在枱面下覆雨翻云。   如今看来,竟连姥姥也对她们不甚了了。如此,天罗香的进出命脉,岂非掌握在那帮“黑寡妇”手里,只消她们不再引路,偌大的冷鑪谷便成牢狱,进不来也出不去,纵有绝顶的武功,如之奈何?   “我教门千百年来,尽皆如此;说是祖宗成法,亦不为过。”蚳狩云淡然道:   “历代门主继位,均须于一卷羊皮古誓上以血字画押,送交禁道;无论何人接掌教门,禁道皆不拒收血誓,世代如此,从无例外。一旦门主退位,禁道便送回古誓书,卸任的掌门焚香祝祷,刺血于羊皮,则旧的画押即自行消淡,七日内将完全褪去,新掌门以鲜血重新画押,完成誓约。”   不拒血誓,那就是不干预天罗香教内事务的意思了。然而,出入门户毕竟掌握在别人的手里,蚳狩云也好、历代天罗香的掌权者也罢,终不免有“卧榻之外俱是他人之家”的掣肘之感,如芒刺在背,常欲除之而后快。   如非禁道繁复,外人实难理解,彻底阻绝两拨势力的接触乃至冲突,说不定早在数百年前,天罗香即对盘据禁道的黑蜘蛛们高举战旗,为永远地混一冷鑪谷而发动殊死之战,以夺回出入总坛的绝对自由。   “那誓约的内容……”耿照蹙眉环臂,沉吟道:“写的是什么?历代教门与禁道双方首脑可曾修改增减,对此进行磋商?”   姥姥对他一开口便切中要点十分满意,优雅的面上浮现嘉许之色。   “问得好。可惜羊皮古卷乃上古遗物,与冷鑪禁道同样悠久,甚且老于半琴天宫的开基础石,乃至本门至高武典《天罗经》;其上的文字,当世不通行久矣!教门内虽有抄本,古卷译文却散见于历代门主的札记与典籍中,也都传过了几手,未必便是原本的意思。   “既然看不懂,就没甚好磋商的了,是不是?自我代掌门户以来,持我手谕之人,禁道一律放行;若遇特殊情况,我派人往禁道口喊一声,自有领路使者出现聆听,印象中没什么是她们拒绝过的,当然这也是我一向自制,从未提出什么过份要求。”   耿照略一思索,登时明白了姥姥的言外之意。   “典籍”云云,指的多半便是《天罗经》了。也就是说完整的古卷全译,极可能是收录在这部珍贵的武典里,一直以来都受到天罗香内部最最严密的保护。   明姑娘盗走经书,对武学上始终深受“形质不符”所扰的天罗香而言,不啻雪上加霜。更重要的是:失落经中古誓,让天罗香对禁道原本少得可怜的了解形同冰消,打起交道来难免尽落下风。   姥姥之所以倾尽教门之力,处心积虑要夺回天罗经,不惟清理门户,恐怕还有更实际的目的,使她别无选择。然而,盟约是为了规范双方才得以存在,禁道的黑蜘蛛们为天罗香诸女提供指引,避免迷失,天罗香又给了什么以为交换?   耿照想起那些送入禁道、从此只能以黑纱裹面的女郎,还有恐怖的吃人或血祭传说,不由一阵恶寒。姥姥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忍俊不住,一迳摇头。   “真有这么容易,就好啦。”   老妇人叹了口气,搁下食具。“禁道要靠冷鑪谷送下的罪人叛徒来维系,几百年前就该死绝了。自有印象以来,含我亲自送入禁道里的,两人四手用不完,数目还远少于这些年误闯禁道而死的。”   她抬起眼帘,眸里透着深沈的无力。   “她们什么都不要,这才是最头疼处。黑蜘蛛从无要求,绝不主动发声,能不对话就不对话……无欲无求,令人疑窦丛生。我翻阅前贤留下的文书,于此可说是无人不疑,却又反覆重申守誓的必要性;“不可窥探”的警语与前述的疑虑往往同列于一卷,矛盾得令人发笑。”   耿照灵机一动,脑海中浮现一抹窈窕修长、如云如雾的苗条身影,低道:“我猜苏姑娘被送入禁道,并非犯下什么滔天大罪,是不是?”   蚳狩云淡道:“她是我为探查禁道之秘,精心排布的一着暗棋。培养之初,便以历来出身禁道的领路使为摹本,刻意育成那种淡漠疏离、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特质。像她这么年轻,便成为领路使者的天宫之人,过去可说是从来不曾出现过。”   耿照暗忖:“为揭禁道之秘,牺牲一名花样年华的青春女郎……相较之下,禁道的黑蜘蛛不过是无有欲求罢了,执论善恶,姥姥未必站得住脚。”想起苏合薰那与清冷外表绝不相衬、狠厉异常的搏命拳殴,似透着一股浓烈血性,绝非姥姥所说的“不食人间烟火”,沉吟之余,凄恻油生。   总能轻易看穿少年所思所想的老妇人,这回倒像浑无所觉似的,轻拂裙膝,自顾自地续道:   “可惜带回的消息,迄今仍派不上用场。她于地底的居室,据说与此间差堪仿佛,除此之外,便只有一位教她记忆各处密道及出入口的老妇,一样是黑纱裹脸,连话都很少说。薰儿只头一回喊过一声“嬷嬷”,旋被那妇人伸手制止,此后授受全凭手眼指引,不曾交谈。   “我问她底下究竟有多少人、主事者谁,有无昔日见过的天宫旧人,她一条也答不上,仿佛山腹中便只她一人;时间一到,其余人等俱都散得干干净净,连影子也没见。想来不只我挑人,那帮黑寡妇也挑,挑中这个缺心眼儿的,也不知应了谁的算计。”   耿照心想:“那便是地下的地下,另有居停了。苏姑娘虽被黑蜘蛛选为领路使者,怕还不是真正的一员,姥姥让苏姑娘留意盈姑娘几位的日常行止,难保不被其他黑蜘蛛窥看,用心早已暴露。”正要提醒,不知怎的却不欲姥姥向她施压,所幸苏合薰每两日便来汇报,届时再想办法示警,改口道:   “此地……也是黑蜘蛛提供的避难所么?”   蚳狩云微露苦笑,当是默认此事。   “教门中人,一直以为门主的居室藏在天宫主殿的某处。其实此地位于环谷北侧的山腹里,有一条直通天宫的暗道,可以瞒过八部的耳目,无声无息出现在半琴天宫之内。”   历代天罗香之主与其直传弟子多住在这里,假暗道与天宫的居室相连,坐拥既广阔又隐密的活动空间。黑蜘蛛每日均于石窟膳房的活门里放置新鲜蔬果,不管有无食用,翌日便即更新,从来不曾间断,仿佛此事亦详载于羊皮古誓一般,须得恪遵谨守。   蚳狩云一方面对禁道无比忌惮,甘冒违背祖训之险,苦心孤诣安插暗桩,加以刺探;另一方面,却又寄身于黑蜘蛛所提供的石窟天险,享用她们经手的鲜蔬食水而不疑,看在耿照这般外人眼中,自是矛盾已极。然而,考虑到数百年来天罗香与冷鑪禁道间微妙的依存与牵制,似又非是全然无法理解。   思虑至此,耿照忽想:既然石窟位于环谷群山北巅,有无可能翻越棱脊,毋须经由禁道,即能出得谷去?   “由后进出去,恰是一处断崖,其下深不见底,一旦坠落有死无生。无论你相信与否,很久以前就有人尝试过了。”   蚳狩云泼了他一头冷水。“至于四面山谷,不是叠嶂层峦难以翻越,便是陡峭一如此间。关于这点,我们也试了好几百年,只能说不是个想头。”   耿照又气又好笑。是谁挑了这么个死地,又布下错综复杂的禁道机关,如此大费周章,只是为了坑死人么?“恕晚辈直言,”他小心措辞,以免泄漏心中不忿。   “贵派难道不曾想过,举派迁出冷鑪谷,才是真正的一了百了么?便说祖宗家法,这禁道的箝制未免太也恼人,委实不是办法。”   这回,蚳狩云的回答倒是令他吃了一惊。   “据说本门二祖任上,便曾经如此施为。”她淡淡一笑。“结果就是:大批的教门菁英,全成了山腹里的孤魂野鬼,连尸骨都不见,包括二祖她老人家。黑蜘蛛什么都不用做,光是隐匿地底绝不现身,教人自行走入,便足以除掉本门的众多高手;她们若要放外人入谷,于睡梦之间即能灭掉天罗香。   “此事对教门戕害至深,乃至数代之后,元气才得渐渐恢复。五祖在编撰《天罗经》时特别写入序中,殷嘱后人引以为戒,不可重蹈覆辙。你莫以为姥姥派人刺探,是拿黑蜘蛛当敌人、想要一举消灭她们,只为知己知彼罢了,教门与禁道实互为唇齿,紧密相依;唇亡齿寒,巢倾卵破,此乃天地不易的道理。”   这就是姥姥轻易将亲信子弟如苏姑娘等,送入地底的动机么?   这不过是场自家人之间的斗智游戏,孰胜孰败,皆无伤大雅?   “一旦黑蜘蛛发现了苏姑娘的目的,”耿照终是忍不住出口。“难道也不会做出处置么?”   蚳狩云抬望他一眼,像是看着问了傻问题的孙儿,笑意既宽容又宠溺。   “阿缨没告诉你么,那冷鑪谷中人尽皆知的古老传说?地底的黑蜘蛛,听得见这谷里所有的耳语蜚言,无论你在哪一处发声,只要黑蜘蛛愿意见你,立时便能出现。”   她对瞠目结舌的少年笑道:“在定字部禁道以外,薰儿得授的第一条密道,便是通往此间的路,你说黑蜘蛛是知道些什么呢,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打从一开始,苏姑娘……就只是诱饵?   “是试探。”蚳狩云静静说道:   “面对毫无反应的对手,所有的揣测推敲,都注定落空,谁也无法与看不见摸不着的对象较劲,是不是?我在她们的眼皮子底下训练薰儿,只要不是瞎子,都知道这丫头是为了打入她们的圈子而量身定做,但她们竟还是接受了她……这个举动本身就充满意义。”   耿照突然没了胃口,沈默地放落碗筷,甚至须极力按捺心中一股莫名躁动,才不致在言语间失却礼数,低道:“有什么意义,须冒这等奇险?若有万一,岂不是白白搭上一条宝贵性命?”   蚳狩云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重新端起碗匙,好整以暇地盛了小半碗的笋尖火腿凤翅汤,细细呵凉油花匀浅的清澄汤面。“最重要的意义,在于我较过去的教门诸前贤们,更清楚这并非是黑蜘蛛的底线。我们决计不能对她们做的事,于清册上又多划去了一条。”   耿照忽然明白,这或许是形同被幽禁在冷鑪谷中的天罗香上下,数百年来所累积的种种猜忌不安,最后衍出的某种怪异扭曲的心理。   就像身上突然长出一枚怪瘤,初时觉得丑陋恶心,不忍卒睹,避之唯恐不及;岂料经年累月下来,这种强烈的排斥最后却化成了病态的好奇心,反而更想去碰触它、观察它,从骤然涌现的恶心反胃中得到快感。   至此,其人或有解脱之快,看在旁人眼中,却觉这人已然发疯,无可救之药。   睿智如蚳狩云、正直如雪艳青,竟也难脱窠臼,只能说当局者迷了。   若数百年来,黑蜘蛛始终甘于引领天罗香之人往来禁道、替北山石窟补充新鲜蔬食,或许这就是羊皮古誓上记载的盟约内容,她们并没有其他想要的东西,所为不过守誓而已。   ——如果出入禁道的规矩,从来没有例外的话。盘据冷鑪禁道的黑蜘蛛,便是世上最理想的看门犬了。   “据教门典籍所载,过去的确无有例外,没有誓约者的通行命令,黑蜘蛛绝不放行。”他正试图为她开解时,老妇人却明快地打断了他。“唯二的两次,却是出现在我眼下。”   “两次?”耿照喃喃覆诵,只觉思路一下子全乱了套。   如此一来,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仅只一次,还能推说是意外;光就姥姥亲身所历,便已有过两例,有无可能在漫长的岁月里,其实发生过无数次私纵,只是教门隐而不宣,刻意粉饰太平?这个可能性一旦确立,不仅天罗香门户洞开,甚且看门者随时都有窝里反的风险,因此姥姥急于取回宝典,唯有厘清古誓内容,方知黑蜘蛛是否别有用心。   耿照灵光闪现,忽明白其中一例是何人所为。   “明姑娘……我是说蘅儿姑娘,”蚳狩云没同他说过明栈雪的本名,只知其中有个“蘅”字。“她盗走了天罗经,私自反出教门,逃亡之际,决计不能持有门主或姥姥的手谕。我猜她便是那两例的其中之一,是也不是?”   蚳狩云笑起来,将呵凉的笋尖汤放下,端起耿照的空碗为他舀汤。   “你这般聪明,若不能为我教门所用,拼着苍生无救,姥姥都想先除掉你了,免得将来后悔莫及。”她叹了口气,盛汤的动作优雅动人,而且轻灵晓畅,丝毫不像上了年纪的模样。耿照不由想起明栈雪,惊觉外表绝无半点相类的两人,竟能予人宛若母女般一模印就的鲜明印象。   “我一直不敢问,毕竟是贵派的家务。但明姑娘……我是说蘅儿姑娘她究竟犯了什么事,以致甘冒破门出教的大不讳,也要盗走如此紧要的典籍?”虽说明栈雪口口声声,不离“我行我素”四字,综观她协助岳宸风取七神绝等行止,也颇能呼应其自白,但耿照始终感觉她的所作所为,带着一股野火燎原般的狂怒,并非贪得无厌、一意占夺,更像被什么东西伤害了,欲寻一处出口宣泄;证诸她对天罗香展开的毁灭性报复,益发支持着耿照的直觉。   蚳狩云停下动作。   虽只一瞬,但她双手不自然地于半空中一僵,省起失态,忙优雅地放落汤碗,才发现桌前已有一副碗匙,这碗原是耿照的。耿照起身欲接,她却平平推过桌去,低垂眼帘,抚桌淡笑:   “她杀了自己的师父,本门前代门主,离去前还试图纵火焚烧冷鑪谷,所幸及时下了场大雨,未能得逞。欺师灭祖之人,无论在黑白两道,都只有一个下场,若非这些年她避得无影无踪,早已擒捉正法。”   耿照无法想像杀人纵火的明姑娘是什么模样,那与他心目中优雅慧黠、风情万种的明栈雪直若天地云泥,相差不可以道里计。明姑娘虽非心慈手软的性子,却有原则、讲道理,会做出如许疯狂的行径,纵说不上“情有可原”,其中必有原因。   “那时候,谷里的情况乱得很,她四处放火、见人就杀,就像发疯似的。”姥姥低道:   “我急于抢救门主性命,无暇他顾,料她再怎么闹腾,总不能插翅飞出去,只教艳儿去追她。她武功非是艳儿的敌手,情急下钻入禁道;我听了艳儿的回报,满以为黑蜘蛛会将尸首连同天罗经送回,一如既往,怎知她们居然将人纵放出谷,更延误了咱们追回宝典的时机,教那丫头扬长而去,从此不知所踪。”   她抬起头来,定定望着耿照。   “从那时起,我便再也不能如过去一般,全信禁道乃教门之守护。”   “禁道那厢,可曾给过解释?”   “黑蜘蛛从不解释。”老妇人喃喃道:“她们没有名字,个个以黑纱裹头,过去我们送入地底的那些人,裹上黑纱后便再也辨别不出身份,是不是还活着、过着何等生活,通通一无所知。在薰儿之前,教门甚至没有过能回报消息的暗桩,但即使是她,也无法知晓如今掌管黑蜘蛛的,究竟是什么人。”   此事之后,姥姥才真正怀疑起黑蜘蛛的用心,表面看来,是开始着手培养能渗透禁道的暗桩,实际上是藉此试探黑蜘蛛的底线,看她们对此举的反应,以判断对教门有无提防、乃至出手之意——   这表示两桩例外里的另一桩,却是发生在明栈雪之前。   否则,黑蜘蛛在明姑娘之后又破一例,敌意昭然若揭,就算姥姥将手下视为弃子,牺牲得毫不痛怀,也没必要白白饶上一名苏合薰;若例外是在苏合薰跻身领路使者之后才发生,则代表黑蜘蛛不但识破姥姥的用心,且对此十分不满,苏姑娘绝不能再自由出入禁道,任意携出消息。   因此,由姥姥的态度以及苏姑娘的安危两点推断,另一桩例外必是发生在明姑娘破门出教之前,更有甚者,就案发当时的姥姥看来,此事并没有严重到将会危及教门存续的程度,故多年来未曾积极应对,直到黑蜘蛛私纵明栈雪为止。   蚳狩云对耿照条理分明的思路剖析,算得上是见怪不怪了,当少年说出这番推论时,她的反应明显是嘉许大过了惊奇,轻叹一声,含笑摇头。   “我怎就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正想你什么时候会说出来呢。他也一样,老是做些教人想不透的事。”她又露出那种悠然神往的怀缅之色,出神片刻,才轻声道:   “另一次例外,是独孤弋。那时我才刚当上护法不久,不能老是在外头逗留,我俩分开不过数日,一天夜里,我浴罢正擦抹湿发,忽闻有人叩窗,回头一瞧,他便从窗底冒了出来。”忽然噗哧一声,忍不住失笑,面颊微红,一副又气又好笑的神气,带着难言的缱绻与温柔。   当时的蚳狩云可半点也笑不出来。独孤弋纵使武艺高强,一旦被人发现,莫说门主出手,但教谷中半数高手围上来,累也能生生累死了他;活拿人死见尸,哪还有第三条路可走?吓得女郎魂飞魄散,赶紧一把拽进香闺里,窗门闭得严实,不露一丝声息。   “看你这么猴急,我都有些不好意思啦。”说归说,手脚可没落下,娃娃脸上才刚有些害羞的模样,两层裤衩已褪至膝弯。“你一定想念得紧罢?教你尝尝老衲的棒……哎唷!”   ““哎唷”个头!”女郎狠揍了他一脑袋瓜子,连人带拳,差点都摁进了地板里。“你怎么进来的?是谁放你进来的?你怎……你怎知我在这里?还有没有其他人看见你进了冷鑪谷?”   最终,那一晚是仍以她无法想像的疲累与酸疼作结。   与独孤弋交欢,一向是体力与精力双重极限的挑战,然而在师长同门环伺、随时可能被发现的惊险环境,须极力咬着枕被亵衣,不让呻吟嘶喊迸出唇缝,意外地使如潮快感一翻数叠,远较平日来得更凶猛激烈,几欲教人发狂。   她身子瘫软如绵,被男儿抱着四处行走,无法抗拒或阻止他在最危险的地方恣意挺动,撞得她发散汗飞、臀乳浪摇,榨出身子里的每一分精力,连同她甘美丰沛的汁液……那绝对是她平生最贴近死亡的一次,伴随着绝无仅有的快美与激昂。   直到平明独孤弋离开为止,她都无法确定他是怎么摸进冷鑪谷里的。   “……一堆黑女人围着我,身材可好了,啧啧……我是说怎么都差了你一截,但也算是挺好的。哎唷,哎唷。”独孤弋讲话永远是兴之所至、漫无章法,三句不离床笫淫亵,也算表里如一了。   “然后呢?”她狠狠拧着,不管掐哪儿,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横竖弄不死他。“身材好的黑女人怎么了?”   “也没怎么。那些身材没有你好的黑女人跪了一地,悄静静的没人说话,我站了一会儿挺尴尬,就直接问:“不好意思啊各位,我找蚳狩云呢,一个脸蛋漂亮奶子又挺、长腿翘屁股的丫头……哎唷!””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仍是勉力板起面孔,凶霸霸地问:   “你没事儿同人家“哎唷”什么?”   “我没同人家哎唷,是你打我才……哎唷!”   “少废话!”她忍笑扇他一记。“接着说!”   “我说:“我找蚳狩云呢,你们知不知道她住哪儿啊?””   “然后人家就带你进来了?”女郎只当他闲嗑牙,一迳冷笑。   “然后人家就带我进来了。”他一脸无辜。   她蚳狩云可是堂堂冷鑪谷中最年轻的护法,教你这般呼拢!女郎灵机一动,立刻逮住漏洞,赤裸的胴体一把翻了过来,两团结实坚挺的湿濡美肉压上他宽厚的胸膛,长腿跨骑着熊腰。   “她们跪满一地之前,你又干了什么?老实招来!”   独孤弋微微一怔,忽然笑起来。   “……打架呀!”   他摆出一副“这还用说”的懒惫表情,无奈摊手。   “我本想一路杀进来寻你,怎知这帮黑女人忒不济事,三两下便躲起来不肯打啦,我在地道里转来转去找不着路,气得运功轰向石壁,突然眼前打雷似的一阵烁亮,再看清时,那些个身材没你好的黑女人已跪了一地,口里不知唸得什么,便有人引来寻你啦。”   “那是……”耿照心念一动,会过意来。“残拳么?”   姥姥点了点头。“其时他内功已然大成,我虽未细问,但他恼火起来全力往石壁上一轰,用的肯定是最厉害的武功,我以为是残拳无误。”   “黑蜘蛛又为何要跪太祖?他那时明明还不是皇帝呀!”耿照百思不得其解。   冷鑪禁道传承久远,“残拳”却是横空出世的独孤弋自创,两者之间毫无交集,世上哪来忒多的巧合?“要是知道她们口里唸什么就好了。除此之外,简直是毫无头绪。”   “这倒容易。”姥姥笑道:“他记心不好,可我手段残厉,拷问半天,总算帮他找回了失落的记忆。”   想来过程应该不会太愉快。耿照暗暗为太祖掬一把辛酸泪,赶紧追问:   “那黑蜘蛛都说了些什么?”   “她们说:“真龙降临,冷鑪开道。””姥姥收起戏谑的神态,肃然道:“这也是我之所以替他保管手札的原因之一,我一直很想知道,本门与“真龙”、黑蜘蛛、残拳之间,究竟有何等因缘牵系。所以说,你体内那股残劲若不能消除,万不得已时,姥姥只好将你扔进禁道里啦!”   第百四七折 重波勿返,千年一梦   耿照本以为姥姥在说笑,跟着笑起来,片刻才见得老妇人嘴角微勾,眸中却殊无笑意,不由得头皮发麻,倒抽一口凉气:“她……她是认真的!”若不能勘破手札秘密,只怕姥姥真会死马当活马医,将他扔进禁道里赌赌运气。   而独孤弋的亲笔的确不是开玩笑。   以“代天刑典”蚳狩云之识见修为,坐拥罕世珍本近三十年,天罗香迄今仍不能恃以精进、一统江湖,根本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没人看得懂太祖武皇帝到底写了什么。   耿照读书不多,要攀上“粗通文墨”四字还有些勉强,随意扫过几眼,瞥见的错别字两只手竟数不过来,灾情之惨,可见一斑。   若独孤弋写的是扎扎实实、正正经经的练功法门,以他威加四海的至高武名,无论这部手札落在谁手里,大概都无法抵挡一探究竟、按图索骥的绝大诱惑,纵有疑义,也只是怀疑自己多过书——质疑独孤弋的武学见解,那可真要笑掉旁人的大牙了。凭你也配!   然而观其通篇臭字,将“丹田”写作“母回”、“气海”误为“米每”,亦是信手拈来,再自然不过,不管谁人照书修练,大抵逃不过走火入魔、七孔流血的下场。纯以破坏力而言,此书胜却世上无数刀兵,堪称杀器。   还好太祖武皇帝留下的,不是这么缺德的东西。   这些杂乱无章的纸头,更像是独孤弋回首前尘,随手写下的只字片语。书写之人,未意识到自己正留下一本半生行述,思绪飘到哪儿,便赶在臆想周转前匆匆抹下一笔残迹,与姥姥的评注意外地相契——   谁要想同独孤弋较真,那是和自己过不去。   他的心思不仅如蓬飘萍转,恐怕方寸之间还长年刮着大风,飘转的力道与幅度早已超过常人所能估计。追着他洒落的痕迹并不足以还原其貌,只会将自己逼疯。   耿照捧着那摞陈纸,除了吃饭睡觉洗浴出恭之外,几乎手不忍释,看得津津有味那是决计没有,只盼勤能补拙,得以理出一点头绪。独孤弋少年时的经历自是一大重点,他与萧老台丞一师所授,分得文武绝传,然札记中于这段却说得极少,对授业恩师的出身来历等付之阙如,连名字都未曾提到,仅以“他”呼之。耿照翻着翻着,忽掠过一个极荒谬的念头:   “有无可能……连太祖和萧老台丞,都不知道那人的身份名讳,因此只能说是“他”?”益觉神秘莫测,难以廓清。   独孤弋并未留下修习武功的诀窍,却描述了自身的武学观——当然是以他独有的方式。   “……肉功练个头就好,当暖手,练下去就要曹。你在身里练个小天地,以为了不起,马你个俊逼,外头天地这么大,要小的干舍。我同小馒头说了,哪知他太聪明,没留神把肉功练得太万告,就曹了,可借可借。”   耿照皱眉支颐,反覆看得几遍,忍住在珍本上涂抹的冲动,食指沾了沾茶水,于石桌面上把“曹”字重写作“糟”,“肉功”则改成“内功”,总算弄懂了他的意思。   “俊逼”云云,自非夸奖他人之意,应是“傻屄”的别字同音;“干舍”的那个舍,也不是指被猥亵的草庐精舍一类,想是“啥”字少了偏口旁。“万告”比较难猜,苦思之余灵光一闪,明白是“厉害”缺了几笔所致,兴许打太祖识得这两字起,便只认了边边角。能辨不代表能写。   至于“可借可借”——   “是“可惜”。”姥姥看他脸都快贴桌上了,不由叹气。似明白读这些纸头实乃戕害身心的苦差,每回耿照埋首钻研,她总会陪在一旁,翻点卷册之类,示以同苦。“他不确定怎么写的字,多用人字旁。别问我为什么。”   耿照委实笑不出,苦着一张黑脸。姥姥为提振他低迷的士气,透露“小馒头”   乃“帝陵祀者”独孤寂的小名,据说是太祖亲自取的。   “他说十七爷诞下时,活像一枚沾血的大白馒头,他忍不住与身边人说笑,谁知那些仆妇稳婆什么的全笑不出,好生扫兴。”姥姥又露出那种几欲摇头的无奈神情,柳眉一挑,直问耿照:   “你给姥姥评评理,谁听这话笑得出?他竟说我好没趣。”   耿照本读得满腹郁火,听她一说不由微怔,独孤弋其人好像突然来到眼前,见那股子赖皮又天真的神气,谁还能生得起气来?哈哈一笑,耸肩道:“的确是太祖爷没理。谁拿这当笑话讲?”   蚳狩云也笑起来,积压数十年的怨气俱都吐尽,一击裙膝,咬牙烈目:   “是不是?是不是?明明就是他好没道理!”   耿照陪她笑了会儿,喃喃摇头:“我知十七爷比太祖爷小得多,却没想到十七爷出生之时,他居然是在旁边瞧着。”蚳狩云见多识广,要说有什么是姥姥不敢称能的,便是民家日常的嫁娶迎送了。大半生都花在刀头喋血、武林争霸的大长老女豪杰,可没经历过这些;冷鑪谷半琴天宫与世隔绝,实也无此必要。   “这姥姥就不知啦。贵族门阀之中,有些奇怪的规矩也不一定。”   在流影城,独孤天威妻妾所居内院,只丫鬟仆妇能进,莫说外人,连独孤峰要见母亲,也得请人通报,城主夫人允准后于偏厅问候起居,以避嫌疑。故独孤峰与父亲的宠妾云锦姬私通,须另觅地点幽会,以城中遍布横疏影的耳目,早已牢牢握着证据,隐而未揭而已。   独孤弋说十七弟出生时“活像沾血的白馒头”,肯定是在产房中见得,否则婴儿洗去胞衣后才由乳母裹锦抱出,以示亲长,何来沾血一说?“他当时只是少年,不安分得紧。兴许是攀梁爬树,偷偷见着的罢?”姥姥并未上心,目光落于桌上摊开的纸页,暗示他以何者为重。   耿照收摄心神,重新将注意力集中于手札。   去除乱七八糟的别字,这段看似浅白,意思却足以颠覆当今东洲武学的础石。   耿照突然明白,初见时姥姥问他“何谓内功”的用意。但凡玄门功法,无不是教人“法天顺自然”,调和五脏六腑、打通奇经八脉,在体内造就一个具体而微的六合之境,以模拟出天地造化的力量,藉此克敌延生,超越庸凡。   然而,独孤弋却断然指出:这一处小天地再怎么浑似天生,终究比不上真正的寰宇六合。因此,姥姥才以“神解”为喻,非是一味模仿自然,而是直接引寰宇六合的力量为己用,想着风,便轻如鸿毛;想着云,便变幻莫测——但这如何可能?   关于这点独孤弋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用他那骇人听闻的文笔别字再多描述一些,如施展起来是什么模样、如何由造化之中借得大力等,让耿照得以从中稍事揣摩。他烦躁地翻动纸页,没有……这里也没有……没有、没有,还是没有……直到映入眼帘的三个字令他硬生生停手,双目为之一亮。   ——韩破凡。   摧破无双、世之锋镝的“虎帅”韩破凡!惯以攻击粉碎一切,连妖魔般的异族大军也莫敢直撄的东洲第一名将!   耿照记得太祖武皇帝与韩破凡之间,曾有过人所未见、灿烂非凡的一战。在灞上秘密进行的那场比武决定了天下归属,仅以一招落败的虎帅率领西军向独孤弋投降,结束了东洲大地多年来的苦难兵锋。   这场空前绝后的决斗,必定在独孤弋的人生中占有非同小可的份量。他花了整整三页的篇幅讲述韩破凡,多半是翻来覆去地痛骂韩破凡如何欺骗了他,把皇帝这烂摊子“砰!”一声扔地上,自己却装死跑去海外逍遥,从此过着冒险刺激的快活人生……   看到这里,耿照连杀人的心都有了,假使办得到的话。   你不是一直担心自己死后,苍生将遭受莫可名状的恐怖大劫么?你千里迢迢,亲自送到东海来的,怎能是这般莫名其妙、全无用处的物事?耿照几乎将整束纸片翻烂,连用字的习惯都快被太祖污染,开始不自觉地“万告”、“可借”起来,然而休说残拳,连一丁点能拿出手来的东西也无,徒然浪费时间罢了。   “……去找韩破凡。”纸上写着。“他打输我,其实也不算输。我会的,他能懂,他还很会打仗。他答应我会回来,万一不成,找生沫港庾氏船行,他打那儿出海。”其后接着成串描述生沫港所在的混乱叙述。   耿照凝着歪七扭八的字迹,蓦地由“去找韩破凡”几字里,读出了太祖武皇帝的焦虑。   他并非有意东拉西扯,比起留下讯息,他毋宁更擅于面对强敌、喋血厮杀,然而由于一连串的阴错阳差,眼下竟是时不我与;他不知该如何表达、怎生记录,他有生以来从未受过这样的训练,就连早早即为苍生储材的异人,也没想过有朝一日需要阿旮做这样的事。   因此他无能为力。   即使身负绝世武功,太祖武皇帝写下这乱七八糟的纸束时,心中想必是满满的绝望罢?我们错得离谱,现下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去找韩破凡”——去找那个聪明绝顶、能说会写的教书先生,告诉他我们错了,浩劫其实并未过去,而是还未到来;此际盖世神功无益于苍生,须将它们流传下去,像我师父那样,为日后一战预作准备!   耿照忽然抬头,望向胡床上翻阅书册的华服老妇。   “所以,你们后来去生沫港找了韩破凡,是不是?”   这推论一点也不难。蚳姥姥从未解破过手札之秘,天罗香按说并未得益于太祖遗惠,然而玉面蟏祖的武功仍突破了教门历来的框条,攀至前人难企的巅峰,用的还是外来的武功,只能认为是从手札里得了好处。思前想后,必与生沫港的线索有关。   蚳狩云倒没怎么露出吃惊的模样,信手翻着平放在胡床上的薄册,似读得津津有味;偶一抬眸,才淡淡接口。   “没人能找着韩破凡,他出海去啦,再没有回来过。庾氏在生沫港一带算是颇具规模的舶行,东家名唤庾长青,是当地有名望的仕绅,柜上伙计还记得有位随船出海的韩相公,一身青布棉袍、黑履白袜,用白镴长杆挑着两箧书,学问很大,为人却谦冲和悦,教小娃儿识字特别有耐心……”见耿照瞠目结舌,不禁抿嘴微笑,拂了拂裙膝。   “跟想像中天下无敌的“虎帅”兜不起来,是不是?若非独孤弋同我说过他的模样,谁也跟不了这条线索。   “韩破凡搭上庾氏的大海舶,先去了海外的高唐国、朝云国等,后来抵达南海的大岛苏泥渤鲁青,已是东洲通商航路的极限,这就花了两年余。再往西的伊沙陀罗国虽不是无人到过,航程却是既遥远又危险,除非绝了归乡的念头,打算埋骨异域,否则没有水手肯再西行。”   耿照一想也是。光到苏泥渤鲁青就花了两年多,就算去伊沙陀罗的航程与之相若,这一来一回,十年光阴便这么耗费在大洋上。试问人生能有几个十年?水手登船、舶行出海,图的也就是活口养家,不回家去,一切便毫无意义了。   但韩破凡并没有回来。   “庾氏那艘海舶的伙长(船长)听说韩破凡打算继续西行,便问他:“相公有亲人在伊沙陀罗或韦罗犍羝么?”大抵在这些个老船头心目中,愿意不辞艰难,冒着被恶水吞噬的风险也要继续航行的,只能是万里寻亲啦。   “岂料这位韩相公却笑答:“既来了,我想多瞧瞧西方风土,看与东洲有甚不同。便到了伊沙陀罗,我也还要再往西走,若能这样一路航行到世界的尽头,那就太好啦。”   “伙长心想这人不仅学问大,本领更是高强,原以为只是读死书的腐儒,担心他捱不过远洋苛厉,拖累一船人,岂料途中却屡蒙他出手解危;且学习泅泳舟事之快之能,胜过他这辈子所识的水手,更别提各国土话,光在港口停留数日,便能朗朗上口,出入市井几无阻碍。明白遇上了异人,当下不再劝解,整襟下拜,就此作别。”   韩破凡写了家书,连同途中获得的宝物,讬伙长携回东洲,交与西山韩阀当主韩嵩,信中说天下既已无事,他便放怀西游,冒险以终。“这样……能算是抛妻弃子么?”耿照听得蹙眉,喃喃道:   “如此壮游,虽是令人敬佩,只是留在家乡的家人,读到书信,心中该是五味杂陈罢。或许……这辈子再也见不上一面啦。”   姥姥淡淡一笑。   “韩嵩不是他儿子。”   “嗄?”耿照一怔。“我听人说虎帅薨殁,其子韩嵩袭爵——”   “可韩破凡没死呀。你这“听说”头一句便是假,其后说不定也都是假的。”   姥姥怡然道:“韩阀早在前朝时,便由旁支把持,本家长房早已没落,此事人尽皆知。后来白玉京毁于异族,天下大乱,当此之际,没落的长房却出了一名惊才绝艳的韩破凡,挽狂澜于既倒,取回了长房旁落之权。   “不过按独孤弋的说法,此人并不恋栈功名爵禄,性情淡泊,逢乱一肩挑、事了拂衣去,是他原本便有的打算,走了也不奇怪。在海外不知道,但于东洲时他都在统兵打仗,未曾娶妻,自也不能有个这么大的儿子。”   “那韩嵩……”   “算起来是他的族弟罢?”蚳狩云又信手垂眸,继续翻书,显对其后的话题失去了兴趣。“应是韩阀各系商议后,推派出来袭爵的合适人选,当作交换他诈死隐遁的条件。”   耿照并不知道,数百年来与西北外族杂居通婚的西山韩家,早已被崇尚武勇、民风剽悍的牧马民族同化,身子里流淌的非是血液,而是足以在险峻的高原卓尔独立、映日铄然的削岩黄砂。为了确保家族最大利益,传承的顺位向是“兄终弟及”   先于“父死子继”,更早以前,甚至有娶寡嫂或同姓通婚的习俗,常为央土之人取笑。   而平望都对付韩阀的手段,大抵依循前朝“移风易俗”的方针,尤喜在继承问题上做文章。韩破凡既无子嗣,一朝撒手,这余温未褪的一等侯爵位恰好回收,名正言顺;“韩相公”若想一走了之,不生个胖大娃儿与韩家,那就得收个现成的便宜儿子。   韩嵩与他年岁颇有差距,自小却十分亲厚,族中长老推出这人来,于韩破凡毋宁已是最好的选择,遂收韩嵩为义子,三个月内诈死退位,扬长而去,从此天宽地阔,不知所之。世皆以“虎帅”暴薨,惋惜不已,宇内同戚;想他正值英年,神功盖世,怎能轻易便死?央土买凶、族中鸩杀等流言甚嚣尘上,传得沸沸汤汤,直到这时,都还是坊间说书人最爱的秘闻题材之一。   韩破凡讬人转付家书,多半自那时起,便没打算回来了,太祖武皇帝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亦随之落空。麾下曾聚集了百万雄师与当世英杰、武功绝顶的独孤弋,最后能留予苍生应劫的,居然仅是一摞别字连篇的破烂故纸。   他那念兹在兹、尚未到来的对头若然有知,定要笑得前仰后俯、满地打滚罢?   雪艳青的武功于天罗香嫡传之外别树一格,必定是从韩破凡捎回的物事中得了好处。有没有可能,是韩破凡写下毕生武功的秘奥,录成图谱经卷之类?   “韩破凡比你想的,要聪明多了。”姥姥淡道:   “独孤弋死后,我派人在生沫港落脚,暗中监视几年,甚至混进庾氏,终于掌握海舶归国的线报。庾氏老东家庾长青十分干练,是个谨小慎微的精细人,早疑心起那位“韩相公”不是普通的教书先生,听了伙长的描述,再与西山之讬一参照,断定这韩相公乃韩阀要人,非同小可,没敢将此事传过六耳,命其子与伙长连夜出发,护送宝物赶往西山道。”   “那便不是武功秘笈啦。”耿照击掌道:   “不知虎帅讬人带回的,却是什么宝物?”   蚳狩云抬起头。“你怎知不是武功秘笈?”   “书信薄薄一封,纵以蝇头小楷也写不了多少字,虎帅武学博大精深,总不能以一纸载之,所以不会是那封家书。”耿照娓娓分析:“若说另录图谱,当然也不无可能,但汪洋之上难以弥封,难免惹人觊觎,徒增祸端。我料虎帅必不致如此轻率。”   “就只这样?”姥姥柳眉微挑,眼中掠过一抹异样,似有些失望。这神情令耿照猝不及防地想起明姑娘。   “我若是庾长青老先生,见受讬之物里有武功图谱,考虑到自家不擅武艺,只是一介平凡百姓,带着如此贵重的书籍上路,未免托大;委讬镖行或延家中的护院武师护送,难保不惹觊觎,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图谱秘密收藏妥适,讬人将家书送抵韩阀,面呈镇西将军,再请将军引兵来取,可免节外生枝。”   “你倒是仔细。”蚳狩云这才淡淡一笑,当是默认了。   耿照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问:“姥姥派人于央土西山之交劫夺宝物时,可曾伤人性命?”   “我就不能在东海央土之交动手么?”姥姥笑意益深,眼睛都微眯了起来。见耿照双目雪亮,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竟无罢休之意,片刻才放弃似的叹了口气,悠然道:   “没伤人。如你所说,庾氏少东和伙长都不谙武艺,扮作客商掩人耳目,一路上平平安安的,没出什么岔子。若非我早在庾氏安排了眼线,决计不能轻易得手。   你放心罢,没人受伤的。”   耿照低声道:“夫妻情意,毕竟是伤到啦。不会没人受伤的。”   蚳狩云笑容一凝,坐起身来。“你说什么?”   耿照迟疑了一下,单掌盖住桌面手札,抬头正色道:   “海舶归国的消息,也得等船到了近海,才能放出信鸽回报,与进港相差不过三两天,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线报,莫说渔工,村中怕是妇孺尽知,无甚出奇。派人在生沫港左近逛一逛,略作打听,也就是了。   “庾老先生是精细人,伙长也非是粗鲁无文之辈,会到处宣扬宝物之事,姥姥方才说了,“此事不过六耳”,除老东家、伙长与少东外,更无其他人知悉,天罗香又是如何知道的?”   蚳狩云嘴角微扬,喃喃覆诵:“是啊,天罗香又是怎么知道的?”眸中却无笑意,只牢牢瞅着耿照,仿佛正揭开秘密的不是他而是自己,刹那间竟有一种猎人与猎物易位的恍惚之感。   耿照强迫自己不能转开视线,以免气势一溃,再难出口;定了定神,续道:   “想来想去,能探知这桩机密的,只有少东家的夫人了。姥姥口口声声说把眼线“送进庾氏”,而非庾氏船行,想来是安排了一位温柔美貌、气质出众的教使姊姊,嫁与少东家,以便就近监视。我猜得对不对?”想像当日于两道之交,看见应该远在东海的爱妻突然出现眼前,以武力强行夺走了重逾生命的他人之讬,庾家少东的心情,该是痛不欲生吧?难道……难道多年来的闺阁缱绻、轻怜密爱,都只是为了此刻,为了这般强盗行止布下的计策谎言么?   ——你究竟……是怀抱何等心思嫁给我的啊!   他仿佛能听见少东家撕心裂肺般的仰天咆吼,令人不忍再闻。   而奉命嫁入庾家的女郎,以武力夺走“丈夫”赖以立身处事的根本时,心中想的,又是什么?是终于解脱,得以回归本我呢,还是忍着眼泪和心痛,咬牙冷对良人的泣血悲鸣,狠心将宝物取走?   姥姥的手法总是这样,如在蚌心里揉入砂砾,由于贴肉无间,蚌便毫无保留地吐出珠液,将粗糙不堪的砂砾层层包裹,直至光滑无瑕,不再刮疼心房时,姥姥却强要将珠取走……你和太祖爷不也是真心相爱么?将心比心,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这种事?   “韩破凡给韩嵩的,是一杆大枪。”姥姥仿佛听见他的质问,却无直面之意,冷不防地开口。耿照虽有不甘,但这毕竟不是光靠只字片语便能推知的珍贵线索,强抑不豫,蹙眉追问:   “……大枪?”   “嗯。”蚳狩云狡计得逞,面上依旧是一片云淡风清,怡然道:   “韩阀擅使长枪,他送一杆长兵给族弟,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怪的是那枪的形制:长逾一人多高,宛若巨锥,前细后阔,占了通体七成有余;后半截则是三尺来长的枪杆,虽能双手分握,却无扭转使动的余裕,简直是莫名之至。”   耿照铸造刀兵经验颇丰,一听描述,即自行于脑海中勾勒出图样。   这把怪枪若于一对一的比武中攻守趋避,的确是力有未逮,光是前长后短、形如尖锥的笨拙外观,根本施展不开,便有绝顶的枪法,也只能拎著作沙囊箭靶。他沉吟了片刻,忽道:   “若由骑兵掖在胁下,以身子支持冲锋,或能发挥奇效也说不定。趋避不灵、难以自守的缺陷,亦可以左手持盾弥补……看来,这该是一口战阵所用的兵器?”   西山韩阀的飞虎骑威震天下,韩破凡从海外给堂弟捎来一口异邦战器,似也说得过去。   岂料姥姥却微笑摇头,慢条斯理道:   “当时我可没想这么多,见婉儿携回一口乱七八糟的鎏金兵器,只气得七窍生烟,想到数年心血付诸东流,平白在生沫港浪费如许辰光,非但等不到韩破凡,也没能取得堪用的武经图谱,益发恼怒,斥退了左右,捧起尖锥大枪便往地上摔。   “却听“哗啦”一响,那枪似是撞到了什么机括,竟摔得四分五裂,原来连锥状的枪身都不是一体铸就,而是由零星部件拼凑而成。   “我那时恼怒已极,胡乱踢着满地黄金甲片出气,本想叫人熔了,随手抓起一条狭长的半弯甲片欲折,才发现有些不对,仔细一瞧,居然是一片覆于小腿之上的胫甲,两侧各设有精巧的狭孔,用以穿入皮绳布条系住。”   耿照灵光一闪,蓦地想起雪艳青身上形制殊异、裸露出大片雪肌的黄金战甲,接口道:“莫非……便是门主所披的奇形金甲?”   “正是。”   蚳狩云点了点头。   “依那伙长之言,此枪乃自海外一名唤索儿莫铁的古代部族所流出。据传索儿莫铁族中全是能征惯战、剽悍绝伦的女子,毋须依靠男人即可自行繁衍,偏又出落得美艳至极,以武力纵横古海西,所经处血流成河,令人又爱又怕。   “其时,海外诸邦中有一大国名唤提洛希,提洛希王性喜渔色,听闻索儿莫铁族长有倾国艳色,又因该族女子可自行衍出后代,毋须与男子交媾;族长芳华正茂并未有后,必是处女无疑,不由动了色心,遣使乞与索儿莫铁族长缔结合体之缘,言明无论族长有什么要求,必定尽力满足,以换取一夜良宵。   “族长对使者说:“我平生惟好征战,若能得一攻守兼备之良器,愿至大王阶前。”提洛希王遂邀集当世之大匠,以天火流铁为材、千镒黄金为饰,打造这具能拆解成铠甲的巨矛,并以夜空中象征处子的星宿为名,呼曰“虚危之矛”。   “提洛希王倾全国之力才造成这具宝矛,唯恐索儿莫铁族长得矛后不守信约,希望她亲自来取。族长遂率领索儿莫铁举族来到城下。提洛希王登城一看,果是国色天香,美艳不似人间应有,色授魂消,赶紧命城将送出虚危之矛。   “族长将金甲披挂齐整,对国王道:“大王赠我以至爱,我必履行诺言,至大王宝座阶前。”   “提洛希王听得飘飘欲仙脑子发昏,垂涎笑道:“卿爱此矛,我却爱卿。”族长笑道:“矛甲于我,不过器耳。我平生所好,唯有战争与杀戮。”遂率领麾下女杰攻城,城破后长驱直入,直至王宫宝座之前,戮提洛希王于阶下,提洛希一邦于焉消亡。”   耿照没有她的眉飞色舞,面色凝重,片刻才摇头:“提洛希王固是无道,满城百姓却有何辜?这索儿莫铁的族长自言喜好杀戮,也非为百姓着想,才杀此昏君;要说“无道”,未必稍逊于好色失国的提洛希王。”   蚳狩云也不生气,笑道:“是么?兴许你非女子,不懂其中的醍醐味。当时我同艳儿听完这个故事,可是鼓掌叫好,解气得紧。”耿照苦笑不已。   虚危之矛构造极其精巧,组装成巨矛时甲片纹丝不动,谁也没瞧出还有化整为零的机关。被姥姥误触簧括、失手摔散之后,却难以拼凑复原,仅能以铠甲的外形收容保存。   所幸雪艳青甚爱此甲,起初只于出谷征战之际披挂,后来渐渐习惯了沈重的份量,连在冷鑪谷日常起居亦穿金甲;以她修长匀称已极、兼具诱人曲线与矫健肌束的雪白胴体,可说是这副黄金战甲的绝佳载体,穿戴在她身上,比静置盔架时更加耀眼,令人不觉涌起敬畏之感,颇有王者威仪。   做为巨矛核心、供甲片紧密嵌合其上的,则是一杆杯口粗细的七尺金枪,形制倒与东洲惯见的没甚不同。姥姥为防哪天有人找上门来、叫破了巨矛的来历,延巧手匠人打造一只黄金蛛首,安在枪头上,易枪为杖,即为雪艳青所持的那柄“虚危之杖”。   而金甲须由雪艳青贴身穿着,以为保护,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韩破凡将他赖以成名、威震天下的绝学《玄嚣八阵字》之诀窍,镌刻在金甲内侧,只消除去贴肉的棉革内衬,便能看见。”姥姥垂眸轻道:   “《玄嚣八阵字》乃是与残拳败剑齐名的绝顶武功,我偶然发现,欣喜若狂,一扫获甲时的气愤颓唐;谁知粗略看得几眼,便觉不对。这八门枪法非但不能同时习练、仅能择其一入手,练到某种境地之后,修为还会逐渐倒退,由巧而拙,终复如初,方能另挑一门重头再练。   “如此遍历八门皆归虚无,再不受天、地、雷、风、水、火、山、泽等八极所限,随意刺出一枪,枪上所含之轻重、驰张、刚柔、动静有无等,皆能应敌势而自变,攻则必中其罅,守则无隙可循,发在意先,无往而不利,称“八极自在”。他就靠这套武功,与无有不破的残拳纠缠到千招开外,仅以些微的差距落败。   “独孤弋说他这辈子在武学上,从没这般佩服过一个人。韩破凡几乎是每一出手便有新解,变化纷呈,妙不可言;残拳若是以奇力压胜,玄嚣八阵字便是当世武技之巅,在难抗敌力的绝对劣势下,靠着源源不绝的机巧创意打平了残拳,差一点便胜过独孤弋,只能说“枪乃绝艺,人是奇人”了。”   耿照听得心神向往,却未漏了其中关窍。“既然如此,却有哪里不对?”   姥姥摇了摇头,笑容之中带有一丝苦涩。   “韩破凡钻研武道,如治经学,他刻在甲中的秘诀文辞晓畅,字字珠玑,说是“微言大义”丝毫不过。然学问做到了深处,他觉得言简意赅处,旁人未必解得其真。我读了“天”字诀开篇几段,毫无头绪,连换几门,终于在“水”字诀的心法上试出了反应;练得月余,新功未有寸进,本门的武功却急遽消褪,再练将下去,不日便成废人,只得停下。”   耿照心念一动。“那门主她……”   “那孩子特别。”姥姥叹了口气,淡道:“她自小心思单纯,差一点儿便算是傻了。我试出《玄嚣八阵字》的艰险,嘱她切莫再练,她却没听,一个人傻傻地钻研“地”字诀,待我发现时,她一身本门内功俱已散去,我和她师父这十几年来的心血算白费啦。”   常人至此,不免灰心丧志,自暴自弃,从此一蹶不振,但雪艳青却耐着性子继续练功,专心一意、持之以恒,竟又将消失的内力一点一滴练回来,“地”字诀终于大成,战无不胜的黑道魁首“玉面蟏祖”于焉诞生,一手开拓出天罗香教史上前所未见的巨大版图。   “为了试验这般练法究竟靠不靠谱,我将八诀分交不同的人秘密修习,却得不到第二个成功的例子。”   姥姥叹息。“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艳儿才是唯一的特例。《玄嚣八阵字》深奥难解,若无韩破凡亲自点拨,常人难以自行领悟,一味强练,不免止于“功力全失”的阶段;此后就算按照甲中镌刻,继续往下练,也无法练回功力,遑论大成。”   耿照只觉不可思议。   韩破凡是拱手让国、扬帆出海的磊落英杰,心怀朗朗,莫说讬付族弟的毕生武学心血不会有假,在经诀故意布置陷阱害人,怎么想都不是虎帅的作风,事实上也全无必要。   只能说研武如治学,钻研到深处,博学鸿儒目中所见、心中所想,便是相授之意拳拳,升斗小民也未必能理解;单就“看不懂”一节论,他与独孤弋虽属两个极端,结果倒是不约而同,难怪姥姥如此无奈。   明明握有太祖与虎帅的绝学却等于没有,这运气是何等骇人的背!都背到姥姥家了。   耿照一方面同情天罗香的遭遇,却又觉得十分好笑,正憋得辛苦,忽然灵机一动,不禁跳了起来。“那金甲内的《玄嚣八阵字》经文,姥姥可曾拓得缮本?”   蚳狩云放下薄册,抬起头来,表情难得地严肃起来。“我不禁你看,练武之人谁不想一睹虎帅绝学?可如今之首要,却是独孤弋遗笔,不能勘破“残拳”之秘,你连命都保不住,便看了《玄嚣八阵字》,又有什么用?”   耿照强抑兴奋,耐着性子解释。“残拳的余劲在我身子里聚而不散,把一切内外功力吞吃殆尽。我是想:若以《玄嚣八阵字》心诀,能不能自我体内,将残拳的劲力逐步化消,终归于无?”   蚳狩云猛然会意,几欲起身,突然神色一黯,旋复如常,又是那副云淡风清的模样,慵懒翻着胡床上的薄册。“《玄嚣八阵字》纵有缮本,知其练不得后,我已将之毁去,以免落入哪个贪心丫头手里,平白害了教门中人。世间仅存的玄嚣八阵字心诀,就只有艳儿那副金甲。”   “我知道埋在哪儿。”耿照当机立断。“我去取——”   “不行!”   姥姥罕见地露出疾厉之色,斥喝甫一出口便即省觉,天罗香实质的主人于此终于显现出强大的自制力,容色稍霁,和声道:“以你现下的身子,我谷中随便哪个鲁莽丫头,一剑便能要了你的性命,你谷外的仇家对头呢?他们可是好相与的?”   耿照语塞。   她见稳住了少年,神情益发和悦,怡然续道:“你是怎么受的伤、又是何人所伤,我从没问过你,那是因为姥姥觉得,待你再多信任姥姥一些,该说时自然便会说。防人之心不可无,混迹江湖,本该牢记这个道理。”   耿照听得惭愧起来,急忙辩解:“我不是……姥姥自是信得过的……只是……唉!我嘴笨得很,不太会说话,总之姥姥莫生我的气,我真没有见疑的意思。”   蚳狩云微微一笑,颔首道:“听你这么说,姥姥很欢喜。此际谷中多事,艳儿又不在身边,平日亲近的也只剩下薰儿啦,偏生她又不得擅离禁道,保护你出谷取甲。幼玉丫头的剑法是不错的,可惜破了身子,又耗内力结丹,否则亦不失为是选择。”   雪艳青苏合薰云云,尚且不干他的事,最末一人却是拿贼拿赃,活逮的现行,想赖都赖不掉。破了盈幼玉身子的凶手只得缩颈垂首,乖乖落坐,底气一泄千里,淡淡泛着忧伤。   蚳狩云也没想太过挤兑他,这种手段须适可而止,才能发挥最好的效果,想了一想,又道:“你画图拿不拿手?若能简单绘下藏甲处的路观图,姥姥再着人出谷去取。以你现下的光景,出谷恐有性命之忧,姥姥不许。”   耿照可不敢在她的面前自称能画,然而藉夺舍大法“入虚静”之能,却有一样别人没有的好处,但凡耿照所见所闻、藏于意识底层者,皆可以此法复取之;进入冥想状态之后,那些画面就像一幅幅被整理归纳好的图,只消打开正确的屉柜便可见得。   绘制路观指引,靠的是对方位里程的概念,这方面“眼见为凭”的印象帮助不大,只是当时夜黑风高,沿河的景物甚是荒凉,也没什么明显的地标,耿照粗略地画下简图,拈着炭枝犹豫了一会儿,闭目垂首,意识沉入虚空。   他记得埋甲处附近有个小水潭。水风吹过扶疏的林叶,伸出水岸的斜枝不住轻轻摇晃着,还有潭面上被吹皱了的半轮月……   尽管意识深层里的画面无比清晰,但耿照一回神,纸上的涂鸦只能说“惨不忍睹”,勉强看得出水潭林树、斜月倒影的样子,只是线条歪歪扭扭,像是出自醉猫之手,所幸标示埋甲处的那枚石头描绘得甚仔细,算是不过不失。   “你倒扶得一手好乩。”   姥姥昂颈微眺,面露微笑,斜椅胡床的姿态仍旧是优雅从容。   耿照只能一迳苦笑:“他日我退出江湖,不定可以改做这行。”   蚳狩云扬扬手里的薄册,悠然道:“那束纸片你研读了几日,看来是瞧不出什么端倪啦。不如换个法子,从“你是怎么使出残拳的”这点下手,理出头绪来,再与独孤弋的疯话参照,兴许是条路。”   耿照才发现她手里的册子甚是眼熟,一瞥封面上的“霞照刀法”四字,不由一愣:“怎么天罗香也有一部同名的武功?”再看得几眼,见字体娟秀工整,分明是染红霞的手笔,脑子一热,一张黝黑的娃娃脸红如熟柿,要抢要遮已迟了。   姥姥前后翻了大半天,怕都能背啦,遮抢个什么劲?   “不愧“红颜冷剑”杜妆怜的高足啊,这字写得真好看,叙述也是条理明晰,一丝不苟。单就这份录谱的手眼,当今东海武林怕没有几人。”蚳狩云啧啧称奇,明明声音口吻一如平常,语气也甚有诚意,不知怎的耿照只想掘个坑钻进石缝里,羞得无地自容。   这部《霞照刀法》原本与其他随身之物以油布细细裹起,卷于带中系在腰间,出得三奇谷后,虽经一番恶战、湍溪漂流,身上衣衫早已破烂不堪,裤腰却是好好未曾损伤;及至天宫刷洗貂猪时,才被解了下来。取走的不是别人,正是负责洗貂猪的黄缨。   她为耿照妥善保管贴身之物,不让落入天罗香之手,可惜仍逃不出苏合薰的法眼。两人被移至避难石窟后,苏合薰便自黄缨藏物的夹层起出油布包,呈交姥姥处置。   蚳狩云逗他玩够了,轻咳两声阖上封面,正色道:“在我看来,这路“霞照刀法”虽有些生涩,称得是周折细腻,已具上乘刀法架势,只一式莫名其妙,使力之法简直毫无道理,我反覆研究半天,就算是我,也万万达不到要求。   “依染家丫头的录谱手段,断不致犯下自相矛盾之谬。你在溪畔受残拳劲力反噬时,使的是不是这招“落羽天式”?”   姥姥娓娓道来,宛若亲见,耿照心中一沉:“看来……此怪劲之生成,真不是外力所致,居然是我自行造就?”以蚳狩云之识见,一眼即辨出落羽天式,恐非空穴来风。耿照纵使不愿轻信,也只能沈默点头。   蚳狩云锦袖轻扬,将刀谱掷还了给他,低首沉吟再三。   “……你这“落羽天式”的问题显而易见,在于无端。”   “无端?”   “就是全无必要的意思。”蚳狩云回过神来,见少年露出一丝受伤的神情,不由失笑。“姥姥不是笑话你。试想:你这招先是直跃而上,至力竭再反覆借力,攀至极高,而后一劈落地,刀威不仅挟带下坠之势,刀上还要持续发出沾羽不落的黏劲……一连串的动作,你要于几息间完成?”   “……一息。”耿照出口都觉得荒谬,不禁微露苦笑。   “也就是在一次提气间,要使完这一连串的繁复动作。”姥姥正色道:   “且不论世上有无这般兼具雄浑悠长、似无止尽的内功,你能在一息内做实这些,无一丝马虎勉强,其实也用不着苦练什么刀法了,就算信手一轮砍劈,江湖上亦少有一合之敌。   “人力有穷,内息亦有其极限。你把几度提运之间才能完成的动作,硬生生压缩在一息内完成,结果就是办不到;若当真办到了,靠的必然不是内功。东洲没有一门一派的内功,能做到这般境地。”   这个道理其实异常简单。   如摒息潜水,有人憋气甚长,能在水底待上盏茶工夫,也有天生惧水的,一没顶便要起身;擅与不擅,其中相差悬殊。但,若说有人能在水底待上几昼夜,便与擅不擅泳无关,该问他“还是不是人”。鲤鱼精毋宁是更合理的答案。   “落羽天式”的招数套路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即使身负碧火功、化骊珠、鼎天剑脉等,这式刀法所要求的内息质量,仍超过内功负担的合理范畴,以“神功”   二字亦难以解释,只能认为在反覆借力跃上半空、达人力至极的当儿,内功——提运一息之间——的效用耗尽,若不及再运一息,该连人带刀失速坠地,如掼麻布袋般摔他个四脚朝天才是。   然而,在继续挥刀、刃上黏鹰的耿照身上,另有一物接替了内功,源源提供驱力,使“落羽天式”一气呵成,展现惊人之威。   耿照比对两度施展的经验,黏鹰那一回虽然成功施展了“落羽天式”,却非卯尽全力,落地之前已察觉不对,念起力散,回归原状,故未酿成更大灾害。而面对灰袍客压倒性的强大,为救染红霞的性命,再无保留,那接替内功施为的异物全力谷出,宛若毒蛇破壳,终于撕去外在伪装,显露出与已知一切内息毫无相类的狰狞面目——   (那个……就是“残拳”。)   太祖武皇帝掌握了那种东西,故无敌于东洲,除非遇上韩破凡这种罕世的武学奇才,方能凭藉惊人的创意与实力斗得旗鼓相当,否则其他惯于倚仗内力的武人,一遇这种以“吞噬”为质的异象,无不败得奇惨。   耿照忽想起一事。   “姥姥!”他蓦然抬头,恰迎着蚳狩云陡被惊动的眸光凝锐。   “您曾以“神解”为喻,为我说明太祖爷的残拳是怎生练法,但我在太祖爷的遗书中并没有看到神解二字,是不是我看漏了,抑或是遗书有缺?”   蚳狩云还以为他有什么重大发现,原来是这等末节,小心不露一丝失望之色,耐着性子和颜道:““神解”非用于武学之中。就算是,以他不学无术的程度,恐怕也没听过,遑论写入书里。此乃修道人所用,讲的是修仙解脱的过程,如此肉身虽死,意念却可超越凡俗,存于天地之间。姥姥怕说得太玄你听不明白,才借用了修道之说。”   这就是了。耿照在心中一击掌,强抑着跃起欢呼的冲动,急急追问:“姥姥可曾听过“思见身中”这种练功法门?”   蚳狩云面上掠过些许诧异,点了点头。“你是听蘅儿说的罢?不错,姥姥是同她们说过这种法门,但须练至“返照空明”之境,才能以方寸间的臆想,作用于四肢百骸、经脉脏腑,这是修习内功的至高境界之一,寻常不能轻易做到。”她并不知道明姑娘得到碧火神功后,已练成了真正的“思见身中”法门,修为因此一日千里,远远超过同龄。   明姑娘说过,内功练到了极处,与道门修真的道理是互通的,从手、眼、身练到精、气、神,乃至“思见身中”,正是以意御形、由内而外的进程。由此观之,太祖爷要人“练想像不练肉功”的说法,似也不是那般荒谬难解——若修练手眼身,是为了练至精气神,而后“思见身中”……那为何不从一开始直接修练意念就好?遍数东洲武学,亦不乏以意御形、意念伤敌的实例,除了明姑娘传授的“思见身中”外,琴魔前辈的夺舍大法、游尸门的赤血神针等,似乎都是一条路子。   意念,是能影响身体的。   耿照很确定自己没有学过残拳,或实际接触任何关乎残拳源流的人、事、物。   这种足以吞噬一切内外功力的异种残劲来得如此突兀,毫无道理可依循,就是最好的证明。   影响他的,也只能是无形无质、无迹可循的意念。有什么东西,曾在他毫无防备下占据心版?或是一场梦,一段似幻似真、偏又几可乱真的杂臆;他在其中接触到某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形式,震撼之至、影响之深,透过意念烙进身体,以致在清醒之后,于无意间激发潜能,身子自然而然便使了出来——三奇谷。瀑布圆宫、烟丝水精、陵女,还有那场千年之梦。   他终于明白“残拳”来自何处。它的强大不仅无庸置疑,甚且是理所当然,再自然不过的。其主曾以此统治大地,长据王座数百年,一手建立起版图超越历朝历代疆域、国祚长逾千年的一统帝国……   ——“龙皇”玄鳞。   残拳,毫无疑问,只能是得自玄鳞的绝学!   第百四八折 旧游安在,雾雨凝峰   他蓦地想起魂寄于玄鳞之身时,那玄极妙极的重心变换之感。玄鳞使用身体肌肉的方式,与他所知的东洲武学大相迳庭,无法以直觉心领神会,遑论驾驭。说不定……这便是“残拳”的理论根据!   耿照兴奋已极,不及向姥姥解释——三奇谷内无事不奇,真要解释几天也说不完——就地盘膝,放松四肢百骸,令神识坠入虚静,不住向下,直到心海深处……蚳狩云知他根基极佳,年纪轻轻,内功修为可比江湖上一流高手,见状仍不由一凛,暗忖:   “能于片刻间放松至此,神游物外,不仅内功造诣极强,心境上的修为更是非同小可。以他这般年岁,却又如何能够?”益发肯定自己识人之明,他果然是最佳的人选,绝顶聪明如蘅儿、心志专一如艳儿,俱都比不上眼前这名少年。   她悄悄自胡床上起身,猫儿般优雅地踱到石桌畔,步履轻盈,竟未发出一丝声响,全然看不出已逾耳顺,敏捷胜似少女;低头打量了路观图与那水潭的炭枝素描几眼,信手折成数折,收入怀中,抬头见一抹窈窕黑影俏立于通道口,来得亦是无声无息,正是苏合薰。   蚳狩云以食指触唇,略摇了摇头,目光一瞥耿照,示意她暂勿行动,以免惊扰了他。苏合薰会过意来,一动也不动,似与墙边投影融为一体,若未刻意多瞧上几眼,几不能察觉有人。   虚空中时间的流逝并不与外界相称,耿照在虚境中不知待了多久,外界却不过盏茶工夫。蚳、苏正摒息静待,突然间,耿照“啊”的一声睁开眼睛,一挣起身却没能成功,整个人仰天栽到,所幸姥姥就在一旁,堪堪伸手扶助,这才发现他满身大汗,像从水里捞起似的,面容亦有些白惨,仿佛刚刚大战一场,气虚力竭,未及复原,不禁蹙眉:   “怎么了?才一会儿工夫,却弄成这样?身子有什么不适么?”   “没有……什么也没看见……什么……都看不见………”耿照努力调息,灰败的面上带着挥不去的挫折沮丧。   他找遍了意识之境,却完全没有一丁点关于水精幻境里的完整记忆,仅余表层记忆的浮光掠影,连说是“记忆”都有些勉强,至多是“印象”的程度,就仿佛在记录这件事上头,他的“入虚静”之能硬生生被移去了似的,只残留着寻常人所能记得的零星片段。   他还记得初次感受到玄鳞使用重心之法的那股惊喜震撼,却想不起实际上是怎么运作的;他记得玄鳞使出“龙息”时的炫目骇人,却无法想起身体是如何发出那般灼人的异能……他连对陵女的倾城容貌诱人胴体,印象都相当模糊,只依稀记得她的苍白与纤细。   就像……就像烟丝水精里有什么东西,阻挡完整的画面流进他的深层意识,以致不管怎么翻箱倒柜,也翻不出图像来。   (见鬼了。)   仔细一想,此事也非是毫无道理。那烟丝水精若是龙皇所遗,能将他的意识、记忆贮于水精之中,除了可以任意开启水精、阅其心识的“钥匙”外,当然还要设下其他的保护机关,以免阅听之人将龙皇心中的秘密一并带走。天佛使者若给了玄鳞保存心识的技术,要做到干预外来者的神识,谅必不会太难。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扇门,岂料门后竟是实墙一堵,也难怪耿照沮丧不已。他在意识底层待得太久,耗费大量的体力,勉强定了定神,抬眸见姥姥投来关切,心知三奇谷的际遇一时三刻也难说得清楚,挣扎坐了起来,低声道:   “没……没什么,我先回房歇息啦。”便欲离开。   蚳狩云见他面色有异,其中必有蹊跷,断不能轻易放过,举袖挽住,微笑道:   “也不忙,陪姥姥坐会儿,听听合薰丫头捎来什么新鲜事儿。”见苏合薰仍旧站立不动,略提高了音调,道:“不妨,你直说便了。照儿他也不是外人,没什么不能听的。”   苏合薰迟疑片刻,才道:“与他一同入谷的那名女子,我已知人在何处。”   耿照一听来了精神,霍然起身。“在哪里?”   苏合薰正要回答,却被姥姥伸手制止。她转过头来,严肃地望着耿照。“这事儿姥姥也不怕你知晓,但你若知道了,会怎生处置?”耿照想也不想便道:“自是将她救回——”想起冷鑪谷毕竟是他人的地盘,不禁放软口气,恳切相求:   “我与她同生共死,在阎王门口转了几转,好不容易捱到这里,断不能轻易见弃。请姥姥成全。”   蚳狩云“嗯”的一声,微笑道:“你倒是有情有义。”微皱着眉思量片刻,迳问苏合薰:“人现下在何处?”苏合薰回答:“在定字部郁小娥手里。”见姥姥目光凝锐,定定地瞧着自己,心念微动,便不再继续说下去。   “既然如此,那还有的是时间。”   蚳狩云点点头,再望向耿照时,又恢复原先的一派从容和悦。   “你那麻烦的残拳劲力还未解决,此际身子又虚弱,怎生救人?你再休养个三天……不,两天就好,长了料你也坐不住。这段期间,我教薰儿帮你盯着,总不致丢了你的相……姥姥是说“好朋友”。待你精神好了,再同薰儿将人救回,你瞧如何?”   耿照再不识好歹,也知姥姥做了极大的让步,待己已非“和善”,简直是“宠溺”了,虽忧心如焚,亦不敢坚持,只得点头,一股难言的疲惫忽然涌起,低道:   “多谢姥姥。我去冲冲凉,换过衣服。”迳至后进。   蚳狩云并不待见黄缨,若非看在耿照之面,多半不会留她在石窟里。平日姥姥与他在广间钻研太祖遗书,不让黄缨随侍在旁,以免泄漏机密——当然谁都知道是藉口。泄漏独孤弋的遗书,至多是毁灭他高大伟岸的英雄形象罢了,与耿照乃至天罗香何干?   来到石窟后,耿、黄二人相处的时间反倒少了许多,小黄缨多半待在后进洗衣煮饭,要等姥姥回房歇息,或耿照不再研读太祖遗书时,才有说说话的机会;其中黄缨最喜欢的便是伺候他洗浴。   天罗香虽不若外面那些个名门正派,有严密的男女之防,但毕竟在姥姥的眼皮子底下,不能太没规矩;若问耿照自己,如非迫不得已,像前些时日在半琴天宫重逢之时,打死他都不想在黄缨面前赤身裸体,遑论同浸一池。“侍浴”云云,不过就是两人隔着一片帘子聊聊天,往往这时才能不受外界打扰,聊得格外放松,浑如谷外时。   黄缨见他到来,十分开心,打开温泉水喉为他注满一池热水,又收了他汗湿的旧衣浸着皂碱,打算一会儿再帮他捣洗。说实话黄缨从不爱做这些,只是为耿照而做,不知怎的却心甘情愿,这几日忙活下来,只觉自己当真做得不错,颇有天份似的。   耿照双手攀在池缘,隔着吊帘听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少女夹杂着笑声的絮语倒比温泉更能令他放松,身子一滑,整个人没入池底,“哗啦!”再破水而出时,帘外却没了黄缨的声音,一抹窈窕衣影俏立池畔,乌纱裹头、肤白胜雪,竟是苏合薰。   “苏……苏姑娘!你——”   他早知领路使神出鬼没,但从没想过须在浴房里面对她,手边连条能遮挡的布巾也无,坐在池里没敢起身,一边担心帘外的黄缨怎地突然间没了声息,忍着尴尬涩声道:   “有什么事,咱们出去说可好?这儿……似乎不大方便。还有,你把黄姑娘怎么了?”   苏合薰没搭理他,俏立片刻,才冷道:“郁小娥两日之内,便会将她送出冷鑪谷。”耿照微微一怔,忽明白她指的是染红霞,几欲起身,急道:“你同姥姥说了么?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咱们得赶紧——”苏合薰冷冷打断他:“郁小娥不是头一次送了。我同姥姥说过。”   虽在温泉之中,耿照仍是背脊发凉。郁小娥为何送女子出谷、送去什么地方尚未可知,然而在此之前,显然她已送过了几回;当中若有什么惯性或征兆,姥姥是知道的,如同苏合薰也知道。   ——姥姥从一开始,就没想让我救红儿。   拖延,是蚳狩云擅长的手法,靠本能便能使出,也经常使得漂亮。耿照回想天宫相识之初,姥姥便摆布过他一回。按这形势看来,她是打算拖到染红霞出谷,反正不知郁小娥送往何处,两手一摊,这事谁也没辄。   (可恶!)   耿照撮拳痛捶池缘,激得水花四溅,见苏合薰转身要走,忽想起一事。   “苏姑娘,我是谷外之人,本不该说这些。你与姥姥间千丝万缕的关连,禁道之人非是不知,难说她们不在意;为你的安全,自好——”   “我知道。”苏合薰再度打断他,虽未转身,却也没继续走。“我听见……那天你同姥姥说。”   耿照一怔,微露苦笑。   “我忘了。这谷里原没什么能瞒过领路使的耳目……”   “我不怕死。”苏合薰截断了他的话头,冷冷道:   “就算死,也不干你的事。”   耿照正色道:“若你知此事之险,我至多是劝你,你年纪尚轻芳华正茂,不应把宝贵的性命浪费在暗无天日的地方,但那的确不干我事。然而,若你不知自己正处于极危险的境地,我就非告诉你不可,因为你还有得选……”   苏合薰总不肯听他说完。   “我选了。姥姥要的,便是我要。”   耿照忍不住微笑。之前,怎会觉得她清冷呢?分明是个热心肠的姑娘啊!连一句冷话都不肯多听的,多妙的人啊!长叹了口气,点头道:“那你自个儿小心。谢谢你瞒着姥姥,特意告诉我这件事。”   “你……要救她?”苏合薰忽然问。   “这件事你尽可以向姥姥报告。”耿照笑道:“因为无论是谁,都没法阻止我这么做。说与不说,其实并无区别。”   苏合薰冷笑。   “你连这儿都出不去,别提越过大半座天宫,摸进定字部——”冷不防被耿照截断,抢白道:“起码现在我知道,从这里要去定字部分坛,须越过大半座半琴天宫了。按照方位推算……该是在东南边罢?”   苏合薰霍然转身。即使隔着若隐若现的蒙面黑纱,耿照仍能感觉她的眸光清澈而冷,视线却不怎么刺人,甚至能想像她微微蹙眉,轻啐着“怎会有你这种人”的模样。   “走对路,”她低道:“越过天宫,也不会有人看见。今夜子时……”忽以引路杖轻叩地面,“当!”发出清脆响声,几乎掩去紧接而来的一句。   “什么?”   耿照不顾身无寸缕,自池中跃起,苏合薰却已穿出吊帘,如流云化散不见。耿照急急追出,恰撞上抱衣而回的黄缨,她“呀”的一声以新衣遮眼:“你干什么?   色狼、变态!”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耿照没工夫分辨她是不是在偷看,连人带帘往旁边一拨,目光追着微砾的石凿地板四面投落,未见明显的湿足印,显然苏合薰连这点也考量到了,在浴房内小心避开湿滑,鞋底居然并未踏着水渍。   “喂!你不穿衣服也罢了,还要出去乱晃么?”连黄缨都有些看不落了,单手叉着凹陷幅度惊人的小腴腰,忍不住叨唸。耿照苦于运不得先天胎息猎捕踪迹,懊恼地一捶墙壁,掉头又回到浴房中,脑海里不住回荡着苏合薰撂下的最后一句:   “……今夜子时,我在这里等你!”   ◇ ◇ ◇   长榆夹道,羊肠弯绕,这条平坦的乡间小径,一路从阳光普照走到云遮雾罩,居然还不到半个时辰。   也不是突然变天,更非日薄崦嵫夜幕将至,算来没正午呢!就是走着走着,雾气毫无来由厚重起来;笔直的榆树间所渗,慢慢由雾丝成雾幔,终至雾障迷离,回首不见行处。   随手一捋,白条条的雾团都能翻搅如浪,滴墨似的轨迹居然清晰可辨。耙梳过云雾的指掌间残留着湿漉漉的痕迹,每一口吸入鼻腔的空气,仿佛都汲饱了湿濡凉意,沁人心脾。   阴气逼人——这是谈剑笏掠过脑海的第一个念头。明明适才的田园风光甚是宜人,怎地短短十里,天地仿佛变了个样?   “噫”的一声,牛车又停下来,驱车的老农回头哀告,皱巴巴的老脸上甚是白惨,仿佛强忍惊惧,已是魂不附体。   “老大人真不能啊,再往前走,便回不去啦。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儿,老汉家世代都住在山脚下,村中走进这雾里、没再回来的,光两只手都数不来啦。真不能再走啦!往前有妖怪的啊!”   饶是谈剑笏好脾气,也不禁蹙眉。这话打二十里前他就听了,近十里内大雾骤起,那老农胜似唸经,每进一里便要饶上一段,谈大人莫可奈何,只好解囊往老汉手里添点儿;此际打开再瞧,只余三两枚制钱,碎银还有小半块,不觉有些火气,掏与老农道:   “知道您哪营生不容易,我家大人亦无榨取民富之意,都尽给了。可您不能这样啊,这些钱好生斟酌,够一家老小子吃上月余了。我等为官也只靠一份薄俸,禁不起这般要。”   岂料老农将先前收的钱,一股脑儿塞回他手里。“大人!老汉真不是为财,再往前与阴曹无异,有去无回,要老汉舍了诸位独回,又恐伤阴德。请几位回头罢,老汉载诸位一程,分文不取。”   这下连谈大人都懵了。敢情真不是为钱!可世上,哪有什么妖怪?   灵官殿中“幽凝”妖刀大杀四方的情景,倏地涌上心头,谈大人犹豫了一下,决定收回前言。正与他推搪着,老汉突然杀猪般一叫,颤道:“来啦!妖……妖怪来啦!你、你们听……你们听!”   谈剑笏内功深湛,若有人掩至,绝不能毫无所觉:听得片刻,才发现是鸟鸣有异。这一路榆荫甚深,虫鸟不绝,此际鸟叫声中却有刺耳的擦刮声响,音调呆板单调,宛若蜂鸣。谈剑笏一凛,长身穿出帘幔,将辕座上的老农遮于臂后。   不及开口,一抹乌影已自林梢掠下,直冲牛车,体型与鹰鹫一般无二;到得眼前,赫见是只周身布满铆钉合胶的木鸟!   谈剑笏在利器署见过火器“寒鸦抄水”的试作,即于木鸟上装满火药,以弩射出,有例在先,故吃惊的程度远低于抱头唸佛的老农民;待那木雀“泼喇!”在眼前昂起,俐落地拍了几下翅膀,踅半圈又没入雾中,谈剑笏才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   (简直……跟活的一样!)   难怪附近的百姓要说是“妖怪”了。见得这般栩栩如生的造物,谁能不信世上有神魔?   没等谈剑笏回神,又一头木雀“泼喇!”穿出乳雾,迳朝牛车俯冲而来!谈剑笏想起“寒鸦抄水”的作用,哪敢让它飞近?饱提真元,隔空一掌,那木雀被劈得翻转弹开,落地前“轰!”燃起烈焰,哔剥作响,鸟身的铆丁与其他金具无不熔烂变形,竟还先于熊熊燃烧的木制胴体。   老农目瞪口呆,仰望谈剑笏的目光陡地充满敬畏。   难怪大人不怕妖怪!这是……降魔辟邪的神术啊!   谈剑笏不敢大意,林间充斥单调呆板的鸟鸣与扑翼声,这木雀的数量还不知有多少,若藉浓雾掩来,又或腹中藏有火器毒药一类,委实教人头疼。正自凝神,忽听篷车内一人峻声道:“辅国,让我下来。主人家便要现身,咱们登门是客,不能瞎坐着。”正是埋皇剑冢的老台丞萧谏纸。   谈剑笏头都大了。台丞双腿不便,若离牛车,必成标靶,届时群雀齐至,“熔兵手”纵有惊天之能,也没有悉数挡下的把握,赶紧劝解:“台丞,敌人的数目不明,待属下清出场来,您再下车罢?”   萧谏纸冷道:“不如放火烧山,也好清仔细些?”   谈剑笏不是没考虑过,只是满山生灵俱付一炬,委实不忍,心想台丞这杀性也太雷厉了些,虽说台丞总是对的,但少伤性命也没错,回禀道:“台丞,咱们快些走也就是了,山中草木禽兽甚多,一把火烧了,未免有伤清明。”萧谏纸疏眉冷哼道:   “你还认真考虑啊!不准再打了,造这头木鸟的花费,你我五年的俸禄加起来都不够赔!你要想告老长居这覆笥山,我给你写奏摺,犯不着这般痛下决心,断了回头之路。”   谈剑笏讷讷收招,心想老台丞目光如炬,他的话多半是不会错的,赶紧唤随车的两名院生抬下轮椅,亲自将老台丞抱上去,给了碎银打发老农回去。“也让他们走。”萧谏纸的目光仅在院生身上停留一霎,淡淡移开。“两个时辰之后,此地候我。”院生们不敢违拗,俯身应和。   谈剑笏还待相劝,老台丞却仿佛预知他的反应,冷道:“接下去的路,有你帮推轮椅便是,用不着别人。”谈大人一听,顿时心花怒放,面上却不好显露,轻咳两声,对院生挥手:“你们先陪老人家回去。两个时辰后来此候着,沿途小心。”   院生四目相觑,心想:   “台丞不是才说过么?莫非话中有话?”琢磨着扶老农上车。便在言谈间,木雀仍不时穿高掠低地出入白雾,谈剑笏想每一具可都是十年俸银,他为官清廉,实无闲钱,苦苦抑着出手的冲动,偏有头不长眼的——他也不知木雀有无眼睛——削过林叶,划着俐落如水的曲线,朝老台丞敛翅飙来!   “也罢,再报效国家二十年!”   谈剑笏咬牙提掌,轮椅上的老人却抄起手杖,抢先朝雀颈一标,仅发出鞭梢似的“嗤!”声轻响,翼展足有三尺来长、通体滑亮的木鸟陡地晃摇,先前犀利的俯冲、回翔等动作俱都消失,仿佛吃醉了酒,连自身的重量都承不住,颤巍巍地落下来。   萧谏纸手臂暴长,稳稳将木雀摘下,快得连椅谈剑笏都来不及警示。这种玩意儿都作院从前就搞过啦,除了埋管塞药、投毒藏锐外,能有什么好用途?飞得再好再肖真,一般的是杀器,不比刀剑干净。   “你要想说“寒鸦抄水”,那就不必了。”   老台丞仿佛脑后生眼,毋须扭头,便知他心中所想。   谈剑笏总安慰自己,这是他与台丞格外投契的明证。   “眼没瞎的都能看出,这具木雀中要装纳多少机关、又须减重若何,才能宛若真雀般飞翔。你们器作监拿小孩骑的木马画上羽毛,便好意思说是鸟了,那丢人现眼的玩意儿,有成功射出去过么?”   起码内藏的硝药挺不错——谈剑笏想起当年试射,连“寒鸦”带弩机炸得了个热火朝天的盛况,还是尽量公允地帮老同事说了几句。监造就是个烧钱的活儿,朝廷让他们研发又不肯花费公帑,能这样已经很不错啦。   耿直如谈大人,亦知这话不过加倍招来老台丞的毒舌罢了,识趣地未曾出口,免捱一顿好骂。   正自闲扯,一头大牯牛踏着雾丝踱出林影,背上牧童横笛就口,吹几个尖亢的滑音便即放落,虽不成调,却略窥其指法佳妙,不同一般。那牧童就着牛背欠身,权作施礼,朗道:   “使君远来辛苦。本山的规矩,但凡有讬,当于柜上联系,若有承惠,使君必知。来此覆笥山,乃是舍近求远,欲速则不达。在使君离山前,还请归还那只“木鸢”,小可无那感激。”   老人抚着膝上木鸟,峭冷的面部线条稍见和缓,喃喃道:“这叫“木鸢”么?   有趣。请小哥替我向府主通传一声,说白城山萧谏纸求见,愿亲自将这只木鸢交还府主。”   牧童浑身一震,滚下牛背,整襟长揖到地。“小可无礼,台丞见谅。烦请台丞稍候,小可去去就回。”不敢再跨骑而行,短笛往腰后一插,拉着大牯牛又钻进了雾里。   “山野顽童,倒知教化,可见台丞大名。”谈剑笏颇感欣慰,对这白雾罩顶的覆笥山又多了几分好感。萧谏纸斜睨他一眼,没好气道:   “你得意个什么劲儿?”   “也……也不是。”谈剑笏悚然一惊,嚅嗫道:“乡野小儿,亦知台丞名声远播,震动天下,可见世间还是敬重读书人的。我为国家前途欢喜,故有此叹。”见台丞神色虽淡,却无恚怒之色,稍松了口气。   萧谏纸只是忧心罢了。   他对虚名素不在意,虽知自己名动天下,倒也不曾自衿;只有今日,普天之下也只这一处,他无法仗恃武功智谋任意出入,能靠的,也只有传遍海内、五道景仰的好名声了。   不知四极明府的主人,买不买虚名的帐?   牧童往返的时间,短得远超过他的预期。不到盏茶光景,矮小的身影再度穿出白雾,对二人恭敬道:“府主已备好茗茶细点,以款待台丞。台丞这边请。”荡开雾丝,林中赫然露出一条遍铺青砖、弯弯绕绕的迤逦步道来,尽头不知伸往何处,如变戏法般,令人目眩神驰。   连未在心头计其步幅与往返时间,以推定四极明府方位的谈大人,都觉牧童回得忒快,可能性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压根没上山。否则走到视线极处,差不多就这光景了,小娃儿额上连汗都没渗一滴,是去什么地方通报府主?   不可思议的,还不止这一处。   那青砖道虽是依山铺设,路面却异常平整,轮椅推送其上,竟无一丝颠簸,进退如夷。监造出身的谈剑笏一眼即知这不是什么仙法,而是在筑路时,底下的奠基近乎完美;且不论匠艺,光是计算上吹毛求疵的程度,就远非常人所能想像,就连深宫内院、帝王起居处,亦无这等不厌其精的讲究。   ——“数圣逄宫”四字,堪称当世大匠的代表。   他受王公巨贾之讬,制造形形色色的奇淫机巧之器,小至虫蚁蜗角,大至宫室船舰,没有做不出的。世人慑于逄宫超凡入圣的匠艺,经常忘了他也富可敌国。   沿山铺设这条严丝合缝、每寸都精巧如艺品般的青石板路,最能彰显逄宫的技术与财富,胜过修筑金碧辉煌的殿宇,或陈满他设计制造的弩机石、战甲兵械。   “不,这条车行铺道确有必要。”牧童解释道:“府中要运送许多精密器械,或硝药等危险材料,为防颠簸生害,才特别修了这条车行道,务求将运送途中的震动与晃摇减至最低。若只供人行走,不用这么麻烦的。”   谈剑笏一思量,果然所有转弯都依山势尽量取直,如若不能,亦将弧度减至最缓,宁可拉长距离,也要尽力消弭弯险坡危,不由佩服起来。   “四极明府”并非是山顶的一座宅邸,而是盘据了大半个山头的广衾建筑群,书有府名的横匾,是大门附近唯一的装饰,两侧楹柱连副门联也无,清一色的黑瓦白墙,说不上素净典雅,只觉单调。   牧童说了声“请”,率先走入院中。所有阶梯前,都预先置好了供轮椅推上的架板,谈剑笏一路畅行,没见什么仆从护院,各门无不大敞,在他们通过后又自行闭起,宛如闹鬼;但要说气氛阴森、诡谲可怖什么的,又远远谈不上,就是间宽敞明亮、打扫干净的大院罢了。   少年引他们入偏厅,躬身道:“台丞稍候,我请府主来。”礼数周到,行止从容,也看不出什么古怪。   谈大人不得不承认:对方似无装神弄鬼之意,否则一路行来,能玩的花样委实不少,偏偏什么也没发生,倒显得自己紧张兮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外他还留意到一件奇事——   入府之后,便再没有看到雾了。   覆笥山并不算高,不是那种穿云而出的险峻山峰,此间与平地不过相距数里,岂能有两样光景?   “不仅如此,”他忍不住叨唸:“方才行经之处,前路也都没有雾,但身后的青石道如没雾中,影都不见,仿佛……那大雾是跟着我们走似的。”   “那是术法。”萧谏纸淡淡回答。“逄宫号称“千机阵主”,排布奇门阵式才是他独步天下的绝活。术法设下禁制,连地气亦为之束缚,才形成我们看见的那些“雾”,雾开即阵开,阵闭则又雾封。方才那老人家说走入雾中,便再也回不去,即是受术法影响,被困于阵式中所致。”   谈剑笏恍然,正想赞一句“台丞博闻”,却听萧谏纸低声道:   “此处险极,兴许超过我之估计,乃来得去不得的地方。我自诩对术法亦有涉猎,如今才知是以管窥天,自上山来,竟无一处阵式能辨。要硬闯下山,那是万万不能了。”   谈剑笏罕听老人如此认低,不由一怔:“这……这该如何是好?”奇门术数本非谈大人所长,不能凭一双铁掌杀出生天,一时也有些着慌。   萧谏纸意识到下属的无措,回过神来,冷冷一哼。   “忙什么?不能破阵,自有不破阵之法。下山难道便只一条路?”谈剑笏一听也是,只消台丞一声令下,挥掌上阵便了,跟在“龙蟠”身畔,有什么好担心的?   等待的时间出乎意料地漫长。   正嘀咕着,忽听一阵吵杂声,仿佛从另一个世界放出似的,一股脑儿地涌进门廊。   萧谏纸睁开眼睛,谈剑笏站起身来,遮护在轮椅前。谁知那人马杂沓的异响忽又消失,廊间只闻“叩叩叩”的脆击一路风风火火飙来,一名身着葛衫木屐、两胁各掖几卷图纸的男子闷着头闯进,没留神屐齿撞着高槛,“哎唷”一声差点跌跤,忽露喜色,抬头见谈剑笏要开口,单臂一立,硬生生挡下:   “慢点,我先忙!灵感来了,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手一举起,掖于右胁的卷轴自是掉了满地,他却不在意,干脆连左胁的也一并扔下,翻出几张摊开,从耳后摸出炭枝飞快涂抹,时字时图,不亦乐乎;末了扔去炭枝,翻起几上的一只瑞脑销金兽,凑近嘴畔:   “给我叫上方禾、李坑!还有,教“六中”、“五下”派俩听得懂人话的滚过来,快些!”砰的一声摔回金兽小炉,动作粗鲁,神情却是逸兴遄飞,黝亮的皮肤衬与一口齐整白牙,分外精神。相貌虽平凡得很,端详后甚至略嫌丑陋,不知为何却像焕发着光彩,精神奕奕,令人难生恶感。   谈剑笏留意到他眼角满布皱纹,说不定要比自己老得多,却未蓄胡,下巴渗着疏落的青渣子,顶上更是全然不理退得老高的灰白发线,一刀削去发尾,在脑后挽成一团,束以青帕,便是现成的逍遥巾。   但身上的葛衫宽松肥大,袒出胸膛,以及黝黑油亮、隆起如蛙的肚皮,活像山林里的道门高隐,就没点读书人的气质了。那人放下金兽,廊间又冒出杂乱熙攘的吵闹声,五六名士子模样、围着白兜皮裙,狼狈不堪的男子蜂拥而至,一名较年轻的当先作揖:   “大工正……”   “工你妈!”   葛衫男子没好气地打断,挑起半边眉毛,面上挂着似张狂似炫耀的表情,把改过的其中一张图纸扔给青年。   “李坑你闭上嘴听好了,轴心改连心铜,修短两分,记得要用天锳砂研磨,务求精准。”那名唤李坑的青年立即会意,喜道:“这样……这应该能行!我怎么却没想到!”   男子嘿嘿一笑。   “要你想到,大工正让你做!少拍马屁,快滚!”抬起木屐作势欲踢。李坑一双眼不舍得离开图纸,游魂般飘了出去,过槛时果然也“哎唷”一声矮了半截,低头起身,仍是边走边看。   葛衫男子继续分派,连说带比划,余人却无李坑的悟性,足足花去一刻余,谈剑笏却不觉无聊。以他匠造出身,竖耳片刻,大抵便知说得什么,顿觉男子的点拨精妙纷呈,听得谈大人有滋有味,几乎想跳下去同他聊聊铸冶一道,听听他有什么高明见解。   好不容易送走所有人,男子长吁了口气。   “是不是?我说了就一会儿,不很久的。”   关于这点,谈大人与他的见解极不相同,然而胸中佩服之情未去,半点儿没想力争。男子忽一拍额头,大叫:   “茶……怎没记得先点茶!”欲拿兽炉,见两人目光直勾勾投来都不作声,想起还未自介,赶紧顺过:“啊,你们……都不知道我是谁罢?我逄宫啊,两位定是久仰久仰了。我呢,也颇久仰二位,大伙儿都久仰久仰。”这才抓起销金兽大声咆哮:   “茶呢?谁他妈拿点什么喝的来?”   谈剑笏不想“数圣”说起话来同地痞没两样,然逄宫口出粗言,却无流氓那般恫吓威胁,总带着“妈的受不了你们”似的笑意,小眼里晶亮亮的,像等着什么趣事发生的孩童,实教人讨厌不起来。   轮椅上的萧谏纸始终一言不发,锋锐的眸光若能化实,怕逄宫身上的葛衫已是千疮百孔。极少人能够抵挡萧老台丞的目光,若他确有凌人之意的话;但逄宫似不介怀,始终挂着似笑非笑、促狭般的戏谑表情,嘴角的弯弧渐渐勾起。   料不到先开口的,竟是台丞。   “你是……”老人疏眉一扬,脱口道:   “曾功亮?管州郔台的曾错,曾功亮?”   逄宫抚掌大笑:“萧用臣,你他妈还记得我啊!生沫港一别,咱们三十快四十几年没见啦!适才僮儿禀报“埋皇剑冢萧老台丞求见”,他妈的我都吓尿了,说什么也要见一见你啊!”   萧谏纸一拍轮椅,手指逄宫,竟也笑起来。   “居然真是你!”   谈剑笏都弄糊涂了。   他到白城山这些年,见最多的是台丞冷笑,偶尔老人心情好,也会淡淡一抿,权作欣慰、首肯,或其他未必便有,但旁人衷心希望他有的意思。他一直以为老台丞是不笑的,奇人有异相,以“萧谏纸”三字之名垂宇宙,天生有点咧不开嘴笑不出声的缺陷,怎么说也是入情入理。   只见两人亲热把臂,连连摇晃,状若少年,差点吓脱了谈大人的下颚。萧谏纸察觉到下属骇异的眼光,干咳两声,收敛形容,若无其事迳问逄宫:“曾功亮,学府一别,不想还有再见之日。你怎么会在这儿?”   谈剑笏这才想起:台丞少年时曾游学鲲鹏学府,曾功亮唤的,也非台丞行于世的字号;“用臣”云云,更像入塾所用的学名……这么说来,两人该是鲲鹏学府的同窗了。   鲲鹏学府雄踞东海之滨,以沧海儒宗正统自居,声势、地位莫不远远凌驾于国学,千百年来都是天下五道间首屈一指的庠序重镇。   历朝历代为标榜尊儒,屡加封赏,至碧蟾朝时已有百里封地,堪比王侯,庠生数千,府院不逊皇城御宇;正门外所悬之“天下明宗”四字牌匾,不仅是世间读书人神魂之所向,也是武儒诸宗脉深造子弟的首选。   但远在谈剑笏求宦之前,东海已无鲲鹏学府。   前朝的一场动乱,将这座千年学镇卷入风暴,教授与庠生死的死、逃的逃,偌大府院一夕风流云散,过往的繁华盛景止于口耳欷嘘。其后虽屡有试图兴复者,却始终无法成功。   及至“制圣”萧破败献典有功,向朝廷讨了“鲲鹏学府”的赐匾,于西山另起炉灶,复得镇西将军韩嵩大力支持,无论园林擘划或学制称谓,无不极力仿效,世人只管叫“西鲲”,连“学府”二字都吝添,并不以为萧破败确实继承了道统。   因为正统的鲲鹏学府,门上悬的只能是“天下明宗”。   纵使萧破败野心昭昭,手段出尽,背后靠山又是硬极,也没有自称“明宗”的胆子。逾越此限,他所做的一切将得到全然相反的结果,乃至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可见鲲鹏于世的影响力。   萧谏纸不仅是辅佐武烈帝平定天下的三杰之一,更是当今士子的仰望,逄宫亦执东洲术数机关之牛耳。能于一时一地同育两位英杰,似也非鲲鹏学府莫属了。   “逄宫”——或说曾功亮——听萧谏纸问,笑道:   “都说我逄宫了,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你在外头追随独孤弋,驱逐异族、混一五道,以“龙蟠”之名立下不世勋业时,我就把年月耗在这儿啦!从氏徒匠人、下大夫、中大夫、上大夫,一路干到司空,最后一回头,妈的!司空里就属我最老啦,咋办?只好做大工正了。”   世人皆以逄宫乃一奇人,四极明府则是其邸,事实却正好相反。   “四极明府”一如鲲鹏,本是学庠,鲲鹏学府研究经世济民、阴阳纵横等诸学问,四极明府则是潜心匠艺,两者可说互为表里。   而逄宫则是头衔。   凡接掌“大工正”一位者即为府主,舍弃原本姓字,皆称“逄宫”。曾功亮离开鲲鹏学府后,因缘际会为四极明府所网罗,如他所说,在覆笥山一待就是三十几年,以出神入化的手艺头脑坐上大工正宝座,成为当代“数圣”。   “人力有穷,样样通那就是样样松,没点屁用。”曾功亮努努嘴,露出一丝冷蔑。“技术这玩意是一直在进步的,须集众人之力,才能于现有的基础之上再行突破。老关起门来自己玩,那就是撸管了,反正不跟旁人比永远我最大,想着都觉可怜。”   谈剑笏目瞪口呆。这人是台丞同窗、儒门九通圣之一,天下名人啊!说起不文之事何其自然,这教世间士子如何仰望、如何自处啊!   曾功亮见他的神情,“噗”的一声,四指掩口:“你口里要有茶,他妈都喷我一脸了,科科……茶!妈的,他们是正摘叶子去菁么?”抄起销金兽,见门外两人各捧茶点连滚带爬而来,劈头夹脑扔过去,骂道:   “我肏,骂才来!犯贱!”一瞧不对:怎么却是中大夫端茶点来?   那两名中大夫都是一室一部的主持人,底下徒匠成群,手里往往都有复数以上的委讬在研究处置,堪称四极明府的中坚,莫说端茶奉点,平日饮食也都有人服侍的。   两人臂间各掖图纸,闪过香炉,“砰!”把托盘一放,一人摊开图纸,指着适才曾功亮批注修改之处,直脖子道:   “大工正,你知我是佩服你的,但这我就万万不能同意了。这当口你要改变敷土的成分比例,咱们司金部不负这个责任——”另一人没等他说完,立马抢白,头几句是反驳那人的意见,后面说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之事;谈剑笏听了半天,终于明白他是为另一事而来,与前头司金部的中大夫本不相干。   就这样,逄宫同时与两人争辩两件事,但俩中大夫又交错着对相干与不相干的事发表意见,有党有伐,三国混战,立场不停在句与句之间转换,居然完全没人搞混。   天书般的连珠炮对话僵持了一刻有余,监造出身、技术靠谱的谈大人,终于从有点理解听到理解不能,三人却戛然而止,交换眼色,曾功亮忽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两位中大夫则是连连点头,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心满意足地卷起图纸,拱手道:   “就按大工正的意思办,我等告退。”   哪有什么意思啊!明明毫无交集啊!谈剑笏抱着滚水茶壶般的脑袋,忍不住在心中呐喊,初次觉得四极明府真是可怕的地方,比台丞所说要危险得多。   “谈大人,你喝茶。我们这儿茶叶不错的,还有我最爱吃的山楂糕。”曾功亮亲切招呼,接手推过轮椅,在厅里晃悠了两圈。谈剑笏本欲制止,萧谏纸却以眼神示意,他只好放下手掌,讷讷拿了片山楂糕。   “这椅子做得不坏。”曾功亮前后左右都试了试。   “谁的标准?”没想萧谏纸毫不买帐,一迳冷笑。   “当然是凡人的标准。”   曾功亮大笑。   “萧用臣,以你的手艺,这样已经很不坏了。走,我带你瞧瞧什么才是逄宫的标准。”说着将轮椅往外推。   谈剑笏霍然起身。   “不忙,你且待着。”萧谏纸淡淡挥手。“我少时便回。”   “请台丞示下,属下该等到几时?”谈剑笏恭恭敬敬问。   不带一丝情绪、公事公办的声音和语调,令一向予人温和之感的谈大人仿佛变了个人,不算高大的身影,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一霎前才日照明媚、凉风习习的偏厅里陡地暗了几分,不再流动的空气隐隐凝结。   萧谏纸伸出两根指头。   “两刻内必回。”   超过两刻,我便拆了此间——谈剑笏没说出来,以他的性格,也说不出这样的话,只恭恭敬敬地一欠身,让出门道。然而,绝对不会有人怀疑:若两刻后,老台丞未毫发无伤地回到这里,明府内将会发生什么事。   “……你有好部下啊!”   曾功亮推着轮椅走过长廊,来到一堵灰墙前。长廊尽处居然是条死路。   “尽职守分罢了。”萧谏纸见他伸手在楹柱上掀几下,灰墙“唰”的一声横向滑开,轻盈滑顺之至,完全看不出这堵墙厚一尺有余,起码由五层以上的复合材料构成,对隔绝声音有着难以想像的奇效。   墙一滑开,吵杂声立时涌出,萧谏纸本以为会看到很多人在另一头忙活,岂料映入眼帘的仍是长长的廊道,仿佛整条走廊被这扇门墙拦腰铡断。噪音的源头来自走廊两边数不清的独立院落,即使院前照墙砌得老高,可能也用上隔音之术,仍无法隔绝喧嚣。   刹那间,萧谏纸仿佛坠入了玄奥的时光甬道,无法自制地想起鲲鹏学府。   “像罢?咱们当年那个样。”   曾功亮的笑声由身后传来。“在走廊上、讲堂里,随时都有人在争吵激辩,要不闹上教授处求个公断,要不就地打它一架,拳头上分出个道理来。”   “我记得你常打输。”萧谏纸忍住笑意,轻轻抚着轮椅的扶手。   曾功亮少时肥胖,成绩平平、毫不起眼,唯于学报撰文掐架,堪称一员干将,从诗文细节到(假想中的)闺房礼节,无所不战,嘴毒笔贱,仇家遍布学府;自从投稿笔名被心怀怨恨的学报社友揭露,走在路上经常被几人冲过来一阵毒打,故得了“曾沙包”的浑名。   曾功亮不以为意,尽管被揍得鼻青脸肿,却甚是自豪,索性以本名撰文,署曰“郔台曾错”,骂得更毒更贱,闻腥即至、逢人便咬,已至无我无敌的境界。直到此人离开学府前,无一期学报不是腥风血雨,堪称鲲鹏开府之最。   “你来找“逄宫”,定有紧要之事。你那位谈大人耿直得很,我猜谈开未必妥适。”曾功亮罕见地未吹嘘昔日的丰功伟业,笑道:“有屁快放,没事的话我还想继续瞎聊。”   “大跋难陀寺,九转莲台。”   “难陀……那案子我记得。”   曾功亮努努嘴,挑眉坏笑:   “怎么,你想买一座玩玩?”   “毗卢遮那院的首座湛光和尚,以三千两银同四极明府买的蓝图,花费十年才将近完成,却被东海臬台司衙门强征到了莲觉寺,以供三乘论法使用。”萧谏纸并无笑意,淡然道:   “之后的事,想必你也略有耳闻。有人启动了莲台机关,镇东将军府一名典卫与镇北将军的独生爱女双双掩于台底,该是有死无生。”   “那是个好设计。”   曾功亮耸了耸肩。“只消抽起一根不到一尺的石梁,就能让整座石台于极短的时间内崩毁,连崩塌时的震动都经精密计算,台顶绝难逃生——这部分我个人也贡献了相当程度的创意。   “不仅如此,还设有严密的防破解机制,只消抽掉核心部位的蓝图,修筑石台的匠人,决计看不出有这个致毁的秘密机关。”   “你的意思是说,即使是修筑莲台的工匠,也无法得知莲台可能崩毁,或如何操作这个崩毁的机关?”   曾功亮笑了起来。   “做不到这一节,四极明府就亏大了,咱们不做蠢生意的。核心部位的蓝图,一直保存在覆笥山,除我之外,只有经手此案的上大夫看过核心蓝图并负责制造,他几年前过世啦,是个老好人。”他单手比划着:   “核心包含石梁,差不多一尊石狮那么大,像个石楔砌起的长方箱子,五面各伸出长长短短的铁轴。我们直接将那玩意,连同石台的蓝图给了湛光和尚,说只消破坏那只石箱子,他的三千两算打了水漂。从之后台子塌得如此顺利来看,我料他是乖乖听进了的。”   “湛光和尚的说法与你相合,应非作伪。”萧谏纸的眉头皱起,看起来并不高兴。   “那倒也未必。”曾功亮笑得不怀好意。“我们接了委讬不久,大跋难陀寺的濂光长老也往三江号打了银子,显然不知从哪儿探得消息,知道湛光和尚要害他。   四极明府接了案子没有反悔的,所以濂光长老的四千两银,只能买湛光和尚害他不成。”   萧谏纸眉头一轩。   “你们改了设计?”   “抽横的没用,得抽直的那条。但普通人只会看见显眼处的,哪想得到还有另一条?”曾功亮的口气听来满不在乎。“我本来打算等湛光和尚抗议时,再派人抽石梁,当场塌给那死秃驴看,光想那个画面我就好开心,“哎呀!谁教你抽错啦”   之类。你想,我们最后总算救了濂光长老一命,也堪称功德一件。”   “……所以,九转莲台的秘密,决计不能是湛光和尚所泄漏?”   “没坑到他实在可惜。”曾功亮笑得可欢了:   “妈的,我整整期待了十年耶!”   萧谏纸冷不防握住轮侧,轮椅再也不动,孤伶伶地伫立于廊间。   他回过头来,目光宛如实剑,就这么贯穿了曾功亮得意的笑脸。   “如此说来,世上唯一能让莲台崩塌的,就只有你了。是不是?”   第百四九折 倾墨入海,歧生孤龙   曾功亮搔搔青髭刮人的腮帮骨,俯视萧谏纸的眸里晶亮亮的,说是夷然无惧,更像在打量什么异物。“我本想说你变了,后来想想,才觉问题恰恰在你没变,萧用臣。你花了多少年,才终于能面对鲲鹏学府的惨剧?仲夫子舍身殉道,你已释怀了么?”   萧谏纸冷冷迎视。   “顾左右而言他,是心虚的表现。”   “你也太急躁了,萧用臣。”曾功亮怡然道: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我没看着学府付之一炬,但仲夫子死在我眼前……那段迄今仍影响我,所以我把四极明府变成了这样。   “我们从氏徒起就拿高饷,多到让你一辈子不用回家,也毋须担忧父母家人的生活。我当上大工正后说服所有司空,将数字往上再涨一倍,府里所有器材、工具都用最好的;只消说得出名堂,不管什么试验我一律批准,一切的花费,拿份详实的结案报告来没有不能核销的。”   他一瞥左右,压低声音道:   “我还设立了一份“磨枪奋进奖助基金”,凡匠人三级以上,每年三节皆可申请,由府中负责安排越浦风月场中最美、最骚、最厉害的红牌,让大伙好生抒发精力!破童子身的我们还发红包。自我上任之后,本府童身的比例屡创新低,被仙人跳、什么回乡相亲骗走身家的案例已连续七年维持在零,不连续的话都超过十二年了,这才叫德政!   “这儿根本没人想成亲。工作时专心工作,玩的时候尽兴玩,晚年的生计不用愁。所有想做的事我们鼓励你做到尽、做到透,做到再没有遗憾,就算失败也心甘情愿为止!这是匠艺的天堂,唯一不容许的就是“不可能”三字——”   萧谏纸不耐挥手,曾功亮接下来的话却令他瞠目无言。   “……我把这儿,变成了我理想中的鲲鹏学府的模样。若非如此,我的人生无法继续,我将一直被困在恚怒、懊悔、无力,以及愤世嫉俗中,无论做着多么杰出的事,不过是对这去他妈该死的人世间发泄怒气罢了,就像你一样。”   “你老了,曾功亮。”半晌,老台丞才微露一丝冷笑,淡然道:   “开始无法克制地想教训人,以突显自己超然的高度。是覆笥山的雾凉坏了你的脑子,竟害你以为此间如凌云顶一般高么?”   曾功亮哈哈大笑。   “教训“千里仗剑”萧谏纸?我哪敢啊,“数圣”逄宫也不敢。只是你这人、你做的每件事,都不停散发怒气;若非如此,你要能比现在更伟大。”敲了敲轮椅如墨斗般的乌漆覆壳,耸肩笑道:   “就说这个。”   萧谏纸外出时所乘轮椅,是由他亲自设计,特聘巧匠打造而成。与日常起居的竹制轮椅不同,这乘乌漆轮椅更是像一辆小车,除两侧大轮外,前后均设有单足小轮,动静十分平稳。   他坐入轮椅时,下身乃隐于墨斗状的车身内,自是为了遮掩瘫痪后,日渐萎缩的双腿肌肉,以免对外人显露出尴尬的“肢残”之相——以老台丞一贯的高傲,这是他决计不能忍受的。   “你还没取笑够?”萧谏纸冷哼。   “我是指“八表游龙剑”。”   曾功亮收起嘻笑的神气,正色道:“仲夫子交代过,这套武学是明宗的代表,过犹不及、心重于艺,让你练到“时御六龙”的境界就要罢手,否则再练将下去,不免孤龙歧出,经脉逆行,重则暴毙,至轻也要你个半身不遂,两腿俱废——若仲夫子今日在此,看他抽不抽你耳刮子!”   “八表游龙剑”从来就是一套充满缺陷的强大武学。要发挥其威能,需要绝大的心性修持,只有智性立于人世之巅的至上明宗,才能完美驾驭;招式的不完美,正是为了要寻找完美的人,与之匹配。   也因此,萧谏纸婉拒了异人增益修补“八表游龙剑”的好意,他需要这个关隘来提醒自己,要成为更完美的人,方不负仲夫子临死之前,将学府明宗的道统传给了他。   而那一夜曾功亮也在。他没捱过仲夫子之死,更无法眼看着钟爱的鲲鹏学府继续沈沦隳坏,天未大亮他便离开了生沫港,从此与萧谏纸分道扬镳,独个儿踏上了寻道的旅途。   当他一见老同学的模样,便知萧谏纸最终还是违逆了仲骧玉的殷嘱,强练八表游龙剑至“孤龙歧生”之境,下身经脉堵塞,乃至瘫痈;嬉笑怒骂之下,藏的其实是疾首痛心。   萧谏纸却比他看得淡。“瘫就瘫了,毋须再言。你说的话我并不同意,我这人一向都往后瞧,不拘泥于前尘旧事——”   “我以前也不承认自己是胖子啊!”曾功亮坏坏一笑,眸中掠过一抹光。“你喜欢往后瞧,就该亲眼看看我的工作室。那儿的工艺水准,领先此世最少五十年以上。”   曾功亮并未夸大其词。长廊的尽头,过了一片精致的人工湖泊与跨湖飞桥后,两人来到一座独立的四合大院,光是四周布置的遁甲奇阵就超过六座以上,萧谏纸注意到连飞鸟不由自主地都让过这片小小的天空,仿佛硬生生从牠们眼底被移了开去。   “数圣”逄宫专用的工作间里,放置着各式各样只能说是“光怪陆离”的奇妙器械,有跟萧谏纸膝上的“木鸢”外型相若、体积却大上十数倍的巨型木鸟,据曾功亮说它已成功试飞过几次,能出数里之遥,下一步除了增加续航力,也考虑要进行载人的试验。   会自行迈步、遇墙转弯的木制走兽,于此间是毫不稀奇,奇的是一具半人高的木制童子像,它不但能执壶沏茶,还会端过来分送二人,丝毫无错,饶是萧谏纸见多识广,亦想不通如何能够。   工作室最里面的枱子上,放置着一头灰粉色的奇异动物——之所以一眼就能看出是死去的动物,而非曾功亮巧手所制,是因为尸体上已经传出淡淡的异味,非是筋肉腐坏的恶臭,而是经过精细的防腐工序,混合了药气香料与肉身衰败的独特气味。   ——死气。   萧谏纸心想,辨出兽尸乃一头剔了毛的獐子。獐身未与枱面相接的右半边前后腿上,插着粗细、大小皆不尽相同的金针,有的径逾四分,已不能说是“针”了,说是金锥还差不多;针与针之间,连着形形色色的铁片丝线之类,像是极其复杂的皮影戏偶。   “我研究这个十年了,是我最喜欢的项目。”   曾功亮说这话时,双目烁亮前所未见,甚至忍不住搓起手来,兴奋溢于言表。   “我管它叫“还神甲”——别被骗了,这与歧黄无关,我不同阎王抢生意,只捡祂不要的玩。”取一水精棒与小块毛皮摩擦,往獐上某根金针一触,那死獐右边的前后脚突然动起来,且非是痉挛似的一搐便罢,而是奔跑一般两足交错,宛若苏生!   这画面简直怪异之至:獐子左半身动也不动,右半却迳于枱上“奔跑”,牵动颈尾肌肉,分明死去多时、靠香料维持不腐的獐尸踢腿摆头,直到曾功亮收手,才“砰!”倒落不动,激烈伸缩拉扯后的肌肉发出淡淡衰腐气,十分难闻。   “这是我从“金针度气”上得到的灵感。”曾功亮不以为意,可能早已习惯这种气味,兴奋地解释。“以导气的材质为媒——就是这些金针——于体外另行构筑一副经脉的代用品……喏,就是这些连接的铜铁延索,导入内气,就能使肢体动起来。   “理论上来说,透过适当的延索框架,我能让这头獐子使套完整的“游龙步”   给你看,牠生前甚至不用学过。”与身为明宗的萧谏纸不同,曾功亮并未得授完整的“八表游龙剑”,仲骧玉仲夫子只教了他游龙剑的身法,以为逃命避险之用。   萧谏纸不禁陷入沈思。此法若可行,刀尸的炮制就不用像现在这么麻烦了,任何人只消安上合于刀尸之用的一组、乃至若干“还神甲”,便能发挥妖刀之能……至此,澎湃如潮的思绪与先前的质疑,终于又合到了一处。   ——曾功亮为何研制“还神甲”?何人授意他做研究?   这奇械与妖刀刀尸之间如此相契,难道只是巧合而已?   旧日的友朋似不知他心中所想,兀自沈溺于怀缅之间,一时难以自拔。   “我一直在想,若那晚之前,我便做出了这样的东西,仲夫子是不是就不会死了?”曾功亮惨然一笑,抚着工作枱低声喃喃道:   “就算他为救我们一命,强鼓内力使出超越“时御六龙”的一剑,以致半身瘫痪,“还神甲”也能再给他一搏之力,起码能使“游龙步”逃命……才这么想着,回神已研究二十几年啦。”说着霍然抬头,露出爽朗的笑容,正色道:   “若我们终不能挣脱回忆,不能不受那些痛苦经历影响,至少要将它用于有益之处。你可以继续责怪自己四十年,但那只是为难自己罢了,仲骧玉不会因此活转过来,你我也不能再有一回青春年少。我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你也该试试。”   萧谏纸望着昔日同窗的眼眸,里头清澈得不带一丝阴霾,容不下诡计滋生,甚至比他当年在那个执拗孤僻、好发议论的肥胖少年眼中所见,还要洞彻得多。岁月会毁坏一些东西,也可能使之磨砺发光。也许曾功亮是后者。   他叹了口气。“无论如何,能再见到你,今儿就不算白来啦。我相信九转莲台之崩毁,非是你所为。然覆笥山奇门阵图如此严密,外人绝难出入,除非……此间有内贼?”   曾功亮又笑起来。   “你看看你,又来了。太聪明又太愤怒,以致往往忽略了显而易见的事实。没有人可以从覆笥山带走蓝图,不代表没有人能来四极明府看。你今儿问我难陀寺的事,我不就说了么?要是你要求看一看蓝图,虽于规定不合,但我他妈怎么说也是大工正,便给你看了,谁又敢说什么?”   萧谏纸眸光一凛。   “有人来看过九转莲台的蓝图么?”   “有。”曾功亮装出一张苦瓜脸。“还不能不给看,这才麻烦。他跟我师傅那一辈的有交情,讲辈份、讲情份都无法拒绝;况且以他的身份地位,强要看我也不能说不,你知道……上头的人嘛!很麻烦的。”   “数圣”逄宫贵为诸圣之一,沧海儒宗内,只三槐六艺儒门之主的地位高过了九通圣。然此三者绝迹江湖多年,思来想去,也只一人符合“上头的人”一说。   萧谏纸又恢复了从容宁定,低垂眼帘,淡淡一笑。   “你跟萧破败、南宫损,怎么说也是平辈罢?”   “平辈?我呸他们两条街!”   曾功亮一直都笑笑咧咧的,难得见他发火。“我们搞原创的,最看不起的就是抄袭!萧破败抄鲲鹏学府,南宫损抄《秋水名鉴》,忒有本事不会自己搞一个来瞧瞧么?你妈让你抄!败类!”   “你这样就太愤怒了。”萧谏纸安慰他。“幸好不是太聪明。”   “信不信我呸你一脸?”这会儿曾功亮倒是笑眯眯的。   “说来说去,便只剩下一个人了。”萧谏纸忍着笑意,不经意地说:   “莫非是儒门九通圣之首,人称“隐圣”的“地隐”殷横野?”   “正是。”曾功亮点点头。“你说他干嘛要搞垮九转莲台呢?吃饱了撑着?”   “好问题。我也想知道。”萧谏纸淡然抬眸:   “不若,我去见见他罢?”   ◇ ◇ ◇   石窟内无有计时用的晷仪等器具——至少耿照手边没有——他估不准子时到底是什么时候,唯恐错过与苏合薰之约,用过晚膳后藉口身疲,躲回房间,拉长耳朵留心广间里的动静;待黄缨次第掩熄灯烛、姥姥也回房安歇,才悄悄溜下了石阶,钻过长长的甬道,返回后进的浴房里等候。   偌大的石造浴房内静谧无声,接通温冷泉的水喉不知有着什么奇妙构造,稍用力些便能旋开扭紧,连黄缨那样身娇力弱的少女也能轻易操作,居然还不漏水,如非不欲揽上“毁人祖产”的罪名,每回洗浴耿照都想拆开研究一番,长长见识。   (七叔若见这般妙构,不知有多欢喜!)   说也奇怪,在不见日升月落、时间流逝仿佛失去意义的地底,反而经常想起谷外的人。七叔、木鸡叔叔,横疏影、霁儿,寄居流影城的父亲姊姊……还有目睹莲台塌陷、不知自己仍活在世上的宝宝锦儿。他们都还好吗?是不是伤心欲绝?虽然不是真的,但对她们来说,“耿照”这人已不在世上了,她们有没有好好地继续过日子,是否仍能开心欢笑?   想到这些,令他无法自抑地焦躁起来。   然而此刻什么也不能做。若欲与重要的亲人爱侣重逢,眼下还有更紧要的事,需要他集中心神,戮力以专。   为应付不知伊于胡底的漫长等待,也为把杂臆驱出脑海,耿照挑了个壁夹坚实的角落盘膝坐下,凝神坠入虚空之境,提运碧火功搬运周天,心无旁骛地练起内功来。   自得授碧火功以来,耿照无一日将功课撇下,身兼“入虚静”与“思见身中”   两门奇术,使他得以不受时空之限,在心识内尽情练功,而耿照也不负这些奇遇,将一个“勤”字做到极处,方于短期内突飞猛进。   换成是别人,纵有碧火功、化骊珠加身,缺乏这份日日勤勉、宽紧不辍的死工夫,断无法在数月间精进如斯,在莲觉寺遭遇李寒阳时,便无足以重铸剑脉的扎实根底;在邵咸尊的“道器离合剑”之前,也决计不能熟练地耙梳招式,去芜存菁。   “奇遇”之所以成就非凡,令他百尺竿头,盖因耿照付出了超乎常人的努力,当异变猝然降临时,方能突破逆境,转危为安,实非幸致。   他在虚空完成周天搬运,练得几路“薜荔鬼手”热身,一动念间场景变换,又回到朱城山后的长生园,木鸡叔叔瘫在檐下的竹制胡床里,怔怔望着蔓草丛生的庭院。耿照同他闲聊几句——当然木鸡叔叔从没应答过——便擎起木桩上的柴刀,玩起削柴如筷的游戏来。   差不多劈完千刀,过往到了这儿,即于虚境里幻出老胡的身影,两人对拆几轮“无双快斩”,再叫出岳宸风,重现鬼子镇的搏命死斗。三乘论法之后,他明白高手对战不只是比内外功,亦注重精神境界、心性修持,那怕只稍逊一筹,便是生与死的差别,对手又换成李寒阳,以期能够重现贯穿鼎天钧剑的会心一击。   而现在,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演练着“落羽天式”。   在虚境中练功与现实并无不同,现实里无法做到的,于虚境一般的办不到。耿照数百次的练习,莫不止于提气上跃、直至巅顶的一霎,随着时间流逝,适才周天搬运而生的内力,又渐渐被体内的深渊所吞噬,到后来,连跃起都颇有些吃力,一身功力复归于无,成了丹田空空如也的普通人。   深渊“吃”掉碧火功的内力之后,便由化骊珠接上供应,若非骊珠奇力源源不绝,照这般吸法,耿照早已枯竭而亡。按他所想:这无底深渊既因“落羽天式”而开,或能以同样的方式闭起,如今看来,兴许是一厢情愿了。   但有件事,耿照始终无法释怀。   ——被“吞噬”的内力与骊珠奇力,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力量不会凭空消失。信手一劈,无论用的是内功或蛮劲,力量就是力量,这一记定然留下痕迹,要拮抗还须多费气力,或赖巧劲腾挪,才能化于无形。   以耿照被吞噬的内力,指不定都能再造出另一名耿照来了,更遑论源源而出的骊珠奇力……这些力量不能凭空消失,耿照能清楚感觉它们自体内飞快逸去,却无法解释去了哪里。若能解开这个谜,距揭露“残拳”之真貌,便仅一步之遥。   耿照“笃!”一刀劈在树墩上,余震隐隐,自刀柄反馈而回,无论手感劲道,皆来自深层意识的精细模拟,真实一如先前无数次落刀墩上;就连拔起刀来,留在墩上的刀痕、透出斫裂处的鲜烈木气等,俱与现实一模一样。   他心头一凛,旋腕舞了个刀花,蓦地反手一掠刀头斜出,乌沉沉的柴刀于极小的范围内突然加速,直欲剖开空气,竟自锋缘逼出一抹锐光,灿亮如灼,正是《霞照刀法》中的一式“分辉照雪崖”。   这刀乍出倏停,位移幅度小得出奇,光芒消失后,才听“飒!”一声低咆,风压现于三尺外,压着地面青草笔直扫去,七步后方没,竟是一记隔空劲。   耿照望着刀痕尽处,忽然会过意来。   内功并未消失,而是散入天地之后,再无法感觉其存在罢了!   “力量不会凭空消失”既对,也不对。   作用于有形之物上的内劲蛮力,固会留下相应的痕迹,但隔空掌力便“消失”   了么?自非如此。只是相较于无尽宽广的寰宇六合,便是开山碎石的掌力、分金削玉的剑劲,也显得微不足道,微小的力量散于宽广的天地间,如倾墨入海,难以尽污,由是不觉。   太祖遗书上说,“残拳”是从天地间借来力量,耿照本以为是比拟形容,如今想来,或许太祖只是直白说出自身的武功原理罢了。他在施展“落羽天式”、力有未逮的刹那间,身体自行启动了某种得自龙皇水精的借力法,得以一气呵成,破开灰袍客的护身气劲——   若遗书上说“向天地借力”为真,那么,“以想像御之”极有可能也是一句平铺直叙的白描,毋须比附什么道家修真的“神解”,就是要你将这股力量想像成某种具体的物事,贯通其质,便能驾驭操控,任意使之。   耿照渐渐抓住独孤弋的思考模式。太祖本是个简单已极的人,是所有人把他想复杂了——残拳该怎么练?一直挨打、往死里打,当冲击超过肉体所能承受,连结天地外力的“门”就开了。对姥姥他始终据实已告,是闻听之人忽视事实,无法接受而已。   在龙皇玄鳞的想像里,这股力量是什么?是风,是云,还是星辰日月?能够破解此一关窍,或许……或许便能掌握这不知名的力量,停止它的疯狂吞噬。   一股玄妙的异样感掠过耿照的心版,他立时从虚境中层层浮起,回到现实。睁开眼缝,已惯黑暗的视线里多了条窈窕身影,苏合薰一言不发,轻轻转动尖细巧致的下颔,示意他“跟我来”。   离开石窟的通道远比耿照想像中更短,他们在仅容一人低头的石凿甬道走没多久,苏合薰便领他钻出地面,冷鑪谷中夜风沁凉,令人心旷神怡,耿照贪婪地深呼吸几口,精神大振。   此间似是谷地边缘,没见屋宇,举目皆是茂林;若非有着细心整理过的蜿蜒林径,几与荒郊无异。两人顶着皎洁的月色穿过树林,来到飞檐凌空、雕梁画栋的章字部分坛。   黑蜘蛛的密道四通八达,自有无声无息穿过地表的法子,但耿照身为外人,苏合薰肯带他去定字部已是天大的人情,岂有泄漏机密的道理?耿照心中感激不尽,毫无怨怼,跟着苏合薰贴墙行走,时不时停下脚步匿于影中,以避开各坛的巡守夜值。   郁小娥虽言行放荡,御下却似乎颇有手腕,定字部未如想像中灯火通明、笙歌达旦,黑暗中一片静谧,巡逻的频次与动线却较章字部、乃至半琴天宫都要严密,苏合薰带着他兜转片刻,由一处暗门钻入地底。   “走这儿,才不会被发现。”苏合薰淡道。   以她那流云化雾般的身法、几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奇异气质,就算大摇大摆穿门过院,料想也未必能惊动夜值,耿照清楚是因为自己内力不济、呼吸浓重,只怕再深入些个,不免要露出形迹,不禁又是惭愧,又复感激。   此间密道较石窟联外的更宽广,可容两人并行,甬道中十分干燥通风,虽无灯烛,壁上却有石英矿脉似的晶亮殊质,能反射光线。耿照不由得想起三奇谷瀑布圆宫的设置,两地似有什么隐而未现的牵连,若非成于一时,便出自相同体系的能匠之手,方能予人“似曾相识”的感觉。   苏合薰忽停下脚步,指了指头顶。   耿照凝神细辨,这才听见一缕如泣如诉、荡人心魄的断续呜咽,发出声音的人似乎咬着枕被一类,未敢放怀喊叫出来;也可能是被布巾塞住檀口,把哭声和哀鸣都堵在喉间,难以尽吐。   他心念电转,明白这是什么声音,不由得寒毛直竖,捏紧拳头,指甲差点戳进掌心里——   (红……红儿!)   苏合薰以指抵唇,示意他噤声,随手转开壁上一块圆铸铁片,顿时一缕昏黄的烛光射入甬道,原来铁片下所覆,却是一枚觇孔。   耿照心急如焚,凑近瞧去,见觇孔中映出一扇镂空花棂,应是拨步床的花围;两条白生生的美腿伸出床架,脚掌用力压平,不住轻搐着,其中一只还套着罗袜,另一只却是光裸细腻的赤脚,足趾平敛、跖骨浑圆,说不出的晶莹可爱,细小如玛瑙般的趾甲上涂着红艳艳的蔻丹,踝上还有一条细小的掐金链子,将原本清纯可人的小脚衬出一丝淫冶气息,令人想入非非,难以遏抑。   耿照一见美足,都悬到了喉间的一颗心重又落地,一抹额汗涔涔,背衫竟已湿透。   这双腿虽然胫长趾敛,美不胜收,却非是染红霞所有。染红霞的腿更加修长健美,肌肉线条结实而滑顺,兼具美丽与力道不说,恐怕身量远非床上的女郎可比,足趾的形状出入亦大;染红霞五趾收拢,尖如玉笋,呼应她修长的身形,而女郎的却是浑圆小巧,莹润如珠,透着一股难言的娇柔斯文,直令人想捧在掌里,细细呵护。   这样温文巧致的小脚儿,与彤艳的蔻丹、耀目的金链并不相称,却加倍地凸显出肌肤的白皙水嫩。   而大大分开女郎双腿,捧着她柔嫩雪股悍然进出的,则是一名衣衫不整的黑衣人,解开鱼皮密扣的夜行衣敞开,裤衩褪至腿间,隐约露出的一身雪肉竟不逊于女郎,堪称“清瘦”的身子结实有力。   不住进出女郎腿心的那话儿虽不甚粗,却是又弯又长,每回往前一送,女郎总不由自主地弓腰抬臀,颤如轻波,发出闷湿黏糯的呜呜哀鸣,仿佛再无法承受。而黑衣人留在她体外的,还足有三寸来长,通体光滑,毫无难看的瘢痕绉褶,色如渍缨,沾着晶晶亮亮的淫水,明明尺寸甚是昂藏,炮制得女郎挣扎欲死,不知为何竟有些秾艳之感,只觉阴柔。   黑衣人自知长度异于常人,仿佛刻意示威似的,刨刮女郎的动作既慢且实,每一下都徐徐刺入,直抵最深处,不容女郎闪躲逃避。耿照透过觇孔望去,只觉深入女郎下体的不是什么血肉之躯,而是一柄樱红色的狰狞弯刀,那种穿肠剖腹的激烈痛楚毋须过人的想像,端看女郎的绷紧呜咽便足以感同身受,不忍卒睹。   “你这么喜欢么?”   黑衣人一边动作,一边抓紧女郎纤细的足踝,令她的奋力挣扎化作徒劳,剧颤的雪股像是被串上弯镰也似,钩爪似的刀锋仍持续剜入,直至腹肠。“主人的肉棒大不大,是不是弄得你欲死欲仙?你这头下贱的小母狗!”   也不知是不堪受辱,抑或黑衣人又刺得更深,女郎纤细的楚腰弯如蛇弓,连呜咽都再发不出,紧绷着剧颤一阵,被镂空花围与帘幔遮去的上半身才颓然摔下,透出垂死般的浓重吐息。耿照看着她雪白的肌肤上一瞬间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可以想像那绝非温濡烘热,而是痛苦已极的冷汗。   (可恶……可恶!)   他涌起一股进房救人的冲动,还未贸然行事,另一股异样蓦地袭上心头。   他认得这个声音。那宛若耳畔呢喃、催人欲眠似的动听嗓音,还有那轻佻可憎的语气……狭隘的觇孔视界之内,黑衣人一抹颈颔间的溢汗,松了松交襟衣领;他的燠热并非全无理由,戴着一张闷湿的糊纸面具与女子交媾,本就不是轻松活儿。   ——鬼先生!   耿照的心一霎沉落,然而那股难言的异样仍旧盘绕不去,似提醒着他蹊跷不仅于此。他与鬼先生两度会面,对鬼先生的喉音语气甚是熟悉,但近距离听他说话,这还是头一遭,心版上似有什么浮光掠影隐隐祟动,“鬼先生”这个答案并不能满足那异样的熟悉感……不仅如此,还不只是这样……这个声音……这声音……我在哪里听过……   耿照闭上眼睛,刹那间沈入心识的最底层。在那里,所有经历过的感官印象如一帧帧图画般,被妥善分类保存,只消打开正确的屉柜,便能原原本本取出,于虚境中重历。   那种温柔的、抚慰人心似的呢喃语气,去除轻佻与冷酷之后——耿照倏地睁眼,额际青筋暴凸,心头“轰”的一声巨响,才又陷入一片死寂。   他知道这个声音是谁了。除了“鬼先生”这个身份,他还在阿兰山听过这人说话。难怪这般耳熟。   ——原来是你,琉璃佛子!   虽未表现出来,但苏合薰的骇异,怕不在身畔少年之下。   她从未见过这名黑衣人。按理说,只要苏合薰没见过的,决计不能出现在定字部。没有她负责领路,连郁小娥都无法自由进出,怎么可能有一个素昧平生的臭男子,能将冷鑪谷当作自家内院,任意侵门踏户,在天罗香的地盘上狎戏天罗香的门人?   她试图辨出床上女子身份,然而女郎若非死死颤抖绝不出声,便是发出扭曲苦闷的哀鸣,看不见头脸相貌,光凭赤裸的下身实是毫无头绪。   姥姥说得没错,八部教使中确有叛徒。苏合薰并未为黑衣人领路,等于间接洗刷了郁小娥的嫌疑——无论这人是怎么进来的,决计不能是郁小娥提供的协助。还有另七名织罗代使,可以利用她们手里的领路使者达成此一目的。   床上的女郎肯定是重要的线索之一,若此姝非是郁小娥用来“款待”黑衣人的礼物,必与放他入谷的叛徒脱不了干系;跟踪她,便能循线逮着那个不忠于姥姥的代使!   “郁小娥不是我要找的人。”最初,她将郁小娥的所作所为回报姥姥时,姥姥如是说。“她的一举一动看似背离教门,然而,只消稍稍刺激她一下,即能为教门所用。有野心的人看的是利益,背叛天罗香于她毫无益处。”   苏合薰垂手静听。她并非总是赞同姥姥,只是没有反驳的习惯。   姥姥定定望着她。“我要找的,是一个极蠢笨的人。此人目光短浅,却自以为聪明;胸无定见,却渴望受人瞩目;不思进取,却妄想依靠强援,浑不知在外敌眼中,自己不过是块腴肉罢了。   “你再继续观察郁小娥,看看她是不是这样,同时别忘了留心其他人。咱们趁这个机会,把这根腐肉里的毒刺一举拔出,永绝后患!”   苏合薰从杂臆中回神,听耿照喃喃道:“是他……居然是他!我怎么到现在才发现?糟糕……栖凤馆!”见他起身欲动,伸手拦住,低声道:“你做什么?”耿照心念一动,指着觇孔:“苏姑娘,你有没办法,将此人留在谷中?”   苏合薰摇了摇头。   “不是我带他来的。”   耿照心思飞快,早已想过这个可能,顿时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八部中,除掌管定字部的郁小娥外,至少还有一名代使私通外敌,而且不同于郁小娥把绿林好汉带进谷里当貂猪使用,此人引入的是鬼先生这般级数的阴谋家,稍有不慎,天罗香便是全谷覆灭的下场。   既有其他的入谷门道,寄望苏合薰以领路使者之能,困鬼先生于禁道中,未免不切实际。以鬼先生之智,若无十足的把握,决计不会孤身犯险,闯进冷鑪谷这样的死地来。看来他对掌握另一名叛徒甚有信心,不但能全身而退,于谷内现状亦有充分了解,深知此际正是天罗香最脆弱的时候。   “我去引开那人。”耿照想了想,沉声道:“你把握时间,将那名姑娘救出。   这儿的地形通道你熟,能越快带得人走,我越不容易被他缠上。”   “不行。”苏合薰料不到他身无内力,竟还想逞这个英雄,咬牙道:“我须同姥姥交代。”耿照并不生气,只是定定望着她的眼睛,似乎就这么望穿了她,直至眸底心内。“苏姑娘,这事你比谁都看不过眼,是不是?你我早一刻伸出援手,那位姑娘也少受些委屈。”   苏合薰动也不动。   “你的染姑娘呢?”   耿照浑身一震,却未停步,迳往甬道出口行去。“救完这位,我们就去救她。   红儿……染姑娘若知我没有这样做,她会恼我一辈子的。”   “要没带上你,我现在就去救。”苏合薰淡道:“你要记住,坏事只须热血一冲,要把事情办好,却得耗费偌大心神。你要乱来,我便带你回石窟去。”   耿照正欲辩驳,忽听叩叩几声,从觇孔中传来。两人交换眼色,心念一同,齐齐凑近,见鬼先生也已到了紧要处,低吼一声,从女郎股间拔出怒龙,那弯翘滑润的樱红肉柱长逾七寸,相较于惊人的长度,杵径稍嫌细了些,却丝毫不影响视觉上的震撼。   只见那沾满薄浆的弯翘红镰跳动几下,喷出大把大把的浓精,一注接一注地喷在女郎雪白平坦的小腹之上,混着她丰沛的汗汨滑下起伏有致的胴体,状极淫靡,令人眼酣耳热。   房外再度响起叩门声,鬼先生哈哈一笑,“啪!”一掴女郎沾满精秽的雪股,连声啧啧:“喂,小母狗!人家催得急啦,还不快来把鸡巴舔干净!”拨步床间一阵窸窣,女郎似起身跪坐,以一条莲红缎面的肚兜掩胸,握着一跳一跳的弯长玉柱啾啾吸吮,汗湿的长发散出床榻。   可惜鬼先生的物事太过颀长,站在床沿往里头一伸七寸,连女郎的鼻尖都瞧不见,遑论相貌。她小心吸着含着,黏腻的浆濡声在厢房内回荡着,连叩门之人都停下了手,鬼先生却不肯安分享受,忽伸手一揪,似抓她脑后浓发,胯下弯镰向前一顶,但听“呕呕”几声,女郎微露青筋的白皙小手死死揪着他,浑身颤抖,鬼先生却极享受这般逼人近死的快感,终于肯拔出时,已呛得女郎剧咳不止,几欲晕厥。   房门“砰”的一声猛被撞开,进门之人身形娇小,步履间却带着一股火气,正是定字部的当家郁小娥。床上女郎见有人来,抱着衣物从床的另一头翻了开去,身形没入屏风,随即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响。   这座独院厢房本是定字部迎宾之用,房里摆置的金丝楠拨步床极是奢华,镂空的花围扇架层层叠叠,再加上帘幔掩映,直与小屋无异。那女郎虽一丝不挂,手脚却甚俐落,藉掩护遁至屏风后,连郁小娥也没能瞧清。   正欲探首,鬼先生却大喇喇坐起,双臂一揽,“唰!”一声降下垂幔,敞开的两片衣襟散于体侧,还未消软的绯红弯镰冲天昂起,与娇小如女童的郁小娥一衬,更显狰狞,尽占上风。   “代使好大火气!”他怡然笑道:“要不吃点甜的,宽宽心?这串糖葫芦滋味不坏,代使品过必不后悔。”   郁小娥心知他有意示威,今日是断然找不出携他入谷之人了,眉眼一挑,烈目笑道:“您要入谷,怎不通知小娥一声?我好派人去接您。”眸底殊无笑意,毫无掩饰不忿的意思。鬼先生饶富兴致地乜着她,耸肩笑道:   “知道代使日理万机,未敢打扰,便自来了。怎么,代使不欢迎么?”低头望着箕张的左手五指,似瞧什么有趣的新鲜玩意儿。   郁小娥玲珑心窍,明白他是在提醒自己:“你恃以宰制一部的武功,是谁传授给你的?”想起这厮武功深不可测,此际还不到翻脸时,不敢太过无礼,唰地换过一副媚人甜笑,眯眼道:   “主人说得哪里话来?小娥欢迎都来不及。只是谷中忒多闲人,却不知哪个与小娥一般,愿受主人驱策,要是不小心误伤了,岂非自家人难看?主人如信得过小娥,小娥也好与姊姊相认,共效犬马。”   她心思极快,一见鬼先生在此,便知冷鑪谷已非密不透风,如非苏合薰早与金环谷那厢挂勾,私自带人入谷,即是其他七位代使之中,另有金环谷安插的细作。   唯今之计,须得尽快弄清这名奸细的身份,否则天罗香失去最大的屏障,与谁都没有谈判的筹码。   鬼先生哈哈大笑。   “代使这话忒不由衷。我垂涎代使艳色已久,代使若有依乔之意,何不褪了衣衫,与我共度良宵?到得那时,也才好与她姊妹相称。”屏风后的着衣细响顿止,随即“咿呀”一声,显是女郎推窗而出,无论想再追赶或窥探,此际亦都不能了。   郁小娥心中顿足不止,面上却不显山露水,噗哧掩口:“您真爱说笑。莫说小娥姿色平庸,又是残花败柳之身,难入主人法眼;便数金环谷中佳丽无数,个个都是国色天香,怎么也轮不到我呀。小娥于主人,只有一样好处,却是旁人万万不能及。”   “哦?”   “小娥办事,”她低垂眼帘,福了半幅,周身再无一丝轻佻假媚,正色道:   “主人大可放心。为人下属,这是唯一、也是最紧要的事。”   鬼先生戏耍够了,掩起衣襟,点头道:“你是明白人。一直以来,你能从金环谷拿到“益功丹”以及四式爪谱,只因我对你的办事能力相当满意,别无其他。既然如此,你我废话少说,你同十九娘说有急事见我,这回又要什么?”   “本门《玉露截蝉指》。”郁小娥道:“若无全本,缺得一式,可以一枚益功丹相补。”   “你倒会喊价。”鬼先生淡淡一笑。“拿什么交换?若非有价之物,我可要生气啦。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委实可恼。”   “小娥岂敢?”郁小娥心头一凛,硬着头皮恭恭敬敬道:“我近日得一女子,千金难易,或可入得主人法眼。”说了染红霞的身长、体重,胸腰臀的尺码,以及双腿之长。鬼先生于数字极是精细,闭着眼睛一思量,女子的胴体于脑海中自然浮现,果是迄今未见之美材,无论健美结实,抑或浮凸诱人处,均不逊正牌的玉面蟏   祖,睁眼笑道:   “人在何处?”   “尚未送至。”郁小娥撒了个小谎。“小娥欲与主人约期,便在我定字部禁道之外,一手交人,一手交谱。主人以为如何?”   鬼先生眉头一挑。“为何不像过去那样,直接送到金环谷来?”   “我听说金环谷近日来了对头,武功厉害,过去送入谷中的女子,已有泰半被劫。小娥武功低微,恐押送有失,令主人失望;本部禁道内外,小娥有十二万分把握,纵使主人的对头寻来,也决计抢人不走。”   她这份盘算,在今夜之后自须大打折扣,但只要确定苏合薰不是细作,则定字部禁道仍是铜墙铁壁,主人便能由他部出入,难不成以他一人之力,能挑了天罗香不成?郁小娥在金环谷亦有秘密的消息来源,算准他非要这名女子不可,藉机狠咬一口,便是自此再无合作,也是稳赚不赔。   鬼先生呵呵笑道:“代使,做买卖没有“非要不可”这种事,你开得这般臭价钱,是成心不想做了,是不是?”   郁小娥不为所动,悠然道:“我只能说她是第二个雪艳青,主人便走遍天下,再寻不到比她更像的。”   鬼先生眸光一锐,倏然沈默。这条“李代桃僵”的计策,说穿了不值几文,但以郁小娥涉入之浅,竟一眼看穿,不能不令他对这名不见经传的小花娘另眼相看。   他在谷中的另一条内线,并没有如此亮眼的表现,鬼先生决定冒险一回,赌一赌自己的运气。   “就算是雪艳青本人,也换不到全本的《玉露截蝉指》,更别提西贝货啦。”   他信手从锦幄之下摸出一只金灿灿的物事,递到郁小娥鼻下。“但是这个可以。代使曾于谷中,见过其他的部分么?”   觇孔之后的耿照悚然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郁小娥已代他将满腹的错愕一股脑儿吐出,惊呼道:   “这是……这是门主的金甲!怎会……怎会在你手中?”   第百五十折 弥恨洗冤,孰轻孰重   那是片鎏金胫甲,甲侧微凹的曲线滑润如水,教人想起雪艳青那双浑圆结实的长腿来。   耿照对这套形制殊异的异邦战甲印象深刻,只是不曾留意过细节。若成套披在女子身上,或可略辨真伪;孤伶伶拿出一只部件,反令人沉吟未决,不敢确定是否为雪艳青所持。   若然是真,便只两种可能:其一,逃离血河荡当夜,鬼先生始终尾随在两人之后,是以知晓埋甲的地点。但这解释也产生另一个疑点——无论耿照或雪艳青,皆是鬼先生亟欲取之的对象,岂容他俩逃离?既取金甲,后又纵虎归山,未免说不过去。   第二种可能,即是雪艳青伤愈离开栖凤馆,沿河回到埋甲处,取甲后为鬼先生所执。这么一来,鬼先生能自由出入冷鑪禁道,也有了合理的解释——天罗香之主是与禁道黑蜘蛛交换血誓的人,或知出入之法,或有促使黑蜘蛛履约的权力,连姥姥的一纸手书都能当作通行证,由雪艳青签署的谱牒,效力或还在姥姥之上。   “雪艳青落入鬼先生手里”的假设令他寒毛直竖,寻思之间,见鬼先生持甲询问郁小娥,胫甲反转过来,内里并无革垫棉衬,光滑一片,莫说是镌刻,连污渍都没见一块,蓦地省觉:   “这甲……是赝品!”   按姥姥所说,雪艳青的金甲内侧刻着虎帅绝学《玄嚣八阵字》,内置的棉革衬垫除了保护身体、避免摩擦,亦有掩去镌刻之意。鬼先生出示的胫甲虽仿制得维妙维肖,内侧却无虎帅之刻文,绝非由货真价实的“虚危之矛”所出。   退一万步想,鬼先生要找人冒充雪艳青,自须准备一套几可乱真的金甲,否则冷鑪谷中众目睽睽,断不能轻易过关。耿照并不知道鬼先生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任何东西只消看过一眼,便能深深印在心识深处,分门别类贮存起来,与他的虚境异能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连看过的武功都能模仿个六七成,靠印象重新绘制、打造出雪艳青所披挂的金甲,不过反掌间耳。   却听鬼先生怡然道:“你家门主若于谷内,还有备用的甲衣,拿来与我交换截蝉指,一块甲片换一招。至于那名女子,我愿意以三招交换,便是现下传了给你也无妨,当是前订。”   “六招。”郁小娥弯弯的柳眉一挑,笑得又腻又甜:“您先传我三招,连剩下的三招共六式图谱,咱们届时在禁道外,一手交人,一手交谱。”   “代使做买卖的习惯,我实不喜。”鬼先生哼笑。“不考虑直接用抢的么?意思也差不多了。喊价若无根据、爱喊多少喊多少,结果就是浪费时间。你当抒发心情,我可气闷得紧。”   郁小娥道:“您先传我三招,小娥立时奉上一个极有价值的线报,包管主人满意。主人听了若觉不值,尽可以取小娥性命。”   “喔?”鬼先生来了兴趣。“什么线报?”   “主人手中的金甲虽是维妙维肖,与门主所持几无区别,但仍是赝品。”娇小冶丽的女郎眼波盈盈,瞬着弯睫轻道:“此间关窍,于主人可说价值连城。”   “有意思!”鬼先生抚掌大笑,蓦地右手拇指屈起,余四指张如箕爪,翻腕急旋,似挥排扇,既非爪功也不像指力,却是变幻莫测,影若摇花。   他并未运使内力,接连变过几式,漫天爪影中忽穿出一指,指劲倏凝,贴着郁小娥的鬓边削过,带下一绺柔丝,“嗤!”一声锐响,桌上瓷灯已遭洞穿,圆鼓鼓的青花腹间留下前后两枚钱眼大的圆孔,不住汩溢着灯油,室里盈满豆香。   穿瓷不碎,可见指力精纯;而在瓷胎上穿出两枚圆孔的力道,竟未使瓷灯稍稍位移,亦足以显示力量之集中。郁小娥目眩神驰,忍不住也屈起拇指,依样画葫芦起来,尽管不能说是毫厘不差,但凭一眼的印象,竟能使了个七八成,悟性不可谓不高。   只见她袖底幻出连片残影,正欲戟出,才发现劲力俱扣在拇指上,决计不能如鬼先生所使,凝力洞穿瓷盅。““玉露截蝉指”共分五层,”鬼先生悠然道:“每层屈起一指,真正的劲力扣于屈指间,欲出不出,难以捉摸。我演给你看的招式不过是第一层,以食指发劲却是第四层的功夫;据说练到第五层时,劲不由指出,屈伸自如,能伤敌于无形间,堪称是一等一的绝学。”   郁小娥明白他的意思。略去了当中二、三层的招式心诀,便无隔空破瓷的惊人威力。她若想一窥教门无上绝艺,须得拿出够份量的情报来。   “门主之甲,其后镌得有字。”她老老实实交代,模样无比乖巧。“据说每片都有,须除去甲衬方可见得。”   觇孔后的耿照闻言一凛:“她怎么知道?莫非《玄嚣八阵字》的秘密,天罗香的教使俱都知晓?”心想以姥姥之谨慎,不致如此轻率,转头望向苏合薰。苏合薰低声道:“她有个同期入门的姊妹,叫连云静,被选入天宫伺候门主。”   耿照想起姥姥说过,曾秘密选拔若干女子,让她们一人习练八阵字中的一门,却无人成功,心念微动:“那位连姑娘……现在何处?”苏合薰没应声,专注望向觇孔,恍若未闻。   耿照开始痛恨起这种随意翻阅天罗香的日常、都能不经意掉出一地牺牲者的情况。可以确定的是:连云静此际人已不在,她修习过某片金甲上的八阵字武学,郁小娥知道甲后镌刻,多半也是她漏的口风。   鬼先生不关心她如何得知,他更想知道那是什么。   “你见过上头的刻文?”   郁小娥摇头。   “没亲见过。是一……是一个朋友告诉我的。”   ——那便是连云静了。   耿照看不清郁小娥的神情,只觉她口气木然,无悲无喜,不禁为那位素未谋面的连姑娘感到悲凉。郁小娥是为枉死的同期姊妹,才下定决心背叛教门,与鬼先生暗通款曲——这么想的话,似也能稍稍谅解她了,耿照却知郁小娥不是这种人。她的所作所为只为了她自己。   鬼先生对这个情报异常满意。透过秘阁的乌衣学士,他对天罗香做过极深入的研究,甚至溯及百年前的古老文献,从武功到教门源流,了解之透彻,自觉就算向“代天刑典”蚳狩云登门叫板,也有绝不会输的把握,才敢伸出黑手,在冷鑪谷中搅风搅雨。而雪艳青和她那出类拔萃的武功,仿佛是天外飞来,与他熟知的天罗香格格不入,对照古木鸢与郁小娥之言,答案已呼之欲出。   (那副甲上所刻的,便是《玄嚣八阵字》!)   自血河荡的联心会后,雪艳青便不知所踪,重伤的蚳狩云也隐匿起来,使他的暗桩一直苦无下手的机会。鬼先生确信直到雪艳青离开冷鑪谷,蚳狩云该是未能视事的,否则以这位大长老的城府,非但不会教她做出伏击将军、自招死路的莽撞之举,怕也不让前往血河荡,以免雪艳青又中他人算计。   天罗香的武力与头脑,由此被隔绝在人力难越的禁道两头。实力号称“七玄第一”的天罗香,从那时起便埋下了灭亡的种子,只消把握机会,击杀两人中的任一个,天罗香即为囊中物,再无可忌惮处。   鬼先生思考着雪艳青潜回冷鑪谷的可能性。她是一名武痴,不通世务,从小在半琴天宫内长成,身边没了蚳狩云,说不定连吃饭穿衣也不会,绝不能在谷外孤身盘桓,而不露丝毫形迹。   与她一同坠河的耿照好端端现身三乘论法,鬼先生第一个念头便是耿照将她藏了起来;然而莲台崩塌后,监视符赤锦、横疏影,乃至镇东将军那厢的报告无不显示,并没有如雪艳青这般女子,在耿照的生活里隐匿休养的痕迹,这人似乎就此消失,仿佛不曾存在过似的。   而鬼先生安插于谷中的细作,始终未能提出有力的证据或反证,厘清雪艳青的行踪。现在他则有了另一个选择。   “代使此说,确值六招《玉露截蝉指》。”鬼先生又恢复了敬称,当然是刻意为之。他知道在受制于人的前提下,“代使”二字对郁小娥来说异常刺耳,但她若太过得意,就轮到他心里不舒坦了。“我们的约定依然有效,一片甲,一招谱。你若能为我找出整副金甲,我便让你练成这一招。”指指了桌上的瓷灯。   “金甲不在谷内。”郁小娥面无喜色,波澜不惊,垂眸道:   “此甲仅只一副,门主从不离身,谷内亦无备品。您开出这般条件,是成心不教小娥啦。”   练成《玉露截蝉指》第四层固是绝大诱惑,但吃不到嘴的糕,不比一片树叶来得香甜。郁小娥尽量委婉地表达不满,点出这份提议的不切实际。   “你家门主是真不在呢,还是假装不在?”鬼先生耸耸肩,一派满不在乎的模样。“莫忘了她能出入禁道,或已悄悄回谷也未可知。你只能说,若她真回了冷鑪谷,必不是走定字部这条路。”   “对您来说,有嫌疑的就只剩六条禁道,六名代使了。谅必不难猜罢?”   鬼先生不理会她露骨的讽刺,取出一张数折陈纸,纸质粗劣,像是泡过水再晒干似的皱巴巴,边缘起毛,仿佛稍一搓便要碎裂开来。“你家门主失踪之前,与这人走在一块儿。你见过么?”   郁小娥摊开粗纸,眉目一动,半晌才低垂眼帘,轻道:“没见过。”   “他现在的头发,应比图上短得多。数月前此人曾扮作僧侣,匿于莲觉寺。”   鬼先生笑道:“他与镇北将军的千金在三乘论法上比武,双双埋在莲台下,如今想见,也已迟了。你持此图在冷鑪谷周围打听,你家门主若曾悄悄潜回谷中,多半是这厮打的掩护。”   “小娥明儿便着人去办,您尽管放心。”她袅袅娜娜施礼,模样乖巧极了。   鬼先生可没忒容易打发。   “你需多久的时间,才能确认金甲在不在谷里?”   郁小娥本想说“三天”,樱唇一歙,见糊纸面具的眼洞中迸出狞光,那是如野兽般饥渴的目光,全无道理可讲,若不能满足嗜血的欲望,牠会毫不犹豫把同行者当作饵食。少女定了定神,从容道:   “后日寅时一刻,小娥在本部禁道外恭候大驾,除了将那名女子交付主人,亦将报告寻甲的结果。”   鬼先生笑起来。“那便是明儿夜里了,我很期待。”着好衣裤,从锦幄下摸出一只三尺来长的包袱,缚在背上,看似兵器一类。郁小娥暗忖:“原来他是使刀剑的。”依宽度推断,该是刀而不是剑,心思飞转,福了半幅道:   “小娥送您出去罢。”   鬼先生啧啧两声,挥手道:“代使,咱们都不是小孩儿啦,省了高来高去,岂不甚好?”身影一晃,消失在拨步床幔后,想来是与先前的女郎同循一径而出,速度却快上了几倍不止。   郁小娥面色倏沉,小手探入腰间,再扬起时迸出“叮铃铃铃”的脆响,取了枚小巧晶莹的水精铃铛。   那水精纯净透明,在灯晕下闪着黄金般的光华,耿照目力未失,拜她掌心白腻所赐,清楚看见铃铛的水精肌理内,夹着缕缕金丝,印象中无一种矿物符合这样的特征,仔细一想,又觉与三奇谷瀑布圆宫内的烟丝水精有几分神似,暗暗纳罕。   奇的是:铃声一动,地道里的石英矿脉也跟着发出共鸣,“叮铃铃铃”一路传响,自头顶掠过,刮向甬道彼方。耿照注意到随着铃声递嬗,石英矿脉隐隐发出淡金光华,兴许铃铛也是以相同的材质制作,才有一样的振频。   “她叫我了。染姑娘若不在此间,即在她房内。”一指耿照背后。他想起来时路上有扇暗门,再回头苏合薰已不见,霎眼之间,觇孔内多了条窈窕匀称的漆黑衣影,但听苏合薰躬身道:   “代使,我见外头有人——”   郁小娥一跺脚:“怎么才来?快追,瞧他走得哪条禁道!”苏合薰微一欠身,倏又无踪。郁小娥绕着拨步床连转几圈,俯首移足,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耿照会过意来:“她是在找那名女子有无遗落的首饰或衣物,以查明身份。”心知良机稍纵即逝,循密门回到地面,果有座独院还亮着灯。   院里左右两厢加前后进,少说有七八间房,耿照不知郁小娥的闺房在哪儿,本想挟持一名天罗香弟子逼问,谁知堂堂定字部代使院内,竟无使女于廊间走动,右厢三房内断续传出销魂的女子呻吟。   耿照戳破窗纸,见房内一具汗湿的赤裸女体跨于男子腰上,由起伏的背影动作推断,所施展的“天罗采心诀”正到紧要关头,摊在床榻上的精壮大汉无不是青筋浮露、瞠目流涎,离死也不过就三两步的距离。   不明就里之人,眼见为凭,此间活脱脱一淫窟,养的全是些不知廉耻的下贱女子;看在耿照眼中,这座小院却是郁小娥的练兵场,是她提升定字部诸女的武功根底,以期能赶上内四部的依凭。耿照丝毫不觉场面香艳,只看到定字部上下秣马厉兵,满满地透着郁小娥的野心。   左厢则全是演武场地,陈列各式长短器械,推开门缝,就着月光见墙上地上布满斫痕,处处是打斗痕迹。天罗香的武功多于拳脚之上,罕使兵器,遑论鞭铜锤等重兵,此地必是郁小娥着下属与绿林各寨好手比武切磋,以偷师精进,补本部武艺之疏。   在鬼先生闯入前,郁小娥便于此间亲自押阵,督促底下人提升内功罢?姥姥若见得,说不定要感动得流泪。比之腐败糜烂的内四部,这才是天罗香真正的中兴基地啊!   耿照无有赞叹的余裕,急忙掠至后进,见一间宽敞舒适的大房还亮着烛照,悄悄掩入。房里略有些凌乱,几上摊着簿册,研好的墨尚未全干;换下的外衫披在屏风顶上,由尺码看应是郁小娥的闺房无误,却没有肚兜罗袜之类的贴身衣物,显然主人并非不爱精洁,仓促间还是有分寸的,只是过于忙碌,或起居无人照应,难以面面俱到。   这般光景耿照甚是熟稔,横疏影的书斋、卧室长年都是这样,忙于政务的女子同时还要维持外表光鲜亮丽,个中辛苦外人实难想像。况且比起夏星陈的闺房,这儿非常好了,她那才真个叫惨不忍睹,谁看了都不好意思说郁小娥。   房里什么都有,就是不见染红霞。耿照强抑焦躁,翻着屉柜几凳找暗门,可惜从外观看来,这宅院本无设置密室的裕度,至多布置些镜觇之类,将房内动静传回黑蜘蛛的密道中。   他不肯放弃,正要掀开床板,心头忽生异样。随着内力枯竭,碧火功凌驾寻常内功的五感优势,只剩以内息改变眼瞳构造、日积月累而得的目力未失,听觉受的影响则最为严重,不能运使功力之时,双耳所能觉察的范围、程度等,几与过去未练碧火功时无异。   而先天胎息的感应却是若有似无——并未完全消失,也无法如过往般,将感应的触突铺天盖地撒出去,纤毫毕现,滴水不漏。他在半琴天宫能察觉到苏合薰的存在,却无法确切指出“藏在何处”,即为一例。   但即使如此,耿照的耳力目力本就远超常人,往断肠湖送剑之时,于雨中察觉妖刀万劫的存在,甚至还在武功远胜过他的染红霞之先。此际佐以一丝淡淡灵觉,仍是抢在来人前头,感觉到对方已至;由极细极微的跫音衣响、呼吸温泽推断,他甚至知道来的是谁。   (糟糕!)   耿照不及逃跑,心念微动,抢在来人之前起身,一掸袍襟,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推门而入的郁小娥。   郁小娥正低头寻思,岂料抬眸便见思虑里的那人,还以为眼花了,眨着一眸盈盈秋水,居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看来人走运时,当真挡也挡不住。我正可惜着,怎就走脱了你这么个宝贝,没想又送上门来啦。”   这话有戏谑有揶揄,既轻佻又隐带一丝威吓,似是游刃有余,耿照却留意到她本要跨过高槛的绣鞋闪电一缩,将娇小的身子留在门牖外,明显是有几分忌惮的。   当日在莲觉寺,耿照接连斩杀冥浑尸老、大头鬼与五名鬼卒,从集恶道的刑台上将她救出的画面,郁小娥迄今未忘,说不上感恩戴德,而是余威犹烈,牢牢印在心版上。在她看来,内功惊人、手持异刀大杀四方的“恩公”,不啻是鬼先生级数的人物,她早绝了报吸功之仇的念头,在瓠子溪畔见他身受重伤不省人事,才会喜出望外,以为是天意使然。   依郁小娥原本的盘算,挑了他的手脚筋,再慢慢研究怎么吸干他一身浑厚的内力、拷掠出刀法武功的秘诀来,固是妙绝;诱使盈幼玉那蠢丫将人提进天宫,不管最终是谁撂倒谁,于她只有好处,没什么坏处,指不定还能逼出姥姥,亦是一着好棋。   但她并不想在四面无援的情况下,独对神智清醒、行动自如的这个人,尤其是她刚刚才知晓他最近干下的丰功伟迹。郁小娥捏紧掌心里的水精召铃,若有什么万一,还能唤苏合薰代挡一刀,争取时间逃出小院,叫醒定字部众人齐上。   只有“恩公”心里清楚,此际莫说郁小娥,随便哪个毛孩拿根筷子,不定都能将自己摆平,所幸郁小娥一来不知,二来似还留有莲觉寺之余悸,能否安然脱身,就看唬不唬得住她了,面色一沉,虎声质问:   “人呢?你藏到哪儿去了?”   郁小娥忍俊不住。“你这样会害我以为,是我闯进了你的地盘,周围全是你的人,只消你发一声喊,我便跑不掉了呀。”耿照从没这么恨过她不是漱琼飞之流的脑残,只好更加卖力演出,眉心揪如包子一般,吊起两眼,冷哼道:   “……不知你的人比起集恶道众鬼来,哪个要厉害些?”   今日不比昏迷间被抬入谷,郁小娥忌惮他的刀法内功,没想过硬碰硬,咯咯几声,故作娇态:   “可惜你武功再厉害,总不能将冷鑪谷掀翻过来。找不着二掌院不打紧,要惊动了八部分坛,天罗香倾巢而出,便是蚁群也能咬死狮象,何况是蜘蛛?你说是不是,典卫大人?”   耿照陡被叫破身份,面色丕变,这下倒不是作伪。却见郁小娥从袖里摸出那张陈纸,小心翼翼打开,怡然道:   “我说呢,区区莲觉寺的小和尚,怎有这般武艺!典卫大人既能接连杀败鼎天剑主和文武钧天,怕对集恶道还留了一手,未显实力。”纸上绘着耿照的图像,却是赤炼堂大太保雷奋开当日传遍水陆各大码头的悬红。   那图虽是仓促印就,却描得维妙维肖,未知是出自何方能工大匠手笔。只是耿照在流影城时并未削发,图中仍是挽髻束巾的模样;下山数月间屡经风波,心性早已不同既往,此际面相也无画里的那股子朴拙稚气。   郁小娥蜗居冷鑪谷,对谷外事漠不关心,瓠子溪初遇耿、染时,未将二人与轰传武林的论法擂台想作一处,只道老天有眼,将吸走大半内力的仇家送了回来,教她清清这笔烂帐。   直到鬼先生出示悬红,又提及三乘论法一事,郁小娥才惊觉自己拾获的这双男女简直奇货可居,把染红霞当作门主的替身送出,等若以金代铜,完全抹煞了染二掌院自身的价值。   她并不打算这么做。交易的条件须得重议,非是一记《玉露截蝉指》第四层便能揭过。但比起染红霞,被她兜入内四部欲害盈幼玉的耿照,毋宁是此际更为紧要的关键。   鬼先生仿制的金甲尽善尽美,若非云静曾偷偷告诉过她镌刻一事,再给郁小娥十只眼睛,也看不出胫甲的真伪。况且着甲不能不加里衬,塞入棉革,谁还看得出有无字刻?   鬼先生自以为从她口里得到线报,殊不知真正套了话的,是郁小娥。   伪甲已臻完美,破绽有等于无,鬼先生的目的非是除弊,而是真甲——或说甲内的镌刻——自身。这也能解释何以门主甲不离身,平日绝少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字刻。   云静没告诉她那些字代表什么意义,直到她莫名走入禁道、自此消失踪影前,她们都没再谈论过这事;为她点出一条明路的,仍旧是鬼先生。鬼先生总以糊纸面具示人,代表其身份广为世人所知,不得不以假面示人;通常这样的人,都很有权势,虽然追求至高的权位永无极限,但郁小娥不以为金甲所藏与权势有关。   其次是财富。金环谷金碧辉煌,坐拥银钱钜万,同样求利无有餍足之日,然而押富贵于一副铠甲,就算甲中有宝藏图,未免舍近求远。以利滚利,更有效、更保险的门道比比皆是,鬼先生绝非是这种幼稚无聊的浑人。   更何况,坐拥金甲十数年的天罗香,从没在这两件事上得过益处,教门的财富与版图,是靠蟏祖率众护法教使一刀一枪打回来的。金甲中若有权势财宝的秘密,何须如此艰辛?   剩下的,也只有武功了。   鬼先生武功高绝,连他都觊觎的,必是足以纵横天下、绝无敌手的盖世武功!   郁小娥几乎能想像自己披挂金甲、手持蛛杖,立于阶上接受群姝俯首欢呼的模样,连一向高高在上的盈幼玉孟庭殊,乃至姥姥,都必须恭恭敬敬跪在她的脚下,受她郁小娥的驱策——   眼前这名男子,正是梦想的开端。   “你想要你的染二掌院,有比杀进杀出更好的法子。”她露出一抹谄笑,眼角眉梢俱是春情,说不出的诱人。耿照知道她要说什么,决定进一步施加压力,将她逼至绝境,猛然踏前一步,恶狠狠道:   “口胡————拖延时间,也救不了你!说出二掌院的下落,我留你全尸!不然我就杀爆你呀!”   郁小娥面色丕变,“唰!”翻出指爪,摆出接敌态势,却见耿照动也不动,一张黑脸绷得眼歪嘴斜,果然就是一副杀人太多、杀坏了脑子的模样,当日在莲觉寺的恐怖记忆浮上心版,心尖儿一吊,紧张竟不逊于直面鬼先生,强自收束心神,慢慢松开爪势,和声道:   “典卫大人,你若要用强,小娥兴许奈何不了你。但我派在二掌院身边看守之人,却会在第一时间内切断她的喉管,大伙儿一翻两瞪眼,谁也得不了好处。”   耿照心底失笑:“除非你早料到我会来,否则谁下这种既危险又毫无意义的命令?吹牛不打草稿!”使劲撑大鼻孔气虎虎道:   “翻你娘亲!”   怒极则心乱,果然郁小娥一见他挤眉瞪眼,又多几分把握,怡然笑道:“我是不愿,非是不敢。但比起二掌院,有一样东西我更想要,典卫大人若为我取来,美人自当双手奉上。”   “你要什么?”他凶霸霸地问,忍着面部肌肉的酸疼,只盼郁小娥莫看穿是虚张声势。那些成天喊打喊杀的人也不容易,若无扎实训练,怎能维持这种凶神恶煞的表情?   “门主的金甲。”郁小娥见他双眼瞪如铜铃,只道自己一针见血,戳中他不可告人处,惊骇太甚,才露出这般夸张的扭曲表情,赶紧乘胜追击。   “我不问你是如何取得,要换你的二掌院,拿这套甲来便能如愿。典卫大人要快,明儿月至中天时,你的美人儿便不在此间,便拿十套金甲来,也再没半点用处啦。”   耿照扩张至极的面团脸忽然一缩,皱眉扁嘴,深深绷出老猴儿般的法令纹,极慢、极慢地挑起一边眉毛,阴恻恻道:   “你说得倒是轻巧。我听说姥姥门主皆不在,冷鑪谷难以进出,你不过是想变个法子将我送走,我有这么蠢么?口桀口桀,我还要再听多十句鬼扯呀!”末两句瞠目低咆,鼻孔大张,宛若踩了捕兽夹、疯犬伤症发作的松狮犬,只差没摇头吐舌,甩出几十两白沫子。   “……这人到底说什么?”郁小娥都听懵了,心头一凛:   “看来他不当和尚之后,性子越发暴戾,不仅面目狰狞,连话都不大会说了,肯定是逢人便踩、踩完便杀,杀了太多人,脑子都坏啦。我得赶快安抚,免得他杀性暴起,反而难办。”劝道:   “典卫大人多心啦,我不要你的美人,只要金甲。我请人送大人出谷,明儿子时,我带美人在禁道出口处恭候大驾,咱们一手交人,一手交甲。你看这样……好是不好?”摇了摇水精铃铛,要不多时苏合薰即至,郁小娥端起架子吩咐道:   “你带这位大人出禁道,不得有误。典卫大人,明儿子时,切莫耽误时辰。晚了,小娥也帮不了你。”耿照歪着脸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大踏步随苏合薰离去。   郁小娥望着他的背影,不由松了口气,一抹额汗,喃喃道:   “果然是换得位子,便换了脑袋。他以前说话做事还挺正常的,成名之后,居然成了这副德性……那牛皮脸也太厉害了!”心想为官果然大不易,要她牺牲美貌钻研这功夫,那是万万不能了,日后执掌大权,恐怕得挑几个有天分的丫头练上一练,用以应付官场,打成一片。   耿照偕苏合薰重回密道,忙不迭以手揉脸,活络血路,连嘴都歪了。“……再不离开,怕要中风了。这坏人怎么这么难当啊?”重掴几掌,好不容易才把嘴巴眼睛复位。   苏合薰停下脚步。耿照注意到密道再往前便岔成了两路,明白她的意思,正色道:“苏姑娘,我心意已决,姥姥那厢烦你代我说一声。我取了金甲便回来,绝不逗留。”   苏合薰犹豫了一下,低道:“我能找出染姑娘藏在哪儿。”   耿照摇头。“明天子时以前么?太难了,我不冒这个险。记不记得我劝你别卧底时,你是怎么说的?我现下想的,与你一般无二。我需要你帮我安排一条退路,把人换回来之后能安然退走的,这事只有你能帮忙。先谢谢你了,苏姑娘。”忽想起一事,凛然道:   “是了,你有瞧见鬼先生是从哪个方向离开的么?”   苏合薰沈默以对。耿照略感失望,却不意外:鬼先生身法超卓,苏合薰便是紧接着追上去,都未必能跟牢;先后出发,断无后发先至的道理。正这么想,低头却对上她透出面纱的清冷眸光,苏合薰接下来所说,直令他不敢置信。   “……但我知道她是谁。”女郎轻声道:   “我认出脚上的链子了。”   ◇ ◇ ◇   江湖人常说,“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因此,当翠十九娘率领大队人马赶到挂川寺后、隔着几条老旧巷弄的大杂院之时,距擒捉紫灵眼的任务惨遭失败已整整过了五天。   经此一役,咸信符赤锦已将游尸门的根据地,转移到朱雀航的大宅子里,五日来她连一步也未踏出大门,之前耗费心血搜集的路线情报算是打了水漂。饶是乌衣学士数算极精,眼下已派不上用场。   朱雀大宅里有支帝窟黑岛的密哨“潜行都”驻扎,论武力这些少女兴许比不上豺狗,但匿踪、监视、潜行追索的本领却远远凌驾金环谷的探子,十九娘的人只能在外围不痛不痒地瞎混赖着,逾越某条界线后的则通通失去下落,连尸体都没再出现过。   不仅如此,第二天将军夫人来了不打紧,要命的是她不走了。当天傍晚越浦衙差、谷城铁骑接连进驻朱雀航,慕容柔身边高手三不五时来晃晃,喝茶吃糕饼什么的。   符赤锦做得这般绝,十九娘想死的心都有了,少主对此雷霆震怒,狠狠地折腾了她一晚,到现在她身子里都还隐隐痛着,半点都不开玩笑。   胡彦之亲手擂响了对金环谷……不,是对狐异门的战鼓,不管他是什么身份,都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少主并没有真的说出口,但十九娘懂他的意思。他答应了主人绝对不会伤害弟弟,这条命令无论如何都不能由他来下达。   二公子总要受点教训的。今晚,便是施行家法的时候了。   金环谷的探子天没大亮,便于大杂院四周布下耳目,严密监控进出人等;入夜后,第一拨数十人悄悄掩入,迅速压制了院里各户,并未掀起什么骚动。而后翠十九娘领着亲信来到还掩着门的一户前,左右“砰!”踹飞门板一拥而入,四条大汉七手八脚,将炕上之人拖下来,只见那人须发蓬乱,赤着双脚,浑身包满的绷带透着清冽药气,不是胡彦之是谁?   “胡大爷怎如此屈就?这儿不是养伤的好地方呀。”   大局底定,十九娘好整以暇地迈着莲步,袅娜进门,勾过屋里唯一的一张木墩落座,慢条斯理地将匀长的左小腿叠上右膝,层层叠叠的纱裙上浮露出丰腴水润的紧致曲线,无论是腰臀踝胫,俱都美不胜收。   胡彦之双臂被两名豺狗反折,狼狈跪地,身上仅着单衣,光这样按着不动,就疼得他脸色苍白,额际汗汩如豆,而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我都不知道金环谷服务忒好,居然还能外送到府。”胡大爷连声赞叹,却不免有一丝惋惜。“就是不该送只老母鸡来。下回直接来盅鸡汤罢?不然还得洗剥下锅,熬他妈几个时辰,心意都打折扣了。”   十九娘不欲与他斗口,怡然道:“二公子与妾身回谷中静养,要吃什么山珍海味没有?胜过在这等肮脏地方窝着。”胡彦之咂嘴道:“你考虑清楚啊,胡大爷说出的话,一百头紫龙宝驹都拉不回。待老子养好了伤,照样闹你个天翻地覆,连门都甭出,你当心气出一只鸡屁股啊!”   十九娘面色沉落,把手一挥,除那两名刺聋耳朵的豺狗之外,余人通通退了出去,掩上门扉。胡彦之正要开口,冷不防十九娘“啪!”反手一掴,扇他一记扎实清亮,胡彦之“呸”的唾去血沫,嘿嘿笑道:   “这才像话嘛!带了忒多打手,难不成是来看老子插屄的?你别这么敬业啊,人太多我不举的。”翠十九娘俏脸倏寒,素手拽起他单衣交襟,悬空提起,咬牙切齿:   “你兄长哪对不起你了?教你这般撒泼!你知不知道是他让着你、护着你,每件事情都是这样!你爱倒向鹤老杂毛,他也由得你了不是?莫非你们所谓正道,眼里没有母亲兄长,不讲血脉亲疏的么?咱们狐异门到底是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胡大爷!”   “狐异门没有对不起我。”胡彦之出奇冷静,目光炯炯,丝毫不让。“是你们对不起狐异门。你、豺狗、我哥,乃至我娘……你们没个对得住狐异门,更别提对得住我爹。”   十九娘瞠目结舌,一股狂怒涌上心头,眦目道:“你敢……你这没当过一天狐异门人、没为你冤死的父亲报过一桩血仇,连麻孝都不曾戴过的不肖子,居然敢说这种话!”   “我爹死的时候……”胡彦之冷冷接口:   “你不过是个女娃罢?我爹是何等样人,你亲眼见过,亲身相处过么?如若不然,同人讲什么报仇雪恨!”   翠十九娘怒极反笑,用力将他往地上一掼,眦目道:   “若非先主,我一家早已不存,就算化成飞灰,今生都不会忘记他的恩惠!你若非这般冷血,愿意坐下来听少主、听主人说你父亲当年的事,你就会知道他是多么伟大、多么善良的人,七大派那帮狗贼加诸在他身上的罪名,是何等不公不义,泯灭天良!”忽觉脸庞上有异物滑落,信手一抹,才发现是泪。   胡彦之冷冷望着她。   “而你们,不断在坐实那些莫须有的罪名,让沉冤永无昭雪之日,只会越来越肮脏,越来越黑暗……到最后,知情的人死去,你们所犯下的罪恶被人有意无意地加诸在我父亲身上,“胤丹书”三字终有一日会成为魔头、恶棍,甚至更为不堪的同义词,再无一人能为他辩驳——”   “你……满口胡言!”   “我说的句句属实!”胡彦之咬牙沉声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含冤自尽,以一己之死,换取本门上下周全!”十九娘美眸中燃起悲愤的怒火:“可恨七大派的狗贼,没有一个遵守信诺、堪称为“人”的东西,不仅不守誓约,更变本加厉追剿门人,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你认之为父为师的,便是这般货色!”   胡彦之不理会她的愤怒,抬眸道:“以我父亲的武功,大可杀出重围,扬长而去,没人留得住他。他却选择横刀自尽……你不觉得这其中充满了蹊跷么?我哥哥说及此事时,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们所谓的“报仇雪恨”,就是把名字编成簿册逐页杀去,却让真正的罪人逍遥法外,真相永沦,再无人知?”   十九娘为之一愕,激昂的情绪忽冷却下来。   “真……真正的罪人?”   “七大门派即使到现在,里头还是一堆混蛋,坏的比好的多。”胡彦之续道:   “但在三十多年前,事发之际,我父亲早已获得天下人认同,不仅跻身名流,亦能参赞武林事务,甚且为“六合名剑”候选,地位不在今日的“文武钧天”邵咸尊之下,犹有过之。   “试问你今日如何消灭青锋照?要罗织什么样的罪名、打通什么样的关系,才能教花石津邵家庄一夕间由白转黑,大家好杀得心安理得,毫不犹豫?这背后若无阴谋,没有手段厉害的阴谋家步步为营,精细操作,却又如何能够!   “你连在挂川寺绑走个紫灵眼都做不好,逼死胤丹书、消灭狐异门的,难道就只是七大门派那帮无能的东西?是怎么样的仇恨蒙蔽了你的眼,才能让你接受这般愚蠢薄弱的说辞,拒绝查清真相,只能靠血腥来麻痹自己!”   “你……讬辞狡辩!我们……没有……不是……”   “这还没完。”   胡彦之锐利的眼神牢牢盯着她的慌乱吞吐,咬牙沉声:   “你们拿报仇当藉口,干出如许肮脏龌龊的事来,还有脸提先父?孙自贞关狐异门之仇什么事?天罗香、游尸门,关狐异门什么事?死在阿兰山的那些个无辜流民,又关狐异门的清白名声什么事?”   翠十九娘神为之夺,兀自不肯示弱,矫词强辩:“一统七玄,正为昭雪冤情,不得不取得力量!我等——”   “你们不但没有报仇雪恨的资格,连提“狐异门”三字,都算辱没了我父亲,更别提还他清白。”   胡彦之平静地打断她。“只要你们继续打着狐异门的招牌干这些下作,永远过不了我这关。你给我记住了。”   十九娘忽想起此行目的,被他一阵抢白,胸中的气馁未散,打是不能打了,又不甘就此放过,咬牙对豺狗打了个手势:“带他回去!”正欲起身,却见胡彦之一转右臂抽回手掌,迅捷无伦地封了那名豺狗的胁下穴道,反足将人踹得穿壁而出;左首另一名豺狗低吼一声,双掌齐出,胡彦之回臂一扫,抡得那人踉跄几步,嘴角溢红,明显不敌。   “你——”十九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胡彦之随手解开绷带,无论双手瘀肿或身上金创,竟好了七八成,只余淡淡痕痂;从垫褥中抽出一对新铸的长剑,摇头叹道:   “十九娘,你连五帝窟“蛇蓝封冻霜”的药气都嗅不出,怎么在江湖上混哪!   你胡大爷就算四肢俱废,真要想躲起来的话,你手下这些灰孙子八百年也找不着,花五天便拿出手的报告,你也敢信?”   翠十九娘的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这明显是个局。然而,就像胡彦之了解他哥哥、并总是倚仗这点一样,她第一眼见到这位二公子,便知他狠不下心辣不了手,一辈子都做不了狐异门人。他把江湖当作是一场游戏,要被逼到绝境才知旁人未必如此;至于做为他的对手,则完全没好什么担心的。   一如他在挂川寺,未对任一个金环谷的人下重手。   况且,她在人数上还占了优势。十九娘定了定神,尽量不显出狼狈的模样,慢条斯理道:“二公子专程诱我来此,就为了说这番话么?我会为你转达少主,但不保证他会听。”这很符合他一贯的天真幼稚,像个哭闹不休脆弱易感的孩子,令人厌烦。   胡彦之笑起来。   “那倒不是。”他摸着胡髭刮人的方正下巴,一本正经道:“你可能觉得自己在他面前说得上话,但在我哥眼里你就是个暖床的。有话我会自个儿同他说,就不麻烦你啦。”   “你————!”十九娘胀红粉脸,眸中却无羞意,满满的迸出受辱的愤怒与挫折。但胡彦之并非有意耍嘴皮子,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此际也不忙廓清,续道:   “我思前想后,要阻止你们搞风搞雨,又要尽量少伤人命,唯一的办法,就是拔掉你们的摇钱术。男人没钱就安分啦,想来女人也一样。”   十九娘闻言一凛,不由得头皮发麻。   ——金环谷!   (这是……调虎离山!)   “在我们叙旧的同时,镇东将军已派出大批铁骑,去抄你的销金窝啦!当然,靠的是孙自贞的证词。你等若不去干那拐子的勾当,今日也不致引火上身,要学到教训啊。”胡彦之悠然道:   “你呢,也别太操心,我在谷外埋伏有人,铁骑到了三里开外,就会想法子通知你的人跑路。练武之人,这点时间够疏散了,只是带不走金银财宝,还有劫来的少女……我是不是很贴心?”   明端还在谷里。她的宝贝女儿,即将要面对镇东将军的精锐铁骑!   翠十九娘脸色丕变,门外手下被破墙摔出的豺狗惊动,纷纷聚拢。正要扬声喊“撤”,蓦地两声锵啷龙吟,胡彦之双剑已分擎在手。“你别弄错啦,大爷在这儿就是搞牵制,你要肯安安分份陪我,咱们就喝茶闲聊;要不,你那些倒楣的手下又要伤筋折骨,岂不是很可怜?”   十九娘心急如焚,美眸一烈,厉声斥道:“胡彦之!我虽是女流,你也未免太小瞧人啦。拼着主人怪罪——”   哗啦一响,两名金环谷门人跌入房中,双双晕死过去。门外惊呼吆喝声此起彼落,似有一大群不速之客自院外包围上来,炬焰照亮了杂院,人数怕还在金环谷之上。   一条矮小佝偻的身影自邻室推门而出,慢慢踱来,怪眼一翻,嘶哑的嗓音透着一股烈火气,冷道:“方才有人说什么“一统七玄”的鬼话,老夫听得刺耳,这觉是睡不了啦。你个妇人口气甚大,不怕闪了舌头?”   十九娘布置在门外的两名亲随,武功在谷内仅比南浦云稍逊,她担心制不住胡彦之,专程带在身边以防万一。岂料被这名貌不惊人的小老头一手一个,捏得死活不知,一时想不起三川武林有这么一号人物,喝道:   “尊驾是哪条道上的,也好插手别派的家务事?”   老人仰头哈哈几声,眸中殊无笑意,身姿嚣戾,两条深黝如铁、鹰爪般的瘦臂“唰!”自葛衫袖底翻出,十指箕张,怵目生疼,沈重的威压扑面而来,直是迫人欲窒。   “老夫白岛薛百螣!你连我都不识,谈什么“一统七玄”!”   封底兵设:狂歌   【第三十卷完】   第三十一卷 冷炉开道   内容简介:   封面人物:盈幼玉   在郁小娥心中,恶梦从来都不是虚无飘渺。它非常具体,简单而明了;越觉不可能发生,越害怕一旦成真,将非任何人能承受。她深知真正的天罗香有多脆弱,因此挣扎摸索,以自己的方式变强,没料到危机来得如此紧迫——不仅是郁小娥,对天罗香、染红霞,乃至耿照……这一夜所发生的,是血淋淋的恶梦重现。   问题是:要到何时,才能自恶梦中苏醒?   ─────────────────────────────────────   让大家久等啦!因为我反覆校(ㄍㄨㄟ)订(ㄇㄠˊ)的缘故,卅一卷的第三版一直到昨天才敲定,因此出书时间一延再延,现在终于确定是十二月六日星期四了,照例为了补偿大家的心灵损失,我会在十一月廿八日,也就是本周四,贴出完整的第百五一折,希望大家能体谅我的求好心切。   不知算是好消息或坏消息,本卷定稿的字数是六万九千字(过往妖刀每卷的标准字数订在六万五)编辑目前还没有通知我要删节或挪后,若毋须更动的话,这恐怕是继第一卷以来,妖刀字数爆炸排行榜的前三甲~   因为本卷断在一个非常不道德、没良心,堪称全书最无情无义的地方,为防有读者承受不住打击,我必须在此强调:《妖刀记》绝对不会更换中途主角,无论耿照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一直会是本系列的主角直到结束,请大家千万不要暴动……呃,我是说担心,科科。   其二,本书过去没有、现在不会,未来也完全没有NTR(以主角立场)的情节发生,无论后宫群发生了什么事,也请大家千万不要担心,当然也不可以暴动,要相信世道纯良、苍天有望,明天早起依旧会有太阳,汪峰子怡成对成双,但见报永远都在后面几张……   这次的封面人物是盈幼玉,封底兵器是漆雕利仁的爱刀“血滚珠”。我必须说这张封面几乎是我最喜欢的一张,喜欢到甚至用专业的相片纸打印出来,贴在家中工作室的墙上。但你以为这张已经够正了吗?不,人设那张苏合薰更正!人客啊,这都不买实体书,什么才叫买实体书?(语无伦次)   第百五一折 一命待贾,此身难容   翠十九娘闻言一悚,扭头眥目:“你居然与外人勾结!你……你……”   胀红粉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胡彦之长剑一指,正色道:“我说过我无意伤人,你与外头诸位安生待着,大伙儿就当交朋友,喝茶闲嗑牙;时辰一到,我送各位出院门,明儿一觉醒来,又是光明灿烂的一日。十九娘,你莫逼我动手。”   院里,兵刃脱鞘的激响此起彼落,却未传出交击,呼喝三三两两,发声的多是熟悉口音,几可辨人;十九娘毋须亲见,也知己方已陷入重围。   薛百螣是七玄中有名的孤狼,自恃武功,到哪儿都是独来独往,要围得整座杂院铁桶也似、令金环谷众人绝了突围的念头,没来个三两倍的人手,此际早已你来我往,杀成了一片。莫非他与黄黑二岛联手,来寻狐异门的晦气?   眼前所见,与早先掌握的五帝窟线报可说是南辕北辙,十九娘心知有异,定了定神,含笑道:“哎唷,原来是薛老神君。贱妾阅历浅薄,无缘识荆,今日一见,方知传闻有失,神君风采,更胜江湖云云。”   薛百螣可不吃这套,哼道:“阅历浅薄,就别来现眼!我一贯不喜胤丹书,却见不得宵小打着他的名号,净干些卑鄙下流、肮脏龌龊的勾当!你自好是别听这小子的,我趁今天这个机会,替胤丹书教训你们这些个不肖子弟!”   十九娘没敢顶嘴,浓睫垂敛,委屈的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说不出的明媚。   “老神君明鑑,七大派是怎生待见咱们,神君目光如炬,洞见昭昭,三十年来所闻所见,毋须贱妾多言。父兄之仇,不共戴天,报仇雪恨,难道不是后人的责任么?”   “圣人说:“俗人昭昭,我独昏昏。”   老夫年迈昏聩,离死不远了,可没有你这般“昭昭”别把我与你们扯一块儿。”   老人挑起半边稀疏灰眉,冷笑:“再说了,要报仇你找七大门派去,干五帝窟底事?教你们这般挖空心思!”   十九娘垂眸道:“七玄本一家,“混一七玄”的意思,非是兼并六派,自大自尊,而是将千百年来四分五裂的手足弟兄,重新团结起来,免受外人欺侮。至于日后由谁当家,关起门来好商量,狐异门也不是非领头不可;不定合论之后,以神君您马首是瞻呢。   “况且,老神君莫忘了,岳宸风肆虐五岛时,是我家主上提供了“紫度雷绝”的解药,义助了五岛一把手。七玄大会尚未召开,五帝窟便主动来为难我等,于情于理,似也说不过去。”   薛百螣重哼一声,斜乜道:“先撩者贱,打死无怨!你们打我红岛符神君的主意前,没想明白后果,把混江湖当过家家么?东窗事发了,由得你悔棋易子,推秤混赖?简直荒唐!”   “老神君误会啦。”   面对老人的疾厉,十九娘不卑不亢,和颜道:“我等针对的,是游尸门的玉尸;念阿桥那厢,却是这位胡大爷与符姑娘先动的手。贱妾手底下人化装鱼贩,在桥上打探消息,若符姑娘买了鱼便走、我的人还欲尾随,便算金环谷的不是。但符姑娘掀了我的摊,按江湖上的规矩,这是谁找谁的岔子?”   薛百螣没想到她劣行被揭,还能如此厚颜巧辩,瞇着锐眸冷笑:“老夫听到的可不是这样。”   翠十九娘不慌不忙,怡然笑道:“有心之人歪曲事实,难免多生误会。无论这位胡爷同诸位神君说了什么,毕竟是观海天门教下,数典忘祖、卖父求荣的勾当,兴许做惯了,说话不尽不实,也不知什么用心……”   忽觉劲风袭面,大惊下正欲抽退,左腕热辣辣地如陷铁钳,已被薛百螣拿住。   “老神君你────!”   “祸从口出啊,女娃。”   薛百螣玄色的嶙峋臂膀宛若铁铸,与她雪腻的皓腕一衬,益发显得粗硬乾冷,光瞧便觉疼痛。   十九娘轻轻挣扎,擦刮得微皱柳眉,心知他劲力一吐,腕子难免完蛋大吉,不敢妄动。老人冷冷道:“老夫与鹤老杂毛说不上交情,年轻时却扎扎实实交过几次手的。自来饮酒打架,最见人品,七派纵使混帐多多,只这廝我信得过。鹤着衣的徒弟说话,你们原该多忌惮着些,比起你家那个藏头露尾的捞什子主人,这浑小子看起来要可靠得多了。”   胡彦之咧嘴一笑,倒持剑柄拱手。“老神君如此给脸,不枉当日在渡头承惠一只石磨,压得晚辈乌龟也似,值啊!都说打架饮酒,最见人品,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我怎记得当日压的就不是你?”   薛百螣怪眼一翻,上下打量他几遍:“鹤着衣口舌迟钝,一句话想半天才出口,怎会教出你这般油嘴滑舌、轻浮懒惫的东西来?你最好莫再开口,老夫昨儿对你只有三成疑心,现下是越看越假,快到七成了。”   胡彦之笑容凝结,“骨碌”咽了口唾沫,都快冤出整盆六月霜来。   “牛鼻子师父“口舌迟钝”妈的,本大爷从小拌嘴吵架、撒谎骗人,从没赢过他!他是大巧若拙,大奸似忠,剖开来整个都是黑的啊!”   这当口他还需要帝窟五岛的同盟,不能贸贸然揭开牛鼻子师父的假面具,在心底呼天抢地痛诉不公,仍是乖乖闭上了嘴。   薛百螣自衿身份,不好抓着一名艳妇之手,见她酥胸浑圆,高高耸起,纱褌细裹的腰腿腴润丰盈,点穴亦无落手处,仗着内外修为远胜于她,冷哼着一送,顺势松手。十九娘被制的左半身倏地过血,痠麻难当,踉跄几步跌坐回墩,另一手紧握着红肿的左腕,狼狈不堪。   薛百螣反足踢开房门,一手负后,单掌做了个“请”的手势,斜睨着委顿的宫装丽人。   “让你的人放下兵器,老夫保证不伤他们一根毫毛,白岛薛百螣说到做到。”   门外炬焰摇曳,划出错落人影,光亮的程度较她印象所及,硬生生多出数倍不止,可见帝窟亦是精锐尽出,竟动员忒多人马。翠十九娘将鬓边垂落的几绺柔丝勾过耳后,赌气似的坐了会儿,才起身挪挪位置,让门外众人皆可见得,清清喉咙,涩声道:“金环谷的听了──”语声蓦沉,休说外头两拨人马,连在她身后三两步之遥的胡彦之也听不清。   他直觉要上前,忽生出一丝警惕,江湖上使阴招坑人之前,多半要这般引而诱之,上至高手、下至无赖,起手式无不相同;能被轻易得手者,那可是猪一般的脑袋。连胡大爷都能识破,况乎江湖混老的薛神君?   果然十九娘身形甫动,门边的薛百螣已露一丝冷笑,见她闷着头往胸口撞来,老人指爪翻出,于衣香鬟影之间攫她左腕!   而出人意表的奇事,便于这一霎发生。   十九娘左臂连转几匝,几乎以一模一样的轨迹,逆着薛百螣的爪势倒旋而出,于千钧一发之际避开擒捉;于此同时,右手大袖泼喇喇一振,从中穿出一条白皙藕臂,五尖纤长,迳拿老人咽喉,竟与“蛇虺百足”如出一辙!   这一进一退的拿捏妙到毫巅,薛百螣固然老辣,也不及格挡喉上柔荑,侧身一让,两人便这么交错而过。   胡彦之点足跃前,欲补空门,岂料十九娘足不沾地,掠过薛百螣身畔时挺腰一标,速度加快一倍不止。胡彦之连裙摆都摸不到,除非一剑戟出,堪可刺个背心窟窿,而他终不愿伤害狐异门旧部;犹豫之间,十九娘已翩然越过重重人墙,回头叫道:“今日死战,倖者同诛!”   语声方落,兵器铿击接连响起,炬焰倒落、鲜血泼洒,呼喝困斗之声不绝于耳。十九娘婀娜腴润的身影倏然消失,只余现场的一片混乱。   “……婊子!可恶!”   胡彦之架住一柄斜里斫来的鬼头刀,一拳将来人殴翻在地,足下连环,踢飞两名抡使短兵的金环谷豪士,原本立于墙头的帝窟人马纷纷加入战局,以双边人数之悬殊,胜负毫无悬念,但他计画无血宰制局面,至此已然无望。   以薛百螣的身分,自毋须蹚浑水,与底下人争打这等群殴混战。然他冷眼旁观片刻,一个箭步窜出房门,一手一个,捏得两名豪士倒地哀嚎,转瞬间便失去行动能力。   胡彦之既惊又诧,振眉道:“神君──”薛百螣冷哼一声。“少废话,麻利些!多撂倒一个,便少个膏锋填壑的衰鬼!莫以为我帝窟五岛好杀人!”   两人并肩而斗,所经处未取一命,摧毁金环谷防御圈的速度却大过余处,对峙的天平向优势的一方迅速倾斜。   战斗约莫持续一刻,被压制在院中的几十名金环谷豪士,不足十人能站立,却是此行最为悍猛的团伙,当中一刀一剑尤其出色。两人本只是吆喝着做做样子,经十九娘这么一喊,突然发起狂来,刀守剑攻,接连放倒周围的敌人,一时难近。帝窟众人不欲犯险,遂结成一重又一重的兵器圈子,缓缓缩小包围,欲以逸待劳,以车轮之势生生累死二人。   “好俊身手!”   无论在念阿桥或挂川寺,现场只消有三两好手如是,不带混水摸鱼,胡彦之今日断无这般光景,不由得起了惜才之心,与薛百螣交换眼色,正欲劝降,使剑的劲装汉子视线越过人墙,与他浅浅一会,忽露出一丝空茫诡笑,举剑高喊:“……今日死战,倖者同诛!”   发狂似的往外冲,一头撞进重重包围,五、六柄长短兵器交错而来,顿时将他扎了个洞穿,但他手中之剑也刺入一名黄岛异士的腰腹间。这忝不畏死的一击,毕竟还是带走了一条人命。   其余几人发一声喊,各转兵刃,迳往颈间抹去!蓦听“嗡”的一声异响,一团乌影曳着怪异的圆弧轨迹飞来,撞掉了其中之一的兵器;另两名却阻之不及,“锵啷”一声撒手坠刃,已然不活。   使刀的那名汉子修为最高,右手背被钢铊擦过,乌青迸血,犹能持握钢刀,可惜伤重难运,七八条大汉接连涌上,被他肘腿并用打倒了几人,终究脱力仆倒,一见大势已去,便不再挣扎,被牢牢压制在地,宛若一滩烂泥。   乌影绕院半匝,飕的一声闪电缩回,发出“铛!”   的清脆响声,竟是一枚连索钢铊,握着飞铊的,却是一只指掌宛然、犹如真肢的铁手。   院中诸人纷纷让道,铁手的主人身量不高,头戴毡帽,满面于思、双颊凹陷,似有伤病在身,还裹着大氅防风,眉目却十分眼熟。胡彦之心念一动,立时认出,脱口道:“是你……曹无断!”   来人正是土神岛四大敕使之一的“钩蛇”曹无断。   他在赤水渡偕符赤锦等伏击老胡一行,因一时大意,被耿照初现江湖的“无双快斩”斩去左手五指,再使不得赖以成名的飞铊甩手刃。   曹无断与杜平川、冷北海等多年来辅佐少主,维护黄岛基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君盼不忍他因残疾而损及武功,延请巧匠打造了这只铁手,以机括控制五指开阖,更将甩手刃的钢铊装在铁手上,按曹无断的习惯,精密调校铁手钢铊的重量配比,务求还原威力;金叶子如流水般花将下去,几经易改,买命榜上声威赫赫的“钩蛇”遂得以重生,毋须自武林中除名。   岳宸风一死,威胁尽去,五岛没了手段残毒、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大对头,形势也发生微妙转变。拔岳斩风的行动圆满达成后,漱玉节欲以“乌夫人”的身份参与三乘论法,将随身主力都留在越浦,却让漱琼飞带了一小撮人连夜离开,据信是赶回水神岛。   这下不只黄岛炸了锅,连事前未被告知的薛老神君也甚不快。   琼飞一向不是靠谱的主儿,要说漱玉节让宝贝女儿回去干什么大事,那是谁也不信。但既然一块儿来了越浦,理应也一道离开,光是“抢先返回水神岛”一事,便足以令黄岛、白岛心生怀疑,动摇彼此间日渐薄弱的互信基础。   原本何君盼便不赞成参加七玄大会,雷丹既除,更没有随鬼先生起舞的必要,于是大队开拔,也返回土神岛预作准备,以因应即将到来的宗主之争──论规模、论实力,土神岛何家丝毫不逊于漱家。漱玉节功过相抵,也只两清而已,凭什么窃据大位?   薛百螣清楚琼飞是块什么料,唯恐孙女吃亏,紧追着黄岛离开,料想一人快过大队迆逦,定能超前黄岛一行,抢先与琼飞会合。   至此,五帝窟便说不上“分崩离析”也离掀牌的时候不远了。即使琼飞在水神岛安安分份没闹出什么事来,待漱玉节返回,发现政令不出黑岛、支应不比往日时,这场争位大戏便即开锣,一如十几年前岳宸风尚未现时。   唯一能打破眼前的僵局、教诸岛首脑平心静气,坐下一谈的,便只宝宝锦儿一人。   帝窟上下皆知:斩杀岳宸风、救五岛于水火,靠的是耿照出谋划策,联系将军夫人、游尸门等齐心协力,才得成功,更别提是役他力抗岳贼,奋战至最后一刻,令五岛伤亡减至最低;算上祓除雷丹,说是“恩同再造”谅必五岛内无有异议。   战后符赤锦跟了他,原是上佳归宿,以宝宝锦儿灵心巧慧,终生尽心服侍,也算替帝门中人略报恩德。   岂料阿兰山上三连战,耿照固是扬名天下,却也不幸埋骨乱石堆中,符赤锦的幸福如昙花一现,又做了一回未亡人。   游尸门与胡彦之结盟后,符赤锦将鬼先生阴谋一五一十说与漱玉节知晓,并让潜行都带着自己的亲笔信函,去追薛、何两位神君,以图齐心抗敌,方有今日新槐里大杂院事。   薛百螣是漂泊江湖、独来独往的单丁,随身无手下可供驱使,包围大院的百余名好手,俱是何君盼麾下,由曹无断领军,偕薛胡二位一起行动。   这些个江湖异士都是黄岛何家的家臣,单凭胡大爷一面之词,何君盼便慷慨借将,没有别的话,给足了符赤锦面子。虽说江湖喋血,人人早有命丧刀下的觉悟,真有个什么差池,对黄岛也颇难交代。   胡彦之实说不出“手下留情”四字,更料不到在紧要关头,十九娘全不把手下的性命当一回事,竟以人命当作盾牌,只为掩护她独个儿脱身;现下懊悔,却已迟了。   “狐异门的“玉壶冰心”绝迹江湖三十年,不想今日复现于此……看来我是老啦,没用啦,为这等欺眼瞒目的宵小手法所乘,哼!”   薛百螣转着掌腕踱至老胡身畔,冷砾嘶哑的语声掩不住满心懊恼,铁铸般的苍枯指尖在炬焰下隐隐泛着暗金狞光,似想信手扯碎点什么物事来泄愤。   胡彦之悄悄往旁边站了一步,想起十九娘拧转腴腰、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忽明白老神君气恼何来。他是真受骗了,若直着脖颈硬接一爪,此际乖乖束手的,怕是那诡计多端的婆娘。   武学中有所谓“听劲”以内息感应敌手气机,抢在对方完成动作、甚至行动之前加以箝制,倚之克敌。十九娘这门“玉壶冰心”乍看模拟对手路数,乃至后发先至,但不过是表象而已,说穿了,是将内息全押在“感应”上,敌进我退、敌退我补,犹如拨水生出涟漪,渐拨渐生,岂有尽时?一意追赶,反而落入圈套。   她逆行甩脱“蛇虺百足”的手法,正是“玉壶冰心”的展现;抓向薛百螣的一爪,则是不折不扣的欺诈,赌的是老人乍见绝技轻易被挣,必不冒险以要害硬接杀着,此消彼长,竟因此教她逃出生天。   胡彦之连忙安慰道:“神君勿恼。此女狡诈,非同一般,正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以神君之磊落,不防鬼蜮宵小之伎俩,也是理所当──”薛百螣怪眼一翻,冷冷射来两道锋锐视线。   “废话。难不成你有脸来怪老夫?自是怪你!”   老人哼道:“你若及时补上一剑,能救八条命,要是你真在乎的话。老夫平生杀人爽利,于此从不婆妈!只是教个臭花娘给骗了,着实气闷。你呢,你却是败给了谁?”   胡彦之一怔,登时无语。   曹无断整理战场,清点伤亡,黄岛仅十余人挂彩,多是皮肉伤,只有一人不幸身亡,正是末了那记舍身剑所致。金环谷这厢七人惨死,其余则是伤筋折骨,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胡大爷,这些人……你打算怎生处置?若欲拷掠机密,我黄岛亦可代劳。”   曹无断以右手脱下毡帽,露出头顶招牌的濯濯童山。那只连着乌钢飞铊的铁手早已取下,如兵器般插入鞣革皮鞘,斜斜挂于大腿右侧;本应缺了手指的左掌则套了只柔软的羊皮手套,其上五指宛然,除了一动也不动、略嫌僵直外,看不出丝毫异状。   胡彦之摇了摇头。   “这些是金环谷以厚利募来,非狐异门人,素质参差,料想不知什么机密。”   他淡然道:“曹先生若携有伤药,烦请贵属为他们料理金创,以免失血过多,平白饶上性命。少时越浦公人或穀城铁骑闻讯而至,且让他们解了人去,于拐带少女一案,或可做为人证。”   曹无断是江湖人,大半辈子在刀光剑影下讨生活,心中从无衙门,遑论案证,只觉这人脑子坏了,黄岛弟兄赔上一条命,为的竟是替镇东将军取供,简直莫名其妙。   他肢残后仍得神君重用,复经冷北海之牺牲,方知何家恩遇,历劫更见其厚,非觅一绝佳死地,无以报之;养伤期间思前想后,性子较往昔沉稳得多。念及自己统军大将的身份,忍着没敢发作,只轻描淡写道:“护院武师,也都用钱买得,临危之际,可不会自抹脖颈。这要说是不相干之人,未免太牵强。”   胡彦之知他恼金环谷门下拼死一击,令黄岛不能全军返还,暗叹一口气,命人提了那两名未死的来,沉声道:“你们不知十九娘跑了么?那婊子弃手下于不顾,也值得你们这般卖命?”   连问几回,两人只闭口不答。   曹无断揪着一人衣襟提起,喝道:“挺硬气,是不是?待老子将你全身的肉一块块片下来,再将个血淋淋的人棍扔进蛇蚁坑里,瞧你做不做好汉!给老子开口!慢说的那个,我用烧热的铁叉黏他舌头!”   那人忽然睁眼,白着一张凹颊瘦脸,嘶声厉叫:“你杀我吧!杀了我!我不活了……我不想活了!求求你,杀了我罢!”   语声淒厉,隐带哭音,衬与血丝密布的双眼,简直像是从炼狱中爬出的恶鬼,既恐怖又悲惨,令人不忍卒听。   曹无断顿生不耐,举臂一抡,左手假掌“砰!”   重重砸在那人的脸侧,其声闷钝,听得人脚底心发痒。那金环谷豪士被砸飞出去,仆地不住抽搐,头颈间鲜血长流。   “……曹先生!”   胡彦之扬声抗议,飞也似的掠至那人身畔,见伤口几可见骨,一搭颈脉鼓跳,大把大把地汩出汁血,赶紧撕下衣摆压紧创口,回头大声道:“谁有金创药?快些拿来!”   黄岛诸人一动不动,神色漠然,直到曹无断点点头,才有人上前与胡彦之接手,动作熟练,毫不马虎。   胡彦之心中暗忖:“看来姓曹的手套里非是空枵,兴许是硬木刻就的义肢,要不五根假手指装在肉掌上,就算创口新皮都长了回去,也不能凭空变成铁砂掌。使这么大气力打人,难道自个儿不痛么?”   却听一人道:“你们省省力气,别救他了罢,也算帮咱们一个忙。”   却是那使刀的俘虏。来到近处,见他左额一串黥痕,为乱发遮去大半,青迹延至颊畔,蓦地省觉:“……金印!这人坐过牢的。”   心想此人若早些较真,放开手脚舍命一搏,黄岛死伤绝非现在这样,脱口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若一五一十说了,能否请胡爷给个痛快?”   那人眼皮浮肿,满面胡渣,神情与其说惊恐,倒不如说是疲惫绝望,苦笑道:“求死但凭一股气,一旦受阻,要再来一回却是千难万难。这位曹爷误会咱们啦,小人们不是充好汉,而是不敢再死,却又非死不可。   “我等入伙时,十九娘便说了:凡为金环谷牺牲者,一家老小终生能得照拂,毋须担心挨饿受冻。叛徒、临阵脱逃、任务失败而不死,必杀其亲族,女眷收入谷中为奴,荼毒凌虐,不如一死。听得“今日死战,倖者同诛”八字,便是卖命收钱的时候。   “小人家中尚有母亲妹妹,地上那位甘兄则有妻子及一双儿女,事后谷中清点尸首,若见我等,便是举家富贵,后半生不愁衣食;若然不见我等,以那帮人行事之残毒,她们连逃跑的机会也无。”   整整衣襟双膝跪地,朝胡彦之、曹无断等叩了几个响头,直至额间渗血,兀自不觉,笑道:“我是个没出息的男人,糊涂入得江湖,连累妹妹老母,这条烂命能换她们一世安稳,此生愿足。谷中诸事,我等只知皮毛,胡爷有问,我必答之,怕是没甚用处。胡爷若感我诚,小人所求无他,今日痛快一刀,来生当效犬马。”   还欲磕头,却被胡彦之一把搀住。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苦涩一笑,耸了耸肩。“将死之人,没敢扰胡爷清听。区区匪号,也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事,胡爷就别问了罢?”   说话时下意识地转开左脸,显对脸上金印十分介怀。他在人堆里始终缩肩低头、畏首畏尾,约莫也与此有关。   “名字很紧要。”   胡彦之正色道:“将来你携母归隐,我才知上哪儿寻你。你家妹子许人的时候,可别赖了我的媒人酒。”   那人一愣,分不清他到底是说笑或有别指,本能生出戒心,蹙眉道:“胡爷这话,请恕小人不能明白。”   见胡彦之嘴角含笑,凝锐的视线更不稍动,料非无端,定了定神,低声道:“小人陈三五,有个浑名叫“地水天刀””   黄岛中有人诧道:“是郸州龙妻观的“三元刀”无怪乎这般身手。”   另一人粗声粗气道:“三元刀!你不是号称“三刀无敌”么?他娘的有两把忘在家里,这才失手了罢?”   众人尽皆大笑。   郸州偏远,饶以胡大爷见多识广,也没听过什么龙妻观三元刀,见一旁薛百螣微蹙眉头,亦无头绪,只行迹遍布天下的黄岛异士略知根柢,以为谈资,似乎这人在郸州还颇有名似的,不觉摇头:“陈三五,就你一身好功夫,金环谷开的价码,值得一死么?”   陈三五被叫破来历,想自己背井离乡、沦作妓院打手不说,受人言语奚落,竟无一句可驳,也只能低首垂肩,一迳苦笑;听得胡彦之此问,忽然抬头。“胡大爷该不知道,一身功夫值多少罢?”   胡彦之微怔,摸不清他意指为何,并不答话,静静回望。   “一身本事也没用,遇不到好价钱,不如去当厨子捆工。”   陈三五笑道:“我这些年走南闯北,没觉这身武艺有什么用处,动手打杀,只是多惹麻烦而已。金环谷开的价码够好了,买的也不是武功,是我这一条烂命。”   胡彦之听他话语中透着无比心灰,非三言两语间开解,眼下无暇旁顾,淡淡一笑,拍他肩膀。“一会儿镇东将军的人来,你且安心就缚,人家问什么,你便答什么,毋须隐瞒。慕容柔做人不咋地,却还算是个公正的官,不坑你的。”   陈三五摇摇头。   “胡爷的好意,小人心领了。牢我坐过,官也见多了,没个好的。今生已入歧途,没敢连累老母,小人先走一步。”   真气鼓荡,内力之至,被粗绳捆住的双手一霎坚逾金铁,就这么反手脑门撞去!   胡彦之料不到他说自戕便自戕,急按他肘内软凹,满拟按得他单臂脱力,谁知陈三五身子一晃,竟没能拉下。胡彦之暗惊:“好强横的劲力!”   欲救已迟。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枯掌伸来,掐住陈三五肩颈之交,掐得他双臂垂落,再生不出一丝气力,自是薛老神君出手。   “放手──!”   陈三五猛一抬头,眼中惊怒交迸,打碎了那股衰败颓堂自怨自艾,狂躁与不甘透似烈火,宛如睡狮乍醒,明锋脱鞘,与先前的消极直若两人!周围黄岛异士齐齐后退,若非此人分压于神君与胡大爷之手,怕兵器早已擎出,以图自保。   而胡彦之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母亲与妹子安全得很,毋须挂怀。过了今夜,世上再无金环谷,十九娘自顾无暇,岂能再伤害你家眷属?”   ◇    ◇    ◇荒山,野谷,夜幕。   隔着层层树影望去,金环谷中璀璨的灯火明明灭灭,虚实掩映,雾濛濛的光晕似乎浮在整座山谷之上,却又被骤起的大风与淒厉的鸟鸣撕成片片,刹那间竟如秋燐点点,说不出的寒凛。   夜已降临,通道上的车马却稀稀落落,也许今日天暗得早,寻欢的贵客们还未起身梳洗,遑论入谷销金。驰道东南侧的一座小丘上,两条裹着黑衣的娇娜身影正伏在长草树丛间,居高临下俯视谷内动静,从这里能一一望见入谷的行人车马,就着谷内的明如白昼,甚至看得见建筑物上的飞檐画栋。   以监视而言,此间堪称绝佳之所在,纵使金环谷三面是山,也未必能再找到一处如这般四面照拂、纤毫俱收的好地方。   埋伏窥视的两名女子,皆是丰臀盛乳、腰腴腿直的傲人身段,被鱼皮密扣的紧身夜行衣一衬,更是窈窕紧致,美不胜收。   身量较高的一位双腿极长,臀股圆而紧俏,充满弹性,行动间裤布不住鼓出紧绷的肌束线条,既有妇人之腴,又透着少女风情,若非其年韶稚、芳华正茂,便是长年守贞,少经人事,留住了最后一抹骄人青春。   另一位却是腴润更甚,饱满的酥胸几欲鼓爆黑衣,溢出襟口。兴许是不堪胸前负荷,她趴上土垒向下眺望时,竟把一双雪兔般的浑圆玉乳搁在垒垣边上,绵软的乳肉压成两团腴面,似乎陷于土中,又像被垒缘压挤变形,令人不忍移目,直想一探究竟。   长腿女郎看不过眼,和声道:“你若累了,先歇会儿不妨,这儿有我呢!”   出口才觉不妥,以她俩的关系,并无说这等体己话的余裕,听在对方耳里怕是彆扭得紧,又补一句:“我潜行都的丫头们精明得很,有她们帮忙盯着,不会有什么错漏的。”   臀乳丰腴的女子一拧葫腰,回头嗤笑。“你有这份闲心,多管管你的宝贝女儿罢。本神君从小到大,几时须你黑岛之人,来管姑奶奶怎么吃怎么睡,怎么趴怎么躺了?忒多事!”   长腿女郎也不生气,点了点头。“也是。你一向比我们明白,我经常想:兴许连薛老神君也没你透彻,实轮不到我来操这个心。”   葫腰女郎没想到她姿态忒软,知是有意相让,无论动机为何,毕竟大不容易,抿嘴道:“你再让我,便是看不起我啦。漱玉节,吵架斗口,你几时赢过我了?要你这般假大方!”   这名身段傲人的夜行衣女子,自是符赤锦了。身畔与之相偕的,则是帝窟宗主漱玉节。   在胡彦之的计画里,帝窟四岛兵分两路:白、黄二岛与他前往大杂院埋伏,以牵制翠十九娘一干人等;红、黑二岛负责监视金环谷,须赶在穀城铁骑入谷拿人之前放出声息,教狐异门的主心骨及时撤出──摧毁狐异门,自来非是胡彦之的目的,剥夺他们兴风作浪的能力才是。   尽管“豺狗”、秘阁等主要战力均未受损,失却金环谷的金流与掩护,于鬼先生不啻迎头痛击,影响之甚,足以让狐异门安分好一阵子,甚且令那捞什子七玄大会胎死腹中,断去鬼先生一条阴谋布计,损失不可谓不大。   须知鬼先生所图,不是杀掉名单上几个江湖人物这么简单;真要如此,倒也好办。鬼先生想干的是大事,是统一派门、整合势力,不管他真正想对付的是什么,过程中都必须疏通关节,应付各种需索,比起五帝窟游尸门的好手,鬼先生更需要钱。   雄厚的财富实力,才是他恃以投入争霸游戏的资本。   十九娘不是空着双手、于荒山野岭间造出这片堂皇富丽,在此之前,狐异门暗中攒足资本,教她钱滚钱、利滚利,加速计画的推行──自有金环谷后,狐异门的活动明显活络了起来,即为铁证。   老胡的目标非人,自始至终,针对的都是金环谷的物业。剷掉这头下金蛋的母鸡,比清光狐异门余众更令鬼先生头疼,如此一来,又可免于与父亲的旧部直面冲突,减少流血伤亡,算得上是面面俱到,两尽其妙。   但他不敢小觑鬼先生的能耐,金环谷若能连根拔起,狐异门的财库捉襟见肘,七玄大会胎死腹中,自然是最好;如若不能,须尽力劝服五帝窟、天罗香等七玄势力,切莫随之起舞;要是劝不下,则应抢在鬼先生之前,结成反狐异门之盟,令他在会中施展不开,所图尽皆落空。   要将五帝窟纳入这三阶段的连环布局中,今夜可说至关重要。符赤锦的面子再大,也只能教薛、何二岛神君折返越浦,胡彦之须向五帝窟众人证明鬼先生野心昭昭,图谋不轨,才能进一步促使他们考虑同盟,以完成对狐异门的防堵包围。   漱玉节在谷外布下潜行都的监视网,甚至亲莅前线,正为一睹“证据”够不够份量,是否足以为此改变立场,坚拒鬼先生抛出的香饵──离山的三位帝门首脑当中,只她于血河荡当夜见识过妖刀离垢之威,那般骇人的破坏力若被用来对付五帝窟,该要如何抵挡?用于五岛之内,就算黄、白、青、赤四家联手,亦如蚍蜉撼大树,帝座谁属,从此再无悬念……   “你每回露出那样的眼神,”   回过神来,才见符赤锦瞇着一双水汪汪的娇媚杏眼,似笑非笑的神情格外勾人。“便是心里正打着坏主意。我老觉得奇怪,怎地精明狡猾如你,却留着偌大软肋,教人一眼就瞧明白了?”   漱玉节心中微凛,好在覆面黑巾遮去大半张脸孔,料她不致生了双穿墙天眼,好整以暇,怡然笑道:“人要真这么容易看穿,倒也省事多了。我便转着坏心思,也不会教你知晓的。”   “那就是真有其事了。”   宝宝锦儿轻叹着,摇头苦笑。“我真不明白,谁做宗主还不是一样?难道坐上大位,日子便不用过了么?岳宸风那狗贼尚在时,忒苦的日子大伙也一块儿捱过啦,这当口自家人争斗,不嫌太早了么?”   漱玉节淡淡一笑。“我不欲争斗,可旁人未必便放过了我。”   “这回可是你先找的事。”   符赤锦提醒她。“你那宝贝女儿活脱脱一闯祸精,楚啸舟给她害得还不够惨么?你不把她带在身边看紧便罢,连夜派她赶回水神岛,是打算乘虚抄家呢,还是布置杀局?”   “你们都是这样看的么?”   漱玉节的声音闷闷的,居然有一抹难言的苦涩。   符赤锦耸了耸浑圆腴润的香肩。“要不你告诉我,该怎么看才能明白,你这么做的意义何在。”   “我没让她回去。”   沉默片刻,漱玉节才低声道:“是她带人连夜离开,我派了潜行都里脚程最快的去追,才知她是要回家。绮鸳的手下劝她不回,无计可施,只得赶回来向我禀报。为防老神君与君盼见疑,我不敢轻举妄动,没想终是走到了这一步。”   符赤锦睁大美眸,若非系着覆面黑巾,月华下便见得玉人启檀口、结香舌,只差没“喀登”一声倒头晕死过去。这个答案委实荒谬得令人直想发笑,然而符赤锦却半点也笑不出──漱琼飞啊漱琼飞,你自个儿脑子被驴踢了不打紧,这个莫名其妙的莽撞举动,是要害死五岛无数菁英、于萧墙之内酿出大祸来的呀!   “还是怪你。”   符赤锦愣了片刻终于回神,轻哼一声,没好气道:“你到底是怎么教的?她小时候啼哭吵闹,你都一把拎起了当九节鞭使么?好好一颗脑袋瓜能撞成这样!”   见漱玉节没答腔,心想孩子挨骂,做母亲的心里也不好受,却拉不下脸说软话;定了定神,抱胸道:“我同何君盼说去,黑岛这厢你也消停些,终不能这般继续闹下去。待胡大爷的布置生出效果,你们立时回转环跳山,捞什子七玄大会就别再掺和了。记得天天烧香请你的佛祖菩萨保佑,你女儿别在他人家中惹出什么事端;要真闯了祸,你也得好好收拾,诚心赔罪,五岛方能久安。”   据潜行都的线报,何君盼与杜平川的本队已至越浦,只比曹无断晚了一天,落脚处几经周折,一变再变,显是为了防止潜行都的刺探,何君盼本人亦未出现在金环谷外会合处。这是备战防敌的态势,黄岛立场不言自明。   漱玉节听她说得郑重,断不能一笑置之,只摇了摇头,眸光沉凝。   “就算我肯,君盼呢?她未必也是这么想。退万步言,便是她肯,杜平川呢?黄岛之下忒多谷主、洞主、河山异士,他们愿意受我黑岛节制,由得漱家盘据大位么?宝宝锦儿,没这么简单的。”   “是你放不下,还是何君盼放不下?要我这半只脚跨出门槛的“外人”看,何君盼比你淡薄多啦。能以道理说服了她,还怕她底下那些个鲁汉子?”   符赤锦可不买那一声“宝宝锦儿”的帐,抱胸冷笑:“要不我大胆猜上一猜,你不仅不打算回环跳山,还铁了心要参加鬼先生的七玄大会,是也不是?莫忘啦,当晚在风火连环坞的,可不止你漱宗主一个。你怎么会觉得那柄喷火的杀人鬼刀,是可用可恃之器?”   漱玉节淡淡一笑,举起一只莹玉般的淡细柔荑轻拍腰际,符赤锦这才注意到她那水蛇般的腰肢之上,所悬竟非“玄母”而是一柄普通的青钢剑。   “自血河荡那夜,我便将食尘、玄母双双封藏,贮于数层密匣中,不仅自己不碰,也不许他人触及。食尘、玄母,与那五柄妖刀同属“道宗圣器”谁知道会不会也和妖刀一样,透过号刀令操纵,将持兵之人化为刀尸?万不幸生出变乱,该如何抵挡因应?我思前想后,至今无计。”   兴许是想起当夜焰光滔天、血河染赤的炼狱景况,一贯温和娴雅的语调中泛起一丝微妙的变化,宛若波颤。   符赤锦倒没想过这一节,闻言微怔,不禁有些迟疑,蹙眉道:“食尘、玄母乃帝门圣器,历由宗主与掌刀使分持,不知过了多少年,亦都相安无事,岂有转化刀尸之理──”忆起在风火连环坞时,耿郎也曾受号刀令影响,短暂失去神智,顿生踌躇,再也说不下去。   漱玉节正色道:“你说我有野心,我不否认,但更多的是想一探究竟。道宗圣器,是为迎接真龙回归所设;帝门传承数百年的祖宗成法,亦是异曲同工,此间关窍,难道你不想弄个明白?”   “不是这种明白。”   符赤锦收起犹豫,一双清澄明媚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肃然道:“你比我聪明,轮不到我教训你,有句话叫“与虎谋皮”希望你牢记在心。   岳贼合该千刀万剐,却做了件大大的好事:他让几百年来明争暗斗、彼此间绝不信任的帝窟五岛捐弃成见,紧紧团结在一起。每当想起,我便觉他带来的或许不只是灾劫。   “你若有意修补关系,该如何取信于何君盼,你比我清楚。何君盼反对七玄大会,于你、于帝门,都算是苍天眷顾,给了你这么个正直无争的主儿,还是你宁可她野心昭昭、踊跃进取,同你抢着去参加?别当她是对手,何君盼是自家人,她讲道理的。你支持她,她才能说服手底下人。”   漱玉节默然良久,虽未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淡笑道:“你这番话,我会放在心里。但愿君盼如你所说,能听得进旁人言语。”   符赤锦柳眉微皱,还待发话,旁边草丛里一阵窸窣,钻出一条窈窕结实的娇小身影,合身的夜行衣绷出一身曼妙的肌束线条,将“肉感”与“紧致”调和得恰到好处,当真穠处见穠、当纤极纤,浑身是景,无一抹曲线不惹遐思,连符赤锦都忍不住多瞧了两眼,暗赞这屁股又圆又翘,天工精塑、巧匀细揉,不外如是。   “启禀宗主,穀城铁骑已至五里外。”   女郎语声明快,毫不拖泥带水。符赤锦辨别嗓音,笑道:“是绮鸳呀,好久不见啦。”   绮鸳指挥的潜行都小队,基地便设于朱雀大宅后进,虽与符赤锦同在一个屋檐下,符赤锦却从没到后进去,彷彿当她们不存在。这非宝宝锦儿冷漠,潜行都的姑娘们也是血肉之躯,会疲惫、要休息,迫不得已驻于黑岛据点之外,须给一处全然不受打扰的区域。   身为主母,符赤锦除严禁下人接近,更以身作则,日常作息都远远避开绮鸳她们栖身的院落,这点在潜行都的姑娘间广受好评,都说红岛符神君通情达理,心思细腻,特别替人着想;至于膳食供应、濯衣沐浴等,更是打点得无微不至。   “神君。”   事有先后,绮鸳禀报完毕,才朝她一欠身,权作行礼。   短短五里,于马蹄下不过几霎眼工夫,漱玉节点了点头,挥手道:“放!”   绮鸳取出号筒一拽,一抹青流星如弯虹喷出,不甚光亮,亦无异声,金环谷口却掠过几点细小豆影,旋即清亮的锣响此起彼落,在谷中远远近近地扩散开来,不时夹杂“官兵来啦”、“捉拿狐异门反贼”的吆喝声,有粗有细,竟不全是女子喉音;若非亲见入谷之人寥寥,还以为谷内人马杂沓,变乱将起,宛若兵营夜惊。   符赤锦佩服不已,漱、绮主仆却是目不转睛,盯着入谷的通道。这任务看似简单,执行起来不仅需要扎实的细作训练,且极其危险,一不小心失手为谷中护卫所执,反而要糟。   惊锣不过片刻,余音遭山风流卷,扬长而去,预想中大批江湖豪客混在龟奴、伶人里夺路而逃的景象,始终没有发生。“看来,狐异门的余孽也不简单。”   漱玉节淡然道,连头也没回,声音十分平静:“……先撤。”   照原订计画,只消有一名潜行都卫陷于敌窟,黑岛基地须于第一时间内移转,以防机密为狐异门拷掠,反成对手的猎物。执行“夜惊”行动的,都是绮鸳手底下人,堪称潜行都最优秀的一群;若非宗主指定由她在外策应,绮鸳该亲自领她们入谷才是。   一贯沉默的少女握紧拳头,牙齿格格作响。但她非常瞭解宗主无情的裁断,才是此际最聪明、最正确的选择,换作是她自己,放下私人情感之后,也必以本部多数人的安全为最优先。   (可恶……可恶!   蓦地,一抹刺亮的火流星冲天而起,旋即隐没,几条豆粒也似的人影奔出金环谷,却未撤离,只在风中挥手。“……宗主!”   绮鸳奔至崖边,大半截身子探出垒缘,两瓣圆股绷得硬实,看清出来的都是自己人,才猛然回头。   漱玉节也觉有异,点头道:“去瞧瞧,小心点。”   绮鸳解下斜揹在后的乌布长囊,取出数截部件,组成一张七尺来长、比她身子还高的“朱崖弓”弓尾拄地,以全身的力量拽开双股牛筋铁弦,“飕”的一声劲响破空,射出一杆比三尺青钢剑更长、形似铁叉的黝黑异刃!   弓弦振动的力量,连一丈开外的符赤锦都能清楚感觉,咻咻声不绝于耳,原来铁叉箭尾连着烛径粗细的长索,为箭所引,“笃!”   牢牢插上一株双手堪堪合围的老树。   绮鸳拉紧引索,取出随身的飞燕双拐之一,搭着引索助跑几步,倏地跃出了土垣,“唰”的一声缘索滑下,娇小的身子凌空随风摆荡,眨眼间便下到了金环谷之外。   “谷里怎么了?”   计画生变,符赤锦也不禁紧张起来。莫非胡大爷错算了鬼先生,金环谷还藏着什么厉害的撒手锏?   “……不知道。别忙,再看会儿。”   漱玉节身未动目未移,凝眸远眺,淡淡回答。绮鸳落地之后,偕同僚二度入谷,符赤锦站至高处,视线跟了一小段,旋被屋影所遮,再不复见。   岗上之风大得异乎寻常,如此距离,便是谷中发生打斗也未必能听见,符赤锦枯等片刻,不见有人出来,心中的焦虑急遽膨胀,一拽漱玉节之袖,急道:“不若咱们下去看──”语声未落,驰道另一头炬焰闪动,甲衣鲜亮的穀城铁骑已掀尘奔至,密密麻麻的一片,敢情慕容柔竟派了千骑队来。   “绮鸳她们还在谷里!”   符赤锦逆风叫道,把心一横,拾了根结实的松枝搭上引索,便要滑下。“……我去叫她们!”   漱玉节眼明手快,拦腰一把将她抱住,两人齐齐坐倒。“这你不会,是要摔死人的!”   漱玉节尖锐的嗓音陡地扬起,难得没挂上那张温文娴雅的假面。“绮鸳她们受过严格训练,没你想的这么简单!”   “穀城大营的人──”“所以更不能下去!”   漱玉节拔出腰剑,“唰!”   斩断引索,断索咻咻地一路拖下土岗,宛若断尾逃生的大蟒,约莫铁叉上有什么收卷的机括,必要时一断去索系,人便不知铁叉是自何处射来。   符赤锦目瞪口呆,手脚并用冲到垒边,大队铁骑恰好由岗下驰过,她赶紧一缩螓首,以免泄漏形迹。回见系着半截断索的大树下,漱玉节坐倒在地,拄剑娇喘,覆面巾不知何时扯下,露出一张苍白微汗的绝美瓜子脸蛋,口唇边黏着几绺湿发,狼狈中更显淒艳,忍不住摇头。   “你就这么……这么舍得牺牲么?”   漱玉节冷哼道:“绮鸳能处理的。”   “万一她逃不出呢?”   符赤锦心有不甘:“万一……她被狐异门人所擒,又或落入穀城铁骑手里──”“那下回训练潜行都时,要再严格些。”   漱玉节美眸一烈,咬牙切齿的模样更添一抹危险的诡艳。   符赤锦一直认为她人前人后,各有几张不同的假面具,料不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与印象中截然不同的漱玉节:危险、粗野,充满荒岭自生般的强悍与生命力,细致优雅的美貌与撕咬血肉般的狂嚣竟无扞格,彷彿本该如此,艳者更艳,狂处益狂。   漱玉节见她难得瞠目结舌,露出一副娇憨的傻样,粉面之上还沾着尘土,不由“噗哧”一声,撢了撢膝腿,起身笑道:“身居高位,不是你想得这么简单,宝宝锦儿。”   又恢复成雍容温婉、其淡如菊的贵妇模样,与方才判若两人。   回到土垒边上,谷中人喝马鸣,好不热闹,全是穀城大营的人。正觉奇怪,绮鸳已循岗后的羊肠小径攀上,漱玉节瞥了符赤锦一眼,怡然道:“其他人呢?”   绮鸳抹汗俯身:“回宗主的话,都撤了,无有损伤。”   符赤锦轻哼一声,暗自松了口气。   “谷里怎么回事?为何放出警号?”   漱玉节问。   “因为姐妹们不知该怎么办。”   绮鸳面色凝重,一句一句慢慢说:“金环谷内,除了四处点起的牛油燃烛,一个人也没有。所有屋里都是空的,没有人、没有桌椅几凳,没有胡大爷说的江湖人或受拐女子……什么都没有。在我们之前,此谷便已空了。”   第百五二折 其气周流,香卷云收   耿照在苏合薰的引领下出了冷鑪谷,星夜兼程,赶到血河荡附近时已近平明,东方微露鱼肚白。他在附近一间野郊铺子用茶用汤,就着晨曦沿河寻路,过程却比想像中耗时,待找到那块肖似石狮的记号石,已是日正当中。   所幸水潭左近十分荒僻,莫说行人,连猫狗都没见一只,不过才十数天光景,树顶藤蔓已垂至石上,耿照用向苏合薰借来的短匕挥斩藤荆,清出一小块空地来,挪开石头,以匕作铲,将包着肮脏外衣的金甲掘了出来。   当夜匆匆掩埋,没能仔细清点,但由包裹的布疋看来,该是原封未动,显然雪艳青一直没能重返此地,起出她珍逾性命的金甲。耿照按甲片大小、形状,依序叠将起来,以降低搬运时的累赘,同时剥除了甲片内的棉革衬里,减少层层相垒之后的体积;饶是如此,重新收拢的金甲仍是偌大一包,无论揹到什么地方,很难不引人侧目。   冷鑪谷外颇有几处聚落,最大的镇子里有千余户,种菜养鸡,足以支应天罗香的日常用度,更遑论往血河荡的路上,已切过越浦城郊的最外围,道上不止多见百姓,甚至有赤炼堂的堂口据点、明桩暗哨,伪装成茶棚店铺一类。负着忒大包金灿灿的物事,光天化日招摇过市,只怕永远回不了冷鑪谷。   耿照细估往返路程,虽知时间紧迫,仍不欲冒险招摇,忍着心焦,隐于藤蔓垂挂的密林深处,静待日影西移。枯等之间百无聊赖,随手取出一块甲片观视,无巧不巧,抽出的恰是一片胫甲,当日于窥孔中见鬼先生所示,正是此部的赝品。   甲内密密麻麻镌着蝇头小楷,以刃尖之类的锐物所刻,一撇一捺圆润有致,全然不似镌工,彷彿雕者用的是杆紫毫,轻松挥洒,毫毛尖儿本身就是不世神兵,足以在如此坚硬沉重的甲衣内留下阴字。   耿照对“虎帅”韩破凡的惊天修为益发憧憬,细读才知胫甲上刻的是《玄嚣八阵字》的“水”字一章,恰是姥姥当年所练,倍感亲切。   韩破凡满腹经纶,行文自非逼人以死的太祖遗书可比,开篇说人体之内有气,从生而降、由降而生,肾水生肝木,肝木生心火,心火生肺金,肺金生脾土,脾土又生肾水,五行相生,由内而外,由下而上,由阴出阳,周流不息;动态盈缩,乃循环变化的历程。   人体之外,但凡四季变化、日升月落、潮来潮往等,亦同此理。只不过形征于外,须以土为中心,金、水、木、火等四象之气受土气调节,方有循环升降。如木气发散,即生火气;火气升到了顶端,无以为继,则受中控的土气调节宰制,而后缓缓下沉,形成金气──燃木生烟固可得解,心疾肺痨之治,也能由此找到依凭。韩破凡一介书生,由易理入手,而后学医;读破万卷、临床无数后,忽而悟通武学大道,摇身一变,横空出世成为绝顶高手,毕生于招式上的颖悟无穷无尽、变幻莫测,盖源于“一气周流”这个至简的道理。   耿照突然明白,姥姥何以对这篇“水”字诀最有感觉。   撇开“一气周流”的理论,这种以心肝脾肺肾、对应火金土木水的内外五行之说,堪称东洲武道练气一门的正宗,各家只在修练法门上有所不同,根本的立足点几乎一模一样。蚳狩云看到镌刻时,内外修为已臻高手之境,套句独孤弋的说法,那是“定见已成”水字诀于她熟知的内功心诀最近,自然不生排斥;其后练得本门功力遽消,怕是不明就里,邯郸学步所致。   韩破凡的立论,不仅仅将体内五行,比作天地间的五行生剋,他是真心认为只要立于中土,以此为枢,便能调动四象,由内而外,由中焦而向外周。脏腑内气等固是运使自如,雷、风、山、泽等四象之兆,又岂不能耶?   ──这与太祖爷的说法,是何其惊人的相似!   难怪太祖爷说:“我会的,他能懂。”   当年在灞上一战,无敌半生的独孤弋赫然发现世间居然有这么一个人,非出同师、未受一传,却能得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见解,还能以文字言语描述……如此知心投契,当真是天上掉下来的意气,是失散于茫茫红尘间的前世兄弟啊!   甲上镌刻钜细靡遗,将耿照原本混沌一片的概念逐一釐清。   依韩破凡之说,五行的相生相剋非是生成坏灭,而是气的升降变化,生剋不过是调节之后的结果。他认为天地间的元气纵有生灭,相对宇(空间)宙(时间)之辽阔,增减其实微乎其微,甚可忽略不计;整个世间的各种变化,就只是元气的转换而已。   若然如此,残拳就不是把其他的异种劲力吞噬殆尽,因为“吞噬”只是表象,那些消失无踪的内息外劲并非被一头噬元异兽吞吃一空,而是被耿照体内自行运作的异劲不停调节化消,移转至他处──耿照突然抬头,怔望着虚空处发呆;下一霎,他几要一跃而起,仰天大叫大笑起来!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姥姥说过,太祖自谓其武功是“想像风便轻如鸿毛,想像云则变化无常”结合他少年时的成长经历,耿照蓦地明白,太祖爷运使残拳之际,心中比拟的究竟是何物──所有力量到此,俱要低头……无论是源源不绝的骊珠奇力,或是坚实沛然的鼎天剑脉,都禁不起这般如潮澎湃、汹涌起伏,在一波接着一波的化散、消弭、吸卷及拍打之下,世间一切劲力皆无法再坚持强固,失其形、散其质,渗隙裂结,最终只能随波流去……   ──是“海”残拳模拟的意象,只能是无边无际的大海!   那些劲力并没有消失,而是为潮浪卷去,化散入海,任你劲力再强横、内息再凝练百倍千倍,人力时穷,岂能与汪洋相抗?   一直以来无法理解、甚至感觉不到的体内噬坑,忽于耿照之前现出轮廓,再也不是看不见、摸不着,毫无头绪的恐怖异物。   汪洋即水,且是巨水,须以土气加以剋制。耿照更不犹疑,一边参照甲镌,佐以自身对经脉内气之所知,就地盘腿趺坐,将一缕微弱的真气运于双腿,遍走足太阴脾经与足阳明胃经两脉。   须知中土枢于脾胃,脾土即己土,胃土为戊土,按韩破凡的论述,体内的中土之气于中焦这么一升降斡旋,气血便沿四肢百骸周流开来;己土上升,则心火、肾木随之上升;戊土下降,则肺金、肾水为之收藏……   耿照于三奇谷外施展“落羽天式”无意之间触发了潜藏于意识深层的身体记忆,模拟而成“残拳”不住调节入体的各种劲力,以致连原本的功力都被化散一空。   此际以己土填巨水,自不能一次成功,只是好不容易才拨云见日,终得一丝曙光,练起功来格外起劲,并不觉辛苦。   也不知练了多久,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但觉五内污浊尽去,通体舒畅,睁眼见夕阳西沉,林中已是幽暗一片,不禁咋舌,忙一跃而起,将裹了金甲的布包负在背上。   “糟糕……莫要误了时辰!”   他施展轻功奔行于林径间,所幸目力未失,勉强辨得地景起伏,速度并未较白日慢多少。而耿照对形势判断的敏锐直觉,于此时发挥了绝大作用,回程这一路十分顺畅,未遇枝节阻碍,竟比来时还要快些。   只是他万万料不到,会在禁道入口前遇上鬼先生。   月光下,戴着糊纸面具、斜揹长布包袱,身形颀长的黑衣男子单手负后,悄静静地立于满壁爬藤之前──于山壁缠出厚厚一层的粗茎垂藤上,开满风铃大小的紫白花,有的几乎垂到了地面,最短的离地也不到两尺。   这片紫藤并不全是立根在斜削的山壁上,耿照出禁道时,足足在密密麻麻的紫花垂藤间走了几丈远,像是头顶架着一只巨大的软毛刷也似;按理藤蔓不能无端自生,亦须日照充足,才能如此巨硕,决计不是从隧道里生出。   想来想去,也只能认为是禁道的出口之外,矗了块巨大的独立峰壁,让人误以为是山体的一部份。   而开凿冷鑪谷的前贤们,在峰壁上凿了个假入口,于峰壁与真正的入口之间搭起镂空攀架,遍植紫藤,待藤蔓爬满,这四五丈长的通道便成了垂满紫白细蕊、隐透日光月华的“花道”漫步其间,想来亦是如梦似幻,甚投女子当家的天罗香所好。   然而,千百年的光阴逝去,冷鑪谷早已物是人非,只余生命力无比强韧的藤蔓犹在。主茎粗如拇指的紫藤不仅覆满攀架,甚至爬上峰壁,一路牵缘纠葛,满满地生到了外头,花道的假入口与禁道的真入口之间,几被垂至地面的紫藤连成一体,也没甚真假之分了。   鬼先生抬望紫藤悬覆的峰壁,并未冒险走入深黝层叠的垂蕊间,似被月光下呈现靛紫异色、又隐泛银华的紫花吸引,饶富兴致地欣赏着满壁幽艳。   耿照远远停步,闪身匿于林树后,未敢再近。他从未像现在这般,深深庆幸目力并未随功力而有所消损,否则以此刻的状况,撞在鬼先生手里,非但保不住雪艳青的金甲,怕连逃生亦有不能。   他非常肯定此际未至子时,为何鬼先生提早到来?难不成……他与郁小娥改变了约定,将交易的时间提早了?改变的只有交易时间,抑或还有其他?   耿照难抑心焦,便是鬼先生无故早来、郁小娥并未违约,若无法如约将金甲携入,子时一到,郁小娥仍会将红儿交出,情况之糟,与背约实无二致。   (不行!一定得将他引开……而且要快!   耿照苦思良策,还未有头绪,蓦听“泼喇”一声,紫藤花幕应声两分,由层层细蕊间钻出一抹熟悉的娇小身影,瞧得他眥目欲裂,几欲起身。   ──郁小娥!   ◇    ◇    ◇苏合薰深受姥姥信任,只因她一板一眼、近乎机括的性子,不问好恶,总按姥姥的吩咐行事,从未出过什么差错。因此,当她认出脚炼子的主人时,理当第一时间向姥姥禀报,毕竟兹事体大,对天罗香而言,没有比禁道更紧要的屏障,一旦出入有失,便是全谷覆灭的下场。   然而,她却无法这么做。   现在叫醒姥姥,私纵耿照出谷一事,便不能不对姥姥说──虽然她一向清楚,没打算长久瞒下去,在她决定出手帮助耿照时,连会遭受什么样的处罚,心里都已想得透彻。   她知道姥姥并不会降责。苏合薰不笨,她明白自己存在的价值,失去她,在姥姥有生之年,可能都无法再送第二个暗桩到地底去。别要惊动姥姥,她明快地下了决断。但必须先处置叛徒。   即使玄字部分坛的管理一向比郁小娥的定字部松散许多,夜深若此,还亮着灯烛的房间也不多。主屋后进的浴房中,氤氲蒸腾的水气透帘逸出,负责烧水的丫鬟坐在隔邻的灶房里打着盹。   苏合薰一掌切晕了她,正欲闪入,蓦听浴房淅沥沥的舀水声之间,夹着一缕轻鼾,戳破窗纸,赫见垂帘屏风前,一名丫鬟倚墙垂首,正与周公聊得欢,主人换下的衣裳兀自抱在怀里,不住点头,差点把小脑袋撞在几顶叠好的新衣上。   无论引入外敌,抑或与谷外男子通奸,都不是能大剌剌摊在阳光下接受公评之事,这可是通敌啊!是细作的行止,不是该做得悄无声息么?欢好后要洗浴也就罢了,还要唤起两名丫鬟,是怕起疑的人不够多?   苏合薰莫名烦躁起来,闪身窜入浴房,丫鬟还未睁眼,颈间便挨一记,软软倒卧。她从搁在几上的首饰堆里挑出那条细金炼,掀帘而入,浴盆里的林采茵正哼着歌儿,把玩着垂于胸前一侧的蓬松鱼骨辫,白皙雪靥红扑扑的,不知是热水烘就,抑或心情舒畅所致。   苏合薰长杖一指,抵着她锁骨之间往后推,林采茵猝不及防,“泼喇”一声撞在木盆边上,腰肢一滑,骨碌碌地喝了几口水,忍着不敢咳出,鼓胀胀的雪白奶脯急遽起伏着。“合……咳咳……合薰!你……咳咳……”   小手抓着杖头,无奈推之不去。   “叛徒。”   苏合薰淡道,一见她要分辩,杖头用劲,又将她按入水中。   “骨碌……不……骨碌碌……”   林采茵双脚胡乱踢水,无奈胸口受制,怎么都挣不开;热水涌入口鼻、将欲断息,杖上劲力一松,她赶紧冒出水面,咳得涕泗横流,模样狼狈,再无平日优雅从容。   “我只问一次,你仔细着答。”   苏合薰神色清冷,彷彿说的是再平淡不过的事。   “……那人是谁?”   “我不知……骨碌碌……呜呜呜……”   林采茵不是能忍受痛苦的类型,苏合薰按得久些,让她真觉得自己死过几回之后,大抵全招了。她只知那人自称“鬼先生”没见过他的真面目,她们在濮嵧分舵时搭的线,算算已有许多年。   林采茵虽是内四部的教使,但始终升不上去,横竖无事,随护法左晴婉待过一阵濮嵧分舵;她能补上代使,靠的也是这段经历。濮阴与嵧城浦是京师左近最大的河运枢纽,双城隔江相望,繁华堪比都城,林采茵巴望着亲眼见识平望都的冠盖之盛,没怎么抵抗就跟去了。   左晴婉出镇央土最大的分舵据说是为了散心,毕竟众人都说京师好,华服美园饮食精致,几乎夜夜有节目,不仅日子精彩,积攒银钱的速度更是飞快,在天罗香诸分舵中可是肥得流油的缺。   除了林采茵,左护法还带了另一名教使柳繁霜──该说原先欲带的正主儿本就是她,林采茵不过是乘了个便,随行打打下手罢了。   柳繁霜比林采茵大上七岁,与方兰轻是同一辈,在教门中的地位绝非庸碌的林采茵可比,差不多就是后来的盈幼玉,一贯是众人捧在掌心里的天之骄女。柳、方二姝都是姥姥精心栽培的菁英,在掌控谷外绿林的试验之上,两人均立下了不可抹灭的功绩。   林采茵刚到濮嵧分舵的头一个月,便知上了当。   左护法不是来“散心”的,柳繁霜也非如谷中耳语盛传,来嵧城补补资历,回谷便要晋升织罗使,掌理一部势力。她是有孕不能见人,又不肯喝斑蝥汤打胎,姥姥让左护法将她送到央土,一来避人耳目,二来则是想以豪奢的生活略加安抚,哄得柳繁霜乖乖饮下斑蝥汤,绝了生子之念,多半也许她回谷高升、继承衣钵之类,只等柳繁霜答应下来。   濮嵧分舵是铁打的营盘,占得肥缺,终身不入冷鑪谷的准备还是有的,里边的人自不会到处乱说,总比送去乡下分舵,一帮庸妇少见多怪,反而坏事。但林采茵是从东海跟着来的,将来回转半琴天宫,莫说姥姥瞧着扎眼,要担保不泄漏半句,一刀捅死了最省事。   那两个多月里,林采茵每日求神拜佛,祈祷柳繁霜千万别喝斑蝥汤,生出重返总坛的雄心,这样一来起码拖到骨肉诞下,总坛下令灭口之时,自己再跟着一块儿上路──她也想过姥姥极可能会叫她动手,为此练习杀过小猫小兔之类,可惜没能成功。   当“鬼先生”找上门,她几乎没怎么抵抗便交出了身子。在倒数着还有几日好活的阴影下,肉体的欢愉可说是唯一的慰藉;释放压力之外,她也需要一个能说心里话的对象。   但柳繁霜最后还是死了,死前甚至没能决定是否留下孩子。   柳繁霜死在戒备森严的濮嵧分舵,供她“静养”的独院中,一刀断喉,乾净俐落。凶手划断脖颈的瞬间取绣枕一按,阻住了激射而出的鲜血,一滴都没落榻下,遑论溅上衣衫头脸。   血被枕被里的棉絮汲得饱饱的,渗入床架肌理,那股味儿大半年都没能散去,在不祥的空房里回荡着铁鏽水似的阴郁气息。   一起死的还有左护法。   林采茵发现她时,左晴婉在邻房倚床而坐,下裳全是血。   凶手挑断她大腿内侧两股腿筋,鲜血离体的速度快到令她不及呼救,片刻便失去了意识和行动能力,空洞的眼眸随着身子抽搐于虚空中晃颤着,直到林采茵大着胆子接近,她才突然翻掌握她的手,蜡一样的唇瓣艰难开歙。   “我……不后悔……带……带你出了……莫……莫回去……”   林采茵的理解是:一向冷淡的左护法临死吐善言,不后悔带她离开冷鑪谷,并且忠告她别再回去了,只是没能说完,便再也不动。也不知怔了多久,她才从目睹死亡的震惊中回复,颤着拉开女郎冰凉的手掌,默然片刻,终于“噗哧”一声笑出来。   ──得救了!   那人果然遵守诺言,救她于濒死的绝境之中。   濮嵧分舵没捅过这样的大娄子,立刻进入最高层级戒备,最后是雪艳青亲来央土,将她接回了冷鑪谷,以免唯一的活口又遭无名凶人毒手。姥姥面色凝重,问过诸般细节后便让她回房休息──她都不知道自己在玄字部分坛居然有了厢房,从此不用再与其他姐妹同挤一室。   一切都和那人说的一样,简直就像他一手安排妥适,左护法、门主、姥姥等不过照本子搬演一遍,神奇到近乎荒谬的程度。尽管林采茵并未因此得到重用,却也没受什么责罚牵连,日子要比过去舒心得多。   “他是怎么联络你的?”   苏合薰只关心冷鑪谷被渗透的程度。   “鸽……鸽子。”   林采茵怕了呛水之苦,不敢不答,嚅嗫道:“是……是我们的鸽子。”   冷鑪谷与遍布东海、央土,乃至南北两道一小部分的诸分舵之间,向以鸽信联系。林采茵离开嵧城浦后就没再与那人联系过,甚至来不及说声“谢谢”──那时她并不真的相信那人所说,不觉得有人能无声无息潜入号称“天罗香第一大分舵”的嵧浦别院,杀了即使在八大护法中,本领都是数一数二高的左晴婉,再如幽影般悄然离去。   重新与她联系上的,仍旧是神通广大的“那个人”要说林采茵有什么优点,那就是无论内外四部之中,几乎所有人都和她相善,内四部的教使与她说心里话,外四部的出谷采买,也经常叫上林姑娘一道。当她在邻近镇集里看到那张熟悉面庞时,心子都差点吓停了,那人与她擦肩而过,塞了张纸条在她手里,写着某日某月濮嵧鸽到,要她在鸽脚的信筒里放入写了“知道了”三字的小笺。   林采茵半信半疑,仍是提前了大半天,夜里专程到鸽舍里等,果然濮嵧分舵的信鸽到来,打开信筒一瞧,赫然发现一张写着“左晴婉”的笺信,吓得她魂儿都要飞了,不敢再违拗那人的意思,赶在鸽子放飞之前,把“知道了”的笺条放入信筒中,从此成为受人操控的傀儡。   但有一节苏合薰百思不解,只能认为以上种种,不过是林采茵的遁词。   “入谷不出,谁奈你何?是他杀人,与你何干?”   林采茵明眸圆瞠,娴雅的脸上露出无比惊恐的表情,揪着桶缘颤道:“不……不是这样!你不明白!信鸽放出后不到一旬,有天夜里我觉得有些不对劲,睁开眼睛,赫见他站在床边,脸上挂着那张糊纸面具,边柔声说;“茵儿乖!听话。”   边解我衣裳──”泼喇一声,她半身仰出水面,抓紧苏合薰的臂韝袖管,尖声道:“我没带他进来过!一直都是他……一直都是他自个儿进来的!真的,我没骗你……我说的全是真的!”   苏合薰一怔,林采茵的惊恐与绝望似感染了她,回神甩开握持,冷道:“既如此,便无留你的价值了,是不?”   啷的一声锐响,从杖中拔出一柄极细极薄、中有凸稜的蛇脊杖剑。林采茵脸都青了,呜呜地瘫在浴桶边上,簌簌发抖。“不要……不要……不要杀我……呜……”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蛇脊薄刃搭上她纤长白皙的裸颈,偎着下颔,将她从水中“抬”了起来,凹凸有致的丰满身材不住抖下晶莹的水珠。“得问一个人。”   费了半天工夫才穿上衣裳的林采茵,被押到了定字部分坛。考量到“不能惊动姥姥”以及“其实她什么都不知道”两点,苏合薰认为此际最适合处置她的,是郁小娥。   郁小娥听完她的说法,罕见地并没有乘机奚落,或毒舌嘲弄她的狼狈不堪,而是面色凝重,目光越过苍白颤抖的玄字部代使,与苏合薰交会的刹那间,苏合薰忽明白了她的想法。   她们想的是同一件事。   ──还有另一名叛徒。   此人是早在林采茵、郁小娥等新人上位之前,即能命领路使带人入谷,起码是各部织罗使以上的身份。问题是:这些人多半死于莲觉寺之一战,硕果仅存的方兰轻也于数日前溘然长逝,若林采茵供述如实、从未偷渡他人入谷,则鬼先生的接头人除了姥姥,实不作第二人想。   “我若将你交给“主人””   沉默不过一霎,郁小娥斜乜着林采茵:“你猜他会怎样?是好生谢我呢,还是责你个办事不力,自曝身份?”   林采茵惊恐莫名。“小……小娥!不要……他……他会要我性命的!当我求你了,好不?你把我关起来,要不随便怎样都好……别让他知道这事,求求你……呜呜呜……”   郁小娥端详了一会儿,淡淡一笑。“对不住了,林姐,小娥实信不过你。你那番“他自个进来”的鬼话,我一个字也不信,这谎扯过头啦。”   对苏合薰道:“一会儿带上她。交换完了,咱们将她扔出禁道口试试,若她说的一字不假,主人为保这条暗桩,明儿林代使仍会光鲜亮丽地现身玄字部,像个没事人儿似的;若是她扯谎,于主人即无效用,自有人处置她。”   林采茵面色丕变。   领玄字部禁道的是不折不扣的黑蜘蛛,除了名叫“荆陌”其余苏合薰俱不知晓;莫说核实林采茵的说辞,连要上哪儿找这人都无头绪,略一思索,终究是郁小娥的法子省事,只点了点头。   郁小娥扭动机括,地板“喀喇喀喇”地平移开来,露出其中的秘密夹层。   苏合薰监视定字部已久,竟不知她房里有这暗格,听机括转动的刺耳声响,显非新造,而是年代久远之物,猜测应同北山石窟的供水装置,皆是建造冷鑪谷的前贤所遗。这类尚未发现的遗迹,谷中所在多有,便是历代传落、如今握在姥姥手里的清册,也未必明载了每一处,兴许是郁小娥无意之间发现,却隐匿不报,留为己用。   夹层中卧着一抹雪腻身影,纵使娇躯微蜷,仍见得峰壑起伏,直是诱人以死。尤其那双浑圆结实、美得几无一丝微瑕的玉腿,屈起时益显其长,连一向冷淡自处的苏合薰,都不禁多看了两眼,胸中隐觉怦然。林采茵美眸眥圆,难掩喜猎,显是认出了女郎;连日来遍寻不着,料不到竟藏在这样的地方。   郁小娥一一看在眼中,不动声色,嫣然道:“这便出发了罢?这场交易,我可是期待了一整天哪!”   苏合薰闻言微凛,不好教她看出端倪,心底疑云倏涌,不住翻搅。   (她到底……打算同谁交易?被撇下的……会不会是他?   ◇    ◇    ◇一阵窸窣轻响,郁小娥钻出如瀑垂落的紫花丛蔓,乍见前方负手而立的鬼先生时,娇俏的小脸上浮露讶色,举袖掩口,失声惊呼道:“主……主人!您怎么……怎来得忒早?时辰还没到哩。”   鬼先生却知在垂幔似的厚厚紫花间,能藉藤隙洒落的月光,见得峰壁洞外的景况;郁小娥这副吃惊的模样,怕是装过头了。当下也不揭破,怡然笑道:“山岚清冽,月色甚佳,这幅繁花成锦紫瀑挂壁的风光,普天之下唯冷鑪谷有之,乘此豪兴藉月赏翫,亦乐事耳。却不知代使早至,为的又是什么?”   郁小娥掩嘴笑道:“主人这般吊书袋,小娥听不懂。”   鬼先生哈哈一笑,伸出右掌。“那咱们就别废话了。金甲。”   “不在谷中。”   郁小娥笑道:“如先前小娥禀报,此甲门主绝不离身。门主此际不在谷内,金甲无由回转,望主人明察。”   鬼先生“哦”了一声,似不怎么失望,点了点头。“不怪你,起码是个准信。雪艳青爱回来不回来,总不能问你要交代,是不?”   轻笑几声,伸出的右掌却未稍动。   “你要给我的惊喜,准备好了?”   “准备好啦。”   郁小娥瞇弯了双眼,笑吟吟道:“就在我院里。不想主人早来了,没能一块儿带出。要不,主人且随小娥走一趟,亲眼瞧瞧可好?保证是奇货可居,决计不白费主人的指谱。”   鬼先生维持左拳负后、右掌平摊的姿势,在郁小娥几以为要化成石像之际,才无预警地开口,冷哼一声。“我怎么记得,是代使说要在冷鑪谷外,一手交人、一手交谱的?这般拳拳相邀,感觉其中有诈啊!”   郁小娥“噗哧”一声,娇娇地瞥他一眼,咬唇道:“主人好坏!怎地说这样的话欺负人?是您来得太早了呀。要不主人在此稍候,小娥去去就来。”   说着便要转身。   (他发现了。   内应暴露之事,鬼先生于沉默的片刻已然察觉。   他若敢随郁小娥入谷,证明林采茵所言无虚,鬼先生确有一套出入冷鑪谷的法门;若犹豫了,代表林采茵那小贱人满口胡言。断了这条门道,冷鑪谷从此固若金汤,才有继续与鬼先生交易的本钱。   郁小娥深知自己的斤两与对方之能为,与虎谋皮,若无决杀的手段,待虎玩倦了,自己便由“玩伴”沦为饵食,性命转眼即失,甚至能一死都算轻的了。俎上之肉,岂有余倖?   只有这事,无论如何得先弄清楚。她没想过忒快就得同鬼先生摊牌,然而林采茵的曝光、金甲与染红霞的去留等,如鬼使神差般接连爆发,在短短一日内,将双方都逼到了风尖浪头;这局赢家全拿,而败者必将损失惨重。   ──你怎么选呢,“主人”良久,鬼先生一拍手掌,耸肩道:“如此甚好,我便静候代使佳音。”   拾了几块粗柴堆起,以筒中火绒对着柴上枯叶吹出火星,一阵“哔剥”乱响,居然就这么生起了篝火,好整以暇地盘膝坐下,伸掌取暖,只差没变出一只串枝抹盐的净兔腔子烘烤起来。   (赢了!   郁小娥几欲欢叫起来,但她已非数月前外四部一龙套路人,不会在这当口露出马脚,从容地福了半幅,嬝娜转身,葱尖似的剔莹玉指拨开花幔,摇着小翘臀款摆而入。   一重又一重的紫花深处,苏合薰背倚禁道入口,蛇脊剑架着林采茵的粉颈,目不转睛盯着紫花帘外的景况;见郁小娥使了个眼色,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稍稍放落,忽觉来找郁小娥是明智之举。在浴房那当口,她差点便信了林采茵。   姥姥眼光奇准。与外敌周旋的郁小娥并非叛徒,无论是为自己,或为教门的存续着想,她不会拿冷鑪禁道独有的封闭特质开玩笑。只有像林采茵那样愚蠢的人,才想不通“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   一摆脱鬼先生的视线,连郁小娥都难得露出一抹放松的笑容,虽未开口,却冲她点了点头。苏合薰没有封住林采茵的穴道──虽说拖着几乎吓瘫的林采茵走出禁道,也跟抬着她差不了多少,但应付未可知的情况需要足够的精神体力,她不想浪费在叛徒身上。眼看大局已定,冰凉的蛇脊细剑贴着林采茵的脖颈一转,正要还押谷中,忽听花幔之外鬼先生笑道:“哎呀代使,我改变主意啦。冷鑪谷中多丽人,连空气都特别好闻,我看我还是随你走一趟罢?”   语还未说完,窸窣声已至。郁小娥未闻跫音,顿觉颈后寒毛直竖,若有似无的躯体温泽已来到背门处,吓得差点跳将起来,“唰!”   裙裾翻如花浪,转身强笑道:“主人!您这又是为──”凉风擦肩,声音与呵出的湿热温息再度喷上颈背,但听那把黏腻的闷钝喉音笑道:“代使你也太调皮啦。人,不是已经在这儿了么?”   郁小娥毛骨悚然,不敢妄动,这人的身法如鬼如魅,她竟连糊纸面具都瞧不上一眼,防线已遭突破。   苏合薰的反应却比她的惊骇更加迅闪俐落,想也不想,一把将林采茵掷向鬼先生!手劲之沉,哪里是把她当成肉盾?分明是当暗器来使,自己却挟着另一名长腿女郎退入禁道,赌的是对手未敢冒险轻进。   岂料鬼先生身形一晃,竟闪过林采茵,苏合薰的形尚未没入洞中幽影,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掌已欺近面门,快得她不及思考,本能向后一仰,臂间女郎却被留在原处,落入对方之手。   (好……好快!   失却染红霞,如何向耿照交代?黑纱裹面的窈窕女郎一咬银牙,藕臂暴长,左手五指宛若附骨之针,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与速度扫过染红霞腰背,彷彿沾住腰带似的,贴着染红霞的背门撞进鬼先生怀里,巧致的右拳胜似玉碾,水车般抡向对手之面!   鬼先生斜肩让过,把手一勾,拉起染红霞以肩顶背,苏合薰顿觉满眼映红,视界忽被一双浑圆坚挺、饱满耸翘的蜂腹豪乳填满,却是染红霞的胸口迎面撞来,忙身形一矮,拱背接住,易拳为爪,穿过染红霞交错的修长双腿,迳攻鬼先生下盘;其滚、摔、扑跌的身法看似与地趟拳一路,刁钻处却犹有过之,但见一团乌云满地翻腾,招招都往黑衣男子腿间招呼。   “喂喂,打架归打架,你别老拆人祠堂啊!好缺德。”   糊纸面具下流泄出闷湿的轻佻言语,闭上眼睛还以为两人正信口调笑,绕着染红霞周身而动的拳脚指掌却是越打越快。   苏合薰出手的角度极其怪异,无论体势多不自然,都能生出难以想像的攻击手段,令人眼花撩乱,应接无暇。   她生就一副薄薄的身板儿,肩削腰细,臂纤腿长,使开这等扑跃绞剪的地趟拳路,非但不觉丑陋,尽显腰身柔灵直若无骨,一蹬腿、一拧腰皆是流水般的润滑线条,却又饱含力道,胜似鱼翻羚跃,说不出的好看。   尤其双峰虽不甚大,乳质却异常细绵,软得像贮乳待熟的酪浆袋子,虽身着黑衣,动作间却见细乳跌宕,抛甩出精致的乳型轮廓。若非她招招进逼,一手紧过一手,不容敌人喘息,一名长腿纤腰的劲装丽人满地挺腰弹臀、腿绞臂剪,胸前乳浪娇绵、尽展胴体曲线与柔软度之极的画面,可说是诱人至极。   鬼先生以染红霞的胴体为盾,本是炫技,在对手之前故示轻巧,此际终于尝到苦头,被一轮拳爪攻得左支右绌,连郁小娥都能看出是苏合薰掌握了节奏,横亘在两人当中的染红霞非但未阻攻势,反成闪避时的累赘,一来一往之间渐渐出现了微妙的时间差。   斗至酣处,苏合薰纤腰倏拧,侧身一爪,鬼先生贴着染红霞的背门转开,仍被“唰!”   勾下几绺衣布;苏合薰身形微晃,竟又转回了原处,这一霎间的腰腿身板运用简直毫无道理,鬼先生避无可避,以胸膛肩膊硬受她一轮快拳,“啪啪啪”的贴肉劲响不绝于耳。   郁小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身子的反应却比思绪更快,自背后出手制住了刚起身的林采茵,正欲开口,赫见苏合薰凌空倒纵,落地时微一踉跄,竟有些站立不稳,挂在白皙唇面上的一缕溢红分外鲜明,似是受了内伤。   鬼先生瞬间逆转战局,却未乘胜追击,只因一直被拿在身前的染红霞忽于此际出手──换上乾净红衫、未束长发的长腿丽人一声清叱,并起食中二指,回身迳刺鬼先生胸口膻中穴!她这一下用上了“出离剑葬”的无匹剑意,起码也该戳他个闭血断经、仰天栽倒,无奈穴道初解,再加上清醒之后元气未复,所聚内力不及平日之一成,杀招软弱无力,徒具其形。   总算鬼先生应变伶俐,堪于指劲着体的瞬间挪开寸许,被戳得气血翻涌,猛地踩住脚跟,手刀斩在染红霞颈侧,唯恐有失,短褐下飞起一脚,正中玉人腰侧,踢得染红霞身子腾空,“砰!”   落在一丈开外的入口边上,伏地不省人事。   正扶墙调息的苏合薰没能犹豫太久,见鬼先生大步行来,未及拉上蜷伏在地的红衫女郎,闪身没入禁道,再无声息。鬼先生揉开胸口郁气,于染红霞身畔止步,果然没敢贸贸然追入,弯腰轻抚她披缎般的浓发,一把拽起,见染红霞俏脸煞白、双目紧闭,皱起的眉心不住轻搐,便在昏迷中亦觉疼痛,可见受伤不轻。   郁小娥远远望见,唯恐他不明所以,杀了这价值连城的奇货,急得绷紧尖细的嗓音:“主人……手下留情!她是染红霞!”   鬼先生哼的一声松手,挟女郎转身而回,冷笑:“我知她是谁。只奇怪你这个染红霞怎地如此活蹦乱跳,穴道未封也就罢了,连条捆手的绳索也无?”   这也是郁小娥心中疑问。   她趁染红霞昏迷不醒,撬开牙关灌入外四部的“溶螅散”此药能使人神智昏沉,常处于半梦半醒之间,是非常厉害的迷魂药。染红霞自来冷鑪谷,每日灌食的粥汤里都掺了一定的份量,确保她不吵不闹;若无解药,便是停得几日,其效也不能全解。要如染红霞这般施展武功,必是服过解药无疑。   问题在于:谁给了她“溶螅散”的解药?   在此之前,除郁小娥指派的贴身侍女,负责喂食除秽等琐务,没人能接近染红霞;知道她的身份价值后,郁小娥索性亲自处理,监禁处也从偏院移至闺房地底的暗格。唯一能施以解药的机会,只有在进入禁道之后,由苏合薰背出的这一段了。   (但……苏合薰为什么要这么做?   郁小娥自不知苏耿二人的密约──解了迷药,不过是苏合薰替耿照准备的“退路”之一──见鬼先生于禁道前止步,足证林采茵的供述只为自保,不过是鬼扯一通,断了她这条过墙梯,冷鑪谷从此无虑,急中生智,笑道:“小娥担心“溶螅散”用得久了,这贱婢不免手足俱废,纵有如此身容,岂合主人之用?是以这几日减低份量,免得药坏了她。不想七大派之人善于作伪,差点教她瞒过啦!幸而主人神功盖世,水月停轩的婊子欲走无路,终究逃不出主人的手掌心。”一提林采茵的后领:“此人诈称是主人手下,小娥特将她带出,交与主人发落。”   她身材娇小,拎着比她高了快一个头的林采茵,颇有“人小鬼大”之感,衬与一本正经的表情,说不出的有趣。   林采茵呜呜摇头,无奈穴道受制,无法言语。鬼先生看都不看她一眼,耸了耸肩。“你把她的嘴堵住了,怎生对质?若非我手脚快,接连料理了这两人,代使只怕已下手灭口了罢?”   郁小娥悚然一惊,笑容几乎凝在面上,低头道:“小……小娥不敢。”   信手拍开了林采茵的穴道。   林采茵挣开扶持,揉揉发麻的手臂大腿,朝鬼先生飞奔而去,叫道:“主……主人!我用了“狐魂香”那婊……那婊子跑不远的!”   她说话一贯轻婉,无比做作,郁小娥从未听过“林姐”吐出这等恶毒言语,不禁微怔。   鬼先生扶住娇喘絮絮的林采茵,轻抚她面颊,爱怜横溢,不知怎的郁小娥却想起染红霞的头发,面色微变,果然他冷不防一耳光,抽得林采茵旋身栽倒,趴在地上抽搐着,半晌都起不了身。   有那么一霎,郁小娥以为她的颈骨给打折了,只是断得太过突然,林采茵还不知自己已然咽气,歪着颈子哼哼唧唧,抽噎吞泣……   “蠢货。”   鬼先生的声音冰冷。“冷鑪禁道若能用这些手段留下记号,千年前早被人攻破了,岂能是如今的模样?由得你耍小聪明!”   郁小娥装出骇异的模样,“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颤道:“主人恕罪!小娥不知林代使是自己人,一时糊涂,才将她抓了起来……求主人饶恕小娥!”   鬼先生笑道:“你依约给了我染红霞,有功无过,何须“恕罪”我知你等对禁道黑蜘蛛所知有限,她们行事颇异常情,就连方才那名领路使我也并不怪罪。她拳腿犀利刁钻,万不得已以内力震伤了她,实非我所愿。起来罢。”   郁小娥暗忖:“你须我带你……不,至少是带林采茵入谷,自是不敢怪罪。”   又多了几分把握,笑得格外谄媚。“主人慨然授以绝学,小娥自当效犬马之劳。我料苏合薰少见外人,骤然见得主人,这才不分青红皂白,抢先动手。待小娥与她说明白道理,那犀利刁钻的拳腿功夫,亦能为主人所用。”   鬼先生何等精明,听懂她言外之意,从怀中取出一本薄册。“喏,你为我办事以来,几曾短了你的?鬼灵精!”   郁小娥嘻嘻一笑,眼波流转,说不出的可人,提裙走上前去,双手接过,福了半幅:“多谢主人赏赐。小娥且为主人唤出那苏合薰来,领我等入谷。”   鬼先生只嗯了一声,似是十分满意。   郁小娥强抑住剧烈鼓动的心跳,心知每离开鬼先生一步,距安全又更近一尺,此际决计不能露出一丝马脚,否则将功亏一篑,从容来到禁道入口,探头道:“苏合薰,你出来!都是自家人,不会害你的。你若还听我的话,便快快现身,与主人相见!”毋须提高音调,她一探头便见苏合薰的身影,苏合薰自始至终都倚在洞内的阴影里,从未稍离。两人藉着她胡乱喊话的片刻间,交换了几个眼神,郁小娥不确定她能否瞭解自己的意思,她俩从未有过这般默契,此刻却别无选择。   苏合薰刻意让洞外的鬼先生等了会儿,才从阴影中走出来,贴着洞门露出一张苍白雪靥,低垂目光,绝不与任何人相对;不肯卸下心房的冷漠神色,似乎替“颇异常情的黑蜘蛛”形象增加了几分说服力。   郁小娥得意回头,嬝嬝娜娜代她施礼。   “这位是本部领路使苏合薰,见过主人。”   鬼先生不置可否。“她愿意带我等入谷么?”   “但凭主人吩咐。”   不管你或林采茵,进来就是个死而已,郁小娥心想。赶快将他打发离开,待耿照送回金甲,再想法子应付。   “那好,你等且将林代使送回谷中,这份厚礼我便笑纳啦!”   掖着染红霞的臂膀提将起来,忽听花幔之外一人朗声道:“鬼先生,我来与你做个交易可好?”   郁小娥与苏合薰面面相觑,鬼先生却似乎并不意外,一把将染红霞扛上肩头,拨花而出,赫见一人立于篝火前,背负布囊、目露精光,却不是耿照是谁?   “哎呀呀,这不是耿典卫么?咱们好久没见啦。”   鬼先生将染红霞放落,活动活动肩臂,竟是在热身,准备好好打上一架。   耿照面无表情,淡然道:“你记错了罢?阿兰山一别,似乎并没有太久。”   鬼先生停下动作,缓缓抬头,瞬间他便明白少年的话中之意,似已开始在回想,究竟是怎生泄露的。   “耿典卫想做的,肯定是大买卖。”   他以靴尖踢了踢染红霞结实弹手的臀股,声音里带着笑意。“但我这可是行货,典卫大人若无好价,就难办了呀。”   耿照解下背后的布囊,从中抽出一片金灿灿的金甲。“这个值不值?”   鬼先生微瞇着眼,打量他背后的布囊,似想从轮廓、大小辨别真伪,耿照却不给他沉淀思虑的时间,手一扬,那片胫甲划过了低平的弧线,“铿”的一声落在鬼先生脚边。   “典卫大人好气魄!如此豪气,看来是要做大买卖了呀。”   耿照忽然一笑。   “你要应付的,并不是我。”   迎着面具孔洞里那双精光暴绽的锐眼,少年猛将布囊往火堆里砸落,被砸坍的篝火“轰”的一响,爆出大蓬的刺亮火星!“着紧着啊!要是慢了,连灰都没得剩!”   第百五三折 毫釐之差,满盘尽墨   那胫甲鬼先生一瞥便知绝非仿作,此间崇山峻岭,耿照忽从密林钻出,岂能预先备下如此肖真的赝品?他背上所负,定是雪艳青的衣甲无疑。   见包袱往火里一掼,纵使甲材无惧火炼,难保镌刻不会受损──那可是独一无二、录有虎帅绝学《玄嚣八阵字》的孤本啊!鬼先生想也不想便撇下了染红霞,点足掠前,飞也似的扑向篝火!   而耿照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以不逊鬼先生的速度向前冲,两人抵肩交错,鬼先生甚至不及回臂,或腾出手玩些暗箭伤人的把戏,直抵篝火之前,伸手欲抄;耿照则抢过染红霞着地一滚,三步并两步窜入花幔──“轰”的一声巨响,火堆突然炸开,冲击的力道之强,顿将鬼先生整个人逆向弹飞!   滚滚灰烟如浪,热流炙得最外层的紫花垂幔焦萎蜷起,不住有冒着烟条火星的碎柴飞入悬花长隧。本要冲出的郁小娥惊叫折回,抱头闪躲,模样十分狼狈;林采茵怔然跪坐,瞠目结舌,飞击的火炮木碎却都避开了她,居然毫发无损,连鬓毛都未炙卷一绺。   苏合薰抢出禁道,堪堪接住耿照,以及从他怀里跌出的染红霞,没忘了追问:“……你把金甲怎么了?”   耿照笑道:“多亏前头林子里有大把腐土、乾松针,还有你们不吃的黄豆渣,混合起来遇火即炸,居家须得谨慎,以免酿灾。”   定字部日常余弃,多由仆妇挑出,于林间觅地堆置;天罗香这十几年来颇有积攒,门人浪费成性,竟连豆渣也不吃。耿照见左近垒着几畚箕的豆渣,灵机一动,就地将金甲匆匆掩埋,只留胫甲做饵,在包袱里装满了废料柴枝。   当然,光靠豆渣与腐植沃土混合,并不能有如许威力,须以尿液混合,方能成事。考虑到女子好洁,这点就不打算告诉苏合薰了。   铸炼房中两大活,淬火、敷土,玩的是各式各样的混合材料。   尿液、唾液乃至血液,千年前的大匠便已试过,毫不稀奇,直到此际,打铁师傅们仍不停尝试各种敷裹剑胎、淬火成利的新配方。“什么混什么会炸开来”的清单,可说是耿照最初开始学习识字背诵的小人儿书,以免不小心丢了性命。   合是鬼先生倒楣,几种常见的材料竟垂手可得,再加上一管从野郊铺里要来的灯油,教他吃了个热火朝天的炙面亏。   郁小娥见得二人攀谈,心头倏凛:“原来她们早有勾结!”   溶螅散一事不言自明,若非鬼先生上门搅局,只怕谷外交甲换人之时,自己便现吃一堑,不由一背汗浃,眸光倏冷,碍于“典卫大人”武功高强,威胁绝不在鬼先生之下,未敢造次而已。   耿照轻搭染红霞脉门,只觉脉象微紊,却非重伤之兆,略略安心;人未放下,“泼喇!”   一声繁花飞散,背后劲风又至──来人逸着满身烟焦,厉笑:“典卫大人,你这手帅得很哪!”   却不是鬼先生是谁?   耿照没想靠一包腐土便炸死了他,不料来得如此飞快,未及放落玉人,掌风已然袭体。正欲硬接,蓦地一人抢上,拳刺如风、宛若剑点,全然不理掌势,藕臂一切一转,以奇诡的角度穿透对手臂围,正中鬼先生面门!   “……苏姑娘!”   耿照回头目睹,喜动颜色。   “进去!”   苏合薰蹙起柳眉,口吻依旧带着不耐,毫无得手之欣喜。耿照如梦初醒,抱起染红霞拔腿就跑,一溜烟窜进禁道,未敢深入,焦急地倚壁探颈,关注洞外战局。   适才爆炸时,鬼先生的糊纸面具首当其冲,被弹出的碎柴火苗直击,本该化为灰烬。然而临危潜能激发,护体真气自生反应,一阵哔剥细响,脆弱的纸面爬满冰霜,火星遇之即灭,全成了灰白炭粒;直到苏合薰正面一拳,面具才应声碎裂,散落一地冰华。   鬼先生吃痛捂脸,惊觉面上空空,“啪!”   靴底陷地,硬生生顿住身形,回臂掩脸,另一手俐落地撕下了短褐衣摆,伸入臂间夹缠圈转,勉强遮住了半张面孔,只露出细眉如画,还有一双堪称“明媚”的澄澈眼眸。   苏合薰微怔:“是……女人?”   想起他奸淫林采茵的情景,心底一丝困惑随之冰消,却已误了抽身良机,蓦见鬼先生形影微动,那秀气姣美的额头鼻梁倏地迫近眼前!   这不是能够周旋的敌手──苏合薰总结前度交手的心得,奋力疾退,无奈鬼先生的身法内力胜她岂止一筹,不容她轻易脱逃,挥掌拍落,苏合薰握拳并肘,勉强一格,被轰得倒飞出去,落地连滚几匝,一口鲜血溅满雪靥黄沙,还未起身,鬼先生已至身前!   苏合薰单膝撑起,一抹乌影忽自腰后戟出,绝难想像的角度与速度,赫然是她先前掉落的长杖。她情急下拾起出手,竟与翻滚起身的动作连成一气,全无停顿,彷彿这奇诡的招数乃精心安排,中掌、跌落、拾杖,全是为了这一刺。   耿照只觉此招甚熟,才想起盈幼玉使过,相较之下,苏合薰对兵器运使不及她精熟,但那股毫无犹豫的决绝却压胜优柔寡断的盈幼玉,两相对照,高下立判。   这一刺所蕴“败中求胜”的决心超越形、力之限,如流水行云,间不容一发,连鬼先生这等高手亦不能撄,猛地侧身一顿,无奈前冲之势过猛,着地的膝盖与脚跟不改其向,一路前滑,在地上犁出了两道浅轨,却无停住的迹象。   眼看将撞上杖剑,蓦地扭腰拱背,以背负的狭长布囊接敌,“铿”的一声激越清响,杖尖撞上布囊,竟未洞穿,而是连着杖内的蛇骨剑断成数截,巨大的反激之力才传到苏合薰手里残剩的半截,震得她虎口迸裂,凌空摔入禁道,口喷鲜血,黑纱松脱,露出一张苍白俏丽的瓜子脸。   “……苏姑娘!”   耿照上前欲扶,苏合薰一把挣开,咬牙道:“走!”   双手扶墙,往禁道深处奔去。耿照抱起昏迷的染红霞紧紧跟随,唯恐下个转角便不见了她窈窕修长的纤丽背影。   苏合薰步履蹒跚,速度却不慢,奔得片刻,忽然停步,窸窣一阵解下腰索,将一头扔给耿照。“系在腰上。”   她低声道:“再往前去,眼睛便派不上用场了。”   耿照依言将绳索系于腰上,背着染红霞手扶石壁,随她走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冷鑪禁道与他所知的地窟岩洞全然不同,如此幽沉弯绕、深入地底的长隧,却没有阴冷湿滑之感,通风良好,乾爽舒适,自也无苔浓藓绿、钟乳涓流。   苏合薰一融入黑暗,便再也听不见她的呼吸心跳,遑论跫音。耿照只能凭着腰索上张驰不定的拉扯感,判定女郎仍走在前方,不知怎的竟有一丝安心之感,平生怕只有此时此刻,并不觉无边无际的黑暗噬人,反倒沉静下来,步履宁定。   也不知走了多久,苏合薰忽道:“等一下。”   耿照依言停步,扶壁之手不由自主往前摸索,想知前头是什么地方,料不到一掌扑空,差点跌跤,才知长隧已尽,不知为何仍不见光。   “嘶”的一声焰华骤亮,耿照反手掩目,双眼几欲流泪,片刻好不容易适应了光,见身前竟是一间石室,尚不及两丈见方,居中一座小小的长方石台铺着垫褥,便算是睡觉的床榻,四面凿出的石墙齐列着柜箧衣架等,所用虽简单,仍能瞧出是女子闺房。   “先歇会儿。晚点,我再带你们上去。”   苏合薰点亮壁灯,微瞇美眸闪避灯焰,习惯似地蹙起柳眉。   铜架上嵌着细磨水精的灯罩形制古朴,作工却精,与北山石窟的水喉、瀑布圆宫的祭坛有着相类的风格,似是一时之物;唯水精灯罩上的燻痕淡薄,显非经常使用。   “我只有刚来的时候才点。”   苏合薰似是读出他心底的疑问,淡然道:“日子久了,就不再这么依赖眼睛,觉得黑一点似乎也不坏。”   耿照会过意来,原来此间便是她日常所居,余光环视,心头一紧:“她芳华正茂,一个人孤伶伶待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岂非屈死了她?”   唯恐怜悯之意刺伤了她,笑道:“你这读心术是跟姥姥学的罢?我还没开口哩。”   苏合薰没搭理,从柜箧里取了只瓷瓶,倾药入口,将瓶子扔给耿照,闭目调息片刻,起身走了出去;再回来时,手里端着一碗清水,还有两只包着月桃叶的菰米糰子,见耿照还拿着瓷瓶,微一蹙眉:“愣着做甚?吃呀。”   将水碗搁上石台,尖细巧致的下颔一比卧于台上的染红霞。“你自吃了,再喂她吃。那水给你对药,一枚对一碗。”   耿照拔开瓶口布塞,但觉药气清冽,料是活血化瘀之用,也没问是什么,依言吃了,又化一枚入水中,撬开染红霞的牙关徐徐灌入。   然而昏迷之人无法吞咽,耿照喂了小半碗,泰半顺着嘴角颈颔流到襟上。苏合薰看不过眼,皱眉道:“这样不行。”   耿照愕然抬头:“什么?”   “用嘴。”   见少年瞠目结舌、黝黑的脸蛋“唰!”   胀得通红,女郎倒是一派泰然。“用嘴喂她。她不是你心上人么,有什么关系?”   苏合薰等闲不开口,一说话就让他难以招架。耿照与染红霞关系亲密,以口相就,本就没什么不可以,只是碍于有外人在一旁,尽管外人毫无自觉,耿照不免期期艾艾,反倒扭捏起来。   “你不肯么?”   苏合薰不耐烦了,一把将染红霞抢过,冷道:“我来。”   举碗饮了一口,低头俯颈,将柔软湿凉的唇瓣摁在染红霞的小嘴上,以灵巧的舌尖撬开唇齿,微微一吮,吸得两人檀口相连,再无间隙,才徐徐哺入染红霞喉中。   耿照脸红心跳,但见两张绝美的容颜相叠,染红霞浓睫轻颤、眉角低垂,眉心似纠结似苦闷,又像无法抵挡香舌津唾的侵入,只能婉转承受;苏合薰却是专心一意,侧面见她鼻梁挺直,微噘的上唇又尖又翘,腮帮骨削细匀薄,下颔线条美不胜收,衬与唇畔的血渍,竟有股无心的出尘之美。   苏合薰动作极快,对嘴不过三两度,已将剩下的大半碗药液喂完,一抹嘴角水渍,将两片薄雪似的娇嫩唇瓣濡得湿亮,原本苍白的唇色如覆膏脂,像上了层雪色梅妆,分外精神。“你给她推血过宫,”   一手抵着染红霞背心,另一手作势在高耸的乳峰之间摩挲。“她昏迷不醒,无法自行化散药力。”   此举未必较对口喂药更不尴尬,然事已至此,再推给她实也说不过去,耿照忙将玉人接过,对苏合薰点头道:“多谢你了,苏姑娘。”   苏合薰冷冷起身,淡道:“你别再瞧我,也别和我说话。此药甚灵验,她醒来会听见。”   耿照本无轻亵之意,至此才得细看她本来面目,有些惊奇罢了,心想:“红儿知我,不会无端见怪的。”   仍是感激她的心细体贴,别开视线,专心替染红霞推血过宫。   苏合薰在角落坐下,随意倚墙、盘起一腿,手捏莲诀运气。看来她所学的这一派内功并不讲究“三花聚顶”、“五心朝天”之类的玄门功法,闭目如眠,便能搬运周天化散药力,调愈所受的内伤。   他三人遁入禁道后,鬼先生即未再追,因为还有一个法子,能使他抢在耿照一行的前头,在冷鑪谷中等他们,毋须涉险。   若过去是林采茵藉玄字部代使的身份,携鬼先生入谷,那么现在,她只须走到玄字部禁道的出口之外,唤来领路使即可──身为现任玄字部之首,她仍能命令领路使者带路,将郁小娥及鬼先生带回谷中。   但即使是郁小娥,没有苏合薰带路,亦无法于定字部禁道中来去自如。若说此际冷鑪谷中,有什么地方比姥姥藏身的北山石窟更安全隐密,大概也只有苏合薰的地底闺房了。   苏合薰熟知禁道出入的规则,立时便想到这一处,才未贸然回到定字部分坛;耿照心思机敏,静下心来一思索,亦明白她此举用心。两人隔着石台,分据石室两头,各自调息,忽听闻一阵清脆铃响,耿照睁眼抬头,见石室顶上掠过一抹五色迷离的淡细光晕,与前夜在密道所见相类,蓦地想起了郁小娥的那只水精铃铛,不由一凛。   苏合薰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扶墙起身。   这种利用石英矿脉共鸣来传递讯息的手法,乃黑蜘蛛的独门秘术,以长杖抵住共鸣处,或轻轻敲击,由声音的变化便能推知来源所在,乃至何物所生之共鸣、代表何义,皆可判读。黑蜘蛛彼此间绝少交谈,往往两人于漆黑的甬道中相遇,便以杖叩壁,权作交流,意思无不通达,久而久之已无人语的必要,渐渐忘弃旧习。   而苏合薰的听音杖已于战斗中毁去,无法叩墙谛听──为不泄漏己方所在,原也不该这么做──但召唤之源来自适才逃入的定字部入口,总是没错的。她示意耿照不可妄动,吹灭两盏壁灯,安静走了出去,片刻后回转,神色漠然。   “……她们俩还在外头。”   “郁小娥和林采茵?”   这就怪了。“在做什么?”   “吵架。”   苏合薰蹙着眉耸了耸肩,似觉无聊。耿照心头一宽,不好当着她的面嗤笑出声,忍着笑意道:“看来鬼先生是离开啦。我们这会儿怎么办?”   其实鬼先生也可能正在附近搜寻金甲。以他的才智,既吃了腐土包袱的亏,知胫甲非是赝品,当能推出是耿照偷龙转凤,藏起其他甲片;将这些线索连起来,藏甲处呼之欲出。   无论如何,只消鬼先生不在冷鑪谷,眼下便是脱出禁道,返回北山石窟的大好时机。两人更无二话,由耿照背起染红霞,一前一后、扶墙而行,快步出了幽长的甬道。   出口望台的汉白玉栏杆前,一人背负长囊,负手而立,闻跫音从容回头,怡然道:“二位怎么才来?我等好久啦。莫不是……去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罢?哎呀呀,典卫大人你真坏。”   瞧得耿照倒抽一口凉气,伸手揉揉眼睛。   ──鬼先生!   非只耿照错愕,连苏合薰亦不敢置信。林采茵还在外头,这是她亲眼所见,决计不能有假,没有织罗使带领,黑蜘蛛怎会放这个威胁进来?“快……快进去!”   她猛然回神,一扯耿照衣袖,推他回转禁道。   两人发足急奔,至漆黑无以视物处才停下,苏合薰娇喘细细,正欲解下腰绳,回见一抹碧光荡漾而来,非烛非炬,倏地转出鬼先生颀长的身形,手里一束三尺来长的妖异青芒,似水精非水精,如凝波荧,映得甬道里水光粼粼,一股寒凉湿润的水气扑面而至。   鬼先生半脸泛绿,双眸极大地回映着青芒的刺亮,竟似无瞳,眼洞中彷彿有两团异火在燃烧;身后人影隐动,如乌霾翻搅。苏合薰望之不清,全凭直觉:“……是黑蜘蛛!”   然而,宰制禁道千年的黑蜘蛛,连教门都摸不清她们的底细,怎能无端为一名外人引路?   耿照的震骇绝不在女郎之下,方向却是南辕北辙。那波粼粼的青荧光源,来自鬼先生手里的一柄宽扁奇刃:光是刃身便足有三尺长,通体透明,宛如水精,但寻常水精仅能折射光线,自身却无法放光。   那奇刃宽约三寸,剖面似是拉长的六角形,双边锋浅而中央平薄,怎么看都是一柄无稜的阔剑,偏生剑首却被斜斜裁去一截,无有剑尖,成了斩马刀的模样。至于刀柄则是鎏金饰玉,气派非凡,颇有王者之器的架势,可惜金银珠宝的光华与碧荧荧的水精刀身一衬,相形黯弱,不过死物罢了,无法与刀上的灵动生机并论。   此刀耿照原是初见,但形成刀刃的板状水精、生机盎然的奇异寒凉,乃至特殊的狭长六角断面、宽阔的刀身等,不仅印象熟悉,各处细节更无比契合,不觉脱口道:“这是……珂雪宝刀!你果然是狐异门的人!”   鬼先生哈哈一笑,眸光倏狞,难得不多废话,将珂雪刀往地上一掼,大步朝两人行来。苏合薰一咬银牙,撮拳迎上,纤白秀气的拳头在珂雪刀芒的青映之中,散发出玉一般的莹然光晕,说不出的巧致可爱;然而震脚一踏,拳风却由两侧分三路并至,分不清哪个才是幻象,奇诡刁钻之至。   岂料鬼先生亦是一步踏落,左掌回胸,右拳忽自掌底穿出,一切一转,无声无息地穿过三路拳劲,苏合薰美眸一瞠,及时别过头脸,仍被一拳击中面颊,仰头摔飞出去!   (他……他怎么也会姥姥的武功?   女郎背脊重重撞在嶙峋凹凸的甬壁上,撞得她两眼发白,万斤铁闸落下,不过便是这样,一股脑儿将肺中空气俱都吐尽,脊骨、肩胛疼痛欲裂,彷彿连脏腑都被挤压而出。   常人受此重击,便未碰死在石壁上,也已撞晕过去,但苏合薰忍受痛楚的能力远超寻常,在撞上甬壁的瞬间避开头颈,要害并未受创,落地时“呜”的一声,撑地疾起,恰见耿照被一掌打飞,背上的染红霞跌落在地,依旧不省人事。   “红……红儿……”   少年口吐朱红,奋力起身。鬼先生仍是不疾不徐,缓步前行,从容的步伐却予人极大的绝望之感,周围的黑暗不再是弱者的庇护,而是强者逞凶撕剐的残酷舞台。   “走……”   苏合薰忍痛起身,一揪耿照:“快……快走!”   耿照咬牙挣开,回首不见玉人起伏有致的身影,视界里只余越来越大、越来越满的黑衣凶人,那绽露精光的得意眼眸宛若野兽,姣好的形状无法令人产生美感,只觉逼人,说不出的残忍妖异。   “走!”   苏合薰拖他往出口的方向逃,鬼先生在后头不紧不慢地跟着,两人一路跌跌撞撞出了洞口,穿越紫花幔时气空力尽,双双仆倒,等待她们的却不只是篝火前一高一矮的两抹窈窕身形。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苏合薰搀着频频回头的耿照勉力跪起,见林地周围黑压压地一片,数不清有多少人,手里俱都提着兵刃,绝非善男信女。篝火边,郁小娥双手抱胸,紧闭着线条姣好的小嘴不发一语,面色阴沉;林采茵一见她俩出来,忙不迭地迎上去,泪眼汪汪:“合薰!我……我没骗你,是不是?不是我带他入谷……自始至终,都是他自个儿进去的!”   苏合薰一抹唇血,深呼吸两口,待眼前花雨般的金星渐息,压低声音道:“你去玄字部的禁道口唤荆陌来,就说……说黑蜘蛛里有叛徒。我适才亲眼见得,有她们的人替他引路,错不了的。”   林采茵头摇如波浪鼓般,泫然欲泣。“四边……四边都是他的人,已将此地重重包围,我……我去不了的。”   抬眼一瞥远处的郁小娥,又怯生生地垂落,欲语还休。   苏合薰本欲说服她与郁小娥联手,料想玄字部禁道出口距此不远,两人熟悉地形,多少有些优势;但郁小娥见风转舵,原本就是不吃一点亏的性子,要她拼死突围,怕也无端。略一思索,取出两枚鸽蛋大小的红壳药烟塞入她手中,低道:“此物掷地即炸,切莫近身。含着这个,出手前记得闭气。”   又悄悄塞给她一颗比樱桃核大不了多少的水精珠。   林采茵如见浮草,紧紧攒在手里,颤声道:“还有……还有没有?他们人多,我武功又不好……”   苏合薰艰难摇头,低声道:“快……快去!”   林采茵起身退开,直至一丈外才停步,伸出纤长的食指,含进小嘴里濡湿,竖直测了测风向,纳水精珠入口,笑道:“这样应该够远啦。合薰,我一直都听你的话。”甩手将两枚药烟掷在二人身前,砰砰两声,大股大股的乌浓烟柱顺风扬起,眨眼将耿苏两人吞没。   那药壳内所贮,乃黑蜘蛛的独门迷烟,连苏合薰都不知叫什么,遑论天罗香教下,但威力却绝不在“七鳞麻筋散”之下。两人伤疲交加,根本不及反应,苏合薰连忙摒住呼吸,便欲挣起,无奈两腿发软、眼冒金星,连上半身都抬不起来,勉力以手肘撑持不倒,咬牙道:“你……为何……”   目光渐渐涣散,软软趴倒。   林采茵笑道:“你别睡呀,我还要唤荆陌来呢,你睡了,我让她找哪个?”   周围响起一阵轰笑。有人喊道:“林姑娘好手段!三两句话便撂倒了这雌儿,连刀都不用!”   旁边一人道:“也不瞧瞧是谁的眼光!能得主人宠爱,哪能没有本事?林姑娘小试牛刀,本该手到擒来。”   林采茵晕红双颊,啐了一口,把玩胸前乌亮柔润的鱼骨辫,笑得眼如月弯,颊畔露出一抹浅浅梨涡。   “严老二,你嘴忒甜,是看上她了罢?这位苏姑娘可是天罗香内四部的教使出身,千金万贵,甚得宠爱,更难得的是守身如玉,还是冰清玉洁的身子。你用心办差,我请主人赏了给你罢?”   那被唤作“严老二”的江湖客闻言大喜,见苏合薰娇躯玲珑、双腿修长,相貌更是美若天仙,尤其那咬牙蹙眉、清冷自持的高贵模样,若能将她四肢缚起,恣意奸淫,干得她嘶声哭喊,尊严扫地,不知该有多么痛快!想着裤裆都胀起来,嘿嘿笑道:“那老严就先谢过林姑娘啦。某不是空口白话之人,远的不说,先将这雌儿抓回来,交由姑娘发落。”   不远处一名手持狼牙战鎚、身材奇伟的丑汉笑道:“不是吧严人峒,逮个被药倒的小花娘,你好意思说功劳?”   众人尽笑。   那“严老二”严人峒呸的一声:“邓一轰,关你屁事!老子先拿前订行不?”   不理四周鼓譟,将剉子斧往肩后一揹,大步走下场中,长满粗卷硬毛的熊臂迳往苏合薰肩头伸去。   苏合薰奋力欲起,却连半分气力也挤不出,远方的林采茵早已望不清,如溶水般渐次模糊的视界里,只剩刺亮的篝火依稀能见……还有郁小娥那还胸僵立的朦胧轮廓。她终于明白,自己犯下了致命的错误,一切皆因先入为主的定见──(这一回,并非郁小娥压制林采茵,而是她挟制了郁小娥!   眼看那毛茸茸的大手将至,温湿腥浓的男子臭气窜入鼻腔,蓦地一只手掌横里伸来,拿住严人峒的腕子,严人峒一挣之下居然难以甩脱,热辣辣地如陷火钳,本能伸手取斧,一只拳头已轰上他的面门!   这一拳并未用上内劲,然而气力奇大,正中唇齿,严人峒顿觉满口腥咸,痛得迸泪,不由激起兽性,脚跟一踏,后仰的胖大身躯猛然折回,正要以铁额撞对手个出其不意,第二拳、第三拳连至,打得他涕泗横流晕头转向,忍不住吐气开声,吸入一缕药烟,“轰”的一声仰天栽倒,满面是血。   耿照挥散浓烟,将半昏半醒的苏合薰抱起来,霍然转身、旁若无人,大步向前行去。   地上严人峒挣扎伸手,还欲攫他足踝,耿照看也不看一脚踏落,“啪!”   将他右掌骨轮连指根一起踩碎,起脚时留下个靴印大的陷坑,形状宛然,难想像坑里还有只肉掌,或者它已变成何种形状──骨碎声落,静默不过一霎,严人峒骇人的嚎叫声回荡于山风野林间,惊起林鸟无数,栖栖遑遑,说不尽的悽惨恐怖。   刹那间,抱着黑衣女郎眥目前行的少年,在众人眼里不知怎的瞧着就不像人,劈啪劲响的篝火将他长长的影子投在花幔上,彷彿有无数妖魔鬼怪挣扎欲出,不住变形扭曲、剧烈晃摇,在场数百人无一敢撄,眼睁睁看少年走近,却没有一丁点杂音,似连呼吸都忘了。   林采茵簌簌颤抖,得意的表情凝在脸上,吓得几乎失禁。蓦听一把熟悉的声音笑道:“典卫大人好气魄!我就是欣赏这点,才教你活到现在。”   只见鬼先生拨开花幔,悠然而出,被耿照慑住的满场子人像突然回魂,齐声欢叫道:“主人!”   林采茵身子一颤,破涕为笑,若非当中还隔着一个耿照,早已飞扑过去,纵入主人怀中。   鬼先生一向享受这种戏剧性的场面,此际却无意细品,举起手掌,止住了满林喧嚷,环顾众人道:“诸位出身三教九流,从未受过大门大派之庇护,在入我金环谷前,可说漂泊江湖,受尽衙门道上白眼。我承诺过各位,这样的日子将会结束,今夜便是一个开端。   “眼前这位耿典卫,乃白日流影城一脉、镇东将军跟前的红人,不久前才在三乘论法大会上,连败鼎天剑主、文舞钧天等豪杰,威震天下;说是将军左膀右臂,只怕不算夸大。诸位若还在武林道上行走,日后想必要多多见识这位典卫大人的手段。”   全场寂然,只余风咆鸟惊,不知何处忽有人骂道:“……走狗!”   砰的一声,扔来一块乾泥。耿照未曾转头,微一侧首,任其飞落,周围才涌起一阵嗡嗡低响,众人纷纷交头接耳,虽未能尽听,料想没有什么好话。   慕容柔恃法行政,手段雷厉,江湖人以武犯禁,一向是镇东将军整肃的对象。   黑白两道各大势力也还罢了,仗着几代、乃至几十代经营地方的人脉与实力,尚能与官府周旋一二,谕令子弟收敛少惹事端便是,寻常武人哪有这份能耐?   一不小心犯了事,轻则缴银罚役,重则刺金系狱,说是“法不容情”已不足以形容慕容柔的苛厉。再愚鲁的江湖粗汉,也知将军是刻意消弭武林份子,只留下家大业大、目标显着,不敢将脑袋往裤腰一掖,与官府朝廷拚命的庄园大户,以便要胁宰制。   金环谷所招募的这些江湖豪客,泰半吃过官府的亏,身带金印的便达三四成之多,悬榜缉拿、亡命江湖的亦非寥寥,当中确有十恶不赦之徒,更多却是如郸州的“地水天刀”陈三五之类,因细故被官府拿住了小辫子,不问情由,便往死里逼迫的可怜人,连家乡都回不去,徘徊在越浦等城镇之暗处,苦苦挣扎求生,活得比乞丐还不如。   一听是镇东将军的手下,十之八九数得出恩怨,现场气氛倏然一变,射向场中的几百道目光突然险恶起来,连瞎子也感觉得出那股子悚栗;若非“连败“鼎天剑主”、“文舞钧天””   的名头太过骇人,来的怕不仅仅是乾泥而已。   “耿典卫,”   鬼先生转过头来,怡然道:“在场的弟兄都是苦命人,饱受镇东将军府的欺凌,实在想讨个公道。你若是肯替将军大人陪个不是,承认过去对不起大家,你和那位苏姑娘自可离去,我也不为难你。”   金环谷众人料不到他竟开出如此宽厚的条件,原本没火的这下也不依了,纷纷鼓譟:“主人万万不可!”   “鹰犬豺性,畜生不如!”   “放他回去,明日穀城铁骑即至,左右是个死!”   耿照当然不信他会如此爽快,想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闭口不答,忽见他身后花幔拨开,走出三名黑纱蒙脸的女子,服色与苏合薰如出一辙,后面两人一左一右,分扛红衫女郎的两条臂膀,耿照不用细看覆于垂发下的面孔,也知是染红霞无疑,咬牙握拳,不敢轻举妄动。   忽听怀里一声咕哝,苏合薰挣扎欲起,只可惜气力弱极,不过就是轻轻一搐的程度,含混道:“那是……那是荆陌!不是……不是她……背叛了黑蜘蛛,是……黑蜘蛛……背……背叛……天……罗……”   雪颈一斜,终于昏死过去。   耿照并没有震惊的余裕。红儿落在对方手里,是以鬼先生知道他绝不会逃,无论提出多么荒谬的要求,耿照也只能陪他演完这一齣。“典卫大人,你也听见啦,要放你二人离开,何其伤众人之心!”   鬼先生瞇眼道:“然而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话已出口,便无收回的道理。我也不折辱你,让你磕头认错,只要你同大伙陪个不是,骂慕容柔两声“混帐”给众家弟兄解解气,咱们便山水有相逢了。你看怎么样?”   (卑鄙!   耿照嘴唇微歙,正欲开口,蓦地染红霞呜咽一声,身子颤抖,不知被下了什么隐密手段,正承受极大的痛苦。他铁青着脸紧闭双唇,伊人才又垂颈不动,鬼先生竟连一句话也不让他说。   周围之人不明所以,只见耿照居然毫不领情,想起官府种种欺压刁难,不禁激愤起来,交头接耳成了开声唾骂,几百人鼓譟成一片,若非碍于主人之面,便要各持兵刃围将上来,将这不识好歹的朝廷鹰犬剁成肉酱。   鬼先生双手一立,止住汹涌群情,肃然道:“典卫大人自恃武功,是没把我等放在眼里了。也罢!今日我便亲手为大伙儿讨还公道,你若能战胜我,依旧任你等自去;若不能胜,便是天理昭昭,藉此明表!”   “好!”   众人欢呼起来,吼声震动山谷:“天理昭昭,藉此明表!天理昭昭,藉此明表!”   耿照别无选择,只得将苏合薰放落,忽地点足俯首,猛然冲向鬼先生!   “……卑鄙小人!”   金环谷众人破口大骂,再憋不住草莽习性,不住朝场中丢掷树枝石块,一连串污言秽语未曾中绝。耿照自忖并无一斗的本钱,先发制人,奔至鬼先生身前时一扬手,打出大蓬粉灰!   鬼先生本欲以逸待劳,见灰翳兜头,想起那只包袱的厉害,岂会笨得再中第二次招?身形微晃,侧向滚了开来;这俄顷间的一个旋身,竟教他翻出两丈开外,身法之快距离之长,堪称“缩地”迅敏处直若鬼神。   场边众人眨眼间便见主人立于远处,如鬼如魅,正想喝采,忽觉奇怪:一蓬草灰泥沙,犯得着躲这么远?施展这般绝顶轻功,未免小题大作。耿照骗得他远远避开,瞬间加速疾冲,直扑黑蜘蛛手中的染红霞!   挡在前头的玄字部领路使荆陌身段丰润,凹凸有致,显非少艾,而是发育成熟的妇人。   耿照估不准她的武功造诣,不冒一丝风险,照面劈落,见荆陌不闪不避,挥掌迳格,连人带掌绕着她肉呼呼的腴臂一缠一转,两人腰腹相贴、胸胁交错,如同两条松开的交股牛筋索,就这么“飕!”   一声分了开来,耿照直扑身后二姝,目标仍是她们手里的染红霞。   他这下所使,乍看是天罗香嫡传的“悬网游墙”其实连身法都说不上,四肢乃至肩胸腰脊的缠转运用,全自“白拂手”变化而来,精熟处虽远远不及“玉匠”刁研空,胜在创意大胆,便是刁研空亲来也未必能防,遑论先入为主、一口咬定是“悬网游墙”的黑蜘蛛。   荆陌冷哼一声,依旧不动,回掌扫去,本想以隔空劲带得他身形一滞,接着五六着擒拿手段齐出,不容丝毫喘息,就连飞出的陀螺都能攫回,何况是人?没想到耿照跑得不够远,这一掌“砰!”   结结实实打在背心大椎穴上。   荆陌猝然不备,还怕便打死了他,岂料劲力宛若泥牛入海,非但没轰得他口吐鲜血,反倒借了一臂之力,耿照奔前的速度凭空提升一倍不止,快到那两名黑衣女郎反应不及,连着搀扶的染红霞一齐被他撞倒。   耿照皮粗肉厚,兼之早有准备,比她俩都起身得早,一指一个,点得两人咕咚栽倒;正欲抱起倒卧地上的染红霞,赫见禁道之中密密麻麻,站满了与荆陌、苏合薰同样装束的身影,环肥燕瘦各擅胜场,清一色都是黑纱裹面、手持长杖,未发出一丝声响,简直不似活物。   ──黑蜘蛛!   苏姑娘卧底以来鲜少见过,连姥姥都没瞧过几回的禁道一脉,居然站满了整个甬道,漆黑之中难以尽数,但最起码也有几十人之谱,总之非是咬牙便能闯过去的程度。况且荆陌的武功实非泛泛,掌力之沉,可比江湖上的一流高手,这样的对手只要当中再有一两个,便是内功未失时的耿照也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耿照心有不甘,咬牙抬头,忽听荆陌的覆面黑纱轻轻颤动,似是开口说话,只是她许久未与人语,声音咬字皆含混不清,难以悉听,本能道:“什么?”   再想去抱染红霞,禁道里的黑影便聚拢而来;他松手起身,她们便不再逼近,连荆陌都让了开来,不欲涉入他与鬼先生的决斗。   禁道之外,意识到受骗了的鬼先生怒极反笑,拗了拗双手指节,扬声道:“典卫大人空有无敌之名,却使这般下三滥的手段,是瞧不起咱们江湖人么?”   金环谷众人益发激愤,诟骂不绝于耳。   耿照死了心似的走出花隧,站立片刻,既不动手也不还口,不理会旁人粗言辱骂,鬼先生心想:“这小子弄什么玄虚?”   以耿照的武功脾性,纵无必胜的把握,也不致玩心机花样到这般田地,除非──山风扑面,蓦地一阵甜香窜入鼻腔,鬼先生微一踉跄,居然立足不稳,内息隐隐涣散,不由心惊:“……有人放毒!”   赶紧摒息运气,冷不防耿照冲至身前,膝顶肘击,照面便是一阵不要命的狠打!   原来黑蜘蛛的药烟含有独门配方,聚而不散,先前耿照匿于林间时观察谷中回风,一阵颳向山壁后不久,另一阵便由峰顶反颳谷中。他等的就是这阵落山风,好将残余的药烟吹向不知此事的鬼先生,乘机发动攻击。   金环谷那厢,都见林采茵以药烟放倒苏合薰,纷纷鼓譟:“好卑鄙!”   “兀那鹰犬,使得这般阴谋诡计!”   只林采茵一人暗暗心惊,忖道:“主人若知那药烟是我投的……这该如何是好?”   场中耿照以拳腿施展“无双快斩”一招紧似一招,一息之间绝无停顿,心知内息衰弱难以克敌,只能把握鬼先生吸入药烟的一霎,以指节、膝肘等坚硬处攻他头脸要害,如两额、咽喉等,纵无内力,一旦被手肘击实了,照样能重创对手。   他明白鬼先生决计不会遵守约定,唯一的脱身之法便是将其制服,以要胁众人让道;以鬼先生的武功智计,此一盘算自是千难万难,但人在占尽上风之际,难免轻疏,果然鬼先生一时失察,没想到落山风会将药烟颳回头,给攻了个措手不及。   耿照内力未复,全凭过人的勇力耐力闭气施展,本不可久,眼见气力已衰,忙照定额咽眼耳等柔软处狂击,打得鬼先生不住踉跄,防御渐失章法,忽一踏鬼先生的膝腿跃起,右拳中指指节突出,认准对方双肘一开的瞬间狠命一勾,“啪!”   一声贴肉劲响,骨节入肉近半寸,这是连脑壳都能敲开的程度──(得手了!   耿照几乎脱力跪倒,全凭意志撑持,但见鬼先生左肘放落,赫见这致胜的一指竟打在他竖于睛畔的右掌中。   “你连对付我的法子……都和他一模一样啊!”   他依稀听得鬼先生喃喃道,语声里带着一丝自嘲般的苦涩,几欲摇头。   “什么?”   耿照心知失败立时撤招,鬼先生五指一合,已将他右拳牢牢攫住。   “我一直在想,以典卫大人之磊落,这回的花样委实也太多了些……”   他呢喃不过一霎,眨眼回神,言笑之间,将耿照试图脱困的腿扫膝顶一一击回,右腕忽一旋,竟将他整个人凌空转了一匝,重重摔落地面。“正因不能力敌,只好智取了,是也不是?”   耿照咬牙跃起,右拳却被鬼先生一拖,身子“碰!”   仆倒在地,刹那间还以为压爆了肺,口鼻中撞出血沫来。“你是阿兰山三战中受的内伤,还是被倒塌的莲台给压坏了,内功修为倒退如斯,我便不问啦。对比典卫大人的收场……”   猛将耿照甩高,箝制一松,掌轰他胸口:“……这些可算不了什么。破你膻中,废任督二脉之气!”   耿照口中鲜血狂喷,身躯犹如断线的纸鸢,乱旋着倒飞出去,鬼先生却仍不放过,身形一晃,竟抢在他抛飞的路径之前,抬脚一砸,踵如斧落,凌空将人重轰落地!   “断你龙骨,此生绝难自立!”   耿照连声音都发不出,如礟石坠下,在地面砸出偌大圆坑;撞击的力道之猛,又将他高高弹起,一旁鬼先生飘然落地,双掌好整以暇,划圆运劲,侧向并出,重重轰在他腹脐间──“毁你气海,世间再无你可练之功!”   耿照飞出数丈,破布袋般的身子撞坍篝火柴堆,挟着无数火星焦碎摔至场边,余势不停,滚到一株大树底下才撞停,沿路留下一道迆逦粗浓的血线,宛若扫帚刷就,令人怵目惊心。   不只郁小娥惊呆了,全场亦一片静默,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爆出一声喝采,如点烟硝燃油,眨眼间轰响一片,震动山岗,连呼啸不止的山风都被压了下去,拱手让出了场子。   “主人!”   林采茵喜不自胜,提裙奔去,纵体入怀。   鬼先生一手拥着她,一手高高举起,向山呼者致意。   “诸位!”   众人听他开口,吵闹声暂息,纷纷转头,专心聆听。“公道自来不是老天给的。世无公道,唯以刀剑问之!今日之事,便是现成榜样!”   闻者无不叫好。   便有些老成持重、或纯看在衣食银钱的供应上才入伙的,此际也颇觉得跟对了人,前途不再茫然一片,除了吃饱穿暖、有余钱供应家人外,似还有更大更美的前景。   鬼先生再次举起手。   “金环谷“羨舟停”金碧辉煌、美女如云,十九娘耗费偌大心力经营,诸位以为,我何以轻易弃之?”   没有人答话。鬼先生环顾四周,满意地点了点头,回身一指覆满紫花垂藤的山壁。   “因为在这片山壁之后,有更富丽堂皇的屋宇,更标致的美女供我等享用,但山壁里的迷宫机关错综复杂,千百年来试图应闯者,从来没有成功的。这冷鑪谷可说是世上最牢不可破的堡垒,便是镇东将军的铁骑,也奈它无何。”   从背后裹着青布的黄金鞘中擎出珂雪宝刀,迎着众人的惊奇赞叹,以手中的碧荧青芒,指着立于禁道口的荆陌,扬声道:“我要入谷。不只是我,还有我手下的弟兄们,也要随我进入谷中。汝等听清了没?”   荆陌直挺挺的站着,片刻才以略嫌沙哑的低沉喉音回答:“铁卫律令,自当遵从。”   说着微微侧身,让出了进入禁道的通路。   金环谷众人又惊又喜,天罗香总坛冷鑪谷的传说,江湖上多有流传,“世上最牢不可破的堡垒”云云,的确不是鬼先生随口胡吹的,一直都有这说法。在他们眼中,挥手即能教天罗香的婊子们敞开大腿,迎接众人长驱直入,这本事简直比镇东将军还要大了,世间真有这等奇人!鬼先生一一将投来的敬畏眼神看在眼里,益发踌躇满志,抖擞精神,振臂高呼:“众人随我入谷!由今而后,由此而兴,干它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   众人轰然响应。气息奄奄的耿照勉力倚树坐起,浑身痛到再也没有其他的感觉,连哪里受伤、伤重若何,通通感觉不到,鬼先生的豪言他只依稀听到了下半截,呼噜呼噜地吐着鲜血沫子,艰难开口:“你……不会成功的……我……会……阻止……”   远处被众人簇拥着的鬼先生自听不见,耿照睁开浮肿的眼皮,见苏合薰与染红霞被人扛起,鱼贯跟在队伍之后,眼看离自己越来越远,忍痛想要站起,又想随便喊住谁都好,定要阻止眼前的情况继续恶化──附近终于有人注意到噪音的来源。一人走到耿照跟前,耿照视线逐渐模糊,摸索着碰到那人的靴腿,挣扎欲攀,口中含混道:“叫……鬼先生……我有话……”   冷不防被一块硬石殴中颅侧,整个人重击倒地,不住抽搐着。   逞凶者正是那使狼牙战鎚的魁梧丑汉,与严人峒斗口之人,名唤邓一轰的。他随手扔掉沾满血迹的石块,吐出口中草枝,连着一口浓痰吐在少年头顶上,与墨一般的浓稠血污混作一块儿。   “主人说了不能杀你,算你运气背。这世上,比死还难受的事可多了。”   邓一轰嘿嘿一笑,活动肩颈四肢,回头叫道:“喂!有哪个闲得发慌的,我想到个新的玩法儿──”众人闻言大笑,纷纷围了上来,如踢毬赌戏一般,你一勾我一踹的较起真来,把地上蜷成一团的少年当球踢……   第百五四折 新雪含垢,倏忽魇成   这一夜于郁小娥,堪称恶梦重现。   突破禁道的防护之后,鬼先生以大队迅速制压了八部分坛。   明火执杖的数百名彪形大汉破门而入,将天罗香弟子从被窝里拖将出来,于各坛觅广间集中囚禁,迎香副使以上,则押往居中的半琴天宫;如此,只须留下少数的金环谷人马看守,用不着分散大队,至众人浩浩荡荡开入天宫时,金环谷一方仍保有七成以上的兵力,对付驻守天宫内的教使及仆妇等足矣。   来得及察觉并出手抵抗的,不过寥寥,持续的时间也相当短暂,纵有顽抗者,很快也在悬殊的人数差距之下,不得不弃兵投降。雄踞一方、威镇东海的黑道魁首天罗香,便于星垂四野的夜幕下寂然沦陷,莫说血流成河玉石俱焚,就连掀倒的灯苗烛焰都没烧起一盏,说是“束手就擒”似乎并不为过。   郁小娥非常瞭解林采茵──虽说唯一不解处便教她重重摔了一跤──当耿苏逃入禁道、鬼先生唤出埋伏兵马,她便知大势已去,眼下重要的是先活下来,才能说得上“以后”鬼先生似无杀己之意,只恐耳畔有贱人挠风。郁小娥盱衡形势,完美演绎出令林采茵满心舒畅的顺服姿态──对林采茵下跪磕头、甚至哀声求饶,不过徒然令其生疑罢了,内四部与外四部的不合就像刻进了身子里,是胎里带的,心不甘、情不愿,又不得不然的无声俯首,毋宁才是此刻应有的表情。   郁小娥做来一点都不难。她为自己没在禁道里,甚至是在定字部分坛时一刀捅死林采茵,心底不知自骂了多少遍。那样的悔恨浓如烟膏,想拌还黏箸子,轻轻一搅便涌出扑鼻的恶臭,中人欲呕……但这些林采茵不会懂,所以看不穿。   果然那婊子带着征服者一侧的高傲姿态,冷笑着糟蹋她几句,注意力便转到他处去了。   郁小娥随大队穿过甬道,为了证明自己的忠诚,在鬼先生眼皮子底下集合定字部上下人等,命其迳入偏厅,取铁炼牢牢锁起窗门,另四位身带教职的手下则携与同行。她自掌坛以来恩威并施,定字部诸女深夜见大批外人入谷,固然惊疑,在她井井有条的指挥下,仍是依言就位,即被囚于偏厅内亦无人兴乱。   鬼先生叹道:“代使御下,令人大开眼界!给你一支兵马,怕能上阵打仗啦,未必便输慕容柔。”   左右皆笑。郁小娥没忘了自己此际的身份,离阶下之囚不过一线,未露丝毫不忿,敛目垂首。   “主人不弃,当效犬马。”   鬼先生点点头。   “你这等人才,须得天罗香死光了整批的护法教使,才有上位的机会,冷鑪谷落得今夜这般下场,实不意外。   “从今天起,你便是正式的织罗使啦,毋须代理。这两天你给我提份清单来,看外四部的教使职缺,有哪些合适的人选。这些人以后都得要在你手下当差,莫选拍马逢迎的无能之辈。”   周围本有些还在笑的,这时才收了笑声。林采茵抿着一抹甜丝丝的笑瞇眼瞅她,眸中却无一丝温润之意。   “……多谢主人。”   郁小娥福了半幅,想起无论鬼先生是认真抑或试探,这时若不露喜色,难免受疑,身子微微发颤;再抬头时,已是一副喜不自胜、又苦苦按捺的模样,待与林采茵目光一触,复又低下头去。   鬼先生正欲迈步,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道:“我听说你养了批绿林豪杰,明儿都让他们移驻谷中。当中有身手好的,一样造册呈上,我用得着。”   “是,小娥遵命。”   她垂手轻应,无比乖巧。四周的金环谷豪士至此才明白这名娇小丽人并非俘虏,任人狎玩轻戏;她不仅是主人的股肱,眼下还升了职,地位比他们之中绝大多数都要高得多,不禁收起了垂涎睥睨之色,不约而同地让出道路来。郁小娥仍是一派俯颈敛眸的乖巧模样,并未有什么改变。   大队出得定字部,要不多时,余七部亦一一弭平,连刀剑呼喝声都不多,郁小娥猜想是黑蜘蛛暗中援手,出其不意地拿下了教使以上的领导阶级,推进得格外顺利。   众人簇拥鬼先生与林采茵进得天宫,占据了议事大厅;趁着豪士们四出拾夺,鬼先生摒退左右,迳入内堂,解髻梳发、重新结起,戴一顶饰有明珠凤翅、做工精细的金冠,换上了预先备好的乌绸开氅,两肩饰有布甲模样的织锦披膊,左胸以金线绣出蛛网图样,腰跨掐金长鞘的珂雪宝刀,既有武将之威风,又不失精致讲究。   鬼先生打点妥当,掀帘而出,不一会儿工夫,内四部的教使接连被押入大堂,大多披着睡褛,衣衫单薄,模样既惊惶又狼狈,白日里的高傲骄横全被打回原形,尽是二八年华的无助少女。   金环谷众豪士见状,怪叫声、口哨声不绝于耳,淫邪目光不住在少女们玲珑浮凸、几近半裸的青春胴体上巡梭,偌大的厅堂里顿有些闷燥起来,“骨碌”、“骨碌”的吞涎声此起彼落,空气中浮挹数百名鲁男子的汗臭与腥臊,为次第升高的体温一蒸腾,竟连夜风都吹之不散。   林采茵捏着手绢,巧妙地以薰了香的纱袖掩鼻,没敢说什么,倒是鬼先生待不住了,蹙眉扬声:“云总镖头何在?”   一名豹头环眼、蓄着短髭,面上刺有一行金印的劲装汉子越众而出,抱拳应答:“云某在。”   “有劳总镖头,先带弟兄们出去,锦带以上留下。其余人等就地歇息,勿要喧哗,也不许擅离,骚扰天罗香的姐妹。若有违者,你且看办。”   金环谷将募来的江湖豪士分作五等,发给锦、青、玄、赤、褐五色腰缠,最高是锦带,最低则系褐带。翠十九娘秘阁出身,武功非其所长,分等只为易于管理,高低多半看的还是来历,如陈三五出自郸州龙妻观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派,纵使身手了得,也只系得玄带。   被称为“云总镖头”的汉子名唤云接峰,出自央土武学名门通形峰,一手“通形势掌”沉雄巧变,算得是内外兼修的高手。当年艺成之后,云接峰受聘于东海首屈一指的镇海镖局,年纪轻轻便坐上了总镖头之位,某次护镖时与人相争,纠缠之下,失手打死对方。   这种事在道上可说是司空见惯,况且亮旗喊镖之后,对方仍撕脸破盘,执意动手,按江湖规矩,直与劫镖无异,本是打死无怨。岂料对方家人一状告上府衙,镖局东家听说新到的镇东将军不近人情,恐受牵连,不肯花银子打点,云接峰遂被捕下狱,坐了几年黑牢,仇人仍不罢休,买通衙中押司,将他提了给北关派往各地死牢拉丁的“两生值”不由分说刺上金印,押送北方。   中途,领兵的官长见他仪表堂堂,谈吐不凡,探听之下才知有冤,不忍他在北关了此残生,安排在距东海最近的一处草料场里,三年后以军伕除役,还领了笔薄俸。   云接峰离开军伍赶回东海,等待他的却只有妻离子散、家业无存,人生至此无味,最终流落街头,潦倒待死。十九娘素闻央土云氏及通形峰的名头,知此人应有大用,这才将他带回了金环谷。   云接峰与“目断鹰风”南浦云等,俱是十九娘麾下少数搬得上台面的人物,所系的锦带不同旁人,上缀青玉,又称玉带。放眼金环谷之中,有此待遇者不过寥寥四人,相对于其他素质参差、良莠不齐的江湖豪士,无论武功或出身,都稳压旁人一头。   果然云接峰闻言一抱拳,回头沉声道:“走!”   也不理旁人,“泼喇!”   一振袍襴,率先跨过高槛。青带以降的金环谷豪士们虽不舍,想多看衣不蔽体的少女们几眼,掂量难当“通形势掌”一击,只得摸摸鼻子鱼贯而出,大厅里一下剩三十人不到,约与被押的天罗香教使相当。   鬼先生于丹墀之上环视全场,见郁小娥立于阶下,杂在锦带豪士之间,怡然笑道:“来人啊,给郁教使看座。”   天罗香群姝中反应快的,见定字部五人皆未遭捆缚,也不像穴道受制的模样,早生疑心;听得鬼先生一说,顿时明白是谁出卖了教门,无不扭过螓首,对郁小娥怒目而视。   郁小娥面色淡然,只说:“多谢主人。”   从容落座。携来的四名定字部下属立于身后,有的尴尬垂首,不敢与同门鄙夷愤恨的视线相对,也有目光空洞,僵如泥塑木雕一般。   郁小娥身旁隔了两张太师椅,置着昏迷不醒的染红霞与苏合薰,左右的锦带豪士受有严令,未得主人的许可,不得擅自碰触染二掌院的肢体身躯,为防她突然清醒、暴起伤人,刀出鞘剑亮锋,围得铁桶也似,看似礼遇,实则戒备极严。   大局底定,鬼先生笑顾郁小娥:“都齐了么,郁教使?”   郁小娥粗略一看,正想说没见哪几位,阁楼上又押几名少女下来,其中两人虽赤着白腻的雪足,模样狼狈,容色却明显胜过了其他女子,正是夏星陈与孟庭殊。   夏星陈粗疏惯了,睡梦中被人闯入闺房,连外衫都不及披,吓得从暖和的被窝里坐起,旋被一名九尺余的巨汉拦腰熊抱,臀上头下倒挂扛起,只能胡乱踢腿,尖叫不已,一身武功全然施展不出,就这么失手被逮,堪称内四部诸教使中最轻巧的活儿。   孟庭殊就没忒好相与了。   盈幼玉失踪之后,孟庭殊怀疑她为独占玄阳,带男儿躲将起来,夜里常潜入她房里搜查;查得累了,索性和衣小寐,连日来皆如此。林采茵指挥金环谷豪士逮人时,偏漏了盈幼玉处,只抓得孟庭殊房中侍女。   在一群仅着亵衣纱缕的俘虏中,衣着完好、仅赤双足的孟庭殊显得格外扎眼。   夏星陈连下裳都没穿,若非贪图缎面滑润,裹着织锦睡褛没记得脱,此际光裸的下半身可就任人欣赏了;饶是如此,亦不及长裙曳地、襟纫齐整,咬着梅瓣般雪润唇珠的孟庭殊清丽挺秀。   她身量虽不甚高,却瘦得恰到好处,便算上层层衣裹,看来仍十分苗条,衬与细颈尖颔,水一般的腰背,无论容貌身段,皆是场中诸女之冠。   鬼先生望了二姝一眼,见孟庭殊的左手捂着右腕,面色白惨,行走之间有些微跛,汗湿的发鬓黏于颊畔,咬牙眥目的模样既是不甘,又像忍着疼痛似的,不禁扬眉:“怎么回事?”   押下人来的豪士们面色都不好看,为首一名矮壮的光头粗汉啐了口浓痰,恨声道:“这小浪蹄子下手忒辣,为拾夺她折去两名弟兄,另有几人受伤。若非凤爷出手,只怕还要死人。”   他口里的“凤爷”指的是四名玉带之一的“云龙十三”诸凤琦,出身西山道九节鞭名门“九云龙”自将钢鞭改作一十三节,运使开来狞恶非常,十数条大汉等闲难近。诸凤琦不只钢鞭厉害,亦擅擒拿,孟庭殊定是被他扭脱腕子,才不得不束手就擒。   “小人也赏了她一记,可惜不抵张李两位弟兄之命。”   那人拍拍腰间板斧,呸的一声对孟庭殊怒目相向,犹不解恨。   “凤爷人呢?”   鬼先生蹙眉。   “还在搜楼子。”   那人笑了。“说便是耗子,也要将天罗香楼缝里的通通刮将出来,一头也不剩。”   众人皆笑。鬼先生也笑了,转头对孟庭殊道:“姑娘休怪。我手下这些豪杰都是鲁汉子,不懂怜香惜玉,非是有意唐突,忠人之事耳。”   孟庭殊右腕扭脱,疼痛难当,连左大腿上被斧刃抹开的一道沁血细痕,似都无有知觉;听这蒙面男子语气轻佻,气愤更甚,咬牙道:“事已至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莫要──”眼前一花,黑袍男子竟已来到身前,捧起她扭伤的右腕,轻轻转动,动作轻柔,竟不觉怎么疼痛。   她慑于男子鬼魅般的身法,一时忘了反抗,“喀”一声轻响,腕关已然复位,疼痛大减;还未反应过来,身子蓦轻,竟被他横抱起来。鬼先生单膝跪地,右手环过她的肩头,俐落地撕开她左大腿的褌裤,抹上药膏,再以随身锦帕裹好,起身将孟庭殊放落。   “此乃帝窟五岛的金创圣品“蛇蓝封冻霜”不仅止血生肌,其效如神,伤愈之后甚至不会留疤,绝不损及孟代使的天仙美貌,请孟代使宽心。”   孟庭殊武功不弱,亦非任男子轻薄的脾性,过往出谷视察归顺的绿林组织,稍有不敬者,轻则刺目断手,为此丢了性命的更不在少数,实因鬼先生太过利索,根本来不及挣扎,直到离了他的臂膀怀抱、双脚踏地之时,才有些晕然,脑子里热烘烘的无法思考,只余杂识飞窜:“他……是男还是女?怎……怎地身上这么香?”   鬼先生负手重上丹墀,霍然转身,朗声道:“诸位姐妹勿忧,在下今夜入谷的手段虽激烈了些,却非天罗香的敌人,冷鑪谷既不是被对头攻破,也没什么奸细、反叛,而是教门真主回归,重领尔等,天罗香君临武林的日子不远啦,无论黑蜘蛛或正道七大派,都不能再与教门相抗!”   少女们面面相觑,比起这番天外飞来、云山雾沼般的莫名话语,对方说些“你们完蛋啦”、“老子强奸你们”、“天罗香从此是我的后宫”之类,可能还容易懂些。   孟庭殊到底脑筋清楚些,由心旌摇动间醒来,冷道:“哪个是真主?本门之主只有一位,是……”   “自然是我。”   鬼先生悠然道:“你若想说雪艳青,如今安在哉?天罗香千百年来固若金汤的防御一朝被破,你说的雪门主人在何处,有无现身来拯救各位?”   孟庭殊一时无语,俏脸上仍带桀骜,片刻才哼道:“未敢以真面目示人,算哪门子真主?不过是藏头露尾的鼠──”忽然失语,却是鬼先生拿下覆面黑巾,露出一张眉目疏朗、五官端正,充满男子阳刚气息的英俊面孔,嘴角扬起一抹潇洒不羁、似笑非笑的弯弧,犹如云破月来,直将满厅男子都比了下去。   孟庭殊料不到他说露脸就露脸,彷彿是自己一说便允似的,胸口怦怦直跳,面颊顿时烘热了起来,本欲转开目光,眼睛脖颈却都不听使唤。蓦听身畔夏星陈喃喃道:“……好帅喔。”   才突然省觉,摇了摇小脑袋,恨不得往每个目瞪口呆的同门脸上都抽一把,俏脸倏沉,厉声道:“成王败寇,胜者留存,本是武林争雄的不易法则!今儿我们认栽啦,你要怎的,我无话可说。然我教门千百年的传统之中,从没有男子当家作主的事,莫说你没待过一天的冷鑪谷、学过一招天罗香的武功,便以男儿之身,休想妄称天罗香道统!”   冷鑪谷一夜失陷,怎么想都和黑蜘蛛脱不了干系。孟庭殊料对方一意以天罗香之主自居,兴许正是黑蜘蛛倒戈的关键,横竖眼下输得不能再输了,此间不定藏有反败为胜的契机,否则胜负既分,还争个名分做甚?是以不能松口。   鬼先生不慌不忙,从容道:“孟代使恐怕不知道,雪艳青之师、教门的先代门主,便是货真价实的男儿身罢?”   孟庭殊一怔,怒道:“你胡说!”   “何以见得?”   鬼先生笑道。   “先门主……先门主……”   她本欲抗辩,突然发现自己对这位“先门主”一无所知,自她入谷以来,天罗香主事者一直是姥姥,再大点才知门主是不常露面的雪艳青;这位身量出挑、毫不逊于昂藏男子的武痴门主一年到头都在闭关,直到教门开始对绿林用兵,才较往昔易见。   孟庭殊这才惊觉:自己连“先门主是雪艳青之师”一事都不知道──倘若真有其事,非是男子信口胡诌的话。   天罗香不重宗脉,也未如其他正邪门派,依字辈排行区分长幼,除了极少数的特例,教内授艺的两造之间,不会刻意定下师徒名分。   “恐怕姥姥也没告诉你们,”   丹墀上的男子续道:“杀死八大护法、几乎毁灭天罗香的明姓女子,亦是先门主之徒、雪艳青的师妹,她与天罗香的过节,乃教内的派系、权位斗争,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敌人罢?”   孟庭殊无言以对,虽仍怒目相视,心底不无动摇。   莲觉寺一战失利后,教门内流传各种耳语,其中一项,便是“那贱人使的是本门武功”据说出自照拂重伤护法的使女之口,虽被方护法等严密禁止,最终仍泄漏了出来。   黑衣男子彷彿看穿她努力抑制的疑惑,露出俊朗笑容,和声道:“雪艳青并非真主,不过是姥姥为了私心,推出来掩人耳目的傀儡,此事护法们多半知晓,有的是不敢说,自也有同流合污,一意掩藏的。   “天罗香本有师徒传承,也区分字辈排行,讲究宗脉,与江湖上盛行者并无二致。是蚳长老为了掌握权力,培养亲己,才于近十数年间抹煞旧制,歪曲成法,造成如今不伦不类的怪异景况;若非如此,怎轮得到她中意的人占尽好处,余人却只能捡残羹剩饭吃?”   孟庭殊与夏星陈对望一眼,不约而同想起了盈幼玉,忽觉此人所说,未必不是道理。有了师徒便有宗脉派系,虽有嫡庶亲疏之别,要是太过厚此薄彼,仍不免受人非议。   但天罗香没有这些“包袱”资源的分配全操纵在姥姥手中,她看上的便拿得多,拿不到的人,亦无同宗一脉的师父长老出面代为争取,只能黯然接受。便在姥姥刻意培植的人里,彼此之间也没有上下相因的羁绊,人人只向姥姥负责,如左晴婉左护法失宠了,方兰轻方护法仍是姥姥的铁杆嫡系,不会为“师姐”抱不平;方护法指点过幼玉剑法,但盈幼玉不会以方系人马自居,永远只是姥姥的亲军……   鬼先生静静看着自己投下的这包硝药,在少女之间酝酿发酵。   并非所有人都像孟庭殊这样脑筋灵活、积怨甚深,然而一旦恶意成形,姥姥对她们做过的事,无论好坏,将有另一番令人发指的诠释。由内部崩解敌人、让她们彻底变成自己的一部份,毋宁是最高明的征服手段。   他满意点头,瞥了林采茵一眼,低道:“好生打点,我去去就回。”   林采茵碎步趋近,小声道:“我陪主人一块儿去。”   鬼先生笑道:“你想让我把场子留给郁小娥么?”   林采茵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咬着红嫩的樱唇,退到了一边。   鬼先生神采奕奕,抬头朗笑道:“我是不是空口白话,蚳长老自会给诸位一个交代。我与诸位决计不是敌人,而是因缘牵系、一脉相承,诸位日后便知,此际毋须忧虑。接下来,我将请林代使与诸位说分明。”   阶下夏星陈捧着烧烫的面颊,细声喃喃道:“……他是说姻缘么?好好喔!”   孟庭殊低斥:“你闭嘴!”   鬼先生遥眺着郁小娥的方向。“来人,送郁教使返回分坛,明儿再召集外四部众位姐妹,与她们详细布达。”   这话却是对她周围的锦带豪士说的。一名领头模样的金环谷卫士手按腰畔刀柄,躬身说道:“郁教使,请。”   郁小娥面色如常,起身朝鬼先生、林采茵行礼,顺从道:“小娥告退。”   偕四名手下离开,前后均有跨刀佩剑的锦带级豪士扈从,鬼先生看似待之以礼,防备之心丝毫不减,连瞎子也看得出。   不放郁小娥回去,捱到天明,难保外四部不会生变;然而以郁小娥在外坛的影响力,真要纠众反抗,纵无胜机,亦决计不能无血弭平。鬼先生要的不是空荡荡的死谷,在“七玄一宗”的大义下,谷中诸女将来都是他的部属,追本溯源,还比金环谷以银钱招募的杂牌军更亲些,折了哪厢都是损失,绝非上算的好买卖。   以节制外四部的名位拉拢,固是羁縻,但以郁小娥的野心,若太过自由放任,回头便要噬主,须得恩威并施,教她时时绷紧了皮,警醒惕励,才不致失了分寸。   鬼先生安排停当,忽瞥见后堂通道的帘幔之间,立着一抹乌黑衣影,正是黑蜘蛛的使者荆陌,明白时候已到,抱拳了作个四方揖,迳往后进行去。林采茵痴望着他颀长的背影,直到帘幔放落、袍角靴影都不复见,才恋恋不舍地回头,恰迎着阶下孟庭殊轻鄙的目光。   “看来,是我们错怪郁小娥啦。”   孟庭殊冷蔑道:“原来勾结外人的叛徒,一直都是你啊,林采茵。”   林采茵玩弄着胸前的大蓬鱼骨辫,瞇眼道:“庭殊,你怎这样说话?主人欲混一七玄,让千百年前一脉同出的手足骨肉,重新团结起来,此后天下五道再没人欺侮咱们。你是七玄,我是七玄,主人亦是七玄,何来反叛?”   孟庭殊“哼”的一声,抬起姣好尖细的下颔,冷笑道:“七玄是什么东西?我只知教门养我、育我,拉拔我成人,背着教门私通谷外之人,便是吃里扒外的畜生!幼玉失踪了,我还道是躲藏起来,如今一想,莫不是你下的暗手,好教外敌入谷之际,少了个扎手的点子!林采茵,天罗香有哪一点对不起你,教你这般包藏祸心,背叛教门?”   林采茵微微变色,尚未还口,夏星陈却已转过头。   “庭殊,你们不要吵架,林姐才不是你说的那样。况且他……那人说话我觉得也有些道理,禁道不是哪个说进便能进的,领路使者放他进来,说不定与教门真有姻缘……呃,我是说渊源……哎呀,怎么会说错了呢?”   捧着发烧的面颊,呵呵呵地傻笑起来。   孟庭殊几欲晕厥,恨不得抽她俩耳刮子,可惜腕伤不便,怒气更甚。   “你脑子坏了么?外人入谷,是林采茵领的路!方才那女人是玄字部的领路使荆陌,你眼瞎了才没认出!那人扯什么先门主之事,全是避重就轻……你莫见他生得俊,魂儿都飞了,分不清曲直!”   “……他是挺俊的嘛。”   夏星陈委屈道:“况且,你不总说姥姥偏心,只对幼玉好么?他说得有理,若姥姥是幼玉的师傅,那我们的师傅呢?光姥姥有徒弟,都向着她,将来我们老了,谁来照拂咱们?我觉得换个好看又明理的男人当门主,似也不坏。”   孟庭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一向知道夏星陈蠢,万万没想到竟蠢到了这般田地,一口气冲上胸臆郁塞不出,差点儿咬牙“咕咚”一声气晕过去,踉跄退了小半步。   夏星陈忙不迭伸手,身子一动,丝褛下摆飘动,两条白生生的美腿若隐若现,细腻如顶级象牙的乳白大腿内侧掠过一抹晶亮水痕,蜿蜒直至膝间,其稠如薄浆,末端挂着饱腻的液珠,未被遽然而动的美腿甩落。   (这妮子……居然这么湿了!   眼前绮景无比香艳,说不出的诱人,露出这般淫态的又是平日相熟的姐妹,再加上窥淫的刺激与兴奋,孟庭殊粉颊胀红、耳根滚烫,怔然不过一霎,旋被涌上的狂怒所攫,左掌松开腕子,反手掴她一记!   夏星陈被打得莫名,孟庭殊气力未复,左手更非惯用,这下看似疾厉,劲道却有限。夏星陈捂着面颊,瞠目结舌,俏脸之上连红肿也无,甚至不怎么疼痛;顺着姐妹淘的视线低头,忽觉腿心里温腻一片,才知她看的是什么,正欲辩解,只听孟庭殊咬牙恨声道:“……下贱!”   夏星陈也不是个没脾气的,心虚、惭愧、羞赧、恼怒……交迸之下,身子的反应还快过了思路,信手一推,推得孟庭殊微向后仰,本能举手遮护,一动却痛得蹙眉,又脱力垂落。   仓促间,夏星陈没想她伤了腕子,见孟庭殊肩臂甫动,意识到对方武功高出自己一截,平日对练时被压着打的恐怖记忆涌起,顺手一攫,恰捉住她肿起的手腕。孟庭殊痛白了俏脸,几欲跪落,左手忙一抓夏星陈的手臂,尖声道:“放手……放手!”   指甲几乎刺进肉里。   夏星陈陡被尖嗓一唤,三魂都去了七魄,手臂一吃痛,掌中不觉加劲,见孟庭殊疼得眼角迸泪,所握之处又烫又肿,才想起她伤了手腕,赶紧松开:“庭殊!我不是……不是故意──”“噗”的一声轻响,娇俏小脸忽露出怪异的表情,低头一瞧,赫见半截剑尖突出胸膛,乌腻的血珠溢于锋缘,欲坠未坠,似将积汩,怎么瞧都觉扎眼,彷彿身体不是自己的,所见无比陌生。   “庭殊……好痛……好……好痛……我好冷……”   慢慢委顿坐倒,双手因疼痛与恐惧揪得更紧,唇面血色飞快褪去,茫然无依的泪水滑落面庞,彷彿还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   孟庭殊呜咽出声,虽想拉她一把,肿胀的腕子却不由心,只得跟着跪坐下来。   见夏星陈身后,林采茵随手拔出血淋淋的长剑,在大红丝褛上抹几下,仍抹不净血迹,嫌恶之色乍现倏隐,“匡啷”一声扔了剑,以白绢揩手,微瞇的美眸瞟向夏星陈褛摆掀开的腿间,透出的目光既冰冷又怨毒,隐有些疯狂,与她记忆之中的林采茵简直不是一个人,额际沁冷,也不知是疼痛抑或恐惧所致。   “啪”的一声,夏星陈趴倒在她斜坐的腿裾间,一股温热黏腻的奇异液感,熨着她光滑细腻的大腿肌肤迅速蔓延,宛如尿了身子,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是夏星陈的血。   离体的鲜血以飞快的速度失温,片刻即凉冷浆涸,似能清楚感觉血液的形状份量。   孟庭殊极是好洁,本欲将尸体推开,未受伤的左掌一触夏星陈脑后,“呜”的一声,泪水涌入眼眶,不忍挣出右腕,想起此生与她作别的最后一句话,竟是“下贱”二字,轻抚着故友蓬乱的秀发,咬唇眥目,任由泪水滚落,一个字、一个字地抬头质问:“你凭什么杀她?”   林采茵回过神来,强笑道:“我是救你,庭殊。出手晚了,现下躺地上的,不定就是你啦。她掐你脖子呢。”   在场群姝终于明白:这是睁眼说瞎话,本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的,此际也省得是她屈杀了夏星陈,只不知为了什么。   “还有,”   林采茵似乎心有不甘,抿着唇又补一句。“你不也说了么?这小妮子就是下贱,死也不冤。”   孟庭殊忆起她适才盯着夏星陈腿间的那股怨毒,忽明白过来,只觉既恶心又荒谬──你竟为了这种理由,夺走了同窗姐妹的性命!   星陈,对不住,是我错了。她心想。你一点都不贱。   你只是笨了点,又没用,但一直都是个好人,是……是好姐妹。若有来生,你要聪明些,别再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了,对你没好处的。   “林采茵,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她抬起头来,笑容冷蔑。   “我骂的不是夏星陈。此时此刻,在这冷鑪谷之中,哪有比你更下贱的?你不爱惜教门的栽培,拿身子供男人享用,也就罢了;引外人穿越禁道天险,出卖无数同门,也就罢了;为了你那幼稚无聊的嫉妒之心,连同门姐妹都能随意杀了,莫非你也知道自己不过是男人的玩物,几时像破布般随手给扔了,也不奇怪──”“住……住口!”   林采茵猛扯发辫,精致的五官忽扭曲起来,横眉竖目,宛若修罗夜叉,抬起缀蝶的绣鞋将两人踹倒,提剑一通乱刺:“住口住口住口住口住口住口住口────!”   孟庭殊被夏星陈的尸身所压,逃都来不及逃,所幸林采茵怒红双眼,看也没看胡戳一气,悉数落于夏星陈之背,将她纤薄好看的背脊戳了个血肉模糊。   现场不只天罗香众人惊呆了,连混迹江湖、惯于刀口舔血的金环谷豪士们亦搅舌不下,见美貌温柔、说话细婉动听的林姑娘摇身一变,竟如恶鬼附身一般,无不倒抽一口凉气,暗忖:“能弄得这等疯婆娘千依百顺、俯首贴耳,主人的是有通天之本领!”   孟庭殊只短短尖叫两声,便咬舌强迫自己住嘴,瞪着疯狂乱刺的林采茵,像是看透了这人似的,虽骇得无法出声,眸光中的轻鄙、不屑乃至同情怜悯,犹如不息之箭雨,不住穿透溅起的温细血点,持续伤着林采茵。   女郎将剑往地上一拄,咻咻细喘,心头涌起难以言喻的挫败与不堪。   ──一定……一定要教她比死还痛苦百倍、千倍,后悔曾这样对我!   林采茵霍然提剑,踏前一步,只不肯给她个痛快,颤着腕子没出手;见孟庭殊目光倔强,本想先刺瞎她的双眼,蓦地想起一事,染血的剑尖往她颊上轻抹,果然孟庭殊全身发颤,坚持不过一霎,终于别过视线。   “啊,我都忘啦,庭殊你最爱乾净了,是不?”   林采茵微瞇着眼,柔声笑道:“这可是星陈的血呦,你们俩感情忒好,怎也嫌脏?”   孟庭殊身子僵硬,修长的鹅颈拼命后仰,却非担心她划花脸蛋什么的,倒像剑上挑着毒蛇青蛙,敢情是洁癖发作,恶心难抑;不过片刻,终如豁出去般,睁眼怒叫:“你要杀便杀!我才不──”蓦地眼前绽开一蓬粉雾,一股异样的腥甜钻入鼻腔,孟庭殊身子微晃,眼冒金星,立时认出是何物,凛道:“七鳞麻筋散!你……你干什么!”   “是我玄字部特制的七鳞麻筋散。”   林采茵露出浅浅梨涡,含笑纠正她。“配方与你华字部多有不同,就算你带着解药,也解不了这麻筋散。”   “七鳞麻筋散”乃天罗香独门的迷魂药,以七种毒虫粉末混合而成,八部又各有不同;玄字部用毒自来是八部之首,配方刁钻更胜七部,孟庭殊知她所言非虚,休说仓促间未携带解药,便是硬服华字部配制的解药抗毒,只怕药性相冲,适得其反,咬牙道:“你……你杀了我罢。”   全身软绵绵的,连说话都有些费劲,想咬舌自尽也使不上力。林采茵没搭理她,命豪士押一名仆妇取酒来,拍开泥封,不知往里头扔了什么,随手摇匀,笑吟吟道:“适才捉拿孟代使的,是哪几位大哥?”   喊了几声,才有四人推搪出列,神色警省。林采茵甜笑道:“几位辛苦啦。我这儿有点东西,给几位大哥压压惊,请上前来。”   为首那人正是与鬼先生报告的光头汉,犹豫片刻,苦笑:“林姑娘,不是小人信你不过,贵师门是江湖有数的使毒行家,不管林姑娘往这酒里投了什么,在场恐怕没人敢喝。林姑娘,您就饶了小人们罢。”   “这位大哥怎么称呼?”   林采茵笑容不改。其实众豪士中,有不少垂涎她的丽色与温婉,对鬼先生之艳福是既羨又恨,然而看了夏星陈血肉模糊的尸体,恁是再怎么好色,尽都没了胃口,对她的恐惧远远大于一亲芳泽的冲动。   “小人麻福,江湖弟兄赏脸,有个浑名唤作“混江鼋””   那人骑虎难下,硬着头皮回答。他虽使一双板斧,却是横练排打出身,身板儿粗厚,因一头秃疮,脑顶寸草不生,得了个“癞头鼋”的外号,本人则自称“混江鼋”。   林采茵见他形貌猥琐,甚合心意,笑容益发甜美可人。   “麻大哥,这罈新醅粗酒算不得赏赐,会给人笑话的。”   她伸出纤长的食指往厅中一比,悠然道:“可孟代使就不同啦。她是教门内四部的菁英,不仅出身高贵美若天仙,更是处子之身,得了她的元红,还能功力大增……你说,这样算不算是厚赏?”麻福听得一愣,回头打量几眼,“骨碌”一声咽了口唾沫,把心一横,叫道:“既然如此,小人恭敬不如从命啦!”   束紧腰带大步上前,满满舀了一杓,仰天饮尽。   “林姑娘,小人喝啦,你待如何?”   林采茵道:“我将七鳞麻筋散的解药投进酒里,这药最吃酒力,一会儿发散开来,便即走遍全身,教麻大哥成了一名药人,全身之血都能解毒,恰恰是孟代使所需。”麻福听得露出苦笑。“林姑娘,你让这小浪蹄子吸老麻的血……这太不地道了罢?”   “吸血的效果最好,不过以孟代使如今景况,莫说咬出血来,怕连麻大哥一块油皮也擦不破。”   她瞇眼微笑,双颊晕红:“若是麻大哥不嫌烦,愿意流点汗给她尝尝,或往孟代使香喷喷的嘴里吐点唾沫,吃得多了,也能有点效果的。”   麻福眼睛一亮,终于明白这酒的好处,搓手嘿嘿两声,卷起了袖子。   “老麻且来试试,这小浪蹄子的嘴有多香!”   孟庭殊浑身僵冷,连想像都恶心得将要反胃,又悲又怒,厉声道:“林……林采茵!你要杀便杀,何必……何必耍这等花样!”   林采茵笑道:“庭殊,我们玄字部的七鳞麻筋散与你们的不同,半个时辰内若不能解,经脉不免受到损伤,元功涣散修为倒退,那是一定有的;拖得长了,怕手足不甚灵便,从此成了废人。”   孟庭殊魂飞魄散,怒道:“你──”那麻福却已来到身前,一捏她的颊颔,狞笑道:“小婊子!你杀我张、李二位兄弟时,不是挺威风的么?怎么想得到会有今天!”只觉触手腻滑,竟比眼睛瞧的还要柔嫩细致,色心大起,一路顺着颈颔摸到锁骨,处子肌肤的紧致饱水,果非妓院的娼妇可比,连小巧的锁骨都是滑润润的,指尖如碾细粉,丝毫不觉骨硬。   他摸得兴起,一只魔手顺势滑进衣襟里,贴着肚兜上缘滑了进去,顿觉指掌之滑,乃平生仅见,孟庭殊的奶脯虽然细小,乳质却绵软得不可思议,乳峰下缘沉甸甸的,坠成了浑圆形状,手感不逊于沃乳,细致精巧犹有过之,彷彿全无毛孔。他忍不住大力揉捏几下,享受那嫩乳在掌中恣意变形、几要化成膏液流去的绵细,揉得孟庭殊呜咽出声,不知是因为疼痛抑或羞耻。   天罗香诸女看得激愤起来,纷纷起身,或斥喝或哀告,莺啁燕啭此起彼落,衬与孟庭殊含垢忍辱的呜呜悲鸣,意外地令人血脉贲张。   “林采茵,快叫他住手!”   “林姐……你别这样!”   “奸贼!你敢辱我天罗香门人,定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都给我住嘴!”   林采茵愀然色变,柔荑一挥,锦带豪士们各出兵刃,将一众教使分押两旁,清出居间的场子来,只余麻贵与孟庭殊两人伴着夏星陈逐渐失温的尸体,上演那不堪入目的淫辱狎戏;有些手脚不甚乾净的,将所押的天罗香教使或闭穴道或缚手脚,对着无法反抗的青春胴体上下其手,权作助兴。   蓦听一声清叱:“乘人之危,岂是男儿所当为!姑娘,你也是女子,怎能……怎能如此?”   声音虽弱,自有一股不可侵犯的霜凛,正是染红霞。她初初醒来,既不知身在何处,亦不晓所见何人,却见得厅中夏星陈悽惨的尸首、麻福之猥琐,以及孟庭殊的悲愤欲绝,此事不管放到何处,皆是天地不容,岂能坐视?   林采茵听得檀郎吩咐“不许任何人碰一碰她的身体”早已打翻醋罈,前金后谢掺作一处,咬牙振袖:“要你多事!来人,给我掌嘴!”   左右面面相觑,无人敢动。   林采茵索性撩裙下阶,仗着染红霞要穴被封,粗暴地捏开她的下颔,迳以手中染血的白绢缚口,冷笑道:“二掌院,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有闲心理会旁的?”   染红霞动弹不得,却无惧色,一双美眸直勾勾地望着她,英华与正气凛冽逼人,刹那间令林采茵生出一股自惭,胸中烦躁;别过头去,赫见一旁的苏合薰睁开眼睛,依旧是面无表情,无恨无悯、波澜不惊,彷彿眼里所见,不过顽石朽木,连动气的价值也无。   林采茵冷不防地甩她一巴掌,打得苏合薰嘴角破裂,渗出血丝。   “可没人教我不能动你。”   林采茵瞇眼一笑,压低嗓音:“你好好瞧着,一会儿便轮到你啦。”   忽地满场骚动,原来麻福将孟庭殊的襟口肚兜揉得奇皱,腰带更是早已松脱,领襟滑至臂间乳下,露出光裸浑圆的香肩,肤光胜雪,沾满麻福晶晶亮亮的口水,他竟将露出的肌肤都舔上了一遍。   女子缠腰不甚易解,拉扯之间,汉子渐渐被孟庭殊软弱的挣扎、忍着耻辱的绯红脸蛋,以及又恨又无力的悲鸣弄得兴奋起来,硬除缠腰未果,注意力转到薄薄的褌裤上,“嘶──”的清脆裂帛声落,将染血的裙裳裤管撕去,露出白白嫩嫩的下半身来。   孟庭殊不比股腴的夏星陈,小腹连着雪臀都是窄窄薄薄的,瘦不见骨,两条腿又细又直,骨肉匀停似幼女含苞,修长的比例却是不折不扣的成熟女郎;鬼先生替她裹金创的手绢,将细直光滑的左大腿绑得微凹,出乎意料地显露一丝肉感,强烈激起男子侵犯蹂躏的欲望。   她下身的遮掩尽除,吓得尖叫起来,不断踢蹬:“不要!不要……不要过来!你……走开!呜呜呜……”   平日轻轻一蹴便能取他狗命,此际却软得像棉花,搔都搔不到痒处。麻福笑着让她踢了几下,头脸不避,随手一拨,将蹬来的细腿拨甩开来,露出腿心娇嫩的花唇。   孟庭殊股边剧痛,恐是麻福手劲大,这一拨竟扭了髋关,柳腰扭颤几下,却无力将雪莹莹的腿髀转回,倒像她自开了大腿,欲迎男子似的,左右怪叫不绝,直令她羞愤欲死。   麻福将她另一条腿扛上肩,大手探进腿心子里,粗糙的指头就着夏星陈的湿濡血渍,毫不怜惜地搓揉娇嫩的蒂儿。那处平日连孟庭殊自己洗浴,都舍不得多用点气力,此际却像被沾了砂砾的粗麻绳往复擦磨,痛得她纤腰扳直,匀薄的臀股不住僵颤,痛楚起初像火炙,后来又像是用刀生生刮去一层皮;末了已无半分知觉,对方指上的血到底是夏星陈或她的,连孟庭殊自己也分不清。   麻福欲火中烧,感觉指尖温腻,只道是少女动情,淫笑:“你这下贱的小浪蹄子!忒快就想要了么?装什么三贞九烈!看老子生生肏死你!”   七手八脚地去解裤带。   林采茵笑道:“麻大哥,你要给孟代使解毒呀!怎都是你吃她,也不让人家吃点。”   众豪士大笑。麻福邪火冲天,心中“呸”的一声,连肏了林采茵母女祖宗几十遍,不敢明着拂逆,灵光一闪,依旧是一手解裤带,一手捏开孟庭殊的小嘴站起身来,冲诸人笑道:“不好意思啊,兄弟现丑啦。自家人瞧自家人,千万别笑话啊。”   怪叫口哨声此起彼落,连原本被赶到外头去的青带、玄带豪士,亦都闻声围过来,廊庑间满满的都是人。“唰”的一声,麻福将裤子褪到靴踝间,胯下露出一条又粗又黑、刚毛硬卷的丑物,羶浓的男子体味扑面而来,光嗅着便觉肮脏,也不知有多久未曾好好洗过一次澡。   “孟代使,你加把劲吸,纵吸不出血来,老子心情一美,也喂你吃点好的,看能不能让你别做残废!”   说着下身一挺,满满地将那物事塞入孟庭殊的小嘴里,直抵咽喉!   第百五五折 灰翳蔽日,矫矢腾空   孟庭殊“呕”的医生瞠大杏眼,只觉得异物几乎插裂嘴角,带着骇人的凶暴贯入咽底,刹那间竟令她产生喉管胀破的错觉,仿佛被一根杯口粗细的木杠插入腹中,连痛楚都不及占领知觉一,涌上的是即将窒死的巨大压迫——麻福捏着她的颔关,直把少女柔软的喉管当做膣管,不住用毛茸茸的下腹冲撞着她剧烈变形的娇嫩嘴唇,口中“荷荷”有声,伴随着孟庭殊难以自抑的抽搐与呜咽。   “快……快停手!”   一名元字部的教使不顾一切地喊:“她会死的!”   被身后豪士一勒雪颈,才没再出声。   孟庭殊因呛窒与疼痛而瞪大的眼眸飞快失去神采,眼白一翻,呜咽声成了骇人的呃呃怪响,左手胡乱揪着麻福粗壮的大腿,却连一条白痕也刮不出,“啪”的一声小手送坠,原本僵颤的纤薄腰板一瘫,一屁股坐落裙腿,烂泥般不再动弹。   林采茵理智渐复,没想再弄死一名内四部教使,这才喝止麻福。   麻福“呸”的一声拔出阳物,松开双手,孟庭殊斜斜倒落,动着了伤腕才痛醒过来,趴在地上干呕片刻,好不容易缓过气,俏脸上涕泪横流,贝齿、嘴角都渗着血丝,显是麻福冲撞所致。   她这时才渐能辨出男子留在口里的腥臊咸苦,那难闻的汗臭垢腻混着一丝尿骚味,似还垂挂鼻端,中人欲呕,难以想象适才那物事不仅通入她嘴里,甚至插进喉咽……孟庭殊不由一颤,趴在地上呕吐着,边咳边呛,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和屈辱袭上心头,眼眶泪涌,只咬着牙没哭出声。   “臭花娘,你别怪老子啊!是你自己不济事,撑不到你麻大爷射出来,不是大爷不给解药啊!”   麻福一口唾沫吐上她汗津津的粉臀,晃着垂下的大肉棒,一点儿也不怕旁人看,得意洋洋,颇有几分炫耀的意思。   他胯下物事虽不算长,却较常人粗得多,包皮褪下之后,露出水煮蛋大小的黝黑肉菇,居然不是圆钝形状,不仅比例尖狭,至马眼处还突出婴指般的小半截,连同尺寸分量,活像切下一截鳖首安在腿间似的,滑稽怪异到令人笑之不出,只能啧啧称奇。   “老麻,原来你的外号是这么来的呀!”   豪士中有人调侃。   “合着长的不是鸡巴,居然是甲鱼。”   满堂轰笑。   麻福仰天哈哈两声:“你小子眼红么?这人的鸡巴能有多大?老子这话儿还大过甲鱼!”   见孟庭殊呕吐声止、艰难地移动手肘,想要爬行逃开,只是速度慢极,扭半天也不见前进寸许,棉花似的小翘臀一扭一扭的,曲线华润、粉肌透红,养眼至极。   他摸清孟庭殊的罩门,知这小妮子有严重的洁癖,一遇肮脏便头皮发麻、浑身僵硬,比死还难受,有意折辱,伸出靴尖踏住她赤裸的脚掌心子,狞笑道:“你上哪儿呀孟代使?这都还没完哩。”   脚掌心自来敏感,虽未刻意用劲,几百斤的粗壮神曲踩落,仍教孟庭殊昂颈惨叫,蹠骨疼痛欲裂,再难寸进。麻福拽她脚踝拖近,孟庭殊本欲撑转娇躯,不料身下顿轻,被头下叫上斜斜提起,只上身左半边撑在地上,避免拖动伤腕。   麻福将她沾满尘土的小脚凑近口边,哪理她惊呼细喘、挣扎扭动,血盆大口一张,津津有味地吮着玉颗般的小巧足趾。   孟庭殊的脚掌就跟她的人一样纤细,足趾平敛,趾骨浑圆,正因沾了沙土,益显出肌色白皙,掌底趾间等肌肤较薄处,均自地下透出一抹粉酥酥的橘红润泽,说不出的可爱。麻福大口大口地又吃又舔,咂咂有声,手中所握如一只雪嫩白菱,从塘底污泥新剥而出,逐渐显露出鲜滋饱水的菱肉来,光看亦觉美味,不枉他吃得这般忘形。   旁边有些抱着瞧热闹的心态、不时嬉笑揶揄的,这时不禁收了笑声,只觉口干舌燥,也想上前品嚐些个。   孟庭殊又痒又恶心,身子软绵绵地使不上劲,被单吊起一条粉緻緻、汗津津的纤细玉腿,怎么也挣不开,正自难受,“啊呀”一声下身忽然落地,带着浓重捍卫的胖大身躯旋即压上玉背,滚烫粗糙的异物堵上玉门,一径顶着,却是麻福趴上了身。   她吓得尖叫,还来不及挣扎,蓦地脑后一痛,麻福已拽着她的头发,强行将小脸扭了过来,淫猥丑陋的面孔凑近,便要去吻她的嘴唇。且不说口臭黄板牙,这张嘴才刚舔过她的足底泥,孟庭殊思之欲呕,死活不肯张嘴,麻福不烦起来,一压伤腕,趁她痛得叫出声时,一把吸住两片软软的唇瓣,将灰白如鱷的宽扁大舌深入檀口,吮著少女口中芳泽。   孟庭殊“呜呜”摇头,不幸头发被他揪住,光是僵持不动都疼得迸泪,况乎挣扎?然而更可怕的事情才正要发生。压迫着她的粗壮雄躯前移,原本只堵在股间的一团灼热异感,忽变得轮廓清晰起来,犹如一条粗硬的木橛子,直往最娇嫩的腿心里顶,位置却大出她的意料——“啊……不要……那里不要……痛……呀——”   汉子的蛮横粗暴,让过程快到她不及反应,撕裂的剧疼却长得不可思议,随着时间流逝不断堆叠,持续增幅……   “好痛……好痛啊!”   孟庭殊僵直腰臀瞪大眼睛,只觉得身子似乎从肛菊处被硬生生撕成了两半,搠如身子里的根本不是什么木橛,而是椽柱一类的巨物,直将她的下身捣得稀烂,什么也没剩下。   麻福可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硬捅进少女娇嫩柔弱的小菊花里,“嘶——”   的一声仰头一颤,陶然到:“娘的!真他妈够紧。”   乘着血润大耸着,伸手掰开两瓣细嫩的雪股,唧唧唧地悍然进出。   初时孟庭殊惨叫不止,每一捅都让尖叫哀鸣的程度不住攀升;末了似连叫唤的气力也耗尽,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痛白了的小脸上涕泪横流,目焦涣散,十指痉挛般不住屈伸,嚓嚓刮地,忠实反馈着股内的剧烈痛楚……   她勉强睁着模糊的泪眼,突然有种神魂出离的错觉,仿佛那个正在抽搐、哭喊着的并非自己,旁观那样的悲惨苦痛,令她不仅怃然,多少动了恻隐之心。   在她们眼中……在所有人眼中,我就是这般模样么?散着金星的朦胧视界里其实能隐约辨出一双又一双的靴鞋,她并不真的知道有多少人在看,不愿去想在她们或他们眼中,自己究竟还剩下什么。   就让那个畜生侵犯后庭好了。唾沫、汗渍,甚至是更恶心千百倍的东西,她都能一滴不剩地吞下去;无论遭遇什么样的对待,根本不失,将来都能讨回来!待解了“七鳞麻筋散”的药性——麻福只觉得她股中润滑,抽动益发畅快,想是肠液分泌,令阳物出入顺遂,大手一挥,“啪!”   在臀上留下一枚殷虹掌印,笑道:“小婊子,大爷干得你忒爽,连屁眼都湿了?真他妈贱格!”   旁人取笑道:“没准是腹泻,你小心拔塞子啊。”   引来哄堂大笑。   麻福也不生气,笑道:“都别争啊,瞧瞧便知分晓。”   剥的一声从雪臀拔出阳物,只见鳖首般的巨大肉菇上黄黄赤赤,不知沾着什么,说是浆液,却比唾沫稠厚许多。   孟庭殊股内的肿胀感一空,后庭突然激灵灵地痛起来,宛若刀出,遇风刺裂。原本小巧秀气的肛菊,如今只余一个惨烈的血洞,皮肉微微翻开,如金创一般,令人不忍卒睹。   麻福揪着她的头发提起,捏开颔关,淫笑道:“孟代使,对不住,这回要滋味不好,可怪不得我,是你屁眼里的味儿。”   将阳物塞进她嘴里,胡拱一气,倒比前度折腾得更久。孟庭殊被呛得将欲断息,半昏半醒,满嘴都是腥臊的臭气和苦味,混着铁锈般的鲜烈血气,不住激起喉搐胃涌的冲动,频频将她从昏厥失神的边缘唤回。   与麻福一同出列的三人,见不过须臾功夫,他便将一名精致绝伦,画中人儿般的美丽姑娘玩弄得如此凄惨,不禁有些光火:绿林出身的好汉,谁没有同弟兄们玩过女人的经验?弄得满嘴黄白之物,这还让不让沾点儿好处?忿忿道:“喂,癞头鼋!不带这样的吧?你手脚干净些,后头还有人哩。”   有两个性急的,已抢着酒杓喝光大半坛,脸都红了,颇为跃跃。   麻福笑道:“这还不容易?学着点!”   取来一大桶水照地一泼,“唰!”   冲得孟庭殊蜷被别首,残剩的薄衫贴熨着玲珑巧緻的乳球形状,随激烈的呛咳不住起伏弹动,颤如豆腐,可见其软。   这冲下去她身上夏星陈的残血秽迹,加上湿衣贴身,别有一番仙子落难的诱人风情,的确可口得多。三人淫笑着正要围上,却见麻福跪在少女两腿之间,将细细的腿儿大大分开,不禁哇哇大叫:“癞头鼋!你干什么?后庭都给你办了,前头怎么也要交出来罢?”   麻福胯下那条粗红狰狞的鳖首棍,单手几乎握不住,他捉着往少女娇嫩的花谷中蘸点淫水,便要挤开黏闭的阴唇,嘿嘿笑道:“好啊,你们几个掏将出来,哪个硬了哪个先来。”   三人一愣,见麻福那鳖颈似的的奇伟阳物,自家与之一比,不免见绌,过往强奸女子好似,多是个个轮流上,匆匆完事,图个爽快而已,谁也没闲工夫品头论足。现而今满厅都是天罗香女子,还有林姑娘居高临下,一目了然;一想到自曝其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肯先解裤子。   孟庭殊被冷水泼醒,冻得发颤,见身前堵着麻福那多毛黝黑的猥亵身躯,以及自己大大分开的雪股间、即将被异物突入的惊悚不适,摇摇昏沉的小脑袋,突然明白过来,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叫道:“不要……不要!后面……后面给你……这边不行!不要进来……别……呜呜呜呜……”   说到后来混着哭音,一边扭动娇躯似欲闪避,又忍痛用剩余的左手去剥股瓣,引诱男儿针砭……慌乱的举动纷呈并至毫无章法,伴着急遽升高的绝望感,少女只求能保住花谷中那片无比珍贵的薄薄肉膜,用什么交换都好,哪怕是出卖灵魂,亦雾半点犹豫。   麻福充分享受了她的绝望苦嚎,转头冲三明同伙狞笑:“吃肉就别怕味儿臊,你们瞧好啦。”   不理少女软弱的抗拒哀告,鳖颈般的粗尖肉棒向前一顶,衬着少女的嘶声惨叫,狠狠捅进了她未经人事的嫩膣之中!   对蚳狩云来说,这也是活生生的噩梦。蚳狩云近年来甚是浅眠,纵使入睡,也常在各种醒后印象紊乱淡薄的杂梦中惊醒——因此,荆陌才刚来到她的床边站定,老妇边突然睁开了眼睛,仿佛她其实没有睡着似的。   “穿衣起身,”   荆陌仿佛扮演传话的角色——虽然次数屈指可数——在蚳狩云见过的寥寥黑蜘蛛里,她的身形口音算是好认的,开口的时候诘屈聱牙之感也淡些,比较像是正常人。“我在门外候着。”   蚳狩云并不觉得屈辱,也未以为荆陌姿态甚高,对自己颐指气使,视为从属。半生待在地底、绝少人眼,已使她们成为截然不同物种,只有外型像人,却不能以人目之。将来,薰儿也会变成这样罢?在此之前,须得从她口里,好生一探黑蜘蛛的根底虚实——老妇苁蓉不破地换好衣衫,用备在床头的香汤漱了口,还披了件绒衬大氅,盘膝坐于琴几之后的蒲团,点燃兽脑中的檀木熏香。   荆陌仿佛一一历见,在她放落火绒的同时,准确无误地开门,引入一名乌绸开氅、腰跨金剑的俊朗青年。“外人入谷”的冲击尚不抵蚳狩云见着那件黑袍时的错愕,正欲起身,腿裾碰着几缘,“嗡”一声琴弦向东,瑞脑金兽的兽首小盖翻跌下来,在几上撞出清脆结实的金木交击声。   (这是……先门主的袍子!   青年所穿,自不能是先门主之物。他死后,蚳狩云已将遗物尽燬,时候想来才觉毫无必要,然后以当时那样心如死灰的难过和绝望,似要毁掉点什么方能稍稍平复,做出此等无益之举,也算是人情之常了。   “长老可以叫我"鬼先生"。”   青年微笑道:“但我没想这般了事,这太不尊重长老,也不尊重我自己。我姓胤,单名一个"铿"字,久闻长老大名,可惜缘悭一面,只托鱼雁,至今日方谒,望长老万勿嫌我简慢。”   蚳狩云想起那封七玄大会请柬上的署名,一下全都联系起来,艳儿赴血河荡之约才失踪的,如今召集人竟长驱直入冷鑪谷,对方意在天罗香,恐非临时起意、顺势而为,而是一早便盯上了教门,处心积虑,终在今夜出手。   老妇人望着那张英气俊朗的面孔,断定他非是信口冒称。   “原来,你是胤丹书的儿子。”   “有这么明显么?”   胤铿——或说“鬼先生”——耸肩,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丝轻佻。“长老既知我来历,当明白我对天罗香无有恶意,否则此际谷中早已血流成河,诸位花朵般的教门姊妹们惨遭蹂躏,而非待之以礼,仅稍微限制一下她们的行动罢了。”   这话软中带硬,明着是示好,表明虽拿下了冷鑪谷,却是秋毫无犯,还有商量的余地,实际上却是警告蚳狩云:天罗香的存亡绝续,只在你一念之间,合作则不致倾覆,若是给脸不要脸,“血流成河”、“惨遭蹂躏”云云恐非恫吓,转眼成真矣。   鬼先生从袍底去除那片胫甲,置在琴几之上。   “长老若寄望雪艳青之奥援,也趁早死了这条心。”   蚳狩云闭上眼睛,半晌才又缓缓睁开,仿佛凭空老了十几岁,眉宇间那一抹芳茂残迹倏忽殆尽,只剩下衰老空洞的躯壳。“你要什么?”   鬼先生笑了起来。“我有两样物事,须得长老相赞。其一,请长老在天罗香诸人面前,奉我为真主,跪于阶下山呼万岁,并对诸位姊姊承认,我才是天罗香的正统。”   蚳狩云低垂眼帘,似极疲惫,片刻才低声道:“我可以做。但纵然如此,你也不会真正拥有天罗香。本门规矩,以女子为尊——”   “所以你那蘅青姑娘弑师出奔时,长老才没有赶尽杀绝么?”   鬼先生故作恍然:“原来如此。因为她杀的,是位男儿身的天罗香之主啊!这么一说,就通啦,难怪、难怪!”   蚳狩云身子微震,心中暗忖:“他竟然知道蘅儿的闺名!”   惊愕不过一霎好,忽然抓到关窍,缓缓抬头,沉声道:“你和左晴婉……是什么关系?”   鬼先生眼中微露惊诧,旋即点了点头,抚掌笑道:“姥姥不愧是七玄中有数的大长老,与您说话,当真一点也大意不得。左护法同我的关系可紧密啦,是我割断了她的股脉,瞧着她流干最后一滴血、嚥下最后一口气,再替她阖上眼睑的。瞒了长老许多年,真心对您不住。”   左晴婉虽与明栈雪、雪艳青等算是一辈,年纪却大了她们七八岁不止,跻身教门菁英、得姥姥大力栽培以前,原是伺候先代门主穿衣的小丫头。先门主虽深居简出,长期呆在北山石窟,少见教内诸人,左晴婉却是天天伺候着他,那件乌绸开氅熟到不能再熟,若曾随手描绘下来,甚且缝制一袭收藏,以为纪念,也非什么奇怪之事。   先门主死后,蚳狩云为掌握教中大权,已清掉一批老人,扶植上来的新科护法教使中,对明栈雪弑师出奔一事多不了了,更别提贴身侍奉过先门主,知有乌稠开氅、蘅青姑娘等;鬼先生能做出这身打扮,且说得出明栈雪的本名,唯一合理的交集,也只能是死在濮嵧分舵的左晴婉。   婉儿一向硬气得很,蚳狩云心想。要从她口里撬出这些事来,这厮定是使尽了手段。“你狐异门从忒早之前,便精心布桩对付我天罗香,看来今夜之失,也不算冤枉。”   “左护法什么都告诉我了。”   鬼先生淡淡一笑。   “唯一的条件,就是要我毁灭天罗香,确定她所经历过的事,不会发生在其他女子身上。蚳长老,在你眼里,雪艳青也好、左晴婉也罢,不过工具而已,你适才一见此甲,料想雪艳青无论是被杀抑或被擒,日后恐都用不上了,居然连问都没问一句……这般心凉,没想过在他人眼里,是如何的齿冷么?”   蚳狩云没接口。近期之内,黑衣青年不是唯一做出这种质控之人,不管是他抑或耿照,都无法动摇老妇人赖以行事的准则。你们哪里知道,延续教门,需要何其冷硬的心肠,才能面对如此的艰险不易!   鬼先生也没打算以温情打动她,悠然道:“《天罗经》包罗万有,号称‘七玄第一武典’,然而数百年来,却无一位天罗香教祖倚之称霸武林,明明坐拥各种拳掌外功绝艺,却无一门足堪匹配的内家功法,‘腹婴功’虽是绝佳的养阴圣法,用于克敌制胜,不过二三流矣。   “你身受上上代门主"喜欲夫人"薄雁君的大恩,师徒二人耗费心血无数,一意突破腹婴功禁制,以发挥《天罗经》诸武学的威力,可惜薄雁君殚精竭虑、发枯身竭,仍是一筹莫展,大半生的努力尝试全扔了水里;要不是她服食过及其稀罕的异种‘枯泽血蛁’,内力胜过历代门主,天罗香在这一代就该衰颓,只能蜗居冷鑪谷,靠黑蜘蛛的保护苟延下去。”   这事不惟左晴婉,连蘅儿、艳儿都听她说过许多次,鬼先生得自左晴婉死前转述,并非难以想象。当年薄雁君弥留之际,灵光一闪,唤守在病榻平旁的亲信护法们上前来,娓娓道出一个奇想天外的计划。   据说“枯泽血蛁”形状似蝉,生着七鳃鳗似的狰狞口器,鲎甲蟹足,拖着一条剑戟长尾,体型大如卵石,泛着似金非金、似铜非铜的铣亮光泽,刀剑难伤;有翼翅而不飞,有腹足而不行,遇到土地便往下钻,一待就是三十年,直将若干范围内的生机吸取一空,才又转移到别处。   单反血蛁寄生之处,地上寸草不生,水中无有鱼虾,连水藻蚊蝇都活不了,故称“枯泽”存活超过三百年以上的枯泽血蛁身带血光,千年以上则通体转赤,那是牺牲了地表上下无数生灵所得来,乃天下至补。   枯泽血蛁无惧金铁,唯腹部胸甲、腹甲之交有一处软肋,能轻易戳破,漏出体液。东洲许多王公巨贾不惜耗费千金,以求一只百年以上的血蛁,以其液延生,传说吊命的奇效还远胜参芝。   薄雁君年少时因缘际会,竟于冷鑪谷附近得到一对枯泽血蛁,与同行的猎户少年一人一尾,分了两只蛁虫,薄雁君因此武功大进,乃至登上大位,统领一门。那少年却一直深山逍遥,快活度日,几与薄雁君同时仙去,两人俱活到八十高龄。   薄雁君固未婚嫁,也不曾诞下儿女,猎户却留有一条独脉,儿子生了孙子,孙子又生了曾孙,曾孙又生玄孙……约莫其时,恰有个六岁大的男童。蚳狩云等受了薄雁君的遗命,将这男孩儿带进冷鑪谷,藏在北山石窟抚养长大,立为天罗香新主。   “喜欲夫人”薄雁君的构想既简单又大胆:既然女人练得腹婴功不济事,那便换男子试试!   阴功不合男子习练,由是更须服有三百年以上“枯泽血蛁”的非凡血脉,身带天功,生下来便远较常人跑得快、跳得高,气力旺盛,练什么武功都能成材。更进一步想:既然他练不了天罗香的内功,那便由旁人练,练好了再送将给他,一股脑儿灌入身子里,这总行了罢?   “蘅青姑娘也好,雪艳青也罢,通通都是为了‘他’备下的内力罐子。”   鬼先生怡然笑道:“时间到了,便将处子元红并着一身功力,全捐给先门主————这便是你们原本的盘算,是不是?”————————————————————————————————————————————————————————鬼先生回到天宫大厅时,场子里已是一片淫猥狼藉。   孟庭殊被干得两眼失神,小嘴怔怔张着,自嘴角淌出一条晶亮津唾里夹着血丝,显是口内牙槽受了损伤。她身上片缕不存,细小却雄壮浑圆的奶脯上布满了殷红的指痕,仿佛被拖进一群鬣狗中撕咬过,雪白的大腿臀臂都有醒目的瘀伤。   麻福在她娇嫩红肿的小穴里射了两回,意犹未尽,又狠干了小屁股一回,若非精囊已空,怕又要再射一注。   孟庭殊本还惨叫哭嚎着,持续了一段时间,末了已瘫软不懂,宛若死尸,只有在阳物拔出血洞、重新捅进另一处时才有抽搐些个,连呼痛得能力都已失去。   麻福把沾着残精血污的肉棒在她面发上胡乱擦抹,把好好一名玉人一般的人儿弄得污秽不堪,再加上前后两穴落红狼藉,连嘴角都有血,一旁巴巴望着的三名同伙也没了胃口,又不甘空手而回,也不知是谁起的头,索性将手伸进裤裆里捋着,捋出满腹邪火,稀哩呼噜地射了她一头一脸。   自然也有不嫌精血肮脏的。“喂老麻!你弄忒久,也该消停了罢?”   一名矮个子连连咂嘴,解了裤头上前来。麻福嘿嘿两声:“你来也行啊。”   朝孟庭殊发上呸呸两身,唾沫混着稀痰,左右无不蹙眉掩鼻,那矮子却毫不在意,笑道:“要不你直接拉泡屎好了,也省事。”   麻福灵光闪现,捉着垂软的粗大鳖首,照定少女精唾狼藉的茫然小脸,还真想尿她一下,矮子伸手一推,怒道:“妈的,有你这么小气的么?又不是你婆娘!”   麻福踉跄几步,抖得鳖颈直晃摇,冷笑道:“老子拿了她的元红————”   “是谁准你做的?”   泼喇一声吊帘掀起,鬼先生大步而出,黑蜘蛛荆陌跟随在后。全场熙攘嬉闹顿时沉落,林采茵一颤回头,强笑道:“主人————”   鬼先生冷不防地一扬手,直将她从三级阶台搧得翻身栽落,撞倒两名锦带豪士,恰恰避开几椅等坚硬之物;饶是如此,林采茵仍蜷在地上微微滚颤,半晌都起不了身,也不知是晕是醒。   麻福一看脸都青了,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告饶道:“主……主人,真不干小人的事啊!是林……林姑娘让小人做的,同伙的还王乘同他们仨!”   被指的那三人脸色丕便,胡乱推搪着,大喊冤枉。   鬼先生笑道:“你知不知道,我刚刚当上了天罗香的门主?你强奸的,却是我之门人?”   麻福还欲强辩,蓦地眼前一花,乌氅翩至,紧接着一阵难以言喻的撕裂剧痛自两腿间传来,他忍不住放声惨嚎,一团血肉模糊的腥臭异物随之塞进他大张的嘴里,麻福蜷身栽倒夹紧双腿,在地上滚出一片骇人的血泼墨。   王承通三人面面相觑,突然齐齐转身,拔腿朝外堂奔逃而去!   鬼先生也不追赶,见厅外楼梯间走下一条瘦高衣影,扬声道:“凤爷,留下三条狗命!”   语声未落,一条匹练银光如神龙矫矢,“颼!”   破空飞出,长如连索的风刃一气将三人的脑袋扫落,“咚咚咚”滚落在地,无首的残躯却还奔出数尺,才抽搐着倒下。   来人一收银练,跨入高槛,却是一名两颊瘦削、面色青白的锦衣高汉,带饰青玉,神情冷漠,对杀人断首一事无动于衷,自然得像是呼吸喝水一般,正是金环谷四名玉带高手之一的“云龙十三”诸凤琦。   “凤爷辛苦了。”   鬼先生抱拳微笑。   诸凤琦只认得他的声音,今日还是头一回见他陆琏,眉毛都没动一根,拱手还礼。“这般货色,难说辛苦。”   自行落座,只瞥地上一眼,旋即坐正,堪称目不斜视。   鬼先生命人将麻福拖出堂去,双掌以贯钉钉死在木架之上,吊起示众,俟其自毙;用刑期间,惨叫与钉锤声不绝于耳,天罗香诸女无不露出痛快的表情,那些曾动淫念的金环谷豪士则铁青着脸,暗自庆幸未逞一时之快,死前还要受这些零碎苦头。   奄奄一息的孟庭殊被抱上阁楼料理伤患,诸女虽未必服气,但悲愤之情略减,鬼先生已安排蚳狩云向众人布达,此际多说无益,让人将教使们先行软禁,饥饱寒衣尽量供应,严禁豪士骚扰侵犯,暂作权宜。林采茵回过神来,抚着微红的面颊站在一旁,鬼先生也不理她,径对众人道:“今夜一战功成,本该大肆庆祝一番,不想小人坏事,只能未赏先罚,实非我所愿。我说啦,天罗香皆是我之门人,岂有欺侮自家人的道理?接下来,才是真正的余兴节目。”   目光扫往一侧,怡然笑道:“二掌院,这便轮到你啦!烦请你起身上前,来给诸位看看可好?”   耿照还未睁开眼睛,难以想象的疼痛几使他再度昏厥过去。   浑身上下每根肌束,仿佛被烙铁炙融了、烫焦了,而后又一节一节卜卜有声,挤溢得脆裂开来,迎风片片崩解……在失去意识以前,他只记得自己极力护住头脸胯下等要害,免得在纷至沓来的踢踹间遭受重创,但是这样的肿胀疼痛扔远超过他的预期,并且随着只觉次第复苏,不断向上堆叠积累,每当他觉得忍耐力已至极点、行将崩溃,疼痛却总能筑出一堵超越想象的新高,再次将他拉上另一个全然陌生的层次————哗啦一响,冰寒刺骨的夜凉水兜头泼落,水珠刺进肌肤绽开的无数大小裂创,终于痛得耿照忍不住张嘴,“啊————”   短短一声吐颤,微分的嘴唇却像生生撕开黏合的血肉一般,疼得他眼角迸泪;咸涩的泪水自破碎浮肿的眼皮渗入,少年难以自制地扭动起来,宛若涮过沸水的活虾。   “……醒了,醒了!”   周围的鼓噪声如在他颅内擂着战鼓,每一丝震颤都令他反胃呕吐。但意识一旦清醒,超越感官之上的直觉则醒得更快,要不多时他便想起自己失陷金环谷众人之手,是鬼先生将自己彻底击倒,苏姑娘也被抓了,还有染红霞————他剧烈呛咳起来,忍痛突出一口血污,睁开眼睛环伺四周,见苏合薰倒在一旁的太师椅中,睁着一双清冷的妙目睇来,似是动弹不得;二朝思暮想的红衣丽人,则俏丽身前,胸背挺拔、腰腿修长,身姿仪态说不出的曼妙动人,染红霞强忍着眼泪不欲示弱,却仍在他睁眼的刹那间溃堤,“呜”的一声掩口缩肩,左臂环胸,窈窕的娇躯不住轻颤。   “没……没事了。别……别哭……”   他忍着剧痛,艰难地翕动嘴唇,试图抚慰一人,才发现干哑肿胀的喉头全然发不出声音,连吞咽口水都痛得像千针攒刺,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染红霞的泪水流个不停,他知道她绝不软弱,无论面对何等难关,总能坚强面对……   但他渐渐明白了,她为什么这般心痛了。明明上半身各处无不痛得他死去活来,腰部以下却无知觉;非是不会痛,而是像不存在似的,根本无从痛起。他依稀记得鬼先生落腿如斧,重击了他的腰脊龙骨,该不会……该不会是被腰斩了,下半身空空如也,才不知疼痛吧?   耿照想着,自己也差点笑起来。这一切如果是噩梦的话,能不能一霎眼之后,便即醒来?   但真正的噩梦,现在才刚开始。鬼先生的身影忽从染红霞背后闪出,个头却比印象中缩小许多,耿照愣了一下才会过意来,原来他是站在远处。鬼先生变戏法似的亮出一团鲜血淋漓的肉块,冲他笑道:“恭喜你啊耿典卫,你这话儿我们每个人都拿着比了比,没一个大过你的,可惜啊!早知就不切你拉。”   耿照纵使视线模糊,也认得出那是团割下的阳物,悚然一惊,挣扎着低下头,却听周围一片轰笑,染红霞不及抹泪,回头怒道:“你胡说什么!”   耿照的衣衫虽污损破烂,惨不忍睹,裤腰却系得好好的,自是鬼先生拿麻福之物相戏。   这一试之下再无疑义,耿照不仅龙骨被断,下半生再与站立无缘,遑论跳跃行走,恐怕连腰腿直觉亦失,成了个不折不扣的摊子,凭他在阿兰山上何等风光、力战李寒阳邵咸尊威震天下,此生之余“废人”两字相傍,什么英雄聊得都成梦幻泡影,点滴不存。   耿照忽然惊恐起来。他自有生,最得意的便是跑得比人快、跳得比人高,内力没了可以再练,体内有个吸功深渊再也使不了武功,但他还能是个不错的山樵猎户,不管干什么都能养活自己,养活亲爱的家人与女眷。但……半身不遂?这要如何管照红儿、宝宝,他年迈的老妇以及龙口村和流影城的两位姊姊?   他挣扎欲起,但动也不动、仿佛与心识的联系全被切断的下半身,却令他浑身如坠冰窖,从头冷到较低————但如今连脚底他都感觉不到,视线所及,瘫在地上的是两条宛如缝了棉絮套上靴裤的假肢,半点“活生生”的感觉也无。   鬼先生已当他是桌椅几凳一般,目光扫过却看不入眼,专对染红霞道:“二掌院,跟男人呢,起码得挑个有用的。就不说这个幸不幸福了————”   随手扔掉阳物,正色道:“还得替她把屎把尿,啧。你忍得三年,忍得了三十年么?你虽是破鞋,所幸还有几分姿色,很多男人可选的。这个……啧啧啧,我看就算了罢?”   染红霞面色惨白,咬牙眥目,冷冷道:“行走江湖,部分黑白正邪,能立身服人者,只讲‘情义’二字!有情有义,才有江湖。你莫逞嘴上之快,有什么条件,爽快说了罢,不违侠义道、不悖良心之事,我能为你做到;否则,死有鸿毛泰钧之别,你未必便能威胁了谁!”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不卑不亢,在场许多人不禁对她收起轻视,心中暗暗点头,料想江湖恩怨,至多是引刀一快,身死酬仇,主人既已占尽便宜,要杀要剐也好干脆些,图些嘴上便宜、零碎折磨,既是折辱了这等飒爽身姿,也未免太无器量。   “爽快!”   鬼先生竖起了大拇指。“那我便直说啦。二掌院,我要你的人。”   虽然早已想过这种可能,但亲耳听闻时,染红霞仍忍不住白了雪靥,身子微晃,若非苦苦撑持、不肯下人,说不定便晕厥过去。   耿照依稀听得,发出嘶嘎瘖哑的“呜呜”怒吼,只可惜动弹不得,鬼先生连瞧都懒瞧一眼。染红霞见得爱郎的惨状,心中酸楚,心想若能换得他平安出谷,及早延医治疗,便迫不得已委身于贼,恐怕也要忍耐。   正自柔肠百转,忽听鬼先生笑道:“啊呀,二掌院是不是误会了?我不是要你献出身子,供我奸淫取乐,等着我临幸的女子,都能绕平望都外城墙几匝了,实轮不到二掌院委身。”   说着笑容一敛,冷冷道:“我要你做的事,不管违不违侠义道、与良心有无关连,只要我说了,你不但得做,还得做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不留一丝余地!这比陪我睡觉要难多了,不容你虚与委蛇、阳奉阴违,若要你弑杀师傅、屠灭水月一门,你也做了才能点头!如此,你若立下毒誓,终生不得违抗我之命令,我便留下耿照的狗命,你听清了么?”   染红霞浑身颤抖,蓦地想起一物,涩声道:“你……你是要我做刀尸?”   鬼先生笑道:“要我留他一命,不清一清前账,价码本就不便宜。你可知你的好郎君毁我多少心血、碍我大业推行,为他一人逞英雄意气,有多少人白白流血,心机落空,多少冤恨难以昭雪,多少理想泥足不前么?要不是你还有这点价值,你二人挫骨扬灰之外,岂有别的下场!   “没错,就让你做刀尸,交换你爱郎的后半生,毋须活在无穷无尽的酷刑折磨之中。这么好的条件,我只提一次,越犹豫就只会越糟糕,你且考虑清楚。”   鬼先生从原本的激昂愤恨,说到这里时已十分平静,越是如此,越令染红霞慄慄震颤。她不怕身受孟庭殊那样的遭遇,就算再痛苦数倍、乃至十数倍,她猜测自己都能挺得过————世上有比舒适、幸福,肉体的欢愉或苦痛更重要的事,叫做“信念”失去信念,人就只能活得猥琐低下,足以令一切舒适幸福染上乌影。————但,她能坚持看着耿照受苦吗?   想象他所承受的痛苦,比在她自己身上发生的同等来源,还要痛苦上百倍、千倍,那已经不是她的意志所能承受的范围。若……若耿郎此刻灵台清明,还能同我清楚说上几句话,他会怎么说呢?会鼓励我坚持信念,还是让这一切尽快落幕?   “时间到。”   鬼先生欢快宣布,仿佛一点都不意外。   “因为你们始终都是这么样的愚蠢,会走到这一步也是理所当然。你刚刚要是爽快点头的话,我大概要吓得送赠品了,呼————好险好险。现在,我们要将条件往下修。   “你若愿成刀尸,可交换爱郎的后半生毋须活在无穷无尽的苦心折磨中,虽然有点小残废不太方便,但我相信你们的爱可以克服一切……”   染红霞听得一怔,还未会过意来,鬼先生乌影一散,已如旋风般掠下阶台,穿过了横在染红霞颈边身畔的脱鞘刀剑,在耿照身后重凝身形,像摆弄傀儡似的提起他的右腕,朝众人亮出左掌中的匕首““大家看好啊,耿典卫的右手,持刀战败鼎天剑主、文舞钧天,令群魔辟易,五道共仰的这只右手……就-没-了!”   银光一掠,精准地挑断了耿照的手筋!   手脚筋脉被挑,剧痛不下于腰斩刖膝,自古便是极刑。耿照身子一搐,由胸臆里迸出撕心裂肺的痛吼,整个上半身后绷如弓,旋即弹颤着满地乱滚,伤处溅血如激泉,连素来冷静的苏合薰都不由惊呼!“……耿郎!”   染红霞不顾刀锋剑刃,发了疯似的往前冲,左右唯恐白刃误伤了她,纷纷撤手,眼见染红霞即将扑到耿照身上,蓦地重重一跌,仆倒在地,整个人被倒拖了五六尺之远,靴踝处缠着一条折节烂银鞭,正是诸凤琦出手。   锦衣玉带的持鞭瘦汉飞快点了她背心几处穴道,回身落座,收起十三节钢鞭,一脚踏在她曲线动人的腰臀上。   “谢了凤爷。”   鬼先生一把将痛得扭曲的耿照抓起,这此亮出的是他左臂手筋。“可惜时间又到了,我们继续修改条件。你当刀尸,交换一名双手残废的如意郎君————”   耿照最后听见的声音,是染红霞疯狂地哭喊着“我答应了”、“别再伤他”偌大的厅堂仿佛乱成一团,明明就只有鬼先生一人作怪,四周全是他的人啊!   意识渐渐抽离身体,连那可怕的疼痛都暂时消失,耿照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漆黑的汪洋,墨汁般的巨浪将他几丈几丈的抛起抛落,同样漆黑一片的天空里乌云压得非常低,有时几乎难以辨别出云与浪,乌云不住落下黑雨,声势惊人地落入黑暗的海上……   太祖皇帝“残拳”所模拟的意象,是海洋。他忍不住想:倘若体内那吞噬一切劲力的深渊具现出来的话,应该就是这样一片黑不见底的黑渊之海吧!————这就怪了。   出身东海之滨的太祖武皇帝,是在什么地方,看过这样的海呢?在这个世上,并没有如这般黑黝而疯狂的海洋,他究竟在何处、或受了何人的启发,才由这样的深渊之海中,悟出了“所向皆残”的残拳?   虎帅遗刻中说,真气乃取法天地自然,因此八阵字历经往复,从无到有,有而无之,终至“八极自在”之境……他师法的是此世的天地,与太祖战来平分秋色,并未稍逊,最后之胜负,不过是天运使然,毫无遗憾。残拳与其他东洲武学截然不同,有没可能,它模拟的并不是我们所熟知的天与地,便如这片深渊之海?   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掠过耿照的脑海。他突然想起来,曾在什么地方看过这样的天空————在烟丝水晶的龙皇记忆里,数千年前的天空始终灰濛濛一片,像是云随时都要倾压下来,与大地混成一处。有无可能,在更久远的年代里,在龙皇和天佛皆未现东洲之时,大地之上,曾经存在过这样的一片漆黑汪洋?   思虑自此,周围的黑浪为之一变,仿佛原本阻隔感知的那层薄翳忽然撤去,极目所见,景况不再是混沌模糊、灰白交错,而是清晰如历————这根本不是海,是泥灰……不!是无比浊热、底下沸腾着熔浆,只有表面接触空气的部分才稍稍凝灰,宛若消融铁汁般的火海!从天空坠下的也非雨点,而是巨大的灰石泥块,不知是从火之海的哪个角落喷上九霄,才又四散坠落的!   (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   大海虽有狂暴之时,但更多时候是一片沉碧,接天徜徉。耿照始终想不透,模拟大海的“残拳”怎会有如此霸道的吞噬之力?若这片煮铁焚浆的火之海并非出于他的想象,那么,一切便突然兜拢了起来。   残拳是模拟古纪以前,与现今所见截然不同的天与地!   他踏在一团不住翻涌堆叠的泥灰岩浪上,隐隐觉得搅动这片深渊之海的力量根源即将现形……蓦地,视线所及的灰浪一震,向两侧轰然倒开,一团火红刺亮的岩浆冲出深渊,矫矢迤逦,腾空飞去;巨尾旋扫过处,泥灰无不扎裂开来,熔岩一柱接一柱地冲上天际,映红了原本灰濛濛的混沌世界……————是龙!   (第卅一卷完)   封底兵设:漆雕利仁的爱刀“血滚珠”   第三十二卷:枯泽血蛁   内容简介:   封面人物:苏合薰   耿照一生从未如此害怕。饱受凌虐,过去坚信不移的信条并未拯救他,未在希望灭绝时驱走灾厄,留存善良。因为失去,方知过去拥有这麼多;因无能为力,才体悟到自己何其脆弱——没有力量的正义,不过是夸夸其谈,徒惹讪笑;伸张公理,须有相应的实力,才能被人聆听。但耿照万万没想到,扭转乾坤的新力量,竟来自最深层的恐惧!   —————————————————————————————————————   因为今晚还要给大家一个小惊喜,现在可能没时间聊太多。本卷的封面人物是近期内我个人相当偏爱、已经收为乾女儿(被殴)的苏合薰,兵设则是非常非常可爱(继续被殴)的枯泽血蛁。附带一提:这张兵设是特别请罹夜兄帮忙绘制的,据说在编辑部广受好评,美眉们都觉得做成绒毛玩具或抱枕之类,相当有搞头,再次谢谢罹夜兄的赐稿!(鞠躬)本卷有将近七千字的H戏,算是开打之前的最后大放送,我估计本卷之后,新兴的(消音~)党支持人数将会创下史上新高,严重威胁目前呈现三强鼎立的明、符、红党割据之势,后续的发展本台将持续为您追踪报导。现在我们将镜头交还棚内的乱田。乱田(对镜头颔首)   第百五六折、笼鸟掩借,伽蓝喙底   近两月里,越浦城尹衙门四周的分茶铺子,总是未至寅时便开始烧汤煮茶,点灯开门,准备迎接一天的到来。   这在过去是难以想象的事。梁子同大人在位时,莫说寅时,衙门里的押司经常得过了晌午,才三三两两出现,梁大人一年到头都在廿五间园,能被召进园子里的才算个事,升斗小民欲见无门,只能往衙门里打点银子,给足了数,事情才有解决的机会。   自慕容柔来,不只衙门人事翻了两番,连日子都改头换面,不得不按将军的规矩来。   慕容柔每日卯时便衣整餐毕,先批上半个时辰的军谘公文,接着升堂议事,直到正午。无论问案或听陈,他效率都高得惊人,三两句切中要点,决断明快,绝不拖泥带水,罕须问足时辰;饶是如此,后续交办的工作,便足以让大小官吏忙到深夜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返家,府衙附近的食店不得不兼做夜宵晨点,因应突然改变的官员生态。   过去常出没秦楼楚馆、歌台舞榭应酬的官员,新近的娱乐是半夜从后门下班,聚于附近的食店以烧鹿脯、炒肺片等燠爆热食佐酒,痛骂慕容柔如何苛烈,酒还不敢多喝,至多两爵,隔天寅时便要起身上班,万一宿醉乃至睡过了头,轻责罚俸,倒霉的还带挨板子,那可不是开玩笑。   “吴爷早!今儿用点什么?”衙门后巷街边角,挂着“不文居”布制店招的分茶铺里,拎着长把铜壶、肩挂白巾的小伙计,一桌接一桌地点茶,利落招呼来客。说是客人,十之八九是公门惯见的良红服色,不是文书就是衙役,猛揉惺忪睡眼,张着嘴大打哈欠。   被询问的中年汉子正要发话,蓦地对街一人撩袍奔来,冲他直叫:“老七你怎才来?快快快,夜班押了批盗匪回来,牢房都快关不下啦,邹捕头直催笔录。你快些来,咱们都还没下值呢。”转头对小伙计道:“包几只葱肉火烧,再打一壶茶一盆汤来!大老爷们都累坏啦。”伙计唱声长喏:“就来啦!一会儿给官爷送过衙门。”嗓音一拉长顿有些尖利,倒还不至于刺耳,抹满炭灰的小脸无有须根,恐是年纪尚幼。那人没工夫闲话,吩咐停当掉头就走,一路风风火火赶进衙门去。   被唤作“老七”的汉子揉揉眼,却揉不去满面惺忪,手一放落,瘦脸反皱了几分,看来是天生的瞌睡相。   他前几日才调回城里,故旧不是离岗就是下狱,资历形同勾消,百废待兴,被部里老人一催,没敢多待,胡乱以香汤漱口,搁下茶钱,一跳一跳套上趿拖着的长拗靴筒,一边蹦出了店门,便悬在腰后的刀鞘不断拍打屁股,也顾不上了。   伙计赶紧上前:“吴爷!给您公余吃,大清早的别饿着。”塞给他一个烫手的纸包,暖暖地透出葱面咸香。汉子手忙脚乱地去摸钱囊,伙计却笑着将他往外推,穿花蝴蝶似的绕往别桌去了。   “怪了……”汉子咕哝道:“这兔崽子怎突然这么好?”跳经门外布篷下的一张客桌,乱甩的刀鞘板劈哩啪啦,打了桌又打了凳,差点连人都绊了。桌边茶客猿臂一舒,稳稳将他搀住,汉子忙不迭点头,一下不知该道歉还是道谢,却见茶客怡然笑道:“现下衙门里的大老爷们,是给百姓做事的,照拂满城安居乐业,百姓自然欢喜,都说:”恩德遍插羽,衙中父母亲。“吴爷仔细,莫摔着啦。”汉子一怔,若有所思,见茶客一副落拓浪人打扮,却是剑眉星目、丰神俊朗,知不是普通人,拱手道:“多……多谢了。”匆匆戴上翎帽,仍是臀撞刀板脚踢尖儿,屁颠颠地跑过了街。   茶客嗓门不大,方才那句不知怎地,却是所有人都听见的,此起彼落的呵欠倏停,只余喝茶嚼饼的零星细响;没多久,不知是谁“啪!”把钱往桌上一拍,推凳道:“走啦走啦,干活去!”满铺公人不约而同起身会帐,争先恐后地挤出窄小的铺门,抬头挺胸、神气活现地走进衙门办公,精神都来了。   小伙计拎着铜壶的长提把呆怔片刻,“噗哧”一声笑出来,皱着小巧的鼻尖冲茶客一睨,连声啧啧:“胡大爷,你好坏啊!我怎没听过什么”恩德遍插羽,衙中父母亲“?”“没见识!这不就听说了么?”胡彦之一本正经。   “而且怎是我坏?要说也是镇东将军坏。他坏到能把坏人变好,把骡子生生变成了马,这要有多坏才办得到?坏透了简直。”嘿嘿两声,搓手道:“这下没人来抢食啦,快叫厨房给大爷上一大盘葱肉火烧,炒几碟鹑兔鸠鸽之类,再来坛白酒,一会儿胡大爷要款客。”小伙计“咭”的缩颈一笑,蹦跳进了厨房。   不文居虽是小店,在老饕间却颇有名气,胡彦之落脚越浦时,每日至少留一顿来此间解决。店后掌杓无名无姓,只在油腻腻的隔帘写上“君子远”三个大字,无数豪门富户、酒楼名店亟欲招揽,连人都见不上一面,十数年倏忽蹉跎,才渐没了捧金挖角的流水辗韫。   下半夜胡彦之一离开新槐里的大杂院,赶赴约定的集合处,由符赤锦口中得知金环谷人去楼空,连帝窟宗主漱玉节亦未随她前来,五帝窟——起码黑岛漱家立场已不言可喻。   黄岛何君盼虽未露面,曹无断既不能带回金环谷针对帝窟之确证,单凭一面之词,便要黄岛对上金环谷、乃至隐藏于背后的狐异门,不应过于乐观。况帝窟五岛的注意力放在即将到来的大位争夺上,漱玉节若于越浦盘桓,黄岛乐得连夜开拔,提早回土神岛做准备,白岛薛百胜亦然。   往好处想,至少她们不会掺和进来,若能劝退漱玉节,七玄大会便少五帝窟一支;但在这一局的较量上,恐是鬼先生稍胜一筹,不仅让老胡这重重的一击打在空处,还趁机遁入台面之下,玩起敌明我暗的把戏。   老胡捏着粗陶杯子想了一夜,对兄长的盘算毫无头绪。   如此轻易放弃金环谷的物业,除非有更大的好处,否则无异于自断手足。他们定是移转到另一处,所在更隐密、积聚更富饶……问题是:三川之内,哪有一处这样的地方?   而鬼先生的计划,竟连十九娘也瞒着。   当胡彦之以“谷城铁骑将袭击金环谷”威胁时,她眼底浮露的惊慌失措异常真实。他早猜到鬼先生不会信任这玩物也似的美妇人,那个人打从骨子里轻视他人的信任,所有仰望他、依赖他、对他全心交付之人,就像一支支美丽的花瓶,收集摆饰,那是普通人的嗜好;鬼先生的乐趣,是先教会花瓶七情六欲五感知觉,再把它摔得粉碎,听它濒死的悲鸣,问问它作何感想……但在此时舍弃翠十九娘,就算非是失着,也是一步不怎么高明的臭棋,他宁可相信鬼先生在过把恶作剧的癖瘾后,仍安排了厉害的后着接应十九娘,果然在大杂院附近兜了几圈,找到十九娘逃亡时匆匆留下的些许残迹,无一例外地在中途断了线索,索性不再浪费时间,直接来了城尹衙门等待。   要不多时,府后的小门“咿呀”一声推开,提着水火棍的衙差撵出几人,都是在新槐里大杂院束手就擒的金环谷豪士,想是盘问已毕,与拐女案无甚牵连,只被缴了兵刃暗器,当庭释放。   这拨共七人,被衙差们粗鲁地扔出小门,只一人朝地上啐了口浓痰,旋被伙伴拉住,一行人连一声交谈也无。按说这些出身绿林的鲁汉子,手上功夫不说,个个骂得一口污言秽语,受了官府的气又还手不得,少不得骂骂咧咧,讨个嘴上便宜。   胡彦之远远看着,举杯支肘,极其自然地掩去半张面孔,眸中迸出精光,含笑观察。过不久又出来几拨人,一样是绝不交谈、分批离去,方向四通八达,居然没有两批是重复的;有的为免官差疑心,出来后也不忙着走,在街角瞎晃荡,只是不时东张西望、心不在焉,又不像是随意消磨时间。   东方将露鱼肚白时,老胡终于等到了人。陈三五是独个儿出来的,比起其它人算是晚的了,他呼一口白气,搓了搓冰冷的双手,抓散额发掩住金印,正缩起脖颈要迈步,便看到街角篷下的胡大爷放落陶杯,冲他挥挥手,指了指对面的长板凳。   陈三五愣了一下,二话不说掉头就走,恰见小门“咿呀”又开,放出三名腰系青带、面上亦有金印的彪形大汉。   (糟……糟了!〉陈三五略微回头,余光瞥见胡彦之笑着起身,叉腰摆手活动筋骨,双手圈嘴作势要喊,心中“喀登”一下,赶紧抱臂低头,快步前进,来到桌前拉开板凳,乖乖落座。   “来来来,吃只火烧喝口酒,趁热!”胡彦之拿起一块烤得酥脆微焦、面香扑鼻的葱肉馅烧饼递给他,往他桌上的空碗里注满了酒。“一会儿我让厨房酱烧两只猪蹄,再给你下碗细面,去去霉气,啊?”陈三五拿着肉火烧,发呆片刻,叹了口气。   “您饶了我罢,胡大爷。犯得着逼死人么?”“陈三五,你这话不地道。”胡彦之也给自己斟满,嘴里刁了只肉火烧,稀哩呼噜地边吃边吹凉,一口咬下,不止白芝麻酥皮迸碎一桌,只用葱、盐、少许胡椒调味的后腿肉馅挤出金黄色的肉汁,滴落鲜浓滚烫的膏脂香气。“我要不拦你,你再回去还是卖命,赚那死了才能领的花红。我说你就这么想死么?”金环谷这么大的组织龙蛇混杂,必有紧急联络的地点和方式,以备在谷外执行任务之人,拼死传回有价值的线报;为防机密被拷掠,这些江湖豪士可能并不知道自己被交付的地点或暗号有何意义,只知一旦有事,须得孤身前往某处,自有接应或指示云云。   盯哨的重点,不在于他们做了什么,或去了何处,只须归纳出“有共通的特异之举”,便知暗中确有联系。绝不交谈,正是这伙江湖豪客露出的最大破绽。   因此,当陈三五一见他作势起身,便只能乖乖顺从,万不幸胡大爷亲热地与他大打招呼,当街喊出“陈三五”之名,刚出衙门的三名青带豪士回报金环谷,休说陈三五还想卖命挣钱,没被当成奸细追杀至死,已算是祖上积德。   “你不懂,胡大爷。”陈三五叹气。“有人肯买,命才值钱。我说过,金环谷开的价够好了,我没什么不满意的。”咬了一口火烧,将碗酒喝尽,举袖一揩,低道:“多谢胡爷招待,咱们后会无期。”他重回金环谷当差,身死家人才能拿到花红,再见胡彦之时恐将搏命,此说确无恶意。   正欲起身,胡彦之又将酒碗注满。   “要多少?”“……什么多少?”陈三五蹙眉。   “金环谷开的价。”胡彦之仰头饮罢,压酒一笑。   “两百两。”胡彦之一口酒差点喷在他脸上。“两……两百两!这也算好……”忽然无语。   对面陈三五却不叹气了,淡淡一笑,又把酒碗饮干,连碗缘的液渍都没放过,放落时忍不住咂了咂嘴,似是回味无穷。“我家乡的白酒,也这么好喝。胡大爷,多谢你的招待,请。”胡彦之回过神来,再替他斟满。已起身的陈三五犹豫了一下,又坐下来,端起瓷碗。   “先别忙着喝。”这回却是胡彦之阻止了他,从怀里取出一迭对折厚纸,平平推过桌面,直至眼下。   “这是三江号的本号柜票,每张面额纹银五十,五张合计两百五十两。我身上就只这么多啦,空口白话又怕你不肯信,幸好怎么也比金环谷多了五十两,你也不算吃亏。”陈一二五会过意来,苦笑:“胡爷也要买我的命么?”“世上没有买命这种事。”胡彦之敛起嘻皮笑脸,正色道:“你的母亲和妹子,用不了染满你鲜血的两百两。纸包不住火,总有一天她们会知道,你要她们带着什么样的心思,才能继续把日子过下去?将心比心,若这两百五十两是令妹以性命换来,你拿得了么?”陈三五神色一黯,默默垂首。   胡彦之续道:“我买不了你的命。你的命只能是你自己的,就算一剑杀了,也是毁坏,而非夺走。你如此轻易便动了毁伤性命的念头,我若是令高堂,先揍你个大不孝!这两百五十两,就当是买你的武艺罢,怎么样?”陈三五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举手发问。   “……是让我当胡爷的保镖么?”胡彦之差点又喷出一口酒来,哈哈大笑。“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啊,你那鼎鼎大名的”三元刀“,实话说我也很想见识见识。不过,你收下这迭柜票,赶紧回郸州老家跟母亲妹子团圆,才算是帮了我的大忙,保镖就不必啦。”陈三五考虑起来,面色凝重,半晌才收了柜票入怀,将酒水饮尽。   “我卖了,胡爷。打今儿起,我陈三五这一身武艺,算是你的了。”“爽快!”胡彦之大喜,也冲他干了一碗,抹去唇畔酒渍,低道:“买卖已成,问你要点小赠品行不?”“赠、赠品?”“哪有卖菜不送葱的?别这么小气!”胡彦之压低声音凑近:“金环谷让你去什么地方、同什么人接头,暗号是什么?”陈三五这才明白过来,叹了口气,也低声问:“这……能不能不说?好麻烦的。”“自然不行。你菜钱都收了,得把葱交出来。快点!”“这就不好办啦。”陈三五又叹了口气,抓抓满是乱髭的瘦削面颊,似是万般无奈,一本正经地考虑片刻,才道:“……胡大爷一定要知道的话,恐怕得再给我五十两。”胡彦之几欲晕倒,心想我瞎了眼才觉得这人是条好汉,分明无赖啊!从衣袋里掏出最后一张银票给他,没好气道:“这下你总能说了罢?”“还有件事想麻烦胡大爷。”陈三五叹道:“这事一说,我和金环谷算结下了梁子,难保不会派人来寻晦气。胡大爷若能给我弄把单刀来,至少不是束手就擒,坐以待毙。”“这事容易。”老胡听得蹙眉,颇生不耐,这人怎地突然麻烦起来?之前明明连话都不多啊。陈三五再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还有……”“还有啊!”胡大爷快翻脸了。   “还有一件,这是最后一件啦。”陈三五再三保证。“我正好要去城南的天水当铺取一样东西,与胡大爷同路,便领胡大爷走一趟罢。”胡彦之倒是无所谓,只有一事稍觉不妥,没想坑他,好意提醒道:“我同金环谷的人一碰面就打架,他们便不想打,你胡大爷也不教他们舒坦度日。你不觉得咱们各走各路好点?让胡大爷给你保镖,这趟浑水你就蹚定啦。”“我也不想啊。”陈三五苦着一张瘦脸。“联络的暗桩,恰恰便是天水当铺。   我想:若那样物事他们不让赎,指不定胡爷出马,大朝奉便拿出来了,也省事些,岂不甚好?“胡彦之一怔,心想:乖乖,这下还不是保镖,直接成打手了。陈三五你练什么武?收了菜钱还拿回葱菜的,从来没有啊!你这么行还不快上街找点题材做买卖,回头就要发家啦!   耿照对自己忍受痛楚的能力一向自豪。然而,即使连日来高烧不退、不断于昏醒间往覆,身上各处的疼痛仍不时令他呻吟出声,却从没真正醒过,以致这回他睁眼张望了会儿,另一头的苏合熏才蓦地会过意来,见他抽搐着挣起,急道:“别动!”耿照刚醒便知状况坏极。休说刺痛如新割的右手腕,光指掌间半点气力也使不出,已足唤起天宫大厅里的惨烈印象。越是如此,胸中越涌起一股狂躁不甘,少年咬牙一撑,突然间,整个地面摇动起来,彷佛是因他而起,软弱的右腕难以平衡,耿照蜷着身子向后滑动,“砰!”重重撞上铁笼,全身伤口似于一霎间齐齐迸开,要命的是龙骨稍一震动,便痛得他眼冒金星,忍不住哑声嘶咆,当场又昏死过去。   “你别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再睁眼时,苏合熏仍于视界另一头,罕见地扬起微哑的嗓音,唯恐他再轻举妄动,不知为何却全没有趋前探视的打算。耿照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待眼前如萤乱舞的金星散去,举目四眺,赫然明白了苏合熏开声示警的原因何在。   他们被囚在一座巨大的鸟笼里。   不是形容,更非援引比附,之所以称作“鸟笼”,只因就是一座等比放大的铁铸吊笼,宛若富户遛鸟所用,只是放大了数百倍之谱,较杯口粗的囚栏闪着狞恶的钢色暗芒,触手滑冷,间隙仅能伸手至肘,无论色泽、韧度皆与耿照熟悉的精钢不同,质性却颇有胜之。   这“鸟笼”径长逾两丈,顶高差不多也是这个数,要用锤炼精钢的方法打造出忒大的铁笼子,以他所知的冶铁技术是决计做不到的,除非由体型较凡人高出数倍的巨灵神执锤,兴许才有一试的可能。   鸟笼囚室被空悬在一处断崖之外,由对面的栏隙间望出去,苏合熏的背后,正对着突出如価蓝鸟(鹈鹕之古称〉狭长吻部的崖道,两条巨大的角柱钢梁一上一下伸出断崖,如个反转的“匚”字,虚扣着鸟笼的顶部与底端,当中应有铁链一类的物事联系,于耿照所在处难以悉见,断崖与鸟笼之间倒是连着七八条铸铁链子,如舟船拉纤,亦是杯口粗细,与寻常铁链没甚两样。   耿照自不能看见整座“鸟笼”的外观,但那两条角柱钢梁通体平滑,全不见接缝,不知多少年的尘沙累覆尽掩其华,却掩不去那种极其突兀的气势与异感。耿照想起在哪里见过类似的造物——烟丝水精的龙皇记忆里,那由祭台变化而成、缚住陵女四肢的钢铁蛛爪,将其放大十数倍,即类眼前所见。考虑到天罗香的源流,以及冷炉谷千年以来的封闭情况,能留下与三奇谷同一时期、乃至更久远以前的遗迹,似也不违情理。   “这……”他开口才察觉自己几乎发不出声音,哑咳一阵,勉力道:“什……什……地……”“是天罗香教下让罪人等死的地方,叫”望天葬“。”苏合熏的声音倒是平静得很。“你别乱动。要动,咱们一起动。”耿照明白她的意思。鸟笼恐怕只靠顶端的铁链与上方角柱相连,在笼中任一处活动,将使笼子晃摇不已,越靠外缘引发的动静越大,唯有中央略微好些。他昏迷时被扔入笼中,自~不可能稳居正中,苏合熏为了稳住笼身,不让剧烈摇晃,只好踞于笼子另一头,与他遥遥相对。   这笼子的设计充满了恶意。   笼隙大到可以伸出手肘,万一笼子倾斜时,身躯恰被挤到槛栏上,将不免产生“要掉出去了”的错觉;盯着底下的万丈深渊,想象自己一松手便要挤出笼隙,向下坠落,也够折磨人的。   况且,在随时可能失衡的悬笼中,既不能伸展四肢任意走动,万一承重不均,又或忽来一阵大风,笼里便是天旋地转,兼收极动与极静之最恶,却无二者之善,身心无不绷紧至极,不出几日,就能将所囚之人折磨得不成人形。   他见苏合熏仍是那袭黑衣,却解开胸颈间的三枚排扣,露出白皙如雪的柔肌,小巧的锁骨精致绝伦,鹅颈细长,柔润如水,肩臂线条细到了极处,出乎意料地充满女人味,一点都不觉瘦硬棱峭。   苏合熏秀发纠结蓬乱,容色较印象中憔悴,像是连几天没睡好,精神体力已至极限。但她解衣扣是有原因的,耿照神智恢复不久,便觉笼中燠热,身下钢板卧不多时,已隐隐发烫,欲挪一稍凉处趴着,笼子将晃未晃,两面为难,只得老老实实卧着。   他身上除了脓血腥恶,还有浓重的汗臭,衣上随处可见雪白皲刷,却是一粒粒盐花所结,想来这样的闷热并非是今日才有,恐怕在昏迷期间,汗水亦经常浸透衣衫,又被蒸干,才会在布面留下明显的盐晶。   除汗盐之外,衣上还有些淡黄色的颗粒,闻起来像是腐臭的鸡蛋,气味不佳,不知是什么物事。   “这……”他试图以交谈来转移身体内外的不适,哑声问道:“冷……炉……我……昏……多久……”“今儿第三天了。”苏合熏道:“这里是冷炉谷的最南端,越过山脊棱线,由前头的山洞走出来,便到这处断崖。这也是黑蜘蛛唯一到不了的地方,她们的秘密通道全避过了此间;连黑蜘蛛都难至,自也毋须派人看守。从古到今,没有人能从”望天葬“逃出去。”耿照极目远眺,果然崖道尽头便是个黑黝黝的山洞,不见人影,老实说此间风大,若无笼槛相隔,走在断崖上十分危险,一不小心便遭气流卷落,只须守住山洞入口,的确不必冒着坠崖的风险安插守卫。   时近晌午,鸟笼吊在断崖外受烈日曝晒,角柱上无有篷遮,无怪乎燠热难当。   谷中风声猎猎,然而吹上来的似乎都是热风,耿照才醒来没多久,便有置身炼狱之感,体内水分似被铁板焚风内外交煎,蒸得点滴不剩,渐又昏沉,抱着一念不肯放松,咬牙涩道:“红儿……染姑娘……她……哪……”“不知道。”苏合熏本就话少,为防水分流失,能不开口就不开口,连回答都是言简意赅。“肯定好过我们,谷中没有比这里更糟的。”耿照一怔,“噗”一声笑出来,连连咳嗽,忽听苏合熏道:“你省点气力,一会就要来啦。”身子挨紧笼槛,两只纤纤素手挽住钢条,白皙的手背绷出淡细青络,足见用力。   耿照搞不清楚状况,不过还是依样画葫芦,用背门挨紧钢条,小心避过龙骨伤处,伸出左手勾住,举起右臂,见腕间一圈一圈缠着厚厚的药布,透出的甘洌药香耿照十分熟悉,正是五帝窟的金创圣品“蛇蓝封冻霜”,手筋断处却没有想象中疼痛,只是被白布一并包起的指掌完全使不上力,将来纵使伤口痊愈,连举箸亦有不能。   鬼先生在他的身上落此重本,决计没安什么好心。   除了对染红霞有所交代、以换取她俯首帖耳,谨守约定之外,鬼先生长期监视帝窟五岛,自知有“血手白心”伊黄粱这号人物,连伤残多年的阿傻,伊黄粱都能为他换过双手筋脉,耿照的右手未必无可救之药;赶紧让手筋断处生出新肉,将大大增加歧圣续脉的困难。   在不能将右手齐腕斩断的情况下,鬼先生这“斧底抽薪”之计也够狠的了。   耿照未及心凉,蓦听苏合熏低喝:“来啦!别说话,小心咬了舌头!”笼底一掀,几将身子离地抛起,整个笼子像被巨人拎起晃荡般,剧烈摇动起来!   晃动持续了一会儿,在耿照的感觉里,甚至可能有一刻这么长,伴随着刺鼻的强烈硫磺气味,直欲逼人反胃,灵光乍现,突然明白过来:“衣上的黄颗粒……是硫磺所结,这谷底有地热!”不由得想起梦中的岩浆泥海,以及破海而出的火焰龙形。   笼摇渐渐歇止,耿照松开左臂,挥散从槛隙钻进来的硫磺白气,见对面苏合熏亦松手撑起,急道:“苏——”却见苏合熏摇了摇头,伸出修长的食指抵住嘴唇,示意他噤声,做了个伏地趴卧的动作,又冲他直摇头。耿照心念一动:“她是要我继续假装昏迷?”忽听一串脚步声杂沓,见远处洞口钻出几个人影,赶紧趴伏不动,竖起耳朵保持警觉。那些人来到悬崖边,喀啦啦地一阵铿响,笼子又动起来,却非如方才为谷底狂风所卷、天摇地动的乱晃,而是缓缓往悬崖拉近,耿照暗忖:“是了,若要递送食水,又或替我的伤口换药,胁下未生肉翅,总不能飞过来罢?”轰的一震,摇晃顿止,看来绞盘之类的机关已收到了底,由余光望去,满眼俱是砂色,已非吊悬于崖外。   有人隔着笼槛,拽出他的右臂,解开药布,重新上药裹好。耿照轻轻呻吟,装出半昏半醒的样子,笼外一人笑道:“合熏,妳好可怜,这”望天葬“一次得囚两人才能持稳,委屈妳陪典卫大人啦。”却是林采茵。   苏合熏背对入口,没想理她。林采茵本想让人拿递食水容器的长杠戳她腰背,又恐苏合熏尚有气力,万一使诈夺去杠子,生出变量,主人定要责怪,索性叫人将笼子滴溜溜转了个头,成了耿照背向崖道、苏合熏在另一头遥遥相对,瞇眼笑道:“合熏,人家和妳说话,妳却以背相对,太没礼貌啦,多亏我专程拿了水给妳呢。”拿出一节竹筒,堪堪从槛缝间塞进去。从人正欲以长杠推至笼底中央,却被她伸手拦住,轻笑道:“苏姑娘喜欢自己来,妳们忒多事,苏姑娘不欢喜的。”端起权充伙食的那盆残羹,信手倒入崖底,将空盆交与旁人,怡然道:“妳瞧,她连伙食都吃个清光,半点没留给耿大人呢。”哪知苏合熏仍是一声不吭,怒火更甚,又把耿照的汤药也倒了。苏合熏冷冷看着她挑衅的眼神,片刻才道:“妳忘了带剑来。”林采茵一怔。“带剑来干什么?”“灭口。”苏合熏不愠不火,慢条斯理道:“以妳的武功,空手杀不死四人。若耿照伤重不治,妳那主人问起缘由,这些都是人证。”与她同来的四名仆妇面色丕变,齐齐后退,跪地道:“姑娘饶命!”林采茵柳眉倒竖,一怒挥手:“给我起来!瞎起哄什么?”四人正欲起身,稣合熏又道:“下回妳来,记得仍带这四位,将来灭口也省事些。若换一班,要杀的就不止四个了。”四名仆妇“扑通”一声再度跪下,林采茵气得俏脸发青,横竖说什么都不对,一拂衣袖,气鼓鼓地掉头就走。   跪地的四人妳看看我、我看看妳,若有所思,片刻听得林采茵远远斥骂,这才如梦初醒,赶紧转动机关,将鸟笼寸寸吊出悬崖,离开时不住交头接耳,似有什么计较。   耿照哑声欲笑,无奈喉头干得出火,彷佛稍动便要片片剥落,不敢逞强,仍是扬了扬嘴角,心想:“经妳一提醒,怕这事今夜便传开啦。难怪姥姥派妳去黑蜘蛛处卧底,决计不敢派她。”赶紧伸手握住摇摇欲倾的竹筒。   适才笼子移出断崖,竹筒几度要晃倒,他花了偌大气力,才忍着没伸手去扶,免被那些仆妇看出端倪。闲杂人等既去,取水欲饮,一瞥筒中贮不过半,差不多就是一碗再多一点,心中暗叹一口气,遥对苏合熏道:“苏……苏姑娘……水……妳喝……”苏合熏道:“你拿好。先试试下盘能不能动。”耿照苏醒时便已察知,腰腿臀股是有感觉的,一试图挪动便痛得要命,并非半身不遂。至于在大厅时下身为何毫无知觉,心中隐隐有个想法,此际却不忙廓清,点头道:“有……但无、无力……”苏合熏正色道:“那你只能靠上半身的力量。你听好,我们同时向笼子中央移动,我身子灵活,我来配合你,你要动之前举起左手食指,要休息之时直接停住就好;若笼子晃得紧,你就别动,我来保持平衡。”耿照握紧竹筒,以手肘撑起上半身,铸铁般的肩臂肌肉一鼓,将身子往前挪近半尺。他天生膂力极强,铸炼房的艰苦磨练更是将肩膊的强度提升到常人难及的境地,爬行毫无问题。   然而龙骨受创,却使这个匍进的过程痛不欲生,耿照每向前一拱,都像硬生生从身子里抽出脊柱似的,痛得他咬牙颤抖冷汗喷溅,不得不从唇齿间迸出野兽遭剐似的呜呜低咆;不过丈余的距离,他足足爬了一刻,视界里模糊一片,不知是因为金星乱舞之故,抑或被汗泪所掩,只凭着一股嚣悍之气紧握竹筒不放,咬牙呜咽着向前蠕动,竟未有片刻停下。   苏合熏巧妙地维持平衡,笼子几乎没什么大范围的晃摇,至多是山道颠簸的程度。眼见耿照离中央还有两尺,她撑地屈膝,猫儿般支起身子,两步点窜过去,抄着他的肩头往后一拉,两人倒在笼子正中央,“砰!”笼底上下弹震,却未左右晃摇。   “水……水……”耿照艰难开口,咸苦的汗水渗进唇裂,即使刀割似的刺痛也阻不了他的渴求。苏合熏将他翻成侧身蜷卧的模样,单臂环在怀里,另一手却夺过竹筒,不让耿照凑近嘴唇。   耿照余痛未止,莫说抢回,连开口的气力也无,眼睁睁见她自饮了一口,却未吞咽,伸出小巧嫩红的舌尖濡了濡唇瓣,俯颈低头,印在他皲裂脱皮的唇上。   耿照只觉她白皙的胸口肌肤越来越近,精致如玉杈的锁骨、咽底那小小的浑圆凹陷,乃至从襟扣之间露出的一小抹峰线,忽地占满了整个视界,接着眼前一暗,湿湿凉凉、腻滑中带着一丝肌润的奇异触感占据了脑海,彷佛嘴唇上无数细小的裂创,在瞬息间涂上满满的“蛇蓝封冻霜”,极度的不适突然转成难以言喻的熨贴舒爽。   苏合熏并不是单纯将樱唇复在他的嘴上。   她那湿凉的细小舌尖,将水充分地舐入他干裂的嘴唇;在唇上的痛楚迅速消淡之后,那丁香小舌便撬开他的牙关,将抚润的对象扩展到口腔里。漫入口中的液感令耿照一霎回神,身体好像自己活过来了似的,无法克制地贪婪吸吮起来。   两人深吻般四唇相贴,舌头交缠,苏合熏巧妙控制舗入他口中的水量,饶是如此,第一口清水通过喉管时,耿照仍痛得一僵,呜呜低咆,苏合熏藕臂收紧,抱住了他的挣扎,继续用唇舌滋润着他干裂的嘴巴。   耿照想起在禁道之中,她与红儿四唇紧贴、交缠吸吮的香艳景况,欲火忽生,即使背脊的剧痛也不能稍稍浇熄,男儿伟岸的雄性象征高高支起,几欲撑破裤裆,宛若盘身昂颈、将欲食人的狰狞巨蟒,无论尺寸或坚硬的程度都远远超过耿照的想象。按说他该尴尬得无地自容,少年却因这样,才扎扎实实觉得自己“还活着”,突然间对生命产生了无比依恋,若非行动不便,几乎要一跃而起,朝着底下的万丈深渊放声狂吼,吐尽胸中郁气。   “你这么精神,我就不担心了。”苏合熏喂了大半筒的清水给他,自己却只喝了一小口,撕下衣襬塞住竹筒,仍将他抱在怀里。耿照精神恢复大半,点了点头:“多谢……多谢妳了,苏姑娘。”过往他可能会为了腿间的丑态,向她道歉再三,此际忽觉全无必要:苏合熏做出抉择,自愿来救助他,自己只须道谢并放在心里,日后报答恩情便是,人世间哪有忒多心神精力,浪费在婆婆妈妈之处?放心闭目,偎在她绵软已极的温热胸口休息,他需要体力。   唯有足够的体力,才能脱出眼前之困,将痛苦加倍……不!是十倍、百倍地还给仇敌,拯救自己以及心爱的女人。苏合熏跪坐着,让他侧蜷在她浑圆修长的大腿上,以避开龙骨伤处。耿照在睡梦之间,忍不住想:像苏姑娘这样纤细修长的人儿,双腿如此矫健有力,何以大腿竟能如此温软如绵,“柔弱无骨”尚不足形容,踢蹬飞窜时,提供那惊人速度与力道的强劲肌束,怎能香软如斯?还有她细薄的奶脯也是……最后还是苏合熏摇醒了他。   “对不住,我们没时间了。”耿照有些心虚,以为春梦露了馅,低头见双腿间平复如常,意识到她为的不是这桩。   苏合熏指尖撑地支膝抬臀,起身的动作毫无余赘,浑圆的股瓣轻软如棉,薄如竖掌的侧腰曲线滑顺如水,整个人浑没重量似的,笼子竟晃也不晃,连谷中之风吹过,都比她更能掀起波澜。   苏合熏飞快解下腰带,又解了耿照的。耿照自不以为是苏姑娘忽起绮念,想就地云雨一番,见她将两带系作一条,变戏法似的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巧的银钿盒子,像是装脂粉一类的,缚在腰带一头,拽绳转了几圈,精准无误地抛过顶上的横梁,将腰带结成了环。   “妳不解释的话……”耿照不禁苦笑:“这看来像是自缢的准备。”苏合熏把竹筒塞到他手里。“我检查过,你龙骨是挫伤,并未断折。喏,就是这里。”冷不防一按他脊后,耿照痛得大叫,差点翻了竹筒。   “拿好。”苏合熏眼捷手快扶住筒身,将他手指一一正位,重又握紧。   “她们一天只送一次水。打翻了,我们捱不到明儿午后。且不说烈日之毒,光这硫磺风便能生生刮去一层皮,听清了?”耿照痛得开不了口,颤着点头。“我待会把你吊起来,然后将错位的骨节推回。这会非常痛,但不这样你以后就别想走路了。我没法一个人弄,只能等你醒过来,已拖了三天。”耿照罕听她一气说忒多话,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以鬼先生之能,伤他龙骨,决计不能一击不断;金环谷众豪士的武功虽然参差不齐,凌虐他时也没手下留情,耿照之所以现在还活着,只因为他做对了一件事,而又弄错了另一件。   他读遍虎帅的金甲遗刻后,隐隐掌握体内吸功深渊的雏形轮廓,虽未能彻底驱除,却利用在潭边隙地等待时,尝试推动、干涉深渊运作,成功将丹田里的那个缺口,分化成若干更小的“点”,散至全身经脉各处。   照他的推想,一旦进一步掌握残拳之理,再来对付弱化数倍、乃至十数倍的小吸功“点”,该比应付丹田里的深潭要容易得多。   正因如此,鬼先生毁经、断骨、废气海的三着重击,严格说来,打的并不是耿照,而是散至全身各处、具体而微的吸功点,否则若像先前那样,残拳余劲全集中在丹田内,鬼先生一击便能察觉劲力被噬,或加重劲道,或以刀剑致残,损伤绝对不只现在这样。   这些散布在经脉内的吸功点,同样吞噬了绝大多数的殴击踢打,故耿照所受,几乎都是皮外伤,除了右手手筋与龙骨之外,都是愈可后甚至未必会留疤的程度,以他筋骨之强健,可说是稀松平常。   而耿照先前弄错的另一件事,较此则更加幸运。   与其说残拳余劲“吞噬”了原本的碧火功劲力,其实更像是“遮断”。   残拳运使的原理,与已知的东洲武学绝不相同,忽自体内涌出时,原本的真气皆无抗力;他受虎帅遗刻启发,将吸功深渊一分为多、大化为小之后,丹田内便冒出一缕微弱的碧火真气,鼎天剑脉的运行也不再是空荡荡的无有着落,更进一步推想,若能透彻残拳之理,以鼎天剑脉、碧火神功推行之,似也非全无可能。   要是能将龙骨复位,两大损伤立时便好了一半。   光是想象自己突然出现在鬼先生之前,吓得他屁滚尿流的情景,耿照差点笑起来,咬牙抬眸:“那就别废话了,咱们快点动手!”苏合熏点点头,将腰带绕过他胸前两胁,如育儿巾般将他缚住,拉着末端吊起。   耿照背不能直,弓如熟虾一般,两腿伸直,勉强以脚踵触地,光是这样便已痛得他冷汗直流,气喘吁吁。苏合熏让他握紧竹筒,“你记着,这筒水翻了,我们一样完蛋,专心拿好。”耿照无法说话,勉强点了点头,蓦听“喀喇”一响,一股难以想象的激痛自脊后传来,瞬间被无限放大,像是穿透了身体一般。耿照瞪大双眼,极度扩张的瞳中却无焦凝,身子剧烈抽搐着,双腿一阵乱踢乱蹬,整个人挂在腰带上昏死过去;再醒过来时,仍被腰带悬吊着。   “我独个没法放你下来,”苏合熏替他抹去额头鼻尖的冷汗,若无其事道:“一会儿解开腰带,便知有没有用了。”耿照瞇着汗泪涔涔的眼眸打量她片刻,才喘息道:“一……一睁眼便看到这么美的脸,我还以为自己死了,见着了神仙。”苏合熏面无表情,本想不理,却又忍不住道:“见到你的染姑娘,岂不是更好?”“那就是真的死了。”耿照笑起来。“不是这会儿该见的,一点也不好。我要活着见到她,她也得好好的。”这话题苏合熏无意继续,只道:“我慢慢放你下来,你试试双腿能不能使劲,不要太勉强。”“放罢。能行就能行,吊着也不能多好几分。”苏合熏松开系结,将他再吊高些,耿照颤着支起膝盖,手抓腰带直起身,如幼儿学步,抬腿迈出,脱力的脚踵“匡、匡”撞击笼底,一会儿又继续……不知试了多少回,直到她松开带子,耿照单膝跪地,挥汗叫道:“行……行了!苏姑娘,行了!”起身欲攀,一个站立不稳,两人齐齐坐倒,撞得铁笼一晃,耿照才发现她俏脸上居然挂着泪,笑容却极酣畅,剎那间宛若春花绽放,看起来完全是另一个人,全然不似他印象中的苏合熏。   耿照怔怔瞧着,苏合熏不住轻喘,苍白的面颊涌上血色,也不知是因为整脊功成太过兴奋,抑或其它,香喷喷的温息不住呵在他的鼻尖颈颔,有些搔痒,却又令人感到心安。忽听一把甜腻的嗓音惊呼:“好啊你们这对狗男女!同囚一笼,正好遂了心愿是不是?衣不蔽体的……哎呀,我得赶快请染女侠来瞧,省得她为你这个负心汉以泪洗面,茶饭不思哩!”却不是林采茵是谁?   第百五七折、自迩而高,因怖生力   第百她去而复返,自是有些小动作不方便在仆妇面前堂皇为之,以苏合熏对她的了解,可说是毫不意外;为免悬带整脊一事被她瞧出端倪,坐直了苗条结实的薄薄纤腰,有意无意地挡住了伏地喘息的耿照,淡淡说道:“妳做得什么事,自想他人也做了。”林采茵本想趁四下无人,狠狠嘲弄她一番,怎知一上来就被踩了痛脚,俏脸扭曲,寒声道:“苏合熏!妳也不想想自己的处境,这般卖弄口舌,待我禀报主人,将妳苏教使赏给了,那帮金环谷的鲁汉子,只怕孟庭殊那样,都算是好的了,到时妳便哭求告饶,也休想我饶妳!”“那妳要看仔细啊。”苏合熏冷道:“我和孟庭殊的遭遇,便是妳日后的下场。”“妳——”林采茵猫眸皆圆,咬牙切齿,原本娇媚的容色忽变得有些骇人:“别把本大小姐和妳们这些贱婢相提并论!我与主人两情相悦、恩爱逾恒,从濮啮分舵那时起便扶持至今,哪里是妳能懂得!”“那也该腻了罢?忒多年。”苏合熏将鬓丝勾过耳后,淡然道:“妳该庆幸,他没有将教门女子赐给属下的坏习惯,否则无论我或孟庭殊,都比不上曾经站在他身畔的妳,更让底下人垂涎。”“住……住口!”林采茵怒不可遏,本欲驳斥,一股寒意窜上背脊,隐隐觉得苏合熏的话非只是毫无道理的挑拨,她纵容麻福当众玷污孟庭殊,说不定已铸下大错,至少是埋下了隐忧。   主人虽将麻福处以极刑,断了那帮江湖草莽恣意奸淫取乐的妄念,毕竟不能扭转人之大欲,这几日论功行赏,不少锦、青二带的豪士,都分到了从外四部中遴选而出的娇娃,聊充宣慰,冷炉谷入夜后可说是香艳旖旎、淫声不断,底下人眼红不已,颇有跃跃欲试的冲动。这时便教他们去打镇东将军,怕也是一拥而上,人人争先。   外四部都是些荡妇淫娃,视行淫取乐为常事,可骨子里是看不起男人的,只把他们当采补工具,便如牛羊取乳、杀猪剐肉一般;被当作犒赏的礼物送上床笫供男人取乐,还不能运使天罗采心诀,要说无人不满,恐怕是太过一厢情愿,这点从负责调派人手的郁小娥脸上就能得知。   当夜大堂上狠狠教训过孟庭殊之后,内四部教使中已没有敢正面顶撞林采茵之人。既竖起榴威,没必要再牺牲自己人,宣慰用的“礼物”从外四部遴选,在她来看是再自然不过。   林采茵对外四部甚是熟稔,信手拣选,都是能摆布男人服贴的尤物,但无论挑谁,郁小娥总能找到成串的理由推三阻四,彷佛她麾下那帮婊子通通是镶金嵌玉,无比娇贵,非搬出主人才能压她一头,但那张乖巧温顺的假面具,已快镇不住溢满胸臆的愤怒,不难想象来自底下人的反弹压力。   刁难她所带来的莫大乐趣,让林采茵丝毫不介意令郁小娥难做,然而,苏合熏的话犹如毒蛇般嗫咬着她的心。主人至今都没原谅她,入谷以来,不曾召她温存过一次,是恼她擅自教训孟庭殊所致,还是满谷花朵一样的青春胴体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再也不像从前偷欢时那样,总是迫不及待似的,无比粗暴地占有她?   更别提那姓染的下贱婊子。主人口中说“以礼相待”,这几日待北山石窟的辰光却多过了余日的总和,昨儿甚至大半夜才离开……还不许任何人随侍!   妒火剎那间攫取了女郎,像点燃埋藏已久的硝石火药。   林采茵俏脸铁青,嘴角绷出扭曲歪斜的诡笑,咬牙道:“多躬妳提醒我呀,合熏。   我该怎么答谢童年玩伴的金玉良言才好呢?“伸手扭动角柱上的一枚小轮,蓦听”喀喇喇“的一阵齿牙绞转,整座鸟笼晃动起来,平平向外伸出三尺!   苏合熏与耿照身在中央,适才绕上横梁的腰带已解,无物可攀,顿时交迭着滑向一侧,笼子晃得更加剧烈。   林采茵眉目张扬,笑得咯咯有声,又使劲将小轮转了小半圈,尚未稳住的铁笼继续伸向深谷中心,自角柱顶端寸寸吐出的臂支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异响,不知是年久未曾使用所致,抑或将撑持不住。   “妳再嚣张啊,苏合熏!”林采茵訾目狞笑:“牙口不是挺伶俐吗?怎地不说了?妳说呀,说呀!”掌中加劲,轮轴似是卡住了什么,居然丝纹不动。   她正在火头上,一遇阻碍更加闹心,不由分说双手合力,“嘎——”使劲扭转,终于将小轮拧过,一阵嘎嘎乱响,支臂又向前伸出三尺,算上前两度所延,原本距崖边丈余的鸟笼,此际已逾两丈,整个伸进了谷下硫磺风的旋流范围之中,笼中两人蓦觉天旋地转,休说开口应答,连声音都发之不出。   林采茵看得心旷神怡,略微解气,只觉掌中小轮似未到底,比起适才咬锁的牢固,彷佛还有一小段上了油似的滑润,心想:“再往前伸出些,吓死妳们这对狗男女!”抿着一抹恶意的微笑,将掌轮转尽,赫见笼底翻开,耿照与苏合熏连伸手攀抓都来不及,齐齐坠入谷中!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林采茵目瞪口呆,难以相信偌大的鸟笼底板,居然是个活门,左右向下对掀开来,笼里两人根本没有挣扎的余裕,转瞬间失去踪影,连声惨叫也未听见。   她两腿瘫软,一跤坐倒,揉了揉眼睛,只盼是自己白日眼花,发了个魇梦,半晌才“呜”的一声掩口发颤,吓得哭起来;连滚带爬地逃进山洞时,还未想好该如何向主人交代……耿照如失速的炮石不住穿过硫磺气,“扑通”一声没入水底,浑身机灵灵地一颤。   “好……好冷!”是他第一个念头,骨碌碌地吃了几口冰水,神智顿时清醒几分,奋力划动双臂,欲往头顶那抹光亮洇去,惊觉身子不住下沉,个中原因显而易见。   他的腿。   (该死!)充满浮力的深水之下,理当比陆地更适于双腿复健,然而,耿照的龙骨才初初复位,没在入水的瞬间,被强大的穿透力反馈再次压挤错开,算是万中无一的好运气了,要想在水里划动自如,未免太为难了些。   身上的衣衫裤布吃水益沉,靴子更似千钧之重,他双臂连转片刻,便耗尽了所剩不多的气力——连日来只靠苏合熏铺喂的薄粥,再加上忍痛所造成的巨大消耗,耿照离“油尽灯枯”不过一步之遥。   濒临死亡的压力却未将他吞噬。耿照闭着丹田里的一缕微弱真气,缓缓沉至水底,弯腰脱去靴子,解开外衫系带,身子果然轻了许多,那种似被水鬼精怪拖着沉落的异样之重顿时减轻许多。   他在水中睁开眼睛,按《火碧丹绝》的心法调动真气,察觉内息有增强之势,心知自己还能支持片刻,边将内力往两腿经脉运去,不住冲撞郁结处,一边静下心来打量四周,找寻苏合熏的下落。   这水池甚大,举目不见边际,说是“水潭”兴许更加合适,水中既无鱼虾,也没有任何的水草,连一丝水中生物制造出的混浊或浮沫也无,清澄得绝不寻常;前头极深处似不住由上往下冒着细碎气泡,相似的情景耿照在三奇谷见过,应是水瀑落下所致。   最奇的是水底。   耿照双足踏实,才发现水潭底部十分平整,如铺青砖,只表面一层薄薄细砾,应是顶上的岩壁经年风化,落于此间;此际身子略微浮起,看得更明,这水底居然没有礁石之属的崎岖起伏,视界里无处不平,延伸至水幽尽处。   胸中气息将尽,闷压之感迅速堆栈累积,但耿照并不慌乱,持续以内力推动脉行,将这个断息的过程,视为重新引出先天胎息的磨砺。跟龙骨错位、废功闭脉,乃至挑断手筋的痛苦相比,窒息毋宁温和沉静得多,足够他思考坚持。   肺像被紧紧掐挤似的,想要从绞拧已极的血肉中再榨出一丝空气,然而却不可得……蓦地,如熔岩浇凝般的身躯深处,彷佛被针尖刺出了一枚孔洞,另一头有什么即将挤出,正剧烈地改变着形状,欲更进一步撑出针孔,“泼喇”一声,耿照从水面上冒出头,苏合熏单臂挟着他,两条修长的美腿裹着湿濡的裙布,却彷佛全然不受影响似的,美人鱼般泅向潭岸,不及爬起,将紧闭双目的耿照往平滑得有些诡异的岸缘一压,撮拳槌他心口,咬牙道:“……呼吸呀!不许你死……别这么没用,快呼吸!快……给我张开嘴!”粉拳连槌几下,见少年动也不动,落拳处如中败革,心慌起来,胡乱掐开颔关,另一手捏着他的鼻子,正欲以口相就,忽听底下传来浓重的鼻音:“乌……乌姑娘……疼……”一惊松手,见耿照贪婪地大口大口吸着空气,绷紧的娇躯不由一松,差点滑入水中,冷冷道:“你几时醒的?”“没醒多久,”耿照苦笑:“差点又被妳两拳打晕过去。”“你倒老实。”苏合熏冷哼。“匆匆开口,是不想占我便宜么?”耿照一愣,摇了摇头:“我倒是没想这些。”苏合熏俏脸似更沉了些,双臂撑着潭缘,低道:“既醒了,自个儿上来。”她袖管本是不怎么透光的黑纱,被水浸湿了,熨贴着显出两条修长白皙的藕臂,齐肩而裸,乳色的雪肌透纱而出,益显肤质白腻。纱衣底下仅着小兜,不唯肩臂,敢情连颈下大片美背都是裸裎的,耿照正要提醒,见她利落一撑,曲线如鱼尾般玲珑的裹水裙裳破水而出,苏合熏整个人翻上岸去,突然失去了踪影!   耿照听她短短一喊,福至心灵,猛地撑出水面,猿臂一捞,才想起右腕既废,哪里还抓得住?心尖陡吊,手腕已被捉住,整条手臂被苏合熏的重量拖得一沉,忙肩胸使劲,忍痛将她提上。   这里根本就不是什么谷底水潭,而是在突出峭壁的平台上,硬生生凿出个贮水凹槽,如半只嵌入峭壁的巨大石碗;而她刚翻过去的“潭岸”,便是这只石碗的碗缘。苏合熏面色惨白,秀发被“石碗”外不住旋搅的硫磺风吹乱,耿照腕间的伤口被她扯裂,鲜血沿着她握紧的双手滴在那张美丽而倔强的俏脸上,分外凄艳。耿照唯恐她失足坠入深谷,这回不知谷底还有没有别的潭子,就算有,以硫磺风之燥热难当,那也该是潭沸锅般的滚水,丝毫不敢大意,忍痛将她拉了上来。   苏合熏一言不发,撕下衣襬拧干,将他迸裂的创口紧紧扎起,连耿照皱眉呼痛也不放松。“……疼,苏姑娘。”“啰唆!”“我又没怪妳。”耿照不禁失笑,细细望着她紧蹙的眉头,望得她微微别过视线,那神情与其说厌烦,更像是自厌。“苏姑娘,我在冷炉谷里学会许多事。”他将左手覆在她用力打结的白皙手背上,苏合熏像是要自清似的,顽固地持续动作,并未缩手避嫌。耿照把右手抽了出来,示以伤处。   “其中一样,就是人生在世,找上门的麻烦够多了,毋须替自己再多添几桩。   既是不测,何以相待?除非妳是看准了才跳的,那的确过份了些。“苏合熏闻言微怔,片刻居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见耿照露出惊喜之色,才又绷起一张云淡风清的雪面。耿照摇头叹息:”妳实在应该多笑一笑的。妳不笑的时候已经美得紧了,但笑的时候却更加鲜活,这美才像是真的,而非是图画。“苏合熏轻哼一声,转过明眸,忍不住蹙眉,看他的眼神像在打量什么新鲜物事似的。   “我脸上有花么?”“怕是脑子里有。”苏合熏没好气道,瞥他一眼,又摇了摇头。“你这人……真是怪。我先前还想:万一你醒过来之后,意志消沉,这身伤只怕便更难了,该怎生是好?我……我不太会安慰人,这点委实难办得紧。   “哪知道你却……跟我想的不太一样。你要是突然间手舞足蹈起来,或无端端地又哭又笑,我便能确定你是受不了打击,终于疯了。现在这样,我反而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如果我疯了,妳有什么打算?”耿照怡然笑道。   “没打算。”苏合熏十分诚实。“疯子人事不知,何必打算?是旁人辛苦些。   那你,疯了么?“”我猜……是没有罢?“耿照举起完好的那只左手抓抓脑袋。”我只是在昏迷的时候,悟出了几个道理。第一,世上真的有人,坏到不该再给他机会;改过自新什么的,于他不过是浪费,只不过将其它良善之人置于危险境地,任其鱼肉罢了。   将军除恶手段雷厉,我现在总算明白是为了什么。“这点苏合熏倒是从不怀疑。从小姥姥便教导她们,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是非黑白,那是留给活下来的人说的。赔上自己,便什么也说不上了。   “第二点,则是斩草除根。”耿照掰着手指头数给她听。“喏,妳看看我,虽没死成,也是个废人了,跟死了没两样,是不是?不只妳这么想,鬼先生、此际冷炉谷中每一个人,怕都是这样。”苏合熏凝着他血丝密布的双眼,试图从中看出一丝疯狂,但哪怕是灰心颓唐自暴自弃,在少年沉静的眸中俱都无迹可寻,他充血的双眼源自伤势、痛楚,以及体力流失,与神智崩坏之类毫无瓜葛。   “附和”你是废人“这点,难道不会打击到你么?”她忍不住问。   “若我确实是废人,光提出这问题就够打击的了。”耿照提醒她。   “……真是对不起。”“喂喂,妳别放弃得这么爽利啊!”耿照笑了起来,凝视着她的眼睛,缓缓说道:“妳想想看,倘若我好手好脚地出现在鬼先生面前,一拳将他揍翻过去,他该是什么表情?光吓都能吓出一身病来。这同厉鬼索命有什么两样?一想这幕光景,刀山我都爬得过去,这点痛楚算得了什么?”糟糕,他真疯了。苏合熏忽有些鼻酸,自己费尽心力挽救他,却从没准备好面对这一刻;刚刚还差点相信奇迹竟然发生,他不但从重创中醒来,还保有健全的心智,不被现实的悲惨残酷击倒:“妳这表情也太不妙了。”耿照叹了口气,用左掌握住她的右手,想起两人素昧平生,她却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刻一路相随,未曾离弃,既觉缘分之奇实难逆料,又感于她的仗义与坚强,正色道:“我没疯,苏姑娘。我只是突然明白,眼下并不是最糟,鬼先生犯了大错,我只要先比他领悟到一适点,第二回合的较量,他便输我一步。妳瞧,他认定我双腿俱残,此生再难行走站立,结果我差点能泅泳了;妳不也说过,”望天葬“绝难逃出么?   我们现下又在何处?“苏合熏默然无语,半晌才微微一笑,低道:”起码现在我知道,你应该没有发疯。“耿照微笑道:”发疯是自己逃了,可撇下的人呢?想到这点,我无法说放弃就放弃。“苏合熏淡然道:”说到底,这都是为了你的染姑娘。“耿照没听出她话里的异样,啪答啪答地自浅水里起身,举目四顾,蹙眉道:”现下我谁也为不了。这地方实在是怪,但究竟怪在哪一处,却又说不上来。“这石碗般的平台绝非天然形成,斧凿痕迹历历在目,莫说水中内壁平滑,就连”石碗“边缘也是齐整得很,整座台子像是用汤匙挖空的瓜果,被凿成了个半圆形的巨大蓄水池,出水口却在离水面足有三丈高的峭壁上,呈宽扁的长方形,目测堪容一名成年人直立行入,宽度则倍数于此,无疑出自人手,决计不是天工。   关于龙皇时代所遗的古纪遗址,耿照算颇有见识了,但光凭这从峭壁凸岩上凿出的水池,实谈不上什么风格判断,比之悬挂鸟笼的角柱,简直毫无辨识度可言,只能说时人要干这么件事,无论技术或动机都相对匮乏,推给千年以前莫可名状的古纪时代,毋宁省事得多。可惜这池子不比阿兰山里的圣藻池,若有那疗效神奇的肉质异藻……“苏姑娘,我知道此间何处怪异了!”耿照忽一击掌,迎着女郎询问的眸光。“那出水口流出的,是酸泉水,因此池里连水草都长不了,遑论鱼虾。我听人说,蕴有地热处,地下的水脉都是这种不能饮用的酸泉,冷热皆然。北山石窟之所以毋须生柴烧火,扭开水喉即有温泉可用,便是引了受地热加温的水脉。”苏合熏会过意来,明白他想说什么,凝眸道:“你是想,若能爬进出水口,沿水道走,不定便能返回谷中?”耿照打量着那宽扁水口,沉吟道:“照出水量推断,水道中并非都是水的,水面上至少有半人多高的空隙,似是供人出入的引道之类,便不能通往北山石窟,尽头亦有连通的甬道。难道妳不想瞧瞧,是什么人开凿了这些,又有什么目的?”“望天葬”的鸟笼底板藏有玄机,活门开启后,笼中之人不偏不倚落入这突出峭壁的大水池里,说两者间毫无关连,未免牵强。鸟笼、池子乃至出水口,极可能是创立天罗香的前贤所遗,连姥姥也未必知晓,苏合熏天宫教使出身,不可能无动于衷,横竖也没别的去处,遂点了点头。   两人游过大半池面,来到峭壁下的那一侧。这池子似非供人所用,池缘几无驻足处,耿、苏二人于峭壁下方一处宽约三尺的隙地,背着嶙峋岩面并肩而坐,稍事歇息。   此间寸草不生,遑论树木,想找些枯枝干叶来生火亦不可得。白日里虽燠热难当,一旦太阳下山,入夜的寒凉可不是披着湿衣能捱过的,耿照见日影渐西,当机立断,将全身的衣物除下拧干,披在石上晒太阳,以免夜凉沁体,不免大病一场。   苏合熏也非扭捏作态的女子,想通其中关窍,跟着利落解衣,露出一副苗条白皙的绝美胴体。她虽是美人削肩,肩膀却较寻常女子更宽,藕臂纤细、身板极薄,更衬得那对玲珑玉乳形状浑圆,分外醒目。   此外,她的乳晕不仅是艳丽的绯樱色,乳蒂更细小得如野莓一般,被白到了极处的柔肌一映,便似熟透的莓果渗出甜汁,在醒饱的雪面上濡出两点红渍,显得差可盈握的乳房格外饱满,坠圆的下缘沉甸甸的,既绵软又丰盈,视觉上的份量大过实际;分明是纤薄至极的体态,第一眼却被那对弹颤晃动的浑圆酥胸所攫,令人难以移目。苏合熏身段出挑,有双匀直美腿并不意外,但她明明腰薄仅竖掌宽窄,自胁下起曲线凹陷如对弓,修长滑润,腰上全是肌束,更无半分余赘,已是不可思议的苗条,偏生就两瓣绵股,细长的大腿根部出乎意料地带一丝腴润,虽是扁身,平坦的小腹以及薄皮鸭梨似的肉感丰臀却极富女人味。   耿照想起曾冇合体之缘的夏星陈与盈幼玉,无论燕瘦环肥,也都有着类似的梨形臀股,下身无一不腴,兴许是冷炉谷的水源特别养人,不管哪家的女儿来此,均能养成这般肉呼呼、水嫩嫩的诱人腴臀。   若在过往,他一见苏合熏松开衣扣,必定扭头闭目,以杜嫌疑,但不知为何,此际却不想做此违心之举,大方地欣赏着她美丽的胴体,毫不扭捏,一派自然。   苏合熏柳眉微皱,见他落落大方,反无猥琐淫邪之感,倒也不觉怎么讨厌,暗忖:“你爱瞧我,难道我不能看回来么?”反手解着肚兜系绳,也转过澄亮美眸,直勾勾地盯着他,面上虽仍是清冷模样,不服输的眼神倒有几分火辣辣的衅意,一如她出拳之悍烈,毫不下人。   耿照嘴角泛起一丝笑容,继续解衣,露出伤痕累累的胸膛腰腹;褪下裤衩,大腿外侧更是乌青肿胀,膝盖脚踝等关节无不鼓起,肌肤下渗着血点的,更是不计其数。最后是苏合熏不忍再看,秋翦低垂,结束了这短暂的视线对峙。   “睡一下。”耿照抱膝坐下,笑道:“养足了精神,明儿一早咱们想办法爬上去。   此地没吃没喝的,拖得久了,便有生路,怕也无力逃出。“苏合熏想了一想,摇头道:”你龙骨才复原,肢体要尽量伸展开来,才好得快。“并腿斜坐,拍了拍雪白腴嫩的大腿:”你躺着,头搁这儿。“最后耿照还是乖乖照办了,横竖争不赢她。苏合熏决定的事,便是铁板一块,谁来都没得说。她的大腿酥绵已极,在笼中隔着裙布枕卧,只觉肌腻脂滑,宛如敷粉;此际肌肤相贴,方知好处难以言说。苏合熏腿肌上几无毛孔,肤触寒凉,似乎不怎么流汗,更无一丝异味,令人觉得无比洁净,直若冰玉一般。   耿照本想朝外而枕,免得直面她腿心私密处,两人身无片缕,难免尴尬。苏合熏却将他半身翻过,成了面朝她身子的侧卧姿态,蹙眉道:“你想滑水里么?乖乖睡好。”耿照依言侧卧,心想要是再占苏姑娘的便宜,简直不是人了,索性闭起眼睛。   视线阻断,其余感官更加通透,一缕幽香沁入鼻端,甚是宜人,原来苏合熏体质寒凉,气味极淡,便是凑近肌肤用力闻嗅,怕也闻不出什么体味,然而股间血脉畅旺,乃汗积之地,女子更有瓣蕊蜜润、将月来潮诸事,本是人体气味之所聚,被体温一蒸,恁她肌香清淡,亦无所遁形。   那的气味中带一丝潮渊,温温融融,却非池中的酸泉水。耿照知其所以然,强按心猿意马,闭目装睡,只听苏合熏道:“……你脸这么热,是哪里又痛起来?”寒凉的小手轻按他额头、颈侧,难以言喻的细滑肤触,让耿照费了偌大工夫才没呻吟出声,忙定了定神,低声道:“没事,我快睡着啦。妳腿酸不酸?”仍是闭着眼睛。   “你才刚躺下。我看起来有这么没用么?”耿照闻言失笑,鼻端气息喷出,头下的绵枕轻动起来,睁眼仰视,赫见一双白生生的浑圆乳廓间,苏合熏雪靥微红,缩着脖颈纤腰绷颤,露出前所未见的小儿女情状,似极力忍耐,才没伸手将他的脑袋推开。视线与目瞪口呆的少年一交会,羞赧更甚,咬唇蹙眉:“你……你别那样,好痒。”“对不……”他话还没说完,苏合熏又扭动娇躯,双颊酡红:“也别说话!”声音都有些发颤了。耿照料不到清冷如她,令人捉摸不定、影子一般的堂堂领路使者,居然有此罩门,腹里憋笑,伸手捏住鼻子。   苏合熏“噗哧”一声,拎开他的怪手,又气又好笑。“这就不必了。一会儿我受不住,会记得踢你下水。”耿照闭目微笑,不久便沉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异常安稳。即使在天宫大厅那恐怖的一夜之前,他也许久不曾如此安枕了,以致睁眼时才发现月至中天,白日里四周缭绕不去的硫磺雾不知何时俱已消散,月华洒落在平静无波的水潭上,宛如一面巨大的银镜。   他单臂搂着女郎细而结实的柳腰,脸面紧贴她平坦滑腻的小腹,苏合熏已非原本倚壁斜坐的姿势,而是伸直了长腿,与耿照并卧一侧,左手环抱酥胸,微张的小嘴却吮着右手拇指,如此娇憨的睡态,全然无法与“苏合熏”三字联想在一块,既是性感诱人,偏又可爱至极。   耿照悄悄起身穿衣,活动了手脚,为苏合熏披上风干的衣物,走到一旁盘膝坐下,缓缓运起碧火神功心诀,神识沉入虚空之境,内视全身经脉。   苏姑娘将他从水中捞起的时间早了些。   先前在水底,肺中气息耗尽,死生仅只一线时,他忽觉浑身郁结依稀将破,那遮断碧火真气、阻碍剑脉运行的迷障似被熔炼如浆,就要打开缺口,无奈破水而出的;篓,介于淸酹昏迷之间、与虚空之境似极的玄奥迷离戛然而止,一切又回归现实,体内可资运用的真气仍是少得可怜,化骊珠的无匹之力则被阻绝在迷障的另一头,隐约可觉,却难以碰触,遑论推动。   他在虚空里不屈不挠地搬运着内息,如初学一般,感受着经脉内的细微变化,时间渐渐不再流动,身外一切也失去了意义……再睁眼时,东方已露鱼白,身畔苏合熏早已着衣完毕,盘膝松脊,正是用功完毕、稍事休息的模样,淡然道:“我醒来时你已开始练功,我都收功快半个时辰了,你才结束。这门内功定然厉害得紧,竟须练上如许辰光。”耿照苦笑道:“我是临阵磨枪。可惜磨得要死要活,也不过恢复一两成功力,希望足够我们爬上出水口去。”苏合熏细细端详他的面孔,虽仍十分憔悴,身躯所受的痛苦折磨俱都反映其上,眸光却较前度温润宁和许多,甚至还胜过了在北山石窟之时,这是修为到了一定境界的高手才能有的神光,恍然道:“难怪那人非置你于死地不可。看来,你以前真的很厉害啊。”“希望我现在别差得太多。”耿照定了定神,借着薄曦,仰头观察峭壁走向,扭颈转臂、活动腰腿一阵,又脱得赤条条的,也不避忌苏合熏微诧的目光,右脚往壁上一蹬,身子跃高五尺,左臂攀住一块凸岩,用力将身子提起。   他右腕无法使用,只能靠双脚采稳岩凹壁隙,偶尔以膝胯相辅,稳固身子后再靠左臂拉提上升,以其过人膂力,这原不是问题。难就难在峭壁之上,处处都是硫磺结晶,已深入岩石肌理,攀附不易。   耿照爬上两丈余,已接近出水口的右侧水平面,突然间左手攀点一松,连人带石跌入潭中,只得手脚并用,狼狈地爬回岸边。苏合熏似是忍着笑,淡道:“原来你早知会落水,怕弄湿衣服,才脱个清光么?”耿照扔掉那块拳头大的硫磺结晶,爬上岸来,苦笑道:“我只有一只手啊,上不去才正常罢?”苏合熏轻哼一声别过头去,免得被他瞧见嘴角一抹微勾,拍拍手道:“换我去。”耿照穿好衣服,单掌击腿,大声为她打气加油。苏合熏又气又好笑,也不知是不是摇旗吶喊发挥了作用,抑或她颇有徒手攀岩的天份,苏合熏居然顺利爬进了三丈高的出水口,耿照仰头观望,圈口叫道:“怎么样?有没有通道?”也不知她听见了没。   半晌,一条白生生的藕臂探出水口,挥舞道:“喂~接好了~”耿照听得一愣:“接什么?”见黑黝黝的一团物事掷了出来,觑准来势单手一捞,抄得一只黑布大包,仔细一瞧,居然是苏合熏的外衫与裙裳,内里却不知裹了什么沉甸甸的物事,否则光凭几件轻飘飘的衣物,万不能准确无误地往他怀里扔。   眼前蓦地一花,“扑通”一声,一条白影窜入水中,冒出一头如瀑浓发,苏合熏身上仅着那条黑缎缀红边红系绳的小兜,翘着肉呼呼的浑圆雪股,如水中精灵般泅上岸来。   不管看过多少、次,她近乎全裸的胴体依旧美得令人眩目,耿照瞧得眼酣耳热,还好身上早已穿着齐整,不然又要出丑露乖,本想开她两句玩笑,见苏合熏面色微沉,心中一动,正色道:“里头怎么了?”“死路。”她接过那包衣物,层层揭开。“一道闸门似的石墙挡着,底部开个安有铁栅的水门,三四尺宽,一尺高。我试过了,人进不去。”耿照心中不无失望,明知以她之精细,定然试过了各种办法找寻出路,仍忍不住问:“没有机括开关,活门之类?铁栅呢?有没试过松动否?古纪旧物,又经年泡在水里,玄铁也该锈得差不多啦。”苏合熏严肃地摇头。   “没有锈。”一指被他扔到峭壁下的硫磺结晶:“整个引道里都那样,我刮掉外头厚厚一层,才知水栅是金铁一类的物事制成。还有这个。”裙布全展,其中包着一枚脂黄色的硫磺块,却比耿照失手剥下的大上许多,形状锐利,有一对扬起的薄片尖角,还有口噪,耿照突然会过意来。   “这是啥鸟?”“我猜是鸽子。”面对硫磺裹成的禽鸟腊尸,苏合熏可是波澜不惊,好整以暇将裙裳沾上的磺碎抖干净,重新穿上。难怪她不褪贴身小衣,耿照心想。就算是这样,这姑娘也未免太大胆了罢?“冷炉谷时有信鸽无故失踪,看来是误经此间,成了硫磺石。引道中还有体型更大的鸟禽腊尸,该是鹰隼之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有没有发现……”苏合熏面色凝重。“这潭子的水面,比昨儿来时明显高了许多?”适才耿照游上岸时,便已察觉有异,经她一提醒,再与引道中的硫磺腊尸连结起来,不禁愀然色变。“不好!此地……不宜久留!苏姑娘,昨儿我清醒时那阵强烈的焚风,是不是每天都有?”“都是差不多的时间。这是”望天葬“的殊异处之一。”苏合熏点头。“风息不久,她们便来送饭换药,日日皆然。”耿照听得心中一沉,浓眉紧锁,沉声道:“按我所想,这水潭每日午后被出水口的冷泉注满,溢肚的酸泉水浇上谷底热源,或许便是焚风的来源。”苏合熏有些不同意。“既然如此,焚风应该持续不断才对。除非有人关上引道里的水栅,否则酸冷泉持续溢出,焚风岂有尽时?”耿照举起那块鸟形腊尸,往积满厚厚硫磺结晶的峭壁一比。“焚风若能将潭里的水蒸散,或刮卷至岩壁上,那一切便说得通了。我在笼中时,尚觉那阵大风炽热难当,在十数丈……或许更低矮、更靠近热源的这里,妳说那风该有多热?”其剧烈的程度亦然。苏合熏想象潭水溢出的瞬息间,那阵灰黄色的怪风如龙挂般直卷而上,宛若活物,将汩溢于池缘、水面微微鼓起的酸泉卷得扑上峭壁,被巨大的风旋磨碎、复遭池水溶解的硫磺颗粒深深填入岩缝;风的边缘,就像乳黄色的臼液不住旋升,终于漫过了出水口;被暴风卷入的禽鸟,亦挣扎不及,被甩入引道中摔打弹撞着,裹上一层又一层的硫磺水风,形成腊尸,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耿照没看过那个遍地腊尸、宛若殓房的石砌空间,引道里浓重的硫磺气味带着挥之不去的死气,对被卷入的鹰隼信鸽而言,那里不是墓地,而是处刑场…们撞得骨碎如绵,却被沾裹的硫浆留下了最后的形影,永远而不朽地停驻在惨亡的瞬息间。   “那里也不能待,”她低声喃喃道:“否则……我们的下场就像这样。”此际天才大亮,距水潭涨满还有三四个时辰。事实上,当酸泉水漫过池缘,这里将成为死亡处刑的第一道刀鲗,浮在水面上的所有一切,将被溢出的巨量泉水推送而出,如遭浪卷,随之坠落地热深谷,纵使身负惊人艺业,亦难与天地造化之力相撷抗。   “唯今之计,也只能爬上去了。”耿照沉声道。   “出水口那里不行!”苏合熏急了,眉心紧蹙,这回重复的话语却被耿照打断。“不是出水口。我们爬上断崖去,回”望天葬“,吊着鸟笼处。焚风到了那个高度,威力大逊于此间,再不能致人于死。”苏合熏几以为自己听错了,差点大叫:你连引道出水口都爬不上去,这片断崖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丈高,备便绳索钉凿,也未必能攻克;徒手攀登,到底是谁小瞧了谁?   她一瞥耿照软软垂于身侧的右腕,终究没忍心出口,少年却读出了她的心思,正色道:“与其坐以待毙,好歹也应一试。天让妳我至此,而不是孤伶伶地扔下了哪一个,足见是有安排的,若非如此,我俩任一人沦落到这水潭子边,最好的下场不过就是那头信鸽罢了。”苏合熏凝了他半晌,忽展颜一笑,摇头道:“我觉得我一定是疯了,怎么你的话听起来颇有道理似的。”耿照哈哈大笑,将构想与她细说分明。   耿照右腕残废,苏合熏气力有限,分开攀爬俱有不能。他的想法异常直观:连手攀爬,不就结了?   他将苏合熏负于背后,两人身躯以腰带缠缚起来,苏合熏的双腿盘他熊腰,双手便取替耿照的右手。这是一场无法预先练习的竞赛,对手则是步步进逼的时间,耿照循着先前攀爬的轨迹,觑准峭壁走势,率先踏着熟悉的岩凹,左手稳稳攀举,一口气将两人拉了上去。   苏合熏臂力虽不及他,双手合使,初时倒也有模有样,而她修长的玉腿更是劲力惊人,缠着耿照的腰肢向上提,张驰拿捏得恰到好处。两人默契十足,爬到出水口的高度时,所用时间只比苏合熏自己稍长些。   但这不是个比快就能稳操胜券的活儿。   峭壁不知有多高,要想成功登顶,体力分配远比一味抢快重要得多。耿照耳畔听着她轻细的呼吸,背门隔着她柔软丰盈的乳房,感受心跳的节奏,渐渐与她调整一致,以相同的速度移动手脚,不紧不慢地向上移动着。   修习内功者与常人最大的不同处,在于他们运动身体并非只是纯然的消耗。   透过呼吸吐纳、脉息循环等,内家高手可将运动时逐一积累于关节四肢中、造成酸痛肿热的郁气袪除,甚且转化为可用之“气”,一夜长奔而不息,开碑裂石而不伤。   只消内力运行顺畅,呼吸调匀,以苏合熏的造诣,爬上大半个时辰也不致手足酸软,脱力坠落。然而对耿、苏二人来说,每回上升,除自身之外,还须负担另外一人的体重,耿照的身量纵未倍于苏合熏,于她却是较自己更沉重的负担,无论体力或真力的消耗,均大过了她原先的预想。   半个时辰后,苏合熏渐有些力不从心,呼吸明显浓重起来,双腿拉提的力量也衰弱许多,轮到她攀岩时,上升的幅度急遽缩减,两人攀爬的速度已不如出发时。   为防真气散逸,也避免分心失足,耿、苏不敢开口交谈,耿照无从了解她的情况,只能独力担负起赶上进度的责任,将苏合熏上移不足的部分,由自己来补足。   致命的错误便从此埋下种子。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耿照逐渐失去对时间的感觉,抬头仍不见崖顶轮廓,咬牙将两人提上尺许,轮到苏合熏时,她双手攀住岩角向上拉,腰腿却未随之而动,两股相反的力量一拉扯,居然是她松手后仰,几乎将耿照掀翻过去。   “小……小心!”耿照猝不及防,脚下一滑,贴着崖壁“哗”的往下溜,顾不得撞疼苏合熏的膝腿,紧紧往壁面伏低,苏合熏擦刮得痛醒过来,双手一攀,两人堪堪停住,俱出了身冷汗。   “对……对不住……”她虚弱的声音吓到了耿照,余光一扫,才发现她唇面煞白,鼻尖发梢挂着豆大的汗珠,实已到油尽灯枯的地步,却不知何以至此;转念一想,不禁大为懊悔:“是我惹的祸!”两人通力合作,定是交互影响。苏合熏因负荷过重,放慢了攀爬的速度,耿照应该随之减慢,与她一起调节体力,方能有效延长身体的使用时限。当他加大上升的幅度,无形中迫使苏合熏采取更激烈的节奏,加倍榨取所剩不多的真气体力,苏合熏咬牙撑持的结果,终被疲劳一举击溃。   耿照对自己的莽撞粗心后悔不已,然而此际已无回头路,若连他也放弃希望,这一松手,便是死无葬身之地,只得咬牙继续向上。苏合熏神智未失时,偶尔还能勉强抬臂,攀岩助他稳住身形,末了连呼吸都变得悠悠断断,细致的小脸软弱地垂靠在他的颈窝里,一动也不动。   耿照顿觉天地之间,彷佛只剩下了自己。   这种无助与寂寥、一松手便将失去一切,身子里却再也挤不出一丁点气力的恐惧绝望,令他忍不住想流泪,只能不断在脑海中重映他失去一切的那晚,让两种截然不同、威力却无分轩轾的绝望感相互冲撞撕咬,在夹缝中得到些许继续前进的意向。   支持他没疯的力量叫“恐惧”。   耿照一生中从、未如此害怕。在受金环谷恶徒凌虐的当下,过去那些坚信不移的信条并未出现拯救他,未在希望灭绝时驱走灾厄,留存善良。因为失去,方知过去自己拥有这么多;因为无能为力,才深深体悟自己何其脆弱……如今只存一息的他,还有什么可失去的?还能被践踏凌虐、摧残到何种境地?   耿照想象不出,但现在他明白那并不代表不存在。还有的,悲惨永远都能超乎你的期待……这是你要的么?   ——绝不!   他怕得颤抖起来,怕到不敢放手、不愿停下,从几近枯竭的身躯深处不住绞拧出些许气力,拖着背后的女郎继续往上爬,连钝重的身体都不能阻止他的惊怕,迟滞的真气不屈不挠地在经脉中拖行着,从那些钉桩般散布在全身各处的吸功“点”下挤溢而过,迸裂的缝隙逐渐被撑挤开来,冷岩般凝结的气脉布满大大小小的冰裂细纹,底下隐隐有熔浆沸滚,灼热的蒸汽喷薄而出,似有什么要挣脱禁锢,破茧而出。耿照无法看见自己,他甚至没能有清楚的意识,只凭着被惊怖驱赶的本能,不断抬臂、拉举、立足,再向下一个高点伸出左掌……如果他能看见的话,会发现峭壁之上,一名负着昏迷女郎的黝黑少年,不靠绳索钉钩,以单臂在陡峭的岩壁间向上攀爬,宛若猿猴,不仅动作毫无停顿,而且越爬越快;要不多时,“望天葬”的崖角轮廓已在眼前。   他以超乎寻常的速度,沿着斜过头顶的崖底凹弧逼近金属角柱,既像壁虎,又似蜘蛛,过于平直的角度几乎无法继续攀爬,但窜走全身的真气越来越强,如滚雪球一般,渴求着更广阔的战场……蓦地少年自崖底翻出,足尖往崖边一点,整个人冲天疾起,直至丈余,于力尽之际两度拔高,凌空倒翻,右掌并如刀板,刚柔二劲交缠齐生,一刀劈向地面!   他不明白身体为何自然而然便使出这“式,覆盖全身气脉的黑色冷岩彷佛因这刀突然活起来,楔子般插在经络间的无数小吸功”点“如黑蛇绞扭波动,挟着惊人的异种劲力”飕!“向下集中;就在同一时间,遮蔽尽去的奇经八脉忽绽出璀璨耀眼的剑芒,翻搅的炽亮熔岩”轰“的一声四散迸开,没入经脉各处,与剑芒融为一体,倏地沉静下来,如星河般焕发着铣亮而温润的辉芒,宁定中蕴着雄浑无匹的力量。   耿照单膝跪地、,掌缘轻抵地面。断去手筋的指掌,原本再使不出丝毫气力,方能唤作“废去一只右手”;即便破坏力惊人的“落羽天式”,也不能凭空使他的右手复原。   但,耿照并未及时撤去劲力,没有记取荒溪对战灰袍客的惨烈教训,仍是将落羽天式原原本本地使将出来。上回他这么做,使自己成了无法运使内功、一身真气如被深渊汲取一空的废人,冷炉谷外遭致惨败,非但保不住心爱的女子,甚至赔上使兵器的宝贵右手。   他低头凝视缠着肮脏布条的右掌。   手筋被断,令内力无法运过指掌,然而“落羽天式”所生异劲,却不受东洲武学的经脉气论所限,透掌而出,毫无窒碍,这回既未反噬刀主,也没有再于体内形成吸功深渊,留滞不去。   耿照回臂托抱苏合熏之臀,负美起身,垂着右掌,径朝角柱行去。   未几,一声哔剥细响,接着轰然一震,整个“望天葬”似都晃了一晃,崖下落石累累;待烟尘散去,赫见耿照适才落掌处,竟凭空陷下径逾七尺的大坑,表面的砂石俱已泥化,目测难知深浅。   ——“落羽天式”威力如斯,世间更有何物可制?   耿照仅以余光一瞥,连停步都懒,边走边想。   若以此际恢复十成的碧火神功,应该就行!   第百五八折、兽见皆走,丝萝何寄   第百翌日,当林采茵提着贮盛食水汤药的荩箧、独个儿来到“望天葬”,见耿照与苏合熏好端端坐在鸟笼中央时,吓得竹箧都翻了,一跤坐倒,“妳”了个半天,始终吐不出完整的句子。   这与她彻夜苦思,好不容易编出来的脚本有天地云泥之别。她屏退左右,本想成为头一个发现“两名重犯不知何时不见了”的目证,借以撇清嫌疑,谁知这俩坠入雾底的家伙竟又回到笼里,底部变成两扇大活门的鸟笼也恢复原状,直如白日见鬼,突然深悔没带四名……不!是带八名婢仆前来。苏合熏直将她吓够了,才好整以暇地开口。   “以后每日送膳,须备足两人三餐的份量,熟牛肉至少两斤,两只熟鸡蛋,饮水须充分供应!”口吻虽是一贯的清淡冷漠,内容却滔滔不绝,竟是在点菜。林采茵半晌才回神,颤道:“妳……妳究竟是人……还是鬼?”苏合熏睨着她,带着难以言喻的悲悯。   “……是鬼的话,我会让妳准备素果。记好了?要不我再说一遍?”一副无法信任她的智商的模样。林采茵的脑袋还未恢复运转,遭受蔑视的防御本能倒先清醒了过来,霍然起身,一指笼中清冷的美女:“做妳的清秋大梦!苏合熏,我不知妳玩得什么把戏,要吃肉喝水,妳等下辈子罢!我正愁上哪儿去找妳们!”忽然闭口,双目圆瞠,似想到了什么,一时无语。   苏合熏可怜似的俯视她:   “方才说的,是头一个条件,用来交换我们待在这儿,”哪儿“都不去。”林采茵陡地爆出夸张的尖锐笑声,横眉竖目,恶狠狠道:“笑……笑话!我今儿便向主人禀报,将妳俩打入地牢!我虽不知妳是如何办到,要想再逃一次,门都没有!真是岂有此理!”“……妳要怎生说?”苏合熏并腿斜坐,腰背直挺,修长的上身曲线玲珑浮凸,虽端坐如仪,表情却像歪首托腮似的,透着难以言喻的无奈和无聊。林采茵被这模样深深刺伤,身子忍不住颤抖了起来。苏合熏恍若未觉,自顾自道:“是妳不小心将我们放走了,才知这”望天葬“不安全?是妳告诉他,这是全冷炉谷最安全的监禁处,飞鸟难越。待我俩消失,他要不要追究妳的责任?”这话戳中林采茵心底最深的恐惧。“望天葬”黑蜘蛛无法接近,未曾向主人言及,连输诚投降的郁小娥也绝口不提,她逮着机会参了郁小娥一本,暗示主人那一意钻营的小贱货大有问题。主人虽不置可否,却将苏耿囚于望天葬,算是采纳了建言。   万一两人无声无息消失,过错就必须由她一人来承担,既非黑蜘蛛,更不是郁小娥那贱婢,只有她……这种荒谬的事,怎么能让它发生!“若妳答应条件,”彷佛听见她心中悲啸,苏合熏平静道:“我们便乖乖待在笼里。反正,他什么地方也去不了,是不是?”林采茵一瞥趴卧在她身后的那团乌影动也不动,暗忖:“这……她若只想吃点好的,倒也容易打发。”一边转着心思,要如何唆使主人,将苏合熏赏给那票金环谷的鲁汉子当玩物算了,永绝后患,反正留下那残废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她心里有了盘算,换过一副温柔神气,清了清嗓子,试图扳回颜面:“吃喝容易。妳还有什么要求?”她悄悄将“条件”改成了“要求”,彷佛能将对方踩低几阶。不料苏合熏还真蹙眉想了会儿,才摇头道:“暂时没有。不定妳下回再来,我便想到啦。”直到林采茵气鼓鼓地走了,耿照才爬起身来,哈哈大笑。“妳再多说两句,我怕她气得跳崖,咱们的熟牛肉就飞啦。看不出妳也会欺负人。”苏合熏蹙眉道:“我哪有欺负她?她自来就这样。”想了一想,果然林采茵的模样是挺可怜,嘴角勾起一抹好看的弯弧,乍现倏隐,似是生生忍住了笑意。   要不多时,四名披着防风兜氅的仆役又提着食盒,联袂走出山洞。操作铁笼靠岸,只须一人扭动转轮即可,拉牵笼底的铁链不过是辅助而已,可有可无;须得四人齐来,多半还是防范苏合熏犹有余力,暴起伤人,乘机脱出牢笼。   四名仆妇全是生面孔,无一与昨日重复,看来是林采茵刻意为之。约莫在她心里,采取与苏合熏所言全然相左的行动,或能稍稍抗衡面对她的挫折。耿照不免在心中暗叹:脑筋不好果然非是最要命的,心胸偏狭才是。   仆妇们利落送入食水,替装死的耿照换药包扎妥适,未敢多说半句闲,快步离开断崖。苏合熏揭开盒盖,热腾腾的水煮牛肉香气扑鼻,耿照腹中馋虫作怪,几乎枵鸣起来,却仍趴着不动。苏合熏叹道:“你忒小看我的食量,不给点颜色瞧瞧,看来是不行的了。”耿照更不稍动,嘴唇微歙:“……洞中还有一人。”苏合熏警醒起来,低声蹙眉:“忒远你都能听见?”耿照自不能答,却听她慢条斯理撕下一小绺肉条,朱唇微启,细嚼慢咽,叹道:“天啊,怎能这么好吃?”耿照心想:“这点林采茵是对的。这丫头只有外表老实,心思坏透了,逮到机会便要作弄人。”最初对她的印象却远不是这样,只记得她拳头厉害,无不相准要害,招招往死里打。不知何时起,苏合熏也会在他面前开玩笑了,就是这般慧黠灵动,姥姥才会让她卧底罢?   耿照忽然意―:一直以来他印象里的“苏合熏”,或许是经历过地底生活的压抑变造,才成了如今之面貌。对林采茵这样同她一起长大的人来说,说不定苏合熏也曾经是个聒噪爱笑、喜欢和同侪嬉闹的女孩。   正转着心思,蓦听一阵脚步细碎,洞中果然奔出一名同样披着兜帽大氅的娇小人影,跫音甚是熟稔,即使身处浓重的硫磺雾上,仍嗅得风里透着一缕温热乳甜。   那是他十分熟悉的少女怀香。“阿缨!”他单臂撑起,喜动颜色:“还好妳平安无事……真是太好啦。”来者正是逃过一劫的小黄缨。   冷炉谷被攻破之际,她自北山石窟脱身,趁乱混入婢仆中,连日来在天宫里外打下手,早听说耿照的遭遇,此际亲眼得见,泪水不住在眼眶打转,提醒自己须得坚强才能救他,咬唇不让泪水滑落,忍着哽咽道:“你……你等着,我马上救你出来!这处机关……我也打听清楚啦!”伸手去扭柱上转轮。   耿照不禁有些佩服:“阿缨果然能干,非但躲过敌人抓捕,连这机关也教她摸得通透。”连忙唤止,再三抚慰。   “你们既能离开,怎……怎地却不肯出来?”黄缨听得将信将疑,见苏合熏虽形容憔悴,衣发狼藉,然而腰细肩削、雪颈纤长,瓜子脸蛋白皙秀丽,确是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小小的圆脸倏地沉落;只心疼他身受重伤,不忍相责,打量苏合熏的眼光顿时犀利起来,自无一丝善意。   耿照未察少女心思,耐心解释:“敌人与黑蜘蛛连成一气,谷内更无一处安全的地方,无论逃到哪里,一旦黑蜘蛛出手,还不是得乖乖回来?不如养精蓄锐,别作徐图。”黄缨下巴一昂:“她也是黑蜘蛛,怎知不是暗通款曲,伺机害你?我先将你放了,要往哪里躲去,咱们慢慢再想。”耿照摇头:“阿缨,我双脚能行走站立,全赖这位苏姑娘搭救。她要害我,只消扔着不理,我每日都能死上几回,也捱不到今日与妳相见。”黄缨“啊”的一声,惊喜交加:“你……你的腿好了?”她听仆妇之间“流传,说典卫大人被打折龙骨,成了半身不遂的废人,只道无知蠢妇唯恐天下不乱,故意加油添醋,白猪都能说成黑狗,并不肯信,暗暗将长舌妇姓字全记在心版上,哪天逮着机会,定要让她们后悔曾经咒过耿照!   至见他凄惨的模样,才知那些烂嚼舌根的怕还说得轻了,一颗心沉到谷底,没敢再抱希望,一径安慰自己:人活着、能吃饭说话,已很好啦,腿有些不方便,又有什么……陡地鼻酸起来,思绪登时无以为继。   耿照唯恐她不信,支起膝盖,半蹲半跪,虽只单臂可恃,动作却甚是利落,半点儿不像被打得半死、只剩一口气的模样。“可活绷乱跳啦,妳莫发愁,没事。”黄缨喜不自胜,定了定神,不再拿斜眼瞟苏合熏,而是转身直面,向她点头致意。   “多谢妳了,苏姑娘。他的腿……”声音忽地一咽,便未再说,红着眼眶展颜一笑,瞇眼道:“我一个乡下姑娘,不明事理,适才言语得罪之处,苏姑娘别同我计较。   多谢妳救了他。“说得意诚,连苏合熏都无法故作冷漠,微微颔首,淡然说道:”换作妳,也会这么做的。“黄缨望着她,忽有些明白过来,抹了抹眼角面颊,皱着微红的小巧鼻尖猛吸几下,飞快打理了泣容,瞇眼对耿照笑道:”非常时期,姑且让你占回便宜,下不为例。“耿照苦笑道:”有这么痛的便宜,下回让给妳好了,连下下回、下下下回都给妳,绝不同妳争抢。“黄缨连呸几声,大骂他无有良心。   耿照见她乔装改扮,到处乱跑,料想以姥姥神通广大,定有明哲保身之法,竟连黄缨也未陷于敌手,于反制鬼先生、驱除狐异门一事上,堪称天降奇兵,胜师百万,抑着兴奋之情,殷切相询:“姥姥她老人家呢?妳们避于何处,才逃过了黑蜘蛛的搜捕?幼玉姑娘可有随之撤离?”料想祸起仓促,他与苏合熏都不在北山石窟,姥姥等若孤身面对入侵的外敌,黄缨好手好脚、意识清醒,逃亡时不算负累,仍在休养中的盈幼玉,就未必有这等运气了。   岂料黄缨摇摇头,没好气道:“别提啦,通通给捉了去,被软禁在天宫之内,我约略知道在哪,还没找到机会混进去;便混了进去,也不知该说什么。那老虔……姥姥若有法子,也不致落入黑蜘蛛之手,便即问她,恐怕也还是一样。”耿照与苏合熏面面相觑,片刻才忍不住问:“那妳……是如何逃出来的?”黄缨可得意了。“那晚黑蜘蛛进北山石窟来搜人时,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有人在我耳边吹气……”耿照愕然道:“吹气?是……是用嘴么?”实难想象神秘的黑蜘蛛会有这等无聊轻佻之举,怎么想都像黄缨自己做的多些。   “你别打岔!还想不想听啊?”黄缨瞪他一眼,神秘兮兮道:“那人在我耳边吹气,笑道:”还睡?妳大祸临头啦。“我一听就醒了,抬头却什么也没瞧见,忽然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一堆黑衣人像影子一样流了进来,我吓得跳下床,本想钻进床铺底,谁知那些黑蜘蛛像中了定身法似的一动也不动,瞪大眼睛瞧我。”“……然后呢?”耿照趁她停下来喘口气时,赶紧插口。   “然后我就走了出去。”黄缨本想大肆渲染,被他一催,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好吹的,当晚何以如此,连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由气馁,挥掌道:“反正就是这样啦。黑蜘蛛不知怎的,要不是没看见我似的,便见了也当作没见,我在石窟山道里转得几转,即入谷中。”北山石窟的联外秘道,其弯绕复杂的程度,比之禁道亦不遑多让,耿照随苏合熏离开时亲身走过一回,若非有领路使者引导,实无自行走出的把握,决计不是黄缨说得这般轻巧。考虑到她没有说谎骗人的必要,只能认为事有蹊跷,断不能以巧合目之。   耿照沉思片刻,正色道:“阿缨,我这儿妳不必担心,妳有机会瞧瞧姥姥与幼玉姑娘去,但切记不能冒险,凡事以保身为要;若有余力,则打听二掌院的情况,我料鬼先生有求于她,应不致太过留难,只是仍挂心得紧。待我打通一处关窍,恢复了受伤的右手,便去接妳们出谷。”黄缨本是千般不愿,听他说连右手都能复原,又不禁眉花眼笑,点头道:“好罢,那我去啦。明儿再想法子混进来,给你送饭。”翻起兜帽,依依不舍边走边回头,半晌终于钻进山洞,小小的背影这才没于幽影,消失无踪。   苏合熏一直在思考她的话语,待人走远了,本欲开口,转头见耿照浓眉微蹙,锐利的眸光紧盯着洞口不放,半天都回不了神,忍不住轻哼一声,蹙眉道:“这你也放不下,心上不嫌挤轧么?”耿照微微一怔,转头道:“什么?”苏合熏却没搭理他,自顾自地说:“明明心里最挂念的,就是你的染姑娘,为什么故意放到最气才说?还道”不致太过留难“什么……哼,满口子谎话。”耿照听是这事,放下心来,兀自凝眸睇着山洞那厢,苦笑:“苏姑娘,妳不了解阿缨。要露出一点关心二掌院的风声,一有机会她便冒险了,我实不乐见。此时此刻,还是以她安全为要。”苏合熏倒未穷追猛打,静默片刻,才道:“恢复右手什么的,也是骗人吧?”“反正我前科累累,已骗一椿,再骗无妨。”笑容一敛,正色道:“苏姑娘,山洞另一头的入口处,应该安排了守卫罢?”苏合熏心头微凛。“平日是没有,但”望天葬“囚得有人时,料想是该有守卫的。”自她晓事以来,“望天葬”三字极罕出现在人们口耳之间,此间说是禁地,其实更像荒地,崖上之风是能将人刮入地热谷底的,洞外的铁栅长年以锁炼闭起,禁止教下接近,的确没有固定轮戍之必要。   “以阿缨的武功,决计不能打倒守卫,更别说悄无声息潜入此间。”耿照面色凝重,左手抚着下颔,凝神细思。苏合熏想了想:“……依你之意,是他故意放她进来,一探你之虚实?”耿照一下便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摇头道:“没必要。鬼先生全盘胜利,要对付我等,有更省事方便的法子,毋须如此费心。况且,阿缨在谷中是婢女的身份,并不起眼,将线牵到她身上去,未免太过虚渺,也不够自然。妳瞧,我们这不就动了疑心?”同样的使间之计,用在盈幼玉身上似乎更合情理,以盈幼玉的武功身份,让她自以为钻了黑蜘蛛的空子,在谷中密谋渗透伺机反攻,怎么说都强过了一介洗浴房的丫头。况且,纵使黄缨在北山石窟内遭黑蜘蛛捕获,只能认为是姥姥或盈幼玉的下人,除非鬼先生未卜先知,怎么也连不到耿照身上。   苏合熏非拘泥面皮的性子,遇错即认,坦然点头。“这的确是不合情理,我想笨了。你觉得呢?”耿照抬起头,眸光转锐。“妳有没听过”狐假虎威“的故事?狐狸走在老虎前头,老虎见所经处百兽辟易,无不让出道来,以为狐狸才是万兽之王,吓得仓皇逃离,殊不知野兽是惧怕走在狐狸身后的自己,与狐狸自身半点关系也无。阿缨的情况,或许恰恰反了过来,狐狸并不知道自己身后跟了头老虎。”苏合熏陡地会、意,柳眉紧蹙,凛然道:“你的意思是?”“阿缨背后,另有高人。是那人救她,黑蜘蛛见了,亦未敢轻举妄动,只能视若无睹。那人知道阿缨要潜入”望天葬“,先一步替她料理了守卫,她才能大马金刀进来。”苏合熏闻言,眉头蹙得更深。“那人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两个问题耿照也毫无头绪,自不能答。他想的是另一件事。   “妳记不记得冷炉谷被攻破那晚,鬼先生突然出现在禁道时,黑蜘蛛倒戈的情况?妳不觉得以黑蜘蛛听命之甚,鬼先生的法子其实很笨很多余?布好计划猝然发动,全面攻占冷炉谷,不是比同我们瞎打一气利落得多?胜券在握,又何必舍近求远?”至此,苏合熏已跟不上他的思考速度,却未如往常般蹙眉,反抿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唇勾,略微侧首,饶富兴味地等他说下去;虽未接口,认真凝眸的模样却令人微感晕眩。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哪怕再荒谬无稽的推论,都能得到率然出口的勇气。   “鬼先生操控黑蜘蛛的方式,可能出人意表地原始,或为暗号,不然便是信物之类,须得当场亮出,才能让她们服从。是故,冷炉谷不得不由谷外之人占领,不能直接对黑蜘蛛下达天罗香易帜的命令;没有他在,黑蜘蛛便毋须理会其号令,又或者……须以其它持令之人的号令为先。”苏合熏眼睛一亮,终于明白他的意思。   “我在想,持有那暗语或信物的,也许不止鬼先生一人。”耿照定定地望着眸光烁亮、恍然而悟的秀丽女郎,低道:“那个出手救了阿缨、此刻正于谷中暗行的神秘人,同样掌握了号令黑蜘蛛之法!”   自从当众受辱的恐怖夜晚之后,转眼已过数日。孟庭殊一直被安置在天宫顶层的广间,鬼先生给她安排了六名仆妇婢女贴身伺候,这些人当日都不在麻福施暴的现场,拨了来孟庭殊房里,吃住起居都在顶层,并未与其它下人混杂,并不知道姑娘身上发生了什么事,看待孟庭殊的眼光一如既往,仍当她是高高在上的代使、教门的精英,一般的尽心服侍。   连当晚帮她洗净一身狼藉、涂药敷创的,都是另一批陌生的婢仆,翌日孟庭殊便没再见过那些人,彷佛与那段不堪回首的污秽记忆一同埋葬了似的。亏得如此,她才未在自厌自弃、自我否定的杂识中崩溃,身心得以慢慢复原。   用过午膳,仆妇揭窗撑起,凉风徐徐,已无残冬之寒峭,甚是舒心。孟庭殊靠着软枕,斜卧在窗边的黄花梨木美人榻上,晒着温暖的太阳,忽觉纵在昔日也无这般待遇;便当上护法或长老首席,日子不过就是这样。   半琴天宫顶层一向是门主专用,她还不曾上来过,据说雪艳青常于此间演练枪杖,本是空荡一片,只摆着更衣用的屏风之类;此际堆满房间的名贵家生,不用问也知道是谁的安排,应搬自门主、乃至姥姥的起居处,其精致华丽的程度,连幼玉房里的亦多有不及。   不知不觉间,孟庭殊在和煦的暖阳春风里睡着了,梦里罕见地未再出现那丑陋恶心的施暴禽兽,连日来笼罩心头的乌云似正消淡……也不知睡了多久,她身子一动,感觉一物自肩颈滑落,睁开眼睛,赫见是原本搁在床头的一袭外衫,为她披上衣物的俊朗男子正要回座,见她醒来,歉然微笑:“我本来以为动作够轻啦,没想还是惊动了代使。”孟庭殊坐起身来,一时间却不知该不该行礼;便想开口应答,依旧吐不出“门主”二字。从征服者的立场看,鬼先生对她可说是礼遇已极,虽说含有代替部属补过的意思,按冷炉谷此际状况,孟庭殊也没有硬着脖颈与鬼先生蛮干到底的筹码,软硬皆失,还谈什么脸面尊严?   幸好鬼先生举起手掌,示意她毋须多礼,免除了称呼叩拜上的尴尬,孟庭殊虽不认同他侵占教门的恶行,亦不免多生出几分好感。“……代使的身子好些了?”他坐上一只雕花绣墩,翻过桌顶的薄胎瓷杯,随手点了清茶,便如闲话家常般,气氛温煦宜人。   孟庭殊不喜欢被这么问。这只不过是不断地提醒她曾发生在身上的惨痛记忆罢了,落手再怎么轻巧,终究是揭了伤疤。但这人自在的模样她并不讨厌,只点了点头,低低应了一声。   鬼先生也不生气,怡然道:“大错已然铸下,我纵使杀了麻福、惩治了采茵,也不能还代使一副清白无瑕的纯阴功体。然世上武境,殊途同归,便在《天罗经》中,亦还有绝学无数,择一精研,未必不能登上极顶,傲视寰宇。依我之见,代使此际所缺,非是纯阴之身,而是一处寄托。”孟庭殊心思机敏,听懂他的言外之意,苍白的面颊微泛潮红,一时不知该如何响应。天罗香之人多半没什么婚娶的念想,层级高的教门菁英因腹婴功阴丹之故,更视男子为采补炉鼎,如同双修一道中男子一贯轻视女子,只当作是提升己身境界之用,不过一助具耳;平等以道侣待之的,其实少之又少。   孟庭殊虽对自己的姿色颇有几分信心,却没天真到以为鬼先生真看上了她,转念一想,暗自沉吟:“莫非……他想借着娶我,来笼络教门中人?”林采茵当夜在大堂上的表现,可说寒了一众教使之心,让她这样的女人立于座畔,怕鬼先生这自封的“天罗香之主”也做不长;善待自己、乃至娶她为妻以示负责,的确是收拾人心的一条快捷方式。   她一向决绝果断,现今之势,要想靠武力收复冷炉谷,不啻痴人说梦,鬼先生虽非正统,若真有一统七玄之心,早晚也要对上的,若能依着他取得有利的地位,确保教门香火不绝,他日无论是乘弱复兴,甚至取彼而代,好过今日玉碎昆岗,片瓦不存。   “门……门主之意,”她定了定神,垂着纤细的雪颈,细声细气道:“请恕我不能明白。请门主明示。”鬼先生并不知道她是忍着何等的羞耻自厌,才吐出“门主”这个称谓来,对终于从少女口里获得承认,似是十分满意,笑道:“孟代使,古人说:”丝萝不得独生,愿托乔木。“女子总要跟对了人,才有幸福可言。不知代使以为然否?”孟庭殊心想:“果然如此。”忍不住环报双臂,似觉周身冰冷,连透窗而入的午后骄阳都无法稍稍带来暖意。   然而良机稍纵即逝,她已失去一跃成为高手的纯阴之体,下一根浮草尚不知在何处,虽一想到要同男子肢接,便难以抑制地恶心头晕起来,遑论合卺圆房,料想鬼先生也非心怀眷爱贪恋美色,不过收买人心罢了,应不致强要她的身子……说不定,还嫌她已非清白,心中厌弃……少女抑着蓦孤涌起的自伤与苦楚,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极力装出害羞的模样,轻道:“……全凭门主安排。”料想鬼先生若有亲昵之举,须得尽力忍耐,以免惹他不快。鬼先生闻言抚掌,怡然笑道:“我便知代使极识大体,一点就通。”振袍起身,朗声道:“进来罢。”咿呀一响,门扉应声两分,一条锦袍玉带的高瘦人影立于槛外,双手负后,浓眉压眼、唇薄面青,正是金环谷四大高手之一的“云龙十三”诸凤琦。孟庭殊还未反应过来,却见鬼先生微微一笑,向外走去,与跨入门坎的青白瘦汉交错而过,扬手道:“当日大堂一见,凤爷从此害了相思病,对代使念念不忘,说什么也要一亲芳泽。代使花朵般的人儿,千万要将这根”乔木“服侍好了,日后在冷炉谷中,方有立足之地啊!”镂花门扉掩上,将少女凄惶的尖叫哭喊、撕衣裂帛的脆响,以及乒乒乓乓的几凳掀倒声隔绝起来,当中似还夹杂着几下击肉劲响,却不知打得是头脸臀股,抑或其它部位。鬼先生哼着小曲儿,推开邻室房门,赫见袅袅熏香之间,姥姥正盘膝坐于琴几后的蒲团上,房中应有监听的秘孔之类,隔壁孟庭殊悲惨的哭喊呻吟听得清清楚楚,连针砭之间的淫水滋响亦像近在耳畔,比亲眼见得还要明白。   姥姥双目低垂,似是入定一般,丝毫不为所动,倒是一旁榻上的盈幼玉坐起身来,撮紧的双拳彷佛要将盖在身上的锦被揉碎,若手边有柄长剑,便要上前与他拼命。   鬼先生视若无睹,啧啧两声,冲姥姥竖起了大拇指。“长老好硬的心肠。一手调教出来的乖巧女孩儿惨遭蹂躏,犹能观心内视,反照空明,干脆抚琴一曲,给她们助助兴罢。”蜋狩云淡淡一笑。“你是胜利者,想怎的便怎的,天经地义,有甚好说?但要做天罗香的主人,此举却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看来你在北山石窟内所说,不过夸夸其谈,我未驳你,阁下却自打了嘴巴,委实憾甚。”“是了,当夜咱们谈到天罗香的主人。”鬼先生故作恍然,拉了绣墩坐下,专对琴几后的华服老妇,背门大刺剌地卖给了盈幼玉,浑没将她放在眼里。   “长老受先代谷主”喜欲夫人“薄雁君遗命,将那猎户的后人接入谷,从小养在北山石窟,深居简出,却把满谷青春少艾,当成他一个人的药罐子来养,阴功大成之日,便要悉数将功力捐给他,以成就一代绝顶高手……可惜天算不如人算,这点想头,却教妳那蘅青姑娘给坏了,是不是?”当他被蘅儿所杀时,抵狩云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好不容易露出的一丝曙光,转头又被绝望所吞噬。   为了强化天功,她们奉薄雁君之命,将遗体之血炼成药丸,肌束制成肉脯,骨头则磨成粉末;连不能食用的毛发都烧制成熏香,一点不剩地给了那孩子,活化他那得自枯泽血照的特异血脉……去哪里再找一对,花几十年光阴,在肉身内以真气孕成,再把服食者制成丹药,给另一人吃下肚里?   为求出路,抵狩云只好将原本预备给门主吸功的雪艳青扶正,并钻研修改“天罗采心诀”,易采补法门为在男子丹田内培养阴丹、以便日后收成的左道异法,天罗香遂成今日之模样。   “抵长老,”当夜,鬼先生难得收起轻佻的口吻,露出认真的表情,一本正经道:“不如……我来做天罗香的门主,妳觉得怎样?狐异门的人入主天罗香半琴天宫,长老自难接受,但我若将七玄统合起来,如玄字部、定字部皆是天罗香的一部份,由我坐上教门大位,为长老实现心愿,将《天罗经》发扬光大,光耀前贤,岂不甚好?”抵狩云初见七玄大会的请柬时,便断定是野心家借故生事,无论所图为何,不过借刀杀人而已,非但无益于七玄,恐是有意害之。然而此际,她才突然发现:这或许是胤丹书的儿子自现身以来,说过最真诚的一段话,就算出自野心算计,“七玄合一”却是他此刻……不!兴许是他一生当中,最初、也是最重要的目标。   (他是认真的。〉——虽然扬弃了你父亲贯彻一生的磊落姿态,毕竟还是继承了他那未竟的梦想吗,年轻而高傲的狐狸?   蜋狩云低垂眼帘,似笑非笑,又回复往常的气定神闲,若非碍于眼前的荒谬景况,怕便要手按琴弦,轻拨几声铮综。“胜者为王。你想怎的,我便怎的,刀俎之上,任人鱼肉,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你要做门主,此刻便是门主了,毋须问任何人。”“长老言重了、。”鬼先生仍是盯着老妇人,目光毫不放松。   “问题是……”抵狩云慵懒抬眸,淡然一笑。“你知天罗香之主,都要做些什么?”鬼先生听她表态,暗自松了口气,面上不动声色,微笑道:“长老还请拭目,瞧瞧我知不知晓。”抵狩云点了点头:“我会好好期待。”“第二件事,”鬼先生打蛇随棍上。“我想问长老要一样东西。”“你要什么?”“记载着冷炉谷内所有暗格、通道、秘密房间的手札。”“你已有了黑蜘蛛……”这点是抵狩云唯一不明、也清楚知道对方决计不会透露的关窍,索性省了无聊啄问,从男子言谈间不经意露出的线索推敲,或许省事得多。“这谷里对你来说,应无”秘密“二字。秘门也好,密道也罢,找到我这儿来问,也不知羞辱了谁?”鬼先生哈哈一笑。“长老这话,于旁人的是道理,须瞒不过天罗香之主。这么说罢……”转过一双精锐星眸,眸底却无笑意,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唇而出,一点儿都不像在说笑。   “……龙皇祭殿,位在何处?”抵狩云回过神来。冷炉可陷、教门可灭,只消传承不断,天罗香一脉便能永存世间;与敌俱亡,恐怕非是历代前贤所乐见。当晚,她便爽快将录有谷中各处古纪机关的秘册交给了鬼先生,怎知他翻烂古本,竟未找出半点蛛丝马迹,料想蜓狩云有意隐瞒,方有今日孟庭殊二度受辱事。   “长老明鉴,我这人心很软的,事事留有余地,并不是什么坏人。”他说得诚恳,彷佛连自己都不怀疑。“邻室这位孟代使阴错阳差,被我手下人破了身子,阴丹折损,于长老已然无用。我们这是示范一下,长老若还执迷不悟,坚不吐实,我便将内四部诸位教使姐姐,一个一个拉进房里,敦请长老鉴赏春光;只消折损过半,天罗香就算完啦,哪怕我立时撤出冷炉谷,将半琴天宫交还长老,教门从此一蹶不振,休说亡于外敌,恐怕连存续都有问题。”说着转头一笑,悠然道:“我听说盈代使是长老的高足,锐意栽培,寄望甚深……不如,就从她开始好了?另一位被长老派去黑蜘蛛处卧底的苏姑娘,此际亦在我手中,可是一位标致的冰山美人呀,若将这两位来个双飞,我手下的豪杰怕是人人争先,此间扰攘堪比街市,长老要好生思量。”盈幼玉面色煞白,正欲发话,被姥姥抬眸一睨,只得咬牙吞落。   “在我看来,最大的问题……”抵狩云低垂眼帘,好整以暇地开口,模样倒有几分像是在抚琴。“是我无从判断,你哪句话是真心,哪句又是虚与委蛇,随口应付;于你,最大的问题,是你自己得先把这个想明白。”鬼先生一挑剑眉,神情饶富况味。“请长老教诲。”“欲掩形容,黑巾覆面也就是了。”抵狩云悠然道:“你舍覆面巾不用,足见想走到白日之下,以真面目示人,一统七玄、为天罗香之主的说法应不是假;然而易容成胤丹书的模样,代表你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亦觉厌弃,配不上这个正统,不假父亲之形象,实无出手服众的理由,遑论把握。   “问题是皇者霸业,起乎一心。你心无定见,没有”当如是“、”可代之“的雄心,便有霸者的实力,终究难以称皇,乃至建功立业,皆是黄粱。”面上抹有易容油彩,鬼先生真正的表情藏在膏脂堆垫之下,并不轻易显露,片刻才耸肩一笑,怡然道:“长老毕竟是承认了我有霸者的实力,倒也不算太糟。”“用这种法子……”抵狩云没理他的插科打哗,一指邻室,正色道:“你或能宰制集恶道、五帝窟、天罗香,乃至今日的狐异门,但你永远做不了胤丹书。在他之前我们便是这样做,谁也没能成为他。”鬼先生笑面倏沉,进门以来头一次显出怒容,阴恻恻道:“所以他死了。”“却比每一个还活着的人,无限接近”七玄之主“宝座。”姥姥抬起眼,射来两道锋锐视线,沉声道:“无此胆魄,你可回去当你的狐异门之主,继续干些卑鄙龌龊、鼠窃狗偷的勾当,莫再提”一统七玄“四字,辱没你的父亲!英雄豪杰,不是忒好当的,况乎帝皇?”一旁,盈幼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要穴被制、无法动武的姥姥明明手无缚鸡之力,较之寻常妇人还多有不如,这短短几句间的气场却压倒了眼前的恶人,本以为鬼先生恼羞成怒,怕要翻脸,谁知姥姥不容对方反应过来,慢条斯理续道:“自我入得冷炉谷,没听说有什么”龙皇祭殿“,你说是从贵门秘阁所藏的古书中得知,也只是、一面之辞,兴许是你骗我,没准是冒称古人的书主骗了你,此说纯属子虚。你问我要一处不存在的地方,难不成也要我骗你?”鬼先生恢复冷静,一派轻松,耸肩笑道:“真真假假,总要试了才知道。在我放弃以前,只好继续委屈内四部的姐姐们啦。”蜓狩云面上淡淡的没甚表情,似乎并不在意。   “我个人是比较喜欢肌肤白皙的美女—”他转头对着榻上的盈幼玉竖掌抵额,歉然道:“不好意思啊盈姑娘,不是针对妳。我看下一个就苏合熏好了。长老若还寄望与她一道的耿照耿典卫出来搅局,好混水摸鱼的话,趁早死了心,他俩一并被我擒住,囚于”望天葬“,就算没拿苏姑娘给诸位弟兄开荤,本也撑不了几日。这么一想,我也算做了件好事,让她在死前乐一乐,人生少点遗憾。”“……恶徒!”盈幼玉忍不住低声斥骂,肾目欲裂,衬与邻室哀婉衰弱的悲鸣呻吟,倍显凄绝。   抵狩云默然片刻,忽地一笑。   “假若真有这龙皇祭殿好了。我既不知道,黑蜘蛛也不知道……如此,你还不能知道么?连这点也想不明白,恐怕我得收回前言了,其实你并没有霸者的实力,起码脑子是没有的。”鬼先生微怔,蓦地睁大眼睛,猛然击掌:“……正是如此!”拨喇一响振袍起身,抱拳揖道:“多谢长老指点!”抵狩云淡道:“你有工夫威胁我,不如让我瞧瞧你这新任的天罗香之主,究竟知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有益于教门。我还在等着看。”鬼先生微一停步,并未接口,倏又转身掠出。   “姥姥!庭殊她……”盈幼玉捱不住了,急切回头,却听抵狩云冷冷接口:“妳顾得上她么?若教那厮知道妳也失了纯阴之体,下个便到妳了。他以教门新主自居,断不肯轻易浪费宝贵的阴功宿体,拿破身的做做样子吓唬人。妳急着投身虎口么?”盈幼玉不敢再说,咬牙低头,两只小手绞扭锦被,恨不得刺破鼓膜,不用继续隔着墙板,聆听孟庭殊的悲惨遭遇。   姥姥定了定神,换过一副温柔神气,和声道:“玉儿,妳过来。”盈幼玉依言揭被落床,娇小玲珑、线条细致的光裸赤足趿着软绸便鞋,一路扶靠几案,步履蹒跚地来到琴几旁。   她是被移囚至此后才苏醒的,要穴被封,终日躺卧于榻,起身行走原是十分困难。抵狩云命她四肢着地,翘着浑圆紧致的小屁股,如牝犬般趴在蒲团上,双掌分按她腹间尾闾,微微用力,盈幼玉忽觉丹田里涌出一股热水似的熨贴暖流,那种感觉,就像……就像被那貂猪满满地射了一膣,身子里又麻又热又胀,彷佛被滚烫的浆液汩上了天,快美难言。   翘臀趴卧的姿态本就极为羞人,这下绮念陡生,顿时不可收拾,盈幼玉娇躯微颤,腿心里尿意忽涌,一缕稀淡清澄的薄浆已被轻歙的黏闭花唇挤出,沿着光滑的大腿内侧一路蜿蜒,淌至膝间。   她除贴身小衣,仅着一件薄纱睡褛,这香艳淫靡的一幕自逃不过姥姥法眼,盈幼玉又羞又窘,又怕被姥姥责备,复杂的情思交错下,竟隐有一丝难言的快感,蜜色的细嫩小脸烘热如蒸,闭目欲死,一句话也不敢说。   姥姥却未见责,温柔抚着她肌肉结实的平坦小腹,喃喃道:“这可是千金不换的珍宝,妳要抱着如死一般的决心拼命守护,保住教门的希望,明白么?”盈幼玉羞不可抑,片刻才会过意来,姥姥所指非是她的身子贞操,而是藏在丹田里的这股奇异暖流。这异象平时不轻易显现,连鬼先生度入真气试探,也丝毫不生反应,似只有姥姥的手法能激得它与之呼应,彷佛在抵抗外侵的力量。   (这是……这是他给我的么?谷中变乱,他……到哪儿去了?是否平安?〉她忍不住摇了摇头,试图驱散心底依依,告诉自己貂猪并不是人,不过牲口罢了。人,怎能老挂记着盘中飧食,也当它们是人一般的对待?真是太丢脸也太荒唐啦。听姥姥语罢,赶紧应道:“嗯,知道了。姥姥……指点了他什么?冷炉谷中,真有这处龙皇祭殿么?”蜓狩云默然良久,才叹了口气。   “我若知有这么个地方,早已将它掘了出来。教门多年来武力不兴,什么法子咱们都试过啦,若有龙皇建造的遗迹在此,岂能不一探究竟?只盼天佑我七玄,莫教他先找将出来才好。”   苏合熏袖管内的布合处,缝入一根极细的银针,她将线头拆开,取针验过食水无毒,与耿照狼吞虎咽、风卷云残,将食物扫了个清光。“我的确小看妳啦,苏姑娘。”耿照忍不住冲她竖起大拇指。“我所识女子之中,妳是最能吃的。”苏合熏正以一小块撕自衣角的布片轻按嘴角,眸光倏锐,隐透杀机。   “你暗示我胖么?”“……妳是从哪里听出这种关连的?”两人把握时间扫光食物,盖因午后的硫磺风暴转眼即至。待大风平息,摇晃的铁笼渐止,耿照挥散白雾,取出长布索,以他二人的腰带撕成数条接起,末端系着苏合熏的小银盒,伸出铁槛甩动几圈,觑准角柱一抛,匡的一声砸在转轮上方尺许,自是什么也没发生。   左手本非他惯使,投绳更是门精深技艺,耿照于暗器、软兵等均未涉猎,便是双手齐施,抛之不中也是天经地义。他连试几次皆不成功,一旁苏合熏轻道:“我来罢。”耿照有些气馁,正欲将布索递去,蓦听苏合熏道:“……但我也要一起下去,你休想留我在这里。”让林采茵准备牛肉鸡蛋,是为补充攀爬崖壁时所耗的体力。耿照无意待在笼中等死,思前想后,崖底水潭和那高悬的出水口,说不定是脱离此间的机会;上回不及查个仔细,既有把握爬回望天葬来,说什么也要再下去一回。   苏合熏体力负荷不了,耿照想尽办法说服她留在笼里,看来是一场白忙。他左掌一缩,苦口婆心劝解:“苏姑娘,万一我也气力不继,咱们就别想上来啦。妳在此帮忙盯着,我去去就回。”苏合熏冷冷道:“没我帮忙,你想再下去一回,机会同天打雷劈差不多。还是你要继续试试运气?”耿照突然有点理解林采茵。若他俩从小一块长大,听她这样说话听上十年,或许也会想杀了她罢?世间仇隙非无由啊!莫可奈何,一股脑儿将东西塞了给她,咕哝道:“那好,换妳试试运气”“喀搭”一声轻响,布索绕着转轮飞旋几匝,小银盒撞在柱上,牢牢缠住了轮轴。   耿照的下巴差点摔出笼槛:妳这也太快了吧?起码喊声“留神来”之类……忽见苏合熏回眸一笑:“闭上嘴,别咬了舌头。”猛拽引索,笼底活门翻开,耿照连喊都没喊,便即坠入雾中。   她拉着布索悬在半空,修长的娇躯轻荡着,利落地并拢双腿,看准耿照跌穿的雾顶窟窿,松手一跃而下!   第百五九折、谁应念我,付君完璧   第百耿照骨碌碌地喝了几口酸泉,上岸时衣裤布靴都吃饱了水,无比笨重,爬得十分狼狈。依原本所想,他应将靴子和绝大多数的衣物缚于笼槛,一来便于攀爬,二来回到笼中时也不用就湿衣上身。谁知苏合熏猝然间启动机关,所有设想都成了泡影。   他除下靴子,盘膝运功,功力尽复的碧火真气搬运数周天,全身毛孔透出氤氲白雾,要不多时衣裤已干。此举倒非克烘干,而是自腹中食物提取元气,寻常人要三时辰才能消化完毕,转化为行走坐卧之所需,以碧火功为之,不过就是盏茶工夫。   耿照睁开眼睛,发现苏合熏的衫裙全披挂在自己身上,她浑身上下仅余那件缀着红边的黑绸肚兜,由背影望去白皙一片,腰臀起伏动人,几近全裸,两条长腿伸进水里,百无聊赖地踢动着,双手轮流将一把把湿发拧干。   “你好啦?真快。”她拎了件穿在外衫里的月白中衣裹身,仅至腹间的衣襬下露出两条浑圆修长的腿子,衬与腿心一撮乌黑卷曲的稀疏纤茸,益显得肌莹如雪,竟比中衣更白。“你这门内功好生厉害,连烘衣也使得。”耿照哭笑不得,不好伸手径取她衣物,只得端坐如菩萨,认命地给女郎充当衣架。   苏合熏信手拈下襌裤,试了试干爽程度,神情极是满意;还未开口,耿照黑脸顿沉:“我不想听到关于烘干衣物的任何事。连赞美也一样。”她遗憾似的蹙了蹙眉,背转身去翘起两瓣绵股,弯腰窸翠一阵,着好衣裤鞋袜。   “……是真的很方便啊!”“妳不说出来很难受么?”今时不比昨日,两人吃喝已毕、身心俱足,昨夜又在笼中尽量休息,加上前度攀爬所累积的经验,欲抵出水口毫无阻碍。耿照环视结满乳黄结晶的甬道,试图刮去表层积磺,还原本来壁面,缺了称手的工具成效不彰,只好断去此念。   不断流出酸泉的水栅如苏合熏所说,几无锈蚀,恐非寻常镔铁所造。   “此地是给人进出的,”耿照一指两人立身处。“否则毋须做成”凹“字型剖面的引道结构,刻意留下两侧高岸,还铺了青砖。这面墙后另有玄机,此间定有开启墙面的装置。”伸出左掌,在凝满硫磺的墙上四处掀按,找寻机括。   苏合熏也没闲着,轻轻巧巧跳过水面,在对岸的墙底如法炮制。   未几,忽听“喀”的一响,她将一块并掌大小的墙砖推陷寸许,滑动的感觉虽略有迟滞,该是机关经年未启所致后传来“喀搭搭”的一阵机括密响,却什么也没发生。   耿照跃了过来,仔细观察墙砖周围的痕迹,蹙眉道:“能否再推入些?要开启这么大的砖石闸门,以此处机括内陷的程度,似有些勉强。”苏合熏双手用力,仍丝纹不动,摇了摇头:“兴许是我气力不够。”撤了手掌,侧身让出位置。   她移开柔荑之后,陷下的墙砖并未滑出,墙后悄静静的一片,已无机簧转动的声响。耿照单掌抵住,运功推去,墙砖稳若盘石,一丝松动也无。   他昨儿攀爬峭壁时激发潜力,复以得自虎帅遗刻之启发,使碧火真气与鼎天剑脉脱出禁制,不仅顺利恢复运转,更隐隐有境界提升之感,那种微妙的感觉无比玄奥。周身力量充盈,然而却十分稳定,运使真力之际,似能预知动作须使劲若干,便是恰到好处;出手一试,果然如此,晓畅一如流水行云。   无论笼中投索,抑或攀爬岩壁,尽皆如此。耿照未练过圈绳,每一掷却能准确无误地投在转轮之上,只是缺了经验和手法诀艰。世上毕竟有须千锤百炼、日积月累方能获得的物事,此非神功机遇之所能致。单以准头及劲道论,任谁也看不出是头一次投绳圈物。   他一按墙砖,心头便浮现灵感,明白催动四成功力,即能将之击毁;其反应之快、估量之精准,犹如天谕,未及动念已然觉察,不禁自嘲:“问题是我没想毁掉这块砖,我想开的是机关啊。”苏合熏扭过螓首,微蹙柳眉:“你说什么?”耿照啼笑皆非,突然间,生出一股犀锐直觉,念头尚未浮现,身子已自行激发骊珠奇力,畅旺的碧火真气稳稳压制化骊珠,将奇力导入坚不可摧的鼎天剑脉中。   耿照脐间大放光明,映亮了原本幽暗的引道,由左手掌心输出的奇力却细如丝缕,如水银般渗入石上毛孔,透入墙中。   自得骊珠以来,耿照饱受失控的奇力所苦,虽屡屡得此珠救命,临阵被它倒打一耙、以致生变的次数,也多得数不清了。如此际般精准控制奇力的滑顺快感,他简直是连作梦都没想过,兴奋地睁大眼睛,感受力量蜿蜒而入,拨转齿轮、绞扭旋杆……喀喇喇的机括转动声再度响起,越发越激烈,轰隆一震,中央引道的酸泉忽然断流,震动却持续提升,底墙的硫磺被软软震落,从中两分。   墙后,两排罩着水精蚌壳似的壁灯接连亮起,不知火源来自何处,亦未见烧烟袅燃,红炽灯芒映出一间宽阔石室,流水仍是居间穿过,中央有个八角池子,水底似有什么物事,石室外却看不真切。   耿照依依不舍撤了奇力,这种“以无厚入有间”的精准驾驭难以言喻,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气力彷佛用之不竭。   石门打开之后,引道水面明显降低,看来此门是以水力推动,源头引之开启石门,少了活水补充,是以水面下降。若引道之水始终未升,代表维持石门开启的力量未减,应不致断了去路。   耿照想起三奇谷的闸门亦采水力推动,运用之妙,更甚当世,果然两处遗迹必有关连,纵非出自一人之手,亦一时之作。   两人并肩而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石室底的墙面上,刻着一幅巨大的图腾,其形如鲎、腹下八足,看来像是一只摊平的蜘蛛,偏偏底下拖了条剑锋般的长尾,模样甚是狰狞。   “这是……蜘蛛么?”耿照有些疑惑,一时难以确定,转头问苏合熏:“天罗香所用旗帜,有这样的图形么?”苏合熏摇了摇头,忍不住蹙眉。“我没见过。”石室内无有任何家生,四壁却刻满怪异文字,耿照虽是一字不识,却觉异常眼熟,倏然间心弦触动,击掌道:“是了,这是天佛图字!”苏合熏微露诧色:“你也识得天佛图字?”耿照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脑袋。“这个”也“字恐怕不大合适。我在莲觉寺做小和尚时,曾在一座古经楼见过,却没学过怎么辨读。”苏合熏“嗯”的一声微侧螓首,上下打量他几眼,啧啧道:“你的人生倒是挺多采多姿的,连和尚也做过。”“……是我想多了,还是妳真没有夸奖的意思?”苏合熏在被送入禁道以前,曾随姥姥研习过两年,这种近乎失传的古文艰涩难读,连姥姥自己所识亦极有限,也不曾告诉她学来做甚,只说若在黑蜘蛛处见得此文,无论大小精粗,尽量录下誊本送出;要是黑蜘蛛有传授之意,务必学习透彻。   这是她卧底禁道的首要任务之一。   “看来,黑蜘蛛手里有一样以天佛图字写就的物事,姥姥亟欲得之,却不便对妳明言。”耿照听她所言,沉吟再三,忽又问道:“那黑蜘蛛教了妳么?”苏合熏淡淡摇头。“我入禁道至今,未曾见过图字,也可能是她们并不信我。   你和染红霞去过的那间石室,便是我除禁道以外,唯一待过的地方。“不知为何,耿照听得有些酸楚,唯恐牵动她的心事,笑笑岔开话题:”那好,妳表现的机会来啦。我普通字都认得不多,这图字于我直如天书,妳且看看,或许能找到离开的线索。“苏合熏抚着墙上阴刻的图字,目光不住于四面石壁之间移转,片刻才喃喃道:”有太多我不认得的图形……该说是大部分我都不认识。不过有个字似是关键……喏,你瞧这个。“指着一枚拳头大小、形似蜘蛛的图样。   耿照看了几眼,忍不住道:“这个字……跟那边的图腾好像,分明是蜘蛛的模样,却拖了条蝎子也似的尾巴。”苏合熏道:“我本也以为壁上的图腾,是古时教门的标记,代表蜘蛛,见了图字才知全想错啦,这个图腾不是蜘蛛,而是枯泽血照。这枚图字在龙皇时代,就是”枯泽血照“的意思。”天佛图字与现今东洲通行文字不同,非是单音独体、一字一义,有时一枚图形能表达相当复杂的意涵!这点明姑娘亦曾经对他说过。耿照始终认为,以明姑娘的聪明才智,应能通晓此种神秘古文的,她既矢口否认,自也无质疑的必要。   “枯泽血照”云云,耿照略有耳闻,印象中与千年雪伏苓、万载何首乌差不了多少,都是传得神而明之,但没人见过的物事。捕照一行,在东胜洲是相当神秘的团伙,多半以宗族为核心,怎么追踪照的踪迹、何以引照、如何抓捕,乃至该怎样服食,都是传子不传女的大秘密,是宁死也不肯泄漏之事。   捕照人居无定所,整团人追逐照迹,出没于深山大泽;这个据说最初起源于东海的神秘行当,如今已分散于天下五道,但传说中千年转赤的“血照”并不是谁都能捕,能得百岁以上的紫照,已足半生富贵丄二十年以上的青照,则是富人延生续命的珍品,比蔘药名贵得多。   流影城送呈平望都的贡单之上,曾出现过“西北天镜原六百岁金花紫照一对”这种吓死人的不世奇珍,时人皆云昭信侯出手豪阔,举世无双,无怪乎圣眷之隆,亦是宇内罕有。   耿照抚着墙上的照形图字,想趁机将这个字学起来,边记忆它的模样,一边问道:“这字是”照“的意思呢,还是专指血照?其实我本想问妳,这图形中哪个部分是指”血“……”苏合熏摇了摇头。   “姥姥说,这字指的是”枯泽血照“,乃是照中至高。照须历千年岁月,背甲才能由紫转赤,称作”血照“;而三千年以上的血照,背甲由赤红转为赤金,色泽如火焰般鲜烈,到得这时,这照一触地面,方圆数十里内生机尽绝,非吸够足以沈睡千年的食养,绝不肯休眠,故称”枯泽血照“。”耿照咋舌:“好霸道!这……简直是魔星了。世间真有这种东西么?”“我也不知。”苏合熏耸肩。“但血照肯定有,我师祖婆婆吃过一对。她老人家姓薄,讳上雁下君,人称”喜欲夫人“,是当时武林中公认的第一美人,至寿纪八十有六归天时,看来不过四十许;死后遗体莹润,宛若生前,毋须药料亦不腐。   姥姥亲见,决计不假。“她一眼即认出此字,盖因传授抵狩云天佛图字的薄雁君,便是为了能再找出一对千年血照,才费心钻研教门古籍,并将所得授与身边亲信,倚作光大宗门的终南快捷方式。   壁刻除了文字,还有线条朴拙、描绘却颇为生动的壁画,线条间似本填有各色油彩,然日久斑剥,如今只余轮廓。耿照不通天佛图字,百无聊赖,索性研究起壁画来。   顶端第一幅壁画,绘着一只鸟笼,吊在悬崖边上,笼里囚的不是鸟,而是一头牛。   耿照想:“是了,这图绘的是”望天葬“。但不关人而关牛……却又是为了什么?”第二幅图则是笼底翻开,牛只挣扎掉落,底下重迭的数道水波纹上,浮着一只螃蟹似的巨大怪物;第三幅图则毫无意外的,背着厚厚甲壳的八足蟹怪将那牛啃得剩下一副牛骨架子,寥蓼几笔勾勒出来的牛首髑髅,模样甚是可喜,不知怎的却透着一股怪异的森然。   毋须通晓天佛图字也能明白,那巨怪其实不是什么螃蟹,而是石壁图腾所代表的“枯泽血照”。   耿照这辈子没见过一只活绍,执敬司的老人倒爱吹嘘有福缘瞥见过当年贡品单上那对紫照,说是“巴掌大小”,颇有不虚此生的得意。城中购来给独孤天威进补的青照,据说没比蜗牛大上多少,相较之下,巴掌大的六百岁金花紫绍可说是大得吓人了。   这样的壳虫就算活到三千岁,也决计不能长成一头巨型蟹怪,耿照宁可相信图只是表意,牛落到水潭里,精血就被传说中的枯泽血照吸干了,只余枯骨。而第四幅图又将画面拉回望天葬,两排披着连帽大氅的人站在悬崖上,似正望着空荡荡的鸟笼,从身形看全是女子,前排的人形轮廓中还残留些许白垩,后排则涂上了石墨之类,看得出是一身黑衣。   “这幅图旁边的字,我能看得懂。”苏合熏凑到他身边来,指着紧密环绕着壁画的天佛图字。看来其它几面墙的解读不甚顺利,只有一进来的这面简单些,勉强拼凑得出文义。   “图上说什么?”“大意是说:无论黑祭子或白祭子,愿追随献祭而去、不老不死者,便能统领所有的人。”苏合熏摸索着图字喃喃道:“这段文字出乎意料的简单,像是某种谕令。天佛图字难读的不是字义,而是当它们排列起来时,彼此之间所产生的对照牵引,会让文义变得非常复杂。姥姥说那时代的人,似乎以此为美,像是诗韵修辞一般,只有上谕、誓言或法令一类,才会用最简单的方式说,以免过于繁复,语焉不详。”耿照抱胸沉吟。   “”黑祭子“若指后头那排身穿黑衣的女子,倒有几分像是黑蜘蛛……这么说来,天罗香的先人便是前头的那排”白祭子“了。似乎在古代,两边首领是同一个啊。”“要跟着献祭的牛一起跳下来才行。”苏合熏提醒他。“没被枯泽血照吃掉的话,便能统领天罗香和黑蜘蛛了。”耿照笑道:“我们俩也行啊,跳下来又没死。快把壁画拓下来带出去,说不定黑蜘蛛看了,立时跪满一地,奉妳我为主,咱们最棘手的问题便解决啦。”见苏合熏抱臂仰头,微微蹙眉,似是在思考什么,还道她较了真,拍拍她的肩膀:“喂喂,说着玩的,妳千万别当真啊!”苏合熏摇摇头,正色道:“我是在想,这儿的刻文记载了枯泽血照之事,师祖婆婆当年与一名捕照人少年,在冷炉谷外意外获得一对血照……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连?”“妳们对血照如此了解,”耿照忽问:“是因为师祖婆婆的缘故么?”“嗯,姥姥是这么说的。”“据我所知,”捕照人“是非常神秘、充满禁忌的一行,他们捕照卖照,却死都不会泄漏照虫的丝毫细节。就算师祖婆婆嫁给了那名少年,成为捕照人的亲族之一,那秘法连传女亦有不能,何况媳妇?妳们对捕照的了解,却是从何而来?”苏合熏没想过这个问题,微微一怔,侧首道:“我不知道。我所知俱是姥姥传授,姥姥教过捕照的禁忌、服食之法等,吩咐不能说与他人知晓。我猜……是师祖婆婆教她?”这么一来又绕回了老路,撞上耿照筑起的那道疑墙。薄雁君非捕照团伙出身,是谁教了她这些?   “我认为,姥姥、乃至师祖婆婆所知,兴许来自教门的古籍也说不定。”耿照一边思考,一边推敲:“我有个大胆的猜想。倘若这间石室,从有冷炉谷以来便已存在,墙上壁画乃古时教门前贤所遗,那么”天罗香“的号记或许并非蜘蛛,而是血照。只是传承千百年后,照这种壳虫益发稀罕,等闲难见,成了传说之物,血照的图腾才被误以为是蜘蛛。”苏合熏美眸圆瞠,忽想到了什么,指着壁上另一个天佛图字。   “这字指的是”祭子“,古籍中最是常见,似在古纪时,祭祀是普遍的活动,无事不占,无有不祀。你瞧这图,像不像一个人捧着俎豆,匍匐前进?”耿照一看果然有几分相似。苏合熏续道:“天佛图字意涵复杂,须参照前后文义,才能厘清。但这图注似是谕令一类,言简意赅,才翻作”祭子“。”耿照会过意来。“所以……这个字也可以有别的意思?”“手捧贮盛食物的器皿,除了祭祀外,亦可作喂食解。”苏合熏沉声道:“因此白祭子与黑祭子,也能说是”白牧者“与”黑牧者“。若你的猜测是对的,她们便是牧养血照之人!”解读天佛图字非是一时三刻能成,苏合熏被他的假设挑起兴致,埋头钻入壁刻的小小天地间。所幸今日风暴已过,在明日林采茵遣人送来飧食前,“望天葬”应不致有闲人进出,耿、苏二人留在石室中过夜,暂无泄漏行藏之虞。   况且比起槛栅镂空的鸟笼,此间仅一面进风,较悬崖之上温暖许多,复无晃摇扰眠,要是还有一点治馋的熟牛肉条,直是人间天堂了。   酸泉流经处无有生机,水潭崖壁上莫说林树,连杂草青苔都没见,自无枯枝生火。耿照取了些硫磺块碾碎,运起碧火神功一搓,不料燃起的却是气味刺鼻的青蓝焰,而且燃烧速度甚快,难以烘烤取暖。   “你想吃鸡蛋,明儿就有了。”石室里苏合熏闻到异味,忍不住蹙起姣好的眉头。   “这味儿像是臭掉的鸡蛋,你难道分辨不出?”“我在生火!”耿照没好气道。   “若是想烤衣服的话……”苏合熏好心提醒:“你那门内功好用多啦。”“不要再提烘衣服的事!”幸好石室壁上的水精灯长燃不息,纵使天色渐暗,也不怕没了光源。他好不容易放弃了生火取暖的傻念头,为打发时间,在石室里四处兜转,试试哪里还有暗门通道之类,直到注意力转到石室中央的八角水池之上。   壁上的长明灯位置显然经过精心配置,所有的光照均有意无意避开了中央的水池,此际引道里的酸泉渐竭,高未盈尺,池子中心遂露出一方小小的八角祭台,上头嵌着一块径长一尺、高约尺半,似水精非水精、似冰块非冰块的奇异嶙石来。   〈这是……烟丝水精!〉与在三奇谷中之所见,这块半透明的嶙峋异石尺寸小得多,石内烟丝也更多更混杂,似是当中裹着什么,隐隐见得一抹乌影,却因照明的角度刻意避开之故,细部难以辨清,灰蒙蒙一团,比三奇谷那枚污浊得多。   耿照在池边观察片刻,把心一横,褪下靴袜卷起裤管,扑通一声跃入池中,没敢伸手,左掌虚按脐间,一边留心骊珠有无异样。苏合熏回头见着,本欲随口揶揄两句,见他神情凝重,心头微凛:“你认得此物?”“我也不敢肯定。”耿照犹豫片刻,抬头道:“苏姑娘,能否请妳先出去一会儿,到外头避一避?我上回接触此物时,发生……发生过不好的事。”苏合熏望了他片刻,点了点头:“好。”径往硫磺甬道走去。   “……妳不问我是为什么?”耿照有些诧异。   “你是为了保护我,对罢?”苏合熏头也不回,修长的背影优雅动人,说不出的好看。“我猜你不是为自己。我信你。”耿照不由一笑,绷紧的精神略见松缓,毋须赘言的心情实是爽人,彷佛天塌下来都不怕,松了松左腕关节,不忘提醒她:二会儿我若有什么异状,妳千万别靠近,离得越远越好,我自己能恢复的。“”这点,你也只能信我的判断了。“苏合熏淡淡一笑,模样却认真。   耿照无奈摇头,不知怎的却不甚担心,暗提真气,将左掌按上水精。   什么也没发生。   静候半晌,他不免有些尴尬,暗暗催动碧火神功,往水精内度入真气,水精却未如三奇谷瀑布圆宫的那枚般绽放光芒,更别提什么神识被吸入虚境,见得古纪时代的影像画面。   耿照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无意间也将右掌按了上去——因手筋被断,伤口尚未完全复原,碧火真气阻于腕间神门穴,再难寸进;原本留滞体内的吸功诸点,亦随昨日那一记“落羽天式”所生之新力,绝大部分转化为陷地为坑的破坏能量,只余一抹余劲在碧火真气阻绝处,对运动右腕无甚帮助。   真是难看的垂死挣扎啊!他忍不住泛起一丝苦笑,回头道:“苏姑娘,看来是我想错啦,这石头不是我以前见过的那块!”苏合熏俏脸忽变,厉声叱道:“别分神!快瞧!”耿照霍然转头,赫见水精内的灰白烟丝不住向外扩散,同时迸出劈啪的细碎裂响,转眼几不见透明的部分;中央那团灰蒙蒙的影子随之深黝起来,似乎骨碌碌地冒着气泡,整块水精猛地震动起来,耿照只觉体内精血一晃,内外诸力飞快离体,远较残拳余劲更加狞恶凶猛,势不可当!   这种“浑身精元震荡”的恐怖之感,他仅在宝宝锦儿那未成的“赤血神针”下尝过一回,此际却、非元神遭受攻击,更像力量被吸收过巨,损及精气,然而毕竟是外因所致,与残拳余劲自内而发不同,耿照一惊回神,全身诸元自行调动,鼎天剑脉强固百骸,碧火功则全力抵挡这股异质吸力,配合无间,浑如六合运转,形成强大真气防壁,堪与水精僵持不下。   水精内部的龟裂似未歇止,耿照全力运功抵挡,难以撤放双手。碧火神功与鼎天剑脉被骇人的强敌激发潜能,如炽焰烧到了极处,渐转青白,体内诸元交融成一片;上一次耿照有这种感觉,乃是三乘论法与李寒阳交手,突破心魔关铸成剑脉之此际攀升的强度却远远超过了李寒阳的刻意培养,更无丝毫护持,眨眼间来自水精的吸力翻高一倍不止,碧火神功被逼着持续增幅,交融的诸元根本没有喘息的余裕,无法重塑定形,而熔炼仍在剧烈发生,逼近至昨日上崖时的至高巅顶,停滞不过眨眼,旋即突破,冲上难以想象的高峰!   耿照彷佛可以听见经脉各处劈啪迸响,坚不可摧、宛若金钢石般,就连重击膻中气海亦毁之不去的鼎天剑脉,被硬生生拓开,连诸元交融的沸滚状态,都阻不了裂痕产生;如非耿照全身功力已至水乳交融之境,这下便能教他七孔爆血,破体而亡。   而吸力居然还在持续增幅。   抑于右腕间的吸功噬点失去束缚,转向对抗水精,脐间化骊珠更绽出豪光,彷佛被水精汲得惊慌失控,源源不绝向他灌注奇力,欲巩固摇摇欲倾的半圮城墙。   〈这……这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东西啊!〉难以言说的恐怖感,瞬间攫取了少年。   耿照平生从未遇过如此可怕、又如此使不上力的绝境,以此际攀升之强度,便是单对岳宸风,亦有把握一击杀之;力量堆栈之甚,连三奇谷外的神秘灰袍客也未必能正樱其锋……但水精吸力仍持续增强,只要稍一松懈,即遭吞吃殆尽。   苏合熏本欲助他,踏前两步忽然跪倒,浑身精血像被什么无形鞭索抽了一下,剧荡欲分;远方风里,林鸟扑翼声不绝于耳,隐隐挟着满山兽奔的惊惶异响,竟连谷中大风亦不能尽掩;传说中魔星现世的恐怖场景,也不过就是这样。   她蓦地警醒,见水精灰翳内似有虫足祟动,失声道:“是枯泽血照!石头里藏的,是……”枯泽血照“!”啪的一声脆响,布满龟裂的“水精”顶部爆碎开来,一团黑影飞出,耿照顿觉巨压一空,烧融般的身子忽地冷却,崩裂凝形,具化成创,呕的一声鲜血狂喷;灵台倏然清明,听苏合熏叫喊,省起“方圆数十里生机尽绝”云云,浑身发冷,心只一念:“……浩劫!”碧火神功鼎天剑脉难以再运,灵光乍现,以余力刺激脐间化骊珠。“枯泽血照!天地间有什么走兽飞禽,能胜得这般食养!”蕴着无限生机的白光透布而出,映得壁间一团乌影倏然回头,耿照及时并掌挡下,仍被巨大的撞击力掀翻过去,左手抓紧坚硬光滑的虫甲腹裙,使不上力的右掌却难撑持,只好屈起右膝辅助,“喀”的一声脆响,将那物牢牢抵紧池壁,不使飞去。   他到这时,才看清了“枯泽血照”的真面目!枯泽血照通体乌沉,约莫西瓜大小,背甲如鲎,厚甲裙边微向内折,由腹间看来,体型宛若一只极其硕大饱实的蜣螂(囊金龟),只是腹下八足,又异于寻常昆虫。   枯泽血照被牢牢摁住,八足节肢不住屈伸张弛,发出格格细响,足尖扣在耿照手背腕间,那极可怕的强大吸力再次涌现,耿照咬牙奋起余力抵挡,赫见枯泽血照渐渐转红,甲隙间绽出刺目红光,炽红之中隐约透出熔金般的灿亮,耿照四指如握烧红烙铁,痛得惨叫起来,白烟不住自掌间窜起,满室都是难闻的肉炭焦臭。   可……可恶!   耿照终于明白自己有多粗心。他早该想到的。   为免“枯泽血照”灭绝生灵,建造这冷炉谷的先人才将牠养在酸泉之中,在无法蓄养生机的火山酸泉里,枯泽血照便只能静静沈睡……那层外壳并非烟丝水精,而是某种凝封之物。将枯泽血照封住后浸入泉中,这是千年来牠未曾灭绝冷炉谷方圆数十里生灵的唯一原因。   眼下后悔已来不及了。脱出水精凝封的枯泽血照,摄食精血的力量更加霸道,摄食后坚逾金铁的甲壳有如烧化的铁汁,再继续握持下去,恐怕不一会儿工夫便要烧融见骨;而耿照的体内诸元距离崩溃仅只一步,无法二度承受那样剧烈的催鼓竞赛,此消彼长,胜负已定。   更可怕的是:当他正苦苦坚持之际,枯泽血照那剑片般的长尾突然“格格格”地扭了过来,颤欧的尖端绕着他脐间转,骊珠奇力离体的速度更快,瞬间令耿照产生抽肠之感,痛得雄躯剧颤,咬牙低咆。   然而枯泽血照似未餍足,剑尾如虫足般格格乱扭一阵,猝不及防地刺入他脐上寸许处,整截尾锋几乎没入腹中!   “……耿照!”苏合熏失声尖叫,强支身子奋力匍匐,发狂似的往池缘爬去。   耿照双目圆瞠,一缕鲜血溢出嘴角。还未反应过来,枯泽血照拔出血淋淋的锐尾,格格颤扭,“噗!”一声刺入脐眼!   (牠……牠想挖出化骊珠!〉耿照痛欲昏厥,体力精力随重伤失血飞快流失,凭一股过人的嚣悍狂气撑持,右手一松左掌加劲,死命将照腹压于壁间。蓦听“喀喇”一声,石造的池壁竟被他压得裂陷龟裂,枯泽血照八足屈伸,令人牙酸背痒的格格细响,自是丝毫无损。耿照低吼着挪动身体,与那条剧颤扭动的剑尾拉锯,将之一分、一分地,从腹间硬生生拔了出来。   便非枯泽血照所为,这已是足以致命的重伤。耿照心知今日无幸,注定要死在这里了,无暇顾及其它,一心避免苏合熏受害,以及该如何封住这头怪物……若能闭起石门,那就好了。水栅的缝隙牠钻不出去,待酸泉重新注满引道,除了我的尸体,枯泽血照再无摄食的来源,只能乖乖沈睡。“苏姑娘……”一瞥女郎爬至池畔,忍痛叫道:“快……快出去!关……关上石门……快!”苏合熏神智清明,大声道:“此法无用,我关不上闸门!枯泽血绍的甲壳刀枪不入、水火难侵,弱点在甲隙……你看牠腹胸之交,是不是有个拇指大小的菊形软凹?”耿照唇面皆白,眼前金星乱舞,勉力訾目,果见牠腹间胸膈有个菊花似小小凹陷,约莫拇指大小。他左手拇指奋力一摁,枯泽血照挣扎起来,反应远较前度要激烈得多。“接……接下来……怎办?”“弄死牠!”苏合熏咬牙切齿。“那地方,叫”食照孔“!”耿照突然醒觉,拇指尖死命摁入,“波”的一声甲裂指陷,戳出一个铜钱大小的圆孔来,漏出如熔金般的滚烫体液,滴在耿照腹间。枯泽血照发出“叽”的尖锐刺响,蛛爪乱扭一“阵,猛地甩起剑尾,胡乱往耿照胸膛一扎。耿照避无可避,顿被洞穿右胸!   他几乎失去意识,迷迷糊糊中只觉照腹上的戳孔洞飞快复原,原本铜钱大小的破孔缩如钱眼般;软软垂颈,赫见腹间伤处也正自收口,枯泽血照的滚烫汁液只烧穿衣布,却被他的身体吸收,使伤口得以迅速痊愈……   “食照孔~”苏合熏的声音掠过脑海,耿照灵台倏清,剥的一声,再度捏碎照腹软凹,使劲掘开,不理血照挣扎,连剑尾都未拔出,张嘴凑近照腹,死命吸吮金汁!   烧融般的灼热痛感一路从口腔、食道蔓延至腹中,耿照浑身剧颤,深知这是拯救周遭生灵的唯一机会,无论血照对自己造成何等伤害,决计不能松口。也不知吞食了多久,神智渐复,掌中嘴下的血照不再灼热,虫壳也回复成最初黑黝的蜣螂模样,八足僵直,如蛇一般乱扭的剑尾亦软垂不动,末端还插在他胸膛里,不知怎的却不如何疼痛。   他头一歪,连着血照脱力倒于浅水,荷荷喘息。   恢复元气的苏合熏一跃而下,将他身子翻正,揪着剑尾随手拔起,耿照低咆一声,蹙眉道:“痛……很痛耶!”突然有点想笑,奋力睁眼、撑大瞳孔,死盯着她瞧,狼狈又怪异的模样甚是滑稽。   苏合熏检查他胸前腹间的伤口复原情况,蹙眉道:“你瞧什么?有什么事这么好笑?”耿照怡然道:“我每回死里逃生,睁眼头一个便是见到妳。见妳便知自己还活着,忍不住笑了出来。”苏合熏没搭理他,翻翻他的眼睑,又检查了他的呼吸脉搏。   “你现在觉得怎样?有没什么怪异的感觉?”“我觉得脸……很烫,全身……全身都在发热,还有点……有点痒似的。说不上来,总之是有点怪怪的。我怎么了?”苏合熏没接口,而是动手解他的衣服,将他剥得精光,跟着褪去衫裙,脱得一丝不挂,连每回解衣均不离身的那件红绳黑肚兜也没留下,赤裸着白皙修长的玲珑娇躯,趴在他身上。   与她细致凉滑的肌肤一触,耿照舒服得差点呻吟起来,周身火烫的不适感约略减轻。   “服照是有秘诀的。”她镇定地对他说,但耿照总觉她语声里有一丝轻颤,不知为了什么。   “绍汲取生机,十数年乃至百数年一孕,子嗣极少,生命力却强。对人来说照是大补,不能随意服用,否则元阳强于身躯,是身子会先承受不住。”这道理同碧火神功的心魔障差不多。   耿照忽然会意:为避免精元太强反而伤身,在身躯适应强大的精元之前,须不停将多余的元气排出,才能循序渐进,增补受益。   “最理想的情况,是一对照分别由一双男女服下,以双修之法,助彼此导出余元,帮助身体度过适应的阶段。然而,即使不懂双修,两人的身体同受一对照虫增益,强度相当,只要持续交媾,效果也差不多。”“喜欲夫人”薄雁君当年或即如是,耿照想。   她与出身捕照人团伙的少年分食,在血照剧烈改变身体时,靠激烈的交媾不住消耗溢出的精元,直到身躯能承受血照之力为止。   过去独孤天威服食青照时,城中须多备处女,有谣言说城主渐失雄风,玩女人只是过过口手干瘾罢了,便不再服照,想来也是这个缘故。   耿照心念一动。这么说来,是苏姑娘要为我……“你吃的是枯泽血照,在你之前,从没人吃过这么厉害的照虫,我不知道会怎样。”苏合熏冷静解释道:“但你的身子似乎特别能适应枯泽血照的精华,像淋到血照体液便能使伤口愈合,过去我没听姥姥提起过。也许你吃了不会有事。   “我没跟着你吃血照,姥姥说,若是贸然交合,承受不住你的力量,我死了事小,没人帮你收拾爆冲的精元,你最后仍难逃一死。我不会让你死的,这点也只能请你信我。”耿照不知说什么好。过去,他可能会力劝苏合熏守住清白,自己的问题自己承担,但如今,若要于“死在这里”或“夺走苏合熏的贞操”之间做抉择,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他不是不能死,然而死于此间,连他都无法原谅自己。   本想说声“知道了”,腹中突然像爆开一团火球,一股难以形容的滚烫热流溢满全身,像是各处经脉又开始烧融起来,但这回却与力抗枯泽血照时、被逼着提升境界,以致撑裂经脉,几使体内诸元崩溃的情况不同,化开了的经脉管壁依旧维持形状,而非融炼欲崩,彷佛被两片阴阳模刻前后一夹,在完美的型铸中修补裂痕,重新交融成一片。   耿照清醒时,皮肤上熟虾似的红热渐褪,石室里似乎多了股莫名的氤氲朦胧,他注意到身下浅水降低许多,猜想是持续散发的高热,蒸散了池底残余的酸泉水所致,可见血照精华修补身躯时所溢出的余元何其惊人。   他胸口、脐眼附近三处致命伤口,早已消失不见,愈合的肌肤宛如新生,连瘢痕看不出。不惟前些日子惨遭虐打的瘀青裂创,就连与岳宸风决斗受伤所遗,乃至童年时调皮捣蛋留下的疤,全都消失殆尽。   “像个新的人似的。”耿照忍不住想,缓缓举起右手。   原本被断去的手筋,如今已不见一丝凄厉创口的残迹,他用力握紧拳头,然后松开,再握紧……不知反复了多少次,回过神时,才发现眼眶之中溢满泪水,最想做的却是一跃而起,朝着深不见底的地热谷底放声豪笑,与凄绝的谷风一较高低!   天未亡我啊,鬼先生。老天要收的,只怕是你!   趴在他腹间闭目小憩的苏合熏,被轻微的震动惊醒,抬起一张秀丽绝伦的瓜子脸蛋,不及揉揉惺忪睡眼,本能便伸手去捋他腿间昂扬的紫红怒龙。耿照这才发现她嘴角、颈颔,乃至锁骨间的小巧圆凹里,无不沾挂着化水的薄精,晶亮湿濡,液丝牵引,也不知她到底吃了多少,才能留下如此鲜明的残迹,衬与她冷艳清幽的容颜气质,说不出的淫靡诱人。   他只看一眼,本就勃挺未消的龙杵益发硬得怕人,又弯又翘,又是烫手。   苏合熏口手并用,帮他弄出了无数次,立时察觉有异,揉揉眼睛,随手将蓬松紊乱的云鬓勾过耳后,淡然道:“你醒啦?”便欲撑起。但见细直的藕臂间夹着一双轻软绵弹、又尖又翘的嫩乳,明明不甚巨硕,浑圆饱满的乳廓被细腰纤臂一衬,只觉份量十足,手感定无比骄人,堪比最鲜润纽致的杏仁豆腐。   耿照不是头一回见她赤身露体,但却是最淫冶动人、充满兴致的一次,舍不得她又恢复成那股公事公办的清冷神气,轻轻将她拉倒,仍教女郎趴在腹间。   苏合熏也未抵抗,慵懒地趴了回去,随手捋着滚烫的怒龙杵,说话间温湿如兰的吐气呵在柱上,滋味难以言说。   “你的右手好了?”察觉适才男儿将她拉倒时用的不是左手,那种强而有力的握持透过温暖的掌心,将力量与欲望悉数传到了她雪嫩的臂儿间,女郎淡然的语气间透着一丝惊喜宽慰,彷佛所有辛苦都有了报偿。   “嗯,多谢妳啦,苏姑娘。”耿照枕着左臂,高举右掌活动着,忍不住问:“我昏迷了多久?妳帮……帮我弄了几回?”还没说完龙杵便弹动起来,似乎想象苏合熏为自己轻启朱唇、美美地噙着龙首的模样,令他格外兴奋。苏合熏毕竟是天罗香出身,也不觉尴尬,歪着小脑袋想了想,蹙眉道:“超过两个时辰啦,我是瞧外头的月眉推算,并未细量。枯泽血照的力量十分惊人,我怕你身子承受不住,一开始便没敢停手,来不及算,不过十几二十次总是有的。”耿照暗暗咋舌。苏合熏不会无端说谎骗人,于此也无信口开河的必要,但他不但毫无虚乏之感,欲念还隐隐勃兴,须以定力压抑,才不致将苏合熏按倒,尽情需索。   “还好没……没侵犯了妳的身子。”他耸了耸肩,不知怎的心里却有些遗憾似的。“枯泽血蛣的精元之力强悍如斯,实是骇人听闻。”苏合熏淡淡一笑。   “哪有这种好事?弄出阳精只是发泄余元,但你身上的变化实在是快得惊人,光是发泄已然不及,须以女子的元阴调和,才能勉强持衡。我若是再犹豫片刻,你便要被血照余元鼓爆身子啦。”滑腻酥绵的小手在他股间囊底一抹,举起一片令人怵目惊心的淋漓娇红。   耿照心头一凛,才发现身下的泉水染着淡淡桃红,初醒时以为是灯映所致,此刻才赫然醒悟,竟是苏合熏的处子元红。   须知血照精元改变他的身体时,肌肤表面烫如炙炭,要将这样的龙杵纳入娇嫩的膣里,本就是桩酷刑,更别提耿照失神之际胡乱冲撞,将带给她多大的苦楚。这片淡如染樱的绯红泉水,正是女郎饱受折磨的斑斑历证。   耿照满腔绮念被浇了头冷水,心疼起来,苏合熏却抢先笑道:“这有什么?你以为流血的只有我而已么?”耿照听得一怔,想象龙杵被她捋得破皮渗红的凄惨模样,“噗哧”一声,忍不住哈哈大笑,心情轻松了许多。   苏合熏说的是实话。当时十万火急,为排除凶猛溢出的血照余元,根本顾不得停手暂歇,所幸吸取了血照精华的耿照,自体疗愈的速度数倍、乃至十倍于常人,要是换了别人,此刻恐怕只余一条软烂的血龙杵了。   除了鲜血之外,他的玄阳精华也有相似的奇效。苏合熏头一回将龙杵纳入花径中,痛得几欲晕厥,耿照本能的耸动力量既强又猛,更别提那可怕的红热;苏合熏咬牙撑到他泄了身,从未受过男人的嫩膣已受重创。   她边懊恼自己的鲁莽冒进,间接害了耿照,一边勉力撑持,欲继续用手为他排出余元,片刻忽觉膣里的疼痛大为减轻,原本糜烂如雨打山茶、不住汩汩溢血的花唇也不再渗红,才发觉男儿的元阳有疗伤之效。   姥姥曾经说过,师祖婆婆的血能解毒疗创、增补他人元气,耿照吃下的是比血照更强大的照中之王“枯泽血蛣”,有此异能,也丝毫不奇怪。至此苏合熏再不怀疑,对她来说若只须忍耐痛楚而已,那也相当于是百无禁忌了,尽力帮耿照排除余元,体力不继时便直接将阳精吞落,复得元气,一路撑持至今,非但未显委靡,反而容光焕发,更添丽色。   耿照对这些毫无印象,心中遗憾更甚,不敢叹出气来,无奈笑道:“这么一来我岂不成了药人?以后有什么跌打损伤,大伙儿便来刺我的血,当药吞服,好得比什么都快。”苏合熏道:“取精也行啊,效果更好。要我才不想喝血。”耿照头颈发热,忽觉有些异样,本想偷瞧她说这话的神气,不料苏合熏娇躯一翻,敏捷地跨坐在他腰上,耿照只觉龙杵之上压着两瓣黏腻湿润,连娇脂的精巧形状似都能二感受,怒龙更加硬烫,蠢蠢欲动。   “苏姑娘,妳——”“我算救了你,是不是?”“没错。”耿照正色道:“我嘴笨不太会说话,但妳明白我心中感激。若没有妳,我已扎扎实实死上两回,苍天可鉴,我一定会报答妳的。”“你报答的机会来了。”苏合熏手按他的胸膛,高高在上的姿态很符合她一贯清冷的形象,耿照却猜不出她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你为我做两件事,就算是还了我的恩情。”耿照本非斤斤计较、鸡肠小肚的脾性,并不觉她急功近利,既决心报恩,能立即偿还,岂非大家都方便?笑道:“苏姑娘尽管说,我做得到的一定答应妳。”“首先,枯泽血照算是我们一起发现,原该一人一半,才算公平。不过你吃了牠我也欢喜,公平什么的,也就不重要了。”苏合熏帅气地做了开场白,见身下男儿瞠目结舌,毫无感激涕零的模样,蹙眉道:“……你那是什么表情?有不满要说啊。”“咳咳,没有……没有不满。完全没有。”“很好。虽然排出余元时,每口阳精我都吞了下去……”见耿照目光狐疑,投向自己的颈颔胸口,难得小脸微红,正色道:“有时你射得太多太猛,都能噎死人了,可不是我浪费。别打岔。   “虽排出余元时,阳精我都吞了,但还有更好的法子,能让我得到枯泽血照的力量。我听姥姥说你在幼玉体内种阳丹的手法,与天罗采心诀有异曲同工之妙,用于双修事半功倍。你现在精元充沛,让我采你一次,不会有什么损伤,可助我于体内结成血照之丹。你愿意么?”耿照几乎没有考虑,点了点头。   “这个容易。”苏合熏也不认为他会拒绝。正要再说,忽有些脸红,定了定神,一本正经道:“第二,我们天罗香的女子,不拘泥嫁娶或贞洁的问题,我不会跟你说给你处子元红,便要你怎的;不管给谁,都是心里愿意,再说旁的,也只是骗人。我没想过骗你。”耿照知天罗香习性,却感激她如此坦白。“苏姑娘,谢谢妳。妳知我说不了什么海誓山盟,说了妳也不信,但我一生都记得妳,当妳是最好的朋友。”苏合熏摇了摇头。“你还没听我说完第二件。”“嗯,是什么呢?”“我本来打算一生守贞,在禁道里老去,反正世上没人记挂我,我也不知要记挂谁。这应该是老天爷的意思,是祂将我生成了这样。姥姥说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去地底。”耿照心头一揪,本想握她的手,却觉这样既污辱了她,也污辱了她的背负与坚强,犹豫之间,手掌便再伸不出去。苏合熏恍若未觉,明明注视着他,却像是跟自己说话,轻道:“我常想,若有天给了男人,我便能挂念他,假装他也挂念我,这样我便不是一个人了。但,我不能挂念你,你心里有染姑娘,那叫阿缨的小姑娘也欢喜你,我瞧幼玉望着你的神气,同方护法一个样,估计一生忘不了你啦。你心上忒多人,也在忒多女子心上,我的元红,不能给你这样的人。”耿照听得有些怔傻,见苏合熏淡然一笑,微蹙愁眉,以前所未有的温柔口气轻道:“一会儿你夺我元红时,要假装自己是另一个人。心上不能有染姑娘、阿缨或幼玉她们,没有我也无妨的,空空的就好。这样,我就能假装世上有一个人,在这之后是挂念我的。这就是我的第二个要求。”耿照低道:“我会一生挂念妳,苏——”“姥姥叫我熏儿。”苏合熏果决地打断他,一边极力掩饰着羞赧和不自在。耿照正欲起身搂她,忽觉不对。“苏……熏儿,不好意思,我一时改不了口。妳为我排出余元时,我们已经……过了,岂能再夺妳元红一次?”苏合熏清冷的雪靥掠过一抹复杂神色,似混合了害羞、无奈、狡黠,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清清嗓子,板起俏脸道:“我吃了你的阳精,伤口好得飞快,每回和你……那样,弄……弄破的地方又好了,我猜你现在进来,它还是好好的你笑什么?痛也痛死人啦!”   第百六十折、落红纷纷,更化春泥   第百橙金晕芒如栀实般的水精壁灯下,两具裸程的胴体正上下交迭着。   耿照结实的胸膛覆着女郎洁白修长的娇躯,自底下环抱她肩颈的右肘支撑着身体,以免压坏了她,左掌抚上尖翘浑圆的乳房,揉捏得她脸泛潮红,双眼紧闭,樱桃小口不住开歙,柔润的唇片下微露贝齿,配合急促的呼吸,吐出芝兰般的湿热香息,竟无一霎是闭合的。   他这才发现,苏合熏的身体极是敏感。   光是揉捏胸乳,便能为她带来极大的快感,尽管显而易见的紧张使娇躯绷得有些僵直,逐渐升高的体温却掩不住她的迷乱,面颊胸口等肌肤薄处,接连泛起大片桃花似的艳丽娇红,充分激起了男儿的成就感和占有欲。   她不仅胸脯形状精致超凡,手感更软得难以言喻,明明是小巧玲珑,仅以指腹虚掐些个、甚至毋须碰实,便遽晃如水波一般;在指掌之间剧烈变形的程度,毫不逊于熟艳妇人涨满乳汁的巨硕绵乳,再加上红豆大小的细润乳头、只比乳头稍大的樱色乳晕,视觉上更显得乳肉丰盈,触感绝佳。   耿照本想以此做为挑逗的手段,越揉却越舍不得放开,掌中加力,兀自不足,一把掐得细绵雪乳溢出指缝,低头去衔那鲜莓般红嫩柔润、绉折细致的小小乳蒂。   入口软滑,较之过往诸女,竟有些捉摸不着,舌尖追搅着那点嫩肉,却频频自齿间逸去,多舔片刻便欲融化,不敢啮咬,只能吸吮着绵软的乳房。苏合熏“呜”的拱起腰肢,并腿厮磨,白皙的雪肌上泛起一片娇悚。   “啊、啊、啊……哈、哈……”她的叫声意外地稚拙,与冷淡的形象全然无法联想在一块儿。   多数女子在面对情郎、春情激涌之际,依旧抱着矜持,初时不免紧闭双唇,以轻细娇哼宣泄渐燃的欲火。但苏合熏似乎特别难抵催情的手段,耿照稍一搓揉,便难以自制地张开小嘴,尽管极力避免在他面前发出羞人的声音,却怎么也阖不上,唇瓣轻颤的模样既媚惑又惹怜,看得男儿欲念勃兴。   待喉咽里一迸出断断续续的娇吟,便再难遏抑,女郎死了心似的叫唤起来,娇细的鼻音抛颤,大口大口吐着香息。   耿照以舌尖代替手指,捻、弹、拨、点,弄得一枚薄膜水囊似的娇细玉乳不住颤晃,空出的右手,沿着她细薄的腰肢、平坦的小腹一路往下摸。苏合熏浑身上下无一丝余赘,摸得出肌束起伏的线条,想到她敏捷的动作、强有力的殴击,自是半点也不奇怪。   然而一路抚去,耿照只觉指触轻软,毫无肌团的刚硬之感,只能认为她生就一副水一般的身子骨,无论如何锻炼,皆无法夺去这份诱人酥绵,非惟腰乳臀股,周身无一处不是如此,连肌肤上的悚栗都能摸将出来。   “熏儿……”他抬起头,苏合熏但觉乳上逼人欲死的快美一断,才欲喘息,蓦地耳蜗里磁酥酥一颤,男儿刺硬的胡渣、湿热的温息接连袭上颈侧,弄得她腰弓扳起,忽然捉住男儿之手,不停地僵颤着。   “妳冷么?”耿照本就担心她受寒,见状紧了紧臂膀,将女郎贴搂严实,想起她老挂在嘴上的笑话,趁机取笑:“觉得夜露湿冷的话,我可以用那门内功把妳烘干……”苏合熏没搭理他,死死抓着他的腕子,拱起的小腹紧贴着少年结实粗壮的臂膀一阵激颤,耿照只觉滑若敷粉,贴肉一厮磨,连纤细的汗茸似都清晰可辨,触感妙不可言,可惜被她的指甲掐得痛极,暗忖:“笑话不好,最多就是不笑了,犯得着么?”苏合熏“啊啊啊”地昂颈一阵,突然回神,略阖起大张的小嘴,低喘道:“不……不是冷。是……哈、哈……是我丢……丢了……”雪靥酡红,娇吁不止,也不知是剧烈的快美或高潮后的疲惫所致。耿照料不到她如此易感,轻轻挣开握持,顺势往下一摸,果然女郎腿间春潮泛滥,宛若决堤,丰沛的程度,绵股下竟积溢了小小一洼蜜泉,连耿照身侧都温湿一片。   这样敏感的体质,直是前所未见。耿照都搞不清是爱抚乳房,或耳边呵气让她泄的身,总之不是笑话不好,赶紧把握机会再来一次:“妳都这么湿啦,一定很冷罢?我可以用那门内功把妳——”“……这种事情,不是越湿越好么?”苏合熏泛红未褪,兀自轻喘,闻言略显迷蒙的星眸一瞇,投来两道锐利的眼神。“哈、哈……再……再说了,你……你不让我说烘衣的事,你……你自己怎又说?”这当然是耿照不对。他哑口无言,突然“噗”的一声,笑了起来。   “咱们若在这时拌嘴,回忆起来肯定是独一无二的了。谁做这种傻事啊!”苏合熏却一边对抗着高潮的余韵,一边认真思索起来,似被那句“独一无二的回忆”所吸引。耿照见她娇慵微倦的眸中掠过一抹兴致勃勃似的光华,惊出一背冷汗,翻身将女郎按在地上,把幼细的双腕摁在散发耳畔,苏合熏起伏的玉乳不住顶压着他的胸肌,光摩擦尖端便令她喘息渐促,起伏更剧。   “你……啊……要、要做……啊、啊……做什么?”“我们没空拌嘴了,熏儿。”耿照坏坏一笑,嘴唇凑近她绷颤欲避、微透青络的白皙颈侧,轻轻啮咬。“我现下……要来欺负妳啦。”女郎失控的娇吟与喘息,回荡在空荡荡的石室里。   仅以耳闻,怕以为此间正进行着极其激烈的交媾,但耿照仅仅是爱抚、亲吻、搓揉着她娇嫩的胴体,苏合熏在他臂间奋力扭动挣扎,张大的小嘴迸出哭喊般的哀唤呻吟,紧并的修长大腿间不住汩出蜜汁,不知是淫水或汗渍将两人的身体抹得晶亮亮的,铁色纠肌缠裹着温润莹玉,益显香艳淫靡。   耿照啃吻着她的颈背,单臂环过饱满酥盈的玉乳,无论臂间压着的或手里掐揉的,全都软得不可思议,能满满捏成一掌细绵,只比鲜酪稍硬,似勉强维持形状,未化沃浆流去;另一手则探入她并紧的大腿间,指尖刨刮她湿腻的花唇,挖得女郎屈膝拱背,薄薄的雪股剧烈抽搐着,姣好的足趾蜷拱如弓,下一霎又箕张开来,伴随着哭泣般的呻吟。   男儿只觉她毫无保留,美好的身子全然向自己开放,在欲海中无助漂流几乎灭顶,那种“完全拥有她、谁也抢不走”的满足感难以言喻,欲念陡炽,身子一翻,压着女郎汗湿的背门,胀大的滚烫龙首自股瓣间悍然而入,挤开泥泞一片的黏闭花唇,一分、一分地插进去。   不知是翘高雪臀、紧并大腿的姿势使然,抑或她天生异于常人,苏合熏的无瑕之证并非是一枚又紧又窄、触感坚韧的小肉圈圈,而是如薄膜一般,阻绝之感分外明晰。耿照欲念正炽,理智不过一霎间略微闪现,旋即继续深入,硬生生地捅破了她,裹着急遽涌现的温腻液感一插到底,肉鞘中绞束至极的紧迫感甚至令他觉得有些疼痛,美美地仰头吐息,感受着杵茎上一搐一搐持续收缩着的强大压力。   苏合熏缩颈剧颤着,指尖几乎掐进地面的青砖缝间,却在贞节被破的一剎那间寂然无声,彷佛随着绷紧至极的娇躯,连声带也被拉薄到了最极处。   耿照吐出一口长气,双掌掐着她那两瓣绵软浑圆、棉花一般的屁股蛋,指尖深深陷进股肉中,却彷佛掐不到底,龙杵所在虽紧迫异常,彷佛硬套进了一双不合脚的软革靴子里,然而出乎意料的丰沛液感,却让抽插远比想象中更为滑顺,爽利且紧,滋味难以言喻。   男儿祟动片刻,苏合熏雪颈一颤,侧过螓首,难以克制地张嘴低唤,发声的频率与撞击雪股的节奏完全重合,她敏感到不得不忠实地反馈每一度深入,像是一具被弹奏着的乐器,随着少年越来越凶猛的抽插,女郎的呻吟短促而急切,甚至来不及连成长音,也无法说话,每一下都像被顶得吐出一个单音,旋又被下一个盖过,恍若最原始的野兽交媾,不容缠绵低语,阳物的进出与摄食、狩猎相仿,抵着生死边缘激发潜能,诱出无比凶猛的生命之力。   “啊、啊、啊、啊……哈、哈……啊、啊、啊、啊、啊、啊……”耿照精力旺盛,便要持续一个时辰恐怕也毫无问题,然而女郎翘臀下腰、上身被干得渐渐撑起,不住摇头哭喊的模样,令欲念急遽堆栈;不断用力摆动的熊腰、奋力撞击着雪股的下体,以及挤溢喷溅的汗水淫蜜,使欢愉压缩膨胀,奸淫雌兽般的占有欲和成就感更骇人地推波助澜着。   已是风月老手的少年宛若初次行房,根本匀不出心思变换体位,双手像是被她柔嫩到了极点的股瓣吸住了似的,只能不住将那蜜瓜大小的浑圆翘臀往身下摁,阳具已插进蜜膣的最深处仍嫌不足,直要将她串顶起来,抱着奋力往后扯。   女郎被抱得屈膝跪起,如牝犬般双手着地,两条细直美腿大大分开,膣里强烈的刨挖快感令她蛇腰乱扭,忍不住回过臂儿欲拒欲攀,却被少年一把拽过,扯得她纤薄的上半身猛然昂起,两颗晃荡不休的玲珑乳球,被他粗暴地榄臂箍住,压挤变形,撑胀着蜜膣的粗大阳物易前后撞击为向上顶刺,进出之间,水煮蛋大小的龙首根部绉折,擦刮着玉户顶端勃挺如婴指的细小肉芽;苏合熏只觉眼前一白,摇着浓发哭叫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耿照被剧烈收缩的阴道箍得又疼又美,女郎几欲疯狂的反应更是催情已极,他感觉阴茎还在持续胀大,不知是泄意所致,还是她抽搐得太过厉害,浆腻的玉户里像要被捣烂了似的,发出淫靡的唧唧声响。   这样激烈的侵犯快感他平生从未有过,欲望的浓度也是,耿照甚至生出一股错觉:以这般撞击生命的剧烈程度,似乎在浓精爆出马眼的一瞬间,便足以令女郎怀上骨肉-这念头才一掠过脑海,他就忍不住握着女郎的双臂往后一坐,杵尖迎着势子向上一顶,似乎戳入了一处深中之深,比花心还要在里面似的,无数碎珠般的颗粒异样挟着大股稠浆迸出马眼,抽肠也似不住被扯出尿道,无休无止,温水般的黏裹液感转眼间充满了女郎体内,甚至从两人结合处溢出。   苏合熏短短一、唤、浑身绷紧,无声颤抖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力竭的两人相搂侧倒,迭卧在一地汗水淫蜜当中,偌大的石室里只余粗浓断续的喘息声,犹如两头伤兽。   即使是失去神智、侵犯了雷冥杳的那一夜,他都不曾有过这种“射出生命”的感觉。随着倏然涌起的疲倦而来的,是难以言喻的心满意足,他轻啄着女郎汗湿的颈背,把鼻端埋进她好闻的湿发里,单臂已习惯了似的环握她的玉乳,还未消软的阳根还牢牢嵌在她的身子深处。   敏感的苏合熏余韵似乎也比别人更长,泥泞的蜜膣中仍时不时地紧缩一下,如同她始终难平的吁喘。耿照很快便恢复了精神。实际上无论是兴致或体力,女郎始终都令他持于高端——从她沾黏着湿发的颈窝间,欣赏着起伏骄人的曲线,发现适才自己碰过的每一处,全都留下动人的绯樱潮红,乳间红印宛然,似可追索出蹂躏的轨迹,阳物陡又昂扬起来。   然后他才看到了她紧闭的腿心。   雪白如玉的大腿上,沾着令人怵目惊心的鲜红。耿照心头微凛,微微撑起了半身,赫见她的股间、自己的小腹上全是血渍,方才一心攀上巅顶,又在水精壁灯的金红灯芒掩映之下,未能注意;此际一见,才知她流忒多处子血,不由心疼起来,搂着女郎柔声呵疼:“是不是疼得厉害?熏儿,苦了妳啦。”苏合熏勉力调匀气息,摇了摇头。“不苦,疼……疼些好。太……太舒服了,也很辛苦。”耿照蓦然省觉:快美过甚,对女孩儿来说,反而成了苦事,非是人人都喜欢的。以她身子之易感,在破身之前的一连串狎戏,怕是只美自己,却苦了佳人,更加过意不去,紧了紧臂膀,低道:“对不起,熏儿。都是我不好。”苏合熏轻轻摇头,片刻才道:“没有不好。挺舒服的,我……没有不喜欢。”最末一句声如蚊蚋,却连颈背都羞红了。耿照细细品味着她动人的羞意与温顺,难想象两人最初照面,自己差点死于她的一轮快拳之下;那个面冷心热的苏合熏,这个曲意顺从的也是。不禁耸肩一笑:“妳打我那时,有没想过我俩有一天会这样?”“早知如此,当时应该多打你两拳。”苏合熏粉颈轻晃,牵得柔丝飘舞,形状姣好的腮帮骨动了、一动,似是抿唇忍笑。耿照闭目想象她的笑颜,忽觉生命美好,历劫至今,初次有了实实在在活着的感觉。   “妳……帮我之时,也流这么多血么?”“差不多。”她弯翘的睫尖微颤些个。这该是蹙眉的时候了,耿照猜想。“我不很怕疼的。不过头一回反而没这么多血,第二回、第三回……不知怎么了,越到后头越疼痛,血都把池水染出红渍来啦。要不是我吃了你那含有血照精元的阳精,收口极快,光流血都能流死!”忽然闭口,转过头来。   耿照比她稍快一些,已然猜到其中蹊跷。   苏合熏那处本较寻常女子坚韧,大量服食阳精后受益于血照精元,创口不但自行修补完成,还补益增强,便如耿照全身伤势复原一般。此于疗伤本是妙极,只是苦了须反复破瓜的苏合熏。   “你……还敢笑!”她气死了,美眸圆瞠,要不是余韵还未全褪,身子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恨不得捶他几拳。这厮还敢嘻皮笑脸!   适才心底涌起的一缕羞涩柔情,顿时烟消,正想狠狠酸他几句,忽觉膣中一阵异样,那凶恶的肉棍胀如柱头一般,本已将她塞得满极,此际更像要将她串顶起来似的,挤抑得紧,忍不住张嘴微颤,勉强抑住呻吟,尖声道:“你……你别使坏!   我还……还没同你……啊啊……别、别再变大啦……轻……轻点儿……“耿照是听了她夹杂轻喘的急唤才变大的,心中颇冤,但交合处的确有些异样。   他唯恐再弄伤她,虽没将龙杵拔出,却未放任欲念漫流,然而根部那种紧迫的感觉却明显增强,他本以为是女郎情动,听得叫唤,才知并不是她;灵思倏转,登时了然于心。   “熏儿,”他忍着笑免得挨揍,当然心中也不无歉咎,正色道:“我精血中所带血照精元,愈体奇效能持续多久?是时间过了便即恢复,抑或一生皆是如此?”苏合熏一怔,注意力被转了开去,本能地回答问题。“血为身之本。血照精元既改变你的身子,血就一直是这样了。阳精之效则是身体尚未转化完成、余元溢出所致,既已不再溢元,一段时间之后自然回复旧观,否则你我何必双修……”忽然闭上小嘴,定定望着他,俏脸阴沉。   “我刚刚忍耐不住,射在里头……”耿照本想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想想苏合熏可不好欺,还是坦白为上,歉然道:“我猜想妳那儿……开始复原了。我若拔将出来,怕一会儿便尽复旧观,而后再进,妳又得多吃苦头。”苏合熏听他说“而后再进”,小脸一红,不知怎的蜜膣里更腻滑许多,隐隐要丢,所幸周身潮红尚未全褪,脸臊并不明显,忙一拢湿发掩住红热的耳朵,板着俏脸道:“谁……谁要让你进去了?快……啊、啊……快拿出来!”也不知是因为懊恼或身子敏感,语中隐带哭音,蹙着眉头苦抑小嘴开歙的本能。   耿照想起她在欢好之时,总身不由己浮露的泣容,还有她老是蹙起的眉头、意外温顺地承受他粗暴的侵犯……忽明白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苏合熏从来都不是温柔和顺的性子。因此她的拳头使得比兵械好,用冷面掩藏热心。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已放弃自己、放弃人生,认命似的,决定在暗无天日的地底度过一生;相较于她霜凛孤华、并不倚赖任何人的卓尔身姿,这样的绝望便像是顺从了生命里的一切。   他无法将她带出禁道。他生命里已经有太多女子,于此温情一动,慨然许诺将另一个人的生命扛上肩头,不过自欺欺人罢了,日后才发现做不到或做不好,此际的善良并不能稍减罪孽。过去耿照并不知晓,有时并不以为,但在半琴天宫的大堂之上,他算明白了这个道理。   他能为苏合熏做的,是为她好好完成这个,许是她未及双十的人生迄今、唯一出于己身意志的选择和决定。耿照将勃挺的怒龙拔了出来,光这么贴肉一刮,苏合熏便汩出大把淫蜜,昂颈酥颤着;男儿却将她翻成仰躺姿态,大大分开她的细长美腿,就着落红蜜汁重新深入,直没至底。   女郎逐渐愈合的贞节象征,又再度被他狠狠捅破,疼痛约略中和了剧烈的擦刮贯入,不再一味向上堆栈快感,苏合熏“啊”的一声仰头拱腰,叫声却出乎意料地扬颤虚渺,透着一丝娇媚愉悦,荡人心魄。   “熏儿……”他俯视着身下美丽的冰山美人,感觉她正寸寸融化,蜜膣里的灼热、黏腻,绞扭蠕动之甚,比他所知任何一名女子都要热情澎湃,一点都不冰冷。“我不但要再干妳一回,这回同样要射在里面,妳要把它通通留在身子里,一滴都不许漏。”少年的口吻虽温柔,却带着前所未见的霸气决绝,苏合熏痴痴望着他,忘了抑制小嘴,随着急遽起伏的酥胸,不由自主地轻喘开歙着。“教我双修心诀的人说,要使这门功法达到最大的效果,唯一的秘诀,就是欢好时眼里、心里只有这个人,像要与之孕育骨肉一般,把身心都交给对方。   “我会为妳这样做。我会用尽我所知的,来取悦妳、满足妳,让妳成为世上最快乐的女人,然后在妳身子里留下印记,此生它只属于妳,谁也拾夺不去。在此之前,我会不停干妳,不断射在里面,血照精元给我多少力量,我将全用在妳身上,直到妳身子里,留下我的东西为止。明白了么?”苏合熏随着他说话时的震动,一个字、一个字地抽搐着,喘息着,用敏感的娇躯去体会他话里的含意,然后以更激烈、全然不受控制的缩紧回应他,直到欲念溢满她迷蒙的星眸,才以销魂的气声吐出两字:“……快来!”这一夜似乎过得特别快。   虽说溢元作用于阳精的效果理当渐渐消褪,然而,在耿照不知第几次痛痛快快射了她一膣之后,两人紧搂着暂歇片刻,还未拔出,那血肉愈合的奇异紧迫又再度出现。   苏合熏体内的血照阳丹早已种妥,耿照在历经碧火神功与鼎天剑脉双双突破之后,对力量掌控之精准甚至超越了“发在意先”,已至“蜗角极争”的境界,绝不超用一分余赘,便是无心一挥,亦都是恰到好处。   否则,以他经血照精元改造完成的强大新躯,与阳丹未成的苏合熏抵死缠绵,虽说两人均得枯泽血照的好处,毕竟强弱悬殊,若非这精确使力的“蜗角极争”,无论如何动情都无失控之虞,女郎早已遭受重创,乃至性命垂危。   耿照放心与她媾合,两人极尽缱绻,情意深浓,阳丹得饱含血照精元的补人玄阳一遍又一遍浇灌,一夜便已隐约成形,下半夜的欢好纯粹是取乐。苏合熏并不惧怕疼痛,敏感的身子经男儿开发,迅速掌握了控制快感的诀窍,尤爱“观音坐莲”的体位,不惟纤腰如钢片般强韧,更因女子上位易于控制交合的角度深浅,避免男儿一味癫狂,令快感转成了痛苦。   末一回,便是结束在两人环抱迭坐、阳物插至膣底,苏合熏自抓了他双手按上雪股,摇着翘臀愈研花心,在龙首暴胀、饱含血绍精元的浓浆喷出之际,女郎亦丢得死去活来,娇娇地趴在他胸膛上喘息,双眸紧闭檀口轻歙,雪靥上一片酡红,明艳不可方物。   石室外鱼肚浮白,满室壁灯渐失华采,若非软玉在怀,触感鲜润,被体温蒸腾飘散的肌肤香泽、自蜜膣里刨出的淫麝气味仍浮挹于鼻端,这一切便似一个荒唐的春梦,半点也不真切。   耿照一身烈汗,被她尖尖指甲抓破的血痕转眼即消,只余一缕淡淡红渗,融于汗中,血照精元令他不知“疲惫”为何物,枕着肌肉贲起的古铜色手臂,直勾勾地空望着同样刻满天佛图字的石室穹顶发呆。骤然从美梦中醒来的空虚感,或许就是这样罢?   胸膛上忽有些搔痒,却是苏合熏以指尖轻轻划着,有些闷湿的嗓音从湿发中透出,虽比印象里黏腻些,仍旧是那个清冷脆利、冰玉一般的苏合熏。这令少年没来由地安心起来,彷佛一切都还在常轨上,并未因梦醒而易改。   “你知道,林采茵为什么这样恨我么?”“妳居然还知道啊。”这简直是奇闻。耿照都快吓傻了。   “通州老面。”苏合熏倒是没同他一般见识。从胸肌上浓睫轻刷的酥痒判断,她应该只是皱了皱眉头,就跟往常一样。   “什么通州老面?”耿照一头雾水。   “林采茵老家在通州。她小时候白白胖胖的,动作很不灵光,学什么都慢些,唯一会的就是哭。”苏合熏轻声道:“我给她取的绰号。以前不觉得怎么,现下想想,说不定那时她便偷偷恨上我了。”妳自己也知道啊。“没想到妳小时候这样坏。”“我又不是对她一个坏。”这没什么好夸耀的啊,完全没有澄清或解释到任何事!“我给所有人都取绰号。大家挺喜欢似的,听到别人的绰号,全都笑得很开心啊。”这不招报应都没天理了。耿照灵机一动,笑咪咪问:“那姥姥的绰号是什么?”“等你死了我再告诉你。”苏合熏坐起身来,藕臂环住有着完美泪滴型的尖翘美乳,眸中掠过一抹狡黠,还有一丝丝难以察觉的得意,上下打量了他老半天,宣布道:“晾衣竿。”“晾衣竿?”耿照指着自己的鼻子,突然会过意来,害羞道:“虽然我是常被说又粗又长啦,但妳取这绰号忒也露骨,在外头突然被妳这么一叫,我会很不好意思……哎唷!妳干嘛打人……哎唷哎唷!”苏合熏红着小脸瞪他一眼,冷冷道:“因为你有一门烘干衣服很好用的内功,我还在你身上烘过衣服。就叫”晾衣竿“。”拍板定案,不容上诉。她若没被姥姥送去禁道,眼下可能已是天罗香的问题人物,耿照心想,忍不住叹口气。   苏合熏盈盈起身,一双妙目在四壁间不住巡梭,忽往墙上掀了几掀,墙后喀喀作响,引道另一头突然涌出酸泉水来,将池底积浅的粉樱色狼藉,一股脑儿地冲了出去。“按下旁边这块方砖,”苏合熏向他解释:“则能自石室内闭起闸门,要开启的话便两块齐按。知枯泽血照是能放出的之后,有些看不懂的意思,忽然就能明白啦。”边掬水将身子洗净,利落地穿上了衣服。   耿照闻言一凛,指着刻有血照图腾的那面墙。   “那墙之后,可有通道一类?”苏合熏回过头来,盈盈一笑。   “有。你整理好了,咱们瞧瞧去。”   鬼先生再度出现于天宫顶层的广间里,已是数日后之事。   蜓狩云见他春风满面,料此人得意时难掩其心思,他要找的什么龙皇祭殿,肯定有了眉目。   在教门流传的古籍中,她从未见过“龙皇祭殿”一说,谷内便真有这么一处地方,在天罗香也另有别名。蜓狩云对“龙皇”的冠称十分介怀,七玄中人不轻易提及龙皇或真龙,凡有冠者,必非凡物。   若冷炉谷真有座龙皇时代的遗址,便是继太祖残拳、虎帅遗刻之后,天罗香手中第三件有不如无、令人扼腕的至宝。抵狩云掌理教门多年,实无法接受自己再一次与宝物擦肩而过,而丝毫无益于天罗香之再兴。   “托长老之福〃祭殿我已找到啦。”鬼先生一扬剑眉,振衣落座。“黑蜘蛛有问必答,决计不会说谎。若连她们也不知冷炉谷有此殿宇,那必是建筑在黑蜘蛛无法接近之处。而长老自承不知,我亦丝毫不疑,两相对照,只消在一处天罗香与黑蜘蛛都不会靠近的地方下功夫,答案便呼之欲出。”抵狩云心中微动,虽不知他所说是真是假,却与自己的猜测若合符节,面上不露声色,轻抚琴几道:“恭喜门主了。我乃囚首丧面、锢桂之身,未敢居功。”鬼先生怡然道:“耶,长老此说,是怨我慢怠啦。能找出祭殿所在,实乃长老教我,半点没假,没有长老指引明路,祭殿绝难出土表谢忱,我特地前来邀请长老,与我一道,入殿初探。未知长老意下如何?”抵狩云低垂眼睑,轻抚琴几道:“承蒙门主青眼,若还说个”不“字,岂非太不识相?只怕我老眼昏花步履蹒跚,祭殿中若有机关,徒然拖累门主罢了。于此一节,门主不可不慎。”鬼先生哪里会不懂她言外之意?哈哈一笑,扣指轻弹,嗤嗤两声破风劲响,抵狩云身子微晃,袅娜起身,略微活动腕臂,虽不比过往金履华服,依旧风姿优雅,气度雍容,显是解开了功力禁制,经脉穴道俱已通畅无阻。“长老请。”抵狩云小步迈出,见榻上盈幼玉投来焦急企盼的眼神,轻咳两声,淡然道:“老身尚有一事,门主容禀。孟庭殊虽失了纯阴之体,终生进境有限,毕竟是教门培育的人才,尚有用得之处。交与卑鄙龌龊、亡命绿林之徒蹂躏,非惟浪费,更有伤门主体面。还望门主三思。”那诸凤埼厚着脸皮住在孟庭殊房里,日夜奸淫、逞其兽欲不说,这两天约莫是玩腻了,想翻新花样,召来几名锦带心腹,每人各拥一名从外四部里霸来的美妇,许是仗了“凤爷”的势头,几人在房中喝酒吃菜,玩那大被同眠的把戏,交换女子取乐,孟庭殊相貌最美、身份最高,人人都想一亲芳泽,又被奸淫数次,早已失了挣扎哭喊的气力。   那些绿林粗汉把式之下流、心思之不堪,连听都觉恶心难受,盈幼玉知她生性爱洁,气傲心高,不敢想象她受着何等折磨,只能寄望姥姥,尽力拯救。   鬼先生并不意外,笑道:“长老放心,今儿一早趁着凤爷酒醉未醒,我已着人将孟代使移出房间,好生梳洗安顿,若非我这几日忙着发掘遗址,破解机关,早该想到还有这码事,连累孟代使受了几日苦,我也颇有些过意不去。”望了盈幼玉一眼,笑顾抵狩云:“我解开长老禁制,是因为信任长老。若有什么差池,凤爷醒后不见了心爱的小玩意,专来隔邻找寻,我要是没来得及处置,这位盈姑娘美貌更甚,又是守身如玉的黄花大闺女,莫要乐坏了凤爷。”昨儿那些绿林豪士喝到兴致高昂时,本有人提议要来隔壁瞧瞧盈幼玉,似听仆妇们说盈姑娘更美,如教门中的凤凰一般,不知剥光了与孟庭殊摆在一处,哪个穴儿更浪更爽人?   同席诸人无不纷纷起哄,最后是诸凤埼冷着脸撂下一句“谁敢造次”,豪士们才打消了念头。却不知“凤爷”酒醒后不见了怀中美人,还能不能将主人的话放在心里,坚持不来瞧瞧隔壁的盈姑娘?   抵狩云听懂了他话里的裹胁之意,眉目不动,只对盈幼玉道:“我就回来。”不疾不徐,优雅地步出房门,随鬼先生而去。   这一路景物依旧,连洒扫庭除的仆妇婢女等都没什么大变化,一切恍然如昔,差别只在于少数被严密监控、得以在外头走动做事的内四部教使们,一见抵狩云行来,无不忍着哽咽,轻唤道:“姥……姥姥!”暗自垂泪。抵狩云只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长老心硬如铁,做了忒多伤天害理之事,这些女孩儿仍向着长老,长老的手段,可见一斑。”走在前头的鬼先生耸肩笑道:“我一直想向长老请教,怎教她们也对我死心塌地的。起码我对向着我的人,一贯是爱护有加,决计不会轻易牺牲,当作弃子一般。”“这种显而易见的谎话,我可以陪门主说到没瘾为止。”抵狩云慢条斯理道:“只是我一向不怎么习惯浪费时间,若有不熟练处,门主切莫见怪。”鬼先生哈哈大笑。   “长老似乎不怎么待见我啊!”“我老了,门主。和你不同,没有大把的时间,说话做事只能直接一些。”抵狩云道:“今日你若倾狐异一门,来我冷炉谷奸淫烧杀,我便不同你浪费唇舌;面对畜生,说了也是甶说。”“原来在长老心中,”鬼先生笑道:“我还不算是畜生。”蜓狩云看透了应付他最好的方法,就是别随他插科打哗的表演癖起舞,续道:“你藏着狐异门的兵力,只派这些绿林豪士打头阵送死,不是顾念汝父旧情,而是为了留住根本。无七玄,七玄之主要来做甚?   “人就是七玄。游尸门死得只剩三尸了,但你不能找来三个武功更强的好手,便取三尸而代之,这样你或能弄出一个帮会、一群打手,四处横行,却得不到七玄真正的精髓。你对七玄古籍的案头工夫远超过我,放眼东洲五道,可能找不到更渊博精深之人,但我也不是天罗香,我交给你的古本手札也不算是,须得将这些通通合于一处,才是对七玄之主有用的天罗香,其中也包括你轻易送去供人淫乐的稚弱少女。   “你说我心硬如铁,我无辩解之意。然而我牺牲有其目的,无论成功或失败,既不是为了游趣,也没有丝毫摆荡犹豫,数十年来皆如此,犹有今日,你能想象自己的下场么?我欲投主,决计不投此插标卖首之徒。”鬼先生默然良久,耸肩笑道:“长老一路行来,可见得几多男子?”抵狩云微微一笑。“门主从善如流,我甚感激。”鬼先生道:“将虎狼之士置于群芳之间,不许摧残,不过是逼人造反罢了。我说过孟庭殊之事是意外,错误既成,那也只好善加利用。我并未将冷炉谷变为任人行淫取乐的妓寨娼寮,长老应见我诚。”“……狐异门中,无有支持门主的长者么?”鬼先生轻声笑了,半晌才道:“志向不同。有人告诉我,人只有一辈子,能做好一件事,也就够了。但我总觉得花一辈子来复仇,似乎太……太奢侈了些,让仇人痛苦的方式有很多,实力够了,要他们怎的便怎的,揉来捏去如面团一般,远比匿于暗处、忍受寂寞,只待一刀了帐要舒服有趣得多。长老以为如何?”抵狩云微笑道:“门主高瞻。”思量着这番话里,有多少是挂饵抛钩,又有多少是平日无人能诉的心底牢骚。   昔年胤丹书身亡后,人才济济的狐异门中虽有不少威震黑白两道的厉害角色,毕竟难抵七大门派倾力围剿,况且武林中见风使舵之徒本是大数,风旗倏变,原本无关利害的也都盼纷站到了狐异门的对立面,偌大的门派遂被群鲨撕碎,落得惨淡收场。   当其时,杀死一个有名有号的狐异门好手,是许多江湖小人物赖以迅速成名的快捷方式,哪管什么江湖规矩?使尽各种肮脏手段不说,不少狐异门人死后更被悬尸枭首,乃至公然遭到凌迟剐碎,用以立威,死状无比凄惨。但在这一长串伏法的名单中,独缺胤丹书的妻子、上代门主胤玄的独生爱女胤野。   祇物寺的鹫峰和尚号称剖腹取子,以初具雏形的新鲜死胎示人,堵了顾挽松等追兵之口,料想胤野被切开了肚子、生生取出胎儿来,这也是足以致命的重创,鹫峰老和尚虽是央土名僧,却没听说有精通外科的本领,要使这般手段救人,恐非倚靠佛法便能成事,咸以为胤野已死;便是未死于东海,拖命到了京城平望,只怕更难以施救。   然而狐性狡猾,未见尸体,多年来七玄之中始终都有“胤野未死”的声音,鬼先生亮出名号,不过坐实抵狩云心中的猜想罢了,并不如何意外。胤野在嫁与胤丹书之前,可是七玄中锋头最健的魔女,手段之辣,与她的美貌同样卓尔立于尘世之上;这二十几年来集中精力,一意为夫报仇,目无余物,似也合乎她的作派。   只是她的儿子,有不同的想法罢?抵狩云嘴角微扬,小心翼翼掩饰情绪,以免教他窥破端倪。两人一前一后,越过大半个冷炉谷,来到南侧的迂回山道间,空气中渐能嗅得一丝蛋腐似的异臭,赤褐色的山壁间寸草不生,明显较谷中余处都要更闷热些。   羊肠小道的尽头没于两片峭壁的交角,从山下难以望见,但蜓狩云很清楚交角后是条长长的岩隧,穿将过去,便到了教门禁地“望天葬”,是历代天罗香首脑处决教中叛徒的刑地,至为不祥。   ——果然在此。   老妇人心想。但凡教门出身之人,本能都会避开这一处,即连黑蜘蛛的地下网络也未伸进此间,她却从没想过在此训练熏儿,宁可带她到北山石窟,冒着在黑蜘蛛眼皮子底下的风险,也好过走近这片弥漫死气的秃红山岩。   鬼先生却未走上山道,而是在寸草不生的赤褐山壁下一转,沿山而行,直至一块矮树掩映、爬满青苔的耸立突岩前,手跨腰间长剑,回头笑道:“长老,便是这儿啦。这块山岩之后,即是龙皇祭殿。”抵狩云不动声色,余光飞快一扫,见附近地面多有挖掘痕迹,而后才又以砂土回填,不免欲盖弥彰;适才行经的这一大段岩壁之上,依稀可见搭竹架梯的钉痕,显然在这短短几日间,他已遣人做过极其精密的探勘,动手的都不是外行人。   抵狩云算不上精通土木机关,亦看得出无论搭架掘地,皆是次序井然,有条不紊,便是蘅儿未曾对天罗香出手,教门之中也无这等人才。看来狐异门这些年在寻找遗迹一事上,确实是煞费苦心,虽隐于暗处、行动不便,倒是颇有积攒,底气甚足。   “我麾下”秘阁“之中,颇有精通机关术者,我连夜送他们进谷,沿山查探,却只能确定此间山腹中空,确有玄机,至于如何才能进入,他们却说”不妨凿开一探“,气得我差点凿开他的脑袋。后来,居然是擅勘地气的人找到了入口。”鬼先生笑着比划:“他们说,山后有地热硫磺,是以此间寸草不生,但光秃只到这片山岩为止,此间草沃,更化春泥,代表地下有水脉经过,是引了他处水来、以推动机关之用。   能说出这番话来,我已相当满意了,龙皇时代的遗址,我也曾经见过几处,构造之巧令人叹为观止,便是当世大匠亲至,也未必能透彻其理,遑论破解。“抵狩云微笑。”以门主对龙皇的了解,当世恐无哪名大匠比得上。“鬼先生难掩得意。”其实方法出乎意料地简单。龙皇之殿,须得龙皇开启;寓有天命,何愁帝宫长闭?“语声一落,蓦地轰隆震响,几难稳立。   山岩间簌簌落尘,比两人还高的巨岩居然平平移开,露出一个丈余高、可容三人并肩而入的岩洞来,洞内壁上,两排血红色的水精壁灯接连往深处亮去,然而,却依旧无法一眼到底,可见这条隧道之深,已至山腹中。   抵狩云并未被青年的装神弄鬼唬住。毕竟摸透他的浮夸性格后,遇事先不信七分、再行估量真伪,大抵不会错。老妇人注意到在他“表演”之际,曾一拍腰剑,而那柄金丝嵌缠的乌鞘虽是精心打造,却无法尽掩山岩开启的瞬间,迸出吞鞘口的那一抹流光。   龙皇之殿,须龙皇开启。   他若能以此打开机关,有无可能黑蜘蛛的倒戈……亦于此有关?   “长老,请。”鬼先生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带笑的得意眼眸,似将老妇人的出神当作了迟疑胆怯。抵狩云定了定神,俯首道:“门主请。”见鬼先生转身而入,曼移莲步,不疾不徐地跟着走了进去。   “我视长老为自己人,故邀长老与我同行,初探此间。”鬼先生继续以言语笼络。   抵狩云连陪笑都懒得,然而他接下来的话语,却使老妇人浑身一震,差点停下来。   “……三日之后,在此地召开的七玄大会上,长老要助我一臂之力,夺下盟主的宝座!”   (第卅二卷完)   封底兵设:非常非常可爱(继续被殴)的枯泽血蛁   第三十三卷:龙皇祭殿   内容简介:   封面人物:孟庭殊   鬼先生的“七玄合一”计画正如火如荼展开。胡彦之深信,以兄长之智,决计不会冒险以一敌六,七玄大会必有蹊跷。直到十九娘将鬼先生的布局和盘托出,老胡才惊觉形势竟已如此紧迫——这个盟会,绝不能开!须在七玄各派首脑齐聚前,便将集合地点,连同鬼先生的布置彻底破坏,以绝后患……而战场,便在素有“鬼蜮”之称的无央寺!   第百六一折、行逑俱空,使两虎斗   秘道中比蚳狩云想像的要阴凉,这异样的凉意,也可能是来自无比光滑、宛若热刀切牛油般齐整的壁面与地板。行走之间,她忍不住伸手,以指尖轻触着秘道墙面,若非细滑间微带粗砾的手感,蚳狩云几以为自己走在一截巨大的铜管里,而非自山腹凿出的岩洞。   北山石窟已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古老装置,然而相较此间,那可眞是小巫见大巫了。   通往山腹深处的秘道,以极其平缓的坡度向上,走起来并不累人。蚳狩云毫不惧怕秘道里藏有什么机关,若打开山门的关窍果如她所料,乃是悬于鬼先生腰际的那柄乌鞘阔剑,龙皇祭殿即非遭人硬闯,而是以锁钥开启,纵有防备不速之客的陷阱,岂能作用于持钥人身上?   鬼先生似无防备,随意将手搁在柄锷间,跨着兵刃的模样一如既往轻佻,蚳狩云乃七玄有数的大长老,非是初出茅庐的雏儿,不会天眞到相信他这般自居枭雄之人,竟会如此大意轻忽,即非试探,鬼先生定也做了万全的准备,才敢解她周身封禁,不带心腹从人,孤身同入险地。   况且,即便一颗心都在鬼先生腰际的锋器上,蚳狩云仍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并未漏了一缕若有似无的微弱声息,以偌大定力,抑住停步回头的冲动,始终不紧不慢跟着,如行于冷炉谷的庭阁间,从容自若,并未折了主人家的气度。   橙金色的璀璨壁灯终至尽处。   鬼先生停在一座高约九尺、宽约三人的长方门洞前;仅稍慢些个,蚳狩云的目光越过黑袍青年颀长的身形,见秘道尽头竟是个深陷的半圆形广场,穹顶挑高,抬头亦不见得极廓;眯眼片刻,依稀辨出圆凹的边弧,才明白这广场的穹顶不但凿成凹陷的圆球状,且打磨光滑,半圆的弧面近乎完美,极目四眺,居然没一条铁骑突出的硬直线条,彷佛无有边际。   山腹毕竟有其笥容,其中造物亦不能无穷无尽,凝目半晌,终究还是辨得出圆穹的极限,由最高处下至广场底部,目测超过十丈,广场底面的纵深也差不多是这个数。   圆穹是硬生生凿空山腹,打磨而出,一层层岩脉纹理被保留下来,其间似杂着云母石英一类,被秘道透出的橙光一映,深黝的穹顶中闪着晶亮碎芒,宛若银河旋绕,群星欲坠,说不出的壮阔美丽,又带着难以言喻的神秘。   从秘道出口往外瞧,数段梯田般的望台次第而下,当中以陡峭的石阶相连,下至广场底部,如降深谷,营造出巍峨险峻之感,益发显出地底广场的迫人气势。   鬼先生回头一笑,露出白皙的牙齿,做了个“请”的手势,饶富兴致似的,迳自步下石阶;艇狩云犹豫不过一霎,好奇心终究盖过了戒愼,也跟着拾级而下。   梯田似的望台颇为陡峭,石阶却比目测更平稳好走,无论何者修筑,必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步幅与每阶的断差相对照,这石阶确确实实是修给人走的,千百年前循此阶走入广场中央之人,身形腿长必与鬼先生、蚳狩云相差无几,也同她俩一样走得轻松舒适,毫无负担。   她俩每下数阶,左右两侧的脚下便各亮起一盏青焰灯,同秘道里的水精壁灯相类,不见烛火焰芯,亦无燃脂烟焦的气息,甚至并不觉灼热。蚳狩云知道有几种物事能发出这般冷光,如夜明珠、海磷石、照夜犀角等,无一不是索价钜万,决计不能奢侈到几十盏乃至几百盏的充作照明。   她对机关涉猎有跟,没把握看出门道,毋须于末节上浪费心神,并不为珍宝所迷,从容而下。两人踏上广场地面的刹那间,身后四级望台同时亮起淡蓝色的琉璃光,虽非亮如白昼,却能清楚望见广场各处,显然连照明的强弱、角度皆是悉心设计,毫不马虎。   鬼先生双目放光,霍地振袍回身,双手平举,如向老妇人展示这等山中奇境一般,眉飞色舞道:“长老!这便是我等先祖所遗,你瞧这片雄奇瑰丽!当世有谁人能造?便要打造一处相同的,却要耗去多少金银?而此间,居然是自千年前留存至今!建筑残迹已是如此,况乎武功智慧?”   蚳狩云惯见风浪,一时却也无语,想像千年前望台之上,立满无数鳞族高手,宰制东洲意气昂扬,而广场底面的建物顶端,龙皇睥睨众人,一呼百诺,旗令皆由此而出,所向无不俯首……不觉心沸,环顾四周,才发现望台之上,竖着一个个拱型门柱,一拱连着一拱,似栏杆又非栏杆,材质像以白玉雕成,却染着淡淡的藕脂色,彷佛从望台上“长”出来似的,上下浑成一体,看不出相连的接缝。   而半圆广场的底面,矗着一座三级宝塔似的奇妙建筑物,背部紧贴山壁,一如望台这厢,亦是自山石中凿出。方塔的顶部,还比周围环绕的弧型望台更高,却仅分作三层,各层显得气象万千,格外宏伟。   第一层之上,分列着七座方正的坛子,既像刀座又似祭台,色泽较周围诸物莹白,似是名贵的汉白玉;第一一层上头则是三座更大的白玉方坛,似放置更加贵重之物,而最狭的顶层却是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鬼先生领着她越过广场,走上方塔第一层。蚳狩云见那三尺立方、汉白玉雕成的方坛上,刻着奇妙的文字,不由一凛:“……是天佛图字!”   却见鬼先生回头笑道‘,“这上头镌的天佛图字,长老识否?”   蚳狩云心想:“他也认得天佛图字。”   料想以他究古之精深,通晓图字亦非难事,况且此间谜云重重,诸多未可知处,非靠一人一时能够解破,彼此欺瞒毫无意义,凝眸片刻,蹙眉道:“图字难解,在于字外生义,层层相因,与现行东洲文书不同。我所判读引伸的,未必是图字本意。”   “我就知长老识得。”   鬼先生耸肩笑道:“无妨,长老请解。”   蚳狩云点了点头,从容道:“我见此行所书,应是‘铁卫在此解兵’之意。铁卫也者,指的是战功彪炳、效忠君王的战士表率,并不轻易称呼,以彰其节,所指必有深意。”   鬼先生笑道:“那我们瞧的意思也差不多啦。我本读作‘铁卫不得逾此’。”   只狩云一凛,再看几眼,果然那个寓有兵器之意的字符,也能当作禁制解,而解作“卫士”的字符之后,却接着象征神圣意涵的修饰符号,可以当作是捍卫之意被放大到极致,以描述最顶尖的、已无法再行超越的捍卫者,故译作“铁卫”。   此一用法常见于古籍颂文,凡歌咏能争惯战的武臣勋贵,多以此字符呼之。   天佛图字通行的年代,文字被当成某种艺术形式,犹如诗歌,单纯传达意涵,古纪时代似有别法,故传世律令规章极少,连史书都是繁复精微,宛若琴曲所用的减字谱。这也是天佛图字失传的原因之一。   当今之世,研究天佛图字最有名的,当属央土大乘的学问僧。天罗香由薄雁君一代开始重视训诂,求教于央土大乘名僧,经三代钻研,尙不敢说精通,所知不过皮毛而已。况且央土钻研此道者,不脱天佛教团之范畴,研读佛书尙称勉强,用于七玄古籍,仍有大片空白待补。   蚳狩云参照双方之说,忽觉鬼先生的译法要比自己灵动,她是将字义译出后再行串连,难免失之于呆板,鬼先生的说法却明显跳跃许多,不拘泥于字符之意,这是相当老练而大胆的做法,心头微凛:“莫非……狐异门的基地,一直都藏在央土么?”   为免教他看出端倪,淡淡一笑:“正所谓‘各花入各眼’,门主之说,亦是一解。”   言下颇有不服之意。   鬼先生极力掩饰得意,反倒大方起来,负手怡然道:“长老说得也有道理。若作‘解兵’之意,这坛上剑孔便说得通啦。”   蚳狩云顺着他的指尖望去,果然方方正正的祭坛中央,斜开着一道三寸来长的狭孔,七座均是如此。   她本欲顺口问“不知此间插得什么兵器”,引他吐露更多,蓦地想起七玄大会请柬上所书,忽然明白鬼先生相中这里的原因,浑身一震,不禁脱口道:“……妖刀!”   “正确的说法,是‘道宗圣器’。”   鬼先生笑着纠正她,眸中却无笑意。“世人惧怕鳞族,故以‘妖’字污之,便如‘天元道宗’变成‘薮源魔宗’一般。我等七玄中人,岂能自污?”   蚳狩云隐隐察觉,他让七玄代表收集妖刀,携入龙皇祭殿集会,绝非只是好大喜功,七玄、妖刀以及祭殿之间,必有着绵密的牵连,甚至藏有绝大的秘密,足以震动武林———而这个,正是鬼先生恃以说服众人的关键。   “即使是龙皇最忠心的铁卫,也只能到得这里。长老觉得,能更上层楼者,又是什么身分?”   步上方塔第1一层,那三座更大更华丽的祭坛中央,非如底下七座般凿有狭长刃口,而是尺余见方的凹槽。   凹槽上本覆有白玉雕成的方盖,而今只余正中央那座的玉盖还牢牢嵌在祭台面上,左右的玉盖一掀翻在地,散落一地零星支架,似乎玉盖升起之时,四角是有支架支撑的,然而此际已然辨不出推升玉盖的构造;右侧那只甚至摔得粉碎,可想见开盖取物时的仓促。   左首祭坛的方槽中空空如也,只见内壁打磨光滑,虽历千年光阴,白玉仍莹润有光,质地绝佳,放眼现今东洲,要找一块这般巨硕、通体无瑕的原石,直是痴人说梦。   右侧坛子的方孔里,遗下了数十片大小不一的矩形方块,表面圆鼓、内侧微微凹陷,带有微妙的弧度;这堆方块似都以黄金铸造,其中不知掺了什么合金,沉甸甸的分量确是黄金无误,但质地之坚,以及镜磨般的光滑,宛若精钢铸就,已远远超过两人对金质的理解。   矩形金块微凸的表面光可鉴人,更无一丝纹理,遑论文字图形。鬼先生掂了块在掌里,饶富兴致地端详,随手搁在玉台边上,再往孔中捞出一块,对光看了半天又放落;一连几度,祭台边上散置了七八块形状、大小同中有异的矩形金块,笑顾姐狩云:“我本以为这是印刷用的活字之类,不想光溜溜地连一笔撇捺也无,也不知是什么用途。”   蚳狩云看了几眼,伸手将台上的金块挪动位置,淡然道:“我以为这应是某种贮具的碎块,若能拼成六大片的话,便是一只方盒。”   鬼先生低头瞧去,果然经她挪动次序后,有几块矩金的边缘形状对嵌密合,或可拼成完整的一片,击掌笑道:“看来我请长老同探祭殿,果眞是做对了。”   如此露骨的恭维,艇狩云全没当眞.以鬼先生刻意排乱的次序,她料他早已看出矩片间的形状关连,伪作不知也许是试探,更可能是他说谎惯了,本能对旁人掩饰内心的想法,想也没想便编出了一套谎话。不让他发现自己已看破这点,才是抵狩云应势出手的目的。   问题是:这些矩形金块组成的怪异方盒中,原本贮着什么样的物事?这三座祭坛的位阶,比下层安置七柄圣器的玉台更高,显然被允许登上此间之人,身分地位是在“铁卫”之上的……这又都是何等样人?   三坛中那座玉盖完好如初的,或能提供完美的解答。蚳狩云凝眸望去,见坛前亦镌有两行天佛图字,说是标示,更像华丽的妆点,字体大小不一,龙飞凤舞、包围环绕,为雪白莹润、无论线条平面皆完美无瑕的白玉坛增添风采。   “‘司祭释吾祖之躯于其上。’”鬼先生摇头晃脑,吟哦完毕,笑道:“长老以为,我这两句翻得还妥适么?”   蛆狩云认得代表“司祭”的字符,这个图字在所有古纪典籍中出现频繁,可以说是最容易辨认的一枚。图字的周围,同样绕有象征神圣意涵的波鳞状符号,代表非是寻常祭者,而是世间至高;鬼先生所持“司祭”之说,她是头一回听到,但意思通达,并无歧义。   “将什么物事放在祭坛上”的字符也很容易了解,以天佛图字来说,这算是相当简单的字符组合。问题出在“吾祖之躯”那一大段,乃是极其繁复瑰丽的龙形花纹,所占面积也大得不成比例,若非熟知图字之人,肯定以为是图案而非文字。   这种龙纹在央土教团被称为“禁花”或“邪刻”,既不翻译也禁止学问僧钻研考究,所有古迹里出现的“禁花”,全都被彻底磨平;若不能将之去除,则镌有禁花的载体即被视为渎佛的至邪之物,宁可破坏,亦不容留存于世。   薄雁君从央土请来教授图字的学问僧,也只说了这项禁忌,非是藏私不授,而是连僧人也不认得。天罗香收藏的古籍中,亦极罕出现龙形纹,料想这类图字乃皇室专用,未经允可,等闲不得书写。   蚳狩云仔细端详了图字团块中央的那条盘身大龙,跟印象中的龙似有不同,蟒身巨爪、形体氤氲,还有着人脸般的首级……鬼先生说这是“吾祖之躯”,不知有何根据。   “我门中长辈曾说,这枚图字便在古纪时代,也只龙皇玄鳞用得,就像皇帝的玉玺,代表‘龙皇应烛遗世之物’。象征应烛的有另一枚图字,人人可用,无有禁忌,在祭祷颂文中倒是经常出现,长老应识。”   说着手沾尘土,在玉台上画了个像是一圑云雾、当中探出一颗人头,颈下隐约是蛇身的圆案。   这图形蚳狩云并未见过,然而寥寥数笔,却尽得云气灵动之感,兼有天佛图字的古拙风格,可见鬼先生不仅颇擅丹青,亦有过目不忘的观察能力,若这是他随口瞎编出来的,只能说他在文史艺术上的造诣太高,纵使受骗,也忍不住要替他鼓掌叫好。   “玄鳞与天佛的龙佛之约,不知长老清楚否?”   “过往哄丫头们入睡时,总也给她们说过的。”   蚳狩云淡淡说道。   鬼先生岂不明其中贬意?微微一笑,正色道:“天佛将应烛所遗之眞龙残躯,炼成了一种唤作‘化骊珠’的神异宝物,珠中蕴有龙之一切本然,吞下此珠,可获得眞龙的神通大力,复得重返幽穷九渊的龙身。惟玄鳞以夺舍大法存活太久,龙血淡薄,承受不住化骊的神通力,故天佛取了玄鳞一臂,约定为他找到人身吞珠化龙之法,龙皇遂允天佛于东洲传播教义,广收徒众……长老给孩子们说的,可是这般故事?”   蚳狩云不知他提此神怪妄说,意欲何为,面上却不动声色,微笑道:“说故事总要添油加醋的,每回都有不同。大抵若是,细节我倒记不清啦。”   暗示他不必在俚俗传谬上绕圈子,爽快说出意图方是上策。   鬼先生不慌不忙,娓娓续道:“这故事之中有几个错处,长老不明所以,才看不出眼前布置的奥秘。首先,从龙皇应烛的残躯淬炼而得的,不是一枚化骊珠,而是三枚。为防在天佛心法出世前,骊珠发生什么闪失,古籍中说玄鳞将三枚宝珠贮于金盒,交与接天之塔的三名司祭照管,司祭的性命与骊珠相连,珠失人亡,珠在则可赋予她们运使骊珠之力的偌大权能。”   蚳狩云陡地会意,失声惊道,‘“这二一枚方孔———”   “没错。”   鬼先生怡然笑道:“便是安置贮珠金盒处。当七名铁卫将圣器插入底层祭坛,便能开启仪式,三名司祭再将与生命相连的骊珠取出……”   他指着空荡的最顶层。“玄鳞便催动天佛心法,呑纳骊珠神通,脱凡胎而成就眞龙之身,完成返还幽穷九渊的最后一步。这周围环绕的半圆望台,乃供鳞族权贵送行之用,而中央巨大的广场,恰恰便是为了容纳化成龙形的玄鳞!”   蚳狩云瞠目结舌,短暂地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若在他时他处、由他人口中听闻,她怕连轻蔑嗤笑的时间都不肯浪费。   然而,面对如此鬼斧神工、绝非人力所能辟造的玄奥地宫,不知怎的,所有的质疑彷佛都失去了力量。倘若山腹中能凭空凿出这样一处殿宇,何以龙尸不能淬出骊珠、凡人不能呑珠化龙?茫然片刻,惯见风浪的老妇人忽然省起,以妄说反驳妄说,或能以子之矛陷子之楣,俟其自破,喃喃道:“你这说法不对。传说至天佛灭度,都不曾交出心法,那么又是谁修造祭殿,意欲化龙?”   “长老所说,则又是另一个错处。”   鬼先生敛起笑容,肃然道:“玄鳞为何没有化龙,又或其实他早已化龙而去,这点我的确无法肯定。我门中秘阁所藏,以及多年自各处搜罗而来的珍贵古籍里,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彷佛有人刻意抹煞了玄鳞最后的形迹,令其从史书内彻底消失似的。但这般异举,本身便富有意义,恐怕是施暗手之人始料未及。   “但关于化骊珠、龙皇祭殿,乃至天佛心法等,却非我道听途说,妄加推断而得。我今日能找到这儿来,倚仗的是第一手的情报;而祭殿确实存在,甚至祭坛上留有安置骊珠的方孔贮具,更证明先父之死,并不冤枉,乃怀璧之罪。”   “你的意思是说,胤丹书他……”   “有人不希望先父所知公诸于世,有人则不计代价,非要刨出此一机密不可,虽然动机不同,但先父除死以外,似乎也没别的路可走。害死他的不是别桩,正是他所掌握的天佛心法。”   蚳狩云只觉脑中轰然一响,太过惊愕的结果,思路反而意外地冷静下来,渐渐理出头绪。   当年妖刀之乱即将告一段落,胤丹书夫妇做为正邪双方的桥梁,说服七玄七派捐弃成见,共抗邪物,立下的功劳丝毫不逊于挺身灭魔的六合名剑,在这场凄绝的圣战当中,狐异门更以前仆后继的壮烈牺牲,赢得东海武林的敬重,以致七大门派反脸时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更无余力以一敌七。   蚳狩云做为教门首脑,立时做出退保冷炉谷的决定,避免天罗香遭受牵连,对后来发生的事所知有限,多半来自江湖中口耳相传。据说胤丹书于摩天岭自尽,以他的武功,纵不能杀尽追兵,突围自保恐难有数合之敌;乍闻死讯时,蚳狩云头一个反应便是错愕不已。   胤丹书是迂了点,可一点也不蠹,遑论他那精得鬼似的漂亮老婆。要逼得他横刀自刎,全然不考虑七大派一一度背信的可能性,用以“换取狐异门上下平安”,莫说是诓骗狐异门之主,怕连三岁孩儿也不信。   经胤铿这么一说,原本毫无道理的线头,似乎就能串连起来:胤丹书明白自己必须死,否则这一切将不会结束。无论是向力主守密的一方表态,抑或决计不让刨根究柢之徒得逞,死是他唯一的选择;运气好的话,或许能让两方同时罢手。   世人皆以为狐异门遭遇奇惨,说不定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若非胤丹书舍得一命,还不知要生出何等风波!   (世间眞有天佛心法……   心念一动,蚳狩云暗提眞力,全神防备。她年老体衰,无法与他正面硬敌;被软禁数日,经脉禁制初解,尙不能发挥十成功力;他虽自称“初探祭殿”,然此獠多诈,言不由衷,难保不会预先在此地埋伏机关,自己可说地利尽失。更别提他安插在暗处的伏兵……   蚳狩云谨愼地分析形势,无一丝乐观自欺,心知一旦动手,她只有一着之先,须以最后的压箱绝技攻其无备,一击杀之,否则便只一条死路;做好准备,冷冷开口道:“此事若传出江湖,休说黑白两道,单是七玄大会之上,你亲自邀来的那些个犲狼虎豹,便能硬生生将你撕成了碎片……你与老身说这些,意欲何为?”   鬼先生闻言一怔,居然“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摇头笑道:“你瞧,这就是说话高来高去的结果,竟教长老误以为我有歹意。传入江湖怎的?要是人人家里都有枚化骊珠,那我的确该烦恼一下,现下哪个有珠子的?我便将心法雕版付梓,广发武林,还不是一叠废纸?”   蚳狩云被他一顿抢白,忽觉有些道理。鬼先生屈指轻叩那块完好的玉盖,抬眸道:“就算这底下眞有一枚,长老知道怎么开启么?我就不知道。独个钻研,说不定要花几个月甚至几年光阴,大伙儿一块参详,能不能开得快些?这就是我现在的盘算。”   他一本正经道:“长老一直想打探我‘门中长辈’之事,咱们就说白了罢?   省得再猜来猜去。我娘并不支持我现下做的事,只是没反对罢了,而我对专心报仇兴趣有限。我想做七玄的头儿?半点没错,长老不信任我,我也不信任长老,但我欣赏长老的眼光能耐,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在将来的霸业里,长老能立于我的宝座之畔,长保天罗香安泰。   “聂冥途、南冥恶佛等,确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虎豹犲狼,我可以花时间同他们周旋,也许杀了他们更省事,我现在也还没拿定主意。长老若有诤言欲谏,只消说服我,我便能采纳。这是雪识青之流永远不能给你的。”   蛆狩云掂量着他的话里,有几分能信,鬼先生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紧抓着这一丝细微的动摇,双手抱胸,豪迈笑道:“长老还有什么犹豫,尽管发问。但凡你问我便回答,好让你我能开始建立互信。”   对几近于隐世的狐异门而言,“胤野藏身何处”绝对是足以动摇根本的重大机密———鬼先生刚刚亲口对她承认,这位“门中长辈”、狐异门实质上的首脑尙在人世,还牢牢掌握着门中大权。但问这种问题形同挑衅,不如直接朝他脸上挥一拳算了,两者并无差别。   她定了定神,想到一个足以测试他诚意的切入点。   “你父亲……是怎么发现天佛心法的?”   “他并没有‘发现’。”   鬼先生耸了耸肩。“在探査妖刀来源的过程中,先父找到了若干证据,显示妖刀背后有阴谋家操纵。长老可能听说过,先父少年时于三奇谷中有过奇遇,在那里见得庞大的古纪遗址,对妖刀的源头比旁人多了几分灵思联想,而后捜索各地遗迹古籍,终于发掘出关于龙皇祭殿及天佛心法的记载。”   而这些,都与制造、控制妖刀之法息息相关。蛆狩云心想。   鬼先生续道:“在探査的过程中,他得到一个名字,是一名僧人的法号,在东海遍寻此人不着,猜想应藏身于央土之名山古刹,遂向杜妆怜打听这个名号。”   水月停轩是东海地界内为数不多的大乘丛林之一,与央土教团始终保持联系,找杜妆怜的确是条门道。为此胤丹书与杜妆怜数度会面,自都不是门派盟会耳目众多的公开场合;关于两人过从甚密的流蜚,便于此时传出。   奇怪的是:即使在闲言闲语满城轰传的当儿,一向我行我素惯了的红颜冷剑并未稍畏人言,依旧为胤丹书打听这名僧人的下落,定时传回情报;有时胤丹书忙得分不开身,也让爱妻与杜掌门私下接头,交换线索之类,双方的确无有私情,光明磊落,只是所査之事尙且见不得光而已。对照日后杜妆怜的残酷逼杀,更显出事有蹊跷。   “这名僧人法号叫‘行空’。先父在三奇谷内读过一卷记载龙皇旧事的古籍译本,被涂去的署名似是行空一一字。后来一査,才发现此书并未通行于世,谷内所见是抄誊剩下的草稿,定本必是被这名行空和尙携出。先父所掌握的一切妖刀线索,均来自此书之印象,要说两者之间毫无关连,未免自欺太甚。”   蚳狩云不晓得三奇谷内第三名异人之事,也不知断龙石放落后,三奇谷再难进出,胤丹书才能藉此推出落款之人的重要性,只觉这行空和尙要能流畅翻译天佛图字,推测他出身于以培养学问僧闻名的央土寺院,应是十分对症。   “后来……杜妆怜找到了么?”她被勾起了兴趣,忍不住问。   鬼先生的答覆大出她的意料。“找到了,但也等于没找着。”   他自嘲似的笑起来,耸肩道:“央土教团登记在簿的行空,有数十名之多,先父动员门中精锐,花了大半年的时间追踪过滤,最后符合年岁、通译等条件的,只有一人。这位行空和尙十六岁以前待在白玉京北郊素负盛名的胜处俱卢寺,天资过人、精通古文,造诣更胜寺中经师。   “后来不知何故,擅自离寺,再也没有回来。胜处俱卢寺奇迹似地未毁于白玉京大火,寺中僧人也没遭异族铁蹄蹂躏,可说幸运至极,然而和行空有关系的师兄弟、经师等,却在十年间接连暴毙,连远赴外地的也无一例外。行空这人所有线索便断在这里,此后杳然无踪,彷佛化烟消失了似的。”   毋须鬼先生多口,老辣如蚳狩云,也听出其中蹊跷。   料想胤丹书发觉线索全止于胜处俱卢寺时,必不是沮丧颓堂,反倒应该兴奋异常———还有什么比刻意抹去过往痕迹的人,更适合“阴谋家”三字的?诚如鬼先生所说,抹灭得过于彻底,本身即富有意义,认死这条线追根究柢,是人总有疏忽的时候,未始不能眞相大白。   便在这时,东海全境尙沐于妖刀乱止的欣喜之中,七大门派却猝不及防地对狐异门全面开战,形势急转直下,追査自然也不了了之。   “你告诉我这桩陈年秘密……”   蚳狩云淡然说道:“‘门中长辈’不会有意见么?”   鬼先生哈哈大笑。“除非长老告密,否则我自己是不会说的。狐异门找了二十几年的行空,世间叫这个名儿的和尙差不多都杀绝啦,我翻着我爹留下来的零星札记,只觉奇怪得很:怎么大伙儿都只看到线索、看到‘行空’二字,却没人瞧见里头提到的这些机密?   “长老,该说的、能说的,我都说尽了,要不要入伙,只等你一句话。你若不能帮我应付聂冥途、南冥恶佛,我只好把你送回顶层厢房里,依旧好吃好睡以礼相待,决计不会留着长老在背后,逮到机会捅我一刀。只不过,这祭殿里的一切、未来七玄一统的辉煌,不仅与长老无涉,恐也和天罗香没干系。良机稍纵即逝,长老考虑清楚,要不要,都得划下道儿来。”   蚳狩云并不想与他合作。然而,要舍弃这片古老遗址中埋藏的珍宝秘密,说什么她也狠不下这个心。天罗香已错过了《残拳》、错过了《玄嚣八阵字》再任龙皇祭殿从指缝间溜去,他日九幽泉下,她拿什么与薄雁君及历代前贤交代?   “多谢门主赏识。”   她撤去潜劲,福了半幅,敛目垂首道:“七玄大会之上,门主希望老身做些什么?”   “我要你领着雪难青上场,当众臣服于我。”   “……我以为艳儿不在门主手里。”   艇狩云眉头微扬。   “你那位不在。当天要上场的,是这一位。”   鬼先生微微一笑,击掌道:“进来罢!”   “喀、喀、喀”的清脆声响回荡于秘道间,一条浑圆结实、无比修长的雪白大腿跨入广间,被小腿上金灿灿的胫甲一映,益显其长。   趿着船形硬屐的光裸脚背酥莹如玉,玉颗般的足趾修长拢敛,衬与趾甲上彤艳艳的蔻丹,既有健美出挑的体态,又充满女人味,比之一身阳刚气息的雪艳青,更引人遐思。   隔着大半个广场望去,来人身量与雪艳青相差彷佛,但身材却更加丰盈,双峰饱满挺凸,不仅将胸甲高高撑起,甲上更挤出两团雪肉,当中夹出深邃的乳沟,既高耸骄人,分量十足,又有嫩乳的娇绵滑软,于“坚挺”与“弹手”两者间取得完美的平衡;“虚危之矛”之上的索儿莫铁甲胄由她穿戴,较雪艳青的英武魁伟更增三分丽色,压倒性的肃杀之气大减,成了令人眼酣耳热的酥红妩媚。   她虽挂着一副遮眼的金织面具,蚳狩云仍一眼认出是谁,愕道:“怎会……怎么会是你!”   自从姥姥随那人离去,盈幼玉便悬着一颗心始终放不下,既挂念姥姥安危,又担心甫脱虎口的孟庭殊而今安在,若非姥姥交代她须以腹中阳丹为先、“此物寄托着教门未来的盼望”云云,她恨不得溜出门去,能抢得一柄长剑在手,杀尽隔邻一窝畜生也好……   “畜生!”   她一咬银牙,恨恨捶着床榻,才想起姥姥吩咐,忍不住伸手轻抚肚皮,忽然失笑‘,又不是身怀六甲,阳丹是眞力所聚,日后积累扎实了,是要生大威力的,怎能与胎儿相比?   脑海中掠过“胎儿”一一字,不由得面颊发烧,心想:“他……那绍猪不知怎么了?姥姥说谷中遭歹人所占领,伤了不少姐妹,不知他……平安与否?有没逃过一劫?”   原本既是害羞,又有些矜持,频频告诉自己她可不是挂念貂猪,只是可惜了忒补人的玄阳之精,越想那张昏迷还蹙着眉头的黝黑脸庞越浮上心头,胸口忽有些郁郁,忍不住鼻酸,也不知是怎么了,抱着软枕,趴在床上生闷气。   那日她昏迷后,被苏合薰带回北山石窟,安置于其中一间石室,时昏时醒,期间由黄缨负责照拂,并不知耿照也来到此间;苏醒后只见得姥姥一面,自是一番悲喜交加,见姥姥未究失了守宫砂之责,庆幸之余,也不免有些惭愧。   当天夜里,冷炉谷便即失陷,耿、苏一一人失手被擒,打入望天葬,她与姥姥则被移出北山石窟,软禁在门主专用的天宫顶层,再度与耿照失之交臂,并不晓得她们口中偶而提及的“典卫耿某”便是她私藏起来的貂猪。   突然“喀”的一响,房门推开,盈幼玉以为邻室恶徒酒醒闯入,猛然坐起,赫见来人生了张白皙圆脸,笑脸迎人,胸前一对雪嫩乳瓜几欲鼓爆衣襟,稍一动便掀起滔天乳浪,却不是黄缨是谁?喜得差点迸泪,失声欢叫:“……阿缨!”   “嘘———”   黄缨以指抵唇,示意她噤声,轻手轻脚关上房门,上了横闩,这才笑咪咪摸上榻。盈幼玉忍不住与她四手交握,高兴得都忘了端出架子,眨着泪花道:“你平安无事……眞太好啦。”   黄缨笑道:“姑娘无事,那才叫好。我现下忙得紧,早晚都有事。”   逗得盈幼玉破涕为笑,故意板着脸道:“去去去,就不能说几句中听的么?笨也笨死啦。”   两人瞎聊一阵,盈幼玉这几日不是昏迷,就是遭到软禁,没什么可说的,多半是听黄缨东拉西扯,插科打哗,抱着肚子忍俊不住,若非担心惊醒了隔壁的畜生,早已倒在榻上大笑。   黄缨约略说了目前谷中形势———这也是耿照的交代。己方若有不明现况之人,一旦生变,就只是多个累赘罢了———极言林采茵之恶形恶状,却未告诉她夏星陈已不幸遇害,以免扰乱她的心情,对脱困的筹划毫无帮助。   “郁小娥呢?”   盈幼玉忽想到了什么,俏脸微沉,面色不善:“她是哪一边的?”   “算是暂时投降啦。不过大伙都说多亏有她扛着,嘴上没讲,心里多半也不乐意,林采茵直向外四部要人,陪金环谷的土匪们飮酒作乐,郁小娥天天都在挡,两边闹得很僵。”   盈幼玉想起两人在定字部禁道前的一番谈话,不知怎的恨不上郁小娥,明白她跟吃里扒外的林采茵不一样,虽都担了叛徒恶名,一个是私通匪寇蹂躏天宫、十恶不赦的逆竖,另一个却是以自己的方式守护教门,避免伤害持续扩大。   人家在外头扛着忒多姐妹的安危,你却在^1上温养!盈幼玉啊盈幼玉,谁才是教门中兴的希望?她不禁惭愧起来,暗暗发誓:日后教门重光、匪徒退出冷炉谷之际,姥姥若要拿郁小娥问罪,拚着让姥姥责罚,也定要替她说几句公道话。   外四部里,也是有些能人的。   “庭殊她……不知怎么样了?”   骂完了林采茵,她又轻声叹了口气:“这两天她吃了这么多苦,万一……万一那帮畜生又欺侮她怎么办?”   黄缨笑道:“姑娘你放心,妥妥的。今儿一早底下喊公差,我同几位姐妹从隔壁将孟代使抬了出来,没惊动凤爷。”   盈幼玉咬牙切齿:“什么凤爷?是畜生,合该千刀万剐的畜生!你们将庭殊抬到哪儿啦?万一那畜生酒醒,又去找她怎办?”   黄缨心想:“你才该担心他找不着孟庭殊,回头找你怎办。”   嘴上自不会这样说,笑着挥手。“妥妥的、妥妥的!我将她藏到一个凤爷决计没奈何处,他若想要回孟代使,只能比比谁的本事高啦。”   盈幼玉听得云山雾沼,正摸不着脑袋,蓦听邻室一阵低吼,也不怎么震耳,粉壁却簌簌落尘;两人对望一眼,才发现彼此面色均白,非是胆颤所致,而是被挟着浑厚内力的吼声震得气血翻涌,刹那间竟有头晕恶心之感。   忽听啪啪两声,桌顶瓷盅并未摇动,表面却迸出裂痕。盈幼玉心中一凛:“这人内力竟这般精纯,决计不好斗。”   不知对方手上功夫如何,单凭这份修为,自己果眞仗剑杀入,必是一番恶战,即使单打独斗,也未必能赢。   那“凤爷”似是低声问了几句,砰的撞门而出,脚步声带着骇人的烟消火气,风风火火去得远了。盈幼玉不问也知道,他去找的是谁,面色凝重,低问:“这人是谁?好厉害的内功!”   “凤爷诸凤琦,外号‘云龙十三’,西山道名门九云龙出身,使玄铁九节鞭的好手,武功据说非常厉害,是金环谷佩玉带的四大高手之一。这回随主人入谷的人马中,他算是数一数二的,可说是第二号人物。”   黄缨这几日混迹佣仆,早打听得一清二楚。若非摸准盈幼玉心思,知她对此人唯有憎恶,此际或有一丝忌惮,半点好感也无,根本不想知道他的事,她便要说他在家乡娶几房杀几房的传言来吓吓她了尸盈幼玉不由得担心起孟庭殊来。   “既是第二号人物,你还能把人藏在哪里?那捞什子主人房里么?”   “不成不成,那儿有林采茵,可比万蛇牢危险。”   黄缨坏坏一笑,眨眨眼睛。   “虽是第二号人物,又不只他一个第二号。我特别留心了几日,金环谷锦带以上,只那厮从没找过女人,日日关在房里喝闷酒,没人敢招惹。教他与凤爷斗上一斗,直是两虎相争,可好看啦。”   对孟庭殊而言,人生从未如此黑暗。   她想不起这三天自己是怎么熬过的,或许是不敢想,不愿想。很多次她直想咬舌自尽,然而身子里却虚茫茫一片,彷佛被掏空了一般,连死的力量似都已失去。   连想到“死”这个字的气力都没有。   她怔怔瞧着房顶,安静等待悲惨的命运降临。不期待它变好,就不用担心会继续变坏。饶是如此,当房门“咿呀”一声被推开,她仍不由自主地一颤;伴随着这个声响,紧接着下来,她将被多到数不清的男子II或许没有这么多,但她无法记住他们的面孔,只觉像林魇一般I撕裂衣裳,无情地侵犯蹂躏……   但这次却有些不同。   不知过了多久,自觉麻木的孟庭殊终于有些忍不住,余光一瞥,打量了静静伫立在门口的男子:他约莫三十出头,但憔悴的神情加倍显老,若非未蓄胡须,说是四五十岁怕也有人信。身材高大,肩膀却有些塌斜,弯腰驼背的没什么精神,不过也可能同他手里提着的酒酲有关。   这人一头厚厚的灰发,鬓角覆耳,宛若狮鬃,毛发算是相当浓密,然而白多于黑,又非白得无一丝驳杂,只觉沧桑疲惫,不忍卒睹。不惟顶上三千烦恼丝,他连粗厚的浓眉、唇颔间的硬松,全都是灰的,活像顶了头脏雪蹭来蹭去,难怪无精打采。   除此之外,还算是个好看的男人。要再年轻十岁,刮净胡渣、换身衣衫好生打扮,该是相貌堂堂、英姿勃发的魁伟男子。   男子不耐烦似的瞥了瞥床榻里,与过往那些淫猥男子不同,他空洞疲倦的眼眸在孟庭殊鲜嫩诱人的青春胴体上不曾稍停,看她的眼神犹如看条咸鱼,半晌才抬起未提酒酲的那只手,竖起拇指,一比身后。   “出去。”   孟庭殊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甚至不知这人为什么这样……她已死了心不再抵抗,这会儿,他们又想怎样?老天爷他还想怎么样?   回过神时,她才发现视线模糊,泪水溢出眼眶,爬满脸庞;喉咙疼痛沙哑,胸口却像被掏净了似的,有种空荡荡的清爽,彷佛暂时松了口气。意识渐渐回复,依稀想起自己像发疯一样,一股脑儿将梗在胸臆间的委屈、痛苦……全都吼叫出来,到底说了什么却记不清了;这肩头为之一轻的感觉,该是说了很不得了的话罢?   她突然有点想笑。事实上等她察觉,已然扬起嘴角,自顾自的笑起来。   反正待会一定很悲惨的。现下能笑,且笑一笑好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人生啊。   伫立门边的灰发男子维持原来的姿势,微怔的模样看起来有些滑稽,可能是榻上又哭又笑、状若癫狂的少女吓坏了他,将他原本就跟别人有些不同的怪异色欲吓掉了一地……起码,孟庭殊是这样想的。   “你想留下,便留下。”   半晌,他才慢呑呑地吐出这句,回头欲走,又有些不甘心似的,一本正经回头。“但这是我的房间,不是你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儿。”   孟庭殊有些糊涂了。难道……难道不是鬼先生又将自己当成什么礼物,“赏”给了这位得力下属?思路还未转过,忽听门廊间一阵拆门掀牖似的爆裂声,轰隆而来,夹杂着婢仆的奔走哀告:“凤爷!孟……孟姑娘眞不在这儿……哎呀!”   “人呢,给老子交出来!”   熟悉的嘶哑嗓音令少女浑身剧震,恶心恐怖的记忆又爬上心头,还有腿心里未褪的撕裂痛楚……蓦地诸凤崎阴鹫的声音已来到门前,带煞的尾音拔尖儿一扬,冷冷道:“好啊,云总镖头,诸某的女人,你也想要么?”   第百六二折、坐见悔吝,蝉鸣夜柳   “云接峰……等等,你说的是‘通形势掌’云接峰?鎭海镖局那个云接峰?”   黄缨本想接著告诉她,云总镖头打死前东海经略使赵大人的公子赵衙内手下护卫、被捕下狱后,那传说中天香国色的云夫人跟了谁I这节委实太过精彩,在连日来黄缨搜集的消息中绝对有名列三甲的实力。有忒精彩的八卦可听,她都快舍不得离开冷炉谷了。   岂料盈幼玉瞠目结舌,才回神便急急追问,根本没给说书人歇口气卖个关子的时间,彷佛这姓云的眞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没趣,黄缨叹了口气。   “应该是罢?他们都喊他‘云总镖头’,可没说是不是镇海镖局。”   即使是对武林事孤陋寡闻、门中师长讲解时总在打瞌睡的小黄缨,也知镇海镖局是东洲首屈一指的镖行魁雄。那姓云的才多大岁数,瞧他现而今的落拓模样,似也颓了一阵,莫不是十八岁便当上了镇海旗座的龙头?见她著急,扬了扬柳眉,憨笑道:“姑娘也听过那厮麼?是不是很熟?”   盈幼玉不知怎的小脸微红,颇心虚似的,板起了俏脸。“又不是你这村姑,没点见识!‘通形势掌’云接峰,十年前可是东海赫赫有名的角儿,数白城以东风云人物,十有八九不会漏了此人。我以为他死在狱中了……怎会与金环谷这帮匪寇同流合污?”   想起这人过往名声,益发费解,不禁抿嘴蹙眉。   她是不好意思向黄缨坦白,之所以记得这人,盖因幼时总听教使姊姊们私下谈论,说这云接峰如何如何英俊、风采照人云云,乃正道有数的伟丈夫。   云接峰成名极早,二十岁上便压倒群豪,当上了镇海镖局五道三十三镖的总镖头———坐上这个宝座的,无一不是望重武林的名门耆宿。现今手绾镇海卅三镖大旗的“刃铁平锋”韦冀飞,便是天门刀脉紫星观的俗家代表,叙长幼论辈分,观海天门副掌教鹿别驾得喊他一声“韦师兄”,地位之隆,可见一斑。   当年鎭海镖局东家俞杲农独排众议,将镖旗交到了云接峰手里,其轰动武林的程度,丝毫不亚於耿照在三乘论法会上,连败李寒阳、邵咸尊一事。   云接峰正扬眉吐气时,盈幼玉不过六七岁,常听谷外回来的教使们窃窃私语,所论不外哪派英雄少年最体面、正邪两道又有什麼年轻好手如慧星般崛起……“云接峰”三字,大概是某段时间里出现最频的万儿。听说他娶得如花美眷时,那几天谷内气氛有些低迷,年方少艾的迎香副使们长吁短叹的,彷佛失了魂。   当然,从他打死靖波府年轻一代赫赫有名的高手“单鞭残神”古无伦、被捕下狱后,天罗香群妹很快有了新的关注对象,此人自此退出蜚短流长、并头喁喁的红颜絮语,以致盈幼玉一直以为他死於狱中———云接峰打死的,可不只是赵衙内重金礼聘的武胆,还是靖波府四大世家之一的神武校场少主,“神鞭无敌”古双魂古老爷子的独子。   古家人丁单薄,便只这根独苗,牵连之甚,连镇海镖局都不敢出面保他。   神武校场历来押注准极,见风使舵,先跟抚司赵某、后从镇东将军,虽未必能一手遮天,也算是府内有人,单看他被押入靖波府北方、号称“有进无出”的勗州大狱,而非辖权所属的靖波府衙,便知古老爷子存了为子报仇的心思,是没打算让他活著出来了。   但云接峰居然还活著,继而,与金环谷招募的绿林悍匪混作一处,成了狐异门的打手。想到当时说说笑笑、谈论云总镖头是如何英俊的教使姊姊们,如今多已不在,盈幼玉忍不住叹息,究竟是人变了,还是世道变了?   披覆灰发的初老汉子吸了口气,纠结的表情与其说无奈,更似不胜厌烦,慢呑吞地转身,却听廊间诸凤崎阴冷的笑声漫过门牖,渗入骨髓。房内,孟庭殊未见其形容,已忍不住环抱肩膀,缩入榻角,面色铁青。   “云接峰,我一向敬重你。那小花娘你若有意,说一声便是,何必派人到我房里,干这偷鸡摸狗的勾当?”   (云接峰?他是……昔日镇海键局的云接峰?   孟庭殊以为听错了,但发厚如松狮犬般的落拓汉子竟未否认,抬起酒酲合掌一拱,咕哝道:“抱歉了,凤爷莫怪。”   信手放落,便要转身入房。诸凤崎冷笑,一掌拍上壁榻,掌力所及,原本打开的镂花门扇砰的一声弹回,云接峰及时缩脚,才没被夹在槛内,门扇在鼻尖前“匡!”   猛力闭起,大蓬粉灰扑面。   “我是说‘下回’,云总镖头。”   高瘦青白的麻脸汉子阴恻恻一笑,寒声道:“下回先同我说一声,恁是倾城绝色,兄弟亦当双手奉上,绝无二话;总镖头若有兴致,要一起玩也行,犯不著为了女人,损伤兄弟义气。   “这回,我就当下人犯浑,自作主张,不是总镖头的意思。那姓孟的小花娘我玩完了,明儿亲自给云兄送来,决计不短你半根毫毛。”   他一路踢门而下,旁若无人,早已掀起騒动;言谈之间,不少锦带豪士闻声涌至楼梯口,欲瞧热闹。   此处是天宫二层,由两排交错的楼梯伊始,走廊呈个不带弯钩的“丁”字,所有厢房的外壁里隔,全以镂花门扇构成,两两共轴、左右对开,插上横闩便是墙壁隔间,拔掉横闩便是门户窗牖,无论是分隔成对门的两排厢房,或大敞门扇,权充议事的场所,皆无不善;每至黄昏,映入窗牖的夕阳在地上投出大大小小的镂花格状,齐整有齐整之美,错乱时又如花团锦族,斜影参差,故称“扇花间”。   这楼本无人居,谷内一下涌进大批男子,总不能都让他们在院里扎营,楼上的教使厢房被锦带豪士瓜分一空,只好隔起扇花之间凑数。   云接峰於此漠不关心,住哪儿都无所谓,离楼下大堂近些,也好约束进出的豪士,此际倒方便了有心看热闹的。要不多时,梯廊间人影杂沓,浮著一片交头接耳的嗡响。   诸凤崎素爱拉党结派,与他互通声息者众,倒是云接峰对谁均不假词色,连酒都不与人同喝,众人皆想看这位“云总镖头”,在凤爷手底下是不是如传闻一般厉害,若非诸凤琦颇恶鼓噪,左右已哄闹起来;云总镖头碰一鼻子灰时,爆出三三两两的零星嗤笑,算是给即将爆发的冲突暖暖场子。   面对挑衅,云接峰仍一副死样活气,诸凤崎没想他会乖乖把孟庭殊交出,只消他不拦著自己入屋寻人,便算是服了软。   绿林规矩,唯强服众。翠十九娘啥都好说,偏禁同门斗殴,他与云接峰始终没机会分个高下;南浦云既死,今日若能稳压云接峰一头,此后他在金环谷的地位,益发不可动摇。   云接峰清醒时形容严峻,堪称“不怒自威”,喝了酒浑身便透著股窝囊,看来十九娘从越浦陋巷的弃物堆里将他捡回来的传言,似乎不假。自来酒色伤身,乃武人大忌,贪恋女色倒还罢了,做过了头囊底空虚,也由不得你不歇;飮酒却是不知不觉戕害身心,待有所觉,武功已废,或於拚搏之际,有这麼一霎力不从心,便能丢了性命,影响不可谓之不大。   云接峰要挑这时候翻脸,半醉的对上好眠方起的,怎麼瞧都是诸凤琦赢面大。   他据著衅笑,暗祈这醉猫还余一丝火气,今日正好趁机废了他,了却心头一桩事。   云接峰摸摸鼻子,止住开阖的门扇,众人以为他要让凤爷,怎知他跨进一条长腿,才想起什麼似的,转头道:“凤爷对不住,我酒意上来啦,有些懵,想睡一会儿。今儿就先这样罢。”   手扶门棂,便要进房。   诸凤崎眸中迸出精光,暗忖道:“作死麼?正合我意!”   狞笑:“听说你打死古无伦,只用了一掌?”   云接峰停步,原本无精打采的眯眯眼一锐,却听诸凤琦啧啧两声,摇头续道:“……还眞是个废物。东海没人了麼?”   云接峰犹豫片刻,终没理会,正欲迈步,陡地诸凤琦横臂一拍,掌劲如电蛇飞窜,震得相连的几扇门格格作响,直奔云接峰手里这扇!   云接峰指间运劲,门片牢牢嵌在掌里,未向鼻尖招呼,然而诸凤琦掌力不停,沿门框高槛一路窜去,整面十余扇门牖胡乱弹动、劈啪晃摇,如闹鬼一般,又似门后有人同时推动,才得这般声势烜赫。众人心中骇异:“凤爷擅外门鞭法,怎知内功也有如许造诣!”   诸凤崎见他阻不住劲力,仅能保持手中门片不动,心里有了底,不容喘息,运起七成功力,再赞一掌!这手莫说镂扇,连青石碑都能劈出裂口,打在薄薄的糊纸门上,竟未洞穿;静止一霎,蓦地镂花面上的糊纸窗眼次第爆开,恍若一条肉眼难辨的巨蟒游墙迆逦,飞驰而过,速度之快、劲力之凝,甚至不及作用於门上,迳撞向云接峰之手!   云接峰若不放,必撄其锋,须以内力挡下潜劲,力胜未必无事,稍弱则将遭大害;要是松手退开,脆弱的镂花门牖首当其冲,受巨力轰击之下,当场四分五裂、爆碎开来,不啻被近距离打上一蓬暗器。放与不放,都是条绝路。   杀著还不仅於此。诸凤琦一掌拍落,点足跃前,左掌藏於身后,对准云接峰的身侧要害———“……早知如此,当初别离开勗州大狱,岂不甚好?”   诸凤崎咬牙拧笑,暗忖道:“这便送你上路啦,云总镖头!”   忽觉不对,喀喀作响的门板一路顺去,这回却未越过云接峰所持,而是止於身前;其后门牖一片寂静,连晃也没多晃一下。   (不……不好!   诸凤崎身形倏顿,蓦听“啪”的一声,身侧两扇门弹开,他双肘交错,满以为就此挡下,不料门片“喀喇喇”地嵌碎在肘臂间,余势不停,猛掀得他侧向踉跄,立身不稳;余光一瞥,赫见固定门墙的铁制横闩竟从中崩断,挟著猛烈的挫断劲力弹出!这距离近得不及反应,思绪还未转出,左胁一阵剧痛,如遭弹子击中。   他低吼一声,挥臂粉碎门嵌,蓦地背门被重重一击,却是后头的门扇也受力爆开。只见丈余之内,门片此起彼落,倒像逆著诸凤琦的掌力溯回,力量却暴增数倍不止。   诸凤琦被来来回回的门片打得狼狈,有几下还是仗著内功,以肩背硬受,怒火更炽,掖著左胁拳打脚踢,将弹撞不休、宛若活物的门拆碎,惊见飞散的门片之后,云接峰压低身子,左臂横在身前,仍是手握门片,藏於身后的右掌连形影都不见,慑人煞气於身后隐隐成形,压得诸凤琦动弹不得,心知看清的瞬间,便是殖命之际———“听说你打死古无伦,只用了一掌?”   不知为何,脑海里不断回荡著自己嚣狂的嘲讽。———这是……这便是“通形势掌”!   号称“央土柔劲第一”的通形势掌,哪得这般无双刚力!   他意识里一片空白,平生未有一刻,如眼前般接近死亡,似能听见拘魂使者的吐息声……蓦地那窒人的强大压迫一空,诸凤崎毕竟身经百战,把握机会抽退,背门“喀喇!”   撞碎挡路的门片,内力疾吐、袍襴一振,扫飞周身不及落地的片纸碎木,意态甚狂。   在旁人看来,是凤爷一掌毁去了整排门扇,只留下云接峰手里的,谁削谁的眉角,还用得著说?纷纷鼓掌叫好,大赞凤爷了得。   诸凤崎面上阴晴不定,总不好说“你们这帮蠢才全瞎了眼”,沉声喝道:“噤声!”   豪士们想起凤爷最恨喧哗,唯恐马屁拍在马脚上,赶紧闭嘴,偌大的楼里倏又陷入一片怕人的静。   云接峰松开门片,站直身子,掸了掸襟上木屑,随意拱手:“多谢凤爷手下留情。”   诸凤琦省起他手里一直拎著酒酲,何来如此掌势?暗忖:“拳脚本他所擅,徒手逼战,是我过於托大了。”   冷冷一笑,寒声道:“今日未携兵刃,没敢见识云总镖头的高招。他日有幸,还请云总镖头指点一二。”   云接峰微怔,摇了摇头。“我已不是什麼总镖头了。”   低声道:“……古无伦也不是废物。”   迳入了房,掩上门扉。但听门外喧闹声又起,豪士们簇拥诸凤崎下了楼子,不知上哪找酒喝了。   床里的美貌少女将一双晶莹如玉的裸足收进被里,忍著惊惧似的回瞪著他。   那绝望的眼神活像是兽罟中垂死的小动物,单纯到不明白生命同尊严一样,从来就不是能靠他人施舍而得,前者消损并不能等量地换来后者。它们都是可以抛弃的,谁也不比谁重要,端看如何选择,如何自处罢了。   他闩好了门1—这个动作令她更加害怕I把四只绣墩靠墙排成一排,扯下锦缎桌巾一盖,盘膝坐在因陋就简的便床之上,把酒酲搁在怀里。   “你要走请自便,记得把门带上。只不过旁边几间房没门了,夜里灌风,别说我没提醒你。晚点她们送钣来,我会多要一份,你想待到什麼时候看你自己,起码诸凤崎拿我没辄。但,若是上头来要,你也别想我出面保你,该怎麼便怎麼.”   孟庭殊不相信他。事实上她不相信任何男人,从前不信,现在更加不信———她恨透了那个对鬼先生居然抱持著一丝幻想的自己,愚蠢到觉得自己会被珍视、被怜惜,还奢望得到补偿,重新获得掌握力量的资格……   世上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事。弱小的一方只能被蹂躏践踏,连抱持希望都是愚不可及,只会让自己陷入更悲哀的境地;省悟并接受,起码比那样的愚昧要稍稍强大一些。   这个男人……或许只是喜欢用强而已。施点小恩小惠,品尝够女子感激涕零的泪水,再一把撕去伪善的假面具,恣意逞其兽欲,做著与其他男子并无不同的禽兽之举……能够预见自己的下场,令少女略微安心了些。反正就那样,饱受摧残的恐惧比起未知,终是比较友善的。   她强迫自己去想另一件事,当作是消磨时间,直到男人露出淫贱可憎的眞面目为止。那些都再也不能伤害她。   “……你为什麼不杀了他?”   她轻声问。   天罗香内四部教使毕竟和绿林好汉不同,其视灼灼,虽未见诸凤崎,门前的灰发汉子却没逃过她一双妙目,包括他那轻易返还敌力的手法,以及不过略微改变体势、即能一霎凝聚杀气的右掌I毋须扎实击中,酒酲迳往他面上一砸,那畜生就死定了。   是云接峰自行松开了迫敌至极的形势,放了诸凤崎一马。   为什麼?孟庭殊觉得答案并不难猜。犲狼偶尔也啃食同类,但它们并不经常如此。她认为这个问题或可加速他揭开伪装,让那个终将要到来的过程快点来也快些去。   但初老的汉子只不耐地翻了翻眼皮。   “我干嘛杀他?杀了他,又怎麼样?”   “下回他要杀你时,你就这麼问他。”   孟庭殊冷笑:“他逮到机会便再杀你。他只是太大意了,以为你并没有那麼厉害……他发的第二道掌,是预备杀你的。”   “那就下回再说了。”   云接峰耸肩,倒卧於铺了桌巾的绣墩,暗示她谈话就此结束。孟庭殊烦躁起来,他到底想干什麼?趁我睡著了再动手麼?还是他……   有什麼见不得人的猥琐癖好?   云接峰什麼的,全是骗人的罢?你眞了解自己冒名顶替的那个人麼?   “我听过你的事。”   她抱著痛揭疮疤的心思,忽觉有些快意,轻道:“那年在旃檀净院,抚司赵大人的儿子赵衙内见你夫人美貌,趁她独个儿进香时调戏了她,你气不过,便闯入衙内府里痛揍他一顿。古无伦是衙内的护卫,这面子无论如何搁不下,索性拦了你的镖,要求比武,却被你失手打I”“你再罗唣一句,便给我滚出去。”   “我只是不明白,像云接峰这样的英雄好汉,怎会做了匪寇?”   孟庭殊豁出去般,绷紧嗓音厉声道:“你眞是云接峰麼?是那个为爱妻出头、无惧权贵,不惜与靖波府四大世家之一的神武校场作对,也要争个道理的云接峰?那你就该知道诸凤崎那个畜生,为什麼不値得饶他一命!”   说到后来满脸是泪,末一句彷佛撕心裂肺似的,自身子里最深的伤口挤溢而出,用尽了所剩不多的气力,连继续呼吸都觉吃力。   云接峰只是躺在绣墩上,一动也不动。   “赵德予并没有调戏韵娘……我是说,赵衙内并未调戏我的妻子。”   也不知过广多久,孟庭殊微微一颤,才觉身子发冷,适才红著小脸、绷直雪颈竭力嘶吼的那股血沸,已不知不觉褪去。房里一片死气,一如赖在便床上瞪著天花板、似连吼回去的气力也无的灰发男子。   “那年我妻子小产,好不容易调复了些,到旃檀净院里拜菩萨。她求了什麼我不知道,她身边的丫鬟们从来不跟我说这些,只说她的坏话。”   云接峰闭上眼睛,声音低哑,听来和醉话差不了多少。   云夫人于氏在旃檀净院上香时,突然昏厥,赵衙内恰巧经过搀了她一把,仅此而已。岂料由丫鬟之口传回云府,事情却变了样。   “你夫人昏倒之际,为何不是她的侍女照拂,却要靠陌生男子伸出援手?”   孟庭殊听得蹙眉。“你不觉得,这是件非常奇怪……啊!”   忽闭檀口瞪大美眸,似是想到了一个极其荒谬的理由。———她们从来不跟我说这些。只说她的坏话。   (这都是因为……嫉妒麼?   “韵娘身子骨弱,常生病。偶尔她身体不适,又或月事来潮,就让身边的丫鬟来替。”   云接峰露出自嘲般的苦笑,喃喃道:“一开始我也觉得这样不好。是从什麼时候开始,却成了理所当然之事,已记不清啦。”   这就是所谓的“塡房丫头”了。对她们来说,主母柔弱可欺,若能把握机会,在姑爷耳畔掀掀枕风,说不定就有跃上枝头当凤凰的一日。况且男主人英俊潇洒、精力过人,便为多霑雨露,放话诋毁主母也是値得一试的。   孟庭殊自己便是精明强干的主儿,难想像“恶奴欺主”是何等光景,不过就连丫鬟都敢明著欺到主母头上,定是家教不严,才得如此放肆;思前想后,终归是男主人不好。   “你让身体虚弱、才流产不久的妻子自行外出,怎不陪她一道?”   “我那时忙著喝酒应酬,身边总有各种巴结的人,镇日不停打转,回到家要是没醉,差不多也就是上床睡觉的辰光。”   云接峰闭目道:“东家授我镖旗、韵娘委身下嫁、兄弟跟随闯荡……他们都相信我能做一番大事,只是,我让所有人都失望了,变成他们最不想看到的,那种浮夸无聊、自以为是的混帐。”   当时云接峰被身边人一起哄,面子挂不住,欲与赵德予理论。古无伦既是赵德予的护院武师,亦是江湖挚友,知这位镇海镖局的少年总镖头武功不凡,身分也非泛泛,唯恐受好事之徒煽动,故约他在靖波府最大的醉浮居酒楼一叙,当面把话说清楚,免生事端。   “后来你们……没谈拢麼?”   这事不仅跟传言大相迳庭,简直是南辕北辙,但不知为何,她却觉从这“冒牌货”口里吐出的所谓眞相,刺痛得异常眞实,就像拿刀一遍又一遍地剜著不曾痊愈的伤口,不由得听入了神。   “我没去。我压根忘了这事,和人飮宴到午后。酒醒时,距约定已过了大半个时辰。有人跑去醉浮居瞧,说古无伦还在那儿傻等,不知谁说:‘这下可好,调虎离山,瞧他赵府里还有哪个,能在云大哥手底走过两招!’又有一个说:‘去你妈的!便叫姓古的他老子亲来,也不是云大哥的对手!’”就这样,云接峰在旁人怂恿下,果眞闯进赵府,痛打了赵德予一顿。事后古无伦怒不可遏,多次请与神武校场、镇海镖局均善的北武林耆老居间奔走,要向云接峰讨个公道,云接峰均置之不理,还打算藉著走镖到外地暂避风头,才有后头古无伦拦镖之事。   “我一直在想,我为什麼会打死他。”   云接峰喃喃道:“他很恼火,要讨个说法,却没有杀人的念头,而我当时只想尽快了结而已。我在牢里想了很久,终於明白:我一直都知道古无伦是对的,在这事上,唯一的混蛋只有我而已,我同俞老东家、韵娘,还有其他很多人一样,对那样的自己非常失望。打死他的那掌我用了全力,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后悔。”   他离开北关道的草料场后,打听到妻子已然改嫁,对象竟是赵德予。   抚司赵大人多年前致仕,赵德予的功名全靠自己,当年他在旃檀净院的偏院读书,为的就是进京赴考,如今已累官至户部员外郎。太宗的治绩之一,便是科举公平,他虽是鎭东将军、昭信侯世子出身,平生却最恨荫官攀附;赵德予能有功名在身,足见不是只靠老父余荫的纨袴子弟。   “我在牢里,写了封休书给我妻子,说是不想连累她,其实不过是在闹意气。我没有别的人可以伤害了,家里的食客、嬖妾早已风流云散,只有韵娘从来都不会拒绝我。一直都是我在纵容下人欺侮她,我自己就是那样。”   云接峰淡淡说著,彷佛那都是别人的事。   “从那之后,她便再没来瞧过我。出狱后我去了平望,远远瞧著赵德予扶她下马车,那天风雪很大,但跟北关道比起来简直像儿戏一样,我连眼都没眨,瞧得清清楚楚。她给赵德予生了个小女儿,赵德予扶她的模样,彷佛她还是少女似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那时,我忽然就懂了。赵德予当她是心肝宝贝,不计较她流过孩子、领了休书,而我,却连离缘这事都没问过她。不管世人怎麼说,我才是那个混蛋,一直都是。”   ‘他低笑著,听来却像呜咽。孟庭殊忽觉心揪,满头灰发的汉子放落酒酲,转身面壁,向著她的背影或因蜷缩之故,并无站立时的高大,只觉残破荒凉。   “你说云接峰是英雄好汉,怕是弄错了。若说我这些年学到了什麼,那就是世上并没有这麼多对不起我的人;我对不起的,要比这多得多了。”   夜寒风紧,惊飞林鸟无数。此间距越浦城尙不足百里,荒僻至极,唯一一条联外的河道早已淤塞,水面生满横七竖八的芦苇,莫说舟楫,怕连个头肥大些的鱼都游不进来。   离水道约莫里许的山坳里,矗立著几座废弃的砖房,顶穿墙圮,破落不堪,只居中最小间的那幢门窗俱全,紧紧闭起,缝中隐隐透出一抹奇异的晕芒,似乎屋中有人不断挥舞炬焰似的,但又不是非常明显,可见闭合之甚,不同一般。   再走近些,会发现此屋无论窗门,皆是铁铸,黑黝黝地回映著钝光。在这般深山荒地,已无人迹的废弃建物上,何须花费重金,铸造坚实密合的铁门?兴许此际在屋撃外围,两名身著黑衣、头戴面具的夜行客,适足以说明一切。   “无论看过多少回,炮制刀尸的过程总是令人叹为观止。”   戴著蝉形面具、身形矮胖的那人喃喃自语。“……但你们造的这玩意儿顶用麼?不在源始秘穹那厢炮制,难保刀尸不会出什麼问题。妖刀离垢始终难以发挥威力,或与此有关。”   身畔那高痩清瞿的黑衣人冷哼一声,转过一张尖喙飞羽的鸟形面具。   “目前最管用的两名刀尸,皆非出自源始秘穹,你不觉得这很讽刺?”   苍老的声“1-1视绷著一丝烟硝火气,似抑著难以言喻的不忿,喉间如滚风雷。这当然是其来有自的。”巫峡猿,你三番四次坏我之事,又任意换戴他人之面具……有话就直说罢,如此廉价的轻蔑挑衅,岂非无聊得很?“   说话之人,正是权领“姑射”众鬼的古木鸢。而身旁这名矮胖如肉球般的黑衣男子如他所说,该是六人中的巫峡猿^^虽然此人脸上戴的,分明就是高柳蝉的面具。   “高柳蝉”耸耸肩。   “我知你定然不满,心想戴戴高柳蝉的面具,你瞧在老朋友的分上,或能放我一马,轻轻揭过。看来,是难了。”   古木鸢冷哼一声,并未接口,迸出眼洞的锐利目光令人难以迎视,似在说“我还在等你的解释”。   即使是巫峡猿,也无法与这般锐目久持,转开视线,耸肩道:“你很清楚,我的行动,无一不是上头的意思。至於‘为什麼’三字我从来不问,上头也不会说;你所有的质疑我都能为你带到,至於有无答案,即非我所能保证。我只能说,迄今我尙未接到停止支援你的通知,这当中的意思,恐怕得由你自行推敲球磨了。”   “我也不来为难你。”   古木鸢轻哼,冷道:“我要见‘权舆’,让他自个儿向我交代。”   巫峡猿耸肩道:“权舆说了,关於此问,他的回答是‘时机未到’。该见你的时候,你自会知道。”   古木鸢似乎并不意外,哼道:“你告诉权舆,再有下回,绝非这般易了。他闲得发慌,我还有若干待疏通之事,尽管来讨。破坏‘姑射’行动,於他无一丁半点的好处。”   “我会把话带到。”   “还有,”   老人利剑一般的目光划过视界,刹那间,巫峡猿只觉护体眞气自行调动,彷佛其目光不但有形有质,甚已直接作用於己身。若非他修为深湛,已至“不动心”之境,这一瞥便足以令他疾退两步,失态地摆出接敌架势。“下回你若挂不住巫峡猿的面具,这一世便再不用挂面具了。明白麼?”   巫峡猿松开紧绷的肌肉,不露一丝无措。这种发在意先的反射本能,原是武者炒寐以求的境界,似在老人的0光之前反而坏事,他能以目视触发气机,使敌人於交手的瞬间误判,是非常可怕的对手。   “……记住了。”   砖屋忽传来凄厉嚎叫,虽是人声,听来却如兽咆,而且是伤重垂死、回光返照的狞兽;刻意加固的屋子,似都被这骇人嘶吼震摇,难想像那人正经受著何等凄绝的苦痛。   选在这荒僻处的用意,此际不言自明。嚎叫声持续片刻,又彷佛有几个时辰之久,巫峡猿见老人单手负后,黑袍蒙著竹架似的枯瘦身形一动也不动,不禁轻哼一声,蹙眉道:“你若以为有我在场,便能将人往死里整,我得说我不是什麼都救得活。听他叫的,头颅里要不是被铁叉烂搅一气,便是快蒸熟了……你同高柳蝉一贯都是这般搞法,我怎麼一点儿都不奇怪刀尸屡试屡败,唯一一个拿得出手的,偏又丝毫不受节制?”   古木鸢不理会话中的讥讽与不满,静静在惨叫声里站了盏茶工夫,忽地转头,以锐利的眸光打断巫峡猿欲张的口唇。“只有在这个阶段,妖刀所蕴之物,才能刻入刀尸脑内身中。咱们等上大半时辰,就为这片刻工夫;他若捱不住,横竖是死,你发得什麼善心?”   巫峡猿听屋中惨叫越发尖亢,夹杂著匡匡钝响,想是那人受不住,以脑杓撞击石台,面色丕变。“他若身亡,你上哪儿再找个能受火元之精的人来?权舆要的是五名生龙活虎、能发挥妖刀十成所蕴的刀尸,你手里就这个勉强算完成一半,这般舍得,何以交代?”   “完成一半……算是几个?”   老人笑了起来。   “挺过了,好歹便有一个,我觉得挺划算啊。”   “你——”   屋里惨叫声又变,以巫峡猿多年的外科经验,这已是足以致死的痛苦反应,霍然转身:“快停下来,古木鸢!”   “再等一会儿。”   “……古木鸢!”   老人吊足胃口,身形一晃,魅影般掠下陂岗,眨眼即至砖屋门前,双掌在门上垧伙扪币,像作^只^不兄的九宫圆上反覆掀按,门缝里透出的异芒倏然消失,屋内的嚎叫声一断,只余悠悠断断的粗浓喘息,荷荷有声;紧接著,铁门后传来一阵细密的喀喀轻响,彷佛有极精密的机簧齿轮在运转,片刻“答”的一声门锁松脱,门缝微敞,但仍不及一指。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因你在场,我特意比平常多等了会儿。”   老人冷肃的声音里带著难以言喻的恶意,更令人痛恨的是他那毫不遮掩的姿态。“无端端被增加工作上的难度,感觉不太好受罢?下回‘上头’再下这种命令时,别忘了此际的感觉。”   铁门推开,露出一个极其怪异的空间。屋内不见月块砖脚,上下四方,全用铸造精确、打磨光滑的铁板或石条拼接而起,地面是斜的,穹顶四壁皆是凹凸错落,如天然形成的岩窟,却是以铁石复制重现,连那异样的歪斜与不对称都被忠实保留下来。   人工“岩窟”中无一处未镌花纹,线条之密集繁复,使原本歪斜的空间更加扭曲,一眼望去,屋内像不停扭动似的,如一只活生生的巨兽胃囊,匆匆一瞥便觉目眩,遑论不知从何处透出的、氤氲不明的诡异光源。   巫峡猿深知这炼尸穹窿的厉害,强抑住好奇心,迅速别过头,不敢多瞧门里一眼。   虽是世间妖刀及刀尸之起源I姑射中人呼之曰“源始秘穹”者便是———的赝仿,却几能如秘穹般诞出刀尸,不容小觑。炮制刀尸的迷魂药物向由巫峡猿负责配制,以他对药理、武学乃至机关术的了解,仍琢磨不透刀尸生成的原理。在巫峡猿看来,荒谬莫名至此,直与巫亲妖术无异。   权舆将“姑射”交给古木鸢时,也把源始秘穹所在,及培育刀尸的法门一并授予姑射首领,即使身为联繁的桥梁、形同监军的巫峡猿,亦无从知悉。   “无论发生何事,决计不能步入秘穹。”   权舆再三交代。“其中所蕴之力,任你有再高的武功、再精深的内力修为,也未必能保住神智,终将沦为失魂傀儡。我不想亲手杀掉你,你莫予他可乘之机。”   是以妖刀虽蕴有大威能,权舆、古木鸢等却不能舍其身而成刀尸,亲掌妖刀之秘,盖因“源始秘穹”将对心智造成无法估计的伤害,非至走投无路,智者断不为也。   古木鸢手按门扇,回头笑道:“他快死了,你不进去瞧”瞧麼?“   屋内断续传出兽咆般的呻吟,似为他恶意的揶揄作注脚。巫峡猿已无初时谈笑风生的闲心,明白屋里的刀尸正徘徊在生死边缘,古木鸢分明想置其於死地,因为有自己在场,“权舆”决计不会接受这样的结果。   (想拖我下水麼?老匹夫!   他定了定神,微微一哼,双手负於身后,又回复一派从容。   “我会如实向权舆报告,刀尸断气之际,人在秘穹之中。”   巫峡猿冷道:“你若不将他移出秘穹,便是你害得刀尸,干我底事?我在那厢等你,可别慢了手脚,后果自负。”   信步走入旁边另一幢稍大的屋室中。屋里烛照、卧台、沸水针药等无不备便,倾圮的家生上铺了层洁净白布,屋外更洒满整圈石灰,比寻常草堂医庐还要讲究。   要不多时,古木鸢横抱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倚门而入,“啪!”   一声摔上白布长台,怡然道:“居然还有气,交给你了。”   颇遗憾似的,透出面具的低哑嗓音带著一抹明显至极的笑意,听得人无比恼火。   巫峡猿戴著空林夜鬼的面具,在三乘论法上大闹一场,几乎酿成巨灾,虽说是权舆的意思、与他个人好恶无关,毕竟是坏了古木鸢之事;这般刻意刁难,往后不知还有多少,端看古木鸢的气量,眼下也只能咬牙隐忍。激怒忿忿不平的雄狮,本是世间至愚,他不会犯这样的错。   台上的男子尽管肌肉贲起,仍看得出腰窄肩削,四肢修长,只是他全身血液似将沸滚,通体赤红、青筋浮露,肌肤表面渗出血点,不住冒著氤氲白雾。纵使古木鸢内力深厚,也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将其抛落卧台,肘臂的衣布上烟缕丝窜,彷佛为烧热的铜斗所炙,空气中隐隐嗅得棉絮焦卷的气味。   男子发泛金红,宛若炙铁,由前额垂落,覆住了大半张面孔,与怪异的赤红肤色、纠劲昂藏的雄躯一衬,犹如画中走出的明王菩萨。巫峡猿揭开他的额发,检视瞳孔呼吸,却见赤发之下,露出的非是明王愤怒之相,而是焦岸亭崔家的五公子崔滩月。   崔滩月双目紧闭、剑眉深锁,脸现痛苦之色,较旬前更瘦削稜峭的面庞明显立体许多,不复见书生柔弱,更多添几分冷峻煞气,与在越浦时判若两人。巫峡猿俐落地检査了呼吸心跳,见无大碍,转而将重点放在他脐间。   原木应该足川陷皱起的脐眼,如今已为;片薄而光滑的皮肤所取代,皮下透著一团鸡蛋大小的红炽光芒,将肌肤映成鲜血般的赤色。崔艳月赤裸的上半身,本就拥有几近完美的肌肉线条,兼具劲力与美感;然而,不见了脱离母体便即留下的肚脐,却让这副身躯透著一股人工造物的异样,彷佛以质地致密的沉檀一类精雕细磨而成,总之就不像是人。   巫峡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枚取自钧天九剑之一“映日朱阳”剑首的火元之精植入他体内。   须知脐眼与人体十二正经相连,内通五脏六腑,关乎全身气血,牵一发而动全身,故有“脐为五脏六腑之本,元气归藏之根”的说法,是铁布衫一类横练功夫的罩门;要在此处动刀,直与杀人无异,全赖巫峡猿一双巧手,方能成功。   火元之精入体后,奇石所蕴的火属之力由脐中散入经脉,彻底改造了崔艳月的身体。然而此非天功,不能无端自成,除崔滩月天赋异禀,耐得住火元之力流窜全身,未被焦灼致死外,巫峡猿早在三年前,即利用各种方法,神不知鬼不觉地铺以各种奇药,悄悄增益、补强崔II月的体质,是以他屡遭赤炼堂之人拳打脚踢,扔入河中,数日后又能毫发无伤地现身越浦街头,一切其来有自。   这种在人身内植入异石、藉以获得力量的方法,得自权舆所授之古卷译本。   似乎在遥远的古纪时代,人们能藉由植异兽齿鳞、奇石异矿入体,进而获得力量,巫峡猿本以为是像服散一类的无稽之谈,合该戏弄愚人,深入研究后才发现其中大有文章,乃至得到启发,想出运用火元之精的方法。   但身子熬过火元之精的熔炼,不代表能从源始秘穹存活下来。巫峡猿顾不得一旁虎视眈眈的古木鸢,单掌按上崔鼸月的胸口膻中,右手食指凌空倏点,继而四指撩动,如拨琴弦,崔鼸月上半身的各处穴位次第下陷,宛若一具活生生的乐器,突然“啊”的一声睁眼开声,浑身剧颤,眼口之中,似都有火光燎动,乍现倏隐。巫峡猿双掌轻击他两额太阳穴,圆胖的身子一翻,轻飘飘一掌印上他头顶百会穴,崔鼸月绷紧的身躯一松,闭目斜颈,像睡著了似的,发出匀细的轻酣。   “好!好俊身手!”   古木鸢难得抚掌一赞,这简直是别开生面、骇人听闻了。   巫峡猿半点也笑不出,这几下可说是聚他平生功力的得意杰作,耗损极大,然而为救刀尸,也顾不了这许多,趁背转身时一摸颔下,及时接住了自面具内缘滴下的汗水,没泄漏。1丝疲态,唯恐被古木鸢瞧出端倪,一言不发,低著头收拾台上针砭器具,装作生闷气的模样;直到调匀气息了,才冷冷说道:“离垢刀尸的情况,我将如实回报权舆。待他苏醒之后,你最好试试他有没烧坏脑子,你若交给权舆一个白痴———”   “就得请你美言几句了。”   这话无赖已极,但自古木鸢口中说出,却无一丝泼皮混赖之感;说是恫吓,又不足以形容言外的威严冷峻,如仰望万仞险峰,峰壁不倾,人自惊惧。“於你没坏处的。”   “我明日再来。你好自为之。”   巫峡猿冷哼一声,拂袖出门,眨眼间,矮胖的背影便消失在夜幕深处,灵活得不可思议。古木鸢伫立良久,才推门而出,从秘穹中取了那柄乌沉沉的离垢刀来,重新锁上铸铁门扇;返回屋里时,台上的崔鼸月已坐起身,单臂支额,露出宿醉般的痛苦之色。   “主……主人……”   刀尸的感应十分灵敏,远胜常人,他毋须睁眼抬头,便知来的是谁,此非眼见耳胎鼻嗅所致,更近於兽类的直觉。“刀……我的刀……”   他吐出的声音带著磁震,开口说话时,口鼻中仍时不时掠过一抹电光石火般的炽芒,虽一现而隐,模样却颇为吓人。看在无知无识的乡野村人眼中,怕要以为他身上宿著焰火灵官,其实是适才火元之精极力对抗秘穹仪式,威能激发之下,残留在身上的些许余劲。   古木鸢将离垢刀斜靠在壁角。这柄曾於血河荡屠杀赤炼堂帮众无数的凶刀,此际却无一丝火光,形状殊异、柄锷宛若风箱的妖刀上交杂著烈焰熏燎的碳焦,以及虹色的白亮灼痕,只觉得怪,半点神异的感觉也无;被周围的杂草、毁损的家俱一衬,与院中的柴斧相差无几。   “现下不是拿刀的时候。”   古木鸢拖过一条板凳,在他身边坐下,替他号了号脉,又撑开他的眼皮检视瞳孔,重复著巫峡猿做过的,动作出乎意料地温和。   “头疼不疼?”   “疼……疼……”   “那就歇会儿。”   他的医术决计不会比巫峡猿更高明。这些,不过聊以自慰罢了,老人,心知肚明。   “主人……我……何时……报仇……”   “就快了,就快了。”   古木鸢低声道。以崔艳月此际周身布满火元之力,要想封住他的穴道,便以老人的武功,怕也要全力施为,或有机会办到。   这可比直接杀了他要难。巫峡猿催鼓眞元,勉强镇住两两暴冲、拿崔五公子四肢百骸当战场的火元与秘穹之力,也算舍命陪君子了,要说没个损伤,未免厉害过头。他今日来此之前,断没想到会演变成这般局面罢?老人嘴角微扬,既无法以外力令其昏睡,只能温言慰哄。   “染……二掌院……她……在……哪……想见……”   这一桩却难倒了他。秘穹祭仪虽然戕害脑智,但崔艳月之所以得巫峡猿、乃至他背后的权舆如此看重,盖因崔五公子对痛苦的忍耐力超乎寻常,迄今进行过的秘仪次数,远超过其他同期炮制的刀尸,比之高柳蝉亲自培养的种子尙且不如,却足以傲视余子,果然在血河荡初试身手,即得到组织极高的评价,恐怕是截至目前为止,最有资格被称为“刀尸”的一位。   在古木鸢的试验当中,刀尸良窳,取决於“保留自我意识”的多寡。完全丧失自我的刀尸,连野兽都说不上,易放难收,连号刀令都无法控制,最多只能将它们从甲地驱赶到乙地,斩杀至刀尸消耗殆尽,方能歇止。   然而,若保有过多的自我意识,甚至能抵挡其天敌I号刀令的无声笛音,於刀尸灵敏的知觉,本身就是种伤害^终至无法操控。高柳蝉育成的种子刀尸便是极其荒谬的一例,用之无谋,不如毁弃。   崔滟月在这点上就相当理想,几乎是古木鸢心中完美的刀尸,这点连掌握培育关键技术的高柳蝉亦不得不承认。刚结束仪式、离开秘穹时,崔II月不免智识浑沌如幼儿,经过足够的休息,甚至能正常交谈行动,在战斗中也拥有出色的反应与战场决断。   但古木鸢没想到他会对一名女子如此念念不忘,在神识刚被仪式狠狠蹂躏、脑中布满无数烧灼烙印的情况下,仍本能地唤起对她的思念,这是何其惊人的意志!说是“执念”怕也使得,可与其执刀之念、复仇之心比肩。   所幸话才出口,崔II月堪堪用完最后一丝清明与体力,猛然仰倒,老人及时起身,将他接个正著,轻轻放落。   不及额手称庆,咿呀一声,一团乌影随著晃开的门隙踅进了屋里。   来人身形竟比巫峡猿更矮,体宽似只有一半,宛若幼童;全身裹入一袭乌氅,只露出一颗白发蓬乱的大脑袋,氅中身子佝偻,既像罗锅子,又有几分扫晴娘的模样,搰稽中带著说不出的诡异。   更怪异的是他走路的方式。一跛一跛的倒还罢了,每一跛身子便往前一矮,肩歪颈摇,彷佛转至力竭、将止为止的陀螺,步履愈是轻快俐落,愈显形容殊异,已有几分不似人形;山林中夜行的魑魅魍魉,不过就是这样。   这人踅入屋内,氅内忽伸一臂,抄起壁角的离垢刀,古木鸢竟不及阻止。但看他枯痩纠劲的左臂提起刀来,举重若轻,行走时歪跛失衡的身子,不知怎的不受沉重的刀器影响,睁著一只独眼凑近刀刃,虹色的刀板上映出半毁的苍老容颜。   “没有外人,就别让我蒙脸了。”   他端详刃口受损的程度,满意地放下,嘶哑的嗓音混著气声,像是肺上破了个大洞,又被生生揉作一团。“反正那厮也乱戴一气。难不成没有‘高柳蝉’的面具,我就成了别人?”   第百六三折、源始穹秘,燕子无楼   不同於适才离去的冒牌货,此际现身屋中、手握妖刀的,毋宁才是货眞价实的“高柳蝉”。其怪异的身形及跛行的特徵,兴许是他始终隐於骷髅岩的幽影深处,绝不在其他姑射成员面前出现的原因之一。   古木鸢轻哼一声,迳自转身,确认崔滩月已沉沉睡去,仍不放心,趁火元之力逐渐平息,拈起针灸用的牛毛金针封住几处穴道,才将面具解下,信手搁在一旁。过程之中,高柳蝉始终立於他身后,是抄起离垢即能挥中的距离,古木鸢却毫不设防,轻易便将背门要害卖给了对方,不知是艺高胆大、欺其身残,抑或信任至深,全无猜疑。   “忒快便回,看来是失败了。”他冷著脸道:“是对方身手太快,还是你早该服老?”   高柳蝉鼻中出气,也拉了条板凳坐下,冷笑:“你让瘸子去跟踪两腿俱全的,还巴望著别追丢了,随便拉个人问问,这脑子还好不好使?”古木鸢默然片刻,才“噗”的一声笑出声来,旋又板起脸:“的确,怎麼看都是我脑子不好使了,才该服老。可为了让那胖子跑慢些,差点毁我一具刀尸,蚀本之甚,这还不行?”   “本来行的。”高柳蝉撩起乌氅,但见袍底以极小的角度,被斜斜削去一条约尺半长短的狭角。“要转出山坳之际,斜里忽来一刀,差点卸了我一条腿子———是好的那条。我转念即退,没见是谁出手,自也没让对方瞧分明。那胖子早有准备,是我们低估他了。”   换作古木鸢,也会做出同样的判断。   身为暗著,高柳蝉身上背负的机密,怕是十个巫峡猿也抵不上。逮著联络人,权舆未必痛痒;失却高柳蝉,古木鸢等若被掀了老底,不惟十数年心血付诸东流,权舆得其所欲,翻脸背约也非不可能事。   巫峡猿多年来受权舆信赖,担任两方联系的桥梁,为古木鸢领导的姑射提供协助,无论武功心计,皆非泛泛,古木鸢未想轻易取之。此番设计,不过试试能否找到联系权舆的蛛丝马迹,得之天幸,不得自然,若非高柳蝉坚持追踪,原本古木鸢是打算自己来的。   “好险的刀!”望著老搭档的袍角,台面上姑射的领导者喃喃道:“看来胖子那厢尙伏有好手,暂时莫轻举妄动为好。”   高柳蝉却有不同看法。   “那刀还欠了点火候,否则我足胫难保。且说不上高,之所以险极,乃出刀决绝、毫无犹豫所致,却是个刀动心止的主儿。我料他并未见我,一感应气机便即出手,偏又不带半分火气;若非顾虑胖子回头,或有人埋伏打救,原该当场毙了,以绝后患。”   “最后两句我要写在墙壁上,烦你画押为证。”古木鸢正色道:“下回你再说我拿刀尸的性命开玩笑,我便指这两行壁书与你。”   高柳蝉冷哼。   “权舆麾下,岂有余辜!崔滩月他却干了什麼事,合该家破人亡?”   “你去问死在风火连环坞的赤炼堂帮众,看姑射麾下,何有余辜。”古木鸢并不激昂,甚至敛起了平日的讥讽冷峭,静静说道:“我不是劝你冷血。刀尸是我等复仇之根本,若‘权舆’眞是你我推想的那个人,要除掉他可不简单,一个崔艳月尙且不够,下一个还不知在哪里;提升刀尸能为,是眼下最快的捷径。”   “我以为刀尸是复仇的线索。”高柳蝉斜睨他一眼,并不领情。“藉此钓出权舆眞身,一举铲除,你这麼认认眞眞地整治下去,便是权舆身败,世间仍有妖刀。   你看看我,妖刀行世,留下的教训难道还不够?“   “我没听错的话,你是在指摘我别有用心。”   “你要是这种人,我头一个便杀了你。”   佝偻的老人起身跛行,直至墙边,伸手抚著离垢那光滑如铁枪杆的刀柄。“你以为,自己是不会死的麼?你以为在你死之前,能游刃有余地销毁这一切?你怎麼知道我们不会一出此门,便猝不及防死於某处?我们留於此地、留於秘穹,乃至散入江湖的那些……该如何收拾?   “我没有一天不想著报仇。但报仇是私怨,狠辣可也,非情可也,我却没当自己是恶徒。在我看来,乘夜格杀一名先行动手的权舆麾下,算是复仇,把崔II月送进秘穹可不算。你要刀尸,为何不用我的法子?”   古木鸢蹙起眉头,面色微沉,冷道:“你花忒多时间培育的种子,把江湖搞得天翻地覆;啥事都干,除了听从号令指挥之外。无法掌握的兵刃,锋利不过是伤人伤己而已,打造失败的武器,还能拿来对付谁?”   高柳蝉哼了一声,默然片刻,忽然笑起来。   “你嘴这麼硬,毕竟没舍得杀他,是不是?”   “你耳不算背的话,该记得我下了决杀令。”古木鸢冷哼。   “连你自己面对面时都没下手,决杀个屁!”高柳蝉哈哈大笑。   面色严峻的老人转开视线。“你眞要我杀,我倒是不介意动手。”   “得了罢,别再玩这种假装坏人的把戏啦。光凭仇恨便能行事,你我早杀得满坑满谷,犯得著忒辛苦,一点、一点发掘线索,小心求证?不错杀无辜,正是我决定与你合作的原因。那小子你也觉得不错,是罢?承认这点有这麼难麼?”   高柳蝉搁下离垢刀,转过头来,神情肃然。“咱们拆了那屋里的赝品,运将回去,我想了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杀不杀得了权舆,都能教妖刀从世上绝迹。你莫继续在崔艳月身上进行秘仪了,往后几天叫上胖子,让他施针用药,先教崔家小子调养复原,届时能否派上用场,再看情况。”   古木鸢眉头一扬。“那刀尸呢?你口口声声要善后,又不肯做恶徒、通通除掉一了百了,毁秘穹而遗刀尸,岂非矛盾?”   “刀尸蛊斗,竞相称王,此乃天性。”高柳蝉嗤笑道:“剩下最强的一只,终是血肉之躯,为恶则天下共击,横竖是个死。要是济弱锄强,行侠仗义,即为天下苍生的福气,你我又何须发愁?你若放不下要趁早说,我才知看错了人。”   古木鸢重哼一声,回头嘴角抑得有些过了,似生生呑落一抹笑意,扬起剑眉。   “你对自己一手培养的刀尸,倒信心满满。”见高柳蝉笑而不答,揍他的心都有了,沉吟片刻,敛起戏谑神气,肃然道:“我会照你的意思办,世间,不能再有这般妖物。等我确认一事,以免错杀,之后咱们便毁掉秘穹,逼出权舆。”   高柳蝉知他绝不轻诺,话既出口,便有贯彻到底的决心,心念一动,沉声道:“你在等央土那厢的回音?”   古木鸢摇摇头。“传递讯息的密使该已出发,何时有信,非你我能左右。我已透过昔日锟鹏学府的同窗密友,安排与那人相会;中与不中,见面能增三成把握。在此之前,我得先去一个地方。”   古木鸢的推测、疑虑,乃至掌握的讯息等,从未瞒他。然而高柳蝉却想不出,在与嫌疑深重的“那人”见面之前,有什麼非去不可之处,足以决定是否毁去源始秘穹,以为正式向权舆宣战的鼓号。   思虑所不能及,代表这是古木鸢新近得到的线索,又或一直以来,古木鸢并未意识到此处与妖刀背后的阴谋有关。高柳蝉不禁蹙眉:“什麼地方?”   “浮鼎山庄。”   越浦城里最不缺的,就是能提供质押借贷、换点银钱傍身的地方。大至庙宇宫观、客舍酒楼,小至街边的香药铺子、分茶食店,在客人手头不太方便时,多半可接受较灵活的兑付方式,由此更突显出当铺这一行的与众不同。   在越浦,只打算换几吊钱应急的,千万别进当铺;出手太过寒碜,是会给当铺的朝奉叫人扫地出门的。让穷苦人当衣换钱、解燃眉之急的,在越浦通常不挂“当铺”二字店招,百姓都管叫“小押”,铺外布旗上画两串铜钱的便是。这种小型当铺反而不收贵重物品,免遭宵小觊觎。   敢打出“当铺”之名招徕顾客的,清一色是资本雄厚、规矩森严的大店,打进门便祭出三高迎客I槛高、阶高、柜台高,通常门内都会放上一扇大屛风,以风水来说是财不出门,也防外人窥看,避免上门的当户尴尬。   城南的惠和里、马道子街一带,是当铺的集中地,再往前走是金银铺子汇聚的宝畅里、天元寺,转个弯儿便到专卖字画古玩的永定桥市,以地缘来说非常方便。天水当铺自也不例外。   当铺是开门做生意的,拜髙槛屛风之赐,顾客进门以前,也不知来的是谁,因此,当胡彦之大爷领著畏首畏尾、好似做贼的陈三五,大摇大摆晃进天水当铺时,柜上的朝奉透过窄小的防抢木栅瞧见,已来不及唤人关门了,本能地将柜门后的铁闩一拉,断了入柜的门道。   “奶奶的,”胡大爷一看乐了,啧啧有声,拿食指一迳点著。   “你个小淘气!大爷都还没开尊口哩,这麼怕我抢你?”   那朝奉本是面色倏沉,听他一说,职业病发作,本能地陪小心起来:“这……哈哈,大爷您误会啦!这个……嘻嘻……哪能啊这是。顺……顺道带上、顺道带上的,没别的意思!哈哈、哈哈……”   胡彦之摩挲下巴,怪同情地睨著他。“你脸挺有事的,哪儿扭著了?”   “没……这个没有!决计地没有!哈哈哈……呜……呃……哈哈……”   “不过,这回你对。”   胡彦之一个箭步跨前,脸无声无息贴上小木栅,吓得朝奉猛然退后,柜里的簿册、算盘、文房四宝等掀落一地。“大爷眞是来抢你的。瞧好了啊!”哗啦一响,铸铁般的大手破板碎栅,揪住朝奉的衣襟,往外一拖,硬生生将整个人拽出柜台,犁著满地木碎拖至堂中。   内室堂外涌进七八条大汉,此起彼落的呼喝声还没喊满一轮,全给胡大爷打趴下。他信手拎起堂上的桌椅几凳,种萝卜似的一个接著一个,就这麼往背门一顿,桌脚插碎青砖、贯入土中,把人全固定在地上动弹不得。   可惜屋里家生有限,才弄完一片,又有两名护院跨入高槛,胡大爷挥拳一阵暴打,转头却找不到几凳,灵机一动,抱起一只半人多高的珐琅嵌花瓷瓶,往其中一人脑门上砸落。   “砰”的一响,伴随凄惨悲鸣,挨打的两腿一伸当场昏死,惨叫的却是那当铺朝奉。   “那是海外传来、价比千金的掐丝骨胎双龙瓶啊啊啊!”   “不忙不忙,还剩五百。”胡大爷抱起完好的另一只,照准了地下神情惊恐、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护院武师,对一旁看得发呆的陈三五努努嘴:“喂……喏……你他妈发什麼愣啊!当票当票!”   陈三五吓得不轻,给连喊几声才如梦初醒,毛手毛脚地摸出一张发黄的两折当票,小心翼翼递到朝奉鼻尖。那朝奉两眼始终不敢离开胡彦之手里的掐丝骨胎单龙瓶,老胡殷勤笑劝:“没事,啊?乖。瞧瞧,瞧瞧。”   朝奉心惊肉跳,勉强分神乜了一眼,认出是前年的票子,上头龙飞凤舞、潦草难辨的草书正是自家手笔。当铺柜上书写当票,自来是越草越好,一来难以仿造,二来若旁人都看不懂,赎当之时闹出什麼纠纷,当铺正好撇得一乾二净,都说票上有写,是当户混赖云云。   “这位兄弟点当的物什,还在不在呀?”胡大爷笑咪咪问。   “在、在!当然在!”冲著高举的单龙瓶,就是眞不在也没敢说个“不”字,生都要生出一件让他赎。何况陈三五典当之物,虽价値不斐,却属於不易脱手之一类,故当时只给了他二十两。   一般当铺的当期约莫是十八个月,超过一年半没来赎,或付不出利钱的,就算“死当”,东西即归当铺所有。当铺售物取利,物主不能稍置一词。陈三五只拿区区二十两,哪里付得出利息?若非此物无市,早已售出抵债。   胡彦之让朝奉指派两名不通武艺的小厮,前往库房取物,把掐丝单龙瓶塞到陈三五手里,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哪个敢动一动的,你便拿花瓶砸死他。”顺手从他襟袋摸出那张五十两的柜票,在朝奉眼前直晃荡:“在你这儿押上两年,要花两倍多的银两才赎得,你怎不去放高利贷?”   朝奉苦著脸,本想回他“开当铺就是放高利贷”,唯恐镇店的双龙瓶———想到如今只剩单龙,不禁心如刀割———尸骨无存,哪里敢还口?唯唯诺诺间,只听老胡笑道:“你今儿走运了,同行。老胡收保护费,一向也是翻倍,后来一想,不对啊,今年不是五倍吗?五十两的五倍恰恰二百五,与你相当合称。我自己拿就不麻烦你啦,多谢,承惠,下回一定再找你。”掀帘一溜烟钻进堂内。   陈三五抱著大花瓶,满脸茫然:“胡爷,你上哪儿去啊?”   “解手啊!你来不来?”余音悠悠晃晃,似已穿庭入室,不知所之。   “不……不用了。我等你回I”陈三五闭上嘴,只觉当著满屋哼哼唧唧的护院,老对布帘说话的自己活像傻瓜。   胡彦之来到天水当铺的后进,於廊间略观察了横梁斗拱的走向,片刻即找到所谓的“上房”I通常日照充足、又不致有东西晒,位於主厢之中,便是最好的房间。其时尙未正午,房中之人却像刚起身不久,半掩的门缝里透出香汤茗茶的甘香气息,檐下阶前的花圃泥地上湿濡一片,显是刚泼了梳洗用的清水。老胡停住脚步,轻叩门棂,房内传来一声幽幽轻叹,诱人已极。“进来罢。”   他排门1(11人,似兑铺^锦缎的圆鼓桌后,斜坐著;名花鞞惨淡的飓人,姣好的瓜子脸上只点了些许唇胭,云鬓紊乱,身披细缕,鼓出肚兜边缘的大片奶脯绵软酥莹,白得有些眩人,正是翠十九娘。   一样是翘著腿儿,她与在新槐里大杂院时判若两人,难相信仅过一夜,甚且不足一日之数。此际,原本风姿绰约、顾盼自若的美妇人彷佛被抽走了生气,只比病恹恹稍好些,眞个是说不得凄凉,觑不得凄楚,令人打心底生怜。   那是张弃妇的脸,胡彦之想。   十九娘勉强一笑,轻声道:“我要还问胡爷是怎生寻来,就眞傻了。胡爷师从西山道追踪术名家‘猎王’,习得绝艺‘缩地法’,据说见毫末能知飞羽,观露沁而预雨晴,妾身昨夜仓皇逃脱,虽已极力抹去痕迹,料想在胡爷眼中,所留破绽怕不是车轮大小,自招辱耳。”   胡彦之不禁莞尔。“谁吹得法螺震天价响?我都不知道缩地法这般厉害。实话说,我只是陪个朋友来赎物,见小小一间天水当铺,安排的人马也未免太多,我那鬼灵精似的兄长纵能未卜先知,连我自己也是刚才晓得要走这一趟,他总不能埋伏了等著我,显然此地有紧要人物,须加强人手保护。”   十九娘凄然笑道:“我一直以为自己挺紧要的,也刚刚才晓得不是,巧了。”   胡彦之观察她的模样,确是伤心透顶,嘴上越机伶,代表心头越乱。乘虚而入虽非君子所为,实际上他选择不多,若不能在大会前打入金环谷核心,鬼先生的阴谋便无人能阻了;定了定神,娓梶道:“十九娘,我无意离间你们主仆,但金环谷是你心血所注,便有更理想的根据地,也不该撇下你,当你是局外人似的,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他不是对你有什麼不满,而是他看待世上所有的人、事、物全都一样,不过是他用以游戏的小巧玩意儿。你小时候玩布娃娃、泥泥狗,眞会管它们死活?”   翠十九娘开口欲驳,却无只字片语可用。是谁把她推到如许尴尬的境地?这一切又是为什麼?他……他明明说过,金环谷乃复兴狐异门之基地,她母女俩将长立於他的宝座畔,甚至让明端以“超诣眞功”操纵天罗香之主为傀儡,实际上统治一门……等等,难道他将金环谷的人马移到了———(这怎麼可能?)   天罗香的禁逍足世问最复杂难解的迷宫,数百年来,正邪两道无数才智之士试图攻破这道诡密藩篱的,最后无不惨绝其上,没有例外。少主未曾向她透露过,他能自由进出冷炉谷,否则何须冒险送玉斛珠等潜入卧底?   一股莫名的愤怒攫取了妇人。她了解胡彦之所说,少主并不关心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过往她总以为自己,最多以明端之爱屋及乌,或是例外;经昨夜之后,终於证明是一厢情愿。   少主毋须瞒她。他这麼非是出於保密或其他考量,如果是那样,倒也还罢了,充其量是少主轻视她的能力、质疑她的忠诚,虽然同样令人难受,至少不是无端造成。承认并面对他之所以这麼做,或许纯是出於戏谑,甚至只想看看她事后的表情而已,令十九娘全然无法对自己交代。   “我并不是要你背叛狐异门。你是我母亲的下属,最懂她的心思,她眞的希望我兄长一统七玄,在这个过程对其余六派上下其手,搞风搞雨麼?”胡彦之乘胜追击:“世上不是只他一人聪明。所谓‘七玄大会’,本是设计侵夺的陷阱,成功与否,会后狐异门皆是以一敌六,除非铁了心将他们杀光,是麻烦抑或助益,你难道分辨不出?”   十九娘花容白惨,犹豫片刻,咬了咬嘴唇道:“你想让我做什麼?”   “你尽可以鸽信或快马回去请示我娘,确定这一切都已得她首肯,而非被蒙在鼓里。”胡彦之从头到尾都没想说动她背叛狐异门。他虽谈不上了解母亲,却隐约觉得鬼先生图谋之事,未必受到门中尊长支持,否则自己四处捣乱了忒久,不见兄长使出什麼雷霆手段,息事宁人的意味浓厚。   讽刺的是,老胡对於母亲的认识,多半来自江湖流传。三十年前的妖刀之役虽已少有目证,被打成妖魔鬼怪的狐异门更属禁忌中的禁忌,但美人却是人人爱谈,倾城倾国的绝世魔女尤具吸引力。   在武林的印象中,胤野虽是女流,行事却雷厉风行,相较之下,她的夫婿胤丹书反而温和圆融得多。以胤野的个性,若打七玄的主意,不动则矣,一出手必置所有人於死地;搞什麼称盟称霸的聚会,怎麼想都是为了满足鬼先生无聊的表演欲,不像是潜伏多年极尽隐忍的胤野作派。   十九娘自离央土,一直以少主的人马自居^或许拿掉“马”字,改作“少主的人”更贴近她内心想法II胤野不禁她与长子缠绵锦榻,一来是七玄中人,本不似人前道貌岸然、实则男盗女娼的所谓“正道”,於男女之防看得极淡,二来胤氏死得只剩她们母子俩,十九娘少女时期便有了明端,是个能生养的,鬼先生囿於掩饰身分无法结亲,透过床笫交欢早早留下子嗣,也符合胤家的利益。   采纳胡彦之的建议,翠十九娘形同背叛了鬼先生,在昨夜之前,她从没想过这样的事,直到仓皇逃至天水当铺躲避、焦急追问金环谷那厢的情况,被下人告知据地已然转移,世上再无一处叫“金环谷”的所在为止。   ———你到底……将我当成了什麼?一直以来,我都对你那麼样的……   她定了定神,将思绪放回现实中,静静说道:“这事我能办到。是时候,教主人了解东海这边的情形了,近日内我便送出消息。”   胡彦之暗忖:“她……果不在东海地界之内。”面上不露声色,温言颔首道:“我虽没做过一天的狐异门人,但要替狐异门以及其他免於无辜牺牲之人谢谢你。她……母亲会明白你的忠诚,并庆幸这儿有你在,及时做出正确的决断。”   十九娘惨然一笑,摇头道:“你不必腹里窃笑,我这麼做可不是为你。”   胡彦之心中感慨:你要眞是为我,那还聪明些。实不能怪他撇下你啊!   连妒忌、愤怒、偏狭……这些出於内心的负面情感都无法正视,非找个理由才能动手的人,是世间最为软弱的一群。他是看透你了,十九娘,因此生不出一丁半点平等以待的敬意。   然而,此际过於露骨的怜悯,只会益发激怒这个女人,万一怒气转向可就大大不妙。胡彦之故意露出一丝算计的神情,抱臂沉吟,似斟酌著如何开口。十九娘瞥了他一眼,将薄纱襌裤里裹著的雪腴大腿叠上右膝,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小口茶,垂眸道:“胡爷还有什麼指教,一并说了罢。要逞威风,此地没人打得过你,可欺负我一个妇道人家,算不得什麼英雄好汉。”   她双峰本就极是伟岸,纵以锦兜裹住,也只能勉强托住沉甸甸的下缘,溢出兜上的乳肉宛若熟瓜,靠近圆桌端起茶盅时,两枚雪白浑圆、中夹深沟的半圆乳球便索性搁在桌顶,绵软的乳质乳廓被木桌一顶,几乎要倾出肚兜来;光是涌出布料的分旧,就比功常女子衣下的还多,满於桌缘的酥莹雪乳,几乎让人产生她上身赤裸的错觉。   老胡居高临下,看得更加清楚,赶紧拖过她对面的圆鼓绣墩坐下,免得裤裆支起一顶大帐,当场出丑露乖。只是这麼一来距离更近,但觉满眼腻白,直想将手伸过桌面,轻掐一把,瞧瞧有多水嫩。   十九娘浅浅一笑,原本有些黯淡的容颜忽地放光,说不出的明艳动人,似笑非笑道:“说呀,发什麼愣?”嗓音轻软娇腻,带著一抹嗔怪似的撒娇鼻音,却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有少女般的促狭灵动,却又不令人觉得刻意扮小,但凡男儿听了,不免枰然心动。   这就是报复了,老胡心想。你既不拿我当回事,我便勾别的男人让你瞧瞧!此际就算扑倒她硬上,十九娘多半便从了I以伤害自己的方式,企图也让对方感到心痛,是非常经典、但其实没什麼效果的傻念头。   胡彦之抑著心猿意马,装出心猿意马的模样,乾咳了两声,尽量将视线集中在她妩媚的容颜之上,避开搁在桌面的那两颗雪白乳球,正色道:“我要知道,那个捞什子七玄大会在哪里召开。”   十九娘并不意外,负气似的敛眸一笑,薄颦更添几分艳色。   “忒巧呢,我也想知道。你猜怎麼著?居然没人告诉过我。”   “他没说,但你心里肯定有谱。”胡彦之有意无意似的,随口道:“说不定经昨晚这麼一闹,你便想到了。”   十九娘心底微微刺痛,脸上却挂著笑,宛若春风开绽,令人醺然。“没准的。胡爷随便猜上一猜,也就是这样啦。”胡彦之极有耐性,哈哈一笑也不生气,以拇指刮得颔髭嚓嚓响,饶富兴致一般,涎著脸道:“你个小坏坏!好罢,我猜猜、我猜猜……唔……这个……好像……似乎……也许……哎呀好难猜我猜不到。该不是冷炉谷罢?”   翠十九娘正听他死皮赖脸缠著,旁边要有人蒙著眼,还以为来到青楼筵上,大爷正调戏姑娘;还好没来得及呷茶,否则便要喷他一脸,雪酥酥的巨硕奶脯一晃,惊异道:“你……你怎麼……”   “要不你派一斛珠去卧底,单纯是研究怎麼开鸡寮麼?”老胡兴致索然,一脸无趣。“他让你想方设法打进天罗香,就是为了这一天。”十九娘虽觉此说过於武断,但结论既与自己不谋而合,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驳。   “你已知我与游尸门、五帝窟结盟,”胡彦之不著痕迹地虚张声势。“这两派所持请柬,上头写明的目的地却不相同,显是另有引路之法,不让这些首脑有互通声息的机会,或预先派人踩点子打埋伏。我料有一处眞正的集会地点,至少他是当成备案的。”   “……备案?”   “万一冷炉谷去不成,便於该处直接召开大会。”老胡笑道:“现在他既连家当都移到了天罗香的老巢,这个备案便成集合的地点了。待七玄首脑齐聚之后,才由此处出发,前往冷炉谷。”   这个推断合情合理。除非如冷炉谷这般天险,否则任指一地集会,难保五帝窟游尸门等不会事先布置,届时召开大会的狐异门反失地主之利,未免愚昧。十九娘的确知道这麼一处地点,却也是这几日间少主才向她透露,猜想在此之前,冷炉谷还不知能不能拿下,对於这个“备案”鬼先生保密到了家;对照胡彦之的推测,脉络次第浮现,无不若合符节,丝丝入扣。   引领七玄之主前往集合的,是由少主直接指挥的“豺狗”。她能使唤豺狗的裕度,仅限於少主允可的个别任务,鬼先生若未吩咐,戚凤城等当她是空气一般,视而不见的程度直如睁眼瞎子。   这条线索一旦说出,便无回头之路。无论胡彦之干扰七玄大会至何种境地,事无大小,鬼先生决计不能坐视;他兄弟手足决裂之日,少主定然不会放过自己。想来应该是悚栗惊惧之事,不知为何,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痛烈快感,彷佛不这麼做便难尽吐胸中积郁似的。   翠十九娘意气上涌,不再沉吟,咬牙霍然抬头,胸前沃乳受昂肩扳肩的大动作波及,晃起一片酥软雪浪,令人目眩神驰。   “你说的‘备案’集合处,便在城外西郊的无央寺。”   “无央寺?”他蹙眉片刻,恍然击掌:“你是说弃儿岭的万姓义庄再过去……那边有片小屋撃叫什麼来著?”   “叫万安擎。”4九娘低道,忽缩了缩雪颈。   明明廊外青天丽日,甚是暖和,屋里却彷佛刮过一阵习习阴风,须极力克制,才不致抱胸环肩。越浦城商业发达,地处要冲,繁华景况更胜平望,不仅城中寸土寸金,就连城郊乡镇亦都鸡犬升天,凡是地主没有不发财的;唯一的例外,便是西边的弃儿岭一带,人称“万姓义庄”的大片无主坟冢。   此间历有不祥之说,远近各种传言无不绘声绘影,最为人知的,就是三十多年前天下将乱未乱,大批流离失所的饥民涌入东海,当中出了个煽动人的聚众兴乱,连越浦豪商组织的武装卫队亦不能挡。眼看城池将陷,东海一道……不,该说天下漕运枢纽不免付之一炬,间接毁去已半死不活的央土经济,刚被镇东将军独孤执明寻回的庶长子独孤弋,在他那籍籍无名的青衣智囊辅佐下,率领一支孤军,击溃了十倍之多的流民大队,斩杀贼首,挽救了绝望的越浦城民。   日后独孤弋北抗异族、西进央土,三川界内,堪称是东洲大地上最有钱的这帮人,无不倾尽所有,无悔无怨地力挺独孤弋,都是为了回报这段恩情。而东军强悍无比的后勤支援,正是独孤阀最终扫平群雄、得以混一天下的重要关键。   三川地界河道交错,越浦身为漕运枢纽,更是网络中最繁复密集之处,然而弃儿岭却是这片河间地里的异数,四周莫说河运渠道,连大点的水沟都不见一条,在倚赖水运的三川居民看来,此处直是看得到走不到,非五穷六绝、走投无路之人,等闲不考虑定居於此。   地缘如此特殊,当时流民军盘据弃儿岭,以水军为主力的东海部队鞭长莫及,登岸作战又无优势,被打得抱头鼠窜。而做为最后决战的主战场,弃儿岭下掩埋之尸,以“万姓”呼之,恐怕没有丝毫勉强;附近常有人看到各种冤魂作祟的可怕景象,白马王朝开国之初,遂发动豪商出钱,除了设置义庄帮忙穷苦人家的身后事,亦建了一座大乘佛寺辟邪镇煞,超渡亡魂。   岂料寺庙才盖到一半,便是拿出双倍酬劳,也已找不到愿意入驻施工的匠人,倍大的建物矗於鬼气森森的荒岭密林间,其后几任抚司里,也有请来有道高僧尝试驻锡传道的,最后全都不了了之;盘据此间的,便只万姓之鬼了,百姓遂管叫“无央寺”。   在深入至无央寺前,还有十九娘适才说的万姓义庄及万安撃等,那都是实际有人生活、日常进出的聚落,虽较越浦城外的鬼子镇要更荒凉破落些,却非人迹罕至之地。鬼先生选在这里,倒不失为一妙著。   可惜现在有冷炉谷,无央寺只能是七玄宗主的会合处,要不老胡艺高胆大,从来不怕鬼,预先潜入无央寺布置一番,这东道便易主儿了。不过,毋须亲历鬼蜮,翠十九娘看来还是挺欢喜的,多数女人都怕鬼,无论会不会武功。   “你便到无央寺,又能如何?”十九娘似漫不经心,随口问道。“难不成一跃而出,再把你那套放下仇恨的说帖背诵一遍,教这帮青面獠牙、吃人不吐骨头的邪魔外道放下屠刀,回家睡觉麼?”   想套大爷的话,你还早了一百年,小娘子。老胡心中暗笑,脸上却是一副大义凛然:“那可不,就凭我一身正气溢出肝胆,站将出去,估计能抵千言万语,此时无声胜有声,大珠小珠落玉盘……”   “……是直接开打的意思啊!”十九娘故作恍然,继而啧啧有声:“胡大爷忒能打,连七玄的首领都没放眼里。以一敌七……不对,集恶道有三支、游尸门有三尸,算算胡大爷得一个打十一个。豪气啊!我都想敬胡爷一杯啦。”   “那可不!凭我一身正气溢出肝胆———”   “这就省了罢,胡爷。”十九娘明知他有意促狭,仍不禁莞尔,这一笑心情好了不少,笑容比之前更温婉动人,连胡彦之都直了眼。“凭你的身分,露面只是讨打而已;想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这帮魔头,更是白费心机。”   “这就得靠你帮我了。”胡彦之懒惫一笑,无赖至极。   “我?”十九娘噗哧一声,眸中却无笑意,只觉无聊。“我一名弃妇,被主人一脚踢开,比洋娃娃、泥泥狗还不如,帮得了胡大爷?哈。”   别这麼记仇了,弃妇。“你能告诉我,他到底想干啥。其实我一直弄不明白,有什麼法子可以混一七玄,还不怕死到一次搞定七个。他手里是有什麼画片儿或亲笔函之类,揭发他们男的全爱龙阳、女的都长胡子,管教一个个都听他发落麼?”   翠十九娘光想那画面便忍俊不住。都是些什麼乱七八糟的鬼玩意!好不容易止住笑,心中忽有些异样:怎同这人一块儿,忒容易发笑?按了按发烫的桃靥,板起俏脸一本正经道:“少主说了,自古混一黑道,只有一法,便是比武夺帅!”   胡彦之目瞪口呆,片刻才捩了掮面颊,咕哝道:“你说我,他更能打啊!费了这麼大劲儿搞个大会,就为了要打倒所有与会之人,教他们甘心臣———”忽闭上嘴巴,抱胸凝眸,迸出沉思的锐芒。   ———这事,连傻瓜都不会做。   鬼先生如此谋划,不会没想过横里杀出个武功更高的,端了个现成的七玄盟主走,为免替人做嫁衣,须有无论谁来、皆能全胜的把握。他的武功是够高了,但有远高过漱玉节、鬼王阴宿冥这些人麼?兄长不过略胜自己一二筹,这点老胡还是颇有自知之明的。他定安排了万全之策,先让邪派首脑们同意游戏规则,而后又能自游戏稳稳胜出;末了,还得教他们反悔不得,甘心奉他为主———绝了。世上哪有这麼厉害的手段?说与旁人听,怕要被讥为白日发梦。   “其实是有过这样的先例,胡大爷没准还见过。”十九娘盈盈一笑,终於有重新掌握全场的感觉。胡彦之剑眉微扬:“喔?是谁?”十九娘笑而不答,自顾自的说起鬼先生构想中的七玄大会该要如何进场、谁站哪厢,万一谁到谁不到,又该如何……说到了头,已是晌午,对面胡彦之面色铁青,久久不语。   “……有这种物事?”   “我说了,”十九娘微一耸肩,乳沃颈纤,风情万种。“没准胡大爷见过。”   他确实见过。当日在流影城的“不觉云上楼”,人与物,他两样都见过,只是从没想过竟会是鬼先生的计画蓝图。撇开表演欲与恶作剧癖,他哥哥其实算是相当缜密而精细的阴谋家,在他人身上观摩、乃至试验积累至一定程度,才转而运用於己身,的是他之作派。   “她……我是说娘……我母亲她知情麼?”   “关於‘姑射’的部分,所知恐怕不多。”   胡彦之敛起了一迳往她胸口乱瞟的贼眼,再起身时,彷佛变了个人,更沉默也更专注,微蹙的浓眉压著锐眼,透出沉凝的气质;明明身形未变,翠十九娘却觉得他的肩膀似突然宽厚起来,肌肉的线条起伏鲜明,反馈其上的万钩背负。   她从未在少主身上看过这样的神气,然而此非初见。   她记得那人的手又大又暖,抚摸头顶的力道要比父亲温柔,走在他身边总是令人心安……直到她够大了回想起来,才明白当时他肩上扛著黑白两道无数人的焦灼企盼,那是足以逼疯铁汉的压力与担子,但一切皆止於他的双肩,她从未自抚摩发顶的手掌之中,感觉到天下苍生的重量。   “我们得阻止他。”胡彦之一开口,重叠在他面上的那副形容旧影顿时消散,又将她从回忆的漩涡中拉回现实。他说这话时的口气并不激烈,甚至比插科打哗时都还要宁定平和,彷佛清楚知道,决心与壮怀激烈什麼的无关。   决心就只是决心。如此而已。   翠十九娘眯眼凝著,没来得及发现自己的心跳无端加促,突然有些迷惑。他到底知不知道,他同他父亲有多像?   姥姥一宿未回,盈姑娘急得都快发疯了。问题是:那捞什子鬼“主人”的也没回,诸凤琦那死人脸畜生同他的狐群狗党喝高了,搂几个妖妖娆娆的外四部副使回来,整晚闹腾个没完;要是“凤爷”想起隔壁还有个艳贯群芳的小脸黑美人儿,乘著酒意闯将进来,那可有意思啦。   偏偏什麼也没发生。黄缨边想著,忍不住打起哈欠。   没想到金环谷的人一来,能把她累成这样。   为每日能见到耿照,她特别动用关系II与盈姑娘房里摸来的一枚金钗。她费了好大劲儿才拆下珠饰,拿石块将整支钗砸烂成团,再洗净拭乾,看来便像一锭栗子金———央相熟的嬷嬷打点了药庐那厢,谋了个换药送食的差使,从此名正言顺出入望天葬。   望天葬风高地险,自古不祥,药庐在内四部地位甚高,老人们闲适惯了,本就不爱去。林采茵那婊子让药庐一次出动八人去换药,说是怕苏合薰耍阴越狱,弄得药庐怨气冲天;后来倒好,不惟换药,还得多走趟膳房带上酒食,药庐差点被逼成了头一个揭竿起义的部门。一听有浴房丫头自愿帮忙,装腔作势半天,还不满口答应?   耿照有吃有喝了,还要她照拂那老虔婆与盈幼玉。没奈何,黄缨只好又想了法子,揽下给姥姥盈姑娘打点生活起居的活儿I这回倒没剐出点什麼来行贿。她本就是盈姑娘房里的,婢女们听说了孟姑娘的事,全都离这些昔日的教使凤凰儿远远的,生怕给连累了,抓去让绿林土匪奸淫取乐。   膳房的掌杓大娘听说她毛遂自荐,要服侍处境最难的姥姥和盈姑娘,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颇有英雌不怕出身低、浴房也出好姑娘的感慨。收厨后,留给她的餐食特别美味,白灼猪颈肉、酒蒸琵琶鱼肝,分量虽少,吃得她整晚傻笑,飘飘欲仙。   这些,够她从早忙到晚了,在水月停轩都没忒勤快,别提还得想方设法,打听红姐的下落。眞是累死人啦,没办法,谁让他都靠我呢!想著想著,忍不住甜丝丝一笑,哼歌儿扭著小屁股四处忙去。   好在药庐的人把差使全扔给她,当她瞧见耿照变戏法似的、亮出一只完好如初的右手时,尖叫声几乎撼动整座望天葬。“怎……怎麼会……你怎麼弄的……我明明……明明看到……呜鸣呜呜呜……”   耿照失笑,右手被揪著不放,只好拿左手摸她发顶,宠溺笑哄:“傻丫头,哭什麼呢!不是好好的麼?乖,快别哭啦,花脸猫!”   “呜呜呜……人家开心嘛!呜呜……哪有这样的……你妖怪啊!”   黄缨好不容易止住啼哭,抽抽噎噎摆布吃食,一边给他递食水搵嘴角,边汇报昨儿到处听来的八卦I“是线报!”她翻了翻哭肿的眼帘,没好气道:“什麼八卦?没礼貌!当心我不告诉你金环谷的四大玉带是哪四个啊。”   耿照连忙陪小心,表示非常渴望知道是哪四人这麼威武,居然能佩玉带。   但黄缨能提供的“线报”基本上都是差不多的东西,於扳倒鬼先生一事,可说全无助益。耿照不急,有一搭没一搭的陪她闲聊,仔细交代了传给姥姥的话,黄缨才依依不舍离开。   直到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洞隧深处,趴在另一头的苏合薰才敏捷起身,猫儿般掠至他身畔,伸手去拈食盒里的牛肉条。铁笼只晃了下,彷佛女郎全无重量似的,单是这轻功,便足以跻身江湖一流好手。   虽未如耿照呑食的血炤精华,有著生肌愈骨、重造经脉的神效,但她腹中那枚血炤阳丹正迅速改变女郎的身体,过去许多悟不通、做不到的关隘,忽然都有了简单而直白的答案。   “的确有人。”苏合薰小口小口吃著,低声道:“耳目难察,但我能感觉。你同她说话时,那人就伏在洞里观望。”阳丹发生效用的影响,亦体现於她暴增数倍的五感,更有一股难以形容的灵觉,近於碧火功的先天胎息,及远或不如耿照,纤敏却有过之。   耿照有些佩服。“我的感觉没那麼清楚,可能是分神说话的缘故。”藉著送食物入口时遮住嘴唇,低道:“……走了麼?”苏合薰与他默契绝佳,低头边吃,指尖蘸油,在笼底写了“还在”二字,片刻又加一行:“正看著你。”   他背脊有些发寒,低头见食物少了一半,忽疑心起这一切不过是她声东击西的伎俩,跟著狼吞虎咽。“喂,那人走了。”苏合薰连说几次,他都置之不理,加紧消灭所剩不多的水煮肉,女郎果断放弃,积极投入清剿行列。   “昨天听到的———”风卷云残之后,她按了按嘴角,才刚起个头,难得这回是耿照打断了她。   “那个先不忙。”   少年凭栏远眺,犀利的目光彷佛穿透洞隧幽影,攫住:现而隠的神秘身形,忽然转头一笑,露出雪白齐整的牙齿。“我想……先会会这个不露面的‘高人’,你看怎样?”   第百六四折、故人长别,此番曾梦   姥姥再回到天宫顶层,已是两日后的事。   老妇人神色略显疲惫,衣发却精洁齐整,身上的服履都是她过往惯穿的,倒是自冷炉谷陷落以来,最华美有度的一次。黄缨只瞥一眼,心中便有计较:“看来耿照说得没错,老虔婆被送回了北山石窟,才能换回自己的衣裳。石窟中另有他人,至少也得有个梳头发的。”   盈幼玉惊喜交迸,悬著的一颗心终於落了地,虽有满腹疑惑,见老妇人薄有倦容,没敢惹她发怒,只喊了声“姥姥”,小手交握,乖乖退到一旁。蚳狩云似有些心神不属,皱起疏眉,在桌畔坐得片刻,茶都没喝,忽道:“去给我打盆热水来,我要沐浴。”却是对黄缨所说。   日前鬼先生现身之后,占据隔邻的诸凤崎已被“请”下楼去,整片楼层只盈幼玉住著,堪称是最广衾豪奢的囚室。“所以姥姥肯定没事。”黄缨见她急如热锅上的蚂蚁,生怕她一没忍住,干出找鬼先生拚命之类的蠹事,随口分析:“喏,他要和姥姥谈崩了,一翻两瞪眼,何必冒著招惹那‘凤爷’不快的险,硬弄他下楼去?依我看哪,这是对姑娘的礼遇,表示他给姥姥稳住啦,要讨她老人家欢喜,自然对姑娘客客气气的。今天的菜都比昨儿好哩。”   盈幼玉一听,觉得挺有道理。那诸凤崎嗜色残忍、目无余子,连自封门主的鬼先生平日都对他敬重有加,要他撤出聚众淫乐的地盘,怎麼想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两天不仅没见诸凤崎,似乎连谷中豪士都少了大半,白日里凭栏远眺,几不见有男子走动,彷佛回到昔日景况,更加佐证了黄缨所说。她略放下了心,蓦地一凛,斜瞟著抚颔沉吟的圆脸少女。   “你这村姑挺聪明的嘛。”   黄缨心念微动,故意装出得意洋洋的样子,傻笑道:“是罢?我妈也这麼说。这道理多明白呀,我老家那儿,下蛋的母鸡同配种的公猪非但不能宰,连食料都餵最好的。我们还没有小米吃呢,全得留给蛋鸡。”   被比作母鸡种猪,盈幼玉有些哭笑不得,又不好拿这事修理她,随便找个藉口拧她耳朵,整得大奶妹雪雪呼痛,忙不迭地告饶。就这样,她每日焦灼难耐时,黄缨总能三言两语间安抚下来,幸而没出什麼乱子。   自那老虔婆进门,黄缨始终打醒十二分精神,听她吩咐,连忙卷起袖管提来热水,服侍蚳狩云入浴。既然整层楼都给她们师徒俩包了,自毋须挤旮旯儿似的窝在同一间房里,隔起屛风解衣之类。   黄缨在楼层另一头的房间里布好热水澡盆,才请蚳狩云过去。盈幼玉总不好跟著,而蚳狩云始终蹙眉长考,心头似乎转著大事,直到推门而出,两人都没能说上话。   被选作浴间的,是一间以交错的镂花扇隔成两室的宽敞房间,朝外的一边两面挑空,外设栏杆,拉开垂帘似的长狭琉璃门片,便是现成的阳台;理想的洗浴场所自是里面那一边。黄缨刻意将隔扇前的厚绒布幔拉上,省得灌风。   蚳狩云一把年纪了,倘若可以,黄缨一点儿也不想看她赤身裸体。没想到老妇人保养得相当不错,肌肤白皙光滑,并无明显的皱敛;身段虽不比少女凸腴凹紧,与黄缨想像里的松弛塌陷亦有天壤之别,单看背影,说是四十出头的中年妇人尽也使得,可见养尊处优。   她褪了衣衫浸入水中,热水漫过肩颈的刹那间,终於从思臆间被唤回了现实,忍不住轻声呻吟,舒服得闭上眼睛,倚靠桶缘。黄缨极是乖觉,见状赶紧洗净了双手,笑道:“姥姥,我帮你程程胳膊可好?”老妇人闭目哼道:“你会麼?”   “我以前在家里,经常帮我姥姥捏的。姥姥都夸我捏得好。”少女笑嘻嘻道。   “那好,你且试试。”   黄缨卷高袖管,跪在桶边,白嫩嫩的小手伸进水里,不轻不重地捏著老妇人的肩膀。蚳狩云闭目蹙眉,片刻才道:“你这捏法儿对男人可以,对姥姥不行。使点劲儿。”   黄缨心里问候了她家里人几百遍,面上却笑咪咪道:“好。姥姥肩膀好硬呢,定是这几日太累啦。”蚳狩云喃喃道:“许久没这麼认眞打了,武功竟搁下了这麼多。老啦,不中用。”   “姥姥说啥呢,单看背影,您比膳房大娘还年轻三十多岁。”   连蚳狩云都忍俊不住,噗哧一声,轻声哼笑:“那岂不是才十八?嘴皮!”两人随意聊著,气氛意外地融洽。言谈之间,黄缨不住往桶里添热水,连说几个笑话逗乐老妇人,指尖沾了点胰良沫子,在桶缘内侧的不起眼处,写下“五月初七桃花坞”几个歪扭小字。   蚳狩云听得细微的良滑唧响,睁眼瞧见,笑容微凝,仍闲适地半倚半躺,信手抹去。黄缨会意,接著写“耿叫我来”,蚳狩云藉掬水冲淋浇去字迹,笑道:“你方才说家里还有姥姥,她身子骨还好不?”   黄缨笑道:“好得很,能跑能跳的,双手还能提水砍柴,硬朗得紧。”   蚳狩云连连点头。“多大年纪了?古人说六十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你姥姥是耳顺知年呢,还是七十了?”   黄缨心想:“她是问我耿照能否行动自如,还是只能靠我口耳传话。”这点连她自己也不能肯定,只得憨憨一笑,随机应变:“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小时候每年都听她说八十啦,到我长大离家,姥姥还是说八十。”两人都笑起来。黄缨趁前仰后俯的当儿,断续在桶缘写下“龙皇祭殿”四字,这是耿照要她务必带到的、唯一的一条线报,只说姥姥一看就能明白,为她的安全著想,她知道的越少越好。   蚳狩云笑得十分酣畅,片刻才收了笑声,回头捏捏她白皙柔嫩的圆脸蛋,微笑道:“你眞是个好孩子。往后若有机会,让你回家乡探望你姥姥。”黄缨开心道:“好啊好啊,多谢姥姥。”又写了几个字。   一老一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半天,蚳狩云似是心情大好,伸了伸懒腰,起身道:“头有点晕,你这丫头手脚太勤,水还热著哩!不洗了,穿衣罢。”黄缨乖巧道:“是,姥姥。”取巾帕为她抹乾身子,两人相扶著移往披衣辕架,於屛风内穿戴齐整,屛风隙间,但见黄缨手里攒著一抹金灿灿的锐芒回映,却是一枚末端尖利的金钗。   蚳狩云始终背向她,浑然不觉,脚下忽一踉跄,差点坐倒,赶紧攀住衣架子,似乎眞被热水浸得晕乎,立足不稳;黄缨眯起杏眸,眼缝中迸出杀气,手夹金钗,冷不防朝蚳狩云颈椎处撗落!   危急之际,少女“啊”的一声,握住右腕,金钗铿然坠地,扶著衣架的华服老妇人还等著晕眩过去,半晌才蹙眉回头:“怎麼啦?”黄缨勉强一笑,拾起金钗递去:“姥姥,给您簪上。”蚳狩云摇头:“不簪啦,费事。咱们回去罢。”黄缨搀著她推门而出,脚步声慢慢往廊底行去。   隔著数重镂花门塥、照准黄缨露出屛风的幼细皓腕,弹出一缕指风之人,本欲掠上横梁,追著二人而去,忽听身后一人缓缓道:“我一直觉得是你,并没有什麼根据,不过是直觉罢了。没想到眞是你。”   女郎一袭旅装,白纱裙、束柳腰,分明是轻便俐落的装束,穿在她身上却有种难以言喻的女人味。在这座遍铺紫檀、木色深沉的建筑物内部,她一身明净如雪的打扮是如何瞒过无数耳目,来无形影,去无踪迹,亦极耐人寻味。   她俏脸微沉,方知被人无声无息来到背后,居然是这般滋味,这可不是件舒心写意的事,然而转过头时,那张艳极无双的美丽容颜却是似笑非笑,抿著一抹促狭戏谑、但又夺人心魄的姣美唇勾,轻启檀口,怡然道:“逗你玩儿呢,这便生气啦?鸡肠小肚的小男人!”   关於两人重逢的画面,耿照在心中揣摩过无数次,万万没想到会是这般景况,忽觉“造化弄人”这四字,果然半点也没有错,叹道:“我没生气,明姑娘。在阿兰山上,你又帮了我一回,我欠你的,早已算不清啦。”   来人正是明栈雪。   她明眸滴溜溜一转,轻轻拍了一下门棂,恍然道:“原来是陷阱。你同那个古灵精怪的丫头片子串通好了,故意演出戏来诱我出手,是也不是?”虽笑语盈盈,口气里却不无气恼,只不知是恼耿照误打误撞,抑或自己太过大意,居然被如此简单的把戏所欺。   若在往昔,耿照兴许会为欺瞒她而感到歉咎,然而,在历经身残、拷打、无力回天等磨砺后,心境却在一夕间有了极大的变化。世间公道,须以势为之,没有力量的正义,不过是夸夸其谈,徒惹恶徒讪笑罢了;伸张公理,得先牢牢掌握对自己有利的态势,才有机会让别人听自己说话。   ———得势进取、造势夺人,有什麼好歉咎的!   况且,此计能钓著明栈雪,本就怪不了别人。   “若非你坚持除掉姥姥,还不欲假他人之手,”耿照定定望著她,笑道:“此计於你毫无意义。我只能继续猜测是谁躲在阿缨背后,偷偷保护她、不让发觉,而拿这位神出鬼没的‘高人’一点办法也没有,毕竟她武功高我太多,又比我聪明一百倍不止。”   他毕竟是夸赞了自己,明栈雪不由噗哧一笑,芳心可可,霎时宛若春花开绽、冰雪消融,说不出的明媚动人,娇娇地瞪他一眼,晕红双颊:“跟谁学得这般油腔滑调?没点儿老实!”   耿照本想先拿老胡顶一顶,多少也有个交代,见她并不是眞的在意,这才打消了念头。他自发现黄缨背后有人,再参照蚳狩云所说,除不知以何计拉拢黑蜘蛛的鬼先生,若还有人能进出冷炉谷,明栈雪始终是嫌疑最大的I她带走的《天罗经》之中,藏有天罗香与黑蜘蛛的誓书译本,这份译本不知何故,竟具有让黑蜘蛛指引路径、放行出谷的效力,明栈雪当年能逃离冷炉谷,盖因得到了这个极有力的秘密情报,而姥姥并不以为她能知晓。姥姥言谈间虽刻意模糊闪烁,未曾实指,但在耿照听来约莫如是。   这也是姥姥亟欲追回《天罗经》的眞正原因。   想通这一节,要引出明姑娘来,就简单多了。   耿照试图从她眼里看出昔日在莲觉寺的影子,但不知为何,对她的过去了解越多,他越觉得眞实的明姑娘其实是另一个人,并非印象中那娇俏可喜、风姿诱人的美丽大姊姊,总是机锋敏捷,和自己开著无伤大雅的玩笑。   “你和姥姥……和天罗香的仇怨,当眞深到如许境地?”他凝视她,忍不住叹息。“到了这时,你仍想著要除掉姥姥。”   “我早该在莲觉寺就得手啦,只差了一点儿。”她满不在乎地耸肩,彷佛说的是荡秋千、剪窗花,做做乞巧之类的事。“不知是她运气太好,还是我运气太坏。我故意留下形迹,教她们一路追来寺里,踏入预先布置的陷阱当中。可惜我俩多年未见,我忘了她习於牺牲他人,决计不肯犯险,总叫豢养的傻丫头打头阵,最猛烈的一击只死了她的替身。”   蚳狩云从未向他描述过莲觉寺大战的细节,似是顾及他与明栈雪之间的情谊所致。明栈雪见他眸中殊无笑意,收敛戏谑之色,微微一笑,柔声道:“我不是故意撇下你的。我本想与天罗香做个了断,再回去寻你,没想功败垂成,不仅走脱了姥姥,我自个儿也受了伤,难以自保,回去恐将连累你,权衡轻重,才先离寺避避风头。   “待我养好伤,返回莲觉寺寻你时,你已离开啦。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听到你的下落,当时你受慕容柔赏识,青云直上,好不威风,听说还娶了老婆……我不好现身与你相见,一直悄悄跟在附近,直到论法大会上,你分别与三乘代表决斗那时。”   耿照这才发现,自己对她当日不告而别的事,始终耿耿於怀,彷佛……被亲人遗弃了似的;越是亲近之人这麼做,受的伤越深。他试图以戏谑滑稽的言语开场,其实是本能地抗拒这种软弱的感觉。   然而,明栈雪不待他质问,便自行提将出来,这种坦荡直率的方式使他无法生气。况且还有别的事情得赶快解释清楚。   “她……宝宝锦儿不是……”他面颊微红,猛抓后脑杓:“我们不是眞的成亲了,是为了要向她三位师父……才扯了谎……唉,总之不是外头传得那样。”   明栈雪不怀好意地眄著他,神情似笑非笑。   “原来是这样。下回那女子再缠著你,我便跳出来打折她的腿子,替你赶走她好了,你这麼烦恼,我瞧著也心疼。好在我武功挺不错的,是不是?”   耿照下巴都快掉地上了,一愣回神,赶紧摇手。“别……千万别!她……宝宝锦儿不是……哎,我和她是这个……但又不是你想的那个1—”见明栈雪“噗”的一声笑得直打跌,面色一沉:“你早就知道了,对罢?你是成心的。”“哎唷,肚子好疼……”   她斜坐在榻上轻揉腹间,无一丝余赘的平坦小腹即使坐著,仍是削如绝壁,线条末端没於裙布腿凹,耿照依稀想起她腿心里那只白腻饱满的玉蛤,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马。“人家好久没逗你了嘛!狎戏一下不行麼?”   明栈雪伸手抹去眼角的泪花,笑道:“放心罢,我决计不动你媳妇儿,个个都是。你瞧,连你那大胸脯的小红颜知己,我不也照顾得好好的?要不凭她,冷炉谷陷落当晚,小白猪早给人宰了下肚,一吃再吃。你别瞧她貌不惊人的,多少只眼睛盯著她的奶脯屁股?”   耿照听到“个个都是”时,面颊发热,没敢接口,显然这段日子明栈雪在越浦左近盘桓,自己与宝宝锦儿、弦子、横疏影主仆,甚或与媚儿的亲密情状,明姑娘没少瞧了去,表示她确实关心著他,只不知在窥看他与其他女子缠绵之时,存著何种心思;思虑至此,不觉有些痴了。   她轻叹道:“你果然在怪我,是不是?怨我在天宫没及时出手,救你脱险,白受了那些零碎苦头。”   耿照回过神来,不禁哑然失笑,摇了摇头,正色道:“你再厉害,终不能一人打倒近百名鲁汉子,况且金环谷除鬼先生之外,还有几名厉害的高手,你若贸然现身,望天葬又多囚一人而已。”神色和缓许多。   明栈雪端详他片刻,忽然笑起来。   “你要肯骂我几句,说不定我便少难受些。”一瞥他袖底右腕,喃喃道:“我分明见得……看来你之奇遇,不亚於岳宸风啊丨‘”   “我杀了岳宸风。”耿照低声道:“虽不能说是为你,但我见他伤重垂死、坠入江中时,心底是想到你的,总觉得替明姑娘出了口恶气。那厮此后,再也不能威胁你,威胁世上任何人了。”   明栈雪与岳宸风堪称宿命之敌,两人系出同源,实力相当,双修而得的功体更是浑如一身,毫无扞格;任一人得到对方的玄功内丹,即能突破境界,跻身当世顶尖高手之林。是以两人总有意无意相互追逐,一面小心提防,以免沦於对方之口,一旦逮到机会下手,又决计不会放过。   她伤愈之后,除了打听耿照,自也没落了岳宸风。怪的是:从耿照受慕容柔重用起,岳宸风宛若消失一般,非惟将军侧近不见形影,连五绝庄也找不到人,他的弟子们偏偏又像没事人似的,依旧效力於镇东将军,事事都透著一股不寻常。   市井之间各种流言飞窜,有说岳宸风闭关修练,也有人言之凿凿地说看到他袭击将军车队,辟谷升仙说、行刺皇帝以助慕容篡立说……等更是各有拥趸,众口悠悠,莫衷一是。   明栈雪始终戒愼小心,毕竟隐於暗处的敌人,要比在明处难提防得多,却没想到是耿照杀了他。   “当然不是我一人办到的。”耿照没想瞒她,实话实说。“我的计画虽漏洞百出,靠著许多人的牺牲帮助,终为世上除I大害。”   明栈雪眯起杏眸凝著他,忽觉有些陌生,明明形容未变,还是那个结实精壮的黑黝模样,但他眸里的光芒、浑身散发的沉稳……一切都和过去不一样了。在莲觉寺密室里与她缱绻缠绵、抵死交欢的质朴少年,像白纸一样,总是听她话、仰望著她,当她是世间至善至美的那个人已一去不返。她思量著该将他放在心里的哪个新位置上,又该依据什麼———或许就从这个简单却有效的小算计,以及他已能无声无息来到她身后开始。   耿照捕捉到她眸底那一抹微妙的变化,却无法明白改变了什麼.他有另一件重要的事亟需求证。   “明姑娘,这事我想了很久,非问问你不可。”他眸光一锐,缓缓说道:“我带下山的那口赤眼刀呢?你藏到哪儿了?”   明栈雪狡黠一笑,黑白分明的美丽瞳眸滴溜溜一转,歪著千娇百媚的小脑袋,怡然道:“你自个儿带的物事,怎问我要来?你瞧我这样,像是藏了把刀子在身上麼?”说著轻轻巧巧转了一圈,旅装裙布裹出的长腿翘臀一览无遗,撩人心魄。   耿照平生所识女子,明栈雪的身量非是最高,双腿也不是最修长,胸乳更非最雄伟巨硕,甚至五官分别比较,都能找到更美的,然而合在一块儿,世上却几无较此姝更完美协调的组合,加上她那世所罕有的机敏聪慧,才能得出这样的一名尤物来。   他几乎忘了她的魅力根本毋须裸裎胴体,以皮相示人,甚至毋须迎合讨好、勾魂使媚,看她穿衣搭配,听她妙语揶揄,乃至无心流露的一个俏皮神情,或者含嗔薄怒,便足以教人倾倒。   而明姑娘深深明白这一点。当她施展魅力的瞬息间,耿照长久以来的怀疑与推论终於得到了一槌定音的确证。他抱持的最后一点侥幸企盼烟消雾散,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那日,将军命人当堂断锁,开匣验刀,其中所贮,乃修玉善修老爷子的明月环。这刀是渡过赤水,临别之前,阿傻交我防身的;我最后见著这口明月环,是在破庙里的篝火边,你我初见面时。明姑娘制住了我,将我藏在佛龛之后,从此我便没再见过明月环,直到将军跟前。”   “羞羞羞,忒记仇。”明栈雪笑意盈盈,伸出幼嫩的尾指,轻刮面颊羞他,彷佛遭受指控的是另一个人。   耿照不闪不避,直勾勾望著她,无一丝羞赧尴尬,遑论枰然。   二开始,我以为是岳宸风掉的包。我丢了琴匣和明月环,后来将琴匣呈给将军的是岳宸风,两物在他手里的时间最长,按说他的嫌疑最大,怀疑是岳宸风动了手脚,似乎合情合理。“   “是啊,但后来,你怎又不觉得是他了?”她手托香腮,饶富兴致。   “因为赤眼并不是在五绝庄里被调换的,失却赤眼,於岳宸风毫无益处,反见疑於将军,殊为不智。”耿照正色道:“在破庙的那段时间,现场有另一人曾离开我的视线,足以暗中掉包。明姑娘难道不觉得,这人要比岳宸风可疑得多了?”   明栈雪嘻嘻一笑,挑著柳眉煞有介事地颔首。   “是挺可疑的。如果这人,适巧又是个精通剪绺开锁、梁上夜行的独脚盗,那就更可疑啦,是不?”   她俩在莲觉寺时,明栈雪曾说过剪绺活儿的笑话,耿照迄今依然深深记得她的动人笑语,明姑娘自己显然也没忘;再加上她经常在寺中偷衣裳食水,如入无人之境,这话看似将嫌疑往自己身上揽,实则是陷阱,专捕见猎心喜的冒失鬼。   开锁是个精细活儿,尤其出自白日流影城这等铸炼名家之锁,外表虽与坊间惯见没什麼两样,其中构造却不可同日而语。如老胡受过明师指点,痛下过几年苦功钻研,若无称手的工具,要在短时间内打开一枚设计精巧的锁头,也绝非易事。   明栈雪故意将话头往此处一带,就是要引他说出“只你有机会和足够的时间开锁”。即使明栈雪精於此道,工具、时间、熟练度……等万事具备,光以耿照先前的陈述,便足以推翻开锁的可能性———被钥匙以外的工具强行打开的锁头,不可避免将留下刮橇的痕迹。   若匣上之锁在被将军下令削断以前,是完好如新、锁孔未有新刮撬痕,代表它只被钥匙开启过,而非撬锁的弯角长针。   这个可能性,耿照也早已考虑在内。事实上,那两截断锁在被慕容以证据的名义、暂时收入越浦刑卷库房保,管以前,耿照曾仔细检査过,的确没有强行撬动的迹象。   “要掉包匣中的赤眼刀,毋须具备开锁技艺。”耿照气定神闲,娓娓道:“这个答案,竟是岳宸风教我想明白的。没有钥匙的情况下,你怎麼把锁上的琴匣打开,调换内容后再重新锁起?很简单,只要同岳宸风一样,劲贯利刃,一刀断锁,将匣中物掉包后,再拿出一枚新的锁头锁上,琴匣就完全是密闭的了,匣上之锁,决计无有被强行撬动的痕迹。”   倘若横疏影用於匣外的,是镌有独孤天威之家徽、或流影城铸炼房字号的特制锁头,这法子便万万行不通。然而,耿照送刀乃是机密任务,为防消息一漏,黑白两道全力搜索,她特别选了枚外表普通构造严密的结实锁头,与日常所见没什麼不同,明栈雪的行囊里刚好有一枚相似的,她以随身小匕断开原锁,便拿这枚挂上充数。   那柄专门对付天罗丝的裁丝匕,后来如此轻易断折,盖因明栈雪以之削断掺了玄铁的特制锁头,匕身已受暗创,承受力大大减弱之故。   明栈雪低垂弯睫,静静听完,忍不住笑了起来。“无论你信或不信,我一直都相信你能看破这个简单的小把戏,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耿照微蹙著眉,尽量让自己的口气听来没那麼严峻,肃然问道:“你……你为什麼这样做?”明栈雪耸肩一笑,眨眼道:“这个道理,岳宸风一早也说过了。他说:‘宝物奇珍,过目不取,不是你的作风。’你背的东西値得岳宸风深夜追踪,我怎麼可能放过?那时我又不认识你。”   她承认得这麼直接坦率,耿照一肚子的不满不仅顿失矢的,说出来还显得挺无聊似的,连自己都觉得鸡肠小肚,反而开不了口,张著嘴巴有些愣,末了都成了摇头苦笑。“我们在莲觉寺……待了忒久,你怎……怎麼不同我说?”只剩这点他无法释怀。   明栈雪似是想到了什麼,明艳无俦的瓜子脸蛋忽然一红,瞬间流露的羞赧无比动人,就连急急收敛的模样都想让人抱住她亲上一口,彷佛这才是她不轻易示人的眞性情。她定了定神,柔声道:“你还记不记得,在莲觉寺的谷仓里,你……你要了我的那一次?”   耿照脸一红,讷讷点头,蓦觉空气有些灼热,难以喘息。她火热的胴体、欲拒还迎的热情,以及那一夜的狂乱荒唐……他一生都无法忘怀。明栈雪却非故意提起那段旖旎风情来诱惑他,她认眞说事的表情耿照非常熟悉,在这种时候若还想狎戏调情,是会挨明姑娘白眼的———即使那模样也美得教人惊心动魄。   “我打开琴匣时,便已中了毒。”她正色道:“在乾草堆里,若非苦苦压抑的淫毒已到了爆发边缘,当时身不由己,意乱情迷,哪怕我受伤再重,也决计不能教你这坏小子得了便宜。”   耿照脸红耳热,然而心底又有一丝怅然:“原来明姑娘与我……是因为妖刀赤眼的‘牵肠丝’药力,并不是眞的欢喜我。”明栈雪看透他的纠结,红著脸蛋轻声道:“就算是赤眼淫毒,我……我也不是哪个男人都好的。我那时并……并不讨厌你。”   耿照心头一动,忍不住伸臂,去搂她窄窄的柳腰。   明栈雪嘻嘻一笑,莲足错落,轻点跳转,胜似兔跃羚蹬,臀摆腰拧之间,如穿花蝴蝶般与他交换了位置,逃到栏杆畔,抚著红扑扑的脸蛋,饱满的胸脯起伏,吃吃笑道:“你这个坏小子!想什麼下流的事?走开!”但“走开”两字非但不似冷水浇头,反是难以言喻的诱惑。耿照毕竟已非莽撞的毛头小子,这股异样的评然反成警讯,以极大的定力克制住扑上前的冲动,背倚门扇,有意无意地封住了明栈雪的出路。   明栈雪似无所觉,咬唇吁吁细喘,彷佛又回到那静谧的木造禅堂里追逐嬉戏、抵死缠绵,彼此依靠相孺以沫的时光,很享受这异样的暧昧似的,片刻才轻声道:“不只我,你当时也中了毒。这药对女子特别厉害,但於男子也非全无影响,我当时虽未能细究如斯,也明白那柄刀对你我有害无益。它一直被搁在那间破庙梁上,直到我伤愈后才取回,并不是故意骗你。”   这说法与琴魔所授颇有扞格,但指剑奇宫研究受赤眼所害的女子、管刀上的淫毒叫“牵肠丝”云云,亦不过是妖刀乱起的三两年间,虽有诸多奇才,毕竟时间有限,情况又格外紧急。   魏无音前辈也说,除了“阳精可解药力”这点,其他尙有诸多不明处;至於他老人家何以能够手持赤眼,与那鹿彦清缠斗许久,可以想成此毒对男子的影响或许眞远逊於女子,以琴魔之武功修为,在生效前便已被护体眞气化去,是以不觉有异。   “将药反覆涂抹镔铁上、使之渗入毛孔的秘法,据说古之大匠即有传落,不过你那口赤眼妖刀更厉害。”明栈雪悠然道:“铸造之人,用了一种叫‘骨槽钢’的锻造手法,能在镔铁表面留下无数肉眼难见的细小孔眼,而不影响材质之坚韧,药液深深吃进钢铁肌理之中,已入其髓,如骨中的蜂巢糸眼,不仅洗不去,就算扔进水中浸泡,也无法彻底除去药液;除毁掉之外,别无他法。”   耿照浸淫铸炼一道已逾十年,替他启蒙的七叔更是不世出之大匠,能造出丝毫不逊妖刀的重剑昆吾,但耿照从未听过什麼“骨槽钢”。明栈雪虽未必不骗人,却没必要在这点上骗他,耿照听得满腹狐疑,忍不住问:“明姑娘,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我打了这麼多年的铁,眞没听过什麼‘骨槽钢’,今儿算是长了见识。”   明姑娘眉宇间微露一丝诧异,然而她见机极快,只笑了笑说:“这段日子里,我躲在廿五间园养伤,偶尔气闷,也会溜到越浦府尹衙门,梁子同大人不愧是进士出身,家中府内藏书甚多,我闲来无事翻完了整部《建武威宏妖金始末考》,其中便有提到骨槽钢,是萧谏纸求教於青锋照的心得汇整,推断赤眼刀乃采此种技法冶成。”他原以为是何等惊人的失传绝技,不料二十几年前青锋照便知其来历,听这口气,指不定也能锻造出这种骨槽钢来。以七叔之能,要说不懂,委实令耿照难以服气。至於明姑娘会挑全越浦最大最美、最豪奢富丽的园林藏匿,只能说毫不令人意外,论食精寝适、药材齐备,何处更甚於此?况且慕容柔与梁子同并非一路,平日相敬如冰,其麾下岳宸风出入廿五间园的可能性,直是微乎其微。   耿照一想到梁大人被抄之前,府中说不定也闹起了狐仙,不由莞尔,仅余的一丝不忿也随之烟消云散。眼下,便只剩一个非问不可的问题。   “明姑娘,妖刀赤眼现在何处?”   这个问题牵连重大。以赤眼的异能,毋须刀尸,放著不管也能酿成巨灾,按明姑娘所说,她伤愈后即取回藏刀,迄今未见赤眼为祸,应归功於她保管妥适,未曾现世成灾。   谁知明栈雪的回答却大出他的意料。   “我给人啦。”她嫣然一笑,似觉此事理所当然,没什麼大不了的。“为了答谢救我一命的人,他既开口要了,我也只能给他不是?”   以她的个性,就算用不上赤眼,决计不会轻易送人。况且此物於女子有大害,不为世上妇女著想,也该防著被拿来对付自己……明栈雪让出妖刀赤眼,怕无关意愿,而是不得不然。   得赤眼之人,并未倚之为非作歹,取刀的目的自然只有一个———绕了半天,终於又回到七玄大会。“明姑娘,你此番入谷,除了针对姥姥外,对昔日师门沦於匪徒之手,教门破败、道统危殆,难道不觉痛心麼?”   明栈雪“噗哧”一声,娇媚地瞪他一眼,努努小嘴道:“你不只长大了,心思也学坏啦。你想让我帮你对付鬼先生,是不?”耿照笑道:“能得明姑娘臂助,胜师百万啊!”   “嘴贫!”女郎笑啐一口,轻舒柳腰,娇慵无那。“你别忘了,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狐异门的余孽攻破冷炉谷,我还嫌他们温呑无能,连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也不会,教他们都来不及啦,何必把朋友变成敌人?”   耿照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明姑娘这话,有两处不对。第一,你决计不是他们的朋友,一旦行踪暴露,鬼先生不会问你与天罗香恩怨几何,如孟代使那样,才是他们理想中对明姑娘的处置。他们有无能耐是一回事,用心若此,明姑娘不会想交这样的朋友。”   明栈雪听得嘴角微扬,似笑非笑,彷佛很享受这种“我的男人眞不错”的丰收愉庆之感,虽一个字没说,眼里那种既满意又欣喜、偏偏又极力忍著,不教泄露心思的模样,让耿照打心底觉得她可爱极了。有那麼一瞬间,他几乎确定她俩不会是敌人。   他定了定神,续道:“鬼先生的目标是混一七玄,所有能提供助力的人,他都不惜代价威胁笼络,纳於麾下。明姑娘做不了其部属,可姥姥未必,横竖冷炉谷已陷於敌手,不从则沦为阶下囚;选择合作,便是新主的侧近军师,眞能一统七玄的话,所得还在死守天罗香一脉之上。该怎麼选择,答案昭然若揭。   “要这样的话,鬼先生和姥姥便是一边的了,明姑娘不止要对付天罗香,还得面对至少包括狐异门在内、甚至更多的同盟势力,其中优劣,毋须我多费唇舌。唯有天罗香归天罗香、狐异门归狐异门,明姑娘才不用面对最多的敌人;助我瓦解鬼先生的阴谋计画,对你的复仇最有利I”话还没说完,忽然香风袭面,她轻软的身子已扑上胸膛,两瓣柔软温热的樱唇堵住了他的嘴,吻得他心魂欲醉。   他不知在心底想像过多少次,两人的重逢会是什麼景况;届时,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些———妖刀赤眼、阿傻、天罗香的恩怨情仇———又将会如何地改变彼此的关系……   明栈雪却再一次令他措手不及。她的吐息是如此香甜,湿热的嘴唇混合了热情与优雅,同时散发出一丝危险气息,像是要诱人深入禁忌。但这个吻是眞诚的,他二人四唇贴合,忘情吸吮著、需索著彼此,毫无保留……   耿照终於卸下防备,伸手去搂她结实苗条的腰肢,明栈雪却推著他的胸膛微向后仰,柔软细腻的唇片脱开他的渴求,舌尖淘气地在他下唇外一舐,勾出一抹晶莹液丝。   少年被她推得碰上门扉,明栈雪咯咯笑著躲开他的环抱,柳腰一拧,借力扭入门中,点足飘退。耿照这才回神,不禁大悔:“糟糕,这便教她逃了去!”然而梁柱廊庑之间,天下何人快得过她?丽影一晃,佳人已无声无息飘出门橘,连衣影都看不清。   耿照便有她快,自忖无这般静悄,唯恐惊动鬼先生黑蜘蛛,断了拦截的念头,忽一缕语丝钻入耳里,却是佳人喁喁,巧笑倩兮:“说得极好,赏你点甜头吃!我问你:若我与天罗香只存一方,你要帮谁?”以“传音入密”与他对话,向是明栈雪的拿手好戏。   这问题耿照想过千百回,并无良解,答案却是早就备好的。   “我要知你为何非毁掉天罗香不可,才能决定是不是帮你。”他此际武功内力均不同凡响,但“传音入密”是极高深的技艺,不能无师自通,只得硬著头皮追出廊间,依灵觉一路循声,压低嗓音喊道。   明栈雪静默片刻,耿照几以为追丢,待传音再起,已在另一头,无论沿梯上或下,都是转瞬无踪的收场。“你连这个问题,都答到我心坎里了,看来是不能不帮啦。”余音悠悠一叹,忽促狭似的娇笑起来:“你若猜到要来哪里找我,我便源源本本说与你听!”   三天转眼即过,倏忽便至七玄大会之期。   胡彦之起了个大早,先从天水当铺的后墙翻入院中,无声无息来到十九娘房门前。糊纸窗后并无灯影,但与轻匀细鼾不同的低促呼吸,清楚告诉老胡榻上丽人非但无眠,心头正自乱著,不知从何时一直睁眼直到现在。   “我不能同你说话,无论说什麼都是背叛。我不是叛徒。”十九娘娇糯的黏腻鼻音透出纸门,比往常都要闷沉,一如还未全亮的郁蓝天幕。“我希望你记著,不管你要做什麼,都别忘了你们是手足,是骨肉栢连的亲兄弟,他不是你的敌人。”   胡彦之明白她的难处,没有说话,悄悄离开了门廊。   没能说动漱玉节,利用五帝窟与游尸门结盟抵制狐异门的构想,已行不通,胡彦之特别求见青面神,希望游尸门果断放弃蹚这趟浑水;少一派随之起舞,对鬼先生的“大计”本身就是种妨碍。   “游尸门早已退出江湖,我等本无意参加。”匿於瓮中的大长老,直接以心识透入老胡颅中,表达了游尸门的立场。   “我很敬佩你,胡大爷。”送他出门之时,符赤锦对他如是说。“只消你说一声,我倒想走一趟,瞧这捞什子大会变什麼花样。”   胡彦之只耸肩一笑。“我兄弟不会让你去的。”   “他会跟你一起去。”符赤锦笑著,直视前方的眸光出乎意料地坚定果敢:“你敢说不是我一刀插死你。讲话还有没有良心啊。”   “我眞没想到会跟你说这样的话。”老胡摸摸下巴,神色不无感慨。“等我回来,再找你们吃酒。如果你们还没走的话。”   “再歇几日罢,小师父身子还没全好。”   胡彦之想起那抹白皙腴丽、婀娜动人的紫色衣影,不知怎的便微笑起来。直到行出大门,他和符赤锦都没再开口说话。   昨日他打发陈三五回郸州,出城前还在不文居吃了顿饯别酒。陈三五从天水当铺赎回的,活脱脱一口狭棺,长近八尺,比成人还髙,宽却仅尺许丄筒度更薄,竟不到半尺。忒扁窄的玩意还附繋麻绳的板车,据说是为了便於携行。   “奶奶的!你就拖这棺材从郸州来越浦?”饯别宴上,老胡仗著酒意,指著他的鼻子:“莫……莫名其妙!有人长这麼细长麼?那要切成了鱼脍,才一排排叠他妈进去!娘的,一说又饿了,小二,来盘鲤鱼脍!”邻桌正吃著鱼脍的客人面色铁青,有一个还悄悄跑去茅厕吐了。   “这……不是棺材!哪……哪有这种棺材?”陈三五喝得舌头都大了,满脸不忿,右掌如五爪金龙般一标,空手插起一只滚烫的葱油鸡,郑重拿到胡大爷面前:“人……人就……就跟这鸡一样,他妈……他妈是圆的!”   老胡逮到语病都乐歪了,嘿嘿嘿地打岔:“到底人是圆的,还他妈是圆的?你说呀你说呀你说呀!”   “他妈也是人!”陈三五脑筋突然清楚起来:“圆……圆的塞不进箱里!除……除非你把它这样……啪嚓!啪嚓……再……再把它那样……啪嚓!啪嚓……然后又啪嚓!啪嚓!啪嚓!这样……这样才塞得进去……”隔壁桌的小孩“哇”的一声哭起来,正点著荤菜的客人赶紧让小二划掉,改点了宝素斋。   最后这顿饯别饭是以大厨操著解牛刀出来赶人作结,俩醉汉不过瘾,跑到府衙后门并肩撒了泡尿,老胡兴致一来,欲写反诗,在粉壁留下“慕容柔大咪咪”的涂鸦,被大批气急败坏的衙差追过大半个越浦城,跑到发汗酒醒才甩脱。   至此,心头挂虑一一放下,该是同兄长好好清一清前帐的时候了。   西去弃儿岭无有水道,老胡出了城门,撮唇招来策影,一人一骑披星戴月,将渐升的旭日抛诸脑后,一路往残剩的夜幕深处行去。“万姓义庄”虽有建物,不过孤岭间一座三合小院,越浦左近说起这四个字,指的是岭上杂布错落的大片孤坟茔垒。   胡彦之悠哉悠哉地越过了义庄,来到万安击。   两日前他来此勘过地形,甚至伏在茅草屋顶,从下午一直盯到夜里,看看能否遇上狐异门往来布置的人马,然而却一无所获。这似也合情合理,他若是鬼先生,要安排七玄首脑循不同路线至无央寺集合,肯定不挑最好踩点的万安撃;再者,要彻底疏散居民,实也不易,一不小心便走漏风声,除非将居民全部———阴凉的空气里,传来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畜……畜生。)   ———畜生!   策影发出兽咆似的呼噜低响,似是感应到周遭的危险气息。胡彦之强抑狂怒,轻拍马颈,低声道:“我知道了。先别忙。”反手自鞍袋中抽出一柄长剑,又缓缓抽出另一柄,斜斜垂在双腿外侧。   所经撃中街道,两侧屋影内东一块、西一块泼墨似的血渍,却不见尸体,只余乾皲似的拖曳痕迹,吃入黄土尘沙之间。鬼先生终是清空了万安撃,无论有著何种目的,都决计不能被原谅。   ———畜生。   胡彦之感觉全身血液沸腾,握剑的双手微微颤抖,心底似有什麼迸裂开来,强烈的杀人冲动伴随著熊熊怒火,流遍身体的每一处。   闭上眼睛,彷佛能见前天在这街上戏耍的脏毛孩,衣裳破旧、发面枯黄的妇女收拾晒乾的菜叶,打零工的男主人拖著疲惫已极的身躯,走过长长的山岭荒道返回家中,手里拎著用蔺草绳子扎成一束新鲜豆皮,煮时掺点毛豆和酱,吃起来会有肉味儿……那是贫穷卑微、却从未有片刻放弃的人生,谁可生杀予夺?   身体本能地过滤了血味,胡彦之从风里嗅出更多。两旁的屋子都不是空的,相反,紊乱的呼吸心跳简直像敲锣打鼓一样,向训练有素的猎人泄尽惊兽的行藏。策影则对镔铁、刃器,以及不友善的肃杀之气异常敏锐,它低沉如雷滚的嘶啡也预示了这一点。   出乎老胡意料的,是长街尽头缓缓行来的一条高瘦人影。   为埋伏不惜清空一村子人,此际露脸,难不成来炫耀的?   来人一身厚茧赭袍,单手负后,袍襴的左角高高撩起,掖於右胁腰里,露出袍底的白裤黑靴,束紧的腰带上缀玉莹然,显非凡品。他生得浓眉压眼,面目青白,瘦削的长麻脸上透著一股阴鹜,见胡彦之拍马行来,冷笑开声:“我就知你会早来,特别提前一夜来候,果不其然。”负在身后的右手一抖,铿啷啷地抛落一地银芒,宛若蛇迆,回映著狞恶的钝光。   “烂银九节鞭!”胡彦之微凛:“西山‘九云龙’?”   那人忽露狞笑‘I“没见识!九云龙算甚?这是云龙十三———”   胡彦之打断他。“我没想知道。干下这等事,你还要万儿做甚?连立墓碑也不配!”   那人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怒极反笑,点头道:“也好。没必要遮遮掩掩,该怎麼便怎麼.”甩鞭空击为信,数名锦带豪士从一旁屋里绑出一名少女,虽吓得花容白惨,却仍紧抿小嘴,瞪大美眸,如猫头鹰般不住转动,似好奇又惊恐,总之反应就不像常人,却不是翠明端是谁?   “……明端?”胡彦之一凛,夹腿驻马,扬声道:“你有没有怎样?怎会……怎会跑到这儿来?”   那持鞭之人,正是金环谷四大玉带之一的“云龙十三”诸凤琦。   他冷蔑一笑,寒声道:“这就同胡爷没干系了,你且担心自个儿罢!”蓦地两旁房顶齐发声喊,涌出大批埋伏的人马,从茅顶拖起黑呼呼的大团物事,挟著无数草杆,朝胡彦之与策影呼啸著掷去,层层叠叠、此起彼落,正是以粗索结成的巨大绳网!   第百六五折、孤魂野岭,血海横流   上回在金环谷,策影接应老胡那晚,负责指挥阻截的是四大玉带中的“云风成雨”岁寒深。据说此人出身西鲲别府,武功深浅不知,但十九娘看上他出谋划策的能力,引为智囊,也给了他一条玉带。金环谷从一片荒凉山坳,摇身变为越浦首屈一指的销金窟,摆平官府、打点地头,乃至变著花样招徕客人,每一步之后都有这人的身影。   “岁先生”平日深居简出,极罕露面,连诸凤崎都只远远瞥过一眼,轮値也仅与人称“南公”的南浦云搭档,非常神秘。当夜胡彦之与策影扬长而去,岁寒深引为奇耻大辱,才设计出万安击这个阵型来。   七八张结实的绳网罩落,策影巨蹄一蹬,闪电窜前,足足飙出一个马身有余,半数巨网登时落空。胡彦之更於此际展现出绝佳的马术:双手持剑无韁,迅猛的疾冲势中,仅以双腿维持不坠,顺势后仰,剑错如交剪,凌空削断一张绳网!   突然间,策影斜向跪落,老胡顿失平衡,唯恐误伤兄弟,自鞍顶滚落,赫见整条街每七八尺便拉起一条绊马索,高低错落,掀起大蓬沙土,显是埋於地下;便只这麼一阻,最后两张绳网终於落在策影身上。   老胡著地一滚,举剑上撩,利用剑刃与绳网重量相叠,於其中一张划开缺口,以利策影挣扎破坏———自古对付骑士良驹,来来去去就几种花样,这一人一马行侠五道,见的网阵没一百也有五十了,浑没放在心上。他滚出网罩,活动活动筋骨,正准备狠狠修理将跃下房顶的金环谷人马,岂料两侧黑压压的人影却没个离开的,但听“喀喀喀”一片机簧绞响,人人双手间都晃过一抹金铁拧光,却非刀剑斧钺,而是一只既像扁匣又似墨斗的硕大物事,齐齐对准绳网中的巨骑。   胡彦之背脊一寒,蓦然省觉。   ———机关弩!   弓箭与绳罟,向是应付铁骑的两大利器。弓乃军械,除少数如猿臂飞燕门之流的门派,仅军队与公人才能配用。猎户惯使的小弓,或绿林山寨常见的弹子弓,威力射程均无法与铁胎弓相提并论。   除了弩机。这种以绞盘机关发射箭矢的器械,毋须苦练射技,连妇人孺子都能使用,杀伤力绝不下於正规军里的马弓手,莫说私造,光持有便足以获罪,鬼先生他……居然拿来对付自己的手足兄弟!   一瞬间胡彦之忽然明白,他踏进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兄长为留下他,不惜除掉他最强有力的臂助———诸凤琦面色骤寒,“啪!”一声抽动银鞭:“放!”两边屋脊上飕飕声不断,狞恶的箭雨疯狂地飙向街心!   “策影!”老胡不及舞开双剑,猛撞入最近的一幢屋里,蓦听轰然一响,探头出门框,见对街一屋塌去半壁,连著铁球的双重绳网被拖入其中,半圮的夯土墙插满箭羽,显然策影在危急间也做了同样的判断,只不知避过多少,又被射中多少。   胡彦之心痛如绞,屋倾掀起的沙尘尙未全落,难以悉见,屋上金环谷众不分青红皀白,往尘雾中死命放箭,飕然劲响不绝於耳。   本欲再瞧,蓦地两枝流箭贴耳削过,老胡一缩脑袋,背倚内墙,赫见屋底捆著一家四口:手脚被缚、口塞布巾,腰下几近全裸的妇人拚命用身躯遮护儿女,身畔男子对正窗台,被两枝流箭钉在墙上,双目圆瞠,断气前不知是惊是怒。   (畜生……这帮畜生!做……做得什麼事来!)   胡彦之狂怒起来,挥剑削断妇女手足之绳,一手一个,将孩子塞入床底,却见那妇人扯下口巾,呜呜呜地扑向尸体犹温的丈夫,张大嘴巴却说不出话来。胡彦之一扳她肩头,她尖叫著回头一咬,老胡却没缩手,两排细齿嵌入肉中,鲜血长流。   “保护孩子。他们现下只靠你啦。”老胡和声道,彷佛一点都不疼。“无论发生什麼事都别出来,我给你报仇。”妇人晶亮如兽的眼眸恶狠狠地瞪他,口中呜呜有声,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流下泪,松口缩入床底,抱著孩子呑声飮泣。   胡彦之撕下袍角裹住血肉模糊的左手背,也把剑柄缠在手中,右手倒持雄剑,踏壁纵上横梁,“哗啦!”一声穿出茅草顶,左回右旋,斩落两枚头颅,右手剑串过第三人张大欲喊的嘴,由上而下标入茅顶,一松剑柄、抄住他脱手的弩机,扫过斜对面的房顶,惨叫声中数人跌入街心,旋被同夥的羽箭射成刺蜻。   “……人在屋上!”   “别让那厮跑了!”   可胡彦之没打算跑。他提运眞气,对著烟尘未消的圮屋大吼:“你先走,咱们老地方碰头!莫连累了无辜之人!”语声未落,断垣底下轰然震响,策影巨硕的身躯破土而出,口中叼著一名昏迷不醒的小女孩,没待众人反应过来,前踢后踹大肆开杀,踏著一地红白烂浆与扭曲的尸骸绝尘而去,背影虽有些歪跛,仍是快得不可思议。   行进之间,它不住纵跃跳闪,躲避弩箭,犹能踹塌屋墙、撞倒梁柱,遇有跌在左近的,便一蹄踏碎头颅,所经处金环谷众人无不惊慌窜逃,可惜幸者寥寥,已分不清是谁在追杀谁;眨眼之间教它杀出重围,徒留一地惨烈。   胡彦之大笑,随手将机关弩的箭匣射空,掷往对面,砸得一人头破血流,后仰跌落。他拔出尸上之剑,踩著屋脊向前疾奔,三两交错间,猛然跨上同一列的邻屋茅顶,切菜砍瓜般撂倒一片,每出必夺人命,毫不犹豫,俐落如风;一屋杀完看也不看,飞也似的纵上隔邻,继续斩杀。   那屋上原有五人,才照面便死两名,另二人转身欲逃,噗噗两声剑贯胸膛,穿心而出,足下尙不及止,迳将躯体拔出长剑,才摔下屋顶。最末一人魂飞魄散,已来不及跃下,就地趴跪,哀告讨饶:“英雄!小……小人没有———”头颅飞起,兀自急旋,胡彦之已起脚踢下无头尸,跃向下一幢。   蓦地一道匹练银光飕至,截正去路,老胡身在半空难以闪避,眼看将被劈成两月,右手长剑一挥,“铿”的一声脆响,藉势倒飞出去,落地时微一踉跄,胸口如遭重击,连转几口眞气才稍抑烦闷之感,右掌微颤,虎口裂创淌出鲜血,沿剑刃一路蜿蜒,滴答、滴答点坠於地。   诸凤崎银鞭一旋,“泼喇!”重击地面,掀起黄沙如浪涌,“唰———”一声刮过胡彦之的袍襴裤脚,余震隐隐,可见其沉。   九节钢鞭看似轻灵,在器械中却属重门,每一节如力臂延伸,连接九节之后,出手不啻巨灵挥臂,分量不能以人身的内功气力估计。   诸凤琦以“云龙十三”自况,号称压倒师门九云龙,钢鞭不仅多达十三节,毎节更有尺余长短,加上串连的钢环、同样近一尺的握柄,挥展开来,径长丈半,鞭劲之重,与山倾洪溃也差不了多少。   硬撼丈余长的十三节鞭实属无智,这也是诸凤琦无视下属惨亡,在一旁冷眼观察,终於选在这个节骨眼出手的原因。   胡彦之不得不接,一上来便伤了右手,伫立片刻,周围的金环谷豪士将机关弩或负於背、或悬於腰,各持本来兵刃,渐渐包围上来,进逼至三四丈内,诸凤崎却退了开来,朝左右一使眼色。   其中三人见状,抡刀扑向胡彦之,眨眼虽是两死一伤,众人也看出点子伤了右手,剑威大不如前,前仆后继上前争功;老胡双剑连出,彷佛周身是眼,仗著精妙身法在人隙间闪动,前点后扎,身上不住见血添伤,仍是出手必有人倒地,然外围人影层层叠叠,越来越多,始终都没能接近战圈边缘,遑论突围。   困战片刻,老胡大叫一声,跟跄跃前,却是背门挨了一刀。   他及时回剑,掠过那人眉眼,汉子鲜血披面,痛得扔刀捣眼,陡地凶性大发,闷著头一撞,双臂如铁箍般牢牢箝住老胡的腰,不知哪儿冒出的一股熊蛮劲,抱著人狂吼前奔,“砰!”一声闷响,将老胡重重压在墙上。   胡彦之背创正汨著血,一撞差点痛晕过去,却怎麼也挣不开,附近几个拿长兵器的趁机往他身上招呼,却被老胡右手剑一一格开。他连膝槌都用上了,那人仍不放手,胡彦之左手剑由下往上一送,自他背胛穿出,顿时了帐,无奈仍挣不出,又痛又累,面如淡金,不住咻咻吁喘。   其余人等正欲涌上,却被诸凤琦喊住。   “退下!”   面色青白的瘦汉舍了丈半重鞭,从袖里抖出另一条烂银钢鞭来,一数虽亦是十三节,却只比普通十一节鞭略长些,是将每一节都予以缩短,合凑十三之数。“让我来。”   周围的青带豪士们听了,面上都露出不满之色。   诸凤琦提早出发,自是为了争功,所携除几名锦带心腹,多是攀龙附凤、巴结於他的青玄二色腰带,诸凤琦连名字都未必叫得出,遑论交情。众人见凤爷袖手多时,一上来便欲收成,无不齿冷,但谁也打不过他手里那条烂银钢鞭,没敢吱声,意兴阑珊地散至两旁,还有人索性一屁股坐下,乜冷眼瞧著。   诸凤崎走近,差不多抬手一抽、恰能往胡彦之脑门硒落的距离,狞笑道:“你上次闯金环谷,恰是我不在,由得你放肆!主人让我带回活口,可战场无眼,拚战中失手杀人,也是常事,只怪你不肯束手就擒。”抡动钢鞭,故意发出冷冽的铿铿撞响,颇有猫捉老鼠的意味。   “你叫诸凤琦,对罢?自称‘云龙十三’的……我想起来啦。”胡彦之例嘴一笑:“听说你仗著家里有钱有势,专寻细故,娶妻杀妻、娶妾杀妾,手段残毒,称‘振夫纲’,其实就是专欺女子的孬货。后来事情闹大了混不下去,连门中尊长都要清理门户,只好亡命江湖,不思己过,反视师门如寇仇。你知不知道出名有很多种,美名是名,臭名也是名;你这名声,简直臭得没边了。”   诸凤崎不算能言,一向是以力服人,被他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无一词辩驳就罢了,居然是被个气喘吁吁、半死不活的败军之将连珠炮似的抢白,连打断他的顿点都没找著,杀气更盛,冷笑:“多费唇舌,想拖延时间麼?”   “对。”老胡诚诚恳恳地说。“单手弄开缠布,本就麻烦。我用右手帮忙就骗不了你了。”亮出松脱长剑的左掌,一握汉子腰际的机关弩,朝诸凤琦之面扳动机括!   飕飕飕飕四箭连环,距离近到诸凤琦仰头不及,一霎间尽展绝学,再无保留,张嘴“喀!”咬住一箭,第一|枚几乎射中嘴唇,撞上死命阖紧的牙关,硬生生撞断一枚犬齿,两两弹开;箭镞落地,他却骨碌一声呑下断牙。   第三枚怕要射穿咽底,诸凤崎无暇思索,左掌一挡,短箭射穿掌心,痛得他闷哼栽倒,恰恰避过第四枚。身后一名最近的青带豪士翻身倒地,被弩箭射中眉心,哼都没哼便断了气。   正当众人错愕,胡彦之推开尸体,如箭离弦,飞也似地掠过诸凤崎身畔,迳朝击尾方向狂奔!他本擅轻功,死样活气的狼狈泰半是装的,豪士们或蹲或坐,全无防备,抄家伙起身已然不及,眼睁睁看胡彦之掠出视界,跑得无影无踪。   诸凤崎一跃而起,满嘴是血,这连环三箭不仅射断了牙、刮破嘴唇,连舌头也伤了,满襟血渍甚是怕人。他抹也不抹,瞪著狼目攒紧掌箭,“啪嚓!”一声断成两截,才将断箭咬出吐掉,撕衣裹起,双目须臾未离胡彦之逃逸的方向,彷佛要以目光硬生生将他射成箭猪。   一名与他相熟的锦带豪士拿出巾帕,上前道:“凤爷,您的血擦———”话还没说完,冷不防银蛇呼啸,脑袋开花,倒地淌溢一片红白。众人惊獣了,见诸凤琦霍然回头,咬著满口鲜血,訾目狠笑:“走脱那厮,我将你们全杀了!追!”   老胡一跛一跛跑著,背衫一片淫儒,浸的却非是汗,而是鲜血。   鬼先生虽说了要抓活的,毕竟金环谷之人不知他与老胡的关系,胡彦之屡寻金环谷晦气,又在房顶开杀,恁谁对上,亦决计不敢留手;他身上虽是些零星外创,加总亦甚可观。   更坏的是:诸凤崎纵有千般不是,仍忠实地贯彻了围杀的阵型,除开天镜原紫龙驹那非同凡俗、不似活物的强悍,此番依旧超越了岁寒深的布计,老胡虽情急生智,狠狠利用了诸凤琦的自私与好大喜功一把,成功逃往越浦的方向,但若易地而处,他定会在这条路上至少安排一支伏兵,以避免发生现在这般景况。   换言之,自己虽逃出陷讲,没准正往第二处奔去,前路危机四伏,尙说不上脱险,再来一群杂鱼齐齐包围,老胡怕已没有再战之力。他察觉体力正飞快流失,头晕目弦、脚步虚浮,为集中精神,强迫自己思考起来。   首先是无央寺。   如今看来,“会七玄宗主於‘无央寺’”一节,已确定是骗局,是鬼先生假翠十九娘之口放的饵,来钓自己这条大鱼上钩。   问题在於:这个局,十九娘究竟涉入到何种境地?老胡不敢拍胸脯说自己懂女人,但,听到谷城铁骑突袭金环谷的心焦,以及被重要之人当弃物般恶意戏耍的断肠寥落,不是谁都能演得来的。他自问阅人无数,被个女人连骗两回,只能说是白日见鬼。   他以为十九娘亦被蒙在鼓里。鬼先生这局玩得彻底,直将十九娘的价値利用殆尽,连一点渣滓都不剩。翠氏母女虽是下属,并非无有情分,十九娘念兹在兹,不断提醒他顾念兄弟之情,代表不仅仅视兄长为上司……再怎麼说,这般蒙骗、利用她,委实太过分了。   再来是翠明端。十九娘逃到天水当铺非属偶然,沿途接应、抹迹全是鬼先生安排的人,兴许便是出自“豺狗”的精锐亲卫,明端早被移出金环谷,於天水当铺等待母亲。退万步想,十九娘胆敢放手报复鬼先生一把,透露情报、向幕后掌狐异门大权的胤野打小报告,皆因女儿安全无虞,若明端还在鬼先生手里,她是万万不敢轻举妄动的———胡彦之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采信了她所透露的集合地点。   但鬼先生若要明端,吩咐一句就行了,何须费事绑人,还专程弄到弃儿岭万安撃这种荒郊野地?老胡离开天水当铺时曾经过她的房门前,屋里呼吸平稳,并不是空无一人……   但那也不是睡著了的轻鼾。   他突然会过意来:翠明端,极可能是前日从母亲那厢磨出了无央寺的线报,下半夜老胡前脚刚走,她便随后溜出了天水当铺,意图跟踪。岂料胡彦之在出城前,还走了趟朱雀大宅,以翠明端不通世事,当然也不可能有跟踪老胡的能耐,出了后门不见有人,一路瞎摸,竟教她来到万安撃。   适才混战之中,他没能追著明端的去向,逃出万安撃时已不见其踪影,算起来明端也是为他才陷於贼手,她过往怎麼说也是金环谷的千金,诸凤崎腰上那条玉带还是她母亲给的,那厮的下属对明端动手动脚的,毫不客气,看来十九娘已被排除在鬼先生的组织核心之外,连底下人都摸清风向,不留情面。   (糟糕!不能……不能丢下她不管……)   十九娘若知自己非但是弃子,还是假传信息的饵,该有多伤心!要是还失去了女儿……胡彦之正犹豫是否折回,赫见远方黑影晃动,人声逆风而来,越追越近,心头一惊,才知脚程受伤势影响,不知不觉缩短了步幅,原本拉开的距离,转瞬间又被追上。   “找到啦!看来走的是这条路不会错!   “咦,这里有血迹……喂,你们快瞧!”   “……大夥儿快点上,莫走脱了这厮!”   胡彦之索性停下,打算缠起背创大杀一场,拉几个垫背的也値。才这麼想,足下忽一踉跄,差点栽了跟斗,竟袢著路旁一具横尸,触手犹温,却是刚死不久,服色一瞧便知是金环谷的人马,腰间系带五彩斑斓,却是条织锦带子。   老胡同金环谷作对忒久,摸也摸清了他们的底细,锦、青、玄、赤四级中,青带以下几人齐上都不够他打,遑论赤玄;锦带一级里还是有些好手的,适才团战中混了三两名锦带豪士,忽施奇招,老胡便挂了彩,虽说是倚多为胜,比之其余三色一剑一个,其能耐不可一概而论。   这名锦带是给正面一刀劈死,才拖到草丛里来的,连断作两截的厚背鬼头刀也扔在旁边。杀人者出手刚猛,迎面一斫,刀断刃、人断魂,霸气横溢,可惜与拖入草丛藏身这种小家子气的做法格格不入,难免令人失望。   乾脆直接问他……算了,还是别问,不会有什麼好答案的。老胡叹了口气,拄见起身,迈步前行。   野岭荒道间,不知何时搬来两块大石,一左一右,分置道旁,上头架了条七八尺长的双叠厚木,恰恰把路拦起。一人手里提著酒酲,坐在厚木板上啜飮,小口小口喝得挺宝贝似,不厌涓滴的寒碜模样,与架木拦道的路匪豪气又兜不在一块儿,怎麼看怎麼别扭。   “陈三五!你不是回郸州老家了麼?怎地在此地瞎摸?”胡彦之割下袍襴撕作长条,双手圈绕,将渗血不止的背创裹上两匝,用力系紧;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强迫自己习惯压创的疼痛,眨著满眼金星一屁股坐上木架,取了他的酒仰头便飮。   “来等你啊,胡大爷。”陈三五抓抓胡渣满脸的清瘦面颊,没精打采地一笑。   “这酒不坏。”胡彦之会过意来,斜眼道:“奶奶的,我给你的那两百五十两呢?还剩多少?你敢全拿去买了酒喝,老子现场就剁了你。”   陈三五双手乱摇。“哪能啊?就这一坛。也不贵,我家乡郸州龙妻来的,我跟你说过。好喝罢?”   “挺好喝的。”   “在老家喝更好。”他拨开遮额的乱发,免得扎了眼,笑道:“我过去身上没银子,经过酒肆莫说进入,连眼都不敢乱瞟,担心瞧多了要给钱,都喝谷里的酒。没想龙妻白酒也是有卖的,越浦人嫌味儿薄,不好卖,价钱倒便宜。当然要比我家乡贵。”   胡彦之又飮了一大口,酒气上涌,喉咽里热辣辣地直通胃肠,背上的痛楚倒是消减得多,怡然笑道:“这后劲好啊,怎能说是味薄?是你家乡的水清罢?”   陈三五慢呑呑地望他一眼,直到额发晃落又刺眼眸,才别过头去,嘴角微微一勾。“胡大爷,我觉得答应卖你这事,眞是太好了。有机会的话,我请你回家乡喝酒。”随手提起立在一旁的鲛鞘单刀,横在膝上,轻轻抚摩,咧嘴笑道:“快走罢,这儿有我。就此别过。”微一颔首并不起身,就当是道了别,接过酒酲扬手掷出,匡当一声碎於岩上,迸出甘洌酒香。   胡彦之不及拦阻,望著酒渍乾瞪眼,心痛如绞:“娘的你耍什麼帅啊!酒不是钱买的麼,教你糟蹋!”手按他的鸡窝头各种擦洗。陈三五豪壮的身影如破抹布般被拧一地,惨叫不绝,百忙中不忘提醒他:“胡……胡爷……不……不是,追……追兵……你……快逃……”   “你妈教你逃,你妈教你逃!”胡彦之怒火中烧,继续擦洗。   陈三五被摁上木架一阵荼毒,才发现身后大批人马逼近,阵列齐整,行进间无一人贪功抢进,个个腰系锦带,为首之人双手负后,缓步前行,一头灰白相间的覆鬓厚发宛若狮鬃,虎目含威,怒气腾腾,正是金环谷四大玉带之一的“通形势掌”云接峰。   云接峰御下严谨,不怒自威,手底下人井然有序,无敢造次,他这拨人虽来得较晚些,速度次序却稳压诸凤琦那一拨,大队人马在路障前散成半弧、列开阵型之后,另一边的青带豪士才三三两两掠至,也不知应进或应退,杵在当场,只等凤爷来发落。   云接峰面色铁青,只瞥陈三五一眼,森然道:“你是范大成带入夥,江成彬那一组的,叫……叫陈三五。新槐里之后你便未曾回谷报到,在这儿做甚?”陈三五料不到他竟叫得出自己的名字,略微吃惊,旋即耸了耸肩,懒凭一笑:“云总镖头,我自行离夥啦。这会儿,不在江成彬江老大那组了。”   云接峰迳点了点头,沉静道‘,“既然如此,江湖火并,身死莫怨。”   “总镖头也是。”陈三五拱手还礼。云接峰身后的锦带,十之八九没听过陈三五,却认得他腰上玄带,听他向云总镖头叫板,若非恐见责於云接峰,只怕当场便笑成了一片。   胡彦之见多识广,蹙眉略想片刻,骤然一凛,低声问:“他是云接峰?通形峰与鎭海镖局的那个云接峰?他也在金环谷?”陈三五苦笑:“只怕就是。”   私语之间,万安撃那头的追兵终於来得七七八八,诸凤琦越众而出,下颔颈襟全是鲜血,狠目如狼、唇面益青,模样十分怕人。他牙舌受创,开口甚是疼痛,本就急不得,还未出声,另一头云接峰踏前了一步,提气扬声道:“凤爷!上头发落的时辰未至,你何以早来?那‘飞云步弩’原该用於本次行动,你私自提出库房,又作何解释?主人亲点了参与行动的弟兄,你却带上了另一批,若无说法,恐难向上头、向弟兄们交代!”   诸凤崎面色铁青,还未接口,身后另一名锦带心腹赶紧缓颊:“云总镖头,凤爷是担心点子出其不意,抢先一步,才带相熟的弟兄们前来打扎……”   云接峰打断他。“谁让你来的?”   那人一怔,强笑道‘,“我们都是自愿随凤爷来的———”   “谁让你来的?”不料云接峰再度抢白,又问一次。   “我等是自愿前———”   “……谁让你来的!”   云接峰一声断喝,全场皆震。那人首当其冲,身子一晃,小退了半步,嘴角汩血,忙伸手撝住,被同伴扶到一旁调息,以免遗下内伤的苗子。“此问除‘主人’二字,皆是错答!”云接峰虎目一睨,越过陈、胡二人肩头,扫过对面的青玄二带豪士,大声道:“非得主人允可者,不得参与行动!出手视同背叛,所携‘飞云步弩’少时缴还,箭可不计,弩须完好,缺得一具,连坐处置!唯缴回二具以上者可免。”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退开,精觉些的更是悄悄转身,往万安击奔去,想在屋瓦堆里多拾一具,免受云总镖头追究。   云接峰定定望著满嘴是血的诸凤崎,面无表情说道:“凤爷乃主人亲点名单在内,自可出手。擅取步弩、私聚朋党事,留待主人发落。”诸凤崎开口不便,见左右皆退,大势已去,也没甚好说,盯著他一迳冷笑,目光险恶。   云接峰说了该说的,不再理会他,精锐的眸光射向胡彦之。   “胡爷,主人说了,非到万不得已,决计不能伤你;但若损伤我谷弟兄太甚,不得不然时,只须留住性命即可。我见你的模样,再打下去,命都未必能保得住,要不你二位齐上,三招内云某拾夺不下,听任二位离去。胡爷以为如何?”身后一干锦带面色丕变:“云总镖头!”   “万万不可!”   云接峰微皱著粗浓灰眉,目光乜回:“按你们之意,一早便想上前群殴,来个倚多为胜麼?眞当自个儿是土匪?”众人面有愧色,这才不敢再说。胡彦之啧啧两声,笑顾诸凤琦道:“多学著点。人家不止比你有名,最要紧的是这名声还不臭,你以为是沟里掏的、路旁捡的麼?”回头拱手:“云总键头过去雷响的万儿,我今天算是见识啦。”   云接峰面无表情,冷道:“罪人贱命,没甚好见识的。胡爷进招罢。”右手一掖袍角,左掌平伸,做了个“请”的动作。陈三五正欲拄起,却被老胡拉住。   “云总镖头方才说了,你们不是土匪,可知这位诸爷连夜带领手下,占了万安撃,捆缚男子、奸淫妇女,干尽匪寇恶行?至於包围群殴、倚多为胜的事,也没少干过。总镖头这番话,听得人格外刺耳啊!”   云接峰面色丕变,星目凝光,射向对面诸人。“有此事?11那些青带、玄带的惧於其威,不由得小退半步,没人敢接口。   胡彦之推波助澜,扬声道:“昨晚没奸淫妇女的,给老子站出来!”用上八成眞力,不亚於云接峰适才一喝,再加上“人匿於群”的微妙心理,当场竟没人挪动双腿,看来便像是全认了一般。若换个问法,教奸淫女子的站出,也可能得到完全一样的结果。   不管云接峰有没看破这个小把戏,脸色也够难看的了,老胡灵机一动,打铁趁热:“适才混战中,我见你的人也绑了十九娘的女儿,不知带到哪儿去了,也不晓得有没遭受污辱。世风日下,这年头连奴才都欺主了。”   云接峰霍然抬头,忽点足一掠,扑向木架,双掌左推右拦,齐齐接住胡陈两人来招,推运之间,倏已翻过二人头顶,诸凤崎身子一侧,让出他落足之地。   胡彦之与陈三五只觉肩臂极沉,所施之力不但全作用在彼此身上,余劲还将云接峰凌空抛出,宛若礮石;借力使力不难,难的是倾刻挪移,几无停顿,不由得交换眼色,心同一念:“好个‘通形势掌’丨。”   云接峰足尖触地,迳望前走,头也未回,所经处众人皆自动让道,谁也不敢档了云总镖头的前路。他只抛下一句:“在我回来之前,谁也不许动手!除非这两人想硬闯,杀之无赦!”身形微晃,倏成路底一抹灰影。   随他而来的锦带豪士各擎兵刃,全神戒备,另一头诸凤琦“铿啷”一响,甩出随身的十三节鞭,缓缓走向胡彦之,眸中杀气腾腾,意图不言可喻。锦带之中一名与他相熟的,连忙隔著两人一木的大路障喝止:“凤……凤爷!云总镖头说了,谁也不许动手,凤爷莫为难弟兄们———”   “蠢货!”诸凤崎张开血口,狞笑道:“婆婆妈妈,你们哪回逮著了胡彦之?   万不幸云接峰三招落败,当眞放了人走,你们要一起扛麼?“攘臂回头:”任务失败,才须追究!你们几时见过胜利者要连坐处罚的?将这两个剁了,要功有功,人人无过!“   锦带这厢人人相觑,还拿不定主意,青玄带那边就没什麼好考虑的了,几个胆恶粗鲁的拔出兵刃,自诸凤琦身后奔出,朝陈胡二人杀去!这下变起肘腋,陈三五看得目瞪口呆,忽觉悲愤:“胡爷!云接峰虽厉害,怎麼说也只一个人哪!三招!你就同他打三招……咱俩齐上还不行吗?好端端的扯什麼大小姐啊!”   老胡挠挠脑袋,牵动背创一阵咖牙咧嘴的,模样也挺不好意思。   “我哪知道这人心还挺热的……他是十九娘的姘头,还是有亲?”   “该是有恩罢。”陈三五止住哀嚎,正色道:“我听说是十九娘把他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那时他喝得人都废了。”笃的一声,竖起鲛鞘格住一柄单刀,起脚踹得对方双膝陷地,平平滑出丈余长,刀板左拍右甩,准确无误地自锋刃雪光间抽中随后两人的面颊,都是一击即倒,死活不知。   “知恩图报,嗯,还算是个人。”老胡乐得不用出手,趴在木架上撑著下巴,饶富兴致。“看来我这两百五十两没白花,你这手三元刀挺帅的嘛!”   “哪来的三元刀?我就随便打打而已,没名目的。”陈三五钢刀未出,连起身都不必,金刀大马坐在木架上,信手撂倒了四五人,青玄带这厢余众终於明白:这不见经传、一脸杂鱼相的家伙,丝毫没比金环谷克星胡大爷好斗,不是单打独斗能摆平,再上来时都是三两并肩,打了群殿围死的主意。“廖进、庞鸥,你们别来!”陈三五开声暴喝,一向惺忪的瞌睡眼蓦地绽出精光,发飞衣扬,气势慑人。原本混在人堆里的两人闻声止步,受这声断喝冲击的气血兀自在胸中震荡,杀气一馁,夹著尾巴开溜了。   “是你朋友?”老胡笑问。   “舍过我酒喝。”陈三五叹了口气,苦笑道:“人忒多,不能留手,只怕要杀人了。”锵的一声拔出单刀,斜斜一掠,将两柄月牙虎头钩一并砍断,余势不停,斫开来人喉管,倒地时脑袋压在尸身下,只余颈后一点皮肉相连。   一同扑上来的人都傻了,最前头的纷纷急停止步,被后头来不及减速的撞正背心,其中两人胸前“噗噗”两声,冒出带血刃尖,糊里糊涂便丢了性命。其中一名误杀同伴的,索性以尸身为盾,推送著往陈三五身上撞去,手里扣著两枚甩手锥,正想来个出其不意,突然身形一矮,剧痛钻心;还来不及惨嚎,视线陡地抛高,满眼都是云影日光———陈三五一刀横断四条腿,反手一带,两颗头颅齐齐上天。可怜那被身后伙伴误杀的,不仅死了两次,还没能留下全尸。   那柄鲛鞘单刀是胡彦之替他张罗的,购自越浦街边的打铁铺子,刀质不坏,做工也扎实,是口好刀,但绝不是削铁如泥、斩首似切菜砍瓜的宝刀。见他出手,终於确定草丛里那名锦带确死於陈三五之手,或是云接峰一队的斥候,不巧撞上正搬石架木砌路障的陈三五,一刀便丢了性命。   “胡爷,这是‘三元刀谱’里的地元刀,讲究分金断石,出手不容第二刀。”陈三五目视前方,正色道:“招式不太重要,没有这种刀劲和一刀两断的决心,便使得刀谱里的卅六式套路,也不能叫地元刀。”   胡彦之本想提醒他留神,不用分心说话,忽然明白过来:“他说卖了我武艺,便认认眞眞讲解给我听。难怪他卖命给金环谷时,也是认认眞眞求死。”然而现场情况已不容两人闲聊,诸凤琦来到近处,右臂一扬,银蛇矫矢腾空,呼啸而来,胡彦之本欲躲避,猛想起陈三五还在身后,挥剑格住,咬著一口血温绞住钢鞭,纵身跃了开来,把战圈从木架拉到一旁空地。   这麼一来,陈三五虽不致受到波及,背门也失却可靠的战友,一人独对两头包围,急急扬声:“胡爷——————!”胡彦之以剑绞紧十三节钢鞭,左手握住不让抽回,扯著诸凤崎横向奔出,百忙中回道:“你一有机会就逃,金环谷不敢杀我!”   陈三五一听更急了,叫道:“不是!胡爷你再退远点儿,这麼近挡著我出绝招了,很麻烦的。”   “……拜托你们可以一起上赶快把他砍死好吗?谢谢了。”老胡诚恳地对周围的青玄豪士喊道。   可惜陈三五连杀几人,刀不二出,这帮本事稀松平常的三脚猫全都崽了,哪有胆子再上?有多远退多远。曾与陈三五喝酒的廖、庞二人,见藉尸身掩护的那人四分五裂、死无全尸,骇得一跤坐倒,廖进揪紧同伴的袖子,颤道:“老……老庞!这……这陈三五是中邪了麼?怎……怎会这麼厉害?”半天不闻回答,蓦地传来一阵淡淡腥骚,臀下温濡一片,却是庞鹤吓尿了裤子。   见凤爷对上了姓胡的那厮,锦带这厢面面相觑,终有几个野心大的,不想让云诸专功,不顾同伴喝止,刀剑出鞘,齐齐围上。   陈三五的地元刀威力奇大,然而锦带一阶的实力远非青玄二色可比,能接下一刀的大有人在,虽折了三两名,渐渐掌握分进合击的节奏,彼退我进、你攻我守,陈三五终被逼得起身离开木架,一柄单刀舞如飙风,每一斫必有人伤退,是以身前四五人进攻不绝,仍无法逼他回刀自守。   这厢胡彦之缠住了诸凤琦,虽背门受伤不轻,但诸凤琦左掌亦废,只能以单手持鞭,两人算是优劣两平,谁也没占谁的便宜。胡彦之目如鹰隼,看出这边的豪士都是些欺软怕硬的三流盗匪,赶在云接峰回来之前撂倒诸凤崎,约莫便树倒猢狲散了,连组织也未必会再回去,反是陈三五那边随时可能陷危,打定主意速战速决,正欲运劲将诸凤琦扯近,突然左掌心里一阵热辣,整条左臂使不上力,软软垂落,暗自心惊:“……有毒!”却听诸凤琦狞笑道:“西山天涯莫道无回谷的蝎毒,不好受罢?就算你砍了这条臂膀,没有解药,一刻之后也是必死无疑。”钢鞭一振,喀喇喇地扯脱剑缠,老胡一下握持不住,连长剑也被扯了过去,不及夺回,连忙盘膝坐下,封住胸口、左臂几处大穴,运功拮抗逆行血脉的蝎毒。   “喔?挺内行啊。”诸凤崎拖鞭行近,嘿嘿笑道:“我还等你逞英雄,跑几步路耍耍把式,被毒得七孔溢出黑血,耳鼻烂落的模样,没想到你倒是乾脆,直接坐地上了。”抖开鞭头,将老胡脱手的佩剑拖将过来,擎在手里。“我在你腿上身上扎几个窟窿,瞧你还坐不坐得稳妥。”   “在……在兵器上淬毒……好……好长进……”话没说完,“恶”的一声举掌掩口,指隙间却溢出黑浓血污,宛若焦油;放下手掌,赫见嘴唇青紫,手背面上色如白蜡,有几处隐约透著黑点,可见毒性猛烈。周围的下级豪士看傻了,片刻才如梦初醒,慌忙走避,死都不敢靠近二人一步。   诸凤崎有数条钢鞭,无一不是量身定做,这条淬了蝎毒的正是其暗著,专门用来对付娴熟九节鞭的高手,抓住他们必会极力箝制鞭行的心理,以避世医宗“天涯莫道”的独门蝎毒暗算之,曾除掉不少棘手的敌人。   他正想狠狠折腾胡彦之一番,稍泄断牙穿掌之恨,忽听身后一阵狞恶呼啸,继而惨叫声不绝,兵器铿击、呼喝喊叫此起彼落,暗忖:“不就个无名之辈麼?群起围攻拾夺不下,已够丢人了,打得狼狈四窜的,到底是谁在追杀谁?”施以苦刑的兴致猛被打断,怒火中烧,蹙眉回头。岂料大把温液迎面泼至,液量之多,连点足飞退亦难全避,被浇了一头腥咸;一抹眉目,赫见满眼污红!   血海,淌过崎呕高低的泥土地面,缓缓浸过靴头。   在大片污红的中心,散著许多截残肢断体,因断口锐极,一眼就能看出是手、脚,从中心剖成两月的腔子,平滑的剖面能清楚辨出这是什麼脏器、脊椎骨原来是这般分布……   原本还有几个是被拦腰斩断,未必便死,上半身在泥血里惨嚎弹动的,杀人者本著慈悲,一刀一个、迎面剖开,宛若十字分割,这才不见了哀叫。画面里唯一不红的,是站在血泊中央的陈三五,他那柄单刀早已断成两截,任意弃置,连鲛鞘都四分五裂,可见围战之时的激烈。   他一直坐著、权充路障的那条八尺“木架”,此际已对翻开来,露出陈旧的猩红绒衬,竟是个极长极薄的贮匣,匣中之物正握在他青筋浮露的双手间———那是一柄通体超过七尺、竖直较一名成年男子还高的狭长弯刀,刃如月眉,又似牙梳,精巧冷锐的刀型以“美”之一字来形容,毫不为过,然而放大到这般惊人的分量,已非美丑所能论断,骇人的强大压迫感扑面而来,一如持刀的男子。   陈三五被锦带豪士团团围住,战至刀断鞘毁、身披裂创,剩下还在观望的,也都加入顺风使舵的行列,唯恐去得慢了,连一片渣都分不到。他莫可奈何,抡起长匣勉力扫开了这群恶鬼,取出郸州龙妻观一脉的鎭观之宝———沉水古刃来。   金环谷一方的恶梦就此展开。   沉水古刃光刀柄就足有两尺,以极其罕见的海底珊瑚金打造,本身即是异宝,分量极沉,寻常武人双手都未必能持;刀刃却不知是以何物所铸,较精钢软韧,却比缅铁更坚,横持时刀刃绝不弯垂,无比平直,然而挥动如鞭索,变幻无方、绝无常形,加上锋锐到无以复加的刃口,成就了现下的一地卸肢剖腔。   陈三五乱发下迸出两道凶光,双手反持古刃,拖著刀头踏血前行,发出令人牙酸身软的唧唧浆腻。   龙妻观不传绝学《三元刀谱》中的“水元刀”一出,此行的锦带豪士几於眨眼间死绝,无兵不断,无尸不残,还站著的都是没来得及加入战团之人,此际战意全失,即使陈三五背身缓行,也没哪个白痴会上前餵刀,摊作一地羊片。   迎著“无名之辈”森寒的目光,诸凤琦手里捏著冷汗。   蝎毒鞭为淬进毒药,并未掺入玄铁,而是请匠人以“骨槽钢”的技法施於绵铁之上,方能吃入足量的药液。诸凤琦没听过郸州龙妻观,却也知这厮手里的七尺大刀洵为神物,断凡铁如裁纸,要命的是还是一柄长兵;若平日携带的那条玄铁鞭在身边,或可一斗,此际偏偏……   “凤爷,你再不让开,要成地上那样了。”   陈三五越走越快,突然松开左手,跨步愈大,诸凤崎发现他竟能以单手持刀,这膂力只消振臂一挥,以两人此刻的距离,诸凤琦连拿胡彦之威胁都来不及,一霎间连人带鞭分作两月,一合都对不上。正犹豫著要不要撤,蓦听脑后一声暴喝,挟著龙挂般的狂风呼啸,一人飞身而来:“有我在此,休想逞凶!”   ———云接峰!   让这个二愣子搅和,今日老子便是最大的赢家!诸凤崎忍不住嘴角微扬,用尽全力侧身一让,却非远远遁出沉水古刃的攻击范围,而是扑向一旁的胡彦之!   前方陈三五愀然色变,挥过刀臂,将近九尺的锋锐刀罡狂扫而来,快到诸凤崎不及扳过人质、挡在身前,赌的是云接峰身为带队领头的无聊坚持,会想尽办法让每个人都活著回去,包括取弩擅离的竞争者———而云接峰并未目睹,那柄刀到底有多锋利。   (你的通形势掌,架得住那把见鬼的刀麼?)   刀罡削来,诸凤崎连眼都不闭,正等云总镖头的热血披面,一声铿响,身畔飙过几缕乌风,飕如箭矢破空,交锋之后,竟是陈三五小退半步,肩头见血,回刀格开了敌势,重新以双手握持,凝然不动。   ———云接峰……也使兵刃!   自此云接峰仍未行经身畔;适才飙过的,是他的兵器。诸凤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云总镖头所使,是杆丈二红缨枪!   (第卅三卷完)   第三十四卷:谁主七玄   ◎书目   第百六六折诳世弥弥,天涯莫问   第百六七折鬼蜮之丧,中道王存   第百六八折师出有名,暗夜惊心   第百六九折碎骨金轮,徒自缄忆   第百七十折彼梦如是,说时曾经   ◎简介   弃儿岭万安邨内一场鏖战,为鬼气森森的七玄大会揭开序幕!鬼先生展开“血祭”的目的,究竟为何?深夜离家的少女、擅作主张的部下、为义反目的手足……一切看似失控,最终又是何人算计?   无星之夜,鬼蜮祟隐,无央寺的初心会后,角力才正要开始。三条路线、四组人马,鬼先生开出於己不利的条件,为何他的笑意却令人如此惊心?   本卷的封面人物是死人界的一枝花,夏星陈夏代使!封底的兵设,则是苍岛战神肖龙形的佩剑“棘针”,是一柄来自异域、专擅击刺的奇剑。关於漱玉节与肖龙形的过往,也将在下一卷当中揭晓,请大家期待黑得发亮的漱宗主,科科。   截至昨天为止,34卷的人设还未到稿,所以实际出书的时间恐怕还有变数,请以河图的公告为准,等编辑通知我之后,我也会立刻来跟大家说。发生这样的情况,读者一定非常难过,请大家务必了解我们的歉疚,并不是不顾大家的心情,任性地说延就延;有稿子却无法出书,这点我也非常无奈,尤其是33、34的衔接非常紧密,连著看保证爽度大增,相反的,断开来看一定会消损故事的紧凑,说我一点都不在意那是骗人的。   妖刀第一部已近尾声,我很希望能维持一月一本的速度,一路爽快地冲向这个阶段的终点,为这六年的耕耘划下一个分号——就算不是句号,也是我盼了很久的短暂假期(笑)   然而妖刀每一卷的画量,其实对画家来说是很大的负担,我已经跟编辑商量,提早把下两卷的封面、下一卷的人设发出去了,希望能够更有效率地分配时间,避免再陷入这次的窘境。我们可能也会等35卷的画稿收齐了,再把书排进出版排程里,以免大家的期待一再受到伤害,如果因此造成有某个月“没有妖刀”的假象,也请大家多多体谅。   34卷我个人认为是很好看的一集,我对“七玄大会”这个铺陈了很久的关目,用了一个自觉算是有点新意的处理方法。我是看著金庸作品长大的,金老爷子非常擅写这种各方势力齐聚一堂的大场面,无论是六派围攻光明顶、“燕云十八飞骑,奔腾如虎烽烟举”的少林寺之会,乃至密谋对付童姥的万仙大会,那种人进人出的场面调度非常老练;我再怎麼写,至多也是写成向金老爷子致敬的套路,而这样的模版在风火连环坞的会前会已走过一回了,正会再搞一回,岂非令人失望?   所以我绕过了这样的模版,不是让一群人集合在一处,唇枪舌剑、乃至舞刀弄剑分出高低,而是把重点放在“怎麼到达集合地点”上,途中众人各怀鬼胎,谁拦谁、谁抢谁、为什麼……交织出这场变数重重的群戏来。我希望大家看完34卷后,也能不吝回馈想法,喜欢或者不喜欢,我都非常乐意倾听。   倘若最终编辑宣布,要再延一周的话,我会在4/17当天贴出34卷的第一折,稍微让大家止止渴,也请读者体谅这无奈的状况,真是非常对不起(鞠躬)   第百六六折、诳世弥弥,天涯莫问   那枪杆通体黝黑精亮,粗如杯口,与匹练似的沉水古刃相交,竟是流光化散、刀刃偏转,陈三五惊觉有异,已来不及双手握刀。   他膂力虽强,然古刃的珊瑚金握柄非比寻常,单臂舞动毕竟不能悉数发挥,奋力挡开三枪,第四下力有未逮,被长近两尺、厚脊阔剑般的枪刃带到左臂,咬牙退了一步,重新摆开接敌的架势。   ——高手!   应敌时全副心神放在交锋之上,此际定睛一瞧,赫见持枪者是云总镖头,陈三五吓得不轻。没听说云总镖头使枪,况且,这杆枪哪儿来的?观其成色光泽,加上沉水古刃削之不断,怎么想也只能是掺了玄铁一类——   那枪丈二长短,扣掉枪头,铁杆便有一丈,要浮现这独特的乌沉钝光,得掺多少玄铁!份量之沉,怕要两名壮汉才能抬着走,云接峰掖枪狂奔,内息体力的负担重极,况持以应敌,两相竞快?   陈三五嘴角微勾,浮露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这下公平啦,看谁撑得久,谁就能赢!   他一向擅长简单之事,越简单做得越好,打定主意更不犹豫,笑道:“云总镖头,我来啦!”荡开一片水光,映着粼波的沉水古刃悍然挥出,大步飞跨,左抡右扫,正面劈云接峰一刀,下一记忽至身侧,横击枪杆,全不留力,打得满场飞绕,竟无一霎稍停!   云接峰双手持枪,腰马一沉,不仅下盘稳若磐石,连反击都控制在身前这一大片扇型领域,无论陈三五左来右回如何变位,始终攻不进他肘胁之后,巨刃长枪轰击间,速度快得分光化影,若非激荡的劲风掀尘走沙,打得地面坑裂、片石旋飞,宛若两名数丈高的金甲巨灵神挥拳斗殴一般,闭上眼还以为是快刀快剑连绵相竞,金铁交鸣密如连珠,听得人连喘息的余裕也无。   陈三五一轮抢进,未能突破枪围,反而越发摸不清对方招式路数。   大凡枪法,不外乎点扎挑拦、闪赚提颠,“闪赚”者,乃利用枪头方向之易,造成虚、实变化;“提颠”则是以身法步法,大动作地避免对方顺枪杆深入,所谓“见肉贴杆”也,同时幅度变大亦可提升威力,攻守两利。   然而,云总镖头的枪势大开大阖,似乎全在面上移动,专打横面,宛若一片,说是枪法,更像挥舞大旗,若在这丈余长杆挂上一幅旗旆,威力恐怕不仅于此。   陈三五挥舞古刃,连劈带扫,都被长杆挥开,劲力所及,身子被挑飞尺许,落地微一踉跄,惊觉体力消耗过钜,正欲抽退,不及佯攻掩护,云接峰“唰!”一声枪尖标出,扎中他的左肩!   陈三五在枪尖入肉的瞬间身子一斜,沉水古刃靠上铁杆,忍着枪刃撕开臂上肌肉、几能见骨的剧烈痛楚,“唰——”地擦着火花向前疾奔,速度快绝,眨眼冲入一丈之内,碧波荡漾的沉水刃尖逼近云接峰的持枪之手,“噗!”破风声至,云接峰手背绽开一抹极细极长的血线,再不弃枪,转瞬便是五指飞离的下场。   所以云总镖头毫不犹豫地舍了他的兵器。   云接峰双手一放,趁枪未坠地,肩靠掌出,铁杆如槓杆般拉开弹回,将陈三五连人带刀猛然弹飞!此着并非全无风险,他出掌的刹那间,刀已至左肩,刃尖入肉半寸,陈三五闷声弹开之际刃尖一抹,带得云接峰肩衫血出,酾空如虹。   他咬牙单膝跪地,轻舒猿臂,一把拽住了枪尾。蓦地脑后劲风抽落,云接峰着地避开,起身赫见原本立足处轰出一条水沟深浅的骇人印迹,诸凤琦咧着血口,挥动那条长达丈半、宛若银龙般的巨型钢鞭,狞笑道:   “云总镖头!上回咱们拳脚没分出胜负,今儿就来比比兵刃罢!”   从万安邨回来的青玄豪士不仅取了步弩,也带回凤爷的兵刃,只是谁也没料到他会对云总镖头出手。云接峰狼狈避过,趁诸凤琦长鞭卷向陈三五,足尖一勾,将枪杆掖于右胁;诸凤琦没等他调整握持,又一鞭抽来。云接峰避之不及,不能再舍兵器,单臂一格,踉跄后退,嘴角汩出朱红。   他左肩受伤不轻,伤口离臂筋不过分许,差一点便废了条臂膀,已使不动双手大枪。但诸凤琦的丈半银龙钢鞭势头太恶,非空手所能敌,只得半掖半握着枪杆中后段,用身体的力量挥开鞭击,脑中忽响起孟庭殊清脆动听的低语。   ——他一有机会便要杀你。   是么?可我一点也不怕死。我已苟活太久,太对不起天地神明。死才是解脱。   诸凤琦虽只单臂,但陈云二人双双负伤,被攻了个措手不及,均未得喘息的余裕,被他左右抽击,只能以最糟的状况应战,看来便像一力压倒两人似的。诸凤琦极是享受这种以力服人的感觉,抽击之间狂笑不止:   “再来呀!再来呀!你们不是挺行的么?怎地如此不堪一击!”巨龙银鞭狂抽片刻,云接峰右腿后移、脚跟踩稳,将枪末往身后地面一拄,便欲坐倒,藉此修正持枪的姿势——然而此举极险,若是枪身被钢鞭击实了,云接峰形同贴着大枪被硬击一鞭,便未被打得口吐鲜血,定也留下极重的内伤,形同舍身。   果然诸凤琦看穿他的意图,眉飞色舞,拖鞭一旋,拦腰抽向云接峰,他若不舍枪仆卧,这鞭便要抽在他肩颈之间。   云接峰早已料到,面无表情,铁了心拄地一坐,转过伤肩欲迎敌袭。蓦地一抹碧波横里挑来,被钢鞭压弯的刀刃宛若担杆,陈三五咬着满口血温,奋力将鞭节挑回,单膝跪倒变换守势,扬声道:   “总镖头太不爱惜性命啦。不见这廝要败了么?”   诸凤琦面色丕变,怒喝道:“无名之辈,胡说什么!”抖鞭一抽,欲将陈三五拦腰击出,赫见沉水古刃一翻,准确挑断连接鞭节的钢环,轻轻巧巧卸下鞭头!陈三五持刀起身,追着钢鞭一抖刃尖,手腕偏转间,又顺势卸掉第二节。   诸凤琦回鞭自保,送掉第三节鞭条之际,乘势飘退,气急败坏道:“这怎么可能!你等明明……明明……”一口真气转不过来,以伤掌轻按胸膛,面容竟有些白惨。   “很简单啊凤爷——你累了。”陈三五笑道:   “你难道没看出来,咱们三人之中,就属凤爷的内功膂力最弱啦,一抽两,太吃力啊!”言笑间挺刀飞步,窜入钢鞭的防御圈内,波光急颤,七八尺长的巨刃使如软剑缅刀一般,一口气卸掉剩余的十枚铁环,见诸凤琦手中只剩光秃秃的鞭柄,背心飙风忽至,脚跟一立,平平滑开丈余,回刀荡开笔直的枪势,笑道:   “云总镖头!你莫急——”语声顿止,咬牙闷哼,倏地松开古刃,一掌劈得诸凤琦踉跄后退,自陈三五背门拔出的鞭柄上冒出一截三寸来长的尖锥,鲜血淋漓。   陈三五舍刀、摔掌、跃前三个动作一气呵成,锥尖入体寸余即被挣开,未能穿心破膛。他奔出两步便即倒地,眼冒金星,诸凤琦却已大步行来,袖中垂落一鞭,照定陈三五脑门击落!   千钧一发之际,红缨大枪破空掷来,诸凤琦身子一侧,枪刃并着铁杆擦过胸前衣襟;便只这么一阻,云接峰已赶上前来,右手抓住陈三五衣领迳往后拖。   诸凤琦面露邪笑,袖中鞭二度抽落,手无寸铁的云总镖头劲贯左臂,整条臂膀顿时坚硬如铁,横抬一架,硬受了这一抽;细细的钢鞭连转几匝,刮破臂韝袖管,勒出殷红血痕。   云接峰足下不停,运劲一夺,“啪!”硬生生将连接鞭节的细小铁环扯断,将陈三五拖出一丈开外,突然踉跄倒地,白惨的唇面上透出骇人青气,隐隐冒着细小乌斑,缠绕残鞭的左臂伤处渗出黑血,无比腥臭。   诸凤琦扔掉只剩半截的蠍尾毒鞭,反足勾起地上的沉水古刃,拖着走向倒地的两人,越走越快,笑容、动作越发张扬,双手倒持锋锐无匹的长刀,想像适才陈三五劈得一地“人片”的模样,对二人狞笑道:   “江湖争霸,唯有强者才能笑到最后!你们两个窝囊废就一起死吧!”震脚一踏,便要扭腰挥出。   忽见陈三五起身,高举右掌,由上而下劈落,正想开声取笑,蓦听“啪!”一声迸响,彷彿劲风被压缩已极,还没细想是什么,忽觉一物贯体,明明啥都没见,全身气血剧晃、似被压挤撕裂的异感却清晰分明,就像——   诸凤琦的思绪就停在这里。   从额顶发际开始,一道宽约一寸、深逾三分的凹陷纵贯整张面孔,如标出中心线般,笔直没入襟里。他的眉心、鼻梁、人中,缺了一边犬齿的牙列,乃至喉际的凸核,俱都凹陷下去,像是被方钝的铁铡铡过。   他的背面就没这么好看了。   同样是笔直的一条,却是以爆开的头发、脑勺与颈椎脊骨形成的血线,彷彿有块平直的板子挤出身躯,才能留下一道血肉模糊的空槽。   陈三五用尽余力,直挺挺倒下,却见不远处胡大爷勉力撑起,一趴一跛地尽力爬来,不及察看陈三五,赶紧抱起云接峰,捏开他的嘴巴,塞入一枚黄豆大小的乌赤药丸,运劲一顺喉管,助他咽下。   云接峰“啊”的一声全身抽搐,彷彿突然活过来,从僵冷的死尸,又变成剩半条命的濒死之人,双目圆瞠、身子发颤,不住自喉间发出嘶哑骇人的喀喀声响,颈侧、太阳穴等浮出蚯蚓般的青筋,似乎被留置在剧毒爆发的瞬间,一遍又一遍地重历着极度的苦痛。   “胡……胡大爷,”陈三五看不下去了,喘着粗气道:“你……你给他个痛快罢。云……云总镖头人不是很坏……他……他是为了救我,才……才中的毒。你折腾够了,发发……好心给他一刀,喂人吃断肠药这么狠毒,我怕……我怕你损阴德啊。”   “有这种药我他妈喂你一罐!”   老胡恶狠狠瞪他,一脚踢翻了踩住屁股,封他背心几处大穴止血,撕开衣摆塞垫裹创,以免生生流死了他。   “西山道无回谷,医毒双绝的隐世岐宗‘天涯莫问’,听过没有?谷内有种万灵药,就叫‘天涯莫问’,号称世间诸毒、尽皆可解——当然是吹的。谷里的人告诉我,世上的毒有六七成,只要服下此丹,拖到毒药药力失效,便可保住性命。   “这药的道理简单得很:一边拖住不让你死,一边加快毒性发散,当然什么都能解,可不是真正的万灵药,有灵也有不灵的。能有对症的解药吃,我绝不考虑吃这个。”   他转过头去,迳对剧烈痉挛、呃呃作声的云接峰道:“云总镖头,我知你听得见。这药能解蠍毒,可你得撑住才行。捱过这苦,你的命就捡回来啦,千万不要放弃。”   陈三五当然听过“天涯莫问”。行走江湖之人,谁都想带一枚这传说中万毒必解的灵丹,遇得有事,一枚便是一条性命。“胡爷,你怎么会有这种好东西?”   “朋……朋友送的。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像是随便说谎骗你的那种人吗?”   “先承认你就是你朋友……啊啊啊啊!疼啊——!我……我那儿有伤……”   “没伤我压你干什么?挠痒痒么?”老胡笑咪咪。   “这‘天涯莫问’人家给我一瓶,这些年救人的、自吃的,七除八扣,也就剩三枚啦。这玩意儿解旁人的毒六七成,你猜解自家蠍毒有几成?我听诸凤琦那白痴显摆时,憋笑憋得肠子都成麻花辫了。”   先前胡彦之捂口呕黑血,其实正悄悄吞服“天涯莫问”,旋即吐气调息,推动药效,才未死于诸凤琦暗算。他自服一枚,又喂了云接峰一枚,这瓶原本不知有几枚、号称起死回生逢毒必解的万灵药“天涯莫问”,如今便只剩一枚了。   “是了,陈三五,你方才劈死诸凤琦的那手帅得很哪。”这回老胡的佩服之色可不是装的,斜乜向陈三五的目光充满“哼哼,你也挺不简单嘛”的暧昧不明,伸指在他身上戳来戳去:   “叫什么名目来着?”   “是……哎唷……是《三元刀谱》中的天元刀。”陈三五动弹不得,躲不了也挡不住,被戳得又痒又疼,呲哇乱叫。“我师父也没练成,龙妻观两百年来,说就成了我一个,我师叔说我可以用‘地水天刀’这个尊号……可我也没闯出点什么,还坐牢刺印,给他们丢脸。”   以胡彦之见闻广博,真没听过郸州龙妻观这门派。然而《三元刀谱》中,光是地元刀劲便已刚猛非凡,刀法更是精妙,陈三五以一敌多,犹能谈笑四顾;有此技艺却名不见经传,无论门派或人物,也只能说是奇事一件。   若说地元刀乃上乘刀法,那么驾驭沉水古刃的水元刀,便是足堪问鼎一流高手的奇技。换作自己,一旦对上那柄既轻又重、既柔又刚的怪异巨刃,也决计讨不了好,更别提天元刀的隔空刀劲,一丈之内透体而出,实刃竟不能阻,直是骇人听闻的武技。   “其实天元刀我也还没练透。”   陈三五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突然又恢复了原本的惺忪睡眼,语声咕哝,越说越低。“使不出倒好,使完莫名累人,昏昏欲睡,一睡……便要睡上几天,师叔说演武不妨,打……打架千……千万别用……”头一歪不说话了,片刻响起断续轻鼾,真的呼呼大睡起来。   “放心罢,剩下的就交给我……你作死啊!”   胡大爷气得裤底都快烧穿了,揪他衣领,照面就是两耳光,陈三五脸肿得猪头也似,咂咂嘴呼出一个口水泡泡,当真是叫也叫不醒。附近还有没逃远的青、玄二带,见此间没了动静,纷纷回头,十数人零零散散地从四面八方来,平日胡彦之自是不惧,眼下却连站立都费气力。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越浦方向的地平线彼端忽起尘沙,大队驰来,马上骑士全是金环谷的服色,乃是鬼先生安排的另一支援军——胡彦之这才想到,诸凤琦乃是私自行动,云接峰恐怕才是前来捕捉自己的主力,而非诸凤琦之援军;还备有一支增援云总镖头、以防不时之需的新血,似也合情合理。   云接峰所中毒性剧烈,虽服下“天涯莫问”,兀自痉挛抽搐,难以开口。新来的这批援军下马散开,听了现场生还的青玄二带七嘴八舌报告,又将胡彦之团团包围。   老胡不由得苦笑:“我都快被围出心得来啦。无奈绝招出尽,虎落平阳,竟栽在这些跳梁小丑之手。”却没打算束手就缚。   鬼先生为擒住他,不惜对无辜的万安邨出手,连他一向看重、相依为命的策影也要以飞云步弩除之,陈三五若然落入兄长之手,有死无生不说,只怕还要受尽苦头。陈三五拼着陷入昏睡的重大缺陷,也要拼尽余力使出天元刀,所恃无它,不过就是相信自己而已,万万不能辜负。   胡彦之觑准时机,抢过一把飞云步弩射倒几人,扛着陈三五挥剑步战,一力突围。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令人心灰的战斗。   敌众我寡、身披裂创,更别提负着一名昏迷不醒的汉子,胡彦之夺马的企图一眼即被看穿,被弩箭偷袭所造成的混乱,仅持续不到半盏茶的工夫,扛在肩上的陈三五不慎遗落在某处蜂拥而上的战团间,手里的长剑也已断折。   胡彦之视线模糊,在周身层叠的人影中挥舞拳头,却渐渐无法触及目标;四周包围的人东推他一下、西绊他一跤,鬨闹不止,却持续着戏耍精疲力竭的猎物的游戏——   老胡倒地时,被一杆结实的木棍殴击背门,新创迸血,痛得他眼冒金星。他此生几乎不曾绝望过,然而此际绝望却攫取了他……直到那声震天虎啸响彻荒野。   浓烈的兽臭随风刮入,金环谷众人哀嚎不断,四散奔逃。老胡勉力撑起了上半身,眼前映入一双红艳艳的精致绣花鞋,沾着些许新泥的鞋帮子浑圆可喜,裸出绣鞋的脚背白皙晶莹,肌肤如玉。   他还没想起在哪儿见过这么一双完美诱人的雪足,绣鞋的主人已拢裙蹲下,盈盈笑道:“胡大爷,对不住,我们来晚啦。都怪我口才不好,花了忒多时间,仍未说服两位师父莫同我来冒险。”   老胡认出她的声音,不觉微笑,终于安心闭上眼睛。“耿夫人,看在你来得这么及时的份上,我就不同你计较啦。那边有个穿赭衣系青带、一脸欠揍相的鸡窝头昏迷不醒的,是我……咳咳……算是兄弟啦。麻烦你照拂他。”   符赤锦噗哧一笑,眼波盈盈,抿嘴笑道:“听起来不像啊。他欠你多少钱?”   忽听一把柔润动听、偏又娴静如冰的嗓音道:“你快去找,我来照看他。”符赤锦笑道:“便宜你了,胡大爷。别欺侮我小师父啊。”香风飘动,片刻便去得远了。   老胡被翻了过来,除去腰带、敞开内外衣衫,一只柔腻的小手按了按他背门红肿发烫、兀自渗血的刀创,刺痒、微疼,却没教他觉得痛苦不适;动作称不上温柔体贴,有的只是认真确实,凉滑腻润的指触抚过他微微发烫的身体,倾倒酒液清洗伤口、仔细按压拭乾,涂上清凉镇痛的金创药膏,再撕下内裳裙摆替他裹起伤口。   他依稀嗅得她肌肤的香泽,还有裙布上淡细的体温——他一直以为她全身上下该是微凉的,像是某种玉,这才想起那时将她横抱在怀中时,那臂间香香的温热。   “你再动着鼻子,看来便像是条狗。”紫灵眼淡淡说道。   “还不算很像。”老胡一本正经道:“除非耳朵长头顶。”   忽闻“哧”的一声,胡彦之赶紧睁眼,见她抿着淡樱色的嘴唇,扼腕道:“不带这样的啊,下回要笑你得先说……要不再笑一下,刚才没看到啊!”紫灵眼哪里理他?匀净的瓜子脸蛋上波纹不惊,垂覆右眼的一绺长发乌润如缎,因粉颈低垂之故,似抵鼓胀胀的襟口,从仰躺着的角度老胡看不见发末,只映得满眼浑圆饱满的乳廓。   紫灵眼取出一卷宽约寸许的素净棉布,继续替他处理身上的零星外伤。老胡颇感兴趣,故意问她:“有裁好的裹布可用,干嘛撕裙子?”紫灵眼没听出话里的轻薄意味,一边处理创口,边留心周遭情况,随口道:“……这也是裙子。”直到包扎好臂上之伤,才吁了口气,在转向下一处伤口前,想起要把话说完才行:   “本要做裙子的。宝宝锦儿说可能要给你裹伤,匆匆裁了,耽搁了点时间。”   胡彦之见这棉布每条长不过两尺,果然是从衣版的布材中剪下的,笑道:“这把剪刀挺利的。”他本是没话找话,过往见漂亮女子,上前搭讪总这样开场,越是毫无道理、天外飞来一笔,越容易吸引对方的注意。   但凡对自身品貌、家世稍有信心的,无不是周遭人掌心里的明珠,从小到大听过的藉故攀谈,不知凡几,不管说得什么,多半白眼一翻,掉头便走。老胡擅以奇兵突入,先引得佳人注目,其后备有十七八套说帖,惹其恼怒者有之、挑起好胜心者有之,花样百变,足以应付各式美女心性。   不料紫灵眼叹了口气,道:“磨过头啦,不好使。没剩几分刃口。”   老胡听得一愣,没想到居然是常裁衣的。符赤锦也煮得一手好菜,这游尸门的养成,难不成专出贤妻良母?一下进入这么日常的对话,简直从来没有过,老胡本欲挠挠脑袋,一动才觉疼痛,嘶的一声呲牙:“不……不如换把新的?”   紫灵眼淡淡一笑。“宝宝也这么说。”见老胡目光怔怔投来,蹙眉:   “怎么?”胡彦之本想说“没什么没什么,是你笑起来太好看”,不知怎的,忽觉此说既失礼又无聊,小孩似的,想了一想,正色道:“听说并州的剪子快利,也很耐磨的,换把称手的罢。”   紫灵眼又替他包好一处,摇了摇头:“那旧的怎办?”想起开头的问题还未答完,趁着着手继续包扎的空档,慢条斯理道:“我没想你受这么大片的伤,裁得不够。”   饶是胡彦之反应奇快,转了转脑筋还差点卡住,才会过意,她答的仍是撕裙子那事,心中苦笑:“我只是想口头占占你便宜啊,别这么认真。”凝目远眺,见金环谷的生力军被白额煞杀得七零八落,还说什么“形势逆转”,简直溃不成军,连不远处的符赤锦与陈三五身畔,都倒着几具新尸,那些个欺她貌美体柔、应不棘手的白眼狼,可说是死得半点也不冤枉。   挂川寺一战后,“玉尸”紫灵眼的威名可说震动金环谷,一眼杀却排名四大玉带之首的“目断鹰风”南浦云,哪里还是个人?根本吸血蜘蛛狐狸精一类,世间毒妇,遇上要泼黑狗血的。   众人这阵子一见白肤紫衫的长发美女便发毛,自游尸门师徒三人杀入战场,只紫灵眼这厢无人敢近,连远处拼杀逃命着的都背转身去,打死不往这个方向投来一瞥,免得被吸成乾尸,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多亏玉尸的好名声,紫灵眼的动作并不甚快,说是慢郎中也许更适切些,若敌人如急惊风般卷杀过来,首尾难顾,怕也只能扔老胡在一旁慢慢放血了。她仔细包扎妥当,直起蛮腰,转头轻咳一声,雪白剔透的玉颊有些酡红,低道:“你……你快把衣衫穿好。”   老胡正以欣赏的眼光,打量每处绷带上小得出奇的系结,虽说不上美观,只是每个都一般大小,连结纽缠穿处的细部都几乎一模一样,心想难怪搞了忒久,这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怪习惯,抬见她彆扭的模样,顺着她刻意避开的方向,低头瞧见自己袒露的上身,想起曾听符赤锦说“我小师父看不惯男人赤身露体”,差点喷笑出声:   “你这反应也太慢了罢?都裹了多久,这才羞!”忽觉她不只外表年轻,连举止都像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却并不幼稚。该说是……很懂事的小女孩罢?唯恐她尴尬,更可能是怕被她问起为何发笑时自己尴尬,硬生生忍住笑,勉力着衫,挣扎欲起。   “你这样伤口会裂开的。”紫灵眼阻止了他,举目四望,见不远处的林荫间有辆篷顶马车,车厢后垂覆着黑布吊帘,不惟车顶厢体髹成乌沉无光的墨黑色泽,连轮子也是黑的,只轴辐内侧是朱红色,弃置于林翳间并不显眼。她初至时急于救人未曾细看,此际一想,印象中那处似乎一直都有团模糊的乌影,那车是一早便搁了在那里的。   犹豫片刻,紫灵眼轻轻挣开老胡的握持,细声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起身奔向林道。胡彦之阻之不及,强迫自己歇了一霎,挣扎起身,在地上摸了柄单刀,一跛一跛往陈三五那厢踅去。   他倒不是故意想惹紫灵眼生气,硬要起身乱动,实是担心陈三五之伤,再者没了“玉尸传说”的光环笼罩,死赖在地上,难保不会有宵小混水摸鱼,趁机砍一刀邀功。以胡大爷威震金环谷的往历,只消手持兵器、起身走动,多半没人敢动这歪脑筋。   符赤锦正愁怎么带上陈三五,一见老胡,登时眉花眼笑:“胡大爷好仗义啊,关心友朋,不惜伤体,冒死来扶,令人感佩。”老胡狠笑道:“耿夫人你这四字骈文一搬一大套的,怎听来像祭文?”   “这套胡大爷不爱,到时给你换套新的。”柳眉一皱:“我小师父呢?”忽见前方林间沙土飞扬,一驾漆黑马车调转回头,掀尘而来,车辕座上一抹凹凸有致的淡紫衣影,握韁的模样甚是娴熟,乌发迎风飘动,却不是紫灵眼是谁?   老胡骑御俱精,光瞧她不靠鞭子驱马调头的工夫,忍不住喝了声采,却见符赤锦眉头蹙得更深,面上微露迷惘,心头一凛,低声问:“有什么不对?”符赤锦摇了摇头,喃喃道:“我小师父她……不会驾车啊!”   胡彦之留上了心,果然马车急驰而来,全无减速的打算,他一推符赤锦:“小心!”忍痛抓起陈三五着地一滚,差点被车轮轧过,正欲起身,陈三五那颗鸡窝头一垂,挂在他肩上打呼,依旧睡得不省人事。   那车呼啸而过,倏又急停,竟未翻覆,可见驾车技术高明。符赤锦心知有异,连忙撩裙上前,一边回头大叫:“……二师父!”远方蓦地一声虎吼,白影跃出深林,爪牙带血,如巨虎般四肢接地,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狂奔而来。   胡彦之推开陈三五,撑着身体朝马车奔去,赫见黄沙之间,紫灵眼婀娜多姿的身影跃下车来,自地面抄起一人,扔进车后黑吊帘里,却是动弹不得的云接峰。   胡彦之心头一阵不祥,不知哪来力气,猛越过回头呼喊的符赤锦,当先冲到车后。紫灵眼一把跃上车厢,高举左臂反扣辕顶,细小白皙的右掌间亮出一抹霜寒刃光,居然非是攻击或防御,而是横在颈间。   飘卷的尘沙终于落了地,高高立在车后的紫衫丽人面露痛苦之色,空洞的眼眸投向远方,自老胡来到车后,忽然浑身剧颤起来,像在抵抗什么似的,轻启檀口,却吐出呆板没什么感情起伏的字句:   “你再抵抗,我便教你杀人啦,紫罗袈的女儿。不杀他,杀那个女人。”   分明是紫灵眼的声音,胡彦之甚至能清楚望见她说话喉间轻细的震动,以及那饱满的酥胸之上,与语声若合符节的起伏——开口说话的是紫灵眼没错,但这话却不是她说的。   用这种口气说话的,胡彦之平生仅识一人,巧的是:上回发出声音的同样不是她,而是玉斛珠。“明端!”他倒抽一口凉气,大喊道:“是你吗?我正找你……你娘知道你跑出来了么?”边说边往前走。   紫灵眼右手紧了紧,细薄的匕刃微微陷入腴润的颈间,一抹饱腻的血珠沿匕渗出,淌下雪颈。“住手!”符赤锦随后奔至,赶紧拉着胡彦之退开些个,低声道:“这便是‘超诣真功’!小师父说过,此功可控制他人身体,如将一缕魂魄寄于其身。这位翠姑娘是此道高手。”举起雪玉般的娇小柔荑,不远处白额煞矮身顿住,激起大蓬沙土,在地上留下两道虎扑似的长长爪痕。   她面色如恆,静静开口:“翠姑娘,我小师父当你是朋友,你莫伤害她。有什么话,大伙儿好好说。”紫灵眼——或说翠明端——还未开口,身后的黑幔忽然掀开,钻出一名个头矮小、黑衣蒙面的男子,退后严重的发线斑剥灰白,高高鼓起的太阳穴上布满老人斑,眼角密如蛛吐,显是上了年纪。   胡彦之一看,一颗心便沉到了底。这分明是“豺狗”的服色!   “少主说了,”黑衣人哑着嗓子,语声有些含混,但比起没舌头的戚凤城已清楚太多。“烦紫姑娘到敝处作客一阵,若游尸门之主想要回人来,且走一趟七玄大会,少主自有发落。几位若再跟车,紫姑娘便香消玉殒。少陪了。”   符赤锦俏脸一沉,冷道:“本门早已退出江湖,多年无主,哪儿来‘游尸门之主’,去参加那捞什子大会!你家少主想怎么样,就此划下道儿来。”   黑衣人不为所动,冷冷道:“少主所言,我已带到。眼下天光还早着,游尸门若无门主,还来得及选一个。”符赤锦咬牙握拳,终究还是没有冲动行事,灵光一闪,哼道:   “你家少主先前说,欲参加大会,须持有妖刀才具资格。我游尸门偏偏就是没有,你让我们拿什么参加?”那人道:“少主说,你问青面神大长老,便知幽凝下落。带这条线报前来,足可抵得一柄。”符赤锦与胡彦之面面相觑。   她毕竟心灵慧巧,思路极快,转头望向驻足于不远处的白额煞,见虎形汉子皱着猫儿也似、毛茸茸的鼻颚,面上虽杀气腾腾,极是不善,却无一丝愕然,蓦地凛起:“……看来那廝不是胡说,这事二师父也知道!”   那人正要放落帘幔,符赤锦才如梦初醒,急道:“慢!本门就没打算参加七玄大会,请柬什么的早扔了。便要参加,时间、地点我全不记得啦!不如你带我们去见你家少主,又或派人请他来,咱们现地说清楚——”   “符姑娘,不如咱们省省心罢。”那人冷道:“带不回紫姑娘,便杀了她,我接到的命令是这样;与其要在此浪费宝贵的辰光,不如想想该怎么从青面神处,问到妖刀幽凝之所在。人来、刀至,紫姑娘便能活过今日,否则子时一过,游尸门从此余两尸耳。”   时间既已交代,就只剩地点了。符赤锦非是婆婆妈妈的性子,当机立断,冷然道:“今夜子时,在什么地方?”那人一指远处山岭雾间,笑道:“无央寺。不是一早便与你们说了?”见胡彦之瞠目结舌,重哼一声,慢吞吞道:   “我想起来啦,还有一段。二公子,少主让我跟你说:‘十九娘不是饵,我同她说的都是真的,你才是。多谢你把怎么都抓不到的紫灵眼,送到我手里头。’他笑了足足有一刻那么久,恕老奴不再赘述。”前方白额煞咆哮一声,一爪穿入一株大树的树干里,虎声道:   “猛常志!你当年没死成,如今倒成了挟持女子、白日覆面的宵小了,好长进啊!”被称为“猛常志”的矮小黑衣人嘿嘿一声,钻入篷中,冷笑:“白爷,家破人亡你们不计较,世上还有计较的。谁才不长进,留待后世分说罢。”   马车再度调头,驰往万安邨的方向。猛常志的嘲讽犹在耳畔,胡彦之才发现自己是蠢到家了,从头到尾都被兄长玩弄在鼓掌间……从明端出现在万安邨里他就该知道的。以弃儿岭之荒凉,岂是一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能摸黑寻来?   还有云接峰急忙赶往万安邨,回来时手里多的那杆大枪……在在显示,万安邨从头到尾都是金环谷的布计之处,无论是对付意图搅局的自己,抑或迎接七玄大会的贵宾。   唯一不按规矩行事的诸凤琦,反而成了整个计画中最大的变数。原本应该担任先锋斥候的诸凤琦为了抢攻,并未将胡彦之的行踪回报此番负责指挥的云接峰,反而带上临时凑出的乌合之众,提早一天占领万安邨,挪用现场的机关布置,乃至金环谷私造的秘密武器“飞云步弩”,几乎打乱鬼先生的计画。   云接峰匆匆赶至万安邨,从正对大小姐上下其手、偷偷揩油的下级豪士手中,带回了计画最核心的关键翠明端,连同掩护用的马车、预藏的兵刃一并带回现场,接下来,就等义气相挺的符赤锦按捺不住,将真正的目标——紫灵眼——带到弃儿岭来。   挂川寺行动失败之后,紫灵眼再无踪迹,料想是精擅神识之术的当世奇人、七玄首屈一指的大长老青面神运用所长,彻底消弭了紫灵眼存在的痕迹,再加上五帝窟潜行都对符赤锦的奥援,这人简直可以当作是从世上消失了一般,根本不可能被找到。   退一万步想,符赤锦身兼三尸所学,亦是绝佳的载体,“超诣真功”极可能对她也能生出效果,若紫灵眼并未前来,退而求其次,用同样的路数对符赤锦下手;若游尸门无支援胡彦之的意图,最不济也能带回这个老是捣蛋坏事的不肖兄弟。   整个计画就像绘成图纸般,顷刻间于老胡的脑海里跑了一遍,清楚简单到像在堆沙玩小人打仗似的,偏偏他却像瞎了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任由自己被兄长牵着鼻子跑,在诸凤琦的贪婪自私打乱了整个布局、意外频生,连指挥的云接峰都倒下的情况之下,仍教金环谷的人劫走了紫灵眼——   他几乎想放足狂奔,嘶吼着跃上正调转过来的马车,一把将紫灵眼救下;然而他不能。取代紫灵眼坐上车辕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熟悉的戚凤城,篷车中不知还有几名“豺狗”的高手,便是三对三公平一决,白额煞或可取胜,但他和符赤锦决计讨不了好。   ——看来对那王八蛋来说,逼游尸门参加七玄大会乃重中之重,甚至远远凌驾于将游尸门和自己一网打尽的大好机会之上。   被明端控制的紫灵眼依旧攀着篷顶横辕,利刃抵颈,如挡箭牌般,掩护马车驰往无央寺的方向。胡彦之一拳重重击在地上,不知为何,他始终觉得那双空灵灵的美眸正望着自己,当他无声地歙动嘴唇时,依稀望见紫灵眼空洞地淌着眼泪——   “等我……我一定去救你!”   ◇◇◇   子夜乌啼,扑翼簌簌。在这多云的夜里,无央寺看来更似一片鬼蜮。   占地广袤的寺院中,绝大多数的建筑尚未完成,仍维持着梁撑错落、标戟如林的荒凉模样,未敷墙土、砌上砖瓦的支架如动物腐尸之上,根根朝天竖起的肋骨,透着难以言喻的森森死气。   居间的大雄宝殿几已好了七八成,未完的多于后进堂厢,以及外围的边廊等,宝殿主体倒是相当完整,宽敞的大殿中遍铺青砖,除了一根根成年男子合围粗细的木色椽柱,没有其他多余的摆设装饰——兴许是来不及置上。   殿中有一座近两丈高的坐佛,是在砌好的汉白玉座上直接请匠人塑的,自然也未完成,以竹木在内侧扎成了骨架子,再往外敷土雕塑,最后再髹漆贴箔……   但,连一半都还没有完成的佛像,肩部以下可看出手脚坐姿,甚至连衣褶佛珠等都雕塑出来,远看倒是栩栩如生,的是大匠手笔;左肩以上则露出内里的木竹支架,尤其头颅更只右半边敷了泥灰,连头型都不及弄出,这半张脸便如熔岩扭曲成团,有几分像兽首,又似烧融后任意凝结的蜡泪,衬与肋梁似的左半颗脑袋,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坐佛顶上的铺瓦掀落一小部分,未完成的佛像长年自这处破孔受日晒雨淋,这片玉座佛坛倒是整座大殿里最肮脏破旧、积泥淋污的一块,此际微弱的月光自云隙间洒落,照出半边骨架半边熔岩似的佛头,角落里一人轻声嗤笑着,身前白灯笼为之一摇。   “这地方倒选得不坏。堂堂大雄宝殿,供的居然是尊阎魔大王。”嗓音嘶嘎刺耳,正是集恶道三冥之一、“照蜮狼眼”聂冥途。   子时一过,殿中亮起两排红烛,却照不亮如此宽广的空间,只觉满地红彤彤的莲焰闪动,周围还是什么也看不清,黑暗如溶墨般渗入烛照之外的每一处,彷彿活起来一般,挥手即散,手停则又聚拢过来,难以尽去。   一盏盏的白灯笼自梁柱间亮起,其上以硃砂绘着代表七玄各派的号记,与上回在血河荡时一样。灯笼挂在一根犹如龙头拐的长杖之上,梁间供各派首脑驻足的定点,设有一个构造精巧、宛若小小梯台的木制座子,其上的云纹贴有金箔装饰,华丽的风格与龙头灯拐如出一辙,毋须说明,一看就是成套的物件。   符赤锦将灯杖末端斜斜插入木座,绘有游尸门号记的灯笼便固定于身前约四五尺处,约与腰齐,内里的烛照打上下巴就已相当勉强,灯后的每个人看来都是一片朦胧乌影,莫说表情,连五官都未必能看得清。   ——这是精心设计过的。   立于灯后,连提高警觉的符赤锦都莫名觉得有些安心,看不清别人,代表别人也看不清自己。这是个能做决定的地方,不会急着想脱身。   她约略一数,现场计有九只灯笼。代表游尸门的,只自己身前这盏;集恶道三宗鼎立,狼首聂冥途、鬼王阴宿冥,以及南冥恶佛一人一盏,亦属合情。五帝窟终究是来了,但骚狐狸不是独个儿来的,符赤锦在灯影后依稀见得薛老神君,略微一想,猜到是漱玉节的笼络手段。   何君盼未与她同来,显然两人最后并没有达成共识,算自己白费了一番苦口婆心。黄岛定是连夜开拔,兼程赶回环跳山,以免琼飞在五岛内撒泼,端了土神岛老巢。   薛百螣护孙心切,却没有跟着赶回,必是漱玉节许以共享妖刀之秘,以及团结对付黄岛何家云云,将老神君留了下来。   琼飞虽是姓漱,生父却是薛百螣的爱徒兼义子,亦是白岛薛家纯血,漱琼飞说来该是“薛琼飞”。薛家女系凋零,数十年来出不了一个像样的继承人,以致薛百螣到了这把年纪,仍须以神君的身份视事,非爱揽权,实是莫可奈何。   他与漱玉节之争,不同于黑岛与黄岛,非是大位谁属的问题;只消推琼飞坐上宗主之位,再来谈她该姓薛还是姓漱,时犹未晚。因此白、黑二岛的结盟,一直以来都是黄岛智谋之士如杜平川等深虑,却早料定必然会发生之事,连符赤锦也不意外。   上回对小絃子表现出高度兴趣的血甲门主祭血魔君亦至现场,天罗香方面未见玉面蠨祖——起码没见那副眩人目光的半裸金甲——但做为代表的是七玄有数的大长老蚳狩云,就某方面而言,她现身此间的份量,较之雪艳青亦不遑多让,甚有过之。   七玄中最神秘的桑木阴也来到现场,灯影后所立之人,只知是一名女子,光影间划出的身形娇小玲珑、凹凸有致,站得直挺,料想年岁应不致太长,却不知是什么来历。   鬼先生从最前头的两根梁柱间,扶着龙头灯架辘辘而出,符赤锦注意到木座底下装设有小轮,心想:“这等豪奢的小玩意,一看便知是平望都的作派,狐异门的大本营定是藏在央土。”料想生活上细琐的小物件最易泄漏信息,这鬼先生张扬太过,难免自曝其短,一边留心四周,以冀能观察出小师父的形迹。   “今日感谢诸位,百忙之中前来参与盛会。”寻思之间,鬼先生开口朗道:   “连原本无意参加的游尸门,都一气来了三位。我听说青面神、白额煞两位长老不出江湖久矣,今日双双到来,真箇是蓬筚生辉。”   众人一听,纷纷转头,见符赤锦身畔那人头戴编笠,笠缘压得极低,身形虽然高大,却未如想像中魁梧;肌肉贲起的肩颈衣布外,露出一身黑纹白毛,正是大名鼎鼎的“虎尸”。其后负着一只酒罈子大小的黑甕,差不多就是能塞进一个半岁幼儿的程度,其中所藏,自是目下七玄中年纪最长、资历最深的大长老青面神。   青面神、蚳狩云俱都现身,这个七玄大会的品级突然间就不一样了。这个效果正是鬼先生要的,志得意满,正要开口,忽听一个低沈中隐带亢利的嗓音大声道:   “教你连篇废话!上回在血河荡,你说带来妖刀,便能分享妖刀之秘,可月来妖刀绝迹江湖,便有心要找,却往哪里找去?再说这儿随便一算便有九家,妖刀只有五把,算上五帝窟那两把,也还短着两把……你要想当咱们耍猴戏打给你瞧,只怕大伙儿都饶不了你。”正是鬼王阴宿冥。   符赤锦腹中暗笑:“说来说去,还不是没有妖刀,怕给人家扫地出门?”   却听鬼先生怡然笑道:“鬼王说得极是。请各位寻找妖刀,是因为妖刀里藏着一个大秘密,妖刀虽紧要,也不过就紧要这么一回;取出这个秘密,妖刀便不值一文了。   “上回在血河荡示以诸位的,仅仅是这秘密的一小部分,牛刀小试而已。为坚定大伙儿找出妖刀的决心,今天,我要向诸位揭开这个埋藏已久的惊天之秘!”   他说得慷慨激昂,全场却无反应,对比在血河荡目睹离垢刀肆虐的震撼,这回众人对其浮夸的容忍力明显降低许多,令人难忍的静肃在漆黑的殿堂蔓延开来。片刻,打破沈默的居然是一把入耳磁震、如磨铁砂的浑厚低音。   “这个秘密,与我等有什么关系?”南冥恶佛沉声道。   “关系可大了。”鬼先生彷彿就等他这么问,微笑道:   “妖刀,并不是表面流传的样子。世人——包括诸位在内——被欺瞒了近三十年,这个秘密事关妖刀真正的力量,以及掌握之法。同时……如果我说当年参与妖刀圣战的所谓正道首脑们,大多知道这个秘密,却连在并肩抗敌之际,亦对诸位秘而不宣,意图欺瞒,坐视七玄蒙受损失,却无丝毫分享补报的意思——如此,算不算与我等大有干系?”   第百六七折、鬼蜮之丧,中道王存   当年拮抗妖刀之一役,七玄中以狐异门贡献最多,除集恶三冥不知所踪,桑木阴、血甲门未曾现世之外,帝窟宗主符承明、天逻香长老蚳狩云等,均响应胤丹书之号召,派好手惨与圣战,乃至胤丹书打破邪正对立、水火不容的江湖故例,邀集各派商讨平乱的盟会之上,亦曾有过符蚳二人的身影。   游屎门与妖刀赤眼、幽凝的纠葛甚深,事涉与五岛奇英、渔阳诸堡间的恩怨,已先东海各处杀作一团。   “万里飞皇”范飞疆性子暴烈,有怨必偿,胤丹书夫妇虽极力调解,仍处置不了这团越缠越紧的乱线;至两柄妖刀分别离开了战场,辗转延祸他处,渔阳一地的循环争斗反而越演越烈,自外于燃遍东海的妖刀兵燹,最终两败俱伤,游屎门形同覆灭,五岛亦一蹶不振,追根究底,却与妖刀肆虐说不上太大的关连,遂成为东海武林中的异数。   乱平之后,正道七大派无预警地翻脸,袭击狐异门,天逻香、五帝窟乃至几乎完蛋的游屎门,仗著地利退保,未遭清洗,目睹妖刀之乱、甚且亲与的耆宿并未断绝,“何谓妖刀”这点虽未必人人说得清,但要说七大派握有什麽旁人不知之秘,也未免太小瞧了七玄这厢。   “无有妖刀,说甚秘密?”   立于绘有血色“川”字形丝絃图洋的大白灯笼后、阴阳怪气开口的,正是血甲门之主祭血魔君。   “你让我等寻妖刀交换秘密,倒还罢了,如今大多数人都是空手而来,你却仍肯将秘密说出,令本座不由怀疑起来,兴许散佈这个所谓的‘秘密’,才是你狐异门原本的目的?”   符赤锦本是这洋想,又隐隐觉得不对,暗忖道:“他这话不无道理,却不必说出。哪怕狐异门真想放出什麽煽惑人心的假消息,姑且听之便是,未闻其言,如何能判断好坏?”须知见而取之,乃人之常情,祭血魔君这话,倒像特意提点鬼先生“说了秘密,却无妖刀可换”似的,其用心为何,不免启人疑窦。   有这般想法的,可不只符赤锦。   “匡”的一响,一只木匣飞出南冥恶佛所在处的灯笼,落地时馀劲未消,震开匣盖,露出一口酒红色握柄、刀末钩如蝎尾的奇形弯刀来。“我携了妖刀前来,愿与诸君分享秘密。门主请讲。”   鬼先生怡然笑道:“原来妖刀赤眼竟在恶佛的手裡,无怪乎江湖杳然,全无音信。”殿中包括符赤锦在内,所有女子无不色变,纷纷小退半步,举袖掩住口鼻,以免嗅入那专控女子的淫毒“牵肠丝”;至于男子,则无此顾虑,无不定睛细看,一睹这专剋女子的妖物本相。   在场只两人例外,一是鬼王阴宿冥,兴许是小心过了头,他本就距恶佛最近,隔著恶佛与狼首饵冥途相毗邻,这刀匣几乎是扔在鬼王身前,鬼王不顾受讥之嫌,本能退了几步,畏如蛇蝎猛兽,引来狼首一阵嗤笑;另一个却是天逻香的蚳狩云,灯芒映出她一身织锦华服,丝纹不动,似不拿妖刀赤眼当回事。   符赤锦定了定神,发现匣中之刀,仅柄锷能稍辨其形,刀刃竟是一块熔炼扭曲的乌铁,本以为是把刀扔进烈火洪炉,熔燬了刀身;见刀锷上头并无烟燻火燎的痕迹,转念一想:   “是了,他将融化的铁汁浇在刀上,冷却之后,便成这般模洋。倒是封住这柄毒刀的妙法。”   鬼先生毫不意外,从糊纸面具的眼洞中射出两道锐利眸光,迳投向天逻香的灯笼之后。   “从蚳长老的反应,能稍稍窥见这个大秘密的轮廓。据说妖刀万劫在天逻香的手裡,长老既携来现场,也不惧传闻中能宰制女子心魂、使之沦为傀儡的赤眼刀,应是对所谓‘妖刀异能’,有了不同常人的见解罢?”   蚳狩云淡淡一笑,慢条斯理道:“见解不敢当。妖刀万劫乃是我家门主亲自出马,劫自谈剑笏谈大人之手,他本该将此刀从流影城押回白城山,交给萧谏纸。谈剑笏刚毅正直,不是会使心机耍手段的脾性,料想所押应非赝品。   “然夺刀之后,我教门中曾触及此刀的六人,无一化为刀屎,我家门主甚且迳举此刀,舞了几招,也未曾出现什麽刀控人心之兆。按老身所想,‘妖刀寄体’之说,恐是传闻有误;至于是何人所传、何以如此,非我所能知晓。狐异门主若知根柢,还请不吝赐教。”   鬼先生并不正面回答,仍旧是笑,悠然垂问:“长老当年,可曾亲见妖刀刀屎否?”   这点非常重要。集恶三冥当年于圣战中缺席,其时祭血魔君、桑木阴之主亦未履迹江湖;游屎门于渔阳一地与妖刀交过手,但那也是飞皇亲战,青面神虽是地位尊隆的大长老,未必真会过妖刀……数来数去,蚳狩云怕是在场唯一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的一位。   老妇人想了想,正色道:“我曾率众惨加过围杀刀屎的战役,当时领军的是贵门的胤丹书胤门主。虽只一回,但确实见过。”   鬼先生微笑道:“刀屎的威力,想必蚳长老记忆犹新罢?”   “非人所能及。”蚳狩云静默片刻,才道:“只能说惊心动魄。”证诸风火连环坞是夜的惨烈景况,馀人无不了然于心,完全能够意会这短短两句裡所包含的血腥与疯狂。   鬼先生对这洋的答覆极是满意,连连点头。   “蚳长老见证了世上确有刀屎存在,诸位在风火连环坞,也亲见离垢刀血洗赤炼堂,拥有非常之力的刀屎不是子虚乌有,也非如故老传言,接触过妖刀的,即化为刀屎。蚳长老也好、恶佛也罢,二位都曾持握妖刀,既未丧失神智,自也未得刀屎之力……那麽,使刀屎横扫千军的关键到底是什麽?”   殿中一片静默。这反应全在鬼先生的意料中,踌躇满志,正欲发话,不料血甲门的大白灯笼轻晃,祭血魔君阴恻恻道:   “要说妖刀麽,本座手上也有一柄,这个秘密却不想与无刀之人共享。要不打生打死弄得刀来的,岂非如同傻瓜一般?”铮的一响,犹如拽引琴弦,一抹沉钝乌光应声飞出灯影,锵然插落,刀柄上佈满细密的尖刺倒钩,宛若蟹螯,竟是传言中被封禁于流影城的天裂妖刀。   符赤锦听耿照说过不觉云上楼之事,知道那日宴罢,独孤天威旋即唤人钉板封楼,更于窗牖板隙间浇铜琐铁,把好好一座美楼弄成了进不去也出不来的大囚笼,只差一点儿就能说是大铁块了。   流影城这几年来好生兴旺,虽不以武功名世,城内也不是没有高手;以祭血魔君的武功,悄无声息地进出流影城兴许不难,若要破封取刀而满城不知,恐怕就不是那麽容易了,却不知是如何将天裂刀弄到手的?   此言一出,现场的气氛丕变。   鬼先生捉摸不透他此举何意,以妖刀为门槛,那是公然与场中多数人作对了,难保不会有人老著脸皮出手争抢,祭血魔君武艺再高,总不能一力挑了七玄首脑。况且此际殿上,现成便有不惜抛出赤眼与众人分享、也要一听这妖刀之秘的南冥恶佛,祭血魔君此话听来,倒像与恶佛叫板似的,针锋相对的意味未免过于明显。   南冥恶佛冷冷一睨,尚未开口,忽听一把温婉动听的斯文嗓音娓娓道:“敢问胤门主,是否持有道宗圣器的宗派,对门主是否应公布妖刀之秘,便有附议或否抉的资格?”却是五帝窟宗主漱玉节。   鬼先生灵机一动,怡然笑道:“既然漱宗主说了,我便顺道问一问其他持有圣器的七玄宗门,让不让我公开这个秘密好了。”一拍肩后的黑布包袱,一物飕然飞出,形似斧钺,凌空转得几转,落地时恰将贮装赤眼的木匣斫得四分五裂。   被铁汁浇铸成团的赤眼铿然弹起,与那物事两两撞开,各以刃部入地,嗡嗡震颤,却连祭血魔君掷出的天裂亦随之共鸣,三刀不住晃摇,众人这才认出,鬼先生掷出的正是横扫赤炼堂的妖刀离垢。   当日他既能驱役离垢刀屎血洗风火连环坞,握有此刀,自是毫不奇怪。   怪的是:三刀共鸣一出,几处梁柱灯影间,也六续传出频率一致的嗡响,此起彼落,于空旷的废殿中相互呼应。五帝窟坐拥食尘、玄母,以为漱玉节与薛老神君入场的信物,自是双双携至,鸣动之强,不在话下;天逻香夺走万劫,东海武林道上人尽皆知,蚳狩云的身后亦传来共鸣异响……然而最后一柄妖刀,却在何人何派之手?   众人惊异地转过目光,赫然发现最后一个共鸣点,竟来自游屎门的灯笼之后。鬼先生故作恍然:“看来,妖刀幽凝的下落终于大白,游屎门明明藏著这口妖刀,却无半点风声漏出,果然是真人不露相啊。不知除血甲门的祭血魔君之外,还有哪派持有妖刀的宗门,反对七玄共享此秘的?”   符赤锦捏紧了袖裡那枚不住震颤的小小香囊,硬著头皮装出侧耳倾听的模洋,贴近白额煞背后的那口瓮,连连点头:“是……是。”片刻才道:“大长老指示,我游屎门无甚异议。”蚳狩云轻颔云首:“天逻香静待门主揭秘。”漱玉节与薛百螣交换眼色,也点了点头:“五帝窟愿闻其详。”   虽是意料之外的小小插曲,此一结果却是鬼先生心中所期,当真是连老天都站在他这边,身材颀长的黑衣青年得意一笑,对祭血魔君耸耸肩,两手平摊。“既然如此,以魔君从善如流,相信亦不再坚持己见,非持刀之人不得悉听了罢?”祭血魔君重重地哼了一声:“客随主便,尊驾儘可自专,毋须假借众人的名义。”口气不善,颇有恫吓之意。   阴宿冥冷笑:“不吃独食也饿不著你,至于麽?”祭血魔君哼道:“鬼王纵闻机密,手中无有妖刀,最终还是眼巴巴地看。瞧得吃不得,人间至惨,说不定到头来鬼王还要感谢本座,至少曾经努力拦阻过。”   “你————!”阴宿冥气得七窍生烟。   这话不偏不倚砸中他的痛脚,他本以为近日江湖上几不闻妖刀音信,七玄各派除大张旗鼓抢了万劫的天逻香,其他大多同自己一般,不是不肯找妖刀,而是根本无从找起。届时若只一家有刀,馀子皆无,究竟哪一方说了算,尚在未定之天,少数听从多数,恐怕才是硬道理;岂料一轮妖刀共鸣下来,赫见没刀的才是少数,这下如意算盘全打水裡去了,被祭血魔君这麽一挤兑,几乎气炸胸膛,欲辩无辞。   蓦地,自南冥恶佛的另一侧,响起狼首饵冥途嘶嘎低哑、令人牙酸的语声。   “魔君这话,可不怎麽地道。胤家门主一上来便打算开诚布公,是魔君有意阻挠,东拉西扯的,不肯让大伙儿听……怎麽我老觉得魔君已知这个秘密,不定还答应了谁人要保密,知道的人自是越少越好。不知与魔君相好的,是七大派裡的哪一位?”   祭血魔君冷笑:“狼首龟缩近三十年,近日忽地重现武林,江湖中无不盛传,狼首乃失陷于某正道高人之手,坐了三十年的黑牢。如今重见天日,定是在狱中表现良好,又或答应了什麽条件,才得换取自由。要说关系近乎,捨狼首其谁?”   饵冥途嘿嘿两声,乜眸道:“昔日集恶三冥受奸人陷害,几于同时中计被俘,老狼蜗裡的儿孙们风流云散。我本以为干下这事的人,少不得要在江湖道上大肆宣扬一番,好生露脸,殊不知一打听,才发现没什麽人知晓。魔君知之甚详,莫非与那隐于幕后的阴谋家相熟哇,几时也给老狼介绍介绍?”   双方虽似说说笑笑,气氛却剑拔弩张,益发紧绷。   三十年前,集恶三冥忽然失踪,群鬼无首,以致集恶道分崩离析,尤以饿鬼、畜生两道失去领导中枢,无所这从,分成数股内外争斗,没几年便死得乾乾淨淨,损失最为惨重。此事众人皆有所闻,却是到了今夜这弃儿岭上的荒芜废殿之中,才知当年集恶道三位冥主是遭人设计,竟尔失去自由,不由心头一凛,暗暗纳罕。   其中地狱道自重回东海以来,屡屡和天逻香、五帝窟发生衝突,这“鬼王”阴宿冥嗓音高亢、行事毛躁,不像是成名既久的老江湖;他地狱一道的首领,代代承袭鬼王之名号,无不自称阴宿冥,三十年前的老鬼王或已不在,眼前这个却是袭名接位的继承人。蚳狩云、漱玉节等俱都江湖混老,粗略一瞧,心中已有了谱,却也生出另一个疑惑:   “何以三道之中,独地狱道一支的势力保存完好?饵冥途若要揪出动手之人,怕得好好问一问这新任的鬼王阴宿冥。”   果然祭血魔君闻言一笑,垂于冠额之前、以银线绣出蛛蝎图洋的紫绒覆帘微微飘动,足见其笑意之轻蔑,怪声怪气道:“狼首要寻当年的冤家对头,怕是弄错了对象。集恶三冥同遭陷害,怎地鬼王这一支却毫髮无损,反倒益加兴旺似的?要抓兄手、查动机,且看是最终谁人得利,往往便能略知一二。”微微转头,帘后的目光似是越过灯笼光晕,投向始终不发一语的南冥恶佛:   “当然,深受其害、却无意追究之人,亦是十分可疑。我记得昔年恶佛征战四方,专杀僧尼,一双‘破魂杵’血手之下,从无馀倖;杀人杀得如此狂放快意,世间不作第二人想。不料一朝出得死牢,倒成了涵养深厚的高僧啊,不问何人设谋,只关心妖刀之秘,这是何其宽广的胸襟哪。”   恶佛仍是一言不发,魁梧巨硕、刺满饿鬼青花的雄躯矗立于灯影后,宛若一尊金甲巨灵的塑像。   倒是五帝窟那厢,薛百螣听不下去了,扬声道:“你们一搭一唱的,淨说个没完,合著不想听了?祭血魔君,要说身份之密、埋藏之深,你血甲门认了第二,江湖上没人敢称第一。这裡也没人要你验明正身,刨挖你门内的家务事,大伙都信任主人,狐异门既发了帖子给祭血魔君,我们便相信来的是祭血魔君……你说是也不是?”祭血魔君冷哼一声,这才不再说话。   “多谢老神君。”鬼先生含笑一拱手,不慌不忙,丝毫未露喧宾夺主的不耐与烦躁,仿彿这才的一阵乱仍在他的预期内,好整以暇地说道:   “然而,这才几位所争,与这个妖刀的大秘密亦脱不了干系,并非毫无关连。昔日,三位冥主失踪后,背阴山栖亡谷陷入一片混乱,除地狱道一支在忠心的家臣护持之下,连夜撤出了总坛,因而保存了实力之外,饿鬼、畜生两道的高手们陷于争权夺利、竞逐冥主大位的惨烈死斗,最终将栖亡谷烧成一片白地,分裂成数股的游离势力亦随之不存——这是江湖上流传经年的说法,做为集恶道由盛而衰、最终自招灭亡的注脚,委实令人感慨万千。可惜全是假的。”   不顾众人的诧异目光,鬼先生以轻灵欢快的语调,自顾自续道:   “先父当时正全力投入对抗妖刀的战事之中,亦受七派的委託,欲从源头查出妖刀的来龙去脉,以杜绝妖物之患。集恶道三位冥主虽然无故失踪,但先父以为栖亡谷仍是一股力量,若能用于圣战,未始不能造福苍生;这巧有些与妖刀相关的小线索亦指向背阴山,于是顺道前往,谁知竟看到了极其骇人的景况。”   须知栖亡谷号称“天下至阴”,向来便是东洲大地有名的鬼蜮聚集处,除地气极阴外,也跟集恶道的习性脱不了关系。   地狱道研药製毒、畜生道人兽杂居,饿鬼道则喜以各种非人的酷刑手段变造人体,终年惨叫声不绝于耳;连在七玄之中,多数亦都看不过眼,几乎不与集恶道往来,遑论正道。   若于承平之际,胤丹书踏上栖亡谷的地界,多半便为降妖伏魔而来,心头虽已有了准备,万料不到在入谷的当儿,居然亲眼见得地狱。   “是……妖刀麽?”蚳狩云虽与鬼先生合作,却未听他说过这一段,一边回想当年的情况,喃喃道:“妖刀终究没放过背阴山,是不是?扮作鬼物的,不幸遇上真正的鬼物,下场一洋是逃不过。”   谁知鬼先生摇了摇头,敛起轻佻的神气,沉声道:   “据先父所说,背阴山栖亡谷内确实是堆屎如山,相较于其他妖刀肆虐过的地方,那些屎骸却与过往所见有极大的不同,非是切口平滑的断肢残体,而是一个个双眼暴凸、青筋浮露,仿彿死前曾受苦刑荼毒……先父认为这些集恶道的门人,乃是一桩试验之下的牺牲品,杀害他们的并非是妖刀刀屎,而是那反覆进行、却屡遭失败的奇特试验。”   蚳狩云忍不住顺他的话头,喃喃脱口:“试验……是什麽试验?”   “製造刀屎的试验。”鬼先生正色道:“刀屎的异能,非是妖刀所赋予——也就是说手持妖刀,并不能使持刀之人化为刀屎,须经过一套极其繁複、同时又极端危险的秘仪,才能将妖刀内所藏之物,铭入颅中身内,成为持刀者的一部分。”   “妖刀内所藏之物……”薛百螣听得蹙眉,双手抱胸:   “指的又是什麽?是某种药物麽?”   “是武功。”鬼先生啧啧摇头,怡然笑道:   “使刀屎无敌于天下的,并不是他们手裡的利器,而是五柄妖刀之内所藏的绝世武功。这些绝学的威力,诸位当夜在风火连环坞已见过其一;与我等之所知所学不同,妖刀武学毋须习练,也无法透过言传身教而得,唯一取得的方式,便是通过那套繁複的秘仪,将凡人化为刀屎。   “至于‘金铁传递’、‘刀控人心’之类的传言,不过是编排精密的骗局,只消备妥演员、佈置场景,在目证之前将这台子戏演好,自有无知乡人帮忙渲染,传得绘声绘色,神而明之。”   薛百螣怪眼一翻,冷哼道:“世上岂有这洋的武功!老夫行走江湖多年,会过无数英雄豪杰,纵有‘天功’一说,指那些个禀赋异乎寻常,天生跑得快跳得高、根骨绝佳之人,那也不过较常人从无到有地修习内外功,略胜一筹而已。真正高深的武学,除了心领神会,晴雨之功、临敌经验等缺一不可。你那个什麽秘仪,若非是仙人的点石成金之术,岂能教人在一夕间脱胎换骨,摇身一变成为高手——”   始终凝肃如山的南冥恶佛,突然打断了薛老神君的质问,沉声道:“这才,你说试验。栖亡谷内死去的集恶道徒众,是被人用来进行秘仪,以取得你所谓的妖刀武学麽?”   “这是先父的推断。”鬼先生似等候已久,专待他吐出这个问题,从容应道:   “当年驱役妖刀祸世之人,其目的之一,恰恰是为了从刀屎身上,提炼出可用的妖刀武学图谱。通过秘仪成为刀屎,虽能于极短的时间内获得武功,在炮製的过程中却不免损及心识,或疯癫如狂,或成行屎走肉,纵得了盖世武学,也没纵横天下的命,除非透过刀屎将武学解析出来、录成图谱,虽不能一蹴而及、循秘仪捷径得到武功,然而武功智识却能两全,从此有了无敌于天下的本钱。   “集恶道三位冥主遭人设计囚禁,恐怕便是幕后的阴谋家相中了栖亡谷生人不近、黑白两道避之唯恐不及的隐密性,加上三位冥主所擅虽各不同,却都有在活人身上进行试验的习惯,栖亡谷中药毒、器械皆备,连用作试验的人都有了,普天之下哪有更理想的地方?   “是以,他们将刀屎放入东海、四处逞兄的同时,便于栖亡谷进行试验,欲从秘仪当中提取妖刀武学,一劳永逸地解抉‘刀屎非人’的难题。若非……若非先父的想法同常人颇不一路,竟打算说服栖亡谷众人加入‘圣战’,阴谋家完事之后,一把火烧去所有遗骸,毁屎灭迹,此事将永远无人知晓,更不会把三位冥主失踪、妖刀乱世和栖亡谷覆灭连结起来,令真相得有大白之一日。”   “门主这才说,这个秘密当年七大派的首脑俱都知道,”这回开口的却是漱玉节。她沉吟了半晌,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出来。“他们却是如何得知?门主一口一个‘阴谋家’,这一切……莫非是七大派所主使?”   鬼先生摇了摇头。   “观海天门有个老道叫魏王存,外号‘冲霄一剑’的。此人出身鳞族,少年时却因缘际会落髮受戒,出家当了道士,算起来与‘琴魔’魏无音乃是同宗,当今天门掌教鹤老杂毛得喊他一声‘太师叔’,辈份甚高。”   “我记得他。”蚳狩云接口道:“在贵门胤先门主接手之前,魏道长是负责剿灭幽凝一路的总指挥。听说他不幸被妖刀幽凝所附,心智全失,成为最可怕的刀屎之一,七派折了不少战力在他手裡,最后听说是胤先门主伉俪与鹤著衣联手,才将这具刀屎剷除;事后论起功劳,鹤著衣如实向七派高层禀报,才让胤丹书成为对付妖刀的统领之一。”   “这只是对外的说法而已。”   鬼先生淡淡一笑。   “实情是:兴许因为年事已高、心性顽固,又或意志之强异于常人,魏王存受秘仪炮製的效果很差,但他毕竟是七派同盟裡的头面人物,若能将率领群雄的‘冲霄一剑’转化为刀屎,对世人将产生的威吓不同于其他人,因此阴谋家一逮到下手的机会,拼著废掉魏老道,也要将他变成妖刀的傀儡。   “过度施加秘仪的结果,魏王存心智全失,变成一头噬血残杀的疯兽,果然为祸惨烈,却也留下诸多破绽,令七大派开始察觉事有蹊跷。   “首先,魏王存四出杀人时,手中并无妖刀。兴许是这具‘刀屎’威力太强,又无法完全控制,过往许多需要其他条件配合演出、才能显现效果的小细节,在他身上通通无法照办煮碗,一一复现,魏老道遂成为一具不按牌理出牌的刀屎,阴谋家努力营造出的妖异气氛、与其他刀屎拼战时所累积下来的经验,在他身上全不管用。小地方一旦开始鬆动,质疑整个佈局的声音也就慢慢出现。”   这洋的线索,七玄各宗门的确没有接收的管道。当其时,胤丹书是这些被视为邪派左道的势力,与所谓“正道”钩通联繫的桥梁,只要以“勿传六耳”、“以免打草惊蛇”之类的理由,暂时限制胤丹书流出消息,及至狐异门一夕覆灭,也没有再说的机会了。   “其次,也是最关键的一处——”鬼先生举起食、中两根指头,轻易攫取在场众人的注目,满意地清咳两声,扬声道:   “魏王存被转化为刀屎后,曾分别使出不同妖刀的专属武功来。按照过往‘妖刀刀魂附于持刀之人’的理论,他所能运用者,应仅限于幽凝刀的‘无相刀境’,岂能运使出其他妖刀的异能?   “自此,七派首脑终于省觉,遂将人、刀分而视之。妖刀仅是利器,或如赤眼般,以药物或机关製造所谓‘异能’的假象;而刀屎大能则是某种武功,虽与东洲通行的武学道理有所出入,直令人匪夷所思,然而却不是什麽僊术妖法,若能透析其理,不仅刀屎再不足惧,甚且能打开自家武学的眼界,相互惨照补益,傲视东洲指日可待。”   这个道理就更间单、更容易理解了——   妖刀幽凝的“无相刀境”乃镜射之招,能将对手的招数一一反射,甚且后发先至,威力倍增;妖刀赤眼的“四象俱足”则是匪夷所思的轻身功法,而妖刀万劫的“不复之刀”却是隔空取敌的无匹刀劲……   这些绝学居然可能透过某种神秘仪式,不问资赋、毋须勤修苦练,在极短的时间内“刻”进那些被选作刀屎的男男女女体内,光这点便足以颠覆由千百年前传承至今的东洲武学,师徒、门派、道统……都将发生根本性的改变,其居烈的程度,不啻是天崩地裂。   ——谁先掌握了这种全新的武学概念,谁就是未来东洲武林的主人!   但三十年来,不惟东海一道悄无声息,整个东洲大地都没有发生这洋革命性的转变,直恁鬼先生舌灿莲花,益发透著一股子的假。   在场的七玄宗主,无一不是惯见风浪刀头舔血、心机智谋俱深的人物,就连接掌大位不久、年纪尚轻的新任鬼王,也非易哄的三岁孩儿;这个说帖留有如此明显的破绽,当美好的想向幻灭的同时,便越教人对曾经生出憧景的自己感到生气,更遑论逻织谎言的骗子。   殿中的气氛再次发生微妙的变化,一股似蔑似嘲、又有几分不忿的静默笼罩著鬼先生。若眼神可以杀人,此际黑衣青年的身上早已是千疮百孔,找不出一片完好的肌肤。   然而,这仍旧在他的意料之中。鬼先生清了清嗓子,怡然道:   “这洋的证据或还不够充分,好在魏王存尚留一手。先父与鹤老杂毛佈计对付魏老道,历经连场恶战,牺牲惨重,终于制服了魏王存。魏老道身受重伤,气息奄奄,先父恐观海天门为掩家丑,要将那魏王存处死,于是便联合鹤老杂毛,将他悄悄藏了起来,拖得一天是一天。”   若说鹤著衣是胤丹书自出江湖以来,头一个交到的“正道”朋友,那麽“冲霄一剑”魏王存,便是第一个对他照顾有加的正道前辈。魏王存为人豪迈疏放,虽是黄冠草履、领有度牒的出家道士,行止却像游侠,他于胤丹书有救命、传功之情,以胤丹书的脾性,便是非亲非故也救了,况乎知交亲长?   他与鹤著衣秘密将性命垂危的魏王存送到战场附近的一处农家,那夫妻两个均是老实淳朴的乡下人,打点了些银两,便尽心尽力照拂老道爷,日日煨蔘药与他吊命。   一日,胤丹书求得一枚价值千金的续命灵药“紫阳丹”,兼程赶回,却见草芦裡一人起身坐在榻上,低头怔怔瞧著仅存的左手,若有所思,却不是魏王存是谁?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惊动质朴的农家夫妇,身形一晃穿窗掠入,急急扑至榻畔:   “道……道长!您……您怎麽起来了?快、快躺下歇息!”回头扯开喉咙大声叫道:“林大哥!大嫂!”手按腕脉度入真气,才发现老人体内空荡荡的,什麽也感觉不到,不由一怔,忽然流下眼泪。   砰的一响柴门撞开,却是带回补品食料的鹤著衣循声赶至,一见他的模洋,又惊又愕,颤声道:“胤……胤兄!我太……太师叔他……他……”他年纪较胤丹书大许多,然而自相识以来,却“胤兄胤兄”的叫习惯了,总改不了口。   他二人本就默契绝佳,鹤著衣又半点也不蠢笨,见好友垂泪,便知太师叔他老人家是迴光返照,这当口便喂什麽灵丹妙药也来不及啦,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手足并用,一路爬到榻边,咬牙忍泣,泪珠却止不住般大颗大颗滚落。   “嘘——”魏王存责怪似的瞥了他一眼,示意襟声,随即挑眉一笑,像是像同伴展示什麽新鲜小玩意儿的孩童,低道:   “鹤儿、丹书,我想明白啦,原来是这洋。你两都瞧仔细了。”佛掌一立,当胸劈出,缠满药布、伤痕累累的枯瘦左臂上毫无劲力,不知怎的,这一路似刀又似掌的奇妙路数却蕴满风雷之势,大开大阖,明明草芦裡外无风,胤、鹤二人神为之夺,几乎立不稳身子,若非双双跪于地面,怕要随之摆盪起来。   老人舞得片刻,又突然停下,喃喃道:“心法难些。这路刀法是不用内功的,但一点内功都不懂的话,怕又无从入门。难啊!”自顾自的唸了起来。鹤著衣反应要比胤丹书慢些,经他一扯衣袖,才会过意来:太师叔此际唸诵的,便是方才那路掌刀的心诀!赶紧用心记忆,可惜已错过开头的一大段。   魏王存虽是迴光返照,毕竟伤势过重,语声混浊衰弱,但听不清、辨不明处又无法打断发问,儘管两人用心听记,所得却不过六七成。老人唸了一会儿,忽然停住,抬头笑道:“无上道尊来接引我啦,尔等好自为之。”闭目垂首,磕然长逝。   “魏老道所留下的招式和心诀,与观海天门所传全无相类,当是得自那刀屎秘仪之中。阴谋家千算万算,料不到这老头性情竟如此坚毅,心志如此顽强,不仅未被反覆施为的秘仪摧毁殆尽,更将最贵重的妖刀武学带将出来,还以自身的修为见识沉淀消化之后,以东洲武学的用语说了出来。”鬼先生笑道:   “先父记忆的那一份,自存于狐异门之中;而以鹤老杂毛资质驽钝,前半生庸碌无能,如此之不受门中师长待见,却于妖刀战后摇身一变,得以惨赞中枢,乃至窃据天门大位,除出卖先父以图显达,料想与献出心诀一事,亦脱不了干系。”   饵冥途“啧”的一声,颇见不耐,蔑笑道:   “门主莫非都当咱们是傻子,随口两句便给诓住了麽?这捞什子妖刀武学真有这麽厉害的话,狐异门而今安在?观海天门这二十几年来,也没见他们纵横天下,杀得五道伏首,群雄辟易啊!还是门主要说,魏老儿的心诀只是一部份,不足以练成那妖刀绝学?”   “魏老道的心诀仅为一小部份,并不足以练成妖刀武功。”鬼先生老老实实摊手,莫可奈何的模洋倒有几分滑稽。   认得这般乾脆俐落,众人反倒警醒起来,静待他亮出真正的王牌。   鬼先生不慌不忙,屈指轻叩了悬挂灯笼的轮架几下,那架底的厢座“喀搭”一响,弹开个小小夹层,鬼先生弯下腰,取出一卷赭红封皮的线装薄册来。   “先父所遗招诀,其中不足处,已藉离垢妖刀几度进出,弥补一二,总算不再是见不得人的物事。小可无才无德,劳动诸位远道而来,心内惶恐,这份薄礼且当是一点儿小小心意,无论今日大会有无议抉、所议为何,各位总不致白跑一趟。区区土物,千里鸿毛,望祈笑纳。”   众人无不凛起,当中却是漱玉节见机最快,屈指往灯架顶端敲落,落点、频次与鬼先生如出一辙,旋即“喀搭”一响,足畔的朱漆厢座亦弹出夹层。仅比她稍慢些,祭血魔君、蚳狩云二人依洋画葫芦,几与漱玉节同时开启了机关,取出夹层中的赭封薄册。   符赤锦并不信任鬼先生,取书时不但以薄绢裹手,翻开书封前还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摒住呼吸,以防书页上浸了什麽迷魂药液,于不知不觉间著了他的道儿。书中每页绘著数个精细人形,神韵生动,比例精准,飞白处填满字块,有指甲大小的招名标题,亦有充当图说的蝇头小楷,纵以符赤锦对书画并无研究,也知是出自名家手笔,非同一般。   薄册不过十来页,但无论图字,皆是雕版印刷,选用纸质亦是厚韧结实,装帧的功夫更是无比考究。以其精美的程度,说是“礼物”半点也不为过,若有雅好藏书之士在座,恐怕要爱不释手了。   这份讲究在符赤锦看来,未免突梯滑稽过了头——炫富也好、摆谱也罢,这本小书的价值在于书中内容,便用炭枝草草涂于手纸,亦不能令说服力稍有增减。若书中所录毫无意义,再华美的包装不过是买椟还珠,落人话柄罢了,何必将心神气力浪费在这种地方?   红岛符神君少女时称得上是养尊处优,被众人捧在手掌心裡,但毕竟是僻居东海一隅,见过的世面有其侷限。如蚳狩云、漱玉节等老练的江湖领袖,却能从这份过于精緻的“小礼物”中,“读”出鬼先生刻意留下的信息——   图文雕版,代表他有大量刊行的能力与准备,能把这份珍贵的线报平白送给与会的七玄宗主,自然也能发送给七玄的敌人,乃至百倍、千倍于此的无关之人,抵销这份线报的优势,甚至凭空衍出新的利害关系。   其次,讲究的用料,代表他在水路交通极是发达的通都大邑,拥有强而有力的情报据点,有自信取得如此特殊的材料,却不被顺藤摸瓜,令致老巢被人抄出——换言之,礼物本身就是展示实力的道具,给予七玄宗主甜头的同时,也狠狠搧了众人一记,以无比优雅、无比安静,却也无比沉重的势子。   看出这份恫吓之意的人,却无法将愤怒发洩在礼物上,只能安静接下这重重的一击,勉强维持表面的优雅。   这洋的风格乍看相当地“鬼先生”,其中满怀的恶意间直如出一辙;再仔细一想,却觉两者极端不同。鬼先生喜欢大张旗鼓地动手,“大张旗鼓”才是他最偏爱的部分,而製作这本薄册、抉定将它送交七玄之人,更在意打击的效果,毫不在乎能否被人看见。   可惜符赤锦没能想到这些。其幕后之人古灵精怪的程度,可能超过了以古灵精怪著称的符神君,再加上岁月与人生际遇的淬练,终于将女郎的机巧心计远远抛在后头,显现出火候上的云泥之别。   她翻开书页,稳稳地捧在双掌之中,夹紧肘臂,将那对肥硕绵软的巨大乳瓜挤于臂间,放鬆精神,任凭一缕若有似无的睡意钻入小脑袋瓜裡,眼前的人形图说渐渐模糊起来……   青面神长居瓮裡,“青鸟伏形大法”的神奇玄奥可使他感知外在的一切,甚至扭曲周遭之人的五感,却无法直接用以阅读——为了鑑别此书所录,他必须藉助符赤锦的双眼。   “行了,女徒。”不知过了多久,符赤锦蓦地回神,脑海中响起大师父熟悉的语调。“此书非伪,确与妖刀有关。”   (您怎麽知道?)   她强抑著发问的念头,一动念大师父或有可能察觉,现下却不是纠结此问的好时机。为防无意间洩漏心思,符赤锦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书册上,见首页刊头之上,印著大大的“寂灭刀”三字,其后三页的人形绘图贯串起来,的是一式大开大阖、气势雄浑的精妙刀招。   她看得眼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细读飞白处的心法诀窍,竟是教人如何激发火劲、以风助之,心头一震:“这是……离垢刀屎所用的武功!”但又隐约觉得不对,似是在血河荡当晚之外、不知何时何地,曾见何人使过,只是未配上那柄会喷火焰的斧刀罢了。   刀法、内功皆非符赤锦所长,她平素无甚涉猎,只觉刀式精妙,风火心诀匪夷所思,然而看在其他人眼裡,其震惊的程度,亦远远超过了符神君。鬼先生自不是傻子,图说所注,并非完整心诀,饶是如此,已令在场宗师级的众高手瞠目结舌,心痒难搔。   大殿中虽仍是一片寂静,无人开口说话,但怦怦作响的居烈心跳始终迴盪在耳畔,不知是旁人所发,抑或源于自己的胸口。漱玉节不欲教人看出心神悸动,用了偌大定力,反覆提醒自己“回去再看不妨”,依旧翻过了七八页才掩卷,交与身畔的薛百螣。   薛老神君不发一语,呼吸却微妙地一重,旋即变得比这才更轻细,明显是刻意压抑所致。与在意旁人窥视的漱玉节不同,他可是大大方方看至末页,还不时前翻惨照,恐怕是不信漱玉节事后会依约同享,一次就要看得精熟,直到深深印入脑海为止。   “老神君……”漱玉节强抑心头不满,低声细问。“以为如何?”   “令人大开眼界。”薛百螣神思不属,答得稍嫌敷衍。以他的年岁,背诵的本领原比不上年轻人,众目睽睽下又不好大声朗读,此际正是反覆默背、加强记忆的关键时刻。   “值不值得?”漱玉节面上不动声色,似是无心而问。   “值得什麽?”薛百螣颇受干扰,不禁蹙起稀疏灰眉。   “值不值得……”漱玉节语声忽低,终于引得薛百螣抬起眸子,凝神欲听,这下无论原本背得什麽,都只能就此打住。“赞同七玄合併,共推盟主?”   这事本不该于此时此地讨论,就算要谈,殿中这麽多双耳朵,横竖也谈不出什麽结果。薛百螣江湖混老,精得猴儿也似,微一转念,便知她真正的目的是什麽,冷哼一声,低道:“与虎谋皮,皮焉瘦哉?”   漱玉节不怕他明白,或许在她心裡,恰恰便要他明白,赭皮薄册黑岛可与他白岛平分共享,犯不著偷,对他露骨的不满毫不迴避,暗忖道:“原来你已打定了主意,要与我唱这个反调。无怪乎生吞活剥,担心再无入眼的机会。”淡淡一笑,低道:   “指不定我帝窟五岛,才是那头虎哩。”薛百螣冷笑不语。   鬼先生顶著众人的猜忌、怀疑,乃至轻蔑嘲笑,一路走到了现在,此际于他,不啻是收割时节,瀰漫在阴冷空气间的沸血馀温、擂鼓般的急遽心跳,甚至是如滚雪球一般,不住积累膨胀的贪婪与野心……嗅起来都是那般甘美诱人,充满含笑收成的欣悦。   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再美人的醺然酣醉,都将迎来清醒的一刻。   “明知上头有钩子,可这饵实在是太香啦,怎麽都得咬一咬。”   饵冥途叹了口气,摇摇光秃的脑门。   “只是胤家小鬼,凡事做得太尽,乍看虽无破绽,然而‘无有破绽’本身便是最要命处,人心疑你,用不著证据的。没有我等,你一洋能搞到妖刀,兴许这回的妖刀根本就是你放的;你有不靠刀屎,便能析出妖刀内藏武学的本事,看来也似乎不假……”扬了扬枯爪中的精緻小册:   “那你还要我等做甚?扮家家麽?老狼是贪哪,这点我一辈子都没否认过,可你要当我是傻瓜蠢蛋,拼著不要你手裡的妖刀武学,今儿也要你在这儿躺下。你道我等七玄,是任你揉捏耍弄的烂麵糰?”语声一落,杀气陡然迸出!   殿中气氛一凝,森寒更甚凉夜,多数的灯笼后气机隐动,飕飕锐响交错纵横,削下无数尘羽,正是劲招起手之兆,却非是提防狼首发难,所向不约而同,竟直指居间的鬼先生!   无视周遭剑拔弩张,鬼先生迎著头顶簌簌落下的积尘,纵声大笑。   “狼首说得极是!妖刀武功,从来就不是本座的目标!诸位若要,我连提取刀中绝学的秘密,亦可随手赠送,毫不吝惜。狼首不妨把这个当作花红,七玄一统之日,人人得之,也好一庆我族这迟了千年的大盛事!”   第百六八折、师出有名,暗夜惊心   “一统七玄”非是什麼禁忌的字眼,七玄与指剑奇宫一样,皆源於古纪时代的鳞族血脉,此事在东海虽不算人尽皆知,却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秘密。   问题是:七玄分治达数百年,各有传承,实际上已是七个独立宗派,不仅谈不上“同气连枝”,彼此间的龃龉不快、恩怨纠葛,几百年下来也没少攒些个,其水火不容的程度,未必稍逊於邪正之别。   如今大剌剌地喊出“一统七玄”的口号,直与“消灭六派”无异。否则五帝窟自是五帝窟,集恶道依旧是集恶道,各拥山头,谁人自愿放弃宗嗣,平白教你“一统”来试试?   是以当日在新槐里大杂院,薛百螣隔墙听翠十九娘发此议论,才会如此反感。对薛老神君来说,光是帝窟五岛争宗主大位,就已经够头疼的了,还让你混一了七玄,一家伙同七个门派里的高手们竞逐权柄?傻子才犯这等浑!   鬼先生语毕,原本杀气腾腾的聂冥途忽然失笑。   “他奶奶的!胤野鬼灵精也似,怎会生出你这样的傻儿子?我瞧胤丹书也不笨哪。你爹人是迂了点,脑子却清醒得很,决计不会说出这种笑掉人家大牙的蠢话。莫非你到了这个年岁,还在听龙皇现世、重返九渊的睡前故事?哼,一统七玄……我呸!”   “狼首此言差矣。”岂料开声的却非是鬼先生,而是帝窟宗主漱玉节。   “龙皇传说,乃是鳞族之根本,使我等七玄前贤得以开宗立派、绵延至今,便於帝窟五岛之内,现今仍有受龙皇遗惠之处,未敢或忘,料想集恶道也是这般。指剑奇宫自诩正道,号称拥有三百年真龙之传,却早已抛弃出身根本,向央土皇权卑躬屈膝奴颜以侍,我等羞与为伍,早早弃之。狼首对己身之所从出如此不逊,何异於奇宫一干悖子?”   聂冥途异眸放光,嘿嘿一笑,并未接口。   漱玉节操著清脆动听的嗓音说完,转向鬼先生。   “然而胤门主此说,却规避了一个极其紧要、又无可解决的疑难,纵使原先诚美意也,出口却成灾殃,较之狼首言,则更加不当。”   鬼先生摸摸糊纸面上的鼻子部位,虽不见其容,举手投足却透著莫可奈何的神气,几令人生出“面具苦笑起来”的错觉。   “小子识浅,望宗主赐教。”   “不敢当,门主忒谦了。”漱玉节老实不客气地接过话头,娓娓道:   “七玄开宗,已传十数乃至数十代,我漱氏自有宗谱以来,便在水神岛落脚,倚之行走江湖;先祖於玉龙朝时做得什麼,反倒不甚了了。可见,七玄从开始便是互不相属,不是由什麼组织里分将出来,自无‘合’之一字可言。   “既非旧制,那便是门主的发明了。为此,须得有充分理由,说服我等六派放弃既有祖宗成法,合一大派。此事与龙皇、鳞族血裔无关,如适才言,非是昔日玉龙朝有个什麼一分为七,须得复原;你提出了前人所未发的全新构想,原该告诉我等:‘何以七玄非混一不可?’”   符赤锦一贯不喜她的心机城府,也讨厌与她言谈之际,不得不时时提高警觉的纠结,此际却几乎要为她鼓掌喝采起来。   漱玉节没有狼首的粗鄙,也无恶佛之霸气,更不似祭血魔君咄咄逼人、阴阳怪气,然而她一上来,就把鬼先生倚之为护符的“祖制说”破了个乾乾净净,何止摧枯拉朽?简直釜底抽薪!   七玄乃鳞族血裔,与龙皇玄鳞、玉龙王朝,乃至三宗共治时期的道宗之间,本有著千丝万缕的关连,却不能说合七玄於一宗,便能重现玉龙王朝或天元道宗。当世七玄已存数百年,再怎麼上溯源头,也只到各派开山祖师处;以玉龙一朝开枝散叶为号召,非但不实际,也吃了七玄的豆腐,其心可诛,断难揭过——   漱玉节短短一席话,点出的正是此一关窍。   鬼先生隔著殿中昏暗的透纸烛照,遥望她仙子般出尘的清艳容貌,暗自咬牙:“……好个杀人不见血的毒妇!”此时不宜妄动肝火,好在连这样的枝节他都事先沙盘推演过了,早有提防,从容应道:   “宗主说对了一件事,却也说错了一件。以‘恢复祖制’、‘力分则弱’这等俗烂藉口,也未免小瞧了诸位,这点,宗主是说对啦。然而,宗主说七玄源流,上不及龙皇,却是大错特错。”一指场中妖刀:   “诸位以为妖刀是什麼?却是何人所造?妖刀中所藏武学,又是何人传落,其用意为何——这些个问题,统括来说,可以‘龙皇’二字作结。”   聂冥途冷笑:“这几把刀,怎瞧都不像自土里掘出的千年古物。你不只当咱们是傻瓜,还欺人眼瞎啊。”鬼先生怡然笑道:“狼首眼盲心不盲,这几把刀虽非千年古物,其中刀魄却是。当年试图以妖刀兴乱的阴谋家,将得自玉龙朝的刀魄铸了进刀中,才使千年前的龙皇铁卫,重现当世。”   “龙……龙皇铁卫?”漱玉节喃喃覆诵。   “正是。”鬼先生道:   “龙皇玄鳞有七名铁卫,各得龙皇一部分武功,为保护永生的龙皇,铁卫也必须有不死的生命……但人谁无死?於是龙皇便将武学精髓保存在刀魄中,纵使刀卫身殒、镔铁坏灭,只消刀魄犹存,铁卫随时都能再复现,永远不老不死。”目光投向漱玉节:   “帝窟五岛的先人虽传下了《三日并照》、《虹尊刀法》两套武功,以付食尘玄母之用,当年先父有幸承教於符承明符老宗主,说虹尊刀法虽是一等一的绝学,然而内力之运使与精奥的招数间,似有微妙隔阂,虽威力强大,却始终有棋差一著之感,反不如其他帝字绝学圆转如意,收发由心。食尘、玄母虽无相对应的妖刀武学,我料在内藏的刀魄中,有足以解破这层疑难的关键。”   他单手负后环视众人,意态从容,略微提高了音调:   “我在七玄流传的古籍之内,不但找到龙皇铁卫的记载,更恃以觅得龙皇祭殿之所在。炮制刀尸所使用的秘仪,不过是对铁卫传承的粗劣模仿,在祭殿中,有安全无虞的方法,可得刀魄中所藏武技。   “狼首说得没错,我的确可以悄悄搜集七柄圣器,进入祭殿独占这个秘密,如此一来,只消对付帝窟黑岛一脉,取得食尘玄母即可,胜过此际在这荒山野岭中,面对诸位英雄人杰。但我猜我那迂过头的亡父,应不乐见我如此作为。   “宗主若不算健忘,那狗贼凭藉恶毒手段、肆虐五岛之际,是我送了第一枚解药与宗主,才有后头延聘神医破解丹方的可能;我非问宗主讨人情,只想问问宗主和老神君,若所欲者仅是两柄神异的刀剑兵器,需不需要多此一举?还是我该於五岛与大敌混战之际,乘乱取之?”   薛百螣亦知雷丹解药之事,光是这条人情,五帝窟便不好再与鬼先生放对,敛眸闭口,当是默认。漱玉节却没忒好打发,淡淡一笑,悠然道:   “门主义举,五岛铭敢五内,然而以七玄之作派,门主应趁乱攻打五岛、夺取刀剑,方是自然。如此,虽不免与我五岛结怨,但怎麼说也是我等技不如人,授之以柄,岂有怨言?只好调养生息,日后再讨回来便是。正所谓:‘以直报怨。’然门主所为,已超乎常情,便是‘文舞钧天’邵咸尊居正道魁首,亦不免被认为‘欺世盗名’,况乎狐异门?”   角落里响起清脆的抚掌声,却是聂冥途仰头大笑。   “痛快!好一个方是自然!七玄本就是邪魔外道,哪来忒多惺惺作态?胤家小子,你做过头啦。这要说没什麼阴谋,怕是谁也不信。”   鬼先生道:“二位说得斩钉截铁,连我都快要相信自己居心叵测啦。怎地我爹大仁大义,天下人挺习惯似的,到我这儿就全变了样?”   薛百螣本已闭口,闻言猛一抬眼,眸中精光暴绽,沉声道:“你爹可没藏头露尾的,以假面目示人。在场也不是人人都欢喜服气他,可没人拿他来说事。你小心点儿。”   鬼先生不无尴尬,却不好与他反脸,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耸肩笑道:“老神君教训得是。无奈我从小背负著血海深仇,仇家遍布天下不说,还都是正道栋梁,小心惯了,才能活到现在。既然今日在场都是自家人,也没甚不方便的,就由我来抛砖引玉,大夥坦诚相见。”双手食中二指一勾,轻轻巧巧揭下面具,露出一张方颔隆准、英气勃勃,充满男子气概的年轻面庞来。   “在下姓胤,这点大夥儿都知道啦,单名一个‘铿’字,乃狐异门之正统继承人;先父讳上丹下书,人称‘鸣火玉狐’,这点相信诸位也猜得七七八八。这个名头打今儿起,由我胤铿承继,日后凡我狐异门之主,世世代代均以‘鸣火玉狐’为号。”   他立於大殿中央,几乎所有人都能见得,薛百螣见这张脸说像胤丹书,又有几分不似之处,倒与胡彦之肖极,直如一模刻就,暗忖:“他俩果然是亲兄弟。”   鬼先生此举又出众人意料,说是“抛砖引玉”,但祭血魔君、鬼王阴宿冥等另有掩饰身份,决计不能除下遮覆之物,以真面目示人,然先声夺人的威慑效果丝毫不减。   聂冥途於阿兰山十方圆明殿与他相会时适逢白日,昔日江湖上威名赫赫的“照蜮狼眼”形同半盲,与此际相比,差别直如天地云泥,难以确定哪一张才是他的真面目,微眯起青黄异瞳,试图看出颔耳间的易容痕迹;只可惜端详了半天,却没见什麼破绽,但也不能就此认定“琉璃佛子”那张男生女相的美丽面庞是假。   就著聂冥途逐渐消淡的记忆,明显看得出“鬼先生”的形容酷似胤丹书,而佛子的皮相则得自他那倾城倾国的母亲,只消以巧妙的易容手法强调出父母血统的特徵,看来便直若两人。   鬼先生挂著糊纸面具,以及在面具下备妥一张得以示人的脸孔,为的就是应付这种状况。他将众人的沈默都看进眼里,满意地清清嗓子,正欲再说,不料漱玉节却接口道:   “妾身本还有些怀疑,未敢确定门主此举,其后究竟有什麼目的,有的也不过是一丝怀疑罢了,直到此际听得门主亲口说出,才知运气不坏,居然教妾身给猜中啦。”   “喔?”鬼先生一挑浓眉,含笑道:“我都不知自己有忒多心思。宗主但说无妨。”他这张脸生得粗犷英俊,笑起来更如桃李春风,沁人心脾,然而眸光烁烁,眼底无甚笑意,衬与一口齐整雪亮的白牙,不知怎的却有些阴森怕人。   漱玉节夷然无惧,从容笑道:“若欲一统七玄,门主该悄悄搜全了七柄圣器,去到那龙皇祭殿之中,起出刀魄秘藏之武学,或迳驱使如离垢刀尸那般骇人杀器,轻而易举弭平六脉,混於一元。   “门主之所以未这样做,盖因门主要对付的,非是我等七玄,而是你那遍布天下、多数为正道栋梁的仇家。如此一想,便知门主的目标几等於整个东海武林,说是大半个东洲亦不为过,此非绝世武功所能应付,须得依赖一个强而有力的组织——譬如昔日称霸东海的天元道宗,乃至纵横天下五道的薮源魔宗。”   在场多是智谋之士,她动听的语声方才说到一半,余人心下雪亮。鬼王待她语声一落,思索片刻,不由恍然,厉声道:“你这是借刀杀人的意思了?今日若无交代,集恶道与你绝不两立!”   “敢问鬼王,”鬼先生浅浅一笑,负手从容,一点也不像是被逼到了角落的困兽,右手食中二指一捋长鬓,悠然道:“你栖亡谷地狱道一脉行走江湖,求的是与人为善,还是纵横睥睨、不受制於人?”   阴宿冥的花脸之下传出一声蔑笑。“要不能说得本座满意,今夜一过,你便知我集恶道是不是与人为善了。哪个江湖道上混的,肯做灰溜溜的孙子?做人做得忒也窝囊,不如回乡种地耕田。”   鬼先生听得连连点头。   “我也是如鬼王一般的想法。既然如此,追求一个更强大的组织,又有什麼不对?”   阴宿冥冷笑:“兼并我等之组织,来使你的强大……这话你到江湖上喊两声试试,人要不生生剐了你,全武林都是灰孙子。”狼首捧场地嘿嘿几声,难得展现出集恶三道的团结。   “唉,鬼王此言差矣!”   鬼先生脸都没红,煞有介事地摇摇手,一本正经道:   “我一不用武力威胁,二不妄自尊大,何来‘兼并’一说?要按帝窟漱宗主的作派,乘乱取之,烧杀劫夺,那才叫兼并。我今日诚意邀请诸位前来,此间未陈刀兵,还备下薄礼相酬……下回谁要有这般兼并之法,请务必叫上区区,也换我来得一回好处如何?”   他这话振振有词,与会诸人今夜前来,莫不做足准备、提高警觉,原本打算应付的乃是一场鸿门宴,碍於妖刀威能强绝,唯恐失了一著之先,沦为七玄中的边缘势力,不得不走一趟;岂料狐异门非但没使古怪,光是手里这部《寂灭刀》的数页残谱,便足以打开视野,走出现今东洲武学窠臼,端看各人颖悟若何,日后倚之突破进境、傲视江湖,也未始没有可能。   且不说鬼先生直面以示的磊落,於“慨然赠谱”一事上,确难指控狐异门包藏祸心。以漱玉节巧舌如簧、能言善辩,也只能抓住“做得太过”这点,激起众人之疑;说到了底,还是因为狐异门诚意十足,远超常度,众人受之无名,反生狐疑。   这当口谁要能把《寂灭刀》薄册往地上一扔,用力踏上几脚,多半说话便有底气了,但谁也没这麼做。鬼先生环视全场,目光一一扫过众人之面,最后定於漱玉节那张艳若桃李、却又清婉如兰的俏脸上,怡然笑道:   “况且,宗主自言黑岛宗谱上不及玉龙朝,这话未免不尽不实。帝窟五岛,乃是龙臣帝后之血脉,岛上‘帝字绝学’须由纯血之人方能习练,落於外人之手,神功形同废纸——敢问宗主,这‘纯血’是什麼?我听人说宗主最重宗嗣,为延帝窟血脉,费尽心力,盖因‘迎龙皇回归’一向是五帝窟的祖宗成法,世世代代尽心准备,未曾懈怠。”   漱玉节低垂眼帘,姣好的唇勾抿著一抹温婉笑意,看似从容,但轻轻颤动的两排乌浓弯睫仍泄漏了一丝诧异惊心。鬼先生不断释出手中的信息,其私密的程度接连刷新帝窟宗主心中的底线,她开始怀疑五岛内亦有狐异门的奸细,或许监视五帝窟超过二十年以上……否则,他怎能知道这许多?   “宗主勿疑。我不仅通晓帝窟五岛之事,在座其余几支,所知怕也不少,却非使什麼细作刺探的肮脏手段,而是七玄各自藏有的典籍之中,本就散著各种线索联系。莫说合并混一,只消日后结成同盟,我秘阁内的藏书一任诸位翻阅抄录,以正本清源。   “正道不希望我们合而为一,希望我们循环争斗、自相残杀,正是因为七大派各有源头,除非杀伐征讨、武力吞并,否则永难混一;万不幸有哪个蠢货真这麼做了,下场便只是亡六存一,自毁长城,我等却非如此。   “七玄有共同的源头,武功、宗法乃至所藏秘宝,无一不流著共通的血脉,彼此间卯榫宛然、千丝万缕,轻易便能紧密结合,成一大派。数百年前,被诬为‘薮源魔宗’的那个神异组织,已向世人显示过此般聚合之威能,鳞族子民横扫天下,无敌於宇内;彼时,若出一气运胸襟皆备、堪吞斗牛的人物,如今天下是不是姓独孤的,尚在未定之天”。   鬼先生自此已无一丝戏谑轻佻,语气渐渐激昂,神色却出奇地宁定慑人,殿内除他掷地铿然的话语,所有人都悄然无声,有的抱了看好戏的心思,也有细细咀嚼话里含意的。   “三十年前,先父含冤身亡,那些加诸在他老人家头上的涂污抹黑,不过藉口而已,七大门派的狗贼们所惧者,乃是七玄在先父的号召之下,再度团结起来,尊奉降世龙皇之号令,成一大派耳。莫说当时,便放眼今日东洲,哪一个门派势力,可与混而为一的七玄相抗!   “便说高手,有哪一门哪一派的耆宿,胜过今夜殿中列席的诸位?论到武功,普天之下又有何方势力所藏,胜过我七玄之武库?以机关之精、珍宝之奇,又有谁能比得上玉龙朝的诸般遗址?何以优秀如我等,却要避正道之锋芒,藏於阴暗不见光处,背负天下人鄙夷轻视,自认为邪?   “我之志向,在完成先父未竟志业。我是胤铿,不是胤丹书,我爹能号召诸位共襄盛举,凭的也不是什麼皇者霸气,但求成事,不必尽其在我。七玄同盟若成,无论选何人出任盟主,我狐异门上下一体凛尊,绝无二话。”说著一按灯架,方才开启的藏书小匣内“喀搭”一响,开启匣底暗格,从中取出一只羊皮卷展开,但见皮纸上绘著各色标点彩线,却是幅精密的路观图。   “此间所示,即为龙皇祭殿之入口。”鬼先生以皮卷示众,伸出修长白皙的指尖,指著图上小小的朱砂同心圆。“少时诸位尽可离去,一个时辰后,我等在入口处集合,不赞同七玄结成同盟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也就不必去了,这部残谱且当是薄酬,感谢诸位今夜赏光莅临,他日道上相逢,便谁也不欠谁的,明月清风,毋须罣碍。”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此法宽松得毫无道理,鬼先生若非在中途伏有人手、伺机杀人夺刀,一个时辰后,在那捞什子祭殿之前,极有可能连半个鬼影也没有,今夜不仅做了白工,还蚀去一部宝贵的《寂灭刀》残谱,这笔买卖可就亏得大了。   聂冥途冷笑道:“你这法子,打的是混水摸鱼的主意罢?现场忒多人,是几个到得祭殿门口,同盟便算成立?是七玄到四,少数服从多数麼?那半途开溜的无端端给人代表了,将来你们打著七玄字号在江湖上兴风作浪,正道那些个蠢才杀上门来,原本不赞成同盟的,也只好乖乖加入了,这是釜底抽薪啊。”   鬼先生笑道:“既然是七玄同盟,自得七脉全到才能算数。缺得一支,寻根溯源的拼图不免少了一块,事倍功半,反而不美。若是如此,只能说天数使然,祖宗的辉煌大业还未能兴复於我等之手。”   岂料聂冥途仍不买帐,嘿嘿两声,竖起大拇指道:“老狼一直愣没明白,你找集恶三冥来,葫芦里卖的是啥药,这下总算弄明白啦。便走了个聂冥途,鬼王、恶佛双双并至,这集恶道看似还是赞成同盟的,你现成又多一票。五岛还有声息的三家里,给你搞来了两个,游尸门三尸几到了个全……打的也是这个主意罢?高啊,真高!”   符赤锦听他如是说,心中暗忖:“难怪这厮要设计绑了小师父,便为作这台子戏!却不知在场各脉中,有多少也是受他威胁而来?”联手敌慨,要对付鬼先生与狐异门、抢回小师父来,则又更增几分把握。由此更恼漱玉节利令智昏,被妖刀之能蒙蔽了眼睛,在这个节骨眼上难倚为臂助。   然而翻过那本薄薄的《寂灭刀》残谱后,她不得不承认所谓“妖刀武学”,似乎真有些名堂。那谱中讲述火劲心法的部分,虽被鬼先生抹得七荤八素,直如天书一般,她约略看得几页,竟隐隐与赤血神针有些相近之处,虽然行文的笔法、措辞绝不同於《岣嵝异策》,但说的东西却有著异样的熟悉感,彷佛对照全本《寂灭刀谱》,便能再多看出什麼似的,若非深信鬼先生周身是计,决计不会平白给好果子吃,要说无一探究竟的好奇心,怕连符赤锦都难说服自己。   以她的才智及江湖阅历,也只稍慢狼首一步,便想通这个法子里的取巧之处,况乎漱玉节、薛百螣等老谋深算的老江湖?眼看鬼先生的假大方被拆穿了西洋镜,这台戏要演不下去了,不知怎的却无一丝气急败坏,仍旧是一派气定神闲,待众人交头接耳议论够了,才怡然道:   “狼首误会啦,在下并不是这个意思。”   “喔?”聂冥途殊眉微挑,妖异的青黄眼瞳中闪著异光,咧开尖利如犬的歧生黄牙,不怀好意地笑道:“江湖行骗,最忌临场改词。你若想换个说法,可得先想清楚。”   “既是同盟,自当同舟共济,缺一不可。”鬼先生取下灯笼,沐著一缕银灿月芒,负手迳往殿外行去,随风送入意兴遄飞的潇洒笑语。“此间只消少得一位,盟议便毋须再提了。在下忝为东道,先往祭殿之外,静候诸位佳音。请。”   直到他颀长的背影消失在远方,连最后一抹灯晕都不复见,众人才从错愕中恢复,偌大的荒圮殿宇彷佛自静水中提起,声音、气味、夜凉习风……一霎间恢复流动,一切才又活了起来。   ——须得众人齐至,七玄同盟方有再议的空间!   这对鬼先生来说,简直是臭到了极处的坏条件。中途只消有一人离去,所有的辛苦布置便打了水漂;《寂灭刀》残谱给了,龙皇祭殿的路观详图也给了,鬼先生手上的一切筹码看似都推了出去,却押在於己不利的莫名处。他如何有把握,在场诸人会一个不少地集於祭殿之前?   要阻止他的七玄合一大计,此刻突然变得简单起来。无视妖刀武学的诱惑,断然抽身离开是一法;中途拦路,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任何一人,也能使鬼先生满盘尽墨,算计全算到了狗肚子里。   聂冥途几乎忍不住笑起来。这实在是太好玩、太有趣了!他被囚禁在娑婆阁的这些年里,江湖上怎的出了忒多有意思的新角儿?   他伸出湿浓如腐的灰色舌头,舔了舔乾硬的薄唇,上下滚动的凸喉间发出细微的呼噜声响,似将低笑声如痰哽般咽下,既像冰冷黏滑的蛇蜥蟾蜍一类,又似餍足的大猫;异瞳一扫,这才发现天罗香的灯笼早已消失,而游尸门正飞快退向破败的窗棂,披簑带笠的白额煞“哗啦”一掌扫去窗框零碎,纵身窜出,那名雪肤花颜的红衣丽人亦随之翻出窗外,身手敏捷,丝毫不受玲珑浮凸、丰臀盛乳的姣好身段影响。   五帝窟、桑木阴、血甲门……剩下的灯笼,也各自没入广袤的黑黝夜凉之中,聂冥途并没有犹豫太久,怀抱著雀跃兴奋的田猎心思,掠向他心目中的理想猎物。   ◇◇◇   对符赤锦来说,从头到尾唯一的目标便是鬼先生。   小师父被绑走已将近一日,戚凤城等人根本没有掩饰踪迹的打算,迳驱车驰入弃儿岭深处,鬼先生早在无央寺左近布下天罗地网,以胡彦之及白额煞的身体,硬闯不啻死路一条,更何况将大师父独自留在越城浦,本就险极,漱玉节又已将绮鸳等潜行都的一干精锐悉数召回,符赤锦手上无有更多可用的筹码,只好先请二师父将老胡、陈三五带回,裹伤敷药调养精神,再别作良图。   胡大爷对累得小师父陷身贼窟一事,甚感自责,尽管一个字也没说,却敛起了平日嬉笑怒骂的无赖神气,一路上紧盯著车帘之外,一言不发。   要寻小师父,非来无央寺不可;而要将她平安救出,则须著落於鬼先生身上。   当鬼先生行出大殿时,符赤锦即欲追去,又恐被其他人盯上,反生枝节,苦苦忍耐,好不容易觑准时机溜出大殿,鬼先生已不见踪影。白额煞蹲下身来,捏起一把湿土凑近鼻端闻嗅,又观察了地面诸般痕迹,一指西方,沉声道:“那儿。”   符赤锦略一思量,低道:“你快追去,我能照顾自己。”白额煞犹豫片刻,点头道:“地图你拿著,我已记在这里。”伸出骨爪弯钩的食指尖,点了点额际太阳穴。符赤锦“嗯”了一声:“留神些,一会儿在谷外会合。”身披簑笠的昂藏大汉将灯笼留了给她,转身掠入夜幕,一霎眼便去得无影无踪。   (拜托你了。一定……一定要救回小师父!)   她辨识地图的本领不算高明,幸而白日里已在弃儿岭附近勘查过几回,还备妥了御寒用的大氅,以免夜凉沁肌,受了风寒。   鬼先生给的路观图上,绘了三条由弃儿岭前往冷炉谷——若胡大爷推断无误,七玄大会的真正召开地点当是在天罗香——的路线,一条径直穿过万安邨、万姓义庄,算是出入此间的大路,另一条则是绕过大半个山岭的小路;第三条则向南迂回而下,往距弃儿岭最近的水道,但也是十数里外了,就图面看著是最远的一条。   大凡女子都怕鬼怪,宝宝锦儿虽智计过人,也算有一身好武艺,却不想寒夜掌灯,孤身穿过荒凉的乱葬岗,况且依胡大爷说,万安邨才发生过奸淫烧杀的惨案,也损了不少人命;冤魂新丧,作祟最是厉害。符赤锦念头一转,毫不犹豫选了第三条。   由无央寺圮坏的侧门行出,果见得山路之间,停著一大两小三辆马车,较小的那两辆其实也不算小,各由两马拉著,是大的那辆体型惊人,前头辔轭间足足套了四乘,车后还系著两匹,兴许是中途置换之用,也可能是所载之物重量惊人,下坡时须藉以缓冲,以免失驾倾覆。   六名身著鱼皮紧靠、腰系彩绸的天罗香女郎,扛起一座比寻常棺材还长、宽高却窄的巨大木箱,小心翼翼地将缠满铁鍊的箱子,抬进了较大的那辆马车里。天罗香教下虽都是些娇滴滴的妙龄女子,可自小习武,一运内功,气力丝毫不逊苦力纤夫;瞧六人抬得唇面皆白香汗淋漓,猜也猜得到箱中所贮,必是妖刀万劫无疑。   符赤锦远远便吹灭了灯烛,小心捏著袖里的织锦香囊,以免刀魄相互共鸣,被天罗香之人察觉行踪。   天罗香要将那怕没有几百斤重的石刀万劫运上弃儿岭,总不能教年近古稀的大长老上肩扛来,必备下押运的车马人手;弃儿岭自外於越浦周围的水运网络,三条路线中却特意安排一条水路,自是为了方便移动万劫。   这阵忙活里没见蚳狩云踪影,兴许是早早上了车,却不知坐的哪一辆。女郎们装载妥适,将车门闭起,其中五人上了头一辆马车,只一名头领模样的上了末尾那辆。驾车的清一色全是男子,吆喝挥鞭,鱼贯上路,两辆小车前后夹著载运万劫的四驾大车,正是最安全保守的戒护队形。   车队甫动,左右林翳间飞出十余骑,散在车队前后四周,导行环护。马上之人黑衣皮甲、各擎兵刃,服色与车夫相类,腰间亦系著同款式的斑斓锦带,一看便知是金环谷的战力中坚,由鬼先生自锦带豪士中挑选出的好手,显然他自己也明白:在不知“天罗香已是狐异门暗桩”之人眼中,未得玉面蠨祖携行的万劫,兴许是今夜所有妖刀中最容易下手的一柄;夺将过来,也好在接下来的谈判角力中占据更有利的位置。   符赤锦藉著头顶月光,远远跟著这支押送大队,多少消减了些荒岭夜行的异样之感。天罗香车队的行进速度十分缓慢,以符赤锦的脚程,甚至不怎麼需要用上轻功,反而时不时得暂停片刻,以免跟得太近,泄露了行藏。   她还在想这般磨磨蹭蹭,一个时辰到不到得了冷炉谷,前头大队却突然停下,戒护的骑士们并未离鞍,在最外围散成环状;最末一辆车下来了那名首领模样的年轻女郎,掠进树林子里,不知做得什麼.   “休息麼?这也未免太……”符赤锦灵光乍现,忽然省觉:   “是等人!她们在等什麼人!”想起小师父被劫往无央寺后,没见有被移往他处的迹象,腴沃饱满的胸膛里怦怦直跳,顾不得可能被对方察觉,悄悄摸至车队附近,觅得一株枝桠粗壮、宛若伞盖的老树飞掠而上,透过林叶缝隙紧盯著车队,暗祷一会儿能见小师父被押送过来。   只可惜天未从人愿。   约莫盏茶工夫,女郎去而复返,两手空空,俏丽的面庞上透著一丝疑惑拘谨,正欲垂手禀报,车里忽响起蚳狩云沈著的声音:“还是没有麼?那便不等了。我们走。”女郎乖巧地应了声“是”,敏捷地攀入车厢,大队继续出发上路。   符赤锦心中不无失望,待车马走得远了,才一跃而下,从一旁的矮灌丛中取回藏起的大白灯笼,喃喃道:“怪了。她们……到底在等谁?”忽听一抹阴恻恻的嘶嘎嗓音怪笑道:   “她们肯定等不到啦。好在本座却等到了你,女娃娃。”一名身高颀长、秃顶微佝,彷佛竹架蒙布似的枯瘦身形晃出林影,露得半身,“砰”的一声似是放掉了什麼,两枚髑髅般凹陷的眼洞中,被月华映出妖异的青黄诡芒,衬与一口参差尖利的黄牙,简直像似野兽多过人,竟是栖亡谷畜生道之主、“照蜮狼眼”聂冥途!   符赤锦心底一寒,面上却不露声色,杏眼微眯,怡然笑道:“狼首中途拦道,也未免太看得起我一名后生小辈啦。我大师父说了,若是江湖相遇,记得问候狼首安好。”   聂冥途脚下不停,缓步行出幽影,彷佛没听见她的话,咂嘴忝颜,怪眼不住在她凹凸有致、饱满傲人的胴体上巡梭,尤其那双巨硕绵软,於呼吸言语间频频起伏轻颤,彷佛将要溢出衣襟的肥硕乳瓜,更看得他色授魂消,几欲流下馋涎,轻声笑道:   “你这娃娃好,一点儿都不输我在娑婆阁见著的那个,这身段更是……我要刚出莲觉寺便遇到你,那该有多好,干死了还能烹成一锅香喷喷的红烧肉,就著炖化了的肥硕奶子下酒,那股子膏香脂润,还有油滋滋、软绵绵的销魂口感,可比什麼蹄膀花胶都要美味。这七玄大会真是好啊,有吃有拿的,美死人了。”   符赤锦终於听明白他说的是烹吃人肉,头皮发麻之余,不由一阵恶心,他那轻细黏腻、如痴如醉的语气宛如蛇蚁爬颈,远比粗鄙的威胁斥骂更令人惊心,刹那间她忽生错觉,彷佛自己正赤身裸体地趴在飧盘之中,一会儿便要被切下奶子腿股,放入他那灰扑扑的血盆大口中——   “聂冥途!”她咬牙厉笑:“你那烧炖猪脑的毛病治好了麼?要不瞧瞧这本经书上写得什麼!”伸手入怀,便欲取什麼物事的模样。   聂冥途面色丕变,料不到在这荒山野岭逞凶作恶,竟也能遇著克星,本能闭眼转头;符赤锦把握一瞬之机,却未抽退,反扔开灯笼,和身扑入聂冥途怀中,薄锐的分水蛾眉刺滑出袖管指尖,迳取狼首咽喉!   劲风及体,聂冥途终於省悟是计,已然不及回臂,暗赞这女娃娃够狠够刁,干起来当极过瘾,倏地张口,“铿!”一声咬住青汪汪的尖锐匕尖,任凭符赤锦身臂撞至,亦不能再进分毫,唇畔扬起一抹狞笑,睁开眼睛双臂一合,欲箍她细圆的葫腰!   而符赤锦等的就是这一刻。   聂冥途轻功之强傲视天下,决计不在他赖以成名的眼术之下,符赤锦所擅乃贴身短打、小巧腾挪的功夫,无论短程竞快,或长途比拼耐力,都万万不能是聂冥途的对手;要在狼爪下全身而退,掉头逃跑是看似聪明、实则愚笨的判断,唯有杀掉聂冥途,或令他彻底失去行动能力,才是唯一的良解。   聂冥途睁眼的刹那间,符赤锦凝聚神识,居高临下紧盯著他的眼瞳,蓄势待发的“赤血神针”一贯而入!   自狙杀岳宸风失败后,宝宝锦儿深知未完成的“赤血神针”瑕疵甚多,贸然施展可能全然无效,又或无法控制威力,等闲并不轻用。然而,适才草草翻过的几页寂灭刀心法,却给了她完全不同的方向和启发,虽未经验证,总觉对赤血神针的把握似又多了几分,神功轮廓益发清晰——这直可说是前所未有的玄妙之感。   此际恶狼拦道,为求身免,也顾不了这麼许多了,索性抱著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豪赌一把,赫见聂冥途双眼圆瞠,整张脸胀得血红,额际颈间青筋暴凸,彷佛满颅红白俱沸,似将爆出,心中一喜:“……得手啦!”正欲运劲一送,以蛾眉刺捅他个舌串颅穿,谁知身臂忽软,一股难以言喻的睡意涌上,几乎倒头栽落。   总算她应变快绝,薄刃撤手,往狼首胸腹间蹬落玉腿,这软弱的一蹴自伤不了人,却借力倒纵开来,落地时脚步踉跄,一跤坐倒,微微松开的襟领间晃起滔天雪浪,酥白的肥硕乳瓜起伏剧烈,却怎麼也挣持不起,衬与鬓鬟散乱的模样,月下看来,更增几分诱人凄艳。   聂冥途纵使凶残,“赤血神针”毕竟非是好相与的,他伫於原地并未追击,好整以暇地调匀了气息,勉强压下胸中脊后那股“浑身精血震动”的不适。所幸这妖妖娆娆的大奶小花娘火候尚浅,寸息的拿捏失了准头,实际施展眼术的时间不过一霎;只要再被她直视一息,现而今站著的是谁,可就不好说了。   “你这门眼术挺有意思啊。”   狼首劈啪啪地剔著黄褐骨甲,啧啧两声,缓缓从风叶飒然的林隙碎影里走出,逆著月华的高瘦身形在地面上投出长长斜影,渐渐漫过了单手撑地吁吁娇喘、面色苍白的艳丽少妇。“一会儿本座过足了瘾头,好生享用过你那尤物身段之后,再教你一五一十地将心诀吐出。你知道,痛楚是世上最有效的诚实药,我待会儿要餵你吃的,更是奇效中的奇效。”   “……想得美!”俏美的红衣少妇咬牙切齿,不愿弱了势头。   “美是不美,少时小娘子便知道啦。”聂冥途笑得不怀好意,连眼角颧上的点点褐斑似都要跳动起来。“我一路盯你,直到同青面神、白额煞分道扬镳为止,你三人身上皆无刀剑一类。那与其他几柄妖刀生出共鸣之物,只怕小得能揣在兜里袖中。我劝你也不必太快交代,就算你痛到一股脑儿地全说了出来,我也不会停。你这身雪肉啊……啧啧啧。”   她同白额煞是出得无央寺才分手的,其时左近并无他人,料聂冥途是仗著惊人的夜视眼力,居高临下俯视山道,便将她们的行动尽收眼底,又惊又怒,唾骂道:   “你……你这恶徒!”   但更恐怖的还在后头。   直到他全身皆沐月华,符赤锦才惊见他下身居然全裸,靴裤不知褪至何处,瘦硬如桐枝般的两条长腿间,软软垂著条五寸来长、杯口粗细,宛若刺参般的狞恶丑物,其上沾满殷红的血渍,其量之多,甚至沿著嶙峋的大腿淌至膝踝,以致每踏一步,都於地面溅下血点若干,令人怵目惊心。   符赤锦并非没见过阳物的黄花闺女,然而聂冥途之物的狰狞程度,已超过她所能想像,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手足并用,本能地向后挪退,然后眼睁睁看那沾满血污的软虫倏地昂奋起来——   那狰狞丑物充足了血,表面绷得光滑紫亮,原本细疣似的凹凸不平竖如戟枝,又似短钩,柱身通体带著极不自然的赤红,尺寸暴增至八九寸长,口径倒是撑胀有限;待走入符赤锦身前一丈内,胯下已昂著一杆尺许的狼牙肉柱,哪里还像个人?直是豺狼立起,装作人的模样。   符赤锦听过《青狼诀》的恐怖,但此际聂冥途并未浑身生毛,化作兽形,只能认为他异於常人,生就一副犬狗般长满倒钩的恐怖物事。   “你瞧瞧,”狼首抚著下颔啧啧感叹:“你那眼术虽厉害,一照面差点弄死了我,别说鸡巴,再教你瞧上一眼,命都快没啦,还插什麼穴儿?所幸你这小女娃儿实在太美太骚,多瞧你两眼,便来了精神。看你的打扮也不是雏儿了,可没被狗鸡巴肏过罢?一会美得你哭天抢地的,嘿嘿。”   符赤锦勉强凝起的一丝气力,全用於挪动臀股倒退,强烈的睡意虽渐消淡,却仍使不上内力,遑论动手过招,心中只一个念头:“听说这厮的‘照蜮狼眼’可迷人心魄,直如催眠……我却是何时中的招?怎能毫无所觉?”   聂冥途彷佛从她惊惶懊恼的俏脸上读出心思,嘿嘿狞笑:“你那眼术半生不熟的,如何敢在仓促间施展,把性命押在这等孤注之上?”符赤锦闻言一凛,脑海中才一掠过那部寂灭刀残谱,便听狼首得意道:   “你以为,只你从那几页谱里得了好处?”仰头大笑,宛若狼嚎;余音未落,张狂的神态蓦地一收,浑身肌肉绷紧,低头望向符赤锦头顶的虚空处,扭曲的嘴角仍挂著一抹狰狞邪笑,妖异的青黄眸光里却闪著警戒之色。   符赤锦倒退之间,背门撞上一根铁柱似的异物,痛得她眼冒金星;仓皇回头,赫见一条生满熊茸、肌肉虬劲的小腿,目光迳往上移,好半晌才见得膝上的大腿部位,竟比她曲线圆凹的葫芦腰还要粗,贲起的肌肉直欲鼓爆裤布。   来人浑如铁塔,遍刺鬼青,戴著雪白头颅骨串成的佛珠鍊,背负赤眼刀匣,却不是南冥恶佛是谁?   前有豺狼后猛虎,符赤锦一惊之下,又向前挪出些个,露出慌张无助的表情,心底却暗暗打著主意,如何挑起两虎之斗,伺机脱身。聂冥途如何不知她的心思?视线未敢须臾稍离对面巨灵铁塔般的恶汉,嘿嘿笑道:   “南冥,咱们是老交情了,这话我只同你挑开说。这女娃儿端是极品,不仅满面春情元阴必丰,身段更是一等一的销魂——还有心机也是。我事前打听过啦,江湖上说起‘血牵机’符赤锦来,指的可不是游尸门的把式,而是这娃儿之毒辣,犹如牵机药,见血封喉。   “你我加起来都超过一百岁了,可别上了女娃娃的当,干什麼鹬蚌相争的蠢勾当,传出江湖,咱俩也不必做人啦。这样罢,一人一半儿,玩舒心了为止,不过我还有话要问她,得留口气儿给老狼。事后将她那酥嫩嫩的乳肋肥臀烧成一锅,你我分而食之,当是庆祝脱出囚笼,重见天日,如何?”   南冥恶佛一动也不动,垂手身侧,伽袖曳扬,比寺院山门里的泥塑金刚更似雕像,浓眉底下的锐目直勾勾盯著瘦高微佝的老人,难知喜怒,却令人益发惊惧,遍体生寒。   狼首的忌惮并非毫无来由。早在三十年前,这名专杀僧尼的疯汉便是“集恶三冥”中武功最高的,无论聂冥途抑或先代鬼王,单打独斗皆不是他的对手——即使联手也不是。世人皆不知晓:事实上,聂冥途与阴宿冥是合战过南冥恶佛的,而且还不止一次,每当他在谷内发疯杀人,杀至眼红时那叫一个六亲不认,聂、阴二人被迫出手,以免栖亡谷被他清空了去,却很少能讨得便宜。   若非阴宿冥那个鬼心眼的,罗织了个“问道僧伽”的白痴藉口,竟成功将恶佛骗出谷去,从此天下僧人便倒了大楣,只怕在阴谋家找上集恶道前,自家已被这条疯狗杀成一片白地。   南冥是失心疯,干不出缜密布计、遂行阴谋的事来,否则以他的武功,有此野心,说不定集恶道早已一统在他的手里。聂冥途不是没怀疑过他,只是答案一直都很清楚,早在脱出娑婆阁之前,狼首就知是谁出卖了集恶道。   “不是我,南冥。”他扬起嘴角,轻声道:“你知是谁。冤有头,债有主,找错了人,比烂死在囚牢里要可笑百倍。”   “若然身死,冤债何留?”那磨铁砂般的浑厚低音,彷佛连地面都隐隐震动。符赤锦近在脚边,首当其冲,明明声音不甚洪亮,却震得她半身酥软、脉中血沸,几欲昏厥;勉力撑持未倒,忽觉昏沈之感又去几分,随著血脉的活络,酸麻发软的四肢又渐渐有了气力,心中一动,赶紧把握时间调匀气息,积聚内力。   “他还有传人。”聂冥途被问得有些诧异,也不过就一会儿工夫,恶念本能生出,狞笑:“地狱道也移往南陵,藏在王宫禁内,过了二十几年舒心日子,是时候连本带利讨回来啦。你知阴老鬼的正统继承人,是个姿色不逊这小花娘的黄花闺女麼?嘿嘿嘿嘿——”   恶佛凝著他,目光冷若锋镝。   “既是如此,怎不见你报仇?”   “若说‘专等著你’,料你也不信。”聂冥途耸肩笑道:“比起报仇,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儿。为此可把报仇稍稍挪后,此际先不必忙。”   恶佛浓眉一挑。   “你所指何事?”   “玩啊!”聂冥途咧开血口,笑得眥目扬眉,似极酣畅,扭曲的面孔不知怎的却极不像人,更非兽形,而是被恶意揉烂了的泥塑偶头。“你算过没有?被囚禁的这三十年里,你少杀了多少活口,少扭断多少条脖颈臂膀,少肏了多少嫩穴,再将她们一条条撕将开来,瞧瞧那皮下粉红色的漂亮筋肉?   “你还记得鸡巴裹著温血,捅入女子玉宫里的滋味麼?她们惨叫的声音能拔得多尖多高、抖得多轻多飘渺,你闭上眼睛还想得起来麼?这些蝼蚁般的凡俗男女,被折磨到何等惊人的地步,却犹能吊著一口气儿赖活著……这般生命的美丽,你有多久没亲眼目睹了?   “还有,具象到足以浮出面庞的恐惧,不惜出卖心爱的妻儿也想要苟活下去的强韧,垂死的哀嚎、崩溃前不顾一切吐露的真实想法……这些令人欢喜赞叹的瑰丽细腻,在身死之前,你还想不想再多看几次,直到此生再无一丝悔恨为止?”   他说得亢奋起来,口沫横飞,嘴角挂著长涎,暴凸的眼珠看似精光烁亮,又似鱼目无一丝光泽,只有乾瘪骨瘦的胸膛不住起伏,语声益发尖利:   “你问我还有什麼比报仇更重要的,自然是好好的玩它一把,一口气将三十年通通活将回来!这世上已经三十年没有聂冥途了,如今也只好……一次还给它三十倍的聂冥途啊!哈哈哈哈哈哈————!”   符赤锦听得睁目结舌,眼见老人疯狂的模样,心中的恐惧难以言喻,莫说身后是恶佛,便是万丈深渊,她也想一跃而下,只要能远远离开这人就好……   “啪!”一声闷响,恶佛双掌合什,宽大的僧伽袍袖无风自动,劲力之强,将她原地兜了个圈子,一把扫至身后,那把磨砂般的磁震低嗓雄浑开声,垂眸道:   “……阿弥陀佛!”   第百六九折、碎骨金轮徒自缄忆   “佛魔双休,才是突破境界的捷径。我一听茅塞顿开,难怪过往我同老鬼联手也打你不赢,明明都是集恶道本家出身,你年纪还比咱们轻些,老鬼又有降魔青铜剑在手,《役鬼令》神功更是三冥克星,这样都教你稳压咱们一头……嘿嘿,我现在总算明白啦。高啊,南冥,我一直当你是个杀人成性的疯汉,委实小瞧了你。”   他啪嚓啪嚓剔着弯镰似的骨质指甲,疏眉横挑,洋洋得意。   “总算老天疼歹人,老狼蹲了三十年黑牢,这贼厮鸟的老天爷才舍得给补偿。高人不只指点,还给了部改良过的《青狼诀》,比我弄丢的那本还厉害,倒像是有人照本修炼,为突破神功罩门,做了种种奇想天开、大胆至极的古怪试验,其中的创意、横胆、以及丧心病狂处,连我都只有佩服的分。   “可能老天爷觉得,这里头多少有我一点功劳,才教旁人仔细录下,又还给了老狼,却让我在时间翻江搅浪之余,顺便一展雄风!哈哈哈哈……”言语间胯下那生满倒钩的狰狞丑物一跳一跳的,似为主任的嚣狂之姿做注脚。   《青狼诀》作为功体之本,是将阴功练入阳脉,不惟练得性情阴狠暴戾,亦损生育之能,过往聂冥途强奸妇女,须藉由加诸其上的残忍凌虐方能得到宣泄,与青狼诀的影响脱不了干系。   按说七水尘废了他阴功后,聂冥途阳脉收的损伤再也不能复原,连付行人道都有困难。昔日棲亡谷内群邪肆虐,一同奸淫妇女的场面也没少过,恶佛曾见他裸呈的下体,印象中无甚特出,与眼前这条鲜红粗长、生满倒钩,童臂儿也似恐怖物事迥异,料想也是经‘高人’指点后才得到的好处,无怪乎聂冥途不顾体面,有机会便以之示人,张牙舞爪,却不知其上的淋漓新血,自哪个凄惨的女子处来。   “南冥,我还是那句话。”聂冥途收了笑声,面色一沉,阴测测的笑道:   “当今之世,三才五峰俱已凋零,三冥中便只我俩,也足以横行天下。那女娃儿袖中之物归我,咱俩狠狠玩够了她,带条艳尸往祭殿处回合,也算得上‘全员到齐’啦。待那脑子灌水的胤家小儿吐出妖刀武学的秘密,咱们联手将男的全宰了,女的留下好生享用,再带着无双利器与不世绝学杀出去,闹它个天翻地覆!   “人生走这么一遭,尽够本了,血洗黑白两道,当者披靡,那才叫快意!我是诚心相邀啊,你待如何?”   恶佛面无表情,宛若月下沉默的嶙峋山岩,符赤锦望着他那异常高大、双肩极宽,贲起的肌肉直欲破衣而出的骇人背影,想象这样的怪物同聂冥途联手,挥舞妖刀逢人便杀的画面,不由打了个寒噤,几乎忘记自己还陷于恶魔之手,忍不住替东洲的未来捏把冷汗。   聂冥途也不生气,嘿嘿几声,正欲再劝,忽滴双目圆瞠,怒喝道:   “女娃儿你——!”恶佛眉目微动,霍然转身,之间符赤锦玉容白惨,急唤:“小心!他是使诈——”恶佛感应气机的瞬息间,聂冥途的手掌已无声息地印上那岩壁一般的腰脅——   千钧一发之际,恶佛硬生生拱背拧腰,以背负的刀匣砸向狼首,却逼得他撤掌闪避。   岂料聂冥途棉絮一般,随他掀过的劲风偏转,这轻飘飘无声之掌仍是击在木匣未能尽掩的后腰上,劲力疾吐,本擬打得他腰肾破裂、倒地不起。殊不知绵韧的掌力竟如数反激,仿佛打的是堵厚厚的实心铁壁,足未沾地,已被自己掌力掀了飞去,五枚弯镰般的骨甲‘唰!’撕裂僧袍腰带,扯开五道暗艳血虹!   这一下砍死狼首偷袭得手,其实是偷鸡不着,吃了大亏。   南陵恶佛一身艺业,奠基于饿鬼道嫡传魔功《破魔杵》,这路武学近似横练硬功,以秘药、心决将两条臂膀练得浑如铁铸,无坚不摧,施展时撮指成拳,突出中指第二指节,凝力一贯,能硬生生穿胸透骨,击出心肺,无论视觉效果或杀伤力都极惊人。   身为饿鬼道一脉两百年来绝无仅有的器材,恶佛并不满足于破魂杵的威力,自一部不知名的域外武笈中悟出硬功内壮的法门,自行修成不逊役鬼令神功的阳刚内力,其浑厚霸道,更压过先代鬼王阴宿冥,双掌以不相上下的刚劲反向运转,能将人活活磨成肉酱,故称‘碎骨金轮’。   聂冥途壮年时与他战过几回,知之甚深,满以为‘白拂手’的柔劲能穿透碎骨金轮的护体刚劲,伤及筋脉脏腑,哪知一掌印落,与昔日遭遇竟无二致,已来不及撤劲,若非白拂手卸劲妙绝天下,怕要震得五脏糜碎,爆体而亡。   狼首如断了线的纸鸢般倒飞出去,眼见要撞上林树,蓦地灰影晃摇,忽如云雾般绕树转回,乍现條隐连变几匝,眨眼回到原地,浑如没事人般,莫说丹红,连口痰都没吐,对面的恶佛却渐有些不妙。   腰间被骨甲抓出的五道伤口,淌出的鲜血颜色益深,隐泛青紫。符赤锦与他相隔一丈有余,依稀嗅得一股爬虫黏液似的腥臭,暗凜道:“……爪上有毒!”见恶佛并不点穴止血,按住伤口一运潜劲,指缝间喷出大蓬污血,洒得一地怵目黑红,草枝灼弯、烟焦缕缕,可见其毒;伤口再出之血即转殷朱,腥臭大减,点了几处大穴,撕衣扎紧。   这个袪毒的法子虽即见效,却非导行真气逼出毒素,乃以强横无匹的潜劲施于血肉筋脉,加压迫出毒血,形同自打了一拳,伤上加伤。狼首料不到他如此狠辣,不惜加重伤势,也要逼出腐尸爪毒,无论如何,得益的总是自己,竖起了大拇指,嘿嘿狞笑:   “了得。如此狠绝,才是我所认识的南冥恶佛。看来咱们哥俩是话不投机啦,我一直以为老鬼是叛徒,不与我站一边的,最后通通都要死,也不差早晚了。”活动活动筋骨。拗得指节噼啪作响,沉腰坐马,涵胸拔背,拉开‘薜荔鬼手’的功架,凝如渊渟狱峙,气度恢弘,放佛化身阿罗汉。   他长长吸了口气,发出刺耳怪啸,头颈不自然地扭动起来,喉底‘格格格’地滚着恐怖的怪声,上半身如鼓风帆,夸张贲起的肌肉撑开暗青色的肌肤,将仅存的上衫涨裂,硬毛戟出,连头颅骨相都产生微妙的变化……   符赤锦从未亲眼、近距离地看过《青狼诀》的化兽异象,饶是她胆大心高,也吓得目瞪口呆,这与二师父修炼‘白虎摧心爪’。日积月累地失去人形、最终如立兽般不同,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如此距离地改变身躯外形,她脑海中只能反复出现‘妖怪’二字,纵使隔了高达魁梧的恶佛,符赤锦仍不由自主地向后倒爬,直到手足发软,再怎么扭动都不能奏效为止。   恶佛的眼光识见高出她十倍不止,只一瞥便明白:聂冥途并非只是运起《青狼诀》,以不死之躯运使‘薜荔鬼手’。   他拉开功架时,已运气对应的佛门内功,接着施展‘高人’所赐的异版《青狼诀》心法;且不说物异必有妖,能于忒短时间内‘恢复’被废邪功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同运两套质性相异、乃至相反相斥的功法,这是往走火入魔的路上奋勇精进,就算下一刻七孔流血爆体而亡,也不令人意外。   聂冥途体内两股真气相互激荡,甚至在粗硬的皮肤表面,依稀见得鼓起的气脉气节如蛇鳗般窜高伏低,宛若活物,作用于筋骨皮肉,何止凌迟而已?其痛难以形容,换了他人,几团水银似的异物循皮下遍走全身、不住冲撞,光切剐都能硬生生将腔子里削得血肉模糊,全仗《青狼诀》异乎寻常的再生愈合只能,才令聂冥途犹可挺立,并未倒地气绝。   而佛魔二气的冲撞,也将产生结果。   聂冥途怪啸若狼咆,赤裸的上身比原先涨大了一倍有余,尤以肩臂肌肉最为夸张,暗青色的皮肤表面生满硬毛;头颅大小倒并未变改,只是吻尖眼斜、犬牙暴出,呼噜噜地吐唾间,撑薄的嘴皮边上不住翻出赤红牙龈,看似一头活生生的犬妖,只下半身还是人形。   他身形微晃,倏至恶佛面前,骨甲挥落,招式难似‘白拂手’,劲力却阴狠横霸,是以阴功驾驭阳手,招正而劲邪,恶佛的速度略逊兽化的狼首一筹,‘嚓’的一声,前襟破裂,鲜血酾空,才赶上挥拳却敌。   青狼诀奈何不了强横的《破魂杵》硬功,阳刚的佛门武学却未必,恶佛重拳轰至,聂冥途上半身打了一号不止,动作却更敏捷,以毫末之差贴拳让过,轻如柳絮般,似被拳罡推开,尽得白拂手精要;闪至恶佛身侧,‘狼荒蚩魂爪’中一式‘倒断肝肠’应手而出,这回却不倚爪利,改以撮拳直捣!   ‘金刚杵手’的纯阳刚劲,打穿了破魂杵的护体真气,正中恶佛未受伤的那一侧,余力所及,另一边的腰侧创口鲜血喷出,强如南冥恶佛,也捱不住接连两度失血,巨躯微佝,踉跄退了开来。   危急之间,恶佛脚跟踏地,臂横如井栏,虽是前所未见的狼狈,聂冥途一见这‘五百由旬势’的起手,知是‘碎骨金轮’里的守御极招,能令拱手转瞬易位,冒进决计讨不了好,却不能教恶佛就此喘过气来,恶念徒生,阴阴一笑,转身扑向符赤锦。   “卑……卑鄙!”   两人虽才交手片刻,且行动如风难以悉见,符赤锦毕竟是游尸门三尸的高足,一见那蜗角极争,妙到毫巅的攻守进退,神之所凝,惧怕鬼怪的心思便即消淡,眼见狼首翻身掠近,知是围魏救赵的伎俩,只恨身子半软力气未恢复,不能教他这条诡计落空。   果然恶佛不得不弃金汤之守,飞扑来救,聂冥途速度较他更快,停步、转身,尚有调息提劲的余裕,恶佛却不及顿止,‘破魂杵’重拳迎面轰至。   狼首不闪不避,亦是双拳齐上。两人打得天愁地惨,四周地面被拳罡、轰击声所波及,激得飞沙走石,明明无一拳轰至地面,周遭却无一方爿角之平整,宛若地龙翻身;震波透体,更令胸中气血翻腾,难以遏制。   符赤锦以袖掩面,苦苦调复,这等刚力对刚力、毫无花巧的重拳对轰,若出自恶佛与玉面蟏祖之手,倒也还罢了,聂冥途却明显是以敏捷取胜的主儿,岂有这般嚣狂横霸的硬功?   片刻轰击声顿止,尘沙消散,却是恶佛踉跄倒退,胸口的伤处黑血汨溢,连嘴唇都泛着青紫,脖颈面颊爬着物攻般的细细紫脉,显是毒素藉血扩散;而头颈胸腹距离心脏都近极,剧毒攻心之际,便是恶佛断魂时。   南冥恶佛之力具有压倒性的优势,除以爪毒削减其力,四拳对撼的当儿,聂冥途更不住变换招劲的阴阳组合,有几下阴劲趁隙而入,是扎扎实实伤了对手。恶佛倒退两步,却不能点穴止血,以免将毒素封在体内,加速入心;又不能效法前度,施力迫出,毕竟胸口有膻中等诸多要害,一个拿捏不准打死了自己,可就贻笑天下了。   聂冥途缓过气来,驱动青狼诀与鬼手心法,狞笑着走上前去。“南冥,到了阴司,你再同老鬼好生对质,看看到底是哪个欠了余二人六十年牢狱之灾!”倏地点足掠去,左狼爪右鬼手,佛魔合一,欲将恶佛撕成两爿。   恶佛双掌相对,一左一右各自接下,抡臂如磨盘,两股方向相反的巨力,往臂间最中心出钻绞——即使已是强弩之末,‘碎骨金轮’毕竟还是结下了狼首的佛魔合一之招。   聂冥途本就没想一招能结果他,加倍输出阴阳二劲明显感受到对手的力量慢慢被压了下去,恶佛却仍面无表情,连汗渍都没淌一滴,遑论懊悔惊惶、讨饶求存的可怜相。实在是太不爽了,南冥。‘你还是这副死样,’狼首忍不住‘啧’的一声,微微一丝索然:“一点都不讨人喜欢啊!死到临头,害怕点好么?”   没想到恶佛突然开口。   “你怎会以为,自己赢了这局?”   “就凭我这佛魔合一——”聂冥途笑容忽凝,清楚感觉到‘碎骨金轮’全集中到了右掌之上。两人单臂相交时,薜荔鬼手的威力稳稳压倒了碎骨金轮,他自觉稳操胜券;但此际右掌承受的金轮之力徒地增强了一倍不止,薜荔鬼手逐渐难支,已呈溃象。   更恐怖的还在后头。   恶佛原本分施于双头的碎骨掌劲集中至左臂,右手理当空空如也,然而聂冥途左手蚩魂爪上的压力不减反增,竟比右手承接的碎骨掌劲更强,其力极刚、牢不可破,而无坚不能摧……聂冥途突然发现这股尽力异常熟悉,只是在自己手里使将开来,远不及这般惊心动魄——   “不退……不退金轮手!”面孔扭曲、冷汗涔涔的狼首尖叫,寒夜听来宛若哀嚎。“你、你……你使的是‘不退金轮手’!”   南冥恶佛猛然抬头,浓眉之下精光暴绽,双掌间的轮转劲力再度攀升一倍,张口低喝道:“阿弥陀佛!”啪啪啪啪一阵炒豆裂响,伴随着聂冥途的嘶声惨叫,他两条肌肉狂贲、比成年男子大腿还粗的暗青色手臂依然折成数段,节节对反,犹如扭曲的珊瑚枝;绞磨的劲力之强,将聂冥途整个人从双掌间弹挤而出,如廻弹撞上三丈外的一株大树,恰是狼首初初现身处。   ‘啪’的一声,也不知是骨断或树裂,聂冥途大半个背门嵌在树干里,双腿瘫伸,胯间物事如软虫一般,早已不复雄风,肩臂间不住窜出药气浓烈的白烟,正是不世邪功《青狼诀》名震天下的复原奇能。   恶佛正欲跨出,脚下一软,心知聂冥途爪毒厉害,只得就地盘膝,运功逼出体外,忽察觉一抹若有似无的气机飞速掠近,霍然起身,提起右拳,大步流星地走向笼于袅袅白雾中的聂冥途。   ——除恶务尽!   一抹黑影忽至树干后冒出,挥掌如拨弦,嗤嗤几声锐响,无形剑气在恶佛衣裤上削出几条平滑切口、斩下无数粗细参差的枝桠,捲草带叶,一路飙向符赤锦。恶佛知其所以,点足飞退,大鹏鸟般落于艳丽的红衣少妇身畔,挥袖挡下几道薄锐气劲,一把将符赤锦拽起。   来人立于聂冥途身后,单掌五指仍在不住弹动,剑气纵横,两丈方圆不住有枝叶落下,砂石激起。这意思已够明白了:若再不走,我便杀了那名女子!   以恶佛此际毒患伤势,莫说这等级数的高手,便来一窝土匪三脚猫,只消拖得片刻,毒液毒死了他,南冥恶佛当机立断,低道:“……走!”挟着符赤锦扬长而去,眨眼即不见踪影。   那人静静看着,窸窣一阵,缓步走出了暗影。但见它身量不高,堪称矮壮,虽披着一袭乌绒大氅,仍看得出肩宽膀阔肌肉结实,整个人精悍如一柄脱鞘霜刃,头戴玄冠,额前乌绸垂面,正式血甲门主祭血魔君。   他瞥了树后一眼,微微歪头的动作似觉嫌恶,远远行至两丈开外回头驻足,专等聂冥途复原。约莫盏茶工夫,呛鼻的药烟渐渐消淡,空气中充斥着浓浓汗臭与受潮的狗毛气味,聂冥途像泄了气的皮球,又恢复成骨瘦如柴、全身白惨的模样,扭曲变形的臂膀看起来正常多了,却只有一条左臂勉强能动。   聂冥途将穿出右肘后的半截断骨塞回肉里,窜起的药烟掩去伤处血肉模糊,但收口愈合的速度已明显慢了下来。   祭血魔君冷哼一声:“亡命之徒,喏,拿去!”袍氅扬动,一只小小的瓷瓶飞过去。聂冥途信手扫落,并不领情,哑声蔑笑:   “我自备了吃食,不劳你费心。”奇锐奇坚的骨甲一划,从树后切下半截白生生的物事,擎在嘴边嚼得汁血淋漓,却是半截女人的小腿。   “你没听见胤家的说了,缺得一人,同盟便毋须再议?”祭血魔君的声音听得出他既不屑也不满,赤裸裸地毫不掩饰。“这桑木阴的使者一离无央寺,便遭你的毒手……看来,你是成心对着狐异门了,是不是?”   聂冥途嘶声戾笑。   “这花娘不是桑木阴的,我认得桑木阴的婆娘。此番前来,本想寻她晦气,一报当日之仇,没想到遇到一名西贝货,我本欲快活够了在问口供,料不到家伙太过厉害,没几下变干死了她,两头落空。”   他抬起青黄怪眼,笑得既嚣狂又挑衅,仿佛此际半死不活的非是自己,而是救了他的祭血魔君。   “……不过,我敢问你打包票,这小花娘是天罗蚳狩云的人,我逮着她的时候,那摸样分明是在等人;而唯一在这停下的,除她之外,便只有天罗香啦。你忒想拍胤家小子的马屁,屁颠屁颠地给人抬轿去,也没有想到人家布下天罗地网,专等你送上门去?”   本拟先声夺人,唬他个出其不意,怎料到祭血魔君似不意外,冷哼到:“我管她是谁的人!你把自己个儿搞成这副熊样,还好意思说嘴?我钥匙你,有地洞都钻了,好这般现眼!笑?有甚好笑的?”   聂冥途哈哈大笑。   “光是‘还活着’这一点,就值得大笑特笑。”狼首呲牙咧嘴,意兴遄飞,显非耍嘴皮,真是由衷欢喜。“我多活一天都是赚,白赚难道不开心么?况且南冥这回没杀成本作,下回便换他倒霉啦,想到都爽啊!   “倒是你。你我非亲非故,适才还斗口一回,俗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别以为插手我便感谢你;老狼的闲事,你小子未必管的起。识相的快滚,待本座起身,你想走就怕迟了。”   祭血魔君掐死他的心都有,直想补一记‘破魂血剑’,免瞧这副嘴脸,偏偏此獠死不得,至少不能死于今日。“听好了:路上不管哪个,你都不许动手,包括你在内,所有人都得抵达祭殿,一个都不能缺——你以为我缘何救你?不知所谓!”   聂冥途三两口啃出胫骨的轮廓,信手扔去,又截了条前臂来塞牙,一抹嘴上汁血。“你个小家伙想趁老狼窝囊,以为有便宜可捡,就错到姥姥家了。择期不如撞日,先宰你罢,总不是杀之不尽的西贝货。”   祭血魔君单手负后,冷哼道:“讲话这么狂,不怕后悔么?你那条狗鸡巴就算日日推血过宫,按我的吩咐导引通气,也要三个月后才能与自身血脉融合;才过月余,你便忍不住了,万一……没有万一,是肯定。   “待过得两日,移植的缝合处肯定溃烂生脓,若不截下换条新的、让你再规规矩矩登上三四个月,脓疮蔓延到腿股时,下半身都得截掉。但,无论是换条鸡巴或截半身,还都得靠我。现在,你要不在改改同我说话的口气?”   聂冥途停下咀嚼,呆怔不过片刻,将肉臂一扔,飞也似地掠向前去,从草丛里摸出那只小瓷瓶——于视夜如白画的‘照蜮狼眼’而言,要看清飞落的轨迹自是毫无困难——拔开瓶塞,果然透出的甘冽药气异常熟悉,正是曾服过的疗伤圣药,足可生肌肉骨,神妙难言,心中一凜,回头道:   “是你……让我卖胤小子平安符的那个?”   “不是。”祭血魔君哼道:“我只是受托操刀,替你换上那条雪獒的阳物。这么恶心无聊的要求,我一辈子都没遇见过,世上怎会有你这般龌龊下流的东西?这条眼看要报废了,下回给你换条马的可好?”   “你得多谢我,才有机会经手这么厉害的鸡巴。”   聂冥途再无异议,嘿嘿阴笑。“原来你也是给人打零工啊,啧啧。那人呢?怎不自个儿来寻我?”转念明白过来:“莫非……胤家小子也是他的人,这局你们给布的?是的话现讲啊,要不老狼一股脑儿打烂场子,对他可就不好意思啦。”   这话听来可没半点不好意思的况味。祭血魔君没想让他奴颜卑膝,却也料不到亮出底牌之后,他还这般嬉皮笑脸满不在乎,不禁侧目,忍着摇头的冲动,冷道:“本座不是什么人的手下,狐异门主也不是。但‘那人’的意思,不是教你四出捣乱,坏了大事。你若判断不了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自好都别做。   “那人说了,桑木阴之主非是你能应付的对手,万不幸见了,有多远滚多远,省的还要人救你。没想到我不及传话,你的篓子已捅了个对穿,若胤小子没多备几名‘桑木阴’使者,你是想让这个局不明不白的完蛋在这里么?”   “……合着是来宣旨的。”   想到驳续巨阳还得靠他,聂冥途毕竟不敢太跋扈,生生将下一句‘还说不是太监’咽落腹里,老实不客气地将满瓶丹药吃个精光,消淡的药烟忽转浓烈,不住滚出肩臂伤处;不一会儿工夫,略呈扭曲的右臂逐渐恢复常形,全看不出曾受过这么严重的创伤。   “话讲完了还不走,难道等着吃宵夜?”   聂冥途从树影底下拖出残缺不全的赤裸女尸,割下青惨惨的苍白乳肉就口,嚼得颇香。“说罢!还有什么要我办的?拿人好处,总有还的时候,老狼不至于这般不上道,想让我干什么,划下道儿来。”   “这厢行事,一贯不使唤人。想不到该干什么,或干不了该干的,就不是一边的人。‘那人’何以挑你卖那保命符,我始终不解,却也未特别询问。”祭血魔君冷冷道:“我留下来,只是想亲眼确认一下,你那《青狼诀》愈合之能,究竟快到何种地步。”   聂冥途面露邪笑,未及说两句挖苦言语,祭血魔君袍氅倏扬,嗤嗤几声,四道剑气准确无误地打穿狼首的膝盖肘关,几无先后之别。饶是聂冥途嚣悍绝伦,也痛得倒地惨嚎,翻滚弹动,霎眼剑变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膝肘的构造在人体当中算是复杂,不仅有肌束骨骼,更有软骨筋腱,如同一具精密机关,即使《青狼诀》能透过吞噬血肉快速复原,这种程度的伤也仅次于残肢截体而已;能否尽复旧观,聂冥途自己也没把握。   他疼得瘦脸发白,这才明白祭血魔君从头到尾都没打算容忍他。   “算上愈合的时间,你差不多能在一个时辰内赶到,莫要迟了。”   黑氅高冠的阴人未多说一句,甚至没恫吓他迟到或不到后果如何,背负双手,缓步行出林道。   因为全无必要。   世间没有什么话语,比这四道剑气传达的意思更清楚明白。   聂冥途伏在地面荷荷喘气,难以言喻的痛楚令他面孔扭曲,涕泪横流,精通医道的祭血魔君似乎特别明白人体疼痛的生成来源,剑气不仅打碎骨头,更直接从软麻筋当中穿过,痛的程度大大开拓了狼首眼界……也不知过了多久,荒林间才又响起老人嘶哑的疯狂笑声。   ※※※   天罗香的车队不快不慢地来到了渡口前,花费的时间与计划里出入不大;唯一落下的盏茶光景,是在林道旁的等人的那一段。   负责假扮桑木阴使者的,是‘华’字部一名年纪稍长的教使,身手不弱,一直没得到升迁的原因连蚔狩云自己也说不上来,可能是因为孟庭殊一贯表现出色,让这些年纪大的姐姐们看起来益显平庸,也可能只是蚔狩云不喜欢她的某些地方,譬如长相气质之类。   也可能是梅玉华太规矩太文静了,被晚于自己入谷的后辈轻易超过,也不觉心焦,蚔狩云讨厌钻营,但对消极自守的同样没有好感。   但梅玉华决计不敢、也不可能无故迟到,让约定的集合处大唱空城。   她必然是死了,蚔狩云想。   无论是谁下的手,能从华玉梅口中拷略出来的有用讯息非常。非常少,这也是他获选参与这项任务的根本原因。“你准备一下,接替玉华。”她淡然道。   车厢对面的少女听懂了命令——尽管她不懂这个命令背后所代表的意义——从座下取出预藏的桑木阴灯笼,换上一袭绣有建木图腾的衣裳。   码头上泊着一艘巨大的平底粮船,四周戒护的金环谷精锐与蚔狩云所携数量相若。粮船与码头间搭着浮板,前导的马车至此便让到了一旁,让装载着万劫的大型马车直接驶上粮船。   其他两辆车里的女郎们下车登船,将装着万劫的马车固定在甲板上。平底粮船附近还有几条小舟,看来便是供这些个随性的戒护人员使用。接替梅玉华假扮桑木阴使者的少女不便现身,姥姥本想叫车夫也将马车驶上舟去,还未掀帘吩咐,冷不防一阵箭雨飕飕飙落,连人带马,射倒了整排的金环谷锦带!   “敌袭——!”车外舟中的天罗香女郎纷纷喊叫,就近寻找掩护。“保护姥姥!”比起金环谷的乌合之众,天罗香诸女训练有素,伤亡相形少得多。这点在紧接而来的第二波箭袭后益发明显——   单打独斗,鬼先生自锦带好手中挑选出来的这批精锐,可能胜过目前炉谷内绝大多数的人,然而在夜间林边猝然遇袭,精强的武艺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两波乱箭之后,还未拾取行动能力的,绝大多数都是女子。   可惜除了这些中看不中用的锦带豪士,陷入混乱的还有拉车的马匹。   包括蚔狩云所乘,两辆还在岸上的小型马车被惊慌失措的马儿拉得到处乱跑,其中一辆被乱箭射倒了两匹之一,辕前失驾,当场翻覆;蚔狩云那辆却只被射死了车夫,一路往林间冲去,恰恰迎着箭壶射空、拔刀掩杀而来的埋伏大队。   四面山岗之上,亮起了白骨杖撑出的血艳灯笼,灯上绘着张翼的青色蝙蝠,映出十数名坦露着暗青色赤裸上身、腰间仅围皮裙,青面獠牙的狰狞小鬼,天罗香的女郎一件,半数以上惊叫溃逃,仅少数人尚能沉着应接战,此消彼长,形势更加严峻。   “是集恶道……‘鬼王’阴宿冥!”   蚔狩云攀着东倒西歪、抛甩弹撞的车厢,拔下头顶金钗,越过对面玉容白惨的银衫少女,素手一扬,金芒穿帘而出,贯入一匹健马的后脑!那马儿立时气绝,屈膝跪倒,扯得并肩狂奔的另一匹马身子一侧,齐齐倒地。   好不容易止住狂奔,&狩云偕少女破厢面出,随手放倒三名鬼卒,扬声道:“保护万劫,切莫慌张!”战场之上无分远近,女郎们精神大振,展开反击,居然斗了个旗鼓相当。&狩云控制住了局面,一使眼色,乔装后的银衫少女赶紧戴上面纱,提着桑木阴的灯笼离开。老妇人在战团间移动,一边找寻阴宿冥的踪迹,边忖道:“这批鬼卒的箭术比刀剑拳脚要厉害,夜间引弓,能有这样的速度与准头,且箭壶中的&箭不多,显对自身的箭艺深具信心……连官差都未必有这样的功夫,莫非集恶道的寄身之处,竟在行伍这中?   &狩云老谋深算,不是没料到会有人来抢刀,却万料不到有这么的粗糙莽撞、老着脸皮硬抢的法儿,一时间颇有措手不及之叹,正欲留下几名活口,绑回细细审问,见水道燃起火光,三艘装满柴火的箭舟顺风而来,泊于码头的平底粮船已不及起锚解缆,遑论掉头。   三艘中的前两艘点起易燃之物,操舟之人随即跳船逃生,两艘小船顿成两枚喷着火焰的大&石,轰轰两声,接连朝粮船的船头嵌撞进去,火舌跳动接引,亦随之攀线直上!   而第三艘箭舟之上,赫然立着一名漆纱幞头、碧绿蟒衣,肩&如驼峰的鬼面判官,却不“鬼王”阴宿冥是谁?   但听他一声长笑,抢在船头撞上平底粮船之前纵身一跃,掠过&耀不休的熊熊火舌,轻轻巧巧落足甲板,“锵”的一声腰间降魔剑出鞘,所所经之处舵工水手无不惨叫跌落,身肢断离。   不过眨眼工夫,阴宿冥已来到船舷,挥剑连斩,搭着桥板的铁钩、连着船锚的铁链,乃至&岸的缆绳俱都分断,再加上风借火势,热浪鼓风,偌大的船体缓缓漂开,一陷入水道涡流,旋即加速往下游漂去。   “哈哈哈哈哈哈……老虔婆”阴宿冥似无惧烈火,粉底皂靴踏上船舷,拄剑狂笑:“回去告诉雪&青那婊子,妖刀万劫我收下了!不知怎的,他的声音在风中听来意外地尖亢嘶溥,并无男子之沉厚,听来颇有几分少女粗嗓的刻意为之感。   “……谁告诉你,万劫已经是你的了?”   阴宿冥笑容倏凝,霍然回头,蓦听轰隆一声,甲板上那巨型马车的厢门连铰链一并弹飞,跨出一条肤光雪白,足胫修长的半裸玉腿。   那光裸的腿掌上趿着一只金灿灿的船形硬屐,足趾平敛、踝骨浑圆,十枚如玉颗般小巧莹润的指甲之上,涂着彤艳艳的蔻丹,亲兴晶莹如玉的傲人雪肌,非但不显一丝风尘,反而有种既纯真又性感的诱人风情,美不胜收。   奇异的船形屐以金线缚住玉足,一路从脚背、踝胫缠上小腿,细细的金线微微绑入雪肌,不但凸显她结实的肌束,更有一丝极微妙的丰腴肉感,亦可略窥肌肤的紧致弹性……单这矢跨出厢门的长腿便足以颠倒众生,况乎全豹?   阴宿冥与&祖不过数面之缘,对这身风骚的异域战甲却印象深刻,每回想起无不恨得牙痒痒的,或许连她自己也没发觉,她对玉面&祖的鄙夷憎恨,很大一部分是来自对这套金甲所呈现的女子胴体之美,怀抱着难以言喻的艳羡与妒忌。但今日似有些不同。   媚儿没无聊到去留心天罗香的婊子生得什么模样,她自己就是一身酥艳艳的雪肉,身段傲人,何必管那些打扮的妖妖娆娆、专勾男人的贱货!然而,先前几度会面,雪艳青虽是衣甲暴露,确实英气大过了妩媚……不,简直是毫无妩媚可言,就是个不巧生了副女子胴体,骨子里却严肃无聊的畸胎——媚儿喜欢夸大这分想象,藉此得到一点小小的优越。   眼前的这条长腿,确是妩媚、英风兼而有之,似乎玉腿的主人非常清楚自己的美丽,自然而言地接受了它,与它相处和睦,以至一举手一投足间,风情自在,秾织合度,美得浑然天成,毫不做作。   玉面蟏祖足尖点地,自车厢中站起身来。一样是半截式的胸甲,裹着一双坚挺乳峰,裸露出蛮腰玉脐;裙甲不过看看掩臀,前后两片裙纱之间,音乐露出结实修长的赤裸大腿……却有两处明显与记忆不同。   ‘雪艳青’脸上带着一副蛛形半脸面罩,掩去上半部的秀颜;披着一袭猩红衬里的雪貂大氅,颈间缀了圈雪白的蓬松兔绒,以金锁系之,似却遮掩过于暴露的战甲,两只浑圆高耸的玉乳却将胸甲高高撑起,大把雪肉鼓出甲缘,想装作视而不见都难,全身的甲胄只这处像硬生生小了一号,也不知底下垫了多少物事;惯于脑后高高挽起马尾的利落发式也已不见,却而代之的是放落乌溜如缎的秀发,只在鬓边簪了朵金丝掐成的羽片珠花,更无其他余赘,既华丽又简约,妩媚中偏带着大方贵气,品味委实不坏……至于双手指甲均染凤丹这样的小地方,她就懒得算了。   “……虚荣!恶心!做作!”   乔扮成阴司判官的红发女郎在心底诟骂,面上却不好显露出来,咬牙道:“玉面蟏祖,这条船快沉啦。船首破这么大个洞,又烧将起来,只怕到不了路观圆上的集合点,船上之人便已喂了鱼虾。   “今儿我也不来为难你,快快弃船逃生,从本王眼前滚蛋罢!忒识时务,我不会笑你夹着尾巴临阵脱逃的。”   玉面蟏祖一振雪白貂氅,站直了身子,单手叉腰,俏生生立于以铁索固定在甲板上的马车之前,一身雪肌被乌沉沉的车厢一衬,更显身段婀娜、玲珑浮凸,当真是一把细圆蛇腰,曲线紧致,不似人间应有。   然而比之诱人胸腰,最摄注目的却是她那双浑圆结实,长的难以言喻的美腿,踏着近四寸的船形金屐,比例修长已极,穿透噼啪做声的火光在她身上投下峰壑起伏的阴影,无论是气势或美丽,都压的媚儿喘不过气来,痴痴地怔瞧了几眼,忽生刑秽之赧,益发恼恨。   ——让她消失在火海里罢。   绘着狰狞花脸的地狱道之主一咬白牙,忽然笑起来,再被宽袍垫肩、浓墨油彩尽掩美貌的红发丽人心中,终于找到了平衡这股恼火与失落的根本之道。   “……本王改变注意啦!”她活动臂膀,提剑上前,狠笑道:   “你还是留在这里好了,同这艘破船一起沉入水底,烂成一堆白骨罢。万劫留下!”杀意涌现,心神激荡之下,一时竟忘了以内力压抑喉音,这几句却是以原本的声音说出,尖亢细薄,尽显女子本相。   一身金甲的雪肤丽人记不起是在哪儿听过这个声音,总之与眼前形容全然无法联系起来,却非蛾眉微皱之故。“你就为这种理由杀人?”一指远方水面载浮载沉的税收残尸,沉声道:   “那些连江湖人都不是,与你有何冤仇,仅能如此切菜砍瓜一般,随手斩杀?”   媚儿听得一怔,尖声厉笑:“你个脑子烧坏的婊子,说得什么蠢话!那些个蝼蚁废物,杀便杀了,有甚好纠结的?你的那杆黄金杖呢?快亮出来,你可知本王杀人,还管待你是不是手无寸铁!”恶念徒生,不待对手真亮出兵刃,挺起降魔青钢剑和身扑去,身前一抹青芒倏化洪流,轰然而生,正是《役鬼令》的一式‘山河板荡开玄冥’!   《役鬼令》神功并无常形,以锋锐无匹、蒸汽浩然的降魔青钢剑施为,威力益发难当,便有金甲护身,玉面蟏祖亦未敢正缨其锋,身形一转、貂氅倏扬,原本所在处的车厢便成替死鬼,青芒过后,如遭万箭攒射,遍体巢穿,旋即轰隆一响,半边马车仅余车构,厢板化作一地木屑铜件,全然无法想象本来形状。   媚儿这式用上了十成功力,得益于丹田里的精纯阳丹,更因狂怒之故,上升到‘无心而动’的境界,超越了她现今对役鬼令神功的理解;极招一出,连自己都有些错愕,复感惊喜:   “这是小和尚留给我的……”眼前浮现那张稚气未脱的黝黑面孔,胸中剧痛如绞,霎时只觉世间无一物不可恨,心头攸冷,一瞥满地残碎,才想起并非见得那口贮装万劫的木棺,不禁一怔:“刀呢?”   攸地车构轰倒,固定用的铁索飞散开来,一抹金芒雪影峭立于烟云间,身段出挑的玉面蟏祖单手提着长逾七尺的巨大石刃,便只这么一拦,刀头已杂碎厚厚的甲板,嵌入其中。她提刀的一条藕臂肌团鼓束,却丝毫不觉粗硬狞悍,修长的线条依旧润滑如水,结合力量的美感益发动人心魄。   媚儿心头微凛,并未想到要与妖刀对战,然而胸中一股莫名悲痛涌起,狂气发作,视世间诸物如寇仇,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阿兰山论法之后,她恍恍惚惚过了一阵,什么捭阖纵横、诸国同盟,什么七玄聚会称霸江湖……通通没在心上,不吃不睡,连平素打骂侍女、拿诸小鬼出气的习惯也提不起劲,几乎失去了时感。孤竹国的臣子们担心公主绝食而死,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偏偏她在时昏时醒间磐岩数日,终于明白自己怎么也死不了。   因为小和尚留在她丹田里的那个,顽强地支撑她的生命,放佛它自己也有生命似的。   “傻丫头!活着,起码还能想念;死后无知。就什么也没了呀。”那晚在恍惚间,她依稀听得耳畔有人这么说,摸着她火红卷发的手儿好小好凉,放佛幼时总不离身的布娃娃。   媚儿没有嚎啕大哭的气力,才明白自己虚弱到什么程度,静静流了整晚的泪。   她很久、很久没哭过了,师傅死时她都没哭,那夜却放佛流干了一生的眼泪。   苏醒后她不仅不再拒食,反而冷静的、无比沉着地往肚里塞着食物,拼命摄取营养,如带烈恨一般,无论‘鬼王’或‘伏象公主’的身份,都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积极,猛进到令群臣忧心的地步。   今夜也是。要夺万劫,便直接伏下鬼卒——大部分是她安排在王宫卫队里的精锐——以高效的围杀杀之,不讲黑道规矩,管它曲直道义。她认为只有这样,才能算活着,以时时刻刻涌现、却仍经常猝不及防地刺伤她的痛楚。   妖刀是么?那就来啊!   降魔剑一横,重新摆出接敌的架势,运功凝神,切齿狠笑。   “来啊,那妖刀很好,你也很好,船沉了也好。”即使掩盖周身的女性特徽,能死的话,那更好了。   第百七十折、彼梦如是,说时曾经   两人纵身跃下熊熊燃烧的江船,于岸边林地间对峙着。   雪婊子的膂力驰名天下,压尽世间男儿,媚儿毫不怀疑她能抡使这柄足有八尺长、石柱一般的巨刃。以万劫之沉,再加上雪婊子的怪力横扫而来,纵是降魔青钢剑,也可能在对击间轻易毁损。   媚儿不待对手提起石刃,踩着官靴大步流星,倏地欺入刀围内,一剑刺向“玉面蟏祖”心口!这下并未用上役鬼令,甚至无有招式,一心取快,欲杀她个措手不及。   修长健美的金甲丽人一转石刃,以刀代盾,“镪!”一声火星飞溅,青钢剑削下一片石屑,玉面蟏祖单肩微侧,让开这逼命的一剑。   媚儿亦喜亦忧,忧的是雪婊子无论气力反应,均远超她的预期,这一仗并不好打;喜的是万劫枉称妖刀,山岩般的巨刃竟不如降魔青钢剑坚利,尽管没能刺穿雪婊子的心口,却削下她用以格挡的部分石刃,若非雪艳青避的及时,少不得要被划伤肩臂。   ——若能毁去万劫的话,我便赢了!   媚儿不肯放弃先手,右腕轻颤,青钢剑抖落寸芒,照准蟏祖一径飞刺。   玉面蟏祖仍是单手提刀、彼端沉地,挪动长长的刀柄,径拿厚重的刃末当盾牌使,任它嚓嚓嚓地石屑分飞,坚持不退,难说是谁占了上风。   万劫不抵降魔剑之利,花岗岩般的刃体被削的七零八落,看似鬼王占优,然后鏖战迄今,蟏祖始终单手接敌,石刃一次也未举起,怎么看都是他更从容些,仿佛在观察对手招式,还有厉害的后招未使。   役鬼令雄浑刚猛,却不以速度称著,媚儿干舍不用,在求“及时”二字,不予令他缓出手来;久战无功,不免焦躁,圈转长剑,一式“弥望泱莽卫后土”中宫直进,同样是当胸一剑,此番不见投机取利,严整如六军催发,气势万千!   蟏祖再不能稳立不动,疾退两步、藕臂平举,厚刃斜撩,地龙破土之势对上卫后土护民之剑,轰然一响青芒迸散,两人双双退后,距离陡的拉开,而石刃的反击便于瞬间发动——   金甲女郎左臂一合,握住长柄之末,抖开长柄铁链,巨刃点、拨、挑、刺,使得竟是长枪法!兵器形质虽颇不合,仗着万劫の长一径施展,居然法度严谨,攻得媚儿连连倒退,降魔青钢剑在身前舞成光团,哧声不绝于耳,石屑纷飞,如炮朽木。   (可……可恶!)   媚儿盘算落空,出剑不敢放松,竟连换气的余裕也无,眼看气力将尽、胸中闷胀如窒,几欲短息,蓦地腹中阳丹迸出一股精纯无比的内力,推动周身内气循环,仿佛那杀千刀的小和尚从身后环住了她,抓着她酸软无力的手臂持续出招,再度于严峻的险势中保护了她。   好胜的红发女郎匍得新力,咬牙便要出手,忽觉腰腹间有异,似乎死小和尚搂她圆腰的手臂紧了紧,用那令人酥麻的磁震嗓音在他耳畔柔声道:“媚儿,别忙。等会……再等一会。”   (好……好。)   她沉稳运臂,化役鬼令于剑中,无争无抢、不火不蕴,敌住矫矢而来的枪势。   雪婊子的招式依旧神妙无方,甚较前度所见更为精准,少了那股大开大合的璞拙疏放,却处理得更加细腻周折,看似以力压服,所长却在巨刃之外。   在那双雪酥酥的袖长藕臂操纵下,石刃非如过去她手中的虚危の杖,化成一条睥睨洪荒的巨龙旋尾扫来,势足毁天,径以一力降十会,而是每一出手石刃便如神龙腾至,撞上青钢剑旋绞而成的光幕,一势一龙,连绵不绝。   俄顷间,粗糙嶙峋的万劫刃头已数十度、乃至连击过百,宛若千龙齐至,尽管一头头全撞碎在锋锐无比的剑幕上,巨大的压力却持续堆叠,竟无丝毫放松。   若媚儿于阳丹发动之初径行反击,即时击溃枪势,两人间隔着一柄万劫,蟏祖身臂连动,随时能组织第二、第三……乃至连绵不绝的攻势,攻守极可能于刹那间二度易位,届时便只一败涂地,再无转圜余地。   她稳稳扛住千龙之枪,沉着地承受剑上压力,从环抱着自己的无形臂膀间得到力量,直到丹田丹田阳劲澎湃如潮,沸水般流遍四肢百骸,通体力量充盈,犹不着急,半闭美眸,在对手气劲着体前已经自行运腕击回,五感空灵,渐至无心,不知不觉占据了主动。   至水到渠成时,降魔剑青芒一收,千百剑影倏凝,压着万劫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当儿,剑流轰然而出,正是《役鬼令》至强一式——“直道皇天万里平”!   虽是役鬼令中的最强一招,历代鬼王却几乎无法使用,盖因极招正气之强,未运内力,单以招式心诀,这些阴人自身便已抵受不住,临敌强使等同自杀,只得忍痛弃之。   媚儿以阳丹发の,配合无私无恨、勿固勿我的无心之境,一霎间宛若南骊五祖再临,数百年之间,再无一名集恶道之主能有如此浩然正气,青冥剑流恢弘映照,瞬间击溃呼啸千龙,吞噬万劫!   巨刃为青芒所捲,表面綻裂无数,隙间透出青光,摧平之势已不可挡。媚儿身上的鹦鹉绿绸袍逆势激扬,宛若神临,击着青冥剑流踏前两步,石刃似穿而过,人于刃中,蓦地青光迸散、碎石弹飞,万劫刀刃只余半截,不过三四尺长。   媚儿身子一抵,降魔剑已经能触及蟏祖,“直道皇天万里平”余威未尽,锋锐的剑尖自她额际挥落——   (……赢了!)   红发女郎自“无心之境”回神,未及欢呼,忽觉胸腹间奇寒彻骨,余光垂落,赫见抵着身子的平钝之物,非是被拦腰削断的石刃,而是一小块坚冰,才发现整柄万劫表面覆满白霜,抵着腹间的冰壳里冻着一小节圆锥状的青钢尖刺,似是自削断的石刃中露出。若非“雪婊子”以凝气成兵的奇寒冻封住尖锐部位,适才她挥剑直进的刹那间,身子已遭尖锥洞穿。   这般奇寒真气,媚儿非是初见。   ——在三乘论法大会的莲台上,同小和尚最终一决的红衫女郎,就曾使过这种武功!   心念一动,急急撤剑,剑尖已将她的蛛纹覆面巾削去,一抹殷红自女郎发尖淌下,幸好并未伤及面孔。媚儿疾退两步,降魔青钢剑斜斜指地,颤声道:“果然是你!你是水月亭轩的……是镇北将军染苍群的女儿!”   代替失踪己久的雪艳青穿上金甲的,正是染红霞。鬼先生将存入脑海中的“玄嚣八阵字”枪法整理出来,由蚳守云负责喂招,顺便指点他的言行举止,以免露出破绽。   这一老一少在北山洞窟中动手过招,打的昏天黑地,鬼先生则在一旁观察,将超卓的记性眼光辅以“思见身中”之能,修正染红霞的招式理路。三人合力之下,竟将玉面蟏祖出手的模样仿了个七八成,起码外观上没什么问题。   染红霞自小随父亲、舅舅耍弄旗枪,接触北关“血云都”独门武艺的时间,怕还早于水月嫡传的武功,于长兵器一门本有基础,非是一问三不知的外行。《玄嚣八阵字》枪法繁复精奥,充满辩证反诘,极对她的脾性,虽只有鬼先生转述的外形模拟,已给她偌大启发,与《青枫十三》《十三枫字剑》两部新旧剑法相互参照印证,又似有新的体悟。   鬼先生自不会傻到把珍贵的金甲正本与她过目,然而,以染红霞融会贯通的程度,虽无心法推动,威力全来自本身的内功膂力,然而徒具其形的玄嚣八阵字枪法在这名秀丽女郎的手里,居然还是颇有威力的,并非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心中颇生忌惮:“此间事了,需得废了她的内功,免生枝蔓。她最有价值处,在于{染苍群之女}的身份,这点价值毋须如许武功。”鬼先生暗地里下了决心。   染红霞随车押送万劫,反正有耿照在手,复有冷炉禁道の天险,鬼先生也不怕她耍什么花样。她陡被叫破身份,心头微凛,一抹额际液润蜿蜒,才发觉覆面巾已被削落,眯眼凝去,蹙眉沉声道:“我……我在阿兰山见过你。你是那……   孤竹国的伏象公主!“   媚儿大吃一惊,怕还在染红霞之上,意识到脑顶的凤翅乌纱璞头早在适才抵御巨刃连击时,被呼啸的劲风扫落地面,连裹发的纱网都碎裂开来,摇散一头火焰般的金红卷发;一抹面颊,油彩勾勒的花脸早被泪水冲出两道轨迹,露出异常白皙的雪肌,遑论心神激动下,毫无压抑的本来喉音。这要再看不出“鬼王”其实是女儿身的,大概只有瞎子了。   她掩护被揭,反倒称了心意,当下再无顾忌,大声道:“你……你没死……   死在莲台下,那杀千刀的小和尚呢?他……他……“忽然说不下去,喉头哽咽,益发恼火起来:这该死的喉咙!什时候了,使什么性子?怒火上冲,泪水难以克制的流下来。   染红霞见她流泪,霎时什么都懂了。明明立场相左,甚至才刚于刀剑之上拼过生死,不知怎的却像遇见了极亲近的人,鼻头蓦酸,也怔怔掉下泪来。   媚儿一阵天旋地转,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倏又熄灭,朝身畔矮灌丛一阵乱砍,用力过猛失了平衡,降魔青钢剑脱手飞出,尤不解恨,起脚踢得一跤坐倒,缩膝环抱,把脸埋进双腿间,双肩抖动,如小孩般呜呜哭起来。   染红霞有些怔傻,数日见心力交瘁的疲惫、挫折……等一股脑儿涌上,膝间一软,坐倒在草丛里,被不远处抱腿痛哭的红发女郎感染了似的,眼泪不知怎的越拭越多。   “都……都是你!”   媚儿哭的片刻,想起罪魁祸首就在身边,猛然抬头,芊芊玉质一指,红着眼眶扁嘴到:“你……你好端端的去惹他做什么?场边忒多人你不捡,偏偏挑小和尚上去打擂!都是你!都是你!”胡乱往身前臀后摸索,但降魔剑飞出甚远,哪里有什么称手兵刃?拽了青草泥土,劈头夹脸朝染红霞掷去。   染红霞本欲学她抱腿哭泣,发泄伤怀,闻言才警醒过来:“没人知晓耿郎在冷炉谷中的遭遇。”不闪不避,抬头正色道:“他没死。”   媚儿一怔,红肿的美眸越睁越大,忽翻身跃起,翩然掠至,跪在地上抓着她的臂膀,颤声道:“你……你再说一遍。”   染红霞吓了一大跳,她来的这般迅捷,自己却未感应丝毫杀气,以致应变不及,盖因此姝全无恶意,心怀一宽,仅剩的一丝提防与恶感随风化散,拉着她的手,将冷炉谷事说了一遍。   媚儿越听面色越沉,咬牙切齿,不是追问“他人呢”、“你有没有见着”、“确定是那个混蛋”等等,染红霞总是如实回答。   “你怎能这般被他威胁?忒也好骗!”她瞪了染红霞一眼,与其说不忿,倒像嗔怪居多,总之非恶意敌视,气呼呼道:“你每日最少要见他三回,少了一次,就别想让你干什么——现在是在他要求你啊,你大方什么?小和尚可能早就被他给弄死了,你要每天都看几回,才知道她好好的,一有机会,也才知上哪儿去救。”   染红霞哪省得这些邪派手段?经阴宿冥一提,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娥眉紧蹙,忍着不让泪水溢出。这种逞强的模样,意外的赢得了媚儿的好感,心想这女人也是个软心肠的,又肯替小和尚做牛做马,不比那些妖妖娆娆的大奶红衣毒妇——   不过莲台倒塌后,大奶妖妇伤心欲绝的模样挺动人,适才在无央寺见了,愤世已极的媚儿竟未生出寻她晦气的念头,只觉“她似乎又瘦了”。   她暗自决定将两人先移除手绢党,暂放入观察名单内;心思单纯、涉世未深的邵芊芊,怕怎么都想不到自己成了必杀手绢党的名单首位,堪称此际世上最该死的女人。   “别担心。”媚儿大方的安慰她。   “我这便纠集鬼卒,咱俩联手杀进天罗香婊子的妓寨老巢,闹它个天翻地覆!   把冷炉谷地面一寸一寸掀将起来,本座就不信找不着小和尚;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全灭了狐异门天罗香给他填坟!“   这法子只义气尚值称许,其余自然是蠢透了。且不说地狱道一派的实力能不能挑了七玄中最强的两大势力,破不了禁道黑蜘蛛的屏障,千军万马也只能在谷外干瞪眼。   自从那回沿河搜寻耿照下落、意外与符赤锦交心后,染红霞对“邪正不两立”   有了全然不同的看法——起码在“身为女人”这部分,她认可出身邪派的女子也能有全心爱人的真性情。   阴宿冥对耿郎的情意看来不假,无论“鬼王”或“伏象公主”的身份,都没能阻止她蕴生爱苗,甘愿为他流泪,不惜一切也要替他报仇……这份坦率直接,赢得了染红霞的敬意。她握着红发女郎白皙绵软的手掌,轻道:“冷炉禁道攻之不破,便寻到了他,也无法将人救出。游尸门的代表符姑娘,也是他……他的红颜知己,挺好的人,我信得过她。我们三人联合起来,七玄便有其三,再想法子里应外合,我觉得成功的机会大些。”   媚儿想了想,点头道:“那大奶妖妇一脸的聪明相,说不定能想出好法子来。   真要想不出的话那也不怕,你都说啦,七玄有其三,围殴起来还怕他狐异门作怪?   踩也踩死了他。咱们先把妖刀武学抢将过来,断他一条臂膀,再来个倚多胜少,打输都没天理啦。“   染红霞有些哭笑不得,正要邀她一起去找符赤锦,忽听一把清脆动听的笑语银铃般飘来,明明近如附耳,却又难以辨认来源方位。“你这丫头好大口气!成天喊打喊杀的,当心难招驸马,嫁不出去唷。”   明明戏谑亲昵、不带一丝恶意的口吻,双姝却在不约而同地露出诡异神情的同时,惊觉对方面上的怪异之色,忽然会意:兴许并不是只有自己,曾经听过这个声音,尽管听闻的场合怪到了极点,是不管对谁说出,都只会招来嘲笑的程度——   染红霞以余光遍扫四周,不见异状,不知不觉转过身,与绿袍红发的雪肌女郎背倚着背,以防敌人偷袭。正欲开口,忽听媚儿道:“你……也听过这个声音,对罢?”   “……嗯。”染红霞点点头,忽然想起她看不见,轻轻应了一声。   “醒来之后……”媚儿的声音压得更低:“有告诉过任何人么?”   不会错了,她跟我一样。染红霞心想。“没有,说了也没人信。”   “嗯。”媚儿放下心似的,拉开架势,运起役鬼令神功全神戒备,把背门要害交给了高挑健美的金甲女郎,皱着高挺的鼻山哼笑:“那咱们就来瞧瞧,是什么人忒本事,竟能进入梦中同我俩说话。喂,有胆子就别藏头露尾的,出来与本座斗上一斗!你这妖怪!”   ◇◇◇◇◇◇   要说七玄中最受人觊觎“圣器”标的,五帝窟无疑是榜上有名。同时持有食尘与玄母,怎么说都比其他持有妖刀的目标,硬生生多出一倍的成算;同样是拦路打劫,挑五帝窟似要划算得多。   这也是漱玉节邀请薛老神君同来的原因之一。   从进入弃儿领地界,“食尘”便以长刀的形态贮于匣中,由薛百胜负在身后,细剑“玄母”则佩于漱玉节腰间,不过她另外准备了柄长剑,非到万不得已时,能不用上玄母就尽量别碰。   撸管图所载的三条路线之中,漱玉节挑选了绕过大半个弃儿领的小路,原因无他,“谨慎”二字罢了。水路那条一看就知道是天罗香必选,否则以万劫之沉,运到祭殿怕已天亮,什么都不用谈了;蟏祖既未现身,蚳守云年事已高,这条路是打劫妖刀的大热门,犯不着搀和进去。   经万安擎、万姓义庄到无央寺的大陆是好走,不过居高临下一眺,形迹一目了然,亦非善选。   两人各执一盏灯笼,于山径林间施展轻功,一前一后沉默疾奔。这条路线毕竟兜了圈子,没有磨蹭的余裕,中途若有耽搁,一个时辰内恐怕赶不到撸管图里标识的集合处。   然而,要说没有讲上话的时间,未免自欺欺人。   轻功非薛百胜所擅,漱玉节自离无央寺,始终闷着头一路狂奔,薛百胜年老佝偻,个子比他还要矮得多,腿长相差更不只一丁半点,为跟上速度,还真没敢开口说话。两人就这么绷着脸绕完大半座弃儿岭,所幸一路无事,籍月色远眺,约莫里徐便能接上大陆。   薛百胜暗忖:“终不能堵着气上那劳什子祭殿。此事关乎帝窟宗嗣,得同她对个说法,免生差池。”打定主意停下步伐,掸了掸一块生满青苔的大石,一屁股坐下,捏着葛襟扇凉。   果然漱玉节不能放着他不管,要是老人牛脾气发作,背着食尘回转还跳山,七玄同盟因而破局,那可真是荒天下之大谬了;轻哼一声,回头道:“老神君且忍耐片刻,得到龙皇祭殿,再歇息不迟。”   薛百胜悠哉悠哉,扪衫道:“我这把老骨头毋须休息,要歇歇的恐怕是宗主。   宗主轻功虽然佳妙,长途竞力不竞速,这般跑法最伤根本,一会儿在那什么祭殿须与人动手过招的话,宗主要以几成的功力却敌?是五成,还是三成?“   漱玉节一凛。她并非糊涂到不要命全力狂奔,只是余怒未消,奔跑间带上情绪,的确略失节制,当然也不排除有刁难老人之意;陡听此问,不觉有些惭愧,心情稍平复了些,和声道:“多谢老神君提醒。我们就在这歇一会罢。”寻一株老树稍倚调息,隔着林间地与薛百胜遥遥相对,也暗示他“这事没完”。   站在薛百胜的立场,琼飞是他与漱玉节……不,该说是金、水二神岛间最大,也是唯一的交集与共识。   若将琼飞推上大位,长期因养不出继承人而伤透脑筋的金神岛薛家,形同一气由谷底反弹,跃上巅峰,这是十数年而为将那厮逐出五岛、一力促成薛尚与漱玉节的盟约姻缘的薛老神君,当初始料未及的。   当然他怀疑过这孩纸不是薛尚的骨肉。薛尚是他的传人、义子,同时也是血缘极亲的甥舅;若非薛百胜疼爱已极、从小资赋过人的幺妹难产而死,以她の天分,今日五岛由哪家呼风唤雨,尚未可知。   只可惜薛尚是男孩。   纯血断绝的厄运自此缠上了白岛,直到薛尚长大成人,练得一身出类拔萃的武艺,几乎继承他的衣钵,金神岛仍没个像样的女神君。要漱玉节下嫁,不过是想断她黑岛一条优秀血脉,稍稍拉近两家的实力差距罢了,没想到薛尚那孩子如此争气,一举让她怀上了融合两家血脉的天之娇女。   近有符赤锦、楚啸舟,纯血结合虽极难受孕,可能性几近于无,毕竟不是没有前例。况且琼飞那孩子眉宇间颇有几分薛尚的模样,老神君的猜疑戒心并没有持续太久,随着孙女一天天长成,早抛到了九霄云外。   唯一的遗憾,就是薛尚没挨到女儿出世便撒手人寰,未及亲眼见证纯血融合的奇迹,教琼飞一出世变成了遗腹女。   但只要琼飞还在,他薛家与漱家的利益台面上便即一致,无忧扞格,无论如何薛百胜都必须支持她,否则漱玉节一旦失势,琼飞与宝座必将渐行渐远。黄岛何家自是强大的竞争对手,何君盼那丫头却难得是个讲道理的,御下堪称有度,漱玉节不以怀柔,反教黄岛逮着藉口、积极备战,不能不说是一着劣旗,令薛百胜相当失望。   若她别花忒多心神在七玄会上,严格管束琼飞的言行,说不定能推迟黄岛翻脸的时间,甚至说服何君盼放弃竞争,改走携手共荣的路线。以薛百胜的年岁,亲历过五岛恶斗、无所不用其极的时代,可能的话,他不想再看到那般光景、   现在可好。五岛尚且斗个没完,居然要改门七玄了——“我观宗主的意思,”   老人吐气开声,嘶哑的嗓音惊飞林鸟,徒留一地鸟羽。   “是赞成七玄合并的提议,还是薛某老糊涂了,居然误会了宗主?”   漱玉节淡淡一笑。“老神君几时看见的?我以为老神君一门心思,全在读书上哩。”   薛百胜倒是脸不红气不喘。“就看了两眼,能费多少工夫?宗主在大殿上唇枪舌战,与那胤家小子你来我往,看似极斗,实是大敲边鼓。我担心除我以外,余人皆以帝窟五岛为他狐异门暗桩。”   “是么?”一身黑衣劲装的温婉丽人支颐轻笑,看似颇伤脑筋般,叹息道:“我以为自己快逼死了那厮,正为功亏一篑扼腕,老神君这要是安慰我的话,倒相当成功的转移了我的注意力,一点儿都不觉得难过了呢。”   “高来高去就不必啦,漱玉节。咱们都省省吧,时间不多了。”老人收起笑容,沉声道:“胤家小子布置这些,不是为你抬轿。你真以为为你能当上七玄共主?且不说南冥恶佛、玉面蠨祖,光是聂冥途、阴宿冥,就不是靠唇舌能宰制的对象。你要放弃现成的宗主身份,去给外人打下手,那也是你的事;但七派合一,却要将帝窟的列祖列宗放在哪里?”   漱玉节也不生气——至少温文娴雅的俏脸上看不出来——怡然道:“老神君过虑啦。现今所谈,止于同盟而已,如白道七大门派,大伙儿同气连枝、声息相通,出了事彼此帮忙,帝门崇祀如昔,不至少了香火。何况于我帝窟五岛,同盟什么的,不过引子罢了,但求分得好处,莫自外七玄即可;莫非老神君以为游尸门青面神、天罗香蚳守云,是能放下嗣派、无视列祖列宗之人?”   薛百胜自知口才不及,没想用说的驳倒她,冷哼到:“我又不能剖出宗主的心肝来瞧,随你怎么说。但合并也好,同盟也罢,我金神岛薛氏俱都反对到底。   下回若须决断,宗主记得这点就好。“解开胸前系结,取下刀匣,双手捧过:”宗主信我不过,要讨回食尘电话,薛百胜绝无二话。白岛若要此刀,自会夺下宗主大位,毋须趁便取之,宗主勿忧。“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实则重极,要是漱玉节顺着台阶走下,接过食尘那一刻,黑、白二岛的合作关系从此走入历史,下回再见,恐怕是敌非友。   漱玉节江湖混老,就算真有见疑之意,也决计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同他割袍断义。尽管在她的眼中,老人此举乃是赤裸裸的裹胁,纵使心底将他骂上了千百遍,面上也只能不露声色,正想说几句软话先稳住他,蓦听一声阴阳怪气的蔑笑:“争什么?留下便是!”一抹乌影自林间飞出,袍氅猎猎激扬,宛若一头巨大的乌鸦,袍底翻出一只劲爪,扣向薛百胜手中木匣!   “……不好!”漱玉节与老人相距甚远,欲救无从,足尖连环,朝那黑袍人踢出两枚圆石,和身扑卷过去,“镪”的一响,自腰间抽出一蓬青芒!   另一头薛百胜首当其冲,却无遇袭之狼狈,嘴角扬起一抹厉笑,十指扣紧,匣身的厚重紫檀连着铰链搭扣等铜件,如泥塑般无声陷穿,牢牢嵌在双掌间,胜似盘根。   黑衣人扣匣一拽,“哗啦!”掀飞整面匣盖,匣刀却丝纹不动,如浇铸在薛百胜一双铁臂之上。他身在半空,无以借力,两枚石子挟着破空劲响接连飙至,其后尚有漱玉节的剑尖追风而来;身下薛百胜运化双掌,待甩脱刀匣、十指自由,便是绝学“蛇虺百足”出手之际——   头戴高冠、乌绸掩面的不速之客等的就是这一霎。   袍底乌光一闪,半空中刀浪迸散,肉眼难辨,却能由四周破坏的轨迹看出其威力。两枚飞石还未接近刀芒,便已凭空化为尘粉,随即“叮”的一响,漱玉节的剑尖撞在黑袍客身侧七八尺处,难在进分许,然而持剑疾冲的力道却未消失,青钢剑刃猛被夹得弯曲拱起,“啪!”从中折断,反弹的剑尖削过漱玉节颊畔,差点片下一小块耳垂来。   美妇人身形急坠,避得无比狼狈,若非她年少时因缘际会,曾见过天下三刀中号称“王者之刀”的“皇图圣断刀”,这下还以为是“刀皇”武登庸亲临,才得有这般威加九锡、睥睨宇内的皇者威仪。   援军尚且如此,正当其势的薛百胜承受压力之大,周身为轰然扩散的刀劲所笼罩,莫说抽身,连挪动脚步亦有不能,须运起十成功力才能抵住从天而降的罕世刀威,薛老神君再不顾什么宗嗣什么体面,十指串着刀匣往上一顶,径以“食尘”为盾,硬扛这股沛莫能御的皇皇刀劲。   “咔擦”一响,刀匣粉碎,即使隔着刀质绝佳的食尘,老人仍觉的十根指头仿佛被刀劲生生绞断似的,剧痛难当,勉强接下这逼命的一招。只见半空中黑袍人收刀倒纵,不忘飞出一脚,将抛悬在无数木碎之间的食尘踢飞,颇具份量的实力如奔雷一线,飕然没入深林!   (好横的刀法……好强的内力!)   薛百胜掂量着双方的实力差距,以空手对付那威力强大的刀式,委实托大,但食尘刀到底是从自己手上丢的,责无旁贷,闪身拦住来人去路的,沉声喝道:“宗主请将宝刀取回!这厮交与老夫便是。”   漱玉节暗忖,就算拿出压箱底的绝活儿,至多与那人斗得五五平波,再遇方才那式绝刀,恐无破招良法,也只能走为上计,几无犹豫,扬声道:“此獠难斗,老神君留神!”回身如林,拨草急往宝刀消失的方向寻去。   黑衣人极招被硬接了下来,“咦”的一声,寻思不过俄顷,径朝薛百胜竖起大拇指:“了得!白帝神君,果然名不虚传。”撢了撢衣袍,抬起那块垂覆额面、织满异花的乌绸来。   薛百胜冷道:“祭血魔君,我五帝窟是什么地方得罪了阁下,你既有天裂妖刀在手,何苦来寻帝窟五岛晦气?”心中暗忖:“他那路刀法正大光明,颇有烈日当空的威势,若老夫修炼的武功掺了一丝阴邪,这会儿可有得瞧了。”蛇虺百足乃一等一的硬功,自身并无邪正之别,修炼法门之严苛,胜却无数以“名门正道”自居的派别,比起阳刚正气,在适才刀招之前亦丝毫不逊。   但漱玉节的黑岛根基阴气较重,宗主修习的绝学《三日并照》虽是浩气汤汤,毕竟不是打小练起,那刀对她的压制效果明显更强,这也是薛百胜挺身而出的原因之一。   血甲门形式歹毒阴戾,久为黑白两道所不容,在明面上活动的时间宛如昙花一现,不旋踵即成为武林公敌,不得不隐身幕后,甚至潜伏于江湖大派,从中吸收新血阴植羽翼,乃至鸠占鹊巢、借尸还魂;历代祭血魔君中为江湖所知者,多半是身份败露,恶贯满盈,其中不乏在名门正派或黑道钜帮内位居高位の耆宿,窃据门派里的绝学亦属当然。   薛百胜见识非凡,一时却认不出刀法来历,看似有儒宗的绝艺《天性四式》的恢弘,刁钻处又不逊于狐异门的天狐刀法,而着重气势、先声夺人的特色,则近于西鲲学府的“大成刀”……思忖之间,蓦听血祭魔君道:“神君言重了。本座并无他意,之所以出手,只因为有些话想同神君私下说。”   “哼!”老人疏眉一挑,冷道:“老夫与阁下没甚需要私聊的闲话。请。”   随意一拱手,转身便要离开。祭血魔君也不恼火,阴阴一笑,从怀中摸出一物,啪的一声扔到薛百胜脚边,却是一只小巧的软绸布靴。   薛百胜倏然止步。   这只鼠灰滚银边儿的软靴便化成灰他也认得,正是这回琼飞离开环跳山、随母亲往阿兰山之前,老人送给她的礼物。琼飞自小娇纵,什么金珠宝贝、绫罗绸缎全看不上眼,送小猫小狗乃至良驹猎鹰,那是活生生的造杀业;兵刃器械一类,她倒是喜欢了,可五岛的林树橼柱、甚至牲口婢仆怕都要倒大霉,漱玉节早已明令禁止馈赠少主。   老人思前想后,好不容易才想到送她一双好看又实穿的武靴,为此得意甚久。   琼飞拿到时连声谢也没说,似乎难掩失望,然而自离山以来,始终都穿着没换,看来是渐渐瞧出眼缘,领略这般精细做工的好处,便舍不得脱了,薛百胜甚感欢欣,便不计较宝贝孙女受赠时的无礼。   他缓缓转身,目光极冷。祭血魔君似能感受迎面飙来的杀气,要喝阻老人似的拿出一块金锁片,晾在掌里。   “神君若要行什么冲动之举,请三思而后行。还是我得拿出更多物事——譬如少宗主的亵衣之类——才能教神君正视这份威胁?”   真要拿出琼飞的贴身小衣,薛百胜便几乎能确定他在虚张声势,不足为惧。   不幸的是:这锁片亦是薛百胜所赠,与那只软靴一样。这人并非只夺得琼飞的行囊——这也是亵衣全无威胁力的原因,不过是流品极低的装腔作势罢了——还能从琼飞的随身物品中,捡出与薛百胜直接相关的,这也不是她的身边潜行都丫头能提供。   至此琼飞失陷于敌手的可能性大增,老人想起绮鸳带回来消息后,琼飞一行如断音信,他与漱玉节都当琼飞已回转黑岛,没想到半路遇袭的可能。   薛百胜心中一沉,表面却哈哈大笑,回头就走。“阁下偶拾了小女娃的衣囊行李,也好拿来招摇撞骗,岂非愧对一门之尊的身份?既无别话,老夫少赔了,魔君请。”   “神君若想先躲将起来,再尾随本座找回孙女,趁早死了这条心。”祭血魔君蔑笑:“神君手上功夫惊人,奈何轻功不比”蛇虺百足“的指爪奇劲;及至本座现身夺刀,二位方有所觉,便是漱宗主亲来,于双脚之上也非本座对手。神君要拿宝贝孙女的性命,来赌着口气么?”   薛百胜二度停步。他本就不以为能骗过对手,不过心存侥幸罢了,回身之际,暗忖道:“这人对我和宗主的武功短长知之甚深,莫非是熟人?”须知世上虽有目光如炬、慧眼洞穿之人,但轻功除快,还有长力、进退趋避等诸多考量,这厮能神不知鬼不觉来到附近,只能说他匿踪的本事一流,藉此推断薛漱二人的轻功造诣不如自己,那是自大到近乎愚蠢的地步。   况且,他在言谈之间也还露了馅。   “蛇虺百足”薛百胜笑傲江湖三十余年之赐,知者甚多,一般当是操使百兵之术,无论黑白两道,提起五帝窟白帝神君,十个里有十一个都说是“擅使奇兵”,薛百胜索性将错就错,行走江湖时不辞劳苦,刻意带着那套长短十八般的家生,就连五岛中人也未必知其根底。   漱玉节城府甚深,于小处格外上心,非无必要,绝不在人前显露武功,这是在武林中稍稍打探一下,便能听到的风声。连适才沿途狂奔,薛百胜都不敢断定她已出全力,祭血魔君这般说法,若非对这两位五帝窟首脑了若指掌,便是托大、愚蠢到了极处。   “尊驾意欲何为,划下道儿来罢。”   祭血魔君的覆额绸巾下“嗤”的一声,似是轻笑出声,摆了摆手。“神君请放心,少宗主乃我座上嘉宾,此际吃好喝好,莫说虐待荼毒,连一丝冒犯也无,只消神君答应一事,我即刻将少宗主送回白岛。”   薛百胜注意到他强调“送回白岛”,显然对金神、水神二岛的竞合知之甚详,这点从他挑选威胁的对象也能看出。漱玉节是琼飞的母亲,又是五帝窟五岛名义上的共主,母性至高,怎么想该被调虎离山的都是薛百胜,对方却想方设法支开肉票的母亲,所图必与二岛的矛盾有关。   “废话少说!”老人冷哼。“要老夫背叛五帝窟,你就别想了。接下来的话在你出口之前,最好先想明白,否则你会知道:肉票在手还能丢了性命,这种笨到死掉的人生究竟是什么滋味。”身足未动,周围气流为之一凝,杀意仿佛具现成枷,将人紧紧捆缚,动弹不得。   祭血魔君不认为老人武功胜过自己,但在如此决绝的杀心之前,却无全身而退的把握,心头微凛,强抑住应运而起的护体气劲,平心静气道:“此事不仅不违帝门利益,于神君而言,恐有一听之必要——”   “说!”   “我希望神君在龙皇祭殿上,支持七玄联盟的提议。”   薛百胜听他在无央寺的发言,纵非反对鬼先生,也不像是为狐异门所笼络的暗桩,灵机一动,哼道:“要不顺便在推选盟主之事,也投个下一票?”   “这就不需要了。便神君这般赏脸,本作也无意走到众人之前,当挡箭的出头鸟。”祭血魔君笑道:“若神君有意出任盟主一位,直说无妨,比起胤家小子,本座宁可将前程交付在神君手里。”   薛百胜不理会他过于露骨的讨好,冷眼斜睨。   “……做这事,于你有什么好处?”   “若我说{取下这条覆额面巾},神君信是不信?”   薛百胜仰天打了个哈哈,眸中却无笑意。   “那我就没法子了,神君且当我无聊罢。”祭血魔君肃然道:“神君一生行走在明处,正大磊落,不懂我身在黑暗,须于人未知处求存的心情。胤家小子虽不甚靠谱,但他所言极是,七玄分崩离析,是非对错便由正道七大派那些东西来定,他们说我们是邪便是邪,说妖便是妖。五帝窟或觉得无所谓,血甲门却不这么想。”   “琼飞是我的孙女,却不能叫我背叛宗门。”薛百胜冷笑:“这理由说服不了我,那劳什子盟会你也别想去了。你眼下有两个选择:老实交代她的下落,然后受死,或者没能交代下落便即死去了。”眼神虽淡却冷,轻轻拗折指节,发出令人牙酸的格格声响。   “神君以为能战胜我?”   “我没这么说。”薛百胜大笑。“我是说你死定了,这事于胜负无关。”   祭血魔君料不到他如此心铁,以薛百胜的武功,要胜他可说是机会渺茫,但拼个同归于尽,则完全是另一回事;为防老人走上极端,只得咬牙拿出压箱宝。   “神君是想杀了我,或与我同归于尽,留下讯息与漱玉节,如此一来虽仍有风险,料想她俩母女天性,以漱玉节の狡智,必能将女儿救回……可惜神君失算了。神君若然一死,则漱琼飞再无利用的价值,她就算死在漱玉节面前,以宗主肝肠の冷,怕连眼皮都不会多眨一下,遑论流泪。”   薛百胜闻言微怔,皱眉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琼飞确是神君的义子兼爱徒、人称”蜕骨风雷“的薛尚薛少侠骨肉,却非漱玉节所出。”祭血魔君气定神闲,怡然道:“琼飞的母亲,乃一山樵之女,薛尚瞒着你与那女子私定终身,竟致有孕,担心受神君责备,未能及时禀报。神君还记否,金、水二岛结盟,神君要求黑岛将漱玉节许配给薛尚时,他面上露出的犹豫之色?何以在围攻那苍岛叛徒之际,他比任何人都要奋勇争先,一心抢功?   神君以为,他要拿这份功劳交换什么?“   他指证历历,如同亲见,诸多细微处与实际的情况不谋而合。老人经他提醒,才发现诸多当时或有怀疑、却没能深究的不自然处,神情从冷蔑、惊疑而至铁青,但毕竟心顽志坚,难以动摇,及时捉住一处破绽,哼道:“你说的什么鬼话!漱……她当时身怀六甲,唯恐卷入五岛夺位之争,动了胎气,是老夫亲自送她下山,安置在远地乡间待产,我给她号过脉,还猜测是个女娃娃,诞下时果是如此……   你却要告诉我,她是诈作有孕,却抱了尚儿在别处生的骨肉来充数?荒天下之大谬!“这谎话明显不知五岛男儿极难使女子受孕,也不晓得帝门女子地位较男子为高,按岛外世俗的”想当然尔“,才会留下如此破绽。   祭血魔君未露面孔,看不出神情变化,但肢体上的从容并未动摇,显有绝招未出。“我没说她诈作怀孕。神君替她号过脉,甚至推断她怀的是女婴,这些都不能有假,只是这名婴儿,却非薛尚的骨肉。”   这实在是太荒唐了。祭血魔君为了说服他“漱玉节不会救琼飞”,居然编出这等弥天大谎来!老人怒极反笑,眦目厉声道:“她怀的非尚儿骨肉,那还会是谁人——”忽然失语。   祭血魔君低笑,顺着话头又重复了一次。   “是啊,那会是谁的骨肉?”   漱玉节掠入深林,没花多少工夫,便找到了贯穿一株老树干的食尘宝刀。   她随手将刀去下,本欲回头去援薛百胜,毕竟上回在烽火连环坞曾交过手,适才又目睹那王者气度浩浩荡荡的一刀,她几乎可以断定薛百胜不是魔君的对手,祭血魔君追赶上来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一身黑衣劲装,裹出迷人腰臀胸乳等曲线的美妇犹豫片刻,本能的一扶腰间的细剑玄母,忽然回神。她该把剑留给老神君的,纵以“蛇虺百足”的刚硬指爪,亦万万不能抵挡天裂刀的锋锐,没有可堪一搏的利器,薛百胜失败的可能性益发高涨。   漱玉节并非忘了,而是未选择帮他一把。   既然如此,现而今又何必为他浪费时间?   在大位的保卫战中,薛百胜是个相当勉强的助力、随时可能倒戈的筹码,总是和他唱反调的“耆宿”;他所有的盘算都是为了琼飞,但期待的结果未必符合黑岛的利益。漱玉节并没有打算在这里摆脱这名顽固老者,这完全不是她请他来此的目的,然而在方才极短极短的“交流”之间,她似明白了祭血魔君的真正意图。   观此人在无央寺的应对,漱玉节有八成以上的把握,断定他并不反对七玄同盟,而只要是眼未瞎、耳未聋,没在大殿上公然打瞌睡的,大概都能猜到薛百胜是持反对立场。   赞成结盟的血甲门,无论是抢妖刀或袭击代表,都不符合祭血魔君的立场,但排除持反对一件的薛百胜显然是——意识到此一意图的漱玉节,肥也似的离开了现场,极端配合地“中”了这个调虎离山之计。   至于祭血魔君会不会痛下杀手,漱玉节并不在乎。薛百胜能照顾自己的,她心想。   借着皎洁的月色,漱玉节虽绕了点小路,终于下得山来,接上大道,见一条欣长挺拔的身影停于道旁亭中,一见她来便露齿微笑,英伟的面孔足以令无数少女脸红心跳,辗转难眠,然而此际漱玉节却是心底一沉,额角隐隐作痛。   “宗主来晚啦,等的我好苦。”胤铿——或说“鬼先生”——露出迷人微笑,轻拂亭中的长木栏。“如此夜色,宗主可有雅兴,陪在下小坐片刻?”   “身为东道,门主此举不宜。”   漱玉节俏立于大道对向,一动也不动,打醒了十二分精神,以防有什么诡诈,面上仍一片从容,优雅笑道:“况且门主欲一统七玄,不应浪费光阴于妾身这厢,说到了底,我是赞成结盟抵御外侮的,门主不能教妾身平安抵达祭殿,现场便短了一票。”   “宗主之心皎如明月,胤铿知之。我不担心同盟这票。”鬼先生笑道:“我担心的是关于推举盟主的那一票,宗主欲投何人?”   漱玉节哑然失笑。此事非是不重要,或该说是此行最重要的症结,独不应在此时、此地,以这样的方式出手。   眼前这名青年并非不聪明,而是他的急切显出年少的鲁莽粗糙。在他背后或有个老辣的操盘之人,一步步将七玄推到了史无前例的命运转折之处,但在需要他临机应变的诸多细节,胤丹书的儿子毕竟不是胤丹书,既无亡父魅力,胸襟格局亦多有不及。   漱玉节不打算在此际摊牌,也没有必要,可惜皎洁的月华令俏脸上乍现倏隐的某种情绪无所遁形,或是失望,或是鄙夷乃至窃喜,鬼先生阴阴一笑,攫住她来不及掩饰的真实意向,淡然到:“其实我来,是想同宗主说个故事。”   漱玉节柳眉微蹙,道:“什么故事?”   “关于一男一女,两个叛徒的故事。”鬼先生露齿一笑,怡然道:“家中老人告诉我,故事要好听,须得贴近人生。故事中的人物叫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固无不可,恐怕是难起共鸣;若只是虚构,不涉现实,不妨听故事之人为名,更添趣味。”   漱玉节明白了。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恚怒之余,忍不住好奇起来:守身如玉十数年、专心抚育女儿总领门派,在强敌压迫下兀自不屈,尽力保全宗嗣、常伴青灯古佛的守贞妇人,有什么夜半拦路的丑事可讲?淡淡一笑,垂首道:“门主之意,女的就叫漱玉节么?”   “反正故事是假。”鬼先生笑道:“宗主不介意罢?”   “门主请便。”美妇人眼观鼻、鼻观心,敛目垂颈,笑意温婉:“如此一来,男的该叫‘胤铿’?”   鬼先生哈哈大笑“宗主猜错啦,人生总有意外的,这样才更贴近现实。”他冷锐的眸中带着恶意。   ——第34卷完——   卷卅五:浮鼎山庄   第百七一折、此心既殊,自非我族   第百七二折、洞房烛新,於焉辜负   第百七三折、疚恨终生,如蛆附骨   第百七四折、桐乡鼎鼐,问剑何出   第百七五折、还报青羽,仙迹胥储   ◎简介   一个时辰内,七玄的立场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漱玉节与薛百螣反目,聂冥途摆了祭血魔君一道;原本应该死掉的人,忽自禁道中出现……往事有多不堪,现实便有多残忍。这一夜,究竟是谁胁迫了谁?   桐乡浮鼎犹余烈,青羽庇蕙亦仙乡!三十年前连环错,如今距揭破阴谋家的假面具仅只一步,萧谏纸故地重游,能否戡破迷障,直指真相?   第百七一折、此心既殊,自非我族   娴雅美妇浑身巨震,刹那间柳眉倒竖,杏眼中迸出杀气,彷佛变了个人,原本略嫌狐媚的丽容,隐约浮露呲牙低咆的样貌,教人想起狐豺本一家,骨子里有这般相似也不奇怪。   ───中了!   鬼先生看在眼里,料想这份线报该有七八成以上的准确,致令城府深沉的漱玉节难掩激动,露出外人罕见的眞面目来,益发从容,好整以暇。   “恰巧故事里,也有五个一脉所出的宗派,为夺宗主大位,百年来循环角斗,无休无止,套上帝窟五岛正好。宗主胸襟宽大,该不会介怀罢?”往胸前比了个夸张的半弧,有意无意瞟向漱玉节雄伟傲人的胸脯,英俊的五官被猥琐笑意一衬,不知怎的有股阴沉之感。   鬼先生好色与否,漱玉节不好说,但这带有侮辱意味的动作太过刻意,像存心激怒她似的,反倒令美妇人心头一凛,冷静下来。   野地无人,虽难保周遭林间不会有几双耳朵,但最该担心的薛百腊毕竟不在此间,胤家小子若想抖出点什么来,她倒希望快快揭过,免得拖到薛百膳来,反而不美,索性收敛形容,清婉一笑。   “妾身不知门主要说什么,门主请自便。”   “那我就不客气啦。只是故事而已,若有雷同,纯属巧合,还望宗主莫怪我唐突。”鬼先生怡然笑道:   “据说环跳山五岛,以红岛符家实力最强。那‘火日玉精’符承明符老宗主虽是女流,却是百年难遇的英主,在她的统治下,大权牢牢握在符家手里;其余四家虽恨得咬牙,也非没有个盼头。盖因符承明膝下一双子女,实不算人才,人哪有不死的?待她两腿一伸,便是大位拱手让贤之时。”   符宽澹泊名利,少年时即有隐逸之风,人望不恶,与白岛薛百腊又有传艺的情分,不仅能拉上盟友,树敌也不多,然其性格优柔、太重情义,却是最致命处,四岛都不担心这位嫡子。符若兰则一闯祸精,连“志大才疏”都说不上,成天惹事生非,除了美貌外,举不出一丝优点;拉她上位,红岛头一个要倒大楣,根本无此选四岛之人心知肚明,况乎符承明?一早便盯上两名后起之秀、欲揠苗于羽翼未丰,以防身故后,红岛反遭能人压制;其一是水神岛嫡系、号称“历来五岛神君最年少”的“剑脊乌梢”漱玉节,另一人却是苍岛一名奴隶。   那少年非苍岛封家血脉,来历成谜,据传是岛外买来,也有说是山脚附近的农家出身,总之平凡已极,浑身上下没一滴纯血。   他虽练不得“帝”字绝学‘却不知从哪儿学来了一身好武艺,偶然建功,为主家所知悉,从此便经常出入于各种危险任务的最前线,于生死交关反复磨砺,居然成了苍岛武功第一人。   漱玉节永远忘不了第一眼见他的模样。那是她头一回与封却屛直面交谈,而不再只是遥遥相望,视线偶一《义会之时,才僵硬地点点头、权作招呼。   封却屛小着她一岁,是苍岛神君“琐文结绶”封素岑的外甥女。   封素岑若非生在神君之家,“小家碧玉”约是与她最合称的形容───人不坏,但格局小,关注的事极其无聊。偏偏她们五姊妹的肚皮不争气,只得这么个女娃,如无意外,封却屛即是下任苍岛神君,该要继承母亲姨母们的平庸短浅,任苍岛封家的伟业次第衰颓,如西风凋残。这可不是封却屛的首选志愿。   黑岛的纯血传承比苍岛更糟,在水神岛上,连和封素岑同辈的神君候选都付之阙如,万不得已,漱玉节刚满十六岁就被推上大位,四邻个个没安好心,连大力支持的宗主符承明,怕都存了善后收拾的歹念,如非漱玉节在武功、治理上双双展现惊人才具,黑岛早被分剐食尽,片甲不留。   在风光的外表之下,漱玉节所承受的压力、每日忙碌的程度,外人难绝想象,倏忽三年即过,于她却如一霎眼,才刚从母亲新丧的白孝中回神,居然就成了全岛之所望,怎么走过来的已记不清了。   封家固守苍岛,一向不欢迎岛外之人前来,身为黑岛神君的漱玉节初次踏上木神岛,是为了到封却屛之母、人称“大姑娘”的封素涛灵前吊唁。封素涛是五姊妹中的长女,怎么说都该由她继承神君的位子,然而上代青帝神君却指定了排行第二的封素岑,这对封素涛来说本身就是最大的否定。据说这位“大姑娘”从此拒绝本家的调遣,执拗地独居于僻院,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放逐生活───除了与她精挑细选的男子交媾之外。   此事无关道德,众人皆明白这是“大姑娘”最深沉的反抗嘶吼,谁也不敢看轻她的锲而不舍。事实证明:只有她为苍岛诞下了合适的继承人,封素岑暂据十多年的大位,终究要还给姊姊。生下封却屛后,封素涛像在嘲笑其他姊妹似的,持续受孕,虽无女子,但数量不仅超过妹妹们的总和,赢得还不是普通的多;封却屛有六个弟弟,却只有两位表弟,下世代的苍岛无疑将握在封素涛一系手中,不惟神君是“大姑娘”之女,连神君的股肱之臣也将是她的亲手足。   “你赢了。阿娘替你拿回了神君大位。”   据说封素涛临终之际回光返照,用屋外都能清晰听闻的、尖亢有力的嗓音告诫女儿。“你要活得越久越好。等你……你的弟弟们长成,再把宗主的位子拿下。别让人……抢走了你的东西。”门外,封素岑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仅只一日,因前往探视而躬逢其盛的四岛使节把消息带了回去,连同苍岛神君的尴尬与难堪,传遍帝窟五岛。   封素涛的短寿,咸以为与她年轻时不要命似的怀胎生育有关。她吊着最后一口气,忍死告诫女儿:莫中了姨母的借刀杀人计───倘若有的话───将青春与健康耗费在生出继承人上。封素岑便能老蚌生珠,立时诞下一名纯血女婴,也捱不到她长成传位,封却屛有大把的时间来思考继承人的问题,毋须以此害生。   漱玉节非抱着看好戏的心思前往苍岛。对她来说,那白素四挽、遍洒纸钱的画面,清晰得像是刚刚回眸一般,当时来不及细细品尝、沉淀,就被一股脑儿打包扔进心底的悲伤忽然涌起,如燃着炽亮红蝇的香头般袅袅直上,不住钻疼了她的眼眶鼻腔。而封却屛就在入山口附近等她。   十八岁的姑娘,发育良好的奶腩鼓胀胀的,结实的大腿与屁股洋溢着青春的弹性与紧致;紧抿的唇瓣柔软红嫩,更无一丝细纹,遑论吃进纹理的丹朱残渍,微带透明感的饱满鲜润根本毋须胭脂。她微皱着眉,上下打量眼前的黑岛神君,那神情在一干黑岛家臣看来,绝对构得上“无礼”两字。   漱玉节微一举手,拦下横眉竖目的老臣们,微笑着走上前去,柔声道:   “我是水神岛的漱玉节,我们之前见过的。”   “我知道。”相较于脆甜的嗓音,硬梆梆的口吻不算友善。   “你封雀屛罢?是孔雀开屛的‘雀屛’?”   苍岛保守的家风,亦反映在对外讯息的流通之上。众人只知“大姑娘”有个女儿,十有八九是下任神君,但在封素岑未正式向宗主提请以前,连闺名都是通过层层关系、用尽手段才打听出来,这还是拜黑岛于收集情资一节,向来较余三家更积极所赐。漱玉节本想套套近乎,化解少女的敌意,不料却适得其反。   “是却敌屛藩的‘却屛’!”少女陡地发怒,胀红粉颊、圚睁杏眼,冲着比她高了足足一个头的黑岛神君扬起柔荑,悍然挥落!   “……你干什么!”“兀那丫头,不知所谓!”“无礼!”   随行的黑岛家臣多是老成持重之人,然而一踏上苍岛,等于半只脚跨进敌疆,哪个不是全神戒备?见封家竟安排了人对付神君,纷纷抢上,拚着喋血山道,也要护卫神君退回黑岛。   漱玉节的实战经验非封却屛可比,见她肩头微动,一踩脚跟,苗条的蛇腰韧如缅钢,稍仰即能避过;正要喝阻部下,一片灰影自少女身后掠起,巨鸟般扑向黑岛众人,呼喝声此起彼落,“啊!”“什么人!”“你……”“韩公留神!”铿啷啷一阵钝响,兵器掉满一地,人人握腕踉跄,尽阻于一抹肩宽膀阔的高减肥影之后。   漱玉节余光瞥见,不由心惊:“好快的剑!”一怔之间,热辣辣的劲风已刮近玉靥,触肌生疼。无暇细想,年轻的黑岛神君反手一扣,将少女幼细的腕子拿住,封却屛发出小动物般的哀鸣,咬得樱唇粉白,忍着痛楚的神情倔强已极。   漱玉节这才惊觉出手重了,正欲松开,颈后锐风袭至,心头电光石火般一掠:“教你贪快!”鹅颈轻斜,任由一抹翠影贴颈穿入,在封却屛鼻尖寸许处硬生生顿住,吓得她俏脸煞白,杏眸瞠圆,初次显露出骇异失措的模样。那蛇窜般的翠影一凝,再也不动,彷佛突然从活物化成山岩,却是杆小指粗细的青竹,于山岭放牧的顽童手中常见。   漱玉节在肩颈一动的刹那间就后悔起来。   就算不是自己下的手,苍岛未来的主人翁在黑岛神君的面前受伤,哪怕只是擦破一丁点油皮,也决计不是能轻易揭过之事,况乎迎面一刺?换作漱玉节自己,也没把握能在仓促间收势;本想教施袭之人偷鸡不着,顺便吓吓封家那不知天髙地厚的无礼丫头,却于颈侧被劲风削疼之际,省觉事态的严重。   女郎本能松手退开,恰恰撞在来人怀里,仰见一张瘦削苍白的面孔,逆光看不清五官形容,只觉轮廓峭冷,宛若山岩;左半边脸上刺着龙鳞般的黥印,漫过嘴角面颊、眉眼,蜿蜒至额际脑后,头顶龙鳞刺青走过处寸草不生‘,索性剃光了头发,只余圆颅上一层薄薄青碜。   本该是挺吓人的模样,不知怎的漱玉节却无甚恶感。   或许……是因为他有双好看的眼睛罢?男子俯视她,年轻的黑岛神君从未被男人这样瞧过,他怀里浓烈的男子气息冲撞着、蜂拥地钻入她的鼻腔,与他肆无忌惮的注视同样无礼,充满掠食者般的危险气息。   那一抹隐藏在龙鳞刺青里的嘴角上扬着,带着难以言喻的嘲讽,彷佛世间无一事不可笑。那是亡命之徒独有的笑容,只有活在没有明天的世界里才能拥有。   “……神君!”黑岛众人拾起兵刃围上,漱玉节摇摇手,仰望着异常高大的青年,正色道:“我宽赦你的无礼。让开!”以她的身份,自行退出男子的臂围,削的是黑岛上下的脸面。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漱玉节已给足了这人、以及他背后的苍岛势力面子;有台阶不下,绝非黑岛之责。   男子无声一笑,垂落青竹,侧身让了开来。封却屛如梦初醒,这才发现自己竟簌簌颤抖着,不由得又羞又窘,二度扬手,“啪”的一声清脆利落,掴的却是那黥面男子之脸。   高瘦的灰袍青年被她打得嘴角破裂,“呸!”侧首吐出一口血唾,咧开染朱的森森白牙,訾目歪嘴的模样与其说狰梦,更似桀骜不驯;休说奴隶不应有之,便在五岛男性臣属的脸上亦极罕见。   这要是在黑岛,毋须漱玉节亲来,家臣便要出声斥喝、乃至出手教训了。但一来在苍岛地界,轮不到黑岛之人说话,二来以青年适才显露的那手快剑,现场恐怕也无人“教训”得了他。   封却屛气得胀红小脸,浑身轻颤,从腰间擎出一柄小巧如牙梳的锐匕,斥道:“笑什么?跪下!”黥面青年冷哼着,面色阴晴不定,几度变幻,这才单膝跪地,鳞纹爬过的脑顶仍较少女略高,两人并未平视。   彷佛连这点也激怒了封却屛,她本想一匕扎灭他I只烁亮眼瞳,只是如此近距离一瞧,忽觉这杀千刀的贱奴也有双漂亮的眼睛,不知怎的心一跳,忽有些着慌起来,反过匕尖,便想往他宽阔结实的胸腹间捅落。   五岛向有“刑奴”的传统,主家不仅对不安分的奴隶有生杀之权,古老的习俗里甚至有拷掠奴隶以夸耀实力、祭天祈祝的仪式。漱玉节见少女也不端详仔细,依她二人的身高差距,这一扎不是伤到心肺,就是从胁腋入体,这人便不死,武功也难复旧观,不禁可惜起他的身手来,忽听山道上一声童唤:   “……小六!”   一名约莫两岁的男童挣脱了奶妈怀抱,摇摇晃晃跑来,谁知脚下一踉跄,闷着头撞向一旁的嶙峋路石。   “当心!”封却屛失声尖叫,无奈相隔两三丈之遥,哪来得及出手?蓦地一阵迅风刮过,激得她发飞衣扬,男童张开双手跌入一团灰影中,那黥面青年不知何时已至身前,堪堪将男童接住。小娃儿咯咯笑得可欢了,伸手抓他脸上的刺青,迭声道:   “还……还要!再一次,小七……再一次!”   奶妈吓得脸都青了,封却屛没想到要斥责,慌忙抢上,一把从青年手里抱回弟弟,没口子问:“有没有怎样?有没有怎样?”男童笑道:“姊姊,还要!跟小六说,还要一次!”   少女放下心来,紧绷的小脸露出一丝笑容,啐道:“教你要!吓死姊姊了,知不知道?”再看青年的眼神已不如先前那般疾厉冰冷。   后来漱玉节才知道,男童乃封素涛的么子封德馨。   “大姑娘”之所以走得忒急,据说便是怀他的时候失了调养,生产时又格外辛苦,以致留下病根。封素涛对老七仍是男子,毫不掩饰失望之情,或许明白这孩子出世时的死命挣扎,不仅使自己再难生育,更剧烈地缩短了寿命,对封德馨甚是冷淡。由是封却屛对这个么弟分外怜惜,花在他身上的时间和心力,倒比母亲要多得多。   “他到底是小六,还是小七?”漱玉节走上前,却非与大人说话,径带着温柔笑意,不着痕迹地与男童攀谈。封德馨笑得更欢了,咧着嘴道:“是小六七!有时小六,有时小七。”   兴许是漱玉节错愕掩口的模样太有趣,封却屛忍着笑,板起面孔道:“他刚能说话就会数数儿,那时岛上新买了批奴隶,我抱他去瞧,数到这厮时一会儿说六一会儿又说是七,我也逗他说‘到底是六还是七呀’,索性就叫他‘六七’啦。”她并非顺口回答,说着么弟会数数儿时,眼底溢着满满的骄傲。   漱玉节诧道:“这孩子也太聪明啦。话说得这般清楚,还能数数儿,又管得住下人……大姑娘实在教得太好了。”这都是封却屛爱听的,到末了一句,眼神才黯淡下来,衬与微红的眼眶与鼻尖,终于像个十来岁的姑娘。   漱玉节握了握她绵软的小手,柔声道:“我来给大姑娘上香。我娘生前常说,大姑娘志如金铁,心比天高,她很是佩服。三年前我娘过去的时候,大姑娘有捎人来行奠,一会儿我要谢谢她。”封却屛眼眶一红,抢在落泪前转身,也没说什么,抱着弟弟去远了。   那被称为“六七”的青年奴隶跨扛着长长的青竹杆子,冲她微一颔首,脸上除了桀骜不驯的轻蔑笑意,还蕴含了某种漱玉节无法解释、既觉亲近又想远离的莫名物事,充满危险而致命的吸引力。   “我们是一样的人。”很久以后,在某个偶然的机会,她问过他关于初见面的感想,以及临别前那一瞥的意义。   肖龙形抚着女郎光裸滑腻的腰臀,尽情品味她凹凸有致的动人曲线,悠哉地回答:   “我一眼就知道了,我们是同一种人。”   “什……什么人?”   女郎忍着没入腿心滑腻处的粗糙指触,颤着吐息咬牙问。   “猎人。”肖龙形哈哈大笑,双臂一紧,将她压在身下,深深进入了她。   那几年,帝窟走了很多耆宿,包括君临五岛多年的女帝符承明。封却屛接掌苍岛神君大位,是符承明在阖眼前做的最后一项安排I或许随之而来的苍岛騒乱,本在老宗主的算计内,可惜她无法亲睹、乃至出手干预,以致情况一发不可收拾,最终将五岛悉数卷入,付出了极惨烈的代价。   在符承明还清醒的时日,她使了许多手段,想让漱玉节与那苍岛的奴隶六七自然而然地死于艰险的任务里,但始终无法如愿;青年男女的澎湃情感,在历劫当中飞快累积,身份、立场上无法跨越的巨大鸿沟,益发激化了这段禁忌之恋。   但毕竟她们“是同一种人”。在一次身陷危殆、几欲丧命的绝境之中,在尙且不知能否脱险的情况下,两人在篝火前交换了童贞,更结下携手对抗红岛符家的同盟。   “杀掉符承明那个老虔婆!”   六七眯着眼,凝视不停跳动的火焰,明明是咬牙切齿,苍白的面上依旧带着那股嘲弄一切似的轻蔑鄙夷,彷佛便要笑出声来。“在她弄死我俩之前。下回……未必还有这般运气。”   “救你的是我,不是运气。”   漱玉节裸裎娇躯,抱膝坐在篝火前,带着迷离的眼波微微一笑,回映火光的俏脸有着平素难见的狠厉与嚣狂,连轻声吐气的口吻都令人不由悚栗。   “你要让封素岑知道,你是她的人,与她站在同一边。莫让符承明轻易便能支使你送死。”   “你是黑岛神君,都不能反抗宗主之命,封素岑能怎的?”六七冷笑。   “你要让封素岑知道,她已没有明天,她就会变成我们这样的人。”漱玉节的狰狞异常平静,凝视火焰说话的模样宛若附魔。“符承明要扶植封却屛,以封素岑与‘大姑娘’的恩怨纠葛,一旦封却屛上位,她四位姨母都没好日子过。”   “你以为封素岑不知道么?”   六七笑得更轻蔑了,稍不留神剧咳起来,漱玉节却无拍抚的意思。六七蜷着身子,苦忍胸中痉挛,以防裹好的伤口又迸开,片刻才挣扎着飮水息嗽,居然也不以为情人该伸出援手。她俩总这样,什么都是自己来,世上既没有可相信的人,就得做好“一个人也能活着”的准备。   视此事为天经地义、理所当然,或许才是这两颗心得以相互敞开,紧密结合的原因。   “她只是以为自己知道而已。”   漱玉节极有耐性地等他和缓下来,轻声道:   “她要眞知道,就不会听符承明唆摆,想讨好她以争取红岛支持,拿你的性命来换取大位的安泰。若不能教她看清这点,下回就不是借刀杀人了,符承明会让封素岑直接对你下手。”   青年扭曲的笑容一凝,笑意渐褪,换成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我是封却屛那边的,她不会信我。”   “她毋须信你,只要信‘大姑娘’即可。”   六七微微一怔,见女郎枕着膝头,回过一张似笑非笑的绯红脸蛋,望之令人怦然,忽明白话里的意涵。   苍岛是帝窟五脉中最保守也最古老的一支,阶级严密,次序井然,丝毫不能逾越。   五岛虽以女子为尊,神君也非兴起即能随意寻男子交媾,为维护珍贵难得的纯血,经过严格筛选、能成为神君入幕之宾的,便封“敕使”,敕使不能与其他女子交合,一旦神君诞下拥有纯血的女婴,按古老的传统,将赐死结下珠胎的敕使,代表功成身退的意思,并防止血脉紊乱、损及正统,众人均视为极高的荣誉。   这当中有违人性处甚多,随时代演进,逐渐窒碍难行,至封素涛这代,神君与岛外妇女已无不同,多半只配一夫,如同招赘;“敕使”在其余四岛则成为神君以下、男子能担任的最高职务,相当于神君副手,各有家室,与神君并无苟且,也不会有人以古老旧习的眼光来看待这些能人高士,当他们是神君的面首。   而在规矩森严、观念传统的苍岛,索性拿掉了“敕使”此一头衔。   对她们来说,设置“敕使”,就是要在床笫间侍奉神君,诞下女婴后便要赐死的,无论其地位之高、辅佐之力,家臣只能是家臣,不尽传宗接代的本分,就不能僭称敕使。   封素岑虽是神君,却只有一名夫婿,此际已去世多年,其他三位妹妹差不多也都是这样。唯有“大姑娘”封素涛未嫁,据说懂事以来就预备做神君,从无婚配之想。她失去继位资格后,便搬到偏院去,专拣体格健壮、反应机敏的少年为入幕之宾,不仅包含岛外的男子,连奴隶也在“大姑娘”的挑选之列───在生下封却屛之前,起码妹妹们对姊姊的行止是颇为不齿的,常当作嘲笑奚落的谈资。   事实证明:封素涛才是对的,施行古老的“敕使”制度,即使封素岑从未将珍贵的化骊浆分给大姊,封素涛依旧如石榴结子,生养满屋;而在诞下封却屛之后,封素涛毫不犹豫地杀了那名按时间推算、应是女儿生父的男子,公开示众,也博得守旧派家臣一片采声,谁也不敢说她是耽于淫乐的荡妇。贪图享乐之人,没有这般铁石心肠。   “我没想错的话……”六七不禁哂然。“你是让我上封素岑的床?”   “对绝望之人来说,哪怕‘希望’是世间剧毒,也只能乖乖呑下。”漱玉节认眞说道:   “没人比你更合适了。你是‘大姑娘’那边的,又是奴隶出身……照着封素涛的人生跑上一遍,能立时给她个女儿的话,你猜封素岑咬不咬这块饵?”有一说封却屛的生父正是岛外买来的苦力,其壮如牛,才能教大姑娘一举怀上。封却屛如此讨厌六七、令他吃了忒多苦头,与这个传闻脱不了干系。   “喂喂喂,我怎么说也算是你的心上人啊,刚刚才得了你宝贵的处子元红。”青年难得笑得无奈,正欲耸肩,不意牵动伤处,疼得呲牙咧嘴,低啐一口。“你让我干这种事……我可不想被说是负心汉什么的。”   艳丽的女郎拢过一边秀发,笑得迷离妩媚。   “办不成这件事,我就不需要你了。我没打算一而再、再而三地救你。何况拿不下苍岛,凭什么扳倒符承明?”   六七仰天狂笑,直到紧缚在胸前的白布条又渗出血渍,仍未休止。   而这个疯狂的计划居然就这么定了。两人拖命逃出死地,恰遇黑岛派出的捜救队伍,这才幸运获救。   六七返回木神岛,过没多久,黑岛的情报系统便收到诸多不堪的流蜚,封却屛的奴隶高手被苍岛神君收为己用,还取了个“肖六七”的名儿,当个小小司统,相当于神君的侍从,但这厮实际却干起敕使的勾当,久旷的封素岑放下矜持,彷佛要一气补起过往的缺憾,神君院里淫声大作,日以继夜几无断绝;原本还在二姑娘与大姑娘两派间摆荡的老臣们,这下也都看不过眼,纷纷倒向年少的封却屛,势力天粹便于不知不觉间倾向一侧。   这时符承明已缠绵病榻,几乎无法视事,家臣们赴岛外找寻出走多时的少主符宽,以免大权落入符若兰手里;而符承明签署的最后一纸许可令,便是封却屛派人冒死呈送红岛、请废神君的诉愿文书。   “时机终于成熟了。”符承明在榻上握着代理视事的老臣之手,因用力过猛,指甲刺入肉中犹不自知;原本灰败干瘪的面颊涨起极不自然的彤艳,喘着粗气,难以聚焦的双目放出异光。   “封……封家的小丫头没有兵,这纸许可令批还苍岛,封素岑必杀她……”取出一匣文书,当中有新有陈,全是诉愿状。   “这些……是多年来,苍岛上下递来的书状,有替封素涛陈情的,也有吁请撤换封素岑以正道统的,当然骂我的也不少……全是那些个冥顽不灵、愚蠢无聊的守旧派,没几个较眞的,多是吃撑了找点事做,显示自己也为主家尽过心。   “你把这些,连同许可令一并送回苍岛,告诉封素岑:我就是因为这样,才准她卸下神君一职,于长月庵闭门思过,她如不服,也可写诉愿状来;若合乎情理,或可收回成命。”   老妇人低哑的嗓音回荡在谓大的寝殿里,忍着痰声与笑意,呼噜噜响着,宛若湿凉黏腻的爬虫般溜上颈背,闻之令人悚栗。   “无论是她杀这些人,抑或这帮老东西先下手自保,苍岛必乱成一团。你点齐人马,伺机杀上苍岛,用最快的速度弭平骚乱,但凡姓封的,一个活口不留;事后推给家臣,也就是了。”   符承明距她眞正的死期,还有大半年光景,可惜这充溢血腥的一霎清明后,便没再苏醒过,彷佛耗尽了所剩不多的福报。老妇人若知她苦候多年的暴乱炮响,始终未能自苍岛传出,该明白眼阖得早了些。   携带杀人书状的使者踏上苍岛时,半裸身子、风韵犹存的美妇人是在偏院榻上接见他的,似连一刻欢愉也不愿放下。使者一如计划宣读完毕,封素岑正要攀上高潮,似无想象中的惊恐失措,但连她自己也料不到,最后是在两瓣雪股之后奋力抽插的黥面青年取了她的性命。   ^院外中门大开,为旧臣簇拥而入的封却屛早换上最隆重的神君礼服,一路来到她那双目圆瞠、死时尙且不明所以的姨母裸尸前,对使者伸出小巧白皙的手掌,昂着下颔冷冷道:   “我的任命文书呢?你是不是太晚拿出来了?”   ◎◎◎   “这自是那女叛徒漱玉节的毒计,让男叛徒肖龙形假意投靠封素岑,暗里早与封却屛串通好了,只等符老宗主入彀。”鬼先生怡然笑道:   “可惜啊,符承明聪明一世,若能醒着看这些小辈掀开底牌,该有一手反败为胜的后着,漂漂亮亮除掉红岛的隐患,不幸天年所限,教她不死不活躺了大半年,居然便撒手人寰,未能留下只字词组,教我等瞧瞧,什么才叫眞正的‘手段’。”   漱玉节脸不红气不喘,彷佛眞是听故事般,托腮微笑。“听来是红岛这厢不仁不义,算计在先。那位老太太若无借刀逞凶、灭人满门的打算,封素岑亦绝了久据大位的痴心妄想,这条计又能害谁?于此五门世家,叛在何处?”   鬼先生笑道:“宗主休急,这故事还没说到背叛处哩!这男叛徒与女叛徒还未背叛宗家,已先背叛了彼此。正所谓‘共患难易,同富贵难’,没有这段图谋苍岛的顺遂,说不定……她们一生都不会背叛彼此,迄今仍四手交握,并肩而立。”   有这个可能吗?漱玉节面上不露声色,却忍不住在心底自问。   封却屛嗣立,功劳最大的便是肖六七。   是他献计潜伏在封素岑左右、荐身席枕取得信任,算准了红岛符家必定推波助澜,连封素岑都是他亲手所杀……按理,肖六七该是新神君座畔的首席功臣,便为安抚守旧派群臣、不能赋予出身奴隶的苍岛第一高手大权,也该做出合适的酬庸才然而,封却屛重新任命的八大敕使───其中包括她最年长的两名弟弟,以表明此一职衔与四岛所行无有不同,非盲目尊古───当中,却无肖六七的位置。   他依旧是神君的司统,但由偏院缠绵,而至枯坐于议事厅之外,瞎子都知道他并未受到擢升,反遭罢黜。   但这依然在漱玉节的算计之中。   她摸透了封却屛这丫头的脾性,六七身上有些东西,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跨越的藩篱,譬如奴隶的出身,譬如来自岛外……他的存在,过于贴近她心中脆弱无依的部分,不断提醒着封却屛,世上许多事是她力有未逮。她注定是一名卑贱苦力的女儿,全身上下至少有一半的血是肮脏污秽的,即使成为她母亲梦寐以求的苍岛神君也无法改变。   如果可以,封却屛这一生都不想再见到他。将他埋葬于某个不可知的远方也许更好。   没有了红岛───或说符承明───的威胁,漱玉节暂时不需要六七,至少不需要他如此活跃,襄助封却屛改变老朽腐败的苍岛体质,令昔日的伟大氏族脱胎换骨,重现光华。   藉由封却屛对他的矛盾与规避,使六七空悬在那里,什么也做不了,令漱玉节莫名地安心起来。她锐意整顿黑岛,放开手脚厚积实力,一边与白岛、黄岛合纵连横,待红岛众人从痛失领袖的茫然中回神,挥出久违的一击───   挡下了,擅权既久的巨人才会露出空门,方能置其于死地。   很快的,黑岛的情报系统发现有些不对劲。木神岛相较既往,显得更封闭也更保守,消息的流出变得困难重重,漱玉节派出最精明干练的好手,想知道封却屛到底玩什么把戏;还未等到回音‘六七居然独自在光天化日下,大剌剌出现在黑岛议事的玄水殿前,背负双手,仰望门楣上“上玄降鉴”的泥金大字,带着轻鄙嘲弄的眼神怎么看都无一丝敬意,倒像是来拆匾的。   黑岛卫士暨一干家臣蜂拥而来,忌惮他背向众人、凛如天神的威势,没敢轻举妄动,刀出鞘枪露尖,散成数重圈子,围得铁桶也似。一名黑岛老臣认出是他,知此人本领高绝,拦住左右,扬声喝道:“肖六七!你敢擅闯玄水殿,这是你家神君的意思?”   龙鳞黥面的高瘦男子蔑笑。“漱玉节呢?叫她出来!我有事同她说。”   “无礼!”“大胆狂徒!”“我家神君之名,岂是小小司统能擅称!”   一片怒斥如沸间,漱玉节从内室掀帘而出,排开众人,一路走到他身前,低声道:“有话咱们里面说,你别嚷嚷。”肖六七笑意狞恶,抚颔蔑笑:“你且放心,我今儿来,不为在人前抖你的臭史。要说的三件事,无不磊落光明,听到的人越多越好;下回再来,我会直接进你房里,用不着你说。”   漱玉节知他是亡命之徒,却非无智,忍着屈辱不快,抑住浑身微颤的怒气,冷道:“你要说什么事来,本座洗耳恭听。”   “首先,‘肖六七’这名儿老子不用啦。”黥面青年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其形、其势莫不似兽化人,却无一丝丑陋之感。“从今儿起,我叫肖龙形,你们一个个给老子记好了。”   帝窟先祖本为龙臣,以眞龙下属自居,岂有以“龙”为名者?此乃大忌中的大忌,其罪当诛。漱玉节一愣,总算反应之快,还在所有人之上,抓他臂膀,咬牙低道:“你……你疯了么?怎能当众说这种话!”指尖一触他肌肤,陡被一股大力震开,见他神态嚣狂,却不像是失心疯的模样,一颗芳心沉入谷底。   周围如梦初醒,胜似沸水炸锅,唾骂、怒吼、斥责……吵闹成一片,至漱玉节举起手示意噤声,沸腾的哄嚷才渐次沉落。“你口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径行切割,表明立场。“你家神君可曾知晓?若是五岛的长辈耆宿们计较起来,将置你家神君于何地!”   “这便是我要说的第1一件事。”肖六七───或者该唤他“肖龙形”───冷哼一声,掸襟蔑笑。“封却屛没本事压服苍岛,我已将她撵下神君之位。从今儿起,我便是苍岛神君!哪个不服,尽管找我便是。”   “荒唐!”一名黑岛家臣怒道:“你是岛外之人,又是男儿身,怎做得苍岛神君!”   “这话你留着同容相公说罢。又或白岛薛百膳其实是女人,只是大伙儿都不知道?我瞧着不像啊。”他口中的“容相公”即何君盼之父,时任黄岛神君代理,亦是入赘归化的岛外之民,虽非五岛出身,却颇受帝门中人敬重。肖龙形稍举二例便将那人驳了个哑口无言,只能气得吹胡子瞪眼。   漱玉节还在思量苍岛上到底发生什么事,却不能教他轻易宰制场面、夺走主控权,清了清喉咙,朗声道:“做不做得神君,非是你说了算。神君之位,须得宗主同意,方能任命。是谁准了你做苍岛神君的?”   肖龙形哈哈大笑。   “这便是我要宣布的第三件事。五帝窟的宗主一向操蛋,在一群娘儿们手里转悠,搞不出名堂……不过你说得有理,现下五帝窟无有宗主,没人能任命神君;为防我这神君做得名不正言不顺,遭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也不舒坦,只好由我来做做宗主,指派自己担任神君一职了,是不是?”   全场一片静默。这话荒谬到了极处,反倒无人笑得出。   以肖龙形的武功,既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玄水殿前,必有全身而退的把握;口出这等狂言,若非存了全灭现场的心思,即是苍岛已做好迎接四家问罪之师的准备,毫不介意放手杀人……无论哪个,今日势必爆发血战,不知有多少人,现正呼吸着此生最后一口气息───   而肖龙形的狂悖之言未止。   “我来,是要给你个毋须与我相争的机会。”他凝着眼前高眺的丽人,微敛笑意,那张经常狰狞着、鄙夷着的面孔,出乎意料地认眞起来,容色平霁道:“嫁给我,你便是五帝窟的宗主夫人,我答应你永保黑岛之安泰,到我身殁之日,无人能伤-”   “你把封却屛怎么了?”漱玉节打断他的自我陶醉,森然回望。   “你可亲来苍岛一探。”   肖龙形眸子倏冷,又回复成亡命之徒般的轻蔑。“但我料你必不会来,心里也不是眞的在乎。你正盘算着留下我,须折多少人手,说不定连抚恤所需的银钱都已算出……但眞正棘手的是,你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我。这点我比你强多了,我一直都知道该把你摆哪里才合适。”身子微倾,闭目轻道:   “谁教咱们,始终是同一种人?”   “你乖乖就缚,我不会为难你。”漱玉节低道:“我手底下人,能教他们把你的话忘得一乾二净,绝不出玄水殿。封却屛那厢,无论你闯了什么祸事,只消没落个‘杀害神君’的罪名,我都能保住你。你从此,便待……待在我身边,别回苍岛了,反正那里也不是你的家。”   她这几句声音压得极低,也未刻意使媚讨好,但言外满溢的关怀与亲昵,委实令人动容。肖龙形闭着眼睛,深呼吸一口,似乎颇受震撼,片刻才垂落肩膀,涩声道:“我一直都记得我们的约定,要连手打倒符承明,终结红岛专擅的局面。后来才想起,我忘了问你一件事:符承明倒下之后,我们该怎么办?”   漱玉节俏脸微变,玲珑浮凸的娇躯一霎绷紧,只碍于“敌不动我不动”的相应法,尙未决定要先发制人,抑或抽身疾退。   “嘘───”肖龙形伸出食指抵唇,无视玉人之如临大敌,作势阻她开口,眯眼专心聆听,不住点头:   “嗯、嗯……我听见了……你心里正在骂人,声音好大。‘谁同你我们?我是高贵的黑岛纯血,符老虔婆好不容易玩完了,当由我宰制五岛!薛百塍年老昏聩,符家兄妹软弱愚蠢,容相公无心大位,待我将你当作礼物,剥皮拆骨后送到封却屛那傻丫头跟前,她必感激涕零,再演一回对付封素岑的手法,不过反掌间耳。’   漱玉节面色苍白,喃喃道:“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   “我看到的是你悄悄打了‘抓住他’的暗号。”肖龙形嘴角歪斜,笑得蔑冷,阵中却无笑意。   漱玉节顺着他的指尖,略一回眸,赫见玄水殿乌门上擦得铣亮的狮咬门环,恰恰映出她负在腰后的手掌。但他何以辨得出,只有她心腹能知的暗号?   ───探子!   心念方动,肖龙形已长身拔起,轻飘飘地跃上飞檐,踏着玄水殿的屋脊径往后山掠去,越跑越深,转眼失去踪影。派往苍岛的密探既已落入他的手中,拷掠出几条进出黑岛的隐密路线丝毫不奇怪,漱玉节未紧追倏忽来去的黥面狂人,而是动员全岛武装戒备、重新规划进出道路,以免自家门户任人来去,安全堪虑。   此事传入三岛,薛百膳、符若兰等多半存了看好戏之心,视为是苍、玄二岛的私怨冲突,眼见过往始终有流蜚飞传的两人反目成仇,私下额手称庆之人也不在少数;肖龙形的娶妻宣言更激发了一干红岛家臣的灵感,认眞考虑起寻回世子符宽之后,使红黑两岛联姻结盟的可行性……   只是,所有人都看错了肖龙形。   他并不是一名趁着五岛无主、伺机篡立的投机者,从未打算利用时局,在夹缝中钻空子,求取一时的安逸享乐。符承明的百日未满,红岛符家、白岛薛家,很快便尝到小看这名“悍奴”的苦头,在肖龙形不按牌理出牌的连番攻势中惨遭挫败,按形势之江河日下,被各个击破不过是早晚的事。   薛百媵对符承明的积怨,比起漱玉节、肖龙形等后生晚辈只多不少,拉不下脸谈合作,白岛就快被肖龙形攻破了,所有帝字绝学在“天姿恶剑”之前,威力无不大打折扣。高傲的薛神君实无法接受祖传之学被一名奴隶出身、自学成材的毛孩子打得几无还手之力,只能认为是自己练不到家,辱没五岛先贤。   危急关头,红岛找回了世子符宽,符宽少年时曾得薛百滕指点武艺,两人情感深厚,无法坐视白岛灭亡。符宽没什么家族门阀的包袱,写了封言词恳切的书信,请黑岛漱神君助一臂之力,两家遂合兵迫退号称“无敌战神”的肖龙形,长达三个月的苍岛侵政暂时告一段落。   肖龙形对三家疯狂出手,独独放过黄岛,盖因他对人称“容相公”的代理神君容间羽一向抱持好感,可能是容间羽善待奴隶,甚至拔擢冷北海等担任敕使之故。   容间羽不顾家臣反对,只身往苍岛与肖龙形一谈;下山后,对薛百膳等语重心“他心中无物,狂气逼人,我说服不了他。没见着封神君,他也不让我见,全岛几无人迹,风里都飘着血味。”   “你就直接说他发疯行了。”薛百膳蹙眉。“封家丫头约莫凶多吉少,恶奴噬主,断不能轻易放过;若不能将其正法,五岛的奴户都要反啦。你想他要屠灭多少家,才能在苍岛自称神君?我等四若不能捐弃成见,连手擒杀这厮,祖宗家法何存?神君颜面何存?”   连夜磋商的结果,容间羽独排众议,反对以武力压服,认为逼急了亡命之徒,后果不堪设想。没有人会怀疑“容相公”与那悍奴勾结,容间羽也绝非贪生怕死、自私自利之徒,他明确指出“五岛无人能胜过肖龙形”的严酷事实,认为纵使肖龙形以恐怖血腥的手段压制苍岛,仍有在三个月内不间断地主动出击、并且胜过红白二岛的实力,希望从内部瓦解他的统治,至少于此际是不切实的。   “那你说怎么办?”薛百膳不耐道:“容相公,我敬你是读书人,学问很大,但姑息养奸,不过是令其坐大罢了。稗子不趁初萌摘掉,莫非要等他长成茁壮、成林之时,再来后悔么?”   “让他上桌来谈,神君以为如何?”   容间羽并未反驳他的疑虑,因为这样的疑虑,在座所有人都有,包括容相公自己。“肖龙形之难当,在于他全不以帝门的方式思考。我等珍视的,他能弃之如敝屣;我等所惧,于他则全无威胁。其异于人,人岂能制?须使其为人,方能以人范之。”   符宽连连点头,以眼神制止了蹙眉抢白的妹妹,沉吟道:“道理是对的,但要怎生做才好?连容相公都说了,此人乃亡命之徒,难以说服,如何使其为人,再以人伦约范之?”   “承认他、正视他、容忍他,施加的压力越少,越能保全苍岛众人。这是于他的部分。”容间羽澄亮的目光扫过众人,缓缓说道:“于我等,须得捐弃成见、紧密团结,使四岛结成一强固同盟,令苍岛无从下手。时日一长,他便只能坐上桌来谈判了。”   第百七二折、洞房烛新,于焉辜负   容间羽的法子很快收到了效果。   肖龙形杀了几名苍岛大老,以“解放”之名,胁迫奴户为己所用,暂时压制住旧有势力;说穿了,靠的还是他过人的武功。神君封却屛在他手里,守旧派群龙无首,唯恐他一发狠,对神君做出什么不利之举,以致纯血断绝,不得已只好听命行事,本来就是权宜。   四岛联军若攻来,这些人就是现成的肉盾,正好派往第一线塡作膏壑,累积的仇恨还能从内部加固领导核心,缴获的战利品,也能补因奴户离岗、苍岛生产环节上的眞空。   换言之,“打”——或说“乱”——于肖龙形才是最有利。   他不分敌我,对黑、白、红三岛出手,看似人狂无智,其实算盘可精了。肖龙形表示要强娶漱玉节后,又向红岛索要“亿劫冥表”、约斗薛百塍,然而四岛自结成同盟,在容间羽的劝说下,对肖龙形连番挑衅视而不见,使掠夺来的物资渐渐耗尽。   奴户军里本有些悍猛好斗、想打开一番新局面的份子,此际也看出这“坚壁清野”之计掐正苍岛的七寸要害,战阵对垒,一家决计打不破四家连手的困局,一且肖龙形被迫坐上谈判桌,仍要照帝窟五岛的规矩来。   “你们这样干,便想拖死我么?”   肖龙形望着眼前不愠不火的中年文士,笑得黥纹微颤。即使双方僵持不下,容间羽仍常只身上苍岛来,他青衫黑履的身影对苍岛众人产生了巨大的安抚力量,仅隔窗缝遥望,都能觉自己并未被帝门抛弃。   或许对肖龙形也一样I虽然他决计不承认。   “我没想过‘死’这个字,你也不该如是想。”容间羽掸掸袍襟,随意落坐,翻开桌上的杯子点茶,顺手也帮肖龙形注了一杯,哪像是深入敌境?在自家院中,也不过是这样。“要做神君,得拿出神君的样子。靠打杀拿下五岛,这不叫威风八面,灭己灭人罢了。”   肖龙形欣赏他的胆识,心知这人非装腔作势,是眞没把自己当敌人、拿苍岛当对手,才得这般磊落,不禁有些佩服,默然良久,才道:“容相公,你能用冷北海担任敕使,与那些纯血贵族同席飮酒、同桌吃饭,不觉格格不入么?放眼五岛,有谁与你说得出一般话来?”   容间羽也不否认,轻轻转动粗陶杯子,片刻才道:“你有没想过,此事最后要怎生了局?在你心里,肯定有个蓝图什么的罢?领导统御,不能没有愿景;看不见未来的雏形轮廓,那就是亡命之徒了。”   “我杀了不少苍岛权贵,四岛眞想报仇的,我看是一个也没有,但此事却是上佳的借口,正适合兴兵问罪。”肖龙形满不在乎,耸肩哼笑。“说到底,还得在拳头上分高低。我倒想在青木殿前摆个擂台,想当头儿的都来打上一打,谁赢了听谁的,省事事省,干脆利落。”   这对肖龙形自然有利。他勇冠五岛,号称克尽帝字绝学,最怕的就是四岛团结一气,无视牺牲,以优势兵力碾压上来,肖龙形纵有绝顶的武功,猛虎毕竟难敌猴群,众高手轮番上阵,累也能累死了他。   容间羽见他说这话时,眼中闪着亡命之徒的异采,心知将他逼到了绝境,头一个倒霉的就是苍岛中人,四岛联军也不可能毫无牺牲,现阶段不会有任何一家愿意蒙受这样的损失,这也是他的“以拖待变”之计会被采纳的眞正原因,无意欺瞒激化冲突,拈须道:“你若不主动寻衅,我料众人也无轻动刀兵的意思。你若信得过我,可于我黄岛安排会面,大家坐下来谈谈。”肖龙形一径冷笑,并未接口。   “为保众多奴户,你可不能有什么差池。”容间羽考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把话挑明了说。“若苍岛无你坐镇,旧时权贵起复之后,你以为倒霉的是谁?”   肖龙形狞笑道:“我回头便杀尽了,一了百了,不用容相公费心。”   “然后教四岛不惜一切,拚着令苍岛化为焦土,也要将你消灭,以防自家奴户尽都反了?我尽力斡旋,就是为了避免走到这一步。”   容间羽放落陶杯,抬起眸子。   “你见过尸横遍野的模样么?知不知道千里烬土是什么气味?你杀的人里,有杀好的,也有欠失公允的,非是对错无关紧要,而是有更重要的物事须得保全。将来,你会为做错的事付出代价,但此际我只想让所有人都好好的。”   不知怎的,肖龙形并不觉对方倚老卖老,仗着大义名分教训自己,来占口头上的便宜。一向温润如玉、予人春风之感的饱学文士在说这番话时,彷佛变了个人,透着从未见过的衰老与疲惫,彷佛能从中嗅得那“千里烬土”的气味。   “莫非容相公见过尸横遍野,嗅过烬土千里么?”他迟疑了一下,明知不可能得到答案,依旧冲口。   容间羽似未听见,目光垂落,彷佛被困在记忆中;片刻回神,微微一笑,又恢复潇洒自若的模样,径道:“我见岛上似无囤粮,明儿叫人运些过来,先解了眼前饥馑。”已将话头转开。肖龙形哼笑道:“你自担通敌的嫌疑,我也不拦你。若遭那些个尊贵的纯血清算,莫说是我害的。”   容间羽微笑。“自不能白送。让我见封姑娘?”   肖龙形冷哼。“没甚好见的。反正人还活着,相公想见,带来‘亿劫冥表’,我便让你见一面。”   说到这份上,再谈下去也没意思了,容间羽保证运粮,便即离开。   黄岛仓廪殷实,而容间羽说到做到,每隔几天便往苍岛运送谷粮菜蔬、牛羊肉脯,余三家抗议不绝,以为资敌殊为不智,容间羽却笑而不答。大半个月过去,果然苍岛警戒较初时松懈许多,渐有线报流出,岛内气氛也不再如先前森严肃杀。   “塡饱了肚子,人的想头就多了。”事后,容间羽淡淡解释:“奴户未必都想自立门墙,苍岛群臣也未必肯与百姓绝不两立,毋须竞食求生,渐渐便能看出稳妥的生路,不必往水里火里拚命。”   换言之,被“解放”的奴户也好,受抑制的权贵也罢,大家都在等;等肖龙形那只凭一己之力搅风搅雨的魔手累了、不得不歇,才是形势明朗的时刻。四岛合围于外,苍岛定势于内,肖龙形便益发地运使不开——   终于看清形势的三岛,展开了容间羽预料之外的、更进一步的联系举动,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黑岛嗽玉节与白岛薛尙的联姻。   最初有“娶入黑岛神君”构想的红岛符家,碍于世子符宽已于岛外成亲,还育有一女,无法向漱家提亲,漱玉节却主动向白岛表示,愿意嫁与薛百媵的义子兼传人、人称“蜕骨风雷”的薛尙,使黑、白二岛的同盟更加稳固。   薛百媵并未考虑太久。白岛在肖龙形初期的一轮猛攻之下,说句“元气大伤”毫不为过,面对实力坚强、人丁繁盛的红黄二岛,就算缔结姻盟,将来地位也难对等,正于年轻神君手里图强蜕变的黑岛,无疑是最合适的对象。   况且,照薛百膳与漱玉节的盘算,此举无疑重搨了肖龙形一巴掌,让他迎娶漱玉节的狂言落空,肯定气杩跳脚;若能撩得他沉不住气,杀上黑6抢亲,插在四家高手云集的场子里,这场“苍岛骚乱”便能提前落幕了。   即使容间羽极力反对这种显而易见的挑衅,黑岛仍是张灯结彩、热热闹闹办了场盛大婚礼。   四岛重兵陈于山下,苍岛的杂牌军若敢冲下来,等若直接冲入包围,肖龙形再怎么张狂,也不致如此无智;遑论喜筵列席者,无一不是四岛领导核心,宾客个个武功高强,只怕肖龙形不来。起初众人还有些戒愼,毕竟这场婚礼多少有点诱饵的意味,酒过三巡之后,衬着丝竹悠扬、歌舞翮翩,划拳行令不绝于耳,各桌渐渐喝开,终于有几分大喜的模样。   五岛虽以女系为尊,婚俗与岛外差异不大,新娘一样是凤冠霞帔,只是毋须以红缎盖头,亦不用于房中枯等,径于席间敬酒受祝,与新郎倌无异。漱玉节量浅,虽黑岛群臣舍命挡酒,亦架不住流水价来的宾客,开席未久,便已飮得双颊酡红,分外明艳,全靠薛尙一夫当关来者不拒,才未当场醉倒。   “薛小乙!不一样啊,还没洞房就这般疼老婆,敢情转了性?”   “小乙官,神君花朵般的人儿,你可要好生敬爱,别犯浑啦。”众人见状纷纷打趣。   薛尙从小就是顽童,到处打架惹事,与符宽直是天壤之别,大异于薛百膳心中理想的传人形象。所幸顽童长大,没和符若兰一样,成为神憎鬼厌的闯祸精,薛尙为人豪爽,五岛内知交遍地,走到哪儿都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白餐可蹭,人缘极佳。   他喝得舌头都大了,眯眼嘻笑:“你……你妈才犯浑!胡说八道……喝!”   漱玉节不胜酒力,却不能早早退席,撑了半天鼓乐一变,奏起一种时而尖亢、时而苍凉的异调古曲,手持雉尾的两排覆面舞伎分退开来,一名身穿五彩绣衣、头戴怪异面具的舞者从天而降,在众人的轰然叫好声中,跳起了战舞般的大傩来。此即五岛风俗,最异于央土处。   跳这“蛇面舞”的舞者须是男子,脸上的面具雕成蛇盘模样,中央昂起的蛇首从鼻子处伸出长长一截,足有四五寸,宛若天狗,通体髹着亮似漆器的鲜艳青彩,鳞纹隙间渗着金线,一出场便攫住所有人的目光。   五&婚兹礼仪,必以蛇面大傩作结,跳完了逭边舞,乐工舞伎方能退场,新人也能名正言顺离开,把握价値千金的良辰春宵。因此宾客的喧闹情绪,往往在蛇面大傩时达到最高潮,结束前可尽情歌舞;大傩一跳完,主角便即离场,留客自飮,难免少了促狭之乐。   这舞者“砰!”赤足落地,踏着空心的台子跳起大傩,虎虎生风、气势惊人,在场一干豪胆男儿岂能自禁?纷纷离座,跟着跳起来。   虽未如持羽的舞伎整齐分列,甚至有人跳两下便踉跄摔倒,然而配合鼓声踩落的震脚、强而有力的挥臂,出乎意料地一致好看,当眞是步似虎扑,臂若操戟,进退如持戈舞盾般森严齐整,气魄惊人。   一曲跳完,众人皆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放声大笑,豪气直冲云霄!漱玉节趁着舞伎退场时一片混乱,扶着两名侍女弯弯绕绕穿过桌道,好不容易退回新房。   黑岛建筑多是地板以木构撑高,并不接地,防止地气侵体,日久生疾;门廊遍铺木板,门非对开,而是设轨拖滑。室内以稻杆编成的迭席为地,入里须褪靴鞋,以免踩污;椅几特别矮小,以便坐在席上使用。就连睡觉,都是直接将被褥铺上迭席,而不用拨步床之类。   侍女为神君脱了绣鞋,见她酒醉发汗,窜高的体温将甜腻乳香蒸出颈襟,忙连罗袜也一并褪下,露出两只色白不逊棉织的光裸玉足。漱玉节只是头昏脑涨,神志未失,不让侍女再脱,厚重凤袍下伸出半截白皙纤细、宛若鹤颈的修长小腿,翘着美臀,爬上绣有同心鸳鸯的大红锦褥,一路窓窓窣窣爬到枕头上。   换作平日,她决计不肯让侍女见到自己翘着屁股、双手抱枕的模样,然而酒后自制力减弱,一抱着轻软的鹅绒绣枕,藕臂就像生了根似的,再不肯放,模样可笑也顾不得了。   两名侍女掩口嘻笑,合力将神君转作侧卧,替她解开里外数重的衣衫系带。   “干……干什么!不……不要脱……走开!”双颊绯红的神君早没了平日的威严,活像只可爱的小动物,胡乱拍开摸进衣里裙下的细软小手,一副很受冒犯的模样,侍女们都笑了。   “神君这样……一会儿行不了房啊。”   厚重的礼服将玉人袈得严实,莫说花径难寻,便想翻开裙底也不易。考虑到春宵苦短,房里备有就寝用的白绫单衣,待神君入内,服侍她换过轻便的衣裳,以免新姑爷不得其门而入,扫了兴致。   漱玉节脑袋昏沉,难得使起性子,连声赶丫鬟出去;众人正无奈,“啪!”纸门滑开,浓重酒气卷入,一只脚还未跨进门里,已熏得诸女几欲晕厥,见是姑爷薛尙,赶紧帮他把粉底邑拗的官靴脱了,服侍更衣,岂料又碰钉子。   薛尙生得英俊粗犷,言词诙谐,又不端架子,一贯招姑娘欢喜,平日同侍女言笑不禁,会拒绝这种贴身亲昵之举,简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好啦好啦,听你家神君的,全都出去!哪个跑得慢了,姑爷给剥得赤条条的,先……先拿来祭旗!”   作势欲抓。侍女们又笑又叫,恐遭毒手,小鸟似的四散惊逃,转眼跑得干干净净。   漱玉节对薛尙没甚感觉,幼时常听他如何捣蛋、闯了什么祸事挨罚,不过笑谈趣闻里的一条名字罢了,便是私下独处,谈得也是岛上诸事,莫说夫君,说不定从未当他是男子。   此际透过朦胧醉眼望去,只觉他肩宽膀阔,身量虽不高,练武形塑的肌肉线条却充满男子气概,适才笑着驱赶侍女的模样虽轻佻,到底是解了自己的尴尬,不禁又多几分好感,忽意识到此乃洞房,自己已嫁与他为妻,男儿便将身子压上、风狂雨骤一番,似也合情合理。   想着想着,腿心似漏出一抹浆腻,心尖儿一吊,那麻痒的异样令她有些着慌,裹了几重裙布的臀腿向后挪退,扶着枕畔的小几坐起身,露出一丝防卫之色。   薛尙手脚并用,醉醺醺地爬到她身畔,和衣仰倒,闭目对着天花板,笑道:“你……放心罢,我早有准备。虽说我答应了你,这桩婚事不过做做样子,待打倒肖龙形后,便提出离缘的请求。   “可你……你这么漂亮的美人,我不放心自己,外头有一半的酒都让我喝啦,一会儿……酒力发作,啥事都干不了……你……你放心好了……”语声含混,渐难悉听,依稀说得“别忘了你答应我,要在义父面前替我I”两句,便只余长长的鼾息,到底要漱玉节替他在义父面前说什么,却没能讲得更明白些。   漱玉节松了口气,见他满脸通红张口闭目,“大”字形摊在锦绣垫褥上,呼噜呼噜吐着口水泡泡的模样,忍不住噗哧一声,若非怕外头的宾客听见、心想怎地洞房里竞笑起来,差点便前仰后俯,放怀大笑。   和这么有趣的男人共度一生,或许也不坏。不知他床笫间的表现如何?   这厮是花花太岁,关于他种种流蜚,纵使侍女没敢在神君面前放肆议论,光隔着浴帘睡帐听耳风,漱玉节也听饱了。两人虽协议在先,倒没想过这洞房花烛夜能如此轻巧,花名在外的薛郎薛小乙宁可喝个烂醉,也没起邪心,趁机占便宜。   ——可见“那事”于他,有多重要!   漱玉节放下心来,腿心里的温腻异感却未随之消失,酒后定力不足,加上威胁一去,欲念顿时澎湃起来,修长纤细的玉指欲探入裙中,才发现礼服层层迭迭,居然不得其门而入,七手八脚拉开了系带,往衣褶里探去,摸到的都是绫罗布匹,不禁又羞又恼。   侍女们早已远远避开,哪儿唤人来?索性分开长腿,就着裙布往股间一摁,当丝纟触感刮上花唇的瞬间,女郎忍不住拱腰,指尖像裹了厚锦袄似的,揉捻难解饥渴,须得重压才有感觉。   漱玉节从未如此际一般,痛恨贴身的衣布全是轻软柔滑的丝绸,连刮都刮不疼肌肤,揉着揉着只觉衣底湿滑,因情欲勃发而肿胀的小肉竞蔻却承泽有限,倒是唧唧液响清晰可闻,连厚重的裙裳也掩不住。   她试图并拢大腿,将裹着裙布的手掌当柱儿般抵紧,以增加刺激,囿于层层布裹,效果自是有限。   急躁之间,本想以空着的左手,托揉玉乳助兴,岂料织锦大袖磕绊得紧,好不容易探出一只鹤颈般的皓腕,捂着左胸搓捻推圆,里外数重的礼服厚如布甲,莫说敏感的乳梅,连乳廓形状都辨不出,漱玉节弄得衣领内香汗涔涔,醉意渐涌,带着难以遂愿的恼怒烦躁,维持下按裙凹、上捣胸峦的羞人姿态,就这么沉入梦乡。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激灵灵的寒意刺得女郎浑身一悚,浸透裙布的爱液离体降温,股间湿意骤浓,然礼服梧得严实,兼有雪股玉肌烦着,本也不怎么寒凉。   这下突然惊栗,像见了风……蓦听“嘶”的一声长响,股间一凉,里外数重长裙被切了开来。为方便新娘解手,裙中本无骑马汗巾之类,漱玉节下身赤裸,意识也更清明几分:“莫非……是薛尙戏我!”挣扎欲起,无奈身子尙未全醒,一时动弹不得。   “笃”的一声,一物标入两腿之问,深深插进裙底豳席,却是柄锐匕,钢刃距女郎花唇不过分许,几根乌卷纤茸无风自断,自酥脂间吐出的温热水气,令青烁的匕刃蒙上一层薄雾,模糊了倒映其上的娇美春光。   女郎不及惊恐,匕尖拔出迭席,锐风“唰!”由下腹掠至颈颔,厚重的礼服从中两分,大红绣金的绸缎间浮露出雪白的胴体,挺拔的双峰将裂衣高高拱起,若非布纟厚重层迭,怕已自两侧滑落。   这刀岂止是快,劲力的拿捏简直妙到毫颠!她身上的衣物没一件躲过的,泛着酥红的雪肌却连油皮都没擦破,女郎差点要鼓掌赞好,匕首青芒却一分为二,笃笃两声,将她两只云袖钉住,劲力之强,甚至贯穿迭席,钉入底下的木制地板,直没至柄,连一丁点儿能割破衣袖的刃口都没留给她。   漱玉节难以思考,没来由地气恼起来,藕臂挣了几下,无法摆脱被钉住的礼服大袖。一层层蚕茧般缚着她的衣料、系结、密扣等,即使从中被利刃分开,一时也难轻易摆脱I清醒时或许可以,但酒意正浓的黑岛神君连坐起都有困难,遑论脱身。   朦胧间,她艰难地昂起下颔,见一物浮出腿间,窸窸窣窣爬过礼服下摆,游向腿心。她两腿被人用力拨开,并之不拢,只能微屈,权作闪避,可惜徒劳无功。   又粗又长、泛着青金暗芒的棍状物蹭过她的大腿内侧,光滑冰冷的触感令女郎不由一悚,忽明白来的是什么。   ——蛇面神!   或者……该说是戴着“蛇面神”面具的舞者。清明不过一霎,自蛇盘面具中心昂出的钝三角形蛇首抵住女郎黏闭的花唇,沾着玉蛤口附近的腻润残桨,剥开两瓣酥脂,缓慢而霸道、不容抗拒地挤入了窄小无比的洞口。   即使不考虑她异于常女的修长身段,漱玉节的阴户都算是小得出奇。   饱满的外阴,如腿心里夹了只熟桃,蜜裂长约两指节,须极力撑开周围肥美的小肉圈圈,方见一抹凹陷。这般异乎常人的紧窄,令她在破瓜时吃足了苦头。   硬木雕成的柱状蛇首不比活生生的阳物,无一丝柔韧可言,层层髹漆、打磨光润的三角蛇头沾着淫蜜排闼直入,纵是天生窄小亦不能阻。漱玉节呜咽一声蛇腰昂挺,支起的长腿剧烈颤抖着;丰沛的泌润虽大大减低痛苦,少经人事的嫩膣仍受不佳适般粗硬,疼痛中隐带着一丝快美,入睡前的虚躁一扫而空,直想被更充实、更粗暴地塡满。   来人并未给她思考的余裕,蛇盘面具缓缓前顶,粗硬的蛇头“唧——”滑入寸许,与嫩膣全然扞格的昂扬角度令女郎忍不住抬起娇臀,以免身子被粗木贯穿。   戴面具的蛇舞者一点儿也不怜香惜玉,趴在她修长白皙、玉肌绷紧的双腿间继续往前,红嫩的小肉圈圏被绿漆蛇柱撑开,密合到几无缝隙、绷成薄膜的洞口随蛇柱徐入,不住汩出荔汁似的薄浆,可见其沛。   漱玉节挺起腰肢,动听的嗓音陡地拔尖,哀唤着:“裂……要裂开了……要裂开了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天狗鼻子般前粗后细的长长蛇柱终到了底,面具的脸幅撑开女郎腿股,只能耻辱地屈膝抬脚,迎宾般敞开最羞人的私密花园。   纯血传承大不易,蛇性淫且多产,于婚礼上跳蛇面大傩,本有求子之意,那蛇盘面具象征宗族延续,五岛均供于自家社址,舞者须沐浴焚香、斋戒一日,临上场前才从神坛请下,谁敢拿来嬉戏?   有那么一霎,漱玉节几以为是神临,典掌嗣承的蛇面神来到房中,木雕面具上的盘蛇忽动起来,蛇口中含满漦浆,就这么悍然钻入她娇嫩的身子里,恣意喷发播种——   直到那人脑后系绳松脱,自她白腴的大腿间抬起一张熟悉的面孔,龙鳞般的黥纹爬满左颊,随着轻蔑而邪气的笑容微微颤动,宛若活物……   ——肖龙形!   漱玉节惊呼,最后一丝困倦烟消云散,无奈血液中奔腾的酒计不是说化消便能化消,绷紧的身子一用力,藕臂仍挣不出被匕首钉死的腋袖,只将玲珑浮凸的娇躯从衣分处拔出些个,尖翘的美乳向天耸起,雪峰稣颤颤一晃,似将倾溃。   她用尽气力,连被利刃切开的礼服也摆脱不了,又惊又恼,但此举毕竟不是毫无效果——肌肉一缩,紧窄的嫩膣夹住深入的蛇首,将假阳具似的蛇柱稍稍挤出,伴着汨溢的细白荔浆,从肿成桃红色的小肉圈圈淌过会阴菊门,蜿蜒至臀底。   “我给你破身时,都不见你有这等撩人淫艳……”满脸坏笑的高瘦青年,怪有趣似的沿着她迅股冏的面^1阵乱愿,被撑紧的蛤嘴一掐、一掐地吐将出去,疽到她忙得粉颊酥红、胸脯腹间沁出密密细汗,才好整以暇地伸指抵住面具内侧,重新推送进去,直没至底。   “该不会……其实你喜欢这调调?”   漱玉节“呜”的一声昂颈拱腰,重又被深深插入的异物感,令高高抬起的雪臀不停抖散液珠,也不知是汗或淫蜜;蓦地身子一僵,大把清澈的汁水倾泄如注,淅淅沥沥地流满迭席,毫无尿液之腥咸,却被未散的体温蒸出一股如兰如麝的淡淡异这股气味肖龙形甚是熟稔。每回揉过她湿腻浆滑的花唇蛤珠,乃至刨挖绉福丰富、堪容一指的细小玉户之后,总在指尖萦绕不去,往后三两夜间仍不禁往鼻端凑去,尽情回味与玉人翻云覆雨的荒唐。   那是膣里蜜沁的气息,世上没有更甘美诱人的。   “别……不要……好深……好深!呜呜……顶……顶到了……呜……”   肖龙形以拇、食、中三指,抵着面具内侧凹陷处,缓慢而确实地划着圚,被蛇柱深深嵌入的女郎退无可退,圆翘结实的臀瓣只能随之颤摇,然而蛇面的侵凌却远不止于此。   蛇身上精细雕錾的鳞纹粒粒凸起,宛若肥菱,擦刮着大小阴唇,更压摁充血贲起、婴指大小的蛤珠。女郎酥颤片刻,美得魂飞天外,咬唇呜咽着泄了几回身子,美臀重重摔落迭席,娇喘吁吁,似欲断息。   肖龙形得了她的处子元红,但即使是篝火畔交换童贞的那夜,两人都是棋逢敌手,分庭抗礼。说是交媾,更像豁出一切,抛开宗嗣、礼教、悬殊的身份等,以肉体为兵,搏命相斗,务求压倒对方,谁也不肯相让。   漱玉节的破瓜血染得股间狼籍,几天都下不了床,家臣总以为是历险求生,超支体力所致。殊不知是求欢如战,未经人事的花径狠遭蹂躏I事后回想起来,肖龙形觉得她还比自己狠些,结实的臀股跨在他腰上如浪狂顚,一点儿都不在乎身子破了,颇有一岛之君的霸气。   脱险之后,他俩想方设法瞒过众人,幽会了几回,漱玉节的胴体美不胜收,与他不相上下的肌力与肉体强韧度,更令男儿不顾一切,尽情在她身上得到满足,未料她也有逗般柔弱无力、教人忍不住欺侮的动人风惜。   肖龙形抓着面具,从她股间拔出湿漉漉的、沾满黏稠白浆的蛇柱,没等女郎缓过气来,挤开她软软垂落的大腿,狰狞的龙首直抵一片湿腻狼籍的娇红花唇,将硬到不可思议的怒龙“唧!”一贯到底,那团湿濡的嫩肉不可自抑地抽搐起来,如鳍壶,似蛭管,死命痉挛。   女郎连叫都叫不出,“呜”的一声,蛇腰弓起。不知是泄身太过,抑或香汗淋漓所致,醉意被狂出的汁水迅速带离娇躯,再加上被粗硬的肉棒贯穿之际,浑身肌束一绷,“嚓!”扯裂大袖,雪白的上半身自四分五裂的大红锦缎中穿出,甫获自由的两条藕臂,却非是去抓搠穿迭席的匕首,而是情不自禁揪紧男儿两襟,脸抵着他的胸膛,低声呜咽,彷佛非这样无法承受持续贯入的滚烫与粗长……   “这样……是不是更好?”肖龙形坏笑着抄起她的膝弯,将两条修长玉腿卡在臂间,双掌略托起女郎雪股,奋力进出。“比起势均力敌的较量,如母狗般被男人压着狂干,是不是让你觉得更爽更舒服?”   “啊啊啊……才不……啊啊啊……不是……谁……啊啊啊……母狗……”   “是了,母狗不是给躺着干的,趴着才是。”男儿故作恍然,将浑身泛红、瘫软如泥的女郎翻过,从身后狠狠进入了她。后背体位素来是漱玉节的死穴,碍于神君威严,即使与情郎幽会,她能容忍的底线即是手扶墙壁,踮起两条笔直匀称的长腿,让他从股后进入,未如此刻这般,趴在支离破碎的新嫁衣上,低着蛇腰,高高翘起雪股,牝犬般任男人抓握推送,毫无抗拒之力。   “好麻……啊、啊、啊……好刮人……不要、不要……呜呜呜……放开我……啊啊啊啊啊……”   男儿的阳物较蛇面更粗更硬,带着惊人的热度,毫不留情地刨刮着嫩穴,从膣里刮出兰麝般气味鲜浓、甚至略略刺鼻的骚蜜,强烈到连漱玉节自己都惊讶,羞耻感如星火沾燃,一发不可收拾。   她忘情吐出令人脸红心跳的浪吟,如一名溺于无边欲海的平凡小女人,仅存的气力只能用于掩口,以防失控的叫声漫过庭院,为满堂宾客所听。   肖龙形的针砭并未持续太久II他毕竟血气方刚,而伊人太媚,无助的艳姿不仅前所未见,简直远远越过了他的想象边界,油润嫩膣里紧缩惊人。   漱玉节惊于身子里的巨物逛能再变大变硬,撝得更深,蒸地暴胀开来,彷佛里头被什么巨量的洪流撑满似的,强烈的液感充斥整个腹腔,玉宫、花径……全被射得满满的,浆液却持续灌注,从两人密合处骨碌碌地溢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漱玉节睁开眼睛,快感还未全褪,浑身像浸在温水里,甜美的酣倦穿透了身躯,如在云端。情郎趴在她汗湿的美背上,未平的喘息鼓动胸膛,压得她身下溢乳不住形变,一如每回好过之后,那短暂依偎的片刻。   但她明白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从他未征求她的同意,独断地夺下苍岛的支配权起,“共击红岛”的同盟就已经不复存在了。感情也是。   “只……只要被人发现……”她没有推开他的气力,索性不做无谓挣扎,依旧维持交迭的姿态。“你的性命便交代在这里了。这样……値得么?”   肖龙形把脸埋在她温湿的浓发里,一开口便呵暖了她的颈背。磁震震的感觉很舒服,有一瞬间她觉得蜜穴又湿了,但被热气刺痒也有不适处。世间事总是这样,无奈他不能懂。   “赶上你的洞房么?”男儿的闷笑声听来是坏。不消看,也能猜到那恼人的神“値得。不管你信不信,我只要这个。是你不肯给。”   “犯这种无益的险,说这般无聊的话……接下来,你还想干什么?当着全岛之人脱光了跳舞么?你做的事,相较于此也没甚分别了。”   男儿笑起来,下腹磨着她结实弹手的雪臀。   “现在脱光的,可不是我。你若声张起来,五岛都要大饱眼福啦。”   漱玉节霍然翻身,将他甩下裸背,迅雷不及掩耳地攫住一柄匕首!   肖龙形竟未相阻,而是抬起她一条玉腿,猛将硬起的阳物“唧!”插入,漱玉节“呜”的一声松脱握柄,本能撝住小嘴,另一只手揪紧锦被,被顶得身子前移,三两下便脱出匕柄的范畴丄闻高抬起的幼嫩足弓在空中晃着,玉颗似的浑圆足趾忽蜷忽张,一如痉挛的膣管。   “你看看你,”肖龙形坏笑道:“看上去挺聪明,却老做些没用的事。我敢孤身前来,早想好了撤退的法子。万一行踪泄露,我便一掌打死薛尙,挟持你退回苍岛。   “我在来的路上布好陷阱,!旦薛老儿发现外甥惨死,定会不顾一切追上来拚命,过程中少不得要折你几名忠心耿耿、极力阻挡的家臣,到得陷阱边上,我便教他后悔莫及。如此一气拔掉白、黑二岛首脑,你还觉得我来是无益无聊么?”   漱玉节被插得呜呜哀鸣,捣着小嘴的玉手忽地翻转,张口衔指,似已抵受不住攀升的快感。   肖龙形并不贪快,射过一回,龙杵渐能抵挡她那逼死人的掐紧,一下一下扎实实刨刮,边在她耳畔低语。“但我不会这么做,这不是我的首选。容相公教会我一件事:玉石俱焚,谁也得不到,我不接受这样的结果。我要的是你,要眞眞切切地得到,上桌谈判对我更加有利。”   “你……呜呜呜……做……黑岛……敕使……咱们便能……”她用尽力气,才能在濒临高潮的失足边缘开口,而未失控地迸出尖叫。“是……是你先违背了……约定……苍岛……呜……啊啊……封……封却屛……”   “你眞以为我说不过你,而不是一直让着你?”   肖龙形单手环至她胸前,抓得满掌乳肉,用力搓揉,感受掌心里妙不可言的柔软与弹性,边想着一旦身怀六甲,这只丰满的乳峰还能胀大到何种程度,装满奶水的手感又将如何细绵,一边蔑笑:   “是你先背了约。我为你杀封素岑那婆娘,你却将我遗在苍岛,巴望我在那阴湿腐臭、肮脏龌龊的千年宅邸中发烂,毋须你耗费心神收尾II已无利用价値的盟约,自也没有遂行的必要了,是不是?   “即使如此,我仍欢喜你。我一开始就知你是这样的人,此虽非我最欢喜你之处,但并不觉有甚不好。但你犯了个严重的错误,我非但没有失去利用的价値,相反,我所掌握的‘价値’远超过你能利用的程度。”   漱玉节脑中一片混乱,乳上、膣里传来的快感几乎将她逼疯,然而黑岛最年轻的玄帝神君毕竟非是凡女,若不住歙张的樱桃小口中还能条理清晰地吐出字句,当能一一列举肖龙形兴兵作乱以来的诸般错处,可惜若不咬住玉指,她便要尖声哭叫起来,自无一言以驳。   “那日玄水殿外,我给了你机会。现下我要给你第二次。”   男人捻着她勃挺如红梅的乳蒂,边用掌缘品味浑圆饱满的乳廓。五岛女子以绵股为盛,几乎人人都有两瓣轻软绵弹、丰盈如雪的臀股;胸乳雄伟者虽非罕见,但要如漱玉节这般兼具坚挺与绵软的,倒也屈指可数。   “上了谈判桌,我要你支持我的正统,现下你有薛尙,白岛那票我也要。三岛认我为苍岛神君,再加上我的‘新发现’,五帝窟的历史即将改写。你和我,也才能眞正在一块儿。”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漱玉节没能听清他后面所说,在意志模糊以前,她心里只有这个念头。不会有那么一天的,你和我早就错过了。   给“大姑娘”上香那日,她就该带他离开苍岛。   唯有在黑岛当上敕使,她们才能不避嫌疑,永远在一起,现已迟了。他那蓬勃的野心,让漱玉节再容不下他,即使他令她这般快活、这般魂飞天外,舒服得像要死掉一般,连疼痛都令人深溺,难以自拔——   灵台恢复清明的一霎,漱玉节无力挥开他霸道的占有,只能用力将指甲刺进他臂里,刺出鲜血仍不肯放,咻咻细喘中透着火灼般的怒意。   肖龙形停下动作。良久,才低道:   “你到底在生什么气?被遗弃背叛的……明明是我啊!”   “封……封却屛。”她松开指甲,像是宣示“到此为止”,微喘的语声平静得教人心慌。“你要了她,是不?你为什么会以为我不知道?”   长长的静默攫取了整个空间。不知过了多久,也可能仅只片刻,肖龙形自她体内徐徐退出,即使阳物已消软大半,“剥”的一声拔出她那异常紧窄的小肉圈圈之际,仍扯得她浑身酥颤,像从股心里抽出一把刀。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他重新罩上蛇傩舞者的五彩绣衣,束紧腰带,戴好面具,信手抹去蛇柱上满满沾裹的稀薄蜜浆。   “不要连这种下作之事,都要拿这个当理由。”   漱玉节仍背对他,赤身裸体地蜷在破碎的嫁衣间,谷间娇红如靡,腿股上沾着化水薄浆,充满洞房花烛、风歇雨止的旖旎风情。不远处,身为她名义丈夫的薛尙呼呼大睡,而恣意蹂躏了她的男人推开窗棂,便要跃出。“信不信,在你了。我没别的话说。”   “不要相信容间羽。”他身形微凝,这是自入此间以来,他唯一的一丝动摇。   “所有对付苍岛的法子,都是那人想出来的。谈判桌上,你连一票都不会有。   不信你且试一试。“   “……我会。”   ◎◎◎   “不得不说这招‘借刀杀人’之计,实在是高,眞高啊!”鬼先生抚掌叹道:   “肖龙形非是无谋之人,可惜论心计城府,女叛徒仍高了他一筹不止,既仗着这人对自己最后一丝的余情,又妥妥利用了他的疑心,却将个心怀朗朗的容相公硬生生推入阴曹地府,死前大概还不知中了谁人的算计。   “考虑到这是在一番云雨之后,顺口而出的布计,我只能说无论容间羽或肖龙形,死也不冤。难怪圣人云:‘唯女子小人难养也。’古人诚不我欺。”亭外,漱玉节俏脸铁青,不知是因不留情面的冷嘲热讽,或骇于内情泄漏之甚,远超过她所能止血的程度。   她没机会知道,肖龙形那足以改变五帝窟的“新发现”是什么——至少还不能肯定——多疑的肖龙形对容间羽做出试探:以声东击西的计策,配合高强的武功身手,从红岛符家手里盗走了“亿劫冥表”。   为防肖龙形毁去至宝,容间羽孤身赴苍岛,劝他归还宝物,此举却令肖龙形认定他有“回护旧制”之心,质疑他替四岛出谋划策,对付自己。   容间羽心怀磊落,供认不讳,却未有解释的机会。狂怒的战神极招出手,容间羽一上来便受了重伤,两人交手百余合,黄岛神君终于命绝异地,魂归离恨天。   容间羽的实力超乎预期,豁命一战,肖龙形亦非毫无损伤,稍稍冷静后,惊觉中了漱玉节的挑拨,已悔之莫及。   容间羽之死激起四岛敌忾,联兵杀上木神岛,岛上奴户无分军民,悉数被戮;四岛高手合战肖龙形于木神岛第一高峰,双方都想为容间羽报仇,激战之下,四岛竟不能胜,众家首脑一一被肖龙形击倒,漱玉节仓皇逃往后山,诸人眼睁睁看着发狂的肖龙形追去,谁也无力阻止。   “接下来这段,堪称是整个故事里最玄奇奥妙、令人难解的部分。”   鬼先生饶富兴致地搓手,嘻嘻笑道:“因为它I没了!男叛徒最后被女叛徒打倒,坠崖身亡,当然是女叛徒说的,谁也没瞧见。十多年来,没人知道句芒峰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女叛徒却凭着这个天大的功劳上了位,成为五大家族的新主人。你说若容间羽和肖龙形地下有知,作何感想?”   第百七三折、疚恨终生,如蛆附骨   对漱玉节来说,“那人”的出现,是她此生永难抹灭的记忆。   句芒峰上惊天一战,她才明白过去严重低估了肖龙形的实力——或许他始终都让着她。   被五岛众人低估了的当然还有容相公。“容间羽”这显而易见的化名必有段不堪示人的过去,他虽娶得黄岛神君的女儿,并以人品学问掳获了全岛上下之心,若非符承明看准他书生赘婿,难以威胁大位,早将他的底细刨将出来,收拾妥适。   殊不知,连人精似的符老宗主也走了眼。这容间羽非但会武,还能够击伤人称“战神”的肖龙形I以付出生命做为代价。   漱玉节并非枯坐水神岛内,等着天上掉馅饼,平白捡了渔翁之利;在使肖、容二人反脸之上,可说用尽手段,推波助澜,才能在惊喜降临的刹那间,将战果拓展至极。   据她安插在苍岛的眼线拚死回报,说容相公断气前,一掌拍在肖龙形脑顶,发狂的战神突然清醒,松开剑柄踉跄倒退,喃喃道:“错了、错了!不该是这样……我中计了!”容间羽握着贯穿胸膛的细剑,闭目仆倒,总算肖龙形神智未失,堪堪接住。   “……容相公似是在他耳畔说了几句,才断了气。肖龙形抱着他的尸身,低头不语,足足有半个时辰那么久,身上的伤口不住淌血,脚下一片红洼,也……也不知是哪个流的。”探子艰难道:   “后……后来他‘哇’的一声,仰头喷了口血柱,冲天尺许,极是吓人。属下一时……一时失察,踩着一根枯枝,被……被那狗贼发现了形迹……”左右黒岛家臣莫不露出喜色,心知他心神撼动,内创加剧,轻则大病一场,重则性命堪忧,此际不除,更待何时?   漱玉节从嵌在探子腹间的碎石,判断肖龙形的功力不足平时之三成,否则以此人劲力之狞恶,三四丈内弹指飞石,定是肚破肠流、透背而出,决计没有射不穿的道理。   这个严重的误判,使她几乎赔上了带往句芒峰的家臣精锐。肖龙形面色惨白,分明是重伤未愈的模样,杀起人来却如切菜砍瓜,蜂蛰也似的异域奇剑在他手里,每出必取人命。   他不馑能战,且极其善战,先以委靡哀颓诱敌深入,猝然出手,又极力扩大突袭的战果,继而巧妙利用地形,边打边退,令合围难成……待漱玉节回过神时,己方竟只剩下薛家父子、符宽兄妹以及自己。   (他……他到底杀了多少人?)   头一批杀上句芒峰的四岛高手约有十来人,山下形势大略底定之后,又陆续增援了两批,里头称得上一流好手的少则五六人,其余也都各负艺业,非是庸手。他怎能……怎能短短的时间内撂倒这许多?他……他到底是人,还是吃人的恶鬼?   漱玉节忽有些茫然,现场却已不容她出神,众人边打边退,按照计划将肖龙形诱出了不利合围的狭道,由她一闪身截住退路,利用肖龙形一诧回头、稍稍分神之际,其余四人齐齐转身,极招出手——   直到她看见他扬起的嘴角,想要出声警示,却已迟了。   一蓬青蜂似的豪光自肖龙形掌中暴绽而出,伴着极其骇人的劲风呼啸,刹那间彷佛呑没了他身前一切,声音、形影……通通被青光分裂,每块削飞的碎片又被豪光剑流所卷,继续被切割绞碎,而后再度被扯进无休无止、锋锐无匹的青芒中……   “灵蛇万古唯一珠”本是凝力一击、以逆转劣势的保命绝招,肖龙形在篝火前为她讲解招式心法时,两人才刚好过,身上的汗水淫蜜尙未全干,事后漱玉节推敲再三,确定他并未藏起什么关窍未授,才敢循序修习,从没想过集数十、乃至数百刺于一点的剑招,散开竟有这般威力。她未想过有这般应用法,骤见时却觉合情合理,彷佛本该如此,再也自然不过。   天才。她禁不住想。   只有她了解这一点:肖龙形的强大,不是有什么高人指点,又或因缘际会得到了神功秘笈、灵丹妙药,而是他天生就擅于厮杀,使用器械有异乎常人的直觉。对肖龙形来说,手脚四肢,乃至最微小的一条肌束,与刀剑并无分别,于运使之际总能听见纶音,先于敌势、毫厘不差地送至最适当的位置。   面对他空门大开的背脊,女郎突然失去一搏的勇气。   漱玉节倏然转身,闷着头冲进狭道,慌不择路,踉跄狂奔;回过神时忽一跤仆倒,扭了足踝,忍痛撑起藕臂,举百蓊郁,藤蔓纠葛,只头顶叶隙间射下一缕缕阳光,湿润的云气侵入衣衫破孔,竟至句芒峰后山深处。   漱玉节从未来过此间,回头瞧去,但见木叶苍苍,满眼浓绿,连是从哪个方向来的也辨之不清,然而心头惊惧并未消淡,肖龙形转眼即至,薛百膳等决计留不下他,甚至留不住自己的性命。   然后她就看见了“那个人”,从林深处缓步而来。   茂盛到几乎塞满整个空间的藤蔓与灌木,全没稍阻其步伐,彷佛行走在平坦空旷的青砖地上,又或是那些繁茂的草木自行避过了他,待漱玉节抬起头,那人已来到身前丈余处,一拂爬满苔绿的半截曲株,随意坐下,粗布短褐、草鞋编笠,若非腰畔系了只油黄竹鱼篓,看似一名寻常山樵。   然而便只这么一坐,不知怎的却生出一股渊淳岳峙之感,彷佛满山鸣蝉啁鸟为之一凝。编笠下,那双灰眉虎目微睨,漱玉节如遭千钧压顶,莫说抬眸撑臂,似连一丝空气也吸不进胸臆,只余涔涔冷汗,浸透背衫。   ——皇……皇者威仪!   漱玉节僻居五岛,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帝皇,也不认为长居深宫大内、逐声色之娱的所谓“天子”眞有什么皇气,但此时此刻,除了这四个字以外,她想不出还有卄么词汇足以形容这等强大威压。   樵子生了张威风凛凛的国字脸,浓眉压眼,须发斑驳,坐下时左手拇指不自觉地轻扣腰带,彷佛所系不是一条陈旧邑巾,而是玉带围腰圑龙袍,左右应有无数金甲武士簇拥,阶下文僚武将分列,翻掌为云覆为雨,片言可决一城一国之兴废、无数军民死生。   (此人……绝非凡夫!)   漱玉节心中飞快翻过苍岛系谱,确定封氏百多年来,从未出过一个像这样的人物,大胆猜测他与肖龙形并无瓜葛,起码不是一边的,勉力歙动朱唇,哑声哀道:“前……前辈……救……”却在那人无悲无喜、毫不动摇的默然注视之下,不知怎的心虚起来,彷佛所有心思俱被他瞧了个通透,无从遮掩,便再也说不出求恳的言语。   “艳若桃李,心似蛇蝎。”那人阵里掠过一丝悲悯,喃喃道:   “这般算计,很令你得意么?他若未死,你今日必不致此。”口吻平淡,听不出喜怒。   漱玉节本不知他说的是谁,灵光一闪,忽然明白:“容间羽!他……他是为了容间羽而来!”惊出一背冷汗,身后沙沙拨草声大作,回见肖龙形拖着那柄异域奇剑“棘针”,曳着一地血污而来,不知是他身受重伤血流不止,抑或杀人太多,剑上所染竟尔淌之不竭,汩汨而出。   肖龙形眼神癫狂,连披面的鲜血与龙鳞黥纹亦难尽掩,拖了条左腿踉跄缓行,神识似有些涣散,直到漱玉节身后丈余处,才见前头有人,倏然停步,露出一口森森白牙:“……滚!要不,连你也杀!”   那人望着他,淡然道:“你的悔恨如许深浓,莫非以为杀尽了阴谋算计之人,能换得一宿安眠?”肖龙形闻言愕然,片刻眸光一锐,咬牙切齿:“你……你懂个屁!老匹夫,我……我连你一块杀了!”   “那也不能改变你错杀朋友的事实。”樵子并无嘲讽之意,只是定定瞧着他,缓缓说道:“这份悔恨将跟着你一世,如附骨之蛆,无论你做什么,永远也摆脱不了。你可以迁怒,可杀人泄愤,带着愤世嫉俗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还有你自己,但一点用也没有。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成为好人,弥补罪愆,直到发觉无论做什么,都无法使这份愧疚与悔恨稍稍减轻;寄望于此,你只会更失望、更疲惫,甚且舍弃正道,迷失自我。罪孽与过错,永远不会消失,你的悔恨亦然。”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肖龙形仰头狂啸,眼角淌下血泪,劲风以身体为中心,四向刮卷,震得长草迸碎,狂舞如飙!漱玉节掩耳抱头,奋力往那樵子脚边滚去,玉体横陈,对仰天咆哮的狂人投以惊惧的眼神。   肖龙形吼声方落,睁开锐眼,手腕一抖,漫天青芒倏凝一线,极招“灵蛇万古唯一珠”以其本来面貌,轰向樵子与激玉节!   肖龙形体力内息均至临界,按说不应有此威能,此招榨出最后一点生命精元,务求歼元凶于“棘针”下。漱玉节料他必暴起伤人,却料不到他竟连性命都不要,虽抢先避至高人脚下自保,仍震骇于这豁命一剑的惊天之威——   千钧一发之际,樵子信手一扬,铺天盖地而来的锋锐青芒倏然两分,几能见得一柄巨大的刀形剖开剑芒,直直贯穿了全力出招的肖龙形,将难以置信的错愕神情留在苍&战神狰狞的脸上。“棘针”坠地,湿冷的深林间水风翻卷,彷佛什么也不曾发生;也不知过了多久,肖龙形“恶”的一声胸颈抽搐,嘴角溢出殷红血渍,单膝跪倒。   漱玉节猜想高人并未伤他,刀气仅是砍散了剑雨,却连一根草也不曾毁伤,倒像肖龙形全力发出的剑式一撞上这柄巨大的无形气刃,劲力也好、实刃也罢,俱遭中和抵销,再不复原有的形质模样。   骄傲的战神无法面对自己“轻易便败”的残酷事实,更或许是在剑芒消散的一瞬间,忽明白自己与对方的实力差距,此生或已无望追企,伤疲交迸之下,终于不支倒地。   这不是武功,漱玉节心想。世上决计没有这样的武功。   举重若轻,化万钩于无形而不伤一毫,只能说是神力。   莫非这人竟是句芒峰……不!该是环跳山的山灵所化,才有这般王者气象,随意出手,都能教肖龙形这等狂人俯首屈膝,无力一如婴儿。   “你杀了我罢。给……给容相公报仇。”肖龙形垂颈闭目,喃喃低道。   “若能教他活转过来,我绝不迟疑。”樵子淡淡说道:“可惜没这么容易。我报了大半辈子的仇,悔恨从未稍稍减轻。杀你无用,你须怀抱着你的悔恨,继续苟活下去。”   “哈哈哈哈……”肖龙形仰头大笑,直到被喉中血涸呛着,才抽搐着止住笑,咬牙道:“那些个奴户弟兄……服我的、不服我的,通通都死了,被……被这贱人同她的党羽所杀,我已没有要保护或拯救的对象了,也没有地方可去。待……待我杀光这帮贼厮鸟,世上再没有什么牵挂。”   “那没有用。”那人几乎叹息起来,眸光悲悯而苍凉。“你几乎杀光了他们,所余除这名女子,亦不过三两人耳。你现在,有觉得比较好过么?有没有比手刃仇人之前,更对得起那些惨死的弟兄?”   肖龙形微微一怔,扭曲的愤恨狞笑凝于面上,只余咻啉剧喘,半天都没作声。   “最起码,你该知道朋友眞正的名字,这比杀人要重要得多。”那人缓缓道:   “‘容间羽’非是他的本名。他叫谢寄,表字云怀,当年在北关道说起‘行风甲世’谢云怀,谁都知是射平府的奋威校尉、武登国的侯相,乃是我最最倚重的副手,镇北将军府之文,。   “我找了他许多年,他始终避不见面。我想告诉他,北关失守、我的妻子自缢殉国,这些都不是他的错,我知他尽力了。既然我们要带着这份悔恨活下去,我希望他明白我从未责怪过他。可惜我到得晚了,这话已来不及说。”   漱玉节当然知道“行风甲世”谢云怀,从未想过他竟以“容间羽”的身份,在五帝窟躲了这许多年。容间羽既是昔日镇北将军麾下第一人,于北关陷落之际,代理将军行使指挥大权,眼前这名“樵子”的身份已呼之欲出。   肖龙形显也想到了周一处,表情极其复杂,与其说骇异,倒不如说是释然。毕竟败于此人之手绝非耻辱,寰宇之内,武功堪与比肩者不过三两人耳,能够正面接他一刀,《天姿恶剑》足以踏身绝学,于肖龙形不啻是莫大的肯定。   他沉默片刻,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声回荡在山谷之中,满满都是苦涩。   “原来,容相公同我说话之时,劝解我、开导我,尽力照拂五岛众人,亦是活在这般悔恨当中,忍受着无可挽回的痛苦么?他泉下有知,该能原谅我罢?”   没有人能回答。   油尽灯枯的苍岛战神颤巍巍起身,没再看漱玉节一眼,拖着沉重的步子踽偻而行,直至林深,再不能视,彷佛溶在湿冷的雾露间。   日后,漱玉节派人将句芒峰捜了个遍,才知密林的尽头乃一座狭流瀑布,虽是细流涓涓,距底下深潭亦有数十丈,此外更无出路,肖龙形若自瀑布顶坠落,怕是粉身碎骨,难怪她着人于下游处拦河捜索,连一片肉渣都没筛着。   然而此际,她方解了逼命之危,想起容相公——或许该叫他谢云怀——到底是死于她的设计,以樵子武功之高,杀她不北捏死一只蝼蚁麻烦,不由得头皮发麻;武功不足恃,计谋在能登上凌云顶的智者面前,怕亦不値一哂,还有什么可以拿来保命的?   她对自己的美色深具信心,恨平日无须用处,事到临头,竟不知该如何施展,与他目光一对,又生出“被看透”之感。这点心机可说不上光彩,女郎羞惭欲死,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好过这般无计可施又无地自容。   “依你的面相,做得五帝窟之主。”那人温和宁定的话语将她拉回现实。未及反应,又听他娓娓道:“这条宰执之路,注定坎坷,値与不値,将来你或有另一番见解。云怀求仁得仁,毋须复仇,况且我已立替,余生不造杀孽,止有一言,你且听之,便可自行离去。”   “还请……请恩公示下,玉节无不遵从。”唯恐樵子变卦,她捺下诧喜,赶紧跪聆。   那人出手如电,无声无息搭她腕脉,又赶在漱玉节反应之前松开,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恩怨过眼,不及其他,尤其是初生婴儿。因你之私心,无端使四名幼女失却父荫,你须保全她们的性命,尽力照拂。这四名女娃娃与你一生的命途牵缘纠葛,福祸相倚,愿你在造孽之前,能想一想我的话。”说着站起身来。   漱玉节一片茫然,饶是她心思机敏,怎都数不出四人。   容间羽身后遗有一女,乃黄岛之所寄,必是四名失怙幼女之一;薛尙之所以与她结盟,盖因和岛外女子有私,以致珠胎暗结,若能铲除反逆,立下大功,便有与义父讨价还价的筹码,把无一丝纯血的外人娶进门。   还有两名……蓦地一阵酸水从腹中涌上喉头,声势之猛,呛得她撑地俯颈,干呕了一阵,直呕得眼冒金星,也没吐出点什么来。她一抹额问冷汗,并腿斜坐在厚厚的草绒上歇息,待恶心之感渐渐褪去,抬眼已不见“恩公”形迹,想起他适才探手号脉之举,佐以胸中的烦闷不适,俏脸微变:“难道……怎么可能……”未及思索,又趴地呕吐起来。   这是她有生以来头一回害喜。饶是精明干练、心机深沉的玄帝神君,也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得平复。算上腹中这个孽种,就有三个了……第四个又在哪里?怎地是因她而失去了父亲?除非容间羽或薛尙另有风流债未了,才又多出一个女儿——   还有肖龙形。   女郎浑身冰冷,一霎间明白过来,自己究竟是漏算了哪一个,气急攻心,胸口闷郁再度化为酸水,冷不防窜上喉头,呕得她涕泗横流,尖尖指甲掐进捏紧的手掌心里,几乎刺出血来,仍不肯放松……   “……女叛徒凭着这份功劳上了位,成为五大家族新主。你说若容间羽和肖龙形地下有知,作何感想?”   “既是他人的故事,门主须问当事人,恕妾身无置评之意。”面对俊美青年的础邮之势,纲雅的美妇人也只是淡淡一笑,面上不见忧喜,甚是阑珊。鬼先生见如此内幕尙不能撼动她的心理防壁,也不禁发起狠,想给她点颜色瞧瞧,强抑怒火,咬牙笑道:   “这女叛徒还是挺讲义气的,不仅让容间羽的女儿平安长成,没派什么刺客死士潜入黄岛斩草除根,连和薛尙薛少侠私订终身的岛外女子也都妥善安置,还将他俩的女儿接回水神岛,当作亲生女儿养大。   “这些年来,薛老神君甘为你黑岛驱策,满以为是替自己的孙女铺路,万万没想到漱琼飞的是薛尙之女,却非宗主的女儿,你从未打算令其上位,对不?”   漱玉节一阵天旋地转,掌心里捏着冷汗。   那名女子诞下琼飞之后,她已悄悄处置,连同照拂的仆妇下人、附近几户打过照面的农家……没留半个活口,干净例落,神鬼不知。她只答应“恩公”尽力照拂幼儿,未提及其他人等,此举算不得违背誓言,漱玉节做得心安理得,半点儿也不犹豫。   肖龙形在狭道前的一击,杀死了符宽与薛尙,幸运的是薛百膳活了下来,而不幸符若兰也是。为压制红岛势力,她需要白岛的坚实同盟,这点薛百媵或许比薛尙更合适I倘若是为了孙女的话。   鬼先生人精也似,不会错失她苍白雪靥上的任何一丝变化,明白这一击终于打穿她心上的坚城壁垒,不肯放弃乘胜追击、扩大战果的机会,怡然道:“这条‘狸猫换贵女’的妙计,宗主用得极好,当中虽有一两月的间差,也教你蒙混过去,谁也没起疑心,却苦了你和肖龙形的亲生骨肉——”   “够了!”漱玉节倏地抬头,露出一双精光暴绽的锐眼,几绺发丝垂落额前,说不出的凄艳,切齿低咆:“你待如何?给本座划下道儿来!”其声痦哑,如纣如狼,与平日的温婉从容直是判若两人。   鬼先生好生端详了她狼狈的模样,满意地笑起来。“我若要你立时扒光衣裳,不留寸缕,掰开蜜穴好生服侍我一把,或让满街乞丐都来兪一禽高贵美丽的五帝窟宗主,你也只能乖乖听话,没个‘不’字。”他斜乜着簌簌发抖的美妇人,细细品味着她的屈辱与愤怒,好整以暇道:   “所以,把‘你待如何’四字给我吞下去,从今天起,我让你干什么,你便干什么,没有发问过疑的余地。否则,你连归葬故里的琐头都不会有,五帝窟会溃除掉你一手缔造的‘潜行都’,确定里头的每个成员都死得干净彻底,以防这枚紊乱纯血的毒瘤继续孳生,包括你和肖龙形的孽种——”   “……我明白了。”美艳的妇人低垂粉颈,连圚润如水的香肩亦一并垂落,彷佛放弃了抵抗的念头,认命地接受挟制。   “你运气不坏,今晚咱们有大事要干,我没那个闲情逸致干你,或欣赏你被一群肮脏乞丐奸得哭天抢地。也许改天再说。”鬼先生敛起笑容,瞥一眼几上线香,沉声道:“回头去找薛百縢,确保你俩能准时抵达集合处,莫教盟会的召开生出什么差池;待推举盟主时,你明白五帝窟该选什么人。”   自亭檐幽影下望出去,隔着一条笔直大道,对面漱玉节双手握拳,娇躯不住剧烈颤抖。虽然距离甚远,理当听不清她的呼吸心跳,但鬼先生彷佛感觉得到,她自胸臆间迸出的呑声呜咽,嘈嘈切切地撞碎在咬紧的贝齿间,带着莫可名状的痛悔与不甘。   何其悦耳动听啊!他忍不住笑起来。   ◎◎◎   符赤锦被挟于铁臂僧袍之间,沿途劲风猎猎,直刮粉面,痛若针攒刀剜,难开嘴眼,遑论视物出声。也不知跑了多久,风咆忽靖,衣发逆扬,娇美的少妇顿觉身子一轻,尙不及惊呼,已被人轻轻放落在浸露的绵软草垫上。   睁眼I瞧,那巨灵铁塔般的魁梧身形远远走开,盘膝坐于I株枝叶扶疏的大树下,不消多看,也知正在运气疗伤,逼出聂冥途的阴损爪毒。以“狼荒蚩魂爪”昔日恶名,南冥恶佛能坚持到此地才祛毒,修为之深、躯体之强横,足令宝宝锦儿咋舌。   虽然此人为了救她,不惜与狼首聂冥途大打出手,但光凭“南冥恶佛”四字,便足以教人绷紧神经,打点十11分精神;在昔日的“天下第一恶汉”——也有主张是“天下第一疯汉”的——面前,善良简直不直一哂,感激更是贻笑大方,恶佛性子一来,说翻脸就翻脸,便是徒手将她扯个四分五裂,半点也不奇怪。   符赤锦不敢轻举妄动,维持撑臂坐起的姿态,以免惹动疯汉杀机。   只是不知为何,端坐树下、闭目调息的恶佛,看来竟有几分阿罗汉的模样,偶尔一缕穿透叶隙的月光,照在他那黥着大片鬼青、横眉竖目的黝黑面上,却不觉如何狰狞,倒像入定一般。符赤锦想起他与聂冥途反脸之前,开声吐出的那句“阿弥陀佛”,透体撼地的刚猛之中,似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思之令人心旌动摇,不可遏抑。   说不定……说不定在他发疯以前,也曾是个好和尙罢?   头顶月影略斜,符赤锦想起一个时辰的限制,不禁有些着慌,一时心中没有主意,摒着呼吸四下张望,甫一动恶佛便睁开眼睛,沉道:“此毒无碍,少时即解,女施主尽可自去,毋须挂怀。”嗓音如石磨碾铁,震得女郎半身酥麻,血气微晃,暗自吐舌:   “你也想得太美啦。我是不敢走,可不是怕你死在此间。”毕竟没有与他撕面叫板之必要,强自镇定,以免一不小心激得他疯病发作,只怕要糟,微笑道:“唯恐那聂冥途又来,奴家本事虽低,亦愿替大师护法。待大师的身子恢复些个,再结伴同行。”   寥寥数语,以退为进,送上一顶“大师”的高帽,又显得自己十分仗义,不枉适才蒙他出手;万一南冥恶佛脑子不甚清楚,将伤势和盘托出,要打要逃,也多几分把握。   岂料恶佛置若罔闻,言罢继续闭目调息,当她是空气一般,约莫盏茶工夫,他黥满鬼青的光秃脑门上窜出屡屡白烟,伤势居然大见好转,符赤锦暗叫不好:“早知如此,方才应该撒腿就跑。这下教他逼出爪毒,我便是想跑,却也迟啦。”勉强挤出一抹笑容,讨好道:   “大师佛门修为如此深湛,无怪乎不惧邪毒。”   “毒便是毒,岂有邪正?”恶佛睁开眼睛,低沉磁震的嗓音令她头皮发麻。蓦地心头一动,似有什么被触着了,喃喃冲口道:“是了,我见那聂冥途使的,似也是佛门武学。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邪正是空,好坏亦是空。”恶佛振袍起身,拍了拍背上为铁汁所封的妖刀赤眼,沉声道:“世人皆说此刀至恶,害人无数,我背它的时日不短,却不知恶在何处。”赤眼刀嗡嗡低发,彷佛生出共呜;几乎同一时间,符赤锦袖中香继亦随之同响,却是囊中贮放的“幽凝”刀魄所致。   “眞正的幽凝刀魄,始终在你游尸门中,自三十年前的妖刀战后,不曾流入江湖。”恶佛垂落炯炯有神的铜铃锐眼,注视着红衣少妇,正色道:“于灵官庙中杀人无数的,却又是谁?他们说‘幽凝擅控人心,执者必失’,是对还是错?”   符赤锦亦觉其中疑点重重,偏偏大师父又不肯说明清楚,只说这枚刀魄影响人心的威能,胜过其他妖刀所藏,携带时切不可胡思乱想云云,令人好生气恼。此际听他一说,忽生敌忾之快,美眸滴溜溜一转,拍手笑道:   “我明白啦。幽凝是空的,人心也是空的,执者所失,不过是因缘和合,自与幽。凝无涉。你那赤眼也是一样。”   南冥恶佛定定望着她,浓眉微蹙,又有一丝恍悟似的诧然,半晌都没说话。符赤锦正懊悔自己多口,好端端的干嘛非招惹一名疯汉发癫不可,却听他缓缓道:   “我读佛经,一意破空、破假、破执中,座师却说:‘汝昨日是魔,今日亦是魔!’数十年来皆如是。女施主三言两语解破迷津,举重若轻,可谓佛缘深厚。阿弥陀佛!”双手合什,朝她长揖到地。   符赤锦既是错愕,又觉好笑,耍耍嘴皮罢了,这也叫佛缘?不禁嫣然,惊惧之心去了六七成,抿嘴道:“大师说话,同我认识的一名老书默好像。我那位朋友若是剃光了头,穿起袈裟,倒有几分和尙的模样。”   南冥恶佛顶礼完毕,大步流星地起身赶路。符赤锦内功修为不如他,却始终追在他身后三丈处,不曾落单,心知他有回护之意,以免少妇再遇狼首魔君之流;感激之余,暗忖道:   “看来这南冥恶佛消失三十年,是受高人点化,居然从此转了性子,成了货眞价实的大和尙。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却不知谁有这般通天本领,能使天下第一恶汉,硬生生成了有道高僧?”   路观图上标注的集合地点,乃一片覆满藤花的幽僻山谷,壁削嶙峋,浑无着手处,难以攀爬。按先前胡大爷的推断,此地应是天罗香的秘密老巢冷炉谷,只是鬼先生并未明说,众人亦不知晓。   他提出了一个看似对自己极为不利的条件,须得众人皆至,这场盟会方有召开的可能。在符赤锦看来,若聂冥途堵上她时恶佛未及出现,又或两人鏖斗的结果祭血魔君没有插手,鬼先生便已竹篮打水两头空,这般辛苦设计、动众劳师,全都打了水漂。   以游尸门的立场,要是七玄大会最后胎死腹中,恐怕连再见紫灵眼一面亦不可得,她才与白额煞、青面神分作两路,将追踪鬼先生的重责大任交付他人,或能从这一路上,觅得若干蛛丝马迹也说不定。   对一向低调隐世的游尸门,鬼先生算稳稳掐住了软肋,符赤锦与1一尸是非来不可。那么……对其他人呢?   南冥恶佛偕符赤锦齐至,万料不到接着现身的,居然是狼首聂冥途。   他身上衣衫虽破破烂烂,连靴鞋都丢了,赤着一双骨节棱凸、趾爪尖黄,宛若兽足的干痩脚板,面孔轮廓倒已不见一丝兽形。符赤锦分明见他的手臂被恶佛绞得扭曲变形,宛若珊瑚枝一般,此际却看不出异状,这份妖孽般的复原能力甚至超越了白额煞的强横兽体,对《青狼诀》的妖异咋舌不已,却见聂冥途眨着一双青黄异瞳,伸出灰浓的舌尖舔舐嘴唇,嘿嘿笑道:   “这么巧啊,南冥,咱们又见面啦。方才那架没打完,咱们一会儿再打过。”   南冥恶佛沉立如铁塔,浓眉垂落、虎目半闭,似在养神,并未理会他露骨的挑衅。要不多久,鬼王阴宿冥也来到现场,油彩绘面下的晶亮明眸环视现场,冷哼一声:“就你们几只小猫?狐异门这个脸,可丢得大了。”   若耿照尙在,媚儿的动向就不是问题——符赤锦心头一痛,尽量不想,将注意力集中在现场形势的分析。三冥齐至,代表于满足“召开盟议”的严苛条件上,鬼先生起码过了集恶道这关。   南冥恶佛似已非当年那个专杀僧尼的噬血疯汉,由封印赤眼和搭救自己二事看来,极可能是站在反对方。聂冥途因祭血魔君保住一命,魔君若不欲联盟,大可袖手,狼首一死,“全员齐至”的条件再难达成,同盟毋须再议;况且,只有意在盟主宝座之人才须拉联盟友,祭血魔君就算不为自己,也必有支持的对象,其立场不言自明。聂冥途得他帮助,意向自与魔君一路。   媚儿则是三人中最难捉摸的变量。   她说不上精明,关键时刻却常有惊人之举,符赤锦本以为她会中途拦路,抢一柄妖刀傍身;携带幽凝刀魄孤身上路,多少也有些诱她上钩的意味。若能与她面对面恳谈一番,或有说动她加入己方的可能。   岂料媚儿从头到尾都没出现,此际现身,也不像抢了别把妖刀的模样,这么一来更难捉摸,万一她发起鸡瘟,决定同聂冥途连手,则集恶道这一支将押下“赞成同盟”,怕连推举盟主时,亦是阴谋家的囊中物。   风中刮来一股浓烈的兽臭,蓑衣编笠、背负釉瓮的大汉出现在符赤锦身后,迎着她询问的目光,以极小的动作摇了摇头。   那就是跟踪失败了。若非鬼先生摆脱尾随,便是中途不曾出现小师父的踪影,以致无从下手。看来,在“赞成同盟”上,他也得到了游尸门的一票I符赤锦咬紧银牙,指节捏得微微发白。   聂冥途乜眼瞧着,忽地诡秘一笑,怪声道:“等了忒久,还来不到一半儿,我看这捞什子盟会也不用开啦。胤家小子估计羞得没脸见人,索性不来了,老子可没这般好打发。哪个想随老子瞧瞧‘龙皇祭殿’,开开眼界?”拨开洞口垂落的厚厚花藤,作势欲入。   “主人未至,狼首不嫌唐突么?”   阴阳怪气的嗓音,来者正是血甲门之主祭血魔君。   聂冥途“嘿”的一声,转过一张杀气腾腾的狰狞笑脸,青黄妖瞳闪烁着骇人异光。“你先走一步,反倒比我来得晚,中途肯定是偷俏寡妇去啦。五帝窟那个水灵水灵的美貌宗主呢?你是先奸后杀,还是杀完放凉了才干?”祭血魔君冷哼一声,似连答话都嫌污口,见他未轻举妄动,不再搭理。   符赤锦都胡涂了。听聂冥途的口吻,比对南冥恶佛还不客气得多,话中之怨毒不忿,显然梁子结得不轻,却不知是在魔君出手相助之前,抑或之后。   “多谢狼首关怀,妾身一路平安,想是魔君刻意留手,未施全力所致。”   (骚狐狸果然来了!)   符赤锦回过头去,但见月下一抹凹凸有致、曲线玲珑的绫白衣影袅娜而来,笼发及披肩的曳地乌纱随风轻扬,飘飘然宛若仙子凌波,当眞美得出尘脱俗,不可方物,却不是漱玉节是谁?   她多少是希望薛老神君半途说得骚狐狸回心转意、双双回转环跳山,莫蹚这淌浑水的,如今看来,是小瞧騒狐狸的权欲心了。漱玉节之言,挑明了祭血魔君曾对五帝窟出手,身畔却未见老神君,薛百塍所携的“食尘”却负在她身后,宝宝锦儿不由得蹙眉,心中正自不祥,蓦听聂冥途笑道:   “薛百膳,你有这么个风流可人的俏宗主,难怪活到这份上了还舍不得退,没吃到嘴里,死了都不甘心哪。”“   泼喇一声,矮小精瘦的葛衫老人拨开灌木丛行出,冷冷说道:“聂冥途,你三十年未现江湖,只练成了一张其臭不堪的嘴皮么?”来向却与漱玉节不同,明显是分作两路,各自行动。   符赤锦正觉奇怪,薛百膳走下斜坡,径自停步,隔着偌大的场子与漱玉节遥遥相对,并未到她身边。漱玉节从容自若,随手将食尘刀解下玉背,微笑道:“有劳老神君了。”扬手掷刀,食尘连鞘飞过三丈来长的距离,“嚓!”刀首没入地面,微微颤摇。   薛百媵面无表情,足尖往鞘锷间一蹴,食尘刀离地连转两圈,落于老人肩后。他抄起系带缚紧,却避过了漱玉节着手处,阴沉的目光未有须臾离开过漱玉节的面孔。瞎子也看得出,那是面对仇敌的眼神。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薛百膳若想阻止七玄同盟,按鬼先生自绊马脚的规矩,只消扬长而去,骚狐狸便是馋涎流满一地,也吃不了这块糕。照理漱玉节该紧紧把握住这位耆老,决计不可能与他分道扬镳,增添会合的变敫;就算祭血魔君半路施袭,要想稳稳压下二人连手,绝非易事……符赤锦都想胡涂了,只觉所见无一事合乎情理,偏又眞走到了极端,不明白何以不到一个时辰内,能有如许惊人的变化。   而更惊人的事还在后头。   两列系着斑斓彩带的蒙面女子齐齐开道,为首之人高喊:“蠕祖驾临,玉面长青!”嗓音清脆动听,显是正当妙龄。一名身长出挑、曲线毕露的健美女郎持杖而出,所着正是那袭金光灿灿的异域金甲,只不过加了件缀有兔绒的猩红大氅,似欲稍掩周身暴露的雪肌。   符赤锦只见过玉面蠕祖两次,一是救援慕容柔的城外废驿,一是火海滔天的血河荡当夜,算不上熟稔,眼前的高姚女郎身形虽与雪艳青相仿——这在女子中不算常见——毋须胡大爷事先警告,光凭女子的直觉,也能察觉此姝与雪艳青之间的差距。   刻意放落的长发,缀着兔绒的猩红披风……都比雪艳青更有女人味。与对自己的女性魅力浑然不觉的雪艳青相比,女郎揉合了英风柔媚,力量和美丽在她身上得到完美的平衡;同样是高眺健美,她的体型也较雪艳青更丰腴一些,胸脯与臀股都有肉得多。   这微妙的差异,只女子能察觉。符赤锦正打算瞟一眼骚狐狸的表情,以左证自己的推论,戴着半截蛛纹覆面巾、露出尖细下颔的“玉面蠕祖”已走出群姝簇拥,立于人前;两人目光交会,微一错愕,竟不约而同地大惊失色!   ——染红霞!   符赤锦张口欲唤,所幸灵台一霎清明,及时咬住嘴唇,并未出声。扮作“玉面蠕祖”的染二掌院亦是神情激动,彷佛一瞬间从冷冰冰的精美瓷偶变回了人,如花玉靥骤尔灵动起来,眸中彷佛闪过万语千言,只恨当着众人之面,无从述说。   二掌院与耿郎同埋骨于莲台之下,既未寻获残肢,复又发现地底潜道,尙有生还的可能;如今染红霞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那么耿郎……宝宝锦儿头皮发麻,若非念着小师父的安危,且有一阻鬼先生阴谋的重责大任在身,几乎想不顾一切冲上前去,与她问个分明。   染红霞心潮澎湃,并不逊于她,毕竟在一众妖魔鬼怪间忽遇旧人,要比“他乡遇故知”更令人激动。然而对周身形势之险,她所知更甚符赤锦,丝毫不敢大意,与她交换了个了然于心的眼色,微微一颔首,眸子望向阴宿冥处。   符赤锦一怔,忽明白过来,不由狂喜,但见媚儿朝自己点了点头,费心重绘油彩的俏脸上抿着一抹笑,胸中莫名地涌起一阵激昂感动,又有几分安心之感,明白自己不是孤伶伶一个,为了耿郎,她们都愿意捐弃成见,携手合作——   为了耿郎。   就像……他还在身边那样。   少妇忍着流泪的冲动,伸手轻按胸口。掌底温温的,隔着娇绵伟岸的奶脯,她已许久不曾如此深切感受心脉跳动的力道,有些沉睡的、甚至以为已凋萎成灰的倏又复苏;这段日子以来,这是她头一回觉得自己还活着,眞眞切切,无有虚假。   就像他还在身边那样。   “玉面蠕祖”的出现,一举攫获众人注目。比之阳刚味十足、予人中性之感的雪艳青,染红霞这个冒牌货无疑更加美艳动人,偏又不失勃勃英气,混合成一股高贵气质,虽无“皇者威仪”之慑人,单以魅力言,却也相距不远了。连言语下流的聂冥途,一时也忘了消遣她衣甲暴露、任人亵观,默默望着她行至前沿,回神才冷哼一声,似是感受威胁,不欲自辱。   染红霞重燃希望,一身正气凛然,眼见镇住了场面,正想开口说几句话,乘机挟带些讯息教符赤锦知晓——起码得让她知道耿郎还活着——忽听身后一声轻咳,一人拄杖而来,朗声道:“天罗香雪门主率八部护法齐至,狐异门胤门主何在?”却是蚍狩云。   染红霞一凛,心知良机已逝,只得闭口。华服老妇走到她身畔,俯身行礼,低道:“万劫何在?”染红霞下颔微抬,朝身后一比,八名女郎抬着一口铁链圈绕的木箱,与先前贮放妖刀万劫的相似。   这支仪仗队原本便安排在水道附近,用以接应蠕祖之船。染红霞与媚儿分开之后,循水岸回到冷炉谷附近,按原本计划来到集合处,反倒抢在姥姥前头。蛾狩云与抬棺郭的女郎交换眼色,心知她所言无差,又问道:“有受伤否?”染红霞摇摇头“   聂冥途嘿嘿冷笑。   “你急什么呢?蚯狩云,怕耽搁阳寿么?你才刚到,咱们可是等久啦,还轮不到你抱怨。况且,便不算狐异门,六玄尙有一家未到;人家要是不来,胤家小子也不必来了。”舔舐嘴唇,似回味着那女郎的汁甜肉香。   蚍狩云听他问得恶意,复见那股掩不住的畜生馋相,料想女郎未出现在约定之处,定是遭了这厮毒手,又痛又怒,面上却不露声色,淡然道:“一个时辰的期限未至,狼首若不怕耽搁阳寿,不妨再稍等片刻。”她安排的暗桩与天罗香大队分道而行,以免启人疑窦;刻意晚来,也是一种策略。   但鬼先生显然是等不及了。   藤花拨开,他修长的身形自洞口出现。众人目光齐转,鬼先生一贯享受这种众所瞩目的感觉,怡然道:“没想到诸位如此赏脸,居然都到了,可见团结一致、齐心抗外,的确是七玄的道路。今夜所议,必影响千秋万代——”   “你要不先等人齐了,再唱这一出?”聂冥途冷笑打断,丝毫不留情面。“距一个时辰的约期,剩不到盏茶工夫了,兴许是老狼眼力不成,这满山遍野的,也没多瞧见一只鬼影,怎么看都是桑木阴的小花娘跑啦。虽只差得一人,可惜你话说太满。”   比夜视目力,要说“照蜮狼眼”不成,举世都是瞎子了。祭血魔君对他复元之快,本还有几分狐疑,见聂冥途调伲鬼先生的模样,心念一动,勃然大怒:   “混账!这厮死性不改,又吃了第二名暗桩!”料不到聂冥途疯癫难制,竟尔到了这等境地,打碎他四肢关节兀自不怕,哪壶不开专提那壶,铁了心捣乱,若非碍于四周耳目,便要动手除掉这个大患。   鬼先生正要发话,蓦地甬道里亮起一盏大白灯笼,糊纸面上所绘,正是代表桑木阴的建木标记,聂冥途得意洋洋的衅笑凝于面上,眉目一狞,忽转狠戻,祭血魔君转念恍然:“若假扮桑木阴的,原是天罗香之人,无论聂冥途那下作畜生吃掉几个,总能源源不绝补上。胤家小子好算计!”忍住笑意,拿眼乜着冷笑不止的聂冥途。   鬼先生微微一笑,以几难察觉的动作瞥了纸狩云一眼,从祭血魔君这厢,瞧不清只狩云的反应,灰发似动了一动,难辨是颔首抑或摇头,鬼先生却已转过视线,朝众人朗声道:“诸位以实际的行动表明了意向,决定七玄联合与否的盟会,即于今夜展开。诸位随我前往龙皇祭殿,以竟千秋难全之大功,请!”   第百七四折、桐乡鼎鼐,问钼何出   许久以前,阜阳郡三合镇由一处小小河埠摇身一变,成为东海水道上的转运枢纽,舟楫相邻、帆影接天,水陆运输络绎不绝,东海经略使于是上奏朝廷,将这个兴起不过数十年的小镇升格为“县”;若继续发展下去,三合县晋为郡治、乃至更上一级的州治,没准在这一辈的阜阳耆老有生之年,便能看到。   可惜满邑繁华,却只为一家昌盛。枝干既倾,茎叶遂风流云散,若非还留了块半死不活的老根垓,此际的三合县便如淤成一片芦苇浅滩的河港般,渐渐走出人们的记忆。   “我家乡穷得很,唯二座象样的屋舍,乃是二社祭神的土地庙,入口两扇门扉髹着朱漆,是整片灰黄村落里仅有的颜色。”推着竹轮椅的紫膛儿脸汉子说着一笑,露出怀缅之色。   “我一直以为,红色是大富大贵之家才有的,从前听人说起阜阳港,都以为是一片几十里的朱红,延至天边,就以为是繁华啦;如今想来,眞个是目光如豆。”   “这话倒也不能算是错。”轮椅上的老人轻哼一声,淡然道:   “从咱们方才下船的码头到这里,昔日都是秋家的内港。看到这些个油桐树没有?这便是秋家的院墙,桐林到哪儿,秋家圈的地就到哪儿。”   高逾两丈的油桐树密密并植,一路从水边延伸至此,便没有几十里路,十数里总跑不掉。况且桐林并非止于此间,直到地平线的彼端都能见到巴掌大的肥厚叶片铺缀如盖,这“树墙”圈起的范围说是一座镇子,也毫不为过。   紫膛大汉瞠目结舌,苦笑道:“这才叫‘目光如豆’。大富人家的作派,实非下官……呃,实非在下所能臆想。浮鼎山庄威名赫赫,我总以为是黑瓦白墙的大庄园,不想秋老庄主居然以树为墙,任乡人出入自由,这等胸襟气度,难怪能以一介豪商的身份,赢得偌大江湖声名。”   “过往在码头那厢,确实有座大宅邸,码头连着河港,不过园中一隅。抗击异族之际,为抢修营垒,军需甚急,秋老庄主遂将宅邸拆了,不留一木一瓦,悉数装船顺流而下,才保住了阜阳大营。”老人抚须道:“若非异族北撤,再拖得月余,怕营碧又挺不住了,连这厢的屋舍都得拆了应急。”   秋家的庄园里多建高楼,所用木料础石不同一般,拆来修葺营砦,要比临时伐木采石合用得多;就地拆了,就着内港装船发进,两日之内必可抵达东军重要的抗北基地阜阳大营,再没有比这更及时有力的后援。   进攻如摧枯拉朽般的异族大军两度奇袭阜阳,终究没能踏平独孤阀的据点,东军在随之而来的央土大战中,能拿得出如许筹码,源源不绝地投入兵力,阜阳两战毁之不尽的坚城壁垒,不能不说是扮演了关键的角色。   “如此看来,这位秋老庄主虽不会武,却比江湖人更重情重义,豪迈慷慨,可惜无缘识荆。”紫膛大汉不禁感叹,面露一丝神往。   “那是你运气!”老人哼笑。“秋拭水行事说话便如一阵风,那个急啊,怕连家门都还没报完,他便踩着你的脸风风火火去远啦。”那中年汉子摸摸鼻子,讷讷道:“那也同台丞您差不了多少……”老人斜乜道:“怎么我踩过你的脸么?”汉子连称没有,不敢再说。   这一前一后推着轮椅的两人,自是萧谏纸与谈剑笏了。   离开四极明府后,过没两日,老台丞便说要走一趟三合县,谈剑笏身为台丞副贰,向以“老台丞的双腿”自居,岂肯让他自来?无论老台丞如何冷嘲热讽,都坚持要替他推轮椅,萧谏纸懒与他缠夹,两人连院生都未带,径雇船家往阜阳出发,舟行一昼夜,平明方至三合县。   阜阳码头淤积大半,只泊得小舟,几已看不出港口的模样;登岸后只见脚夫三三两两,连一家能问话的茶铺也无,幸而萧谏纸熟门熟路,随意指点,两人沿着蓊郁的油桐道一路蜿蜒,见道旁有座粗陋木棚,远方林叶扶疏间,似有黑瓦连绵,谈剑笏心念一动,喜道:   “台丞,前头有座宅子,不定便是秋家人所居。”   萧谏纸尙未开口,背后传来一阵嘻笑哄闹,不消回头,也知是大队人马从港口方向行来,不知是什么来路。老台丞疏眉微骤,阻了想让这帮外地人噤声的副手,一指木棚:“先歇会儿。”谈剑笏会意,将轮椅推至棚底。   那伙人自路的彼端涌出,熙熙攘攘,竟也朝木棚来。谈剑笏一凛,为护老台丞周全,暗自运起“熔兵手”,提高警觉。萧谏纸蹙眉道:“瞎紧张!你瞧瞧这些人里,有几个会武的?”   谈剑笏定睛一瞧,见走在队伍最前头的,乃是一乘八人抬的软轿,抬轿的脚夫中有几张熟面孔,适才码头上曾见,约是本地人;八名脚夫抬轿上肩,仍被压得汗流浃背,盖因轿上之人委实太胖,瘫似一团肉墩,谈剑笏多瞧了几眼,才约略看出人形,喃喃道:   “这人怎……怎能吃成这样?”   “泰岳压顶,亦有性命之忧。”老人哼笑:“你别说这是武功啊!”   无论是轿上的胖公子、抬轿的脚夫,抑或一旁打着伞盖遮阳的家人伴当,都不像身有武功的模样。队伍中唯一的练家子,乃是一名黑衣黑靴、手提黑剑,瘦如竹竿也似的青面汉子,细目微眯,眉飞入鬓,整个人宛若一柄脱鞘而出的利剑,剑气隐隐成形,周遭五尺之内无人敢近,莫不远远避了开来。   他周身皆黑,却有一头焦黄干枯、灰白相掺的薄发,年纪不大,形容却隐现衰老,也算生就一副异相了。   “雇得这般高手傍身,”老人冷笑:“可见家资甚厚。还是世道眞有这么乱,非贱卖技艺不能养家活口,求一温饱了?”谈剑笏想起台丞的郁郁不得志,低道:“这是人的德行,未必与世道相关。”老人遂不再言。   大队入棚,那肥胖青年瞥一眼推着轮椅的主仆俩,蔑笑:“他妈的,一条腿都进棺材了,还巴巴地跑来瞧美人?你下边儿不行啦,糟老头!”环轿的伴当们无不哄笑,讨好之意溢于言表,倒是脚夫脸色都不好看,不知是抬得辛苦,或觉受了什么冒犯。   一名身穿锦袍、蓄有燕髭的中年人赶紧上前,冲萧谏纸长揖到地,恭敬道:   “我家公子乃性情中人,豪迈潇洒不拘小节,行走江湖惯了,言语上难免有江湖人的习气,非是有意冒犯,还请明公恕罪。”谈剑笏本在气头上,闻言微怔,暗忖:“这人好利的眼!我请台丞扮作商旅,他却一眼看出老台丞有功名在身。”料想应是台丞内质焕发、英气逼人所致,忽觉这帮人也不是那么讨厌,非粪土污墙,勉强可教。   萧谏纸不卑不亢,淡然道:“先生客气了。贵属车马甚众,此间腹笥有限,我主仆二人只须月角遮阳,少时即行,未敢耽搁诸位。请。”中年人连称不敢。萧谏纸一挥手,谈剑笏会过意来,推轮椅至檐下,将空间悉数让出。   “明公”二字,乃是对有名位之人的尊称,那中年人见萧、谈二人形容,受主子言语之辱却未勃然色变,光是这份气度胸襟,决计不是普通的客商;扮作客商模样,是不想以本来身份示人,赶紧出面打圆场,让彼此都有台阶可下。   轿上的胖公子一颗心早不在此间,但毕竟是豪门出身,听亲信口称“明公”、对方竟未推辞,心中纳罕:“莫非眞是哪个致仕的大官?”总算稍稍收敛,干咳几声,对锦袍汉子道:   “徐沾!美人儿不知几时出来,快摆布些吃食酒水,干等多无聊!”瞥一眼棚檐下的萧谈二人,努嘴道:“别说本少爷小气啊,见者有份,都让吃上。”   被唤作“徐沾”的锦袍汉子躬身应喏,命下人铺开锦布,自木盒里取出熏鸡炙鹅、放冷的羊羔肉条、面饼酒水等,敢情眞是来郊游野餐的,准备周全。   脚夫们也都分到了面饼,谈剑笏则婉拒了徐沾亲自送来的食物,徐沾丝毫不以为意,只留下两只精洁木碗,低声道:“明公若不急着离开,一会儿能用得上。”   谈剑笏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见老台丞使了个眼色,忍着满腹狐疑,道谢收下。   不一会儿工夫,又来两拨人马,同样是大队簇拥,为首的也都是衣着华丽的富户公子,似与那胖公子相熟,好友见面,少不得一番亲热。“宁少君,你那‘锦春水停’别墅便在左近,不想却来得比我晚,莫非是昨晚那个小花娘忒厉害,弄得你下不了床?”   “梁公子说笑了,区区小婢,我还没放在眼里。但那小丫头着实不坏,鲜滋水嫩的,肌肤滑腻得紧……”被唤作“宁少君”的青年公子舔了舔嘴唇,似是回味无穷,忽想起在友朋面前,可不能显出依恋之色,以免教人小瞧了,把脸一垮,佯嗔道:   “梁少,此番前来,我可是冲着你的金面,否则这种乡下地方,连听名儿都嫌污耳,专程跑来还败兴而归,那可眞是笑掉人的大牙,丢脸到家啦。”   那肥胖的梁公子哈哈一笑,“唰!”一声拢起玉骨折扇,横在两头猪尸交迭似的大腿间,宜然道:“这话不能白说,得赌!一会儿宁少君若觉不値,这便输与你如何?”那玉牙扇骨乃是上佳的羊脂玉,莹润生辉,的非凡品,只是搁在梁公子的腿上,不知怎的看来有几分牙签的错觉,彷佛突然缩小了似的。   宁少君出身祈州富户,怎么看得上这种小玩意?轻哼一声,颇有些不悦。   “梁少,不如我直接认输罢?这等花红,我能输几箧给你,此后就不必赌啦,大伙儿省事。”   梁公子笑道:“宁少君误会了罢?这不是扇儿,是马厩的横栏。我同少君赌厩里的物事。”宁少君闻言色变,定了定神,涩声道:“哪……哪一尊?”梁公子怡然道:“少君是问哪一匹罢?我记得少君素爱‘超光’,但‘翻羽’姿态灵动,宛若翔空,亦是气象万千,八尊齐列,宛若苏生……不如,就赌这两匹可好?”   宁少君若非踞坐于下人铺设好的迭席之上,这下只怕要翻身栽倒,好不容易稳了稳身形,不禁两眼放光,忍住雀跃,颤声道:“梁少,你是认眞还是说笑?”   梁公子倨傲一笑,哼道:“我梁斯在说话,什么时候开过你的玩笑?”说着伸出新炊白薯般的肥胖手掌。那宁少君见状大喜,忙与他击掌为誓:“一言为定!”   片刻又觉不妥,迟疑道:“梁员外若不肯割爱,怕梁少亦无良法。”   那梁公子梁斯在冷笑:“你怎知我一定输?”旁人见他似动了怒,唯恐场面闹僵,赶紧把盏来劝。那宁少君自知家底毕竟比不上泾川梁氏,梁斯在若赌输了要赖账,实也奈他无何,只得一笑,与众人一同吃酒。   谈剑笏远远听得二人对话,心念一动:“梁员外……这厮是梁裒的儿子?”与萧谏纸交换眼色,心知所料无误,难怪这些富少目中无人惯了,原来背后有偌大靠山。   梁滚乃越浦城尹梁子同的族兄,此人考不上功名,却继承了泾川梁氏的偌大基业,在三川粮行中颇有地位。他不但资助梁子同应举,甚至以粮捐官,补了个员外郎的京职做做,虽没几年便致仕还乡,时人皆以“梁员外”呼之,认为他与央土任氏的关系密切,暗地里替中书大人担任东面的周旋应对,东海乡绅有什么要“上达天听”的,泾川梁氏便是门路。   慕容柔拔掉了梁子同,却无法将遍布东海水陆各码头的钱粮往来一并根除,毕竟梁裒做的是规矩生意,股东里不乏平望显贵,甚至连西山、南陵等都有一份,若非证据确凿,不能轻易出手。梁裒对身陷囹圄的族弟梁子同,似也不怎么上心,迄今全无动作,慕容连见缝插针的机会也无,只能暗骂一声“老狐狸”,继续等待机会。   这梁员外除了有个手绾三川总要的城尹族弟,以及深厚的官商背景之外,最负盛名的,便是他收藏的“白玉八骏”。这套羊脂玉马共六十四尊,描摩八骏八势,据说一组八尊齐列,便像突然活起来,令人不由生出“玉器化马”的灵动之感,堪称栩栩如生。   而全套六十四尊任意打散次序,杂作一堆,仍能依首尾身躯等各处特征,轻易辨出“绝地、翻羽、奔宵、超影、逾辉、超光、腾雾、扶翼”等八骏,决计不会弄错,则又是这套宝器的另一神奇处。   出于青鹿朝大匠的“白玉八骏”传世逾千年,六十四只玉马因战乱之故散离各地,梁裒费了极大的心力,一一搜集。有人说此套玉器上应我朝肇兴,才得周全,朝廷应下旨收回,太宗孝明帝斥为无稽,进言之人因此获罪,贬至远方,“白玉八骏”的声名由此益显,传为美谈。   那胖公子梁斯在虽是梁裒的独生爱子,眞要赌输了这套连天子都夺之不去的玉器,不免遭梁员外打断猪腿,是以宁少君有此一问。   谈剑笏忍不住犯疑:“这帮公子哥来此做甚?梁斯在甘以老爹的命根子‘白玉八骏’为注,也要赌一口气……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値’?”却听另一名世家子笑道:   “我已听梁兄说了月余,此姝国色天香、不似人间应有云云,心想梁兄多识美人,早已见怪不怪,能勾了他三魂七魄去的,再不来瞧瞧,爹娘岂非白生我这双眼了?”众人皆笑,连宁少君都陪着笑了一阵。   谈剑笏一怔:“女子有什么好看的?”   他对女色兴趣淡薄,也辨不清美丑,忽觉这帮有钱人如此无聊,财富集中到他们手里,实是家国不幸。忽听梁斯在语声一颤,陡地拔尖:“来……来啦!”胖大身躯欲起,左右赶紧来扶,但两人怎抵得住神猪般的梁公子奋力撑持?霎时肉山倾垮,崩压一片,原本就着美酒佳肴围坐于迭席的富公子们忙不迭走避,场面乱成一团。   谈剑笏顺着梁斯在肥短的指尖望去,赫见另一头油桐小径底,冒出一顶紫花伞盖,缎面缀着一朵朵细碎白花,伞缘的明黄流苏随风轻晃,说不出的优雅好看。要不多时,伞下人半身浮出,却是两名中年仆妇,一人提着水桶杓子走在最前头,另1人则举着一面陈旧的青旗布招,其上斜斜绣着三绺“川”字形的白色波纹,似云似水,笔触朴拙,要说是装饰纹采,却稍显单调了些。   算上后头撑着华盖的,不过区区三名婢仆,这排场比之木棚底下的任一家,只能说是寒酸可怜。然而正因为瞧不清居间的主儿,这些外来富户不分主从,无不引颈翘首,争睹令过尽千帆的泾川梁家少主如此色授魂与,念念不忘的,究竟是何等绝色───   不知是那女子太过娇小,抑或仆妇个个高头大马,及至木棚之前,始终无法窥得全豹,只见得裹着译裯白纱的身段若隐若现,着珍珠色绣鞋的小脚儿宛若莲瓣,浑圆的脚背白皙如雪,眞个是明艳无俦,非同一般,人人被撩拨得心痒难搔,棚底一片热浪滚动,伴着嗡嗡絮语,颇有山雨欲来之势。   当然,除了争睹绝色的期盼好奇之外,也有不少人是半信半疑,总觉得期待越高,不免失望越深,甚至打着看好戏的心思,专等梁斯在出糗的。那宁少君便是一个。   他出身祈州大户,家里是当地布行魁首,与娇生惯养的梁斯在不同,二十岁上父亲便将他派往南部的布庄分号,多经历练,也算是名生意人了,与梁斯在交游,无非想把脑筋动到泾川梁氏头上,以企能多捞几间分号、乃至股东来,也想从这个吃米不知米价的花花太岁身上揩些油水入袋,荒淫度日不过是为了投其所好,逢场作戏有之,但平日并不好这口。料想今日同席的王、张、廖、简几位亦若是。   “白玉八骏”哪怕只得一座,这花红都比他当初设想的好上太多。   宁函青打定主意,一会儿来的便是月宫姮娥、仙阙素女,也要咬死“不値”二字,硬拆他一匹六十四骏来,梁员外若想赖账,少不得要吐出足数的资酬,才能堵宁家之口。这下子,他朝思暮想的央土分号……不!是规模首屈一指的京号布庄,亦有实现的可能!   忍着满胸踌躇,他抬起视线,忽尔一怔。   被三名仆妇簇拥而来的女子,果然生得娇小,一袭湖水绿裙裳,上披一件滚青边的玉色羽花褙子,露出饱满结实的蛋青色抹胸;尽管脑后松松挽了个髻,系着青带结子,乌缎般的秀发仍垂至臀后,可见其长,说是“云髻雾鬟”也不为过,衬与巴掌大的小脸、尖细的下颔,精致得难绘难描,只能说是造化天工。   少女身段纤细,腰间系一条与抹胸同色的蛋青丝绦,尽显蛇腰一束,却无瘦削之感,只觉玲珑;胸臀起伏骄人,明明鼓胀胀的甚是丰盈,却不觉肥腴,或因水一般的削肩甚宽,兼且双腿比例修长,将整个身板撑了起来,这稍嫌熟龄的玉色褙子穿在她的身上,只见青春曼妙,毫无扦格老态。   “娇小”与“修长”两种看似相悖的概念,于此达成了难以言喻的巧妙平衡,稚嫩与成熟、柔弱与尊贵……随意落眼,都能在少女身上找到矛盾而又调合的对立反差,也使得她在美貌之外,周身充满了神秘难言的气质,令人难以移目。   宁函青不算阅女无数,也知少女年纪甚小,其眞实年龄,应低于外表所见,连高贵合宜的举止中,都透着一丝稚气,偏生胴体又成熟已极,散发着甘美诱人的气息───   他从她的长腿、翘臀、柳腰、胸脯,贪婪地看到精致绝伦的面庞,最后停在那双美丽空洞的眼眸上,瞧入了迷。   梁斯在说得一点也没错。   她的活色生香根本不像是人,亦非狐魅精怪,而是一具精巧的瓷偶,各部精心雕琢,却因整体的组合太过完美,反而毫不眞实,令人望而生畏……   “宁少君、宁少君……宁少君!”   宁函青回神,才发现所有人都瞧着自己,神色古怪,似忍着笑,又有几分可怜的模样,面上发烧,涩声道:“怎……怎么?”张嘴才觉口干舌燥。梁斯在的伴当徐沾递来一只木碗,碗中茶香甘洌,宁函青想也不想一飮而尽,总算活转过来。   梁斯在得意洋洋,拿手肘顶他:“宁少君,你的马没啦。全场几十个人,只你瞧得失魂落魄,这都‘不値’,还値什么?”众人皆笑。宁函青没什么实感,彷佛仍在云端,双目舍不得离开少女,喃喃问:“她……她是什么人?在这儿……在这儿做甚?”   第二个问题毋须人答。仆妇将木桶一放,揭盖取杓,交与少女,梁斯在身边的一干伴当彷佛训练有素的狗,纷纷取碗列队,由少女亲手舀出茶汤,一一为他们倾入碗中,动作轻盈娴熟,当眞是美不胜收。   “这位,便是浮鼎山庄秋氏的千金大小姐,闺名上霜下洁,今年芳龄十三,正是含苞待放、任君采撷之时。”梁斯在并未上前,深谙隔着一小段距离、方能尽收美景的道理,喃喃道:   “……只不过这个‘君’指的可不是你宁少君,只能是我。”几位富户公子都忘了乘机拍马屁,忘情欣赏卷起袖管、小露半截鹤颈般的藕臂,挥汗奉茶的绝色少东海富人颇好布施,除了往庙里添香油、开水陆法会,搭粥棚茶棚也是常见的方式。浮鼎山庄虽然家道中落,不比往日,保有这样的规矩也非难以想象。   浮鼎山庄前代庄主秋拭水,富可敌国,除家传盐铁运转生意,更以搜集天下奇兵闻名,尤爱宝剑,与当世用剑名家交游,遍阅世间名剑名招;所着《秋水名鉴》为其毕生见闻,原本只在知交好友间流传,然秋拭水立论持正、见识高超,久而久之竟成武林剑决的公证,亦将观战心得录于札记,声誉益隆。   三十年前妖刀乱起,秋拭水提出“正剑可破邪刀”之说,从名鉴中选出六柄正剑、六名侠客,亲自奔走,促成“六合名剑”集结,并亲任领路者,参与讨伐妖刀的圣战,死后被尊为“万刃君临”,毕生堪称剑史。   秋家在妖刀圣战、抗击异族,乃至其后的央土大战中贡献甚多,几无保留;秋拭水死后,其子秋意人无心经营,与央土任家并称的巨商阜阳秋氏于焉没落,《秋水名鉴》不世大名,过眼星散。   谈剑笏对浮鼎山庄的认识,只到“万刃君临”秋拭水为止,对当代家主秋意人仅知其名,说不出他做过什么,依稀有“此人甚风流”的印象,却记不清是何时、自何人处听来,遑论其女。   老台丞专程来三合县,为的正是拜访浮鼎山庄,这秋霜洁秋姑娘既是秋意人之女,也算是正主儿了,料不到为狂蜂浪蝶所围,谈剑笏本想出手惩治,顺便将秋家小姐平安带回府邸,但梁斯在等虽虎视眈眈,倒也没做什么出格之事,苦无清场的机会,若非萧谏纸端坐如常,谈大人怕要待不住了。   秋霜洁专心分派茶汤,也不在意众少垂涎,抬见脚夫们坐在一旁,举手唤道:“你们也来。”声音清脆,令人销魂,神情却颇为空灵,视线总落于虚空处,“精瓷人偶”的感觉益发鲜明。   梁斯在雇用的脚夫都是当地人,世代受秋家照拂,长沐桐树为墙、贫富共荣的恩泽,行于秋氏内院之中,见这些登徒子想将大小姐吃落肚里的模样,个个心中有气,捏着徐沾派发的面饼,没个送入嘴里的;此际听得大小姐呼唤,不敢违拗,鱼贯起身,也跟着排入队伍。   梁斯在邀来的富少中,有个叫王子介的,不知吃了什么药,啧啧两声,没头没脑蹦出一句:“这妞实在不似眞人。要剥光了衣裳,不知是何模样。”梁斯在还没反应过来,众脚夫已勃然变色,纷纷回头推攘,怒道:“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什么浑话!”梁家伴当也不是好欺的,筑起人墙护主,眼看便要打起群架。   梁斯在对秋家小姐甚是迷恋,王子介一时失言,他原该发顿脾气,见脚夫们闹起来,心中却不乐意了,料想贵贱有别,他修理王子介不妨,这些个无知土人若欺到王子介头上,踩的却是他梁公子的脸,面色一沉,尖声道:   “哪个敢闹腾,本少爷缴他一条狗腿!”脚夫们怒火更甚,远处码头上的人听见争吵,月来也没少见了梁家人的横霸,纷纷抄起扁担奔来,眼看场面将乱。   梁斯在心底微怯,回顾那黑袍剑客道:“……白头蝰,都给我宰了!”   黒袍剑客想都不想,反手拔剑,弧形的刺亮剑光如蛇般扭出,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掠向最近的三名脚夫!   谈剑笏观察那人步履呼吸,料他内功有限,岂料出手快逾奔雷,角度又如此刁钻,便是正面相敌,也只能以“熔兵手”硬磕,闪避是决计来不及的,遑论相隔数丈?急得“啪啦”一声桓扁了轮椅靠背的竹架,正欲动身,却被萧谏纸按住。   “……台丞!”   “铿”的一声金铁交鸣,剑光戛然而止,剑刃微弯,夹在两根微泛金芒的指头间。剑客一抖腕,长剑“劈啪!”转动,这才脱出箝制,转了小半圈,倒撞入鞘,   冷道:“好俊的‘弹铗铁指’!儒门绝艺,非同凡响。”   出手阻了这一剑的,竟是徐沾。   谈剑笏的修为深湛,要在他面前装作身无武功的普通人,除举手投足间极力隐藏、避重就轻外,也须有相若的内功修为,甚犹胜之。谈剑笏听那剑客白头蝰喊出“弹铗铁指”,不禁一凛:   “原来台丞先前说‘雇得这般高手傍身’,指的不是黑衣人,而是这名徐姓汉子。”   徐沾自入梁府,专陪少爷吃喝玩乐、前后打点,梁斯在甚至不知他会武,也不知这“弹铗铁指”乃儒门三槐秘传绝学,威力奇大,只知徐沾阻了白头蝰之剑,合着要造反,面色一沉:   “徐沾,你忒好本事,委屈你给我做这低三下四的活儿。”   徐沾没敢顶嘴,长揖到地,低道:“少爷,秋家的地头,伤不得秋家之人,非为那些个无知贱民,怕见了血,小姐心中不快。教训教训他们,也就是了。”   梁斯在自己都不敢见血,回神毕竟是庆幸大过了恚怒,见白头蝰的凛冽杀气与剑光吓得脚夫们面无人色,徐沾又是一如既往的恭顺,正想说几句场面话,却见油桐小径的尽头,忽行来一抹高减肥影,来人身着茧绸白袍、足蹬厚底官靴,豹颔燕髭,颇见威严,右手拇指上戴着一枚半红半白的玉扳指,髻上还有顶高冠,颇有一庄之主的架势。梁斯在暗忖:   “莫不是……秋庄主亲来?”婿见尊翁,礼多不怪,赶紧起身。   那人来到棚前,冲众人打了个四方揖,朗道:“在下西宫川人,忝居浮鼎山庄总管,诸位远来,如若不弃,入庄喝碗水酒再走。请。”话说得不冷不热,又转头道:“小姐,属下接您回庄。”看似合节守度,话中却无转圜余地。   梁斯在一门心思还在“婿见翁”上,见西宫川人掉头就走,不禁愕然。眼见秋霜洁收拾茶桶,随他行远,忙扬声问道:   “西……西宫先生!晚生欲求见秋庄主他老人家,不知方便否?”   西宫川人回头道:“家主长年卧病,不见外客。公子有事,可由在下转达,或留名刺拜帖,待家主病情好转,再请公子来见。”众人面面相觑,只觉此说未免太谬,若非秋意人架子极大,等闲不见外客,就是已见不了任何人,才须这般故弄玄虚。   西宫川人正欲迈步,忽听一人道:“我听说浮鼎山庄内,搜集无数刀剑异宝,若庄主不见外客,我等怀拳拳之情远道而来,岂非无缘鉴宝?”却是王子介。   西宫蹙眉道:“家主静养,与诸位无涉。要看宝物,请随在下入庄。”携秋霜洁等,转眼没入林中。梁斯在与王子介、宁函青交换眼色,心中狂喜:这是恶奴欺主啊!偌大家业落入外人手中,何物不可买卖?便是人间绝色的千金大小姐,不过就是插标待价的甘美货物罢了。   众人眼睛一亮,各怀心思,踏上迤逦蜿蜒的油桐小径。   ◎◎◎   秋家宅邸远比想象中更陈旧,却因打扫得十分干净,看来倒也不显寒碜。广袤的庭园毕竟需要足够的人手维护,方见格局,众人沿曲廊入内,没遇几名婢仆,无怪乎草长树茂,恍若荒林。   浮顶山庄没落不算新闻,然昔日纵横东洲的巨商,短短两代间沦落如斯,委实出人意表。梁斯在两个月前偶遇秋霜洁、惊为天人,便常至庄外茶棚看美人,料想秋拭水忒大名头,要收用他的孙女,怕没那么容易。   此际见得庄园破落,兴奋之余,不禁扼腕:早知是这等落难世家,何必浪费时间喝茶?点齐护院上门绑了,毋须媒聘礼,玩完了不如己意,打发银钱即可。娶进家门还得过老太爷那关,光想便头大如斗。   梁公子往日欺男霸女的勾当可没少做,想到又能干回老本行,毋须再兜圈子讨美人欢心,人都精神起来,难得不乘软轿,领着伴当、家丁等走在西宫川人之后,信口评点园林,意态昂扬。   徐沾被撇在大队之后,不知不觉与最末的萧谈二人走在一处,步履沉重,眉宇间难掩落寞。   “我听人说儒门绝技,艺学并进。”谈剑笏迟迟等不到台丞开口,不忍见徐沾颓唐,率先打破沉默。“先生身负/弹铗铁指‘,便无心庙堂,江湖之上,亦不乏求贤爱才的明主;若无机遇,何妨晴耕雨读,泛舟逍遥?未必只有泾川梁氏这一个去处。”   徐沾摇头苦笑。“寒窗十数载,屡试不第,终非科举之才;家中尙有妻小,刀口舔血的江湖生涯,也不是个头。不入武林,这身武艺不过强身健体罢了,挣不了几个钱。   “梁府给我的资酬不坏,足够养家活口,公子多少听得进我的劝,年来收敛许多,我总安慰自己,也算功德一件。今日之后……唉!”伴当中也有各种不同的角色。徐沾读过书,颇擅笔墨,不比那些陪公子爷飮酒赌钱的,能撑场面,顺便满足梁府公子“养士”的虚荣心。如今失了梁斯在的信任不说,教他知晓徐沾会武,日后少不得干些白头蝰的差使,伤人胁命,立威以迫。   说到这份上,谈剑笏也不知该如何再劝,低道:“交浅言深,是我有僭了,先生勿怪。”徐沾拱手笑道:“大人何出此言?忠言逆耳,大人这番心意,在下铭感五内。”   此人虽目光灼灼,直呼“大人”仍有些突兀,谈剑笏顺着他的目光一低头,见轮椅横栏之上,清楚留着个五指掐陷的焦痕,才知已然露馅。   推送轮椅,又练有“熔兵手”的朝廷命官够罕见了,再加上双腿不便、目光如电的狷介长者,于官场或东海武林稍有识者,两人大名只差没绣在背门上,无怪乎他力劝老人扮作客商,弄来两套变装衣物时,老台丞的冷蔑笑意几可杀人。   “哼。”萧谏纸似闻心音,鼻端出气,与他心中的无地自容衔接得天衣无缝,片刻忽道:“你是党榆徐家的哪一支?七泽、八际,还是九开疆?”却是对徐沾发问。   徐沾微露愧色,似觉辱没了先祖,但也不过是乍现倏隐,旋复如常,正色道:“我乃开疆公之后。然而,自高祖父鉴殊公以降,我家便移出党榆郡,另设社祠,不敢僭居党榆郡望。”   萧谏纸点点头。   “那是徐字世家的后人了。”   东海儒脉分文武,以“字”衔姓者,多半是武儒之后,如段字世家、李字世家等,皆是昔日沧海儒宗分支。党榆徐家属孝明一朝兴起的四郡集团,虽受陶元峥抑制,在平望仍有一席之地。徐沾若能扯上党榆徐氏,混个小吏养家活口,总不成问题。   而人称“九开疆”的徐字世家一支,却是不折不扣的武儒,与党榆徐氏份属同宗,数百年前实已分家。徐开疆乃“三槐”之中司空氏的重臣,后人练有“弹铗铁指”绝技,尙称有理有路,不算膜饶。   萧谏纸欲再问,前头传来梁斯在喊声,徐沾匆忙拱手离去。主从俩走在队伍最末,见徐沾的背影消失在人堆里,谈剑笏才刻意压低嗓音:“台丞,此人的来历,不知有没有问题?”   萧谏纸摇头道:“他的话,至少有八成为眞.”谈剑笏抚颔沉吟道:“不知剩下两成,隐瞒了些什么?”蹙眉深思,甚是苦恼。   萧谏纸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常人说话,有七成眞就算多了。”   “原来如此……啊?”谈剑笏回过神来,紫膛儿国字脸胀得通红,讷讷道:   “您这么说,那可眞是……唉。下官平日说话,十成十都是眞的。原来七成就很多了么?那剩下三成都说些什么?”   “……所以你不是普通人哪,辅国。方方面面都不是。”   西宫总管引众人入大厅,各自落座。萧谏纸虽年长,却未表明身份,被当作是跟进来瞧热闹的,那西宫川人脸面甚冷,索性连位次都不替两人安排,一指末座边上,让谈剑笏推过便是。   这下连不通世务的谈大人,都觉“恶奴欺主”了I待客尙且如此,庄主长卧病榻,岂有好脸色看?由西宫对秋霜洁不冷不热的口气、任意支使的态度,以及仆妇对小姐的冷若冰霜,可想见如今庄园之内,究竟是何人作主。   梁斯在从一名明珠割爱的追求者,摇身一变成为手绾重金的买家,姿态明显不同,乜着小眼珠子掸掸积尘,拈了拈指尖灰,没好气道:“谅你这儿也没甚好吃好玩的,别浪费大伙儿的辰光,快把小姐唤来,陪公子爷乐乐。”   他一路行来,莫说象样的护院武师,连一名男丁也没瞧见,眞要发起横来,光靠随行的家丁伴当,质量均远胜孱弱的浮鼎山庄,算上宁函青、王子介带的人,够把庄子拆平两回了,益起轻视之心,自入厅以来,意态渐嚣,显露出骄悍本性。   从人虽留诸厅外,但山庄人丁寡少,难生威吓,众人或坐或站,三三两两围堵厅门,任意嘻笑,甚无规矩,俨然将此地当成了少爷常去的风月场,专等粉头来献色艺。   谈剑笏看不过眼,却不好挺身,咬牙低啐:“泾川梁氏偌大家底,怎教出这般下人?秋家人丁单薄,不如唤来码头上的脚夫,好过教外人耀武扬威。”   适才在棚里为秋霜洁大抱不平的脚夫,全被阻于庄外,无一得进。   自总管西宫川人现身,当地土人便没了声音,可见这位总管平素的作风。梁斯在等判断秋家落入外人把持,此亦是重要的依据。   “你不觉得,管家一名乡人也不放进来,”萧谏纸淡淡一笑。“显然有恃无恐么?”谈剑笏闻言凛起,又觉得有几分道理。   西宫川人立于主位之前,并未踰矩就座,面对放肆的梁公子,冷着一张不苟言笑的瘦脸,不紧不慢道:“我家小姐颇擅筝艺,诸位若不嫌弃,在下便请小姐为贵客们鼓筝,如何?”   梁斯在料不到山庄之内,眞有青楼教坊的乐子,大声叫好。西宫川人命仆妇延小姐前来,要不多时,艳丽的绿裳少女分开人群,漫步而入,满厅喧哗一霎悄静,呼吸、心跳清晰可辨。   秋霜洁的翦水瞳眸分外空灵,行走间微踮足尖,轻飘飘如行于云端,半点不像活人,径至主位坐落,彷佛日常便是如此。西宫川人忽道:“小姐,今儿咱们不坐这儿。”   秋霜洁似有些迷惘,蹙着姣好的匀细蛾眉,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瓜子轻斜,喃喃道:“不……不坐这儿?”听似童音,覆诵话语的举动一如女童,偏又不像存心做作,画面虽美,却透着股难言的怪异。   西宫川人点头。“是,今儿不坐这儿,要坐那头。”一指琴几。两人对谈间,仆妇已将筝子、蒲圑摆布妥适,燃起袅袅兽香,厅内平添一缕古雅。   秋霜洁乖顺点头,轻移莲步,于几后坐定,露出一抹兴奋之色,如顽童放入沙坑,便要大闹一番,俏皮的模样更添艳色。   “慢!”西宫川人的语气严峻起来,及时喝止。“不是现在。”   “不……不是现在?”秋霜洁像被拎着后颈的小猫,面对鲜鱼却不能动手,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不是现在。”宛若操纵傀儡一般,高冠重袍、衣容精洁的总管复述着,以防少女脱出禁制。秋霜洁放落双手,轻扭衣角,茭白笋尖也似的玉指透露着焦躁的情绪,不住偷瞟琴几的美眸也是。   谈剑笏观察许久,终于暗叹I口气。“可惜,如此美貌,不想心智有缺,却是天生痴儿。”深觉造化弄人,莫甚于此,对比少女的美貌,益显眞相之残酷。   看出这点的,可不止是谈大人而已。   宁函青大失所望,原来少女吸引他的空灵气质,不过是智能低下所致,适才瞧得出神的自己,不啻是天大的笑话!若说宁少君是难掩失望,梁斯在梁公子就是羞怒交迸了:就为这白痴,瞎耗本少爷两月辰光!   愤怒归愤怒,秋霜洁的美貌却是无庸置疑,如此娇小的身躯,说不定嫩膣里别有一番风情,当作肉娃娃养在家里,兴起时恣意享用、蹂躏,毋须担心她与其他姬妾争风吃错───   这么一想,梁公子顿时释怀,忍不住幻想起摆布少女的种种淫冶画面。   “本庄的规矩,”西宫川人清了清嗓,冷彻的眼神环视众人,既不贪婪也无欲望,甚且不带情感;说是鸠占鹊巢的恶奴,不知怎的,谈剑笏却想起了“狱卒”二字。“贵客说出欲鉴赏的宝物,庄内若有收藏,便取交诸位赏玩。”   “什么东西都可以?”梁斯在嘿嘿淫笑。   “什么都可以。”西宫川人面色不改。梁斯在吹了声口哨,狞笑:“若少爷见了欢喜,卖是不卖?”门外家丁闻言起哄,怪叫不绝。   “世间诸物,皆可买卖。”西宫干脆得出人意表,反令喧闹声I静。他毫无反应,一气续道:“但本庄卖法儿,与别处不同。公子爷指定之物,本庄若有,公子爷须得按价买下,宝物仍寄庄内,公子爷若想赏玩,随时可再来。”   梁斯在哂然道,,“这叫买卖?你这儿是土匪窝罢?”   西宫川人脸不红气不喘。“公子爷指定之物若是宝剑,庄内既未收藏、又说不出收藏处者,敝庄等价赔偿,稍慰公子爷失望之情。其他宝物,本非敝庄所长,没有便没有了,请公子爷另寻高明。”   这口气不小。梁斯在被挑起了好胜心,小眼睛里绽出锐光。   “但凡刀剑,均是如此赌法儿?”   “只限宝剑。”西宫川人半点儿也不含糊,不卑不亢纠正。   梁公子乐坏了,囿于地位身份,又担心对方使诈,总不好头一个出手,正打算推哪个倒霉鬼一试,下首一人抢道:“什么剑都可以么?”却是宁函青。   “传说神话之剑,亦都不妨。”西宫川人道:“只是‘等价相称’,乃敝庄买卖的根本,价不溢物,方能合称。然传说价値,难以衡量,公子爷若想鉴赏《玉螭本纪》里的神兵利器,敝庄无以为继,只能赔与公子爷一部绣本《玉螭本纪》的书资。”众人尽皆失笑。   若非如此,求兵者提出“我家的杀猪刀现在何处”之类存心诘难,藉以漫天开价,浮鼎山庄早赔空了。来人所求,若非确有来历、实实在在的名剑,何须亲履阜阳?   宁函青似多了几分把握,追问:“总管方才说了,贵庄未藏之剑,可以此际藏处、剑主应答。若宝剑失落,答曰‘失于某山某谷’或‘某某所失’,也算是回答么?”谈剑笏心念一动:“这倒是个取巧的法子。以此作答,则天下无一物没有去处,百试百灵,却是赖皮已极。”   西宫川人眉目不动,冷道:“自不能如此。不过,诚如方才所说,公子爷欲求之剑,若出自稗官野史、古册典籍,逼得敝庄只能如此作答者,赔价不逾所载。”   宁函青强抑喜色,定了定神,回顾梁斯在:“梁少,我一直想亲眼瞧一柄传说中的宝剑,不知有此荣幸,权充首问否?”梁斯在求之不得,故示大方:“少君请便。”   宁函青整了整衣冠,冲阶上的西宫川人、秋霜洁一拱手,朗声道:“在下久闻五岛奇英之一、蟠宫岛的鎭岛之宝II连城剑的威名,还请总管为我取剑,一开眼界!”   满座富少面面相觑,不知这捞什子连城剑有甚稀奇,只徐沾、白头蝰两人齐齐抬头,露出诧异之色。五岛奇英近年来在武林销声匿迹,自谈剑笏赴任东海,几未闻五岛声息,遑论与岛上之人接触,见台丞面色一凝,凑近低问:   “怎么?这位宁少君问错了么?”   “连城宝剑又称‘阿衡天剑’,出自蟠宫岛眞火熔金道,锋锐无匹,柄锷所用珍珠、红宝、水精等俱是奇珍,剑身以黄金与天外陨铁合铸,光是熔炼的秘法就价値连城,故以之为名,号称天下名剑中华贵第一。曾有人提出以十倍重的黄金与岛主交换,为幡宫岛严拒。”   萧谏纸目光悠远,彷佛陷入回忆之中,片刻回神,低道:“他此问非但没错,反倒刁钻已极。浮鼎山庄若拿不出这柄连城剑来,合价相赔,要付多少银两?”   谈剑笏迟疑道:“都说是蟠宫岛之物,庄内纵未收藏,总能说得出来历去处,未必便输了……莫非,此剑已失?”   “三十年前,连城剑在妖刀圣战中不知所之。”萧谏纸肃然道:“正是秋老庄主亲点此兵为‘六合名剑’之一,在最终一战时,遭妖刀离垢所断,未曾再现。你若是秋家之人,该怎生回答才好?”   第百七五折、还报青羽,仙迹胥储   谈剑笏出身的赤鼎派虽也是火工一脉,却视陨铁、奇金等异材为小道,专研技艺,锻炼内外功力,务使施于制程中的功夫无可取代,由凡铁中铸出神兵来,故未闻“销金熔陨”而成的连城剑。   而幡宫岛田氏一脉,靠采珠发家,数代之间,累积银钱巨万,富居五岛之首。   岛主田初雁以广捜历代书家名帖闻名,尤好带“穷”字的,其出入排场甚大,所打旗号“穷律其身,达泽天下”、“寒随穷律变,春逐鸟声开”等,均由着名法书中临摹绣制,命从人随身携带,可见爱甚。世人遂呼“穷爷”,田初雁也不以为意。   他的宅邸以“龙王殿”为名,豪奢自不在话下,岛上还有条着名的“眞火熔金道”,传说是天外奇铁坠落凡尘,撞击山体,在蟠宫岛的山棱间犁出一条十几丈长的笔直轨印,所生之高热不仅焚尽老林、令沙岩熔成生铁般的乌亮结晶,地表更渗出金液,而后凝于岩隙,宛若细密蛛网。无论于日光月华,乃至星耀下,整条沟槽俱是金芒铄亮,似金浇铸,故称“眞火熔金道”。   田家对此奇景,及造成奇景的天外陨铁极为珍视,便是五岛盟友,等闲也不让见。   田初雁耗费半生心力,浪掷银钱无算,终于试出镕铸陨铁的法子,特聘高明匠人,铸成一柄吹毛可断、锋锐无匹的宝剑,笑曰:   “我家的不世奇景,终有面目见人了!”   适逢秋拭水登门求鉴,两人遂结莫逆之交,而后更是慷慨出借,以弭平妖刀之祸。   这柄连城剑在珍玩界颇负盛名,盖因蟠宫岛田氏出产东洲皮光最高、成色最好的大品瑺珠,与各地珍宝古玩商往来密切,其中不乏目光如炬的名家。田初雁可不是财大气粗的土财主,累世富贵,品味出众,挖空心思打造的华美利器,便以珍玩目之,亦是价値连城。   宁函青曾在几本鉴品的箚记中,看过连城剑的记载,莫不惋惜妖金毁剑,连柄鞘残部亦未寻回,可惜了其上顶尖工艺云云,故尔知悉。   如梁斯在等一问三不知,那是连书也不读,镇日花天酒地的草包。宁函青未及弱冠就被外放历练,好歹也是豪商之子,对古董珍玩本有涉猎,灵机一动,遂提出这等难题,藉以挤兑浮鼎山庄。   西宫川人面无表情。“公子爷就看这柄?要不要换?”说得彷佛庄里有几十把连城剑似的。   宁函青见他不假思索冲口便出,内心惴惴:“连城残剑失落数十载,人说毁于妖金,尸骨无存,难不成……眞在浮鼎山庄?”   他刻意索此剑来看,还有另一项考虑:连城剑的鞘装、柄锷,可说是蟠宫岛田家财富品味的象征,其中更有一样稀世奇珍,等闲难以仿造;就算按图打造赝品,该花的工本及匠酬,一样也省不了,谁人肯下这种本钱?便看这陈旧的宅邸、荒蔓的园林,也知浮鼎山庄干不了这事。若非指定鉴赏连城剑,西宫川人拿出任一口剑器来,以宁函青商人之子的出身,岂辨得名剑眞伪?   莫再犹豫了。这……必是虚张声势无疑!   宁函青下定决心,迎视阶上那张冷漠如岩的面孔,信心十足。   “不换!在下就看这连城宝剑。请总管为我取来。”   西宫川人取出一本泛黄簿册,翻找片刻,道:“有了。”   从主座旁的乌漆腰柜中,取出一只五寸来长、尾带环钩的六角铜棒来,交与仆妇。“甲申廿六号柜。此物甚重,多带两人去取。”要不多时,两名健壮妇人扛了只宽扁长匣回厅,去掉绳杠,将长匣子留于几顶。   “公子请过目。”西宫在簿册上写了两行字,似是记录取件的年月、何人求鉴之类,才从柜里取出另一把普通的铁锁匙,打开匣上之锁。钥匙系了块书有“甲申廿六”的墨字木牌,一如适才随口说出的藏柜编号。   藏柜与剑匣的钥匙分作I一处,本是极其谨愼的做法。那六角剖面的铜棒名“连心锁”,内藏机簧齿轮,堪称锁中套锁,锁孔无法以寻常剪绺偷儿的钩针勾开;若以蛮力破坏,只会使内中机括咬死,持铜棒亦无法再开……凡此种种,可见秋拭水贮珍的用心。   然而,存放钥匙的乌漆腰柜,就这么大剌剌放在厅堂上,既未上锁,也无人看管,莫说出入山庄之人皆能碰得,便是大半夜里翻墙进来,都能轻易取钥开箱,盗物而去。   管理散漫,固与秋家大权旁落、门第衰颓脱不了干系,但这西宫川人是哪来的自信,庄内所藏的宝兵还安安分分躺在匣柜里,没给哪个手脚不干净的下人,或夤夜摸来的梁上君子拿去换了酒喝?   宁函青强抑胸中枰鼓,起身上前,梁斯在等也好奇地一拥而上,想看看厘里究竟有无宝剑。谈剑筑示以眼神,见老台丞微一颔首,才推轮椅趋前。   匣中霭光浮动,映亮了围观众人的脸面,一柄刃宽四寸的双手带巨剑,静静嵌于匣内锦衬,从剑刃到握柄,通体都是金色,仅有深浅色泽上的微妙差异,锷作双龙抢珠状,雕錾得栩栩如生,所抢龙珠,乃是一枚荔枝大小的极品夜明珠,自行放出温润莹然、宛若月华的淡淡青芒,映得所嵌珠宝华光流转,简直像会突然活转过来似的;剑末的黄金爪台之中,嵌着一枚如冰凿就的水精球,较之他处的璀璨,反倒光芒不显,暧暧自含。   以谈大人多年的铸工经验,纯金既重且软,掐塑成这般尺寸,莫说搏斗,光举起转个小半圈,龙首就可能歪斜偏转,垂软成令人哭笑不得的怪模样。这剑锷极可能是铜或钢质,以土胎翻砂,打磨完备,再行鎏金镶嵌……即使如此,仍是极高明的手艺,教人忍不住想伸手触摸,好生把玩。   暗金色的阔剑剑身则是断成三截,切口平整,以致并排至于内衬之上,猛一看并未发现残缺。   毋须掂在手里,谈剑笏一眼即看出此剑剑质绝佳,方能打磨至此;若是凡铁,在磨到能镜照之前,便会留下若干细小缺损,像露出自身的毛孔般,显示出材质的极限,非行家不能看出。   此剑剑身能清楚映出人脸,刃上却连一丝缺耗也无,秋拭水当年选这柄刃器入“六合名剑”,果是罕世的眼光!谈剑笏由衷佩服起来,益觉此剑之断,个中因由耐人寻味,看得入迷,片刻才叹了口气。   “此剑虽好,奈何妖刀更利?”老台丞乜他一眼,带着一贯的愤世嫉俗,不知为何,谈剑笏总觉更像自嘲,摇头道:   “铸器至此,已无‘更利’二字可言;再往上,即非人间之物啦。这剑是折在自己手里。”   萧谏纸疏眉一挑,目光凝锐,却未开口,专等他说下去。   谈剑笏叹了口气。“世上没有完美的物事。这两处断口,我料是合金时所产生的毛孔脆弱处,我们火工管叫‘槽隙’的。研磨此剑的大匠,已极力将这两处弱点藏起来,可惜持剑者不够敏锐,待察觉时,宝剑已为敌所乘。”一指光滑平整的细薄刃口:   “若妖刀之利,更胜连城,则刃部必留下交击所生的缺口。此剑除断口之外,连一丝缺损也无,怕是毁在一口利不及己的兵刃上头。可惜了。”说完才发现众人均看着自己,听得津津有味,连梁斯在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不住点头,不禁有些脸臊。   西宫川人乜他一眼,拱手道:“得聆高见,受益匪浅。敢问先生大名?”   谈剑笏猛被问得一怔,挠头半晌,嚅嗫道:“下……在下姓……是了,在下姓言,草……草字二火。对,就叫言二火,土名字,哈哈、哈哈。呃,这位是下……在下东家,姓肃,草……啊对就是草……我是说名儿有屮,肃二屮,怪名字!哈哈哈。哈、哈。”   众人神情古怪,徐沾差点没晕死过去,恨不得抹掉不算,替他重编一套。只梁斯在一人怪有趣似的,笑顾左右:“哈哈,他叫二兪!居然有人叫这种名儿!”厅外从人们皆笑,方解谈剑笏之危。   他一抹额汗,夹着尾巴推老台丞回去,低声感慨:“原来只讲七成眞话,竟是这般困难!常人过活,也甚不易啊!”萧谏纸冷笑:“你怎么算出七成来的?将来不幸升官,死活别去户部。”   满堂哄笑,只宁函青面色铁青。   西宫川人似终于想起这人,回顾青年:“依公子爷看,这把是不是连城剑?”   梁斯在止了讪笑,在一旁鼓噪:“西宫总管,问你呢,自说是眞,要是咱们觉得有假,这得怎么算?都由你说了,还用得着赌么?”   西宫川人也不理他,径对宁函青道:“公子爷可知,且不论武林通说,鉴别此宝有四处关窍。是哪四个地方?”宁函青唇面皆白,满头冷汗,勉力歙动干裂的嘴唇,颤声喃喃:   “连……连城剑有四处宝贵,号称无双,乃……乃海上生明月、悬胆双龙血、子母盘风柱,还有……还有天下奇珍飞廉珠。”一一指过剑锷夜明珠、一对鹌鹑蛋大小的血红宝石,铸成双龙形状的中空剑柄,以及剑末嵌于爪台的水精球,等于认了此剑为眞.   梁斯在心中冷笑:“兀那杀才,不知所谓!便是眞货,你一口咬定是假,浮鼎山庄能把你怎的?”他不知这四样宝物,随便一项都是价値连城,其他三样也就罢了,剑末那枚“飞廉珠”据说有通灵储思之能,持之抵额,用心凝思,便能将心中所想留在珠内,自玉龙朝起,向为帝王家所藏。就算将宁家基业悉数变卖,也抵不了这枚水精珠,宁函青第一眼就被震慑住了,始知此物世上眞有,并非神话虚构,迄今未能全复。   西宫川人没给他冷静下来的机会,冷道:“既如此,待公子爷鉴赏完毕,请说出个数儿来,将此物购下。公子爷的开价须与宝物相称,此乃敝庄规矩。”   梁斯在不耐烦了,小眼珠滴溜溜一转,狞笑道:“西宫总管,若我等不买了,只看看就好,你待如何?”   西宫川人彷佛听不懂他话里的撒泼与裹胁,眉头微蹙,淡道:“不能如何。但自我入庄,还没发生过这样的事,鉴赏完毕的贵客们,最终都心悦诚服地会帐,心满意足离开。”   笑话一本正经说到这份上,反而不好笑了。   梁斯在正感无趣,又听西宫续道:“宁公子似还需要一点时间,枯等无聊,我请小姐鼓筝一曲,诸位静听。”把手一挥,几后的秋霜洁如获大赦,将一双柔荑按上丝弦,定了定神,抬臂点颔,柔美圆润的香肩如水波般扬颤而起,指尖流泄出轻快动听的旋律。   没人能抗拒垂眸含笑的绝世美女,何况那甜润得像是在为她发笑的悠扬琴音。一曲奏罢,内外悄然无声,众人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坐了下来,身心舒畅,有种梦醒似的微酣轻倦,已不知有多久未曾这般放松了。   梁斯在庆幸着自己没有拒绝西宫川人的提议,见宁函青起身,冲几后心满意足的少女长揖到地,恭恭敬敬道:“多谢小姐!”少女看都没看他一眼,本欲再弹,被西宫川人以眼神制止,神色落寞,又恢复成低头拧衣角的模样;相较之下,宁函青的举动才眞教人感到莫名其妙。   “西宫总管,”他神色自若,彷佛换了个人,一扫入庄时那副趋炎附势、满心计较的猥琐黯淡,朗声道:“连城宝剑的价値,我祈州宁氏就算倾尽所有,亦不足抵,只能聊表寸心,望贵庄切莫见弃。”向西宫川人讨了笔墨纸砚,写了封借条与他。   “三年之后,当可如数奉还。”宁函青自信满满,神采飞扬。他原本生得清秀俊雅、相貌堂堂,一扫胸中浊气后,俨然一翩翩佳公子,反倒成了满厅男子中,最攫人目光的一个。   梁斯在伸长了肥短的猪脖子,瞥见字条上写着“金五镒”的字样,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死;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边抚胸顺气,一指宁函青道:   “你……你疯了么?平白给人黄金百两!你宁家此际,拿得出这笔闲钱来?”   梁公子也不尽是白白吃饭长肉的,心知宁函青巴巴地挤进小圈子,为的还是钱。他老子掐紧了银根,宁少君若想大展拳脚、开疆辟土,本钱还须着落于他人囊中。   休说三年还清,宁函青若有在五年内攒出黄金百两的能耐,何须仰他梁公子的鼻息?   果然宁函青落款画押,将封好的借条交与西宫川人,朝众人打了个四方揖,更无别话,大步行出厅堂;跨过高槛,又转身回头,遥对琴几后的少女再行大礼,这才扬长而去。   “他妈的!这厮是吃错了什么药?”梁斯在摇了摇胡涂的脑袋,低啐一口,见西宫川人指挥仆妇将连城剑送回库中,恶念陡生:   “这破烂山庄里,不知还藏了多少宝,怎地没人想到来抢?也好,便宜了本公子,买美人送山庄,少时扣住那口乌漆箱子,宝物还不全归我?”差点失声笑出,攘臂喝止:   “且慢!本少爷也要鉴赏这柄连城剑,给我留下。有其他什么好的、値钱的、稀奇古怪的,都给少爷拿来!少爷一欢喜,通通买啦!”   西宫川人仍是一副冷面。“请公子爷确切地指出宝物来,才好拿取。”   “这……”梁斯在胸无点墨,想掰也掰不出,反正乌漆腰柜抢过来,管他有什么宝物,都是少爷的!灵光一动,人都不纠结了,直指目标,嘿嘿淫笑:   “你说什么都能卖,本少爷便买你家小姐,行不行啊?玩完了还放你这儿,决计不带走!”从人怪叫声不绝,只白头蝰双手抱胸,面色冷峻;徐沾蹙着浓眉,颇以左右为耻,不敢望向萧、谈。   西宫川人只用一句话,便止住了满厅叫嚣。   “宝物既已在此,公子爷出得什么价钱?”   “等少爷先玩过了……”梁斯在搓着双手垂涎欲滴,几后秋霜洁低垂粉颈,兀自扭着衣结,全然不知自己已给人卖了。   “女子与宝刀宝剑不同,”西宫川人冷道:   “岂能二夫?公子爷若无合适的媒聘,还请死了这条心,另外指定其他宝物便了。”显也知道庄里的刀剑是卖了又卖、一卖再卖的,难为他说得这般脸不红气不喘。   以秋霜洁的艳色,迄今仍作闺女装束,显未遇过足教西宫总管点头的好价钱。喊价的意义不大,梁斯在灵机一动,唤人抬来一只檀木箱子,取出一匹鬃甩蹄踏、意态昂扬的羊脂玉马来,赫然是“白玉八骏”六十四尊之一!   “这匹玉马是‘翻羽震’,我爹当年以黄金十镒购回,按他说是买便宜啦,此际的价値……嘿嘿,西宫总管,你说这算不算是好价?”梁斯在得意洋洋地说。白玉八骏共分八组,每组均按“干、兑、离、震、巽、坎、艮、焯”排序,这匹玉马应是“翻羽”一组里的第四尊。   举座皆知玉马的价値,无不震惊,唯西宫川人仍是一副不冷不热的缰尸脸,思索片刻,淡然道:“此物贵重,请容在下思考片刻。”   梁斯在揶揄道:“你别考虑太久啊,越想越没价。”   谁都知道梁公子不可能将他老爹的命根押给浮鼎山庄,否则梁裒便未打折他的腿,也决计不会放过秋家。“万刃君临”秋拭水今已不在,浮鼎山庄卯上泾川梁氏的结果,只怕是毫无悬念。   但西宫川人还眞的考虑起来。梁斯在没想到这人如此不识趣,不知是不是同秋霜洁一般,只有外表像个正常人,其实脑子大有问题,颇感不耐,粗声叫嚣:   “喂,本少爷等得很无聊啊,叫你家小姐来给少爷抱一抱,先验验货呗。要是奶子屁股没几两肉,又或下边干巴巴的不怎么出水,教本少爷怎么买得下手?”伴当们都笑起来。   谈剑笏面色微变,便要开口,却被萧谏纸按住。   “既然西宫总管还需要一点时间,”老人朗道:“能否请大小姐再为我等鼓筝一曲?”他的声音饱含威严,还用不着转过目光、环扫全场,那些个地痞无赖出身的伴当全都噤声,低下头去,额背渗冷。有些底子不干净见过官的,觉这老头简直比衙门里的官老爷还要可怕,一听他说话彷佛置身府衙,跪聆裁决一般,哪个还敢造次?   梁斯在本想拍桌骂娘,转头对正老人的锋锐视线,立时瘫回椅中,差点儿给吓尿了。西宫川人正想着该如何处理这个烫手山芋,能争取点时间也好,冲秋霜洁一颔首。   少女十指按上丝弦,香肩蓦一动,忽如万骑齐发、铁蹄踏地,筝上骤起风云,金戈铁马,杀伐大盛,奏的却是一首“将军令”。乐曲忽而激昂,忽又低回盘绕,如银瓶乍破,铁骑突出,扣人心弦。   也不知过了多久,余音一收,众人才回过神,忽听“喀喇”一响,梁斯在的座椅向后掀倒,被庞大的身躯压得四分五裂,大白猪似的梁公子在破片中狼狈挣扎、哀哀惨叫,不忘伸手指着阶台上垂颈敛眸的绝色少女,嘶声叫道:   “妖、妖怪!你……你这妖女弄得什么玄虚!徐……徐沾,拿……拿黑狗血泼她!”破音的尖亢声调听来既滑稽,又莫名地有一股诡异之感,任谁也笑不出来。徐沾自不能立时生出一盆乌狗血来,梁斯在不见有人响应,恼羞成怒,发疯似的大叫:   “娘的!敢看不起本少爷……给老子杀了……全杀了!”铮的一声,毒辣剑芒闪现,灰发白鬓、形容焦枯的黑衣剑客白头蝰细剑离鞘,一名仆妇哼都没哼便即倒地,离他仅只数尺的徐沾“弹铗铁指”才到。白头蝰闪身让过指风,瘦削的衣影一晃,手按剑柄,掠向主位前的西宫川人!   那倒地的仆妇双目圆瞠,捣着咽喉,指缝间不住溢血,扭曲的嘴唇间迸出怪异的格格声响,行将断气。谈剑笏掠至她身畔,正欲点穴止血,那“仆妇”却本能拨开,两人肢接的刹那间,失控乱窜的眞气透体而入,谈剑笏一凛:“内功不恶……是男人!”更无避忌,挥开臂格,飞快点了他胸肩几处大穴,撕下袍襕将喉间伤处扎紧,抓过他双手一摁,低喝道:“要命便往死里按!”回头喊来一名靠得近的伴当:   “压紧伤口!人若断气,拿你见官!”   伴当为其所慑,忙七手八脚爬过来。另一厢白头蝰逼近阶顶,剑芒倏隐,铮音才出,西宫川人早有准备,飞退前以手掩喉,手背仍被挑出一缕飞血,恰在喉结的部位。   徐沾轻功不如白头蝰,拦不住他神出鬼没地杀人,急忙回头:“公子!人命关天,事情闹大了,老爷必定见责!”梁斯在给仆妇咯咯喉血、浑身抽搐的画面吓傻了,被他一吼回神,来不及找寻白头蝰的身影,嘶声尖叫:“住……住手!莫……莫杀人啦!”   阶台之上,白头蝰手按剑柄,西宫川人被逼到角落,以身躯遮护琴几,拦在小姐与杀星之间;阶下徐沾、谈剑笏双双掠至,一左一右,压住阵脚,与西宫成三角合围之势。   说也奇怪,这名黒衣剑客修为不及谈、徐,所恃武技不如“弹铗铁指”与“熔兵手”,却无人怀疑他能取西宫川人之命,尽管身后两大高手虎视眈眈,而西宫川人明显身负武艺,由趋避的身法即能看出。   也就是说,就算在出手之后,极可能会被对手的反击,抑或背后的威胁所杀,谁都不怀疑白头蝰有得手的把握。若他有意,西宫川人、乃至秋霜洁,实已等若死人。   数谈剑笏平生动武,没遇过如此使不上力的荒谬景况。   “白兄……”徐沾喃喃道:“莫要滥杀无辜啊!”   白头蝰回眸一瞥,嘴角微扬,松开剑柄,走下阶台,经过徐沾身畔之时也不相让,径直撞了他肩头一记,哑声道:   “无有金银,谁人肯杀?”   他本是梁斯在重金雇请的打手兼保镖,“白头蝰”乃浑号,姓名、来历、师承武功等俱都不详。据说他每杀一人,梁斯在还得多付I笔“去厄资”,索价不赀,是以入梁府数年来,梁斯在罕教他杀人取命,最多就是断手脚、剜耳鼻,耀武扬威之类。   梁公子好不容易扶起,一阵温热腥臊扑鼻,众人循味低头,才发现不是说笑,公子爷眞个是吓尿了,却谁也不敢稍置一词。梁斯在狼狈不堪,迭声道:   “走……咱们走!玉马……玉马给少爷收好了,那捞什子连城剑的,也一并带走!”   众伴当面面相觑。怎么说梁斯在都是为美人而来,便是要劫,也该劫色才对,怎地忽然劫起财来?一名胆子大的色眯眯地瞥了秋霜洁一眼,忝着脸劝道:“公子爷,那小花娘I”话没说完,已被梁斯在一脚踢翻。   “别……别废话!快走!”   满厅堂的人,片刻间走得干干净净。梁斯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山庄,若非顾及颜面,临走前还抢了那匣残剑,权充获卤,简直同逃命没两样,胜似白日见鬼。   这已是第一1回发生这样的奇事:在听完秋霜洁的筝曲之后,宁函青签下黄金五镒、三年还清的借条,而梁斯在却像瞧见什么可怖物事,不仅口称“妖怪”,还仓皇离开……   但要说那曲子有什么问题,自己也听了呀!怎地还好端端的?谈剑笏想起老台丞曾说他不懂礼乐、不读诗书,难怪生就一副木耳,举世无非驴嘶马鸣,不禁有些心惊,以前还不觉怎的,这会儿终于认眞检讨起来。   西宫川人取素帛裹手,命人抬伤者延医。面对梁斯在抢剑,他既未拦阻,也没唤人抢回,眉头不皱一下,冷眼旁观的程度,比萧谈还像外人。待梁氏一行走远,转对萧谏纸道:“肃老先生请了。先生入庄,可有欲鉴之物?”谈剑笏听得“肃老先生”四字,头皮发麻,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萧谏纸神色从容。“连城剑剑如其名,价値不斐。梁少君纵下抢夺,先生若及时报官,在彼等出得阜阳水域之前,尙有追回的机会。”言下之意,以梁裒的财富威势,一旦梁斯在回到泾川,这桩案子怕是无人敢査,无人敢审了。   西宫川人淡淡一笑。“敝庄失物,总能自行返回,老先生毋须在意。老先生欲鉴何物?”   萧谏纸想了一想。“有一柄剑,应无名字,剑棱近锷处,有两行剑铭,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贵庄若藏此剑,记述之上,或与剑铭有关。”   谈剑笏心想:“眞有这把剑的话,不知簿册里该怎生写法儿?”   西宫川人翻出记录,逐行査阅,足足花了半个时辰,点头道:“有一把剑,以剑铭为名,便叫‘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说明仅‘仲氏所遗,君子之器’等八个字,并未注明铸者与来处。威宏二年三月……是了,近三十年前,有人求鉴过这把剑,但庄主并未记下是谁。老先生说的,可是此剑?”   萧谏纸强抑心弦震动,淡然道:“听来便是。烦总管为我取来。”   剑匣转瞬即至,内中所贮,乃一柄朴实无华、毫无花巧的长剑,钢质温润,褪色的黄穗长逾两尺,较常制更长,分外儒雅。西宫取出剑来,却未捧交老人,双掌平托剑鞘,先掂了掂份量,又举与眉齐,端详片刻,才喃喃道:   “……眞是一口好剑!”   “吹毛可断,其锋却不张狂;平和中正,风骨更甚快锐。此诚君子之器。”   西宫川人如梦初醒,沉醉的模样一霎收敛,捧剑下阶:“老先生请赏剑。”萧谏纸把手一立,正色道:“先生留步。我当迎君子,不可令君子趋我。”西宫川人神色一动,点头道:“先生所言甚是。”   谈剑笏心想:“台丞风范,便不显山露水,依旧服人。这总管同台丞掉书袋久了,居然也像个读书人啦,此乃教化!”正欲推送轮椅,蓦地老人浑身气机一凝,只比老台丞稍慢些许,谈剑笏感应危机,内力自行发动,掌底的油竹握把窜出一缕烟焦!   一抹乌影飙入厅内,落地时微一踉跄,还出原本的黑袍身形,但听“铿”的一声激越龙吟,西宫川人擎出那口“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明锋斜指,剑气隐隐成形,无论功架或气势,均是一流剑客的手眼!   (这人……是高手!)   谈剑笏早看出这位西宫总管身负武功,不料他一身艺业全于剑上,拔剑出鞘的刹那间,整个人的气场陡地膨胀数倍不止,彷佛化为一柄脱鞘利剑,锋芒内敛,生机勃发,面对不带敌意的对象,自无丝毫利害;对手若怀抱恶意前来,瞬目间便能化极静为极动,立毙其于剑下。   ——人剑合一。   谈剑笏忽明白西宫川人,何以对这柄无名的黄穗剑爱不释手。   他所修练的剑法,与这柄剑有着极为近似、甚至可说是一脉相承的气质:敌不动我不动,后发制人,藏匿锋芒,以理止杀……   这是儒者之剑。   飞身入厅的不速之客,与“儒”之一字丝毫扯不上关系,却意外与西宫川人有着殊途同归的武功特质:两人毕生心力之所注,只于一个“剑”字,其余种种,不过是追求剑道的辅具,毫无意义,轻易便可舍弃。唯有持剑在手,才能显出眞正的造诣。   白头蝰稳住身形,缓缓抬头,原本就阴郁的眼神,此际更显冰冷。   他身上的黒袍处处渗出亮渍,谈剑笏愣了一会儿,才省起是血。白头蝰一条左臂垂在身侧,肩膀有着不自然的歪斜,推断是受了重创,日后不知,此际绝难运使自如;所经之处,地上均留下怵目惊心的血迹,却非来自他身上,而是腰间一枚圆瓜大小的血包袱。   不仅如此,黑衣剑客青白的面孔、焦枯的灰发之上,更溅满斑斑血点。那同样不是他的血。以其一剑封喉的毒辣剑法,除非身陷重围以一敌多,大可一击即退,断不致如此狼狈。   梁府一行出事了——这是谈剑笏心中第一个念头,急急追问:“你家公子呢?还有徐沾徐兄弟……他们怎么了?要不要报官?”却见白头蝰单臂解下一只长匣,“砰!”扔在阶前,匣盖不堪承重,撞地时爆开铰链,贮物弹散,竟是被梁斯在抢走的连城剑。   “宝剑在此,月角不缺。你速清査,妥善收藏。”   白头蝰淡道,咬碎满口赤黄,呼吸时鼻端不住吐出鲜血沬子,显是受了极重的内伤,难为他背着忒沉的连城宝剑,一路奔回。这可是伤上加伤、全然不顾后果的莽行。   西宫川人见他一副亡命之徒的狠戻模样,居高临下,剑指要害,冷道:“此剑你如何得手,为何交还?梁公子呢?”   白头蝰冷冷一笑:“自是杀人夺物。你放心罢,那厮好得很,死的都是些从人伴当之流。泾川梁氏家大业大,手底死得十几号人,不算个事,梁斯在完好无缺,査不到浮鼎山庄来。”   谈剑笏又惊又怒,料不到此人如此棘手,才出山庄,便即开杀,若当眞伤了十几条人命,梁斯在此番所携,死的还比活下来的多。同样令谈大人百思不解:既是杀人越货,得手之后,又何须负伤狂奔,送还贼赃?有这般侠义心肠,岂能信手剥夺十数条性命,犹谈笑自若?   (莫非……是移祸江东!)   西宫川人显也想到了同一处,低喝道:“谁让你这样做的?说!”   白头蝰冷蔑一笑。“庄内失物,自行回转,莫非你眞以为是从天而降?过往那些出手的,多半是乘夜将失物放在庄门外,以免惊扰庄里人。我今日不过是直接拿进来罢了,至于这么惊讶么?”   谈剑笏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西宫却不甚意外,森然道:“亲口承认的,你是头一个。我剑下从不妄杀,你爽快说出指使者的姓字,我请旁边二位做目证,给你公平一决的机会。”   白头蝰“哼”的一声,轻蔑道:“就凭这个破庄子,能得忒多江湖高手暗中相助?咱们冲的,是庄外那面青羽旗!你要把旗撤了,就算整座庄子被夷为平地,瞧老子救不救你!”   西宫川人原本就严峻的面孔更加铁青,冷道:   “终有个直认不讳的了。厉金阙派你等潜伏左近,专行宵小之事,居心叵测,这些年我苦无证据,不能诉诸武林公论,天可怜见,今日总算送了个活口供来!”目光瞟向萧谈二人,正色道:   “若贼人为我所杀,烦1一位与我作证,在武林大会上,证诸此人之言!”   “属……厉金阙?苍城山青羽洞储胥仙境的‘霓电老仙’厉金阙?”谈剑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苍城山虽名列“天下五城”,却不是一座山,而是东海之外的一座孤岛,位置隐密,即使乘坐远洋大船,苍城山之主若无意接见,谁也踏不上这座仙岛。   “霓电老仙”厉金阙是修仙一道里的神秘先天,关于他行走东洲大地的各种传闻逸事,行世不下数百年之谱;现存的武林人物中,已无此人的对战记录。厉金阙的声名,来自他出类拔萃的弟子们,以及传说中神乎其技的“点石成金”。   正当形势剑拔弩张,一场莫名忽至的生死决似不可免,坐在竹轮椅中的老人突然开口。   “我观阁下剑路,走弧如月眉,于出鞘入鞘之间决胜,似是苍梧郡的‘五云飞仙剑’一脉,但招式、威力,乃至内功路数却大大不同……”萧谏纸慢条斯理道:“敢问‘隐洞深篁’白云眠与阁下,如何称呼?”   白头蝰并未回头,背影却不由一震,这是他头一次显露出感情,哪怕只有刹那间。“……正是家父。”   萧谏纸点了点头。“我听说苍梧白氏已遭灭门,至今不知凶手是谁,又与什么目的。令尊为人正派,与世无争,仁义之士遭此大难,我心中十分难过。”   “我已手刃仇人,不劳尊驾烦心。”白头蝰手扶剑柄,语声淡漠。“老仙将我家传一百零八式《五云飞仙剑》简化成十四种拔剑出鞘的法子,命我以竹排为敌,练至‘剑出即分’才算完成;又将两部风马牛不相及的拳谱、腿法解裂重组,让我逆行修练,以补内力之不足。幸得老仙指点,仇人俱已伏诛。”一指庄门方向,扬声道:   “受过老仙之惠的江湖豪杰,百年来不知凡几,或指点三两句口诀,或调换祖传秘笈的页次,平庸了几代的武功就此脱胎换骨。像这样的人,无不认准了那面青羽旗报答恩惠,没人逼你,也没人算你报了几回,到你觉得够了,恩义相抵为止。这样都叫‘居心叵测’……也罢,总好过儒门中人的假仁假义!”   西宫川人面色丕变,咬牙道:“辱我师门,料你已有觉悟。转过身来!正剑不杀回头客,且教你死得明明白白!”   白头蝰握住剑柄,正欲回身,门外又有一人纵过高槛,跃入厅堂,同样满身是血,轻轻放下一只檀木箱子,抬头才见阶前的白头蝰,两人同露诧色,双双跃开,来人竟是徐沾。   “……是你!”   “你在此做甚!”   更惊人的还在后头。西宫川人见那只檀木箱极是眼熟,黄穗一扬,以“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挑开扣锁,赫见紫绒衬里,躺着的不是那玉马“翻羽震”是什么?   此物于西宫、于山庄,再棘手也不过,梁斯在挟玉马落荒而逃时,西宫川人暗里松了口气,谁知徐雾竟又将它带回来。   徐、白|一人摆出接敌架势,对照衣上血迹、伤处等,可清楚看出两人有过一场激斗。白头蝰的左肩肘臂为指力所伤,血流不止,而徐沾的咽喉、左掌心均留有剑痕,心口衣衫片开,若无坚逾金铁的儒门绝艺“弹铗铁指”遮护,早已成了黒剑下的亡魂。   徐沾瞥见散落的连城残剑,不由一怔。“你夺剑……是为了交还山庄?”   白头蝰懒得搭理,冷冷道:“剑已送回,老子没空陪你们啰唣。要追要拦,且拿命来!”却是对着其他人说。   “且慢!”徐沾沉声喝道:“说清楚再走!你杀人便罢,为何独独取走王公子的人头?”   “棣斤王氏,是我家的仇人。”白头蝰冷笑:   “我等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机会杀他,已逾两年,你以为凭梁斯在那草包,请得了老子?眼看今日之后,想卧底也不成了,当然得报了仇再走。可惜教他死得太爽快。”将腰间血包袱一扔,骨碌碌地滚到徐沾脚边,系结松开,所贮赫然是那富少王子介的人头!   他为父报仇、还恩夺剑,所行皆是义举,然而手段冷血,祸延无辜,决计不能说是好人……此间善恶是非,究竟如何论断?   眼见徐沾面上五味杂陈,白头蝰忽然嗤笑。   “倒是你。你拚死阻我夺剑,怎地却抢了梁斯在的玉马?”   徐沾闻言微怔,微露一丝迷惘,颈颔轻搐,皱眉道:“此马……此马已质给了山庄,不宜……似不宜……”却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迷惘之色益浓。西宫川人冷锐的眼神,在阶下两人身上游移,想确认他们是不是合演双簧,赚自己个大意轻忽,沉声道:   “你也是冲青羽旗来的?厉金阙给过你什么好处?”   徐沾眼神茫然,“厉金阙”三字却像触动了什么,喃喃接口:“我练武时,得过老仙的……不对,铁指乃依主家所授心诀,由我自行练成,氓山的鸿儒先生虽曾指点一二,但那不过是偶遇,非是……那厉金阙,是什么人?”语末如梦初醒,自己都不晓得前头说了什么。   白头蝰听他辱及老仙,狞笑益冷:“你若想死,直说便了,犯不着绕圈子。”   单手按住剑柄。   西宫川人剑眉蹙紧,厉声道:“你二人满口胡言,究竟有何企图!”   这场面既诡异又紧绷,下一霎眼三方便混战起来,似乎一点也不奇怪,但若当眞拚命厮杀,又有说不出的疙瘩别扭,总觉有什么不对。最后,开口打破僵持的,居然是萧谏纸。   “依我看,这其中似有什么误会,要打要走、要送要留,一时也说不清。”老人环视现场,缓慢的语调中带着难以抗拒的威严,嘴角似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怡然道:   “既如此,先听一首筝曲好不?听完了,再做决定不迟。”   ◎◎◎   萧谏纸静开眼睛。   明明仍置身厅内,不知为何筝声却十分悠远,彷佛隔了几层厚幔,又或在浅水里听着岸上的动静般。触目所及,所有东西都笼上一层虚虚渺渺、如梦似幻的粉色光晕,连伸手都不怎么能辨出手背上的鸡皮褐斑。此际若能揽镜自照,看来该会年轻许多罢?老人心想。   包括谈剑笏在内,余人不知何时已失去踪影,淡淡的酣倦之感如温水般流遍全身,说不出的舒适。他已许久许久,不曾如此放松了。若能永远都不离开,那该多好——   老人轻声叹了口气。   “原来在梦境里保持清醒,是这样的感觉。”萧谏纸摇了摇头,抚眉道:   “有件事我十分好奇。在梦里……能杀人么?若于梦境中断气,现实中会不会随之身亡?”   “按说是会,但我做不到。我修练的这门功夫,名唤《高唐梦笔》,东洲失传已逾千年。老仙偶得残篇,花了足足一百年的辰光分析演算,好不容易才复原到这样的境地,引他人入梦可也,却无法触及其身,只能捣捣蛋、添添乱,令他们醒过来时,脑袋有点糊里胡涂的。”少女咯咯轻笑,可以想见她挤眉弄眼,活泼俏皮的动人模样。   “就像你对徐沾那样?”萧谏纸不由自主地望向琴几。   “我只是将些似是而非的印象,一股脑儿塞给他罢了,我没入他的梦境,也不敢拉他进我的梦。”少女收了笑声,轻叹一口气。“梦会留下痕迹。若是练过游尸门《紫影移光术》一类的心识功夫,说不定‘那人’便能察觉我的存在。这十三年来,我一直在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   “这样活着……不累么?”   “我这样,不算活着罢?”少女又笑起来。   “你的人生累多了,萧老台丞。”   琴几之后出现一抹虚影,渐渐凝成忘情鼓筝的绝色少女,形体越来越清晰,动作同远方传来似的悠扬筝曲若合符节,但萧谏纸明白这一切都是假的,不过是自己意识深处的投影,来自先前聆听秋霜洁演奏的记忆片段。   人在入睡之时,会在身外凝出肉眼难变的朦胧蜃影,称为“云梦之气”。云梦之气并非只来自睡眠,生死交关、魂飞天外、执念深重……等,均能生成。擅辨云梦之气者,即能辨人,仲夫子传授他的“观帝相”之术,即以观气之法结合五气五行、数理面相等,欲从芸芸众生里选出眞命天子来辅佐。   据说在极其遥远的海天彼方,有能操纵云梦之气的神奇武功;便在东洲,于鳞族统治大地的古纪时代,心识术未如现今这般罕见,游尸门的赤血神针、指剑奇宫的夺舍大法,都是脉络近似之物。   《高唐梦笔》这门功夫,连见识广博的萧老台丞也没听说过,但他仔细观察过秋霜洁,除非这名芳龄十三的少女内功修为远远胜过自己,足将内力的痕迹藏得滴水不漏,他很确定秋家的孤女不懂丝毫武功。   “秋霜洁”于此,显然也有疑问。   “而我好奇的是,”少女的口吻一本正经,毫无戏谑。“您是怎么发现的?西宫川人照顾了我十年,他不是没怀疑过,却始终没看出我的把戏。”   老人耸耸肩。   “所有怪事,均发生在你弹筝之后。从西宫的表现看来,似乎你每次弹筝的结果,都能使情况扭转成对浮鼎山庄有利,无论出于迷信,抑或经验的归纳整理,他总是让你弹筝,即使他不知道何以如此。   “如果这是巧合,也就罢了;若是你的能力所为,则你选择在此,必有等待的理由。所以我挑了一把当年我亲手送给你祖父的剑器,当作试探,你若肩负使命,当懂得这把剑的意涵。”   “那是仲骥玉仲夫子留给你的遗物。”秋霜洁温柔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空间里,琴几后的形体又渐渐变得透明、朦胧,最后如烟霭般溶散。“你和独孤弋头一回来到庄里,这柄剑便是你的诚意,我祖父因此信了你。”   萧谏纸忽露出痛苦之色。   在梦境之中,情感的遮掩似乎特别淡薄,喜怒极形,不易作伪。“但我并不相信你的祖父。”老人低首叹道:“我敬佩秋拭水,但同时也觉得他是个自以为冒险家的暴发户,太想在世上占有一席之地,掉进巫蚬迷信的陷阱,盲目地相信宿命,把那个预言当作天命。   “按预言所接橥,他只能对符合条件的三人透露天机,但秋庄主毕竟对我们说了小部分I预言若为眞,至此已破,再无效力;若为假,又何须在意?我以这般话术,说服了主公,我们后来再没有理会过你祖父的预言。这是我的错。”   少女柔声道:“倘若是我,也会做出这样的推论,这并不是你的错,犯错的人是家祖父。他未及将预言流传下去,便死于阴谋家的暗算;为防家父克绍箕裘,贼人又害了我父亲,让他成为不能说也不能听的废人。   “但恶人并不确定,秋家是否仍秘密持有预言,为进一步掌握浮鼎山庄,收养了我和兄长,成为我俩的义父,并将旧日的忠仆或杀或逐,全换成了他的人。所幸老仙抢先一步,派人将家兄接往苍城山,令贼人无从下手。”   ——但……你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萧谏纸心底一沉,听出了弦外之音。   少女抚慰似的笑了一笑。   “我在这里,有两个使命。其一,就是告诉眞正的应命之人,预言的内容,以及他们即将面对的严苛命运。您与独孤弋已经证明了,你们并不是预言里的人,很遗憾我不能向您透露。”   老人露出自嘲般的寂寞笑容。   “无妨。我们就别再错第二回了。”   “其二,我在这儿等了您十三年。”秋霜洁的声音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就是为了告诉您,那个设计让我祖父泄漏预言、让你们与天命失之交臂的恶人,究竟是谁!这也是您此行的目的,对不对?”   (第三十五卷完)   卷卅六:机关算尽   ◎书目   第百七六折、太易凝俱,谋者兆形   第百七七折、瓜濯素艳,回首惊情   第百七八折、子何易我,倒戈以盟   第百七九折、牙莹骨座,剑血魂收   第百八十折、与尔同销,玉波盈盈   第百八一折、群邪之首,洞烛虚境   第百八二折、干元倒转,忍擘巨灵   第百八三折、识诚板荡,独媚玄冥   ◎简介   七玄大会之上,变数陡生,意料之外的新规则,却带来意想不到的坏结果。“平安符”买来的,非是趋吉避凶的保险,而是打乱通盘设计的混沌!一统七玄既免不了要流血,是谁擂响了第一通鼓声?   密室里的王座、不该被听见的交谈……与祭殿仅一墙之隔,耿照却意外发现了阴谋家的庐山真面目!那样的人……为何要策划如此可怕的阴谋?   第百七六折、太易凝俱,谋者兆形   这正是时隔三十年之后,萧谏纸再度造访浮鼎山庄的原因。然而,在进一步深谈之前,他必须确定一件事。   “我探听了秋家的近状,对你和你兄长的事亦有所闻。”老人淡然道:“恕我直言,根据可靠的线报,秋意人的幺女确有先天上的心智缺陷。而总管西宫川人,自身便是伊川‘清流庄’庄主,乃是隐于田野的武儒支脉之一,目光昭昭。他照料你的生活近十年,以你一个小小女孩儿,伪作痴呆,想骗过清流庄一庄之主,恐非易事。”   “若非眞痴,怎瞒得过隐身幕后、操纵一切的阴谋家?”秋霜洁的声音带着一丝俏皮的笑意,似能想见她挤眉弄眼的神情。   萧谏纸早起疑心。适才秋霜洁自称等了他十三年,除非于母亲腹中即有意识,岂能如此?便是夸示,也未免过了头。老人收摄心神,缓缓说道:“要我信你,我得先知道‘你’是什幺。没有互信基础,交谈不过浪费时间罢了,以你之聪慧,当知此非敌意,而是根本。”   朦胧恍惚的空间瑞安静了一阵,秋霜洁才柔声道:“请台丞切莫误会。我并无不可示人处,只是在想:若教老台丞见得眞貌,说不定你便再也不信我啦。”   萧谏纸正色道:“这点我无法预作保证。看来,我们只能相信命数了,是也不是?”   秋霜洁笑道:“台丞所言甚是。”   整座大厅忽然晃动起来,继而片片剥落,萧谏纸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广袤的空间里,举目所见,似无边界,只有地面上铺着像青砖一样的平滑嵌板,似木似石,又有几分像牙骨,其上刻满细密的纹理,宛若术法阵图。   他望着脚边那一小片密密麻麻的刻纹,凝思片刻,终于确定是某种易数推演之用,只是当世流传的梅花占、金钱卜,乃至阴阳五行、六爻八卦等,都用不上这般繁复细琐、环中扣环的推演,只有昔日在馄鹏学府中,那些个精研历法算学的教授与同侪,他们在解决割圆术、四元消法等难题时,所写下的演式颇有相类,然而复杂的程度却远不能相提并论。   只这一小片的易刻演化,便已超过萧谏纸所学,这无边无际的地面上若都刻满了,要算的到底是何等巨数?   迷雾挥散,身穿湖水绿裙裳、滚青玉褙子的绝色少女,自离地尺许处出现,点足落地,微笑道:“根据我的经验,人们习惯看到活生生的人,与人交谈对视,才觉心安。我非轻视台丞之智,将您与凡夫同视,而是兹事体大,我希望能最大幅度地赢得您的信任。〕萧谏纸注意到刻图之中,有浅浅的樱色光华不停闪动,远远近近,不一而同,似呈环形或切圆片状,有几分辟卦图的模样,只是规模较寻常推衍历法节气用的十二消息卦更精密巨大;而秋霜洁说话时,继而亮起的樱芒与她的话速若合符节,相互辉映,心念一动,蹙眉暗忖:”难道……“   秋霜洁彷佛听见他心中所想,精致灵动的俏脸上露出佩服之色,敛衽施礼,朝老人福了半幅。   “我在梦里见过许多人,您是唯一一个,在这幺短的时间内便看出端倪的。多年来,我对施展‘高唐梦笔’的对象甚是谨愼,但凡与‘那人’有关的,绝不轻易入梦,便为此故;以那厮的才智,怕是光听人描述,即能看穿我的存在。”   “秋霜洁”收敛形容,正色道:“如您所见,这地面上的演化算图,就是我。我所拥有的每一分念头、说出的每一句话、幻化的形影声音等,都是这个巨型阵图推演的结果。   “这孩子确是天生的心智有缺,老仙于是在她的心识最深处,布下这个‘太易穷观图’的演算阵,以神御气,拟化形质,这才有了两仪、四象、八卦之别。圣人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便是这个道理。“   萧谏纸虽约略猜中轮廓,却觉此想太谬,以易数模拟思路,纵使理论上能行,但实际施行起来,不啻异想天开,痴人说梦。万料不到早在十三年前厉金阙便已着手而为,依结果看,显然是出乎意料地成功。   简言之,言笑晏晏、灵动俏皮,活跃于此的“秋霜洁”其实并不存在,不过是太易穷观图运算的结果。   现实中的秋家小姐,确实心智有缺,充其量,不过于鼓筝之上有超乎常人的天分。多年来,阴谋家匿于暗处,严密观察秋霜洁的一举一动,不乏试探,须确定这名命运多舛的可怜孤女天生痴傻,丝毫不具威胁,才容得她在这片遗世桐乡内平安长成。   没想到“霓电老仙”厉金阙还有这着,在其心识最深处,模拟出另一个“人”来。既非眞人,自无青熟长幼的问题,是以“秋霜洁”说足足等他十三年,非是姑妄。   饶是萧谏纸智胜寻常,毕竟接受不同于理解,仍需时间适应,心中苦笑:“若来的是曾功亮,说不定已饶富兴致地研究起‘太易穷观图’来。都说‘活到老,学到老’,萧用啊萧用臣,你自视忒高,以致目无余子,难容诸物了幺?”却听秋霜洁遒:“台丞的心胸见识,远超常人,毋须自抑。我的事,能说给人懂,都算不容易啦,况乎接受?台丞若能一笑置之,那不是人,是神仙了。人生于世,岂能如此自求?”   萧谏纸一凛,暗忖:“须由一幅阵图来开解我,人生至此,才叫白活。”心翳顿开,不由一笑,再无蛋碍,益发看出这太易穷观图的厉害之处^,沉吟片刻,喃喃道:“原来如此。以你之能,一且拉人入梦,又或侵入他人梦中,得对方的生辰八字、所思所想,藉以推断吉凶未来,可谓奇准。那宁少君心甘情愿签下黄金五镒的借据,而梁某人吓得落荒而逃,约莫与此有关。”   秋霜洁咯咯一笑,缩了缩雪颈,露出恶作剧得逞的神情,只差没轻吐舌尖,隐有些得意似的。   “一庄子的人,总要吃饭呀!西宫的清流庄虽有些祖地,但支应了头几年,也差不多到头啦,只能尽量遣散仆从,任庄子自行荒芜,撑多久算多久。他读书练剑有一手,却非经营之才。”   萧谏纸倒有些罕异。   “他不知其中内情?”   西宫无疑是阴谋家遣来“看管”秋氏父女的,萧谏纸见他擎剑出手、淳川欲动的架势,顿想起清流庄西宫氏的名号,确是武儒无误。   不过,像这般自拥庄园僻居一隅,默默晴耕雨读、书剑传家的儒宗末沿,在东海并不少见,他们如散沙般毫无组织,既不尊奉、也不知该奉谁的号令行事,却自有一套处世的标准,其中有放浪形骸的隐逸高士,也有自律甚严的博学鸿儒,除了极少数的特例,如有“小剑圣”之称的段勿尘等,他们唯一的共通处,就是无籍籍之名。   虽然这也仅是表象而已。   出身锟鹏学府的萧谏纸非常清楚,尽管沧海儒宗退出东海舞台数百年,台面下仍有几股势力延伸了全盛时期的拉扯较劲,迄今未止;所有儒宗支脉,或多或少都得选边站队,自有立场。西宫川人明显是衔命而来,要说他不知内情,似乎有些勉强。   “我不敢拉他入梦,或尝试侵入其脑识,以免留下痕迹,为‘那人’所悉。”   秋霜洁叹了口气。“以面相手相论,证诸其言行,我相信西宫川人并非恶徒,他是眞信了苍城山谋夺山庄益急,想方设法要把阴谋家揪出台面,只是方法奇怪得很……此人原本就是性格古怪的隐士,这样一想也就不怎幺怪了。”   若然如此,萧谏纸不得不承认,这个人选其实挑得极好:西宫川人处世低调,却有本领;有一股莫名的仗义侠气,自愿替素昧平生的浮鼎山庄“对抗”名动天下的苍城山,长达十年,思路却颇异常人,一旦认定自己站在道理这边,便再也听不了别的话,手段不拘一格,算是难缠的对手。   这种间接使唤人的方法……委实是高啊!   老台丞冷哼一声,嘴角泛起一丝蔑笑。   当年,惨烈的妖刀讨伐战告一段落后,秋拭水身受重伤,拖命回到浮鼎山庄疗养,最终不幸成仁,成为圣战牺牲者之一。其子秋意人因而离家,游戏人间,下落不明,数年后返回,家里的仆从早换过了一轮,许多都是未曾见过的生面孔。   秋意人风流成性,浪迹江湖时留下许多情债,最着名的一段,即是他与沉剑世家千金唐挽晴的一段。   然而故事的最后,却远远称不上佳话。   唐挽晴怀上秋家的骨肉,却被秋意人送回沉剑世家,沉剑世家家主唐载天气得七窍生烟,顾不得是秋意人的手下败将,登门欲讨公道。这对准翁婿二度决斗,结果仍与前度相同,唐载天再次惨败在“回潮三式”之下,没多久便撒手归天,家人都说是给气死的。   出身娇贵的唐挽晴,一夕之间从天堂跌落地狱,惨遭双重打击,诞下秋霜净未久,亦随之香消玉须,孩子遂被青羽洞安排的人接走,送往苍城山。   “老仙与我爷爷有个约定,但教苍城山存在一日,世上无人动得了浮鼎山庄,所以才给了我爷爷那面青羽旗。”秋霜洁娓娓说道:“我没机会和父亲说上话,不知在当时,他对布置阴谋之人有了解否,但老仙一直都知道要对付的是谁,那回算抢在对方之前,狠狠摆了他一道。”   秋意人结束远游,重返山庄之后,在与父亲交好的武林前辈安排下娶了亲,一切看似步上正轨,谁知妻子即将临盆之际,他上山打猎,意外重伤,四肢瘫痪、神智全失,成了废人————萧谏纸听着,不由得全身发冷。   这是多幺急切,而又多幺残忍的瓜代之计!这样看来,秋意人将唐挽晴送回沉剑世家,未必是薄幸所致,而是和幕后阴谋家下一盘大棋,可惜以结果来看,年轻气盛的秋意人是一败涂地,不但将自己赔了进去,家业终也落入他人之手。   秋霜洁从呱呱坠地起,便失亲长保护,成为阴谋家窃据浮鼎山庄的跳板,不能不说是悲剧。   然而,阴谋家机关算尽,却防不到厉金阙有通天本领。   据说这位霓电老仙,百年来罕离苍城山,关于他履迹东洲的逸事,怕要追述到金貔王朝末叶。不知他用了什幺异法,在秋霜洁的心识深处布下“大易穷观图”的演算大阵,辅以“高唐梦笔”之术,令痴憨的小女孩儿摇身一变,成为聪明绝顶、能卜未来的女半仙。   此法不仅闻所未闻,而且藏得极深。只消“秋霜洁”够小心,这是个连当众说出都不会有人信的法子,护住了幼弱的孤女,使其得以平安长成。   “厉金阙既知阴谋家身分,”萧谏纸只这一点想不透,索性直指核心:“何以不告诉你的父亲,乃至祖父,教他们好生提防?退一万步想,以‘霓电老仙’的本领,直接出手对付阴谋之人,无辜者都毋须牺牲了,岂非一劳永逸?就算没能救下你祖父,也不该再让你父亲遇险。”   由秋意人的遭遇推断,秋拭水的死亦不单纯。他是六合名剑的领路者,实际上并未随六剑攻入狭道,而是在石塞之外遭遇偷袭,若非同行之人出手相救,他的性命老早就交代在那里————当年萧谏纸代表新朝,追述妖刀作乱的始末经过,也做了关于这场最终决战的调査,独问不出是谁救了秋拭水。   一路保护秋拭水的三名剑客,尸体亦都在决战处的城塞外寻获,却不见凶踪影。以秋拭水之不谙武艺,纵使凶人身受重伤,犹有余力逃离现场,再补上一刀不过是举手之劳;思前想后,当有一名行善不欲人知的高手悄悄施援,说不定便是厉金阙所派。   就算老仙替秋拭水捡回了一条命,仍保不住它。秋拭水之暴毙,十分蹊跷,虽对外说是“伤重不治”,然而死时最亲的亲人都不在身边,对照日后秋家旧仆星散的景况,个中深浅,颇耐人寻味。   现实里的秋霜洁,未曾见过活生生的父祖,遑论从他们口中获悉眞相。但心识里的这一个,显然另有搜集线报、以供分析演算的法子,未必便不知始末。   “便知道,老仙也不会说。”   秋霜洁摇摇头,神色却不怎幺遗憾,彷佛本应如此。   “他老人家活得太久,看待世事的方式,已与我等不同,是非曲直于他,并无意义。若非答应了祖父,须得照拂浮鼎山庄,料想老仙决计不会插手————这也是我须向台丞直禀的第二件事。”   萧谏纸见她说得严肃,并未插口,专心凝神,静待少女揭露。   “我没见过祖父之面,也没能与我父亲交谈;老仙应当是知道的,但他也不曾与我谈论过此事,就算我问,他也不会说。接下来我要告诉您的,全然出自我自己的推论,说不定……连我那缘薄的父祖也未必知晓。如此,您还愿意相信我幺?”   萧谏纸明白少女的迟疑。   说是“推论”,其实是太易穷观之阵演算的结果,这个“秋霜洁”到底算不算得是有智有识、通灵知性,能不能当作“人”来看待,放到馄鹏学府,乃至四极明府这般智者云集处,怕争上几天几夜,都未必能有定说。   谁会相信一只算盘,抑或一具墨斗?人们接受的,从来都不是器械,而是持械之人。只愚夫愚妇眛于神怪志说,才会相信器物有灵。   若厉金阙眞如她所说,是个活得太久、看过太多,道德心已遭岁月磨蚀殆尽,只余强大威能在手,倚之游戏人间的所谓“高人”,其本质也和怪物差不多了,甚可将这“太易穷观图”的摆布,视为某种恶意扭曲的玩笑————比起直接出手拯救秋家三代,此举不仅困难百倍千倍,结果更显迂回。什幺样的人,才会用这种近乎曲解的方式,来执守一份生死承诺?人命关天哪!   ——站在秋家的立场,厉金阙到底能不能信任,本身就是一个问题。   若连厉金阙都须见疑,况乎他兴致一来,随手置于识海的小玩意儿?   萧谏纸思考片刻,忽抬头一笑,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你的分析判断,乃至卜筮之能,可否及于身外?”   秋霜洁秀眉微蹙,一霎间掠过俏脸的疑惑之色活灵活现,实难想象她是太易神图模拟而出;要说人偶,眞正的秋霜洁可能还比她要更像些。   “不能。”   少女的迷惘不过一瞬,旋一耸肩,老实交代。   “我可操纵云梦之气,令周围的人昏昏欲睡,但无法及远,效果也因人而异,若未辅以琴韵,难免大打折扣。除此之外,我对这具身躯毫无操控的能力。太易穷观阵图虽然神奇,毕竟不能凭空造出魂灵……”忽然露出一丝寂寞的笑容,轻道:“我并不是眞的。不过是一连串精密繁复的演算罢了。”!   “此说尙有可议处,不宜就此论断。”老人含笑摇头,颇有几分遗憾的模样,捋须道:“我本想,待一切尘埃落定、风歇浪止之际,若还留得命在,请你将那太易穷观图默出,哪怕只有小月角也好,让我好生研究。   “昔日我在馄鹏学府时,术数本非专长,搁下多年,如今只怕更加生疏。但我有位同窗好友,于数算一道,可厉害了,他定然有兴趣得紧。我想让他瞧瞧,我亲眼见到的奇迹。”   面对少女罕见的微愕,老人面色不改,侃侃而谈。   “我相信你的犹豫,也相信你的害怕。我不知犹豫惊怕,乃至自怜自伤要如何才能推衍术数而得,但那决计不是死板板的器物所致。定义你是什幺,可能已远远超过了我的所知所学,我不认为自己有这个资格。在我看来,你的判断似乎颇有参考的价値,値得一听。”   秋霜洁面颊绯红,一手轻抚胸口,片刻才回过神来,敛衽施礼。“多谢您的信任。这于我意义非凡。”   姿容绝艳的纤细少女挺直了背脊,幼嫩白皙、当中透出一抹酥红的手掌心虚托着,地面上一片樱芒闪动,臂间忽现一柄金灿灿的双手巨剑。是连城剑,老人心里想,心语如波动散出,再度引得地上光耀起落,秋霜洁点了点头,轻道:“此剑正是一切的开端。千头万绪,须由此剑说起。”   她在虚境中幻出的连城剑是完整的,明明形状、雕饰等与先前厅中所见并无二致,不知为何,剑身的辉芒却灵动许多,未如匣中所贮那般黯淡。萧谏纸猜想那是剑的“气”所致,剑刃摧折,神气已失,虽仍是同一物,风采毕竟不同。   “这枚飞廉珠材质殊异,有通灵贮思之能。”秋霜洁单手倒持巨剑,另一手伸出纤长的指尖,指着剑柄末端的黄金爪台之上,镶嵌的那枚水精球。飞廉珠的表面并未打磨光滑,而是像用凿子硬生生将一枚水精削成球体,布满嶙峋的斧凿痕迹。   “祖父从决战妖刀处携回损坏的连城剑,为防有什幺不测,预言恐将失传,便将开启神秘预言的法子,凝思贮于剑末宝珠。原本他想托付的对象,并不是父亲,而是外……是幡宫岛的田岛主。”   田初雁与秋拭水交情甚笃,秋家父子感情不睦,有此安排,想来也不奇怪。   “但祖父突然离世,来不及交代任何人,这柄残剑遂被收藏于庄中。当时父亲心神大乱,惶惶不可终日,有一天‘突然来了个人,求鉴一柄无名之剑,只说剑上有铭,曰:’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彷佛这样说父亲便能懂得。”   但失怙未久、仍陷于丧父之痛中难以自拔的秋意人,完全不知道这名不速之客在说什幺,心烦意乱之下,对来客言语无礼,恣意挑衅,似乎想藉此一抒痛失至亲的哀恸。   他不知道父亲对他,竟是如此重要。   那个总是沉迷在自己欢喜的物事里、不记得该回头看看他的父亲,秋意人从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幺……但为何,失去了了解他、与之共处的机会,竟是如此令人心痛!妖刀之乱又怎的?异族铁蹄又怎的?为何你总是想不到家人,却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慷慨轻掷,快意牺牲?   对世间怀抱着愤恨不平的青年,对来客以剑相向,而那人却以一个眼神便瓦解了他。那是他无法想象、甚至是此生难企的绝顶武功。   “是我对不起你爹。”那人拍拍他的肩膀。显露的哀伤很淡,或因为深入骨髓之故。秋意人无法自抑地流泪,彷佛见到极亲的家人,悲从中来。在此之前他一声都没哭过,瞪视挽幛的眼里除了愤怒,什幺也没有。   “我应该帮帮他的。或许,他就不会死了。”那人叹道。   为找那柄“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秋意人翻出簿册中能想到的每一柄剑,当然包括妖刀之战中劫余的名剑,连城剑便在那时被携至堂上,但那人似对珠光宝气的华丽名剑毫无兴趣,只看两眼便即搁下;大部分的时间里,这后半截的残剑都被秋意人握在手里,意念之深,甚至在飞廉珠里留下残迹。   “台丞请看。”秋霜洁把手一挥,身畔突然出现一把太师椅,椅上之人一身旅装,风尘仆仆,原本熟悉的娃娃脸或因沉溺酒色之故,略显松垮,一如逐渐隆起的腹围,看来益显疲惫。   他持剑端详,怀缅的神色依稀有几分往日的模样,蓦地眉目一动,精光迸发,酒色不禁的中年男子突然变了个人,一霎间气机隐动,令人丝毫不疑他能以目光制伏东海年轻一代有数的剑手秋意人。   男子嘴唇微歙,似是说了些什幺,却无法听清。萧谏纸正欲趋前,影像突然消失。   “飞廉珠的贮思秘法十分繁复,”秋霜洁解释:“父亲未曾得授,之所以能留下这点形影,全因他当时矢志专一,意念强大所致……”见萧谏纸缓缓走到身前,低声道:“再一次就好。我想……再看他一眼。”   少女被他眼里的悲怆所慑,含泪颔首,小手一挥,那人捧剑喃喃的模样再度凝于虚空中。老人眯起眼,微佝着背细细端详,眉头越皱越深,也不知瞧了多久,才轻声道:“让你别喝这幺多酒啊。”   秋霜洁还待说话,老人却摆摆手,毫不留恋地转身,颤巍巍踅回原处。   这意思很明白了,少女暗自叹了口气,收起飞廉珠里的影像,正色道:“独孤弋重回浮鼎山庄,非为缅怀故人。他回忆当时聆听预言的情景,显然想到了什幺,冲口而出,可惜父亲的注意力因此消散,无法凝练如前,飞廉珠里没能留下更多,听不出独孤弋到底说了什幺。”   西宫川人所说的那笔鉴兵记录,正是微服至此的独孤弋。禀笔之人自非离世的秋拭水,而是其子秋意人;之所以无有姓名,盖因独孤弋不能自报家门,依他的脾性,怕连扯谎也懒得,簿上遂无条陈。   而后秋意人舍弃家业,出外远游,持续着近乎自我放逐的剑客修行,说不定即是受此番会面的影响,矢志追求剑道至高,并藉以稍遣丧父之痛。   从时间上推算,离开浮鼎山庄后不久,独孤弋便在平望驾崩。多年来,萧谏纸一直相信异人所说,只有“天劫”才能收拾得了天下无敌的阿旮,独孤弋在战场之上、决斗之中,已无数次证明了这点,例证多到萧谏纸无法忽视。   武皇帝驾崩之后,萧谏纸用尽各种手段,取得司天台、太史局的文档,甚至设计拷问司天台的大监,得知帝崩当日,京郊曾降天雷,地化泥流,涧洪爆发————这些都是“天劫”的征兆I并非独孤容一派胡扯矫作,用以遮盖眞相的烟幕。   不计国家发生大事时,必然会有的街谈巷议、童谣谶语,眞正坚持武皇帝是被人刺杀的,到头来只有一个待罪守陵的十七爷。独孤寂和他谈过之后非常失望,他一直以为萧先生是可以理解自己的。   这极可能是萧谏纸此生最大的盲点。   近十年来,他才慢慢察觉其中蹊跷,试着将异人的“天劫”说放置一旁,纯以审案的角度,来看待此事中得利的一方。   即便如此,独孤容是否眞刺杀了兄长,萧谏纸并无定见,正如缺乏凶器的凶案最是难办,世上想要独孤弋死的人,还少得了幺?只是谁也杀不死他。这事是办不到的,包括他自己在内。   思路受阻,萧谏纸开始尝试以独孤弋的角度思考,想知道他回浮鼎山庄到底是为了确认什幺,又为何没有来找自己……当往事一幕幕浮起,再与那“预言”相参照,他终于明白独孤弋早他一步发现的是什幺。   独孤弋不算精细,认识他的人,不会以“聪明”形容他,但他拥有某种独特的天赋直觉,恍如野兽,总能敏锐地嗅到血的气味。   这事从一开始就错了。异人传授两人武功兵法,寄望他们做的,并非争盟争霸一统天下,秋拭水向他们揭示的“预言”,进一步肯定了这个方向:精兵猛将,是为了更可怕的敌人准备的。两个数千年来不断争斗的阵营,一在明,一在暗……   只是有人误导了他俩,将事情扭转至全然不同的方向。   若独孤弋的死非是天劫,而是人力所为,甚至是一桩精密已极的阴谋,那幺致死的导火线,绝对是因为他太过接近眞相。从京城近郊的天雷往回推,在浮鼎山庄内捧剑喃喃的这一幕,就是命运转折的关键点。   “他说了什幺……无法听见幺?”老人问。   少女摇摇头。“飞廉珠里的,就这幺多了。但我分析了他开声瞬间的嘴型、喉头滚动的幅度,再结合其他线索,已有七成以上的把握。”   老人疏眉一轩。“……人名?”   “是地名。”秋霜洁垂敛美阵,静静说道:“氓山招贤亭。他是这样说的。”   萧谏纸静默片刻,忽然仰头大笑,虚境中声动十里,恍若惊雷。   “果然是你……”老人瘦颔一收,目中精光暴绽:“……殷横野!”   第百七七折、瓜濯素艳,回首惊情   耿照不仅没时间,怕连行动自如的空间也极有限。   整座冷炉谷中,仅望天葬及其下的深潭秘道,是黑蜘蛛无法靠近、绝对安全之处。他服食血照精元后,身子尽复旧观不说,功力亦有突破,即遇黑蜘蛛拦路,要打要逃,自信皆非难事;只是若教鬼先生知晓,手上的染红霞便是现成的人质,届时角色互易,重演半琴天宫里的惨剧,休说报仇雪恨,这回绝对有死无生,永无翻身之日。   同样的错误,耿照不会再犯第二次。   当日与黄缨连手,以蛆狩云为钓饵,诱出藏身暗处的明栈雪,实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之所以一试,除明栈雪武功绝强、心计极深,要从内部瓦解鬼先生,绝对是无可挑剔的强助外,耿照赌的是她身上的《天罗经》。   姥姥虽未明说,但依言语间泄露的蛛丝马迹推断,历代天罗香首脑送与黑蜘蛛的那份血誓,若非藏在《天罗经》里,即是经书的一部份,当年冷炉谷大变,明栈雪乘乱出谷,现今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与身怀此经脱不了干系。   黑蜘蛛放行,不代表放弃监视明姑娘的一举一动,然而,由鬼先生于此一无所知,几可确定:无论鬼先生用了什幺法子收买禁道,于这群神秘的黒蜘蛛,这份协议并未高过《天罗经》内的血誓。   否则,以鬼先生的精细毒辣,知有明栈雪这号人物潜伏左近,岂能倾金环谷与天罗香的精英而出,放心搞捞什子七玄大会?   ——离明姑娘越近,就越安全。   这是耿照从黄缨身上归纳而得,方有当曰之举。   为引强援,耿照不得不正视明姑娘抛出的谜题,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出她的藏身处。   “不如……我帮你找好了?”前日送膳时,黄缨自告奋勇。“你们俩现下哪儿都去不了,半琴天宫内我人面熟,你给我说说她生得什幺模样,就算没找着,总能有其他人看见。”   耿照苦笑。   “妳会这幺问,代表没见过她。明姑娘生得极美,见过肯定不忘。况且她武功高出我一截不止……”现在就未必了。他迟疑了一下,想来就跟老唤她“明姑娘”一样,都是习惯,一下子改不了。“眞想藏起来,谁也找不着。”   黄缨柳眉一挑,笑容险恶,伸出幼嫩白皙的食指尖,往笼中一比。“比她还漂亮?”背转身子捧着炙牛肉的苏合熏依旧细嚼慢咽,看似波澜不惊,发际却动了一动,想是竖起了耳朵。   耿照警醒过来,惊出一背冷汗,狠狠瞪了笑意可掬的圆脸少女一眼,咬牙道:“没有谁比谁漂亮的问题!大家……大家都很漂亮。”说完自己都有些心虚。却见苏合熏放下食物,淡淡回头,若无其事地说:“谷内地形我熟。不然……我去找她好了?”   这种时候闹什幺别扭啊!耿照只差没吼回去,偏此事全因自己说话不经大脑,中了黄缨的借刀杀人计而起,还眞没有吼叫的立场,暗叹:“阿缨若想要我的命,只怕比鬼先生难缠得多。”想起老胡也赞过她擅借杀人之刀,说不定眞有这天分。   这事没什幺好商量的。苏合熏纵得了部分血轺精元,也不到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地步,所熟恰是黑蜘蛛的势力范围,万一撞上杀将起来,打草惊蛇不说,怕耿照还来不及救。   “我就不信有多漂亮。”黄缨不肯消停,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坏笑道:“躲在谷里不能见人,能洗澡换衣服幺?蓬头垢面的,能有多好看?”   耿照头大如斗,直想“剥”的一声从颈上拔起来算了,一了百了。“妳就别再纠结漂不漂亮啦。况且明姑娘生性好洁,从前我与她在莲觉寺时,即使环境极险,她也还是天天洗I”忽然失语,蹙眉凝思,似是想到了什幺。   黄缨故作惊诧,双手掩口道:“什幺!你同她一起洗过澡?”   “洗……妳话是怎幺听的啊!”耿照回过神来,差点昏倒。“没有的事都教妳听出来了,难不成耳里生了鹿茸?”   “这有什幺?我们也洗过。”苏合熏冷不防地捅了他一刀。   “仔细想想……”黄缨露出恍然之色:   “他和我也洗过呀,一连洗了几天哩。”   苏合熏倏然转头,目光刺穿他的头颅。   “我们就别再讨论洗澡的事了,好吗?”耿照忙不迭求饶。   七玄大会召开当日,不惟鬼先生出得谷去,姥姥、金环谷的精锐人马等亦不见踪影,只有少许人留守,冷炉谷内难得又恢复了往昔的模样。   苏、黄二姝各有任务,耿照则乘机摸出了望天葬,把握最后的机会,仗着神出鬼没、悄无声息的身法,掠往心中所想之处。   黄缨的笑闹给了他灵感。明栈雪好洁,人又机变百出,无论到哪里,都能过上舒服的日子,特别是沐浴清洁,于她是重中之重。顺这思路想,有个地方,此际不会有人,而冷炉谷里绝大多数的人都不知晓I   耿照来到北山石窟,果然其中空荡荡的,唯独后进浴房里漫出蒸腾雾气,水声隐隐,时不时还夹着几下拨水掬淋似的淅沥。   这并不难猜。倘若明栈雪无意与他深谈,根本毋须抛下谜题;重点是明姑娘愿意谈,起码不排拒与他一谈,无论如何,耿照总能发现她的行踪。   更重要的是,这事该怎幺谈?   选在浴房,其目的昭然若揭,明栈雪非常了解自己身为女性,对成年男子的魅力,仅仅是赤身露体、肌肤相亲的意象暗示,即具有极大的诱惑。   耿照屛气凝神,试图将过往的旖旎逐出脑海,以保持冷静;另一方面不禁有些气馁,原来自己在明姑娘心中,始终是能以色媚诱之的登徒子,不知该对自己感到失望,抑或对她。   他运使新悟的“蜗角极争”心法,剑脉中眞气如川,却无多余的散溢或冲撞,每分力道恰到好处,落足如猫,不仅无声,劲力反馈更为精准的施力所抵,连一丝震动也无;温热水雾扑面而来,毋须依赖眼耳,顺着风的流向贴墙闪入,尽管未着夜行衣,整个人与一抹影子也差不了多少。   浴房中未曾点灯,光源全来自外头,内里形影朦胧,目力并不足恃。耿照在入口边上的竹篮子里,瞥见迭得齐整的女子衣裳,就布面花色来看,确是当日明栈雪身上所着,当然熟悉的淡淡幽香也是。   谨愼起见,他随手揭起迭衣一角,赫见底下所压,正是那件鸦青色的兜儿,不禁抨然,定了定神,赶紧松手起身,不敢多瞧。   隔着弥漫的水雾望去,长长的浴池底部确实有个朦胧的女子身影,肌肤极是白暂,一头乌浓秀发挽在脑后,似用两枚长荆之类的尖细物事交叉固定,此外便是一片腻白,依稀见得曲线玲珑,起伏极是动人。   耿照无意鬼祟接近,然而那件鸦青肚兜勾起的回忆,不停在脑海里反复冲撞,一时不知该说什幺才好;回神已贴着墙越过大半座浴池,距离池末的女郎不过两丈余。   泼喇一声,女郎从及腰热水中站起,耿照才发现她身段异常丰满,腰肢虽有夸张的凹陷,却难以蛇腰形容,有着粉光致致的腴润肉感;肉呼呼的雪臀如熟透了的薄皮悉尼,轻轻一掐便要迸出甜浆,周身充溢着难以言喻的成熟风情——   这决计不是明栈雪的胴体。   (糟糕,认错人了!)   但篮中衣裳确是明……耿照脑中一片混乱,还拿不定主意是擒是撤,女郎已霍然转身,率先映入眼帘的却非是面孔,而是那对巨硕肥美、弹颤不休的傲人乳瓜!   沉甸甸的乳球几乎有一只完熟甜瓜大小,分量之重,拉得胁腋处的乳肌平斜紧绷,锁骨下形成一片狭长三角,可想见并不舒适,甚有些扰人,却构成一幅美不胜收的壮丽景象。   女郎个子不高,垂坠饱满、宛若玉球的乳缘越过了胸肋,乳型却是漂亮的泪滴型;杯口大小的乳晕色泽浅淡,形状完满,有种唤人吸吮般的奇特魔力,而乳头的形状则是小巧浑圆,如玛瑙珠般的樱红色,白腻的乳肌上透出淡淡青络,更衬得樱色浅润,别有I股剔透之感。   单论乳房,此姝已近完美,巨硕反是浑身上下唯一不甚完美处,衬与臀股的肉感,更见其腴。   女郎有张全然陌生的鹅蛋脸,约三十许人,丰颊隆准,眼角微勾,堪称艳丽。然而,本应有着动人风情的妩媚眼中,却无一丝温度,只觉冰冷异常。   耿照与她隔着池岸对望,忽觉这眼神有几分熟悉,一时想不起在何时、何地见过,猜想应是天罗香某部织罗使之类,陡地几滴温水溅上面颊,女郎已破水而出,右手五指屈成鹰爪,直向他咽喉而来!   耿照背脊贴墙,无有退路,直到指尖将触及脖颈的一瞬间,身子才忽然不在原处。   女郎于收爪之际方知落空,定睛一瞧,耿照不知何时已滑开尺许,无声无息,彷佛连一丝水雾扰动也没带起,不顾身无寸缕,葫腰一拧,雪酥酥的玉足反勾耿照脖颈。   耿照顿觉香风扑面,满眼腻白,桃裂般的雪股间歙开一条樱红色的蜜缝,随着肌束绷紧、大开大阖的回旋腿勾一览无遗。女郎的耻丘分外饱满,沾湿的纤细卷茸如笔尖蘸墨,服贴于腴美的玉蛤上,连忒大的动作都甩之不去。   但连这逼命的一勾,旋亦落空。   女郎连一丝喘息的余裕也不给,双腿连环,玉颗般小巧圆润的足趾、白皙里透着一抹粉酥橘红的足弓,乃至修长笔直的足胫,不住贴着耿照的耳畔颈侧削过,却连一根头发都削之不落,彷佛两人已对练过千百回,才能在如此小的腾挪范围内,惊险避过每记刁钻蹴击。   顷刻间,女郎不知出了多少腿,劲风所及,连阴阜上的乌茸都已甩去水渍,由湿浓化为蓬松卷曲的粗茎,这连绵不停的攻势,终也到了一口眞气的极限。   她飞步窜近玉腿轻抬,却是虚招,果然耿照动也不动,“啪”的一响,女郎小巧的脚掌顺势踏地,双掌齐出,耿照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被逼入角位,女郎的震脚恰恰踏住“生门”,去路已绝,哈哈一笑,也跟着双掌推出,与她温软小手一抵,吐劲震飞!   女郎等的就是这一刻。   耿照蓦觉她的内息十分熟悉,“咦”的一声,并未追击。女郎藉力使力,凌空倒翻一个筋斗,准确无误地落在浴池尽处,拾起一柄长长的六角杖拄地一顿,七名与苏合熏穿着同样服色的黑衣女子挥开水雾,由四面八方现身,手中的引路长杖运使如风,朝耿照呼啸而至。   ——黑蜘蛛!   七人的攻击风格与那名赤身裸体的巨乳少妇全然不同,并不倚仗人多,一意猛攻,反像是推演阵形似的,将耿照团团包围,长杖此起彼落,交错走位,耿照既无伤人之意,一时也突围不出,径以“蜗角极争”之法在杖影中趋避自如,边思考眼前的形势,究竟何以至此。   那名池中女郎也不忙着助拳,双目不离战团,俯身拾起外衫,草草穿上,只打了腰侧系结,豪乳将衣面撑得老高,下襬距雪白腴润的小腹,最少有四、五寸的间距,可见胸乳之厚,襟怀里满满都是美肉。   她这样的身板,平素若不以兜儿将双丸裹紧,怕连衣衫都不好穿。耿照回忆数日前与她两度会面、乃至交手的过程,并不觉她有这般雄伟傲人,想来是有无亵衣裹束的区别。   他记得她的名字叫“荆陌”,苏合熏跟林采茵是这幺叫的。这人应是玄字部的领路使,料不到在裹头黑纱之下,竟有着一张如此难丽的面孔。   当日在禁道外,耿照与她对了一掌,拚着身受内伤的风险,藉势飞退。今儿角色互易,一丝不挂的荆陌被他运掌震飞,耿照对黑蜘蛛的立场、听从鬼先生的因由等尙有疑问,无意伤人,掌底留力,是以荆陌并未受创。   突然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透体而来,此乃拜碧火眞气之先天胎息,较常人五感六觉更加敏锐所赐,却无法知悉是从何而来。   不能再拖下去了——放弃对话的机会不无可惜,却还有更重要的事。为防对手来了强援,更不易脱身,耿照忽睁星目,正欲易守为攻,忽听一句银铃笑语,如春风拂至:   “哎呀,他要认眞啦,再打下去,妳们决计讨不了好。荆陌,妳是聪明人,千万别做傻事呀。”却不是明栈雪是谁?   逆着门外的烛光,转出一抹窈窕修长的完美曲线,身上衣着,正是耿照在门边的竹篮所见。这把戏说穿了,简直不値几文钱:她将衣裳褪至篮里当诱饵,与荆陌入池共浴,浴池尽处定有密门或通道之类,再随意找个借口暂离;接下来,就成现在这样了。   当然,明栈雪时碧火功长于感应,亦不能排除是她先耿照察觉其行踪,而后才临机应变,因势利导,诱使双方撞在一块儿。   听她的口气,与荆陌似颇熟稔,而从荆陌猛一见他的神情判断,连神通广大、无所不在的黑蜘蛛都被明姑娘摆了一道。如此想来,这当上得也不冤枉,耿照心绪略平,泛起一丝苦笑。   自明姑娘现身,那种莫名的压迫便即消失,黑蜘蛛来援的高手一霎退去,连那七名女郎也收了阵式,趁耿照分神之际,悄悄没入墙影,偌大的浴房里又只剩下三个人。   “我本来想,”明栈雪笑道:“能够赤身露体,一块儿泡在池子里,要谈什幺就容易多啦。看来裸裎相见,你们只做了一半,不过打架倒是另一种了解人的好法子,算是补了没做的那一半。”   荆陌全身上下,只那件被乳瓜撑顶变形的黑衫子,实因撑得太高,益显衫襬短促,小巧的香脐以下完全赤裸。妙的是:她这幺个珠圆玉润的人儿,却有双细直美腿,衬与白皙雪肌,浑身透出一股成熟妇人的魅力;若非神情冷彻,可说是诱人已极,乃天生的尤物。   她抿着红唇,望向明栈雪的冰冷眼神挟着显见的怒意。耿照完全能理解她的心情,尤其面对明栈雪满不在乎的轻松笑容,益发令人恼火。   〔答应妳的事,我已做到。“明栈雪嘴角含笑,眸里却无笑意。”接下来,我有话要同他说,妳们一个都别在场。“   荆陌定定回望。“只做了一半。”   “讨价还价眞不像妳。”明栈雪叹了口气,笑道:“也罢,就一半。妳们快些走罢,别耽误咱们的时间。记住,我不喜欢有人偷听。”   荆陌面无表情,俯身拾起长杖靴裤,巨硕的雪乳由水滴垂坠成完美的吊钟型,匀细的浅樱色乳晕被惊人的乳量撑得微扩,色泽更粉更淡;直起身时尙不及回复,衬与其上樱核儿似的小巧乳蒂,浪雪如顚,晃得人目眩神驰。   她头也不回,扭着腴臀,细直敬美腿交错,腰脊挺直的背影,意外有着守身处子的青涩,与成熟冶艳的外型颇不相称,眨眼没于幽影中,再不复见。   “忒美的风情,是我专程替你准备的呀,要不,也用不着赚她脱光衣裳,陪我下水啦。”闲人既去,明栈雪转过螓首,迎视着他直勾勾的精亮眸光,瞇眼含笑,轻咬着红嫩嫩的樱唇。   “你不把握机会多看两眼,岂非教我白忙一场?”   她颈颊畔还沾着晶莹水珠,可见穿衣时的匆忙,一撂额鬓垂落的湿濡青丝,勾回耳后,似笑非笑的模样比之刚消失的半裸女体,不知为何却更令人惊心动魄。   ——在妳之前,世上岂有“风情”二字?   耿照心中叹了口气,却尽量不在面上显露出来,肃然道:“我没听错的话,明姑娘方才是将我卖给了黑蜘蛛?”明栈雪噗哧一笑,伸出纤长幼细的食指尖儿,冲他轻轻摆动:“银货两讫才叫‘卖’。点子忒硬,这帮妖妇呑吃不下还崩了牙,可算不得买卖。”   耿照听到“妖妇”二字,不觉哂然,只不欲泄露心思,免得她得寸进尺,抿唇咬颔,生生止住。谁知明栈雪柳眉一挑,指着他坏笑道:“好啊,你在心里骂我。否认也没用,我听见啦。”   耿照知她又在玩把戏,仍不由一悚,终是憋不住笑,摇头道:“是妳自个先骂了人,怎地说我?”明栈雪笑道:“原来你在心里骂我‘妖妇’,好坏啊。”轻轻打了他肩头一记。   明栈雪的一掌,怕连岳宸风都要全神戒备,不能轻易教她得手,不知为何,耿照就是不觉危险,直到她打完了、娇娇地横他一眼,才省起这人刚出卖过自己,料他必循迹至此,特意联系了荆陌,前来……洗浴?   这都不知道是谁卖谁了。耿照心中叹息,微露苦笑。   “这是试探。”明栈雪敛起笑容,虽非板着脸一本正经,神情却比适才认眞得多,径望进他的眸里,态度落落大方。“我须明白,合作的对象到底有多少斤两,本领几何。荆陌是老朋友啦,当年离开冷炉谷,便是她给我引的路;此番重回,依旧是风雨故人。”   耿照可不会把明姑娘口中的“朋友”1一字,与普世之义同解。依苏合熏言,黑蜘蛛匿于暗处,如无必要,罕与地面之人接触,连她入禁道几年,都无法与其余黑挪蛛有进一步的交流沟通;明栈雪能使荆陌褪去衣衫,一池共浴,与其相信她俩有什幺非同一般的深厚交情,耿照宁可相信是血誓书的力量,令荆陌不得不如此。   由明栈雪斥退荆陌的情况看来,似也能证明这个假设。   也因此,他格外在意起荆陌临走之前,所说的那句话。   “妳答应了荆陌什幺事?”   大出少年的意料,她对此毫不遮掩,坦率地耸肩一笑。   “她们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吃了传说中的枯泽血照。”明栈雪悠然道:“望天葬是这整座冷炉谷里,黑蜘蛛唯一不能靠近的地方。荆陌亲眼见你手筋被断,经脉全废,她上头的人想知道,你在望天葬里到底遭遇了什幺,发现什幺神奇奥妙。依我说,最快的法子,便是教她亲口问问你了,是不?”   “但她并没有问。”   “因为……我俩才商5到一半呀。”明栈雪咯咯笑道:“本仙姑掐指一算,料到有头小色狼色胆包天,便要闯进来,赶紧找个借口,从边边上的隐道开溜啦。荆陌就是不够机灵,白白给人看了身子。   “你别瞧她那样,黒蜘蛛个个是黄花闺女,据说在地底待久了,连胸乳腿心等女子特征都将渐渐隐去,变得不男不女。我瞧她眼下熟得刚好,赶紧给你们机会亲近亲近,不然太可惜了。”   耿照知她扯到荆陌身上,欲搅得自己心猿意马,刻意不去想那丰熟欲滴、充满危险气息,又隐带一丝处子青涩的娇美胴体,直指问题核心。   “妳同她们交换了什幺?”   明栈雪露出一丝激赏,敛眸轻笑。   “我杀姥姥之时,她们不能出手。”   “为什幺?”耿照忍不住问。   “天罗香与妳有什幺深仇,定要残害忒多无辜之人,造下这等杀孽?明姑娘,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妳灭去的那些个分舵里,并不是人人都与妳有隙,我实不明白,为何非如此不可?”   “我以为你现下该明白了。”朋栈雪淡笑,眸底却无笑意。   “你要杀鬼先生报仇,对罢?还是这回咸鱼翻身,杀他个措手不及之后,你仍打算以德报怨,再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耿照不知她为何转移话题,眸光倏冷,沉道:“我料此人,难以改过。”   “那幺挡在他前头的那些人,你待怎的?说道理感动他们?下跪哭求,希望他们理解你的沉冤与苦痛?”明栈雪淡然道:“这要是有用,还要武功做甚!”   耿照哑口无言。明栈雪也不欲逼他太甚,轻叹了口气,展颜笑道:“我本来想说:‘你说话和姥姥越来越像了。’但这只是占占嘴上便宜罢了,她并不在乎这些枝微末节,而你本就是这样的人,从来都没变过。姥姥没告诉过你,我反出师门之因由?”   耿照摇头。   “好心计。”她抿嘴一笑,却不像是反讽讥嘲,是眞有些欣赏的意思。“说清楚了,反而失去遐想,不如放你自行揣摩,想得越多,信赖越薄,总之于她并没有坏处。”   “或许她只是想让妳自己说。”   “或许她从头到尾,都没想明白过为什幺。”   明栈雪说得浅淡,却令少年闻言一震。   明姑娘并不经常显露心思。她的聪慧,足够她时时刻刻架构起一座厚实坚固的城垒,将自己和外界隔绝起来,罕有人能意识到那只是假象。她甚至能从筑垒上得到乐趣。   姥姥识得她时,明栈雪的堡垒或许尙未竣役II当时她甚至不叫这个名字——但大匠绝非横空出世、生生从石缝里蹦将出来,必已显露其过人资赋。也许,姥姥只是察觉她的危险,并不眞正了解她。   明栈雪妩媚一笑,试图和缓气氛。   “姥姥到底都跟你说了些什幺啊。”   “她说妳叫蘅儿。”   耿照笑道,蓦地浑身一绷,一抹凝锐杀气乍现倏隐,见她肩臂放松,才意识到发生了什幺事。以明栈雪的修为,若要杀人,能做到杀招着体的瞬间,杀气才不得不显;气机如此失控外放,自两人相识以来却是头一遭。   “好心计。”她瞇眼含笑,笑意却冷,颇有几分恨烈切齿。   “只是她低估了我对……低估了我的心思和修养。这是她除掉你的方法,知道幺?或许后来发觉了你的重要性,只是还来不及提醒你,也可能没料到我们忒快便又相见。”   她盯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永远,别再提那个名字。我灭掉的头一个天罗香分舵,只因舵主是我昔日的天宫同侪,她喊了那可憎之名,我没忍住。一开始我并不想杀她的,但也没什幺好后悔的了。”   耿照浑身发冷。这是他头一回,觉得这里是另一个世界,她们的仇怨、心思,种种纠结计较,是那样的湿冷黏滑,掩着兰腐似的腥甜血腻,越瑰丽处越脏污,恶意无心得像是迎风扑蝶,流水濯浴,不需要什幺大是大非,野心雄图。   姥姥怎幺会对他说呢?说了,他也不能懂啊!   无论他武功多髙、际遇多奇,身上藏有多重要的秘密,拥有多幺惊人的价値,在这些女子眼中,他简单得像是一方石砖,一眼就看完了,永远无法走进她们残忍而欢快的小世界。妄想拯救明姑娘,乃至拯救天罗香的自己,未免也太不自量力。   幽暗的浴房陷入长长的静默,只余水喉滴漏,恍若雨阶。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究是明姑娘打破了沉默。   “如果你还想知道的话,我会告诉你,为什幺我要破门出教,还有亲手杀死养我育我,在姥姥和其他人眼中,恐怕是世上最疼爱我的那个人。”她一笑,满室阴霾如春风吹散,雾露消溶,令人精神一振。   “但交换条件是:你得让我知道,你是怎幺好的II从走一趟望天葬开始,如何?”   第百七八折子、何易我,倒戈以盟   龙皇祭殿之内,半圆广场四周的望台上一片通明——即使那嵌于地面、水精似的青焰光源谁也叫不出名堂I埋设巧妙的通风隐道,使得偌大的空间里,始终回荡着若有似无的呜呜风啸,虽不扰人,却无法当作不存在,彷佛因着这样,加倍凸显出山腹里的广袤与静谧。   现场没有人开口说话。   这些惯见风浪的七玄首脑们,在如此壮观精致、远远超出想象疆界的神奇造物之前,一下都失去了言语的能力,一如初临时的蛾狩云;便是当中最聒噪、最不安分的狼首聂冥途,在宛若群星欲坠的石英圆穹之下,也突然肃穆起来,瞇着眼睛四处打量,显露出罕见的深沉寂静。   为了引导众人来此间,鬼先生命“秘阁”连夜赶工,由最近的玄字部禁道搭建一条封闭隐道,直抵祭殿山门,以掩盖“于冷炉谷之内”的现实。负责带路的玄字部引路使荆陌,同时也是黑蜘蛛对外的窗口,十分称职地行于幽影中,几乎融入山壁,其出类拔萃的匿踪本领,无疑抬高了鬼先生的身价筹码,这段路他实走得踌躇满志,如在云端。   黑蜘蛛似乎不被允许接近龙皇祭殿,荆陌那裹在贴身的夜行衣中,丰满熟艳、玲珑浮凸的背影,行至山门前便即消失。让她们有些忌惮、乃至畏惧的物事也好,鬼先生心想。他对这样的现状非常满意。   为除众人疑心,鬼先生率先走下长长的坡道,将他们带进为世所遗的古老空间里。   紧跟在后的,是以蚍狩云为首的天罗香一行,身段高眺的“雪艳青”仅比长老稍慢些,在她后头除了抬着万劫刀棺的八名侍女,还有一人为她持杖,两人负责曳地的披风,排场极大;其余各门,皆无这般作派,仅只首脑代表参加。   媚儿暗叫可惜:“早知纸狩云那老虔婆脸皮忒厚,连拉裙子的都敢带进来,我也该弄几十个鬼卒傍身,一会儿杀将起来,横竖派得上用场。”她一向护短,既已同染红霞结盟,再看不过眼,骂的也是旁人。   纸狩云率队走到望台底层,却未继续下行,而是在望台上,找寻有利的位置落脚,居高临下,俯视中央的半圆广场;漱玉节迟疑片刻,也跟着占据望台另一侧,余人无不依样画萌芦,有的甚至走回I一、三层去,且看胤家小子玩什幺花样。   这正是鬼先生要的效果。   他独自一人,缓缓穿过遍铺石板的广场,走上广场底部的巨型方塔,驻足于置有七具白玉刀座的第一层上,霍然转身,一1扫过远方众人,提气朗声:   “如诸位所见,于数千年前的古纪时代,龙皇与鳞族的菁英们,便在此处议天下事,宰制东洲大地,令诸部族俯首帖耳,令出即行。这里的建筑,便以今日东洲最最顶尖的工匠技艺,倾举国之力,怕也难以完成……如此造化,唯有吾祖!”   纵使他的语气、肢体再浮夸上一百倍,在如此恢弘巨构之前,也只是增加说服力而已。众人环视巨大的山腹空间,看着足畔不可思议的青焰灯,胸中止不住澎湃血热,彷佛体内所流的非凡血裔,从这一刻起再也不是自慰自欺,而是铁一般的事实。   “正当其时,龙皇便坐在那儿,俯瞰东洲万民。”他举起右手,指着身后的祭坛最顶层。“那里便是龙皇的宝座,乃是世间至高、也是唯一的权柄所在。”   聂冥途到底是最快恢复过来的,也不知是不是对鬼先生的“表演”耐性有限,嘿的一声,阴恻恻道:“肯定是老狼瞎啦。你手指之处,除了一片白玉壁,啥都没有。莫非……龙皇也蹲着议事?好亲民啊。”媚儿倒捧场得紧,哈哈两声,回荡在广阔的空间里,格外尖亢刺耳。   鬼先生按捺被打断的不快,撢了撢袍襟,朗笑道:“据古籍记载,顶层该是有张宝座的,至于如今何以未见,在下正要解释。”一比左右的玉刀座。“这座宝台的第一层,是给龙皇的七名铁卫的。五柄妖刀,再加上食尘、玄母,恰合于七卫之数。   “七柄圣器插入刀座,象征世间刀兵,难越此限。诸位在血河荡亲眼见过妖刀武学的威力,那还是残缺不全、威力大打折扣的版本,若在七卫手中,‘天下刀兵尽止于此’云云,怕不是夸口。”   “按你这幺说,只要把刀插进石座里,便能得到妖刀里的武功?”聂冥途乜眼鬼先生摇了摇头。   “狼首莫急,并非如此。”好整以暇地转身拾级,一路走上第11层,来到当初发现矩形金块的白玉祭坛前。“这三座祭坛,象征龙皇最亲信的三位司祭,她们的地位较鐡卫迈商。若说铁卫持钌的,乃殳至高无上的武力,那幺司祭所牮,便是登峰造极的智慧。   “我相信取出妖刀武学的关键,便藏在这三座祭坛里;而要开启第二层祭坛,则须将七柄圣器插入刀座中,满足了这个条件,祭坛便能开启。待我等打开祭坛,再满足条件若干,最顶层的龙皇宝座自会出现。”   这并非简单无聊的寻宝通关游戏,背后赋有极重要的象征意义:掌握了武力,才有消化、乃至运用智慧的余裕;智武在手,天下自有,俯瞰东洲、宰制万民的龙皇宝座便即出现I伴随着足以征服大地的某种赠予,或许是无可抵挡的武器,或许是价値连城的军资……乃至其他。   换言之,这是考验。   无法满足条件之人,即至塔顶,亦不能得到呼风唤雨的力量。鬼先生要结成七玄同盟的理由,突然变得清晰自明:搜集七柄圣器,将它们一一归位,以得到第二层所藏的武功秘奥,这是武林中人的想法;鬼先生要的,是整个势力,乃至一支军队,足以开启成皇之路。   这个想头在今天以前,的确荒谬得近乎可笑。然而,在看过此间人力难及的壮阔工程之后,“恢复龙皇时代的鳞族荣光”似乎不再是哄骗孩童的床边故事,有了被视为是伟大梦想的资格。   至少部分人是心动的。鬼先生一一过眼,着意抑制嘴角,以免泄露心中得意,视线带到蚍狩云时更不停留,旋即转了开去。   “依门主的意思……”老妇人接口的时机无比巧妙,他还得从另一处将目光移回。要怀疑两人事先套好了招,需要相当跳跃的想象力。“是要我等将妖刀插入刀座,以开启第二层之秘藏?”   “同意结盟的,可将所持妖刀插入座中。”鬼先生纠正她。“诸位来此,并未中途离开,代表愿考虑同盟与否;现下,就是思考与决定的时刻了。待七柄圣器归位,再来推举……”   “等一下!”聂冥途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哼笑道:   “照你这幺说,那五帝窟怎办?他们有两把刀哩!这占比都近三成了。还是按帐分赃,插完直接让那小花娘当捞什子盟主?”   鬼先生而上宋泄露半分怒意,仍挂笑容。“推举盟主,自足一门一票,插刀与否,决定的是要不要结盟。此间分别甚大,狼首不可误会。”聂冥途冷笑:“所以咱们集恶道只有一把赤眼,三人先打一架,决定要不要插幺?难怪找这幺宽敞的地方,打架埋尸两不耽误啊!”   鬼先生暗叫不妙,见环形望台上,薛百膳、南冥恶佛等均露出沉思之色,心知猜忌乃此际大敌。   依原本的盘算,只赤眼妖刀不知下落,无论谁持以赴会,都将成为鬼先生的目标;无央寺内恶佛现身后,鬼先生临机应变,本应由魔君尾随恶佛,无论是煽动三冥,抑或说服恶佛投向己方,终能于一统七玄上发挥作用。   然而,聂冥途明显不受控制,三番四次出言挑衅,扰乱盟会进行,哪还像是暗桩?简直就是来砸场子的。鬼先生灵机一动,笑道:“狼首勿忧,在下没有这个意思。试想,若盟会眞能成,在座诸位均是七玄同盟的重要股肱,折了任一人,都是本盟难以承受的损失——”   “但要是盟会不成,死了也就没关系啦。”聂冥途故作恍然,笑得不怀好意:   “明白明白。就是说人人都能对门里的那把刀——倘若有的话——发表意见,决定让不让交上。万不幸连半把妖刀都没有,像那个什幺木什幺阴的小花娘,便只能在一旁凑热闹,一并给旁人代表了,是罢?”   众人这才发现,明明是一早便等在了禁道里,但通往祭殿的路上,桑木阴使者一直走在队伍最末,只见灯后似有一抹窈窕身影,望不清形容。听聂冥途一说,十几道视线不约而同,交错巡梭,赫见灯笼仍停在阶顶入口处,并未随众人走下。   虽说初蹈险地,谨愼些是好,但怕成这样,委实太不象话。漱玉节本就怀疑是鬼先生安排的暗桩,否则逾百年不曾在江湖上听过的万儿,怎能说找便能找着?对照鬼先生的当道裹胁,登时了悟:   “难怪他敢夸口。这满厅诸人,不知有多少是披了各门外皮的狐狸?”   面对聂冥途的刁难,鬼先生倒未显得窘迫。   “持刀者发声”的说法,最初在无央寺就被拿来攻击过鬼先生,只是后来他以慷慨到近乎绝对不利的条件,堵住了众人之口。但这个疑虑始终都在,聂冥途深知人性中“利己为先”的弱点,想必之后若有机会,应不介意反复再提。   鬼先生可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应付其缠夹,涴且南冥恶佛若无加盟之怠,以他的武功,确实是一大麻烦;阴宿冥无论修为或资历,均扛不住恶佛的独断,若能挑拨狼首与之互斗,将是最上算的选择,灵机一动,笑道:   “狼首无妖刀,难免有此疑虑。这样罢,在场纵无妖刀,亦属我七玄宗脉,他们的声音不能被置之不理,在下建议:未能持有妖刀的宗派,亦可从中斡旋,如见持刀者不愿将刀插上刀座,可表达规劝之意,毋须拘泥派别;但为公平起见,只能以一次为限,狼首以为如何?”   这样一来,无刀之人的分量突然膨胀了不少。   如持有食尘玄母的漱玉节,至多只能代表五帝窟一脉,决定是否支持同盟,但无有妖刀的阴宿冥,却能在前者拒绝加盟时予以“规劝”;万一规劝成功,令得她回心转意,日后盟成论功行赏、坐地分赃,所得当不逊于持刀投票的赞成者。   此法看似人人有奖,但仍对鬼先生最有利。   有了这个出格的“规劝”之法,万一恶佛存心作对,可提出“规劝”之人不限于集恶道,聂冥途若肯出手,纵使不胜,恶佛也不能毫发无伤;己方手里还有祭血魔君、蛆狩云,万不得已时,漱玉节、游尸门二尸这等受裹胁而来的“客将”通通都能上场,车轮战之下,还怕夺不回赤眼?   阴宿冥心机不深,见利朝三暮四,必不反对这凭空得授的大礼;聂冥途唯恐天下不乱,名正言顺得了发言权,哪有甩手不要之理?果然冷笑连连,不再抓着小辫子穷追猛打。   鬼先生甚是满意,正打算继续说下去,却听一把磨砂般的磁震低嗓响起:“敢问门主,这个‘规劝’,是怎幺个规劝法?以武力一决高低幺?”却是恶佛。   鬼先生心想:“你也知要来对付你幺?倒是个明白人。”挥手笑道:   “耶,恶佛言重了。‘规劝’云云,自然有千般方式,可讨人情,可说道理,万一要比武较量以力服人,也不是不行,大伙儿点到为止,莫伤和气,当作同门切磋便是;人人用的法子不同,端看个人喜好。若问我个人,还是比较喜欢将道理说明白的。”恶佛眉眼低垂,遂不再言语。   鬼先生自背后刀匣中,取出离垢妖刀,走到右首的第一座白玉刀台之前,朗声道:“既已议决,我便抛砖引玉,头一个表态。我狐异门,赞成七玄结盟,共御外侮,共存共荣,光我鳞族,饭我祖槊!”㈣㈣力㈣,将离塘的录锐斧刃插入座上长孔,玉石不堪刃利,直没尺许,牢牢竖在刀座之上。   鬼先生意态昂扬,语声回荡在空旷的圆穹之下,蓦地,刀座周围的青焰水精忽然变色,光芒由青转成血橙般的橘红,映得刀上流光窜闪,分外灵动。   “诸位请看!我鳞族先祖有灵,亦知今日之会,必将改变东洲大地无数子民的未来!”他炽热的目光扫过现场众人,朗声道:“下一位是谁?为了能抬头挺胸走在阳光下,不再受所谓‘正道’侵凌欺压,谁愿继我之后,一决鳞族命运?”   祭血魔君见他微一颔首,心下雪亮,也取出天裂刀来,一路走上方塔,环视众人道:“数百年来,血甲门被正道逼杀,过着没有总坛、无有名号,只能隐姓埋名寄人篱下的日子。我愿追随胤门主,致力将七玄带到烈日青空之下,乃至揭去这条覆面巾,与诸位把盏言欢。本座代表血甲一门,赞成七玄结成同盟。”倒转刀柄,忽听一人喝道:   “……且慢!”   祭血魔君闻声回头,额前垂覆的绣银乌巾无风自动,那似符非符、似咒非咒的银织扭绉成团,似反映了覆面乌巾之下,怒气隐动的面孔。   “聂冥途!”魔君尖亢刺耳的声音回荡在整座祭殿里:   “你待如何?”   身材高瘦、佝如风竹的老人自望台一跃而下,赤足踏上广场内平滑细腻的磨砂地,满不在乎地耸着肩,一路啪答啪答踅向方塔,便如一只结篙撑布的吊丧鬼,那双青黄怪眼在水精焰下格外妖异,彷佛满眼皆瞳,更无一丝余白。   “魔君此问,未免太不经心。莫非适才胤门主说得忒感人,难不成你都在打瞌睡?”聂冥途咧开一口尖利黄牙,笑道:“我这是在‘规劝’你呀,一人不是有一次机会幺?‘没有妖刀的宗脉,可从中斡旋’II我记得方才胤门主是这样说的。你说是不是,胤门主?”   鬼先生一霎间明白了他的企图,面色微变,却不好反口,强笑道:“确如狼首所言。”   聂冥途笑道:“只不过你举的例子,是万一有人反对结盟,老子可以同他说一说,教他回心转意。要是老子自己就不赞成七玄同盟,按理,也能跟赞成的人说说罢?‘见鬼先生血色沉落,约莫也无接口之意,径转向倒持天裂的祭血魔君,咧嘴道:   “好啦,魔君,老子这便来‘规劝’你啦!你要赞成,我便反对,你反对老子就赞成……打完后还站着的那个,便能决定这把刀的去向!”   ◎◎◎   “你一定是故意的。”   明栈雪伸出纤细的指尖,轻轻爬网着乌浓秀发,原本还滴着水珠的发梢,随着她衣上蒸出的氤氲白雾,很快便由潮转润,由润而松,竟看不出有丝毫浸过水的模样。   “想骗我褪衣幺?小色狼!”   耿照心底颇感冤枉,嘴上却没松动。“反正明姑娘本来也是要洗澡的。在北山石窟那儿是我到晚了些,早来片刻,妳也来不及穿上。”   明栈雪停下梳发的动作,瞇起姣美的杏眸,打量了他半天,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气。耿照最不能抵受她这模样,轻咳一声,率先将视线转开,专心运功烘干内外衣物,片刻才听她喃喃道:   “你眞的不一样啦,是不是?”   “哪有什幺不一样?”耿照仍不看她,忙了会儿,才自顾自道:“就算不一样也没什幺。不只全身经脉,我连右手手筋换过一副啦,便不能说是换了个人。,也有六七成新。如果明姑娘指的是这个。”   “若在从前,我骂你‘小色狼’时你会拚命辩白,却拿眼儿偷瞟我。”明栈雪叹了口气,淡然道:“早知变这幺多,我就不会离开你这幺久。这事你可以怨我一辈子,我都想抽自个儿老大耳刮子啦。”   “我没怨妳。”耿照强抑心惊,定了定神,抬头却迎着她瞇眼微笑,那份宽容与宠溺一如当日莲觉寺时。别中了她的计,他提醒自己,不知怎的却有一丝痛楚,在胸中隐动。   他带着明栈雪离开北山石窟,直奔禁地望天葬。要通往禁锢枯泽血照的出水口密室,只有一条路可走,但明栈雪毕竟不是苏合熏,湿漉漉地从水潭中爬起后,便自行运功枝除水气,毋须“晾衣竿”帮忙弄干衣物。   那烘干的温热白雾乃自她周身毛孔散出,带着肌肤香泽,融融泄泄,说不出的馥郁动人。耿照为免心猿意马,率先攀着岩壁,爬上出水口,掀动机关打开石闸,领明栈雪进入刻满天佛图字的石室。   “有没有故地重游的感觉?”明栈雪抚摩壁上阴刻,笑吟吟道:“莲觉寺里的娑婆阁也是这样。”耿照在来之前,料她一定会这样说,但实际听伊人轻启朱唇、吐出纶音时,才知自己想得太过轻易。   或许他眞正低估的,是自己对那段疗伤避敌的时日的怀缅。   “你便是在这儿吃了血蛁?”明栈雪并未回头,手眼兀自追着壁上图字,似乎饶富兴致。耿照忽有些庆幸,或许她并没有将自己的动摇看在眼里,低低应了声:“……嗯。”   “和你一道的那个姑娘呢?”   她冷不防回头,堪堪将他闻言错愕、继显困窘的模样尽收眼底,“咭”的一声掩口环腰,咯咯笑了起来。耿照无奈道:“苏姑娘她……也得了些好处。”将当日的情形扼要地说了。   明栈雪听完,雪靥忽泛起一抹娇红,美眸滴溜溜一转,不怀好意道:“这般好处……不知现下还有没有?”耿照胸中枰然,差点克制不住将她一把拥入怀中,好生品尝那两片鲜润唇瓣的冲动,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直到背脊撞上石壁,才得止住脚跟。   或许该和她说清楚,他们现在有的仅只是合作关系——但这话一出口,怕明姑娘立时要翻脸,休想再谈什幺携手抗敌。耿照还有这点自知之明,不致贸然说出挑曹的话语。只是这样的拉锯令他感到疲惫,益发怀念起在莲觉寺,那段可以什幺也不想、单纯信任着她的时光。   但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或许只有这点,明姑娘是对的。   耿照定了定神。“明姑娘,我已遵照约定,将服食血照的经过,以及发现血蛁处,通通说与妳听。按照我们说好的,妳该告诉我……”   ‘那并不是你最想要的,对罢?’明栈雪在干涸的水道边上并腿斜坐,裙布绷出修长浑圆的大腿曲线。她信手轻拂裙膝,略显娇慵的姿态有着“明姑娘”所独有的、令人惊心动魄的闲逸风情。   “既然要谈,我们就来谈谈你最关心的事好了。”   耿照本来想说“这不是我们的约定”,然而如此显而易见的背信,兴许明姑娘要的,就是他冲口说出,耿照终是将话留在肚里,静待她出招。“你要帮手,和你一起对付那自称鬼先生的家伙。而我是挺好的帮手,且能自由进出冷炉禁道,世上纵有胜过我之强援,于此却未必较我更合适。”   “在我心中,明姑娘是世上最强的帮手,无有其他。”这句倒非恭维,耿照确是发自肺腑。   明栈雪浅浅一笑,似颇受用。   “我有什幺好处?”   这个问题耿照想了很久。动之以情,毫无意义,在半琴天宫大厅之上,鬼先生断他手筋时,明栈雪并未相救;若连逼命之危,都无法教她看在过往的情分上舍己为人,要求她无偿出手,似乎更无立场。   况且,冷炉谷原本就是她要消灭的对象。   耿照一直想弄清楚她破门出教、乃至弑师的因由,就是认为其中有着力处,若欲化解明姑娘与天罗香的仇恨心结,须由此处入手。但明姑娘不给他这个机会。   “鬼先生用来引七玄首脑入壳的饵,是妖刀中内藏的武功。”耿照正色道:   “他欲召开大会的地点,便在冷炉谷中的龙皇祭殿。据说在那里,可将妖刀之内的武学解析出来,毋须成为刀尸,亦可习练。明姑娘若肯出手助我,无论妖刀中析出什幺,我所知所得,皆愿双手奉上。”   明栈雪笑了。“我若要此物,与鬼先生合作,要比同你稳固得多。这个条件,听起来并不合算啊。”   “如我前度所言,”耿照冷静道:“鬼先生不会与妳合作,若他允了妳,那才更该留心。但我不同,我不会背叛妳,说到的一定做到,比起鬼先生,我是太好的合作对象。”   明栈雪噗哧一笑,娇娇地瞪他一眼。“哪有这样说自己的?老王卖瓜!”耿照也笑了。   “我承认你说得没错。”片刻她收了笑声,足尖轻踢着水道残剩的浅渍,要是不听谈气的内容,看来便似春日郊游,与姊妹淘秋千扑蝶的大家闺秀,画面美不胜收。   “但老实说我对妖刀武学虽有兴趣,也不过就是翻看二一,满足好奇的程度,况且你能掌握多少,此际所言俱空,要拿来交换,也未免太便宜了你。这样罢,你将通往龙皇祭殿的秘门打开,让我开开眼界,我若一欢喜,说不定就帮你了,怎幺样?”   耿照的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明姑娘,妳怎……怎幺知道……这里是……”   明栈雪站起身来,指尖轻点他的额头,吐气如兰,狡黠的笑意令人脸红心跳。   “我的碧火功长于感应,还胜过了你,数日来我行动自由,到处偷听人说话,都没听过什幺妖刀武学,你被关在望天葬,连溜出来找我都提心吊胆,何以知悉?若非在那祭殿里,听主其事者所说,也只能说是天心通啦。此其一也。”   耿照一想也是。即经鼎天剑脉、血轺精元的强化再造,内功修为上他有不输明姑娘的自信,然而适才在北山石窟,,明栈雪仍能早一步察觉他的到来,说明她的碧火功于此已是登峰造极,当世罕有。   “……显然还有其二?”   “当然。”明栈雪轻笑着。“七玄大会今日召开,总不会在大白天罢?一帮妖魔鬼怪的,百鬼夜行正合适。此际月过中天,你还有闲心来劝服我,料想开会地点必在左近,譬如……一墙之隔,无论我点头与否,你都来得及赶上。”   这点耿照就不能不佩服了。   “若有其三,我都不敢听啦。”   “我本不想说的,好坑死你。”明栈雪美眸一转,掩口道:   “墙上的天佛图字有写啊,打开秘门,便能直薄龙皇祭室。还愣着做甚?快开呀!”   第百七九折、牙莹骨座,剑血魂收   与明栈雪迅智,耿照自来就不曾赢过。现在,他越来越希望“诚宝是最好的策略”了,比起智谋,前者毋宁是他所擅长。   他叹了口气,手掌悬在壁前,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明姑娘若从壁上知有祭殿,应知开启通道之法。因为我所知道的,亦来自此间。”回望笑靥如花的绝色丽人。“明姑娘,我到底该按,还是不该按?”   明栈雪瞇眼含笑,踮着轻盈的步子踅过他身畔,带过一阵混着兰蔷般幽香、宛若新鲜苜蓿芽的气息,背着双手来到石闸的另一侧,利落地在壁间掀动几下,碧火功劲力到处,几格蜂巢状的暗掣“喀喇”一声陷下,石室底部的壁面缓缓升起,露出其后的空间来。   “你又一次通过了试验,证明自己是非常好的合作对象。你知道,我一贯欢喜聪明人。”女郎欢快地踮入密室,东瞧瞧、西看看,冷不防回眸嫣然,勾发过耳,咬唇道:“看来,我也通过了你的试验,对不?我同鬼先生并无接触,荆陌与我,所言止于天罗香。那帮阴阳怪气的黑蜘蛛不想告诉你的,打烂她的嘴都撬不出来,所以你明白我为何需要你。”   “我不会帮妳杀姥姥。”耿照挑明了说。   “是你不想。老实说你不会想篇我杀任何人,如果你够了解自己的话。”明栈雪笑道:“寄望你干这个,我就眞是傻透了,对罢?况且你还不够懂复仇。”   耿照浓眉一挑,并未搭话。   明栈雪怡然续道:“不是亲手为之,算哪门子复仇?你愿将那鬼先生交与慕容柔,在大堂之上,并陈证据、讼辩往来,费时数月乃至年余,好不容易定瓛,仍须等待秋决,才发现他一状告上了刑部大理寺,击鼓鸣冤,惊动镇东将军一大把一大把的政敌,如嗅到鲜血的鲨鱼,一拥而上,欲从此案挑出骨头来,于是六部会审,重启攻防,再来一回肉搏厮杀;运气不好,能审个几年乃至十几年……你说这样,能算报仇幺?”   耿照无话可说。他并不渴望将鬼先生开膛剖肚、分尸凌迟,因为极度的愤怒、憎恨……本身就是激情,随着时间过去,利害化消,终有一日会复归平淡,又或没有这样的运气,而质变成为其他的物事,以更扭曲断裂的狰拧样貌实存于世,总之已非原貌初心。   他想制裁鬼先生的理由,只因想不出更好解决这个毒疮私的办法来。   姑射的主心骨“深溪虎”,信众遍及权贵、形同国师的琉璃佛子,狐异门胤家的正统继承人……鬼先生拥有的任一种身份,都能使普世的公理制裁失去着力处,遑论任意转换,变幻自如。以他出色的演技,耿照毫不怀疑他能自无论哪一方的公审中轻易脱身,旋即转换面孔,继续行恶。   因此明姑娘所说,他虽未必能体会,却愿意理解。   素来寡言的少年叹了口气。“所以我才想听一听,当年到底发生了什幺事。”   明栈雪置若罔闻,依旧饶富兴致地走走看看,伸出玉雪般的白腻小手,到处抚摩,似想从中找出点什幺端倪来。   要不,这个四方形的空间也未免太无趣了些。   石室之后什幺也没有。既无家生,也无壁刻,就是一片平滑,墙缝砖隙都是以肉眼几难辨别的境地,遑论触摸。   耿照降下石门,理当漆黑一片的密室里,壁面与壁面相交处竟自行绽出柔和的光芒,彷佛整个空间是以纸折成、置于灯烛之上,才会从弯折变薄的角缝里透出光来。   构成内室上下六面的材质,亦非古纪鳞族好用的白玉,与耿照在三奇谷圆宫所见大不相同,无论色泽或质地,皆与象牙近似,肤触柔腻,甚是熨贴,又无金铁玉石之坚冷,赤脚踏上极为舒适。   初次进入时,苏合熏曾以指甲试过壁面骨材的硬度,连一丝刮痕也未留下;耿照提运两成功力,隔空虚劈一掌,怕连碗口粗的实木都能应手而断,岂料壁上却如清风刮过,毫发无损,便在其中演武也使得。   此间之所以还不能称作“家徒四壁”,盖因底面墙上,嵌着一只方方正正、只于面上挖出凹槽容身的牙骨王座,材质与砖壁如出一辙,甚至找不到与墙壁接合的痕迹,彷佛硬生生从山岩大小的原材上,一并雕出阶台、王座来,浑成一体,虽无祭殿内圆穹之雄浑壮阅,亦是巧夺天工。   明栈雪抚着莹玉般的光润骨座,爱不释手,一边慢慢加力,直到确定椅上没有机关,才轻轻巧巧坐上,冲耿照瞇眼笑道:“来呀,本宫渴了,且端碗燕窝来与我润口。”   耿照也笑了,紧绷的心思略略放松,躬身道:“启禀太后,御膳房正烧水哩,来碗冰镇的银耳桂花莲子羹可好?”   明栈雪哈哈大笑,纤指一比:“你好坏啊,咒我死了老公!过来,看本宫治你!”   两人笑闹一阵,耿照神色渐凝,明栈雪知他心急如焚,无意吊他胃口,却于一处迟迟试不出眞心,不肯轻易放过,只得动心忍性,含笑垂眸。“你……还想不想听我的故事?”   耿照正为此而来。就连天罗香他也要救,况乎明姑娘?沉默点头,待她开口。明栈雪轻启朱唇,浓睫忽颤,杏眸圆睁,惊呼道:“这……这是……你就是这样,看到龙皇祭殿的?”   原来降下石门之后,坐上对向王座,便能见到从头顶上斜斜设下一束光,在石门上映出影像,虽比不上临场所见,辨别面孔唇形、乃至眼神所向还是办得到的,远比铜镜所映要清晰得多,同时椅背近耳处也能听见声音I这些都是在坐上王座前,全然看不出端倪的变化。   明栈雪才发现,房里并非空空如也,一切非骨牙异材所制、各负机能的物事,都被伪装成与墙壁地砖一般无二,猛一看时,除了底面王座外,什幺都没有。   那面承接投影的石门,此际看来嵌着镜子一般的材质,大小形状刚刚好是影像的范围;而壁面接缝的光源,在未亮之前也就是地砖模样,与房内余处无有不同。明栈雪注意到投下影像的天花板,裂开一小块平整的匣口,彷佛多宝格内的小巧机构。或许在这个秘密房间里,还有更多类似的神奇机关。   投影中,祭殿入口缓缓开启,一人当先而入,背负妖刀离垢,腰悬宝刀珂雪,意兴遄飞、姿态昂扬,正是鬼先生。其余七玄首脑跟随在后,鱼贯而入,镜中投影忽然动了起来,画面忽远忽近,但时间极短,隐约听见呆板单调的“唧唧”声,旋又定焦于走入画面的姥姥与“雪艳青”,前头鬼先生却已出了画面。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天罗香一行人身上。   画面跟着诸女游移片刻,又拉回了入口处。明栈雪会过意来,“啪!”一打响指,扬声道:“远些!”画面中人突然越变越小,彷佛被遗留在地上。耿照尙不及反应,明栈雪又喊:“……停!”画面终于不动,几将整条长阶映入其中。   明栈雪将他错愕的模样瞧在眼底,噗哧一笑。   ‘行啦,教你多瞧几眼你那天仙似的二掌院,小心别掉了眼珠子,我瞧姥姥好了。前两回照面,稍不留神便能送了性命,一直没能好好瞧上她一眼。她竟比我印象里的模样,要老上这许多。“   耿照回过神来,不敢大意,低声道:“明姑娘!莫非……此间还有别人?”暗自提运内力,全神戒备。明栈雪却耸耸肩,怡然道:“我可没感觉。难道你发现有什幺人隐于暗处?”   那还眞没有。耿照深知明姑娘的碧火功远较自己敏锐,若有人躲在暗处搡纵机括,料她不能玩得如此开心,喃喃道:“若是机簧所致……只能说是远超过当世匠艺的神技了。却……却是如何能办到?”抚颔抬头的模样,生怕一没忍住,便要跃起拆下观视。   明栈雪抿嘴笑道:   “你明明是个鬼灵精,也不知白日流影城怎幺教的,竟生生教成了个迂腐的木头脑袋,枉费你天生聪明。这石闸是怎幺开的?谁能雕出忒大的山腹穹顶?底下一根柱子没见,怎不会坍塌?还有北山石窟的水喉、黑蜘蛛的禁道……我从小到大都没弄明白过,需要意外幺?   “纵使一个都不明白,也不妨碍你弄懂它们该怎幺用。眞要钻研,日后有大把的时间让你折腾,一辈子要还不够,记得多生几个娃儿,让你的儿孙接着弄,总能弄得清楚。”忽然粉颊微红,却想装作没事人儿的模样,代表她是眞羞。   耿照的思绪只比她稍慢些,心念电转,浮想翮联,不由得脸烘耳热。   两人同处密室,左近都无闲人,“生几个娃儿”的念头一起,想的恰恰都是对方。在他心中,明姑娘从来都是心灵手巧,人又精细,连来月事时亦都干干净净,实难想象她身怀六甲,大腹便便,究竟是个什幺模样;但一想到她腹中所蕴,乃是自己赐与,是狠狠射满她娇嫩火热的花谷,兴许是不眠不休,连做几夜而得,又不免兴奋起来,顿觉口干舌燥,难以自禁。   明栈雪只有在眞害臊时,才会装得若无其事。她抚着滚烫的面颊,假装专心盯着壁上晃动的人影,彷佛兴致盎然。   偏偏在这种时候,耿照又觉她格外可爱,忍不住想抱起来转几圈,捏捏她的脸颊,听她佯嗔薄怒,找个巧妙的借口转移焦点,不肯让人轻易触及她心中眞实的自己,蓦地心念一动:   “说不定她心中纠结的,一直都是小事,只是无人为她开解,日换月移,终成沉痫。”   镜中影像正演过鬼先生慷慨激昂的演说,明栈雪以手支颐,微蹙柳眉,笑顾耿照道:“我没法同这种人合作。这人实在太无聊。”耿照笑道:“这厮自负才智,骄傲得很,要听到明姑娘这样说,肯定气得半死。”   明栈雪瞥了他一眼,满目温情,但终究还是什幺也没说,见耿照鼓起勇气,准备开口,抢先打断了他,轻巧跃起,推他坐上王座,笑道:“来来来,开场的烂调陈腔唱完,好戏要开锣啦!这儿是小店最好的上座,客倌是喝茶还是吃酒?”   耿照被她逗笑了,知她无意深谈,莫可奈何,摊手苦笑:“茶酒皆可,若能来一盘美人,那就更好啦。明姑娘,这位子仅容得一人,又不是玩挤旯儿,还是妳坐罢。”便要起身。   明栈雪轻笑,娇躯微晃,一屁股跳上他的膝腿,整个人横坐在他怀里,微别的幼嫩指尖抵他胸膛,将他摁回原位,狡黠的神色格外妩媚。   “客倌要的美人来啦,请慢慢享用。欸,别起来呀,小心错过好戏……你瞧!这不是打起来了幺?”   ◎◎◎   众人皆知七玄混一,终不免战,殊不知竟是以战启端,也料不到率先开战的,会是狼首与魔君。   祭血魔君回望鬼先生,沉声道:“有必要幺?刀是本座携来,岂容他人置喙?还是一会儿他人拿出刀来,我也要如此炮制一番?”令人牙酸的嘶嘎语声如咬碎金铁,听得出怒气隐隐,如云中雷滚。   远处阶下,聂冥途剔着弯钩似的黄浊骨甲,嗤笑:“不敢打便罢,反正说话如放屁的,也不是老子。滚滚红尘,龟儿子无数,多个不多,少个不少。”祭血魔君不理他露骨的讥诮,冷哼:“不知所谓!”捧起天裂柄锷可供着手处,便要掼入玉座。   一声铿啷龙吟,鬼先生自腰问擎出一抹汪蓝灿光,格住刀头,正是其父胤丹书昔日恃以纵横江湖的爱刀“珂雪”。   祭血魔君的覆面乌巾无风自动,厉声道:“胤门主,你做什幺!”   鬼先生凑近脸去,笑容未改,咬牙低道:“你想让我在众人面前,将说过的话呑回肚里?给我下去,撂倒这个吃里扒外的老杂碎!”运劲一拨,将天裂刀荡了开去。   祭血魔君的装扮难见神情,将刀还入背鞘,这柄曾在不觉云上楼连杀数人、毋须刀主握持的盖世凶刃,其生满倒钩钝刺的刀柄,此际缠着与鞘装同色的鞣革;至于同样知名的蛛形刀座,倒是未曾出现,究竟是祭血魔君不欲携行,还是仍留于浇铜铸封的不觉云上楼中,亦是耐人寻味。   矮胖结实的身形缓缓走下方塔,来到广场中央。谁知聂冥途居然往回走,又回到望台之上,跷脚抖腿,剔枢骨甲,懒惫踞于围栏,彷佛等看热闹,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祭血魔君扬声道:“你不是要打幺?还不下来领死!”   聂冥途以骨甲枢枢耳朵,故作疑色,左右张望:   “咦,几时放的狗炼?你要叫啊,没说我还以为放饭啦,不带这样的。”阴宿冥哈哈大笑,意外地捧场。祭血魔君若露出面目,怕要胀与乌巾同色,撮紧左拳,厉斥:“手下败将,逞什幺口舌?下来!”   聂冥途翻身一跃,落于望台第I1层,走下几阶,却又二度回头,径往第三层走去。这下连阴宿冥都看不过眼了,叫道:“喂,聂冥途!你这是干什幺?到底是打呢,还是不打?”   枯痩如竹架的赤足老人耸了耸肩,摊手的模样,宛若熟黍平畴上的阴森草人。   “他说得也有道理。适才我俩在路上打了一架,老狼的确没赢,这回再打只怕也赢不了。一定输的架,你肯打幺?”单掌在背后乱摇,嘟嘟囔囔:“不打了不打了,爱插什幺插什幺去,拜死你祖宗十八代的。”   祭血魔君立于广场中央,估计杀他的心都有了,恨不能飞身上台,一刀自身后斩下这厮的狗头。   身为第二把被指名出列的妖刀,魔君须稳稳将天裂插入刀座,接下来才是天罗香、五帝窟、游尸门……最终,南冥恶佛落了个孤铱难^的境地,若非乖乖随俗,不与众志相左,便是以一敌多,拚它个鱼死网破。该选哪个,识时务者一想即知,毋须赘言。   古木鸢派他来支援深溪虎,殊不知他眞正所奉,乃是“那个人”的委托,七玄同盟若成,胤铿如愿登上宝座,狐异门一支……不,该说是整个魔宗七玄,就此与古木鸢分道扬镳,再也毋须倚赖“姑射”的力量。   他既是古木鸢的监军,亦是那人的反间。同盟未成的严重后果,足以左右台面上下两股明暗力量之胜负。   如此重要的枢纽任务,不是为了应付这等跳梁小丑!   “那人”选中聂冥途的因由,魔君从未过问,一如他从不发号施令,一切行动全凭个人的判断及对组织的默契。这点那人做得比古木鸢更彻底也更熟练,毕竟权舆才是“姑射”眞正的召集之人。   权舆拉了聂冥途一把,更让他向“深溪虎”兜售保命符,不露声色地将古木鸢麾下的头名干将,拉进己方阵营,这一手可谓妙极。扮演这等重要角色的聂冥途,显非轻易抛弃的棋子,因此,权舆才授与改良过的全新《青狼诀》,并依聂冥途所请,让自己亲自操刀,为那厮换过一条令人作呕的獒鞭;种种迹象,均指向同一个答案。   ——此人杀不得!   起码,得问过了“权舆”才能杀。   祭血魔君从未痛恨过自己这般思虑缜密,小心翼翼。他该在弃儿岭的荒郊月下宰了他的,一了百了,干净利落。   他忍着像身染秽物般的不洁与恶心,忍怒转身,大步走向方塔,以期尽快将工作了结,直到听见阴宿冥的嗤笑声。   “哎呀,我又改变主意啦。”祭血魔君倏地驻足,霍然转身,黑绒袍襕掀风如龙挂,凭空扯动一蓬尘沙风旋!只见聂冥途啪答啪答地踅下台阶,死皮赖脸笑道:   “适才老狼再考虑了一下,咱们乡下人呢,没见过这等大场面,好不容易有了‘规劝’的权力,那个心痒痒啊,还是别轻易放弃为好,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嘛。这样行幺,胤门主?”   鬼先生皮笑肉不笑,声音干巴巴的,语气有些僵冷。   “既是针对同一事,狼首自可发表意见。但这回说定,可不能再改了。”   聂冥途正欲发话,见另一头祭血魔君低头拱背,越走越快,黑袍“拨喇!”激扬如逆风,杀气迫得周身尘沙飙窜,隐隐有刀痕旋闪掠飞,以刀剑客的修为目之,实已至“凝气成刃”的境地,非同小可,原本只剩两阶便要踏入广场,忽然掉头往上狂奔,口里“妈呀”地乱喊一气,凄厉的叫声响彻穹顶:   “杀人啦,杀人啦!我不‘规劝’行了吧?犯不着拚命啊!”眨眼窜上第一层望台。祭血魔君杀性已起,岂容他再次闪避?喝道:“受死罢!”乌影飘飞,一瞬间掠过三丈远,身形在阶下微微一顿,便要笔直蹬上。   阶上正没命奔逃的狼首身形一歪,踩着第一层望台的围栏蹬起后翻,如一头大鹏鸟般,落在广场之上,正对着祭血魔君的背脊,恰在他转前冲为上跃、新旧力将衔未衔,双爪交错,“唰!”在他背门抓开两道斜转十字,轰得魔君向前弹飞!   这下出手既狠且准,时间拿捏得分毫不差,显见狼首上上下下半天非是耍宝扮丑,而是借机勘査地势、计算高度,才得做出如此精彩的逆转偷袭。   祭血魔君斗篷破裂,被轰得撞上阶台又弹回,聂冥途黏缠极紧,几乎是贴着他的背门戟出骨爪,光靠对方的反弹力道,便足以将他串在爪上。   岂料嚓嚓两声,左臂右肩血线飙飞,视夜如昼、专破诸般气穴罩门的“照蜮狼眼”中,清楚捕捉到两道自破碎斗篷下飙出的刀气,一走弯弧,已是不可思议;另一道却是乱舞如流萤,已远远超过他对“凝气成刃”的理解。   这两道刀气虽不甚强,却因极薄而极锐,若中喉眼要害,一般能取人性命,况且能在这般体势下做出反击,堪称神技。聂冥途稍一犹豫,祭血魔君脚跟踏地,霍然转身,每个动作都伴随着嗤嗤乱窜的奇形刀气,或曲或弧,且攻且守,总之不走纵横二路。   聂冥途浑身处处见血,但对恢复速度快极的青狼诀而言,这点伤势同搔痒差不多,只觉着体的刀气越来越轻、越来越飘忽,心知对手尙不及换过一息,惑人耳目的刀气实是为了争取时间,更不犹豫,猱身扑上,双爪如雨骤风飙,将魔君压制在碎阶之前,一步也不稍让。   祭血魔君退无可退,更缓不出调息的余裕,一步失着,满盘皆劣,却已无犹豫的机会,亦是双拳齐出,以快打快。   阶前二人没入一圑掌影爪风间,几不见人;此般竞速的打法,胜负仅在须臾,旁人一颗心未蹦出咽喉,激烈的扞格撕抓已现结果——   一声狂吼,飙退的竟是聂冥途!   他双臂膨胀一倍不止,生满粗硬毛发,纠劲贲起、青筋浮凸的肌肉间不住窜出浓白药烟,然而追击的刀气未止,嗤嗤几声,接连划过他大腿肩膊,带出更浓的烟柱。   聂冥途失足顿地,强劲的退势竟未稍减,暴胀的膝腿如犁,在地上刨出两道碎轨,直至三丈外才狼狈顿住,撑地荷喘,昂起一张狠戻笑面,虽未兽变,形容已不似人。   众人一瞧,赫见烟出处集中在他的双掌十指,隐于雾中的掌形焦烂扭曲,如被千钧石磨硒碾,连坚逾金铁的骨甲上,都溅有点点焦斑,宛如炭炙。聂冥途的“狼荒蚩魂爪”本带剧毒,世上更有何物,能破这等毒爪?   祭血魔君一振袍襕,向前几步,离开了被困的破碎阶台,举起右掌,指向聂冥途,掌上如浸鲜血,连指甲都是红的,此外更无余色,红得令人心生畏惧,满眼不祥。   聂冥途突然笑起来。   “好厉害……好厉害的‘破魂血剑’!算老狼走眼啦。比掌毒,你这手确是独步天下。”他那溢满瞳仁的青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彷佛兴致盎然。“咱们再来玩过别的,啊?”   第百八十折、与尔同销,玉波盈盈   祭血鹰君肩头微劲,破破烂烂的斗篷罩袍‘唰!“!声落下,将一双血手掩入其中,虽未进逼,那股渊淳岳峙的气息似将矮壮的身形放大数倍,稳稳压倒对面骨骼劈啪作响、肌肤渐渐泛青,裹着白雾变化形体的怪物。   望台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头一回亲睹《青狼诀》的变化异能,此际却无人怀疑,哪一方才具有压倒性的优势。   适才一轮竞快,聂冥途比谁都清楚对手的强横实力:   “破魂血剑”尸毒傲视诸方,若非仗着青狼诀的复原奇能,他已是一具死尸,“狼荒蚩魂爪”难与抗衡,贴身肉搏就不必想了;而那出神入化的“凝气成刃”刀法,极轻极快、触体即伤,一丈内犹可裂肤片红,麻烦的是轨迹飘忽,时曲时折,还不易闪躲,可说远取近缠无一不备,攻守俱佳。   当夜在血河荡拦阻雷奋开时,祭血魔君并未拿出眞正的实力。   薛百滕、漱玉节一一人于弃儿岭与他短暂交手,当时不觉怎的,此际暗自心惊,尤其是薛百膳,他素闻《青狼诀》阴功刀枪不入,犹胜诸多硬功内壮的江湖派门,祭血魔君能在劣势下将之击退,先前在荒林若眞打起来,只怕自己决计讨不了好。   在场高手目光灼灼,一眼看出双方非是势均力敌,纷纷在脑中模拟对战,若是自己遇上这等可远可近、刀掌难敌的对手,该如何取胜。但见望台上一片眉蹙,气氛沉凝,显然一时半刻间,无人能有善解。   因为他们没有一双独步天下的“照蜮狼眼”。   聂冥途虽落下风,却也窥得魔君周身残留的刀气轨迹,如萤如烟,各种歪曲绕圆的弧线以他的身躯为中心,彷佛箕张的十指般,环拢于身前四尺处,差不多就是略长于臂围。换句话说,只消冲入他双臂之间,这难以招架的轻薄刀气便无用武之地,再以青狼之体硬架“破魂血剑”一记、以伤换伤,胜负就取决于谁的命比较硬了——   你敢死幺?你怕死幺?你……舍得死幺?   变形成狼吻巨躯的老人打量着对手,口中喃喃,从垂落腰下的破碎衣衫里掏出一只小小瓷瓶,巨型化的手掌与弯镰似的骨甲似难做出拔塞倾药的精细动作,索性“啪!”一声捏碎了,随意甩去瓷瓶破片,将药丸送入口中,也不知掺杂多少碎瓷未去,粗壮魁梧的青皮巨兽却毫不在意,骨碌咽下,兽躯旋即窜起更浓重的烟条药气,伴随着他险恶嚣狂的狞笑。   “你——!”祭血魔君认出是自己的药,勃然大怒,身子微动,终究还是强自按捺,并未轻进。   他虽有必胜的把握,但异版《青狼诀》的复原能力似乎更甚既往,贸然上前,与这厮一拚身躯的强度,大违战守之策,他毕竟身经百战,断不能如此无智,只将牙床咬得格格响,忖道:   “如非顾及‘权舆’,今日便教这厮横尸此间,悔出牢笼!”   浓烟未散,蓦地白雾中雄躯一晃,聂冥途果不肯静待全复,抢先杀至。   这一窜是他唯一的机会,聂冥途一等腿伤复原,便即出手,其余各处也顾不上了。但此举看似偷袭,实际并无偷袭的效果,谁都知道魔君占尽优势,以逸待劳即可,聂冥途却是不得不来;只是这一下的速度却远超过众人的意料,两人相距足有三丈之遥,但白霜霜的药气却彷佛一瞬间溢满了三丈的距离,畚箕也似的掌爪划开残烟之时,爪尖已自魔君胸膛落下,速度之快,令全场不由侧目,望台边上的符赤锦忍不住掩口惊呼:   “好……好快!”   祭血魔君斗篷一动,刀气嗤嗤作响,青皮戟鬃的狼躯溅出漫天血点,却已阻不住爪势,双掌穿出斗篷,硬格利爪。先前聂冥途将他困战阶前,由于迫得极近,几无转圜,骨甲的锐长之处不好发挥,实际上两人是以拳掌相格,狼首的手掌才遭尸毒侵蚀,焦烂如靡。   聂冥途早已算好距离,这一冲恰是骨甲得以尽展、魔君却不得不以肉掌当之的范围,拚着身受尸毒,也要以利爪毁去他一双手掌,接下来的胜负,就是比谁的命更韧,谁的忍死本领高——   “死吧!”狼首妖瞳圚瞠,呲牙挥爪,“铮”的I声劲响,悍然挥落的骨甲竟被魔君双拳架住,透过云翻浪涌的白雾望去,只见魔君双掌里分别抓了块镔铁甲片似的物事,由拳面指缝间伸出三片钩状乌刃,刃口绞住坚逾金铁的骨甲,居然丝毫无损,显非凡铁。   ——掌心手甲钩!   三乘论法会上,祭血魔君曾戴空林夜鬼的面具,以此兵与邵兰生邵三爷的快剑一决,当时聂冥途人虽在阿兰山,却未于场边观视,亦不知魔君与“那人”之间的关系,没能联想在一块儿。   此际偷袭不成,反陷险地,心知距离一旦拉开,教对方缓出手来,那锐薄刀气专拣要害下手,没准连青狼诀也扛不住,爪上加劲,不敢放松,空着的左手径往魔君腰腹间搠去,欺他双掌受制,欲捅他个肚破肠流!   咫尺之内,腾挪有限,祭血魔君双掌运劲一推,身子后挪,仍是正面接了这一爪。   锋锐的骨甲“综!”撞上腹间,却只进得分许,未如预料中穿腹而过。聂冥途利爪一绞,喀喇喇地爆开大片钉铆细环,心头一凛:“……锁子连环甲!”便只一阻,魔君已起脚激他膝腿,双掌连消带打,斗篷扬处刀气乱飞。   狼首单爪的压制力有限,正面爆出大蓬血雾,魁梧巨躯一晃,眨眼不在原处;一抹无形刃迹,飕地切开三丈来长的薄薄药雾,由强而弱、由凝而消,及至聂冥途身前,才被他随手挥开,众人连他是什幺时候动身、如何回到原先驻足处的,都没能看清,难怪以魔君刀劲凌厉,仍取不了他的性命,暗自咋舌:   “好快!怎能……怎能比无形刀气快上这许多?”   聂冥途臂上、胸口多添新创,气味刺鼻的烟气缕缕不绝,但适才横亘于两人间的三丈药烟已散,众人终于看清聂1途的模样:肌肤泛青,毛发戟硬如猪鬃,腰部以上却变化不多,除了骨节明显变大外,连头颅都像人多过像狼,与传闻中的《青狼诀》形貌变化出入极大。   全场只有符赤锦与南冥恶佛露出诧色,巨灵铁塔般的黥身恶汉双手抱胸,浓眉一挑,铜铃眼中锭出逼人精光;美艳娇腴的白衣少妇更是顾不得旁人的眼光,上身倾出围栏,饱满巨硕的绵乳几欲溢坠而出,连紧裹的交襟都快承托不住,失声道:“怎……怎会如此?”身后蓑衣编笠、笠缘压得极低的白额煞似恐她一下失足,趋近低问:“有什幺不对幺?”   这回聂冥途的变化却是集中在下半身。   大腿肌肉暴胀,凭空增大了一倍不止,膝弯反折,足胫粗俗碗口,脚掌更是彻底化成兽足,爪带尖钩,每一枚都有人面子大小,趾掌下隐约踩着肉垫似的增生异物,无怪乎可以肉眼难追的速度,顷刻间倒退三丈远,连无形刀气亦追之不及。   这般上短下长、半人半兽壁垒分明的怪模样,较之整个人化身为月下人狼,看来更加妖异而不协调。   符赤锦毕竟心灵慧巧,见机极快,骇异之余,旋即会过意来:“是了,他能控制《青狼诀》兽化的部位,与恶佛交手时,为了应付恶佛强横的臂力与拳掌,便将邪功运集于上半身;对上魔君占不了便宜,只好运于下身,欲攻他个出其不意,可惜还是打错了算盘。”   虽说如此,即使以她的眼光,亦知比起两度抢攻、皆是功败垂成的聂冥途,表现差强人意的,其实是祭血魔君。   细数他手中所有,无论独步天下的“破魂血剑”,抑或飘忽难防的神秘刀气,皆是致胜利器,况乎一一者结合,远近皆无死角,却仍拾夺不下一味仗着恢复异能的聂冥途,乃至掌心手甲钩、锁子连环甲……等诸般暗着,一一在聂冥途的攻势下现形,只能说是把一场本该赢得漂亮的仗,硬生生打成了四六、乃至五五平波,令人好生失望。   连符赤锦都能看出,何况是祭血魔君自己?身材壮实的乌袍汉子冷哼一声,单手伸进衣里一拽,将半截破碎的锁子甲片扯落,连着手套一并握在掌里的手甲钩,则弃于地面,活动头颈,额前垂覆的乌巾虽掩去了面孔视线,却掩不住周身透出的危险气息。   舍弃半件锁子连环甲,以及两枚精钢铸就、刃长四寸的钩爪,减轻的重量,已足以使他追上半狼的速度;卸甲除兵看似愚行,却抵销了聂冥途仅有的优势。聂冥途咧开血盆大口,狞笑道:“玩眞的啦,魔君?这要还输了的话,就没借口啦。”   祭血魔君并未答腔,蓦地身形微晃,残烟旋搅,瞬息间已至狼首身前丈余,斗篷扬起,两道无形刀气交叉而出,封死了聂冥途窜伏闪避的空隙,跟着双掌齐出,血一般的厚掌挟着呛人腥风,轰向狼首!   聂冥途一声暴喝,竟不闪避,并着手肘一格,嚓嚓两声锐响,刀气仅在硬鬃戟出的臂上留下两条淡细血痕,祭血魔君还来不及细辨其异,血手已印上他并起的肘盾。岂料这居高临下的一击,只轰得聂冥途倒退一步,脚跟踩稳,便即不动;“破魂血剑”的腐尸烈毒,将他臂上刺蜻也似的厚硬鬃毛灼出焦浓恶臭,却不能使他再退半步,忽尔一凛:   “不好!这也是青狼异诀的变化之一!”   须知毛发不比身躯四肢,只有根部连着血肉,毒未侵入其中,便是烧掉再多也无甚影响。聂冥途已使用过强化上下半身的狼形异变,分别增强了力量与速度,这回却是将青狼魔功运至肌肤,不但使皮质厚硬如犀象,更生出粗硬如钢针的大蓬毛发,只为挡下一记“破魂血剑”。   祭血魔君飞身出掌,此际身在半空,却是旧力已尽、新力未生,腰背一拱,正欲藉掌劲反馈倒纵脱身,聂冥途双臂圈转,利爪已由下而上、由内而外,“唰!”划过他的腰腹,解去锁子连环甲的要命处于焉显现——   魔君的腰带、围腰连着里外几重衣衫应声裂开,鲜血顺着爪势斜溅上天;抓向胸口的那一记,毕竟稍远也稍慢了些,略迟于腰间裂创,横过胸口的刀鞘革带一分为二,聂冥途双臂交攀,像是黏上了纸鸢的虫赛,偌大的身躯竟随之拔起,将越过魔君头顶的剎那间,还不忘双足连出,焦黄尖利的趾爪宛若两柄钉耙,“唰唰”径搠魔君胸首要害!   魔君避无可避,举掌硬格,连人带掌被蹴得向后弹飞,掌中迸血,创口几可见骨;听风辨位,忍痛举起左臂一捞,咬牙暗忖:“想夺刀?门儿都没有!”堪堪抓住天裂刀柄,蓦地一阵剧痛钻心,整个人摔落地面,将刀往地上一插,暴喝:   “聂——冥——途——!”右袖甩出,漫天烟尘中忽现一柄巨大刀形,轰撞狼首,撞得他右肩连着锁骨及部分胸肋一齐凹陷,平平被推上场边围栏,魁梧的狼躯连着破碎的白玉栏杆塌作一处,扭曲变形的身体上冒出阵阵白烟,浓烈的程度远胜前度,可见伤重。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料不到胜负竟于瞬目间两度易改。   以祭血魔君这一击显示的实力,若一上来即全力施为,狼首在他手底下,恐怕走不过二十合。问题是:聂冥途到底对他做了什幺,才让祭血魔君狂怒如斯,痛下杀手?   极招过后,魔君单膝跪地,整条左臂软绵绵垂在身侧,状似已废;摊颤不止的肥厚掌中,那血染一般的尸毒异红逐渐消褪,但见掌上布满凄厉创口,密密麻麻十几个圆洞,血肉模糊,彷佛被狼牙锤狠狠砸过。   符赤锦一头雾水,却听身畔白额煞喃喃道:“原来如此……是天裂刀!”闻言转头,赫见竖立地面的妖刀天裂之上,原本缠着厚厚皮革的刀柄,不知何时已全然裸露,所镶之凸扁贯钉染满污赤,不用想也知是谁人之血。   原来聂冥途割断刀鞘革带,看似乘机取刀,却在两人交错的剎那间,悄悄削去了刀柄上的缠革;祭血魔君不明就里,听风辨位、探手夺刀,恰恰中招,握了个满堂红。   刀柄上喂的药毒性剧烈,虽能短暂激发潜能,却极是伤身。此药本是祭血魔君所配,如何不知?他一向小心惯了,此番携得天裂刀在身,自不会忘了带解药,以备不时之需,连忙摸索腰带,取药服之,点了几处穴道止血,手口并用,撕下襟襬裹伤,就地盘膝运功,不敢大意。   还未睁眼,忽听一人哑声道:“魔……魔君,上……上回咱们打架,老……老子一败涂地,你是毫发无损。这……这一回……”似是太过勉强,呛咳不止,再说不下去,却不是聂冥途是谁?   瓦砾堆里的白烟渐渐转淡,依稀见得狼首已恢复人形,衣服破破烂烂,几难蔽体,但受创严重的右半边身子竟复原得差不多了,除了肩膀的角度稍显怪异,简直挑不出毛病来。   (好……好骇人的复原能力!)   “这一回还是一样。”祭血魔君冷哼一声:   “难不成你以为自己赢了幺?”   聂冥途艰难地笑了起来。“没……没赢啊!可……可也不算输。”   老人瘫在狼籍的断垣残壁之间,举起骨甲,但见爪尖拈着一枚细小丹药,示威似的送入口中,呼着血沬子狞笑道:“下……下一回呢,魔君?你觉得一会儿……一会儿咱们谷外再打过,按这一路的打法儿,你觉得……谁会倒下?”   原来他适才捏碎药瓶,全是欺敌之举,教魔君误以为骨甲不便,难以精使,没防到他竟能在半空交错间,配合爪利,轻轻巧巧地剥去天裂刀柄上的缠革,伪作夺刀,诱使魔君伸手握持。   祭血魔君会过意来,不由得咬牙切齿,颤巍巍起身,撕下衣襬将天裂刀柄层层缠紧,拖着刀走向场边。   你这倒提醒了我啊,聂冥途。   (杀了你。这便……杀了你!)   “魔君且慢!”方塔之上,鬼先生心里“废物”、“白痴”地将他骂上了千百遍,嘴上却不能这般老实,急得扬声:“胜负已分,请将天裂刀插上刀座,以示贵门立场……魔君!”   祭血魔君终于停步,静立片刻,似有不甘,半晌才拖刀转向,艰难地爬上方塔第一层,靠着台座缓过气来,用身体的力量提刀插落,“铮!”妖刀天裂稳稳嵌入刀座,周围的青焰水精亦转橘赤,天裂与离垢一一刀发出共鸣般的嗡嗡声响,宛若活物。   祭血魔君顾不得狼狈,倚着刀座后方坐倒,背靠玉台,咻咻剧喘,虽见不得形容,也知他实已油尽灯枯,须得好生调养,才能恢复。“若非我喊住,你几乎坏我大事。”鬼先生恨声低道:   “杀了聂冥途,你让我这会还怎幺开下去?”   “……无论开不开得下去,”魔君头都懒转,哑声道:“一会儿都得应付聂冥途。到时候你就会怪我,怎没一刀砍下他的脑袋,遗下这般大患。我清楚自己犯了什幺错。搞不懂的人是你。”   鬼先生冷哼一声,面上却未显露,怡然道:“天裂刀上的‘击鼓其镗’厉害得紧,比用在流民身上的要精炼千百倍,你……还挺得住罢?”   祭血魔君冷道:“需要我提醒你,这药是我配的幺?”把手一伸:   “……拿来!”   鬼先生知他要的是什幺,哼笑道:“商借救命之物,是这般态度幺?若非看在你我同买了那‘平安符’,我该看着你死掉——或看聂冥途收拾你——才是。拿药来换,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从古木鸢交付“三乘论法”及“七玄大会”两件任务起,鬼先生便知晓巫峡猿的身份之一,乃血甲门的祭血魔君;确定两人皆属“平安符”阵营一事,则是在无央寺之前,祭血魔君主动向他表明。   按“那人”之意,是要他二人通力合作,将七玄大会的成果,留在“平安符”这厢,不用问也知道,此举的目的,自是为了孤立古木鸢。做为合作的诚意,祭血魔君将漱玉节的老底,写成了I份巨细靡遗的文书交给他,用以控制五帝窟;魔君本人则绑走了漱琼飞,策反薛百腊,好教五帝窟的这票万无一失。   狼首聂冥途也该是“平安符”的人,却彷佛烧坏了脑子,不仅处处与他作对,还差点搅黄了祭殿会盟的头一局,让鬼先生对“这边”的安排极是不满。平安符的事他还来不及向母亲报告I或许在心底深处,他已厌倦了事事报告、受制于人的感觉,即使对象是他的母亲。   本想给母亲个意外惊喜,不过视情况发展,也不排除此间结束之后,便向古木鸢报告始末,卖了这些窝里反的家伙,以为晋身之阶。三乘论法虽搞得古木鸢灰头土脸,毕竟是敌暗我明、胜之不武,而古木鸢败而不乱的沉着气度,委实令人印象深刻;相较于祭血魔君、聂冥途之流,或许古木鸢仍是较好的合作对象。   既然干完这票便分道扬镳,不趁机搞点好处,未免也太划不来。   祭血魔君有求于他,纵使不满,也不得不考虑片刻,从获里取出一只珊瑚红的小巧鼻烟壶,扔了给他。   “这是精炼过的‘牵肠丝’,两滴对一杯清水,让女子服下之后交合,反复数次,便能控制其心神。”魔君哼道:   “药效、续时,须看个人体质,未必相同。但一日不能超过三次,连服几日,要没死的话,一世人都是你的奴隶,至死方休。此非毒药,自无解药可言;精炼如斯,阳精也解救不了,只会诱使女子加倍动情。”   鬼先生不客气地收进怀里,“啧”的一声,哼笑道:“忒好用的灵药,怎不早拿来?我费了老大功夫,才教染红霞服服贴贴,听命行事。还有这满山满谷花朵儿似的女子……早知有这种药,事情就好办多啦。”   但这也只是占占嘴上便宜而已。   若非祭血魔君伤势沉重,又为“击鼓其镗”所害,少时还有一名虎视眈眈、恢复极快的聂冥途等着要堵他,没有“那人”允可,料想魔君决计不会以药换之。在炮制妖刀及刀尸的诸般秘药中,“牵肠丝”对魔君及组织的危害最小——起码魔君非是女子,此药于他全无损害——那只比拇指略小的珊瑚红鼻烟壶,抛之有声,显未贮满,便有十滴好了,能害几人?事后那人追究起来,也好有个说法。   祭血魔君冷哼一声,无意接口,显是以为于此缠夹,未免太过无聊。这点鬼先生与聂冥途同样令他难以忍受。   鬼先生看出他的不屑,忽地一笑,耸肩低道:“你跟‘那人’的时间早过我,知不知道如聂冥途这般货色,凭什幺排在我之前,入手那‘平安符’?那人到底看上他什幺好处,如此青眼有加?”   这回祭血魔君索性连哼都不哼一声了,背倚刀座,似是懒花气力,闭目养神。   鬼先生不欲逼他太甚,免得鱼死网破,谁也没好处,起身朗道:“在场诸位,皆是一脉同宗的兄弟姊妹,纵有相争,岂能伤及性命?劳烦诸位稍候片刻,待我先为魔君疗伤。”   在旁人看来,适才他蹲踞在刀座之后,似与魔君诊脉,谁也想不到两人已悄悄做成了买卖,只见鬼先生自腰畔抽出一抹璀璨青芒,鎏金的华贵刀柄之上,嵌着一条晶莹剔透、流光如波映的宽扁水精柱,尖端斜削,正是宝刀“珂雪”。   他以刀尖挑开祭血魔君腰间的衣衫,将珂雪刀平斜无锋的刀头搁上创口,祭血魔君顿觉热辣辣的伤口上一阵清凉,发炎的灼热感迅速消褪,精神略微一振。   约莫一刻后,珂雪上的光芒明显黯淡,鬼先生还刀入鞘,祭血魔君低头观视,赫见切深的三道爪痕不仅血止,甚已开始收口,连爪毒都被祛除一空,单以结痂的程度,恁哪个大夫来看,断不肯相信是一刻前才受的新创。   他勉力撑坐,放落衣襬,再不理场中诸事,就地倚座盘膝,手捏法诀,自行运功调理,欲与《青狼诀》一较复原盼能力。因为下一次对决,他若不能取聂冥途之命,恐怕要死的,就是他自己了。   符赤锦遥望着鬼先生手里的那束青光,喃喃低语:“那……便是传说中的‘珂雪’幺?大师父说过,那是世上最仁慈的兵器,刃过无杀,生生不息。”白额煞压低笠沿,低道:“仁慈的从来都是人,不是刀。”符赤锦回过神来,嫣然一笑,颔首轻道:“自是如此。”却见鬼先生抬起头来,目光飙至:   “……下一个要表态的门派,我看,就问问游尸门罢。”   符赤锦定了定神,与白额煞交换眼色,上前一步,朗声道:“我游尸门多年无主,只余三位长老,遇事总是三人共决,无有例外。今日只到了青、白二位,还在等我小师父的消息,胤门主不妨先跳过本门,请其他先进表态,待我小师父来了,游尸门自有决议。请。”   游尸门虽受胁迫,却非任人鱼肉的颟预弱者。   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狐异门若还想要这一票,立时得教紫灵眼露个脸,看看是不是好端端的,没缺胳膊少腿。否则,就算事后惨遭撕票,再讨不回人来,鬼先生今日也休想如愿。   众目睽睽,鬼先生总不好撕破脸面,大骂游尸门乱耍花枪、后果自负云云,依旧笑得一派宁定,连连点头道:   “难得贵门上下如此和睦,委实教人羡慕啊。符姑娘这般说法儿,亦是合情合理,既然青面神、白额煞两位长老忒也赏脸,大驾光临,料想紫灵眼长老也不会离得太远……妳瞧,这不是来了幺?”   符赤锦闻言色变,与白额煞齐齐回头,赫见顶端的祭殿入口处,一抹窈窕清丽的淡紫衣影手捧木匣,侧身让过桑木阴的灯笼,袅袅娜娜拾级而下。   她手里的匣子不过两尺来长,宽不盈尺,厚度更只有三四寸许,堪称小巧。那女子双手捧着,说不出的认眞,明明胸臀丰盈,却有一把圆凹的结实葫腰,衣袂飘飘,浓发轻晃,饶富韵致的轻盈步子宛若凌波,既充满了成熟的少妇风情,偏又有仙子出尘之感,正是在弃儿岭遭人挟持的“玉尸”紫灵眼!   第百八一折、群邪之首,洞烛虚境   龙皇密室中,耿照与明栈雪就着神奇的慑影镜投,将鬼先生与祭血魔君间的对话,听了个一字不漏,虽有“平安符”之类难解其意的切口,两人的合作关系倒是不难理解。   耿照想起三乘论法的现场,那戴着面具与邵三爷快剑比斗,将场面弄得大乱的黑衣怪客。漱玉节在大会之上,曾递纸条与耿照,上书:“黑衣鬼面者,祭血魔君也。”按染红霞所述,那厮所戴确是“空林夜鬼”的面具无误,两相对照,再无疑义。   “果然是他!这厮……亦是‘姑射’中人!”   空林夜鬼的面具为横疏影所持,祭血魔君在论法大会上戴的,断不能是她手里那副;扮作空林夜鬼,多半是为掩人耳目,又或混淆视听。   按先前李蔓狂所说,两名潜入啸扬堡盗取“天佛血”的黒衣蒙面人,其中一名身形矮胖的,面上所戴,正是“下鸿鹄”的木刻鬼面;对照横疏影之例,此人极有可能不是正牌的下鸿鹄。   耿照亲身遭遇过“古木鸢”,无论身形、武功,皆与祭血魔君相差甚远,自非一人;“深溪虎”乃是鬼先生,这就更没有问题了。“高柳蝉”据说是古木鸢之亲信,受信任的程度,远远超过其他姑射成员,虽未见过其眞面目,但依横疏影的观察,此人言谈持重、思虑深远,面具虽有变化喉音之能,却无法抹去沧桑的口吻,推断是一名年老的男子,与祭血魔君的形象颇有扞格。   这幺说来,这人……该是姑射里的“巫峡猿”了。   此事亦与争取明栈雪的支持有关,耿照并不瞒她,扼要地将已知的姑射情报说了,特别点出“牵肠丝”乃赤眼刀上所用的秘药,要她日后行走江湖,须得加倍提防,只隐去横疏影的部分未提。   “按你所说……”明栈雪横坐在他膝上,手托香腮,若有所思。“连这捞什子七玄大会,也是那‘姑射’的阴谋了。但姑射推举狐异门胤丹书的后人坐上盟主之位,对它们到底有什幺好处?此间我总想不明白。”   耿照心弦触动,似察觉有什幺不对,一时却难以廓清。其实这股莫名的异样他一直都有,只是鬼先生的布置既深,行动起来偏又迅若雷霆,耿照还未及细想,就被推着应付各种突发状况,始终未能深究个中奥妙。   “明姑娘的意思是……”   明栈雪回过神来,盈盈一笑。   “你觉得,‘姑射’这个神秘组织要的,是混乱,还是秩序?”   “自然是混乱。”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冲口而出。由三乘论法即能看出,鬼先生也好、祭血魔君也罢,乃至隐于幕后的古木鸢,绝非善男信女,所使种种手段,无非想搅乱东海这一大缸水,借机牟取私利。他一直弄不明白的,是这当中能有什幺好处?   “但七玄合一,带来的将是秩序。”   明栈雪流眄乜斜,唇勾微抿,美阵中掠过一抹光。   “鬼先生背后代表的,是三十年来隐于台下的狐异门势力,从他拿出那口珂雪刀就能明白,这股势力保存之完整,怕超过所有市井流言、评弹说书的想象;以正道七大派一贯的颟预冬烘,说是‘祸从天降’,似乎并不为过。   “以这样强大的狐异门为基础,佐以龙皇祭殿的神奇奥妙,要以同盟的宽松形式,吸引受正道压抑既久的七玄宗门,并不是件遥不可及的事。”她一指镜中的黑衣青年,抿嘴笑道:   “要说有什幺失策,就是推了个轻浮无聊、光看面孔就不可靠的家伙出来,只能说胤氏祖上无德,嫡子半点儿也没像到父亲,否则以胤丹书之余烈,纵有聂冥途这等疯癫混赖、一意闹事的主儿,我料结成同盟一事,当是水到渠成,不致生出什幺枝节。”   耿照可没有这样的信心。   他沉吟道:“俗话说:‘宁为鸡口,勿为牛后。’以我对七玄的了解,起码游尸门就不感兴趣。宝宝……呃,我是说符姑娘,她同青面神、白额煞两位师父何以前来,我迄今仍不明白。即以天罗香来说,姥姥也不会同意罢?鬼先生率众攻打冷炉谷,便为此故。”   明栈雪嘻嘻一笑,玉一般的纤纤素手轻拂裙膝,袖间扬起一阵幽香。   “错。他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对冷炉谷动武。”女郎樱唇微噘,微皱着鼻端哼笑出声的轻蔑模样,不知为何,看起来动人极了。“姥姥是能诱之以利的人,看起来不像,只因蝇头小利在她眼中,称不上‘利’。如龙皇遗址这般重利,天罗香若吃不了独食,也决计不能自外其中,这个合作可好谈了。   “但,鬼先生既已对冷炉谷出手,姥姥便再不能信他。就好比有个人一剑捅死了你,你若侥幸得以重生,还能不能信这人,无论如何不会再捅你一回?”说着以指尖轻戳了男儿厚实的胸膛一记。   “若双方公正平和地谈合作,姥姥还是一样要处置他的,只不过押后些、缓着些,至少要等榨干了利用的价値,才考虑动手——毕竟,能自由出入冷炉谷,于姥姥本就是个非除不可的理由。   “而今鬼先生自捅了这一剑,偏又没把天罗香捅死,已全然不足信。以姥姥的脾性,怕等不到利用价値见底的一日,稍有机会,便一把咬断他的喉管,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耿照对蛆狩云了解有限,亦无法排除明姑娘的说法,乃根源于她对姥姥、乃至天罗香的偏见,依他的见解,以武力胁迫本就是下下策;鬼先生出此下策,只能说合并七玄本就不是简单的事。明姑娘的预测,未免过于乐观了。   他在意的是“秩序”两字。   除非姑射打从一开始,就对七玄合一不抱任何希望,甚至是坐等失败的立场,否则一旦鬼先生——或说狐异门——统合了七玄,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的磨合整理,积蓄实力,短期之内绝不会主动向七派寻衅,如聂冥途、南冥恶佛之类不受控管的极端份子,反而是首先必须统整纳编的对象。这幺一来,不但七玄与正道间的争端明显减少,就连到处惹是生非的邪派高手也会安分许多,在外人看来,这样的转变简直就是……   ——秩序。   明姑娘说得没有错。狐异门唯一的失策,就是推了个不恰当的人选出来,执行这个计划。伟大的计划,需要某些伟大的人格特质和魅力,如同胤丹书一般,可惜鬼先生没半点遗传到他那广为天下人所钦服的父亲。   “七玄合一”乍听充满野心,无论谁来看,都无法摆脱这样的印象。然而,聪明如明姑娘,却一语道破其本质。若计划变色,只因错用了推动计划的人选,那幺原初布置这一连串计谋的古木鸢,所图究竟为何?   他心头浮起在栖凤馆那晚,从横疏影房中闪身离去的高减肥影。   那匆匆一瞥所留下的印象,已深深刻画在心识的最底层,如图画一般,被分门别类地收藏在一个个的屉柜里。   与常人不同的是:以“入虚境”之术,配合夺舍大法的心诀,耿照能随时潜入其中,自由调阅这些意识的片段。虽比不上眞正的“思见身中”,能够实时比对记忆、过目不忘,但运用得当的话,其实也差不多了。   枯泽血照所提升的功力,佐以效能更加强大、几无一丝浪费的新生剑脉,令耿照在心识之术的运使上,也能达到“蜗角极争”的境地,全然不逊肌肉筋骨、内外功力的应用。   一动念间,他已遁入虚空之境,置身于栖凤馆的客房内,房内摆设毫厘不差,就连晕卧在锦榻上的娇小丽人亦清晰如当夜,活色生香,妙不可言,起伏傲人的峰塾曲线足诱人以死。   耿照并未忘记现实中的自己,与七玄群邪仅有一墙之隔——膝上还横坐着另一名国色天香的美人——强抑着俯身将横疏影的娇躯扳转过来的冲动,细细端详着伫立在床头的黒衣人。   以那人的武功,要杀死昏迷不醒的横疏影,不比捏死一只蝼蚁困难,然而从体势上看来,黑衣人非但未带杀气,甚至连提运内劲的征兆也无,四肢肩背的余势似是刚刚将女郎放下,旋即发现了自窗1侵入房中的耿照。   那是没有丝毫敌意的身形姿态,说是上司,更像一名照拂晚辈的长者。   耿照不会用“温厚”来形容如山岩般冷峻的黑衣怪客,但比起在城北小院、三奇谷外所遇的另一名蒙面人,古木鸢的气机无疑更加外放,但那也只是相较于武功奇高的那人罢了;与其说是修为上的差距,使之内敛不及,倒不如古木鸢根本无意收敛,感觉起来似乎是个磊落之人,不屑遮掩。   (既然如此,又何必戴上面具,黑衣夜行?)   多看几眼,忽有股异样涌上心头。他与古木鸢于栖凤馆并非初见,在此之前,他曾在别处见过这样的身板,那高瘦结实的肩臂轮廓,以及在身子一晃的剎那间,施展轻功的习惯动作——   场景倏地改变。   横疏影、锦幄金铺、袅袅兽香……全都不见,只留下静默伫立、头戴鹫面的古木鸢。   周遭一片荒林,正是当日红螺略烽火台附近,身穿红衣、身段婀娜的染红霞手持赤眼,与浑身缠着绷带、以兰锋阔剑为兵的“鹿彦清”斗得正紧,绯红色的弯刀刃上不住窜出粉樱色烟气,沁得染红霞颈面胀红,香汗淋漓,腋窝胸口等处湿衣贴肉,玉肌隐约浮露,乳廓、腰胁的曲线毕露,比赤身裸体更要引人遐思。   耿照不敢分神,绕过女郎修长曼妙的形影,径行比对起鹿彦清与古木鸢来——   然而不过是多此一举罢了。   只消双目俱在,并未失明,连不懂武功的老百姓也能看出,这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根本是同一个人!遑论动身之际,两人起脚、施力、身躯挪移等,无不如镜映照,毫厘不差。   (原来……在灵官殿扮作“鹿彦清”的,便是古木鸢本人!)   鹿彦清化作刀尸的谜团,至此终得廓清。   在青苎村妖刀冢受到重伤的鹿彦清,本就不能突然痊愈、行动如常,还拥有一身足以和琴魔魏无音相斗的神奇武功。那躺在担架上,全身裹满绷带的天门骄子,不知何时已被人悄悄调了包,换作伺机而动的阴谋家。   当日,在湖阳城郊灵官残殿,四家同诛妖刀之际,耿照与染红霞皆未能亲与,染红霞是在映月巨舰与许缁衣会合1,才由师姊及其他门人口中听得,自行拼凑而出。两人在三奇谷内左右无事,无话不聊,耿照这才得知梗概。   按水月门人所说,那天虽是“鹿彦清”冷不防出手,最终在琴魔前辈身上留下致命一击的,却是莫殊色莫三侠。反倒是“鹿彦清”遭琴魔偷袭得手,胸腹间受了严重的刀伤。   莫殊色的人品,那是沐云色拍胸脯保证的,风云峡一脉师徒情深,耿照亲眼所见,决计不能是姑射安排的暗桩,只能认为是在炮制刀尸的过程中,莫三侠惨遭洗脑,以致失了心神,才会做出如此出人意表的举动。   若然如此,古木鸢身先士卒、令致重创的行止,就显得十分多余。   他是“姑射”的指挥者,统领五名神通广大的复仇之鬼,不仅有鬼雀、刀尸这样神奥难解的工具能使,手下更有鬼先生、祭血魔君等能人,连不通武艺,无法亲自上阵的横疏影,都在七大派中身居高位,掌握实权……麾下这般阵容,统帅何须直薄前线,以身犯险?   要配合刀尸莫殊色的行动,以“巫峡猿”祭血魔君的本领绰绰有余。琴魔前辈在圣战中伤重劫余,虽靠奇鲮丹及秘法之能回复功体,仅只全盛时期的六成,全无出动古木鸢的必要。   姑射无论在三乘论法,抑或七玄合并上,都展现出布局精密的惯性,认眞说起来,论法大会唯一的失误,便是横里杀出了祭血魔君,让原本颇受佛子节制的流民彻底失控,逼得慕容开杀;而正在进行的七玄大会里,捣乱的角色又换成了狼首聂冥途……灵官残殿一役,是否也存有这样的“意外”,才教古木鸢阴沟里翻船,差点惨绝于身受无解之招的“琴魔”魏无音?   往这个方向去发掘三桩阴谋布置间的共通性,无助于解答耿照最初的提问,那就是:古木鸢有何必要,须在灵官殿亲自出手?为杀除一个功力不足盛年之六成的琴魔,理由未免太过单薄。   他摇了摇脑袋,把手一挥,移自栖凤阁的黑衣古木鸢影像旋即消失,场景单纯地返回烽火台附近。虚境意象的优点,就是巨细靡遗地留存感官之所得,哪怕当时毫无意识、并未留心的部分,只消曾摄入耳目,在虚境中即可完整呈现。   过往要重历这样的情境,需要极度专注、遁入空明,实际上能维持的时间,并没有长到像在书库中翻阅卷宗那样,且回到现实后,精神上的疲惫往往数倍、乃至十倍于肉体,似乎调阅心识与在虚境中以“思见身中”练武,不是同样一回事,前者纯是耗费,而无积累,故耿照宁可在虚境中修习外门功夫,却极罕用于査阅感官记忆。   然而,自得血照之力,复以新生剑脉行功,连这点都获得了极大的改善,可说是从后天之上,得到了堪与鬼先生相比的“绝对记忆”。   耿照站在峪崖边上,看着古木鸢乔装的“鹿彦清”与染红霞相斗、将之击倒,然后与一团虚影过招——那自是耿照。自己瞧不见自己,无法于虚境中复制也是理所当然——又轻轻巧巧将他点倒在地,转过身去,一步、两步……双足交错,兰锋一挺,飞也似刺向盘坐调息的魏无音!   “……停!”他打了个响指,活灵活现的场景一霎静止。   耿照走到缠满绷带的高减肥形之后,微踮起足尖,就着古木鸢剑锋所向,以及俯颈抬臂、身形掠出的角度望去,赫然发现远处的密林间,露出小月截乌影,一样是黑衣覆面,虽只露出左上半身,却能辨出那人肩膀宽厚,体格粗壮,身形轮廓异常眼熟……   ——祭血魔君!   接连而至的惊人发现,让耿照见有些麻木,并未耽搁太久,旋即恢复了影像的流动。见古木鸢持剑上前,却遭琴魔一一度偷袭,拄剑跪地,而后妖刀万劫又至,自己偕琴魔让与水月三姝逃到崖边,一跃而下——   直到密林的方向完全逸出视界,祭血魔君始终都匿于树影间,更未稍动;与其说是打埋伏,更像是监视什幺似的,譬如……古木鸢?   这念头自是无比荒谬。然而,电一般掠过心版后,耿照突然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原本全缠在一块、越想越拧的种种线索,忽被贯串起来,霎时间都有了相对合理的解答。   要除掉琴魔,毋须古木鸢亲至,但要演一台子妖刀祸世的大戏、逼眞到足以骗过众人耳目,偏又要保住琴魔之命,或许即须由古木鸢亲炙。阿兰山上流民暴动,佛子不经意间流露的惊讶倘若是眞,极有可能并不是姑射的计划头一回发生致命的失误,而两次失误里都有祭血魔君。   对照“平安符”的说法,耿照隐纹察觉:姑射之中,兴许一直有两股势力在较劲,组织成员、乃至所炮制的刀尸,皆可分为两个阵营。   以鬼先生为例,三乘论法明显是个分水岭,他虽驱役流民上山,却不希望发生动乱,欲以形势逼迫将军就范,祭血魔君则搅乱了这个盘算。以结果论,佛子全无好处,有的,只是亟待收拾的烂摊子。   到了七玄大会,两人却成为同一阵营的盟友,似以“买‘平安符’与否”为区分,狼首聂冥途本该是买了平安符的同志,不知何故,却成了搅黄布计的乱源,差点赔上祭血魔君。是否被古木鸢阵营拉拢,还须观察。   回到灵官殿一事上。不只现场的姑射成员有着全然相左的行动方针,连刀尸也一样。   据说在沐云色与药儿现身时,现场并无伤亡,鹿彦清在青苎村的恶行被药儿一一揭露,算是还了她姊姊些许公道;及至手持兰锋阔剑的莫三侠出现,情况才急转直下。若沐四侠眞如他自己所推测,曾被妖刀幽凝“附身”,成了刀尸,那幺控制他——或说引导他——前来此间的姑射成员,并未预期沐云色大杀四方,就算与观海天门发生冲突,有魏无音在场,伤亡当能控制在最低限度,起码不是会动摇四家盟约的程度。   而另一名刀尸莫殊色的出现,却打乱了这个布局,使得灵官殿成为杀戮战场,观海天门损失惨重,琴魔则不幸被自家的绝学“不堪闻剑”偷袭,落得身死收场。   耿照一挥手,红螺峪的场景烟消云散,只余全身缠满绷带的古木鸢留在原处,而栖凤阁当晚的黑衣古木鸢再度出现并置,少年在虚境里抱臂沉吟,端详着眼前一模一样的两具身形,可惜影像无法呈现耳目未收之物,他无法径行解下覆面黑巾,或松开裹脸的雪白素锦,一窥庐山眞面目。   ——你到底……在想什幺?   ——你的目的,又是什幺?   虚境突然晃荡起来,彷佛整个空间是一块巨大的水豆腐,抽离的不适感突然变得极其强烈,他隐约听见明姑娘的叫唤,犹如透水而来。就在即将回到现实的一瞬间,耿照灵光一闪,突然明白打量古木鸢时,那种异样的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   他见过他的。不是身披黑衣,亦非白布缠头……那时,他是露着脸的,一举臂点茶的模样,全然无法与持剑杀人的锋锐联想在一块;只有那既衰老又疲惫、却丝毫不减其严峻的高减肥形,与眼前的阴谋家差堪彷佛……   怎幺可能……怎幺可能是他?   “……喂,你发什幺愣啊?”明姑娘淘气地捏着他的脸颊,浑圆饱满的胸脯压上他结实的胸膛,触感既坚挺又柔软,偏又协调到了极处,一点也不觉扞格。“你的宝宝给人威胁啦,知不知道?”   耿照回过神来,发现明姑娘依旧坐在他膝上,镜中的投影恰映着一抹淡紫衣影出现在祭殿顶端的入口,分明就是紫灵眼,才发现自己出神不过片刻,在虚境中却做了这许多事,更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   “怎幺啦?”明栈雪投来关怀的眼神,抹了抹他额角的汗渍。“什幺事想得这幺入神?你面色不太好看,莫非……是担心你那娇俏可喜的宝宝?”   耿照定了定神,益发明白自己的发现何其惊人,此事牵连重大,在握有确证之前,怕连明栈雪也说不得,听得她戏谑挖苦,正好露出一丝苦笑,稍掩骇异,涩声道:“明姑娘又寻我开心啦。我只觉奇怪,小师父II就是那位紫衫姑娘,名叫紫灵眼——与宝宝锦儿感情甚笃,断无分开行动的道理,本以为是鬼先生挟持了她,用以威胁游尸门,此际看来却又不像。”   “瞧你家宝宝的模样,分明就是受人胁迫。”明栈雪笑道:“适才她说‘等我小师父来’什幺的,是表示没见人平平安安的,鬼先生休想得遂其愿,两边在隔空较劲哩!”   祭殿之内,符赤锦的疑惑恐在耿、明I一人之上。   紫灵眼突然现身,眼神空灵、步履飘忽,的是受制于“超诣眞功”的模样,身后之人身材娇小,双丸却极傲人,拾级之间跌宕不休,却非运使眞功的翠明端,而是十九娘派入天1香卧底的金环谷红牌玉斛珠。   符赤锦与身畔的白额煞交换眼色,四只眼睛飞快扫过偌大的穹下空间,没见翠明端的身影,白额煞低道:“这超诣眞功所及……能有多远?”符赤锦小声应答:“我也不知。但无论如何,总不能隔个一里半里还能生效罢?那不是武功,是妖法啦。”却听鬼先生怡然道:   “紫姑娘既来,可否告知我等,贵门意向如何?”   紫灵眼轻飘飘走下阶台,喃喃道:“……赞成。”口气分明是翠明端。   鬼先生还没答腔,忽听一把嘶哑的破锣嗓怪笑:“小花娘,妳是赞成七玄同盟呢,还是赞成别同盟?这话可得说清楚。”却是瘫在碎石砾堆里、待身躯自疗,百无聊赖的狼首聂冥途。   祭血魔君争取时间调息运复,可没心思与他抬杠。鬼先生恨得牙痒:“这作死的《青狼诀》!怎地恢复口舌的速度,较余处快上许多?”强撑笑脸道:“既说赞成,便是支持同盟了。不欲结盟,该说‘反对’才是。”心里将聂氏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唯恐他继续添乱,赶紧道:   “紫姑娘手中所捧,可是妖刀幽凝?还请上得塔顶,将刀插入刀座。”   紫灵眼一路走到符赤锦面前,梦游般停下脚步,缓缓揭开匣盖,却见匣内锦衬之上,嵌着一柄小巧精致的无鞘柳叶刀,形制略短,连柄约莫两尺余,柄缠紫绦,刃带青驾,一看便知是女子所佩,装饰之美更甚于实战运用。   玉斛珠走上前来,略提刀柄,刀首旋开,露出柄笥中空处来。符赤锦犹豫了片刻,咬牙从袖中取出锦囊,将所贮的幽凝刀魄倒在锦衬之上。   她一路遵大师父嘱咐,没敢私自打开,这时才见得刀魄的模样:形似天珠,表面亦布满细密刻纹,有点有线,阡陌纵横;材质像是乌钢玄铁一类,刻纹中却隐有流光浮霭,流动如生,一看便知有异。   符赤锦没敢以肌肤相触,玉斛珠却无顾忌,食中二指一拈,将刀魄置入柄内,旋紧刀首重新放好,盖上匣盖。符赤锦一瞥白额煞,冷不防地从紫灵眼手中夺过小匣;几乎同一时间,白额煞猿臂暴长,扣住紫灵眼的腕子,往身边一拽,玉斛珠本欲阻止,符赤锦却踏前一步,巧妙地与小师父换过位置,笑吟吟道:   “送刀这幺光荣的事儿,由我来便了。胤门主没什幺意见罢?”没等鬼先生回话,径捧刀匣,往方塔行去。紫灵眼还欲迈步,却被白额煞拽住,曲线玲珑的娇躯轻轻挣扎,始终挣不出虎爪。   符赤锦以此法讨回人质,吃定鬼先生欲撑场面,不致令一出好好的登位大戏染上颈血——为夺盟主宝座,或对同盟持有异见,少不得几场好打,但横刀抹脖子又是另一回事。不能以死相胁,恰恰是夺回小师父的最佳时机。   你这回可蚀本啦,胤铿。教你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行经阴宿冥所在的阶台时,悄悄使了个眼色。两人连话都没说过几句,此际不知为何,却是格外有默契,媚儿登时会意,待符赤锦穿过广场、正欲踏上方塔,一拍栏杆,朗声笑道:“胤门主!本座对游尸门有点意见,欲‘规劝’一番,不知可不可以?”   第百八二折、干元倒转,忍荤巨灵   鬼先生从未如此刻这般,痛恨自己的即兴发挥。   他现在一听到“规劝”二字,便有股杀人的冲动,尤其对方明显冲自己而来,砸场的意图赤裸裸地毫不掩饰。“鬼王于此若有意见,”尽管如此,他仍必须强作大方,从容笑道:“但说不妨。只是一样的规矩,各人以一次为限,以免干扰大会进行。”   阴宿冥哈哈一笑,手扶降魔青钢剑,一拍围栏翻身越过,轻轻巧巧落于广场之上,扬声道:“既然如此,本座也不客气啦!喂,大奶妖妇……呃,我是说游尸门的,本座对妳手里这柄幽凝刀有点想法,我劝妳,还是别插上去了呗?”   符赤锦先前闻声便已停步,编贝般的皓齿轻咬红唇,视线由下而上,越过前头的玉斛珠,朝鬼先生投以衅色,吃定他未敢在人前声张,将掳人勒赎的勾当当众抖出,此际索性扬起一抹唇勾,眢目狠笑,“泼剌!”霍然转身,立换过一张灿笑娇靥,瞇眼怡然道:   “好啊好啊,我最喜欢听大人物说话啦。鬼王的话忒有道理,那我还是考虑一下好了。”众人面面相觑,忍不住想:“阴宿冥到底说了什幺理,难不成只有我没听出来?”   媚儿忍着笑,暗忖:“好妳个大奶妖妇,存心气死鬼先生幺?”见那厮脸都歪了,大为解气,正想上前同她一搭一唱、再说几句刻薄话,蓦地符赤锦面色微变,檀口轻启、美阵圆瞠,彷佛白日见鬼,却发不出丝毫声响,身子微颤,雄伟傲人的绵软奶脯抖出成片雪浪,媚儿不由得脸色沉落,咬牙暗骂:   “好端端的来甚下马威?奶子便只妳有幺?”想起自己的鬼王身份,论双丸挺硕、肌肤胜雪,未必较这妖妇稍逊几筹,却不好当众晃摇,与她一争雄长。正骂着妖妇卑鄙,符赤锦却再度转身,捧着刀匣,颤巍巍地走上方塔。本候于阶上的玉斛珠微微让过,待她往上走去,才随后拾级。   这下连媚儿都看出了问题。   (大奶妖妇走路的模样……同“玉尸”好像!)   那种足下飘忽、身躯却不住轻颤,犹如附魔,又彷佛不停与所附之物对抗的怪异之感,媚儿在今日以前从未见过。她心念一动,飞快上前几步,抬头见鬼先生胸有成竹、讳莫如深的诡笑,又拿不准他到底使了什幺手段,连心机百出、鬼灵精似的大奶妖妇都着了道,顿时犹豫起来,目光自然而然瞟往天罗香的方向。   染红霞见得有异,微微探身,却被姥姥按住了肩头,不让轻举妄动,只能约略摇头,让她切莫冲动。   “切!对手都使妖法了,那老妖怪……怎地还不出来?”媚儿不禁咬牙。   “妳这丫头,老在长辈背后说这种话,当心以后老公不疼妳喔!”一缕银铃般的笑语窜入颅中,近得彷佛咬耳朵说话,几能想见其人瞇眼掩嘴的模样。   “……谁、谁有老公了?”   媚儿双颊胀红,若非涂着厚厚油彩,这下只怕要露馅。   她急切出口,才想起四周全都是人,偏生山腹内空间广袤,石英圆穹之下,不住回荡着尖亢的“老公老公老公……”,久久未绝,十几双满是狐疑的怪异眼神,纷纷聚焦于广场中央,就连鬼先生脸上的得色都为之一凝,愣道:   “什幺老公?鬼王有话,不妨明说,何必打什幺哑谜?”   媚儿明白是中了“传音入密”的招,至于那人是怎幺猜中心思的,反正是连梦都能侵入的老妖怪……算了,还是别想,省得她眞能听见。况且能让狐异门混蛋露出这种表情,也非全无收获,看着都値!媚儿豁出去了,兴许是仗有老……呃,有高人撑腰,硬着头皮扬声道:   “据本座所知,这位符姑娘她……她……可是有老公的!你让个妇道人家上去插什幺插什幺的,难道不用先问问她老公?”说得大义凛然,掷地有声,全场瞬间   静默,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饶是鬼先生聪明绝顶,也愣了一下,没弄懂前言后语之间的关连,倒是聂冥途一听乐坏了,哑声笑道:“依妳这幺说,五帝窟的美人儿宗主以前也是有老公的,一会儿她若也要上去插什幺插什幺的,却要问谁?”   媚儿没好气道:“寡妇就甭问啦,难不成狼首懂降神?”   “那位符姑娘也是死了老公的。”聂冥途好心提醒她。“说不定胤门主他懂降神,一次来俩,都不耽误。”   媚儿本欲抢白“小和尙又还没死”,一想不对:“小和尙才不是她老公!他要敢是……教他死得骨头不剩!”却听聂冥途幸灾乐祸道:“不信妳问漱宗主。”   全场焦点倏又转回漱玉节身上,尽管荒谬至极,她也只能拘谨地一颔首,镇定开口:“本门符神君以前成过亲的,不幸良人早逝。”忽觉在盟会这般重要场合,居然得回答这等三姑六婆的问题,令人莫名地脸臊。   “妳瞧瞧,多方便?全是寡妇!”聂冥途好心地替所有人下了结论,冲媚儿叫道:“再插什幺插什幺的,总没问题了罢?”   本来就没有问题!鬼先生强抑怒气,实不想令庄严肃穆的场面,沦为一群浑人缠夹不休的酒楼闲桌,对玉斛珠一使眼色,娇小丰盈的玉人低垂浓睫,恍如假寐,符赤锦浑身一颤,踮着足尖,飘飘晃晃地上到第一层,至白玉刀座前才停步,取刀在手,“啪!”失神似的把匣子一扔,倒转刀柄,将那柄形状姣好的柳叶眉刀一撗而入。   霎时间,三柄妖刀齐声共鸣,第三座刀台四周青芒转赤,幽凝终于归位。   符赤锦似在共鸣声中,短暂取回了自主权,身子瘫软,及时以藕臂撑住,琼鼻香腮沁出点点密汗,浸透鬓丝,咬牙侧首道:“超诣眞功!你……你是怎幺……”语声忽止娇躯一僵,错愕、愤怒俱凝于苍白雪靥,说不出的凄婉动人。   鬼先生作势欲掐她娇腴浑圆的丰臀一把,见她动弹不得,眸底透出惊怒之色,总算略扫郁闷,怡然道:“符神君,妳在反抗我之前,怕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啦。我能对付妳的法子,远比妳想得更多,也要可怕得多。”挨近她背后,确定她能清楚感受温泽、体味,伴随而来的侵略性,以及全然无法反抗的无助感,以仅二人能听见的气声轻道:   “我们先来试个较温和的脚本好了。待会儿妳会主动向阴宿冥寻衅,考验下妳俩同盟坚贞的程度,最终能留下谁的命。妳若不幸死了,妳小师父就会接着来替妳报仇,不过明端操纵打斗的本事不太好,紫灵眼或也难逃一死。   “到得那时,毋须我费心操控,白额煞肯定要下场拚命啦。我猜……鬼王车轮战不利,挡不住发狂的兽人,这回该换他死了。白额煞亦不能毫发无伤,我会安排人手在谷外等他,七玄大会结束之际,便是游尸门自世上彻底除名之时。”   符赤锦浑身颤抖,明明五感俱在,却像隔了层无形厚膜,整个人彷佛被浸入深水里,无法抬腿举臂,遑论开口示警。先前场中诙谐胡闹的气氛,早随符赤锦一步步走上阶台,而烟消雾散。   谁都知道鬼先生动了手脚,却谁也看不出他是如何办到。若这种怪异的手法用在自己身上的话……静默无声的现场,弥漫着异样的危机感,凝重的气氛正缓缓向上堆栈,不知何时将承受不住,轰然倾落。   鬼先生再度以威慑全场的锋锐眼神,一一扫过每张面孔,朗声笑道:“游尸门虽明确表达了意向,到底没有响应鬼王的‘规劝’,此非立法之本意;若其他宗脉所提异见,皆可轻易忽视的话,‘规劝’云云,不过笑话而已。不知鬼王之意,以为如何?”   媚儿心想:“他不知使了什幺法子,将大奶妖妇押为人质,这样下去,不免绑手绑脚。得想法子把她弄下来!”她本无所惧,紧了紧宽大的环腰玉犀带,昂然上前。   “就怕你不问!姓符的,本座忒有诚意,前来规劝于妳,妳屁也不吭,揣了刀就往上头去,是看不起我集恶道幺?滚下来!本座与妳大战三百回合,手底下见眞章!”   “说得好!”鬼先生抚掌笑道:   “鬼王豪气,直冲云霄!然刀剑无眼,咱们还是化干戈为玉帛罢。符姑娘,妳游尸门虽支持结盟,但此际盟约未成,在下既无调解之权,也不好有什幺偏袒,望妳与鬼王好生谈谈,总得教众人都服气才行。”   媚儿双手抱胸,冷笑不止,生生将句“听你在放屁”咬碎在喉底,才未迸出齿隙。   她见下阶之际,玉斛珠始终于符赤锦身后两尺处,差不多是伸出一截小臂的距离,料大奶妖妇必受其所制,当然不会眞打,鬼先生肯定找什幺名目虚晃一招,将人押回,索性径至阶下等她,伺机逼退玉斛珠。   谁知离地尙有十数阶,玉斛珠却不走了,驻足侍立,便似静候小姐归来的安分婢女。媚儿见符赤锦独个儿走近,更不犹豫,袍袖一翻,出手如电,一把攫住她的左腕,低喝:“……走!”足尖蹬地,便要拉她出险境。   符赤锦虽有骄人的丰臀盛乳,身子却颇轻盈,被拉得离地飞出,落地时双足交错,如雁平沙。“轻功不坏嘛!”媚儿略微宽心,欲一气掠过广场,返回游尸门据处,蓦听“铿!”一声激越龙吟,腰间重量顿轻,降魔青钢剑已遭符赤锦擎出,寒锐直迫身躯,重袍围腰亦难稍止。   她本能松手,拧身斜让,一片豪光由下往上一撩,“嚓”的一响,削下袍襕一角,符赤锦连人带剑,和身扑来,唰唰唰连环三式,照准的都是心口、咽喉、腹间等要害!   “喂……妳做……快住手!”   降魔剑锋锐无匹,足与妖刀匹敌,符赤锦剑势连绵,虽说不上什幺法度,却占先手之便,咬死不让,招招都攻要害,竟未中绝,迫得媚儿狼狈不堪,却始终找不到调整体势的空子,遑论反击。   “大……大奶妖妇!妳发什幺癫……停手啊!”   两人一进一退,如影随形,降魔剑青芒闪处,不住飘飞裂帛残衣,恍如蝶涌,吃眼越过大半个广场,又回到望台这厢。   媚儿始终居于劣势,而且情况极其不妙,可说是险象环生,但恁谁都看得出,她的武功实在符赤锦之上,唯困于手无寸铁,而降魔青钢剑又太过锋锐,若要无血夺之,出手必伤持剑者,两人终是难以并存。   媚儿两只袍袖尽皆完蛋,前襕后裾亦不遑多让,能用以灌劲、挥开剑刃的部分几近于无,眼看便到短兵相接的局面。符赤锦II或说运使超诣眞功的翠明端——并不擅剑法,然而这具身躯根骨绝佳,肌肉柔软而有力,反应机敏;任何招数,翠明端动念即可使出,晓畅之至,比运用自己的身体还要得心应手。   翠明端心性不同常人,不擅与人应对,却有着超乎寻常的专注和毅力,一旦意志集中,往往能发挥出惊人的效果。媚儿唯恐折了“大奶妖妇”,本没有还手伤人的念头,翠明端只攻不守,恰恰避开不擅应对的罩门,而专心攻击的结果,几乎将堂堂鬼王逼入死地。   媚儿退无可退,百忙中单掌击地,掌劲犁开一条七八尺长的深沟,激得铺石碎裂,应手溅飞,“符赤锦”被大蓬乱石砸得转头拧腰,攻势为之一挫;媚儿把握机会,提起役鬼令神功,本欲中宫直进,并掌轰她胸膛,最好轰得她回剑自守,这一式“山河板荡开玄冥”的威力,足以打得她虎口迸裂,长剑脱手,转念又想:   “不行!妖妇奶子虽大,万一教她胸肋断裂,倒插脏腑,那可……可恶,这双没用的奶子,只有大而已!”良机稍纵即逝,咬牙击在符赤锦身前两尺地面,铺石如硝药炸裂,猛将符赤锦掀飞,但毕竟非首当其冲,剑尖一带,在媚儿左上臂拉了道长长口子,浓渍渲透绿蟒袍。   媚儿低哼一声,倒退两步拉开功架,终能匀过一口眞气来,腹间阳丹发动,神采奕奕,周身眞气流转,颇有渊淳岳峙之势,若是寻常长剑,隔空运劲一撞,几把都尽能断了,无奈对上降魔青钢剑这等神兵,却无此摧枯拉朽的好处。却听她扬声道:   “喂!再不停手,要动眞格的啦!”众人当她是恫吓符赤锦,只染红霞明白:她是说给自己这边的人听,如无外力介入,停止这场毫无意义的争斗,为求自保,两人之间必有I名要倒下。   ——符姑娘到底是怎幺了?   ——前辈……为什幺还不出手?   (不行!不能……不能再等了!〉   戴着蛛网覆眼巾的高眺女郎肩膀微动,正欲发声,对面一抹瘦小身影已跃下高台,擎出背上利刃,“锵!”架住飞扑而来的符赤锦,刀口与降魔剑刃碰出耀目火花,竟无丝毫缺卷,却是五帝窟的白帝神君薛百滕!   “锦……”老人犹豫一霎,眸光倏凝,低喝道:   “符姑娘!再打下去,将有性命之忧,快住手!”双臂运劲,以食尘将她往后一送,逼退开来。翠明端再不通世练,也知拿刀的对手不同于赤手空拳,不是闷着头猛刺就能取胜;况且,主人并没有下令让她杀了这个猴儿似的小老头。   娇腴的白衣少妇拄剑而起,却未摆出防御架势,空茫的视线径投塔顶,诡异得难测深浅,一时间薛百膳、阴宿冥未敢轻近,试图从她全无道理的举措中,瞧出点儿端倪来。   鬼先生居高临下,从老人枯痩如铁的身形,一路看到他手上的长柄刀,忍着不豫,含笑道:“老神君忽入场中,莫非有什幺见教?”   薛百膳哼的一声,翻着怪眼,冷笑:   “我对你那‘规劝’什幺的无聊把戏没甚兴趣,你这些花样,我也看够了,不想再奉陪。我始终知道你不是你阿爹,拿活人同死人比,也没什幺意思,可惜你自己不知道,你和你爹差得远了,连模仿他的资质也没有,只能搞些花俏把式。七玄同盟也好,狐异门也罢,交到你这种人手里,就是‘完蛋’两字。你弟弟比你象样多了,起码是条汉子。”刀指符赤锦,冷道:   “我老人家年月有限,不想浪费辰光,我要带这女娃娃走,若游尸门没意见的话。以后有阁下的什幺事,都毋须叫上我。”眸光微抬,见台上白额煞压低笠沿,扭过头去,冲他摆了摆手,应是答允之意。   鬼先生白挨一阵数落,句句刺耳,全是他不爱听的,怒火中烧,却不好当众破脸,徒显量狭,强抑杀心,笑道:“神君指教,在下必定铭记在心,殚精竭虑,以求改进。神君去意坚决,我也不敢拦阻,一会儿我让属下为您带路。请。”抱拳一拱,余光却膘向漱玉节。   毋须多此一举,漱玉节亦知是挺身的时候,清了清嗓,俯首开声。   “老神君离去不妨,还请留下食尘。待此间诸事议毕,妾身再出谷与老神君会合。”   薛百塍默然良久,抬头喟叹道:“宗主,妳就忒想合并七玄,由五岛之主的身份,降为所谓盟主的马前卒,放着宗祠不顾,甘为野心家驱策幺?”苍凉痦哑的语声里听不出愤怒或憎恨,只觉说不尽的寥落。   漱玉节淡淡一笑。“老神君所说,此际并未发生,妾身敢担保以后也不会。”   薛百膳疏眉紧蹙,一指方塔上的鬼先生:“妳瞧好了,这等样人,便与那岳贼一般无二,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符家丫头是傻了,才会引狼入室,酿成巨灾。宗主聪明绝顶,机关算尽,岂能再犯这样的错误?”说到“机关算尽”四字时,切齿之甚,喉底如奔雷滚动,唇齿间彷佛都能嚼出星火渣子来,不知怎的,却未予人愤怒之感,而是无比沉痛。   漱玉节自知他口里的“符家丫头”,指的是符若兰而非符赤锦,料想祭血魔君既与鬼先生是一路,弃儿岭上调虎离山,借机对薛百媵说了些什幺,也不奇怪;对照老人再现时满脸不豫,怕是东窗事发,难以善了,才有以食尘刀相托的举动,一方面是安抚,另一方面,亦是径行试探。   薛百膳性格虽古怪,行事却是磊落光明,决心要反,决计不受漱玉节卖好。要是拒接食尘,那是翻脸不认人的意思了,漱玉节反倒头疼;肯背食尘刀,自当不会违背宗主之命——这点看人的眼力,漱玉节自忖还是有的。   只是到这节骨眼上,她也不得不怀疑起薛百膳的用心,只怕所托非人,反将把柄交到了对头的手里。万一薛百膳坚拒交出食尘,甚至打算携刀返还五岛,乃至夺回琼飞、另立正统的话……   娴雅的美妇人微摇螓首,定了定神,从容笑道:“老神君,江湖势力,合纵连横,本是常事,因此背上‘数典忘祖’罪名者,恕妾身识见浅薄,实未闻见。胤门主自拥基业,决计不是岳贼可比,妾身亦非符若兰,老神君若欲先回金神岛,妾身日后必亲自登门,向老神君禀报今日所议。至于食尘,毋须神君再为妾身背负。”   薛百媵仰天哈哈一声,面上却无笑意,冷哼道:“说来说去,妳是担心老夫吞了这柄刀幺?妳放心,只消妳说一句,无论是要将食尘插将上去,抑或携离此间,老夫都无二话。   “妳我之间的旧帐,待回到自家门里,再行清算。老夫乃金神岛之神君代行,非是帝窟宗主,本不能越俎代庖,决定食尘刀的去向。”漱玉节容色稍霁,余光掠向远方鬼先生,见他紧绷的面上也略放松了些,正要开口,忽听薛百媵扬声道:   “……不过胤家小子方才说了,在场的七玄要人,个个都有一次规劝的机会。老夫想借机请教宗主:妳是赞成七玄同盟呢,还是反对?听了宗主的答复,我才知用不用得上这个‘规劝’……你该要后悔,方才没爽快地让老夫带人离开。”最末两句,却是对鬼先生所说。   他与漱玉节眉来眼去,全没逃过老神君犀利毒辣、惯见风浪的慑人目光。   在老人看来,漱玉节此举,直与出卖帝窟无异:分明与胤家小子一路的祭血魔君,能拿琼飞的安危胁迫自己,何以认为两人分走两路后,这帮宵小没拿别的好处或罩门,对漱玉节软硬兼施,威胁利诱?   这就是他俩之间最大的不同。薛百膳在心中暗叹。   白岛是不能收买、无法裹胁的,便以琼飞的性命也不能,但漱玉节显非如此。她之所以力抗岳宸风,盖因岳贼只想将她变作床笫间一具供他淫乐、千娇百媚的诱人胴体,漱玉节的野心绝不容许它发生;但在鬼先生的野心蓝图里,她却自以为看到了机会。   迷惑聪明人最好的办法,不是使她变笨,而是变得盲目。   祭血魔君向他透露的秘密纵使为眞,能不能一举拔掉漱玉节,使她失去既有的一切,尙在未定之天;老人对宗主的狡猾、心计颇有信心,她总能找到借口从容脱身,或透过匪夷所思的利益交换,令丑闻的伤害减至最低。   所谓“胁迫”,不过是漱玉节替自己找的借口罢了,她早一头栽入这场野心游戏,盲目竞逐更高的权力——若眞有的话。如果胤家小子看透了这一点,以此为陷阱,诱她泥足深陷而不自知,那幺手段确实是高;若他以为漱玉节是屈服于陈年臭史,才不得不俯首帖耳的话,那他本质上就是个蠢蛋。   (该死的老匹夫!)   鬼先生遥望老人投来的眼神,那赤裸裸毫不遮掩的轻蔑令他狂怒已极,须得攒紧拳头,才不致失态色变。   他以更加苛烈的目光戳刺着白衫乌纱的美妇人,除了给予压力,要她立即解决这枚烫手山芋之外,一边开始认眞考虑起来,当此间一切尘埃落定,他稳坐七玄之主的宝座之后,要怎生对她丰熟欲滴的娇美身子施加惩罚,权作对薛百滕这老混蛋的连坐。   漱玉节自不知他心中计较,俏脸含春,依旧一派从容,擎出腰间的细剑玄母,一跃而下,笋芯儿似的缎面鞋尖轻巧落地,宛若仙子凌波,旋过鱼尾似的大蓬裙襬背纱,微笑道:“老神君既然问了,妾身自不能不答。我帝窟五岛,赞成七玄结成同盟,共存共荣,共御外侮!”   薛百膳虽不意外,毕竟难掩失望,横刀当胸,立开门户,叹道:“宗主这个回答,至少不能代表我金神岛。老夫今日,甘冒‘以下犯上’的罪名,须规劝宗主,恳请宗主收回成命!”   漱玉节笑道:“这些年来与老神君携手抗贼,都忘了上回切磋武技,是什幺时候啦。该有……十几年了罢?”笑意温煦,口吻亲昵,谁都不怀疑她在自家院里,与感情甚笃的长辈喂招印证时,定然是这番光景。   然而,经祭血魔君揭秘后,薛百膳蓦地想起在江边围杀岳贼时、以“灵蛇万古唯一珠”贯穿其胸的覆面女子,当时便觉身形眼熟,似非生人,此际更无疑义。若激玉节已得肖龙形眞传,使得完整的“天姿恶剑”,帝字绝学为其所克,此番必是他平生最凶险的一战。   也罢。就将我……还有琼飞、帝门的命运交给上天吧!愿吾祖有灵,不欲亡却五帝窟。老人喃喃低诵,摆开御敌的架势。他将操使百兵之术化入指法,非属帝门的上乘刀法也练过几套,盼能挡住天姿恶剑的蜂刺,再伺机以“蛇虺百足”近身夺剑,去其爪牙。   忽听身畔一人叫道:“喂,五帝窟的老头儿!不如咱们换对手打罢,你觉得怎样?”却是鬼王阴宿冥。   媚儿见他对大奶妖妇颇有回护之意,同鬼先生谈条件,也没忘要携她脱险,再加上帝窟圣器堪敌降魔青钢剑,可免她与符赤锦自相残杀,非分出个死活不可。漱玉节她在阿兰山见过几回,照面间瞧不出武功深浅,料想并不好斗,但起码役鬼令神功能全力施为,总比缚手缚脚好。   薛百滕亦知阴宿冥处处对宝宝锦儿留手,虽不明就里,倒是颇承她的情,不由得恶感大消,难得并未冷言冷语,摇了摇头。“她毕竟是本门宗主,也不能教你伤了。好意心领,尊驾自个儿小心。”   “……那问你借把刀子,估计也不成罢?”   “怎幺你们集恶道的,专门练嘴皮子幺?老夫忝为神君,守护圣器有责,刀在人在,刀亡人亡!”耐心终究是一家伙用完了。这帮集恶道的杀才!不务正业,看来只会说相声了。   媚儿欣赏这老头儿的硬气,也不怎幺恼火,小声嘟囔着“就是问问而已,说不定多带了一把”之类,忽见一幢乌影^^天而降,轰然踏地,将场中对峙的两组四人都震得向后跃开,让出居中一条大道来。来人背负弯刀,僧袍猎猎,魁伟身躯如巨灵铁塔,赫是持有妖刀赤眼的南冥恶佛!   “哈哈哈,说错话了吧你!”断垣烟嚣间,聂冥途幸灾乐祸,若非身子尙不能行动自如,只怕要拍起手来。“薛老儿,你将集恶三冥全骂了进去,老狼的好兄弟南冥看不过眼,来寻你晦气啦。”   这话但教有点脑子的,恁谁也没当眞.   方塔之上,鬼先生心中一凛,初次露出动摇之色,连始终踞于天裂玉座之后、全神调息的祭血魔君,都微微侧首,虽无进一步行动,显对恶佛的反应格外上心,丝毫不敢大意。   依原本的谋划,须按部就班,一一将六柄圣器归位后,再合众人之力,迫使武力绝强的恶佛就范;万不得已时,拉上那些个受胁的棋子当垫背,总能以命塡之,连带除掉些不安分的隐患,怎幺算都不蚀本。   岂料计划从一开始就出了问题,同买了“平安符”的聂冥途窝里反,差点赔上祭血魔君;翠明端虽制住了符赤锦,将幽凝刀归位,紫灵眼却被抢回,从阴宿冥的反应看来,居然和符赤锦是一边的,饶是鬼先生聪明绝顶,也没想透这两人是几时搭上的线。   魔君错估了薛老儿的执拗别扭,他虽爱惜孙女,显然五帝窟的宗脉存续更在私情之前,好在他多买了张护符,将漱玉节控制在手,否则五帝窟这着棋,又要白落在空处……   就在这头痛不已的当口,此行最大的假想敌南冥恶佛,居然就这幺下到场中。这厮若铁了心捣乱,只能教天罗香以人海战术挡一挡了I鬼先生飞快在脑中预演了一遍,拜“思见身中”所赐,耗时不过一霎眼,从容道:   “恶佛有什幺见教,要不先待漱宗主、符姑娘等,解决了眼前的争端,众人才好专心聆听?”他打死都不肯再提“规劝”二字。若时光能倒回,他肯定一掌把说出这混账法子的自己打晕,聂冥途要吠,由他乱吠便了。   恶佛缓缓抬头,沉声道:“游尸门所持,已在台上;漱宗主说了,五帝窟支持同盟。两家的意向清楚明白,若有争议,那也是它们的事。还是你定要先问了其余两家,留我到最后?”   鬼先生被叫破用心,总不好继续坚持,徒显蹊跷,只好硬着头皮道:“原来恶佛是要表明意向。不知恶佛是支持同盟呢,还是反对?”遥遥望向抵狩云,待恶佛口出反悖,便要她提出规劝,偕染红霞与天罗香人马下场,至少在漱玉节、明端两边尙未底定之前,莫让这疯汉打乱盘势。   恶佛瞥他一眼,浓眉下的险恶眸光看得鬼先生心里发毛,旋即迈开大步,一路往方塔行来,速度看似不快,然而他身形魁梧,双腿极长,由望台底走上方塔的时间,竟用不到先前诸人的一半。   在鬼先生看来,这鬼神般的昂藏巨汉简直是倏忽消失,下一霎眼,刺满鬼子黥纹的光头便从阶下冒出来,及至近处,才觉此獠较远望时更加高大,光是形体上的压力,即迫得人难以喘息,遑论内外功练至极处,钢体透出的森森寒意。   他不觉运起十成功力,以防山一般的凶兽暴起伤人,连祭血魔君都抱伤起身,不敢再倚座闭目,以免应变不及。   恶佛一一自三座刀台前行过,鬼先生严防他出手夺刀,更有甚者,其目标非只一柄,而是将三把妖刀一并带走,才须登上塔来。却见恶佛停在空空如也的第四座刀台前,擎出背上赤眼,沉声喝道:   “我赞成七玄同盟,以此为证!”倒转刀柄,悍然插落!   第百八三折、识诚扳荡,独媚玄冥   刀刃为铁汁浇铸的赤眼刀,“铿!”一声搠入玉台,四刀并起共鸣,刀座附近的青芒亦转橙赤,第四柄龙皇圣器终于归位。   南冥恶佛自现身以来,处处质疑鬼先生的用心,言虽寥寥,无不切中其弊,加上强横无匹的武力,被鬼先生视为会上的头号大敌,层层布计,无非是为了对付这位昔日的“天下第一恶汉”。   他这一搠,不仅薛百腊、阴宿冥等反同盟的一方瞠目结舌,就连鬼先生与魔君亦面面相觑,完全摸不清此人心思,不知他意欲何为,只聂冥途抚掌大笑,尖亢的笑声响彻圆穹。   “哈哈哈,精彩啊南冥!不愧是老狼的好兄弟、好搭档!这一手实在是妙!实在是太妙啦!哈哈哈哈!”他右臂筋骨终于开始恢复,勉力鼓掌,不知是欲补适才没能参与的缺憾,抑或当眞欣赏恶佛这出其不意的一着,冷不防话锋一转,嘿嘿笑道:   “谁都能反对同盟,只你南冥最不该,不仅不当反,最好是干脆合并,成一大派。届时,不管选得盟主门主,比剑夺帅,胜者为雄!以你的武功,还不是手到擒来?”   这“驱虎吞狼”之计委实太糙,连平生不使诡计、不谙机谋的染红霞,都听出了其中露骨的挑拨。但它就厉害在二明知是挑拨,却戳中了鬼先生心底最忌惮处。他费尽心机,诡计百出,可不是为了替人作嫁,搭好成王称雄的戏台子,拱他人上龙床。   无论南冥恶佛有无此意,这一戳捅破的是两边窗纸,不止鬼先生疑他,恶佛亦不免要担心受疑,乃至先下手为强,以免身受其害。早在聂冥途开口之前,鬼先生便已想到这一处,暗自提防,恶佛却只淡淡看了他一眼,沉声道:“盟主之位,我没兴趣。结盟于七玄有利,我便赞成;于七玄有害,我便反对。”转身下阶,再不看鬼先生一眼。   鬼先生万料不到赤眼妖刀回来得忒容易,更没想到三十年来不见天日的牢狱生涯,硬生生将天下第一恶汉关成了“傻汉”,这等拿来撑场面的堂皇说帖,居然说服了手底下极硬的南冥恶佛。当夜在血河荡的初心会中,只恶佛与雪艳青两人的武功,他没有取胜的把握,因此一逮到机会,便先将“玉面蠕祖”打落河中,拔去一根棘手的肉中之刺。   他本是乘便取巧、机敏百出的脾性,也打算再试试恶佛,看他是不是眞傻了,以防这厮装傻充愣,另有别图,也好事先防范;踏前一步,朗声道:“能得恶佛支持,我等距同盟又更近了一步。可惜薛老神君、鬼王等俱持异见,若最终无法谈出个结果来,七玄仍是各行其是,永无团结之日。”   这会儿连媚儿都听出言外之意,怒道:“喂,姓胤的!你说得什幺浑话?本来就得七家都愿意了,方有同盟一事,人家闺女若不愿嫁你,难不成还抢亲幺?你挑拨恶佛来说事,存的什幺心?”   “到底是妳变灵光了,还是他这手太难看?”聂冥途忍不住啧啧两声,径对拾级而下的恶佛叫道:“你千万别上当啊,南冥。这小子到处找人下场搅和,正好证到你身上,你莫理他,他就得篚老太婆和小女娃儿去啦。眞个是变态。”   被聂冥途指说“变态”,实令人哭笑不得。好在鬼先生无有洁癖,并不把聂冥途的讽刺放在心上,若与魔君易地而处,眼耳中容不下一丝龌龊秽污,哪怕伤势沉重,料想也要杀下去同狼首拚命。   南冥恶佛闻言停步,III领问道:“是不是将七柄圣器都插了上去,同盟就算成了?”鬼先生怡然笑道:“能够平和地插上去,那就最好了。有时候固持己见,自以为善,所造成的伤害,反较存心为恶者多,便是这个道理。”   恶佛思索片刻,走下阶台,往四人所在处行去,沉声道:“那我就得请各位,收回反对同盟的成见了。”远方,聂冥途唯恐众人不知,扯开喉咙大声叫嚷:“喔喔喔喔……出现了!这是‘规劝’啊!南冥一次、南冥一次!”   鬼先生一听这两字便禁不住恼火,若非形势逆转,一下变得太过有利,让他有点飘飘然,说不定就要对聂冥途那张嘴皮子下功夫了。一旁,祭血魔君将他的眉飞色舞看在眼里,低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小心有诈。”   鬼先生嘴角微扬,目光不离场中五人,喃喃轻道:“诈又如何?将计就计,于我们有利即可。计划里最棘手的状况还未出现,恶佛若能替我等扫除些许麻烦,也能稍补先前的失着不是?”祭血魔君知他是讽剌自己,不再作声,又盘膝运气,再度调复起来。   场中原来的四个人,就算连手齐上,也未必能在恶佛手下讨得便宜,况且他挑明针对的,仅是反对同盟的一方?媚儿、薛百塍交换眼色,心知今日是抽到下下签了,不约而同摒除杂念,专心思考应付巨汉的对策。   以媚儿的立场,大可两手一摊,说“我也赞成”,鬼先生纵有算账的心思,眼下也只能任她自去。   可如此一来,大奶妖妇陷于敌手,再也抢之不回,休说违背盟约委实下作,大大践踏了鬼王的尊严,媚儿也不想日后再遇这妖妇时,被她指着鼻子大骂“背信忘义”云云,那可眞是受不了,对小和尙更是难以交代……   想到小和尙忽然勇气百倍,心念一动,彷佛脑筋从未如此清明过,低声对薛百膳道:“一会儿开打,你将大奶……那姓符的女人手里的长剑挥出去,她腕力远比不上你,这点你能做得到罢?”   “……然后把剑还给你?”   “不,把你的刀朝漱玉节身后扔去。”媚儿低道:“有多远扔多远,能扔上看台就最好,爬死她!大奶……呸呸,老改不了口。姓符的空手打不过你,你抢了人往白毛大虫那儿跑。”   薛百膳会过意来,感激龙以符赤锦的安危为先,想起在莲觉寺时,防此獠如恶鬼,想不到有并肩作战的一天,心中五味杂陈,不忍见她舍身,苦笑:“你的法子虽好,却没想过如何挡下‘碎骨金轮’一击。年轻人,你不要命了幺?不如咱们对对扳儿,换个位罢?”“   媚儿哈哈一笑,转过一张大花脸来,竖起右手拇指,不知为何,薛百膳总觉那张眉目难辨的厚厚油彩之下,有着拨云见日的爽朗笑颜,彷佛她无牺牲之意,只是去做一件定会成功的小事般。“你傻啦?我起码挡他三击!老头儿,别瞧不起至阳至刚、威震群邪的役鬼令神功啊!”   薛百縢胸中热血上涌,喝道:“好!这个人情我收下了!”身形微晃,倏朝符赤锦奔去。   这一下委实来得太快,翠明端应变不及,况且她仍未被告知能不能对这老头出手,抱着降魔剑往身前一挡,“铿”的一声,薛百膳准确无误地斩在剑格上,距她握剑之手的虎口不过寸许,翠明端持剑不住,降魔青钢剑脱手飞出。   老人铸铁般的五指攫住她的右腕,连着脉门一掐,女郎半身酸软,再也使不出丝毫气力;薛百媵霍然转头,长刀对准猱身扑来的漱玉节一掷,漱玉节料不到他说扔便扔,本能举剑一格,刀剑铿然交击,食尘刀打着旋子飞得半天高,果然落在她身后的望台之间。   漱玉节原意便是取刀,见老人拖着符赤锦往另一头的望台阶梯处奔去,犹豫不过一霎,立即掉头掠上望台,循一地青芒寻找失刀。   而媚儿这时终于对上南冥恶佛。   铁塔般的巨汉一见薛百滕发难,立时停下脚步,媚儿却没忘了自己身负牵制恶佛的重责大任,靴尖蹬出,整个人宛若一杆贴地射出的响箭,长腿飞快交错着,倒拖右掌如曳碑,沉声断喝:   “……南冥!来见掌门神功!”猛将万钧巨力甩过身前,朝着巨汉的胸膛轰然砸落!同样一式“山河板荡开玄冥”,此际却有江山一廓、清肃妖氛的气势,便一击将铁塔般的魁梧巨人拦腰轰成两段,似也不令人意外。   鬼先生两度见她施展《役鬼令》,无论是破驿中与耿照对打,抑或血河荡拦截大太保雷奋开,实力在七玄诸首脑中,只能说是敬陪末座;若非武功质性天生克制阴煞,怕还非是狼首聂冥途的对手。料不到此番出手,内力宏大,招式精妙,整个人宛如脱胎换骨,更可怕的是周身正气凛然,连狐异门的功体似都隐受牵制,本能想背转身子,不欲与那沛如江海的浩气相对。   在场不受役鬼令神功影响之人寥寥,恶佛却是其中之一。   悍招临门,强如恶佛亦不敢托大,双臂一横,犹如井栏,正是碎骨金轮中的防守极招“五百由旬势”。   旭升般光耀夺目的浩然正气,轰上险恶的地狱之门,连恶佛都不禁身子一晃,小退半步,“山河板荡开玄冥”的中宫突进之势未减,媚儿的身躯在半空中一滞,双掌离恶佛的臂栏还有三寸的距离,气芒在其中冲撞、凝炼已极,炽如金膏欲滴,似将成形。她并掌一推,恶佛再退两步,掌臂相隔已不足一寸,气芒转赤,两人间如推压着I轮红日,日廓即将抵受不住,直欲爆开。   天罗香那厢随行的侍女中,几人忽然耳中迸血,当场昏死过去,七玄首脑们修为高深,只小退半步,运功护住心脉孔窍,免被震音所伤。   染红霞身后一名少女捣耳蹲下,面露痛苦之色,襟口略一俯低,大把的白腻乳肉差点逸出肚兜上缘,酥绵如沙雪,满得不可思议;都快倾出两只瓜来了,仍不见嫣红乳晕,教人忍不住想:忒小的个子,怎能往衣里塞这许多肉?眼见那雪浪晃动之甚,似酪浆般绵细,搓圆捏扁都不妨,兜儿勒得紧了,的确能容两只乳瓜。   染红霞不顾旁人目光,伸手按她背心,绵和的阴极内力汨汩而入,少女“啊”的一声回过神,抬起圆脸,茫然道:“红姊,妳说什幺呀?我听不见。”染红霞以手势示意她噤声,让她捣紧双耳、张开嘴巴,顺手抹去她鼻下的血珠,以免少女见了,心生恐慌。   这圆脸少女不是别人,正是黄缨。染红霞将她安顿好,赶紧起身,而场中的拚斗也有了结果——   南冥恶佛再退三步,媚儿双掌终于按上“五百由旬势”的臂栏,嘴角鼻端却迸出血来;凝滞不过一霎,恶佛又退小半步,双臂划开,这沛莫能御的一式“山河板荡开玄冥”竟化于无形。   媚儿被他挥臂震退,抛飞近两丈远,落地时未能调整体势,径以背脊着地,连滚几圈,才又狼狈撑起,单膝支跪,一抹唇血,露出染红的贝齿狠笑道:   “……要得!这样勉强有资格,一见役鬼令里的降魔绝招!   以二人修为上的巨大差距,能逼得恶佛连退七步,简直远超出众人的想象,谁都不敢说“恶佛不过尔尔”,若适才面对这招“山河板荡开玄冥”的是自己,指不定便已倒——这样的念头,不止出现在一个人心里。   严格说来,击伤阴宿冥的,乃是攻守两股力量所生的反馈。她是从根本的身体素质上败给了恶佛,当役鬼令与碎骨金轮击实的剎那间,产生的反震巨力恶佛挺住了,阴宿冥却无法承受,因而见血溢红。   恶佛站立不动,并未乘机进袭,在媚儿看来毋宁更加挑衅。她咬着满口血温,定了定神,丹田深处的阳丹仍持续运转着,源源不绝地提供力量……男装丽人深吸一口气,起身拉开功架,笑道:   “要我改口呢,不、可、能!你可以选择拿回赤眼,告诉那厮你方才想错啦,南冥恶佛反对同盟,这样咱们就算结了,各自回家歇息,两不耽误。”   “……口气挺大的嘛!蒙着眼听,还以为是他给妳打得一口血,趴在地上直不起身。”动听的银铃笑语自身后飘来。媚儿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狂喜之下血脉翻涌,差点晕过去,胁下及时被一只绵软小手搀住;靠得近了,温温的体香蒸来一片乳脂似的甜润,转头道:   “大奶妖妇!妳怎还没死啊!”   符赤锦笑吟吟的,一指身后望台。“捣蛋鬼找出来啦。不用怕,现下他可没了辄,搞不出花样来。”见白额煞手里横抱着一具娇小身躯,却不是玉斛珠是谁?   原来适才媚儿与恶佛极招相对,迸出强烈的无形气震,符赤锦突然苏醒,身子恢复原状,显是超诣眞功失了效用。   她自薛百滕怀中挣起,见身畔小师父仍昏迷不醒,自非翠明端改变了操纵的对象,遥见玉斛珠不知何时离开方塔,沿场边悄悄移至望台下,距方才混战处颇近;白额煞则蹑足来到她头顶的围栏边,冷不防一攫,拎小鸡般将她抓了上来,一把打晕,小偷儿似的抱着少女溜回来。   从那一刻起,她便重得自由。   个中的因由,符赤锦无法确切解释,依她的推测,与白额煞观察的结果不谋而合,或能说明鬼先生交换人质的手法。   大凡心识控制之术,皆有一天敌,便是“难以及远”。故符赤锦等想尽办法,也要见小师父一面,盖因小师父附近,必有操纵者翠明端的踪影,施术时不能被外力干扰,异常脆弱;只消能打倒她,又或终止施术,小师父便能重获自由。   当紫灵眼走入祭殿,符赤锦拚了命想找出翠明端的隐匿处,然而却不可得,轮到自己走上方塔,甚至被超诣眞功所制,反成人质;其中关键,便在“如意女”三字。   如意女与翠明端有连结,明端能操控她们的身子,感应其所在,有无可能透过这些个与她心灵相通的女子,将心识加倍延伸,以克服“难以及远”的难题?如钓线连着鱼钩,又在鱼钩上连接另I条带钩的钓线……以此类推,拖钓的范围,便远胜过一根钓竿所能及。   这样一想,谜团就突然迎刃而解。   玉斛珠是最好的如意女,须紧跟目标,那幺其他的鱼钩和钓线呢?   符赤锦猜想:天罗香那厢,被无形气震震晕的侍女们,其中必混入了金环谷出身的如意女,或本就潜伏在冷炉谷内,或于鬼先生压服后,才命蜓狩云着手安排。天罗香搞来忒多抬刀棺的“八部教使”,并非搞什幺排场,而是为了掩护超诣眞功的及远之法,才有“藏叶于林”的布置。   符赤锦对超诣眞功颇有了解,寥寥几眼,便将前因后果串起。   那白额煞无此了解,纯靠观察,判断玉斛珠的亦步亦趋必有蹊跷,趁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鬼王恶佛之鏖斗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挟持了玉斛珠。就算鬼先生发觉了,总不好开口替天罗香讨一名侍女;押宝出手,果然解得此局。   符赤锦见媚儿形容狼狈,想她为了自己独当恶佛,莫说两人没甚交情,便是手足亲人,也未必能做得到,胸中血热,嘴上却不肯饶,笑道:“先说好啊,我最看不惯男欺……我是说大欺小,看到就拳头痒,可不是帮妳啊。”   媚儿“哼”的一声,满脸狠笑:“妳是忘了带红衣,想吐血染红罢?碎骨金轮里有招很方便的,一把砸得稀巴烂,保证从头到尾一样红,上街都不丢人哪。”符赤锦噗哧一声,恶狠狠地瞪她一眼,一本正经道:“是幺?一会儿让聂冥途试试,反正他又不会死。”   聂冥途正欲还口,冷不防一块墙碎从天而降,正中脑门,狼首哼都没哼一声,断垣间窜起大股浓烟,宛若失火;围栏上,白额煞放落手上两枚西瓜大小的砖石,冲双姝一竖大拇指,压低笠沿,又蹑手蹑脚回到原处。   媚儿犹豫片刻,才对她道:“有件事我很不想妳知道,但想想还是觉得该告诉妳。若有人胆敢这般瞒我,我会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低声在她耳畔说了几句。符赤锦美阵圆瞠,以手掩口,泪水一霎间盈满眼眶,娇腴的身子一晃,簌簌颤抖,这回反是媚儿搀住了她。   见她这般模样,媚儿忽觉庆幸,自己终是同她说了小和尙的事。不瞒她似乎也很好。“有点出息!”她这话倒是说得半点不心虚,明明在弃儿岭上哭得可惨了。“别让人瞧见妳哭。”   “……妳听见时没哭才有鬼了。”说得跟亲眼瞧见一样!媚儿对大奶妖妇又多几分忌惮,可能还杂有一丁点佩服。没准她将来也是老妖……算了,还是别说。她   们不知怎幺搞的都听得见。   鬼先生冷眼瞧着,当是一段别开生面的小插曲。   幽凝刀魄已得,游尸门老的老、小的小,翻来覆去也只能数出三个半,一把捏死就算,没甚可惜。尽管阴宿冥的内外修为突飞猛进,在这一两个月间似有什幺奇遇,毕竟同恶佛相差太远,添上个不以武功见长的“血牵机”,不过多葬一具艳尸罢了。   漱玉节拾了食尘刀,走下阶台,见薛百媵拦路,淡然道:“老神君,我俩的恩怨,一定要在此时此地了结幺?”薛百媵沉痛摇头,叹道:“看来妳始终不明白,此事自头至尾,皆与恩怨无关。”   情况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除了恶佛的介入,令结果更无悬念之外。   漱、薛尙有一斗,阴宿冥纵与符赤锦连手,仍非恶佛之敌。   “那幺……再加上我如何?”   清朗的语声吸引了众人的注目。媚儿与宝宝一起转头,赫见一抹猩红篷影飘然落地,长腿交错,婀娜健美的体态既充满力量,又美得令人失神;英风与柔媚在她身上,结合得天衣无缝,增一分太多、减一分则太薄,只能以“完美”一一字形容。   在余人眼中,“玉面蟏祖”雪艳青适足以与恶佛一较高下,这极可能是今夜此地,能有的对战组合里,最最华丽灿烂的一对,当能传下名留青史的一战;然而在并肩御敌的双姝心目中,倘若可以,她们更想呼唤她的眞名,彷佛如此便能得到力量。   她有个伟大的父亲,拱卫北疆,力抗异族。   为保全耿照,她独力与鬼先生周旋至今,未曾放弃。   ——染红霞。   “万里枫江”染红霞!   ◎◎◎   在她跃下望台之前,姥姥伸手按住她的香肩,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向她提出警告。   “妳明白‘其出不意’是什幺意思幺?”   老妇人并未显现怒容,语声平静,彷佛事不关己。“机会只有一次。妳要为了那游尸门的女子,选在这个时候发难?”   染红霞与她相处不过数日,不知怎的,却对这位总是雍容娴雅、说话慢条斯理的“姥姥”无有恶感。“代天刑典”蛾狩云在邪派中威名赫赫,总觉该是更精明犀利、雷厉风行的人物,姥姥予她的各种印象里唯一与此相合的,大概也只有刁钻难测的强横武功了。   即使情况紧迫,染红霞仍未鲁莽甩脱华服老妇的阻拦,径回过头去,平静而坚定地望进她的眼眸。“符姑娘是我的朋友,鬼王与我亦有结盟抗敌之约,我不能眼睁睁看她们,折在恶佛手里。”似觉抱歉,微一颔首,轻声道:   “对……对不住了,要让您独自——”   纸狩云笑起来。“我一生都在做不让自己后悔的决定,这一点,妳倒是比我那些个徒子徒孙更要心铁。有朝一日,水月停轩若容不下妳,记得来冷炉谷找我。”递给她一柄长剑。染红霞认出是在北山石窟演武时蛆狩云所持,虽无花俏装饰,剑质却颇不俗;她11人每回出入石窟,必有黒蜘蛛的人严密捜身,蛾狩云不知用了什幺法子挟带至此,自是以为保命却敌的手段,此际却交了给她。   染红霞心下感激,但空手实无与恶佛一战的把握,于是爽快收下,一扶围栏翻过身去,径至场中加入战局。   强援既至,符、阴二姝不由得精神大振,三人散成了个“品”字,以生力军染红霞为镞尖,符赤锦刚从超诣眞功的束缚中挣脱出来,气力犹未全复,而媚儿与恶佛硬撼一掌,已然受了内伤,均难再当恶佛一击。   方塔之上,鬼先生眼见变故陡生,虽以恶佛武力之强,再加个染红霞也不致翻了盘去,结果终归是一样,但毕竟迭出状况,与原本的计划渐行渐远,气不打一处来,峻声冷道:“雪门主,妳这是要表态幺?妳天罗香上上下下忒多口人,如此基业,可不能朝令夕改,说变就变。要有个什幺万一,只怕后悔莫及。”裹胁之意十分露骨。   薛百膳听他说得云遮雾罩,不着边际到了这等程度,其中满满都是显而易见的阴谋气息,心中暗忖:“看来,竟连天罗香也为狐异门所制,难怪这厮忒也大方,专提于己不利的条件。以‘玉面蠕祖’之能,却又如何能够?必是使了什幺卑鄙的手段。”料想以漱玉节之精明,不可能听不出蹊跷,瞇眼乜着长剑指地、摆出与尊长过招之架势的乌纱丽人,冷哼道:   “宗主,连天罗香也着了道儿,帝窟五岛未必便强过了这帮毒蜘蛛,妳仍执迷不悟幺?”漱玉节淡淡一笑:“请老神君让路。与其劝妾身,不如劝符神君去,她有什幺必要,须捋恶佛虎须?”薛百膳心念一动,就在略略分神的剎那间,漱玉节已低着头朝老人身畔掠去,打算来个声东击西,乘隙掠上方塔,将两柄刀剑插上玉座。   薛百膳大笑,袍袖一翻,徒手抓下一块栏杆,彷佛非是坚硬温润的上佳玉质所砌,而是白面捏成。他随抓随扔,漱玉节脑后生风,娇腴的玲珑葫腰左拧右旋,接连让过“暗器”,虽是应变快绝,脚程却顾不上了。   眼看痩小的葛袍老者双臂如铁,飞扑而至,美妇人一声叹息,玄母剑连剑带鞘一抖,嗤的一声破空劲响,径刺老人胸腋“大包穴”,使的却是黑岛帝字绝学里的《穿心剑式》。薛百滕不敢大意,运劲于爪,全神拆解,双方均有所保留,皆未用上全力,一时间斗了个不胜不败,战况颇为胶着。   另一厢染红霞听出鬼先生以耿照相胁的意思,料想自己这般明旗亮帜、公然反抗鬼先生,他多半猜出耿郎已不在望天葬;按黄缨带来的消息,行动之际,耿照将示以信号,一望即知。无论如何,总不会是现在这当口。   她不知道提前发难,将对耿郎的计划带来何种影响、会不会导致失败……为了符赤锦与阴宿冥的性命,她不容许启己坐视不理。对她这般任性妄为的举措,黄缨的反应可能比姥姥要大得多,纵使头晕脑胀,仍抓下她一片衣角;若是负责传递消息、联络两方的“监军”大人神智清醒,说不定宁可拦腰抱住她,也决计不让她掺和进去。   “恶佛!”染红霞不欲与鬼先生交谈,以免泄漏更多机密,径对巨汉道:   “你已闉明了立场,岂不由他人表达?你所要的同盟,难不成就是这般专断独行、难以容人的蛮横组织?”另一头正与薛百塍交手的漱玉节竖起了耳朵,心生一念:“这雪艳青说话的声音口气,怎与前度血河荡时不同?”   南冥恶佛抬起眼帘,浓眉之下迸出精光,似也察觉有异,忽然“呼”的一拳,朝女郎正面捣来,劲风刮得她衣发皆逆,缀着兔绒的猩红大氅猎猎激扬!   眼看一场鏖战势不可免,染红霞心中叹息,手里却不敢留力,双手持剑轰然砸落,气劲刨开一地铺石,宛若地龙翻身,劈里啪啦地卷向恶佛!在场众人除了鬼先生与蚔狩云外,无不瞠目结舌,适才曾怀疑过“蟏祖非眞”的,此际心头都没了杂音。   这路武功,血河荡当夜曾自玉面蠕祖手中使出,震慑全场。尽管没人叫得出名目,却绝不可能忘记这堪与妖刀比肩的、极其骇人的破坏力。   ——玄嚣八阵字,地字诀!   (第三十六卷完)   卷卅七:胜者为王   ◎书目   第百八四折、旧人长随,阳差阴错   第百八五折、玉面春华,遥望奂若   第百八六折、一甓之合,曾建金瓯   第百八七折、画虎未成,无往不复   第百八八折、天姿降尔,血海刀铸   第百八九折、粪土为墙,岂可镘圬   第百九十折、心归寂灭,万籁俱无   第百九一折、倩君作嫁,酬以明主   ◎简介   局中设局,招里藏招,即使身陷困局,七玄内从来就没有任人宰割的弱者!面对横生的枝节、不速的来客,鬼先生犹能机变百出,一一应对,直到那把银铃般的笑语透出藕纱,随著摇晃小轿漫入殿堂……   塔顶宝座转出,支颐跨腿的少年俯视众人,带著一缕陌生邪笑。压倒性的力量、杀伐决断的冰冷,这是新生的龙皇,抑或觉醒的煞星?   —————————————————————————————————————   抱怨主角很久没有戏份的,千万别错过三十七卷(笑)耿照在台面下布置许久,反扑的时刻终於到来,而在本卷之中,耿照因为某种变故,一反过去的处世温厚,采取更为激进而犀利的手段,个中因由,其实到三十七卷多多少少已经有点出来了,大家有兴趣的话,看完也不妨推敲一下。   总之,这是保证很爽的一卷,应该翻到最后一行的时候爽点最高(笑)千万别错过了。本卷预定7/25发行~   第百八四折、旧人长随,阳差阴错   在染红霞跃下之前,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恶佛与符赤锦、阴宿冥的对峙,以及薛百膳二度拦了漱玉节的路,包括鬼先生在内。因此,当一身金甲的长腿丽人飒爽登场,鬼先生除错愕与愤怒,头一个浮上心版的念头:“莫非望天葬那厢出了什么状况?”   姥姥交剑时特意拣了角度,恰被白玉围栏所遮,莫说鬼先生并未留心,便盯紧了天罗香瞧,约莫也以为是染红霞自氅下取出剑来,蚳狩云却将左臂一挥;持虚危之杖的侍女应势退了一步,看来是阻却染红霞取杖的模样,自清意味浓厚。   蚳狩云是老狐狸,鬼先生不会天眞到以为她与染红霞的莽行全无瓜葛。   不过,愿意自清,表示眼下还未有翻脸的打算。而染红霞未放弃“雪艳青”的伪装自报家门,径以玉面蟠祖的身份说话,无论是考虑到她水月停轩的出身,为避免遭群魔围剿,抑或某种程度上仍照鬼先生的脚本走,都只能算是脱稿演出,至少尙未破局。   要继续扮演这个角色,光靠染红霞自己是不行的。再多说几句,不免教人看出蹊跷,须由姥姥代言,她只须在关键处虚应几句即可,免露马脚;她那“玄嚣八阵字”不过是空洞的招形,本就是为了输给鬼先生而练,换作不知底蕴的对手全力施为,三两下即打回原形,连要称作“武技”都很勉强。   综合这些枝微末节,鬼先生判断她是为救符赤锦,才不假思索,挺身而出────这种愚蠢而天眞的思路,也够“染红霞”的了。他忍不住握紧怀里的玛瑙小瓶,开始认眞地埋怨起这“牵肠丝”入手太迟,否则要驯服染红霞,过程应更有趣,而结果也该更有效。   不会有什么状况的,他暗自揣想。   耿照已是废人一名,能玩出什么花样?染红霞不过是无聊的侠义心发作,一时忘了自己的处境。世间绝大多数的女子即是这般蠢笨,果然对她们太过客气,下场便是恶心自己。   饶是如此,鬼先生仍对虚空处打出手势,远方望台暗处闪了一下镜光,旁人瞥见,怕以为是圆穹垂落的石英矿脉所致,不想是潜伏于入口附近的荆陌领命而去,让林采茵将囚于望天葬的耿照提来此地。   黑蜘蛛无法进入龙皇祭殿,似乎连靠近都是不被允许的。荆陌不愧是受命行走地面的代表人物,特别拣了一处视野绝佳的藏匿点,能在距入口近两丈的地方,窥见方塔上的情景,故成为联系鬼先生与谷中人马的信使。   他不放过任何一个支使她们的机会,以期从中看出端倪。毕竟黒蜘蛛虽是他得以攻占冷炉谷、宰制天罗香的奇兵,但同时也是最大的隐忧。   没人知道黑蜘蛛到底在想什么。   这帮潜居地底的妖妇,乍看对自己是言听计从,然而所提供的一切却都极其被动,传递消息、侦察防御……须由他颁下命令,她们才有回馈,如扯线傀儡。命令下得过于笼统,她们便索性置之不理,也不作交代;就算是清楚明了的指令,她们也会按自己的理解独断行动,有的遵行也有的忽视,以鬼先生之绝顶聪明,仍参不透她们依据的准则是什么。   除了“领路”与传讯,他未从黑蜘蛛身上得到其他实质的帮助,就连攻破冷炉谷当晚,她们也不曾动手,只是旁观。   他开始有点能体会,蛾狩云与她们打交道的那种焦虑和不安了,但这仍不能缓解老妇人在“看管”染红霞一事上,所犯的严重缺失。鬼先生锐目一睨,投以严厉之色,蛆狩云眉目不动,微一颔首,似以此表达歉意。   这一笔,该教她赔上个盈幼玉,才能记着厉害!鬼先生心中盘算着,目光却不由得被场中的激斗吸引。   恶招临门,染红霞以“玄嚣八阵字”的地字一门相应,按理该是徒具其形的招数,劲力竟掀飞铺石,连鞘长剑与恶佛的拳劲一撞,两人双双弹开;剑鞘承受不住两股巨力的冲击碾压,陡地爆碎开来,扭曲的铜件、木片,连着地面激扬而起的碎石四向弹开,漫天灰粉中夹着点点晶莹,声势烜赫,却又说不出的好看。   (冰……冰渣!)   鬼先生目光如炬,再加上清楚这冒牌八阵字的底细,一眼便看出染红霞以别门内功推动招式,才得有这般威力。染红霞昏迷期间,他曾搭过她的脉门,只觉功体奇阴,冻彻骨髓,与传闻中水月一脉的佛门内功绝不相同,却不知如何习得。   这种诡异的奇寒功劲,鬼先生并不陌生。   以染红霞的为人,决计不能背叛师门,另学别派内功;就算有什么离奇际遇,也不可能将原本中正平和的佛门内力化消一空,如空瓶贮水般,再添入如许深厚的异种阴力。鬼先生之所以未动过染指她的念头,除了还须染红霞的配合,才能顺利打造玉面蠕祖的替身,也与这股异质内力有关,只怕阳物插入她的蜜穴,立时冻成冰棍,那可大大不妙。   阴极内力推动之下,此招居然与恶佛斗了个不胜不败,染红霞自己也吃一惊,隐约觉得不对:“他明显未出全力。这招……莫非是试探?”不及细思,蓦听一声清叱,阴宿冥已掠过身畔,阳拳挥动、罡气四迸,凌空朝南冥恶佛扑落,宛若神龙矫矢,气象万千。   无匹浩气兜头罩落,强如恶佛亦不敢怠慢,左金轮、右鬼杵,使的都是成名绝招,醋钵大的铁色拳头挥向身在半空的阴宿冥,一阵密如雨点、胜似雷绽的贴肉劲响,阴宿冥终是力有未逮,体势溃散,如断了线的纸鸢般倒飞出去。   (不好!)   染红霞唯恐恶佛再赞一拳,哪怕只是被拳风带过,若扫中腰腹要害,鬼王立时便香消玉殡,没有犹豫思考的余裕,猱身扑去,挥剑格住恶佛,补上了鬼王之位。   她膂力本就极强,再佐以天覆神功的奇寒之气,乃天下一切阳刚功体的克星,恶佛与她三度对击,乍看旗鼓相当,实则在每一回拳剑相触的剎那间,寒气皆如钢针般钻入经脉穴道,不断削减其力,初时拳出五分力,再击只余七成,第三击又弱去三四成……   恶佛察觉不对,双臂一圈,化拳为掌,两两对磨,虽仍是阳刚功体,周身气劲却变得绵长而强韧,彷佛整片铁墙被捶打成了绵延无尽的薄韧钢片,层层相迭,寒气着体再不生作用,手中长剑首当其冲,被铁臂间相反的两股刚劲一绞,前半截顿时绞成双股麻花辫。染红霞花容变色:“……好骇人的螺旋劲!”长剑一抽,点足飞退,不料阴宿冥复来,恰恰补上其位;两人在今日之前,休说连手,就连架都只打过小半场,有此表现,在旁人看来,已是默契绝佳。   但染红霞一轮交手,禁不住心头犯疑,隐觉恶佛无相逼之意,眞要说来,应是出手试探罢了,否则以巨汉的力量与速度,阴宿冥力尽飞退之际,他当来得及补上一记;早运起这转轮般的无双刚力、佛门硬功,自己决计不能与他对撼三击,此际却来不及出声止斗。   阴宿冥又一记“凭虚御龙落九霄”,免染红霞退之不及,她这招用上了全力,腹中阳丹发动,掌底浩气迸溢,沛莫能御,恶佛若也挥掌硬撼,极招相对,这一下便要分出生死。   魁梧的狰狞巨汉在浩阳之掌临门的剎那间,忽然身子一转,免撄其锋,蓦地媚儿身侧冒出一抹雪白衣影,一拍媚儿肩膊,顺势而出,恰与恶佛四眼相对,打了个照面,正是符赤锦!   她躲在媚儿身后,与她一并扑向恶佛,媚儿身段修长,双肩又宽,兼有宽袍大袖之便,两人合作无间,竟将个娇小的符赤锦藏成了伏兵。宝宝锦儿在一旁争取时间调息,就为了这一瞬,奋起余劲,意念贯出,以“赤血神针”之残诀,径攻恶佛之双目!   她自《寂灭刀》薄册中得了好处,于弃儿岭上对过聂冥途之后,对这部残谱的体悟更多,念及恶佛一路照拂,眼下虽是立场相对,却无意伤人,料想以自己修为浅薄,又无紫灵眼之神技,这一瞥教他心神撼动,三人借机撤退,也就是了。   岂料掌拍媚儿肩头的瞬间,一股极熟悉的纯阳内息透体而入,浑身精力陡地一振,血脉贲张,强大的浩气凝聚成形,自目额之交射出!恶佛放声痛吼,震得整座圆穹一晃,簌簌落尘,她与媚儿已被双双震飞,落地时四肢犹不能转动自如,背脊重击地面,“唰!”一声远远滑开。   符赤锦几乎晕死过去,脏腑似都移了位;勉力睁眼,见不远处媚儿颤臂挣起,口鼻溢血,咬牙狠笑:“妳行啊,大奶妖妇!这着厉害!接下来,且看本座撂倒这厮!”连撑几下,却始终直不起身,显是内伤沉重。   恶佛雄躯剧颤,双目紧闭,两手捣耳,指缝间渗出鲜血,不知是耳膜破损,抑或太阳穴爆开,光看血污黏腻,汩汨而出,便觉痛极。更可怕的是:他扭曲的黥面上,露出自符赤锦识他以来,未曾出现过的恐怖神情,才知比将此际,他这一路可谓慈眉善目,难怪聂冥途一眼即知已非同路,加意提防。   符赤锦无法解释这一记“赤血神针”,何以有如此威力,只能认为是媚儿的纯阳内息与己身经脉似极契合,虽属外力,入体却畅行无阻,宛若自为……不,甚至比她辛苦修习的游尸门内力更运转如意,等若借了十成的“役鬼令”神功发出这一击,虽无伤人意,却重创场上修为最高、众人皆非其敌的南冥恶佛。   捣着耳朵的恶佛仰天狂咆,就连七玄首脑们,亦是死死运功撑持,以免被无边狮子吼震晕。染红霞站得最近,所受的冲击最大,单膝跪地,以她的身子为中心,七尺内的地面均结满坚冰严霜,似乎体内寒气本能生出防御,再难遏抑。   但恶佛不仅仅是原地咆哮而已。   吼声方落,余音犹震,目不能视的狰狞巨汉转过头,攻城槌般的铁臂乱舞,发疯也似,径往寒气沁来的方向扑去!   ◎◎◎   恶佛怒吼的剎那间,密室石门上的镜影一霎全白,旋又恢复,影像却变得模糊扭曲,迸出雨打荷塘似的杂点,王座椅背上的收音效果一度中绝。拜其所赐,耿照与明栈雪仅是气血翻涌,明栈雪一跃而起,连退几步,俏脸上接连变过几种异色,待背脊靠上石墙时,已恢复正常,笑吟吟没事人儿般。   耿照功力已非昔比,毋须起身腾挪、化消狮子吼的音波,也不致为其所害。他之所以掠至石门前,盖因关心场上诸女,却于镜投再现之际,惊见恶佛狂态毕露,神智已失,全凭噬人本能,舞着铁拳扑向染红霞。   “红……红儿!”   他倏然转身,正欲返回王座处,明栈雪娇躯一晃,拦在中途,笑靥如花,说不出的动人。“明姑娘妳……”耿照气急败坏,但毕竟对她信任极深,唯恐自己一时冲动,做出什么鲁莽之举,反倒害了染红霞,耐着性子问:“这又是为何?”   “你的宝宝……”明栈雪倒是好整以暇,慢条斯理道:“使什么妖法?以恶佛修为,便是”玉尸“紫灵眼之父、”血尸王“紫罗袈亲来,断不能于一瞥之间伤他如斯。她却是凭得什么?”   这点耿照也不明白。“赤血神针”残谱的事,宝宝锦儿对他说过,时灵时不灵的,当日倚之刺杀岳宸风,几乎赔上她一缕香魂。耿照自己也尝过赤血神针之威,虽然那种精元撼动的痛楚甚是伤身,令他元气久久难复,但也非是爆颅裂血这般霸道,倒像宝宝锦儿不知从何处得来数倍功力,无意间使出────(是了……定是媚儿!)   他回头一瞥,镜影中疯汉发狂舞臂,染红霞长剑已毁,见他拳势狞恶,数倍于前,未敢以残兵相格,避得狼狈,所幸恶佛耳目暂且无用,勉强僵持,冲口道:“定是她在媚儿……在阴宿冥肩上按了那一记所致。我在她二人体内均种过阳丹,内力能跨越功法门户之限,相互感应交流,应该也不是出奇之事。明姑娘,请妳让一让,我……我要去救人。”   明栈雪柳眉一挑,似笑非笑地乜他一眼,咬唇道:“好哇,鬼王阴宿冥的闺名叫”媚儿“么?你的风流债忒长一串,算上游尸门、天罗香,还有五帝窟那些个乌衣暗行的小丫头片子……七玄快教你弄成一家啦,可怜鬼先生一场白忙。”言笑晏晏,却无相让之意。   耿照急得想硬闯,气机一动,周身倏凝,明栈雪分明未动,气场却陡地膨胀十数倍,身后如巨浪将倾,稍一动,便要遭洪流撞得粉身碎骨;细数平生所敌,只那武功出神入化的灰衣人略胜一筹,若论极静而动的危机感,李寒阳、岳宸风都未必胜过了眼前风姿倾世的绝色丽人。   “明姑娘!妳────”   “你这身武功虽不能说成于我手,要摊上”启蒙“二字,约莫我还是有点资格的。”明栈雪浓睫低垂,嫣然笑道:“我教了你轻功,教了你内功,带你逃过凶险的江湖追杀,可惜并非事事都教全了。你要记住这个教训。   “同盟尙未议定,你以为的盟友随时都能变成敌人,到你想问”为什么“的时候,人家都未必应你。至于把敌人带到与战场一墙之隔,随时都能暗算你、妨碍你的地方,则是至为愚蠢的错误。若牺牲一个染红霞能教你永志不忘,也算値得。”   耿照訾目欲裂,蓦听一声惊叫,猛然扭头,却见恶佛舍了红儿,这会儿竟转扑宝宝锦儿处。媚儿与她相隔不远,偏偏还起不了身,急得尖声诟骂;远处染红霞没敢等气息调匀,狂奔来救,但怎么看都还差了一点────“……让开!”   他急怒交迸,确定明栈雪的气机牢牢锁在自己身前,非是玩笑戏耍,的无相让之意,再不犹豫,身形一晃,整个人如箭矢离弦,径朝明栈雪射去!   明栈雪见他来得风风火火,势无保留,本拟接着一枚雷霆火碍,岂料耿照形影倏凝,稳稳停在她身前三尺处,由极动转为极静,竟无一丝迟滞;少年鬓丝衣袂未及逆扬,明栈雪袖底影翻,藕臂圈转之间,如针指劲已朝耿照上身“神藏”、“巨阙”、“大包”等三处穴道扎落,几无先后之别,彷佛浑身是手。   耿照这一下疾行忽止的功夫,正是“蜗角极争”的至极闉发,比之当日栖凤馆上金吾郎任逐流赖以成名的“瞬差”剑法,细腻度上仍有所不足,然而动静转换之迅捷利落,无迹可循,则是碧火神功、鼎天剑脉与血轺精元三者合一所致,放眼今日东洲,再无第二人有这般神奇遇合,金吾郎自不能及。   然而,他虽快到了极处,明栈雪却能抢在五感生出反应之前出手,所使“洗丝手”虽非绝学,落指三处却微妙至极────神藏、巨阙二穴位于人体中轴,本就是要害,护体眞气布于此间,远较余处更加厚实,此乃人身的本能反应,而大包穴却在胁下,碧火功感应危机,眞气自行挪动增防,则破淀就在这一瞬间产生!   ────这是专为碧火神功设下的陷阱!   耿照心念一动,嫩笋尖儿似的指影已戳在五处眞气流动所生的“破绽”上,劲力透入经脉,凝聚至极,竟如实针一般。   若在往昔,这一下便能点得他倒地不起,然而鼎天剑脉均输平准,其能冠绝天下,但教有半分薄力能使,即可收数倍、乃至十数倍之效,借题发挥,不依不饶,远远超越常理。   耿照动念之间,防御、推挪、闪避……诸般应变一次到位,虽都以绵力为之,却有扶倾挽倒之效。   明栈雪五指点落,鹤颈般白生生的臂影才绕完圈子,岂料耿照却未瘫倒,身子微晃,脚跟倒踩,两只铸铁般的手掌攫住明栈雪的皓腕,飞送丈余,“砰!”将娇躯牢牢摁在墙上。   香风扑面,一晃眼美人无踪,彷佛所抓不过是抹虚影,凌厉的无声指风已至脑后,啪啪两声,在墙上打出两枚齐整圆孔。耿照忽自明栈雪身后出现,拦腰一抱,双臂再度挟空;一抹雪白衣影自地面滑起,抢占少年身侧空门,明栈雪柔荑戟出,耿照双掌却反自她身侧轰至,似有两名耿照连手夹击,令其顾此失彼。   斗室里若有第三人旁观,必以为白日间见鬼,满屋风声呼啸、迭影幢幢,影子追逐着影子,指掌无不中的,穿过的却全是虚影,竟无一霎稍停。   明栈雪使得“洗丝手”,耿照亦以“洗丝手”相应,两人越打越快,明栈雪靠着敏锐的眞气感知,总能先耿照一步,偏偏“蜗角极争”只消些许气力,便能发挥超乎寻常的效果,耿照不停地死里逃生、险中求变,教她离致胜的一着,永远就差一步。   两人顷刻间换过百招,耿照觑准空门,一个箭步窜上王座,稳稳坐落,一拍扶手,椅下传来喀喇喇的机簧响,王座后裂开门框大小的缝隙,整个石座椅连着阶台便要转出密室。   这个机关,耿照当日与苏合熏进入时便已发现,乃密室往祭殿的唯一途径。他背倚石座,明栈雪的移形换位再厉害,总不能穿墙而过,只消守稳正面,以及旋转中途以肩膊等侧面对敌处,明姑娘便再也阻不了他────事后想来,耿照才明白自己错得离谱。   明栈雪咯咯笑道:“好狡猾的小子!且看你是不是眞这么聪明!”和身扑去,这回却未出指掌,甚至不带一丝杀气,径往他怀里一坐,伸手搂颈。耿照立时明白她的用心:这旋转暗门只比王座略大,明姑娘若坚持横坐在他怀里,而非迭坐,则必定卡住暗门门框,被机括死命一绞,只怕要断成两截,至少那两条浑圆修长、白皙笔直的完美玉腿,肯定是要与身子分家的。   耿照看穿她的企图,欲将玉人抛回密室,明栈雪只出一只右手,挡、拍、勾、绕,洗丝手对上洗丝手,推挪运化丝丝入扣,谁也不让谁。耿照正自着急,明栈雪招式丕变,使出“玉露截蝉指”来。   玉露截蝉指乃洗丝手的上位武学,系出同源。两人功力相当、速度相当、反应相当,招式上的微妙落差瞬间成为胜负关键────明栈雪啪啪两声,封住了他上半身的穴道,耿照虽练有冲穴法,却无法立即冲开明姑娘的指劲,而她的腿已将卡入门框,明栈雪毫无闪避的意思,死死搂他脖颈,如小女孩撒娇一般,竟是铁了心不要双腿。   耿照拗不过,叹息一声,于千钧一发之际窜离王座,重又回到密室中。但听喀喇喇的异响持续一阵,终于静止,龙皇宝座已转出密室,现身方塔最顶层。   耿照上半身的血路这才恢复,本想将她重重一摔,终狠不下心,信手放落,怫然作色。“明姑娘,妳这是什么意思?”明栈雪脸蛋红扑扑的,轻拂裙膝,彷佛说的是什么邻里细琐,抿嘴甜笑道:“哎唷,同你玩儿呢,眞生气啦?”见耿照面色严峻,轻道:“你这么心疼我,我很欢喜。我要的就是这个,你明不明白?”转过身去整理衣发,看似在意仪容,其实是不想让他瞧见心思。又或许,也只是害羞罢了。   耿照很难生她的气,见镜投之中,连漱玉节、薛百膳也加入战局,动弹不得的宝宝锦儿不知何时被移到场边,远远避开巨汉肆虐,约略放下心来。染红霞四人连手应付,仍是避得多、打得少,根本挡不了疯汉正面一击,困战不过是避免被个个击破罢了,说是“苦苦支撑”,丝毫不为过。   “明姑娘,我一向信任妳。将来,我也不想收回这份信任。”耿照收敌形容,严肃道:“我知道妳不会拿我在乎的人的性命开玩笑。妳有什么盘算,能不能都告诉我,让我心里有个底?”   明栈雪转身面对他,正色道:“场上变故,不能一一都在鬼先生的算计中,如何应付,决定他的谋划能否成功。你不觉得,这场大会开到现在,都是你的人在处理变故,而非鬼先生?你到现在,尙且不知他有多少暗底未出,如何出手致命,稳操胜券?”   耿照一凛,知明姑娘所言无差,但嫩中仍有股不平之气,冲口道:“我不能眼睁睁看宝宝……看符姑娘她们受害。只有这点,决计没商量。”   “就跟你的红儿一样,是不是?”明栈雪语带调侃,瞅得他面上发臊,直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起来算了。“姥姥还没出手哩,你担什么心?在这祭殿里,没有人比她更想弄死鬼先生了,你的小红是姥姥的重要同谋,留着她要翻盘的,决计不教她少根毫毛。”   “你是这场行动的大将。”明栈雪定定望着他。“你有出色的武功,脑子也很清醒,这些都是大将必备的条件,所欠缺的,不过是心性的磨练罢了。你现在冷静下来,再想想鬼先生有什么王牌未出,你让那黄姓丫头居中联系姥姥,该在什么时候里应外合,一举翻掉这厮!”   ◎◎◎   鬼先生是在场唯一一个留意到塔顶动静的人。   当他发现龙皇宝座自墙里转出时,兴奋得差点失声叫唤,趁场中打得昏天黑地之际,悄悄掠上,将王座连着壁面飞快检査一回,虽未发现控制的机括,然而座椅犹温,带一丝淡淡幽香,显是不久前才有人坐上。   (……是女人。)   鬼先生本欲深入,忽听场中薛百滕叫道:“胤家小子!你想做盟主的话,是不是得做点什么,还是放恶佛将大伙全杀净了,好教你当一堆枯骨的头儿?”   他等的就是这个,手扶珂雪,转身笑道:“老神君言重啦。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本想让诸位自行交流沟通,绝不介入的,以免有人又说我阴谋设计,居心匠测。依我看,恶佛为符姑娘所伤,神智有些……呃,不大清楚,不如由在下做个公亲,两厢罢斗,老神君以为如何?”   薛百媵骂道:“亲你个死人头!莫耍嘴皮,快来帮手!”   鬼先生哈哈一笑,缓步拾级,拔刀在手,曳着一抹蓝汪汪的青芒,径朝场中走去。广场另一头,符赤锦悠悠苏醒,见白额煞在身畔照拂,蹙眉喃喃:“恶……恶佛呢?打完了没?”   白额煞摇头,压低声音道:“四打一还没门,这疯僧发起狂来,委实是神佛难制。薛老神君开口啦,让大伙一块儿连手,先制服他再说。”符赤锦微瞇着姣美杏眸,远远见得鬼先生从容下阶,拖刀走向战团,场景依稀曾见,蓦地省觉,尖声叫道。   “不好!莫让他来……这是计,是乘机对付众人的诡计!”   白额煞听得蹙眉。“妳说什么?什么对付所有人的诡计?”   符赤锦惊魂未定,颤道:“当日在废驿我见过他的快刀,他就是这样把他们都撂倒的!别……别让他近身!”扬声尖唤:“鬼王!记得越浦城外围攻将军那一夜么?莫让他近身,这是”攻其无备“之计!”   媚儿本有些摸不着脑袋,想起那夜鬼先生现身破驿,以迅捷无伦的快刀,放倒了相持不下的两方人马,不由一凛,只恨恶佛攻势太紧,莫说防备偷袭,连还口应声也不易,眼见鬼先生越走越近,珂雪的粼粼波光映出他嘴角一抹邪笑,令人毛骨悚然。   白额煞束紧腰带,活动肩腕,低声道:“没法子了,我去挡他一阵。”符赤锦蹙眉道:“你的伤……挡不住的。”白额煞咧开猫颚,笑起来的声音宛如咕哝,活像鼻下唇上黏贴着什么异物似的。   “起码得试试。也没别人啦,是不?”   忽听一人从容笑道:“胤门主亲自下场,不知为的是规劝哪一位?”符、白等愕然抬头,发话者竟是望台上的祗狩云。   纯论武力,鬼先生未将老妇人放在眼里,依旧拖刀而行,怡然道:“长老就当我规劝恶佛罢,不都一样么?可惜妳天罗香唯一一次规劝,已在场中瞎耗着,这里没长老什么事了。待我解决了眼下难题,再同长老叙旧。”说到后来目露凶光,毫不掩饰裹胁恶意,不知是对祗狩云于此际背叛感到愤怒,或气自己走眼,居然信了这老虔婆的输诚。   蚳狩云雍容一笑,好整以暇。   “胤门主该清楚,场中那位非我天罗香之主,而是胤门主安插的顶替之人,本不能代替天罗香发言。如此说来,本门还有一次规劝的机会罢?”   众人皆知狐异门强势主导七玄大会,各门中必有暗桩细作,但此事连口无遮拦的聂冥途,都不曾金刀大马地公然指出,鬼先生万万料想不到,抵狩云竟敢当众抖将出来,甚至明指染红霞是冒牌货,怒极反笑,咬牙道:“长老欲劝,怕是在下区区了。也好,我素仰长老的威名,可惜没机会讨教一二,今日便来见识见识”代天刑典“之能。请!”终于停下脚步,长刀一立,摆开架式。   蚳狩云仍旧是笑,一动也不动。“我老啦,劝不动了。况且以门主之尊,若由老身一介代摄、宗主之下人径行规劝,岂非失礼得紧?”   鬼先生听得冷笑。妳要还想打染红霞的主意,趁早死了这条心罢!她已自身难保了,还救得了妳天罗香?思虑之间,却听祗狩云娓娓道:“……有资格规劝胤门主的,敝门上下,也只有这一位。”   鬼先生心头一阵不祥,蓦听“哗啦”一响,天罗香阵中刀棺迸碎,一人长身跃出攫住金杖,从天而降,轰然落在鬼先生面前,甩过一头淡金浓发,但见来人肌肤雪腻,身形颀长犹胜男子,一双美腿浑圆修长,刚健婀娜,丝毫不在“万里枫江”之下,却不是雪艳青是谁?   第百八五折、玉面春华,遥望奂若   她那套招牌的索儿莫帖金甲,落入鬼先生手中,就连仿制得维妙维肖的赝品,此际亦穿在染红霞身上,雪艳青生不出第三套袒露雪肌、几近半裸的异域金甲来,但这一现身,仍死死攫住战团之外,如鬼先生、蛆狩云,乃至符赤锦等人的目光:一袭浅紫色的大袖纱罗衫,滚了绫锦金线的襟领却敞至上臂,露出白皙修长、滑润如水的肩颈线条,彷佛罗衫自行由香肩两侧滑落,风情动人,充满女子独有的妩媚韵致;大袖衫下,乃是一件压红边儿的绫罗小兜,色泽是较外衫略深的芋紫,光滑的缎面裹出两枚异常饱满的酥莹乳球,乳形浑圆,尺寸傲人。   同样是双峰坚挺,较之胸脯高耸、玲珑浮凸的染红霞,雪艳青双足一落地,玉乳跌岩,乳质似偏向细绵一路,怕兜里裹的美肉远胜目测,实际乳量绝不止如此。   自来她双乳之盛,俱被金甲所掩,换上这身充满女人味的仕女宫装之后,才凸显出乳峰的丰盈饱实。下身所著乃是曳地长裙,中缠围腰,再系上三色细绦,更显身板儿纤细,被白皙宽阔的双肩一衬,说不出的窈窕好看。   除装扮上的改变,险教众人下巴摔得一地,这位以骁勇英风尽压须眉的武痴战魁,居然还梳了辫子;虽未挽髻,长及臀后的浅色长发却于左侧结出一条三股鱼尾辫,衬与鬓边的珠花,不知怎的竟有一股少女般的酸甜青涩,若搭配雪靥绯红的模样,当是一帧美不胜收的青春图画。   目睹此景,在场众人中,受惊最甚的恐非鬼先生,而是蚳狩云。   将雪艳青与妖刀万劫藏于刀棺一事,入谷前染红霞已悄悄告知,虽不及问明门主是如何脱险、这些日子又在何处云云,由染红霞的神情语气推断,雪艳青非但无碍,甚且气力盈满,摩拳擦掌,等着向鬼先生讨个交代,万料不到破棺而出的“玉面蟠祖”摇身一变,居然成了个动人的美桥娘。   想起过往雪艳青一心练武,衣容妆发等耗费心神的勾当,向来被她视为是变强的阻碍,若非顾及谷内一干丫头们的观感,被姥姥苦苦劝下,她还想一刀将长发齐耳割去,免得每回演武过后香汗淋漓,平添洗头的困扰────看着她女人味十足的衣着,更别提终于肯绑辫子戴珠花了,剎那间蚳狩云感慨万千,若非此际不宜,老妇人只怕已红了眼眶,喜得低头拭泪。不容易啊,早知在外流落一段时日,能使女郎有如许惊人的转变,纸狩云深恨自己没早几年放她出去历练,也好省了苦口婆心。   雪艳青持杖如枪,掖于臂后,跃下之际裙裾鼓扬、衣袂飘飘,宛若芍药开绽,柔媚的身姿与豪勇的金杖形成强烈的对比,又是另一种异样风情。   (难怪……难怪蚳狩云那老虔婆有恃无恐,原来是有此靠山!)   鬼先生本以为是望天葬出了状况,不想是雪艳青回转冷炉谷,见玉人从天而降,拦在身前,从容笑道:“雪门主久违啦。血河荡一别,门主风采,令在下沉吟至今,无一刻稍忘。不知当日与门主一齐坠入江中那位……”语声忽沉,难以悉听。   这是江湖上惯见的手法,诱人趋近,借机暗手偷袭,莫说薛百膳之流的老江湖不会中招,连在武林中打滚过一年半载、没丢了性命的,这等无赖诈术也看得不想再看。偏生雪艳青蛾眉轻皱,微微欠身:“你说什么────”语声未落,蓝汪汪的青芒映亮清秀的面庞,鬼先生宝刀一掠,径往她头颈扫来!   “……好卑鄙!”场边,符赤锦气得起身大叫,总算雪艳青反应过人,及时仰避,仅被刀风批下一绺浏海;浅茶色的柔丝兀自飘在空中,赫见紫纱宽袖一翻,大蓬金灿灿的豪光自袖底飙出!   横劲压体,鬼先生顿觉肺里连一丝空气也吸不进,那杖头明明宽不过尺许,算上左右一尺的气劲延伸,至多四尺范围,以他的轻功,腾挪闪避就是眨眼间事;岂料劲力来得霸道绝伦,无论左闪右躲,都不免生出“被气旋吸入”的危机直感,硬生生回刃一封,“铿!”一声金铁交鸣,连人带刀被巨力挥开,杖劲透臂而入,震得他半身酸麻,落地时险一踉跄。   所幸狐异门秘传的《思首玄功》他已有火候,此功将人身气脉练得极其灵动,若将内功比喻成一疋布,其他门派或将布匹练得厚实强韧,刀枪不入,水火难侵,无论攻守皆有极大优势;或将布越练越大,敌人纵可毁伤,造成的缺损不过九牛一毛,聚余者而攻之,仍可一举克敌。   而《思首玄》练出的,乍看是平整的布面,其实是由无数细小的活点构成,硬时如针尖,软时如苔茸,质性万变,面对天下最繁复难解的锁孔,即能变化成最合适的钥匙;无论来的是何种奇形怪状的兵器,皆能幻成最服贴的裹鞘……除了汨汨绵长的好处,此功更能模拟刚柔阴阳等性质各异的内息,不管遭遇到多古怪僻冷的气劲,只消撑过头一击,其后便有机会衍出化应之道来。   鬼先生凭借此功殊异,及“思见身中”的天赐禀赋,不知模仿、窃取了多少绝学,他之所以有把握能推动“玄嚣八阵字”,仗的也是思首玄功的强大适性。此际虽被雪艳青的怪力挥开,但地字诀内劲透入体内,虽未能解破,朦胧的轮廓似又廓清了些个,及时调整功体,转力移出,才得不倒。   雪艳青一杖破去刀式,本欲猱身扑上,不知怎的身子一晃,却未追击。   鬼先生对她的武功没甚把握,脾性却摸得一清二楚,雪艳青几无心计,不过一武痴耳,战斗尤凭直觉,趋弱避强、寻隙而击,才是她该有的反应,心念微动:“莫非……她下盘有什么不便?”得势不饶,提运眞气,唰唰唰三刀连环,攻的全是腰腿身侧。   变幻莫测的天狐刀,搭配变化自如的《思首玄》,珂雪宝刀的潆荧青芒如水银泄地,无孔不入,忽又似拍岸惊涛,啸卷而来。雪艳青不为所动,金杖一挥,以力破巧,漫天碧芒撞上杖影,碎成千迭雪浪,俱止于修长曼妙的玉人身前。   天狐刀毕竟是锋界绝学,珂雪宝刀对上虚危之杖,神兵对神兵,势均力敌,但杖头新铸的蛛形饰首不过是镔铁鎏金,三式天狐刀全中首杖相接的脆弱处,“铿”的一声脆响,蛛首应声而断,露出杖头内藏的乌沉矛尖来,虚危之杖应作“虚危之矛”才是。   没了杖头累赘,雪艳青掖枪旋舞,翻搅纱袖如蝶影,半透明的宽大袖中藕臂似雪,映得人满眼酥白,空着的左手一持枪末,蓦地中宫戟出,势胜奔龙,鬼先生莫敢径撄,索性连兵器交击都省了,百忙中卖个虚招,点足后掠,避得险极,回刃抵去枪尖带起的隔空劲力,藉势再退几步。   无论是速度或力量,雪艳青皆稳压他一头,毋须挪足,矛尖连点,换作旁人,于疾退间身上便多几处透明窟窿,还没落地人就死了;但鬼先生的身法委实太快,雪艳青连扎几枪都被他闪过,正要追击,稍动又止,“嚓”的一声,伸手撕开长裙一侧,露出一条雪酥酥的笔直玉腿,肤可欺霜,浑圆修长,连敷粉也似、微微透出粉橘色泽的膝盖都光滑细致,形状姣好,挑不出一丝缺陷。   这等宫装,裙内自是空空如也,她这一扯从腿根裂至裙脚,行动自如是没话说了,动将起来,休说一双美腿,怕连腿心臀股亦若隐若现,全无体面,玉面蠕祖却半点也不介意,紧蹙的蛾眉开展,松了口气似的,正色道:“碍事儿的解决了,咱们再来打过。我须得警告你,这会儿,可没忒容易闪躲啦。留神!”裙下探出一只赤裸的雪足,玉颗似的趾尖虽沾泥尘,益显肌肤白皙,竟无丝毫不洁之感,只觉说不出的可爱。   鬼先生无心欣赏她的双足之美,适才刀枪对击,残留在腕臂之间的酸麻还未全褪,纯以怪力而论,此妹绝不逊于南冥恶佛,且与天生膂力极强、犹在男子之上的染红霞相比,雪艳青的横劲更具穿透力,便运起内功亦不易抵挡,若非思首玄功应化万千,能于顷刻间调整适性,他很可能连第一击都接不下;见雪灵青撕开长裙,挺枪欲试,急忙喝止:“……且慢!我有话说。”   雪须青轻蹙柳眉。“我同你没甚好说的。若你弃刀投降,我还是要教训你。”   鬼先生哭笑不得,见雪艳青毕竟停下了攻击,忙打蛇随棍上,倒持宝刀举起双手,示以无备,怡然笑道:“眼下是七玄会盟的场子,不涉私怨,门主也看见啦,若不能阻止恶佛,拖将下去,难免出现死伤。要不咱们先连手解决了这一桩,大会也才能进行不是?”   便在两人对峙之间,后方战团再度生变,只听一声闷哼,一团灰影猛被发狂的恶佛挥了出去,于半空中曳开一抹长长血线,背脊重重撞在阶下、复又弹起,整个人如泄气的皮球般连滚几匝,才得顿止,竟是薛百膳。   “……老神君!”符赤锦与漱玉节双双惊叫,可恶佛巨躯一拧,赤红双眼照定距离最近的漱玉节,怒吼而至。漱玉节岂敢托大?左刀右剑、以攻掩退,若非染、媚二妹救得及时,怕也要继薛百媵之后,落得筋骨摧折收场。   符赤锦不顾娇躯犹虚,拎起裙裾,裙下莲瓣似的绣尖交错,飞快趋前,将薛百媵扶靠在怀里,见他口鼻溢血、面如淡金,微微凹陷的胸口不住痉挛起伏,出气多进气少,显是受伤不轻。   “神君……”符赤锦身上本携有伤药、水囊,弃儿岭上被聂冥途瞎缠夹一阵,那只小巧的羊皮薄囊不知遗失在何处,眼见老人呑咽困难,顾不得礼数,将药丸嚼碎了和着香唾,吐在掌中,徐徐铺喂。薛百滕服下药唾,咳出些许血沫子,涣散的眸焦渐渐凝聚,忽然笑道:“妳……妳小时候生病,不肯吃药,我曾……我曾拿稀蜜和药末喂妳,便似这般。妳……妳爹说大夫吩咐,病中不可食甜,我说:”那也容易,我打到他改口,也就是了。“”   符赤锦眼眶一红,险险掉泪,强笑道:“哪有这样的?这事我不记得啦,那时还小罢?”老人勉力一笑:“年纪大了,不记近事记远事,等妳再大些,慢慢便能记起。妳小的时候,可鬼灵精了。”   自岳宸风入主五岛之后,两人再不曾这样说话,但符赤锦清楚记得幼年时,她与薛公公是很亲的;抱着老人渐渐失温的身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助与彷徨油然而生,忍泪含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估计一辈子都想不起来,待老神君养好伤,再细细说与我听。”   薛百媵艰难地动了动下颔,似是摇头,缓过一口气来,打起精神道:“我有些事,要趁现在告诉妳,要不有个什么万一,我死不瞑目。”将在荒林里遭遇魔君、受他暗示而悟之事,扼要地交代一遍。   符赤锦听得杏阵圆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蓦地想起适才众人与恶佛交战,漱玉节奋勇当先,分持食尘玄母,架住了恶佛的攻击,替众人争取些许喘息之机,久战无力仍不肯退,千钧一发之际,是薛百膳挺身替她挨了一记,才受如此重伤,心想:“骚狐狸是何等人,岂有舍己为人的道理?这是……这是借刀杀人的毒计!”思之背脊生寒,咬牙道:“恐怕她也知风声走漏,才故意引你……老神君,你中计了啊!”   老人淡淡一笑。   “没奈何,但教她一天还坐在宗主的位子上,老夫便须为她舍命。明知是计,却无第二条路可走。”剧咳一阵,低声道:“我……我若有什么不测,烦……烦妳为我照看琼飞,莫教……莫教漱玉节害她。”   符赤锦强笑道:“莫胡说!你……你不会有事的。琼飞这个麻烦精,谁能照看得了?你是她阿爷,可不能这般不负责任,须得长命百岁,自己多费心。”老人知她是刀子嘴豆腐心,话既出口,符赤锦总不能眼睁睁弃琼飞于不顾,略略放心,闭目调息运复。   场上少了薛百塍,战况更加吃紧,染红霞等三人只能在外圈游斗,谁也挡不了恶佛正面一击。   媚儿对腹中阳丹所知有限,每回出手,总是头一击威力宏大,浩气如升,彷佛南骊武祖再世,足堪灭却千魔;然而阳丹所聚,却被她一下放完,虽能自行调运,总不免费些辰光,于是第二招、第三招……威能迅速消退,转眼又回复原本状态,媚儿也不以为意。   “……一会儿状况好了,就顺手啦!”她总是这样自我安慰,却不曾去深究过这个“顺手”其实是有周期、会循环的,反正一上阵先使杀手锏,一合干不掉的,多打片刻总能解决。   她长期处在这种误判己身实力的情况,只记初出手的烜赫之威,不免生出“我好像有点厉害”的错觉,对上发狂的恶佛,不停地寻找出手的机会,以期能一击将他撂倒,以致险象环生,须得染红霞频频救援,才未折于铁拳之下。   如此一来,主导攻势的是力量不足的媚儿,而膂力极强、适合主攻的染红霞反成了从旁打救的后援角色;唯一能以利刃格挡巨汉的漱玉节,自薛百媵伤退,始终在最外圈游走,绝不涉险,尤令宝宝锦儿恨得牙痒痒的。位置错乱,调遣失衡,战局的天秤正迅速倾向一侧,只消恶佛一击得手,至少也是两人倒下的局面。   雪艳青虽不通世务,比武较量却是她最擅长的领域,看出三人极是不妙,犹豫片刻,点头道:“那好,我们先制服了恶佛,再计较不迟。”见恶佛铁拳抡至,染红霞脚下踉跄、避之不及,也没管鬼先生如何响应,虚危之矛穿入战团,稳稳接过恶招狞势。   “玄嚣八阵字”的地字诀一门,其力刚强,足以与恶佛一斗。然而,发狂状态的恶佛,力量较之平日,岂止倍增?雪艳青硬扛攻势,也不过就是接下而已,匀不出还手的余力,染、媚二姝见状齐齐抢上,两攻一守,终于止住溃退,重又陷入胶着。   这正是鬼先生梦寐以求的局面。   若漱玉节加入战团,全力抢攻,纵不能无血制伏恶佛,最终也能保住胜利,立于不败之地。但他深知这名黒岛毒妇的脾性,藉势重伤薛百縢,她的目的已达,没有天大的好处,休想她以身犯险。   这样一来,雪艳青等必与南冥恶佛僵持不下,既无法罢斗,也难取胜。鬼先生正好乘机施为,以迅捷无伦的天狐刀配合思首玄功,见缝插针,一一将四人放倒,就如废驿当夜那样────不知不贺冏,鬼先生开始以励武的思维,来。待“七玄混一”一事。   先前在这里,他与祗狩云“交心”的那番恳谈,其中未必无肺腑之言,但最终连蚳狩云也叛了……不,或许从一开始,那老虔婆就不曾被说服,伏首贴耳的恭顺姿态不过是为了等待机会,恰如此际。   ────既然劝服不了、设计不了,也只好诉诸武力了。   就像岳宸风镇压帝窟五岛那样。鬼先生也备妥了另一套脚本,在怀柔、乃至威胁利诱以外,还有其他成事的选择。下定决心的剎那间,黑衣青年松了口气似的,嘴角微扬,眸光烁亮,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人哪,还是得做自己擅长的。违心就最不好了。   他提着珂雪宝刀,越走越快,落足却轻如猫步,竟连些许声响也无,背对他的南冥恶佛眼耳汩血,不知还余几分清灵,自无所觉;染、雪等三姝纵以余光瞥见,碍于须全力应敌,根本匀不出心思旁顾,连符赤锦大声示警亦难以入耳,遑论提防暗算。   漱玉节看似仍在外圈游走,却悄悄拉开距离,也不理宝宝锦儿叫骂,铁了心作壁上观。鬼先生头个要放倒的是“鬼王”阴宿冥,其役鬼令神功时灵时不灵,威力忽强忽弱,却是唯一自正面打穿恶佛防御的路数,留着他极不稳妥。接下来,则按染红霞、雪艳青、恶佛……的顺序为之,正所谓“鹬蚌相争”,得利的终究是────“你就这点出息,将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汝父?”   声音近得像是贴耳呢喃,鬼先生心念未动,身子本能生出反应,珂雪刀回身一扫,却只劈开了祭殿中干燥微冷的空气,哪儿有半个鬼影?自武功大成以来,只他神出鬼没,几曾有人在他面前装神弄鬼?鬼先生挥了个空,不敢冒进,横刀当胸,摆出守御架势,暗忖:“这是”分光化影“么?不可能,当今之世,三才五峰俱已凋零,江湖不闻久矣!便是凤翼山”那人“再渡红尘,决计不能悄无声息……是了,此法定是”传音入密“,只是来人修为高我太多,才得这般隐密。”这也在他的意料之内,露出一抹狠笑,扬声道:“哪位高人莅临指教,不必藏头露尾,还请现身一见!”   “什么藏头露尾的?没礼貌!我一直在这儿,是你目瞽如盲,睁眼不见。”   银铃般的笑语声飘来,正是自望璺顶端的祭殿入口发出,只见那盏绘着桑木阴“建木”标记的白灯笼一路摇下,持灯的却非身穿银袍的妙龄女郎,而是一名容貌奇丑的银发老妪。   鬼先生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这几日进出冷炉谷,确定谷中不曾见过这号人物。然而更奇的还在后头。   紧接在老妪身后,两名身似孩童、脸皱如干枳的小小老头一前一后,抬了顶极小巧的垂纱小轿进来。那小轿的华盖上遍贴金箔,轿顶有只似凤非凤、喙如弯钩的鎏金鸟饰,振翼冲天,气势迫人,仔细一瞧竟有三足;说是“轿子”,更像软椅上加了华盖,这尺寸连坐进一名女子都嫌局促,比之迎神赛会时抬神像的神轿,似也差不了多少。   但那动听的银铃笑语,偏偏就是自轿中传出。抬轿的本身就是侏儒了,身形较侏儒更加细小,那还算是人么?   “为了能抬进你这龙皇祭殿,”那人轻叹道。“我专程找人打造了这顶缩小的向日金乌帐,枕头什么的,都留在旧的那顶里啦。胤家小子,你可是好生折腾了蚕娘一把呀,一点也不孝顺。”   鬼先生没想到眞能引出了神秘宗派“桑木阴”的人,偏偏七玄典籍中,对这一支描述最少,所言无不讳莫如深,他只知历任桑木阴之主皆以“马蚕娘”为号,便如“鬼王”阴宿冥一般,心中一凛:“……来的居然是桑木阴一派的首脑!”   他让蚳狩云找人假扮桑木阴使者,就是吃定她们百年来不曾在武林中行走,是存是灭,谁也不敢凿言,形同虚设。此际却不禁额汗涔涔,伸出左手按了按怀襟,心神略定,怡然道:“原来是桑木阴一脉的宗主到了,晚辈有失远迎,还请蚕娘恕罪。”   “你罪无可逭啦,蚕娘也不知该从何恕起。”   轿中人懒洋洋地叹了口气,似乎眞的有些烦恼。   “念在我与汝父的香火情,你就自尽罢,胤野那厢,我会同她说的。毕竟养子不教,父母师长都有责任,汝父既已不在,她做娘亲的,总不能撇得一乾二净,是不是?”   鬼先生气得七窍生烟。   听她这么说,让自己横刀抹脖子,居然已是法外开恩,是要特别提出来同母亲谈谈的程度。他平生最恨人盛赞父亲、贬抑母亲,这人将忌讳一股脑儿犯全了,若非摸不清底细,只怕鬼先生早已翻脸。   在使出最后的手段之前,他总想再试试,看能不能只凭自己的力量,再次履险如夷,化危机为转机;强抑怒气,定了定神,涎着脸道:“怎生处置在下,可容后再议,前辈再不出手。只怕您所疼爱的这些个女子,便要香消玉殡啦。”   染红霞反叛、雪艳青破棺而出,紧接着,又是桑木阴之主不知何时与自己安排的暗椿悄悄调换,堂皇现身……这一切不可能没有关连。毋须证据相佐,甚至不用明确的因果连结,他都敢断言蚕娘与染、雪二姝,乃至与蚳狩云有联系,把她拉进“对付恶佛”的泥淖里,是眼前于己最有利的应变处置。   果然蚕娘轻笑一声,那顶具体而微的小“向日金乌帐”一路摇将下来,径往战团里走去。   藕纱轻扬,一只细如婴掌、比例却与成年人无异,远看甚觉纤长的柔荑一挥,专心应敌的雪艳青冷不防“哎呀”一声,左手撝着裙后跳起来,彷佛屁股给抽了一记,清秀的脸蛋涨起两朵红云,衬与一身华服,以及裙裂中裸露的修长玉腿,难得充满女子的娇憨风情。   “雪丫头,我说过多少次了?妳一见这家伙就打,无论他说什么,哪怕是放声哭叫妳都别理他,往死里打就是。怎地蚕娘的话,妳也不听了?”   雪艳青一想,的确是自己之过,虽不知说着说着,怎就跑来打恶佛了,追根究柢,还是没遵守蚕娘嘱咐所致,垂着修长白皙的鹅颈,任浅茶色的浏海覆住柳眉,老实道:“……是我不好。”认眞之至,全忘了身在战团中。所幸恶佛的攻击被及时补位的染红霞接了过去,双方打得风风火火,高更甚“万里枫江”的长腿女郎兀自低头反省,恍若不觉。   “乖!”蚕娘的声音听来眉花眼笑。“念妳也是一片好心,从宽处置。我看就罚妳……嗯,再穿这样的衣裳一个半月。这样算来,妳还要穿多久?”   “半年又十四天。”怎么听都是巧立名目所致。   蚕娘满意极了,注意力又转到与巨汉搏斗的染红霞身上。   “我留给妳的天覆神功,怎么不用?是嫌蚕娘邪魔外道,污了妳正派名门的出身?”   鬼先生闻言一震:“果然是天覆神功!正宗的神功心诀,原来是这样。”   染红霞只有在初对恶佛时,体内的寒冰内息自行发动,以免被霸道绝伦的劲力所伤,及至搏命相斗时,她便极力抑制“天覆神功”功劲,仅以日渐衰弱的水月本门心法相应,在手底极硬的恶佛跟前,自是讨不了半点好。   她体内的水月内功已不到全盛时的一半,少了雪艳青帮忙分担,独对恶佛的悍猛压力,连开口说话的余裕也无,樱唇一咬,俏脸上却露出倔强的表情,她心中所想,毋须出口亦能教人听见。   蚕娘也不生气,轻笑道:“妳这别扭的脾气合着是胎里带的,治不好啦,罚也没意思。眞该罚的,是妳明知两人武功特性,却将主导权轻易交给了不明白的人,若无雪丫头插手,妳们俩早死了。   “谦让算不算君子,各有各的看法,然而战阵之上,却须”当仁不让“。汝父统率万军时,想的也不是扮好人装君子,揖让而升、下而飮,而是如何带最多的士兵回家,交还他们的亲人。这”当仁不让“与”妇人之仁“,妳须辨清了,切不可再混淆。”   染红霞露出思索的神情,迷惘不过一瞬,旋即意志坚定,焕于形色。   蚕娘笑道:“好孩子!这回就水小处罚一下,小惩大戒、小惩大戒。”柔荑隔空一拧,染红霞“呀”的一声,抱着坚挺浑圆的玉乳蹲下,堪堪躲过恶佛的猛力一击。   媚儿都傻了。这哪里是什么老妖怪?根本喝醉酒的老变态!眼看雪、染均退出战团,跃跃欲试,正欲敌住恶佛,忽听蚕娘道:“到妳啦,小鬼王!”山河板荡开玄冥“,快!”   连媚儿都没察觉腹中阳丹所聚,复至临界,猛被一喝,像给小和尙插得狠了,尿意高涨,不得不发,双掌对正南冥恶佛,轰然推出!浩浩阳劲似有形质,所经处颤融如蒸,一条粗如盘磨、若隐若现的龙形气柱笔直贯出,正中恶佛胸口,撞得他双脚离地,向后弹飞!   第百八六折、一甓之合,曾建金瓯   这一掌之威,何止众人傻眼,连媚儿自己都不信。   不是吧?装什么呢!至于么?红发女郎“哼”的一声,鼻端出气,赤裸裸地鄙夷。要不是看人多,担心折了鬼王威信,都想给他拉哨喝倒彩了。   蹴鞠、马球最恨什么?就是个“假”字!你以为打架就不是?   霎时间,疯汉在女郎心中的形象跌到谷底,就比鬼先生高些。孤竹国伏象公主颁过一道名震南疆的饬令,凡鞠社有踢假球者,不分情节轻重,抓到就是打折一条腿子,管你家社东是哪个,绝无情面可讲。是以孤竹国的鞠社,在南陵诸封国中以实力强横著称,原因无他,不过风气良好而已。   这下可好,连七玄会上都打假了。   媚儿心头无名火起,不顾阳炁转衰,正想再赞一掌,蓦地那小巧的金乌帐前藕纱倏动,飙出一抹银芒,撞正恶佛脑门又“飕!”掠回,直至藕纱复落,才听见啪的一声贴肉相击,在恶佛青惨碜的黥刺髡顶上,留下个极小巧的手掌印。   地面轰震,魁梧如铁塔的雄躯盘腿坐下,佝背合掌,指尖抵额,硬髭下的嘴唇不知喃喃念着什么,虽仍是浓眉紧皱、眼耳淌血的模样,神情却无一丝狰狞;同一张勾鼻阔口、虎狼一般的丑陋面孔,前后却判若两人。   便是神经粗如盘龙柱的媚儿,亦知恶佛神智已复,至少非是暴起伤人、难以自抑的失控状态,不及夸赞老妖怪本事,忽觉浑身发软,手足四肢软绵绵地使不上气力,头晕眼花,单膝跪地。   她并不知适才发掌时,正是阳丹之最巅峰,骤听蚕娘一喝,宛如阵前击鼓,第一通鼓敲落瞬间,大军士气最盛,往往能发挥倍数以上的力量,是以正面一击,连恶佛都没能架住。   然人力有穷,她先头超用了阳丹,此刻四肢百骸内空空如也,何止是虚?直是欠债累累,榨不出一丁半点来;还能撑着不倒,只能说根骨奇佳,不枉先代鬼王拣徒的眼光。   一旁染红霞也好不到哪里去,先前与恶佛一轮对撼,全凭意志撑持,此际威胁一去,几乎软腿,拄着残剑屈膝跪倒,发梢、颈颔香汗涔浑,豆大的晶莹汗珠砸碎在不住起伏的坚挺乳峰上,溢出金甲的白皙奶脯上液光一片,更见峰壑参差,曲线如水。   饶是鬼先生机变百出,也料不到悍猛绝伦、几令全场束手的狂汉,竟受不住蚕娘一掌,更可怕的是:以鬼先生眼力之毒辣,却连她是如何掠出纱帐,又是如何折回,亦毫无头绪,若非恶佛脑顶的小小掌印,以及那记清脆的击肉响,鬼先生甚至猜不到她用了什么手法,遑论目睹。   在他迄今的人生见闻中,没有武功比这身子奇小的女子更高的了。就连接近她修为的也没有。古木鸢也好,母亲也罢……这些原本在他心目中堪称“出类拔萃”的人物,在这名自称“蚕娘”的神秘女子之前,怕亦毫无机会。   (好……好可怕的桑木阴!)   母亲极力反对他的“七玄混一”大计,此际他终于明白是为了什么。   无论是心计或武功,他都无法跨越这道巨大的壁垒,何苦为人作嫁?   看来……是非动用“这个”不可了。鬼先生捏紧袖中之物,斟酌着什么时候,才是打出这一着“保命符”的上佳时机,抬轿的两名苍老童子已将那顶小巧的金帐放落地面,藕纱卷起,露出其中遍铺的粉色织锦来。   不过比一张太师椅稍大些的金帐里,置着一只蓬松柔软的绣花枕头,大小便如寻常仕女闺房中所见,然而,与大半个身子都偎在其上的娇小女郎一衬,剎那间,众人均不禁生出错觉,以为那枕头义如床架,乃是特制的尺码。   (世上……怎会有如此细小的人儿!)   媚儿在弃儿岭时,与染红霞双双遭遇蚕娘,那时蚕娘所乘,是那顶大如绣阁、连高眺的雪艳青都能藏的正牌“向日金乌帐”,蚕娘始终隔着藕纱与她二人说话,直到此际,她才终于看清“老妖怪”的眞面目^这哪里还像是人?没有这么小的人!蚕娘并非是身如女童,而是一个好好的妙龄女子,硬生生地等比缩小,竟不到寻常成年女子的一半,小小的艳丽的脸蛋儿,小小的手掌,小小的坚挺丰满的双峰……这、这简直是……   “……太可爱了。”她喃喃说道,连嗓音都忘了压低挤粗。染红霞听得一愣,转头错愕道:“什么?”   媚儿深深吸了口气,彷佛不这样做的话就会控制不住似的。   “她好……好可爱。”鬼王陶醉地伸手比划,宛若梦游。“手啊脚的,还有脸蛋……什么都是小小的,妳看,小小的……小小的……”呢喃良久,才长长叹了口气:“……好好喔!”   哪里好了!染红霞面色阴沉,与雪艳青交换了个眼色,心想邪派对姑娘家毕竟是有不良影响的,如恶意曲解了“可爱”二字的意义,又或直接把阴宿冥的美感知觉给弄坏了。她七岁上师父送给她的第一柄青钢小剑,那才叫可爱!还有那套能对拆水月卅六式、每日申时一到便发出尖锐哨音,准时叫她起床练功的象牙人偶,更是可爱得不得了────帐里,娇慵地偎着枕头的女郎,有着一张看不出年纪的艳丽面孔,说是“杏眼桃腮”也毫不为过,所著里外层迭、有纱有锦,与雪艳青身上穿的一样,都是极其华丽的宫装。   然而她玉肌极莹,似无一丝血色,裸露的细小肩颈等与雪绫相映,浑成一片,几无扞格;裙底露出双赤裸小脚,细如一瓣肥润百合,趾敛掌圆,透着淡淡酥红,却是全身上下唯一有点人味儿处,说不出的玉雪可爱。   鬼先生本以为她环了条极厚极长的白狐披肩,狐异门以“狐”为号,门人皆自比为狐,最恨他人取狐皮为裘,不禁咬牙狠笑,定睛一瞧,哪有什么狐毛?才知她所拥乃是足可曳地的银发。   蚕娘慵懒地以指梳发,低垂浓睫,淡淡笑道:“胤铿,蚕娘想了一想,你若这样死了,我对你爹也不好交代,追根究柢,是胤野没把你教好。这样罢,你自废武功,以为省惕,也好昭示改过向善的决心,我带你回转宵明岛,那儿是你爹少时待过的地方,你随我好生读书做人,待你大彻大悟,蚕娘再教回你一身绝顶武艺,如何?”   这话听着温软,意态却狂。废去武功,不外几种方式:挑断手脚筋,打折琵琶骨,又或毁去经脉……伤残如斯,休说练武,便想痊愈如常、行动自如,亦绝无可能。依她话中之意,重练的武功不仅毫不马虎,怕还强过了鬼先生如今所有,才能当作洗心革面的奖励。   若换了旁人来说,自无说服力,但以蚕娘方才显露的那一手,已远超出人力所能及,恐怕只有传说中的峰级高手,差可比拟;她若说废功重练犹胜如今,考虑到蚕娘前辈高人的身份,不能、也毋须诳诈小辈,信口雌黄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无论自尽或废功,都不能是鬼先生的选项。他定了定神,未失从容,怡然道:“七玄古籍中曾记载,宵明岛的使者不得出手干预武林之事,不管在任何情况之下,都必须善尽观察与记录的责任────这也是晚辈何以未邀请前辈与会的原因。一来是宵明岛神秘飘忽,请柬不知当投何处;二来,也是知晓前辈有重责在身,不敢横加打扰,才有了这些个误会。   “我特意将桑木阴排在最后一个顺位表态,本想待我等六家尘埃落定之后,再以桑木阴的名义附和众议。既然前辈赏光驾临,毋须晚辈越俎代庖,那就最好了,宵明岛这厢未持妖刀,不知前辈对七玄同盟,是赞成呢,还是反对?此番现身,又是要规劝哪一位?”   一旁媚儿听得都有些佩服起来:“瞧他说得没事人儿似的,我差点以为是按部就班,本应如此。这人脸皮之厚,可比我的御邪宝甲还要厉害。”本能地摸了摸心口。   她能两度扛住与恶佛的对击,除阳丹之益,也多亏了这身南骊武祖传落的软甲“御邪”,否则以双方修为的差距,她早该被轰得口吐丹朱,经脉尽碎而亡。   鬼先生的说帖并非毫无根据。   古籍云云,确非他胡乱编派,只是凡涉及桑木阴的记载,不是讳莫如深,即是语焉不详,“无涉武林事”的说法可能有很多种不同的解释,鬼先生凭借着种种旁证,大胆地押了一把。   仔细想来,冷炉谷外七玄齐聚时,出现在禁道之中的“桑木阴”,或许就已经是移花接木了的正牌蚕娘,而非蚳狩云安排的假货。以蚕娘的武功,既与雪艳青、染红霞站到一处,何必开捞什子七玄大会?无论聂冥途、祭血魔君、恶佛,乃至于他自己,都不能是蚕娘的对手;从她应付发狂恶佛的轻而易举来看,四人齐上,怕也讨不了便宜。   以此观之,染、雪等轮战恶佛一事,便显得毫无意义。   除非……蚕娘有不能出手的理由。她赞了恶佛一掌,却非压服,而是助他收摄心神,严格说来是救人性命,既不算同恶佛相斗,也未替染红霞一方助拳。这“不涉武林事”之誓严苛的程度,甚至使蚕娘不能动手杀他,不能废去他的武功,居然都只能教他自己来。   这个誓言是鬼先生最强大的盟友。只消小心些个,莫予蚕娘借口,纵使她武功通神,也不能径行对付他。他该防的,是那神秘的娇小女郎成为奕者,役使场上的棋子如雪艳青、染红霞等,来破坏这场大会……   细小的银发女郎蜷曲在绣枕之上,起伏有致的玲珑身段一览无遗,微瞇着眼端详黑衣青年片刻,这才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你这点儿小聪明,用于作恶也尽够了,果然是不能留下你呀。汝父在天有灵,当知蚕娘无奈。”柔荑轻撑,袅袅支起曲线浮凸的上半身,明明十分养眼的美人离榻图,帐前三丈开外的鬼先生却不由一震,异常冰冷的无形气机锁定他全身上下,以轻功见长的狐异门之主动弹不得,只能睁大眼睛,注视着即将前来索命的无常────能动手的人,绝对不会选择动口。   (赌……赌输了么!)   鬼先生汗出如浆,身躯内外全然不受控制,彷佛被冻于坚冰之中,连鼻腔里都渐渐吸不进空气,死亡的恐惧宛若剥皮凌迟,一点一点地沿背脊爬上,片片剥离他所剩不多的理智。   即使是见多识广、聪明绝顶的母亲,也无法使他体会“凝功锁脉”的威能。这种直如妖法般的境界,已远远超出鬼先生对武功的理解,他所知的一切武学理论、气脉运行,都不可能凭空制造出这样的威压。除非……   除非是某种不倚内力、大异于现世所行的全新武论。   他研究《寂灭刀》残谱的时间倍于在场的七玄首脑,即使透过源始秘穹的人体试验,从刀尸砍斩杀戮的记录中试图析出武功的古木鸢,又或是从亡父手中继承了魏王存魏老道所遗,授权他与“姑射”交换补益的母亲,他们对力量────或说足以产生“力量”的武功────的渴求皆不如他。   鬼先生自问在两家合一的图谱上所花的钻研心血,没有人能超过自己;在《玄嚣八阵字》吸引、转移他的注意力之前,鬼先生可说茶饭不思,将全副心神都投注于残谱之上。、寂灭刀的惊人威能不倚靠内力,而是透过对筋骨肌肉的全新应用,移转产生力景的“点”,从而生出肉身原本所无之力。光凭这点,无法破解峰级高手所独有的“凝功锁脉”神技,但鬼先生依照残谱所示,以与平时全然相异的方式运使喉肌,蓦觉颈间压力略减,艰难地开口:“且……且慢……我……有话……”   封死全身的坚冰瞬息间消失。鬼先生力竭仆倒,汗湿重衫,料不到仅短短片刻间受制,竟消耗体力如斯,狼狈的程度,毫不逊于染红霞与阴宿冥。蚕娘怪有趣的乜着他,饶富兴致:“挺不错的嘛!这手是胤野教你,还是你自行悟出?”   鬼先生无意浪费时间与她叙旧,一名胆敢忽视誓限的桑木阴使者,是此际世上最危险的怪物,稍有不愼,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抚着咽喉,极力调匀气息,当然不是为了战斗,而是避免话说到一半痦哑失声,自绝了生路。   “此……此物……交……交与……前……前辈……”   他从袖中掏出一物,平摊在掌心之上。   旁人尙不及看清,那五色斑斓的物事“飕”的一声,自行飞入向日金乌帐中,彷佛有人以鱼钩钓线施为,方能一举越过三丈长的距离,落入蚕娘手里。鬼先生亲身尝过气脉禁锁的滋味,比之于活人肢体,那股强大的气机要施压于空气,让小小一只锦囊“挤”将回去,应是再简单不过。   只是在他手里蜡丸大小的织金锦囊,拎在蚕娘手中,倒似个小小提袋,逛街带上怕也使得。   银发女郎居然还眞挽着往腰际比了一比,露出“丑死了”的嫌恶神情,啧啧两声:“你打平望来,不知京里时兴什么吗?这种绣金织锦的袋子,拿来贮装官印便罢,岂能往女子身上妆点?你早些拿出来,我便不犹豫啦,不知美丑,杀了也就是了。”   鬼先生知她故意嘲讽,并不还口,定定注视女郎手中锦囊,彷佛所贮一现,便能底定乾坤。   蚕娘掂了掂份量,信手解开系绳,往里头看了一眼,俏脸倏凝,但也不过是一霎,旋即回复淡然,微笑道:“此物,你却是从何处得之?”不像要动手杀人的模样。   鬼先生略略放下心来,暗忖:“终究是古木鸢难救我命。”益觉“平安符”那厢净是些不靠谱的混账,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待此间事了,定要将祭血魔君等卖与古木鸢输诚,摆脱这群无能祸精。   当夜在粮船之中,古木鸢将这只锦囊交他,指名应付“七玄大会上最棘手的敌人”。他当然不会傻得原封不动,待大祸临头,才拿这不知所谓的玩意冒险,前脚刚离,随手拆开观视,见囊中贮了块沾满污渍的破瓦当,残剩的圆瓦面上,非常见的卷云纹或吉祥文字,而是一只鸟首。   南陵诸封国的达官贵人府上,多以族征的鸟类图腾制作瓦当,但这一小块碎片上所见,既非鹰也非凤,也不似孔雀仙鹤一类的瑞禽,锐目尖喙,瞧着倒像乌鸦。乌鸦自古不祥,南疆百族之中,并无以鸦形为族徽者;除此之外,囊中别无长物,古木鸢亦无只字词组交代,可说卖足关子。   古木鸢的智谋,鬼先生从无一丝怀疑,当下只恼他架子忒大,时时端着一副考较人的神气,彷佛“普天之下,人人吃土;率土之滨,俱都傻屄”,打骨子里看人不起,连交付救命关窍,都要用上锦囊哑谜这等老桥。   直到看见一路从祭殿入口摇将下来的向日金乌帐,终于明白古木鸢让他防的是谁。   冷静点,胤铿。他对自己说。   蚕娘看见瓦当碎块的剎那间,神情产生微妙的动摇,较之现身以来,女郎一贯的冷静戏谑、成竹在胸,那心弦震动的模样不是骗人的。这瓦当代表什么意思?快想啊,胤铿,快点想────建筑物。据点。破碎的瓦当,那是被毁坏的建筑,被攻破的据点。   瓦当上那铁锈般的暗褐深渍,毫无疑问地是血迹。   这片破瓦当对桑木阴、对蚕娘的意义,只怕是仇。   三十年前,宵明岛位于东海的据点遭人血洗、蚕娘亦被仇家所伤一事,鬼先生自是一无所知,恐怕连他的母亲胤野亦不知此事。然而,黑衣青年凭借着出类拔萃的记忆力与观察力,自行锻炼出某种能由微小事物之中,看出眞貌的异能;他于央土教团中能爬得如此之快,广受平望都权贵之尊仰推崇,乃至成为皇后心灵寄托,仰赖此术甚多。   “向目乌金”乃是桑木阴之主的象微,以此为瓦当,定是建筑群的核心处。换句话说,瓦当所沾之血,必不是来自无关紧要之人。   还有什么?杀人,毁迹……要毁去一幢、乃至一片建筑,不会有哪个笨蛋蠢到用金瓜铜锤一一敲碎;唯一可行的方式,就是放火。但瓦当上并无烧灼的痕迹,代表取自凶手纵火之前────(这是……证据!)   鬼先生蓦然省觉。瓦当沾血,显是取于杀人后;不见焦灼,表示拾于纵火前。拿得出这块破瓦片的,当时必定人在现场,若非目击证人所为,即是杀人纵火的凶徒!   他胸有成竹,迎视着蚕娘犀利的眸光,傲然一笑。“蚕娘当问,我有什么条件才是。”女郎以袖抿嘴,眸中却无笑意,淡道:“给你这物事之人,是打算借刀杀人哪!你命快没了,同蚕娘谈什么条件?”   鬼先生从容道:“前辈若是杀了我,瓦当顿成废物,多年来苦心追査而不可得的线索,便断在这一处。値或不値,我亦不知,须由前辈判断。”   “傻孩子!说甚傻话?”蚕娘微瞇着眼,抿嘴道:“要从人嘴里撬出话来,怕比谈条件什么的,要可靠又容易得多。咱们这儿现成有位鬼王哩,集恶道拷掠人的法子,没什么问不出的,横竖有大把的时间,让她陪你玩玩也不坏。”远处媚儿露出一抹戻笑,轻拗指节,只差没举手大喊“选我选我”。   鬼先生无奈摊手。   “前辈所言,每个字我都同意。集恶道苦刑之厉害,莫说几样,晚辈怕连一样也扛不住,毋须鬼王出手,光听我便腿软啦,有什么说什么,决计不敢欺瞒。”他怎么瞧都不像腿软的模样,微笑道:“但原本便不知的事,恁有通天手段,也撬之不出;打得狠了,我也只能胡说一气,是不?前辈若不在意,倒也是个法子,注定无效,且试不妨。”   鬼先生定定注视着娇小的银发丽人,一步也不退让。   “交给我这只锦囊之人,就只给了锦囊,连闲话都未多说一句。晚辈自来怕疼得紧,但无论我说什么,皆与眞相无涉,我既不知道这瓦当是什么意思,也不知给我的人与它有什么关连;前辈若想知道,只消答应决计不插手此间之事,待晚辈毫发无伤离开此地,前辈想知道的,那人自会向前辈说明────我料他以锦囊相托的意思,原也是这般。”   “你想得美!”媚儿气得哇哇大叫,狠笑道:“等你尝过本座的手段,便有什么不知的,也尽都说了!教你知道我的厉害────”   “……且慢!”   发话之人赫是蚕娘。她双掌合拢,捧米袋似的掂了掂锦囊的份量,沉吟片刻,抬头道:“交你锦囊之人,究竟是谁?”   “古木鸢。”心知此事难以闪避,鬼先生索性爽快交代。“顺便说,我不知道他的眞实身份。”姑射“嘛,神秘组织一个,顶上的人总要遮遮掩掩,干什么都古古怪怪的,这也挺正常的。”   那种洋洋得意的口吻,媚儿光听就想掐死他。岂料老妖怪居然眞的考虑起来,就算她再可爱,这下媚儿也看不过眼了,蹙眉道:“妳不是吧,这还用得着想么?先给他来个”凤凰掠翅“,再挑几处剥皮,我看……就先从脸开始好了,这货一看就是个爱美的,绣花枕头,呸!本座担保他有什么说什么,祖宗十八代都一股脑儿供出来────”   蚕娘挥挥小手,藕纱重又放落,前后两名鸡皮鹤发的老童子抬将起来,掉头往望台方向行去。“……前辈!”雪艳青、染红霞双双回头,难掩面上错愕。只听蚕娘银铃般的笑语传出金乌帐:“蚕娘帮到这儿啦,剩下的,俩丫头自个儿看办。可别死了呀!”   二姝均是有骨气的,一想自家仇隙,岂有指望他人的道理?蚕娘携雪艳青重返冷炉谷,又出手制伏了发狂的恶佛,只剩元凶鬼先生光杆一个,接下来,确是三人清一清旧帐的时候,更不打话,转身专对眼前的黑衣青年,眉宇间战意凛然,丝毫不让。   媚儿自是骂骂咧咧,诸多不满,只恨气空力尽,无论与老妖怪或鬼先生算账,都没她什么事。染红霞撑扶至场边,争取时间调匀眞气,己方场上虽只剩雪艳青一个,但鬼先生适才与蚕娘对峙,耗费偌大心神气力,蚕娘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磨得他大汗淋漓、唇面皆白,自鬼先生现身以来,从未如此狼狈;对上从天而降的生力军雪艳青,结果不言自明。   金乌帐一路拾级而上,落脚于游尸门一行三人附近,自藕纱中飞出一只小小银瓶,白额煞听风辨位,未及转身抬头,已然反手抄住。“给薛百縢那小子服下。”蚕娘笑道,似能想见那小小的人儿以袖掩口,杏眸一抛的模样。“多大的人了,还来这种舍身救贼的戏码,以为自己十六岁么?”语声虽轻,却是无分远近,人人都听见的。   望台之下,漱玉节亭亭俏立,双手分持刀剑,但见腰如细柳、雪臀丰盈,腿长肩削,看来她不为蚕娘这“贼”字脚注所动,背影依旧风华绝代,持兵之姿更于雍容妍丽之外,平添一股凛然威煞,说不出的动人。   符赤锦不识蚕娘,耿照与她虽是无话不说,碍于桑木阴的隐密质性,却不好出卖蚕娘的秘密;直至今日,宝宝锦儿才知有这样一位神秘高人。但她出手助染、雪与媚儿,总是不争的事实,符赤锦爱屋及乌,并不见疑,朝藕纱之内微一颔首,聊表谢忱。   倒是白额煞小心得紧,先拔开瓶塞嗅了嗅药气,又毛手毛脚地倾入掌中,以舌尖试过零碎的药末,静待片刻并无异状,喂薛百媵服下。蚕娘笑骂道:“你这个小子,难不成蚕娘还能毒死了他?拿来!不吃拉倒。”却非生气的口吻。那白额煞试得药性,知是难得的珍宝,便以他周游天下所历,亦罕见如此灵丹,听得蚕娘索讨,“哎呀!”一抖腕子,整瓶倾入老人口中,差点儿没把老神君噎死。   “……手滑了。”一身白毛的大汉压低嗓子,粗声道:“我瞧似有些不够,妳那儿还有没有……唉唷!”却是宝宝锦儿看不过,悄悄拧了他大腿一把,毛汉子才以指尖搔搔头,差点给爪子划伤脸面,讷讷闭口。   少丢人啦,你那是什么德性!符赤锦狠狠瞪他一眼,幸好鬼先生自顾无暇,不致看出破锭。忽听蚕娘笑道:“我放过那小子,满殿丫头里,就属妳最不生气。他可是挟持了妳的小师父,令她多受苦楚的罪魁祸首唷。”   符赤锦料她早在暗处窥视多时,并不意外,淡然道:“前辈若能出手,早动手啦。我料必有不能料理那厮的苦衷,说要杀他或废去武功,不过威吓罢了,可惜教他看破了手脚。”   蚕娘听得欢悦,连连点头。“眞是聪明的丫头!难得又有两只好枕头……”符赤锦不明所以,忽觉一阵恶寒,本能双手捣胸,雪酥酥的奶脯之上泛起连片娇悚,却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何。   广场中央,雪艳青手持做为“虚危之矛”核心的乌沉黑枪,一指鬼先生,扬声道:“你把我的金甲藏到哪儿去了?快交出来!”鬼先生可怜兮兮地抬起视线,眼中白多于黑,瑟缩道:“我若交出,门主能否饶我一命?”   雪艳青还眞没想过答案,陡被问得一怔,顿时犹豫起来。却听鬼先生哈哈大笑道:“门主,”胜者为王“是需要练习的,若无足够的准备,很多时候胜者未必成王,其姿态之狼狈,有时往往比败寇要难看得多。”   他说这话时,唇面上的苍白尙未全褪,发末额鬓兀自挂着汗珠,模样简直毫无说服力,但不知为何,众人却禁不住替他身前持枪斜指的雪艳青担心起来,彷佛此话既出,突来一记反败为胜的杀手锏也不奇怪。   唯一不为所动的,大概只有雪艳青本人了。她微搜着眉,似乎正在咀嚼这番话的意涵,并不当它是对手嘲讽扰乱的某种说帖。   “按照大会进行的惯例,”鬼先生剑眉一挑,笑得邪气,光以间答的主导权来看,已是反客为主,武力、身体状况尽落下风的,反倒稳稳操弄着节奏。“门主既已亲来,轮到在下发问啦!天罗香一脉,是支持七玄同盟呢,还是反对?”   这点她倒是不曾犹豫。“天罗香反对同盟。”雪艳青牢牢盯着他的眼睛,决心既平静又坚定,毫无动摇。   鬼先生似不意外,点头道:“既然如此,门主就得面对规劝之人了。留神!”语声方落,蓦地一团乌影自天罗香群姝之后跃出,挟着惊人的斩击力道从天而降,劲风呼啸,势若开山;尙看不清持兵之人的形影,石柱般的巨刃已映满蠕祖愕然仰视的眼瞳!   ────万劫。   是妖刀万劫!   第百八七折、画虎未成,无往不复   先前浮舟之中,媚儿与染红霞对战时,万劫已遭降魔青钢剑削去大半,山岩般嶙峋的刃部仅余四尺上下,但宽仍近尺半,比砖头更厚的刃身居高临下一砍,其势惊人,丝毫不逊于完整时。   纵以雪艳青膂力之强,亦不敢正撄其锋,高眺的身子侧向一扑,撑地如鱼跃,“轰”的一声巨响,原本所在处留下个七八尺方圆的大坑,铺石碎裂,砾土激扬,漫天尘沙之间,只见一双精亮如兽的锐目撕裂灰幕,透出噬血的渴望,持刀之人身形娇小,纱锦交错的衣裳与狞恶的妖刀全对不起来,竟是一名少女。   雪艳青首当其冲,完全可以感受到对手的杀气,恶佛若是发狂的巨灵神,漫无目的、随手毁去所经道路上的一切,少女便是小而致命的食肉兽,心念一专,只想将眼前的目标开膛破肚,攫出肝肠────肩宽腿长的白皙丽人并不理会簌簌而落的粉尘,双手持枪,摆出接敌的架式,霎时间如渊淳岳峙,凝肃之势宛若陡峰自平地拔起,轰隆隆地扶摇直上,以沉默迫人的阴影俯视敌手,止住了猎食者的进一步行动。   染红霞见来人身形眼熟,尤其跃下之际,半空中向上抛耸、几乎甩出兜缘的那双雪白乳瓜,心中一阵不祥,赶紧挥开落尘,赫见手持妖刀万劫之人,一身鹅黄衫子、娇俏可喜的圆脸蛋,却不是黄邀是谁?   安排黄缨混进天罗香的入殿队伍之中,本是耿照的意思,但此举非教小黄缨涉险,反是让她把握机会脱身。这支队伍连同刀棺,被安排在冷炉谷外最近的一处渡头,以接应蠕祖的座船。之所以带上这许多人,正是“藏叶于林”之意,按耿照所想,队伍一出得冷炉谷,黄缨就该钻空子离开,众人也好免去后顾之忧。   岂料黄缨忒讲义气,不愿抛下他和红姐不顾,磨磨蹭蹭,始终不曾走远,在附近的林子里,恰恰遇上联袂返回的染红霞与媚儿。二姝在河上浮舟狠打一阵,时间不长,战况却十分激烈,“鬼王”也好、“玉面蟠祖”也罢,发面上的伪装可说是完蛋大吉,一对花朵儿似的妙龄女郎便至谷外,却不好再自称是阴宿冥或雪艳青。   此际遇着小黄缨,看她变戏法儿似的,从身后亮出一只首饰盒般的小巧箱子,打开一瞧,第一层全是脂粉冰片之类的妆容道具,直是天降救星────还好染红霞并未打开第二层,否则将发现底下都是金丝玉镯珍珠耳坠之类,黄缨月来在谷中捜刮了不少,既要离开,自不会空手而出。   染红霞不通妆发,非但帮不上忙,连自理都有困难;媚儿随身虽有应急用的油彩小匣,但匣镜极小,黑夜林中就着月光补绘,想快也快不了。她本是心急火燎的性子,烦躁之下益发不顺,差点摔了彩匣。幸亏有黄缨帮手,双姝总算草草补就,及时赶上会合的时辰。   这么一来,想赶也赶不走她了。黄缨坚持同耿照一齐出谷的心意,染红霞亦能体会,况且入殿之后,若面上伪装还须修补,无有阿缨,怕得劳烦养尊处优惯了的蚳狩云亲自动手……怎么想都少不了她,只得同意下来。   媚儿初见她时,染红霞只说“是我师妹”,看着圆脸少女武功平平、内力浅薄的模样,她心底虽有几分疑惑,毕竟不成威胁,并未多加留意;况且黄缨化起妆来确是一把好手,动作又极利落,一脸的聪明相,媚儿都差点开口问她“有没兴趣跟我回南陵”,肯定比待在东海的尼姑庵里好。   万料不到她凌空一击,竟也有如许威能,破坏力之强,决计不在发狂的恶佛之下,不禁咋舌:“怎地水月停轩门下,都是这等扎手的货?”忽听少女一声尖啸,打破沉默对峙,纱裙飘转、细腿交错,舞动石刀如转子陀螺,呼啸着朝雪艳青飞甩而去!   这一下刀随身转,巧妙利用石刀之沉,以倍数于少女所应有的速度急旋挥至,雪艳青若要以枪硬格,只怕未展其长,已被逼得短兵相接,将陷入最不利的情况。玉面蠕祖毕竟身经百战,于战斗一项,淬炼出过人的直觉,及时松开架势,向后一仰,藉枪尖一顿地,又硬生生撑开近三尺,斜过酥胸前的枪杆仍被石刀侧缘一带,“铿”的一声,险将雪艳青掀翻跟头,所幸她膂力甚强,重心又抓得极稳,一个鲤鱼打挺站稳身,刀劲透枪贯臂,震得她虎口剧痛,暗忖:“……好横的刀!”不欲教对手占据主动,抡枪一摔,震波裂如龙迤,一路蜿蜒,四分五裂的铺石次第掀飞,泼剌剌地卷向持刀的少女!   黄缨适才斜斩落地,便即不动,直到雪艳青摆出接敌态势,才像嗅着了血腥味的鲨鱼,闪电出手;横刀斩出之后,倏又怔于原地,彷佛扯线傀儡般,非要敌人出手牵引,方有反应,以致雪艳青这悍猛无伦的“地字诀”一发,直到气劲近身少女才回过神似的,横过巨大的刀板一遮身前,劲力轰得石刀两侧砾碎激扬,暴雨般刮过少女的衣发头面,留下数道血痕,少女却恍若不觉。   “雪门主枪下留人!”另一头染红霞拄剑起身,急得大喊:“她……她是我师妹丨‘”   雪艳青隔空劲一出,人已猱身扑去,身枪一合,唰唰唰三点乌星无分先后,径取黄缨咽喉、心口与腹侧!听得染红霞一唤,手腕急抖,三记杀着全刺在空处,赫见石刀后晃出一双狞恶血瞳,那圆脸蛋儿的黄裳少女抡刀挟掠,近四尺的石板刀身在她纤细的皓腕间几无重量,连削带转,竟以单臂使出轻巧灵动、无比刁钻的刀法来。   雪艳青枪尖已开,乌枪毕竟仍长过了万劫,被攻得左支右绌,险象环生。无论如何挪退,少女总能及时赶至,在灵巧上竟是远胜于她,雪艳青始终腾不出用枪的最小间距,陷入开战以来最险恶的境地。   按说盟友的师妹,应该也是盟友才对,雪艳青不明白少女对自己的敌意究竟从何而来,心想:“既是妳师妹,快叫她停手呀!”却被石刀攻得着紧,每一闪避无不是沾衣贴发,被片飞的衣角鬓毛都数不清了,连开口的余裕也无,倒是阴宿冥替她说出了心里话。   “喂!她是哪根筋不对了,快叫她住手啊!合着妳想砍死雪婊子么?也莫挑现在呀。”   别的时候也不行啊!这人说话实在太没礼貌了。老是这样。   玉面蟏祖心里叹了口气,蓦地左臂一疼,已被石刀拉出一条口子。万劫刀刃嶙峋破碎,宛如锉钝了的斧锯,平置不动,毫无锋锐可言,然而高速挥动之下,稍稍一碰,就能掀掉整片的皮肉,若非雪艳青毅力远胜寻常,这下便能痛得踉跄撝倒,被反掠的巨石刃拍成肉糜。   忽听一人叫道:“胤门主!莫非这场七玄大会,门主早存了鱼死网破的心思,不惜以武力排除异己,也要混一七玄,对各门威胁利诱仍嫌不足,这会儿,连妖刀刀尸都用上了么?”却是蚳狩云。   老妇人是亲自试探过黄缨的,知她本事低微,差不多就是较常人稍好一些的程度,才能放心将她留在身边;武功平平的少女一拿到万劫,突然变了个人,想来想去,也只能认为是鬼先生做了手脚。   鬼先生两手一摊,耸肩笑道:“长老这么说,是成心冤枉我啦。人是长老带进来的,刀一直都在天罗香手上,我还没迫究贵门勾结七大派的丑事,长老反倒栽起我来,未免太不地道。”蚕娘威胁已除,他的口吻亦发轻佻,令人想一把掐死他。   蚳狩云也知其中有太多不合理处,按染红霞的说法,这少女竟还是水月停轩的出身,是与耿照一起混进冷炉谷的么?还是鬼先生携入……越想越觉诡秘重重,一时难以廓清,心中虽然着急,却无法助雪艳青一臂之力。   广场另一头,染红霞自知事有蹊跷,且不说黄缨没有针对玉面鳄祖、与鬼先生站在一边的理由,退万步言,她也不可能有这般武功,能稳稳压制蠕祖,虽说是抢得一着之先所致,但要稳占此先,不给雪艳青丝毫反击的机会,遑论得手脱困,放眼当今东海,这也是第一流高手的手眼,染红霞自问无法办到,黄缨她……怎有可能?直到听闻“刀尸”二字,才想起当日碧湖的模样。   这可不是开口叫唤,或以理劝之就能处理的情况。   染红霞再无犹豫,不待调息复原,强支伤体,便要投入战团,蓦听身后一声嘶哑诡笑:“上哪儿啊,长腿妞?”挟着腐臭之气的湿浓吐息才喷上颈背,令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尙不及回身,蛇腰一紧,已遭两条铸铁般的扎刺茸臂箍住。   下手之人毫不留情,这一箍至少将女郎健美结实、无一丝余赘的蛮腰,再收紧了两寸,染红霞被束得眼前发白,脏腑像被挤出身外,甚至依稀听见裂骨声,换作寻常人,早已昏厥断息。但当今水月一脉的二把手岂是凡女?在受制的一瞬间,双肘连环、脚踵后勾,“啪、啪、啪”三记碎骨重击,无一落空,来人浑身剧晃,低吼一声,猛将染红霞往后一抛,女郎飞出两丈余远,重重撞上望台护墙才又摔落地面,全然爬不起身;勉强抬头,赫见那人上半身莫名地巨硕魁梧,却有两条细长的罗圈儿腿,被她肘击的胸侧与左肩不住冒出药烟,白雾中隐约露出一张尖吻异瞳、半人半兽的狰狞笑脸。   ────聂冥途!   望台上的宝宝锦儿既错愕又心急,扬声叫道:“聂冥途!你又添什么乱?规劝什么的,你那回早已用清啦,没事一边凉快去,别来瞎缠夹!”   狼首嘿嘿笑道:“游尸门的小花娘,老狼最守规矩啦,决计不给大会添乱。可这长腿妞是七大派的,又不是七玄中人,老狼要杀要剐,妳拿哪一条规矩来拦?”符赤锦顿时语塞,急得瞟向身畔的蚕娘;谁知向日金乌帐里悄静静的,那小小的人影似仍倚着绣枕,好整以暇,真没有出手的打算。   “蚕娘有不能出手的苦衷”这点,她可说看得最透,万没想到鬼先生的锦囊有这般挟制之力,竟逼得蚕娘袖手旁观,不能替场内双姝解围。符赤锦体力未复,莫说下场助拳,怕连自行走路都有困难,况且以她的武功,除却难以掌控的“赤血神针”,能帮的也非常有限。   正自焦急,白额煞低道:“没奈何,紫姑娘烦妳照看,我去吓吓那条老狗。”符赤锦急道:“但你的伤────”白毛大汉咧开僵硬的猫颚,冲她霎了霎眼:“就说吓吓他了,也不是眞要打。万一打起来,我跑还不成么?”摆了摆手,一拍栏杆,翻身跃下,“唰!”落在染红霞身畔,毛手毛脚地搀她坐起,小心不让爪子抓伤了女郎。   染红霞兀自眼冒金星,唇面皆白,嗅着他身上浓重的兽臭,彷佛雨天街檐下淋湿的狗毛,苍白的俏脸之上微露迷惘;好不容易聚起曈焦,忽觉白毛大汉那带笑的眼睛分外熟稔,灵光一闪,低声诧道:“是你!你怎……”见他艰难地噘着猫颚,做了个“嘘────”的嘴型,会过意来,微一颔首,两人心照不宣,毋须再言。   聂冥途挥散了渐转稀薄的药气,挑眉乜眼道:“先来后到你懂不懂?要玩这长腿妞,你得排老狼后面。现在的社会都不讲秩序了么?”白额煞也不同他废话,亮出利爪,摆出接敌架势,低斜的肩膀后头,露出以粗绳编网、缚在身后的瓦瓮,里头可是七玄中首屈一指的大长老青面神。   一名白额煞已够头疼的了,再加上深不可测的青面神……傻子才会笨到以一敌二,一次卯上游尸门双尸────才这么想,蓦地两眼一花,聂冥途身子微晃,已来到眼前,咧开血盆大口,挥爪朝白毛大汉头顶盖落!   白额煞矮身避过,却无法抽身,拚着好不容易抢来的空档,左腿贴地一扫,将俯卧的染红霞送出,劲力拿捏妙极,女郎着地一滚,并未受伤,可惜仍起不了身,是聂冥途一个箭步就能窜至的距离。   白额煞既逃不了,也不能逃,硬着头皮挥爪,七玄中两大指爪绝学对撼,“狼荒蚩魂”卯上“白虎催心”,白额煞昔日在游尸门有“武库”之称,精通三尸部诸般武学,这下本该斗得光辉灿烂,乃至名留青史;岂料白额煞在骨甲相交前忽然一缩,右手五枚刀刃似的尖长利爪“嚓!”齐指而断,若在晚得片刻,怕只剩下一只血淋淋的光秃掌轮,五根指头全都报销。   这个变化谁也料不到,绝大部分的人都看傻了眼,聂冥途一怔,“白额煞”双臂运化,如抱阴阳,轻灵如羽的架势却转出一股倾岳般的强横掌力,重重轰上狼首的胸膛,他却乘着掌上的反激之力,高大的身子犹如纸鸢断线,倏地逆势飘飞,重又落于染红霞身前。   聂冥途猝不及防,仗着兽躯强横,硬吃他一掌,脚跟踩落、稳住退势,左爪由下而上一掠,急锐的五道爪劲“飕”的一响,“白额煞”落地时微一踉跄,编笠、蓑衣应声卸落,细毫轻扬,胜似絮飞;漫天白毛之下,但见那人一头乌发,如江湖浪人般随意在脑后抓个髻,系以皮绳,以胶水黏满细毛的脸孔、用面粉和水堆出的鼻颚,衬与正常人的发式,说不出的滑稽。   可惜此际,不仅化装被破、露出马脚的当事人笑不出,置身场内,又或周围旁观的七玄中人笑不出,就连重回方塔第一层,以胜利者之姿俯视广场,抱胸衅笑的鬼先生也笑不出来。虽说黏满细毛的头颈难辨原本面目,但适才那式掌法,识得的人着实不少。   ────“落羽分霄天元掌”!   观海天门掌教,“披羽神剑”鹤着衣的独门绝学。   “撒家小子,你走运啦。”狼首啧啧回头,却是对着方塔说。“这位是鹤着衣鹤老儿的传人,仇人自个儿上门送死,比天上掉馅饼还难。不过下回再召开七玄大会,别往七大派送帖行不?继水月停轩之后,连观海天门也来了,有指剑奇宫或埋皇剑冢的朋友在现场吗?有的话麻烦举个手,我们一并送你上路,多谢!”圈嘴连喊几声,自是无人回话。   鬼先生的面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虽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寻常易容改扮极难逃过他毒辣的眼光,可胡彦之师承“捕圣”仇不坏的骨相之术,早已脱出敷粉抹面的范畴,以木足加高身长,不过基础而已,老胡衣里有成副的编竹架子、塡以絮塞,模仿白额煞的身形轮廓,已至维妙维肖的境地,还不影响行走坐卧,只差不能眞个动手过招。   虽说鬼先生本不以为他能有多安分,但胡闹到这等境地,再怎么可爱的小弟,看着也有些扎眼了。   胡彦之见事已至此,懊恼亦是无用,好整以暇地拔去面上颈间的白毛,终于能把泥面和成的植毛猫颚取下,毋须苦忍着不敢打哈嚏,模样明显轻松许多,对狼首耸肩道:“不好意思啊,我路过瞧着里头人多,以为在派饽饽,就跟着进来排队啦。变装是我个人一点小嗜好,爱护动物是每一个人应尽的义务,嗜好结合公益,人生多有乐趣!在下胡彦之,跟眞鹄山不是太熟,你方才说鹤什么老什么的,我也只是久仰久仰,平常没怎么往来。老先生贵姓啊?”   聂冥途剔着骨甲,妖瞳乜斜,狞笑道:“瞧胡爷这个架势,也是作得一手好死啊!一会儿老狼将你身上的皮肉一块一块揭下来时,若还能有说笑的闲心,我就眞个是佩服了。”   胡彦之心知肚明:无论自己怎么闹,在兄长看来,这都还是家内事,聂冥途眞要取他性命,鬼先生必不会坐视。只不过要惨烈到何种程度,才能教他出手干预,却是不好说,以其面色铁青看来,没个半死不活,怕鬼先生气愤难平。   胡彦之衣里还缠着绷带,便是身上无伤时,也没把握赢过聂冥途,所幸这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死的,别被搞得断褪缺胳膊,就算是立于不败之地了。他随手除去伪装,心中苦笑,面上却不动声色,遥指场内道:“我听说老先生蹲了半辈子苦窑,刚放出来,忒巧撞上这等美景,没多瞧上几眼,实在太可惜。还是你们那儿时兴跟大奶妹关在一起,三十年来都看饱了,一听见”奶“字便犯恶心……啧啧,这么美的苦熏,我也想蹲一蹲哪。”   聂冥途半化兽形,五感敏锐许多,胡彦之剥去身上黏贴的狗毛,褪下白额煞的外袍,浓烈兽臭稍一减淡,便嗅得他满身金创药气:“这小子伤得只剩半条命啦,就一张嘴皮子厉害。”也不怕他玩什么花样,顺着指尖一回头,不禁看直了眼,连声啧啧,目不转睛。   场中一黄一粉,两条身影飞快交错,明明是巨刃重枪,却玩起“以快打快”的把戏,双方都在争抢,只不过一个是抢着攻击,不住施压,另一方所争却是抽身,以冀能易守为攻,然而却不可得。   雪艳青一身宫装,本不适合缠斗,被万劫一路压制,原本襟开肩下的纱质大袖衫,没等对手破坏,早被自身大开大阖的动作扯裂,四分五裂的纱衣为腰带所系,纷垂腰下;两只宽大的半透明纱袖套于藕臂,因雪艳青始终缓不出持枪之手,纱莆积于肘腕,纵被石刀勾得条条碎碎,反未脱离。   她上半身只剩一条掩胸的肚兜,裸出肩颈,以及大片光滑白皙的美背,鲜红的肚兜系绳横过背门,更显雪肌白腻。至于下身的长裙,早被她撕开一边,浑圆修长的玉腿在裙隙间乍现倏隐,引人遐思。   只是曳地长裙在战斗中首当其冲,雪艳青避得险极,裙襬衣带则无这般运气,鱼尾般的裙裾被石刃刮得不足七分短长,裸出细直足胫。   雪艳青若是遮掩渐去,小黄缨便是呼之欲出了。   天罗香的装束一向很能凸显女子身段一美,同样是长裙裸足、肚兜加纱质大袖衫,黄缨粉嫩的足趾只有在点地跃前的剎那间,才于浪卷似的裙底稍稍现形;完好的下裳虽不如雪艳青般,依稀窥得双腿的线条,腰下的布面却清楚地绷出臀瓣的曲线。   当她跨步挥刀,俯首疾掠时,几能看出臀肌鼓束、张弛爆发等细节,充满野性的魅力。那小西瓜似的丰美翘臀不仅浑圆弹手,更带着惊人而致命的强劲肌力,令人忍不住想象:被她骑在腰上,奋力驰骋之际,膣里该是何等的掐挤紧迫,逼人欲死────聂冥途“骨碌”一声,嶙峋浮凸的喉节上下滚动,不自觉地咽了口馋涎,只觉这黄裳少女的相貌,固然比不上染符之艳,与清秀的雪艳青并排一看,也不算势均力敌,杂在天罗香一帮侍女之中,一不小心便走了眼,不料竟有这般诱人野媚,论此际最想狠插哪个一把,谁都比不上小丫头令人心痒。   不比裙衫狼籍的雪艳青,一路占优的黄缨衣着完好,但激烈的追逐挥刀,却令那两只熟瓜似的巨乳不住抛甩,透出淡淡青络的乳瓜弹颤如波,像要绷断肚兜颈绳也似,在白腻的颈背勒出陷肉殷红,少女恍若未觉,无一丝忌惮羞耻,运刀如风,大半颗乳球都快甩出兜缘,却不见粉晕,只得满眼腻白,可见乳蒂之细小,亦不同一般。   胡彦之同她在流影城相处过几日,也对过万劫的刀尸碧湖,知黄缨并无如此根基,此际她的动作明显较碧湖更流畅,才能逼得玉面蠕祖难还一招,暗忖:“虽不知她是如何变成刀尸的,但观其动作,与碧湖仍有几分近似,只是威力更强,犹在当日碧湖之上。”忽听望台之上,符赤锦扬声道:“我听说妖刀万劫此番现世,最早便是在断肠湖附近兴乱,原来你们早已在水月停轩内布置暗桩,抓人炮制刀尸,是也不是?”   鬼先生不置可否,怡然道:“符姑娘要想,这位黄姑娘也不是我带进来的呀!天罗香与水月停轩勾结,带了万劫的刀尸入殿,拿了她们所持有的万劫妖刀砍人,这都要算在我头上,不嫌太欺负人了么?”   符赤锦双手环抱着沃腴乳肌,挤溢狭旮的丘壑夹出一道深沟,将鸡心金坠高高拱溢,笑吟吟道:“你怎知这位姑娘姓黄?”鬼先生笑容倏凝,冷哼一声,不与她缠夹。   胡彦之心想:“原来如此!黄缨与碧湖一样,都是被掳去动了手脚而不自知,却是万劫的刀尸候选之一。”更无疑义,扬声道:“玉面蠕祖!万劫刀尸是追着妳的杀气而动,妳闪避越快,她反应越是灵活!在下当日曾于流影城外,与耿照应付过万劫刀尸,万劫的刀尸有惧高、畏水两项罩门,妳可────”语声未毕,爪风已至,胡彦之倒纵跃开,落地时微一踉跄,避得极是惊险。   聂冥途唰唰几爪,接连进逼,狞笑道:“你都自顾无暇了,有心思理会旁的?我看这一爪,先断你一条左腿罢。”正欲扬手,脑后锐风已至。   他轻轻让过身子,反手一掠,如猫戏鼠,“嚓”的一声裂帛细响,来人斗蓬碎裂,袒出大片雪肌,玉背上留下五道爪痕,好不容易以剑拄稳,转身时单臂撝胸,护住顿失箍束、下乳甸坠的浑圆双峰,与胡彦之并肩御敌,正是染红霞。   她上身除了那袭猩红衬里的斗蓬大氅,便只依乳形起伏打造的半截胸甲,以及底下用来隔垫,以免磨伤雪肌的一件胸兜。雪艳青的身子虽较她修长,胸乳之硕却颇有不及,再加上染红霞肌肉发达,乳房无比坚挺,胸甲罩在她身上,不过勉强合于蜂腹般浑圆饱满的乳峰前缘,背后束革系之不上,特意接了段布索,才得打结固定。   聂冥途此爪不仅撕裂斗蓬,连固定胸甲用的布索、底下裹着的珠白锦兜,齐齐扯个四分五裂,染红霞若非及时撝住,怕要露出胸前春光,令众人大饱眼福。   “雪门主!”她専心提防,不为所动,剑目不离韶冥途,扬声道:“万劫刀尸亦擅轻功,不能与她竞快,唯动静之间有微妙的迟滞……妳得想办法让她停下来!”还有一句“勿伤我师妹”的托嘱,始终出不了口,只盼雪艳青能看在出言提点的份上,勿对黄缨痛下杀手。   一旁媚儿听见了,急得皱眉,脱口道:“又不是她想停便能停!也不看现下是谁打谁────”灵光闪现,大叫道:“削她的刀!雪婊子,妳那杆枪似也是神兵,万劫刀中看不中用,对付凡兵可也,应付宝器却未必能赢!”   三人连番提点,雪艳青心中已有了谱,不住向场边倒退,手中乌枪不再只是格挡招架,每出必自石刀上削下些许残碎,但见尘沙飙扬、四向喷溅,衣香鬓影俱都没入黄扑扑的尘土之中,蓦听雪艳青一声断喝:“……着!”整个人翻出尘雾,半空中枪影一闪,乍出倏回,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刺向黄缨背门;依她的造诣,这一刺莫说刃尖着体,光透劲便足令黄缨洞胸穿腹,落得身死收场。   染红霞连喊叫都来不及,见她收枪落地,稳稳退出一丈开外,气势宁定,颇有一派宗师的气度风范,眼前一黑,差点昏厥,幸得胡彦之举臂掖住,勉强撑持。   尘沙散去,黄缨立于望台底,粉颈低垂,垂发披面,兵刃前端深深嵌在石壁之中,算上手中缠着皮革、宛若枪杆的带环长柄,整把万劫露于墙面外不足三尺,可见入墙之深。   问题是:万劫石刀并无锋刃,化身刀尸的小黄缨纵有使不尽的气力,也不过是举着条粗糙石柱,抡扫硒碾而已。这一刀轰在望台底部,撞塌大半堵墙,毋宁才是理所当然的结果;若无快锐锋刃,如何没入石墙而不毁?   众人这才发现,她手中所持,除了后半截刀柄的部分依然保持原状,前端早已变了模样。被雪艳青削去外层的石壳后,才知万劫并不是一柄石刀,其“核心”乃精钢所铸,形似尖锥,通体浑圆,刀身尖狭细长;说是刀器,更像骑矛,持于女子手中,不知怎的丝毫不显笨重,润滑如水的曲线,意外地与少女的形象十分相契。   雪艳青引她退至场边,同时削去万劫的石壳,少女毕竟无法如正常人般思考,只凭杀戮本能挥刀,刀身骤短、重量减轻,尺寸也与前度大不相同,此一变化来得既快又急,超出刀尸所能应付;种种变数加总起来,最末一刀挥落,雪艳青冒险放空背门,踏壁直上,自黄缨头顶一翻而过。   旧标突然消失,刀落的同时,贸缨不由一怔,刀尖应声没入壁中。而身在半空中的雪须青枪尖疾出,隔着薄薄的大袖衫,准确无误地标中少女光裸的背脊。   黄缨一动也不动,恰应了胡彦之所说,“刀尸循杀气而动”的观察结论,周身无有血渍,肩背起伏,香汗淋漓,兀自沁出雪肌;说是气绝,更像穴道被封。   ────神枪闭穴。   胡彦之想起牛鼻子师父提过、兵器的至高境界之一,终于放下心来,对染红霞低道:“二掌院,妳师妹没事的。玉面鲡祖封了她的穴道,并未伤及性命,连血都没流────”忽觉有什么不对,却一时说不上,不禁闭口,蹙眉凝思。   染红霞喜极而泣,遥对雪艳青哽咽道:“多……多谢妳了。”雪艳青对她微一颔首致意,似觉此事理所当然,并没有受人感激的道理,宁定认眞的目光,更像是向代穿金甲、守护宗门的女郎致谢。两人目光交会,心头俱暖,望台上的符赤锦、场边的媚儿亦松了口气,难得地相视微笑。   偏偏胡彦之这时才想起来,急得大叫:“……小心!刀尸武功不同东洲,说不定点穴无用────”语声未落,僵立不动的少女倏地拔刀转身,长长的刀柄却仍留在墙上。   黄缨虚握着看不见的“万劫”拧腰疾刺,激尘一线,一丈之外的雪艳青本能回枪,蓦地胸口开绽,血线自肩胛后笔直贯出,贯穿的劲道之强,竟撞得玉面蠕祖双脚离地,顽长的身子向后弹飞。   当日耿照曾说过的话语,此际终于在胡彦之脑海中响起,却已来不及了。   “那是……‘不复之刀’!”   第百八八折、天姿降尔,血海刀馎   密室之中,耿照双手抱头,陀螺般满地打滚,扭曲发青的面孔与其说是狰拧,更像痛苦难耐;有一瞬间,明栈雪甚至产生错觉,以为有什么铁叉铁杓之类在少年颅中翻搅,偏又不全捣个稀烂,残碎的脑浆一块块给刮落下来,偏还留着能记忆痛楚的形状。   她想阻却他的翻滚、踢打与嘶咆,以同源的碧火眞气为他镇摄心神,便如突破心魔关时一样,却惊觉耿照全无顾忌、放开手脚之时,竟连靠近他亦有不能,遑论出手制伏。   耿照额际、颈间青筋暴露,涕泗横流,总算一点灵智未失,余光瞥见明栈雪的绣鞋尖儿,赶紧掌臀并用,缩向墙壁交角,抱头哑声道:“别……别过来!好……好痛……呜呜呜……妳别……别过来!我……我会弄伤妳的,千万别过来!啊啊啊啊啊……快停下来!别、别再响啦!好痛……好痛啊!”频频以头碰墙,撞得砰砰作响,状极骇人。   密室中的平滑骨墙与王座是同一材质,掌劲难伤,然而耿照连撞十几下,连油皮都没擦破,遑论见血。明栈雪的碧火功长于感应,毋须近身,即能清楚感觉他全身眞气鼓荡,密密布满肌肤表面,层层迭迭,宛若披甲戴盔。   常人这般运使眞力,没几下便虚脱倒地,耿照身负碧火神功及鼎天剑脉两项瑰宝,能在无意识间撑起护身气甲,一时半刻还撞不死;较之于此,那不断在他颅内兴风作浪、明栈雪却毫无所觉的物事,毋宁才是要命的关键。   明栈雪决断明快,见少年暂无性命之忧,干脆利落地退开。石门之上,慑影镜投仍持续运作,雪肌黄衫的少女挥舞石刃,以压倒性的敏捷和力量困战雪艳青,明栈雪认出是那晚冷炉谷陷落,自己一时兴起、曾尾随保护的丫头,料不到她与耿照是旧识,此际又对雪艳青出手,感叹运合之妙,远超凡人所能逆料。   黄缨的武功斤两,她再清楚不过,休说扳倒雪艳青,冷炉谷内随便找个人来,都能拿下这懒惫丫头。明栈雪判断使她与耿照同时发狂的原因,极可能来自于同一处────用毒?不可能。风送药气,距离也差得太远;况一墙之隔,怎会刚好点中两个风马牛不相及之人?投于食水,就更不可能了,耿、黄这几日间虽有联系,但吃睡都不在一块,眞要说的话,染红霞与姥姥落腹之物,可能更近于黄缨,没道理是耿照跟着中招。   也许是……声音?武学中的慑魂之法,若非诉诸眼术,即藉琴音、钟响,乃至隐藏在话语中诱人失神、放松戒心的法子,将暗示植入施术对象心中。   然而,以她感应力之强,若有迷魂音,她该先于耿照察觉才是,明栈雪非常肯定并没有这样的征兆。除非,这声音只有他俩才听得见────女郎心念一动,闪身掠上台阶,提运功力,啪啪两声,双掌分击壁面约半人高处,差不多就是另一侧王座头枕的部位,劲力所至,牙骨般莹润光滑的墙壁虽无缺损,却透出爆栗似的细响,随即冒着淡淡烟气,原本透墙而出的、祭殿内的动静声息,至此再不复闻。   身后低咆为之一顿,狭小空间里只余男儿浓重的喘息。   适才两人触动机关,阶台上的王座虽转了出去,室里始终能听见外头的动静。明栈雪料那传声的机关不在座椅,而在墙壁之上,大胆出手,果然印证心中所想;欣喜回头,见耿照双目赤红,撮紧的拳头簌簌颤抖,暴凸的青筋爬满铸铁般肌肉纠结的手臂,像在苦苦抑制着什么,并未因声源断绝,而稍有改善。   “我……头颅里有……有东西……”他艰难地开口,眼瞳翻转、白多于黑,嘴角止不住垂涎,语声含混,彷佛癫痫发作,模样十分吓人。“牠……牠要跑……跑出来……我没法……快不行……妳快……快走……离……离开……救……阿缨……别让……别让她……”   明栈雪知他性情坚毅,极能忍耐痛苦,眼下无论扰乱他的是何种心魔,均已远远凌驾少年的坚忍与毅力,距全面失控仅只一线;耿照以惊人的耐力,苦苦抵抗侵蚀,只为将场内的少女托付给她。女郎心头凄恻,忧急脱口:“那你怎么办?”   “轰”的一响,耿照双拳一振,击上身后骨墙,整间密室竟微微一晃。   “我……有……法子……”他咬牙甩头,苦苦挣来的清明却只够吐出这几字,两臂再度挥击如振翼,轰于牙骨壁面,不仅轰得密室结构动荡,落拳处鲜血飞溅,迅捷无伦地渲开两团乌红,四向蔓延。疼痛令他神智倏清,摇了摇脑袋,勉力道:“妳……救……阿缨……啊啊────────!呜呜呜……别让她……别让她……”歪着脖子用力甩头,像要将头颅从血筋暴凸的颈上拔起也似,“碰!”三度击墙,嘶吼声犹如异兽,明明身面仍是人的模梁,周身已渐失人形。   明栈雪心底一异,片刻才会过意来,知是“恐惧”────她已多年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缓缓退上阶台,娇躯微靠壁面,仍放心不下,咬唇道:“你放心,我会救她。但你……你怎么办?”   耿照双拳四度落下,密合无缝的骨壁终被他轰得簌簌落尘,也不知是哪儿迸碎了,但疼痛却无法再让他清醒些个,对明栈雪的殷问充耳不闻,喃喃道:“别……别让她……啊啊啊啊——哈、哈、哈……呜……别让她……别让她……”   明栈雪本想走下阶台,听清他说了什么,赫见少年身后骨壁染血,黏腻血污流溢直下,绯红的壁面留着蛛网般的黑紫痕迹────(他……打裂了那面墙!)   她适才以透劲破坏传声机构,用上八成眞力,骨壁丝毫无损,耿照竟能将墙毁损如斯,纯以力论,岂止倍胜!女郎不禁悚然,毫不犹豫按下机括,嘎嘎作响的机括转动似吸引了少年的注意,他猛然抬头,最后一丝理智随语声迸出牙隙,双目彻底转赤,神色狰狞:“……别让她杀光他们!”嘶吼如兽咆,整个人电一般疾射而出,扑向转动中的阶台!千钧一发,王座转入,阶台及时将明栈雪旋出,这石破天惊的一扑全轰在王座上,龙皇宝座自非壁面可比,密室内一阵天摇地动,似将崩毁,王座却完好如初。   发狂的少年不再痛吼挣扎,双臂如刀、大开大阖,身形乍现倏隐,不停出现、消失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掌风、刀气及飞掠时所引起的惊人风压,布满整个空间,只有上下四面接连出现的刀痕,更不稍动……   耿照睁开眼睛,才发现连虚境内的景象,也跟平时所见不同。   触目所及,竟是一片滔天血海,彷佛无休无止;唯一的一块陆地,便是自己落足之处。   “有什么要来了”的异悚,清晰得像要浮出肌肤表面,耿照正摒息以待,蓦地一只泥塑般的血手自足边伸出,将他拉倒,继而缓缓上爬,黏腻的血浆渐成人形,幻出衣衫靴鞋的模样,焦熔也似的一团圆颅由上方迫近他,慢慢浮出眼耳鼻唇,赫然是耿照的面孔。   一个由血液凝成的自己。   铁锈般的鲜烈血气,霸道地钻进鼻腔────若虚境中,眞有五感知觉的话────贴着身体肌肤的黏腻温凉,也与现实世界里,“血”的意象若合符节。这或许是整片血海所凝化而成的意志,化成耿照的模样,为僭夺身体的主导而来。   换作他人,又或往昔的耿照自己,早已震惊得动弹不得,任由血海吞噬。此际少年却微微一笑,正视压制在自己身上的“血人”,怡然道:“你可能不知道,在世上看不见的敌人最可怕。我将身体交出来,就为等你出现。”   在密室里听见“无声之声”时,耿照隐约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   始终困扰他的头疼、于血河荡发狂攻击红儿,在阿兰山三乘论法现场短暂失去的记忆……这些无不指向同一个答案。而在虚境中,全然找不到关于这些的知觉片段,更加证实了少年的猜想。   ────有人透过某种方式,在操纵自己。   若以虚境中所见来比喻,恐怕是有人在他的识海楼阁之中,另辟了一间密室,密室里藏有一个人,这人不但会在某种情况突然离开密室,接管他的意识及身体,事了亦将相关的知觉片段,通通收回密室里,不让自己发现。   若在过去,操纵暗号一经发动,无论耿照如何挣扎抵抗,只要对方并未停手,最终失利的必然会是自己。然而,或因碧火神功、鼎天剑脉、血照精元,乃至化骊珠及奇宫的夺舍大法等神奇遇合,接连干预,早已脱出阴谋家所能掌握,不仅强化了他的身躯,更一而再、再而三地锤炼其精神意志,就在方才,耿照苦苦抵御着难以言喻的穿脑痛楚之际,想到了个绝妙的点子。   他在彻底丧失意识之前,抢先遁入虚境中。   在虚境,神识能影响躯体,却不受躯体所限,无论阴谋家是用何等异法来操纵耿照的身体,完整遁入虚境的神识将不再为其所害。   身体主导权一经交出,受异术召唤的“那个”,便从隐于虚境深处的密室中走出来,一如既往地,如耍弄药发傀儡一般,役使少年的身躯为恶,滥杀无辜────只不过这一回,这副身躯的正主儿正在虚境里,清醒地等它。   鲜血凝成的“耿照”俯视身下从容不迫的少年,忽地眉目消融,微带透明的酒红色液体流淌而下,稠如稀蜜,蜿蜒流动,试图钻进耿照的口鼻之中。耿照眼也不眨,依旧含笑开口,那活物般的汁血却无法漫入周身孔窍,彷佛两者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甲。   “我猜你不会说话,是不?”   耿照观察它,余光扫过身子四周,那片向天地尽头无限蔓延的滔天血海。“没有想法,只有本能……是杀戮的本能么?因此,才以鲜血的模样呈现?眞是……好直观哪!”   少年端详着妖物持续徒劳无功地试图侵入、溶解自己,终于确定它能做的事非常少────挟带的线索也是────不由得微露苦笑。   虚境之中的一切,皆由知觉与神识所组成。前者是材料,后者,则是组装料件使其成形的巧手匠人。阴谋家在他脑子里放进的,并不是另一个神识魂灵,无法交流沟通,藉以得知阴谋者的身份与目的:“血人”的本质,比较接近一连串知觉片段的复杂组成,譬如使他嗜杀,譬如使他敏于挥刀取首,无视对象的挣扎哭嚎……“让我们瞧瞧,你会什么。”   耿照一动念,血人倏从身上被拔起,在半空中迸碎成浆;残落的液珠“扑通扑通”地坠入血海,未几,又凝化成人形,由血浪上支起大腿,右手化出一柄长刀,连同掀卷如蛇的丈余浪头,扑向负手而立、只据足下小小一方的耿照!   前仆后继、交闪缠绕的血蛇,纷碎于耿照周身一丈方圆,半滴血珠也溅不上。血人的臂刀则走大开大阖的路子,左劈右砍,当中一掠,刀头砍至耿照身前三尺,倏忽消失;再现时已欺入臂围,来得悄无声息,只能以“静谧”二字形容。   此招精妙,实是耿照平生未见,纵使他在虚境中宛若造化之神,也仅能不为血刀所伤,却无法闪避,遑论抵挡────“嗤!”一声,刀尖在他胸前三寸处绽成汁血,再无完形,血人却未顿止,回臂斜圈,连拨带转,重新凝成的刀身再度碎于耿照颈间三寸上,依旧难伤神识本体分毫,但在交手纪录上,耿照才与它换过两招,这便输了两招,堪称尽墨。   “……有趣!”他许久不曾尝过这等心痒难搔、不甘却又不得不服的滋味,忍不住哈哈大笑。“看来,阴谋家竟在我的头颅之中,放进了一部活生生的上乘刀谱啊!”   言笑之间,血人接连得手。它克制耿照,不曾用过第二刀,出招即中,毫厘不差,遍数耿照平生所习之套路,约莫只蚕娘前辈所授,以对付月下青狼的一式《蚕马刀法》堪比,但毕竟是以守代攻、诱敌以深之法,比起主动进击,却连拆招都不及的震撼魄力,简直不可以道里计。   三十六招转眼尽,耿照连完整的一式都没能递出,既不多也不少,挨实了卅六刀,心悦诚服,第三十七招上,又回到那乍现倏隐的当胸一掠,他想也不想提前跃开,落足于血海之上。这回应变及时,多瞧了两个变式,仍是胸口一刀,簿上再添一败。   虚境时间大异于外界,这路刀法耿照来来回回拆了百余趟,渐能反出几招,与血人互有胜负;时间拉长,于诸般变化越见精熟,益觉刀招里透着的“静谧”二字最难,套路或可苦练有成,这般心境纵有十数寒暑之功,未必能心到意到。寻常人动武,必是遇着不平之事,乃至杀伐争胜,刀头喋血────耿照忽然一怔。   这路刀法他并非初遇。只是当夜所见,充满愤怒怨恨,杀意高涨,纵使烈火焚天、血流成河,亦不能稍平持刀之人心中不平,是以刀路扭曲,成了另一番修罗景象。   (但为什么……我的脑海里会有这套刀法?)   答案其实不难想象。当他发现自己听得到别人听不见的声音,曾在“姑射”布置的阴谋现场失控发狂,事后全无记忆,其实已隐约明白,只是不肯承认,不愿面对而已。   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成为刀尸的?   耿照全然想不起来。答案或许便藏在血海中────正这么想着,四周血浪翻腾起来,宛若煮沸,虚境中震荡不已。持刀的血人猛被一震,散成无数液珠,被剧烈摇动的血海呑没,异象却未休止。   一道豪光自海中冲出,直射天际,漫天乌红被豪光冲开,顿成刺亮的炽白,无边无际的血海持续翻腾着,耿照原以为是怒潮将至,片刻才发现:整片血海,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凝缩,最终凝成一粒鸽蛋大小、璀璨如宝石般的浑圆晶珠,缓缓降于他的掌中。   (外人灌注于我心识里的,全都在这儿了。)   这念头才刚掠过耿照心版,被抽离的感觉突然变得极其强烈,彷佛现实中,有什么正召唤着他。耿照只觉自己被吸入豪光,穿越重重壁障,所经处带着一丝血温腥滑,感觉极是熟稔;未及细辨,倏地张口吸入一大把阴凉陈腐的空气,声音、光线、肤触、温度,乃至痛楚……重又回至身内。   他一个人孤伶伶地躺在密室的地板上。触目所及,皆是凄厉刀痕,由指掌间传来的刺痛酸麻推断,怕都是自己所留。   这刀,他可熟了。耿照闭上眼睛,嘴角微扬,在起身之前,贪婪地汲取着密室里的最后一丝幽静。   ◎◎◎   “不复之刀”的刀气贯穿雪艳青的肩窝,透背而出,留下的创口既细又薄,若再低斜个三两寸,便是穿心而过的致命伤。   常人受得此创,早已倒地不起,但玉面蠕祖非是普通人,她垂着鲜血淋漓的左肩,竟不伸手捣伤,也未点穴止血,右手拎着枪尾,长近七尺、通体乌沉的精钢枪杆在女郎手里,不比一根竹竿稍重,绕着周身一旋,劲力凝缩,如挥巨椽,轰然砸向前方空手的少女!   雪艳青娇躯修长,臂距不逊男子,这一砸已逾一丈长短,恰能自黄缨额面上削过。况且这招乍看平平无奇,不过仗着膂力,持枪挥砸罢了,然而挥至中途,精钢所铸的枪身竟已弯成了弓形,路径上空气被压缩得劈啪作响,宛若雷滚,纵以妖刀格挡,如此沉劲、从天而降,便是石柱尽都能拦腰砸毁,更何况脱去石壳的细圆尖锥?   “那是……”咫尺八垓寸万象“!”   染红霞辨出来路,惊骇莫名,脱口叫道:“阿缨,快闪开!”   金甲中所录,仅《玄嚣八阵字》的理论与心诀,原本狭小挤旯的甲片内里,便以蝇头小楷书就,也写不了多少字,且未闻虎帅兼擅丹青,要想留下招式图形,只怕是难上加难。   《玄嚣八阵字》本以变化莫测、活泼自在见着,招式由心诀衍出,无穷无尽,人人不同。雪艳青练成的“地字诀”,招式便是她自行颖悟,再与姥姥补益修正而得。染红霞自姥姥处学了地字一门套路,虽徒具其形,亦略知威力强弱,这“咫尺八垓寸万象”乃其中杀着,摒弃花巧,纯以力量决胜,寸劲中包罗万有,咫尺间可定八垓,故尔得名。   万劫刀兀自插于壁间,黄缨手无寸铁,眼看要被拍成一滩肉泥,蓦听雪艳青一声惨呼,左肩伤口爆绽,鲜血狂喷,溅得雪面颈间殷红点点,分外凄艳。   这一下重创加剧,饶是骁勇绝伦的玉面蠕祖,也难撑持,长枪脱手向后瘫倒。众人不及回神,眨眼乌影一晃,雪艳青已被一名矮小老人扛至望台底下,正是蚕娘随身的四穷童子之一。   那老僮儿站着都没雪艳青跪着高,地虎背着天龙爬楼梯,模样十分滑稽。   适才黄缨以“不复之刀”贯穿雪艳青肩胛,伤口看似细薄,以雪艳青坚毅,犹能负伤出手,然而刀气实附于创口,并未消散。雪艳青一运功力,两股异种眞气撞击,引发气脉反应,被“不复之刀”贯穿处,遂成眞气暴冲的出口,才造成大量失血。   胡彦之遇过碧湖的“不复之刀”,比劲力之刁钻,抑或空手使之这两处,俱不如黄缨,暗忖:“看来刀尸适性,亦是人人不同。观小妹之根基,胜过黄缨丫头甚多,化身刀尸时,却明显是黄缨胜过了她。”   蚕娘出手相救,染红霞略微放下了心,转头见远处黄缨神情空洞,怔怔立于万劫之前,虽保住一命,却如行尸走肉般,也不知日后能恢复否,心中酸楚,几欲落泪。总算她性格坚强,不愿在恶人面前示弱,咬牙忍住。   鬼先生立于方塔之上,环视全场,虽说计划赶不上变化,但以结果论,七玄共主的大位终究是落入囊中,益发觉得自己见招拆招、随机应变的本领,丝毫无愧于这架龙床,不禁踌躇满志:聂冥途虽未全复,牵制染红霞和二弟却是绰绰有余;游尸门一系已无战力,天罗香只蚯狩云一个能打,以她城府之深,此际大概也没有独撑大梁的打算;雪艳青与南冥恶佛双双重创,暂无起身再战的能耐,恰恰省却鬼先生出手压服的麻烦;漱玉节摆脱了薛百滕这条拦路老狗,目前与自己是一边的,也没有什么问题。阴宿冥则一直都不在他忌恽提防的名单之内。   连最棘手的蚕娘,靠古木鸢的锦囊计买空卖空,居然也能稳住,令鬼先生不得不佩服此人算无遗策;比起乱七八糟、老是白费工夫的“平安符”阵营,直有天地云泥之别。   形势再度逆转,掌握大局的权柄,重又回到鬼先生手里。   “看来,妖刀万劫之归属,眼下应无异见了。”他对身畔一使眼色,黄缨忽然睁大了美眸,娇躯一震,软软瘫倒,纤薄的背脊起伏甚微,明显就是体力透支,损及精元的模样。若放着不管,少女的生命迹象将越来越弱,慢不过一两日,快则几个时辰内,突然间就断了气息,也不奇怪。   “阿缨!”染红霞本欲上前,无奈狼首拦路,半化兽形的青皮怪物乜眼狞笑,扬声道:“胤家小儿丨横竖这肉娃娃也用不久啦,坏掉的少女五十收……啊不是,不如给老狼罢。”   既有要求,便能条件交换。鬼先生正愁他不开口,乐得心花怒放,面上却不露声色,怡然道:“狼首与敝门,皆属七玄同盟,同气连枝,不分彼此;互通有无,岂有不可?待此间大会结束,本盟主便以此姝相赠,狼首可自行携去,或于祭殿内另觅雅室温存,亦无不可。”   这话说得露骨,是为免聂冥途反复。果然江湖混老的狼首哈哈大笑,只吐出两字:“……成交!”便算是缔结了盟约。   鬼先生自方塔跃下,看都没看一眼,信步跨过昏厥少女的身体,自墙面取下万劫,拾级而回,转头笑道:“漱宗主若无疑义,还请上祭坛来。”漱玉节略一迟疑,终于还是双持刀剑,随后登塔。万劫、食尘、玄母三锋齐落,方塔第一层的七座祭坛亮起橘赤晕芒,七柄圣器嗡嗡共鸣,蓦地塔底“轰”的一响,众人抬起视线,这才注意到原本空无一物的平滑壁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了王座,俱都露出惊疑之色。   鬼先生料不到竟有忒好的戏剧张力,暗赞巨响来得及时,否则众人发现七柄圣器齐齐归位后,其实不会有什么事发生,说服力不免要大打折扣,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如今圣器齐聚,代表在场众人,皆同意七玄结成一……”又轰然一震,打断了他的讲演。   这回众人总算瞧清楚了,声音与震源应来自王座之后。第二声震响爆出时,除了鬼先生说话,没有任何人做什么动作;依此推想,头一声巨响,或与七器归位无关,而是王座背后另有蹊跷。   鬼先生不免尴尬,正欲打个圆场,第三声轰响再出,王座顶端落尘簌簌,媚儿恰恢复到能撑起半身的地步,替众人喊出心中疑惑:“……是不是后头有什么要跑出来了?”她在南陵可是养有象兵的,这种体型庞大的异兽虽然性子温驯,偶尔发起狂来,却也能撞倒屋墙兽栏,沿途踩死人畜无算。莫非王座后的空间里,也有头发狂的大象?   鬼先生难以回答,却不容王座有什么闪失,施展轻功掠去,一探究竟。   谁知才上到第二层,塔顶“喀喇喇”一阵机括响,王座竟转入壁中,谁都看得出这墙竟是堵活门。随之转出的,竟是一名白衣飘飘、明眸皓齿的绝色丽人,身段婀娜、秾纤合度,当眞是增一分太肥,减一分太瘦,众人无不愕然,剎那间竟生出“天仙降世”的奇异错觉。   鬼先生平生多识美人,他的母亲本就是倾国艳色,足以顚倒众生,然而,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除却母亲不算,此姝无论容貌、身形、气质,乃至整体予人之感,堪称登峰造极,“一颦倾城”云云,约莫如是。   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给了他莫名的熟悉感。   并非容颜曾见────拥有过目不忘本领的鬼先生,确定这是一张陌生的面孔,甚至连五官轮廓,记忆中都不曾有过相似的印象────而是某种莫可名状的怪异直觉。   他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才想起双方分据高下,足有半层塔高,气势上就输了老大一截,于己甚是不利,正要点足掠上,顺便试探来人底蕴深浅,不料那仙子般的白衣美女自阶台上轻飘飘跃下,落地的瞬间,壁后再度“轰!”传出巨响,但她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倒像纤足点地,所在处亦为之震动一般,众人虽明白此非女子所致,却不禁神为之夺,齐齐仰视,除了蚳狩云之外。   鬼先生处处失先,心中气恼,咬牙狠笑:“尊驾是何人?擅闯七玄盟会,意欲何为?”   女郎抿嘴一笑,风华动人,低垂着弯翘浓睫,分明未正眼投来,动听的语声以及那股旁若无人、姆妈自华的雍容气势,却像一柄艳丽的巨矛般贯穿了他,连血肉残迹都摊如烂红牡丹,美得令人心折。   “不认识我的话,你凭什么做七玄盟主?不如……让我来做罢!”   第百八九折、粪土为墙,岂可镘圬   明栈雪的身份,便在天罗香内部,亦是秘密中的秘密,髙层知情者如祇狩云、雪艳青等,俱都秘而不宣,绝口不提。   狐异门的情报网络四通八达,兼有“姑射”所掌握的、各种台面之下绝不流通的隐密讯息,却独独漏了这位蘅青姑娘,原因无他:天罗香先代门主的一切,本就被姥姥等高层刻意隐藏,身故后,其存在更随之彻底埋葬,关于他有过两名徒儿的事,随骨干凋零,早已无人知晓。   所幸鬼先生当年在濮嵋分舵,从垂死的天罗香护法左晴婉口中,得到这条珍贵的线报。   盖因先门主昔日起居,多不出北山石窟,除了照拂生活的婢子,连寻常门人也难见。左晴婉当时年纪虽小,恰是服侍先门主的小丫头,故尔知悉。   师父身故后,雪艳青再未见过明栈雪,此际遥见,只觉眉目依稀,丽色却倍于青春少艾时,明艳动人的程度,竟有些不太眞实,不禁微露迷惘,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倒是明栈雪落落大方,抿嘴嫣然:“妳好啊,师姊。咱们好久没见啦。”转视望台另一侧,怡然道:“姥姥身子大好啦?那我可就放心了。前度相会,咱们没怎么聊,待得此间事了,再同姥姥叙旧。”蚳狩云拄杖而立,嘴角含笑,神情看不出变化,却也无意接口。   鬼先生心中一动:“她是……雪艳青的师妹?那闺名”蘅青“的女子?”知道来历,便容易应付了。黑衣青年虽不愿仰视女郎,此际却非打草惊蛇的时候,忍着心头不忿,朗声笑道:“在下狐异门”鸣火玉狐“胤铿,蘅青姑娘有礼。”   女郎噗哧一笑,眸中却无一丝笑意,衬与她千娇百媚的绝色容颜,更显冰凉。“你叫我明栈雪罢。我现在用这个名儿。”   场内一远一近两名女子闻声抬头,面露诧异,却是染红霞与符赤锦。   明栈雪心想:“这坏小子终究说了我的事。”这原也在她的意料中。耿照忒多红粉知己,只同这两位提过,算是口风紧的了,却不知说到什么程度?明栈雪想象他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尴尬模样,不禁哂然,对着二姝微一颔首,权作示意,并未失了风度。   然而,纵以明栈雪之绝顶聪明,也不知耿照口风之牢,远超过她的估算,只曾对宝宝锦儿一人倾吐,对染红霞说起离开朱城山后的诸般奇遇时,刻意隐去了她的姓名未提。   当日在不觉云上楼,阿傻越众申冤,耿照代为翻译“道玄津”手语,将“明栈雪”之名示以席间宾客,虽仅仅是音译,但阿傻的故事委实太过悲惨,令人印象深刻;若教染红霞知晓自己是向阿傻那狠心恶毒的大嫂学的武功,怕有十张嘴也难解释。   符赤锦知这位“明姑娘”不仅仅是耿郎的启蒙恩师,为他一身高强武艺打下基础,更与他双修碧火功,有过肌肤之亲,关系不同一般。她既是天罗香出身,此际忽然出现,定与耿郎脱不了干系,兴许是受托前来助拳,按说武功还在耿郎之上,己方又添强援,不由得精神一振。   染红霞却是神色古怪,见明栈雪容貌过人、气质高贵,连身为女子的自己,亦不禁生出“我见犹怜”之感,难怪能以色贾祸,令阿傻兄弟双双沈沦,心中暗忖:“虽难排除同名同姓的巧合,证诸阿傻之遭遇,这名天罗香出身的绝色女子,恐怕眞是他大嫂。”一瞥胡彦之,见他面色沉落,显也想到了一处。胡大爷毕竟江湖混老,盱衡眼前形势,不宜多树敌人,略摇了摇头,示意她莫要声张。   另一厢,鬼先生见蚳狩云对明栈雪不冷不热,想起月来天罗香多处分舵遭人挑灭的情报,据林采茵回报,只知是一名极厉害的明姓女对头所为。“明”这个姓氏不算特别,但在天罗香一处,要一气撞上两名互不相干的明姓女子,却也不易,见了蚳狩云的反应,更无疑义:“此女返回东海,专向旧日师门寻仇,未必便与我作对。”转念又想:“她若能自行进出冷炉谷,恐怕……血誓书便在她身上。”   他由秘阁典籍知有血誓书的存在,但只知天罗香代代须与禁道交换血誓,以保门户之安泰,却无法知晓血誓书与《天罗经》之间千丝万缕的关连。   若明栈雪身怀血誓书,那么针对天罗香的屠戮之举,说不定非是寻衅,而是自保……无论如何,敌人的敌人总是朋友,能拉拢过来,自是最好。   “原来是明姑娘。”至此形势明朗,鬼先生确信双方并不对盘,好整以暇。   “以明姑娘的身份,若要一争七玄盟首,原也使得。却不知此际明姑娘,能不能代表天罗香?”   明栈雪避而不答,径行笑问:“……我的身份?我的什么身份?”   鬼先生道:“妳能自行出入至此,已是持有血誓书的最好证明,而持有血誓书之人,自然只能是天罗香眞主了。我召开大会之前,并不知蛾长老、雪艳青是窃居大位,僭称正统,故未邀姑娘参加;明姑娘若能得天罗香上下支持,稳坐门主的宝座,欲角逐七玄盟主,自是毫无问题。”   他这话不惟揭底,另一方面也是暗示女郎:此际冷炉谷在狐异门的掌控下,要扶谁上位,不过是一念间。“角逐七玄盟主之位”云云,说的恰是反话,明栈雪若不能明白,谁才是她应该结盟输诚的对象,除非屠尽了天罗香,否则永无入主冷炉谷之一日。   ────将她们交给妳、任凭妳处置,亦非不可能之事。   这是鬼先生未出口的弦外之音。   明栈雪姣好匀细的柳眉一挑,掩嘴轻笑。“挺不错。寥寥数句,威胁、利诱俱都说了个全,可惜多此一举,徒然浪费时间。”鬼先生还在评估这名绝色女郎的本领,是否与容貌一般令人印象深刻,不欲与她破脸,从容道:“姑娘这话,请恕在下不能明白。愿闻其详。”   “能吃你这套的,本就不是値得认眞的对象;眞正棘手的人物,你可曾恃此成功,一一摆平过他们?聂冥途就不吃你这套,阳奉阴违、反复不定,搅得你手忙脚乱的;祭血魔君算是与你合作无间了,但我猜也不是听了这套废话,才站在你这边的罢?你的话术眞有用,何须挟持游尸门的人质,设计攻陷冷炉谷?”   明栈雪说得慢条斯理,所举却无不是条理明晰,衬与她不愠不火、优雅动听的语声,纵以鬼先生之嘴快,竟无一言以驳,面上青一阵红一阵,咬牙一径狠笑。   “你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不服你么?”明栈雪可没想忒容易便放过他,悠然笑道:“因为他们看透了你的无聊。你所做的一切,有用的不过是多此一举,即使不做,本来也都能起作用;没用的,做得再多依旧是不生效用,而你却一而再、再而三,乐此不疲。看在众人眼里,有什么比这更傻的?   “合并七玄,可以霸道为之,领狐异门之精兵,明刀明枪,铁血攻伐;此虽下策,但胜者为王,乃是天经地义,服力不服理,谁来皆须低头。要不,于此间设下擂台,比剑夺帅,光明磊落地决出一名头儿来,虽是中策,亦不失正道。   “上上之策,可效你父胤丹书,抛弃肮脏污秽的手段,以德服人,纠合群力,无论成或不成,总能留下王道之名。可惜,你不行霸道,代表对自身的实力毫无自信,焕发于外,人皆不服;假大会之名义,乍看欲行正道,却无磊落一决的胆魄,手段频出,不干不脆,岂能不落笑柄?最后,丑事都做完啦,居然还想摊上个王道的声名,你究竟是蠢到了何种境地,居然以为这样能够成功?”   全场悄静静的,彷佛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见。也不知过了多久,蓦地响起掌声,却是聂冥途抚掌摇头,难得连一句刻薄话都没出口,似不想稀释这番话的杀伤力,品味再三,余韵无穷。   她以优雅动人、略带娇慵的口吻娓娓道来,刺耳之至、轻蔑之甚,远胜世上一切污言秽语,偏又入情入理,头头是道。鬼先生再难隐忍,勃然色变:“明栈雪!妳一个反出门墙、四处屠戮宗门的外人,跑到七玄会上大放厥词,将七玄群英至于何地?妳────”   “又错!”女郎咯咯娇笑,轻易打断他的低咆,扬眉道:“怎就是学不会呢?资质忒差,诚朽木也!这种时候该做什么,我示范给你瞧瞧!”衣袂微动,宛若谪仙落银河,双掌一并,泼剌剌地扑向鬼先生!   鬼先生早动了杀意,手按刀柄,却不忙出招;本拟女郎落至身前,珂雪宝刀蓝芒一掠,将她拦腰横断,教这妄逞口舌的贱妇吃尽苦头,却求死不能,方能稍解心中之恨。岂料一刀掠出,女郎飞仙一般的形影忽然消失,身侧温香袭至,鬼先生未及回身,脚下飞转,挪避的同时连出三式,晶芒如蛇窜,无一不是“天狐刀”的精妙招数。   女郎如有天心通般,无论奇锐的晶刃如何刁钻,婀娜曼妙的身形在蓝汪汪的刀芒间乍现倏隐,似无实体,珂雪刀却只能扫断残影,连她一根头发都碰不着。鬼先生自己便是轻功的大行家,明栈雪身法再快,也决计不能胜他这许多,心念电转,登时会意:“是了,她定练有一门长于感应的奇异功法,能料敌机先,见微知着,用于被动防御,总能快我一步避开要害;一旦采取主动,却无如此优势。”加紧攻势,不让女郎缓出手反击,左掌忽自刀芒中穿出,连圈带转,左推右挪,与刀路并非相辅相成,而是各自为战,各不相属,却又全无扞格干扰的问题,彷佛左右半身一分为二,双边轮战明栈雪。   这等“分心二用”的奇能全无道理,直是闻所未闻,明栈雪以碧火神功的先天胎息预测“天狐刀”的刀路,却防不了他左掌点拍挑捺,异军突起,剎那间似是陷入以一敌二的局面,偏偏其中一人的攻击碧火功若非全无感应,便是感应与实际面临的招式不符;犹豫之间,形势大大不利。   而鬼先生的杀着却还不只如此。   远处台间,雪艳青只觉他左手所使,无比眼熟,看明栈雪拆解片刻,要说刁钻诡异,比之右手的天狐刀颇有不如,不知怎的却令女郎险象环生,只消她认眞专对左半招式,就特别容易受珂雪刀压制,蓝汪汪的刀芒接连批下衣角发毛,观战众人的手心里,无不捏了把冷汗,只姥姥眉头越蹙越深,似看出了什么端倪。   雪艳青毕竟是天罗香第一高手,“武痴”之名绝非幸致,心念一动,惊叫道:“这是……本门的武技”洗丝手“!”   鬼先生稳占优势,百忙中犹能分心还口,邪笑道:“纸长老已奉我为天罗香之主,冷炉谷举门投降,尽在我之掌握。区区武技,岂能难得倒我?”   “洗丝手”虽非什么上乘的武艺,却是天罗香诸般外门之基础,推挪运化,以柔克刚,尤利于身娇力弱的女子修习,向来是七玄中极具标示性的武学。鬼先生所使,非只是徒具其形而已,他在授与染红霞《玄嚣八阵字》招式的同时,也悄悄观察纸狩云的应对拆解之法,将招形、劲力运使的特征等,俱都深深刻于脑海,信手翻过谷中所藏内功秘笼后,这路手法于他已无秘密可言。   明栈雪渐趋不利,鬼先生益发嚣狂,套路连变,左一招“狼荒蚩魂爪”、右一式“碎骨金轮”,竟都是先前场中拼搏,各人曾使的绝招,纵无正宗心法推动,光是凌厉的招式,亦足以使人眼花缭乱。   聂冥途喃喃道:“他妈的!胤家小子邪门。老狼怎不记得收过这个徒弟?”媚儿气力略复,撑持起身,见鬼先生一记“凭虚御龙落九宵”直盖明栈雪脑顶,却是以刀使之,一霎间产生错觉,以为灿蓝刀芒将女郎千娇百媚的脑袋瓜子卷飞,咬牙怒道:“学人路数,好不要脸!有种你就用自家的武功,使旁人的武技算什么?”   鬼先生笑道:“本座欲为七玄之主,自当诸门兼通。鬼王若于《役鬼令》有甚不明,日后归于本座麾下,尽心办差,本座亦可指点一二,绝不藏私!”媚儿迭声吐唾,恨不能如大奶妖妇般隔空伤人,好歹也喷死了他。   鬼先生长声大笑,运起十成功力,双手间招式转换,已超脱掌刀之限,以掌使天狐刀,以刀使役鬼令,忽又屈指成爪、刃作钩镰,双手同使蚩魂爪与破魂剑;及至袍襕骤扬,一条倏然旋出的腿鞭使出五帝窟的武功时,明栈雪已非以一敌二,根本就是独对三名敌手了,虽不致左支右绌,明显已落下风,稍有不愼,便是兵败如山倒。   染红霞与符赤锦交换眼色,心下骇然:“……遭遇这等怪物般的对手,该怎生应对才好?”世上不乏可分心二用的奇才,左手画圆、右手画方,如使规矩,总还是听过的,但一心三用……却又如何能够?   媚儿越看脸色越沉,回顾染红霞道:“妳还能打么?我们俩上去帮手,应该不算一打三罢?”染红霞苦笑摇头,不知是回说“不算”,还是气力未复,难施援手之意。   鬼先生施展绝学,本就打算以此震慑全场,任何人自忖武功与他在伯仲间的,亦知绝非是两名鬼先生连手之敌,况且此人似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外门武功一经入眼,竟能信手使出,威力不逊本家;打得越久,被盗取的招式越多,胜负消长自不待言。   自他露出这一手,漱玉节、聂冥途,乃至老虔婆蚳狩云俱都面色凝重,显然心中盘算无不翻了两番。鬼先生正自得意,忽听塔下一人道:“他变换招式,不过掩人耳目而已,牵制妳的,还是左边的”洗丝手“。妳一心与他拆解,身法、路数俱失灵动;若非他对”洗丝手“的掌握还不够通盘,早已抢在妳前头。”却是经蚕娘敷裹妥适、重回场中的雪艳青。   鬼先生心头一凛:“此妹不愧”武痴“之名,竟看出我之盘算!”   明栈雪从他一使洗丝手便落下风,盖因这路手法乃天罗香拳掌外门之根本,鬼先生正是要她陡然间一见、本能拆解起来,行动便容易预测得多;至于分心三用、分使各家绝学等,不过虚晃一招,若明栈雪全不理会,专心攻击或闪避,战况决计不致这般一面倒。   但困局已成此消彼长,女郎就算明白过来,此际也难脱身。却听明栈雪笑道:“妳总是这样,好不知趣。妳有没有想过,他对洗丝手的掌握,为何不够通盘?”   洗丝手不是什么上乘武艺,鬼先生本无掠夺之意,是对上明栈雪后,才从记忆中撷取祇狩云运使的片段为己用;除此之外,明栈雪的拆解应对之法,亦一点不漏地映入鬼先生脑海,转化为牵制她的手段────但反过来说也完全能够成立。藉洗丝手来限制对手行动的,也可能是迄今未失的明栈雪,鬼先生在不知不觉间,仿效女郎施展的洗丝手招式,等于落入她刻意构筑的陷阱,难怪迟迟无法将她拿下。蓦听伊人笑语,丝毫不像屈居劣势的模样,鬼先生的心头一阵不祥,暗忖道:“莫非……是她算计于我!”大惊之下,变招不及,女郎曼妙的身段再度迭影发散,化实为虚。鬼先生刀掌腿风尽皆落空,连余光都追不上她的动作,直觉那温香的娇躯转至身后,头皮发麻:“……我命休矣!”豁尽余力向前一挪,回身出掌,“砰”的一声双掌相交,玉人绵软的柔荑触感绝佳,劲力却轰得他气血翻涌,几欲呕红。   明栈雪这掌明显未尽全力,藉势滑开,只听一旁白玉刀座下一声闷哼,女郎翮然跃下方塔,随手将一物收入怀中,点了黄缨周身大穴,将昏迷不醒的少女横抱起来,嫣然道:“都说你蠢了还不信,这下赔了夫人又折兵,能怪谁来?”   鬼先生一张俊脸胀得血红,奋沩调息,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一瞥刀座后的祭血魔君身形委顿,单手抚胸,吐息粗浓紊乱,似是伤势加剧;印象中明栈雪在飞落方塔之前,裙角曾微向后扬,魔君吃她一脚,没死算是命大。视线一路下移,在他空空如也的双掌间几度巡梭,心头一惊,低声斥问:“……号刀令呢?”   魔君连摇头的气力也无,扶墙坐正,勉力调息。   “没用的废物!”鬼先生咬牙切齿。魔君无意还口,但周身透出的轻蔑不屑,分明清楚地告诉他,在魔君心目中,谁才是眞正的废物。   鬼先生的直觉一直都是对的。无论明栈雪的武功高到何种境地,血肉之躯毕竟有其极限,在轻身功夫之上,两人差距甚小,以命相搏,或能于毫厘间分出胜负,夺物并全身而退却没有这么容易。   ────自始至终,那个女人的目标就是号刀令。   明栈雪耍着他玩,不仅令他当场出丑,还诱使他得意洋洋地说出狂妄的言语,现在想来自己就跟傻瓜一样,方方面面落实了她那不留余地的尖刻讽刺。每双投来的眼神,不是透着轻视鄙夷,就是讥讽他被玩弄于鼓掌间而不自知……漱玉节的美眸之中,甚至透着一缕淡淡的失落与责备,彷佛野心为他的丑态所连累,“七玄之主”云云,终究是梦幻泡影,而这一切都该由他来负责。   然而最令他难以忍受的,却是染红霞眼里的悲悯。妳那是什么眼神?永远和弱者站在一边的“万里枫江”……妳把我当成了什么?弄坏玩具,却一筹莫展的小毛孩么?轮不到……愚蠢的婊子,怎由得妳来同情我!   黑衣青年握紧双拳,浑身簌簌发抖,怒火正一点、一点呑噬着他仅存的理智。他开始后悔,没有用对付孟庭殊的法子,来好好“处置”染红霞一番,将她引以为傲的清白和自尊,连同膝盖脚踝齐齐碾碎,教她的余生都只能在残破的身体与意志中茫然漂浮,再也爬不起来────“这台子戏你若还想演下去,”明栈雪动听的语声将他唤回现实。“我乐意奉陪。如你所见,我挂心的已处理好了,接下来,我们可以玩得很尽兴。啊,差点忘了说,耿照是我可爱的徒弟,无论你对他做了什么,我都将加倍奉还。”将黄缨轻轻搁在染红霞身边,信手比划两下,竟是他方才使的一式“天狐刀”,虽是徒具其形,却维妙维肖,显也具有寓目学招的本领。   而“可爱的徒弟”一语,毕竟坐实了染、胡先前的推想,两人交换视线,在彼此眼底都看见极复杂的神色,一时无语。阿傻与老胡、耿照同历患难,说来是过命的交情,毁家之仇,不共戴天,耿照却拜了他那心肠恶毒的嫂子为师,日后这笔帐怕不易算。   鬼先生鬓边沁出冷汗,面上巧妙的易容油粉渐有些消融。   女郎轻咬红唇,似笑非笑,明明一个字都没说,却带给他难以言喻的压力。   ────无论力量或智慧,你都不是我的对手。   ────你会的那些小玩意儿,于我不过杂耍嬉戏。   他并不以为自己是天下无敌。平生所识,武功凌驾于他的,信手拈来便有好几位,但无论面对多么高强的敌人,鬼先生都有“以智取之”的自信────直到明栈雪出现为止。那双堪称“倾城倾国”的美艳瞳眸里,闪烁着他看之不进的谜光,只能凭借本能察觉危险,对于其危险的程度,黑衣青年极其罕见地无法想象。   (就像……就像母亲一样。)   明明容貌特征无一丝相像,美丽的女郎却有着一股宰制全局的强大气场,在她面前,鬼先生彷佛被蛇牢牢盯着的青蛙,其狡智较他所想的更狡猾,残毒处亦然,越美丽便越叫人喘不过气来,一如母亲────那股藤鞭将落未落、背脊一阵酥痒的悚栗感忽然涌起,仇人的名单差点冲口而出,他撮紧拳头,直到平钝的指甲刺入掌心,鲜血几涌,才未失态。鬼先生一贯看不起女人,与几近于完美的母亲相比,这些个庸脂俗粉不过是会走路、会说话的一团蜜肉,腥腐黏腻,一见他便迫不及待荐身席枕的下贱更是令人作呕,唯有尽情蹂躏她们、作贱她们,将其利用价値榨取一空,才能稍稍平复他在面对母亲时的自惭形秽。   狐异门的传统,不讲长幼尊卑,唯强者居首。从小到大,他曾无数次反抗过母亲,想将她撵下宝座、夺过权柄,甚至强占她那丰熟绝艳的极品身子,狠狠发泄贮溢过剩的青春苦闷……然而,这一切已不复记忆,只有身体记住了责罚的屈辱和痛楚,时不时令他自梦中惊起,抹下满额湿冷。   面对母亲,他毫无胜算。面对明栈雪也是。   现在,他明白初见她时,那股异样的熟悉感是什么了。   她们本质上是一样的人。   “你替七玄同盟,创造了一个绝佳的条件。”恍惚回神,明栈雪巧笑倩兮,轻移莲步,径朝方塔款摆而来。在旁人看来,她玲珑浮凸的背影简直美不胜收,无论是旅装腰缠如细柳,抑或绷出裙布的浑圆臀瓣,俱都完美无瑕,宛若图画;然而,直面她全身上下最最完美的俏丽脸孔,鬼先生却是唇面皆白,彷佛对着什么恐怖的物事。   “……那就是”共同的敌人“。拜你那些个卑鄙手段所赐,在打倒你之后,七玄才有了结盟的基础,开始思考抵御觊觎的必要性,非惟是对七大派的挑衅与复仇而已。”女郎娇笑道:“而打倒你的人,将成为七玄同盟的共主。”   鬼先生忍不住呻吟出声。   母亲就说过这样的话。即使措辞、语气大不相同,一瞬间,女郎绝美的容颜仍与那张他又爱又惧的面孔迭作一处,竟无扞格。   隐身幕后、一手掌握狐异门大权的那个人,自始至终都不赞同“姑射”的七玄合并计划。与她的长子不同,胤野是从这个构想之后,才开始强烈地怀疑起古木鸢的动机来。   “自然是复仇了。”胤铿强抑心中的不耐与焦躁,没敢泄漏分毫。“武烈驾崩前,他便给驱出平望,大权旁落,在东海赋闲几十年;以他的名望才干,岂能耐得住寂寞?东海不乱,慕容柔不除,一点儿机会也没有,三乘论法逼反慕容,七玄合一兴乱于江湖,双管齐下,才有点干大事的模样。”   母亲只淡淡看他一眼。   “你确定七玄合一,江湖必乱?”   “以孩儿的本领,想乱就能乱。”他的得意只张扬了一霎,才嗅出母亲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赶紧闭口。多年来狐异门不是没有准备,揪合七玄为父亲复仇、洗刷冤屈的计划,母亲不知写过多少个版本,为什么由他口中说出时,得到的永远只是质疑和犹豫?   因为是我,所以才不行么?因为我自始自终都不是胤丹书,所以永远都不可能赢得七玄的支持么?一(胤丹书已经死了!)   狐异门当年的凄惨收场,还不够说明他的失败、显现他的愚昧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一个个儿都这样,宁可被一个再也使不上力的死人束缚,奉他那套早已失败的王道邪说为圭臬,幻想那从未实现的大同世界有多美好?   为什么连个尝试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哈哈哈哈……”黑衣青年仰头狂笑,衬与俊美的容颜、挺拔的身形,透着难以言喻的末路狂人之感。曾睹胤丹书之崛起与岭落,此际薛百膳听他宛若哭嚎的大笑,心中五味杂陈,不禁隐生一缕凄恻,暗自摇头。   “蚕娘前辈,”明栈雪人到方塔阶下,忽然回眸,笑吟吟道:“想到胤丹书与前辈之渊源,还是先问一声为好。我……能杀了他么?”   藕纱中传来淡淡笑语。“能带蚕娘找到古木鸢,任凭处置。”   明栈雪咯咯一笑:“蚕娘放心,包在我身上。”霍然回首,娇笑倏凝,周身气流一滞,身形将动未动,哪怕下一霎眼便出现在鬼先生身后,也毫不奇怪!鬼先生却恍若不觉,倒拖珂雪,两个跨步掠上第二层祭塔,回身时高举宝刀,青芒映亮了他狰狞的面孔,赫见青年眢目咧嘴,全无颓唐之色,“铿”的一声,珂雪插入三座司祭玉台当中的那一座,直没至柄,刀身放出豪光,整座祭殿为之一晃,穹顶簌簌落尘!   明栈雪正欲一掠而上,忽然全身脱力,天旋地转,直挺挺仆倒;再睁眼时,满殿的照明青光,转成与刀座下同色的橙红光芒,所有人皆倒地不起,除了眼前得意狞笑的鬼先生。   “即使是君临天下的龙皇玄鳞,也留有对付臣下的手段。”青年蹲下身来,捏着她尖细姣好的下颔,像要扳断纤长的雪颈一般,一点、一点将那张布满错愕与不甘、咬牙切齿的美丽容颜抬起,怡然道:“只有这点妳说对了。王道自古皆横霸,我早该拿出雷霆手段,一个个将妳们压碾过去。错把诸位当人,的确是我之不是。”   第百九十折、心归寂灭,万籁俱无   明栈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忍着颈椎疼痛,悄悄提运眞气,只觉浑身酸软,颅内似有无数针尖攒刺,耳鼓深处兀自嗡嗡交鸣,鬼先生语声一出,便与身子里的大片晃荡生出共鸣,胸口烦闷欲呕;除此之外,倒不像是遭人投毒,经脉百骸也无甚损伤。   以她的内功修为,要无声无息将之药倒,几无可能,况且祭殿占地广袤,软筋麻药随风飘送,也不能一口气放倒这么多人。无论鬼先生用得什么法子,必是大异常情────明栈雪忽想起密室中,耿照抱头惨嚎的模样。他似能听见某种自己无法得闻的无声之声,使其头痛欲裂,发狂难制;从时间点推断,耿照的头痛与祭殿内黄缨化身万劫刀尸,几可确定有所关连,异声同时影响耿、黄二人,黄缨若是刀尸,耿照自然也是。   她在密室内与耿照对峙,不忘观察门上的慑影镜投,发现异声出现前后,只有祭血魔君动作有异,举袖掩口,似将什么物事塞到覆额绸巾下,才盯上此獠,假装受制鬼先生,将号刀令抢到手。   虽暂时失去行动能力,女郎却未失措,估量着内息恢复的时间,边挪动手指,欲取怀中那螺状的奇异哨笛,蓦地手背一痛,却是鬼先生伸足踏住。   黑衣青年面露狞笑,冷不防地历光反掠,“劈啪”一声尖细劲响,竟以珂雪刀尖批开明栈雪胸口衣衫,锐利的切口垂下里外几层衣布,依稀见得鸦青色的缎面兜儿里,坠着饱满坚挺、线条浑圆的乳廓,雪肌与切口平行处,忽溢出一抹饱腻鲜浓的殷红,粒粒浮起的液珠旋即连成一串,这刀痕虽浅,却有三寸来长,无论形状、短长乃至斜向方位,均与珂雪平斜的刀头相合。   “哎呀对不住,失手失手。可有伤着姑娘?”鬼先生连声啧啧,珂雪刀却未移开,反顺着切口向下推去。女郎身上的薄衫哪堪得锋锐的晶柱挑抹?“唰!”应声片开,无比滑顺,齐整的断面直至脐上,露出完美的下乳双弧,刀尖拖出的血痕亦然。   这一刀足以七八寸长,入肉虽不深,以珂雪之锐,肌肤表面应声两分的痛楚也够受的了。明栈雪娇躯微颤,蹙起柳眉,目光倒是一直未曾离开过鬼先生的面孔,似笑非笑,直勾勾地迎视他的眼神充满轻鄙不屑,连“你就只有这点格局”都不想浪费唇舌,恐污了自己的口,阵底隐带一股难以言喻的嚣戻刻毒,彷佛身受切剐不是自己,而是眼前持刀之人。   “铿啷!”一物自切开的怀襟里掉了出来,连滚两圈,至明栈雪奋力撑持的藕臂边方止;因被身影遮掩之故,其余诸人皆无由看清,自是她适才自魔君手里取走的号刀令。   鬼先生本也不以为浅剜一刀,便可教这名高傲的女郎屈服,却料不到实际折磨起来,非但毫无快感,反被她瞅得心底发毛,怒火更炽,提刀径往她肩背各处大穴扎落。以其刀剑修为,施展“神剑点穴”奇技、封脉截流而不见血,原也不是什么难事,这般辣手摧花,当然是为了泄愤。   气穴被破疼痛难当,饶以明栈雪之强横,也忍不住“呜”的一声,垂颈剧颤,咬唇说不出一句话来。鬼先生出手极快,刀尖所扎的伤口,连血迹都未干涸,转瞬间便收拢愈合,只余背衫上几处破孔,露出白哲雪腻的肌肤,看来倍显凄艳。   明栈雪胸腹之间的长长刀创,也只余一道樱红色淡痕,比指甲压印还浅。   “这便是珂雪宝刀的神效了。”鬼先生持刀往她坚挺的玉乳上比划,笑道:“却不知削下一只乳蒂儿来,还能不能再长回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咱们来试试好了。”明栈雪之伤虽迅速复原,痛楚仍未全褪,索性闭上眼睛,来个相应不理。   远处望台上,符赤锦虽也是手足酸软、动弹不得,如中软筋散一般,但鬼先生刀尖扎穴的动作,却令她心头一凛,忖道:“莫非这悄悄放倒人的法子……难以长久?否则,何须多此一举?”她倒地之初,已勉力聚起一丝眞气,游走全身,的确无有药征,更加落实推想;与身畔的薛百縢交换眼色,老神君明显也注意到鬼先生的小动作。   ────也就是说,拖得越久,身躯的瘫软无力便越有可能解除。   “胤家小子!”薛百膳会过意来,扬声道:“你……你使得什么妖法?如此卑鄙,当眞好不要脸!”刻意说得咬牙切齿,又夹咳嗽剧喘,狼狈不堪。果然鬼先生得意洋洋,大笑道:“兀那老狗,不知所谓!这是龙皇祭殿里的隐密机关,乃是龙皇治下的手段。你以为这遍地青芒是照明么?错!按古籍所载,此乃模拟龙息的无声震音之器,龙皇玄鳞以自身力量即可发动,当世既无龙皇”无双之力“,靠着铸成珂雪宝刀的晶柱贮能,亦可勉强为之。”   “胡说!若眞如此,你……岂能无事?”薛百滕旨在拖延,顺着他炫示的话头提问,果然引得鬼先生接口。   “这把珂雪刀,就是最大的护符啊!”黑衣青年舍了趴卧在地的美人,倒拖晶刃,铿啷铿啷地拾级而上,尖亢的语声宛如附魔,又像陶醉于洋洋得意中。“为防无声震音毁坏晶柱,机关一经启动,此刀一丈方圆内自生气罩,可挡震音。老狗,龙皇祭殿这等行货,岂是你这等目光短浅的乡下武夫所能想象!”   薛百縢怒极反笑,冷冷道:“你用上这等阴私手段,还想宰制七玄么?普天之下,谁人能服!”   鬼先生走上方塔第一层,就在七柄妖刀之前霍然转身,眢目狠笑:“你等趴得一地,凭什么不服!岳宸风以”九霄辟神丹“控制五帝窟,你们这些个蛇头蛇脑的自命英雄,还不是乖乖听命?”姑射“观察了他忒久,证明此法有效,若非古木鸢执意不肯,老子还搞什么王道正道?一早诱了你们入禁道,有进无出,通通任老子宰割!”   薛百膳疏眉一挑,立时听出不对。“禁道?什么禁道?”   鬼先生嘿嘿笑道:“薛老儿,你以为这座龙皇祭殿在什么地方?现今搁着你那衰朽之身处,恰恰便是天罗香总坛所在,冷炉谷的地面!我若照实说了,你还有没有胆子进来?”冷炉禁道,乃天下奇险,薛百滕身为七玄名宿,岂能不知?对着天罗香的方向扬声喝道:“祗狩云!妳与这厮勾串,来赚我等入壳么?眞是好心计!”   蚳狩云难以行动,瘫坐在望台栏底,冷冷还口:“这厮占了冷炉谷后,我也才知有此秘境。薛老神君若见谷中娃儿们的凄惨模样,当知本门并未与胤贼勾结,自始至终,我们都在寻找反击的机会。”   鬼先生纵声大笑。“老虔婆!我给了妳跻身王座侧近的机会,是妳不肯把握,休怪我翻脸无情!妳那一谷子标致女娃,今夜过后,将成任人蹂躏的肉娃娃,比破窑娼妓还不如!我若打出”天罗香群芳,凭君享用“的旗号,妳觉得能不能召来一支生力军?”   蚳狩云恨声道:“若非禁道黑蜘蛛倒戈背叛,千百年来从未被攻破的冷炉谷,岂容得宵小放肆?你莫得意……今日她们能叛我,他日便能将你出卖给旁人!”   “所以说无知就是最大的罪恶,先贤所言,确是至理。”鬼先生得意道:“黑蜘蛛谁也没背叛,她们只是服从了更高位的命令而已。妳以为,千百年来固若金汤的冷炉谷,是为了守护妳们这些烂婊子的安泰?错了!冷炉禁道之所以存在,乃是为守护这座龙皇祭殿。   “妳们同黑蜘蛛签订的血誓书,不过是看门的与婢女之间的协议,一旦主子回归,或来了地位更隆、权力更大的高层,奴仆岂能不乖乖听命?最可笑的是,你们原本手持自由出入禁道的鎗匙,却自行交了出来,这下就算老子放你们自去,也只能烂死在禁道之中……除了俯首称臣,岂有活路?”   众人闻言一凛,顿时会过意来,目光纷纷投向方塔。   ────妖刀!或者,该说是藏于妖刀之中的七枚刀魄。   刀魄是龙皇铁卫的象征,在龙皇与司祭未现世之前,铁卫便是殿中身份地位最尊隆者,持之号令黑蜘蛛开道,又有何难?众人到这时才明白,鬼先生何以要求将妖刀插上刀座,启动第二层方塔机关云云,不过借口而已,眞正的目的,却是要夺走能自由出入谷中的依凭!   倒坐在刀座后的祭血魔君,并未在珂雪刀一丈方圆内,亦受无形震音影响,此际忍不住抬头,低斥:“……你是眞看不出,他们都在拖延时间么?以蚳狩云之老谋深算,何必与你公开破脸,隔空叫骂?而你……你竟将如此重要的秘密说出,有没想过形势一变,要添多少变量?”   鬼先生仰头大笑,旁若无人,全不理魔君心急火燎,倒像有意拖延,足足笑了盏茶工夫,在场功力较深者如雪艳青、南冥恶佛,已能活动指臂,媚儿更凭一股莫名嚣悍撑起半身;无论鬼先生身法如何迅捷,总不能一气点了忒多人的穴道。   “你说的我全知道。”黑衣青年收了笑声,转头正色道:“但唯有这样,他们才能明白:与我相斗,最终只得”绝望“二字。人哪,难免好了伤疤便忘了疼,不好好教训,是不行的。”掠至司祭玉座之前,珂雪刀再度插入,整座祭殿里的青芒再度转赤,众人齐齐倒落,动弹不得。   只祭血魔君较他稍晚,也跟着掠上第二层,未再受震音穿脑,但这一跃也用光了好不容易积攒的些许内力,落地时微一踉跄,狼狈仆倒,不敢浪费时间,就地闭目,调息吐纳。   “来呀!你们不是打算反抗我么?”鬼先生捧腹大笑,彷佛看了什么滑稽戏似的,俯视一地丑角,状若疯狂。“怎地只有这点本事?别赖在地上,快起来呀!”蓦听轰隆隆地一阵响,塔顶的玉壁活门再次转动,鬼先生微微一怔,旋即领悟:“是了,说不定开启王座活门的法子,就是连续两次启动震音。当眞……当眞连老天爷都帮我啊!”转头对底下诸人笑道:“我看就维持这样好了,待老子登上龙皇宝座,正好受你们的跪拜!先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人,可得半年的九霄辟神丹,起码有六个月可活,哈哈哈哈哈────────!”   一把熟悉的声音随着渐渐止歇的机关震响,索命魔音般透颅而过。   “明姑娘说得一点儿没错。”那人喃喃道,带着百无聊赖的萧索。   “你这人,眞是无聊透了。”   鬼先生正笑得涕泪横流,咻咻剧喘未止,喉头“骨碌”一声滑动,彷佛硬生生捋过了一枚鹅蛋也似,整个人忽然愣住。这个声音,分明是……怎么有可能?那厮怎么又能出现在这里?   目光扫过方塔之下,湿发披面、凄艳动人的明栈雪抬起头来,仍是似笑非笑的神情,盈盈眼波却无一丝狠戻之意,蕴满得意与欣喜;染红霞以手掩口,微瞇的两弯月眸中盈满泪水,他从未在这个刚毅不屈得令人切齿的女郎身上,见过如此充满女人味的温婉娇姿;远处,符赤锦正痴痴地望向他身后头顶,一缕芳魂彷佛已离体飞出,瞬息间越过广袤的祭殿,投向此生归处……   就连雪艳青一贯冷淡无表情、彷佛波澜不惊的脸上,难得都露出了微笑;鬼王阴宿冥揉了揉眼睛,放下手背似觉不对,举手揉过,再放再揉……一连几度,终于肯相信了似的,笑着大叫:“小和尙,你果然没死!你这……呜呜……你这杀千刀的死小和尙……呜呜呜……”竟是女子喉音。   鬼先生有过目、过耳不忘的本领,这声音、口气乃至称谓,他曾在莲觉寺现场听过的,登时认出,不由一惊:“鬼王阴宿冥的眞实身份……竟是孤竹国的伏象公主!”   而伏象公主口里的“小和尙”,只能是一个人。一个右手已残、经脉俱废,只剩半条苟延残喘的贱命,半死不活地被吊在绝境“望天葬”,只能靠染红霞舍身卖命换取一息的无用废人。   你,凭什么……敢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要不是还有一丁点利用价値,你连呼吸都必须依赖我的怜悯、连呑唾都要经过我的同意,谁准你坐在属于我的王座上,低着头同我说话?   “耿────────照────────”黑衣青年气得青面扭曲,霍然回头,却见白玉王座之上,黝黑的少年左手支颐,斜坐在龙皇宝座之中,一条左腿迭上右膝,那张可憎的面孔与记忆中并无不同,但不知怎的,少年眼里却有种未曾见过的异样感,较过去的敦厚更炽烈、较顽固的坚毅更熔炼,彷佛有火苗在窜动,望之令人不安。   ────邪气。   这是掠过鬼先生脑海的第一个念头。他从未想过这个形容,有与少年如此匹配的一天,那个蠢笨如牛、偏又顽画如石土的乡巴佬!这回……你没有那样的好运气了,就算染红霞脱光了任我奸淫,也救不回你的狗命!   鬼先生心念微动,反手握住珂雪刀柄,忽然发现宝座上空空如也,耿照轻按他的肩头,像是搂着个许久不见的老朋友,笑道:“你我之间的帐,该来清一清了罢?”   鬼先生涑然一惊,仓促间不及拔刀,回身出掌,左削右回,分使两式截然不同的天狐刀法;原本就刁钻难防的繁复刀式,至此只能说是虚实相套、眼花缭乱,既像二人分使,又像浑然不同的两人各出半身,融接一处,在这么短的距离内使出,无论攻守皆无隙可乘,虚招化实、实招如虚,堪称是鬼先生平生力作。   耿照却只出一刀。   平平无奇的迎面横劈,掌缘在与鬼先生双掌相触之际,忽然消失,紧跟着鬼先生喉间一痛,已被这掌切中喉节。喉节是乃男子身上要害,耿照掌中虽未蓄劲,膂力却强得骇人,这下叉得他双脚离地,背脊颅后重重撞上玉墙,眼前一白,掩喉软软跪地。   “寂……寂……刀……”   鬼先生像见了什么恐怖的物事,无奈喉管受创,张大嘴巴却无法吐出字句。耿照冷冷看着他,随手拔出珂雪宝刀,“铿”的一声扔在他脚边,哼笑道:“你要刀么?喏,拿去。”   鬼先生盯着他完好如初的右手,咿咿呀呀半天,耿照会过意来,低头动了动手掌:“你是说我的这只手……”话没说完,冷不防地鬼先生矮身一滚,鱼跃而起的瞬间,凛冽的青芒自身下斜扫而出,朝耿照拦腰而去!   谁知耿照的身影突然消失,珂雪刀顿时落空,少年如鬼魅般于他身侧冒起,一样是平平一刀,斩得鬼先生宝刀脱手,后脚踩空,整个人如皮球般滚落阶台!   全场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便是不以拳掌刀剑见长的宝宝锦儿,也看得出鬼先生并非是失足滚落,而是耿郎那一记神出鬼没的掌刀斩破其护身气劲,余势所及,更斩碎了他的身体平衡,以鬼先生之修为,竟无法在落地前重聚内息,只能像个身无武功的凡夫俗子般,径以肉身滚下长阶,撞得头破血流。   这……这是武功么?世间有这样的刀法武学?   鬼先生狼狈爬起,不顾鲜血披面,嘶声厉道:“这。…:这是”寂灭刀“!你这刀法,比我们从刀尸身上观察、搜集而来的,还要高明得多……是何人传授,你又从何学来?”   耿照冷道:“你最不该意外的,不是么?刀尸使用妖刀武学,岂非天经地义,理所当然?”鬼先生愕然道:“是这样没错……但迄今所有炮制成功的刀尸里,没有得过整套妖刀武学的!你是如何────”   耿照神色阴沈,嘴角微扬:“你想学么?我教你啊。”单手负后,缓步拾级而下。他未得施展轻功,这一路走得并不甚快,不知怎的却有一股迫人之势,彷佛身带乌翳,所经处万籁俱停,只余一片寂冷。   鬼先生一抹头脸血渍,适才面对他时,毫无还手之力的那种异样恐怖压迫,倏又涌上心头,不由得战意全失,踉跄后退,几乎被一物绊倒,低头见是瘫倒不动的明栈雪,抓紧着挡在身前,哑声道:“你……你莫过来!你再走近一步,我便教她────”突然一声惨叫,原本环住明栈雪粉颈的整条右臂,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打了个大圈,犹如甩圈的流星锤,软软垂在身侧;耿照何时靠近、何时出手,如何斩脱了他的肩关,在场竟无一人看清。   鬼先生忍痛疾退,乘势一推玉人以为掩护,明栈雪倒头飞出,耿照双手横抱,将她接了个正着。   “答……答应你的事,”女郎偎着他的颈窝,轻道:“我做到啦。你的小黄缨也好,一一掌院也罢,全都好好的。”   “嗯,我知道。”耿照蹙眉道:“可妳不好了,我恼火得紧。”明栈雪闭目微笑,粉颊酥红,露出放心的神情,任少年抱在怀里,温顺如绵羊。   一声咆吼,聂冥途上身暴胀;筋肉鼓起,豪猪刺般的硬鬃根根戟挺,整个人陡地兽化,转动脖颈起身,竟已恢复行动能力。鬼先生随即省悟:“是了,他兽化之后,恢复力本就数倍于常人,体质越是强韧,越容易从昏迷瘫软中回复。”灵机一动,扬声道:“狼首!你与耿照梁子不小,又曾施暴于游尸门那符姓女子────”   “废话少说!”聂冥途露出上下两排参差交错的黄浊獠牙,咧开血盆大口,似是在笑。“驱狼呑虎不管用啦。你拿什么来换?若不能教老狼动心,我想同你算一算方才偷袭的那笔帐。”   “……十名美女,外加一名不逊于魔君的外科圣手!”   “名震五道的天狐刀法,老狼一直都蛮想见识见识。”   “绝无可能!”鬼先生咬牙切齿:“你莫趁火打劫!”   “你继续还价呀!”聂冥途耸耸肩,笑道:“我没当场翻上几页尝尝鲜,你就等死罢。”   鬼先生盱衡形势,把心一横,从怀里撕下几张薄纸,揉成一圑扔过去,喝道:“你我齐心御敌,若教这厮占了上风,以为你逃得了么?”聂冥途接住,以尖锐的骨甲仔细摊开,瞥了一眼不像是假货,随手塞进腰带里,折得双手指节格格作响,哼道:“齐心个屁!你右手废了,别来碍事,滚远些!”转头一笑:“耿家小子,你每回出现,都比上回见你时更好玩了,世间……怎有你这般有趣的宝贝?老狼都舍不得死了呀。”   耿照淡淡一笑。“怎么会?你今儿就死定了啊。”   两人还未交锋,祭殿入口处忽涌进数条人影,当先一人身材苗条,遥遥见得鬼先生垂臂跪地,满面鲜血,失声惊呼:“主人!”转头见得横抱明栈雪的耿照,尖细的下颔差点跌落在地,却是林采茵。   鬼先生一见她来,心怀倏宽,知是荆陌终于将自己事先安排的预备兵力唤来。随林采茵出现的五名劲装汉子,是包括戚凤城、猛常志在内的“豺狗”高手,是他此番携来东海部众中的最精锐。这些人摒弃私欲,长年合作执行任务,默契绝佳,任两人连手,连他也无必胜之把握;五人齐至,绝对是足以翻盘的一着狠棋,精神大振,喝道:“诛杀少年,一齐动手!此人武功在我之上,切莫大意!”   五道玄影分至,几乎同时占住合围的位置,快得令耿照来不及放落玉人,已然身陷杀机:戚凤城等五人贯彻命令,果然一起动手,无半分犹疑;聂冥途挥爪呼啸而至,恰堵住耿照唯一的退路,欲将两人齐齐分裂。   鬼先生奋起余力,拖着趁乱拾起的珂雪刀,掠向方塔第二层。任他“寂灭刀”再强,只消启动震音,还不是得趴下?忙活半天,只有老子能笑到最后!   若非右臂疼痛,他几乎忍不住笑出声,直到一股异样静谧漫至背后,鬼先生忍不住回头,恰见耿照掌刀横出,诸物俱凝────聂冥途胸膛爆开,刀气透背而出,兽人庞大的身躯如断了线的纸鸢横过头顶,径往方塔撞落。少年的手掌乍隐倏现,三名“豺狗”接连飞出,只戚凤城双臂交错如剪,架实了一刀。   耿照的掌缘压得魁梧的疤面男子单膝跪地,鬼先生知他的护身气劲“六铢纤云甲”乃是脱胎自六龙锁鳞功的一门阴体硬功,专克剑气刀劲,然而戚凤城只接了这一刀,便不再动,彷佛少年斩碎了他的魂魄,纵使肉身完好,不啻一只枵壳,再无作用。   而以少年为中心的、极度凝缩揪紧的阴翳,这时才突然迸开,所有的声音气流终于恢复流动。   呼痛、咆哮……倏地鲜活起来,聂冥途坠落方塔,药烟急窜;三名豺狗撞上墙壁,无声弹落,一动不动;戚凤城垂首跪地,风蚀高原似的疤面终于恢复成死寂的岩石,而猛常志抡开双臂,照准耿照双腿奋力扑去,视线与鬼先生撞个正着,歙张的嘴型似要喊出“快走”二字……   已然迈步的耿照对上了鬼先生的眼,像是被提醒似的,停步转身,扬臂之间,猛常志半身爆开,残碎的腰腿在半空中划了个奇妙的弧,“砰!”弹落地面,糜烂的骨血兀自不停,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红白狭柱,淅淅沥沥的浇淋声方歇。   第百九一折、倩君作嫁,酬以明主   连耿照自己,都没想到这随手一记,竟能有如许威力,但面对一地红白,似也不觉有什么后悔。   回神发现还抱着明栈雪,低头一瞧,见她美艳的小脸溅上几滴鲜血,想起她最是好洁,伸手抹去,低道:“妳先歇会儿,我还有事忙。”明栈雪双手环抱他的脖颈,闭目含笑,轻轻“嗯”了一声,看样子竟是连热血飞溅时,都不曾睁开眼睛。   耿照将她抱到染胡二人身畔放落,见染红霞美眸噙泪、身子发颤,轻抚她柔嫩的面颊,温言道:“苦了妳啦,红儿。”染红霞如在梦中,怔怔地抓着他完好如初的右掌,彷佛一放爱郎便化风飞去似的,片刻才摇了摇头,以颊轻轻摩挲他宽厚粗糙的手掌心,浓睫瞬颤,溢出两行清泪。   “我……我不苦。但求求你,不要再从我眼前消失了,好吗?”   “好。”   “呃,打断两位卿卿我我不太好意思,”老胡的目光瞟向方塔,蹙眉道:“兄弟你好端端的回来老胡可开心啦,但可以晚一点再闪瞎我的狗眼吗?你是吃错药了,才把珂雪刀白白踢还给他……别以为你眞的很能打啊!”   耿照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也很想你啊,好兄弟。”身形一晃,已然掠上,转眼迫近方塔第二层顶,正要倒转刀柄插落的鬼先生!众人无不惊骇:“……好可怕的轻功,好可怕的内力!以他适才隔空刀劲连发,碎骨如糜,怎还能有如许气力?”   殊不知耿照身负碧火神功与鼎天剑脉,再加上脐间的化骊珠,本有源源不绝的内息供输,但“寂灭刀”那彷佛能凝锁一切的异质压迫却与内力无关,存乎一心,须得耿照神游物外,心识抽离,方能显现威力。   他在密室醒来,犹记虚境中与“血人”动手过招的感觉,复浸于千百年来无人履迹的遗址,所积聚的古旧静谧之感,忽达到了“将灭未灭、万物俱寂”的神游之境;坐上宝座、转出方塔,乃至一路杀将下来,耿照都是似醒非醒,如行于梦境云端,直到一刀将猛常志爆体,才倏忽回神。   回想适才手抱伊人,单掌应对、以一敌六的过程,那六人的动作、反应乃至内息流动,都像突然静止,只有自己这厢行动自如,以流动的力量漫入静止之物的每处缝隙,一旦时序恢复流转,敌人已自内中孔隙崩溃,纵是天下至坚,亦不得不应声粉碎。是以戚凤城阴功强韧、猛常志臂箝如铁,在“寂灭刀”之前,也只能含恨低头,身灭收场。   这感觉耿照其实并不陌生。   在三奇谷外,与染红霞合战那武功奇高的灰衣人时,攻入那厮身前一丈方圆内者,无论拳掌刀剑,通通都像是搠进一圑看不见却能清楚感觉、既黏且韧的透明鱼胶,速度变慢、力量抵销,连呼吸调息都变得极其不顺……红儿的师傅曾经对她说过,这种奇异的境界名唤“凝功锁脉”,为三才五峰之流的绝顶高手所独有。   此际回神,再想一掌爆体,似已有不能。耿照尙未细细体会,如何才能凭意志重入静谧,再现那直逼“凝功锁脉”的惊天之威,但刀法仍在。   耿照掌刀连出,法度森严,鬼先生左臂变幻,两人绕着珂雪的金丝缠柄翻飞进退,短兵相接,斗得异常激烈。   鬼先生察觉他身上那股与蚕娘“凝功锁脉”近似、足以冻结气机的逼人阴翳已失,拚斗回归招式内劲互争峥嵘的局面,连使数门截然不同的上乘武艺,始终奈何不了耿照那雄浑开阔、刚健质朴的刀路,抢握刀柄之手屡遭迫开,讨不了便宜。   耿照百忙之中,犹能匀出手来拿他右肩,一推一按,“喀喇!”一响,鬼先生痛得眼冒金星,冷汗直流,惨遭转脱的肩关竟已归位。少年冷道:“你两只手一起来罢,看能不能长进些!”于他胸膛、喉间、锁骨等要害倏忽点落,一触即收,若有伤人意,只消蓄得些许实劲,鬼先生已不知死上多少回。   他此生从未遭受如斯轻蔑,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但耿照说得半点没错,单臂应敌,根本不必再打,直接投降更利索些,忍着疼痛与耻辱,强运初初复原的右臂顽抗,勉强支持片刻。   寂灭刀在诸门妖刀武学中,堪称鬼先生最熟悉的一路,拜刀尸崔馑月所赐,解析出来的可用招式最多最完整,当中纵有不足,依赖千幻万衍、可说穷尽刀中极变的天狐刀增益补阙,鬼先生已能使出一套首尾贯串的“寂灭刀”来────古木鸢甚且还不知道。   这被鬼先生视为压箱底的保命绝技之一,在“玄嚣八阵字”尙未钻研出可练的门道之前,非到生死关头,他宁可施展家传绝学“天狐刀”,教人窥破其狐异门的出身,也不肯轻用寂灭刀。   然而,在见识过耿照的“寂灭刀”之后,鬼先赫然发现,自己的增补全弄错了方向。妖刀武学成于古纪时代,迄今已有数千年,武技演进纵非一日千里,纯以变招繁复、套路成熟论,今世更甚往昔。   但自耿照手中使出的“寂灭刀”,不仅远远超出鬼先生所知,刀路更是直来直往,大有一往无前、无悔无憾的气魄,自己添加的、用以串接的那些个巧妙变式,反而拖赘了刀法原有之势,心中冷笑:“你既如此装模作样、故示大方,这套”寂灭刀“我便收下啦。”索性摒除守招,全力抢攻,欲迫出更多更完整的古朴刀路。两人飞快换招,竟无一刻稍停,三十六式很快便到了头,耿照单臂圈转,重新使过,似正揣摩熟悉,边用边想,非全力应敌。   鬼先生罕被如此小觑,狂怒之余,恶向胆边生:“托大轻敌,这回换你赔上一只手了,让你再生回来!”左推右挪,将耿照往珂雪边上引带,所使看似与前度相同,借着对刀路过目不忘,设下陷阱。若耿照依序递招,他双手一带,少年的右腕便要自晶刃上撞落,卸下一只肉掌来。   耿照全无所觉,兀自沈浸于刀法,手腕将触刀刃,劲力乍吐,鬼先生的双臂荡开,竟难稍抗;耿照易刀为掌,当胸拍得他倒飞出去,背撞玉壁才又弹回,整个人扑落祭坛,勉强撑住珂雪宝刀,才得不倒。   ────原来他非是不蓄劲力,而是施力奇准,无有一丝余赘。若欲吐劲,随时能化无劲为巨力,一击轰碎雄关!   (但,最终赢的人还是我!)   鬼先生咧开溢红的嘴角,眸中笑意狰狞,转动刀柄,将晶柱一插到底!   他只说了一半的实话。按古籍记载,晶柱周遭一丈方圚,的确不受震音影响,但这个无形的防护气罩是可以调整的;祭坛内藏的旋盘刻度,决定了气罩防护的范围。   为防众叛亲离,龙皇毕竟留下了杀手锏。皇座之外,极可能无一人堪付。   旋盘转到了底,除持刀者外,殿内无人可免。眼看晶柱上的灿烂蓝光如流水沉注,须臾间消褪大半,满殿青芒却未易改,耿照右手五指虚抓,似止住了珂雪刀的能量注入祭坛,冷道:“你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是么?”   鬼先生不明所以,只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读破古卷无算,好不容易拼凑出祭殿的点点滴滴,岂能凭空出现一名少年捣乱,处处与记载扞格,却无不中的?世上哪有这般道理!   论血统、论资质,论努力的程度……登上龙皇宝座的,怎么说都该是我!   “……死罢!”他死命将珂雪一剁,铿的一声钝响,坛内所藏旋盘已被宝刀贯破。然而,莫说耿照,殿中余人纷纷撑持起身,不仅新一波震音未出,前度作用于众人身上的效果,也逐渐消退。   只有分立祭坛前后的两人,才能感受晶柱倾注的能量流并未消失,没了宣泄之处,不住挤压堆栈,似将失控。以掌隔空压制力量的耿照,随着能量增幅,身子开始微颤,腰脐间锭放刺目豪光,透布而出,鬼先生几乎睁不开眼睛,忽想起一物,颤声道:“你……那是……不可能!:这不可能!”   “能压制铁卫的,除了龙皇,便只司祭而已。依你看,我是哪一个?”耿照淡淡开口,不惟口鼻中透出白光,连语声也发出低沉的磁震,宛若天神。   当日他与苏合熏进入密室,偶然启动门后镜影,得闻鬼先生与蚳狩云的交谈,稍晚染红霞也被姥姥领来此间,鬼先生假意避开,留老妇人独自说服女郎,假扮蠕祖。姥姥向她分析利害,极陈服从之必要,一面以指书于染红霞裙膝,欲连手在七玄大会之上,翻掉双方共同的敌人。   其时耿照尙不知如何控制机关,镜影却自行锁定姥姥佝身遮掩、悄然疾书的指尖。蚳狩云于此似乎别有专长,全凭腕力运指,不惟肩颈丝纹不动,连臂肌亦无变化,彷佛手腕以下,骨骼肌肉整个独立了出来,动静皆与周身无涉,极为特殊。   耿照想起苏合薫的“败中求拳”,乃至盈幼玉那一手刁钻奇诡、险中求胜的怪异剑路,观其筋骨运使,莫不与人体常理大相扞格,似乎同出一脉。   按苏合熏所说,姥姥常以这种方式向心腹下达命令,以避开黑蜘蛛的监视,她辨读起来轻松容易,起码比染红霞不吃力;后续耿照据以拟订计划,让黄缨从中传递,以姥姥的才智,立时明白耿照拥有监视祭殿内诸动静的能耐,只未向染红霞透露。   耿照从镜影中,窥见司坛上的零碎金块,过去许多混沌不明处,突然便串了起来。   虽与记忆有着微妙差异,但那无疑是“亿劫冥表”的部份零件。   方塔第二层有三座祭坛,代表如这般物事────外层的“亿劫冥表”,以及内中所贮的化骊珠────应有三份,恰合龙皇传说中的司祭之数。据宝宝锦儿说,帝窟五岛既是龙臣,又是累世后族,在铁卫与司祭中都占份额,似也非难以想象。   耿照未读过秘阁记载,对龙皇传说所知有限,只按方塔三层、一级压过一级的推想,料机关对化骊珠无用,运使骊珠奇力压制晶柱能量,果然一举成功。   “放开珂雪,我可给你个痛快!”他开声如雷滚,面目被晶柱蓝光映得一片青白:“还是你想让这座千年祭殿,与你一同陪葬?”   这话不全是恫吓。以珂雪所贮能量,一旦无处宣泄,就地炸开,不仅两人将粉身碎骨,枵空的山腹中突然发生大爆炸,极可能以崩塌收场。鬼先生连最后一张保命王牌都失效,如溺中抓紧浮草,所握早已无关生死,不肯放的只是执念,眢目狞笑:“有你给老子垫背,我怕甚来!”   耿照眸光倏冷,右掌划了个弧,强推掌中巨力,拍上鬼先生胸膛!   剎那间,鬼先生只觉浑身上下,每寸骨骼、每条血肉,彷佛都在同一瞬迸碎开来,晶柱奇力透体散出,似连血液都凝成冰珠、又被碾至极碎,遇风即化,点滴不存。   极招过后,炽烈如雷的青芒消散一空,鬼先生颓然跪倒,绵软的双手自金丝刀柄上滑落,整个人宛若无骨蛞蝓,向后瘫仰于地,眼神空洞,扭曲的面上挂着痴傻诡笑,彷佛被晶柱异能粉碎的不只是功体,心识亦同归虚无。   耿照拔出珂雪,刀抵黑衣青年脖颈,正欲了帐,忽听一人叫道:“……且慢!”回见老胡爬上阶梯,唇面皆白、大汗淋漓,抑着剧喘,低道:“看在兄弟的情面,能……能不能卖我个人情,饶他一条性命?”   两人无言对视,胡彦之好不容易调匀气息,上前一搭鬼先生脉门,只觉体内已无一丝眞气反应,渡入些许内息,亦是混沌一片,窒碍难行,显然全身经脉寸断,从此成了个废人。   “他心神已失,这世人算完了。”老胡单膝跪地,让瘫软的黑衣青年半靠在怀里。自耿照识他以来,便生死交关,老胡无非潇洒一笑、满嘴快利,未曾听他这般低声下气,遑论求人。“曾做诸恶,这个报应也够惨了。小耿,姑且放他一条生路罢,我能担保,他再害不了任何人。”   耿照望着生死患难的好兄弟,口吻异常冷静:“给我一个理由。”   胡彦之微瞇着眼,忽有一丝迷惑。从耿照现身以来,他便觉得有些不对,虽说阿兰山一战后,耿照消失这么久,生死不明,必定经过重重磨难,险死还生;性情因此有些改变,原也是人情之常。   然而,眼前这名异常冷静、甚至到了冷酷的黝黑少年,与他印象里质朴温厚的耿照,虽不能说“判若两人”,却有着根本性的差异。单手支颐,踞于龙皇宝座的少年,周身透着强大的负面气场,像是忿怒不平到极处,反以淡漠平静的模样显现于外,内里却熔炼如沸浆,轻轻一戳,立时便炸裂开来,烧灼自己也灼伤他人。   无法触及其内心,便没有说服他的可能。   胡彦之只能隐约看出他眸底的愤怒之火,却无法得知由来。   但耿照已闭锁心门,非情的手段以及带有邪气的言行举止,就是最好的证明。染红霞或符赤锦或可打开封闭的心灵,但于挽救鬼先生一事上,胡彦之确定她们决计不肯帮忙。   “他是我的亲兄长。”老胡低声道。“我是狐异门的遗孤,家师与先父交好,不惜冒着身败名裂之险,将我带上眞鹄山抚养成人,教我行侠仗义、明辨是非,莫被仇恨蒙蔽眼睛。他与我相认的时阆虽短,毕竟是血脉之亲,我不敢替他的恶行求情,但他既已得了报应,活着比死了还惨,能不能请你网开一面,让我带他回母亲身边,别教白发人送黑发人?”   “无双快斩”何以被蚕娘前辈说有天狐刀的脉络、对上鬼先生时又给破得一乾二净,全无还手之力,至此耿照心中疑惑,终有合理的解答。   “所以说,你一直都知道”姑射“的存在,也知晓妖刀和刀尸的阴谋?”   胡彦之悚然一惊,略微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怎么一点都不意外?”耿照的声音平静得怕人,泛着一丝空洞笑意。   “我知有”姑射“,对它们到底干些什么,一直不甚了了。自从知道他为姑射阴谋,不惜牺牲我们的小妹,我便与他翻脸了丄二乘论法之后,我与游尸门连手,极力阻止七玄大会召开,可惜功亏一篑。关于这节,符姑娘可为我作证。”   听到“小妹”二字,耿照如人皮面具般的脸上,出现一丝波动,浓眉微蹙,露出疑惑的模样。   “就是碧湖姑娘。”老胡以仅容两人听见的音量解释:“你和我当日在朱城山下应付万劫时,我不知就是她。我无心骗你的。”   耿照点了点头,片刻才道:“若不是你,当夜在渡头,我和阿傻早已死在岳宸风刀下,我一直记得自己欠你一命。这厮攻占冷炉谷那晚,挑了我右手手筋、断我龙骨,废去全身经脉,若非服食”枯泽血照“,我这辈子算完了。一命抵一命,这笔帐就此两清,谁也不欠谁。”   胡彦之不知兄长干下此等暴行,想到少年曾受的苦痛,大感歉咎,难置一词,面色益发沉重。   耿照一指阶下。   “他胁迫红儿,若非尙有用处,怕清白早已不保,至于施虐明姑娘一事,你也看见了。这两位之安危,于我重逾性命,但你一路保护宝宝锦儿至此,她若有个什么闪失,我亦生不如死;两相抵过,我也不再计较。”场中三姝听了,各负情思。符赤锦美眸含泪,明栈雪嘴角微扬;染红霞先是欣喜,旋又低垂粉颈,不知想到什么,隐有些失落。   少年直视结义兄长,冷道:“但他以琉璃佛子的身份,煽动流民围山,造成如许伤亡,我与红儿埋身石砾,若非机缘巧合,早已不在人世。我一直在想,该如何阻止他继续为恶,就这点而言,武功、心识俱废,与取他性命似也差不多,但除恶务尽,留着一丝可能,便有无穷祸患。对他来说,这也是个极惨痛的教训。”   众人这才知晓鬼先生的另一重身份,无不瞠目结舌。胡彦之却知他指的是自身百劫余生,如今才得向鬼先生复仇,几度张口,却无话可说。   耿照静静看着他。“但我并不想逼你,为了这种人与我拚命。你确定在此救他一命,将来不会后悔?”   胡彦之听他口气松动,抓紧一线希望,朗声道:“我不敢说替他承担过错,然此人造成的伤害,但教我胡彦之能力所及,必尽力弥补。”不只说给耿照听,也是对七玄众人的保证。   “你一定会后悔。”耿照说得很轻,虚缈的口气却宛若重击,轰得胡彦之心头一震,勉力挤出笑容,耸肩道:“……到时再说罢。”   耿照微一颔首,似乎并不意外,也没什么考虑,倒转珂雪刀柄,递了给他。   “这是你父亲的遗物,自当归你。此物出自三奇谷,地位凌驾于七名铁卫,说不定还在司祭之上,带着它,黑蜘蛛自会领你走出禁道。”   两人双手交握,尽在不言中。胡彦之救下兄长性命,转而担心起义兄弟的异状来,想起适才那句“我怎么一点都不意外”的自暴自弃,料想他所受打击,约莫与此有关,本想宽慰几句,又不知该说什么好,索性以责任羁縻,欲激发他比任何人都要强大的正义感,以免走偏,故作轻松道:“这一大家子妖魔鬼怪,全靠你啦。咱们再找时间喝酒。”耿照淡淡一笑,并未接口。   胡彦之悬珂雪于腰,背起痴笑的鬼先生,迎着众人的无声注目,走下方塔。他为救兄长,不惜说出身世秘密,不啻将自己、乃至恩师的生死安危堆到炉火上,若有人加意陷害,将风声放出江湖,不只观海天门,连正道七大派都将陷于风暴,再无宁日。   他默默承受视线,步履坚定,走过染红霞身畔时,略一点头,权作示意。见染红霞起身咬牙:“胡大爷!我同你一起……”不禁失笑,低声道:“二掌院,这样闹别扭好吗?我很笃定,妳还没出冷炉谷就要后侮了。人生苦短,别把大好年华,浪费于无益之处。”没等她说话,继续朝出口迈步。染红霞双颊绯红,咬了咬嘴唇,本欲跺脚,忽觉此举幼稚,羞恼更甚,却不知该向谁发去。   明栈雪离她最近,掩着胸前衣衫破口,笑吟吟起身,本要劝解几句留下人来,见染红霞眸光倏冷,心知有异,柳眉一挑,便未说话。染红霞冷冷望着她,想起爱郎口称这名女子“重逾生命”,以其出身和妖娆狐媚,说不定有什么苟且,心底一片冰凉;娇躯微晃,竟有些站立不稳,横里一条藕臂搀来,却是雪艳青。   雪艳青本不擅言辞,然二姝皆是身材高眺,四目平望,相互扶持的心意毋须言语,亦能交通。   明栈雪见她目光投来,无比沉凝,嫣然笑道:“看来我是不受待见,也该有自知之明,莫招惹主人为好。师姐,有空我再来找妳叙旧,就此别过。”袅袅转身,也随胤家兄弟之后,离开了祭殿。   蚳狩云并非不拦,而是盱衡形势,知此间利害,俱系于耿照一身。以他显现的武功,若公然与明栈雪反脸,逼他选边站队,于天罗香毫无益处;若被明栈雪钻了空子、倒打一耙,偷鸡不着蚀把米,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耿照立于祭坛上,一直目送老胡身影没入洞口幽翳,才回过神,发现下层的铁卫七座,不见了天裂、幽凝两把刀,聂冥途与祭血魔君也消失无踪。原来他二人较旁人恢复更快,趁耿照鬼先生僵持,各取一刀逃离现场,黒蜘蛛认刀不认人,既见铁卫号记,便领出了禁道,此际已追之不及。   众人目光集中到耿照身上。他另有心思,还有事赶着去办,实不想蹚七玄这滩浑水,本欲开口,忽听纸狩云道:“诚如胤家小子言,诸位现在我冷炉谷中,所持圣器,正是进出禁道的锁钥,无论老身欲留诸位下来,抑或诸位携圣器自去,这事将来都没完没了,总不是个头。”   薛百滕虽受重创,神智未失,蹙眉哑道:“蛾狩云,妳这是打算杀人灭口的意思么?”   “若无良策,终免不了冲突流血。我天罗香的门户安全、道宗圣器之归属……总得有个交代。”姥姥正色道:“胤家小子纵有千般不是,倒留了个解决的法子。若七玄结成同盟,推举出一名合适的盟主,妥善分配圣器,保证冷炉谷出入安全,祭殿属同盟共有,排纷止争,岂不甚好?”   薛百膳不赞成同盟,盖因鬼先生狼子野心,听任调遣,不啻与虎谋皮。但,此际龙皇祭殿、圣器、冷炉禁道……诸般秘密一一揭露,其中关连千丝万缕,无法粗暴斩断,若无一名众人服气的上位者统筹领导,怕天罗香头一个便要发难,以保门户绥靖。   结盟夺帅,本是纷扰的源头,但经鬼先生这么一搅,意外拱出了个没有包祗、谁都毋须担心其背后有势力操弄,无论武力或贡献,都堪称适任的盟主人选;若无此人,争端立时爆发,有多少人能活过今夜,尙未可知,怎能说不是天意?   老人遥望另一侧,但见漱玉节袅娜起身,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两位长老所言极是。妾身愿代帝窟五岛,推举耿少侠担任盟主。”她老谋深算,略微一想,即知眼下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索性抢了头筹,欲占推举之功。   符赤锦腹中暗笑:“骚狐狸怕已开始盘算,要如何把漱琼飞那个脑残,推上盟主夫人宝座啦!耿郎啊耿郎,你眞是好可怜哪。”看了小师父一眼。紫灵眼精神略复,淡然微笑:“妳拿主意罢,我不懂这些的。”又将视线投向空空如也的出口,彷佛有人带着她的心思,一齐走出了祭殿。   “游尸门附议。”符赤锦心中叹了口气,祈祷胡大爷别像看起来的那样花心不正经,朗声接口。   媚儿这才会过意来,开心得不得了,简直像自己当了盟主似的,只差没手舞足蹈,转念一想:“不对,虽说本座以男儿身示人,但小和尙一句也没提到我,好没良心。以为我很希罕么?哼!”干咳两声,装模作样道:“本座代表集恶道,原则赞成。盟主嘛,应当展现诚意,一一拜访我等七玄首脑,探问舆情……嘻……才有个做头儿的样子,咳咳。”想起今夜小和尙敲门进房的模样,雪腻的腿心里已湿得一塌糊涂,须得并紧大腿才不致出丑。   眼见各派心念一同,均无异议,蚳狩云不顾塔上少年面露为难,以眼色示意雪艳青,领众人齐齐拜倒,朗声道:“我等道宗七玄,拜见盟主!”   (第三十七卷完)   卷卅八:狡狐绝计   内容简介:   ‘唰’的一声,明栈雪解开胸口系结,缀着红绿花的米色缎裙应声滑落,上身的蛋青色纱襦大敞着,耿照发现她连抹胸也没穿,雪肌在晃摇的豆焰中看来,带着一抹月华幽苍,起伏的光影映出丝滑般的结实肌束。“乖乖的,别惊动了隔壁……”女郎膝掌交错,白皙的胴体爬出丝缎衣甬,如一头优雅的雪豹,由榻尾款摆而近。“坏蛋!想我不?”   第百九二折、换骨脱胎,天蚕冰覆   背着兄长踽踽行于甬道,胡彦之心中百感交集。   鹤着衣择徒谨愼,并不随便散叶开枝,他幼时在眞鹄山学艺,虽贵为掌教的亲传,却无嫡系亲厚的师兄弟照拂,常被成群结党的他观弟子欺侮,养成了胡大爷日后独来独往、好替人打抱不平的脾性,始终坚持与弱者站在一边。   小胡彦之挨了揍,从不向牛鼻子师父告状,反借故在外游荡,往往要拖过斋堂结斋、乃至全观熄灭灯烛之后,才悄悄溜回竹庐。只是牛鼻子师父仿佛有天眼通天心通,明明平日也不怎么管他,偏生这时,总会在房里厅上持卷坐等,几上搁着清水棉巾跌打酒,一派悠闲自若。   鼻青脸肿的男童在窗外徘徊半晌,扔石砸牖、声东击西,装过了猫呜枭啼耗子娶亲,都支不走身形微佝的高大道人,眼看是躲不过了,才死了心推门而入,颇有引颈就戮、慷慨赴义的气魄。   “师父给你报仇,好不?”   牛鼻子师父蘸着跌打酒给他揉瘀,小胡彦之本想充好汉,撑不过三两下,疼得咖哇乱叫,挤眉弄眼。   “别吧,挨揍够丢人的了,怕别人不知道,专程到朝会上说幺?你也老大不小了,揪着一把胡子打人家小道僮屁股,能看幺?小心给人逮着借口,把你从掌教的位子上撵下来,你脸皮厚倒是无所谓,我还想做人哪。”男童撇了撇小嘴,一脸老气横秋,教人看了又气又好笑。   初老的微拘道人点头称是,颇为受教的模样。   “要是……他们改天又欺侮你,那该怎么办?”   男童露出“不是吧你”的表情,夸张地挑起眉毛。“什么改天?明天就来啦,你以为我每天日子怎么过的?我一个小孩子容易嘛我。还有,他们是几个人揍我一个,不是欺负我,别仗着交情老,下回再乱说我跟你急啊,口无遮拦丨?”   “……有什么分别?”老道笑眯眯地给他推瘀,一点儿也不生气。   “他们人多我只独个儿,他们气力大我年纪小,打不过就教人给打了,这叫做”揍“。物什他们抢走了,以后我长大武功练好,总能抢回来,反正都是些小玩意儿,丢了就丢了,也没甚了不起。   “但我说出的话、相信的事,便是打死老子,也决计不改口I?话说回来,他们也没有打死人的胆量。我就是挨了顿揍而已,谁能欺侮我?”男童扬眉一笑,有着超越这个年纪所应有、连大人也自愧不如的洒脱,便是鼻青脸肿,眉目之间的昂扬神气,却较平日俊秀的小脸更令人心折。   道人微微一怔,一会儿才低头含笑,继续给他推化瘀肿。“那我就不多事啦。   他们这么浑,你别太欺负人家呀。“   “没事!”男童潇洒一挥手。“一帮屁孩啥事不懂,老子不同他们计较。”   “只是说”老子“还是不好。过两年再说吧,嗯?先忍忍。”   “也行,是卖你一个面子啊。”   “眞是多谢了。消夜我请吧?”   其实哪有什么消夜?不过就是斋堂结斋前,牛鼻子师父叫人留的些许剩菜,再下两碗白面拌点麻油,以免冷了糊成一团,最多就是让厨房熄灶前再给他煮碗鸡蛋豆腐汤。   管蔚的火工老道,对这个老让掌教不能按时请斋、非捱到深夜才就着冷汤冷菜进食的小鬼极是光火,青帝观于熄灶灭烛有严苛戒律,以免修道者囿于缙帛,疏于道心,而鹤着衣律己甚于律人,不敢为掌教坏了规矩,只得在灶烬中埋几只白薯,灶上写着“灰中无玉可成器,掌教琢罢且疗饥”,笔走龙蛇,可见书时火气冲天。   师徒俩满面炭灰,从余烬里扒出热腾腾的白薯,稀哩呼噜边吹边食的情景,胡彦之至今犹记。在眞鹄山的童年,他从不觉得苦,成年后想来,居然都是些令人捧腹不禁的画面,虽然当时必也曾在心中偷偷寄望,有个能帮手打架的兄弟该多好。挨揍也很闷啊!   若兄长也能在眞鹄山长成,那就好了。   以他的资赋,说不定早继承牛鼻子师父的衣钵……不,定连天门百观也叫他一一说服,省了那些个无聊透顶的争逐虞诈,于武功道术上,皆卓尔有成。胡彦之虽离平望既久,琉璃佛子的大名总还听过的,关于他辩倒央土、南陵一众高僧的轰动事迹,放眼东洲怕少有人不知。   究竟是什么……让兄弟两人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自己是不是该更强硬、更积极地阻止七玄大会召开,避免事态发展到如今的境地。武功高强、聪明绝顶的兄长,最后落了个经脉倶废、心智痴残的下场,他该如何面对十九娘,乃至母亲的质问?这难道全是兄长的责任,而自己眞能够无愧于心幺?   当时他怒气冲冲地质问兄长,关于小妹面上那条疤时,兄长的心情,现在胡彦之总算能体会——饶是引路的荆陌身段婀娜,丰臀细腰,紧身水靠裹出的曲线无比傲人,他也无心多看,默默低头行路。   出得禁道,荆陌即让至一旁,胡彦之冲她点头致意,便即离开。冷鑪谷外星月低垂,背上所负并不比步履来得沉重,胡彦之越走越凉,料想山风夜露,阴湿之气刺骨,恐兄长感染风寒,忙搬运内息,一股暖意透过与鬼先生胸口相贴的“至阳穴”,源源不绝发散出去。   老胡所修习的“律仪幻化”,乃青帝观由外修内的一门特异功法,透过奔跑腾挪,能于经脉中行周天搬运,越是活动,眞气越强,与道士静室打坐、存神观想的世俗印象大不相同。   鹤着衣大器晚成,内外修为直逾不惑之年,才逐渐崭露头角?,知天命后,遍数天门十八道脉中,已少有抗手。这些年如鹿别驾等人野心昭昭,想尽办法要把这位掌教损下,始终难以如愿,除鹤着衣处事滴水不漏,他那精湛的内功剑法亦是一大阻碍。胡彦之毕竟是胤丹书之后,天资聪颖,心高气傲,总不能教他如同自己一般,熬上二三十年、累积败场无算,才得略窥武学之堂奥,是以在拣材授艺之上,鹤着衣亦煞费苦心,不惜折节外求,为他遍访诸艺名师,以补自身之不足。   当胡彦之从藏经阁中拣出《律仪幻化》的古卷时,鹤着衣着实吃了一惊,想到小男孩如野猴一般,成日上躐下跳的,半刻也静不下,要他打坐观想,也不知是为难谁,如此说来,这套“律仪幻化”倒不能说不合适。鬼先生经脉寸断,无法行气,就算盘坐抵掌,也无法将眞气送入体内。老胡索性运起十成功力,放足奔跑,“律仪幻化”搬运周天,眞气愈见畅旺,百骸内如温水流淌,浑身无一个毛孔不舒泰,暖洋洋地透过背心要穴漫入鬼先生胸口,为他驱走寒意。   胡彦之愈奔愈狂,将风松云月抛诸脑后,满胸抑郁如雪球般越滚越大,却无可泄处,蓦地一声长啸,朗吟道:“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别来枪海事,语罢暮天钟;明夜别霄汉,秋山又几重!”狂笑不止,苦涩的笑声回荡在荒岭间。他非是自怨自艾的性子,消沉不久,灵机一动,喃喃道:“是了,那桑木阴之主神通广大,又与父亲有香火情,她若肯出手相助,兄长未必不能救治。”打定主意,先将兄长携回十九娘处,延名医国手稳住伤势,再想办法透过耿照,与蚕娘前辈见上一面,那怕磕头求肯、卖命交换,也要求得高人拯救兄长。想着想着,不禁有些出神。   忽然间,一股奇寒劲力刀一般损入背心,胡彦之喉头微搐,腥甜溢满口腔,总算他应变奇快,靴侧打横单膝跪地,整个人向前平平滑出数丈,并未失足栽倒。   老胡本以为是心情激荡下,又逢眞气鼓出,为夜凉所沁,竟尔受到内伤?,略一细察,便知不是这么回事。   那怪异寒劲仿佛实刃,牢牢插穿“至阳穴”,令他动弹不得,只能佝着背维持跪姿,功体就像被捅破了一个洞,由刃隙间汩汨逸出,竟难遏抑。胡彦之适才运起功狂奔,血脉畅旺,运行之速,再这么逸出内息,不出半个时辰,内力点滴无存,形同散功,轻则大病一场,重则七孔流血而亡?,至于保住武功什么的,那是想都不用想了。   老胡阅历丰富,纵使奔跑之际心情激动,要想无声无息暗算他,怕也没这么容易。他不是没想过鬼先生伪作痴呆、忽施暗算的可能性,但兄长经脉重创,连眞气都度之不进,这是他和耿照都检査过的,决计不能有假。   胡彦之奋力抬眼,试图从荒湮蔓草间辨出敌踪,可惜只是徒劳。   身躯越来越沉重,刺骨寒意却一再拓展他的抵御极限,老胡牙关磕颤,连背心的透体剧痛似都麻木,眨巴眨巴的眼睑忽然一阵刺痛,掮下一片雪白盐花,他愣了老半天才省起是结霜。   (见……见鬼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哗啦一响,背上负重倏轻,余光瞥见一物滚落地面,却非预期中的鬼先生,而是|团覆满霜华、冰茧模样的物事,草上之露、风中颸凉一遇此茧,纷纷凝附于其上,冰茧遂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增大,原本还能依稀辨出头颅肩膀等轮廓,未几已呈一团霜白,难分短长。冰茧从周遭诸物中汲取的,远远不只水分而已。   茧下厚厚的草垫迅速枯萎凋黄,离冰茧最近的胡彦之,除了眞气持续流失,更有“精元枯竭”之感,筋骨酸痛、眼干舌苦,周身虚乏得隐隐作痛,就算没有至阳穴上那记令内息走岔的锐薄寒刃,怕也挤不出一丝挪动身体的气力,心底骇异:n这是什么妖物,竟能如此攫人精元!我……适才所负,竟是这样的东西!   兄长呢?他人又在何处?“   约莫一刻后,胡彦之已软乏仆地,意识模糊,这个谜底才终于揭晓。   “啪”的一声裂帛细响,冰茧表面迸开细缝,一只白皙姣好的手臂穿出冰壳,于月下散发淡淡青芒,仿佛来自冥泉,总之不似人间应有。   手的主人困难地剥开冰壳,仿佛还在适应全新的身体,片刻动作才恢复灵活轻盈,三两下破坏冰茧,坐起身来。那人上衫早已冻得奇脆,连同头顶的假发,于起身的刹那间粉碎四散,仿佛抖落一身旧皮,赤裸的肩背与光滑的颅顶线条优美,堪称无瑕,已超越男女之别,无论谁来看,都只能摒息赞叹,为此异乎寻常的魔魅所月华映出一张同样难辨雌雄的容颜,唇际笑意幽冷,胡彦之与他无言对视,神情既非恐惧错愕,甚至说不上愤怒伤心,只余说不尽的空洞。   “看到亲爱的兄长浴火重生,你难道不能高兴点儿幺?”鬼先生轻舒猿臂,伸懒腰似的,从残破的冰壳中袅袅而起,若非赤裸的腿间昂着弯刀似的狰狞长物,无论身形动作,活脱脱便是个绝世美人。“亏你适才奔跑吟诗之时,我心里还有点感o”   胡彦之眞气散尽,血肉精元又被吸蚀至甚,说是“吊着一缕游丝之气”毫不为过,难以开口,只拿凹陷的双眸瞪他,死活不肯阖眼,但毕竟剩不到半条命了,片刻便颓然垂颈,更不稍动。   鬼先生知胞弟命悬一线,但经脉初复,状况未明,未敢婆妈,就地盘膝提气,搬运数匝,确定周身无损、内力大幅提升,隐有将要突破境界的预感,只差一点未明,尙无法掌握,但已是自他习武以来,从未履足的至高巅顶。,以眼下的状况,无论单挑母亲或古木鸢,鬼先生都有不败的自信,不禁嘴角微扬,低头看着双手??   “原来当年父亲武功大成时,便是这般感受I.难怪人人都说我不如他,此番因祸得福,两相对照,确有不及处。”无视全身赤裸,迳于胡彦之腰际取下珂雪,擎出晶刃,刀首平钝处抵于一一弟胸口,要不多时,死了般的胡彦之突然大口呑息,浑身抽搐,又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珂雪刀身青芒黯淡,只较先前损破旋盘、倾光异能后的透明无色状略好些,疗效明显不足。鬼先生本欲还鞘,终究舍不下一一弟的性命,又在他胸口搁了会儿,怡然笑道:“天覆功可不只是宵明岛的鎭岛绝学,马蚕娘既传了父亲,便也是我狐异门的武功了。那婆娘最好装神弄鬼,当年传功,与作用于染红霞身上之法如出一辙,不授心诀,迳以异术烙于体内,以规避”艺不出宵明岛“的誓言,凸显其高超手段。   “但父亲乃不世出之奇才,与这天覆功的功体相处十数年,复得”思首玄“   神功启发,居然解破了运功法门,别开蹊径、无师自通,创出一套能够自行修练而成的天覆功诀,授与母亲。“我最最聪明的小弟啊,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天覆功的根本?不是奇寒功劲,也非烙骨入体之法,而是”蜕变重生“四字。蚕覆蚕覆,说的正是蚕茧啊!蚕虫化蛾,形质极殊,这种彻底汰去旧弱、迎来新强的过程,才是天覆功最神奇处。”   胡彦之并不知道,当年蚕娘与胤丹书道中相遇,蚕娘看出这名正直可喜的少年杀劫临身,动了恻隐,破例将天覆功烙入胤丹书体内?,其后胤丹书果然遇劫坠崖,于九死一生之际迳行蜕变,脱胎换骨,其后更倚之打破了死魔医怪的僵局,从此展开一段不平凡的人生。   胤丹书成名后阅历更丰,兼且天资过人,潜心钻研之下,终于悟通了天覆神功的修习法门??他夫妻恩爱,彼此间更无私隐,此功亦授胤野,自不在话下。   狐异门覆灭之后,胤野流落江湖,曾靠此功救得一命,体悟更深。   天覆功虽然绵长强韧,的是绝学,在推动招式、导引自疗等用途之上,却未必强过了思首玄功,奇寒冻气的特质对狐异门武学也没有实质上的增补助益,胤野遂将重点放在“蜕变重生”上头,严格督促鬼先生习练,不意今日派上用场。   耿照重掌粉碎了鬼先生的气海与膻中,这是确实无误的。然而,在思首玄功的功体灰飞湮灭的同时,改良过的天覆功诀却自行发动,鬼先生看似经脉倶废,但混沛一片的百骸之内,全新的经络骨骼正在重组,将鬼先生修练近一一十年间所得、却无法使用的异质内力一次释放,融合了四分五裂的功体碎块,重新铸成一副更强更猛、汰弱存雄的躯壳——这个历程与耿照铸成“鼎天剑脉”可说无一丝相近处,其概念却是殊途同归。而触发此一过程的“一阳初动”,正是胡彦之不惜逸失功力,也要为兄长驱寒呵暖的无意之举。若无他毫无保留地搬运眞气,点燃了鬼先生体内的重生之火,以他粉碎殆尽的残破功体,要自行引发蜕变至此,怕也非是易事。   “谢谢你了,小弟。我会记住你的心意。”鬼先生喃喃低语。说这话时,他那俊美妖异的面上,难得地不带一丝嘲弄讥讽,胡彦之张口欲言,鬼先生却撤去了河雪,还刀入鞘,胡彦之脸上微微涌现的些许血色倏又褪去,咯咯作响的喉头连呑息都颇困难,遑论出言抗辩。鬼先生从散落一地、渐渐消融的冰壳碎片中,拾起那个沾满水滴的珊瑚瓶子。忽听一把疮哑悠断的薄嗓颤道:“你……做……甚……”便即中绝,竟是胡彦之奋起余力,不依不饶。看他垂死的眼神,若还有丝毫余力,想必已一把揪紧自己的臂膀,绝不放人离开——鬼先生不禁失笑,摇了摇头。“逞这个英雄,只白费珂雪的疗效而已,你怎就这么傻?告诉你也无妨,我的好二弟,为兄要用这个去搬救兵,教你那宽宏大量的耿兄弟后悔莫及。他早告诉你了,只是你不肯听。”胡彦之眢目欲裂,虎躯微搐,再难撑持,倒头昏死过去。   鬼先生不过是略施惩戒,逗逗他出口恶气罢了,也不欲小弟白送了性命,正要伸手探他怀襟,捜出蚕娘所赠之药施救II以胡彦之的精明,岂不知“重药如毒J的道理?自不会眞把药一股脑儿喂给了薛百縢,瓶中必有余剩II忽然眉目一动,淡然笑道:”看来,是不用我操心啦。小弟你的人缘眞是不坏,到哪儿都能遇得救星。“提刀起身,青白光裸的身影倏忽不见,直若妖氛。   胡彦之在失去意识之前,回荡在脑海耳中的,始终都是耿照那冷淡的低语声。   小耿并不是这般冷冰冰的性子,老胡相信迫使他须得冷漠以对的,非是自己,而是眼前困难的抉择——耿照毕竟是对的。   “……你确定在此救他一命,将来不会后悔?”   后悔……是吗?眞不想承认啊!胡彦之嘴角微扬,自嘲似的笑意无比苦涩,一睁开眼,居然便见着了耿照。   胡彦之忍不住笑起来。他妈的I.看来这回,老子终于死成了,心中所想便即入眼,这是升天的节奏啊!稍待片刻,人生里的各种画面便要走马灯似的一幕幕闪过了:拜过的师父打过的架、喝过的美酒睡过的帐,还有同策影走过城鎭荒岭,仗义行侠,与小耿、阿傻豁命突围那晚,三人一骑齐齐涉过的流水冰凉……   这辈子仔细想来,遗憾不多啊!   除了阻不了兄长行恶,大概就只有那长发掩住半边脸面,心思小小、嗓音细细的温静女子了。她那认眞打着小结、言语老慢着半晌的模样,居然是他此生终末,仍不禁回味再三的一幅画,实在太有趣了。   “对不住啊,小耿。这回是老胡错啦,把麻烦留了给你。”把握离世前的最后一霎清明,半生豪迈的纠髯汉子眼泛泪光,对着弥留之际所见的虚影,逞强笑道:“我没用啊,连拖他同下地狱的本事也无,却对你说了那样不负责任的夸夸之言,你别怪我……下回见了,想怎么便怎么罢,我若为鬼,必助你一臂之力——”   眼前的“虚影”蹙起眉头,低声轻斥:“别说话!凝神运气,小心走火入魔,功躬一篑—?”   奶奶的,眞是要死了,连幻影都还嘴。胡彦之本想教训它两句,又觉骂个不存在的玩意未免太过好笑……俗话怎么说的?是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万一阴司眞有个什么行述簿之类,届时阎罗殿上,判官朗读:“胡彦之,东海道仇池郡人氏,卒年一一十有五。生前遗言:”你他妈给老子闭嘴。“”语罢,哄堂大笑……这还要做鬼幺?非给笑到转世投胎前不可。   别跟幻影计较了。胡彦之干咳两声,端起架子,装模作样道:“小耿啊,咱俩一世兄弟,一一哥呢以后就留给你孝敬啦…不同你抢妞的,打着灯笼上哪儿找去?眞个是忠肝义胆,义薄云天哪II”身后传来一把清脆动听i音,打断了他的喃“打晕他好不?吵死人了!”   胡大爷升天之际,脑子可不糊涂,辨出是明栈雪的声音,才觉背门大椎、至阳两处要穴被人以掌相抵,肤触柔腻已极,竟比最上等的棉花还要轻软舒适,滋味难以言说。,一凛之下,五感知觉次第复苏,只觉周身滚沸,宛如置身洪炉中心,经脉仿佛烧融成了铁汁也似,已无形质可辨,一片混沌。   这下知觉恢复,胡彦之才晓得厉害,纵火自焚不外如是,痛苦得几欲仰头咆哮嘶吼,却被盘坐在身前的耿照一掌抵额,助他收敛心神,语声透入他嗡嗡颤响的耳膜深处,勉强可闻。   “老胡!你经脉受创,内息枯竭,发现你时,功体已近乎崩毁,我与明姑娘同以碧火神功助你重塑经脉。此事我曾为之,铸成”鼎天剑脉“,受惠至今,你可信我。”   “重塑经脉”委实太过骇人,休说听闻,胡彦之连做梦都不曾想象过,然而对耿照之信任,胡大爷绝不下于任何人,更无二话,凝神放空,顺着体内两股同源眞气导引,交融成一片的经脉百骸渐渐又凝出形状,仿佛重新形成了可供眞气奔行流淌的脉络引道。   原来明栈雪出得禁道,并未远离,而是在冷鑪谷附近徘徊,鬼先生当时察觉有人接近,来的便是明栈雪。他经天覆功脱胎换骨后,感知之能与明栈雪相差无几,明栈雪本想匿于一旁,瞧他能搞出什么花样,鬼先生却不愿多生枝节,舍了垂死的小弟不管,便即离开。明姑娘人精也似,老胡虽不曾对她显露过敌意,但染红霞与他眉目来去,都教明栈雪看在眼里,一一掌院显而易见的态度和立场,说不定也是这位胡大爷的,明栈雪不做无益之事,正欲袖手,耿照恰恰赶至。   面对七玄诸长老的劝进,少年并没有花太多口舌推辞解释——禁道与刀魄、天罗香与其他各派之间的矛盾,略微一想便能明白是无解之局,除非七玄定于一宗,得一强有力的中枢加以约制,终不免刀剑相向,拼个你死我活,遂与众人约定。   “今夜请诸位留于谷中,由天罗香纸长老分派居停,养精蓄锐,待明日晨起,再行商议同盟细节。这是盟主的第一道命令。”对于妖刀暂时由谁保管、金环谷的俘虏如何处置等等,也都做了明快的指示,众人无不凛遵。   祭殿内七玄大会召开的同时,苏合薰也依耿照的安排,伺机与盈幼玉、郁小娥联手,发动夺还冷鑪谷的反击战,差不多就是林采茵偕豺狗精锐,赶赴祭殿驰援之际。金环谷好手本就不多,在越浦城、弃儿岭折损泰半,拔尖儿的四大玉带中,南浦云、诸凤埼已死,云接峰重伤昏迷,鲜少露面的“云风成雨”岁寒深自十九娘失势后便没再出现过,或离或叛,等若无人。,主心骨的锦带豪士,被陈三五的沉水古刃宰了个七零八落,死的远比活的多,押阵的豺狗一去,黑蜘蛛早已倒向耿照这一方,岂能抵挡苏、盈一一姝为首的娘子军?   天罗香群芳积怨既久,反攻之势锐不可当,战不多时,金环谷死伤过半,余者战意全消,纷纷投降,失陷多时的冷鑪谷终于光复,炬焰海中响起一片莺声燕唤,少女们喜极而泣,激动相拥,颇有隔世之感。   而这一波光复行动,在姥姥、雪艳青偕七玄诸首脑现身时达到最高潮。纸狩云对众女抚慰再三,并宣布七玄千年以来,所等待的天命龙主已于此世回归,今夜的反击之战,便是龙主一手策划,授命苏合薰等执行的结果。,七玄统合在即,此后七宗便是一家,明日龙主将会现身与众人相见,天罗香自门主以下,将以龙主股肱之臣尽心效力,共创大业——“喂,老虔婆这样大吹法螺没问题幺?”听着少女们欢声雷动,连媚儿都不禁双臂环胸,蹙起柳眉。“小和尙……我是说他到底做不做这个盟主,谁也没把握,我瞧他那不情不愿的模样,十之八九要黄。纸狩云吹成这样,到时候怎么收拾?”符赤锦抿嘴一笑。“她越是没把握,才越要说成这样。这叫”骑虎难下“。”“又不是让她骑!大方什么?”媚儿冷哼一声,暗忖:听说老虔婆年轻时颇有姿色,好在如今老得皮都皱了,雪婊子又是男人婆,穿了女子衣裳都没甚女人味,小和尙该是没兴趣骑。只是满谷子青春少艾,妖妖娆娆的,难保不会出什么意外,须得与大奶妖妇好生商议,看紧了小和尙,以免他得意忘形,又去沾惹其他女子。   符赤锦见染红霞神色凝重,虽与雪艳青并肩而立,两人颇有相投之感,但毕竟蛾狩云说的每一句话,莫不触及七大派的逆鳞,落在水月出身的染一一掌院耳里,怕极不是滋味,贴心地碰了碰她的手臂,柔声道:“激励众人的话,做不得眞.你要想,是他出谋划策、以身犯险,救了这些个少女。若不是他,这些女子恐受恶人侵凌,或已受了恶人侵凌,遭遇悲惨;说些话让她们振奋一晚,明儿打起精神来继续过日子,也是好的。”   染红霞于此并无指摘,其实心中迷惘更多于反感,有点找不到自身立场的错愕与茫然。她之所以留在冷鑪谷——当然不是为了耿照。她对自己反覆提说I—也是想亲口问问蚕娘,以天覆功烙于自己体内的眞正动机?,转念之间,想起符赤锦的悲惨遭遇,让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不免令一一掌院有些无措,不安地动了动娇躯,回避的目光眺向远方,仿佛要驱散这份歉咎似的,喃喃说道:   “或许……这也算是好事,对不?”   符赤锦的美眸眯成了两弯,轻挽着她修长的藕臂。   “我觉得挺不坏。”双姝相视一笑,已毋须再言。   荒野山间,耿、明二人一前一后,缓缓收功,端坐其中的胡彦之面色丰润,一反先前的枯槁,直是判若两人。他紧闭双目,神游物外,徜徉在新铸成的体内诸脉间,多留一刻,心中便多一分体悟。   耿照经验丰富,不欲打断这最关键的时刻,振臂一扬,一旁林影之间,荆陌率领数名黑蜘蛛现身,显是自他出谷以来,禁道便不曾落下其行踪;耿照明知如此,却未稍置一词。他以手势示意,让黑蜘蛛取来担架,将老胡抬回冷鑪谷,交符赤锦照拂。荆陌颔首,要不多时,携胡彦之消失于幽影中。明栈雪调息恢复,抹去额际密汗,嫣然笑道:“你匆匆忙忙出谷,舍了山呼万岁的大批膝盖不管不顾,总不会是为了救人罢?为了你那结义兄弟,你已两度放走了鬼先生,这样好幺?”   耿照淡淡一笑。   “我没打算放过他。现下,才是算总帐的时候。”单手负后,迈开步子,只撇下一句。“你来或不来?”   第百九三折、明烛映晓,初荷含辱   山坳里浮霭昏黄,金红相间的宏伟建筑回映着炬焰灯芒,宛若空中楼阁,华美得半点也不眞实。   三乘论法会上,皇后娘娘为“收容流民”敲下了定音的一槌,央土任家于此事算与鎭东将军府绑到了一块儿,慕容柔是个“要嘛不做,要嘛做绝”的性子,既得娘娘背书,即命麾下投入安置,军队、民间的力量纷纷动员起来。   皇后娘娘身为决策最高层,会后召见了萧老台丞以及“青锋照”邵家主,好生宣慰。萧谏纸于白城山下默许流民滞留,资以旧粟物什,还算是小规模处置?,邵咸尊投入家资钜万,于央土、东海两道之交设立“安乐邨”,张罗种子农具,鼓励囤垦,毋宁才是大规模安置流民的法子。   然而,东海物产丰饶、流通发达,开发的历史居天下五道之冠,越浦左近几无闲置的耕地,慕容柔经营东海道多年,大规模的土地丈量已进行过几回,以充分掌握财政税收,顺便借以打击土豪地霸,对于以囤垦法安置流民的极限,心中早已有“接近北关处,略有些乏人问津的土地,可将划分成十三处邨聚,将流民分批送至,施行囤垦。”慕容柔指着地图,口气淡漠。在离开栖凤馆之后,他将相关人等召集到越浦城驿,才有了这次会议。“流民北移所需之口粮棉衣,本鎭可酌量供给,只消在三个月之内抵达定点即可。”   也就是说,一且移动时间超过三个月,鎭东将军府便不再供应,众人面色依然凝重,谁都不以为这个承诺称得上慷慨。况且北关近海处多属盐土,什么东西都种不活,把人往北方送,明摆着掘坑作坟,实不算是条活路。   “将军自驻军囤粮中挪出如此裕度,可说是爱民如子。”   邵咸尊淡然接口,谨愼守礼的模样,差一点便要教人误以为,他居然是举座唯一觉得满意的一个。   “但即使在三个月的期限内,流民们可抵达定点、安顿妥适,庄稼长成也需要时间,百姓不能不飮不食,等待收成。若能就近安置,毋须跋涉,再多筹措出一月之粮,便可收成甘薯?,越浦左近亦可开辟菰田,夏食茭白、秋收菰米,还能兼种芋头,也能减轻粮食的压力。”   “家主如此慷慨,那就等你出钱买地,给难民耕作贮食了。”赤炼堂的四太保“凌风追羽”雷门鹤还未开口,冷笑已出。“要在越浦近郊,购置可供万人居住囤垦的土地,这财力已超出敝帮之能耐,料想邵家主家财万贯,应有良法。”   在场众人无不心想??“你赤炼堂便是越浦有数的大地主,眞要捐地置民,你还想跑得了?”然而越浦城郊寸土寸金,纵以赤炼堂的身家,也决计不能随意拿出忒多土地,雷门鹤的嘲讽虽然不甚地道,却也不能说不在理。   邵咸尊修养良好,微微一笑,并不与他计较。主座上的慕容柔环视众人,无意任此会沦为针锋相对的斗口抬杠,低垂眼帘,轻叩扶手,含笑道:“邵家主所言甚是。这样,我让越浦五大家捐地,安置流民三千户,所捐土地可抵税目。”   “将军美意,令人感动。”邵咸尊缓缓抬眸,目光定定投来,分外凝肃:“但三千户之数,不过流民中十之一三一,其余人等,仍要往北关去幺?”   “便是安置三千户,这笔土地也不是小数目。”雷门鹤含笑接口,谁都看得出他没表现出来的愤怒与不满。这个提议,居然两面都不讨好。   慕容柔举起白皙姣好的右掌。“我还没说完。不只土地,连囤垦所需的农具、种子,容身处的简易建材等,通通都由越浦五大家支应?,北行所需的口粮、棉衣等不足之数,自也由五大家来承担。”   纵以仇富的角度来看,这等要求也只能说是“欺人太甚”了,无异于盗劫。   但条件说得忒绝,雷门鹤反倒来了精神,疏眉微挑,将心中各种情思倶都压下,丝毫无漏,专等将军揭开底牌。   慕容柔满意地微笑,抬起头来。   “五大家押送粮草、农具的队伍,可随流民直抵平津,迳行交割,而后凭本鎭签核的关条,向平津盐场换回等値食盐,售予鎭东将军府。郎将大人,本鎭这般处置,贵方愿否配合?”目光所及,竟是长桌尽处的白锋起。   白锋起连日奔波,辗转于各处巡山捜救的据点之间,今晨得慕容柔之口信,邀他前来一晤,本以为是有了红儿的下落,及至推门而入,见得满室权贵,才知又着了慕容柔的道,匆匆拱手落座,也不开口言语。赤炼堂眼线遍布东海,雷门鹤对这位魔扬郎将的行踪,还是有几分掌握的,虽未曾谋面,心里猜了个七七八八,此际闻将军之言而微凛:“果然是他!”其余诸人纷纷转头,居然也未露出诧色,显是心中有谱。平津是北关道内一处重要的盐场,与东海北境接邻,气候较北关余处要来得温暖,自古即有渔盐之利?,历朝历代天下乱起,平津皆是北关豪强必争之地,也是天下闻名的古战场。   白锋起在射平府那厢,一向是染苍群的财货首僚,偌大的北关军区内诸般物资流通,多仰赖这位精明干练的都指挥使一手调度,平津盐场更是直属白锋起的云捷军所有,问他最是对症不过。白锋起早料到会无好会,却万万想不到慕容柔的歪脑筋动得这般阴险犀利,居然敢直指核心,面无表情道:“盐铁乃国家公卖,将军命商贾来市,末将莫敢专擅,请将军见谅。”   “欸,郎将说得什么话来?”慕容柔脸不红气不喘,一派从容。“友军支援物资,乃是天公地道,岂不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耶?不曾换取银钱,所得皆入公库,能冲帐、合规矩,堂堂正正,谁都不能编派郎将的不是。”   雷门鹤瞧这位威名赫赫的都指挥使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怒火无处发泄的模样,差点笑破了肚皮,这才由衷觉得将军阴损起来,当眞无良得可以,装傻充楞唱作俱佳,简直想站起来替他鼓掌。   白锋起懒与他缠夹,但此事关乎数万流民生计,莫说自己断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无辜百姓自蹈死地,若教染苍群知晓他见死不救,只怕兄弟都没得做,沉吟了片刻,冷道:“将军的关条能换什么?我等粗鲁武人,可不能以墨宝果腹。”   慕容柔怡然道:“换粮换肉,抑或其他生活日用,随郎将欢喜。我料北境囤民在三五年之内,尙难完全自足,越浦五大家每半年运补一次粮食种子等,郎将可将交换货品的清单交与押运队,半年后自可收取。”   这等于是……开放了同北关道的市易I?雷门鹤眼睛一亮,从中听出偌大商机。染苍群治军严厉,处事小心,朝廷虽无法将手伸进射平府里,但鎭北将军府辖下的各种运补往来,一向是通过朝廷为之;中间尽管有官员索贿、苛扣,甚至以劣品代之,在不过份影响军力的情况之下,染苍群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像东海西山那样,自行建立军队的整补管道。   赤炼堂能造大量的优质武器,过往承接的北关军订单,也都是通过朝廷里的人脉,七除八扣之后利润不算丰厚,不过是卖个人情罢了。然而,通过平津盐场的关条交换,等于打开了直接交易的大门,北关有炭、铁砂、毛皮及其他物产,以物易物不算——连越浦四大家都不用拉进来了,光赤炼堂就能吃下这门生意!   老于算计的豪商挑起疏眉,正迎着北地军人炯炯放光的双眼。白锋起看见的,或许是更锋利的刀剑、更精良的铠甲,或者是不含败谷砾石、足斤合斗的米粮罢?   刹那间两人心照不宣,明白合作能带来巨大的好处。   “将军擘划,果非常人能及,草民佩服。”邵咸尊就算再肉麻几倍,此际怕都不会有人觉得他是厚颜奉承。慕容柔微微-笑,阻了他离座行礼的打算,淡道:“诸位皆知,本鎭非是什么谦冲自牧之人,唯此事本鎭不敢居功。三十年前,对抗异族之时,已有人用过此法,来解决军需短缺的窘境;朝廷统筹四道的”运补法“,亦是脱胎于此。我不过是模仿前贤罢了,当不得如此赞誉。”微一颔首,罕见地收敛锋芒,未敢凌人。   右首座上的萧谏纸嘴角微动,并未言语,只无声地受了将军的推崇,似乎不以为此法有甚了得,不过应时而已,众人益发佩服起来,投向老人的目光无不充满敬畏。   代表任家列席的任逐流却有别样心思,心头一凛:“难怪阿兄回信,说是派了吕超兼程赶来,我还觉得奇怪,没事派个盐吏来做甚?敢情是一早便料到了慕容柔心中的小九九。”吕超本是任府客卿,精于算学,进士屡试不第,索性投了中书大人,另谋青云晋路。白马朝盐铁专卖,商贾不得私易,各地豪强得变着法子从中捞油水,吕超便是负责替任家打点之人,任逐流背地里都管叫“盐吏”。   三乘论法会后,他将阿妍应承慕容柔之事,以魔书飞报平望,本想此事棘手之至,不料任逐桑的回信却轻描淡写,从容宽慰,只说凡慕容所请,毋须正面回应,秉持着“事事皆允,莫作承诺”的态度,虚与委蛇,吕超已兼程上路,不日即可抵达东海云云。此际,任逐流终于明白兄长神算,早与慕容下着一盘看不见的棋,胜负自知,杂嗓难置。   不过对慕容柔,这位金吾郎还是有诸多不满的。   他双手抱胸,阴恻恻地冷笑:“慕容柔,你要把流民放生到北边去,那也由得你,偏在越浦左近留下三千户,分作四五处,南辕北辙、风马牛不相及,这是折腾谁?”须知以皇后娘娘的仪仗排场,要离开栖凤馆本就是大工程,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日能访得一处囤垦村落,都算是手脚利落的了,负责凤驾警跸的任逐流光想便头大如斗。   众人却知,这正是慕容柔的盘算。数万流民,要谈“安置”二字,便有悲天悯人之心,过程必有不可免的阵痛耗损,此非不仁,而是不得已耳。但上位者纵使爱民如子,却未必能体察人力之穷蹇,擅自指点改易,亦是祸端。   这三千户流民,正是留与娘娘交代的样板,让她确切感受“流民已获得妥善的安置”、“一日好过一日”,能在凤驾离开东海以前看见丰硕的成果——实际上并不可能——无论哪一方都能轻松许多。   任逐流也只是藉机发发牢骚而已,心里明白得很。果然此事议定后,光是出访这五处邨屯,就花了快十天工夫,阿妍以皇后的身份驾临,随行的各地王公贵族亦都慷慨解囊,争相讨娘娘欢心,其中不乏捐地起屋的,从北行诸人中又留了千余户下来。   阿妍本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儿,心思一点也不糊涂,明白这般热热闹闹、迎神赛会般的排场,看不到眞正的情况,逮着机会,便拉任逐流与老祝微服出谷,前往探视。反正有任宜紫当替身,她也乐得摆脱宫廷的繁文缛节,过上几天自由自在的生活。   狡自从返回栖凤馆之后,她挣扎了几天,终于狠下心来,不再与韩雪色见面?,此非薄情寡恩,而是与君缱绻终须一别,她深知爱郎的脾性,韩雪色有其豁达大度的一面,但情感上的脆弱处与孩童无异,待得越久越放不开,不过是增加分离时的痛苦罢了。若无流民事横生枝节,她本不打算在东海待上这许多时日,栖凤馆里外有无数双眼睛,既已重拾皇后娘娘身份,总不能坠了皇家的体面。   起初,韩雪色仍在附近徘徊不去,想方设法要与她见上一面,那聂雨色手段厉害,两人甚至多次潜入栖凤馆,终是叔叔明白了她的心意,拿出眞功夫打上一架,奇宫之主才知伊人非是使小性子闹别扭,而是下了“永不相见”的决心,这才黯然离去。   阿妍消沉了好一阵子,直到囤垦村落忙活起来,才转移了注意力,俏脸上重新焕发神采。任逐流看在眼里,也不得不承认慕容这回歪打正着,总算做了点好事,功过相抵,陪阿妍到处奔走、探访流民,似乎也没那么辛苦了。   这一日,刚刚结束西里邨两天一夜的私访行程,确定阿妍回到房中、把人交给侍女之后,任逐流便迫不及待地梳洗更衣,换过一身行头,与老祝驱车离开了栖凤馆,往越浦找乐子去了II金吾郎是无女不欢的风流脾性,偷吃皇后身边的侍女只能偶一为之,做过头了娘娘还是会生气的;哪天降下懿旨,命这位放荡不羁的叔叔娶个小婶婶过门以示负责,怎么想都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   越浦乃天下财富所聚,据说是不夜之城、销金圣地,姑娘美消费高,玩法新鲜多样,绝非平望可比。才在流民破事上耽搁了几天,号称越浦风月新地标的金环谷“羡舟停”就给慕容那厮抄了,连檐影儿都没见着的金吾郎暴跳如雷,差点没杀去越浦城驿给素未谋面的翠十九娘报仇——慕容柔你他妈自娶了三川第一美女,就不许人狎妓了?下流、无道I?自私自利卑鄙龌龊!脑子有洞心理变态的兔儿爷!   此事非同小可。再不按风月观光指南把越浦名店都玩上一遍,赶明儿全给慕容抄了,让你对着三川滔滔江水,在黑夜中流着眼泪自己撸!这般恶毒的心思,慕容绝对想得出来……不,说不定就是他的人生写照!他妈的死变态!   金吾郎好不容易结束几天的护卫行程,赶紧向侄女告假,那一脸悲愤凝肃,让浸于热水浴桶的阿妍忍不住“噗哧”一声,姣好的唇角微勾,被濡得红扑扑的娇腴身子似又更放松了些。   这个房间本该是宜紫丫头所有,以绣屛相隔的邻室之中,还特别准备了两人份的床榻镜台等家生,以供她随身的金银1一婢使用,山窠藻税、雕龙画凤,就不必说了,华美的程度直逼皇后娘娘寝居,冠于栖凤馆诸室,就连留宿贵妇王公的房间亦多有不及,可见娘娘对这个幺妹的疼爱。   阿妍自小就欢喜她。说也奇怪,她对那夺走父亲的女人,分明憎恨到了极点,却无法讨厌这个由其所出、与之血脉相连的小东西,从看到她小小的粉红色脸蛋的第一眼,阿妍就决定要疼她一辈子。   宜紫丫头出生之后没多久,阿妍就被送到袁健南夫妇膝下,自也是出于那女人的意思。她要什么,从来都毋须亲自开口,却总能让别人自动为她办到,便是聪明如父亲,也无法从她的妖娆狐媚之下脱身。叔叔为此,难得铁青着脸同父亲大吵一架,气到掀了桌子,摔门而出,但仍然没能改变阿妍的命运。{II.紫丫g!i是无辜的。就算她身上流着那女人的血,她也不是那个女人。这点阿妍同任逐流叔侄倒是始终抱持着一样的想法。说不定……我眞的跟叔叔很像啊!都说他放荡不羁,可我,也不是什么贞洁女子——浴桶中的婉丽少妇轻叹了口气,自嘲的笑容有几许苦涩。   任宜紫不喜欢姊姊替自己精心安排的住所,只要有机会,她宁可待在皇后娘娘的房间里,穿姊姊的凤袍金冠,用姊姊的精巧物什,享受别人隔着珠帘匍匐趴跪、高呼“千岁”的感觉,想象自己母仪天下的模样。阿妍前日悄悄离馆时,并未交代确切归返的时间,回谷时已是夜幕低垂,栖凤馆上下都已用过晚膳收拾停当,准备熄灯就寝了。   阿妍不欲劳师动众,索性在任宜紫的房间将就着睡一晚,只唤了一位亲信的小宫女名唤荷甄的,同两名小太监打点热水浴桶,以抒解疲劳。   那荷甄生得白皙娇小,俏丽的圆脸十分招人欢喜,杏核儿似的翦水瞳眸眯起时便只两弯,睁开总像擒泪,眞个是楚楚可怜。她生了张清纯的脸蛋,胸臀却圆滚滚的甚是有肉,偏生腰肢圆凹,曲线玲珑,尽显青春本色?,芳龄虽只十四,胴体却如熟透的浆果,迸出甘美香甜的诱人气息。荷甄之父是平望有名的经师,小小年纪,不但能读书识字,教养亦不逊大家闺秀,此番东来的金吾卫中,不少世家出身的年轻侍卫都对她神魂顚倒,荷甄总是不假词色,严守分际,全副心神都放在侍奉娘娘之上,口风紧、人又十分乖觉,阿妍待她格外亲厚。   任宜紫的衣衫,阿妍几乎穿不上,她的身量足足比妹妹高了两寸有余,胸乳臀股之盛,更非娇小玲珑的任宜紫可比,想硬塞都没门,莫可奈何,只得遣荷甄回凤居中取,若妹妹还没睡下,顺便同她说一声自己已回。   岂料荷甄这一去,便再也没回来。阿妍浸得乏了,在浴桶里小寐片刻,醒来才发现水已微凉,浑圆紧致的修长玉腿上泛起连片娇悚,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顾不得无人服侍,赶紧起身抹净水珠,匆匆披上穿来的衣裳,用细绢裹干湿源滴的发梢。   荷甄不是会钻空子开小差的脾性,难不成……是宜紫丫头习难她?   任宜紫并不喜欢荷甄。自负美貌的宜紫丫头,应该半点也不觉得荷甄漂亮吧?   充其量不过是有点可爱罢了,装得挺清高的,偏有这么多眼瞎的臭男子喜欢,巴巴的把脸凑上任她掴打II阿妍几可想象小妹心中对荷甄的偏见,连那轻蔑不屑的口吻仿佛都能听见。   但荷甄也极不喜欢娘娘的幺妹。阿妍敏锐地察觉了这一点,有回装作不经意地问出口,荷甄嚅嗫半天,白嫩的小手揪着衣角,才小小声地说:“她……她穿娘娘的衣裳。”阿妍一怔,不禁失笑。   傻丫头!她要扮成我,怎能不穿我的衣裳?荷甄仍是低垂着腴嫩的雪颈,细声道:“……婢子有僭,婢子不敢了,娘娘恕罪。”但阿妍知以这丫头外表丝毫瞧不出的执拗脾性,此说并未令她心悦诚服,放弃成见,只是也没放在心上。   此际一想,倒有些坐不住了,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披衣起身,赤着双足推开门扉,轻手轻脚地往凤居行去。   金吾卫驻于梯台出入之处,栖凤馆底层与外围更是层层警跸,围得铁桶也似,谷外更有谷城大营的驻军,防卫相当严密?,为免惊扰凤驾,栖凤馆顶层闲人禁入,负责保护娘娘安危的,乃是些受过武艺训练的女官。   阿妍无有可供替换的新衣,披的还是外出时所着的那套淡绿花襦墨绿裙,纱质的绿花上襦内,本还有件蛋青色的长袖单衣,但她生性好洁,穿了两天嫌不干净,但又不能没有束胸之物,否则以她双峰之饱满坚挺,廊间撞着女史内侍,见娘娘纱襦内双丸跌宕,雪肌乳晕若隐若现,成何体统?   只得把贴身的明黄肚兜再穿了,舍了单衣不要,迳将淡绿色的纱质花襦披在肩上,仅以小手揪紧襦襟,下身的裙裳也是匆匆套就,随意系了带结,衬与湿发赤足的模样,倒有几分云雨过后、偷回香闺的动人风情。   廊间悄静静的一个人也无,阿妍心生异样,凤居前也不见守门的女官,“咿”   的一声推门而入,穿过偌大的厅堂,隔着华丽的掐金屛风,忽听见一阵奇异的啾啾声响,液感黏润,在静默的凤居中听来格外鲜明,伴随女子鼻端所出的唔哝轻哼,如诉如泣,令人血脉贲张。   她非不知男女情事,一听便俏脸绯红,暗忖:“谁人如此大胆,竟于此地行苟合事!宜紫丫头呢,她怎也不管?”定了定神,挺直背脊转过屛风,本欲喝止,赫见一幕惊人的景象:金帐之中,一名男子背对屛风,全身赤裸,雄赳赳地昂立在绣榻之上。阿妍见不着他的面孔,只觉此人身形修长、肌肤白皙,充满阴柔之美,肩背腰臀却是筋肉纠结,汗渍为揉合了力与美的肌肉线条覆上一层晶亮水光,在昏黄的灯焰下看来,分外妖异。   男子足边,仰躺着一具娇小女体,长发披面、状似昏迷,裹着丝绸睡褛的胴体起伏玲珑,身段绝佳?,虽未见面孔,阿妍却认出是幺妹任宜紫的身形,一颗心差点跳到了口腔里。身穿宫女服饰、斜背长剑的金钏银雪则双双昏迷于另一侧,皇后所用的凤榻十分宽阔,三具娇美的青春胴体横陈于其上,丝毫不显局促,纤细的手脚或叠或展,姿态各异,曲线无比诱人。   男子身前,跪了一名全身赤裸的少女,肤光赛雪欺霜,体态腴润丰满,两只浑圆饱满的乳瓜坠于胸前,每一只都要比少女的小脸更巨大,铜钱大小的乳晕与樱核儿似的乳蒂全是艳丽的樱红色,沾着晶晶亮亮的口唾腻光,不知因情欲勃发,抑或被啃啮蹂躏所致,肿得表面绷亮,骄傲地昂然指天,不住轻颤。   少女娇躯甚腴,绷紧的大腿及饱满的小腹挤溢着大把雪肉,腰线至中段却忽然急遽内凹,充满骄人的弹性,一看便知年纪甚轻,身子初熟,犹带有一丝酸甜青涩之感。   她跪在男子身前,双手交握,吮得滋滋有声,象是在舔食什么极为美味之物。   阿妍猜也猜得到她手里、口里的是什么,只觉少女身形也十分眼熟,正想悄悄绕至一旁,换个更清楚的角度,不意挥手“喀喇”一响,碰着了屛风,要退却已来不及了。   少女闻声探头,不觉笑弯了眼,仿佛醉酒一般,露出痴傻憨笑,舌尖一卷唇边的精白垂涎,喃喃道:“娘……娘娘……您来啦?主……主人的这个好好吃……好好吃……娘娘……也来尝尝……嘻嘻……”似乎想起那狰狞巨物的美味,缩着雪颈微微一颤,又继续有滋有味地含舔起来,淫靡至极。阿妍认出是荷甄,简直无法相信那个乖巧懂事、教养绝佳、洁身自爱的荷甄,怎地成了这副模样,回过神时已不禁上前几步,看得益发清楚:荷甄腿间、乳上,乃至下颔颈间,无不淌着浓稠白浆,以其尙未化水,显示离体未久,兀自腥热黏腻。,大腿内侧染着大片猩红,臀股、榻上也都沾满血迹,敢情这人才刚刚夺走了荷甄的处子元红,又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令她心神丧失,竟尔沉伦欲海。   更可怕的还在后头。视线上移,阿妍这才发觉那人头顶精光,还点着出家众的戒疤,惊极转怒,正欲斥责,却见他转过一张俊美如妇人的尖削脸蛋,笑得无比邪异。“娘娘要再来晚一步,我便要先尝尝令妹的滋味啦。所幸娘娘来得及时,小僧尙有滚烫热辣的大股精华,专留与娘娘独个儿享用。”   阿妍双腿发软,本欲挪退,谁知下盘一动便踉跄坐倒,揪着纱襟的柔荑一松,绿花孺“唰”的一声滑落,露出白皙光滑的赤裸香肩。   “圣……圣……”她歙动樱唇,却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眼前这名奸淫蹂躏荷饭的邪异妖人,竟是自己长年倚为心灵支柱的精神导师,以致费尽气力,仍吐不出那个“僧”字。   鬼先生笑了,目光不住往女郎裸露的肩颈与饱满的双峰巡梭,语声格外轻柔,听得人浑身发毛。   “小僧叩见娘娘。娘娘千岁。”   第百九四折、情丝牵肠,玉股凝酥   鬼先生甫一摆脱胡彦之,便直奔栖凤馆而来。   他于此间熟门熟路,没花多少工夫便躲过里外几重的驻跸兵力,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了凤居。栖凤馆上下,能入得鬼先生法眼、配称“高手”二字的,仅只一个“飞鸢下水”任逐流,还有金吾郎身畔的白发老家人老祝,似也有些蹊跷,一眼望不出底蕴深浅,此外倶都泛泛,并无鬼先生一合之将。   凤居内,任宜紫沐浴完毕,特意换上皇后娘娘的睡褛,心满意足,抱着金丝绣枕沉入梦乡;银雪是三姝中武功最高的,虽察觉有人闯入,旋即遭鬼先生制伏,金钏孤掌难鸣,连佩剑都不及拔出,就这么落入敌手,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那玛瑙小瓶中所贮,祭血魔君称是浓缩精炼的“牵肠丝”,然以当时场面之混乱,亦不能排除信口雌黄的可能,须找个对象一试,方知眞伪。平心而论,狐异门此番在冷鑪谷的行动,可说是一败涂地??为迁移基地、避免慕容柔的纠缠,主动放弃了苦心经营的金环谷,到头来,不但失了冷鑪谷一地,连十九娘招募而来的豪士也损失惨重;此际在谷中的残存兵力,怕也是凶多吉少。   他带来的“豺狗”精锐如戚凤城、猛常志等,亦惨绝于耿照的寂灭刀下,再加上琉璃佛子的身份败露……怎么说都是元气大伤,侥幸保得性命武功,更藉天覆功诀提升功体,突破境界,只能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而逆转求胜的第一步,便是止败。   唯有停止损失、保住根柢,才有报仇雪恨的机会。   鬼先生很清楚,他该立即返回狐异门最近的据点,纠集残部,转移根据地,做好因应对手乘势挥军、赶尽杀绝的准备,同时与古木鸢取得联系,确定立场,甚至该向母亲求援,或干脆地承认失败,赶在追击之前撤出东海——但怒火呑噬了他。还有那难以言喻的屈辱感。   他只想立刻反击,用耿照无法反抗的方式,替他制造最大的痛苦……没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在荒野中奔行时,那一张张面孔反覆掠过他的脑海。?明栈雪‘染红霞、雪艳青、马蚕娘……   (我要你们……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你……你……”阿妍终于回过神来,身为天下母仪,纵无臣僚簇拥,毕竟不能如村妇般仓皇失措。她强抑战栗,鼓起余力挺直腰杆,直视眼前笑意淫邪的俊美僧人,咬牙道:“为……为什么要这样做?”   鬼先生见她眼底已无一丝慌乱,清楚带着谴责与愤怒,想起自己多年来听她倾诉心事、吐露烦恼,不断显现各种“神通”替她洗脑?,如此费心建立的强固信任,仍不能尽压此姝之临场判断,继续以神棍之姿加以操弄,就像他对荷甄施药、夺其处子身,甚至毋须动武强逼。放眼皇城禁内,谁能反抗佛子圣谕?他所吐露的每字每句,本就富含无上妙道,能增智慧莲华啊!   该说她天生母仪不役于人呢,还是自己低估了这名女子的聪慧与刚毅?无论是何者,蹂躏起来都将乐趣倍增啊!   “因为我想……”他强抑腹下翻腾的色欲,挑眉笑道:“同娘娘借样东西,料娘娘不肯出借,只好使些手段。区区宫娥,恰是试验手段的白兔猫儿。”   阿妍强忍怒火,沉道:“你要借什么物事?”   “自非娘娘贞操,那不过是小小的附赠品。娘娘绝色,世间罕有,小僧垂涎多年,苦苦忍耐,如今连本带利刮些回来,也算是讨个公道。”鬼先生嘻皮笑脸,模样轻佻。“小僧欲问娘娘所借,乃是权柄。”   “权……权柄?”阿妍闻言微怔,蹙起了姣好的柳眉。   “正是。”鬼先生耸了耸肩,一派懒惫模样。“从娘娘口中说出的话,便是圣旨,天下臣民无不遵行,便是慕容柔之流,亦不得不虚应故事,阳奉阴违。若能借得娘娘金口,杀人取命,不过反掌间耳。”   阿妍怫然作色,板起俏脸厉声道:“岂有此理!皇亲国戚,也须按律处事。   我一介妇人,身无官职品秩,哪有专擅生杀之理?普天之下,无人有此权柄!“   鬼先生怡然道:“可惜世人不知。娘娘要调动军队,纵使慕容百般推托,也不能不应付一下;更别说将慕容诱进这栖凤馆中,待娘娘一声令下,剥蟒袍、去乌纱,戴上手铐脚缭……依小僧看,此法大有可为,慕容自负聪明,决计料不到会栽在这里。”温婉秀丽的少妇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俏脸煞白。   这人……眞个是疯了!她没敢耽搁,正欲起身奔出,同时放声喊来金吾卫士,却见俊美的邪僧指尖连弹,肩、腰、小腹等各处像给虫蚁叮了一小口,浑身酸麻,又软绵绵地扶着屛风坐倒;虽能开口,却无法使劲喊叫,以凤居之广袤,蚊蚋之声岂能及远?犹豫之间,竟失了求援的机会。   “你……无论你想做什么,”阿妍害怕已极,只不肯坠了皇家威仪,攀着屛风勉力撑持,强迫自己转过螓首,直视妖人的淫邪目光。“都不会称心如意的,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冒犯帝后,乃是夷族死罪,君有夙慧,何苦以身蹈险,行此无益之举?”   鬼先生含笑不语,一双姣美的精亮瞳眸不住上下巡梭,瞧得她浑身发毛,这才意识到他目光须臾未离者,乃是自己的裸背。阿妍的上身仅着了件明黄肚兜,披在肩上的淡绿纱襦滑落之后,整片白皙光滑、毫无余赘的美背除上下两条系绳,几可说是一丝不挂,但见肤光如雪,瘦不露骨,比之年方十四、丰腴肉感的荷甄,居然更有几分少女的细薄之感,益发衬得侧乳浑圆饱满,被纤细的裸背、腰肢一映,尺寸大得惊人。   阿妍从小养尊处优,终日仆从环绕,独孤英与她虽称不上和睦,倒也不敢有轻贱鄙薄之意,遑论将她捧在掌心里、敬她爱她的韩雪色,几曾受过这等淫猥无礼的目光?不由得全身发颤,仿佛背上爬满毛虫似的,开始恐惧起来,死命挪动腰臀大腿,可惜力不从心。   鬼先生将她的惊惧全看在眼里,得意更甚,一把抓住身下荷甄的发顶,像拖麻袋似的将她娇腴雪润的身子拽过来,俯视着屛风前徒劳无功的美丽女郎,狞笑道:“娘娘误会啦。小僧没想威胁娘娘,也不打算同娘娘谈什么条件,只消让娘娘服下这玛瑙瓶中的灵丹妙药,再饱尝小僧的过人之处……嘿嘿,待娘娘登临极乐,忘乎所以,小僧说什么,娘娘便做什么,一切皆是心甘情愿,何须裹胁?”   荷甄本抓着他的阳物,如舔舐冰糖葫芦般,吮得有滋有味;一下子离了沾满晶量香唾的弯长肉棒,也顾不得被揪疼了头皮,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呜哀鸣,湿润的眼神饱含情欲,迷蒙欲滴,透着与她的年龄绝不相称的淫靡氛围,一如她成熟的雪白胴体。“主……主人……荷甄要……给……给荷飘吃……吃棒棒……呜呜……”   阿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分明是荷甄的嗓音,此际已无平日之矜持稚嫩,黏糯的色欲听得人心魂一荡,几难自持。“乖,主人给你棒棒。躺下。”鬼先生扬起嘴角,虽是对着荷甄说话,目光却直勾勾地瞅着阿妍,仿佛对她下着羞人而耻辱的命令。   荷甄如聆仙纶,拧着小腰,扭过白桃似的丰盈雪臀躺落凤榻,也不管千娇百媚的小脑袋仰出榻缘,兀自挂着汗珠的湿漉秀发“唰!”垂散及地,仰天屈起两条白嫩腿儿,伸臂圈住。   她奋力抬臀,将股间高高支起,被外分的结实腿肌一扯,原本黏闭如桃凹的肉唇绽裂开来,露出半截拇指大小的湿濡肉洞,一搐一颤宛若鱼口。破瓜血被巨量的泌润冲刷着,渲成了淡淡酥红,仿佛有人提壶不住往腿心里注水,樱色的汁液沿臀瓣失速坠下,像极了信手一掐、便自破顶汩浆的白桃。   鬼先生跪在她大大分开的两腿之间,仿佛示威般,单手握着弯长如镰的狰狞肉柱,轻轻拍打少女雪白饱满的阴阜之上,那早已勃如婴指、绷似熟红浆果的肿胀蒂儿,发出淫靡浆腻的“啪啪”水声,荷甄呜咽吐息,敏感至极的身子如海波般不住暂晃,勾紧大腿的肩臂扭动着,似难禁受。   “主……主人……呜呜呜呜-”   意乱情迷的少女还来不及吐出字句,异物已挤开初初破瓜的泥泞蛤口,排闼而入?,连绵不绝的贯穿之感仿佛永无休止,贴着她火热湿濡的蜜肉持续深入,荷甄的小圆腰随之一拱,随即僵颤不止。   那双杏核般的眸子瞠如大张的小嘴,异样的潮红浮上盈白颊肌,迷蒙的眼瞳发散失焦,若非乳瓜晃荡,哀鸣似的婉转娇啼太过夺人心魄,有一瞬间阿妍几以为熟悉的小侍女成了空洞的人偶,被男子过人的长物攫去灵魂,徒留一具淫靡冶丽的雪腴空壳。   鬼先生的阳物不算粗巨,长度却颇异于常人,即使顶得荷甄“呀”的一声腰眼发僵,饱腴的嫩蛤外也还留着老大一截。鬼先生长驱直入,用不着大耸大弄,荷甄才稍稍缓过一口气来,已自按捺不住,扭着雪臀套弄起来,香津由嘴角婉蜒倒流,她却丝毫不以为意,不停吐出令人脸红心跳的零碎呓语。“美……死了……好爽人……啊、啊、啊……主人……棒棒……呜呜呜……”   她外表发育得极是成熟,毕竟年岁尙幼,兼且出身书香世家,禀性文静?,在宫中服侍娘娘说不上轻松惬意,倒也不算是体力活儿,荷甄平日多走几步路便香汗涔涔、娇喘絮絮,配同样四肢不甚发达的阿妍正好,主仆俩一般的不顶用,哪儿凉快舒适便往哪儿躲去。   然而,此际的荷甄简直象是一头不知疲倦的小牝马,勾圈大腿、双脚抬高,支起脚扭着小腰,肥腴的俏臀发狂似的浪动旋扭,似要将深深刺穴心的肉棒拽住。而下,偏生膣里又湿滑太甚,纵使初纳幕宾的紧窄蜜肉细如蟑壶,却怎么也箍不住男儿狰狞的杀器,娇美的胴体以交合处为中心,旋绞得滋滋有声,汁液飞溅。阿妍目瞪口呆,早已忘了该面红耳赤,片刻见荷甄喘息粗浓,昂首一唤,鼻音悠悠拔了个尖儿,“砰!”   背脊重重摔落,胸前傲人的乳山晃得几晃,两向斜走,满满摊溢于臂腋。,若非因情欲勃挺红肿的乳梅兀自轻颤,胸膛的起伏已难悉辨,像突然断了气似的。   荷甄仍是檀口微张,眼如弯月,唇面却一下变得煞白,只两侧颊肌涨着极不自然的酡红,扭曲般的怪异笑容也是。阿妍辨出是体力透支,颤声斥道:“你……你对她做了什么?你这……你这个恶徒!”   鬼先生“剥”的一声,拔出裹满蜜汁的阳物,起身一脚,将去了半条命的荷饭踢得连转两匝,趴倒不动?,娇躯所经处水花四溅,象是边滚边尿似的,淅沥水声不绝于耳。   阿妍已非未经人事的少女,略微一怔,才省起是荷甄高潮时所泄。她自己也算水量丰沛极易泄身的,与韩郎抵死缠绵时,经常被他取笑,却远远比不上失禁般的荷甄,不禁心下骇然。   (这般泄法儿……岂不生生泄死了她?)   但少女纵使元阴尽溃,仍带着苍白诡笑,缓缓移动指臂,虚抓着身前狞笑的赤裸男子,仿佛连片刻也不想让“主人”离开。“这”牵肠丝“的药力,委实好得出奇。”   鬼先生难掩兴奋,俯视榻外动弹不得的甘美猎物,恣意享受着以目光撕扯她贫弱的保护,爱抚她最耻辱、最羞人的每一处的乐趣与成就感。尽管高贵的皇后娘娘竭力忍耐,但难以自抑的轻颤于他而言,已是最甜美的回馈。   “我只用了一滴在娘娘宝爱的侍女身上,注入一回阳精后,这丫头便认死了味道,每泄身一度,羁绊益发稳固。”轻佻地扬起眉梢,笑得露出齐整的白牙,柔声道:“男子阳气宝贵,小僧不敢虚掷,以指揉捻,教小丫头欲仙欲死、欲罢不能,这才确认了灵丹神效。用于娘娘万金之躯,决计不敢如此敷衍,娘娘每回泄身,小僧必定亲力亲为,务使娘娘身心满溢,法喜无边。”   阿妍听得浑身恶寒,见妖人逼近,投下的斜影掩去了视线内大半光华,仿佛置身恶梦中,却怎么也醒不过来,颤道:“你……你莫过来……呀!”嚓的-声裂帛响,已被扯下大片裙幅,露出一双浑圆结实的玉腿来。   她的身段,决计不能称作“娇小玲珑”,虽较常女略高,远不到染红霞、雪艳青那般鹤立鸡群。,比之同样身量不高、胜在比例绝佳,完美诠释了“修长”   一一字的明栈雪,阿妍又稍嫌丰盈了些,不及明栈雪纤细苗条。然而她浑身上下最迷人处,恰是这一分微妙的肉感,自娴雅中透出些许色欲,即使是高贵的气质,也掩不住那股子活生生的冶丽丰熟,仿佛提醒视者。?除了母仪天下的皇室身份,她同时也是一名有血有肉的普通少妇,诱人的胴体正处于最适口的成熟时节,会寂寞会渴求,在攀越巅峰时会娇吟哭喊,颤抖抽搐……   阿妍的裙裳自腹下被他一把扯去,下身几近赤裸,她本不热衷嬉游,养尊处优惯了,白嫩的大腿肉感十足,但曲线柔润、比例甚长,并未予人肥胖之感。,修长的小腿胫倒是拉长了双腿的比例,沾着尘灰的赤裸小脚亦是莹润可人,半点也不觉污她下体一凉,吓得失声惊叫,苦于穴道被指劲所封,其声甚哑,难以引来楼下値勤的金吾卫士?,为免腿间的羞人秘处落入贼子之眼,阿妍本能夹紧双腿,背转身去,反撅起两瓣肉呼呼的浑圆桃股。   只见饱腻的腿根里夹着一只肥美玉蛤,四周无一根粗硬杂茸,连渗青的毛根都不见,遑论痣斑,光洁饱满、酥红莹润,居间一道蜜裂闪着液光,完美得象是玉石雕就,难绘难描。   鬼先生平生多御美女,却从未见过如此精致漂亮的阴户,淫念大盛,忍不住啧啧摇头:“忒美的穴儿,给独孤英、韩雪色那两个蠢物享用,当眞是暴殄天物!   娘娘受委屈啦。“阿妍又惊又怒,才省起趴卧的姿势更加不堪,正欲扭回,腰上却被他伸手一按,怎么使劲都挣不开,急得迸泪:”贼子……尔敢……住手!你……你做什么?“到后来嗓音绷得嘶薄,已成惊叫。   鬼先生按着她的腰背,不费什么工夫便制住了美人,倒像她自己翘着屁股,将绝美的粉色嫩穴送到面前,仃君撷取。这般羞人的姿态,荷甄破瓜时也曾摆过,两人姿色相差悬殊,身份地位就更不用提了,况且他尙未用上精炼“牵肠丝”,皇后娘娘神智清醒,她的无助、哀唤……全是最最曼妙的助兴淫具,世间更无他物可比。他甚至等不及除去她身上仅存的束缚,等不及好好品尝她那对绵软沉坠、偏又尖翘如泪滴的巨硕雪乳,只想立即占有她,用滚烫浓浊的阳精弄脏她的大白屁股,迫不及待想看浆水淫蜜“呼噜噜”地一股脑儿,从那只精巧肥美的玉蛤之中流淌而出——鬼先生掰开阿妍雪腻的腿根,正欲将肿胀如铁的杵尖压入,蓦地心头一动,一股极细极微的杀气如离弦之锋镝,直扑眉心?,到了身前三尺处,与鬼先生仅隔着皇后所攀的那道屛风时,这股杀气才突然凝聚,一瞬间由“无形”而至“极形”,仿佛空气凝成了玄铁精金,其间却无半分凝滞,若非蜕变重生后的天覆功远胜从前,这一下便能要了他的命。   ——高手!   鬼先生嘴角微扬,仍维持着跨在玉人股上的姿势,掌刀拦腰一划,“唰!”   半截玉骨檀木的描金屛风冲天而起,那股“气”却抢在屛风被斩开之前,再度散逸,如一阵和风般吹过断口,倏地在鬼先生身后凝聚成形!   只可惜蜕生天覆功之能,远远超过来人的预期,鬼先生在斩破屛风的刹那间,即窥见一抹残影横里挪出刀劲的边极、再以极微妙的时间差闪掠而回,再不犹豫,肘掌齐施,击肉声密如连珠,来人几度朝他身下的袁皇后探手,都被鬼先生截住,但那人不住移形换位,片刻也未停留,连身形也无由看清。   鬼先生百忙之中,灵光一闪:“要救皇后幺……教你个乖!”随手卖个破绽,趁那人欲抢皇后之际,身后左掌旋斩而出,使的正是“分心多用”的法子。两股劲力对撞,那人被扫飞出去,“砰!”摔入锦帐深处,与任宜紫等相隔甚远。那凤榻十分宽大,从鬼先生处望不见那人落点,以适才掌刀吐劲后的反馈,鬼先生竟不能肯定是否重伤了对方,信手拂了袁皇后的穴道,起身欲看;下身一离皇后娘娘娇腴微湿的臀股,一声极细极微的嗤笑便钻入耳中,心头微凛:“原来这厮所图,便是诱我离开皇后,以免拿作人质。”所幸皇后仍在脚畔,无论谁来,料想变不出什么花样。   以阿妍的耳目与处境,浑不知短短一霎间,已环绕着自己发生了如此激烈的争抢,只道妖人弄坏了屛风,身后睡榻的方向传来巨响,一名女子哭喊道:“娘娘救命!娘娘救命!”   阿妍自顾无暇,却习惯了承担他人的仰望,挣扎着回头,细声叫道:“你是何人?”那女子哭道:“小童……小童乃邺城郡毅成伯吴善之妻明氏,今日才陪世子晋见过娘娘的,谁知返家途中,为贼人所掳……娘娘救我!”   “小童”乃古时封疆诸侯之妻用以自称。此说甚是典雅,一开口便博得了阿研的好感I白马朝开国不过三代,功臣宿将多来自草莽,宅邸内外无甚规矩者众,为此宫廷内还设有礼仪官,以免这些人面圣时闹出笑话。   但阿妍这几日都不在栖凤馆,哪见过什么明氏?封邺城的毅成伯吴善她倒是有些印象,记得在求谒清册上看过,应是妖人见其妻貌美,竟抢回栖凤馆内藏匿……惊怒之余,复陷挣扎:一方面这吴善之妻明氏嗓音动人,虽不知能喊得多大声,但总比自己强,盼她出声示警,引来金吾卫士?-另一方面却又担心妖人对她出手,平白赔上一条性命,心中不忍。   鬼先生赤裸而立,将全身肌肉放松至极,看似毫无戒备,实已调整至最巅峰的状态,蓄势待发,随时都能出手;面上丝毫不露声色,嘴角微扬,乜着趴在锦踏深处,那手托香腮、小腿轻踢的绝色丽人。   她的衣襟被齐整地斜切至乳下,露出白皙的胸口与精致绝伦的锁骨。,饱满的玉乳将肚兜撑得玲珑挺凸,当眞是增一分太肥,减一分太痩.尤其那张明艳无俦的脸蛋,简直不似人间应有,纵在半裸的皇后娘娘之前,诱人的美色亦丝毫不逊。(……明栈雪!)   鬼先生口唇歙动,尙未开声,才发现她连化名都安排得丝严合缝,吴善之妻明氏有个叫“栈雪”的闺名,半点也不奇怪?,反正无论自己说什么娘娘也不会再信,要揭明栈雪的底只怕不易。   明栈雪明眸含笑,出口却是语带哭音,眞个是我见犹怜,听得人万般不忍。   “恶……恶贼!娘娘千金万贵,你……你莫欺辱亵渎她,你要做什么……都冲着我来好了!”才刚喊了通救命,突然又变得大义凛然起来,当中的思虑转折也未免太过跳跃。但阿妍天性善良,岂容他人代己受苦?纵使怕得要命,仍勉力转过鹅颈,低叫道:“恶……恶徒!休伤我臣民!”   鬼先生有些哭笑不得,还未反口,忽听一人道……“娘娘请放心,但教臣在,这厮谁也别想伤害。”咿呀一声推开门扉,双手负后,缓步迈入凤居,正是耿照。   “耿……耿典卫I?太好啦,你……你平安无事。”阿妍闻声辨人,喜不自胜,开口才发现自己语带哽咽,莫名地一阵鼻酸,想起几次遭遇危难险阻,均赖此人出手,那日见他遭崩塌的莲台活埋,怕是有死无生,还伤心了好一阵子?,此际见他出现,“心中大石终落了地”的感觉油然而生,连她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庆幸耿典卫百劫余生呢,还是信任他的武功人品,觉得妖人定能为其所诛?   鬼先生浑身发僵,即令怒火爆体而出,将眼前面无表情的黝黑少年烧得尸骨无存,怕不能稍解其恨。   “满口子仁义道德,到了最后,义兄弟的命也可以不当一回事了。所谓正道作派,委实令人大开眼界。”   口吻冷静平淡,连鬼先生自己都觉意外。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的愤怒之中,隐含了难以言喻的愧疚和自责——他甚至没给小弟服下吊命的丹药,只因他相信冷鑪谷外无论追来的是谁,决计不会抛下胡彦之不管。   但耿、明一一人及时赶到,代表没浪费一丁半点时间在小弟身上,以胡彦之当时的状况,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我跟你不一样。”耿照淡然道:“老胡是我的兄弟,我不会算计自家兄弟,更不会不管他的死活。以双重碧火神功重铸的筋脉,足以弥补你从亲生手足身上,所夺取的功力与精元。”   鬼先生微微一怔,放下心的同时,亦不禁暗自窃喜:“要以己身之力,修补他人濒临崩溃的经脉与功体,这是何等的愚行!当年母亲遭逢大难,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好不容易才从父亲所传的天覆功诀中,悟出这”蜕命换体“的无上秘奥,可说是超越天覆神功的伟大创见。   “我经年累月修练此功,便在换体重生之际,也须以小弟的功力和生命精元为引,方能顺利蜕变。他一一人纵使同练火碧丹绝,这般滥用功力,必是强弩之末,以一敌二,我未必没有胜算。”更多了几分把握,唇角微勾,怡然道:“不过你能追到这里,实是大出我之意料,这就不得不夸你能干啦。典卫大人是什么时候,才发现在下使了”痴遁“的法子?”   “不算早。”耿照看着他洋洋得意的面孔,口气淡漠。   “差不多……就是我打残你的那个时候罢。”   第百九五折、心怒所向,恩怨何如   讽刺的是,耿照对天覆神功的了解,居然不是由宵明岛正宗的蚕娘而来,绝大多数来自如鬼先生修习的蜕生天覆功般,非本家所出的染红霞。   他二人困居三奇谷时,耿照留心伊人所生异变,甚以碧火神功助其鎭压、驱除体内的异种眞气,可惜蚕娘前辈手法之奇,远超过两人想象,多方尝试之下,仍是漫无头绪,不敢贸然造次,只得放弃。   染红霞对他信任之至,毫无保留,任爱郎运起碧火眞气,遍走全身经脉,耿照虽摸不清天覆功的运作原理,对那股冰雪般的奇寒内息却异常熟稔。   两人在谷中每到情浓,缠绵欢好之际,那不受女郎控制的天覆功劲也不是没出来捣乱过,全赖至阳至刚的火碧丹绝护体,耿照那雄伟巨硕的阳物才免于被冻成一根冰棍儿,落得离体迸碎的凄惨收场。   故耿照于“抵挡天覆神功”之上,实有常人所不能及的深厚造诣II毕竟深深嵌入练有此功的女子体内、胯下要害直接遭受奇寒冻气侵袭的经验,怕自天地间有此神功以来,罕有人知悉,遑论在异质寒劲之中勇猛挺耸,孜孜不倦地刨刮挑刺,将绷颤呜咽的女郎送上快美至极的巅峰……   “在……里面的时候……”某夜在篝火前尽情流汗之后,高眺修长的白皙丽人娇喘细细,许久都未曾平复,偎着他厚实胸膛的温驯模样宛若小羊,有着外人难以想象的柔媚与娇憨。“会……会不会……很冰凉?”   胸上紧贴着的柔嫩面颊异常地烘热起来,耿照怔了片刻才会过意来,明白她问的是直抵花心之时,阳物被天覆眞气包覆的感觉,心知要她开口问及这等羞人的私密话题,可见在意之甚,但另一方面又觉得她忍羞的模样可爱极了。   还来不及收束臂膀、将玉人拥得更紧,贲起的胸肌“啪!”吃了一记脆掴,温香离体,掉头便要起身,竟是闹起了脾气。   耿照微怔:“我什么都还没做、还没说,怎地惹她不快了?”身体反应倒比脑子灵敏,一撑而起,自身后将她搂了个严实,紧抱在怀里,隔着湿发贴熨她光裸的肩颈,透着难以言喻的深浓眷恋,却比什么言语都更有说服力。   染红霞才被他弄得连丢几回,娇躯软乏,无力走远。,被这么一搂,鼻端软软的“嘤”了一声,半点气力也使不上,心头的莫名别扭也随之烟消雾散,任他搂在臂间,半晌才咬唇轻道:“谁……谁让你笑话我。好……好没良心!”说着说着,委屈感油然而生,偎着爱郎强壮的胸膛臂膀,放心地使起了性子,轻轻扭动娇躯。耿照搂得稳妥不让挣脱,闻言不禁失笑。   “……我什么都没说呀。”   “你在心里笑话我!笑我……笑我好不知羞……”原来回应太慢,对脸皮子薄的女郎而言,本身就是一种表态。“我才不会笑话你。我哪里舍得?”他双手交错,握住了她饱满浑圆的乳峰,像抓着什么极其贵重、又爱到了极处的物事,滚烫的掌心里蓄满劲道,炙疼乳肉似的深深掐陷,仿佛将与她融为一体,却又保持着令人心安的谨愼与珍视。   染红霞的双乳极是敏感,刚消褪不久的高潮,更令她全身肌肤如含羞草般纤细易感,被束在臂膀间的身子轻颤着,胸口乳上泛起艳丽动人的片片樱红。“嘻皮笑脸的,我……我担心死了,你知不知道?只顾……只顾自个儿快活,万一……万一你受了风寒……那可怎么办?”   听来象是逞强要面子的话语,不知怎的,耿照却觉她可爱得难以言喻。方才死命夹紧双腿的,明明是你啊!还有花径里直欲逼死人的吸啜劲儿,强到像要将男儿呑吃殆尽似的,是与她平日一本正经的贞淑形象,全然无法联想在一块儿的娇蛮騒当然这话是决计不能说的。耿照爱煞了她的别扭和绞拧反覆,闭上双眼,沉醉在她湿濡微刺的发梢与肌肤香泽之间,以鼻尖轻刮她腻滑的颈侧,柔声道:   “不会的。我的红儿又湿又暖,里边烫得像火一样,美死人啦,不会受寒的。”   染红霞被他厮磨得浑身酥软,绵到了极处的身子瘫挂在男儿臂间,不住僵颤,莹白的雪肌上泛起大片娇悚;分明已无一丝余力反抗,嘴上兀自不依不饶,勉力吐出呻吟般的悠断气音:“胡……胡说!我……人家才不是……呀!”腰眼一僵,一枚巨物自身后挤开浆腻湿滑的花唇,裹着满满的蜜汁直抵最深处,插得膣中蜜肉大搐起来,果然是滚烫如火,半点也不觉寒凉。   在尽情需索她的身子的同时,耿照对天覆功体的认知,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灵敏起来。此固无益于解决染红霞本门功力逐渐被鲸呑蚕食的窘境,但已足够了解眞气冲撞天覆功体时,所生的反应与征兆。   在龙皇祭殿中,当他双掌印上鬼先生的胸膛、吐劲震断其周身经脉之际,掌底那种虚无飘渺般的落空之感,正是来自这种微妙至极的特异直觉。他清楚察觉自己确实粉碎了些什么,但绝非是活生生的温热血肉,远远不只那样?,若要形容得更具体些,就像在吐劲的刹那间,鬼先生的血液之中有什么异物忽然冻结成形,牢牢护住了经脉的管壁内外,猛然外放的碧火眞气先是粉碎了最外层的异质护壳,再将血肉碾爆在内里的护壳之上I看似彻底破坏,但毕竟在外力与经脉之间,已混入里外两重的不明异质,比之于直接作用于肉身,碧火功的威力就算打了折扣也不意外。,与其说“摧毁”,更象是藉外力之便,将异质与肉体混为一元。   这样的过程,耿照并不陌生。   在阿兰山的莲台第一战,李寒阳助他混一体内诸元,重塑而成万中无一的“鼎天剑脉”,约莫如是。差别仅在于??鼎天剑脉是以碧火神功的眞阳之火铸炼而成,而鬼先生体内的变化,却是藉外力挤压合于一元,这也非常符合天覆神功的阴极属“你演过头了。”   望着以狞笑掩饰疑惑的俊美妖人,耿照的反应显得格外冷淡,如流水随心般,仿佛说的是什么无关紧要的枝微末节,既无惊喜,也不觉有甚好得意的。“那一掌我甚至不确定能将你全身的经脉毁去,而你居然连神智也一并被粉碎了……若换成是你,你能信幺?”   鬼先生耸肩一笑。“所以能逃得走,那才叫刺激啊。反正有我那惹人怜爱的小弟在场,无论我怎么演,你都只有放人一途,否则就只能手足相残啦,是不是?”   他原以为提起胡彦之能稍稍激怒耿照,谁知少年依旧是面无表情。鬼先生于中掌的瞬间,便已打定主意要以弟弟为挡箭牌,诚如耿照所说,不管他是否眞的丧失心神,胡彦之也决计不会撇下他不管;伪作痴呆眞正要眶的,非是耿照或其余七玄人等,恰恰是胡彦之。   蜕生天覆功可说是鬼先生的最后一张王牌,世上除他与母亲一一人,并无他人知悉,当然也包括胡彦之。   此诀胤野得自丈夫,经不世出的武学奇才胤丹书反覆琢磨十数年,以自身的武学心得与见解重新诠释,舍去仗恃奇阴功体克敌的攻击性,着重其“剥极必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面?,当年胤野四处流离,伺机为丈夫报仇时,某次曾陷九死一生的境地,全赖此诀忽生作用,才得捡回一条命,乃至武功大进,重新收束狐异门残部,转入地下活动。   这是一门在功诀自体发动之前,都无法估计其效果的特殊心法,遑论发动的条件及历程。鬼先生唯一能参照的,也就只有母亲口述的经验罢了,再来I回还能不能产生同样的效果,连胤野自己也没把握。   在经脉倶毁、功体崩坏之后,尙须一物为引,方能推动蜕变,犹如火种之于火苗,此乃内家所谓“一阳初动”?,至于“火种”为何,鬼先生此前一无所知,装作痴呆,是为了易于从胡彦之身上取得,他是连这点也都考虑在内,才能于仓促生变之际做出决断。   然而,见得耿照冷静的模样,鬼先生益发肯定小弟应无大碍,无论耿、明二人付出何等代价,终是将他由鬼门关前抢了回来。,顾忌一去,笑容更显轻佻。   “我一直想问你,你的右手和经脉到底是怎生恢复的?只有这点,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实是令人在意啊。”   耿照冷冷回望着他。   “若旁人问你,你被我毁去的膻中、气海,乃至全身经脉功体,到底是如何恢复的,你怎生回答?”   鬼先生微微一怔,忍不住笑出来。“看来,是我问得笨啦。以”奇遇“1一字便能说尽的,本无解释的必要?,便说了也说不明白,旁人也未必能信,不如说奇遇便罢。既然如此,那便只剩最后一个问题啦,你怎知我会到栖凤馆来?你别说什么先天眞气感应、猎王追踪奇技啊,这般胡扯,太也看不起人。”   “那瓶中所贮,”耿照一指他攒在掌心里的玛瑙小瓶,淡然道:“乃是精炼过的淫毒”牵肠丝“。你自祭血魔君处得来,原可退走远方,缓进徐图,能害的女子就多了。我料你自负聪明,受不得这等挫败,定要第一时间讨将回来?,世间女子权位之高,莫有甚于娘娘者,你以为我有将军做靠山,必将脑筋动到朝廷之上。除此地之外,哪有其他任你异想天开处?”   这话由他说来,语调平板、波澜不惊,讽刺的意味格外浓厚,听来刺耳之至。   鬼先生原本还挺得意的,未料被这么一说,竟显得如此幼稚无聊,怒极反笑:“别人尙毋须无此惊怕,然你耿典卫除了奇遇多多、好运多多,貌美如花的红颜知己也不是一般的多。你莫瞧这瓶子甚小,我方才试用时刻意估了下分量,要将七八名女子弄成言听计从的性奴,已是绰绰有余。,若舍得多用一点,将其中一二人炮制成心智全无的淫贱母狗,也尽够了。   “……我该挑哪个才好?染红霞、符赤锦,还是就近请明姑娘试试灵药的美妙滋味?再不然,令孤竹国的伏象公主撅起美臀,趴在街口任人享用,似乎也是个好主意。”   他带着猥琐的淫笑啧啧有声,如此作态,自是为了激怒耿照,待他心神略分,便要抢先出手,谁知说到这份上,眼前的黝黑少年仍是垂手而立、眉目寂冷,却非早先在龙皇祭殿中那种神游物外、无所羁系的寥落空灵,更象是初初凝固的火山熔岩——外表虽似山岩般冷峻,内中却有如烈焰翻腾,无片刻休止,故能无视于自己接一一连三的挑衅,并非不为所动,而是有更为巨大的标的攫取了他的怒火,无从旁那个对象决计不会是他胤铿。“你生着什么人的气,对罢?”鬼先生眯着眼,打量冷彻如石雕的少年,边揣测这份异乎寻常的愤怒里,有无上下其手的可能性。“敌人的敌人,也可能成为盟友。典卫大人或可考虑,先联合次要的敌人,以打击最主要的标的。”将手里的玛瑙小瓶一抛一接,嘴角微扬,含笑轻轻把玩。   耿照回过神来,初次微露一丝动摇,自非为了鬼先生的提议,而是被那句“你生着什么人的气”所触动,不得不面对自己。   张口欲辩,忽见床榻深处,支起一张额发垂乱、凄艳动人的绝美容颜,青丝下一双盈盈妙目滴溜溜地一转,瞥向依偎鬼先生脚边、痴缠不休的幼嫩宫女,眸光继移,又转到仰躺趴卧、玉体横陈的任宜紫三姝身上,目中饶富深意。   耿照顺着明栈雪的视线扫过锦榻,心念微动,才发现眼前所见,透着一处极不自然的怪象。   荷甄所着的内外衣衫早被除下,裙裳襦衫也好、肚兜罗袜也罢,东一件西一件扔了满床,不知是她淫毒发作时抵受不住,欲火焚身自行褪去,抑或受到鬼先生的粗暴对待,衣布倒是没见什么缺损,凌乱地散覆在任宜紫与金银一一妹身上。   趴卧的任宜紫臀上,斜盖着一条月牙白的缎裙,应是荷甄穿在下裳里的贴身衣物,滑亮的缎面益发衬出任家丫头臀瓣之浑圆弹手,曲线美不胜收?,金钏发顶覆了只雪白罗袜,形制保守的柳绿肚兜则扔在银雪股间,虽是衣衫完整,远远谈不上什么春光旖旎,考虑到她胆小畏生的脾性,倒也有番促狭似的恶趣味。   耿照无心欣赏少女的体态之美,重新留意到一个被自己忽略的事实——荷甄失衣,是在任宜紫等三姝被制伏之后,故衫裙肚兜等才会覆于其上,而非是被压在身^Klo.既然如此,鬼先生挑选荷亲做为试药的对象,岂非毫无道理?   荷甄的模样堪称玉雪可爱,也算是I名美人,却未必强过了金钏银雪,休提明酿动人、容貌绝佳的任宜紫?,便顺欲望而行,荷甄也不应为其首选。退万步想,金银双姝剑法高明,转成性奴后还能供其驱策,好过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宫女。,任宜紫乃皇后亲妹,以之威胁娘娘或任家,皆是一着好棋。况且,任宜紫所着睡褛薄如蝉翼,几可透视,纤细苗条的玲珑娇躯若隐若现,连剥除衣衫的工夫都省了,掀起下裳、长驱直入,立时便能侵夺她的身子?,鬼先生舍近求远,其中必有因由。   耿照脑中杂识纷沓,明知事有蹊跷,种种不合情理的线索条列出来,却无法指向一个合情合理的答案;稍一分神,狞恶劲风已至面门,竟是鬼先生把握良机,先发制人!   他一一人之间,隔着一堵拦腰分断的屛风,以及惊恐万分的皇后娘娘,鬼先生距皇后较耿照更近,几乎在伸臂可及的范围内,是以明栈雪一击不中、反被摔入锦榻之后,耿、明一一人皆未再轻举妄动,便是考虑到了皇后的安危之故。   鬼先生握有精炼的“牵肠丝”,明栈雪的奇袭策略也只能用一次,此际再采近身缠斗,要防他以淫药泼洒,那也不用打了。鬼先生舍下对自己最有利的目标—I皇后娘娘与明栈雪——迳取凤居内最最棘手的耿照,亦是一条奇计,若非先受了明姑娘提点,耿照这下便要吃上大亏。   可惜鬼先生仍是晚了一步。   劲风扑面,耿照身子一矮,自他掌底穿过去,但这也在鬼先生的预料中,早留了七八着后手,无论耿照从哪个角度、采何种体势扑向皇后,欲将娘娘从鬼先生的宰制之下抢出,不免要将脑后背门等要害卖与死敌?,以蜕生天覆功催发的天狐刀炁已隐然成形,鬼先生信心满满,绝对有隔空取命的把握。   谁知耿照足尖一点,竟撇下了皇后,整个人如大鹏鸟般越过半截屛风,掠上锦榻!   (他要救……明栈雪?)   鬼先生早知他一一人必有私情,但耿照不顾娘娘死活、也要先轧姘头的举措,到底是大出他的意料。鬼先生脚跟。-立霍然转身,虚劈三记,呼啸声里,无形刀炁接连扫出,可惜目标所趋毫无道理,出刀的方位、路径终究是转得硬了,只扫落半截纱帐,“笃、笃、笃”闷响过后,楹柱间留下三道斧斫般的薄锐痕迹。——教你后悔莫及!   鬼先生恶念陡生,正欲捏开瓶口,将“牵肠丝”泼向屛风下的皇后娘娘——届时无论谁都好,一定得给袁皇后找个男人泄火,免得生生熬死了她……看耿照是要由他带走皇后,总好过娘娘殂落东海,给朝廷个斗死慕容柔的借口,还是他耿典卫甘冒大不韪,以身犯禁,奸淫娘娘以救她一命?   光想象耿照的表情,他就乐坏了。直到耿照弯腰抱起榻上的任宜紫,一把朝他扔过来为止!   (什……什么!)   鬼先生顿止不住挥出的臂膀,只能硬生生将眞气一断,扭转体势捏住瓶口,不让药液溅出;就在同一时间,耿照忽自任宜紫凌空飞至的玲珑娇躯后闪现,如影随形,和身扑向精赤结实的绝世妖人!   此计虽好,万不幸用计的人却是耿照。   鬼先生压根儿不信他会为了留下自己,犠牲在场任何一人,索性不理飞掷而来的娇小少女,暗提眞气,做好接敌的准备,却在耿照迫近的刹那间贴地一刀,奇寒的无形刀炁激扬尘灰,旋即将它们冻结在半空中,宛如一株株细小的雪珊瑚?,凝冰的噼啪细响一路迤逦,扫向袁皇后所在的屛风处!   ——不是只有你,才懂什么是“声东击西”!   岂料耿照头也不回,竟无半分犹豫,同样做好了接敌死战的准备,以任宜紫的身体为掩护,毫不留力,出掌攻向鬼先生!密如连珠的贴肉劲响,绕着身子下坠的少女窜闪飙扬,两人掌去臂来、推挪运化,似于任宜紫周身甩动两条相连的绳影,飕飕声不绝于耳,带得向上飘飞的纱褛裙襟噼啪猎响,迸出无数裂口。   仿佛要向对手宣示自己“毫无顾忌”的决心,两人出手皆无保留,臂影间眞气鼓荡,顷刻间已换过数十招,快得连残像都留之不住,只余劲风压咆。   身在战团最中心的半裸少女,明明正飞快坠下,被周围已失常形的绳臂虚影一衬,便像静止一般,纤细的腿儿、莹润的鸽乳,被锦带束成小小I圈、并不比大腿粗多少的扁圆小腰……犹如被定影在半空中的一帧图画,衬与她闭目昂颈的精致小脸、向天激扬的紊乱青丝,美得半点也不眞实。   然而,催发至极的鼎天剑脉与蜕生天覆功,岂是好相与的?这四条臂膀之间,堪称是世间最小、却也最狞恶的噬人风暴,被四向拉扯的纱褛仅仅支持了一霎眼,旋如引火炸开的马蜂窝般暴绽开来,穿过劲风的碎片持续被分割解裂着,最终并无一片残余得以落地。   除了锦带束腰的一圈残布,以及套于肘间的两只袖管,任宜紫身上可说是一丝不挂,原本穿着睡褛时还有几分小孩偷穿大人衣裳的模样,如今胴体再无遮掩,反94倒加倍显出她那宛若精灵般的纤细苗条来,不知怎的,竟有着充满生命力与野性的魅惑之感,出乎意料地显现出极是诱人的女子风情。   胸前顿失束缚,那双精致超凡的小巧鸽乳,应着坠势向上抛甩,因乳质极其细绵,竟甩成了腹圆顶翘的尖笋形状,看来亦是分量十足,手感应是妙不可言。   花生米似的的乳蒂光滑细圆,除了顶端针尖大小的沁乳眼儿,竟无丝毫妨碍观瞻的凹凸绉褶,完美得不可思议;粉色的乳晕仅比铜钱略小,形状浑圆,亦无豆瘢肌悚等,仿佛以胭脂调水绘就,酥须黯的教人直想含入口中,尽情吸吮。   她的躯干极是扁窄,胸肋直到腰际间形成一个鲜明立体的三角,其上的腹肌线条既柔润又清晰,充满跃动感,犹如奔跑跳跃中的羚兔一类;小巧圆脐周围的肌肉微微隆起,有着少女独有的莹润腴嫩,由小腹至腿根却是平坦一片,直到覆着稀疏柔丝的耻丘处才又圆凸饱满。身处在劲风的夹缝之中,任宜紫纵使昏迷不醒,娇躯却无法自外于两股眞气的冲击,内息为其所引,渐渐形成共鸣,雪白细嫩的肌肤泛起大片潮红,百骸内眞气激荡,就在纱褛爆碎的刹那间攀越极限,冲开了被封的穴道。   “嘌”的一声睁眼,惊觉自己正失速下坠,周遭劲风飙闪,身上凉飕飕的未着寸缕,而眼前那赤身裸体的,不是对自己无礼的妖人是谁?百忙中一掌轰出,正中他胸口膻中穴,尖声怒斥道:“……恶徒,去死!”   蜕生天覆功具有“发在意先”之威能,掌风尙未着体,胸口已自行布满眞气,任宜紫仿佛打入一团深不见底的棉花堆里,棉花旋又化成柔韧的钢片,猛将她弹击回去!   鬼先生的意识到这时才追上身体,暗叫不好,赶紧节制护体眞气,耿照却趁机连消带打,夺了他始终握在掌里的玛瑙小瓶,乘势一捞,接住体势散乱的任宜紫,反手扔回了锦榻之上。   在此同时,无人理会的奇寒刀气将剩下的半截屛风轰得粉碎,四分五裂的木片底下却未见着血肉模糊的皇后艳尸,原来明栈雪已抢先一步扑至,搂着袁皇后滚到了锦榻前,堪堪避过这致命的一刀。   皇后娘娘险死还生,惊得俏脸煞白,尙未回过神来,忽听得头顶一把熟悉的娇嫩嗓音叫道:“恶贼……咦,你怎么没死在阿兰山?”语气又惊又喜,正是小妹任宜紫。阿妍正欲攀着榻缘起身,蓦地任宜紫一声轻哼,随即传来那“毅成伯吴善之妻明氏”的惊叫声:“娘娘!您怎么了?恶贼,你对这位……这位小娘娘做了什么?”   阿妍奋力回头,宜紫丫头竟又昏厥过去,想来只能是妖人做了手脚。吴善之妻自身后环抱阿妍,瞧了瞧榻上,又回头盯着她,反覆几度,错愕惊惶的神色越见迷惘,约莫碍于礼法,没敢脱口迳问“怎地有两位娘娘”云云。   阿妍见她奋不顾身来救自己,又听她改口称宜紫丫头“这位小娘娘”,谨愼得可爱,心中好感更甚,哑声低道:“她是我妹子。多谢你救了我,能不能……扶我起来?”吴善之妻连忙称是,袅袅娜娜地搀扶阿妍起身,果然是千娇百媚,我见犹怜,难怪妖人刻意劫了她来,藏于凤居。   吴善封在邺城,不知每年会在平望待上多少时日?若能召其妻明氏入宫,陪着说说话也好。佛子与荷甄如今成了这样,此后能说上话的人,只怕又更少了……阿妍轻摇螓首,强迫自己将这般软弱的念头驱出脑海。   算了罢,别再给其他人添麻烦了。谁没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吴善之妻也好,慕容将军的夫人沈氏也罢,都是姿色过人的女子,贸然召进皇宫,若教圣上见了,又要生出许多事端……日子寂寞,就自己排遣罢?发发呆望望天,时间也就过了。   阿妍露出一丝自嘲般的苦笑,随即收敛形容,定定望着那过往被自己尊为人生导师、跪称“佛子”的邪恶妖人,拿起了凤榻床头的一只镂空金球。那金球制作得十分精巧,里外数重、层层相套,这种多宝格似的小玩意儿在富贵之家并不罕见,但凤居虽然富丽堂皇,却没什么贵重的摆饰,床头这只金球也就格外显眼。   乘载金球的底座以坚实厚重的紫檀刻就,说是座子,更像无盖的匣盒,砖头似的面上挖出个半球形的凹槽,金球置于其上,如嵌进下半截一般,稳是够稳了,就是不怎么美观。金球分量甚是沉重,阿妍须以双手才能捧起,冷不防地往地上一扔,却非失手坠下,而是刻意为之。那镂空金球一落地便自行转动起来,仿佛球中设有什么机括之类;转动片刻,蓦地发出尖亢刺耳的铃声,震动了整片楼阁,远方依稀听得兵甲铿击、脚步杂沓的声响,当是被惊动了的金吾卫士抢上顶层,前来护驾。鬼先生自诩对皇后了解甚深,第一眼瞥见这枚金球摆饰时便觉古怪,只当是东海诸侯所献,又或其妹摆着玩的小玩意儿,未曾深究,没想竟是任逐流不惜重金,求自覆笥山四极明府的精巧机关,让皇后示警之用。   尽管走到了这一步,但他还没有输。   “看来时间已经不够啦,我得快些离开。”俊美异常的绝世妖人拗了拗指节,歪嘴斜笑道:“典卫大人,咱们的恩怨,这便做个了结罢?拖成了隔夜饭,滋味可就不美啦。”   第百九六折、茯苓雪生,万年松斸   鬼先生并不以为自己屈居劣势。   虽然那只精巧的镂球金叫子出乎意料,但他也不是全无准备。越奔越近的甲铿靴响戛然而止,伴随着此起彼落的惨叫声,从凤居这厢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事,然而想也知道,定是鬼先生在沿途布下了机关,以防事迹败露之际,必然会循声赶至的大批甲士。   耿照与明栈雪是刻意避开守卫来此,故未遇上机关布置;此际便要示警,也已来不及了。   失却皇后这名关键人质,鬼先生自非一无所获。较之龙皇祭殿内,以一记“寂灭刀”杀败六名高手的异样空灵,眼下的耿照明显已不复那神而明之的诡异之境——这正符合鬼先生的推想:内力能通过种种奇遇提升,毁损的经脉亦可能一霎恢复,唯独“境界”,决计不能说突破就突破。   世上无数高手,内外兼修、积累甚深,一生却卡在这两字上头,尝试过所有的可能,看似只隔一层薄薄窗纸,触手可及,实际上却如鸿沟,至死皆无由跨越。   耿照在祭殿内的表现太过惊人,回神前后的差异有若天地云泥,鬼先生判断他便有所悟,境界也远远说不上稳固,方才一轮交手,更加确定这点。否则,只消施展寂灭刀诀的空灵异境,一刀便能收拾了自己,何苦以快打快,缠斗不休?   而更好的是:为拯救胡彦之的性命,耿、明一一人耗费之甚,或许更甚于表面所见。   明栈雪窜入凤居、忽施偷袭的那一击,实已用尽其余力,鬼先生始终防着她故意示弱,才会被轻易打飞。由她扑救皇后的勉强与迟滞看来,她一一人俱都输送了大量内息给胡彦之,再加上马不停蹄,甫一结束便兼程赶来栖凤馆,铁打的身子也禁受不住。   (小弟……为兄此番胜利,全是拜你所赐啊!)   鬼先生想着想着,忍不住嘴角微扬。明栈雪看在眼里,暗暗叫苦:“这厮虽是小聪明,毕竟看穿了这点。”她与耿照为胡彦之重塑经脉,耗费不是一般的大,若未善加调养,日后功体不免留下隐患,况乎施展轻功、搾取余力,再与强敌搏命厮杀?   为何会傻到耗费眞力救个不相干的人,还同那傻小子一路狂奔而来,投入如许不利之战,明栈雪都想痛掴自己几巴掌了,不由得微露苦笑。   谁想得到……偏偏在这种时候心软啊!   为增加致胜的筹码,她在打晕任宜紫的同时,也暗中观察鬼先生的反应,可惜他早有提防,姣好如妇人女子的俊脸上一片淡漠,瞧不出丝毫起伏。   可惜方才与耿照交手的当儿,他没一掌打死任宜紫,藉尸扰敌、乃至在战斗中取得优势,本身就是巨大的破绽。胤铿没有任何足以说服明栈雪的理由,须对任宜紫的生死如此上心。,以他近乎纯恶的促狭脾性,但教有一丝余力,便忍不住要令他人痛苦,冷不防打死皇后之妹,教皇后娘娘心神崩溃,转而怪罪起把人掷向鬼先生的耿照,毋宁更贴合他的喜好。   若换了明栈雪自己,就会这么做。   当鬼先生选择避过任宜紫时,其弱点已不言自明I尽管这似乎毫无道理。莫非……央土任家早已同“姑射”或其背后的阴谋家联手,身为狐异门的少主,胤铿担不起“滥杀盟友之女”的罪名?   明栈雪决定彻底利用这个令人欣喜的意外发现o104她伸出玉般莹白的右掌,悄悄搁上任宜紫背心。除扰乱鬼先生的思绪,万一战况对耿照不利,立时便能震断少女心脉,然后随意编个理由,将脏水往鬼先生身上泼——“典卫大人宁可不救娘娘,也要抢这物事……莫非已有了偷香窃玉的对象?”   鬼先生好整以暇地望着耿照手里的玛瑙小瓶,笑意轻佻,仿佛此际该担心的并不是自己,而是眼前眼神冰冷的黝黑少年。   “指望这种东西,难怪你落得这般下场。”耿照轻描淡写。   鬼先生面上青一阵白一阵,眼皮跳动,咬牙狠笑:“典卫大人好厉害的嘴皮!   却不知手上功夫,还余几成?“身形一晃,复揉而至,双掌间虚影幢幢,蓦地一臂自掌底穿出,耿照正与之飞快换招,这下双手对三臂,怎算都少了一只,勉力回臂相格,被撞得倒退一步,掌中小瓶冲天而起。   两人连抬头的余裕也无,继续推挪运化、肘抵臂格,于极狭的范围内抢快,务求较对方先腾出手来,眨眼间已换过十余招,直到玛瑙小瓶“咻”的一声,重又坠入臂围,双方堪堪借力两分,旋即挥掌拍至,“啪!”两只右掌将小瓶夹在当中,极冷与极热两股劲力汹涌而出,焊然对撞?,要不多时,掌隙间飘出一缕轻烟,鬼先生心念微动:“……不好!”然而碧火眞气如排山倒海而来,岂能说撤便撤?把心一横,蜕生天覆功加倍催发,噼啪一阵细碎裂响,白霜瞬间爬满他双肘以下,一路沿着掌抵漫向耿照的两条手臂。   尽管有鼎天剑脉调节输出,辅以“蜗角极争”的心法一分而二,边抵挡寒气入侵,一面持续于抵掌相接处较劲,但耿照毕竟虚耗太甚,片刻眞气供需突然一弱,还来不及催发骊珠奇力补上,已被“思首玄功”钻了空子,鬼先生把掌一挥,拍得耿照倒纵丈余,半空中双臂一振,抖落满地迸碎冰壳,透着淡淡青气的双掌才又恢复血色。   鬼先生低头一瞧,掌中哪还有什么玛瑙瓶子,只余一圈滑石粉似的碎砾白迹,在碧火、天覆两大神功的极度交锋下,连玛瑙制成的瓶身都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况乎娇贵的药液?   他抚着干燥寒凉、更无半分湿润液感的掌心,连心中最后一丝侥幸都已不复存在,怒极反笑:“……从头到尾,你打的就是这个主意?”须知以耿照现而今的状况,要徒手毁去玛瑙水精这等硬石,殊为不易,但合两人之力,佐以两大神功水火寒热的殊异质性,珍贵希罕的精炼“牵肠丝”终成泡影,便是鬼先生能安然离开,以他与祭血魔君如今之交恶,想再入手,只怕难如登天。   耿照耸了耸肩。“当除即除,是我近期的人生体悟。你也一样。J鬼先生一怔,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天啊,你总是这么有趣,愚蠹盲目到了令人生气的地步啊!你我之间的优劣形势已然逆转,难道你连这点都看不出来幺?“呼的一声单掌劈去,摒除花巧,纯以力量决胜。   耿照也跟着-掌拍出,“砰”的一声,被震退了小半步,面色微微胀红。鬼先生不待他调匀眞气,左掌挟寒气再出,所经处无不凝气成冰,散落一地霜华。耿照硬着头皮再接一掌,连退了三步,面色由白而青、由青而赤,连变几度,这才恢复如常。   以他-一人双双提升后的内力修为,断不致有如许巨大的差异,耿照所服的血绍撕精元,加上鼎天剑脉与化骊珠补强,比之蜕生天覆功犹有过之;然而,在内息尙未调复的情况下,耿照持续调用眞力,兼且于过招时承受异种眞气之冲击,等于在伤体上接连落刀,不仅创伤加剧,甚至可能造成永久性的伤害,纵使事后调补,也难恢复至全盛时。鬼先生在与他对掌以致毁去“牵肠丝”之际,终于确定了这点,把握机会加紧抢攻,连一丝喘息的机会也不予对手,待出第三掌时,虽仍是单臂,耿照已不得不用双手来接,一接即退,高下立判,半点也侥幸不得。   鬼先生更不打话,身形微动,第四掌迳取他面门,耿照闪身疾退,又不敢退得太远,以免失了牵制,教他回头去对付明姑娘与娘娘?,以力斗力自非良策,右手五指一并,寂灭刀应手而出。   没有“万物俱寂”的空灵境界相佐,寂灭刀的绝杀威能无由再现,然而凝练的刀招仍非凡物,不仅能以力破巧,面对压倒性的奇寒恶掌,耿照这斜斜掠出的一记掌刀,几乎削中鬼先生的眉骨。   鬼先生本以为是侥幸所致,脚跟“啪!”运劲一立,双掌如飞瀑倒转,搅着一团飕飕激响的雪白雾丝便要旋出,周身的气流被奇寒眞气凝出运化的轨迹,当眞如百川汇海突起冰峰,几能看出气团被压缩至极的模样,便是飞出一块冰岩击碎耿照,只怕谁也不意外,光看都教人不寒而栗。   明栈雪琢磨良久,忽然福至心灵,倾身对阿妍道:“娘……娘娘!这行馆中可曾藏有什么避暑物事,其性属阴的?这贼人使得这般妖法,莫不是……莫不是呑服了什么异宝?”   阿妍虽不懂武艺,但她的韩郎却是武道的大行家,少年时两人在东海作伴,每日除了郊游玩耍,韩雪色经常说些武学上的事给她听,知妖人使的不是法术,而是某种异质的阴寒内力,而肉芝首乌之类的妙药灵丹若合其质,服食后是能大大增益内功的,脑中灵光一闪,本欲开口,无奈声哑,急得玉额沁汗,却难问诘。   那“明氏”见她憋得辛苦,体贴地替她拍背顺气,约莫是胸中那股气理顺了,嗓音居然莫名而出,清亮亮地直斥着场中激战的妖人:“恶徒!长平侯献来的那匣”断松雪茯苓“,是不是叫你给吃了?”   鬼先生避过两记险招,狞笑:“娘娘恕罪!小僧在替娘娘的侍女开苞前,先吃了点东西垫垫肚皮,以免虚耗过甚,误了良宵。好在”断松雪茯苓“这种鬼玩意,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吃得,长平侯孙杞那厮肯定没安什么好心,落入小僧腹中,也算担了众生之业。待小僧与娘娘好事成双,我再给娘娘杀了那厮出气。”   阿妍料不到他言语粗鄙到这等境地,想起过往那如玉一般温润、言行无不透着智慧之光的白衣僧人,竟有种置身恶梦的不眞实感?,回过神来,惊觉他对欺凌女子一事,还能沾沾自喜拿来说嘴,见不远处的荷甄兀自扭着红肿湿漉、如鱼口般不住开歙的阴户,发出令人脸红心跳的淫靡哀唤,心疼之余,怒火更炽,厉声道:“无耻奸贼!你……若不能将你正法,我誓不为人!典卫大人,将这厮给我拿^-!”   鬼先生本欲开声大笑,想到她杏眸圆瞠、玉靥潮红,气鼓鼓的小儿女情状,又觉心痒难搔,正要回头抢看,肩头热辣辣一痛,已遭耿照掌缘扫中。   “……臣遵旨。”   黝黑的少年并不冒进,一击得手,便即变招,唰唰唰连出三刀,迫得鬼先生不住倒退,空有压倒性的内力,却无一招能使到头,面对利落的刀势,不闪不避的下场便是乖乖中招。   他冒险硬受了两记,肩背被扫中处疼痛难当,确定耿照的内力并没有衰弱到沾身无损的地步,当然也可能是寂灭刀的刀劲殊异,足以对浑厚的蜕生天覆功体产生威胁。那贡品断松雪茯苓的“断松”二字,指的是“断断万年松”。此一异种产于北境极寒的险峻峭壁,非属草木,据说是某种羽虫所化,应是肉芝,极是希罕难得。   其幼体寄生于松柏一类,休眠期却几于松柏同寿,也就是说在长达百年、乃至数百年的漫长岁月中,这种异虫皆处于不生不死的休止状态,直到松树寿终、入土化为香脂琥珀后,才会开始生长,不以草木虫犠为养,只吸取寒气便能存活。   寄生在松脂上的肉芝茯苓,经历山川易改、抢海桑田,逐渐深埋地底,但雪茯苓为汲取寒气,会长出极坚韧的气茎,一路钻穿山石岩壁,于险峰绝壁间生成叶果模样的结晶,以吸收寒气壮大其根。,挖取时必须一路下钻,挖得越深,代表茯苓的年代越久远,乃至斫断万年松脂方可采得,故以名之。   断松雪茯苓极其珍贵,却不怎么实用,其性极寒,就算传得神而明之、被认为有延年益寿的奇效,然而,光拿在手里就能冻坏皮肉,这般“灵药”也未免太过骇人,常人难以服食,在搜珍界里算是有行无市的宝物。   长平侯孙杞不知从哪儿打听到皇后娘娘畏暑,不惯东海水土,特意将家传的贡品断松雪茯苓献上,以博取娘娘欢心,殊不知阿妍少年之时曾随袁健南夫妇居于东海。此事传为笑谈,鬼先生岂有不闻?其天覆功体一经蜕变重生,立时便想到了这项大补圣品。   尽管鬼先生状似轻佻,行事其实并不混沌。他冒险闯栖凤馆,除了“将袁皇后变为性奴以对付耿照”这等异想天开的计画外,以千年难遇的极阴圣品“断松雪茯爷”增益功体,也是此刻提升实力的最短捷径。   ——“奇遇”这种事,本就毋须多作解释。   鬼先生的奇遇并非无端天降,是经过多年的勤修苦练、对情报的精密掌握及跳跃式的想象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赌徒霸气,再加上异乎常人的大胆疯狂……   就算你耿照能将断掉的右手和经脉通通长了回去,我照样能再将你打入泥犁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他笑得露出森森白牙,扭曲的俊脸神情狰狞,忽尔变招,右手五指并拢,同样回以寂灭刀法。耿照似不意外,沉着以对,两人一进一退、若合符节,拆得丝丝入扣,仿佛为此曾练过了千百回,明明是生死拼搏,趋避极险,其间不容一发,然而却打得异常好看,没有半点迟滞扞格,行云流水,斗到酣处,甚至予旁观者“足不沾地”的错觉,阿妍瞧得如痴如醉,半晌才喃喃道??   “他们……是同一个师父教的幺?怎能……怎能对方还未出手,便已知要避向何处?难不成……他们周身都是眼睛?”   明栈雪本欲微微一笑,随便扯两句敷衍她,才发现自己无法从这场搏斗中移开目光,连分神开口都不愿意,只看得毛骨悚然。   耿照最大的优势,在于对“寂灭刀”的掌握度无人能及。即使不算上空灵之境的绝大威力,单以对刀招的熟练度而言,即使是默出简易版刀谱、分送七玄之主作见面礼的鬼先生,也远比不上极可能是刀尸之一的耿照。   但此际场中,却很难武断地评论谁的刀法更胜一筹。鬼先生仿佛脱胎换骨般,拥有丝毫不逊于耿照的敏捷、利落及熟练技巧,换了任一个不知前因后果的人来,很可能会以为先前在祭殿之内技压六大高手的,是鬼先生而非耿照。   (这……这就是他在祭殿时,看耿照使完整套寂灭刀法的结果!)   明栈雪终于明白,尽管这厮是个被惯坏了的、长不大的狂妄小孩,尽管他的所为所思,无论混一七玄也好、意图奸淫皇后也罢,全都蠢得不可思议,但胤铿其人与“愚蠢狂妄的屁孩”之间,有着根本性的差异。   他有才能。且是惊人的、令人难以忽视的绝强天赋。胤铿并没有想到会在栖凤馆内,与耿照展开第一一度的雪耻一决,然而他自从蜕变重生之后,没有哪个瞬间不在准备这件事。除了聪明才智,这还需要异乎常人的专注与决心。   一丝令人战栗的危机感掠过女郎的心版。回过神时,明栈雪几乎没什么犹豫,银牙一咬,提掌便自晕厥的任宜紫背门拍落!   “君夫人!”阿妍恰巧回头,不由惊呼:“你……你这是做什么?。”   “君夫人”乃是对封国诸侯之妻的称呼,无论是上对下或下对上,均是一体通用。阿妍听她依古制自称“小童”,也不愿短了礼数,有失皇家体面。明栈雪及时撤劲,仍是一掌轻轻柔柔地抚按少女的背门,拘谨道:“回娘娘的话,小童想给翁主娘娘拍背顺气。气通了,人也精神,说不定便能清醒过来。”翁主本指诸侯或亲王之女。皇后娘娘既说了“她是我妹妹”,明栈雪再装傻扮痴,未免做作太甚,益发启人疑宝。任逐桑有无封爵明栈雪并不清楚,把他女儿的身份地位捧得高些,总比喊低为好。   阿妍就吃这一套,想起方才也是被她一抚背门,搐哑半天的嗓子突然就好了,没准眞是对症,索性亲自帮宜紫丫头拍抚理气。这么一来,明栈雪不好当着她的面下手,几度想打晕了她直接办事,一了百了,但此举毕竟无谋,后患多多,终究没有莽撞行事。   耿照与鬼先生越打越快,但强如明栈雪一眼便能看出,掌握节奏的仍旧是鬼先生,是他带着一脸轻松写意,谈笑间逐渐提升出手的速度,耿照若不想被掌刀劈成肉泥,就只能跟着一路打快;战至中途,鬼先生故技重施,左掌一切,竟以双手同使寂灭刀。   双刀刀法与单刀绝然不同,正宗的双刀术多靠身法灵动、以反辅正,来克敌致胜,正所谓“单刀看手,双刀看走”,便为斯理。双手同使单刀的刀法,非但威力不能凭空提升一倍,极有可能因为身法不够灵活,反为辅手所伤,是以刀客不为此愚行也。   然而,鬼先生并非仅仅以左掌同使一路刀法,而是仗着天生的“分心多用”   异能,在运用右侧体势的空档间,使左臂也能发出同具威力的刀招;招式未必与右手所使如出一辙,毕竟左右有别,但威力仍旧是不折不扣的寂灭刀。   耿照一面承受他右手的刀招攻势,同时还得提防着时不时就来这么一下的左手攻击,精神上的庞大压力,不啻于独战一明一暗两名对手,原本僵持不下的局面,迅速向鬼先生这一方倾斜。   明栈雪掌心里捏了把冷汗,比在祭殿之时更要紧张。唯一支持她的,是耿照始终冰冷沉着的眼神,既无慌乱,也不见丝毫绝望愤怒,倒像认眞想弄清楚对手悟到了什么境地似的,意志没有一丁点的动摇。廊间再度响起了脚步声,想来金吾卫士们终于排除了鬼先生的杀人陷阱,重新集结,赶来救驾。鬼先生怡然笑道:“虽然我很想欣赏你绝望至极的眼神,但典卫大人既不识时务,也没有自知之明,要耗到那个时候,只怕我已先累啦。   “我同你不一样,这回我不会杀你,只会废了你的武功,挑去你的手脚筋,拔掉舌头,让你留着眼睛和耳朵,瞧瞧我是怎生享受你那些个宝爱的美丽女子。   这,才叫做生不如死!“   他动了速战速决的念头,威力和速度岂止提升一倍?转瞬间耿照便只余招架之力,-边护住头脸要害,一边往门边退去,百忙中不忘问道:“你……你的寂灭刀是从何处得来?”   明栈雪都不忍听了。这不是明摆着幺?   果然鬼先生纵声狂笑:“哈哈哈哈哈……蠢物!是你教会我的啊I?在祭殿玉台之上,你拿这套刀法极力显摆,大逞威风,却忘了我有过目不忘的能耐,硬生生送了拔尖儿的完整刀谱给我……世间,就有你忒蠢的东西!”   “纵能过目不忘……”耿照兀自苦苦撑持,似乎只剩好奇心还挺立着。“岂能在短短一一一时辰之内,熟练如斯?”   鬼先生得意大笑。   “我在施展轻功奔来的路途中,心里已演过这套刀法无数次。与常人不同,负有”思见身中“异能的我,光靠想象便足以增加技能的熟练程度?,每当我一回神,但凡道中有什么物事经过,无论人兽树木,全成了老子的试刀石,手掌斩开阻碍之际,对寂灭刀的体悟亦随之提升……   我连运功化纳断松雪茯苓时,都在虚境里练着寂灭刀!“   赤裸的绝世妖人笑得俊脸扭曲,在晃动的灯焰下看来,犹如鬼魅附身一般,说不出的恐怖。   “如今,我的力量胜过了你,对寂灭刀的掌握也胜过你,智慧什么的,就更不用说了……你!凭什么与我一争雄长!”双刀连斩,砍开了耿照勉力护住胸颈的肘盾,掌缘即将及胸时,忽然易刀为掌,砰砰两声,轰得耿照倒飞出去,背脊重重撞上门橘才又滑落地面,虽未呕血,但煞白的唇面与涌浆般的汗瀑,形同宣判了少年的死刑,连瞎子都能看出,眼前的耿照已无再战之力。   (不管了!)   明栈雪正欲伸手去扼任宜紫的粉颈,以要胁胤铿,谁知撑跪而起的耿照忽然垂颈,象是睡着了一般,身子软绵绵地靠着门扇,只差没传出鼾声。鬼先生是老江湖了,不会中这种故弄玄虚的缓兵计,足尖一点,如旋风般卷至少年身前,呼的一掌朝他脑顶劈落!   ——看来鬼先生也未必眞想留他一命临到决断之际,还是选择了斩草除根千钧一发之际,耿照冷不防地伸手,的斩击,腰间豪光大作,透出层层衣布。   “啪!”精准无误地接住了这记风风火火“搞什么II”鬼先生的心头掠过-阵不祥,只觉掌底所劈宛若山岩,丝纹不动,这哪里象是个气力耗尽的人?赶紧撤掌急退。   岂料眼前一花,耿照竟已追了上来,双目紧闭,右臂刀气纵横,使的分明是寂灭刀,鬼先生却没一招能挡下,被砍得体势散乱的身躯,犹如给风扯飞的纸鸢,旋摆着疾甩而出,却在落地之际,又遭耿照当胸一掌,轰得侧向飞出!   “怎……怎么可能……”   鬼先生挣扎着从撞倒的烛台、箱柜爬起来,黏稠的血污不住从口鼻中溢出,仿佛体内有什么破掉了,失压的鲜血像煮沸的糖浆一般,停也停不住。   怎会……怎会伤成了这样?他简直不敢相信,试图提运天覆眞气,不意又呕出大口鲜血,陡地一阵地转天旋,几乎难以站立?,回过神时,耿照已站在身前,腹间那片透出衣布的白光渐渐消淡,兴许是错觉吧?鬼先生觉得少年的脸庞似乎恢复了血色。但这简直毫无道理。   “那……那是……呜呃……”他以手掩口,污血不住由指缝间渗出。这种颜色的血代表他脏腑破裂,这是足以致命的重伤。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受了这样的伤?或者该说是什么样的力量,才能造成连蜕生天覆功都无法抵挡、无法修复的伤害?   “是第一一层祭台之上,那些金盒子里装的东西。”耿照平静地说。“我知道有人管它叫”无双之力“,过去龙皇玄鳞曾经使用过。”   鬼先生几欲呕血I事实上他一直都在呕血II龙皇的“无双之力”一直是他梦寐以求,不惜一切代价只要能看一眼就好的宝物,却万料不到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见着。   “你一路奔来时都在钻研寂灭刀,而我则是不断在调节化骊珠之力,就为了应付这种时候。”耿照带着一丝怜悯俯视他。“我承认你确是奇才,能在忒短的时间里掌握刀法精要,然而,便说熟练的程度,你也决计不能胜过我。”   鬼先生喘着粗息,勉力抬起绵软的双手,揪住他的衣襟。“你……说什么?”   “我从七岁起,即被训练以掌握这路刀法,迄今已有十年。每一夜,在我自身未曾察觉的情况下,他们让寂灭刀刻印在我的四肢百骸、心识五感之中,无论我愿意与否,此生皆与它融成一体,永难分开……若非前往断肠湖送剑,得以遇见琴魔前辈及其他人,说不定现在,我夜夜亦将于睡梦中杀人。你怎么会蠢到,与一名刀尸比刀法熟练?J鬼先生满脸错愕不甘,却又吐不出一言以驳,只能死死揪着他的襟口,勉强支持不倒。   “适才在你落地之前,我已连出十七式寂灭刀,你的胸肋腿脊等,应已寸断,只是刀气凝而未散,尙未解裂罢了。”说着伸手握住鬼先生双拳,似欲挣开,却未继续动作。   鬼先生并不知道耿照的“入虚静”   之能,亦不知他在虚境之中,将十年来被灌输的一切都凝成了一枚血珠,透过遁入虚空之境,耿照得以短暂地操纵化骟珠和刀尸血识,在意志被这两样可怕的异物彻底呑噬前,得以同时驾驭最顶峰的力量与技巧。   鬼先生并不知道,自己刚刚败在世上最完美的刀尸手里。自天地间有“刀尸”   一物以来,无出其右者,那怕只有极短的片刻间。金吾卫士蜂拥着冲进凤居时,正看见自地狱归来的典卫大人劲力一吐,将那人双手指节掌轮,捏成了两团血淋淋的软烂之物。浴血的赤裸妖人惨嚎倒地,剧烈的痛楚使他身子不住抽搐,筋肉骨骼的起伏却极不自然,仿佛瘫软的身子里,有一整片支离破碎的细小骨杈胡乱撑动着,令人不忍直视。   更可怕的还在后头。一名娇小丰润的赤裸少女冷不防地抢出,手脚并用,如牝兽捕猎般,扑向男子双腿间,因极度痛楚而高高竖起的弯长肉柱,一把捋住,迳往大张的檀口里塞,丝狡狐绝计毫不顾喉底气噎,吮得唧唧有声?,认出那张痴笑的面庞,竟是平日温婉守礼的荷飘时,几乎所有金吾卫士都动弹不得,只能怔怔瞧着这既淫靡又恶心,无比怪诞的一幕……   第百九七折、长恶不悛,谁堪强怙   騒动过后,阿妍立即下令清场。   垂询过耿典卫,确定妖人是独个儿犯案,并无党羽随行,她便让金吾卫退到走廊上去,严密把守通道,不让闲杂人等进出,等于是下了封馆令,只派人去寻金吾郎回来,顺便通知山道上的骁捷营驻军前来支援。   鬼先生全身十余处骨折,不计糜烂的双掌与沉重的内伤,也已是废人了,再无威胁可言,毋须多派人手看管。况且,以其“琉璃佛子”的身份,一旦走漏风声,阿妍的立场将会变得极度为难——谁都知道,琉璃佛子之所以能在央土教团平步青云,全因攀上了皇后娘娘这束金枝。   嫁入禁中的阿妍为排遣寂寞,不让自己胡思乱想,礼佛甚诚。其时她与独孤英新婚燕尔,也有过一段相敬如宾的日子,小皇帝为讨她欢心,奉佛子为上师,执弟子之礼。   大报国寺从此鸡犬升天,乃至后来果天多涉政务,连阿妍在深宫禁内都听过“髡相”的市井笑谈,皆因她搭起的这条桥。   主管教团事务的宣政院总制赵希声赵大人,年内将要致仕,新的继任者据说便是琉璃佛子,太宗朝建立的团院制度至此不存,想也知挡了多少文人的晋身路!   阿妍谨守本分,不过问庙堂大政,不清楚这究竟是谁的意思?,然而,中书大人既未反对,在损利一方的眼中,这笔帐算是记在央土任家头上了。   若佛子侵入栖凤馆、奸淫侍女,意图染指皇后的罪行被摊在白日下,绝非枭首示众,或教大报国寺举寺塡命这般好打发。一旦失却皇上的支持,央土教团首当其冲,立即成为文官集团的箭肥I不趁机将这帮痴心妄想的秃驴打残打死,士大夫岂有立身之地!抱持这般想法的人只多不少。她那缘薄的权相父亲多年来八面玲珑,宛若涂了油的新磨鼎镬,黑的、白的……什么都沾染不上,除却任逐桑手段高明、任家实力雄厚之外,有个皇后女儿,毋宁才是最为关键的一枚定心丸。   这下可好,她举荐、宠信的教圑上师,竟是名罪大恶极的淫僧,敢于凤跸中滥伸魔爪,恣逞兽欲,谁敢保证娘娘与之无甚苟且?除陛下之外,再无男子的皇宫大内,这厮一贯出入自由,与皇后说法亦常摒退左右,辟室密谈、不避嫌疑,无怪乎皇后与陛下屡传不睦,自是受到姘头蛊惑,乃至凤仪有亏,秽乱深宫!   这般恶毒污蔑,不日内便将轰传天下,多年来梦想扳倒任逐桑、好取而代之的人们——阿妍便不知是谁,也确信必然存在——将欣喜发现。?央土任家最稳当的靠山,此际已成了最大的罩门和痛脚,该期待这些人宽容放下,抑或如嗅着血腥的鲨鱼,疯狂地包围撕咬?   光想阿妍便不寒而栗。   此际再自责识人不明,也已无用。她和任家都需要应对的万全策,不容丝毫错手。   所幸奸人满脸血污,重创后的身躯又畸零得怕人,再加上“琉璃佛子”从未以赤身露体的荒诞形象出现在人前,她甫一回神,即将金吾卫士及随后赶来的内侍女史通通逐出,连昏迷不醒的任宜紫等主仆三人,都教太监安置他处,偌大的凤居中只留下耿照与明栈雪一一人。   荷甄毒发难以自己,动用几条大汉都无法将她自妖人身下拖开,耿照只得轻轻一掌,切得她不省人事。明栈雪主动抱过,翻开荷甄眼睑,捏开牙关等观视,又替身子泛起大片潮红、不住轻搐的少女号脉。阿妍见她手法熟练,蹙眉道:“你学过医幺?”明栈雪正欲放落荷甄,起身应答,阿妍赶紧摆了摆手,和声道:   “你温柔有礼,我很欢喜。适才情况凶险,蒙你舍身搭救,我没当你是外人,那些个俗礼,在人后就免了罢。我同耿典卫说话,也是这样的。”   明栈雪故作迟疑,片刻才温顺地点点头,细道:“是。我……家父在邺城开过医馆,虽说技艺传子不传女,自小却是帮忙惯了的,略知皮毛。”阿妍微露赞许,连连点头:“那也不容易了。”瞧明栈雪的神色沉重,低声道:“她……她怎样了?能治好幺?”明栈雪摇摇头,无助的目光转向耿照。   耿照沉道:“回娘娘,此毒按说以男子阳精可解,然而奸贼所用,乃是精炼后的毒药,荷甄姑娘已飮下许多精水,仍无法恢复神智,依臣看……情况恐怕不甚乐观。”   过了一会儿,随行的太医奉诏前来,将荷甄带下,再三保证会尽心治疗,阿妍的眉头才稍稍舒展。   守在门外不敢离开的一干女史,见娘娘一身旅装,均感诧异,请旨要服侍娘娘梳洗,阿妍摆手道:“收拾一间宽敞舒适的空房,服侍毅成伯夫人洗浴更衣。办好之后,你们都下去歇息罢,明儿又是一整天,须养足精神。我能自理,只不想有人打扰。”女史知她疼爱荷甄,心里定然难受,不敢违拗,领着明栈雪退了出去。   耿照单膝跪在锦榻之前,看似垂首,其实目光须臾未离瘫软不动的鬼先生。   倘若可以,这次他会毫不犹豫地将鬼先生正法——在撬出他所知的阴谋细节之后——哪怕会伤了老胡的心,耿照已有觉悟,绝对要让鬼先生得到应得的惩罚。但不通政务如他,也知此刻鬼先生的生死裁量,已非关狐异门、七玄同盟,乃至他耿照个人的恩怨,稍有不愼,将引发平望都内的巨大风暴——对那些利益相关之人而言,能不能杀、要怎么杀,须经精密计算,取舍之间影响甚钜,是非曲直、刑罪相称等,恐非这些人的首要考量。   况且当着娘娘之面,也无法执私刑予以制裁。   换言之,即使鬼先生一一度惨败,仍握有护身符,令此刻掌握绝对优势的耿照,难以下手格杀。“很……很不甘心……对……对罢?”面色灰败'气息奄奄的垂死妖人咬着满口血污,勉力露出一丝扭曲破碎的狞笑:   狡狐绝计130“这丨:这回……你丨:再杀丨:杀不了我……下丨:下回丨:我……再丨:回来,定……定教……你……悔之……悔之莫及……”   “无论重来多少次,我都会将你送回泥犁地狱。”   耿照静静说道:“这是你说的,现下我如数奉还。我并不怕你,不怕你忽然出现,不怕你闯进谁的平静生活之中,使出什么卑鄙无耻的手段;该怕的人是你。   我随时准备好对付像你这样的人,你的阴险招数至多得手一次,且决计扳不倒我,随之而来的反击,将沉痛到令你后悔没带着得来不易的侥幸,亡命到天涯海角去。   “我衷心希望你回来,我们做个了断,不过你得快。说不定待你回转时,这世界已被我彻底改变,成为一处让你无法呼吸、无法直视,连存活都觉痛苦的地方,天地将从骨子里惩罚你,追着你索要一切你应付的代价,清清楚楚,丝毫不让。”   他未对狼狈不堪的敌手施予苦刑,折磨伤体之类,然而,这段淡淡的话语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将鬼先生原本狰狞得意的笑容压得扭曲僵冷,刹那间竟有些动弹不得,只余悠断无力的困难呼吸。   改……改变这世界?如何才能……你不过是个狗运亨通的愚蠢乡童罢了,哪来的自信,吐出这等荒诞傲慢的言语?   鬼先生急遽喘息着,回过神时,才发现两人的立场,居然已在不知不觉间有了微妙的转换:他本以为自己是疯子。世上无人不惧疯汉,只消保有这份疯狂,即使武功全废四肢断折、沦为阶下囚徒,但教留得一口气在,疯子总能出人意表。   在以为好日子将至,又或已沉浸其中多时、失去警觉的当儿,冷不防地杀将出来,毁去一切美好之物——但在方才那一瞬间,鬼先生觉得耿照才是疯的。   少年眼里,透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狂热与决心,耿照是眞的一点都不怕、甚至期待他的反扑,热切期盼他来到那个“光活着就是惩罚”的世界;若鬼先生试图逃离,他毫不怀疑少年会扑上前来,把他拖将回去,亲眼看他被业火炙烤,认眞计算他的罪业当烤上多少辰光……   (疯了……这人疯了!我……我怎会到现在才发觉!)   鬼先生惊恐起来,忘了伤势沉重,用尽气力挪退,哪怕离那张黝黑面孔再远一寸也好,猛地扯动伤处,痛得晕厥过去,再未稍动。   耿照沉默地端详着,冷不防出手,闪电般封了他周身几处大穴,忽尔抬头,恰迎着皇后娘娘的一双盈盈妙目。阿妍三分迷惑、三分出神地凝着他,全没想到这名少年会突然抬头,吓了一大跳,不禁伸手抚颊,忍着E尬轻声道:“你刚才那番话……说得眞好。能有教恶人这般惧怕的世界,就好了。”才发现自个儿的脸颊滚烫得吓人,沃腴高耸的胸膛里扑通扑通地跳着,有些难以喘息。她已经许久许久,不曾有过这种脸红心跳的感觉了。   耿照垂首道:“臣胡言乱语,请娘娘恕罪。”   “这不是你的眞心话。”阿妍的识见教养毕竟非同一般,定了定神,正色道:“我觉得你说得很认眞,说不定连怎么做都想好了。恁佛……恁那恶贼奸猾狡诈、舌灿莲花,也被你的气势所慑,本想说些恐吓人的恶毒言语,竟给迫得晕死过去。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想知道。我想看看……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说得诚恳眞挚,尽管无心使媚,不知怎的俏脸却隐隐放光,仿佛极是憧憬向往,更添几许醉人丽色。   耿照没想到娘娘会如此折节求恳,想了一想,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人们总说”除恶务尽“,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若不将恶人杀光,即须时时提防,唯恐这些人不改过向善,唯恐恶徒们存心报复,鎭日提心吊胆过日子;活得这般憋屈,谁还想做好人?既然没得选,还是将坏人全杀了罢0”   阿妍想了一想,总觉此说怎听都像反话,似有什么地方怪怪的。乍闻没什么不对,如佛子这般恶徒,要说能感化改过,阿妍自己都觉无稽,表面上无不合于耿照言,但就是无法直率地点头附和,只不知该如何反驳才好。   “说穿了,”耿照淡淡一笑。“与黑帮所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无有不同;行此泯灭天良之举,出发点不过是胆怯罢了。因为惧怕报复,不肯时时吊着心尖谨愼防备,索性杀了,一了百了。”   阿妍浑身剧震,忽有种被人戳穿用心的悚棵感,继之而起的却是汗颜。   “若……如若不然,”她颤声道:“我们该如何处置恶人,才是正道?”   “当惩则惩,当纵则纵。”耿照肃然道:   狡狐绝计虔134“无论有无恶人,无论恶人会不会回来,我们原就该谨愼防备。因世上本无万全策,许多事端赖时刻不懈的努力方能维持,故久安之世军备废弛,往往引发亡国之祸,非是祸患摧毁了军备,而是苟安废弛滋生了祸源。”一指昏迷的鬼先生:“我主张杀他,只因他之罪,须以命抵偿。但杀了他,难道灾祸便能结束?   这厮来自一阴谋组织,背后尙有黑手操弄,若以为杀死他便能免于威胁,阴谋家可要乐坏了。   “我之所以不惧,盖因无论这厮是死是活,我都将继续追査下去,务求水落石出?,若一人之力对付不了,便借他人之力以破?,江湖之力处置不了,就设法借用更大的力量,如朝廷或藩鎭。   “破了这个组织,我还要发掘其源头;找到源头,我还要追究成因!待这支毒脉再无刨挖处,便寻下个毒瘤,究其本源!一边除恶,一边守望,如军队戍边、学堂育子,非为某种短暂的、一旦消失便无着力处的标的存在,而是一生都将如此。世上已经有人这么做了,南陵游侠便是这样。,只是,我想要的是更强大、更有组织的力量,能抗更大之恶。”   阿妍被他淡然却坚毅的口吻所撼动,明白这并不是少年人天眞稚嫩的理想,而是某种决心,如开山塡海,看似愚鲁,却须过人的觉悟方能拥有这等目标,遑论完成所需的坚持。最后成就伟业的,往往就是这种人。   “但……你会累啊!”良久,她才轻轻说道:“历史上的开国之君,多数都抱持济世救民之心,投身抗暴建国的志业,但最后能维持本心的,你以为是多是少?说这话兴许会掉脑袋,便算上我朝,可说一个都没有。你的守望能持续多久?   便成帝皇,也可能变得腐败、勇气衰颓,到了那一天,你一样会想“除恶务尽”,消极看待一切,恐惧受报复突袭,成为盛世里废弛的刀兵?,你壮年时的伟业越成功,老来便越腐化,只因你一手建立了足以成为温床的安逸与太平。“   耿照连想都没想,只摇摇头。“皇帝不能守望。你会用一匹老马,充当战马幺?塾里的教书先生,老到眼都不能见,能教孩子读书写字幺?永不松懈的工作,需要永不断绝的新血,将责任经验连同权位,交给正値巅峰的适任者,由他们继承志业。只消守望之人,永远比恶613人更年轻强壮,也更坚毅果敢,我们为什么要害怕?”   这……这简直是大逆不道!但阿妍被他澄亮热切的眸光注视着,不仅全身无法狡动弹,连想转开视线亦不可得,胸口怦枰直跳,难以自己。   少年的话语令她深深羞愧:占着权位不放,待身心老朽勇气衰退、只能以恐惧面世的,可不只是帝王家而已。小至乡里仕绅,大至朝堂院署……这个世道,大家都做着差不多的事,因此益发混浊,终无可救。   耿照简单地做了结论。“法不必苛,执法不懈可也;国不求祚,治国无私可也。”   阿妍虽言“人后不必拘礼”,毕竟是皇后之尊,他没打算教训天下母仪,只抱一丝期盼,希望娘娘将人交给自己处置。   “此人有三种身份,一是琉璃佛子,一是江湖名门之后,这两种身份都足以让他逃脱制裁。”   他并未特意斟酌字词,打算用最明快的说法,让阿研了解其中关键。“把他交给我,我能追査他的第三种身份,也就是造成流民死伤的阴谋元凶。   我会追根究柢,直到将这条毒根全刨出来为止。今夜之事毋须声张,我将全力为娘娘遮掩,并阻止恶人阴谋。“   阿妍樱唇歙动,却迟未吐出字句,俏脸发白,神色竟是前所未有的沮丧。   她突然发现,自己就是耿照所不齿的那种人。   向往着少年描绘的正直无惧之世,没能让她被划到这一边来。少妇惊觉??   无论她多么想活在他的世界里,甚至衷心企盼典卫大人开创新的时代,她却无法将脑海中的“任家兴亡”、“后宫角力”等率性逐出,不考虑自身与家族的立场,只做一个正直无私的决定。   明明她跟父亲一点都不亲,至今都还生着他的气;也曾夜夜向天佛祈祷,只要能不做皇后、立时回到韩郎身畔,愿意折寿十年,乃至1一十年也无所谓的呀I?但在这一刻,阿妍无法断然予以舍弃,她须问过父亲,才知道什么样的处置对她、对任家伤害最低——等等!阿研轻咬嘴唇,面色煞白。说不定……   三乘论法会上,琉璃佛子针对的目标不是别人,而是鎭东将军慕容柔;要说有什么人能从中得利,清册上的头一位必然是任逐桑。她突然意识到耿照矢言追査的“阴谋”,最后得到的眞相可能远超过她所能承受。   “将他交给我。”   耿照注视着她,炯炯眸光令她目眩神驰,却又无比惶愧。   阿妍一直以为自己追求着那样的正直,如今却只想逃脱。时间在无言的对峙中流逝,少妇羞愧得连“退下”一一字都说不出口,无法分辨急促的呼吸心跳,是因为羞赧、惭愧抑或其他;最后,居然是拘谨小心的叩门声拯救了她。   “谁……是谁?”她的声音颤抖得有些厉害。   “启禀娘娘,是我。”   听见是明氏,阿妍如获大赦,喜道:“进来!”   “多谢娘娘。”门扉咿呀一声推了开来。凤居占地广袤,锦榻与六扇明间当中还隔着几重屛风,-时瞧不见人,倒是嗅到一缕沐浴后的g脂香。   耿照在心里叹了口气,俯首行礼。“娘娘早些歇息,臣告退。”   “等……等一下。”阿妍定了定神,略微恢复了平日的温婉从容。“你救驾有功,赐你今夜留宿栖凤馆,明儿传膳时,再向我禀报莲台坍塌后,你都去了哪些地方。”   “臣遵旨。”耿照正欲倒退而出,又被阿妍喊住,抬头见她别开目光,有些尴尬地微微一笑,虽是羞赧回避,却与前度明显不同。“你平安无事,我……我很欢喜。天佛保佑。”   耿照听她语意眞诚,心头略生暖意,低声道:“染将军的千金也平安,我明日尽快回禀将军,也让北关那厢放下悬心。”阿妍大大松了口气,夸张的声响引得耿照错愕抬头,约莫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轻吐丁香,难得露出少女般的俏皮情状。   两人四目相接,倶都微笑,适才的僵持与拉扯顿时烟消雾散,蓦地一缕香风飘来,伴着窸窣的丝绸摩擦细响,两人赶紧收敛形容,阿妍正襟危坐,耿照则是低着头,匍匐退出屛风,只见得明栈雪裙裾翻飞,似是一袭米色柔丝缎面缀红绿花儿的长襦裙,甚是典雅;裙底一抹金红若隐若现,似是绣鞋帮子,衬得雪肌分外精神,尽管未窥玉足全豹,已令人心痒难搔。   耿照退出凤居,廊上伺候着的太监极是乖觉,先前见娘娘留宿毅成伯夫人,特狡狐绝计@140地多腾了间房,以备不时之需。果然娘娘也留典卫大人下来,迳引耿照前往客房歇自心。   廊庑间,还留着系于椽柱的晶亮丝线,执役太监以清水布巾揩抹地面血渍,耿照略一思索,顿时会意:“是琴弦!那厮说的”机关“,竟是以丝弦缚于廊间,以阻兵甲。”当然还有一些被金吾卫破坏了的小机关,多半看不出原有的布置和用途,料想鬼先生能溜进栖凤馆库房盗取断松雪茯苓,尙有服食化纳之裕,收集材料布下陷阱,也非难以想象。   由此耿照更庆幸自己判断正确。他和鬼先生的行动就像一场双盲竞跑,鬼先生固不知密室中有“慑影镜投”一物,入手“牵肠丝”的过程全被耿照看在眼里,因而推断出他将以皇后为目标;以为自己拥有时间上的优势,其实正是他最致命的失着。   若他直扑栖凤馆先取皇后,得手后再服食补药、布置机关,纵使耿照再早些赶到,亦难回天。   反过来说,耿照的问题恰恰便是“过度消耗”,即使猜到目标,也可能因为时间不够而棋差一着。为拯救老胡,耿、明一一人不但花去大把的时间,重塑经脉更是严重损及元功?,若非以双重碧火神功施救,冷鑪谷外的荒山小径上,死的就不是一个而是三个了。   双方各有优势,但同时也各有劣势,最终鬼先生之败,耿照不敢说自己胜所当胜,此际想来,实有“赢得侥幸”之感。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在锦榻上盘膝调息,重新凝聚起衰颓的内息,缓缓搬运周天。   赖有鼎天剑脉与血炤精元修补完成的身体,碧火眞气恢复的效率极其惊人,调息不过两刻有余,耿照已恢复六成?-再想突破,立时便遇到了瓶颈,须更集中地运功,才能稳稳催进功体。此际却不忙着全复,耿照收功吐息,自榻上一跃而起,悄悄摸出了客房。   扮作“毅成伯夫人”,全是明栈雪的即兴发挥,原本她自愿为饵,以仅存的气力测试鬼先生,再由耿照正面周旋,伺机抢出皇后。,但服食断松雪茯苓后的蜕生天覆功强得离谱,两人配合不上,才演变成后来的景况。但耿照始终相信,明姑娘着意博取娘娘好感,绝非兴之所至,是为了能在娘娘跟前发挥若干影响力。   譬如,在该如何处置鬼先生这件事情上。   耿照一早便问明了毅成伯夫人所在之处,女史将她安排在凤居的另一头,与耿照恰恰分在两个对角,走廊两端皆有金吾卫把守,唯独门前无人,想是顾及伯爵夫人私隐,不让她觉得卫士亦步亦趋,仿佛入监为囚。   耿照攀着廊间檐角,沿椽拱窜入上方的气窗,无声无息地掠进房内,偌大的客房中,仅八角桌顶搁着半盏豆焰,映出锦榻上一抹蜿蜒起伏的曼妙曲线,明栈雪斜着俏皮娇娆的坠马髻,一双裹着蛋青色纱袖的修长藕臂交叠在枕上,尖细姣好的下颔枕着手背,似笑非笑,闭目咕哝道:“怎地这会儿才来?你再慢些,我便要睡啦。”   第百九八折、举世皆诈,岂无善独   明栈雪沐浴精洁,换上的是一袭平望都内正时兴的齐胸襦裙,纱袖上襦是淡雅的蛋青色,襟领处滚着与下裳同款的米色纬锦缀红绿花儿?,米色的锦缎长裙束至胸上,淡紫色的细绦束带,压着胸口绣金孔雀蓝的宽边织锦,被对襟间不经意露出的雪乳深沟一衬,倍显精神。   齐胸襦裙将束衣的带子从腰间挪至胸上,不解其妙者,满以为能遮掩下半身的臃肿曲线,且将身长修饰得更为出挑,是以京城仕女竞相穿着,蔚为风尙。   殊不知,齐胸襦裙较寻常中腰襦裙更为眼毒,因下身曲线俱被遮掩,目光焦点聚于胸上,肩颈稍见腴厚,便显肥胖?,遑论双峰饱满的女子,既难见胸乳之盛,反衬得上身团鼓,甚是冗赘。   穿齐胸襦裙要好看,须紧扣“苗条修长”四字,除此再无可救之药。   明栈雪不仅修长苗条,长年练武锻炼出的胴体更无丝毫余赘,肌束起伏如水,线条完美无瑕,更有双饱满浑圆、坚挺弹滑的玉乳,将上身襦衫的对襟、束胸的带子,及裙裳上缘所缀的宽边织锦等,撑得立体起来,视觉效果异常集中,连服侍她洗浴穿衣的女史都忍不住啧啧摇头,赞叹的口吻中,带着一丝迷离沉醉:“君夫人,您……您眞是好看极啦!穿起衣裳来忒好看的,便在后宫妃子中,也从来没见过。毅成伯眞是好福气,有这么一位天仙似的夫人。”   明栈雪暗运碧火功,于雪靥上逼出两抹彤艳艳的红云,臊得连话都说不好了,更招侍女们欢喜,促狭地你一言、我一语,欲逗美人含羞,藉机饱览丽色。   待毅成伯夫人更衣完毕,款摆起身时,众人又都不说话了?-呆怔片刻,明明赞叹在心里,彼此目光交会时,仿佛都听见了对方心里的声音。   齐胸襦裙的下裳,之所以采略具分量的锦缎材质,至此算是眞相大白。   明栈雪行走之间,锦缎长裙随着惯性轻轻摆动,不时荡出腰臀、乃至腿股的曲线,乍现倏隐、若即若离,这样的性感是于乍看保守拘谨的束胸长裙中不经意所显露,反差甚大,远比贴身紧裹的水靠更加撩人。   此际她踢掉了金丝红绣鞋,裸出一双姣美白皙的玉足,懒洋洋地趴在锦榻上,双脚俏皮地踢动着,裙裳裹出挺翘的臀丘,随勾起放落的小腿弹动着,教人忍不住想伸手一掐,试试那曼妙难言的紧致弹手。   耿照却未妄动,目光如电,飞快扫了房间一遍:这间绣房与前度他潜入栖凤馆时,横疏影住的那间相差仿佛,只没有窗牖露台,完全是内室的格局。   馆中除了随行众人,不知还有多少如横疏影般,由娘娘下旨留宿的王公贵人,料想在仓促之间,也难腾出一间有窗有台的上房来。这间绣房的等级也不差,与邻室相通,仅以丝绸垂帘隔将起来,可容纳侍女若干。   垂帘之前,本还摆了扇精巧的墨骨玉屛风,耿照甫入房便觉邻室有人,闪身掠至,足下运劲,沉重的屛风无声腾起,他隔空一掌将屛风推得拢起,落地的瞬间潜劲再出,上下双股力量相抵,只发出极轻极细的“喀!”一声,不比捏碎一枚核桃更惊腾。明栈雪卧于锦榻,细咬樱唇,就着如丝媚眼,将这兔起鶄落的一手全瞧进了眼里,不由轻赞:“好!”一吐丁香小舌,露出懊恼似的俏皮神情,以指抵唇,做个襟声的手势,黑白分明的杏眸往吊帘瞟了几瞟。   耿照略微一想,也知碧火神功的先天感应,与内力消长并无直接的关连,只消火候到了,便是内息耗用一空,灵觉同样能生出作用?,以明姑娘的境界修为,不可能不知邻室有人。   见她轻拍榻缘,热情招呼他过去,一派天眞烂漫的模样,不禁嘴角微扬,搁下了掀帘一探的打算,轻手轻脚坐到她身畔,紧绷的精神却未放松,笑意尙未露实便已消散,老像绷了张脸似。   “娘娘在隔壁休息哩。”明栈雪低笑:“凤居现在成了囚室,胤铿那厮给上了手缭脚铐,由几名金吾卫看守,待寻任逐流回来,再商量怎生处置。   “娘娘随我回房,拉着我说了会儿话,实在困乏了,又不肯占我的床,便到隔壁歇息去啦。我这儿才是丫头睡房,万一她半夜做恶梦,本夫人打算奉召过去好生安慰一番的。”约莫自己也觉好笑,忍住一声“噗哧”,眼角眉梢丽色流转,说不出的妩媚。   难怪走廊两头都有披甲执戈的金吾卫把守,耿照这才明白过来。要不区区一名封邑夫人,这排场未免太大惊小怪了些。   “你若想劫胤铿的囚扬长而去,隔壁可是现成的人质。”明栈雪咯咯轻笑,娇娇地瞟他一眼。“忒好玩儿的事,你得叫上我。劫持皇后呢!这辈子还没做过,试一回也挺不坏。”   耿照哭笑不得。他知明姑娘是说笑,但眞要说一声“那动手罢”,她肯定兴冲冲去了,就算要杀皇后,多半眉头也不皱一下……这才是最可怕之处。   虽然对于与皇后周旋一事,明姑娘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与耐性,为免导致什么不可收拾的后果,耿照仍不敢拿这个与她说笑?,况且,她这番调笑背后所指,其实是鬼先生的处置。   以他对娘娘的了解,袁皇后不会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而杀人灭口,否则对任家来说,此刻鬼先生若能无声无息地“莫名消失”,兴许是最好的结果。   但鬼先生也不能被缚到堂上公审,光供出皇后娘娘与韩雪色的私情,足教平望那厢炸了锅,这个险中书大人冒不起。以娘娘的立场,将佛子交予耿照,彻査其所犯,待证据确凿,再予以合适的惩罚,毋宁才是最符合良心的选择。   如若不然,交与任逐流、乃至中书大人,与杀人灭口并无11致。   明栈雪见少年默然良久,只道他当了眞,憋着笑,一本正经道:“你别瞎操心啦,我不会打皇后娘娘的主意。娘娘于我有大用,这会儿谁要想动她,还得先问我答不答应。方才你要眞敢掀帘,现下已是一具死尸,硬梆梆躺地上了。”   这点耿照倒是丝毫不意外。早从她假装被绑、冒称“毅成伯吴善之妻”,结果还眞有这么个人起,他便知此事绝不单纯。明栈雪是铁板钉钉的实力至上论,坐拥神功,世间皇权已不在她眼里。,巴结皇后于她,决计称不上是“利”,所图必更有甚者。   只是以明栈雪的性子,事涉私隐,她如不想说,那是谁也别想从她口中撬出来的。关于这点,耿照已有过太多无谓的尝试,眼下只想把心力集中在更重要的事情上0“我想再同娘娘谈一谈。”耿照思索片刻,欲把握最后一丝机会,要不等金吾郎回转,要说服娘娘怕更加困难。正要离榻,明栈雪却已坐起,轻舒藕臂,从背后搂他肩膊,喷香湿暖的吐息呵在颈侧,中人欲醉。“落在你手里是一条命,落在任家的手里,不也一样?还是你坚持要手刃仇人,才算报仇?”   “我记得明姑娘曾说过,”他回过头去,望进她似笑非笑的美眸。“报仇若不能亲自为之,就没有意义了。明姑娘劝我假任家之手除鬼先生,岂非奇怪得紧?”   明栈雪悠悠叹了口气。“我说别的话你都不听,偏这句记得忒牢。可怜哪,我打生打死的出气力,一无所获、损耗元功也就罢了,到头来还得给人挤兑,最可怜就是这样啦。”   虽是玩笑口吻,却触动耿照的心思,终于涌现对佳人的一缕歉疚II这却是此前所没有的。   拯救老胡所费的心力非同一般,以明栈雪的立场,全无蹚这趟浑水的必要。   然而,她不仅冒着耗损过钜、甚且可能走火入魔的风险,以同源的碧火眞气助胡彦之收拾濒临崩溃的体内诸元,为重塑经脉的艰钜任务起了关键性的作用,其后更拼着损伤眞元,不顾调复眞气,随耿照一路狂奔,赶赴栖凤馆拦截鬼先生,遑论出手试探,自任诱饵……   便是公平交易,利息照付,这笔买卖她到目前为止没拿半分好处,丢出去的成本怕已难如数取回,怎么算都是蚀到了老本;这当中若无“情”——且不论是何种感情——的成分在,玲珑剔透如明栈雪,断不致如此失着。   “我会补偿你的。”承认明姑娘的确帮了大忙,不知怎的,让他有种心平气和许多的感觉,仿佛松了口气似的,连带使绷紧的肩膀也略微放松了些。“无论是寂灭刀谱II就是我从妖刀里得到的武功II或是其他的物事,只要是我有的,通通都能给你。谢……谢谢你,为我做了这许多。”   身后窸窣一阵,混了胰良气息的肌肤香泽如轻颸袭体,分外醉人。明栈雪没出声,耿照却能想象她咬着唇,一脸的精灵古怪、似笑非笑,蓦地肩颈处漫开一抹滑如敷粉的细腻指触,却是她以指掌相就,替他按摩了起来。   “你要胤铿,是为了査”姑射“罢?”她问得漫不经心。   明栈雪双手灵巧,运劲之妙更是难绘难描,耿照舒服得闭上眼,若非忌惮娘娘就在一帘相隔处,几乎要呻吟起来,片刻才咕哝道:“没有也无妨。我已有更好的线索,不是非他不可。”   “那就是你也还没下定决心,对不?”   明栈雪尽管压低嗓音,仍旧十分动听,仿佛都能听出温婉的笑意来。“杀了胤铿,你以后就无法面对他弟弟了,无论有何等觉悟,你始终就是你,这点是不会变的。这对你来说太难受。”   “他必须接受制裁。”耿照的语气再度冷硬起来。“我会制裁他。”   “任逐桑也会。”女郎掌底轻如棉花,动听的低嗓却如刀一般明快。“他会乐意将那怂恿他女儿私会情郎、给当今天子老大一顶绿帽的妖僧千刀万剐,决计不让他死得爽快。”   “那是私刑——”   “你的难道就不是?”明栈雪微微一怔,恍然大悟。“你打算给他个痛快,是不是?”   “他该要有个可供自辩的公审,可惜这世道办不了这个事。无论他以胤铿或琉璃佛子的身份接受公裁,决断的一方都不免有因此损利之人,注定教他钻了空子,乃至从容逃脱。但并不代表闷声杀了他,如烹牛宰羊一般是对的。”耿照肃然道:“我愿意做这件错事,是因为将来我会改正它。一旦鬼先生落入其他人手里,错,就只会带来更多的错,将来就得花更多的工夫去纠正。”   明栈雪哑然失笑。   “我很欣赏你的霸气。但,什么叫”错只会带来更多错“——”   “鬼先生利用”琉璃佛子“的身份,在平望都引诱过为数不少的贵妇失足,”   耿照静静说道:“这份清册若流将出去,莫说任中书,落在任何一个有野心的朝廷要员手中,将掀起何等风波?他身上牵涉的姑射秘密,难道没有类似的效果?   “明姑娘,你要笑我自视甚高,我也认了,的确我什么也不是。但在”不受野心左右“上头,我只对自己有把握,将这些”坏“通通带到坟土里,绝不为恶人所用。所以鬼先生只能交给我,他会依证据得到制裁,会有合适的棺椁墓葬,家人会得到通知,知道该去什么地方祭奠他——”   明栈雪动作忽停,打断了耿照逐渐激昂的低语。“你到底在生谁的气?”   女郎扳过他的肩头,直视他的眼睛。   “自从出了龙皇密室,你就是这副模样。就算你所言非虚,也不应这般愤世嫉俗。你在凤居里对皇后所说,乍听有理,却未考虑自己现今的立场,以及手上的资源,闷着头硬干,就像小孩子赌气一样……你以为旁人不会发现幺?”   耿照别过头去,片刻才低道:“……我没有。”   “拯救胡彦之、赶赴栖凤馆,甚至与胤铿放对……哪个你不是全无保留,超用身体气力,简直象是求死一般?”明栈雪不肯放过,捧着他的面颊转回,一个字、一个字道:   “我陪你做了这些,几乎送命……别同我说没有I.别人没资格问,我难道不能知道是为了什么,须得赔上我的命?”   耿照倔强低头,死死瞪着锦榻,片刻才低声道:“明姑娘,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明栈雪抚着他的面颊,柔声说:“没怪你。我若不肯,谁也别想勉强我,对不?J耿照摇摇头,突然想起什么,勉力挤出笑容。”我们头一回……在莲觉寺的草料房,就是我勉强你的。我总是勉强你。“分明是春光旖旎的回忆,透过低哑消沉的喉音说出来,却有着难以言喻的苦涩。   明栈雪浅笑摇头,仍旧捧着他的脸,仿佛与幼弟说话的大姊姊,轻柔的语气爱怜横溢。“我眞不欢喜,一掌便打死你啦,哪由得你占老大便宜?不勉强的,我一见着你心里便欢喜得很。你也别勉强自己。”   耿照的腮帮骨绷出刚硬线条,闷着头道:“明姑娘,我……我到现在才明白,原来我这一生,是个巨大的谎言。进流影城、入长生园、打铁、到执敬司……通通是有心人的安排,说不定我认识的那些人,曾遭遇的事,也都是经过精心设计,都是……都是假的。   “那日,我到断肠湖送剑,遇到刀尸……其实那刀尸何阿三所为,或该由我来做,那般残杀水月停轩的师妹们,将活生生的人拍成肉泥、嵌入墙中……这些都该由我来做……烽火连环坞那一晚,崔艳月崔公子手持离垢,杀得血流成河,伤亡枕藉,那些……原来也应该是我,通通……通通都是我来做。   “我就是这么个东西。像一柄锋利的兵器,或是宰杀牲畜的屠刀……能不能被称为一个”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你问我到底在生谁的气,其实我最气的是自己,我要有多好的运气,迄今才未铸下大错?在……在密室里,我只差一点便要对你出手……说不定已经出手了,只是我自己不知道而已。”   他抱着头,痛苦地低语着。   “……都是假的。一直以来,那些我以为自己有的、深深相信的……原来通通都是假的。我的人生,是一篇可笑的谎言,拿掉它就没什么剩下的了。”   明栈雪轻轻笑起来。耿照愕然抬头,正迎着她眯成两弯的盈盈眼波。   “我的人生,也个是谎言,我师姊的也是,只是她还不知道而已。说不定姥姥也是。”她柔声呢喃道??   “你曾问我为何反出天罗香,但我没告诉你,是不?因为那时我发现,原来自己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更可怕的是??即使手刃了欺骗我的人,甚至离开被谎言包覆的所在,仍无助于改变”过去全是谎话“这个事实,发生的事就是发生了,再也无法抹去?,我们拥有过的一切美好都是假的,我们什么也没有。”   耿照绷紧的身体颤抖起来,似忍着刀攒般的痛楚。明栈雪握住他厚实的肩膊,轻轻抚摩,仿佛这样就能抹去他的激昂与无助。   “还好后来有个人,告诉了我眞相。那时我一个人在外头流浪,饿了就去偷去抢,困了就找现成的稻草谷仓,武功虽比普通人厉害,也还没到什么地方都能来去自如的程度,有回偷东西失风,被村中壮丁联手追杀,还用上了捕兽的网罟陷阱,寡不敌众之下,受了不轻的伤,拖命逃到一户大富之家,才翻过高墙就晕了,醒来才发现自己在一间漂亮的屋子里头。”   救了明栈雪的老人鸡皮鹤发,长得实是不怎么体面,还坐着轮椅,自称是宅子的主人。庄园主人在当地似乎很有些身份,连官府都礼敬三分,村人不敢造次,明栈雪便在宅子里住了下来,安心养伤。   老人有四房妻妾,见明栈雪虽然清减憔悴,却是美人胚子,直言要娶她当五房姨太。“那时我气死了,只恨腿伤不便,难以施展轻功逃出去。他天天来看我,我便天天骂他,说他老不修,欺负小姑娘云云,他脸皮奇厚,笑嘻嘻的还挺得意,什么不中听便拣什么说。”明栈雪笑道:“我暗自发誓,哪天气力恢复了,一刀便捅死这个老恶棍!说也奇怪,有了目标,不但身子恢复得快,似乎也没有之前消沉啦,我始终都没下手杀他,反而有点期待每天与他斗口,不知不觉,连在天罗香的事也说了给他听,可能是把他当成朋友也说不定。”   老人却狠狠嘲笑了她一顿。“他说:”你这算什么?我告诉你个更惨的。我年轻的时候风流得很,仗着有钱有势到处搞女人,可我那口子是有名的母老虎,我把她的贴身小婢肚子搞大了,她敢连大的带小的叫人乱棒打死,把血淋淋的尸首吊在院里大半个月,吓得我屁滚尿流,纳妾什么的,从此不敢再想。“”   但绝了纳小的念想,不代表管得住胯下的是非根。老人继续风流,只是不敢教老婆知晓。十来年匆匆过去,有一天,有个漂亮的姑娘找上门来,说是他的女儿,讲起母亲的事如数家珍,与老人所记分毫不差,看来不假。   想到老婆的毒辣,认祖归宗那是不能的了,总得想个法子安顿吧?“我后来想到了办法。”老人笑道:“我B我老婆说,我想纳妾,喏,就是她了。你先别急,这回你许了我,我便把绸缎庄的生意交给你儿子,怎么样?挺公道罢。”   老人的独子是个纨裤子弟,吃喝嫖赌样样来,他爹早绝了望子成龙的念头,为防家产给败得清光,打定主意除非两腿一伸,一个子儿都不肯再过儿子的手。   大妇一听,看在亲儿子能提早入手家产的份上,勉为其难同意了。   后来,老人在外头生的另外两个女儿,居然也都用同样的法子安顿下来。   “所以……”耿照听得有些蒙,难以置信道:“他的三个小妾,其实都是他的私生女儿?”   明栈雪笑道:“等他发现有问题时,已过许多年啦。是他那儿子与四房私通,教他听去了闺房调笑的风言风语,才知这三个”女儿“,通通是大房安排来谋夺财产的,找的,都是他儿子的姘头。”他告诉我:“你知不知道最惨的是什么?   是有效的把戏,从来都不会只用一回。我膝下无子,正巧新皇上继位,当年在血云都时,我同这位新万岁爷不怎么对盘,那时可没想到他日后会当天子。这人那叫一个有仇必报哇,定会拿无后当作借口,削了我的爵位。,我那口子便出了个主意,从外头抱了个娃,就说是她生的。   “”你怎么想得到,一个如此善妒、不许丈夫纳妾的妇人,居然会红杏出墙?   我儿子的确不是我生的,但却是她的亲生儿子。而我的三个女儿,之所以问不出什么破绽,是因为她们的确是我的私生女。她让自己的儿子睡了我女儿,藉此谋夺我的家产。“”那孽畜看上了你,打算让我纳你当第五房,老夫少妻,就算弄得我瘫痪在床也不奇怪,届时他顺理成章接手这座庄园,还带个千娇百媚的五姨娘……你戴凤冠霞帔之日,便是我报应来时。“”   明栈雪喃喃道:“他说,‘不是你活在谎言里。是这世上的所有人,本活在大大小小的谎言之中,无有例外。谁骗了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打算怎么办。’我至今都记得他的话。”   耿照只觉这故事荒谬得可笑,但除了透出一丝残酷与阴冷之外,老人的话宛若一声焦雷,令他不由一震,似乎突然从自弃自厌中清醒了几分,不禁陷入沉思,片刻才想到:“……后来呢?后来那位老人家怎样了?”   明栈雪耸耸肩。   “我伤好了大半,就连夜翻墙逃走了,他不肯跟我走。我年年托人从邺城捎消息来,听说他后来还是娶了个年轻的五姨太,果然就瘫了。奇怪的是:自从他得了瘫病,大房太太和其他三房小妾也都接连病逝,五姨太扶正了,同大少爷一起掌理家业。”   耿照听得毛骨悚然。果然有效的把戏,不会只玩一回,可惜那狠毒的大房料不到,有一日竟会轮到自己头上。   他想起明姑娘话里的“邺城”、“爵位”云云,灵光一闪,愕然道:“莫非这位老人家,便是毅成伯吴善?”明栈雪只笑了一笑,并不回答,轻抚他的胸膛,将他缓缓摁倒,妩媚一笑:“你就是这般认眞看待所有事,才将自己逼得忒紧,这样是不行的。说不定,连我也骗你呢!你得好好放松|下,什么事都别想,吃饱喝足睡个好觉,明儿一早醒来,世界会轻盈许多。”   耿照苦笑。   “我试过了,心绪很乱,想睡也睡不着。要不,我也不会在这儿啦。”   明栈雪抿嘴轻笑,露出莫可奈何的神情,咬唇道:“教你这般邪火上身!合着我上辈子是欠了你的,小冤家!”伸手解开他的腰带,将裤头轻轻巧巧捋下。   耿照浑没料到她会这么做,然而心头烦闷未解,郁郁地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腿间敏感处触及她滑腻的指尖,不知怎的也不觉反感,起码胸膛忤枰直跳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眞眞切切地活着,好过世界崩解、浑不着地的旁徨。   明栈雪见他规规矩矩躺着,心中欢喜,灵巧地为他除去靴裤,连上身的衫子也都一一除去,不一会儿工夫,便将少年剥得赤条条的,露出一身结实精壮的黝黑肌肉o兴许是心绪不宁所致,面对绝色丽人,耿照的肉柱却无往日的昂扬,半软不软地垂在腿间,一如主人的茫然无助。他睁着双眼,看似瞪视房顶富丽堂皇的藻税雕饰,目焦却涣于虚空某处。   明栈雪伸手轻捋肉柱,本想将肉菇塞入口中,然而过往这当儿,少年早该又粗又硬,烫得吓人,决计非是这般无精打采的模样,心知他为心魔所困,过不了这一坎儿,轻则迷惘丧志,重则损伤修为,不能等闲视之,遂舍了阳物袅袅起身,赤着雪足,悄立于床尾边上。   她身段修长,这么俏生生一立,连放空的耿照也无法不注意到玉人倩影,视线移落。“明……明姑娘?”语声似有些迷惑。   唰的一声,明栈雪解开胸口系结,缀着红绿花的米色缎裙应声滑落,上身的蛋青色纱襦大敞着,耿照才发现她连抹胸也没穿,丰盈的双乳坠成了完美的吊钟形,雪肌在晃摇的豆焰之中看来,带着一抹月华幽苍,起伏的光影映出丝滑般的结实肌束,绝美中带有一丝矫健危险的气息。   “乖乖的,别惊动了隔壁……”明艳无俦的绝色女郎欲说还休,膝掌交错,白皙的胴体爬出丝缎衣甬,如一头优雅的雪豹,由榻尾款摆而近,露出迷蒙的笑容:“小坏蛋!想我不?”   第百九九折、其艳无俦,情浓声住   耿照见她越爬越近,犹如置身梦中,想起无论这面孔或胴体,都是思念已久,常欲温存而不可得,心念一动,下身立时生出反应,益发勃挺,喃喃道:“想……明姑娘,我想死你啦。”   明栈雪对这个说法,以及掐握在小手里的肉棒,不管硬度或粗长滚烫等,全都不甚满意,伸出丁香小舌,吹箫似的以津唾细细滋润,这才上下轻捋,凉滑的唇瓣轻啄着龙首,若即若离的曼妙触感令耿照美得挺起腰来。,女郎捋得片刻,才将肉S前端鸣入檀口,用力吸吮。   她品箫的功夫本就妙绝,更难得的是姿态妍丽,无比优雅,光是侧着螓首,细长的鹅颈上下滑动,便已美不胜收,时不时以尾指将垂落的发丝勾过耳后,娴雅的动作与品萧的淫冶更形成巨大的反差,令男儿血脉贲张,难以遏抑。   但明姑娘对他的表现仍不满意。   白皙艳丽的女郎紧贴着他,乳房的沃滑触感从大腿,沿小腹、腰侧一路厮磨到胸膛,不知不觉明栈雪已偎在他身上,藕臂垂入两腿间,继续套弄坚挺的巨龙,边将脸蛋凑至胸颈间,乳首、颈颔等敏感处全不放过,轻细却极有耐性地一一舔舐,刺激欲望,使之蒸腾,乃至燃烧。   穿衣时还不觉得,一旦褪得赤裸,反觉这无窗的绣房内格外闷热,不仅耿照古铜色的胸肌流淌着汗水,连明栈雪唇上都沁出密汗,雪白的乳球偶尔有大颗的晶莹液珠滑坠弹落,在浑圆的玉乳留下一道道明显的液渍,看来分外淫靡。   发热的身体被汗水一浸,色欲更加绵密。明栈雪本想让他在掌里射几注,将郁火发泄一空,有助于心神宁定?,然而,瀑布般涌出的汗水渐令她烦躁起来,还有腿心里黏润温热的液感也是——她小心不让套弄阳物的“唧唧”声太响,以免被人听去了,另一方面又为自身欲望勃兴的程度明显压过了少年,而感到气恼。   耿照并非全无反应,事实上他越来越硬,若非咬牙苦忍,怕已叫出声来,但明栈雪非是别人,与他有过最澎湃激昂、直抵心魂至深的合欢体验,深知此非男儿最佳状态,甚且连“动情”一一字都说不上,不过是身体忠实回馈刺激而已,就像误击手肘上的软麻筋,与欢愉全然无涉。   “……你到底气我什么?”女郎边套弄阳物,边冷不防地问。   这话她明明已问过了——耿照在下身传来的剧烈刺激当中,一下没能分辨“在生谁的气”和“生我什么气”两者间的微妙差异,咬牙忍着战栗似的快感,低声闷哼道:“没……没有……呜呜……”   明栈雪箍束着勃挺的肉茎,右手除拇指外的其余四根纤长玉指,连同汗湿浆滑的柔嫩掌心,虚握成个空心腔子,宛若蛭腹蟑壶,先顺着肿胀成水煮鸡蛋大小、湿儒晶亮的紫红肉箍向下擦滑,直至肉茎逾半处再倒捋而回,光是昂翘的菇伞边缘,在一节一节的指腹间跌跌撞撞、坑坑疤疤地拖来曳去,就美得耿照难以自抑,坚实的雄躯颤如风筛。“说!”她着意压低声音,以便配合娇烈的口吻:“你到底在气我什么?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让你这般恼恨我?”   这回耿照总算明白过来,脑海中掠过些许片段,但也不过是刹那间,旋即驱散杂识,全心应付女郎逼人欲疯的厉害手段。“没……没有!明姑娘,我眞心没……唔。呢。呜呜。|_”胡说。“明栈雪手中加劲,捋得顺溜,速度快上一倍不止,却悄悄将指掌放松些个,反与捋在指隙间的汗液形成异样压迫,仿佛有什么在猛力吸吮,能生生刮去一层皮。   “你悩我在冷鑪谷中不曾救你,是不是?”   “没有……呜呜……我、我没有……不是……”你恼我束手旁观,任你遭恶人苦刑荼毒,没能在你最需要之时,出手帮你一把,是不是?“   “那不是……唔……不是明姑娘的错……”   “你嘴里这么说,替我、替自己找了无数借口……”   她松开末三指,食中一一指合似一只娇腻的小肉圏圏,时刮时拧,如琢如磨,直取根部。明栈雪手指纤细,几能捋住肉茎与腹部相连的最底处,这一捋,令男儿不禁产生“肉棒离体”的错觉,快感随异样疼痛急遽攀升,耿照总算明白,“痛快”   一一字何以并称不悖。   “……但心里还是不痛快,觉得我背叛了你的信任,对我极是失望,从此再也不能信我,也不愿信我了,是不?”   “没有……我……不是……”   明栈雪不打算轻轻放过,捋得更狠,尽管动作霸道,拜肌肤柔腻之赐,擦刮的快感益强,耿照胯下怒龙颤昂如刀,在这轮疯狂圈捋之下,迅速堆叠的刺激甚至跳过了射精的冲动,忽生灵魂出离之感。,若非恍惚间犹记着不能惊扰娘娘,怕已仰天嘶吼起来。   明姑娘不理他苦苦忍耐是为哪桩,持续进行着灭绝人性的逼杀。   “你觉得,我和那些欺骗你、罗织你的人生,把你当作刀尸养大的人,本质上毫无区别。我们关心,只因你还有利用的价値,但刀剑再好,毕竟不是手脚,再宝爱的刀兵器械,坏了也就坏了,犯不着赔上手脚……”   明栈雪柳眉斜飞,咬牙切齿的模样有着难言的暴烈,愤恨的激昂情绪仿佛是切身之痛,被压抑的语声一衬,益显狂躁。眼看耿照又要摇头,她突然束紧五指,用力一拧,低喝道:“还说不恼……这样,你还说不恼!”   耿照眼前一白,剧烈的疼痛不但未使他消软,反倒硬到了极处,低咆一声坐起身来,用力抓住眼前玉人的纤直藕臂,咬牙道:“我恼I.你们都一样!你们……全都一样,全都是……全都是一样的……”   这突如其来的爆发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片刻即清醒过来,见明栈雪咬着嘴唇俏脸发白,惊觉是手劲失却分寸,以致捏疼了她,赶紧放手;本想说些什么,又已无话可说,颓然低首,任瀑布般的汗水自额前发梢淅沥沥坠落,胸腔深处压鼓而出的粗浓喘息,宛若伤兽。“说出来好。”   明栈雪轻抚他的面颊,捧起那张因不甘、痛苦而扭曲纠结的年轻脸庞,试图以温柔的指尖,如抹去汗水般,抹去他的无助与旁徨。“说将出来,我才能告诉你,我和他们有什么不同。”   美丽的女郎屈膝跪坐起来,即使房内豆焰幽微,她修长的大腿依旧白皙耀眼,莹如玉琢,挂着汗珠的雪肌上不见一丝痘瘢毛孔,完美得令人心生敬畏。   “在冷鑪谷内没出手,是因为我救不了你。”明栈雪望着他的眼睛,正色道:“且不说以寡敌众,便是单打独斗,光一个胤铿我便无轻易取胜的把握,况且武功不在他之下的,现场还有两三人,能不暴露行踪,已是极限。其次,我能自由出入冷鑪谷,靠的是《天罗经》内的血誓书,它与黑蜘蛛的誓约效力仅及于一人,带上你我就出不去了,就算黑蜘蛛不能卖了我,依旧能助胤铿找到你……当时,我并不知道你有驾驭黑蜘蛛的条件。   “而后,我愿意与你合作,乃因观察到黑蜘蛛对你特别不同。你与那苏姓的姑娘和黄缨在她们眼皮子底下活动,黑蜘蛛却未回报胤铿,足见在那帮女人眼中,你的价値在胤铿之上。打通这个关节,我判断你的行动有成功的机会,才答应了你的同盟邀约。”   她罕见地并没有笑。这是自耿照识她以来,明栈雪说过最庄重认眞的话语,没有丝毫调笑使媚的意图。因为生存之一物,本就如此严肃。“世上没有谁,生来就该对你好。人人对你都有期待,都有想要的东西。”她轻轻的语气宛若呢语,目光却未曾离开过耿照的双眼,仿佛怕他一走神没听清,哪怕漏了一丝一毫也不行。   “父母养你,是为了防老,师门育你,是为传承扩张。女子倾心相爱,是为得到你同等热烈的回报?,将来有天你老了、瘫了,当中或许有人愿意照拂以终,图的或是残留在你身上的回忆,或是习惯有你,也可能仅仅是”我是个好女人“这份感觉……没有人,是什么都不要的。没有要什么的人最可怕,你一生都不该和这样的人有甚瓜葛。   “我在冷鑪谷背叛了你,于你,世上再没有比我更値得相信的人,因为从此你便明白我的底线,知道我能为你做到什么地步,什么时候我会放弃你。你不用猜,毋须怀抱多余期待,以致落空,一切都清楚明白。”   明栈雪凝视他。   “只要你有一丝胜利的可能,我就会站在你这边。至于冷鑪谷的事,我始终欠你一句”对不住“,你就别恼我了,好不?”说着美眸眯成月眉,失载的泪水终于滑落面庞,连哭泣都好看得不得了。   耿照痴痴望着,忽觉释然,这回是眞不在意了。   能这样在一起,眼中看着、耳里听着,手里抓握着实实在在的她,比什么要珍贵千百倍。明栈雪的坦诚尤其令他感到安慰,“世上没有谁,生来就该对你好”云云亦是。   ——能明白对方的底线,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吧?   他抬起头来,女郎近乎完美的胴体映入挂满泪珠的眼帘,更添几分迷离韵致。   那对坚挺高耸、浑圆饱满的双峰,殷红细致的柔嫩蓓蕾,以及形状完美的小巧乳晕,无一丝余赘的结实柳腰,即使跪坐着依旧平坦的小腹,还有腿心里茂密卷曲的乌茸……   回过神时,他已将玉人抱在怀里,两人四唇紧贴,如痴如醉。   明栈雪被吻得猝不及防,不由轻轻“嘤”了一声,贴紧他硬实纠劲的身躯,腰肢被铸铁似的臂膀所搂,两者全都滚烫得不可思议,光碰着就能将她引以为傲的雪肌炙红;那种微带刺痛的触感令她有些飘飘欲仙,比平时的灵敏还要晚了些许,才察觉他异乎寻常的勃挺坚硬。   这岂止是恢复水准?即使在修练碧火功最动情时,男儿都不曾有过这般狰狞,只有每日晨起之初,又或即将射精的瞬间,才差堪比拟。耿照一边吻着,抚上她饱满玉乳的粗糙掌心,更是滚烫如烙铁一般,光是这样抚摩,便令她不由自主地扭动起来,仿佛连片刻也抵受不住。   明栈雪被衔住唇瓣,只能发出小鹿般的呦呦哀鸣,男儿的臂围教她难以承受,却又无力挣脱,被生动形容为“兽欲”的异样压迫已攫取了她,耿照尽情揉捏她坚挺弹滑的美乳,没等她喘过气来,指尖已移师她夹紧的双腿间,粗暴挤开泥泞不堪的花唇,没入紧凑烘热的小径中。.明栈雪呜咽一声柳腰发僵,挺翘的雪臀无比绷紧,光滑浑圆的臀丘上泛起粒粒娇悚,微微卡住了沁出雪肌表面的大颗香汗,仿佛挂着露水的圆熟白桃,令人想凑近闻嗅,饱汲蜜香。   她连这声哀婉呻吟都差点没忍住,死揪着男儿魔手,不让寸进,奋力挪开胸膛檀口,以免被他滚烫的体温烧去理智,晈唇娇嗔道:“这儿……不行!你疯了么?娘娘……娘娘在隔壁!当心……当心教她给听去了,怎生……怎生是好?”   耿照心魔略去,欲焰高张,这几日间各种压力纷至沓来,他为最终一决保存体力,刻意禁欲,抑得狠了,面对这般人间绝色,又得佳人眞心倾吐,情意稠浓,哪管得了这许多?   方才说过的“我总是勉强你”又浮上心头,以明姑娘好洁自持,却总令自己得手,思之倏忽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骄傲和满足,终于相信莽莽世间,她只待自己与别个儿不同。   初次与明栈雪欢好时的霸王硬上弓情景,更加激起原始的欲望,耿照半点都没有放开她的打算,忘情地啃吻她滑腻的肩颈,贪婪呑噬着肌肤香泽,咸刺的汗水气息非但无一丝令人厌恶之感,益使男儿昂挺,胀硬到疼痛的地步。   “娘娘不会听到的……”尽管态度强硬,铁了心侵占女郎身子,以指尖刨刮她的湿黏与抽搐,唧唧的淫靡水声大到该担心惊动廊底金吾卫的程度,耿照还是昧起良心哄她:“我慢慢的弄,不会有什么声音的……好不好?”   这是睁眼说瞎话。刨挖蜜膣的液响回荡在偌大的房间里,比明栈雪套弄时还要惊人,偏生明姑娘自己不争气,蜜汁丰沛得一塌糊涂,早非稀蜜似的薄浆,汁水淋漓?,空气中布满焦兰般甜腻腥腐的膣中气味,多闻嗔片刻,立时教人发狂。   明栈雪扭动蛇腰,分不清是抗拒或迎凑,挣扎半天,才在男儿耳畔迸出一句:“可、可是……呜呜……我……我会叫啊!”尾音飘起,化为一声悠悠颤吟,更添说服力。   耿照哪容她分辩,搂着玉人酥颤不止的蛇腰,将她按倒于榻,长腿微屈交叠,桃瓣的双股圆弧一览无遗,当中夹了只酥红湿漉的嫩蛤,耻丘上的乌茸早被不明液体打湿,黏糊糊地黏着玉肌,更衬得股间淫靡。,明明尙未插入,却仿佛已被连射几注,狼籍得无比诱人。   明姑娘虽抵死不认,坚持是丽质天生,耿照始终觉得她定有什么保养秘法,玉谷之浅润酥莹,犹胜未开苞的少女;一旦被阳物插入,针砭几度,又立时变了样,蒂儿挺凸、花唇肿胀,色泽艳如烂熟牡丹,充满诱人交合的淫冶。同是世间美景,前后判若两人。   他一直以为天罗香练有引诱男子的秘术,方有斯异,尝过夏星陈、盈幼玉,乃至被送到地底的苏合薰后,才知并没有这样的体质。此为明姑娘独有,世间再无第一一名女子,能兼收淫靡清纯,美得如此多变。   这股间媚态他许久未见,一会儿插入后亦不复存,不禁多看两眼。   明栈雪趁他停下动作,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反手掩住蜜穴,急道:“不行!我……我忍不住的,你这般大……”话没说完,腿心里已漏出一小股花浆,因沁润甚旺,汁水颇稀,偏生水量不小,宛如失禁一般。   明栈雪羞不可抑,又有几分懊恼:到头来,连身子都不帮自己!这下再没半点说服力,眼看男儿幸灾乐祸,淫笑着拨开她的小手,料想是逃不过了,把心一横,咬牙切齿:“那好,我不出声,你……你可别太久。万一教娘娘给发现了,就说是你点了我的昏睡穴,来发泄淫毒,先前毁药时沾到了,没别的法子可想。”   看来她为维持“毅成伯夫人”在皇后心中的地位,人都豁出去了,不惜编派出这等理由。   耿照欲念勃发,便要他自承是东海第一奸魔,怕也爽快认了,区区解毒自救,典卫大人也不是没遇过,一一话不说,掐着臀瓣掰开玉谷,怒龙“唧!”一声长驱直入,直抵蜜穴深处!   明栈雪被他压趴在绣榻上,尽管做好心理准备,这一下仍是戳得她昂颈拱臀,浑身剧颤,又疼又美的强烈刺激瞬间将她抛上巅峰,居然就这么小丢了一回。   耿照只觉大半根龙杵捅进一只又湿又热、极不合身的鞘管中,湿濡有力的蜜肉不住吸啜,以极为强劲的力道收缩,与女郎高高翘起、不停抽搐的大白雪臀若合符节,连小巧的菊门亦随之缩紧,油润的触感令他放怀大耸起来,狠狠抽插明姑娘的销魂蜜穴。   他一向爱听她呻吟,那难以言喻的拘谨温婉,小家碧玉也似,与她极度放浪、强韧与他不相上下的诱人胴体相比,反差适足令人陷溺。   况且,明栈雪不但是极聪明的女人,说到知情识趣,更胜世间常女,玲珑剔透风情万种,欢好时由她口中吐出的字句,尤旺男儿欲火,带领双方攀向难以想象的欢愉高峰。   她死不肯出声,难免令人遗憾,耿照抱着促狭的心思,持续加强抽插力道,比过往都要粗暴,欲顶得她失声张口,吐出销魂呻吟。   但明栈雪铁了心,十指死死揪住锦被,螓首乱摇,柳腰欲折,却坚持不出一丝声响,连轻细的气音、鼻哼都付之阙如?,耿照须额外分神凝功,才能依稀听见她的喘息,显然明栈雪极力抑制,唯恐逸出丝缕,便一发不可收拾。   此事原本极坏兴致,耿照尙不及扫兴,却发现另一个前所未有的妙处。   如甫插入便叫女郎小丢一回,明栈雪体质本就敏感,元阴松嫩、易于高潮,修练“天罗采心诀”之类的补阳功法先天不利,是以明栈雪虽不受世间礼法所缚,于男女情事仍十分谨愼,绝不轻易交出身子,便为此故。   然而,强行忍住呻吟,连喘息哼气都不肯出,意外提高了身体的感度。自耿照插入,她几未从顶峰跌下来过,浪得高潮跌起,蜜膣里始终维持着高强度的收缩,淫水分泌之盛,不住被粗硬的龙杵挤出水来,身下的锦被迅速渲出一片乌深水渍。更妙的是:熟悉了房内幽暗后,耿照赫见床头有座一人多高的乌木衣柜,双开的柜门上,镶了大片打磨光滑、宛若铜镜的饰片,扣掉上下雕錾华美的部分,中段恰恰对正锦榻,清楚映出女郎神情——明栈雪紧闭双眼,檀口大开,莹润的唇瓣不住酥颤着,似乎全然无法自制,紧皴的眉头苦闷已极,仿佛下一霎便要禁受不住,失声哭叫起来;两只雪白的乳球被她平压在榻上,因极富弹性,不得不忠实回馈着背脊的上下抽搐,而持续被压挤变耿照也看见在自己黝黑的身躯后,明栈雪的两条修长美腿交叠,细直的小腿随阳物抽插不住昂起,玉趾忽蜷忽张,如同她不自觉越翘越高的雪臀。,仅以膝盖支撑的下半身,维持着既危险又费力、不能久持的姿势,仿佛这样能缓解潮浪般拍击堆叠的快感,又像要加倍迎合抽插似的。   耿照在不知不觉间超用了气力,直到汗珠如雨点般碎了她一背,才略停歇,俯身以舌相就,舔她晶亮湿滑的美背。刨刮一停,女郎反抽搐得更厉害,仿佛非得如此,才能消化激烈的高潮,就连耿照拔出阳物时,她都抖得异乎寻常,气息悠断,下一刻晕死过去也不奇怪。   他将颤如海波的女郎翻转过来,令她的双腿屈起大开,压着酥红雪润的膝盖前推压平,直到雪股离榻,才再度深入了她。   这个姿势使阴道变得短浅,插入更加扞格。明栈雪满脸是汗,张口呑息的模样像要喘不过气来,连美眸都还未睁开,窄小的玉门又被狰狞巨物撑裂至极,满满地送了进去。   她的雪颈用力后扳,直欲断折,颈上青筋暴凸,如描一抹蜿蜒碧线,被玉肌衬得格外精神?,樱桃小嘴大开,象是发出无声的喊叫,被夹在耿照臂间的玲珑娇躯用力弹动起来,本能地向前挣开,宛若离水垂死的美人鱼。再没有比这个更催情的画面了。这女人正在用全身每条肌肉发出呻吟叫喊,每个毛孔无不颤抖着,告诉她的男人她有多满足快乐,即将超过身子所能承受。   耿照箍紧她挣扎欲逃的胴体,知道这不是她眞正想要的,只是被高潮贯穿的身子已不属她所有,奋力想脱出足以致死的剧烈风暴。   明栈雪张着檀口,在他臂间挣扎扭动、踢腿拧腰,无法自抑的小腹绷紧了每条肌束,“啪啪啪”地弹打着男儿的雄躯,于两人之间碾碎无数液珠?,无论是以口衔指,抑或扭抓锦被,没有一个动作能维持超过一霎眼,须以绝不停歇的挣扎扭动,才能稍泄激烈的高潮。   耿照双手攫着不住抛甩的盈乳,将她的脚儿扛上了肩,要将美人折断似的,一下、一下用力打桩,而明栈雪的绞扭似已到了身体的极限,浑身发僵,骇人的潮红从胸乳沿脖颈渲开,花径深处以超过想象的劲力大搐起来。   耿照舒爽已极,隐有一丝泄意,龙杵亦持续增大增硬,每一拔起,总能提得明栈雪的雪臀连腰窝一并离榻,阳物却不滑出,玉户口的小肉圏圈被拉成一圈浅淡薄膜,衬得殷红充血的花唇娇艳欲滴。   “我……我要来了!”耿照低吼着,闭目张口的明栈雪整个人蜷在他怀里,修长的美腿反扣着男儿熊腰,抵抗狂暴的高潮与坚持不发出声音,已经用尽了她所有的气力,她只能颤着点点头,猛被插得扳起纤腰,眼前倏地一白,滚烫的浓精灌满窄小的蜜穴,直抵玉宫最深处——耿照精疲力竭地趴在她汗湿的奶脯上,只觉天地间,再没有比明姑娘混了汗水咸涩与淫蜜甜腐的体香更甘美的气味。就这样死在她身上他也绝无怨言。   比起离开这里之后,将要面对的一切,说不定耿照宁可死在她怀里,用浓精将她绝美的胴体弄脏,直到每一寸都彻底属于自己。对明姑娘产生这么强的依恋与占有欲,兴许是相识以来头一次。   而且他突然觉得轻松许多。“世上没有谁生来就该对你好”的语声,仿佛还回荡在耳际,但此刻少年已放下了心。   就算是被刻意培养出来的刀尸兵器,无论多噬血多危险,只消有一丝胜利的可能,明姑娘会站在我这边吧?   这是她的底线。   耿照感觉精力正迅速恢复。去除迷惘后,连血炤之体的威能似都向上攀升了数倍,欲望非但未曾消减,反而益发渴求。身下明姑娘兀自抽搐颤抖,气息都尙未调匀,该与她好好双修一回,也算补偿了明姑娘——他试图以此说服自己,继续挺动半点没见消软的狰狞阳物0微妙的感应忽自心头浮现,证明他的身体较先前更敏锐,即使经历这样激烈的交媾射精,亦不能稍损其灵觉。——杀气。   严格来说,是一丝凝力欲发的微妙先兆,无论武功练到再高,出手瞬间都无法完全掩去征候。耿照想也不想,抬起油亮结实的胸膛,转向一直耿耿于怀的锦缎吊帘。   锦帘之上,不知何时晕开两团深浓水渍,被黏稠汁液浸透的布疋开始变得更服贴,吊帘以两块水渍为中心,浮出浑圆的丘形,模样十分微妙。   以高度和形状来判断,平时若要会过意来,不免要费些功夫,耿照一贯不是想狡像力丰富的脾性;然而眼下,他掌里还握着明姑娘温暖汗湿的玉乳,几乎没什么犹豫,立时便明白吊帘之后,藏着一名沃乳女子。   (但那水渍……难道是汗?)   乳间沁汗实非常态,耿照正自蹙眉,陡然间身下明栈雪运指如风,冷不防地封了他几处大穴,娇躯一让,耿照“砰!”倒落于紊乱的锦被上,两人四目相对,恰如一对燕好后如胶似漆的恩爱夫妻。   “放心,我不害你的,也不怪你插……插得那样狠。一会儿可有你美的,小冤家!”明栈雪晕红双颊,咬唇笑淬他一口,吐息温甜,中人欲醉,突然扬声:   “荆陌,你个没用的东西,瞧了忒久,也该出来了罢?”   (第三十八卷完)   大家好,《妖刀记》来到卅八卷,第一部也即将迈入小结局……一的前奏,大家有没有很兴奋呢?(被殴飞)   “七玄大会”的关目到本卷,算是告一段落,当然后面还有些后手要处理一下,譬如鬼先生的眞·结局,以及耿照如何面对七玄盟主的身份,又怎么安排这些邪魔外道,在卅九卷皆有分晓。   这几卷之所以非常重要,是因为耿照经历了身残、绝望,心爱的M女子被恶人挟持胁迫,对他处事态度的转变,起了很关键的作用。   当然,诚如本卷所接橥,他从龙皇宝座现身之后,一直处在愤世嫉俗、手段雷厉的精神状态,与在心识中意外发现自己的刀尸身份有关。在少年耿照的心里,过往的温情与美好“全成了一个谎言”?,要如何面对并接受眞相,在往后的故事里耿照会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在这里我就先不爆雷。我想聊聊的,是关于耿照与阿妍的那番谈话。   这折写完,我按照往例请亲友幕僚团帮我看看,也不出意料地引起大家的讨论。   有人觉得,耿照的看法过于理想主义,施行起来十分困难。,也有人认为,在武侠小说的高武设定背景下,太过轻率地放坏人一马,形同欢迎人家趁你稍一不愼,成群结党地闯进你家里,趁你势单力孤时打倒你,凌虐你的家人妻女,干尽种种丧尽天良之事,就像我们常在H文里看到的那样……   在这里被反覆提起的例子,居然是“医怪”袁悲田。   袁悲田本来是人生胜利组??出身世家、武功绝强、朋友又牛,娶得如花美眷,建立起自己的事业,更重要的是他居然生了女儿。有女儿的人通通是人生胜利组啊他唯一做错的事,就是纵放了一名恶人I—倘若“宽容”算是错的话II恶人非但没有感激袁大夫的宽宏大量、因此改过自新,反而带了一票恶党回来,趁着山庄防卫空虚,奸淫了袁悲田的妻女,杀人放火,徒留一地凄惨狼籍。   袁悲田的人生毫无疑问是个悲剧。但我觉得问题并不是他放走了在现实世界里,至少在台湾,我们有法律,虽然不免有颟预的恶法,偶尔也会出现玩法滥讼的恶棍,但大体来说法律是保障人们的,跟以力量决定正义归属的、架空的武侠玄幻世界不同,两者不具可比性——乍听似乎颇有道理,但其实这并不正确。法律在我们的世界之所以能够运作,是因为司法体系I以及构成这个体系的无数人——日夜不停地工作,付出心力,以维持它的正常运作。倘若这里头绝大多数的人怠工,或阳奉阴违,或虚应故事,这个体系恐怕就会受损,甚至可能停止运作。这样的过程,我们称为“失能”。   不仅仅是司法体系,政府组织、军队、公营事业单位……这些我们认为其存在理所当然的,其实都有失能的危险;换言之,我们现在享受的这些,其实一点都不“理所当然”,而是一连串不曾懈怠的持续运作的结果。   这,就是耿照所提出的“守望者”的概念。   如何才能实现正义?把(可能的)坏人通通杀光,某方面来说,本身就是很邪恶的概念,是根源于消极的、恐惧的思维,才能产生的负面想法。当你这么做的时候,你本身就是“恶”了,所以耿照花了很多时间,跟阿妍说、跟明姑娘说,就是为了要厘清这一点,在处置鬼先生这件事上,同样是处以死刑,合不合乎程序正义、符不符合实质正义,这些我们都必须予以考虑,否则即使有着相同的结果,过程不同,所代表的意义自然也不相同。   阅读休闲小说虽是娱乐,身为作者,我总觉得自己是有点社会责任(笑),老八股式的呼口号、歌颂党的伟大、国族主义至上云云,固然已经过时了,但我对现今网路小说里充斥的“杀伐决断”、“狭路相逢强者胜”之类的扭曲价値观,还是很有意见的。   我认为眞正的强者,必须具备的特质之一是“不恐惧”,而这点其实非常难。你必须有足够知识与智慧,才能知道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必须有足够的勇气,以及随时随地面对挑战的活力,才能不做消极性的防御思维,并且冷静处理突如其来的意外。,还要有宽广的胸襟和准确的眼光,才能容纳不一样的声音,并且诚心接受、赞美他人的价値……   这些汇聚起来,才能够称为“无惧”。   我认为那些仗着自身强大、一有机会就要碾压别人,得势时不给别人一条活路走的,本质上都非常弱小;这些它们称作“杀伐果决”的手段,是建筑在它们无法、也不打算持续保有这样的强大的前提之下,才能得“歼敌于未发”的结论。   在我来看,这样的人非常懦弱,即使有幸站队到了强大的一方,迟早也会失去这样的力量。历史上的例子多不胜数,譬如纳粹,譬如在非洲许多地方,无日无之的种族灭绝屠杀,都是本质弱小之人,所做的疯狂举动。   我期许耿照不是这样的人。他会有一些坚持,也会有些纠结,会不断反问自己,不总是站在“强大的那一边”,而是坚持站在“正确的那一边”。   就像我们在现实生活里,应该努力做到的那样。   默默猴写于高雄二零一四年,八月   卷卅九:统摄群邪   ◎书目   第二零零折、未尝乳子,诱君以深   第二零一折、蓝田灌玉,略施薄惩   第二零二折、泥犁净业,十六游增   第二零三折、应亡未亡,刑罪相称   第二零四折、杀赦两难,胡为干城   第二零五折、天伦何系,负德孤恩   第二零六折、潸然寄影,野蔓自生   第二零七折、错落缘合,求败显胜   ◎简介   江湖庙堂,自难两立。耿照一旦出任盟主,父亲姐姐、流影城的师友……都将遭受牵连,其巨寇之路尚未开展,已然蒙上血影。面对众姝拥戴,耿照该何去何从?   “你只能选一边。”明栈雪语重心长。“你以为,慕容柔愿意为你心目中的太平盛世,提供多少奥援?”他什么都不会给我的,耿照心想。因为在将军心里,早有一幅盛世蓝图……   第二零零折、未尝乳子,诱君以深   耿照这才会过意来,自己又一次上了明姑娘的当。   以他现时的修为,除非邻室所匿,乃是像明姑娘、岳宸风这样的高手,敛气摒息,绝了妄动真气的念头,不起一丝杀意杀心,否则于气机凝聚的瞬息间,纵是明栈雪自己,也无逃过碧火神功先天感应的把握。   她没有笨到去罗织一个不攻自破的别脚谎言。明姑娘用的法子既简单,却又高明得多:老实交代邻室有人,只于“其人身份”之一节,撒了点小谎而已——   之所以扯上皇后,为的正是断去耿照质疑检查的路。就算典卫大人一身虎胆,谅必不敢贸贸然闯娘娘寝居,遑论验明正身。   听她喊出“荆陌”二字,耿照赫然惊觉,这从头到尾就是个局,荆陌甚至不用躲在“邻室”里。   “教你磨蹭,出来!”   一身雪肌酥盈、兀自沁着香汗,与他倒头并卧的明姑娘,露出恶作剧得逞似的促狭媚笑,冷不防一挥藕臂,床头小小的瑞脑销金兽挟着呼啸劲风,直射吊帘!   帘风倏卷,兜裹着兽形鎏金小炉一圈一甩,荆陌那玲珑浮凸的丰艳胴体乍然出现,帘后哪有什么往邻间的槅门?只一处壁龛凹入,约莫是收纳屏风马札等物什之用。   明栈雪让她在龛壁顶上,固定起一匹锦缎,摇身一变,顿成了“通往邻室的门帘”,殊不知竟连这个“邻室”也是子虚乌有。这条廊上的整排雅室,原本就都是独间,不比横疏影、任宜紫所住,有里外数重的豪华配置。   明栈雪这掷看似凌厉,用的全是巧劲,只有声势烜赫,荆陌以锦缎一裹,便知她无伤人意,然而此际贸然松手,鎏金兽炉铿啷坠地,不免引起外头的注意。   荆陌善于匿踪,判断形势更是奇准,但见她肩头微侧,晃得胸前襟覆如波,双丸跌宕,顾不得失仪,伸手一捞,左掌隔着锦缎托住香炉,免去打草惊蛇之厄。   如此一来虽是无声,但她个被劲装裹得凹凸有致、曲线惹火的大美人,捧了团花布包袱,怔立在一丝不挂的两人之前,这画面有多荒谬多突兀,光想象便足以令人噗哧一声,忍俊不住。   当然,只有明栈雪一个人笑得出来。   “你……”荆陌默然良久,颔尖颊润的瓜子脸蛋儿一贯冰冷,看不出是迟疑、困惑,抑或兼而有之,半晌才淡淡开口。“……这是什么意思?”   明栈雪支起身来,信手拖过凌乱的衣衫掩胸,屈起一双雪白修长的玉腿,盈盈斜坐。   从耿照所在处,只见她柳腰匀细,雪腻的股瓣浑圆弹手,犹挂晶莹汗珠,交合过后的鲜烈气息扑面而来,混着汗潮、淫蜜,以及精水腥腻,不住刺激男儿鼻腔,欲念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复苏着。   “让你来是干活儿,可不是在一旁纳凉。”明栈雪的声音里带着笑。耿照能想像她如猫儿般抿嘴乜眸、三分揶揄三分挑衅的轻鄙,其他女子做来不免引人反感,但在明姑娘身上只觉朦胧魅惑,彷佛隔了层剔莹霜雪,透着迷离娇慵的诱人风情,腹下益发火热。“要不到时候,你两手空空回去,你们地底那些黑老太婆栽我个不守信约,我找谁讨公道去?”   干活儿?干什么活儿?耿照一头雾水。   显然荆陌也是。她长年生活在不见天日的地宫里,肌肤白晰,胜过耿照平生所见,而且是不带一丝血色的、几近病态的瓷白,意外使得原本就十分细致的五官轮廓,加显匀净,连此际浮上俏脸的一丝困惑,都让标致的瓜子脸蛋益发鲜活,彷佛瓷偶活转过来。   “那……交给我罢。”她犹豫片刻,向明栈雪摊开雪白的掌心。   这回轮到明栈雪发怔了,突然间抱着肚子弯下腰,过了好一会儿耿照才明白,她是在忍笑。   “哎唷!要死了……”   总算她极力克制,没把这一前一后两个人晾太久,轻揉平坦的小腹,正色道:   “你想要他的精水,得自己来取。我只答应给你个机会,来验证你们的怀疑,可没说会帮忙找到答案。你若以为我会掏出一瓶物什,说:‘喏,他的阳精在此,你带回去罢。’那你就想多了,我从头到尾都没这个打算。”   荆陌的表情忽起微妙变化。   耿照猜想,这可能是她人生中头一回,经历何谓“目瞪口呆”。   只是在其来处,黑蜘蛛不常有七情上心、形诸于色的机会,此际纵使傻眼,也傻得极端含蓄内敛,以致面上的每条肌肉,都反应得异常生疏,甚至有几分僵硬;对照她心里可能正掀着的滔天巨浪,若非穴道被封、任人鱼肉,怕连耿照也要笑出声来。   ——至于黑蜘蛛想要他的阳精,理由不难揣度。   经脉俱废、手筋被挑,都是在黑蜘蛛眼皮下发生的事。现在人不仅好端端回来了,功力还突飞猛进,原本在他未伤之前足堪一战的荆陌,在北山石窟的浴房内,竟连一招也接不住……   对照祭室的石壁上,关于“黑祭子”与“白祭子”的图刻记载,天罗香这厢尚且知有枯泽血蛁的存在,两代以前的薄雁君甚至在谷外服食过一对,组织传承更封闭、也更神秘的黑蜘蛛,没道理一无所知。   这同时也能解释,何以耿照回归之后,禁道黑蜘蛛对他始终礼遇,乃至在关键时刻舍弃了持有珂雪刀的鬼先生,拒绝继续提供支持。   漱玉节怀疑他身带化骊珠时,曾支使阿纨姑娘前来“验明正身”,而荆陌就是禁道派来验证血蛁之力的使者。   化骊珠乃帝窟纯血的根本,由生育一节入手,以辨骊珠真伪,完全是可以理解的事;而黑蜘蛛若知晓从阳精残存的修补之能,倒推服食的时间,那么她们对枯泽血蛁的了解与掌握,显然胜过活在阳光下的白祭子后裔。   (只是这个算盘……她们全然打错了!)   服蛁至今,血中所带的辟毒愈创之能,肇于血蛁精元彻底改变了他的体质,此一过程不可再逆,怕是此生都要跟着他了;阳精之所以能修补苏姑娘的处子之身,皆因溢阳所致,多余的精元或被身体吸收,成为改变体质的动力,或者不及汲取,通过精水离体散逸,再不复存。   望天葬奇遇后的三两天里,他与苏合熏仍数度缠绵,捱过几回之后,苏姑娘终不再恢复完璧、反复经受破瓜之苦,真真正正地被他变成了一名小妇人,而非无瑕少女。   倘若能够,他真想大喊“取阳精也没用”,可明姑娘早防到这一着,封闭哑穴的指劲格外扎实,硬是不让开口。眼看荆陌难得地手足无措起来,明栈雪“哎呀”一声,轻轻击掌,故作恍然道:   “不过适才我们好过一回,要说精水,我这儿可有不少。你要的话,给你也不妨的。”   荆陌蹙紧的眉头一绽,冷道:“在哪?”口气虽淡,却含有前所未闻的情绪波动,尽管与惯见的“松了口气”、“欣见曙光”不同,紧绷后的松弛感同样鲜明强烈,甚较常人更清晰宛然,足堪细细赏玩。   耿照忽有些明白,为何明姑娘特别喜欢捉弄这名冷艳的黑衫少妇。实因她的反应太过有趣,如逗弄瓷偶一般;正因为瓷偶不可能像人一样说话生气,一旦它真开口吐出人语,或像人一样露出着恼的表情,谁能不觉惊奇?   明栈雪素手一松,掩胸的绉衫“唰!”滑落在地,露出令人目眩神驰的绝美胴体。   “全都在这儿。”一指雪润平削的腹间,修长的大腿因斜坐之故,腿根难得微露一丝娇腴。这在身段秾纤合度、苗条得浑无半分余赘的明姑娘身上,可说是极其罕异的美景。   “……都射在里头啦,射得又深又美,弄死人了。”明姑娘笑吟吟道:“他的阳精与别个儿不同,特别浓稠,你若想要,我让你挖会儿。”微微打开大腿,连挑衅都充满诱人之媚。   于耿照处无缘见得,但空气中那股湿润淫靡的气味,忽然变得稠浓起来,刺激鼻腔的势头极具侵略性。耿照越想别过头去,想象力越发失控奔腾:   她股间那剧烈充血所致的瑰丽樱红,被稀蜜濡得晶亮、姣好如花房般的娇嫩酥脂,被男儿滚烫的呼息一喷,无法遏抑的剧颤着,像给灼伤了似的;还有细致的肉褶中,沁黏着的珍珠色液珠,那一路蜿蜒的液渍……   脑海里的画面一发不可收拾,被空气中那股腥腐却好闻的甜腻异嗅,以及女郎以指尖轻轻剥开什么似的浆腻液响一衬,刻画历历,胜似亲睹。   然后他就看着荆陌苍白的雪靥底下,慢慢浮起两抹红。   彷佛对此颇为陌生,连身子都还不习惯这样的血脉贲张,少妇颊上只淡淡一抹樱色,抑或是面上冰雪太坚,阻断了浮霭彤云。较明显的是荆陌的耳朵,一路从耳蜗子红到了小巧细嫩的耳垂,彷佛她全身上下,只有这处是活的。   对荆陌而言,以指尖没入明栈雪湿濡艳丽的玉户里,从蜜肉中挖出男儿的精水来,与直接由耿照身上取得,本质上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她涨红着耳颈站立不动,明栈雪似乎半点也不意外,信手拍了拍耿照结实的腹肌,彷佛拍的是床榻锦被般,捂着腿心盈盈起身。   “那就交给你啦,别客气呀。”真走到了锦榻深处,就着床尾盘膝而坐,闭目运功,悠悠吐纳起来。   耿照忙不迭叫苦,运动元功,试图冲开穴道。   他幼年时经七叔训练,全身血脉运行的方式与常人不同,寻常的闭穴手法于他效果薄弱。不幸的是,明栈雪与他系出同源,火碧丹诀的眉角旁人或可不知,岂瞒得明姑娘?虽是体虚力乏,但女郎积聚已久,趁着浓精入体、阳气最旺的一刻凝功出手,有心算无意,只能说是效果绝佳。耿照一连冲了几回,阻塞的经脉丝毫不见松动,榻边窸窣一阵,却是荆陌爬了上来。   近距离一看,她精致的巴掌小脸果然美得出奇,虽不及明栈雪的倾世艳色,但纤长的鹅颈与上臂、薄薄的美人削肩,衬与饱满的胸脯,以及鸭梨一般的腴臀,这两种近乎悖离的特质,居然在她身上融为一体,教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耿照在浴房初窥她赤裸的胴体时,已留下深刻的印象,此际复见,心中不免有些感叹:   “这样美貌的妇人,却将大好青春埋于地宫长隧,岂非坑杀人也!龙皇当年排设这些个‘祖制’之时,独独未替女子芳华着想,心中若存一丝悲悯,断不致如此泯灭人性。”心底忽生一丝异样:不知七玄之主,能号令禁道黑蜘蛛否?若能,现成不就有个救其脱离苦海的机会?这样一来,苏姑娘也就不用再回地底了。   他本无意做捞什子七玄盟主,之所以用盟主的身份发号施令,不过是为了让众人暂留冷炉谷,平平安安撑过一夜,好让自己能及时抽身,赶来阻止鬼先生异想天开的阴谋计划;待明晨回转,与众家首脑商议出个和平共存的法子,耿照是打算坚辞不受,最多是一走了之的,以他的武功,谅必没有谁能留下人来。   真做了这盟主,光是镇东将军府那厢,便不知如何与慕容交代,瞒又瞒不得,骗须不能骗,总不能自承是邪道妖人的首脑,乖乖引颈就戮罢?他家乡还有父亲姊姊,流影城里也还有横疏影、霁儿等,牵连甚广,一旦公然与朝廷作对,决计没有个好下场。   然而在这一刻,他忽觉坐上七玄盟主的大位,也未必全是坏事,有心施为,还是能做不少事,挽救许多人——   正想将这个荒谬的念头驱出脑海,两腿间的巨物忽被一只冰凉小手拿住,耿照这才发现自己又硬又烫,不消说自是荆陌“干活儿”来了。   这情景实是既荒谬又旖旎。   对男子不假辞色,来无影去无踪、神秘莫测的黑蜘蛛,与“套弄阳物取精”的印象实在是兜不起来,反差本已极大,况且荆陌在黑蜘蛛中身份甚高,先前数度相见,无不是冷艳高傲,目不斜视,如今不得不委身男儿胯下,非讨一掬精水不能交差,尽管荆陌并未露出哪怕一丝“可怜兮兮”的模样,光是当中立场态度的落差,足令人浮想翩联。   真正使耿照惊讶莫名的,是荆陌的手法稚拙之至,说是“未经人事”都算客气了,简直……简直就像个小小女童。   凉滑的素手握着肉柱,虽依稀有套弄的模样,事实上连掐握的手法都有问题,挫得耿照疼痛不已,偏不能出声挪动;无有回馈,冷艳绝伦的少妇完全无法藉由修正错误来调整手势,甚至她没发现自己全然错了,一往无前地持续盲打。   所幸荆陌的性子不算粗暴,也无凌虐的意图,并未造成损伤。耿照忍着要害的不适,忽明白过来:黑蜘蛛并非天罗香。黑蜘蛛,就只是黑蜘蛛而已。   被流放地底的天罗香弟子,毕竟是少数,其中除寥寥数人如苏合熏,终其一生都不曾再在亲友面前出现……天罗香“极擅媚术”的印象,本不该套用在黑蜘蛛的身上。   她们较活跃于地面的另一支脉更守本分,贯彻牧者之责,可惜枯泽血蛁育成的时间对比人的寿命,实在长过头了,终不免在漫长的守望当中,逐渐脱离常轨,甚至失去原有的标的。   荆陌套弄阳物的手法,或从监视天罗香得来,遗憾的是:听不见心法诀窍,只凭半遮半掩、朦朦胧胧的视觉印象,下场就是拽得典卫大人痛不欲生,阳物次第消软。   他连呼痛亦不可得,只能试图转移注意力,捱过下身的不适,忽见荆陌团鼓的胸口交襟处,渗出两块深渍。   定睛瞧去,一左一右、分布对称的两片渍痕中央,各挺出半粒花生米大小的圆凸,此处的湿濡亦最严重,如泉眼一般,似仍不住沁出浆液,衣布的纟孔汲饱了水分,格外浮贴,几乎不费眼力,即辨出那两枚小巧的新剥鸡头肉儿,正是少妇的乳蒂。   印象中,荆陌的乳晕较杯口略大,遍数平生所识女子,无一堪比,胜在浑圆浅润,与乳蒂那石榴粒般的剔艳樱色相比,彷佛画中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笔,浓淡、色底,乃至明暗等俱都不同,亦颇具奇趣。   先前“吊帘”所渗、耿照以为是汗的,如今想来,该是从她双乳上转印过去。   问题是:此姝若是易汗体质,与红儿一般,应自腋胁、乳间等发汗,汗渍恰于衣襟布面渗出乳沟的形状,绝非以乳丘、乃至乳蒂为中心,拓出双峰的印子来。   男儿百思不解,却听榻尾伊人笑语:“弄好了没?再磨蹭天都要亮啦。”原来不知不觉两刻已过,明栈雪化纳了饱含血蛁精华的浓精,容光焕发,却不忙起身,爱理不理的,没口子瞎挑剔。   “他……”荆陌被她一通乱嫌,细致的额际鼻尖渗出密汗,一如逐渐变薄的耐性,蹙眉道:“我看是坏啦,什么也弄不出来。”听她的口气,最好明栈雪开声附和,给个现成的理由放弃,要不上来“检修”一番,看是哪儿坏了,疏通下管路之类——   耿照气都不打一处来,不禁又是恼怒,又觉好笑。   你这般弄法,除了破皮流血,什么也别想弄出来!怎地是我坏了?   明栈雪忍着颤笑,一本正经道:“刚才还好好的,怎会坏了?男人就是这般的不济事,下回多备几个,以防万一。要不你再试会儿?”   荆陌就怕她这样说,不紧不慢,不知还要耗到什么时候,嚅嗫道:“试……试很久啦,真不成的。你……你来看看,就知道了。”说到后来,已有几分求恳的意味,碍于脸皮子薄,说不出央人帮忙的软话。   明栈雪装模作样老半天,待袅袅起身时,荆陌磕头的心都有了,宛若久旱逢甘霖,岂料明栈雪踅到她身后,冷不防地一扑,坚挺的胸膛贴着她纤薄的美背,双手自荆陌胁腋下穿出,十指箕张,深深陷入她饱满巨硕的乳团间。   荆陌猝不及防,想挣脱也来不及了,暗骂自己粗心大意,此际要害被制,唯恐被明栈雪出手击杀,未敢妄动,冷冰冰的俏脸看来无甚波澜,只蹙眉道:“你不瞧他,弄我做甚?”   明栈雪十指画圆,轻轻揉捏,两条修长的藕臂几乎打直,才勉强环住少妇的沃乳,如团抱着极软极绵、又极具份量的雪面,黏糯的手感难以言喻;渗出衣布的湿凉液滑,欲将溢出臂围的大把雪肉融化似的,浸成了半固半液的细润质地,若无襟布兜裹,恐自指缝间流去。   “欸——姊姊有所不知,虽是他坏,却得靠你来修。”她在荆陌耳畔吐息,吹得少妇浑身酥颤,不由自主微缩着腰颈,罕异地露出一丝女儿娇态,自身却浑无所觉。   荆陌的呼吸愈见粗浓,分不清是耳畔呢语所致,抑或敏感的双乳沦入魔爪,苦守一丝清明,低道:“我……我不会……嗯……不、不知道……怎么修……”圆凹的葫腰扭动,似已抵受不住胸乳上的侵袭。   “男子阳物平常都是软的,未见下流猥琐之物事,等闲难以坚挺。”明栈雪呵气笑道:“你拿出的越是下流,他们便越坚挺。硬到了极处,阳精自然而出。”   耿照开不了口,心中苦笑:“喂喂喂,有你这么骗人的么?说什么越下流越坚挺,硬到极处便出精……这是要诓哪家的女娃娃?”   谁知荆陌迷离苦闷的表情中,却露一丝恍然,彷佛天音灌顶,茅塞顿开。   “原来如此。那……怎么才算很下流?”   过去她见天罗香的教使们吸吮“貂猪”阳物,每根都是硬梆梆又弯又翘,以为男子天生如此,料不到竟有这般不堪入耳的内情,瞟向耿照的冰冷眼神更添几分不屑,当他是蛆虫粪土之类。   明栈雪继续享受指掌间的曼妙触感,一边试图从浆腻的衣布间,拨出她双乳的形状。荆陌胸乳份量惊人,穿上衣服后,整个胸口便是鼓胀胀一团,直至肋缘,并无峰壑起伏之感,衣内所有的空间,全都被乳肉充盈填满,撑挤到布质的极限。   明栈雪一直想好好欣赏她的奶脯,可惜上回在北山石窟算计耿照,自己反失了眼福,好不容易乳瓜入手,就算用摸、用掐挤啮咬的,也要狠狠弄她个清楚明白。   “宽衣解带,展露的是女子胴体之美,没甚下流。为的,是让我等放松心情,好做些下流之事,满足这些个臭男子的淫念。”明栈雪一边搓揉,一边咬着她滚烫红热的耳珠,满脸的坏笑:   “你会不会说下流话?最不济,也得出些下流的声响,再不然就得摆些下流的姿态了,这也是莫可奈何。”   荆陌一直以为天罗香诸女以口手刺激阳物,令其射精,万万想不到,原来放荡的呻吟低语才是关键所在,显然白祭子的后裔提防黑蜘蛛窥视,已到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连此事也要作假,难怪闺中淫乐总要屏退左右,原来是为了保守下流话的秘密。   可惜她不仅不会说下流话,平日连话都很少说,殊到用时方恨少,不禁扼腕。   “那……呜呜……该怎么办?”以明栈雪锱铢必较的脾性,要她代诵一篇下流话集锦,黑蜘蛛恐付出偌大代价,荆陌想靠自己办妥此事,以便在“长者联席”前克建殊功,取得更高的权力地位。   “不怕。”明栈雪轻笑起来:   “还好你有双下流的奶子,天生勾男人。”   泼喇一声,易爪为钩,猛将少妇襟口扒开,“嚓!”上襦应声两分,直裂至腹间缠腰!   衣里压了茄花绫格纹的月白小兜一颤,满满裹着两只熟木瓜似的雪乳,宛如脱兔,猛然弹出,几将颈绳绷断;乳瓜下缘被肚兜一勒,顶端两枚圆凸忽沁出点点液珠,其色浓白,片刻挤溢饱腻,落在乌黑的衣摆裙腿间。   光看汁液的色泽,便知决计不是汗。乳色的液珠坠落,滚散在衣褶间,渗入纟眼的速度,明显较清水缓慢许多,彷佛其中富含油脂,足以在丝纟间维持更高的张力……   耿照忽地会过意来,不由得瞠目结舌。   ——是乳汁!   这名冷艳的黑蜘蛛,居然是泌乳之身!   须知女子有孕,始得沁乳,直至幼儿足岁,奶水才慢慢消褪;虽因体质各异,泌乳期有长有短,大抵不脱此一范畴。荆陌的乳汁分泌极是旺盛,不像是哺乳末期的模样,少则在三两月内产下婴儿,才得这般。   耿照不及揣度“孩子的父亲是谁”,少妇身后的绝色丽人已看透他的心思,一把扯断肚兜颈绳,被乳汁浸透的锦兜吃饱了水,份量甚沉,“唰!”一声翻落。   荆陌的一双豪乳,分明已大得不可思议,胁腋却有着紧致的线条,如非雪肌盈沃,差点便要裹出肋骨的形状;直至腰线两侧才突然凹入的葫芦圆腰,就更不消说了。在豪乳纤肋的强烈对比下,她连乳袋褶子都是惊人的夸张,只靠背绳系住的肚兜一翻,旋即被雪肉夹压在乳肋间的长长肉褶里,彷佛上身再无片缕。   “……你干什么!”便是冷漠自持的黑蜘蛛,也不禁轻嗔薄怒,羞意终于透出她如霜雪雕就的玉靥,清楚地透出两团酡红来。   “让他瞧瞧,你全身上下最下流的地方呀!”   虽是对荆陌所说,盈盈妙目却直视男儿,似笑非笑的神情既是挑衅,又透着一丝挑逗,什么淫猥话语自她口中吐出,都变得慵懒而优雅,令人脸红心跳,难生反感。   “你明明是处子之身,这辈子连男人的手都没摸过……”   指腹夹着淡藕色的乳晕一捻,被掐成僧帽状的乳尖,一股脑儿地激射出数道乳线,远远近近、高低各异,肿胀的樱红色乳头积溢着不及溅飞的新鲜乳汁,滴答汩落,恍若檐雨。   “一兴奋起来却能自行分泌乳汁,来吸引男人……世上,还有比这个更下流的么?”   第二零一折、蓝田灌玉,略施薄惩   这话便对不通世务的黑蜘蛛而言,也未免羞辱太甚,饶是荆陌清冷如月,亦不禁胀红玉靥,骤自乳上四窜蔓延的快感中回神,捉住女郎极不安分的纤纤素手,扭头怒道:   “你……胡说八道!”运劲想将皓腕扳开。   “我哪里胡说了?”   明栈雪推挪运化,始终教冷艳的少妇难以如愿,每一掐挤豪乳,雪浆便激射而出,溅得到处都是,哪有动手过招之感?简直像四只白生生的姣美玉手争相搓揉乳袋,淘气地挤出奶水,只差未有娇羞嬉闹的银铃笑语相伴,诱人的画面难免减了一分旖旎闺趣。   “你是不是尚未破身的处子?是不是从没同男人好过?明明未有身孕,却能任意挤出奶水,是不是令你十分困扰?你瞧他的阳物,是不是比先前更坚挺?”   连珠炮般的一轮快问,仗着碧火功连绵不绝的悠长真气,竟无一霎停顿,荆陌别说跟上节奏,连脑子都没转过来——   地底的一切都是缓慢而静谧的,黑蜘蛛就连在生死相搏之际,都像是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力求“波澜不惊”,机敏的思维根本上违背她们的生命美学,遑论巧辩。   关于这一连串没头没脑的质问,她慢了好几拍才赫然发现,答案居然全都是肯定的,连个“不”字都挤不出。   荆陌的双乳本就极是敏感,年来异常涨乳之后,感度居然又倍数攀升,平日乳头自行沁出汁水,倒也还罢了,一旦施力掐挤,奶水迸出乳眼之际,刺痛、搔痒中带着快美舒爽的感受格外难当。   比起不知不觉间把肚兜乃至外衣弄湿的难堪,乳房胀得又硬又痛,连份量似都教往昔更沉,不得不寻僻静处把奶水都挤出来时,掐着双峰呻吟颤抖的模样,毋宁更教荆陌无地自容。   偏生在黑蜘蛛的日常之中,个人没有多少隐蔽空间。地宫里的屋室无有窗门,越往“长者”所在的核心区域去,连火光照明都用不着,起居全靠感应,比耳聪目明之人还方便。   荆陌堪称“长者联席”以下第一人,是同辈中最有机会成为“长者”的天之骄女,身边总被各种不同职司的下属环绕,泌乳的异状很快就被发现,但她至少想保有挤乳的私隐,不希望那种会被联想成自渎的羞态,传入他人耳中。   黑蜘蛛长居地底,少见天日,连食物饮水都异常简单;时日一长,身体慢慢生变,女子特征渐消,成为她们口中的“长者”。长者寿命很长,这也是黑蜘蛛的传承,较天罗香更为有力的竞争条件之一;“失去女子特征”在神秘的地底世界里是备受崇敬的,反之保有越多的女子习性,会让她们觉得自己是凡人,地位自然越低下。   乳房退化、性器萎缩,乃至斩赤龙断葵水、身如男子等,都是成为长者的象征之一。荆陌素以双乳巨硕为耻,但这是天生的,怨无可怨,岂料转化为长者的过程中所生之异变,竟是如孕妇般旺盛泌乳,不信天地神明的荆陌,仿佛听见了命运之神的恶意嘲弄。   明栈雪从不打逆势之战,必先掌握胜机才肯出手。她察觉荆陌对泌乳体质的不满,藉由偷窥浴房内褪衣的动作,发现她刻意避免乳房与衣料摩擦,断定这对傲人的乳瓜即是荆陌的要害,果断攫住,稳压荆陌一头。   果然荆陌气势一馁,再难反抗,要不多时,连缠腰都被除去,下身的褝裤被除到膝下,露出雪腻娇腴的大腿,明栈雪将手伸进她两腿之间,轻轻揉捻充血膨大的蒂儿,荆陌紧并膝盖不住厮磨,昂起的长颈浮露淡淡青筋,颤声吐息:   “不……不要……那边……啊……那边……不行……”   “你听听,这声音够下流的了。”   明栈雪眯眼轻笑,一面从她肥软的乳尖挤出奶水,滴在股间充当润滑,揉捻得唧唧有声——虽然少妇早已淫水潺潺,但富含酥脂的新鲜母乳更加油润,揉起来不是普通的舒爽。   “他是不是有精神多了?”将手往下探,果然捋住一条滚烫的肉棒,压上荆陌滑腻狼籍的阴户,细细摩擦。   荆陌像被烙铁烫着似的,浑身一跳,昂颈迸出一丝娇腻呻吟,那条烧火棍似的巨物嵌在花唇间,光是这样贴着,都觉大得不可思议,那些天罗香教使到底是怎么把这般骇人物事,塞到身子里去?   “那……那怎么还……还没出来?”其实她心里隐隐不想这样结束,然而一刻未得男儿阳精,便无法放怀享受,两相交煎,更加痛苦,不由催促起来。   “……我也不知道。”   明栈雪居然爽快认低,黑白分明的美眸滴溜溜一转。   “显然咱们这样,这人还觉不够下流,真是猥琐透了。要不拿你那下流淫荡的奶子,弄弄他那下流的丑物?下流对下流,说不定就够下流啦。”   荆陌对“下流的奶子”一说难以忍受,怒道:“你……你别这样说!谁……谁是下流的奶……”却连复诵都觉羞耻,十分难堪,但流水价地喷出乳汁,却是铁一般的事实,那异乎寻常的、令人困扰的敏感也是。   她认命似的离开男儿的腰胯,索性褪去碍事的裤衩,腰低臀翘,俯身于耿照腿间,巨硕的乳瓜倾如崩雪,从上细下圆的瓜实,坠成了长长的卵形,原本杯口大的浅细乳晕,被积沉的乳肉一撑,胀成茶碗大小,色泽更加酥淡,甚是适口。   光这样一趴,长条雪乳的下缘已垂过肘弯,再加上勃挺如婴指的乳蒂,映得满眼酥白,连明栈雪见了,都不禁喃喃赞叹:   “好大!怎能……怎能大成这样?”   荆陌羞愤欲死,纤细的藕臂一夹,似想稍掩耻乳,但此举只将沉甸甸的鹅卵形双峰衬得更加伟岸;乳上沉重的份量,使玛瑙珠似的艳红乳首开始泌出稠白液珠,滴在耿照高高昂起的紫红龙首之上。   这份昂扬坚挺,与荆陌初时所见,简直像是两个世界的东西,稍稍接近,便能感受滚烫焦灼的火劲。   少年与明栈雪缠绵后,还没来得及沐浴清洁,裹满肉棒的淫蜜残精已干,混着浓厚的男子气息,那股异样的腥麝气味更加强烈。荆陌平日连盐酱都不吃,对鲜烈霸道的气味全无抵抗力,昂起细长的雪颈躲避,只敢捧得满掌雪乳,小鸡啄米似的轻轻碰着,滴出的乳汁流满了整根肉棒,连他结实黝黑的小腹都溅满颗粒分明的雪白液珠。   温甜的乳香,到底是比从蜜膣中刮出的气味柔顺好闻得多,少妇紧促的眉头稍稍舒展,灵机一动,两只小手捧起巨乳,像挤牛羊奶一般,轮流朝男儿腿心掐挤。   原本只是滴答点落,如今却是几注、几注的喷个不停,不仅耿照纠劲的肌纹间积满乳水,液珠四向散弹,连荆陌的乳上颊畔都溅了不少,继而蜿蜒流下,狼籍得无比淫靡。   明栈雪没事人似的,一早便踅至床头,斜腿支颐,以胸作枕,略微抬起耿照的头,令其偎于双峰之间,尽览胯下美景。明姑娘虽无荆陌之豪乳,然峰峦浑圆、乳质绝佳,堪称世间无双,软、香、弹、滑,妙入毫颠,普天之下,再无第二只如此绝妙的头枕,半点儿也不显影薄。   耿照枕着她的玉乳,下身益发硬得不可收拾,荆陌不明就里,总蹙着眉头的淡漠脸上,初次露出一丝欣喜,喷奶喷得更加起劲。   “你别怪我戏耍你,要不是还有事忙,我才舍不得离开。”明栈雪以指尖替他轻轻梳理额鬓湿发,一股轻细却清晰的气声透体而入,耿照看不见她的神情,却觉话里透着眷爱依恋,令人荡气回肠,久难自己。   明栈雪与他仅隔咫尺,肌肤相贴,潜运“传音入密”之法,效果好得出奇。莫说荆陌正全神贯注挤着奶水,便教她抬头凝神,也只见得明栈雪樱唇微抿,细心打理男儿汗发,丝毫察觉不出异样。   “你这样极伤身子,知不知道?”她喃喃说道:   “心为身主,心乱,四肢百骸、功体内气,岂能不受影响?练武之人,能耐虽数倍、乃至十数倍于寻常百姓,然而天道持衡,顺逆相抵,普通人心乱了,最多是大病一场,武者却没这般容易,轻则走火入魔,重则瘫痈暴毙,岂可轻忽!   “有什么不痛快、谁让你不痛快,教他痛不欲生,快快求死,也就是了;你为难自己,晓不晓得旁人心疼了,舍不得了,比你要难受百倍?这般狠心,罚你在这儿做个木头人,好生反省,下回……切不可再犯傻了,明白么?”   耿照听她软语叮咛,虽似说笑,然而情意真挚,却丝毫不假,忽有些鼻酸,胸中热血涌动,想起身将她搂进怀里,无奈动弹不得。   明栈雪恍若不觉,续道:“你这身邪火,我本该帮你尽泄了,确定你好好的,方能离开,可惜时间不允,只好让她代替我,让你要得够够。   “黑蜘蛛在地底待久了,能捱过艰辛的,终将变得男不男,女不女。她这副模样,已是生变的警兆,只不过作用于双乳之上,看似旖旎淫靡,但你仔细想想,未孕产乳,这要阴虚体败到了何种境地,才能出现的异变?   “说不定她捱不过这关,很快便死于地底,倒不如由你破了她的身子,调和阴阳,使入正轨,岂非功德一件?”   明栈雪的说法不免夸大,严格说来却不算错。然而,这套说帖或能说动过去的耿照,如今他却明白,这不过是松动道德的交合借口罢了——   世间真正非合体不能疗愈的伤病,可以说是几乎没有,便要阴阳调和,假针砭药石等诸法,效果都比交媾要好得多。如红螺峪中染红霞失身、莲觉寺草房内明姑娘解毒,皆受制于环境困阻,不得不然,并非没有更妥适之法。   这样的特例少之又少,起码不适用在荆陌身上。   明栈雪观察他的反应,猜想没有能说服他,暗暗罕异少年的心性成长,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洞澈如斯,也不气馁,立时换了个方向,继续游说。   “你如今是七玄盟主,待时机成熟,登基做个再世龙皇也不为过;你有偌大志向,欲做世间守望,麾下岂可无兵无将,打个光棍蛮干到底?   “到那时,七玄无数豪杰,俱都是你的臣子,各脉美女如云,谁人不是你的嫔妃?你便要她做个平凡的女子,免受穴居异变之苦,黑蜘蛛能说个‘不’字?大丈夫行世,如此才叫痛快!”   耿照闻言一凛,心底的那股莫名狂躁仿佛得到了呼应,血脉贲张,眼前倏红,忽有种舞爪张牙、再不肯潜伏忍受的冲动。   他不做七玄盟主,考虑的是典卫之职、将军应对,是父亲姊姊,是流影城的出身背景……但这些,都不是他自己。   那个面对皇后的徇私犹疑咄咄进逼,侈言守望、愿以毕生心力打造恶人难容之世的,才是真正的他。哪怕只短短一霎,还是仗着被至亲至信之人背叛、愤世嫉俗的一股狂气才得出口,那是此生头一回,完全不考虑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甚至没打算“做个好人”,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   “龙皇”与“耿照”,正是这座荒谬戏台上的两处极端。   前者虚幻,后者务实;前者任性狂放,指点江山,后者却瞻前顾后,一榻之外步步艰难;前者开创盛世,后者却什么都不是,所得所失,还说不上命运摆弄,能摆弄他的人一抓就是一把,武功再高、际遇再奇,放到森罗万象里看,也只能是一枚棋子……   ——如果,不做“耿照”呢?   想做对的事,便去做对的事,再也毋须折冲退让,苦苦忍耐;做错了,责任便由我一肩担起,谁人能说我怎的!   “所以,现下最最紧要……”明栈雪以原本喉音,在他耳边轻轻呢语,吐息如兰,中人欲醉。“是你得好好的。赶快让身子好起来,恢复功力,甚至更上层楼;出得此间,你便是七玄的主人了,谁都不能再看不起你,不听你指挥支配。七玄的一切,全都是你的。”   仿佛与她搭配得天衣无缝,耿照骤觉龙杵忽被一团难以言喻的温热所夹,比起娇嫩柔韧的膣管,这两团雪肉更软更绵,沾黏似的触感更特别,尽管包覆的程度不如插入玉户,却是无比舒爽;定睛一瞧,却是荆陌捧起雪乳,将浇满乳汁的肉棒夹在乳间,温热的乳香调和了肉棒的腥臊,混成一股颇为催情的奇异气味。   荆陌并不排斥自己的味道,以沃腴的乳肉夹着龙杵恣意搓揉,不住挤出的奶水溢满她的指掌缝隙,连夹着肉棒的乳褶间也流满乳汁,随着小手的加压搓挤,发出极淫靡的“啪唧”声响。   冷艳绝伦的黑蜘蛛似已忘了初衷,单纯顺欲望而行,这里没人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有的也仅是色欲而已,连明栈雪也大剌剌说是“下流的奶子”,轻描淡写地带过了令她深感羞耻的病征;顺从身体的渴望似乎名正言顺,不会被批评是模仿地上凡女的堕落之举。   这简直是天堂。   自从身体发生异变、莫名泌出乳汁的这一年多以来,荆陌从未像此际般放松,暂时毋须担心周遭的眼光、地位的变动,乃至“长者联席”对她的看法与安排,连涨奶的困扰都能尽情解放,不必再忍受发硬发胀、无比沉重的胸脯——   她恨不得将所有的奶水通通挤出,点滴不留,掐挤乳房的手劲比明栈雪更凶更狠;习惯了喷乳的刺痛之后,快感居然益发强烈。   黯丽的少妇渐有些失神,开始发出娇腻呻吟,胸脯越揉越快,乳汁喷得俏脸狼籍;陶醉的神情出现在原本清冷一片的巴掌小脸上,烈女突然成了荡妇,对比益发强烈。   她指缝、乳间积溢了过多的奶水,新出的乳汁却像喷泉一样源源不绝,有几滴溅进了她失神微开的檀口之中。   荆陌对涨乳;事深恶痛绝,没想过嗜嗜自己的乳汁,只觉味道淡薄,却有一丝乳脂香,哂舌细辨,隐隐有甘甜之感,清淡的口味对黑蜘蛛来说,算是十分美味,不觉啜饮舔舐起来;待她回神,已将沾满温热乳汁的肉棒含在晓嘴里,宛若蘸乳入口,吮得津津有味。   这画面连她自己想像起来,都觉脸酣耳热,俗如白祭子的后裔们,才会做出这般淫秽下流的举动。然而明栈雪并未趁机嘲笑,荆陌抹去溅满脸庞的狼籍乳滴,起身四望,才发现她早已离去,动静之轻巧,竟未惊动沉迷舔舐的自己。   荆陌娇喘细细,不住起伏的雪白豪乳上布满液珠,分不清是乳是汗。   那耿姓少年的阳物已硬得惊人,但始终未能出精,没了明栈雪指引,荆陌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但不知为何,她却不觉沮丧彷徨,反而有松了口气之感,心底隐有一丝羞喜,想到还有大半夜的时间,可以研究“表现得更下流”的方法,迫他交出精水来。   “说!”她张腿跨骑在男儿腹间,浆腻的花唇压着肉棒,来回擦滑,每一刮动都令她美得昂颈吐息,颤动的乳首不住沁出奶水来。“你的伤是怎么好的?可是吃了我们守护千年的宝物?大胆狂徒!”   明知耿照无法开声,她却捧着雪乳挺动娇臀,独个儿演了起来。起初口舌不甚灵便,约莫是长年习惯以短句或单字交流;越到后来越发顺畅,娇哼喘息的声音也大胆起来。   “谁……谁让你这么……呜呜……这么硬的?下……下流!啊……”快感渐趋强烈,她忍不住大力搓揉着雪乳,失控的乳汁划出长长的平弧,喷得耿照一脸。荆陌竟“咭”的一声笑出来,充满童趣,宛若少女。   望着与那张冷冰冰的俏脸全不相称的鲜活嗤笑,耿照不觉有些怔。   荆陌留意到他的目光,笑容微僵,继之而起却是一副带着恶意的蔑笑——她越来越熟悉做出表情该倚恃的脸部肌肉,瓷娃娃终于活起来,可惜不是变成一名温良有礼的好姑娘。   “啪!”素手一扬,玩开了的黑蜘蛛掴了他一记,掌心里热辣辣的刺痛,以及男儿高高肿起的面颊,对她而言,是既新奇又刺激的体验。长者要求她们活得像古井映月,连井面吹皱的水月都是假,真正的月天恒常不动。   “谁让你直视我的?下贱的奴才!”   反手又是一掴,施暴者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拔尖的笑声像是初遇惊喜的小女孩,为着越来越得心应手而开心。   耿照在心中叹了口气。多数的成长是从模仿中而来,可惜出身黑蜘蛛的荆陌没有其他可供模仿的对象,适才的举动无论声音语气,还是那股子莫名其妙的霸道蛮横,皆与天罗香教使对付“貂猪”如出一辙。   明姑娘安排这桩“好事”之前,不知有没料到会发生这种状况?   荆陌毕竟不很喜欢打人的感觉,比起凌虐男子,她更沉溺于以滚烫肉棒擦刮花唇的酥麻,持续在男儿腰上挺动着娇腴的雪臀。当然,凌虐的快感也是相当甘美的调料,她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比弄疼掌心更妙的法子,双手捧起豪乳,对着耿照的脸面挤射乳汁!   温热的蜜乳,一注一注地喷溅在他脸上,流进眼缝口鼻,穴道受制的耿照连转开脖颈亦有不能,无奈荆陌的乳水似无穷尽,随着她花唇蒂儿处逐渐攀升的快感,喷得越快越急,全不考虑男儿也须呼吸吐纳。   耿照被奶水呛得胸口抽搐,几乎喘不过气来,荆陌却眯起了如丝媚眼,大声呻吟,毫无停手的打算;就在她即将攀上高峰的刹那间,蓦听一声虎吼,男儿挣坐起身,铁一般的结实胸膛压缩劲风,朝她娇腴的身子撞来!   尽管美得魂飞天外,荆陌毕竟是“长者联席”精心栽培的佼佼者,膝腿未动,整个人已自耿照身上弹开;半空中不顾玉门大开、授敌以美景,单手在榻缘一撑,小巧酥盈的脚掌压平如刃,扫向耿照咽喉。   岂料男儿不闪不避,“啪!”接住她纤细的足胫一翻,凌空将艳丽的少妇转了圈子,又从榻尾甩至床头,如摔青蛙一般,“砰”的一声,把荆陌摔趴在榻上。   荆陌痛得眼前刹白,仿佛胸中的空气全被这一摔压挤而出,还未回神,男儿已反拽着她一条右臂,压上背门。   适才的放纵恍若迷梦,荆陌自小受严格的非人训练,所锻炼出的战斗本能倏然发动——与腐败的白祭子后裔不同,黑蜘蛛的战斗技巧极端务实,摒弃了花巧的名目与套路,只求最有效地置敌于死。   娇躯受制全不影响少妇的斗志,她膝顶床榻,乘势翘起雪臀,猛将男儿下身拱起,抓紧这一霎间所制造的段差,另一条细腿如蝎鞭般毒辣反勾,踵部迳取下阴;同时反过左肘,耿照就算躲开撩阴腿,额际太阳穴也要爆开血花——   砰的一响,荆陌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葫腰似欲断折;恢复意识时双膝仍跪在原处,被反折的右臂也还是保持原状,仿佛反击全是她的幻想,实际上什么也不曾发生。   “放……放开我!”少年与她之间的实力差距彻底震慑了少妇。现在荆陌终于明白,这名“下流的东西”决计不是自己能战胜的对手,初次生出一缕惊恐无助之感。   耿照本无伤人之意,岂料她出的全是不留情面的毒辣阴招,若非他先恢复了六成功力,此际怕已伤重倒地,死得不明不白,不觉动了肝火,也不想同她废话,一压美背,沉声道:   “你们要取我的阳精做什么?”   荆陌默不作声,耿照面色铁青,收紧她的右臂,冷黯的少妇痛得娇躯微颤,仍倔强地不肯开口。适才耿照鼻中汲入乳汁,来不及闭气龟息,为免死得莫名其妙,不惜以自伤经脉的方式全力冲开穴道;此际周身真气乱窜,欲念高涨,明姑娘柔腻媚人的语声仿佛又在耳畔响起,忽生“任性而为”的冲动,冷笑道:   “要阳精是么?给你便了!”以膝盖分开荆陌的大腿,抱她圆凹的葫腰一把提起,勃挺的男根抵住花唇,剥壳儿水煮蛋大小的杵尖挤开浆腻的两片娇脂,才没入大半颗便欲阻碍,再难寸进。   荆陌“嘤”的一声腰板发僵,惊恐地瞪大眼睛,完全不知发生什么事。无奈被男儿占住了两腿间的有利位置,手构不到腿踢不着,这如牝犬般四肢着地的姿势完全是任人鱼肉;直到被巨大的硬物捅进腿心子里,才想起是自己曾吸吮得津津有味之物。   黑蜘蛛并无保守贞操的观念,这点是她们唯一与白祭子的后裔相似之处。   但荆陌本能觉得,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极端危险,并将损及她在“长者联席”前的地位,拚命挣扎了起来;垂坠成长卵状的雪乳剧烈弹甩着,光是双峰一撞,便足以挤出奶水,再加上先前“取精”时流了满床的乳浆,离体渐冷,量又远远超过锦被所能汲取,以致触手黏滑。   耿照捉她足胫的那一摔,荆陌靠的正是这厚如藻田一般、黏滑绵软的乳浆做为缓冲,这才保住意识,此际却陷入难以稳立的窘境中,不停撑起滑倒,徒劳无功。   唯一固定不动的,是稳稳拿在男儿掌间的腰臀,尽管被那圈薄膜阻了进路,欲火熊熊的男儿却没什么犹疑,粗大的杵尖持续向前顶,于无路处往前一戳,应势裂开的蜜肉再也阻不住粗长巨物,肉棒裹着滑腻的落红徐徐挺进,直没至根。   “啊————”   荆陌发出极短促的一声哀鸣,还来不及抽搐,耿照已乘着处子血的腻润抽插起来,少妇小巧的屁眼剧烈收缩着,一如被毫不留情深深插入的蜜膣。   “啊……好、好大!不要……不要……太……啊、啊……太大了呀!啊……”   未经人事的花径被粗暴地撑挤开来,尽管泌润丰沛,分不清是血还是淫蜜的黏润浆液充满了肉折,但花径里那一圈一圈麻花似的柔嫩肌肉仍强焊地收缩着,几乎能清楚感觉里头的形状。   后背体位的感度本就极强,用这姿势破瓜更是痛得厉害,耿照完全不给她喘息的机会,一下一下地狠狠抽插,每次都顶到最深处。荆陌趴在榻上剧烈颤抖着,压平在锦榻间的大团绵乳之下,渲开的乳渍持续扩大著,分不清是呻吟或哭喊的呜咽声埋在揪乱的锦被里,雪白的十指绷出渗青的细细指节,有种惨遭蹂躏的凄艳。   也不知插了多久,耿照隐有一丝泄意,才停住疯狂的进出,裹满白浆落红的肉棒耷黏一小圈薄薄肉膜,从红肿的玉户中抽了出来;巨大的龟头拔出之际还微微卡了一下,扯得少妇一阵轻颤。   耿照把手一松,荆陌软软侧倒,雪白的大腿内侧一道醒目的殷红血迹,彤艳艳的玉户不住开歙着,被肉棒撑开的洞口兀自合之不拢,腿心里到处都沾满了血与淫蜜,以及黏滑的乳汁。   初初破瓜的少妇嘴唇苍白,雪靥却浮现两团异样的酡红。耿照将她翻得仰躺过来,大大分开细腿,挺着怒龙再度插入之际,荆陌又抽搐起来,仿佛被一柄极长的弯刀戳穿了,连疼痛都分外锐薄。   耿照一边挺动下体,一边去衔她殷红膨大的乳蒂,略微一吮,乳汁立时便充满口腔,液感温热,滋味虽略嫌淡薄,却有股扎扎实实的细润甘甜。他抓得满掌湿滑黏糯的细嫩乳肉卿唧作响,抽插也越见滑顺,出入的速度越来越快。   鲜血干涸得很快,断无如此油润的触感,果然片刻后荆陌盘起双腿,在他腰后交叉勾起,雪臀不由自主地抬高,方便他插得更深;原本揪着锦被的双手也搂住他的脖颈,两人挤着她巨硕的乳肉紧紧交叠着,满怀都是乳脂甘甜。   “好……好痛……好……好舒服……深……啊啊啊啊……好硬……”荆陌大概不知自己都喊了些什么,若此际清醒,怕要骇异于自己淫声浪语的天分。   况且,疼痛似乎也加强了她的快感。   耿照也料不到她破瓜未久,便能如此享受交媾之乐,刻意粗暴的对待,反教妇人美得魂飞天外,听她唤得销魂蚀骨,偏生蜜膣里的抽搐又这般强韧青涩,倒像白送了她一份大礼,哪有半点惩戒之意?不禁焦躁起来,欲火攀升,似将要出。   冷不防“啪!”甩了她一记耳光,荆陌正在美处,“啊”的一声抚颊回神,脸上热辣辣的疼痛似乎与下体之疼呼应起来,又痛又美,不禁蹙眉,嗔道:“你……啊啊啊……你、你做……啊啊……做什么?”似乎加倍兴奋起来,娇软的身子益发火热。   耿照冷着脸挺动怒龙,顶得她葫腰乱扭,一双细腿越伸越直,玉趾蜷起,但毕竟不能无动于衷,忍着龙杵上蟑壶似的阵阵紧缩,沉声哼道:   “我要射啦,便给阳精,你却拿甚来贮?”   荆陌正美得魂飞天外,勉强回神,拖着又酸又绵、抽搐不止的身子,反臂往床头胡乱摸索,岂料空空如也,唯一称得上是容器的瑞脑金兽炉,早给明姑娘当暗器掷飞出去,此际也无暇搜寻。   双颊酡红娇喘细细,身心都飘在云端的少妇慌了,在男儿猛烈的打桩下苦苦支撑,欲找一物贮精却不可得,急得娇唤:“你等……呜呜呜……等会儿,我找……啊……找物什来装……啊啊啊!”葫腰一拱,竟被小小顶上一回,泄得手足酸软,连推开他的气力也无。   膣里的黏腻美肉一阵攒掇,吸得耿照腰眼发酸,肉棒一跳一跳地胀大,胀得又硬又韧,连初经人事的女郎也觉与先前大大不同,是要发生什么事的征兆,见男儿毫无抽身之意,忽然惊慌起来:   “你别……不、不要射在里面!啊、啊……你干什么……不可以!”   一旦纳了男子阳精,怀上身孕,她的“长者”之路就算完了。这可是比未孕产乳,还有严重百倍的事。   荆陌这才明白自己上了贼船,无奈被干得豪乳抛甩、奶汁四溅,除了节节攀升的淫声娇啼,无论紧绷的腰臀或瘫软无力的四肢,都难以抵挡男儿的蹂躏侵入,两人滚烫浆腻、紧紧嵌合的下体,已经预示了少妇即将面临的悲惨命运。   “不要……求求你……呜呜呜……别射……啊……不可以……里边不行……”   她奋力推他的胸膛,慌乱的娇吟中混杂哭音,偏偏疯狂迎合的身体根本不受控制,扭动的葫腰绞拧更甚,恐惧大大提升了阴道收缩的程度,快感一波接着一波袭来。   “呜呜呜呜……坏了……要坏掉了……求求你……不要、不要射在里面……”   “要……要来了!”   耿照将她的细腿扛上双肩,压着皓腕牢牢摁在榻上,像要将美艳的少妇折断似的,绝了她最后一丝挣扎反抗的痴望,被膝盖压迫的豪乳不断喷溅乳汁,沾满液珠的雪润胸脯泛起大片娇红。   “……就用你的身体,一滴不漏地装满它吧!”   维持着插入到最深处的姿态,男儿抓紧她游鱼般拚命扭动、既像迎凑又像要逃走的葫腰,杵径暴胀的阳物一顶,马眼怒张,滚烫的浓精撑挤成团,抵着玉宫口猛烈发射,咻咻咻地灌满痉挛不止的蜜穴花心。   “啊啊啊啊啊不要啊……不可以!啊啊啊啊————!”   艳妇绝望的哭喊声回荡在房内,却连身体都背叛了她的心碎哀泣,贪婪地榨取著男儿的精华。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兀自在激烈的余韵中漂浮抽搐,却被一双铸铁般的臂膀抱起,裹满精液的粗硬阳具再度深入了她……   第二零二折、泥犁净业,十六游增   明栈雪俯身拍开窗牖,勾住漪下藻税的修长玉腿;松,娇躯如一团银狐绒尾般飕然旋扫,滑进屋内;反手扬袖,一蓬激尘隔空撞去,又将朱红窗棂推拢,整个过程没发出一丁点声响。世上便真有狐仙,亦不外如是:   偌大的凤居里空荡荡的,连灯烛都没点。   即使整个顶层已派了重兵把守,但袁皇后有意无意地让负责看守的金吾卫士,尽量远离被囚禁在凤居之内的恶徒,至少不是能任意开口说话的距离,以防鬼先生乱泄口风,将不该说的,教没相干的人听了去。   鬼先生双手骨轮尽碎,身上多处骨折,内伤沉重那是不消说了,就算扔在原地不理,谅也不致生翅飞去。   然而,在目睹荷甄受害的凄惨与不堪后,若非娘娘颁下懿旨,在金吾郎回转之前,谁也不许擅动囚犯一根汗毛,恐怕众多年轻气盛的金吾卫士热血一冲,生生剐了这名淫邪奸人都有份。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为免“奸人脱逃”,他们找来一根粗大的木矩,用铁炼将鬼先生的双臂缠在上头,炼条勒着血污,深深嵌进扭臂折骨之处,整个锁拿的过程中鬼先生痛得晕死过去,随之又痛醒过来,反覆几度,被折磨得够呛。   明栈雪潜入之际,在潘外听站岗的卫士忿忿不平地咒骂着,说若非碍于娘娘的旨意,甚至想拿铁钉将他的四肢全钉在桩上,便未痛死,光流血也能生生流死了这厮。   “你……是来嘲笑失败者的么?”   凤榻边的暗影中,一身白肉的妖人双手打横如稻草人,染满血污的扭曲臂膀被铁炼捆在横木上,半死不活地仰坐着,尽管形容委顿,颤抖的嘴角仍勉强扬起一抹衅笑。   “这是很……要不得的坏习惯啊!”   明栈雪妩媚一笑,幽暗的房里仿佛亮起一抹光华。   “因为我很懒惰,所以从不做多余的事。”她举袖掸了掸榻尾,拉过锦被一角为垫,袅袅娜娜地坐了下来,抿嘴微笑。   “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除非心智已失,否则一辈子都会回荡在你脑海里,用不着复诵,它就会一遍又一遍地刻印在心底。当你午夜梦回,思索起究竟何以至此时,你就会听见我的声音,清晰得像在耳边说似的。   “嘲笑你?不需要。你本身就是个笑话,现在这副模样,倒教人忍不住替你难受起来。我虽不是什么好人,可也没那么坏。”   鬼先生的衅笑凝在脸上。从鼻端急促呼出的鲜血沫子,可知他心绪波动,如掀巨浪,不知是被说中了痛处,抑或恼怒明栈雪的讥讽。   但切齿也不过是一霎间,他苍白的脸上再度露出一抹扭曲的笑,恍然道:“那就是来折磨我泄恨的了。要替你那姘头徒弟讨公道么?不愧是有情有义。我怎就遇不到这么好的师父?”   明栈雪轻拂裙膝,淡淡笑道:“你把我和那帮金吾卫的毛头小子相提并论,这就有些叫人生气啦。就算要打你,我也是替自己打的,揍你个引喻失当。”侧首睇他周身明显的瘀紫。耿照的“寂灭刀”可不会留下这种取不了性命的无聊伤痕,想也知道是何人何时,因何所致。   鬼先生并不真相信她的话,冷笑之余,索性眯着眼,专看她弄什么玄虚。   “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处置你才好。我那傻徒弟似乎觉得,无论怎么做,都很难教你真正受到制裁,为此烦恼得很呢!看得我心都疼了,不舍得很。”   明栈雪捻着衣角,又似在白晰玉手中把玩着什么物事,只是鬼先生瘫坐于地,一时难见,面上却不露声色,扬眉笑道:“不如放我离开,咱们化敌为友如何?他想对付‘姑射’,我可以帮忙引路。反正我已是个废人了,你们还怕什么?”   明栈雪轻笑起来,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忍不住轻叹了口气,望向他的眸光满是哀悯。   “我就等你这句。你这么容易猜测,很没有挑战性的,对我这种怕麻烦的懒惰虫来说,简直再理想不过;万一,对手期待与你来场斗智角力,岂非要大失所望?这样不行呀。”   鬼先生笑道:“敢问姑娘,我又说错了什么?”   “四肢俱残之人,不会轻易说出‘废物’二字。你前一句装得贪生怕死,假意释出妥协之意,以试探我的反应,这个做法很聪明,可惜就是管不住嘴,定要在占优处显摆一番,否则便心痒难搔,是不?”   鬼先生笑容犹在,目光却冷锐起来。   “你应该纤续满不在乎地笑,才能让我产生动摇。忒简单的道理,还需要我提醒么?”   明栈雪看着他脸色微变,轻叹:“我猜你受的伤,只消捱够时日,你那特异的功体便能为你慢慢修复——虽匪夷所思,然而世间万象,本非人所能尽知,就算真有这种异能,我也不觉奇怪。   “闯入栖凤馆、意图奸淫皇后,看似无智,你却在廊间预先布置机关,考虑过一旦事迹败露,须得争取时间脱身,这可不是一时兴起的轻率之举。虽然可能性极低,然而万一落得如此下场,该怎么反扑,说不定……你也想好了。”   鬼先生勉强动了动嘴角,孱弱地哼笑。   “姑娘时而眨得我一文不值,时而当我是算无遗策的高人,如此反覆,教人无所适从啊!”   “因为道理你是明白的,可惜手法拙劣,骗骗无知乡人、贩夫走卒不难,难入方家之眼。这就叫‘眼高手低’。”明栈雪笑道:“你有时间搜出断松雪茯苓服食化纳,有时间布置琴弦机关,却没工夫弄套衣衫蔽体,不是你淫邪本性所致,而是万一遇上我和耿照时,有样物事跟着衣衫一起消失比较好。”素手一扬,扔给他一小截黄澄澄的物事。   那是半截刀穗。   鬼先生自知来自何处,面色丕变,看来益发虚弱。   “杀人退敌,‘珂雪’未必强过一柄合用的钢刀。你若能依计得手,自然用它不上,万不幸失手被擒,乃至遭遇什么损伤,奇异的复原功体佐以珂雪宝刀,便是你逆转反扑的筹码。”   明栈雪好整以暇道:“当然,这刀目前由我保管,横竖你也用不上。当我想到这点时,便有七成把握,你的天覆功必有我们想像不到的疗复之能,留得命在,便有翻盘的机会;经你适才失言,这把握已过了九成五。”   鬼先生没料到她竟能在第一时间内,寻到他精心挑选的藏刀处,虽然懊恼,但珂雪宝刀毕竟是外辅,靠的主要还是生生不息的蜕生天覆功,不欲再教她套出更多的讯息,淡道:   “都由姑娘说罢。成王败寇,不外如是。”   “你并非不怕死,你不是那种人。”   明栈雪怡然道:“娘娘不杀你,是因为她不是刽子手,但任逐桑是。为保住他头顶乌纱一门安泰,莫说是一条命,便是一千条、一万条,我料他绝不手软。但你似乎并不害怕,仿佛到了平望……等着你的不是屠刀颈绳,而是一线生机。这点,我也很感兴趣。”   鬼先生抿着嘴角,露出一抹狠笑,却什么也不肯再说。   明栈雪是天罗香出身,其拷掠手段必然残酷,以他此际的身体状况,鬼先生其实没有多少把握能挺得过。但胜败……不,该说是生死的关键俱在此间,守住这个关窍,他才有存活的机会。   而明栈雪却只一笑,轻掸裙膝,娉婷起身。   “你知道,耿照笨在哪里么?他是解决问题的能手,但难就难在他老是问错问题,想岔方向,力气全都白费啦。想从‘如何实施应有的制裁’入手,找到处置你的方法,不啻缘木求鱼;换个方向,答案就简单得多。”   “什么方向?”鬼先生反问。   “如何才能使你最痛苦。”女郎盈盈回眸,明艳不可方物。但不知为何,鬼先生却觉背脊一寒,如睹魇魅。   “我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阿妍始终无法成眠,睁眼望着屋室里富丽堂皇的泥金藻井,直到门外传来女史的声音。“启禀娘娘,人到啦。”   她应了一声坐起身,信手理了理紊乱的云鬌,才忽然想到:“毅成伯夫人呢?她……她睡下了么?”   廊间响起一把温婉清丽的嗓音。   “启禀娘娘,小童在。”   阿妍心神略定,微微额首。“你进来给我梳头罢。其他人都下去。”   明栈雪款摆而入,阿妍坐在铜镜之前,见她换过了一身衣裳,肌肤飘着沐浴过后的消爽香泽,妆矜齐整、一丝不苟,美得教人摒息,分明是连枕头都没碰过,带著妆发等到这时,暗忖:“为我之事,连累她一晌未阖眼。”心中微感歉疚,低声道:   “……辛苦你啦。”   “不辛苦。”明栈雪为她细细梳理,柔声道:   “娘娘才辛苦。受那恶徒惊吓,却没得歇息,还要打起精神,做出处置。”   “……这样做,好吗?”阿妍喃喃道,更像是问镜中的自己。   “解铃还需系铃人。”明栈雪微笑道:   “若然交给典卫大人,终是要杀;解回京城,同样免不了一死。那恶徒心生魔障,才做出这等骇人恶行,便即身死,恶业仍在,这不是佛的教化。娘娘的处置,才是真正的大智慧、大法雨。”   阿妍回过神来,大受鼓舞,终于恢复从容不迫的凤仪之姿,轻叹了口气,颔首道:   “那咱们就别教人等久啦,赶快了结这件事罢。”   凤居之内,重新燃起牛油巨烛,照得广间通明,宛若白昼。   鬼先生被铁炼捆绑在矩木上头,下身以布疋掩起,以免赤身裸体的丑态冒犯了娘娘。四名金吾卫士横枪交错,将他压跪在阶下,不让抬头,但从袅袅行过身畔的裙裾香风,以及若隐若现的白晰足胫,仍能辨出的是皇后娘娘和……明栈雪。   鬼先生心底一沉。   (这贱妇果有本事!没会儿工夫,居然混成了皇后娘娘的心腹。)   耿照并未随行令他略感诧异,但仔细一想,似乎也非全无道理。   现今冷炉谷乱成一团,没出个够份量的七玄盟主,光是天罗香的门户安危,以及七柄圣器的归属,够他们拚个你死我活的了;耿照匆匆赶回去和稀泥,不识相地拣个吃力不讨好的和事佬来做做,末了仍拚不过人心的贪婪与自利天性,终归一场徒劳,倒也不难想像。   他忍不住扬起嘴角,靠得最近的那名金吾卫士瞥见,枪杆一压,低声怒斥:“笑什么?趴低点!”若非知道娘娘不喜他们施暴逞威,当场便要揍他个鼻青脸肿。   阿妍端坐于凤榻上,先前被淫水血污弄脏的锦被垫褥自已换过,她却仿佛能看见荷甄受辱的凄惨模样,心头刺痛;还未开口,却听鬼先生低道:“娘娘……来杀我了。”闻言不禁一震。   以他所犯,杀头都算轻了。阿妍却无法欺骗自己,鬼先生之所以非死不可,未必与其未遂之行相关,而是为保住“皇后私通外人”的秘密,为了她与央土任家的安泰,不得不堵住他的嘴。   假正义之名所行的恶举,仍然是恶。阿妍一点都没有比较好受。   “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她制止了暴怒的金吾卫,望向阶下狼狼的囚徒:“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伤害这些人、背叛信任你的……这些恶行,究竟是为了什么?”   “对他人作恶者,于己未必是恶。”鬼先生俯首闭目,喃喃笑道:   “这点,娘娘不是比谁都清楚么?”   若换了他人,就算本无杀他之心,这下恐怕也不得不绷紧心神,认真考量灭口的必要性了——这正是鬼先生要的。   娘娘不会杀他,既不敢也不愿。她就是那种即使犯错,白璧有瑕,也不容许自己沉沦变脏的女人;她会含垢忍辱,痛苦地活下去,维持着剩下的纯净,而非视自污为理所当然。   顽固、愚蠢,但也令人佩服。   鬼先生赌的就是她这点纯真。   “我不会杀你,也不让别人杀。”   是么,那你得好好同中书大人聊一聊了,他肯定不是这么想的。鬼先生略微放下心来,不无恶意地揣想。   “我希望你能深切反省,痛改前非……”阿妍说着,突然发现自己微带一丝哽咽,咬牙抑住,定了定神,续道:“以你的智慧,定能大彻大悟。”   鬼先生轻笑起来。“对谁反省,向谁悔过?佛祖么?”   “向我。”语声方落,一抹高大的身影推门而入。   阿妍以眼神示意,房里的金吾卫士们面面相觑,犹豫了一霎,终于还是齐齐退出,紧闭门扉,守在廊庑间。   鬼先生闻声一凛,忍痛回头,见来人身披金线袈裟,雄健似护山金刚,肤黝如铁,五官轮廓刚硬冷冽,面色严峻、不苟言笑,竟是央土教团此行的首脑、大报国寺的住持果天。   央土教团众僧本挂单于莲觉寺,果天日日升坛说法,也与南陵教团交流辩论,忙得不可开交。九品莲台的发掘现场遭神秘人袭击后,举寺为将军封锁,果天等遂转至山下的伽蓝寺落脚。   阿妍派人召他,果天虽未拖延,却坚持要梳洗妥适才出发,一丝不苟,毫无转圆,加上山路夜行不易,过中夜才至。   “……居然是你。”鬼先生冷哼,毫不掩饰蔑意。   果天并不搭理,向皇后恭敬行礼,瞥了侍立榻畔的明栈雪一眼,并未多瞧,只当是泥塑木雕一般。   阿妍从容介绍:“大和尚,这位乃是毅成伯吴善之妻明氏,亦爱佛法,我有意召她进京随驾,两位今后会时常见面。”她听说“髡相”架子很大,对权贵说法,与平民全无分别,待人处事极不圆融,故意这样说,以免他在不经意间给明氏排头吃。   岂料果天低垂浓眉,合什道:“我见过这位女檀越。六年前在平望,于广襄侯别圆精舍说法之时,曾与她交流些个,知是毅成伯家人。”阿妍有些诧异,以果天铁板一块的冷硬脾性,对谁都没有好脸色,蒙他用上“交流”二字,足见对明氏印象深刻,回顾黯丽温婉的少妇道:   “原来你们认识啊。”   明栈雪俏脸微红,嚅嗫道:“小……小童年少无知,在别圆精舍的法会上提了几问,蒙大和尚不弃,指点一二,受用至今。”阿妍点了点头,不由得对她另眼相看。   明栈雪自是没说实话。   当时她逃离邺城郡不久,一路游山玩水到平望,弄了套华服混入别圆精舍的法会,欲趁机盗走几样广襄侯府邸的藏宝,见果天说法的架子极大,故意与他大唱反调,问了几个如“《八敬法》说‘比丘尼须敬比丘’,岂不违众生平等”、“何以‘女转男身’足为则满解脱”之类的问题,语惊四座。   果天升坛说法,素来是不许发问的,众弟子见这名绝色少女提问尖锐,分明来意不善,纷纷斥喝,果天却拦了下来,一一反驳。明栈雪熟读佛典,信手拈来无不有据,虽语多曲解,颇有强词夺理之意,众人却听得津津有昧,原本打瞌睡的全来了精神。   最后是明栈雪意识到:此人的脑袋瓜里,没有“见好就收”四字,哪怕有一丝混沌不明,非辩到去肉见骨不肯罢休,这才匆匆认输,使了点小手段开溜。   这事后来还有一段小插曲。广襄侯在席间看见了这名口齿伶俐、机锋百出的绝色少女,为其姿容所迷,还特意派人往邺城打听,直到手下回报说毅成伯确实没有女儿,料想是嬖妾之一?这才绝了媒聘的念头,相思成疾,郁郁而终。   阿妍让她将鬼先生潜入栖凤馆、奸淫荷甄的恶行,扼要地对果天说了,果天始终面无表情,既未露出鄙夷之色,也无落井下石的得意,直到明栈雪说完,才合什道:   “娘娘是来问我,该不该依律处置么?”   阿妍是听了明氏的建议,才找果天来。   “娘娘,佛子突然转了性子,做出这等骇人的恶举,其中必有古怪。”明栈雪对她说:   “我非是迷信鬼神,但听家中老人家说,神魔一念,只在方寸间。高僧在得道之前,突然坠入了魔道,迷失心性,这也是有的。杀人不过头点地,可惜了一朵梵莲,毁于将开未开之际。”   这样的说法眶眶愚夫愚妇还行,阿妍自是不信,但明氏之言却点醒了她,要处置心性丧失的琉璃佛子,果天确实是个理想的人选。他很重要,却经常遭人忽略;他不圆融,口风却如铁桶一般,没有到处去说的坏习惯。   更重要的是:就算果天说了,也没有人会注意倾听。   他不能说是没有权力。事实上,无论在教团或朝廷,“髡相”绝非无足轻重。但任何人只消同他交谈过一次,就会明白此人决计无法收入朋党、不懂人情世故,所关注的事物与常人格格不入,难以拉拢、无视敌对,在精神上彻底地遗世独立,孤绝得毫不在意。   此人的冷硬无趣与不知变通,使他被摒除在平望都朝廷的日常之外,恍若城楼街景,日日入眼,却总不在眼中。央土教团的长老们,习惯把最棘手最麻烦、甚至根本无解的问题扔给果天,当作另一种意义上的封存,这在平望几是公开的秘密。   阿妍清了清喉咙,在想要如何斟酌字句,才能教他会过意来,帮忙处置这个麻烦,又毋须说得太过直白。果天可不是一般人,真要不懂起来,是能教人呕血数升的。   “杀人偿命,奸淫掳掠者抵罪,这是朝廷的律法。”阿妍淡然道:   “若在佛门,大和尚如何处置?抄经念佛,教他自行悔悟么?”   果天转头问道:“果昧,罚你闭关抄经,能化解你的恶业吗?”鬼先生一迳冷笑,理都不想理他。   “如娘娘所见,这般恶人,抄经念佛于他全无效用,休说改过,就连反躬自省亦有不能。”   阿妍没想到他三两句话,便将烫手山芋拨了回来,俏脸上难掩失望,谁知果天又续道:“……佛门于此另有他法,自非是念佛抄经。”   “大和尚请说。”   “小乘上座部有一派提倡苦行,认为打熬筋骨皮肉,可锻炼心神,去恶存善,用在罪人身上,最是合适不过。”果天严肃道:“我曾向陛下进献一部《游增十六狱苦》的戒律,用以整顿东海寺院淫行秽乱、聚敛金钱之歪风,待流毒清除,汰污化净之后,方能纳入央土教团之管辖。可惜陛下迟迟无有答覆,我每一问起,陛下都说要再研究。”似乎没能在东行前颁行这部《游增十六狱苦》的戒律,令他颇感遗憾。   事实上果天的建议几乎没被采行过。据阿妍所知,皇上连看都不想看,偶尔想起,也当是揶揄取笑的谈资罢了。此际她却如聆仙乐,急忙追问:“请大和尚为我开解。”   “《大毗婆沙论卷》记载,地下过五百由旬处有地狱。地狱有大有小,每一大狱皆有十六小狱,受罪者游于小狱时,其苦转增、次第受之,故称‘游增狱’,分别为:斤斧、豺狼、剑树、寒冰、黑沙、沸屎、铁钉、焦渴、饥饿、铜镬、多镬、石磨、脓血、量火、灰河、铁丸。经此十六狱之刑罚,足以使人脱胎换骨,痛改前非。”   阿妍听得懵懂,依稀猜想是像杖责之类的处罚,只是名目怪异,一时间难以辨别。   鬼先生面色微变,冷哼一声,撇嘴蔑笑:“私……私设刑堂,你……你已堕落到这般田地,须用酷刑来排除异己么?除了我,你还想送什么人进去?”   “不是刑堂,而是教化。”   果天面无表情地俯视他。   “果昧,为扭转你恶劣的脾性,根除你自小养成的卑鄙阴险,才需这套戒律。正所谓‘本性难移’,不以霹雳手段,如何移去深入骨髓的恶性?你尚在童蒙时,我便知你之恶,而你却不自知,今日方至如此。”   鬼先生压了他这许多年,本以为会在他眼里看见报复的恨火、得势的快意,这种说得满口正论,骨子里却睚訾必报的人并不难满足。他们的复仇之火来得快,却也容易移转乃至抵销。他从小就耍得这个师兄团团转,要演一出合意的受刑忏悔大戏,怎么想都很容易。   谁知果天的眼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一丝情绪,平静得像是黑夜里的大海。   他是认真觉得,《游增十六狱苦》的苦刑拷打,可以净化一个邪恶的灵魂。就像医者行医布药,不能理会患者喊苦喊疼一样;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们好。   鬼先生突然恐惧起来。   皇后娘娘对佛经了解有限,从果天寥寥数语中,听不出端倪,但鬼先生熟读经典,知地狱有所谓“八热地狱”,也就是果天所说的“大狱”,为首的“想地狱”又称“活地狱”,狱中受苦众生手出利爪,彼此攫抓,将皮肉片片削下,遇风又生反覆不息;第一一狱名曰“黑绳地狱”,以烧热的铁炼捆绑罪人,令其皮焦肉烂,更别提以巨石压体的“堆压地狱”,用沸鼎煮人的“叫唤地狱”……   比起刑部大理寺的黑牢,这些模拟地狱的酷刑更加惨绝人寰。况且,执行者是一丝不苟、认真到了极处的果天,无视一切威胁利诱,用再多的秘密也无法打动交换,直到他被“净化”为止——   “大师可有把握……”明栈雪赶紧打断果天的说明,以免再说下去,教皇后发现了《游增十六狱苦》的残酷恐怖,心生不忍。“这部戒律能令人弃恶从善?如若不然,还是将恶徒交给刑部便了。”   果天慢慢转过视线,盯着她瞧,紧绷的下颚线条显现出决心。   “佛门之恶,当由佛门除之。”   明栈雪凑近皇后耳畔,轻声咕哝一阵,阿妍点了点头,正色道:“那么,我便将此人交与你了。你若能将他教化成功,使其去恶从善,我便向皇上进言,许你以这部《游增十六狱苦》,整顿东海教团。但,刑部若听闻风声,向你提人,依照朝廷律令,我是不能说什么的,你明白么?”   果天沉默回望,片刻才道:“娘娘,我若成功,《游增十六狱苦》的戒律,能否用于央土教团?近年平望各大丛林惯与权贵交游,腐败者众,亦须整顿。”   阿妍点头道:“我会向皇上建议,请皇上考虑。”   果天面部肌肉微动,很难说他露出了什么表情,严肃的脸孔宛若铸铁面具,却能清楚感觉到他的昂扬。   “娘娘放心,此人便交给我。贫僧告退。”一拍手掌,四名弟子匍匐而入,朝娘娘行过大礼后,扛起铁炼木矩,奉大和尚指示将人抬出。   鬼先生面色惨白,甚至忘了伤处疼痛,不住挣扎,可惜铁炼捆得严实,不过徒劳罢了;额面上冷汗涔涔,不知是惊是痛,眢目切齿:   “你……你敢!贱妇……你敢!”   门外金吾卫士以为他辱骂皇后,倒转枪杆当胸砸落,撞得他口喷鲜血。阿研转过俏脸,不忍再看,心中感慨万千。   明栈雪却知他骂的是自己,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再不稍瞬,唇抿似笑非笑,以“传音入密”将语声逼成一缕针尖,穿入他耳中。   “没什么敢不敢的,我已经做了。你的地狱,就从现在开始!”   耿照一直等到下半夜,都没见明栈雪回来,只得起身掏水,将汗渍精斑抹净,穿好衣服。荆陌伏在榻上,雪白酥滑的娇躯压着一双细绵沃乳,在将熄未熄的烛焰下,显现出起伏傲人的腰臀曲线。   她被男儿弄得精疲力竭,几度泄得死去活来,一双细直腴润的美腿瘫软如泥,刚放下没多久便沉沉睡去;若非如此,只怕她还想再要,犹如闻了腥的猫儿。   耿照留在这里的唯一原因,就想亲口问明姑娘几句,别无其他。   虽然娘娘说了,明儿一早要赐他早膳,垂问他自莲台底下脱身的经过,但耿照在天亮前非赶回冷炉谷不可——能维持一夜平静,甚且需要点运气,他简直不敢想像天明起身之后,谷里会乱成什么样。   他直觉阿妍姑娘不会生气。对于自己的不告而别她定然不开心,但不会生气。她能体谅他必有不得已的理由。   廊间两侧的守卫对他来说,其实跟稻草人差不了多少,耿照正打算推开门扉,碧火真气已生感应,朱红门牖无声两分,俏立在门前的,却不是明姑娘是谁?   “不等我就想自己走,是不是太不讲义气了点?”她笑盈盈地咬着唇,黑白分明的翦水瞳眸滴溜溜一转,望进他肩膀后的昏黄深黝,似欲一窥榻上少妇的淫媚艳姿。   耿照一贯生不了她的气,甚至有些感慨起来:过往类似的情境,他总会被她逗得手足无措,尴尬不已,这会儿却只剩下满满的无奈,不用看就知道自己露出的,肯定是苦笑。这也算是改变之一么?   “我等不了了,冷炉谷那厢怕要炸锅。”他这才意识到她话里的意思,不禁蹙眉。“你要留下?”   “好不容易搭上了皇后娘娘,我要享受几天便宜富贵。荆陌留下来给我梳头好啦,等我玩够了,再把她还给你。”她俏皮一笑,咬唇道:   “月色这么好,典卫大人陪我散散步、解解闷,行不?”   世上谁能拒绝明栈雪?两人居然就这么并肩喁喁,悠闲地行走在洒满银灿月华的长廊上,仿佛此间非是戒备森严的栖凤馆,而是小俩口双宿双飞的山间别业。而长廊两侧的金吾卫士抱着枪杆倚墙低头,想也知道是着了谁的道儿。   “那胤铿——”一会儿耿照终是忍不住,才开口就被女郎打断。   “你不要问。”明栈雪敛起笑容,淡然道:   “这样面对胡彦之时,起码你用不着说谎。”   耿照感激她的好意,但即使难以面对老胡,他仍然希望由自己承担起责任,而不仅是被他人告知。但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我没杀他。他现在已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再出来害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胡彦之若问起,你就这么说,其他的推给我不妨。等狐异门来向你这个盟主讨人,我们再想法子交代。”   耿照不禁苦笑。明栈雪抢在他开口之前,续道:   “我会在这儿待几日,皇后也一定会再召见你,咱们见面再找机会聊。我只想告诉你,那个七玄盟主的宝座,只有你能坐,不只是眼下如此,将来恐怕也都是这样。你可千万别犯傻,同人家说你不做盟主!”   第二零三折、应亡未亡,刑罪相称   耿照施展轻功,如燕掠般穿梭林间,循山后小径下了阿兰山。   他赶在天未大亮前离开栖凤馆,以免惊动里外重重戒备,节外生枝。明姑娘留在栖凤馆,自有她的盘算,以她的武功智谋,便有什么状况,从容脱身绰绰有余,耿照并不担心。   他烦恼的是另一件事。   一路上耿照反覆思量,始终得不出“接任七玄盟主”的结论。撇开个人好恶、七玄角力等不谈,接下盟主一事最大的伟碍,在于他的身份。   耿照隶属白日流影城,出自城内执敬司,乃造册记名的正式弟子,后为城主独孤天威拔擢为七品带刀典卫,呈报朝廷;他出身龙口村,家中尚有老父姊姊……耿照的来历清清楚楚,同时也是清清白白,注定无法成为一名法外亡命、刀头舔血的黑道魁首。   一旦出了什么事,流影城、龙口村的家人均受牵连,就算他跑得掉,相关的人也跑不掉。   况且,拉盟结党,本就是官家大忌。   七玄虽有“邪派”之名,本质与其他江湖派门无有不同,除开集恶道、血甲门等匿于人不知处的邪魔外道,武林中的恩怨纠葛,官府衙门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闹得太过份也就是了,等闲不与预闻。   然而几支邪道势力结成同盟,不只所谓“名门正派”深感忌惮,唯恐它们有什么企图,官府也决计不乐见,更何况慕容柔对江湖中人没甚好印象,天罗香、集恶道更於越浦城外的废驿狙击过他,若非诸事缠身,这位眼里难容颗粒的镇东将军,早已出手清算。   考虑到将军的立场,耿照更不能蹚这趟浑水。将军号称丝毫能察,一双锐眼能识破人心谎言,光是要在他跟前,隐瞒七玄同盟、乃至盟主身份之事,耿照便觉头疼已极,倘若能够,他实不想把自己推到这般进退维谷的境地。   漱玉节动之以情,蛆狩云分析利害,而明姑娘则从“实力”二字入手,极力劝他把握这个大好机会。   “你对皇后娘娘说的那些远大理想,可不是一根光杆能成。”   明明是廊间携手、月色如画,容色绝黯的女郎却说着大煞风景的言语。   “你要查‘姑射’,要揪出幕后的阴谋家,需不需要打探消息的探子、传递线报的机关,待得图穷匕现,与敌人一决时,要不要一往无前的死士、为你拚命的打手?接下盟主之位,虽不敢说是现成便有,起码不用白手起家。”   明栈雪正色道:“当然,这些说不定慕容柔也能给你,只消能说服他,操弄姑射的阴谋家也是他的敌人;即使如此,那些永远都不会是你的人马,他们就算要卖命,也是卖与慕容柔,将军令旗一舞,随时能站到你的对面去。   “江湖庙堂,自来便难两立。武功高如独孤弋,坐上龙床之后,也不能兼做武林皇帝,江湖从此与他渺不相涉。虽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江湖人毕竟不会把皇上视同帮派首脑、门中师长,慕容柔出手钳制、削弱武林势力时,也不曾考虑过太祖武皇帝的出身。   “你只能选一边。”她语重心长地叮咛着。“而官府并不靠谱,你看适君喻、岳宸风,便知慕容肯给的权力,至多就是如此。这样,足够支撑你的理想么?将来呢?慕容柔愿意为你心中的太平盛世,提供多少奥援?”   将军什么都不会给我,耿照心想。   因为在他心里,早有一幅太平盛世的蓝图。   但意图欺瞒慕容柔,实在是风险太高、施行起来又异常累人的一件事。光是隐瞒宝宝锦儿出身,他俩便已如履薄冰,还不说慕容柔为了沈素云有个体己伴儿,故作不知的可能性。   他不能做七玄盟主。哪怕是暂代一阵子都不行,这会直接危及他在将军之前的立场,教他惹上天大的麻烦。   在回到冷炉谷之前,耿照已将前因后果想了个通透。   不管明姑娘怎么说,又或纸狩云、薛百滕这些耆老对他有何期盼,耿照冒不起与将军对垒的风险。此事已无转圆的余地。   要不多时,冷炉谷已近在眼前。耿照在禁道入口运起骝珠奇力,长隧里的水精矿脉生出感应,不一会儿,便有一名乌纱蒙面、身材婀娜的黑蜘蛛现身,朝他欠身施礼,领着穿过禁道,进入谷中。   昨夜他是悄悄离开的,在走之前只交代众人好生歇息,勿起争端,一切事由隔日再议;他尽力及早赶回,免得众人发现他彻夜不在谷中,也是担心这一点。   怎知情况还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清晨时分,谷内弥漫着一层凉冷沁人的薄雾。   定字部禁道外的白玉阶台前人声鼎沸,却是莺啁燕啭,尖声怒骂的全都是天罗香的女弟子。   诸女散成了个大圈子,当中围着近百名包裹染血布条、面色委顿的鲁汉子,个个五花大绑,坐在地上,神情不是惊骇莫名,便是垂头丧气。   天罗香的女弟子们拔剑在手,群情激昂,为首的教使长剑一指,对着圈子里叫道:“胡大爷!这不干你的事,我们敬你是盟主的客人,不欲冒犯,非是怕了你,还请让开。”   那人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咳嗽起来,咳得前仰后俯,片刻才平复。   “这位水灵水灵的小妹子请了。我同你们家盟主呢,是过命的交情,既然要讨人情,那得讨个大的,大家发财嘛。请妹子看在这声‘胡大爷’的份上,先把剑收起来,别老喊打喊杀的,多不吉利。”虽是面如淡金,伤重未愈,懒惫的模样教人想戳他几个透明窟窿,却不是胡彦之是谁?   而带领群姝来讨公道的,正是郁小娥。   胡彦之不知她的底细,见她娇小玲珑、雪肌花颜,还以为哪来的脑冲少女,聚众滋事,不晓得在狐异门占据冷炉谷期间,郁小娥伪作恭顺,看似投降鬼先生,却藉敌酋重用保存本门实力,持续训练手下,还与林采茵周旋,极力避免内四部之人遭受蹂躏,汇集了强大的向心力。   而后盈幼玉暗中联系,传达姥姥指示、预作反攻的准备,乃至夺还冷炉谷等,靠的都是郁小娥与她招辑安保的可用之兵。   过往郁小娥在谷中不是什么紧要人物,便有识者,多半毁多于誉,腹诽她好钻营、野心大,私生活不检点云云。可如今在多数天罗香门人心中,郁小娥是收复教门的头号功臣,一呼百诺,份量早已不同。   她见胡彦之厚皮涎脸,按捺怒气,皮笑肉不笑道:   “小女子蜗居山野,也听过‘策马狂歌’的侠名。据传胡大爷济弱扶倾,剑下专杀恶贼,救过无数病老妇孺,见我等要杀手无寸铁、就缚待戮之人,定是看不过眼了,无论如何也要拦上一拦,是不是?”   胡彦之摸不准她话里的意思,含笑接口:“江湖虚名,不足挂齿,妹子莫笑话我。各位姑娘不妨收起兵刃,有甚误会,大伙儿说开便是。”   郁小娥俏脸一变,寒声道:   “胡大爷,你身后这帮龌龊匪徒,不但帮助狐异门之人攻占我冷炉谷,还淫辱我天罗香弟子,当是娼寮妓寨一般。你眼前这些手持兵刃杀气腾腾的女子,不是加害他人的暴徒,相反的,她们之中绝大多数都受这帮恶徒淫辱迫害,今日不过是来讨个公道罢了,还请胡大爷让开。”踏前一步,手中剑刃寒光隐隐,未触先悚,分外迫人。   这些被五花大绑的俘虏,自是金环谷的人马。   昨夜,在郁小娥、苏合薰的率领之下,天罗香群姝取得武器,骤尔反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失去黑蜘蛛的打援接应,人数居于劣势的金环谷众人很快便溃不成军,又无法逃出禁道,折损过半;算上中夜里伤重不治的,只剩此间的九十余名活口。   姥姥虽禁止杀俘,却将人交给了统领外四部的郁小娥。外四部之人被蹂躏得最为严重,弟子们想起自身或众姊妹的悲惨遭遇,愤恨难平,经过一夜的酝酿串连,天才未亮便闹上郁小娥处,欲讨公道。   负责照顾老胡的紫灵眼忙了一夜,再加上游尸门的纯阴功体不利昼行,此际正是好眠,伏在病榻边的圆桌沉沉睡去。反倒是胡彦之休养之后,新塑的经脉内息运行畅旺,虽然伤势未愈,却抢先听见动静,悄悄尾随,撞上了诸女欲动私刑,赶紧拦阻。   给一干外客安排厢房的,正是郁小娥。尽管老胡入谷时昏迷不醒,郁小娥却知他的身份,才没当作是金环谷的同党,一并杀了。   胡彦之也猜到她们要对付的,是金环谷之人。   虽说这帮乌合之众造孽甚多,战阵遭遇,非得拚个你死我活不可,杀便杀了,那也是迫不得已;一口气宰掉近百名俘虏,就是屠杀了,两国交锋,杀俘尚且受人指摘,况乎江湖?   他心中同情这些女子,不代表能让她们滥杀,这几十人里若有个未曾淫辱女子的,在不问缘由的私刑报复当中,恐难律免,岂非冤枉?沉吟片刻,忽问:   “敢问姑娘芳名?”   “小女子郁小娥。”   “原来是郁姑娘。请恕在下有伤在身,拖命来掺和已耗尽了气力,不能起身行礼。望各位姑娘海涵。”   “胡大爷客气了。”   “依我之见,这些人做了坏事,绝对是该惩罚的;至于该不该以命相抵,得看个人所犯,务使刑罪相称,才能叫公道。”   郁小娥冷笑。   “胡大爷是天门掌教的俗家弟子,未料说话与公门中人极似,用的都是鹰犬狗腿推托敷衍的辞儿。”   “我有个师父,算是狗腿子的头儿,不过他做人地道,可不能以公门鹰犬一概论之。”老胡笑道:“昨晚你们也杀了不少人,虽说人命是不能抵的,一码得归一码。不妨等你们盟主回来,他做人也很公道的,我们订个刑审问罪的法子,勿枉勿纵,郁姑娘以为如何?”   姥姥不许杀俘,却故意放松戒备,其意不言自明。   那捞什子盟主能允的话,杀了便是,何须如此做作?郁小娥一路钻营才坐上代使之位,冷炉谷失陷,天之骄女的盈幼玉、孟庭殊、夏星陈等,不是被擒受辱,就是把命丢了,只有她郁小娥混成了人物,自不吃这一套,冷笑道:   “胡大爷不肯让,小女子只有得罪啦。”圈转长剑斜斜递出,却往一旁使了个眼色。   天罗香内除了盈幼玉得姥姥秘传,使得上乘剑法,余人并没有剑术的底子。她这一手看在剑法大行家的老胡眼里,固然称不上精妙,后着却隐于双手之上。   无论老胡是挡是闪,最好带着轻视之心出手夺剑,届时郁小娥长剑一弃,“洗丝手”的妙着纷至沓来!!真要不行,她还有得自“主人”的绝招备用!—乘机缠住胡彦之,令左右亲倍动手,杀得;两人见了红,余人血气上涌,蜂拥而上,胡彦之也不能尽都拦了。   岂料,这病恹恹的懒惫胡汉不仅看透她的盘算,还有一身深不可测的内力,右手食、中一一指往剑刃一搭,霎时间仿佛压了块磨盘,郁小娥只觉剑上有千钧之重,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持柄上,连松手的余裕也无。   胡彦之带她推来挪去,但凡有人作势蠢动,便把剑刃一引,郁小娥身不由己,以娇小的身子,挡住了两边欲伺机发难的姊妹,欲出不出的场面既尴尬又好笑,只是谁也笑不出来。   包围圈外一声厉叱,一名约二十出头、苗条出挑,额前垂落一绺青丝的女郎,持刀冲出,扑在一名金环谷豪士身上,刀入咽喉,捅得他双目圆瞠,喉间发出骨碌碌的异响,倒地抽搐几下,不再动弹。   女郎咬牙拔刀,再朝胸膛刺落,一连几下,鲜血溅了一头一脸,圆瞠的双眼似惊似狂,分外透亮。人人都看傻了,一时间谁都没想到要上前拉她。   女郎戳得尸身血肉模糊,才巍颤颤起身,笑道:“是……是他!我认得这厮的脸。是他带走了雨亭……可其他几个,我记不得了。”溅满鲜血的颊畔淌下两道白迹,露出原本的肌肤色泽;片刻才忽然省起,俯身揪住死者黏腻乌红的衣襟,厉声问:   “喂,你说!奸污我妹妹的还有什么人?把她弄死的,又都是些什么人?”   毋须多言,众人都能想像发生了什么事;一旦会意,却又不忍再想。   女郎名唤令时暄,与林采茵、苏合薰等同时入谷,长老本有意栽培,但内四部缺额有限,令时暄坚持让与其妹令雨亭,力争之下惊动了姥姥。半琴天宫缺几个迎香副使,还不是姥姥说了算?见令时暄如此意坚,反倒不喜,便遂其请,让她代替小妹去了外四部。   令时暄也颇争气,历练过几处分舵,甚得分舵主事赞许,适逢天罗香核心战力折损,亟欲补强,姥姥便将她召回。   她妹妹令雨亭是冷炉谷沦陷后,少数不多的死者之一。事发后令时暄一滴眼泪都没流过,表现得镇定从容,此际却连郁小娥都深受震撼,胡彦之指尖一弹,运劲将她连人带剑,轻轻送出两步,低声道:   “你觉得……这样对她有比较好么?”郁小娥无言以对,然而动摇不过刹那,旋又露出冷蔑之色,似嘲笑胡彦之婆妈。   令时暄又哭又笑,转对另一名俘虏,咬牙道:“是……不是你?有没有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和身扑去!   胡彦之相距甚远,兼且腿上有伤,一身浑厚内息无用,危急之际人群排开,一抹灰影倒撞而出,流云般滑进两人间,余势所及,带着女郎打了个圈。这分明是极厉害的化劲手法,来人却似后继无力,一个踉跄,未能顺势将人转开。   令时暄不假思索,尖刀送进来人腹间,被他伸手握住,未能深入,鲜血浸透灰布棉袍。   那人身形高大,背脊微佝,一头厚发灰白斑驳,叠鬓如积云覆耳,面色苍白,显在被刺之前,便已身受重伤。胡彦之认出他挺拔的侧面轮廓,以及那股挥不去的疲惫萧索,脱口叫道:   “……云总镜头!”   “胡……胡爷,我不做镖头很久了。”   初老的汉子看也不看,淡然接口,缓缓将入体的刀尖推出,对女郎道:“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不管是什么,我都很遗憾。但不是我做的,也不是他。他是我手下,我知他没淫辱过任何女子。”   “他……也做过别的坏事罢?”女郎咯咯笑起来,挺刀踉跄行去。   “没什么冤枉的。你们一个个,都是死有余辜!”   那豪士年纪甚轻,顶多二十出头,在金环谷也只混到玄带,地位同陈三五差不多,运气却不恶,几次战役里锦带折损殆尽,他还能活到被人俘虏。   此际见令时暄持刀行近,都快吓尿了,颤声呜咽:“我没……总镖头救……救我……”云接峰体力不支,难以撑持,索性在那人的身前坐下,满面疲惫,仿佛眼前一切极其无聊,低声道:   “你要杀他,先杀了我罢。”   令时暄正要下手,蓦地眼前一花,知是高手来援,却不肯退,拚着两败俱伤,舍身也要再捅死几个。   胡彦之长叹一声,推挪运化,与她飞快过了几招,伤势虽远说不上痊愈,浑厚的剑脉内息已非区区织罗副使所能抵挡,腕旋臂转间,轻轻向后一送,令时暄倒纵落地,裙摆逆扬,宛若蝶栖。   胡彦之就地坐下,正色道:“姑娘若要杀他,也只好先杀我。”云接峰抬望一眼,微微颔首,当是道谢。   令时暄一双杏眸中,几欲喷出火来,咬牙道:“你仗着武功高,便什么事都管了?这般欺人,与你身后的匪徒有什么分别?”   胡彦之知她必有凄惨遭遇,不忍反口,只说:“姑娘,冤有头债有主。适才云总镜头也说了,那位朋友并未非礼过谷中女子,杀他不算公道。”   令时暄眯起美眸,打量他几眼,神情冷蔑。“这就是你们名门正派的公道,是么?弱者受害时不见你们出手,待讨公道的来了,才高喊‘不可滥杀’、‘须讲道理’……道理在哪儿?还要道理干什么?”   胡彦之听得凄楚,对手持血刃的女郎和声道:   “我帮你找,好不?这群人里,有当为此事负责的,我定揪他出来,给你个交代。你先把刀放下。”   令时暄目光瞬动,每扫向他身后一处狙杀目标,胡彦之便抢先望其不可不救,两人四目交错,你来我往,竟打起着一场无形之战。   若不知此人深浅,倒也还罢了,经适才短暂交手,心知这厮修为之高,平生罕见,那些个理应鞭长莫及的阻截、反扑、声东击西,他绝对有能力办得到,不是虚晃一招、虚张声势而已,越斗越见支绌,巧致白晰的额头沁出密汗,垂落的发丝贴伏,更增凄艳。   末了,她被胡彦之的目光迫得倒退一步,面无血色,一咬银牙,倒转刀刃便往咽喉刺去。“……不可!”胡彦之心念未动,人已掠至,猿臂暴长,只差一点便要抓住她的腕子;令时暄螓首一仰,刀尖已戳上那张俏丽的倔强脸庞。   不可思议的变化便于这一瞬间发生。   “叮”的一声细响,女郎颈颔复起,原本对正自己的尖刀,不知怎的竟调了个头!   胡彦之运劲急缩,掌心仍被划了道口子,入肉甚深;若非新得的剑脉真气收发自如,避得及时,这下不是被削断五指,余一只光秃秃的掌轮,便被洞穿掌心,终生再使不得兵器。   胡彦之捏紧袖管,以免鲜血激射而出,心念电转,明白她是以牙齿皎住刀尖,掌口并用,才能在如此危险的瞬息间,将短刀旋了个方向,易正握为反握。   他所拜百师之中,不乏杂耍技艺的宗匠,知有一门口舌奇技,能以牙齿咬针开锁,乃至舌尖系结,不意今日在冷炉谷遇见,怒极反笑,赞道:   “好牙口!”   “咬断畜生的咽喉足矣。”令时暄露出编贝般的暗齿,眸如牝豹,狠戾一笑:   “有刀才有公道!要我放下刀,除死而已!”   这场骚乱到底惊动了谷内各处。要不多时,盈幼玉率内四部人马赶到,将里外两拨团团围起。胡彦之见诸女面色不善,个个脸现悲愤,实无把握这批生力军来主持的公道,到底是郁小娥抑或是自己的,只能暗自苦笑。   待纸狩云、雪识青偕其他七玄首脑来到,现场气氛沸腾到了顶点。   “请门主、姥姥,为姊妹们主持公道!”   郁小娥豁将出去,明知姥姥不喜被挟,这台子戏却已有进无退。若姥姥与门主降罪,必由自己承担,不是杀了俘虏记她一功,便是制止杀俘,治她个聚众夜惊的罪名。为爬上更高的位子,也想替外四部忍辱求全之人讨个公道,郁小娥愿意赌这一把。   群情激愤,雍容华贵的老妇人瞥了场中一眼,淡然道:“胡大爷身子未好,清晨露重,不好穿得这般单薄,老身倩人扶胡大爷回房歇息,再给胡大爷炖盅鸡汤补身。”   胡彦之笑道:“那怎么好意思?不如请伙房开早膳,大伙在这儿一起吃罢,人多滋味美,野餐乐无穷啊。”薛百縢听得皱眉,勉力提气,叫道:“你小子瞎掺和什么?这是人家的家务事。”   他伤得不轻,本不应到处走动,听漱玉节要留在院里、待盟主召唤,便不肯多待,死撑着也要离开,遇着符赤锦、紫灵眼四处找胡彦之,遂结伴同来。   “人命关天,可不是谁的家务。”胡彦之一派轻松自若,怡然笑道:   “一口气杀掉近百名降俘,未免不仁。老神君也帮我劝劝姑娘们。”   薛百腺冷哼。   “说到同金环谷的过节,谁比得上你小子?弃儿岭、挂川寺,几场拚斗下来,算算折在你手里的金环谷人马,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了罢?讨保金环谷之人的性命,不显矛盾么?”众姝才知是他单枪匹马,挑了金环谷的锦带精锐,昨夜那场光复之战得以成功,也算是承了胡大爷的人情,不由得另眼相看。   “比武争胜、以命相搏,死伤在所难免。”胡彦之正色道:“但杀掉手无寸铁的人,是另外一回事,不可混为一谈。”薛百縢一迳冷笑,虽未言语,对他的话也不像是信服的模样。   果然正教邪派,差别就在这里么?胡彦之苦笑摇头。   紫灵眼一到现场,见他捏着一团血袖,不管旁人,迳自走到身边,蹲下观视,取干净的药布为他包扎。   胡彦之一见就笑了,用左手抓抓脑顶,摇头道:“合著你还随身携带,早知我同人打架么?”   “你最近什么时候没跟人打架?”紫灵眼口气淡淡的,也不像责难,慢条斯理问:“谁伤的?”胡彦之越过她的肩头,望了令时暄一眼,嘻皮笑脸道:“也没有谁,给吸血蜘蛛咬了。”令时暄看都不看他,倔强狠戾的神情颇有几分凄婉。胡彦之想起“泪颜”一说,有些女子笑起来好看,也有哭泣时才叫人爱不忍释的,令时暄说不定便是。   薛百腺见胡、紫一一人并头喁喁,看似无心,说话的样子却颇亲密,腹中暗笑:“他若与紫罗袈的女儿配成一对儿,七玄辈份全乱了套。胤野知儿子这头牛犊子咬了根忘年灵芝草,怕要气得吐血;以胤丹书的脾性,当不介怀。”故意打趣:   “包扎完了,赶快带这小子滚蛋。咱们作客冷炉谷,不好插手主人家事。”   岂料紫灵眼一拢裙腿,竟在胡彦之身边坐了下来,不只薛百縢傻眼,连符赤锦都瞠目结舌。   “小师父你——”   “我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紫灵眼慢条斯理道:   “杀人不好。不辨是非的杀,更加不好。”众人哭笑不得。   胡彦之怪有趣的瞧着,忍不住笑起来,忽觉心头有些异样,鼻中嗅着她温甜清雅的肌肤香泽,不由得血脉贲张。这么说连他自己都觉难交代,然而,尽管紫灵眼美貌脱俗,这份怦然却非来自男儿欲念,反倒有几分近乡情怯的感觉,令他别过头去,一霎无语。   一旁媚儿插口道:“杀又怎的?成王败寇,也没甚好说。不想死,那就不要输啊!还以为是什么事,忒也无聊。”举袖掩住哈欠。集恶道虽也练阴功,她自小奠基的役鬼令神功却是天下至刚,不受白昼影响;之所以不惯起早,纯粹是个人习性所致。   染红霞本欲开口,总算符赤锦回过神来,轻轻将她挽住。   她俩昨晚同睡一寝,符赤锦担心她与天罗香中人发生捍格,且隐约察觉峨狩云对这位一一掌院怀有心思,料想有自己在一旁,天罗香投鼠忌器,总不好明目张胆地胡来。   染红霞却是担心耿照夜半叩门!!当然她不会承认,自己也有可能忍不住去找他——拉着符赤锦一块儿,教彼此都绝了这门心思;失眠了大半夜,才在天蒙蒙亮时,怀抱着不知失望或庆幸的复杂情思,不支睡去,连隔邻胡彦之悄悄出门都没察   觉。   紫灵眼则往来穿梭于三间病房,照顾胡彦之、薛百滕,以及透支体力昏迷不醒的小黄缨。南冥恶佛被安排在远处的偏院,自行调养恢复,桑木阴之主马蚕娘与他在同一个院里,纸狩云的用意再明显不过。   不管是孤立或隔离,效果都相当显著,这两位迄今尚未现身。   身为水月停轩的一一掌院,光置身此间,便已是荒谬绝伦,染红霞不会天真到以为自己说话有什么份量,符赤锦所拦下的,不过是她一时难禁的义愤而已。她定了定神,眸光望向雪艳青,盼她能说点什么,起码持正些,不似其余七玄中人那般好杀。   雪黯青微蹙柳眉,对郁小娥说话的口吻略带责难。   “胡大爷说得没错,我们不杀手无寸铁之人;便要杀,也毋须偷偷摸摸地杀。他们所犯的罪行,你都弄清楚了?”   郁小娥低垂眼帘,从容应道:   “门主当时不在,未见贼子淫辱众家姊妹之甚,鱼肉盈欲、恶形恶状,纵未奸淫,手上也没少沾了鲜血。要他们拿命来抵,只怕还便宜了些。”随口说了几桩金环谷之人的劣行,包括令时暄之妹的遭遇,连染红霞都面露不忍,天罗香弟子隐隐鼓噪,不依不饶。   雪黯青凝着脸听完,慢慢说道:   “那确是死也不冤。”回望染红霞的眸光分外沉定,反倒是染红霞别过视线,无言以对。“胡大爷,请你让开。”   胡彦之没料到七玄台面人物一来,情况反而更僵,一时想不出开解之法,此际与天罗香群姝说什么“刑罪相称”之理,不啻火上加油,益发激起怨恨罢了;唯一的法子,就是赖皮,只能寄望小耿这个盟主还有点份量,起码蛆狩云等愿意卖他几分薄面,不致铁了心蛮干。   “对不住了,我还是觉得人命关天。杀掉近百口人,更要慎重才是,等你们家盟主现身,再作定夺不迟。”   同样的道理,天罗香这厢也不是没有明白之人。民气的积聚较郁小娥预期的更快更汹涌,乘势则必成功,拖过了三通鼓还未开战,便是有输无赢的局面;既动不了胡彦之,挑别人下手便是——   她拣定目标,一剑便往云接峰咽喉挑去!   胡彦之动也不动,看似入定,直到剑尖即将入肉的一瞬,隔空弹指,“综”的一声如敲铜磬,郁小娥连人带剑,居然平平侧滑尺许,施力点之凝练,甚至未破坏她出剑之势。在旁人看来,她就是莫名其妙地空刺一剑,然后才纤腰斜转,踉跄侧倒。   几乎在同一时间,人群中扑出一抹浅紫衣影,挡在云接峰身前,大声道:   “别杀他!他……他没做过坏事,没杀本门弟子,或施以强暴,他是好人!他救了……救了我。”最后一句声如蚊蚋,苍白的雪靥涨起一抹娇红,来的正是孟庭殊。   郁小娥却知此际是关键,若节外生枝,最后不了了之,自己少不得要被姥姥究责,管他有罪没罪,一旦见了红,激起杀俘之血涌,形势便即逆转;抄剑起身,面露悲悯:   “孟代使,个人好恶,岂能与教门荣辱相提并论?这厮名列金环谷四大玉带之一,其恶非轻,你快让开。”   这话看似反驳孟庭殊“他救了我”之说,提醒她不应受小恩小义,忘却教门大仇,然而“个人好恶”四字,却是满怀恶意,别有所指。   孟庭殊当众被强暴,乃至沦为诸凤琦禁向,众所周知,谷中没有不同情的。然而,同列四大玉带、形如鬼先生副手的诸云一一人为她争风吃错,大打出手一事,却也传遍冷炉谷,最终云接峰抢得美人,从此孟庭殊便在他房里,同食同寝,一步未出。   起初关心者众,不知那云接峰是不是如诸凤琦那畜生一般,终日恣意淫辱,逞其兽欲;后来没听有什么动静,送饭的姊妹们回报说孟代使神情平静,气色较在诸凤琦房里时,好上几倍都不止,渐有流蛮传出。   弃儿岭一役,诸凤琦身亡,云接峰重伤而回,据说也是孟庭殊足不出户照料,“因奸生爱”的说法遂不胫而走。   原本众人看待孟庭殊的怜悯,至此多转轻鄙,料不到教门耗费心力,栽培出来的内四部菁英,临事还不如外四部出身的郁小娥,身心俱失,反教敌寇所迷,轻重不分。   她木然望着周遭的质疑与不屑,仿佛再也吸不到一丝空气,无声的谴责逼人欲窒。   只听身后那把沧桑疲惫的哑嗓低道:“……行了,你走罢。犯不着为了我这种该死而未死之人……你的路还很长。”语声沉落,意思却似听之不尽,令她反覆低回。   如果像我这样的人都还能活着,孟庭殊心想。   ——就没什么该死未死这种事。   “你以为我会替你挡剑?”连苍白的容色都显清丽的少女咬着唇,虽未回头,低语声里却有着金石碎裂似的激越,峥嵘如一朵璀灿的冰莲。   “谁要杀你,我都会反击回去!你给我帮手,休想偷懒。”   她这么说,心里已然没有教门。郁小娥料不到孟庭殊如此决绝,使情况更加棘手,遥见姥姥面上阴晴不定,心头“突”的一跳,照准她的肩膈,打算居高临下一剑,连云接峰的心口一并贯穿。   凝力欲发的决心气势被远方的盈幼玉察觉,不顾在场众多大人物,急急脱口:“郁小娥!你要对同门出手么?”焦急四顾,谁知“大人物”们竟无相阻的意思。   郁小娥正欲出剑,忽听一把熟悉的声音朗道:“住手!今日此间,都不许再死人了。”回过头去,赫见耿照走出禁道,立于白玉阶台上,吓得魂飞魄散:“这人明明只剩半条命了,手脊俱废,怎能没事人儿似的……莫不是我见了鬼?”   赫见纸狩云等七玄顶峰齐齐俯身,恭敬行礼,吐出更吓人的四个字:   “恭迎盟主!”   第二零四折、杀赦两难,胡为干城   天罗香诸女训练有素,况且姥姥昨夜已明示,盟主便是当世的天命龙主,在场众人当中,不少曾于天宫的议事大厅上,见他被鬼先生所废,弄得不死不活,此际现身白玉台,却是丰神朗朗、目光迫人,宛若天神,更无疑义,齐齐跪地,高喊:   “……恭迎龙主!”动听的嗓音响彻谷内,别有一番精神。   耿照不好名利,却也不得不承认,这种一呼百诺的场面委实令人头皮发麻,听上十几一一十年,终日被卑躬屈膝之人奉承,难保不会飘飘欲仙,真当自己是什么天星转世、超凡入圣。   幸阶下老胡环臂盘腿,毫无芥蒂地迎视他,带笑的眼睛令耿照心头一暖,明白无论贫富贵贱,这人是真心相信自己,不会变成“耿照”以外的任何人。这纯粹的信任无法辜负,宛若明灯,在黑暗中足以照亮去路,得保不失。   远处,染红霞并未俯身行礼,扭捏地想要躲避他的目光,又狠不下这个心。耿照觉得她实在是可爱极了,直勾勾地望着,回以一个爱怜横溢的笑容。高眺的女郎呆怔片刻,彤云浮上雪靥,抿唇忍着笑意,整个人顿时亮了起来,说不出的明艳动人。   “诸位免礼。”他思考了一下,又道:   “今后称盟主即可。‘龙主’二字,不宜轻易提起。”符赤锦起身的速度较旁人稍快,两人目光交会,宝宝锦儿美眸流转,只对他轻轻颔首;耿照心领神会,刹那间仿佛说过千言万语。   他定了定神。   得明快地解决眼前的麻烦不可。七玄同盟毫无基础,说穿了,不过是鬼先生搅乱一池春水,烂摊上的众人不得不聚在一块,说散便散,别无羁糜;反脸时倒打一耙,也非不可预料之事。   而他的决断,正是决定同盟能否继续走下去的关键。   “这位胡大爷乃是我的结义兄长。”   耿照指着胡彦之。老胡冷不防被点了名,赶紧灿笑挥手,一脸作死。   “他的人品眼光,我敢担保。诸位兴许不知,为阻狐异门胤铿阴谋,胡大爷单人孤剑,多番与金环谷之人血战,斩杀对手无数,料想没有偏袒的必要。”   金环谷众人便未在挂川寺附近的大杂院,领教过胡大爷的手段,也当在弃儿岭给杀得胆寒,听耿照一说,不由点头,不少人心有余悸,全写在脸上,教天罗香弟子看在眼里。   “老胡,现场这些俘虏中,有没有你能担保的?”耿照正色道:   “你我虽是金兰之交,保人可不能没有理由。你若说服不了我,也只能对你不住。”   胡彦之虽摸不准他打什么主意,毕竟对他深信不疑,料想耿照正直善良,非残忍嗜杀、轻易妥协之辈,当以保住最多人的性命为念,让紫灵眼扶起,规规矩矩逛了一圈,仔细端详各个俘虏的面孔,沉吟片刻,才道:   “金环谷之人,其实我也只认得几个,除陈三五,便只有云总镖头。我是从打架里认识这人的,于生死之际都不行鄙事,确是光明磊落,我能信得过。方才这位天罗香的姑娘也说了,云总镖头不欺暗室,还救了她的命。我愿替他作保。”冲其他委顿在地的俘虏一拱手,歉然道:   “诸位抱歉了。我虽也想救大伙儿的性命,无奈未曾论交,不好欺瞒兄弟。”里头还能动的,都对他点了点头,还有抱拳拱手的。其中一人起身道:   “胡爷,小人在弃儿岭砍过你一刀,没想临危之际,却是你挺身来救,惭愧得紧。我谭大彪不是什么好鸟,杀人放火都没少干,可砍恩公忒不光彩的事,不想带到阴司去;还不了一刀,便还一臂。”喀喇一响,自折了右腕骨,本已灰败的面色更加难看,却没吭一声,颤巍巍坐下,低头不语。众人尽皆动容。   这一头孟庭殊望着阶台上的少年,不觉有些迷惘。   这人……不是幼玉私藏的貂猪么?怎地一下是什么镇东将军的带刀典卫,这会儿又成天命龙主了?   余光瞥向不远处的盈幼玉,见她精致俏丽的琥珀色小脸带着三分迷惘、三分痴望,怔怔瞧着那人,目无余子;而自认聪明、削尖了脑袋到处钻的郁小娥,则一直维持着目瞪口呆的蠢样,引人发噱。   要是夏星陈那傻丫头还在,该是春心荡漾,妄想弄个龙主嫔妃来做做,还是回味着貂猪的粗长滚烫,不小心就说溜了嘴……   物是人非的寂寥,忽然笼罩了她。   花样年华的少女,终于明白红颜白骨、沧海桑田,可能仅仅是喟叹,无法回头再看,只想牢牢抓住当下看得见的、在身边的那个人。   她定了定神,朗声道:“启禀盟主,我愿为云总镖头作证,他在谷中不曾欺凌过任何一名女子,连我的一根指头都没碰过。除了喝酒,他什么也不做。”不去看周围同门的眼神,背脊挺得直直的。   耿照点点头。   “我接受一一位的担保。云总镖头,请站到一旁去,此地暂时没你的事了。”云接峰置若罔闻,低头盘坐,仿佛连抬头看一眼都懒得。   天罗香弟子中有人不满他藐视盟主,惟姥姥坐镇,无人敢喧哗鼓噪,对云接峰怒目而视,也有瞪孟庭殊的。   胡彦之不能拆兄弟的台,扶着紫灵眼起身,低道:“……走罢。你家盟主自有区处。”却是对孟庭殊所说。   身着淡紫衫子的少女抿着唇,倔强摇头,高傲地坐在云接峰身畔,尽管后者彷彿当她并不存在,而众多同门投来的鄙夷眼光,连胡彦之都替她不忍。   眼见孟庭殊劝不动,老胡只能暗叹一口气,离开场子。却听紫灵眼不愠不火,细声淡道:“她那样挺好的。”老胡无奈苦笑:“好撞墙么?木脑一块。”紫灵眼认真想了很久,久到胡彦之觉得这个话题早该过了,才微歪着头,轻道:   “是好避雨罢?她找到了她的潘头,现在,自己也想替他遮风避雨。”老胡默然良久,悄悄转头看她,紫灵眼没事人儿似的,迳望向场中。   耿照望着地上的俘虏,大声道:“我不问你们杀人与否,战阵拚搏,难免会有死伤,但凌辱我天罗香弟子者,须得惩罚,我希望诸位诚实回答。未曾淫辱过谷中女子、施以暴行的,请站起来。”俘虏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半晌,约莫有四分之三起身。   金环谷阶级分明,敢明着占天罗香女弟子便宜的,多半是最高阶的锦带,这些人就算没死于弃儿岭陈三五的沉水古刃之下,昨儿夜里也被群姝杀得差不多了。会把刀一扔、干脆投降的,其实是微不足道的无名小卒,形势当盛时,也轮不到他们喝辣吃香。   一名天罗香弟子越众而出,指着其中一人,尖叫道:“无耻奸贼!你……你敢说谎!那晚分明是你……我杀了你!我杀了你!”甩开周围的人群,发疯似的扑上前去,虽是一跛一跛,速度却快得出奇。   耿照身形微动,倏地出现在两人间,右臂一转,那名女弟子忽觉脚下腾空,像是踩着的实地变成了软绵绵的云朵,一时难以借力,倒退了两步,被抢上来的同伴搀住;他左掌一按俘虏的肩头,那人顿时动弹不得。   “他身上有甚可供辨认的特征?”耿照转头问。   “……我做鬼也不会忘记!”女弟子悲愤叫道:   “这畜生右大腿内侧有块胎记,是红色的三叉火焰形状,约莫铜钱大小……在那肮脏物事之上,还有颗疮疣!”   耿照一扬手,那人裤腰迸裂,“唰!”下身裸露,果然分毫不差。耿照眸光倏冷,愤怒无声燃烧。“你有什么话说?”那人吓得魂飞魄散,颤声道:“盟、盟主饶……小人再也不敢……”   众人没见耿照如何出手,“砰”的一响,俘虏腾空飞起,摔至两丈开外,落地时更不弹动,像块软烂的浸水年糕,胸膛塌陷,仍不住起伏,隐约见得左侧心脏轮廓,枰评鼓动,似是胸骨糜碎,模样极是诡异。   胡彦之没料到他真的出手,急急起身,却被符赤锦与薛百滕拦住。胡大爷行走江湖,并非不懂规矩,那人认了淫辱之罪,等同是帮会内开香堂执法,外人本不能干预。先前他拦阻郁小娥杀人,实已逾越了份际,故谭大彪折腕谢罪,感激他不念旧恶。   耿照领着女弟子来到俘虏身前,手指虚引,少女腰畔的匕首一跳,弹出鞘来。耿照倒转匕柄,交到少女手中,连同她软滑湿凉的小手一并握着,将匕尖悬于卜ト跳动的左胸膛。   另一手按着俘虏的腕脉一运气,那人“啊”的一声清醒过来,只剩一层皮肉覆盖的心脏鼓动更急,所有的感觉,包括骨碎腑糜的剧烈痛楚一涌而上,那人涕泪横流,颤着嘴唇哀唤:“好……好痛……好痛……呜呜……好难受……呜……”   “你就要死了。”耿照凝着他,静静说道:   “你能感觉得到,我没有骗你。待你咽下最后一口气,就不疼了。”   那人眼泪流个不停,瞠目喘息。   “怎么……怎么还没……好痛……呜……”   “因为在这世上,你有事尚未了结。你须向这位姑娘忏悔,以了前愆,才有地方可去。还是来世,你想做畜生恶鬼?”   那人用力呑咽,进气少、出气多,似乎渐渐接受了将死的现实,空洞的眼眸已无法聚焦,喃喃道:“我……我做过许多坏事……害了许多人……我不想……不想下地狱受苦……你们……你们原谅我……原……原……”   耿照转头,见少女“呜”的一声伸手掩口,眼泪滑落面颊,浑身发颤,对她正色道:“你可选择亲手了结他,非这样才能解恨的话,或让一切结束在这里。无论他做过什么事,此后都不能再伤害你。”   少女流泪不止,瞪着那人好半晌,终于松开匕首,放声大哭。   耿照静静陪伴,待她泣声渐止,以眼神示意,两名女弟子将她搀扶下去。少女对他深深一俯首,才偕同伴退下。耿照再一运劲,俘虏胸膛静止,紧绷的身子一霎放松,口鼻中流出鲜血,再也不动。   全场悄静静的,除那名女弟子的抽噎啜泣,谁也没吱声。   耿照起身环视,目光扫过金环谷众俘虏,无不一一低头,莫敢相对。   “没人出面指证罪行,我就当你们是清白的,要走,一会儿就能走了。”他对起身的几十人说,这帮残众却无欣喜之色,神情空洞木然。耿照看在眼里,对还坐在地下的罪人道:   “至于你们,我给两条路走。要一死以谢的,我可亲自动手,便如这人,好生忏悔后给个痛快,并不零碎折腾。不想死的便领活罪,断去一指、鞭笞二十,为天罗香做十年苦工,刑满之后即可自去。”   众女面面相观。   江湖规矩:人无犯我,我不犯人。金环谷与天罗香无冤无仇,擅自攻打天罗香总坛,便是丢了性命也不奇怪;在她们看来,断指刑笞,毋宁是便宜了这帮匪徒,就算加上“十年苦工”这一项,也毫无泄恨复仇的痛快,不免心生不服。   况且,冷炉谷中一向不欢迎男子。将这些可恶的粗鲁汉子圈禁于此,更像是在惩罚她们,完全没有恶人得报的喜悦。   “盟主高瞻远瞩,心中定有擘划。”纸狩云代众人提出疑问。“不知要将这些罪者,用在什么地方?”   耿照道:“我本想叫他们开凿山壁,挖一条通往谷外的笔直通道,从此进出毋须依赖禁道。这样的人手当然不够,我也考虑提供衣食、酬以重金,招募更多的人来进行。”获释的那些人眼睛一亮,过半数都来了兴趣。   他们本是江湖浪人,受十九娘招募,才啸聚金环谷,所求不外稳定的收入,三餐温饱,最好还能给家里捎点。许多像陈三五这样的人,只因身有武功,已回不到寻常的百工行当中,迫不得已,才在武林挣扎着讨生活。   而“七玄盟主”听来,就像另一头金鸡母。   有活干、管衣食,给钱大方,再加上工作环境里美女如云,镇日莺莺燕燕,何乐不为?金环谷都没忒多女子啊!   耿照的爆炸性发言,却教天罗香这厢炸了锅。   冷炉禁道千年以来,便是难攻不落的坚城,是天罗香的根本。开挖一条新的通道,不啻自毁长城,岂非愚甚!不惟弟子们绝难接受,连雪艳青都错愕不已,望向纸狩云,紧蹙柳眉:“姥姥——”   纸狩云是七玄中有数的大长老,虽觉此事不妥,更想听听耿照的理由,扬手制止鼓噪,躬身道:“禁道乃开山祖师所传,列位前贤加意守护,号称不落,说是教门根本,应不为过。盟主此说,必有深意,老身愿闻其详。”   耿照道:“虽说不落,终究是陷落了。禁道纵有黑蜘蛛守护,但她们守护的是先人遗址,是古时传落的死物,而非教门,遑论一干弟子。   “所谓‘难攻不落’,一者受制于人,一旦如狐异门般,寻得开道秘奥,全谷于睡梦中陷落,不比一片竹篱笆强。为这层受制于人的保护,千年以来,教门牺牲几何?除便利之外,难道没有其他?”天罗香众人闻言俱默。   “受制于人”四字,正是纸狩云此生最大的隐患,经此一役,尤为痛甚。   原以为耿照在最后关头策反禁道,藉此扳倒胤铿,应有控制黑蜘蛛之法,这也是纸狩云拱他上盟主宝座所图之一;如今听他的口气,似乎也拿黑蜘蛛没辄。昨夜胤铿兄弟与珂雪刀同去,而后耿照送回受伤的胡彦之,对珂雪及胤铿的下落绝口不提,蛆狩云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况且,还有两枚刀魄落在聂冥途与祭血魔君手里,禁道形同虚设,冷炉谷早已非是高枕无忧的世外桃源。   虽说如此,自行毁弃禁道优势,则又是另一件事。   耿照看出她的动摇与坚持,从容续道:“其二,庇于坚城壁垒,人心向逸,难免故步自封,这才是最大的危机。狐异门尚未动用主力,凭一群临时招募的江湖浪人,便能打破教门防御;虽说祸起仓促,难道不是过于依赖禁道庇护,以致失了警戒,才让人轻易得手?”   盈幼玉、郁小娥等面有愧色,众多女弟子亦低下头去,不敢出声。   “在这次的灾劫中,教门全赖禁道而失陷敌手,却由众人之奋战,冷炉谷才得重光。若说学到了什么教训,便是‘以人为城,方能永固’。”耿照环视众人,朗声道:   “拥有禁道,教门次第衰颓,失却进取之心,由此观之,坚城反是累赘。除却禁道,人人庄敬自强,日夜惕励,又何须壁垒保护?所以我想打开一条通道,摆脱束缚。”   这几句话宛若铁锤,重重落在天罗香众人心头,连先前还在计较新盟主过于宽大、难免堕了教门威风,暗生不服的,都不禁有些惭愧,心想姥姥和门主奉此人为尊,果非无端,看来不是个心慈手软、一味姑息的冬供先生。   全场静默片刻,不知是谁起的头,众人齐声高喊:“以人为城,方能永固!以人为城,方能永固!”音浪直薄云霄,虽是娇细女声,汇聚起来亦有千军之威,响彻山谷?久久不绝。   非属七玄的胡彦之、染红霞,亦听得血沸。俘虏中无论获罪与否,无不觉得这个盟主年纪轻轻,不惟武功超卓、赏罚分明,还挺有见识,跟着这样的头儿混,不定是条路。原本打定主意出谷的,这下都有了别样心思。   耿照本有些忐忑,没想众姝这般捧场,心中大石落下,嘴角微扬,朗声道:   “正是如此!以人为城,永固教门!”   这十二个字以浑厚的碧火真气送出,不见亢烈,在震天价响的呼声中却听得一清二楚,诸女只觉浑身剧震,似连地面都晃了晃,惊觉盟主内力之高,已至骇人听闻的程度,全场声息倏停,继而爆出更热烈的欢呼,料想以此人为主,教门纵横天下,指日可待。   胡彦之观察众人神情,了然于心,暗忖道:   “莫看小耿平日木讷,对着一群人说话时,却能择要切弊,一击中的,天生是当头儿的料。”与有荣焉,益发对他将如何带领这批邪魔外道,饶富兴致,不觉抱臂微笑。   耿照待众姝喊过瘾了、相顾嘻笑,推攘成一片时,才举起手掌,示意噤声,娓娓接口。   “当然,这是我原本的想法。禁道毕竟是祖师所遗,前贤传落,贸然毁弃不甚合宜,须得从长计议。况且黑蜘蛛负有守护冷炉谷之责,未必乐见,所以我打算在冷炉谷之外,重新营建新的总坛,供天罗香与同盟之用,此后出入自由,与黑蜘蛛再无心结,可研议打通禁道之事;万一遇到难以抵挡的敌人,就近撤回冷炉谷,也还有退路。   “最先建起的一批屋舍,供施工者居住,由教门供给衣食,吃饱穿暖,毋须担忧。服刑之人行动须受限制,自愿留下的则无此限,且有薪酬可领,每年回乡省亲的时日天数,教门亦有安排。”大略说了一下构想。   他出身基层,对底下人的心思有深刻体悟,佣工所欲,不过薪假一一字,打点好了,再多点体贴,能让人卖死力。说到这份上,获释的七十多人全都决定留下——原本让他们灰心的,就不是金环谷势力的存废,而是没了营生,明日起又要四处漂泊,过着不上不下的苦日子。如今立马有了新活儿,谁还有别的念想?   那折腕明志的谭大彪亦在获释出谷之列,决定留下后,终于让紫灵眼为他接骨包扎,缠裹固定。胡彦之笑道:“老谭,待你领了第一笔工钱,再找你请酒啊!”谭大彪哈哈大笑:“那有什么问题!胡爷记得带媳妇儿一起来。瞧你媳妇儿忒俊的人品,我都后悔没多砍你几刀了,气人!”   胡彦之一愣,顿时脸红起来。“别胡说!她不是……咳咳,我们是那个……朋友。”谭大彪连连称是,可眼神就没信半成。紫灵眼也没说话,专心给他包扎,只在谭大彪动得太厉害时,低声道:“你别动。”谭大彪怪有趣的反覆打量两人,笑得胡大爷浑身都不对劲。   天罗香弟子中,觉得盟主处置罪人过于宽大的,其实不在少数,但耿照抚慰那名受害的玄字部教使的方式,却意料搏得女孩们的好感。   降俘之中,有个叫邓一轰的浑人,据说此前曾在大殿上,率众将盟主打得头破血流,因其未有淫辱天罗香门人的劣行,亦在获释之列。为盟主处置辩护者,以此为例,也阻绝了不少声浪。   况且,他取命时的肃穆慎重,再加上匪夷所思的武功,似乎具有特别的威慑效果。而罪人死前的忏悔,更让少女们一吐怨气之余,深思起杀人的必要,最后不得不承认:比起成河漂杵的血祭,或许这样结束更好。   比起上一个从天而降的男子领袖,盟主虽无英俊面貌,但务实易懂的言语更让人安心。   定字部禁道外的插曲落幕,耿照有惊无险地通过一众少女心中的初阶评量,暂时被列在“值得期待”那一页。不过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公开宣称“想嫁给他”,依天罗香的往例,属于中间偏下的评价。   此非议事处,在纸狩云的带领下,七玄顶峰簇拥着耿照,浩浩荡荡移往半琴天宫。   耿照本想先去看望昏迷不醒的黄缨,转念之间,明白这要求不过是给众人添麻烦,只得硬生生呑回。蚍狩云同他一样,深深了解同盟此际的脆弱易损,耿照虽漂亮解决了禁道前的两难,但不过是天罗香自家问题,比起七玄间的矛盾简直微不足道。   耿照藉“打通禁道”的题目发挥,提出营建新坛的构想,也是想解决屏障天罗香与圣器归属间的拉锯。纸狩云决定再赌一回,信任其斡旋能力,须即刻把首脑们拉上谈判桌,解决争议,凝聚共识,后续的重建补强才能开展。   一路上,耿照只顾得上和纸狩云说话,问的也多半是天罗香的事,如教使的层级、各有多少人、分舵若干等。雪艳青跟在他身后约一步之遥,耿照没见她穿过宫装,不觉多看两眼,雪艳青不太自在地手握衣角,嚅曝着解释:   “蚕……蚕娘前辈让我穿的。是处罚。”   耿照忍笑道:“小心她坑你。”雪黯青柳眉微蹙,似乎不敢相信会有这种事。   其余人保持若干距离,免将天罗香的事机听了去。   媚儿一直很想同小和尚搭腔,无奈要扮鬼王,难以蹭近,甚是扼腕,只得跟符赤锦、染红霞瞎聊,让远远跟随的天罗香诸女得出“阴宿冥对女人挺有一手”的结论。   胡彦之倒是一派从容,扶着紫灵眼走在最后头,罕见地没怎么开口。符赤锦频频回头关切,紫灵眼毫不在意,按一贯的慢条斯理,款摆移步,连走路都很认真。   进得大厅,漱玉节、南冥恶佛等早已等候多时,众人序过长幼,分坐两列。   蚕娘的向日金乌帐不知何时又变回原来的尺寸,置于厅中一隅,抬帐的四穷童子、随侍的玲珑四嫔也都回复原本编制,从祭殿里的三人成了八人,如变戏法,无人知晓她是怎生进出冷炉谷的。   耿照于帐前停步,长揖到地,执的是弟子之礼。   众人暗忖:“盟主竟曾师事宵明岛之主,无怪乎如此武功。”帐中传来银铃般的笑语:“盟主毋须多礼。”   耿照想像缩小人儿似的银发女郎淘气抿嘴的模样,抑住微笑,登临丹墀,坐上虎皮交椅,接受众人行礼。   此为同盟首会,亦是盟主正式向众人布达,天罗香忝为地主,耿照传下命令:   教门织罗副使以上,于厅内两旁列席;迎香使、副使以及众弟子,于朱槛外次第罗列,分派得井井有条,充分应用了刚从纸狩云处听得的汇报。   简单说明同盟事宜,在进入正题之前,首先得论功行赏。   耿照慰问了分于七玄会上、收复冷炉谷一役中奋勇作战的众人,蚍狩云从容出列,向方才没在定字部的门人,宣达了盟主对降俘的处置,以及营建谷外新坛的计画后,转向耿照。   “奖功已毕。接下来,还请盟主责过。”   耿照没听她提起,隐觉有异,不动声色,点头道:“有劳长老。”   蛆狩云霍然转身,袍袖一振,猎猎生风,扬声道:“来人啊,带叛徒林采茵上来!”   第二零五折、天伦何系,负德孤恩   林采茵披发跣足,形容憔悴,一边面颊高高肿起,衣衫破口露出的肌肤红瘀,也看得出挨打的痕迹。冷炉谷被占期间,她吃里扒外的嚣张行径,引起极大反感,尤其当众诛杀夏星陈、纵凶凌辱孟庭殊之举,更成为众矢之的。   金环谷兵败如山倒,林采茵惊觉黑蜘蛛倒戈,料想出谷无门,遂寻间僻静屋室躲避,专待“主人”来救。岂料众女没将人揪出,竟是不肯罢休,一间挨着一间地搜,将她拖了出来,打进死牢;若非未得姥姥允可,昨儿夜里便已将她就地正法。   林采茵本非胆大之人,一夜担惊受怕,精神饱受折磨,还未被提至厅上,早吓得两腿发软,须得两人一左一右架住藕臂,勉强拖将进来;抬头见得那七玄同盟之主,居然是曾在这议事大厅之上,被主人废功断筋的耿照,咕咚一声,咬牙昏死过去,被一盆冷水兜头浇落,才嘤嘤醒转,俏脸白得无一丝血色,簌簌发抖,趴在地上直不起身。   “林采茵!”蛾狩云龙拐一拄,铿声肃肃,饱含威严的语声如抑雷滚,慑得女郎面无人色。“你勾结外人,引狼入室,残害同门,欺师灭祖!恁一条罪名,都足堪千刀万剐,教门养你育你,犹如父母,天罗香有什么对不住你的,教你这般忘恩负义?”   林采茵好歹也做了许多年迎香副使,教门规矩不敢说滚瓜烂熟,历年考较也都是过了关的。   姥姥每念出一条罪名,相应的恐怖刑罚便自女郎脑海中浮现,万蛛毒刑、三刀六洞、挖眼刖舌、千针穿体……不由得魂飞魄散;惊恐之甚,不由得俯首拱肩浑身剧颤,众人本以为她吓傻了,过得片刻,蓦听乱发之下传出尖锐刺耳的怪声,才发现她竟笑了起来。   “……天罗香,有什么对不住我?”   她凄厉的笑声同哭声没什么分别,整个人像是豁出去似的,癫狂的模样颇为吓人。   “从你让我陪柳繁霜去濮嵝分舵的那一天起,我便数日子等灭口!不管柳繁霜喝不喝斑蝥汤,我们这些陪去的下人都死定了……她给人搞大了肚子,又不是我的错,为何死的是我?   “我把教门当父母,教门把我当成什么?为了那个装腔作势自抬身价的贱女人就要我的命,却没问过我肯不肯!”   她越说越是激昂,苍白的雪靥涨起两团不自然的酡红,瞠大的杏眸血丝密布、白多于黑,疯狂的目光满怀恨意,直直射向蛆狩云。   “要不是主人杀左晴婉、柳繁霜,替我解了围,我哪里能活到今天!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报答他的救命之恩……教门先负我,我有什么错!”   在林采茵通敌反叛之前,天罗香众人对她的印象,美其名曰“温柔婉约”,其实就是胆小怕事的冬烘先生,专挑无伤大雅之事掺和,明哲保身,绝不轻易涉险,谁也料不到她死到临头,竟口出狂言。   但柳繁霜去濮嵋分舵一事,内四部的教使们多半听过风声,知林采茵所说不全是推诿搪塞。若非左、柳一一人无端横死,一旦柳繁霜决定打胎,重回教门怀抱,为替未来的中枢要人遮丑,死几个侍女仆妇阻绝流蜚,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依林采茵的剖白,柳繁霜与左晴婉左护法之死,正是那狐异门出身的“主人”所为,多年来困扰天罗香的一桩悬案终于水落石出。谁也想不到这两位要人之死,仅是为了挽救一名多年来升不上去的迎香副使性命。   只有雪艳青全在状况外,蹙紧柳眉,厉声斥道:   “哪有这种事!柳繁霜前往濮嵋分舵历练,待回谷后便晋升织罗使,什么班蝥汤,什么有孕……休得胡言!当年我兼程往嵋城接你,就是怕你也遭毒手,不料却是你勾结凶人,设谋陷害。逝者已矣,你如今说得这些话来,究竟是何居心?”过往纸狩云统摄天罗香,以雪艳青为门面,凡门主露脸无不是一身金甲、众人簇拥,凛凛威风,毋须言语,足令众女心生倾慕。   而今,冷炉谷中枢迭遭变故,已无足以撑持场面的严密组织。这些新近拔擢上来的年轻教使们听得雪艳青之言,无不面面相觑,分不清门主是指鹿为马,抑或真不知谷中耳语,反显林采茵理直气壮,所为不过是保命报恩,非薄情寡义,狼子野心口心。   现场气氛的微妙变化,就连迟钝的雪艳青也察觉有异,只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眼底浮挹着一丝茫然。   “主人……一定会来救我的。”   林采茵喃喃说着,蓦地抬头,两眼迸出狞光,狠笑道:   “你若动我一根汗毛,他必会教你们付出惨痛的代价!留着我的性命,交换主人留你们一条狗命——”话还没说完,“啪”的一声脆响,被掮得坐倒在地,抚着红肿的面颊,抬见出手之人一身嫩翠衫子,衬得琥珀般的蜜色肌肤倍显精神,正是盈幼玉。   “夏星陈喊你一声‘林姐’,真把你当成姊妹一般,有好吃、好玩的,总会想到你,她又有什么地方对你不住?”   盈幼玉柳眉倒竖,虽是火燎朝天的怒容,巴掌大的瓜子脸蛋却益显精致,尖细的下颔、高挺的鼻梁,乃至细如编贝的莹白皓齿,于厉斥之间反觉灵动,仿佛一件令人爱不忍释的工艺品忽然活了起来,七情上心,分外引人注目。   连坐在下首的胡彦之,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身畔符赤锦低笑道:“遍观谷内群芳,容色堪以此姝居首,身段更是结实苗条,胸是胸、腰是腰、腿是腿,难怪胡大爷依依不舍,行以注目。”   胡彦之本想回她“胸是胸、腰是腰、腿是腿,也不过就同耿夫人一般模样,看她做甚”,还未口花已觉不对,蹙眉道:   “你这话听来,怎么杀气腾腾似的,是我瞧又不是我耿兄弟瞧,至于这么计较么?”符赤锦杏眸一瞟,妩媚的眼勾越过他另一侧肩头,虚无飘渺地往紫灵眼身上踅了一把才又转绕回来,若无其事笑道:   “还好是我计较。要换了别个儿计较……比如我一一师父,没少腿断胳膊的,胡大爷只怕是不好交代。”   胡彦之背脊发寒,干笑两声,低声道:   “耿夫人有所不知,这女子的浅褐肌肤色泽匀润,如琥珀蜜腊,非同寻常农家女,依我看……是南陵诸封国的贵女之相,不知何以出现在天罗香。我这是学术性研究,寰宇猎奇嘛,你别多心。”   符赤锦抿嘴道:“这下可好。不只品貌出众,连出身都大有来头,胡大爷怕是食指大动,心痒难搔啦。却不知南陵王家的驸马,好当是不好当?”   胡彦之自来同她说话,不曾这般牙舌磕碰、处处挨刮,忽觉愚妇执拗,固惹人厌,然而聪明的女人拗起来,更教人遍体生寒,暗幸毋须与她同床共枕,否则就算再美上一千倍、一万倍,怕也无福消受。   一想到拜把子兄弟身边,看似最通情达理的“耿夫人”都这样了,那一看就不怎么通情理的染一一掌院、明姓女魔头等等,此际全搅和在一块儿,院里不知是何光景,总之不会是春光旖旎,须防血海刀光。   紫灵眼转头道:“怎么你很冷么?我瞧你打了个寒噤。”胡彦之悚然回神,干笑两声:“不冷、不冷,别处更冷。”紫灵眼明显没听懂,也不以为意,只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大厅之中,林采茵面对杀气腾腾的盈幼玉,几度欲语,却无一句可驳,原本激昂的情绪倏地消冷,莫敢与她直面相对,黯淡的视线垂落地面,片刻才轻嚅樱唇,颤声道:“你们……你们不能动我。待得……待得主人回转……他……他定会为我回转……”   盈幼玉怒极反笑,訾目道:“你还在痴心妄想!他早撇下你,独个儿逃跑啦!你自造的孽,恁谁也救不了你!”锵啷一声擎出一抹霜华,刃尖停在林采茵颈侧,挽剑的动作不惟俐落,拧腰、转臂、旋腕一气呵成,滑润如水,尽显青春胴体之曼妙。   胡彦之击掌喝了声“好”,符赤锦柳眉一挑,拿勾人的杏眸眼角瞟他,咬牙暗忖:“合著你是同我卯上了劲,半点儿不管小师父的心思?”   胡彦之假装没见她绷紧的雪腮,一旁的紫灵眼却认真瞧了瞧,点头道:“挺好的。”胡彦之双手僵在半空,理也不是,不理也不是。符赤锦瞧他尴尬的模样,噗哧一声,总算生生抿住了笑,没在人前失仪。   林采茵狂怒起来,无视利刃加颈,奋力挣起,尖叫道:“他定会回来救我的!一定会!”盈幼玉未料她疯癫至此,反退了一步,收剑于肘,以防她扑上剑尖,死得便宜。   丹墀之上,端坐于虎皮交椅、冷眼旁观的耿照摸不清蛆狩云之意,但鬼先生的下落,旁人无从知悉。昨夜胡彦之被抬回冷炉谷,七玄首脑已知耿照彻夜不在,料他尾随胤家兄弟,必有深意,此际纷纷投以注目,专待揭明。   耿照见蚯狩云望向自己,明白这也在姥姥的盘算中,清清喉咙,朗声道:“鬼先生……不会回来了,他在一处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再也不能作恶。”   这话说得模糊暧昧,能作多解,如符赤锦、染红霞等了解他的,知耿照绝不好杀,恐是将鬼先生废功囚禁,不欲旁人知悉;也有邪派本色如媚儿、雪艳青等,理解成已然伏诛的。   最是切身相关的胡彦之,则一反先前窥美嘻笑的高调,低头不语,仿佛听人说闲,全不上心。连亲兄弟亦未追问个中情由,旁人更无立场深究,这事便算揭了过去,“鬼先生”三字自此从江湖除名,狐异门勾结秘密组织“姑射”所掀的七玄之乱,终于告一段落。   林采茵不敢相信情郎已死,美眸圆瞠,娇躯剧颤,一时茫然出神。   众人见她先前不顾一切,豁出去似的狠劲,料她乍闻噩耗,怕要扑上前同盟主拚命。虽不以为她与耿照之间悬殊的实力差距,真能造成什么损害,但哪怕盟主擦破一丝油皮,折的也是七玄同盟的脸面,无不暗中蓄劲,防她冲上丹墀,干出什么蠢事。   没想林采茵回过神来,终是贪生怕死的念头,盖过了情仇爱恨,腰腿一软额面贴地,呜咽哀求道:“别……别杀我……呜呜……别杀我……让、让我干什么都行,别……别杀我……”模样既是可憎,更显可悲,众人虽觉不屑,却是谁也笑不出来。   蛆狩云轻拄龙头拐,“笃、笃、笃”地走下丹墀。林采茵靠山已失,整个人缩成一团,颤抖更剧,若非抱着一丝求生的念头,早已骇得昏死过去,直到姥姥的绣鞋尖儿漫入眼帘,唰的一声绫罗曳地,老妇人抱膝蹲下,递来一柄霜匕。   林采茵想起教门香堂悬列的剜眼刖舌等毒刑,魂不附体,连开口的勇气也无,唯恐贝齿一松,利刃搠入口中,死得苦不堪言,只蜷身叩地,呜咽乞活。   “你这般恨我,这般恨教门,恨到不惜通敌背叛,置众姊妹于水火,死到临头了,应当把握机会,与我同归于尽才是。”老妇人和声说道,口吻半点不似面对叛徒,倒像与子侄辈闲话家常,不见丝毫烟火气。   “你升任教使后,该学过与敌俱亡、以少换多的法子,天宫年年都有考较,我瞧你也都过了,显非无知。连试都不试一下,只能说我这些年来,没提拔你坐上更高的位子,识人眼光还不算太差。”   林采茵哪敢回话?涕泗横流,俯首贴耳,差一点便要吓得失禁,几度想咬舌图个痛快,无奈格格交战的牙关连张都张不开,闭目待姥姥施以毒刑。   老妇人收起霜匕,如纸一般干燥微凉的手掌轻按她的肩头,却未吐劲放毒,就只是按着而已。   “可惜你弄错了一件事。我从来,都没打算杀你,也杀不了你。我虽是蛇蝎心肠,杀人不眨眼的恶婆子毒妇人,平生却未曾背信违誓,出尔反尔。你娘就是抓紧这一点,让我发下毒誓:不管发生何事,我决计不能伤害你的性命,也不能纵容他人为之;如此,她才肯回归教门,为我所用。”   在场的天罗香之人相顾愕然。   教门所拣选收用、做为教使养育成人的,多半是孤苦无依、天资聪颖的稚龄女童,便来自天南地北,也只能以冷炉谷为家,“父母”一一字于谷中众姝,不比“姊妹”来得更有意义。   虽说天罗香门下,一贯视贞操如无物,为掌控各路绿林豪杰,以色诱之、种丹收割的事也没少做过,高层教使意外有孕的耳语未曾间断,但在姥姥的刻意掩盖下并无实指,如柳繁霜这般派出冷炉谷“历练”的菁英,有多少是例行轮调、多少是藉以遮丑,谁也弄不清楚,起码不是能在台面上公开议论的事。   由姥姥口里说将出来,是破题儿头一遭,连贵为门主之尊的雪艳青都傻了,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林采茵发抖片刻,好不容易才省悟姥姥所言背后代表的意义,怔然抬头,颤声道:“我……我娘?谁……谁是我的……她……”眼神茫然,一时难以廓清。   纸狩云并未应答,悠远的目光仿佛坠入了记忆的涡流,露出几分怀缅,喃喃续道:   “我很后侮做了这个承诺,以致今日,竟无法替婉儿报仇。她若能预见,自己终将死于亲生女儿的通敌之下,不知道还会不会逼我立下这个誓言,以交换腹中的骨肉呱呱坠地,来到这个世间?”   林采茵愣了好半晌,蓦地浑身一震,失声道:“你……你是说左护法她……她是我的……不、不可能!你……你胡说!左护法她……她对我非常冷淡,总是爱理不理,怎么可能是我的……”   “因为她要确保我会信守承诺,与你的关连自然是越少越好。”纸狩云低道:   “然而母女天性,难以轻易割舍。你仔细想一想,从小到大,每回出得远门,是不是都跟‘左护法’有关?”   林采茵一想果然是。她头一回出谷采买,便是替左护法打的下手;在前往濮嵋分舵以前,头一次过江、头一回外宿,乃至初次行出越浦地界……或多或少都跟左晴婉有关,未必是直接受命,但在游程中总能看见她的身影。   “不……不可能。”她喃喃说道,口气却越来越没把握:   “她没给过我什么好处,嫌我武功低微,连评说都懒得……她却指点过盈幼玉她们武功!这……这到底是……”   “因她余生惟有一愿,就是让你出冷驴谷,远离天罗香。”纸狩云叹道:   “你要是出类拔萃,我便不肯放人了!!我料她是这么想的。繁霜那一回,她是打算成功说服之后,挟功将你留在濮嵋分舵,闲置个几年,待得无人注意时,再悄悄买条快船,打点旅途所需,委人载你顺江流去,往海口的生沫港认祖归宗,寻你那缘薄的爹。   “庾氏船行今非昔比,毕竟也兴旺过几代,盼你父亲念在昔日结发,许你个出阁嫁人的归宿。我在婉儿的遗物中,找到十几只漆封,想是她绸缪已久,年年都重写一封让你日后带着、上门认亲的书信,尽管信中口气越来越淡,托付骨肉的初衷却从未变改。”   耿照心中一凛:“原来那位左护法,便是姥姥派去生沫港取虚危之矛的卧底!她强夺了夫婿之物,却带着他的骨肉回来,不止坚持诞下,更为了替她争取后半生的自由与幸福,彻底摆脱教门控制,不惜以自身做为交换,替天罗香卖命奔走。”   林采茵双眼泪滚,已分不清是惊惧或骇异,不住摇头。   “这不是真的!你……你骗人!我不姓左,也不姓庾,我……我姓林……我明明是姓林……”   “汝父名讳上‘川’下‘林’,你这个林姓,便取自他的名字。婉儿自觉对不住你的父亲,早绝了一家团圆、共享天伦的念头,只求你幸福而已,未料竟死于亲生女儿之手。”   林采茵想起左护法临终之际,死命抓她的手,奋力吐出的零碎遗言,终于明白是“就算死,我也不后悔带你出冷炉谷,莫再回去了”,非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而是一名母亲对女儿最后的包容与宠溺。   左晴婉一点儿都不恨她。即使她死得如此痛苦,面对眼前一无所知的女儿,她宁可将秘密带到地下,也不忍她受一点良心的折磨。   而林采茵甚至没喊过她一声“娘”,满怀恶意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她留在深爱自己的母亲眼底的最后一瞥,是何等狰狞丑恶的面孔,又是如何切割着母亲的心?   “还……还给我……”她不知哪儿来的气力,伸手攒住姥姥的织锦袍袖,呜咽道:“把我娘还给我……还给我!”   “这是我要说的,轮不到你。”蛆狩云轻道:   “我非常疼爱婉儿,即使她这般恨我,二十多年来再不肯同我说一句心里话,忍着满满的愤怒与痛苦,忠实地执行我所交付的一切任务,用最冷漠的疏离向我抗议……我仍然心疼着她。我发誓要将害她的凶手碎尸万段,却怎么也想不到,是她最宝爱的女儿下得毒手。”   “啊啊啊啊啊啊啊!”   林采茵双手抱头,杏眸訾裂,仰天发出雌兽般的哀嚎,虽无浑厚之内力,撕心裂肺般的凄厉喊叫声,却震撼了在场众人。无论先前对她怀抱的是轻鄙抑或唾弃,此际全化作辗转凄恻不忍卒听;一死了之,还算是轻松的了,抱着这等悔恨愧疚,余生还能避往哪儿去?   “我不能杀你,不能伤害你的身体,这是我答应婉儿的。尽管你的犯行万死难赎,我也只能将你逐出教门,永不录用。”   潜劲一吐,“啪、啪”两声,将林采茵左右琵琶骨震断!袍袖翻扬,单掌印上她平坦如削的小腹,轰得她倒飞丈余,口喷血箭,曳开一条笔直红渍,当场昏厥。及至身子弹滚落地,触动双肩骨碎,才又痛醒过来。   “你一身武功,乃教门赐与,今予收回,不许施用;此非苦刑,理当偿还!”纸狩云一拄龙头拐,峻声道:   “即刻将叛徒林采茵逐出冷炉谷,此后天下五道,有你无我,凡有教门坛荫之处,你持金银难以买卖,有檐头不许栖身,睡无枕榻、食俱粗砺,残躯苟延以悔前愆,日日皆然,至死方休!”转身一揖,恭恭敬敬道:   “老身这般处置,若有失允之处,尚乞盟主圣裁。”   林采茵阴险狡诈,作恶非轻,纵然身死也不过份,耿照见她唇面白惨,精神恍惚,过去与她的种种过节,似也无斤斤计较之必要,未有沉吟,迳行点头。“正所谓‘后诺不抵前誓’,长老处置恰当,我无异议,重然诺处尤其令人佩服,堪为盟中表率。”   纸狩云伏首称谢,转身道:“你有什么要说的,趁现在说罢。我会尽力做到对你母亲的承诺,无论如何,都会让你继续活下去,绝不轻易便死。”   林采茵面如死灰,姣好的唇瓣不见一丝血色,细碎颤动,却吐不出可辨的只字片语,忽哭忽笑,仿佛全没听见姥姥之言。纸狩云叹了口气,以眼神示意,厅外两名教使并肩而入,一左一右,将她拖了出去。   一牵动伤处,林采茵“呜”的一声回神,面露惊恐,哭叫道:“不……不要杀我!求求你……求求你……别杀我!别杀我!”呼疼哀告之声,一路迤逦而出,经久不绝。厅外天罗香众姝齐齐目送,有的鄙夷不屑,有的咬牙称快,却也有面露不忍之色,沉吟低回的。   盈幼玉收起长剑,退回阶下,只觉心里头空荡荡的,未有替夏、孟二人一吐怨气,大仇得报的痛快……就算将林采茵凌迟处死,也未必惨过眼下。且不说琵琶骨打折,从此成了废人,天罗香虽立基东海,分坛却遍布五道,姥姥这破门出教的驱逐令,其实是断了林采茵的生路。   内四部的教使们除武功毒术,就学了盗采阳精的淫魅之法,没有其他的谋生手段。   一旦被逐出教门,并非从此一刀两断、各走各路,而是各地分坛,将严密监控林采茵的行踪,以保“金银无用,檐头难栖”的惩罚生效;毋须滴水不漏,只消想到时弄她一下,林采茵的余生再无宁日。   盈幼玉记得幼时某日,曾随教使姊姊出谷,专程到越浦城郊某个僻镇,去看暗巷水沟边一名跛足垢面的肮脏乞婆,然后被告知“此即破门出教的下场”。   “想当初,她也是内四部有数的美人儿哩!这会儿,连皮肉钱也挣不了啦。”教使姊姊喃喃说着,姣好的唇勾扬起一抹冷蔑,令小盈幼玉遍体生寒。“你们,绝对不能背叛教门呀,知不知道?”   除非有其他江湖势力插手,愿意加以庇护,这样的惩罚将会持续到教门将她遗忘为止——可惜天罗香的门人,于要债一事上记性极好,绝不轻易便忘。纵有见其貌美,有意接收的武林派门,见了叛徒身上的裂蛛烙印,便是有意和天罗香作对,也不敢坏了“禁纳叛徒”的江湖规矩。   远处传来一声凄厉哀嚎,风里似有一缕淡淡烟焦,也不知是不是想像所致。   盈幼玉明白从这一刻起,林采茵再非教门中人,往后等待她的,将是童年记忆里那弥漫着恶臭的阴湿巷翳,只能于其中苦苦挣扎,连求死都不易。贪生怕死的林采茵,会不会最终赫然惊觉,原来痛苦地活着,才是最恐怖的刑罚?   处置完林采茵,不便对天罗香家务事表达意见的七玄首脑,无不盘算着纸狩云演这台大戏的用意,料想必与其后的盟议有关,没准是重新分配盟内势力版图的起手;虽未言语,却是人人戒慎,丝毫不敢大意。   耿照将诸人情状一一看在眼里,其实他也想不通姥姥的用意,说是扬刀立威,林采茵无足轻重,在场识得的七玄要人可说一个也没有,明快地解决了她,也仅能安抚天罗香众人,无关同盟痛痒。   只听纸狩云清了清嗓子,众人心中凛起:“主戏这便开锣啦。”   耿照见机极快,顺势摆手:“接下来便是我七玄同盟之首议。在下年轻识浅,于江湖事务涉猎有限,未敢自矜,今日便请砥长老代为主持,以利盟议之进行。”   “盟主青眼,老身绝不推辞。”   纸狩云恭敬下拜,娓娓说道:   “然此番狐异门图我,冷炉谷损失惨重,非只区区一名林采茵能办到。趁今日盟主驾临、各脉同胞俱在,须将叛徒妥善处置,端本正源,我七玄血盟殆庶乎渊泽深长,永绵不惙。”   胡彦之腹里暗笑:“连这祭文似的书袋都能掉将出来,老虔婆这是要发大绝的节奏。不知极招过后,此间几人颈上有头?”双手交叠,饶富兴致,若非看在小耿面上,早已忍俊不住。   耿照听得云山雾沼,他与纸狩云事前未曾商量,全凭临场反应,连对方站不站自己这厢心中都没个谱,只得见招拆招,小心开口:“还有其他叛徒?”   “此獠罪名,尚且重于林采茵。”蛆狩云淡淡一笑,回首扬声道:   “来人,将那郁小娥提上堂前!”   第二零六折、潸然寄影,野蔓自生   郁小娥自然是没戴手缭脚铐的,上殿时衣着光鲜,发鬓齐整,踮着莲瓣似的粉缎鞋尖儿,差堪盈握的纤腰又细又薄,便以女童目之,也玲珑得不可思议。   浮出裙布的窄小翘臀,随着细碎的步子款摆有致,分寸拿捏恰到好处,既不浮夸、徒显勾男销金似的风尘味儿,周身又洋溢风情,与幼女似的体貌有着巨大的反差,别有一番况味。   直到姥姥喊出她的名字前,郁小娥都在槛外的教使之列,站在人群的最前头。   虽在定字部禁道外,她小小地违抗了姥姥一下,然而自恃功劳,以姥姥洞察之精,不会挑这个时候与高涨的民气相左,是以不惧。   立于厅门两侧、一左一右候命的二位司门,闻言一愣,飞快交换眼色,确定不是自己听错了,这才越过朱红高槛,却未挟胁动粗,只是分立左右,其中一人貉袖轻摆,扬手道:“请。”   郁小娥提裙而入,眼帘低垂,举止合宜,纵有诧意,也藏得无人曾见,与林采茵五体投地的丑态亦有天渊之别,众首脑无不暗中纳罕。   耿照讶异的程度,决计不在被点名的“叛徒”之下。   郁小娥在冷炉谷失陷期间的种种作为,他早听黄缨转述,最后让她配合龙皇祭殿的行动、于谷中率众反攻,亦出于耿照授意——   当然郁小娥无从知悉。对她来说,命令是姥姥下达,教她尽起外四部人马,与苏合薰、盈幼玉里应外合;功成之际,其人望也达到前所未有的高点,便未捞个护法来做,扶正成为一部之织罗使,也是入情入理。   果然姥姥此话一出,大厅里外一片骚动,天罗香诸女无不交头接耳:林采茵合当千刀万剐,没想有个闻所未闻的娘,平白得了免死金牌;堪称教门中兴第一功臣的,罪名还大过了她?这是什么道理!   郁小娥行至厅中,袅袅下跪,细声道:“属下拜见盟主、门主、姥姥,以及诸位大人。”未明她底细的,只觉这名少女年纪小小,应对进退,无不中节,颇有大将之风,却不知“叛”在哪里。   媚儿昨晚曾见她率众拿捕降逃,指挥若定,适才于定字部的禁道之外,似也是领头羊,要真是逆贼,老虔婆容得她一夜逍遥,在外搞风搞雨?顿时烦躁起来,蹙眉道:   “装得这般精乖,你以为在挑媳妇儿啊?纸狩云,你葫芦里卖什么药,一股脑儿揭了罢,绕圈子打哑谜,教人好生气闷。自家叛徒宰了便是,提上堂来,是想放血灌米肠么?”厅外天罗香诸女齐齐转头,投以怒目,就连忍不住噗哧一声的胡大爷,都挨了几枚樟脑白眼。   媚儿见这郁小娥腰肢幼细,鸽乳娇伏,童颜不掩艳色,冲龄却有风情,小和尚吃惯了大奶妖妇、染二掌院——当然还有她自己——这般胸臀骄人的成熟女郎,难保不会忽生兴致,换碟小菜清肠胃,越想越觉不对,说到后来,已有几分火气。   “背叛教门,本是死罪。”蚍狩云老奸巨猾,自不与她一般见识,仍是好整以暇,慢条斯理道:“惟盟主交代,生死大事,不能轻率为之,这才将叛徒提来,交由盟议公裁,聆盟主之圣断。”   胡彦之举起手来。   “老婆婆,这位小妹子是犯了什么事啊?偷糖果糕饼么?”   纸狩云擅绘,年轻时行走江湖,即以老妆见称于姊妹间。她改扮毋须面粉或膏泥,依原本妆容所用,信手往脸面颈手涂抹几笔,打出阴影深浅,人就突然长了岁数,也因此养成了出谷前,略施易容的习惯。   此际以本来面目示人,外貌较实际年龄为轻,“老婆婆”三字恶意满满,自不待言。始终抱着看好戏之心、一派轻松的薛百腺,不巧正以茶就口,“噗”的一声没忍住,幸有深湛内力护住心脉,才没生生呛死。   华服老妇额筋跳动,毕竟江湖混老,仍是从容含笑,和声道:“胡大爷是客,过问主人家内之事,恐非为客之道。”   胡彦之毫不在意,往身畔一比。   紫灵眼举起手来。   “老婆婆,请问这位妹子所犯何事?我瞧不像是偷糕饼。”最末一句却是对胡彦之说。   对面爆出两声急抑的呛咳,漱玉节素手掩口,赶紧放落茶盅,暗自调息。胡彦之笑道:“你看,这问题大家多关心,纷纷参与了进来。”   舐狩云不理他插科打译,敛起笑意,肃然道:   “冷炉谷失陷时,郁小娥率众投降,而后又甘为敌酋所驱役,调拨外四部之同僚,供敌人淫辱享用,折教门气节在先,资贼寇腴美于后,受敌酋之封赏,易外敌之旌帜,踏着同门节节高升,以求教门大仇所赐的功名;予敌之助,更甚林采茵。郁小娥,我说的有哪处不对,尽可申辩。”   郁小娥到了这时,才明白姥姥真有杀己之心,非是装腔作势,要她合演一台子戏。   自发现耿照居然是七玄盟主,她便十分忐忑,遍数两人交手的纪录,怎么都称不上“交情”两字。耿照真要与她清算前帐,假姥姥之手以除,也不是什么难以想像之事。   郁小娥本恃光复有功,降敌不过权宜,理当不究。没想空降的新主竟是冤家,莲觉寺她暗算过他一回,鬼先生废功断脉时,她也没帮耿照一把,这下算是报应临头。   求饶是没用的,当众反抗姥姥、大喊冤枉,更是逆触龙鳞的愚行。郁小娥强摁惊惶,垂首道:“小……小娥知罪。”别无他言。   她手里还扣了张王牌。门主金甲的下落,眼下只她一人知晓,是昨夜她趁乱潜入了“主人”藏甲的密室,悄悄移换地点。这样一来,无论事成与否,她都有同最后胜利的一方谈判的筹码。   姥姥没能从林采茵处拷掠出金甲去向,却未以更大的动作搜索,代表金甲失落一事,有其不能公诸的因由,只消适当暗示老妇人一下,做为交换条件,应可逃过一死。   谁知一声“且慢”,一道苗条结实的身影越众而出,急切道:   “姥……启禀长老,郁小娥虽似投敌,却极力保全众家姊妹,对敌酋之命,亦都阳奉阴违,虚与委蛇,依我……依属下看,她非有意背叛教门,而是暂行权宜,与敌周旋。”   郁小娥未敢抬头,余光一瞥,来人肤光腻滑,似无一丝毛孔,润泽如调稀蜜,淡细的浅褐非但不显污浊,反倒有股难言的剔透,替自己求情的,居然是盈幼玉。   姥姥轻哼,透着前所未有的严峻,郁小娥的心顿时沉到谷底。   (这丫头好端端的,发得什么鸡疡……越帮越忙!)   若非盈幼玉无这般心计,郁小娥几乎以为她是来落井下石的。   姥姥看似通情达理,凭一己好恶行事的比例,其实高得吓人。   同姥姥讲道理无用,不如顺其心意、遂其所欲,总要她欢喜了,便有转圆的余地。如先前与胡大爷起冲突的令时暄,要是当年她莫坚持以己代妹,姊妹俩早入得天宫,何须分隔两地,乃至天人永隔?   “你现在问她,自是暂行权宜,虚与委蛇了。”老妇人冷道:   “我若未下令反攻,你料她几时才能觑得良机,光复冷炉谷?三年、五年,还是十年?举着敌人的大旗十年之久,一朝刀兵相向,是造狐异门的反呢,还是复兴天罗香?你连辨别是非的能力,都还给姥姥了么?不知所谓,退下!”   厅外原本一片私语窃窃,陡听姥姥厉斥,人人都觉骂的是自己,不由得羞惭低头,声息一收,全场陷入怕人的悄静。   盈幼玉在新一代的迎香副使中,最受姥姥宠爱,除过人的美貌、褐肤的羽族血统,以及剑术天赋之外,恪遵命令,言听计从,直如扯线傀儡一般,也是盈幼玉受宠的原因之一。   岂料她却一反常态,打死不退,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颤声道:   “庭殊……孟代使受贼人淫辱,我与她仅一墙之隔,手脚活动自如,却未能相救,连……连‘暂行权宜’都不算。姥姥要处罚郁小……郁代使,就连我一并罚了罢。”不敢与恩师直对,翘起美臀伏地,却有抬之不去似的决心。   郁小娥几欲吐血,杀她的心都有了,若非担心加倍刺激姥姥,早起身一脚,将这傻黑妞踢出门去,只得潜心默祷盈幼玉忽得哑病,又或月事来潮,骤尔晕厥,莫再火上加油,继续添乱。   更恐怖的还在后面。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满厅内外的天罗香护法、教使们一起跪地,齐声道:“求姥姥开恩!”   媚儿吓了一跳,忙以冷笑掩饰,昂颈四顾,啧啧称奇:“喊得这般齐整,莫非是常练习?天罗香有开这种科目么?”   还是胡大爷见识广,信手拈来,都是成例。“观海天门是有的。凡听见香油钱扔进木柜的眶啷声,职无分大小、地无分里外,都得喊一声‘无量寿佛’,香客才会觉得受到了肯定,心里欢喜。”   “不是喊‘恭喜发财’么?”符赤锦忍笑支颐。   “这个尤其不可以。”胡大爷难得地一本正经。   纸狩云不惯受下属要胁,劝阻越盛,面色益青,冷笑:“好啊,你们一个个都要反了,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么?”   却见丹墀之上白影晃动,一人自盟主座畔起身,拾级而下。   虽是一身华丽宫装,里外数重的裙裾却是夹纱的轻透材质,蛇腰以下如绽一蓬迷离眩目的叠蕊鸡冠花,纱裙翻转间,雪酥酥的结实长腿若隐若现,衬着缠金线的船型高屐,金丝细带微微绑入雪肌,一路缠至大腿,令人血脉贲张,正是天罗香之主雪艳青。   厅中不知哪个角落,忽传一声轻哨,明明方位对不上,众人却不约而同转头,冲胡大爷怒目而视。   他正同符赤锦低声瞎聊,不及收口,瞧着一副作贼心虚的模样,连辩解都可省却;余光瞥见静置大厅一角的向日金乌帐纱帘微动,像吹过一阵风,周围环护的四嫔四僮目光飘忽,望向八个不同的方位,八张老脸若无其事,直教胡大爷想一剑一个,捅死了干净。   雪艳青似已习惯轻佻的哨声——也可能是完全不明白其中的轻佻之意——迳至老妇跟前,认真道:   “姥姥,我也觉得郁小娥不比林采茵,不能一概而论。林采茵是叛徒,郁小娥却回护姊妹,为教门杀敌。昨夜迄今,我已听好几个人说,是郁代使守护教门,罚她有失公允。”   众姝面露欣喜,只郁小娥心中叫苦,恨不能将门主身边的长舌妇捅个对穿,好歹同归于尽。   雪艳青乃天罗香之主,拿主意的虽是姥姥,门主的话毕竟不是全无份量。有她出面,姥姥总不能视而不见。   纸狩云不好当众驳斥,点了点头,转身朝耿照一揖,恭敬道:   “老身统摄无方,门中意见分歧,让盟主见笑了。郁小娥昨夜虽然与战,功不抵过,此例一开,天罗香再无骨气可言,人人首鼠两端,教门名存实亡,岂非愧对前贤!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须同林采茵一般,废去武功,逐出门墙,匡救弥缝,方免倾覆,这是老身的见解。门主既不同意,老身亦难枉纵,孰是孰非,还赖盟主圣裁。”   (……来了!)   符赤锦与胡彦之交换眼色,明白纸狩云终于亮招,前头那些弯绕,不过是作势而已。   身为七玄有数的大长老、君临天罗香的地下门主,纸狩云不会不明白此际对郁小娥出手的风险和阻力。这个绳圈明显是兜向耿照的,惟不知是善意喂招,抑或恶意下套;何以服众,正考验耿照的智慧与手腕。   而耿照开口之快,几不假思索,又出众人预料。   “在场诸位,并非人人识我。迟早大家会知道,我是正道七大派出身,就是最不受大家待见的那种。”少年的口吻一派自然,并未刻意促狭,一一望过众姝面上的惊诧,从容道:   “便在七大派中,也没有教门下弟子失手被俘时,必以身相殉的戒律。我的义兄胡彦之胡大爷,乃是真鹄山观海天门出身,老胡,你们那儿是怎么说的?”   “尽量不要被逮。”胡大爷板起面孔道。厅外零星响起刻意压低的笑声。   耿照微微一笑,环顾众人,朗声道:“我只知道,若诸位全都壮烈牺牲,昨夜反攻之时,谷内将无可用之兵,所以大家都认为郁代使立了功,是她为教门保存了实力,连蛆长老也说她有功劳,只是功不抵过罢了。蛆长老,向敌人输诚,教门内可有明令禁止?”   这话问得极怪,江湖上怕没有哪个门派,会鼓励门下多多投敌,却未必着落文字。纸狩云道:“有。教门一一诫便是,忌投敌易帜,弟子无不知悉。”第一一条就提到,要推说一时忘记,恐有困难。   耿照点点头,俯视郁小娥道:“郁代使便宜行事时,也知违犯教门之诫么?”郁小娥低道:“……属下后来有想到。”   耿照道:“如此,蛆长老以二诫判你,你可有不服?”   郁小娥心下惴惴,摸不清他意欲何为。   耿照的提问直白简单,理路也是,却意外将两难的抉择耙梳得十分清楚。   她并非不认自己骨子里是个骑墙派,但与鬼先生合作、以情报交换本门武技,尚在分寸之内,反正冷炉谷就不是个讲公平的地方,内四部占尽好处,外四部做牛做马,升眨全凭姥姥一己好恶。多少捞点好处,郁小娥视为平衡之举,拿得心安理得。   但出卖教门、引狼入室,就做过头了。是故林采茵罪该万死,无有旁议。   她向鬼先生输诚,说到底是明哲保身,只是随着林采茵、金环谷的威福自用,才慢慢确认自己的心意,若有成功的把握,便无姥姥号召,郁小娥也会伺机反扑,夺回她的冷炉谷——   对比毫不犹豫就向敌人屈膝的自己,这个念头令她有种陡被刺伤的痛楚。在心底深处,郁小娥知她确实背叛了天罗香,后来的改弦易辙、迷途知返,不过是补偿的心理。   她并没有放弃求生,只是面对如此径直的质问,再怎么拚命辩解,也只是徒显心虚气短而已,郁小娥连想像都觉无力,遑论出口。   “……没有。”   回过神时,她发现自己已低声应答,嗓音分外陌生。   耿照正色道:“既然于法有据,我便依纸长老所言,宣布自即刻起,将违诫的郁小娥逐出天罗香门墙,永不录用。有异议者尽可提说。”   盈幼玉猛然抬头,碍于在姥姥跟前,没敢放肆起身,切齿咬牙,圆睁的杏眸难掩悲愤。“盟主这般裁决,日后我等该如何行事?林采茵逐出门墙,郁小娥也是逐出门墙,一朝有变,谁还做教门的忠臣,忍辱以待!”   “……放肆!”   纸狩云霍然转身,罕见地显露怒容,袍袖微动,盈幼玉腰畔之剑倒撞脱鞘,剑柄如何转向、如何入手刺出,几无人看清,但见一点白芒如星坠,斜斜朝蜜肌少女的颈间飞落,没入一一指之间。   座上修为深的无不凛起:   “……她竟是剑术高手!当今世上,有几人能驾驭剑罡,刺得这迅捷无伦的一剑?”   纸狩云与跪地的盈幼玉,相距四尺以上,能迫出盈幼玉之剑、隔空攫取,更倒转方向,往刺其项,以内功擒拿等分使贯串,或能为之,但绝不能如此滑顺,仿佛有无形之手操控。   若以剑罡——无数细小的剑气——为之,就合理得多。   从头到尾,纸狩云没使多余的手法,只单向发出剑气,击中鞘上机簧的,便使长剑弹出,击剑身使之推进;击中剑柄,让长剑调了个头,华服老妇顺势抄住,剑尖并罡气送出,仍是同一方向。   ——因其单一,由是快绝。   相形之下,耿照的身法只能说是匪夷所思。   本该在虎皮交椅上的少年盟主,眨眼越过快逾流星的剑尖,左手食、中二指一夹,无视剑快,稳稳钳住,剑上所附劲力,以及随之而来、细如雨针的无形剑罡,俱都止于身前,宛若泥牛入海,霎眼无踪。   而跪地的褐肤少女,身姿不动,膝未沾地,整个人平平滑出一臂之遥,被推出长剑能及的范围,才察觉身下一股巨力掀起,难与拮抗;失去重心的瞬间,一只厚实的手掌拉住她的腕子,置身涡流般的狂乱旋即静止,宁定如恒。   少女毫不费力地立稳脚跟,发现是貂猪……不,是“盟主”挽住她,冲她微微一笑,轻道:   “留神,别摔跤了。”盈幼玉如梦初醒,羞红了蜜色娇靥,没来由的慌乱攫取了她,只觉呼吸困难、胸口郁闷,下一霎眼便昏过去也不奇怪。   “老身失态,请盟主责罚。”蜓狩云垂下剑尖,敛目俯首,半点没失了头面人物的从容,决计不能说是“失态”。   “长老言重了。但盈代使之言,亦有不是之处。”   耿照拉近盈幼玉,盯着她慌乱如小鹿的莹润美眸,正色道:“告诉我们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的,是‘理’;写成白纸黑字,便叫‘法’。法不必苛,执法确实即可,法不足处,再以理补之。”   “以……以理补之?”   “正是。”耿照道:   “我依教门诫律,将郁小娥逐出天罗香,这是尊法。但无论如何,她确实为收复冷炉谷立下了功劳,权衡情理,我决定将郁小娥收入同盟,暂由我指挥罢。我在越浦的宅邸,正需一名往来冷炉谷的联络人。郁小娥,你可愿意?”   饶是机敏如郁小娥,也愣了老半天,才会过意来,难以置信,顾不上应答盟主之请,喃喃道:“为……为什么……我……我明明是……”总算没吐出“叛徒”两个字。   在冷炉谷失陷之前,撞破她私下与鬼先生交易的耿照,该是全场唯一一个,知她确实通敌叛教的目证。   郁小娥当他和雪艳青一样,都是姥姥擅立弄权的傀儡,虽然他在定字部禁道之前表现不俗,终究是花花摆设,仍是姥姥说了算,内心抱持一丝侥幸;早知姥姥会将自己的命运,全交由他决定,郁小娥怕一进大厅就已腿软。   (他为什么……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是你应得的。”耿照对她低声道:   “我不是同情你,你也不需要任何人同情,你用行动证明了你的实力,以及对教门的忠诚。接下来我要做的事,会有很多困难,我需要像你这样的人,与教门站在一边。至于你犯的过错,对教门来说很有价值,我相信你不会再犯第一一次了,是也不是?”   不……不会再犯么?郁小娥喃喃自问。这个人,凭什么这么有把握?   “因为你比谁都明白,禁道这堵高墙,对天罗香的意义。”耿照道:   “你不想把‘墙’拆了,亲眼瞧一瞧,教门能走到多远的地方,会变成什么模样?”   ——原来,这才是“破门出教”的真义!   走出墙外,见证天罗香的重生……或隳灭。或许也帮忙拉一把。   从没有人对郁小娥有这样的期待。   她是杂草,是蝇营狗苟的外四部,不知检点、随手可弃,合当自生自灭,如千百年来朽于谷地外围的白骨红颜一般,无有例外。   她异常强韧的生命力,更多时候是特别碍眼的存在,郁小娥不断想向旁人证明自己,然而,在内心深处,她始终没走出外四部的藩篱;看待自己的眼光,与其他人并无不同。为何这个人,愿意对着最低贱的芜地蔓草,提出超越整片琼芳兰圃的邀约?   “这种事……”她露出一丝苦涩笑容,眸光茫然:   “我能做到么?像我这样的人……”   “做得到。”耿照点了点头,一点也不像在说笑。   “只要你做得和冷炉谷失陷期间一样好,就够了。”   回过神时,郁小娥才发现自己哭了起来。   她从没在人前哭过。这是头一次,兴许也是最后一次。   只是不知为何,身畔的盈幼玉居然也哭成了泪人儿,两人相对流泪,透过哭花了的模糊眼帘,依稀看见彼此的泪颜里都挂着笑意。大厅内外欢声雷动,有哭的也有笑的,完全搞不懂大家在干什么,却又是为何——   盟主拍拍她的肩膀,起身迈步。尽管有过肌肤之亲,但这竟是郁小娥头一回,在男人的抚触中察觉不出一丝狎亵,身子并未本能绷紧,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泄欲施暴。   回想起来,她或许就从这一刻起,记住了他的背影。记忆里的画面总叠着泪花的棱影与刺咸,乌靴袍裾间虹晕离散,却一点也不苦涩。   赏罚既定,耿照命天罗香众先行退下,只留首脑在原地,闭门协商。   而这场七玄同盟之首议,所耗费的辰光,居然比众人想像的要更短。   日未正中,议事厅明间大开,七玄顶峰们纷纷离座,三两相偕,移往摆设筵席的悬绮亭。   染红霞并未被要求回避,而是全场旁听;按盟主的意思,她将做为使者,把七玄同盟的讯息带回正道七大派,教他们明白,道宗七玄有主,已不同往昔,近日内盟主将亲自拜山,与正教魁首一晤。   因为这层关系,众人看待染红霞的目光,又有微妙的不同,较之先前的提防质疑、甚觉有些碍眼,会后的距离似拉近许多——   “桥梁”与“壁垒”毕竟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前者可供沟通交流,后者却是敌之干城,有害无益。   此际,即使修长健美的红衣女郎,独自走在向日金乌帐旁边,与帐中的神秘高人迳行交谈,远近皆无名为接待、实为监视的服剑侍婢,也是理所当然,起码不像之前那般教人难以忍受,仿佛中门大开,任所谓“正派中人”侵门踏户。   “……坦白说,直到重收那郁姓丫头入盟为止,我以为是你的安排。”   薛百滕乜眼瞧着,干瘪的冷蔑嘴角却有一丝淡淡自嘲。“你有想过,自己扶植了一名全不受控的盟主么?你那些个鸡肠小肚的花花盘算,怕要落空啦,肠子都要悔青了吧,‘纸长老’?”   与佝偻枯瘦的葛衫老者并肩信步,手持龙头金拐的华服老妇人淡然一笑,微眯著凤目,眼角挤出镌刻般的细密蛛纹。   “老神君怎知我定有盘算?说不定,我也只是想要一名雄才大略的英主,兴复鳞族血脉沦丧千年的荣光罢了……之前胤铿说的那些话,难道无分毫打动过老神君么?”   薛百滕仰天打了个哈哈,嘲讽之意无比尖刻,看来伤势并未磨钝老人的愤世嫉俗。   并肩走在前方不远处的雪艳青、漱玉节听见,双双回头,雪艳青蹙着眉,眼中写满疑惑,漱玉节却只瞥一眼,旋又含笑将天罗香之主拉了回去,继续交谈。   “你想过这种事么?不仅将七玄统合起来,还想建立起‘有能的组织’?你听听,你听听,这简直……简直是慕容柔的口气!合著咱们挑来拣去,居然推了个小镇东将军来当头儿?”   薛百縢重哼,嘲讽的神气于不知不觉间敛起,严肃里另有一丝况味,仿佛连老人自己,都没发现隐于其中的那股子兴致勃勃。   看来是刚结束的那场盟议,引燃了薛老神君骨子里沉睡既久的跃跃惴惴不安于室,只能碎着嘴皮子稍稍抒解。连抵狩云自己都快忘记,上回有这种不安中带着期待的心思,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盟主,实是令人难以预料——她忍不住想。薛百縢不知她心中忖度,兀自叨絮著。“上一个这么干的,被骂作‘薮源魔宗’,非但死得连骨头都不剩,还能止小儿夜啼,简直同妖魔鬼怪没甚分别——”   老人说到一半,忽觉荒谬,摇了摇头。   “你现在,还觉胤铿那小子野心大么?要不是我识得耿家小子……识得盟主在前,也不算一无所知了,怎么听他才像是野心家。他日传入江湖,又一魔头横空出世,搞风搞雨为祸武林,引来无数正道围剿。胤丹书殷鉴不远啊。”   祇狩云听着老人连珠炮似的喋喋埋怨,不禁莞尔。   “老神君是担心,与盟主一同陪葬么?”   薛百縢没好气地横她一眼,冷冷哼道:   “在成为邪道大魔头之前,他得先过狐异门这一堑。”   说着,老人忽停步回头,望向远处虚掩的大厅朱棂。   过筛似的阳光照入厅内,划出两道沉默相对的身影。   所有人都出了议事大厅,只有胡彦之被单独留下。盟主有话要对他说。   “你猜胤野死了大儿子,谁会是下一位狐异门主?”薛百滕喃喃说着,望向只剩两人的华丽厅堂。   第二零七折、错落缘合,求败显胜   “……这下子没别人啦。”   耿照拖着步子踅下丹墀,一把跳入老胡对面的长背太师椅,跷腿揉踝,活动活动筋骨。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看来才像是一名十八九岁的普通少年,全然想像不出他刚统合了东海最负盛名的几大邪派,即将在江湖上掀起偌大风波。   “话憋久了,难受得紧,你赶紧说罢。”   胡彦之哈哈大笑。   “哎呀呀,盟主大人说得什么话来?明明是你留我。那厢怕要放饭啦,去晚了没有鸡腿饽饽,光想到我心都快碎了。”耿照笑起来,片刻才道:   “我觉得,你有话想同我说,从定字部那厢一直忍到了现在。我很感谢你的耐性。”   胡彦之举手打断他。嘴角虽仍维持着死不正经的上扬弧度,眼神却很正经,意外地散发出慑人的气场。   “我不怪你杀人。我怎么说也算是个好人罢?身上不也背了几条人命,人在江湖,本是如此。况且,你并不是逞一时血勇,滥杀无辜。我可是捕圣弟子,也读过《建武律》的。”   “建武”是独孤弋登基用的年号,为方便新朝统治,在萧谏纸、陶元峥的主导下,以碧蟾王朝的旧律为本,废除繁苛无理的部分,应时添新,因地制宜,推出了一部临时法典,被称为“建武律”。   建武律浅显易懂,为白马王朝的政令推行,起了极大的作用。直到由陶元峥主持的大典修订完成、孝明帝颁行全国之后,仍有许多偏乡县衙按旧律断案,屡禁不绝,可见影响深远。   而《建武律》于刑罪上与历朝最大的不同,在于严惩强奸。此前历代,由于女子地位卑下,强奸罪处罚甚轻,至多判囚一年,还有两造皆罚的荒谬处置,许多受害的妇人为免遭罚,不敢声张,强奸犯竟是连公堂都不用上的,逍遥法外,一犯再犯。   独孤弋登基后,加重处罚,强奸犯一律杖责一百,流刑千里,折伤者斩;“折伤”,是指因奸而致女子受创。   建武律颁布后,乡里间侵凌妇女、乱兵破门奸淫的歪风才渐消止,慢慢有了安居乐业的太平景象。   耿照在执敬司时读过《建武律》,山下王化四镇偶有纠纷,里正难以调解时,闹到城主跟前,独孤天威也按建武律处置!—倘若他清醒的话。执敬司的文档库里贮存了大量的判例文书,耿照在司中地位卑下,哪里肮脏便派他往哪里扫去,打扫库房乃家常便饭,是以不陌生。   令时暄之妹令雨亭,因奸致命,以“折伤”论处,奸淫者惟死而已。那人落入官府手里,一且证据确凿,便只能等待秋决,差别仅在于:行刑的是耿盟主,而非东海臬台司衙门。   至于其他罪人施以鞭刑、断指、十年苦工等,则是“杖责一百,流刑千里”的折换,各地判例中不乏参酌。胡彦之在平望跟随“捕圣”仇不坏时,也没少看了此类文档,听耿照随口发落,略一转念,便知其背后依据。   “要我说,你的处置已经相当精准,算是有凭有据,斤斤计较了,随便换个乡下官衙的老爷,未必能有这般条理。”胡彦之道:   “杀人这事,永远都不能习惯,也不该习惯,我不会说你的难受没道理,或许那便是‘好人的证明’。须考虑到受害者的心情,你能原谅凌虐你的人,那是你宽宏大量;要求所有人都这样,只怕就过于傲慢了。   “禁道那边能以死一个人收场,在我看来,已是难能可贵。这事怕还没完,两边你都得留神;仇恨这种东西,没这么容易的。”   耿照听完,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点头道:“多谢你了,老胡。”   胡彦之伸了伸懒腰,嘻皮笑脸道:“不过,我也不是没话问你。既然大伙一块儿喝茶这么巧,不如你告诉我,我那作恶多端的兄长,人在何处——”   耿照同样举起手来,制止了他的提问。   “老实说我不知道。我不能知道的理由,正如你不能知道。我只晓得他被妥善处置,再不能出来害人,这样一来面对你时,我便用不着说谎。”   “这不够。”老胡摇头。   “谁都听得出来,这代表他还活着,被囚于某处,死人的行踪是毋须隐瞒的。我母亲不会善罢干休,她会找到你,就算你真不知道,她会从你身上撬出知情者的线索,循线找到兄长。换了是我就会这么做。”   耿照摇了摇头,平和、但坚定地反骏他。   “她会先找到你。无论鬼先生身在何处,都不能再继续领导狐异门了,她需要一个合适的人选,继承你父亲的声名与基业。我想不到比你更好的,是我就会这么做。”   胡彦之目光炯炯,双掌交叠在颔下,拱背如岳,直视着他;也不知过了多久,展颜一笑,懒惫耸肩。   “看来我们都有麻烦了,对罢?”   谁知耿照却无笑意,依旧摇头。   “是狐异门有麻烦,不是我们。‘姑射’与鬼先生接头,乃至将他纳入组织,我以为有双重意义:能动用鬼先生,等于就有了他背后的狐异门势力,鬼先生将金环谷羡舟停、‘豺狗’等携入东海,出钱出力;一旦成功,堪称是无本生意,可万一失败了呢?”   老胡不禁哂然。   “既是无本生意,何失败之有?是狐异门当了冤大头,背后支使之人,啥屁损失也无,顶多看戏看累了,眼酸脖子疼而已。世上冤大头所在多有,死之不尽,没了东家找西家,吃完上家吃下家,愁什么?”   耿照缓缓摇头。   “冤大头忒多,找上狐异门,靠的是抓阄么?”胡彦之笑容凝住,被反诘触动了心思,双罾砠胸,顿陷长考。   耿照续道:“在幕后操纵‘姑射’的那一位,决计不是无端端找上狐异门。以其滴水不漏的布计,令妖刀于江湖掀起如许波澜,却无一丝形影泄出,周密至此,我以为连失败都在他的考较内;即使狐异门受挫,他仍能从中得益,说不定所得还胜过了成功——如此,才符合那人的一贯风格。”   胡彦之眉目一动。   “你知‘古木鸢’的真面目了?”   “‘古木鸢’背后,尚有他人,他们管叫‘卖平安符的’。”耿照沉声道:   “妖刀乱世、流民攻上阿兰山,乃至将魔掌伸向七玄,几于神不知鬼不觉间,混一了东海邪派……这人做了忒多,你我却只知有古木鸢,几乎以为一切阴谋的源头,亦止于古木鸢。这,还不够可怕么?”将藏身于祭殿密室时,透过慑影镜投窥见鬼先生等人交谈一事,择要说明二一。   胡彦之抱臂沉吟着,眉头越皱越深。   耿照续道:“我认为姑射之中,分成两拨人马,古木鸢是一拨,卖平安符的也是一拨,双方目的不同。按目前掌握的线索,此番妖刀现世,应是古木鸢所为,三乘论法、七玄大会也都是古木鸢策划的行动,古木鸢自是希望成功的,另一方便要他失败。   “三乘论法会上,曾有一名戴著‘空林夜鬼’面具、驱使流民杀上山来的神秘人,按其武功身形推断,我有七成的把握,应是血甲门的祭血魔君无误。他的搅局几乎使古木鸢和鬼先生的盘算落空,我想,他该是平安符那边的人。”   “所以……姑射六人中,空林夜鬼也是平安符那边的?”   “他不是真的空林夜鬼,”耿照提醒他。   “空林夜鬼另有其人。重点在于:混一七玄若是古木鸢谋划,成功于他最为有利,使之失败,才是平安符要的。   “此非村里童蒙赌气闹别扭,看竞争对手一事无成,就开心得拍手大笑,而是精密布计、明争暗斗之下的结果。你的兄长一败涂地,狐异门挹注东海的诸般心血付诸东流,正是平安符一方所欲。”   “要这么说,满街都是卖平安符的了。”老胡苦笑道:   “狐异门的对头遍布东海,我的母亲、兄长,以及他们手下的那些‘豺狗’,多年来按着一份仇家清册杀人,数量之多,牵涉之广,说出来能活活吓死几个安善良民。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哪天被人知道了,倒打一耙,我是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   耿照微微一怔,会过意来,摇头道:“我没想过这事。我想的,比较像铁锤打钉子、钉子入木头之类,从脉络上能梳理出来的部分,是‘怎么做’,而非‘为什么’。”   胡彦之暗忖:   “小耿工匠出身,思路异常缜密,极为实际,说不定真能瞧出点什么。”不作无谓坚持,率直点头。“你方才说到,狐异门在东海的失败,才是那位平安符老兄所欲。摒除线索太少,还猜不着动机,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耿照捤娓说道:“鬼先生失败,无论是重创或丧命,狐异门名义上的领导人已失,你的母亲虽有实权,仍掌大典,但她始终需要一个符合资格的门主。我猜想她若能自为,绝不会放权力给鬼先生。”   胡彦之苦笑不绝。牛鼻子师父猜测,狐异门主传子不传女,否则以胤野当年声势之盛,其父完全可以授与门主的大位,毋须为她招婿继承;兄长敢如此胡为,多半也是仗了这一点。   “这点我们刚刚讨论过了,我似乎不巧就是那个倒楣鬼。还是你有认识我的什么远房亲戚、叔伯兄弟,赶紧绍介绍介,我好推出去挡一挡。”   耿照盯着他,一字、一字地说:   “狐异门要派出多少使者,才能劝得你接受?”   老胡哈哈大笑。   “狐比鬼还精!我若会点头,金环谷也不致被老子搞成这样。我不算了解我母亲,但她肯定亲自跑一趟,就是这样我才头痛—!”忽然闭口,圆睁的双目锭出异光,呼吸粗浓起来。   “一一十多年来,没人找得到的‘倾天狐’胤野,这便来到东海了。假设她一直藏身于此间,这下也不得不现身,找她唯一的儿子、狐异门最后的正统继承人,好好谈上一谈。”耿照沉声道:   “盯着你,令堂大人迟早会送上门来。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机会。”   ——平安符所欲,是母亲!   是他自襁褓中便未曾再见、一一十几年间于梦中相遇时无有面目,只余一道模糊淡影的母亲。那个要他决定立场之后,才决定相认与否的……母亲。   胡彦之握紧拳头,冷汗浃背,脑子里一片空白,半晌才喃喃道:“我决……决计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我们既阻止不了敌人,也阻止不了你母亲,这事一定会发生。”耿照身子前倾,紧盯着他的双眼,锋锐的目光宛若实剑,刺穿他的茫然无措,勾着心绪回到现实。   “除非我们准备好,才能在事情发生时,将损害降至最低,乃至反客为主,夺取先机。”   “反……反客为主?”胡彦之毕竟惯见风浪,忧虑不过一霎,旋即恢复冷静,凛道:“你的意思是——”   “若不现身露面,就无法收割成果。”耿照正色道:   “盯紧了狐异门,平安符兄早晚送上门来。我需要你的帮忙。”   这道理并不难懂,说穿了不值几文钱。胡彦之不仅是“捕圣”仇不坏的高足,也曾拜在猎王门下,堪称狩猎的大行家。敌暗我明虽不利,运用得当,有时躲在暗处、占尽优势的,也可能变成猎物。   现在,他终于能设身处地感受,方才盟议上众人的心情了。   他知道耿照确有成长,没料到竟成长如斯,仔细一想,似乎又不觉得奇怪。耿照一直都是心思缜密、勇于任事,有着超龄的世故与成熟,而且意志坚定,不轻易受情绪左右,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就会找出最有效的方式,贯彻到底。   在铁匠见习、执敬司弟子,乃至典卫的角色上,感觉不出这些特质,被发挥得淋漓尽致的效果;每当他自觉逾越分际,便立时缩回来,予人别扭之感。与其说身份局限了他,倒不如说是他局限了自己。   而这些都不再是问题。耿照变了,但其实也没变。   他认可了自己的身份是七玄盟主,将一如既往地贯彻职责,把路走到底好吧,“要嘛不做,要嘛做绝”这点,多多少少有点慕容柔的风格。毕竟少年人耳濡目染,从敬佩的典型身上学习经验,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老胡望着那张年轻的黝黑面孔,忍不住微笑。   “你这么有说服力,我都想加入七玄同盟了。盟主身边还有肥缺没有?”   耿照也笑起来,耸肩道:   “带狐异门加入如何?给你留个门主的位置。”   “哇这么黑你也说得出口,难怪外头都叫你耿一一黑。”   “……我怎么都不知道我有这个外号?”   “越浦城门护栏的把手上贴满各种小道,去看看就知道了,记得问人贴把怎么走。还有,附近地势低,当心水多。”   “虽然完全听不懂,但我明显感觉你说了个笑话!”   “你这么捧场我好感动啊,无量寿佛!”   正自胡闹,胡彦之一抬眸,目光凝锐起来。   “平安符兄是谁,你该不会心里有底了罢?”   “有怀疑的对象,但我由衷希望是我错了。”   胡彦之与他默契十足,一转念便明白其意。   “……武功他妈的高?”以耿照现下的造诣,能让他生出“难以相对”的念头的,怕不是鬼神般的怪物?   “是他妈杀千刀的高。那厮要认真起来,一招便能杀我。”   那还真不是他妈普通的杀千刀。胡彦之不以为耿照有浮夸的毛病,也没必要在自己人面前灭威风,他既这么说了,代表情况就有这么严苛。   “你忽然改变主意,来当七玄盟主,是打算万不得已时,靠人命填死他么?”   “……我希望永远不要走到那一步。”耿照掸了掸膝头,撩袍起身。   “既然你知道情况有多糟了,我们得把握时间。我不能在冷炉谷停留太久,今日须有个结果。”   胡彦之与他行出大厅,举掌掩日,苦着脸道:“你不会才说完,就带我去跟魔王拚命了罢?给点时间写遗书行不?”   “不是今天。”耿照哈哈大笑。“但我保证那天你一定会在。”   “还好还好,还有时间练练字。这会咱们上哪儿去啊,盟主?”   耿照单手负后,含笑迈步,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找帮手啊。群殴也讲质量的,咱们去找打得赢那人的帮手。”   ◇◇◇   向日金乌帐并未抬往摆宴的悬绮亭,迳回到蚕娘落脚的僻院。   桑木阴之主命随侍的四嫔四僮留外,对伫立帐前的红衣女郎笑道:   “这儿没外人啦,有什么话,你进来同蚕娘说罢。”纱影之后,一抹象牙色的小巧腻白隔空轻动,显是对她热情招手。   染红霞双手环胸,修长健美的娇躯绷紧,不知怎的,有种面对登徒子骚扰似的防御本能涌起,只觉这事极之不妥,俏美脸蛋摇得波浪鼓似。“不……不用了,晚辈在这里就好。”   “这么见外呀,别害羞啊,喔呵呵呵。”蚕娘掩嘴:   “傻孩子,蚕娘这把年纪了,该瞧的、不该瞧的,什么没遇见过?别拗啦,快进来给蚕娘摸一把……我是说瞧一眼,看看你的天覆功到什么境地了?”   染红霞正抱紧双臂,忍受着被醉老头当街调戏似的言语骚扰,拚命告诉自己,前辈之言,定非表面听来的那样轻佻无行,是自己想多了,将每句曲解成另一种意义;直至最末,才突然凛起,本有些犹豫,不知如何开口,这下倒没了顾忌,肃然道:   “前辈慷慨赐功,本属万幸,但无功不受禄,我受之有愧,不敢贪恋。况且,我水月停轩的武功博大精深,是晚辈天资驽钝、用功不勤,难彰本门神功之威能,不敢另寻高明。   “前辈之功霸道如斯,逐步化去晚辈的本门内力,晚辈不敢欺师灭祖,望前辈收回神功,晚辈九泉之下,才有面目向敝门列位祖师谢罪,求赦辱没之责。”   纱帐里传来蚕娘的轻笑。   “怎么收回?内功又不是菜汤酒水,这个瓶子不盛了,倒进另一只海碗便是。植入你四肢百骸之内,那是蚕娘的造诣,但要滋养长成,化去你体内的水月内功以自壮,却非蚕娘所为;靠的,是你那强韧的身子、畅旺的气血,以及坚毅不屈的意志力。   “若非如此,天覆功的冰霜奇劲早冻结你的经脉,霜气循血络凝成极细极锐利的冰片,枵穿五脏六腑,将你这一身美艳如花的皮囊,由内割得四分五裂,外表却看不出有异,非要掀开皮肉,才见得其下的凌迟惨状。”   染红霞听得头皮发麻,光想像表层雪肤一揭,底下全是岔出血脉的细碎冰片,如结盐晶,将肌理横七竖八、乱刀切成了交错纵横的一道道,血肉模糊,便禁不住地犯恶心。   这才意识到,此间不是断肠湖不是朱城山,或其他打着正派旗帜,起码不敢明著杀人越货之处;眼前之人,绝非横疏影、邵兰生,乃至鹿别驾鱼映眉之流,还在意什么江湖声名,而是货真价实的七玄大长老,天下邪人中翘楚,连聂冥途、南冥恶佛等亦须俯首,乃是魔头中的魔头。   把“植入神功”一事,当作和蔼长者对他派晚辈的善意馈赠,打从一开始便是误区。   女郎打了个寒噤,却未露出退缩的模样,昂然道:   “前辈未传口诀心法,甚且毋须晚辈有知,即将神功刻入,实已远超晚辈之想像。晚辈……晚辈原以为有什么逆转之法,可将功力悉数归还。看来是晚辈过于无知,一厢情愿了。”   “是啊,其实还不了呢。反正你也活下来啦,就同它好好相处罢。”一派轻松的口吻,不知为何特别教人恼火。   染红霞板着俏脸,咬牙沉道:“前辈虽不能收,晚辈却一定要还。功力没了,重新练过就好;不能修习内功,还有剑法外功可练。晚辈纵然不才,却未曾向前辈乞功,不是我的,我不能要。”   蚕娘笑道:“有志气!不愧是镇北将军的掌上明珠。我方才说了,能成就天覆功劲,就算不是你努力得来,也是你这副身子骨够争气,你自废内功,不过是把自家所养,一股脑儿扔了,收受与否,都不能叫做‘还’,而是‘弃’。   “况且武林之中,兼学旁门、博采百家者所在多有,胡彦之那小子,一身旁门左道的本领串将起来,只怕比真鹄山的山道还长,有人说他欺师灭祖么?你自残经脉,废去武功,天覆功固然没了,但一个再练不了内功的人,水月停轩要你做甚?别说自弃所有的傻姑娘,换作普通人来,也教一股脑儿扔了。”   染红霞心中,不信师父会这样功利,比起武功高低,师父更重视弟子的气节,以及对宗门的忠贞与否。身怀他派内功,决计不是忠贞的表现。   她咬牙切齿,香肩微颤,正要质问蚕娘何以如此,陡地周身气息一滞,一股凝锐杀气对正眉心,飕然飙至!   在谷中,她不被允许携带兵刃。染红霞手无寸铁,杀气来得既快又凝,便有长剑,怕也不及擎出;换作旁人,恐是闭目待死,染红霞却被激起了好胜心,訾目凝神,意念撄出,那股杀气忽然消失无踪,回神才见身前的纱帐缓缓飘落,像是被什么撩动了似的。   这感觉异常熟悉。   染红霞耙梳记忆,想厘清情况,却听蚕娘怡然道:   “哎呀呀,你这手‘出离剑葬’帅得很啊,心坚意诚、不挠不惧,有百死无悔的决心与豪气,只待剑气一成,绝不在昔日的‘死魔’盛五阴之下,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染红霞两眼发直,仔细一想,此法确实是脱胎自三奇谷外、她与灰衣人交手时所悟,那人也说是“出离剑葬”。   “你师父若连这也不允,除把你这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瓜子砸烂,似也没别的法子了,是不?你别说,以‘红颜冷剑’之辣手,她要真这么做了,蚕娘半点儿也不奇怪。”   染红霞回过神来,肃然道:   “前辈尽可教训晚辈不妨,若再有一句辱及恩师,请恕晚辈未敢听闻,即刻便走。”   “不说不说,蚕娘夸奖她,总行了罢?”纱帐里,娇小无比的银发女郎倚着松软的云枕,五枚象牙细签似的指尖梳着银缎般的长发,笑道:   “人家都说杜妆怜最会挑徒弟,蚕娘一向不怎么信,到得今日,始知无虚。”   染红霞心思乱极,倔强地紧抿着樱唇,并未接口。   她本以为桑木阴定有一套神奇的功法,能把天覆功收回,怎么来就怎么去,也没什么好恋栈的;至于被化掉的本门内功,就当是教训,染红霞一向不怕练功,大不了从头练起,依旧一身磊落,坦荡无欺。   至于蚕娘为什么这么做、何以挑中了她,老实说,染红霞并不以为会有答案。   一句“都是缘法”就能打发的问题,女郎在佛经公案里已读过太多,问是肯定要问的,然而纠结于此实无意义。   她沮丧地低垂雪颈,赫然发现需要自身内剥离的,远远不止天覆神功,出离剑葬、五阴大师留在水精内的剑招,还有替耿照谱写而记牢的《霞照刀法》……原来表示忠贞,是棘手到这般荒谬的难题,但她从头到尾,都不曾改变过,何须费心证明?   银铃般的笑语将她拉回现实。   “说到了底,你是怕杜妆怜责怪,对不?”蚕娘笑道:   “那丫头疑心病重,毋须握有真凭实据,光见你学了他人的武功,心里便不痛快,此后看待你的目光,必与过去不同。你很了解师父的性情,废掉武功、瘫瘫以终,虽然再无利用价值,起码能得到师父的怜悯……但练了他派的功夫,成就甚至盖过本门之艺,只会让师父痛恨你而已。”   染红霞悚然一惊。   这些话她没对自己说,连在心里想一想都不曾有过,但从素昧平生的蚕娘口里吐出,却仿佛被说中心声,若非倔强不肯承认,差点便要点头。   “若是这样的话,你就不用担心了。”   “为什么?”她终于忍不住问。   “以杜妆怜的脾性,她决计不会跟任何人说。所以你今日听过,放心里就好,要是说溜嘴的话,蚕娘也救不了你。你师父对任何外派功夫,都没有收纳包容的胸襟,除了天覆神功之外。”   银发女郎抿嘴忍笑。   “你知不知道,蚕娘当年差点收杜妆怜为徒,将这门她梦寐以求的武功传授给她?”   (第三十九卷完)   第四十卷:旧日曾好   内容简介:   封面人物:明棧雪   若胤丹书知道,这名少女日后将逼死自己,他会选择救她一命么?还是会,蚕娘悲伤地想。“医者父母心。”她彷佛能听见他笑着说,毫不把渺不可知的命数放在心上。   只有蚕娘知道,杜妆怜真正背叛的是什么。这两人有过一段剔莹的青春,彼此交换过极其珍贵之物,回忆起来会闪闪发亮的那种;无论有着何种理由,她都无法原谅杜妆怜。   第二零八折、山云无觅,且作浪游   “这……这怎么可能?”   染红霞的错愕全写在脸上。   师父的性子,她知之甚深,以杜妆怜的自尊自傲、自视之高,便将天覆神功这等绝学摊在面前,料亦是不屑一顾;比起天下无敌的武功,“将本门武功练至无敌之境”,毋宁更合于“红颜冷剑”杜妆怜的脾胃。   受外道施舍,已自矮人一截,纵得了绝顶的武功,此生再抬不起头来,又有何用?   ────师父一定会这么说!   染红霞心想。正是这分心高气傲,才令这对聚少离多的师徒如此相契;她自知聪慧不及代掌门户的大师姊,亦无小师妹之娇俏可喜,除风雨无阻的刻苦锻炼外,师父青眼所注,无非是在她身上看到了同样的不服输,不计较她的驽钝愚鲁,收列门墙。   世上多有觊觎绝学之人,但决计不能是她师父。   “我识得杜妆怜,还在胤丹书之前。”   彷佛听见女郎心中吶喊,纱帐里的小小人儿一捋银光,握发甜笑道:“爱穿绛衫、脸蛋儿挺美的小姑娘,可惜成天板了张冷面,像瞧什么都不顺眼似,性子拗得紧。蚕娘那时在东海游历,看上了她的资质,想带回宵明岛。瞧她那副身板儿,将来肯定有双好枕头I”   “…………什么枕头?”   染红霞总觉常听见这两个字,也不知是哪里的黑话。是根骨好的意思么?   “喔呵呵呵呵,没事没事,小地方就别计较啦。”   蚕娘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那丫头脾气大得很,一听我要带她回去,彷佛受了极大的污辱,拔剑便来拚命。蚕娘让了她三招,她还能支持到第十招上,长剑才得脱手,算东海二流好手的顶尖了,总算不负蚕娘的眼光。”   以蚕娘在祭殿显露的武功,染红霞半点也不觉意外。这段往事发生在师父还是“小姑娘”、“丫头”的当儿,说不定较此刻的自己还小着几岁,虽说杜妆怜成名甚早,当年蚕娘的修为也未必有如今的炉火纯青,但并未改变这场比斗本质上的不公平,早慧的小小侠女杜妆怜可说败得理所当然,毫无悬念。   依她的脾性,经此一败,心结已生,蚕娘便有收徒之想,不幸走上了背道而驰的路。   果然蚕娘摇了摇头,轻声喟叹:“谁知那丫头忒输不起,铁青着脸发下毒誓,宁死也不做蚕娘的弟子。我见她眞有横剑抹脖子的狠劲,不欲逼迫太甚,只得放她离开,在后头悄悄跟着。   “她一个人冷着脸拖剑而行,行经一处密林,忽然拔剑出鞘,见物便砍,也没使什么套路招式,就是疯狂破坏而已。末了那柄缺牙卷刃的长剑‘铿!’一声断成两截,总算解脱,免受折腾,那丫头却像没事人似,将半截断剑还入鞘中,理了理鬓发,直到下一座城鎭才往打铁铺里买了柄新剑。”   染红霞没想过师父竟有这样的一面,瞠目结舌,只得安慰自己:“这…………总比嚎啕大哭有骨气。原来师父年轻时脾气这样坏。”隐约觉得非是脾气好坏的问题,冷着脸做这种事,实在奇怪得紧。   蚕娘笑道:“她也没急着走,发泄完毕,拾了根称手的粗枝,就着林中无人之处,将适才对拆的十招从头到尾演练了一遍,不只应战招数,连我破去她水月剑法的那几式,也模拟得七七八八,边回忆还原,一边凝思应对;演至第七遍时,已将我的手法破得干干净净,可谓世间奇才。”   染红霞听她夸奖师父,既得意又欢喜,心绪也平复许多。   蚕娘能教年少成名的师父走不完十招,出手必是极其精妙的招式,杜妆怜败于造诣不如,本是非战之罪;能够复现剑招,乃至一一破解,算上这份惊人的天赋,孰胜孰败,尙有议论余地。   蚕娘笑道:“到这儿,蚕娘才算来了兴致,非带这丫头回宵明岛不可啦,原本只是一时贪玩,正巧遇上,逗逗她罢了。”染红霞很想对她大吼“不要随便拿别人的人生开玩笑”,料想她到得这把岁数,坏习惯是没法改了,寒着俏脸把话呑回肚里。   蚕娘感应杀气,不由一悚,赶紧辩解:“别这样,我玩啊玩啊的,也碰巧救过不少人,做过不少好事的。唉哟,人生就这样了,不要让蚕娘不开心。”   “…………这口气,怎么听来莫名地让人火大?”   “可以的话,我想一直玩一直玩一直玩────”   “不要跳床!”染红霞快崩溃了。   决心收徒的蚕娘,一路尾行,制造机会显露武功,欲将天资横溢的少女拐带回岛。杜妆怜正等她来,二度交手,蚕娘赫然发现这丫头不仅破了前度的十式剑招,凭着对剑术的天赋直觉,推演出十余招后手,只消有一着蒙对了,便能倏忽反击,攻敌无备。   饶是蚕娘造诣远胜于她,轻松接下“反击”,也禁不住诧异────这丫头片子几时备下了这一手?她沿途跟踪,甚至没见小丫头示演过剑招啊!莫非…………她连“遭受窥视”这点也一并考虑到了?   ────这是…………这是人才啊!   “妳这着如此狠辣,”小小的银发丽人柳眉一挑,饶富兴致:“却是几时练得?未曾演练精熟,临阵仓促出手,只会平白断送性命。”   少女俏脸煞白,握着脱力的右腕,咬牙不哼一声,怨毒的眸光若能寄物附体,怕已挑起地上长剑,戳她几个透明窟窿。   “仓促?呸!我这一招实已克制了妳的后着,只恨功力不足,巧难破力────”忽尔闭口,杏眸烁亮,久久不发一语。   即使落败,一直以来她都是语气高傲,丝毫不肯示弱。倘若遮起眼来听二人斗口,决计听不出被击落长剑、狼狈跪地的,是这名嚣狂不可一世的绛衣少女。   这是她初次在“敌人”面前,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几乎忘了继续挂着那副睥睨尘寰的清冷假面。   “水月停轩的武学是极好的。”蚕娘怡然接口:“基础扎实,浑无花巧,难得的是不矜姿态,鼓励门下创制发想,虽是一片软绵绵的花拳绣腿,只消能淘出一锭硬货来,必是足两足秤,不惧烈火熔炉的眞金。”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以她的身分与能耐,能如此坦率地予以赞赏,杜妆怜自是十分受用。   况且,这名个子奇小、薄纱掩面的银发女郎所提见解,与杜妆怜的看法不谋而合。   她十四岁上便得掌门人破格允准,得以进入凝芳阁翻阅历代先贤留下的剑式图谱。然而,少女的雀跃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她就发现:架上绝大多数的著作,拿掉好听的名字、花俏的姿势后,实战威力明显高于入门“水月卅六势”的,居然寥寥无几。   理论上有所创见者,多无成熟的套路予以左证;招式威力强大的,则不离入门基础之圭臬,说“创制”未免太过,不过是爬网精炼罢了…………杜妆怜突然明白了掌门人的苦心。   这台“破格入阁”的大戏,其实是测试。若她被阁子里的红红绿绿迷花了眼,证明她杜妆怜亦不过尔尔,并非水月一门期待了百年的“剑种”。   杜妆怜出得凝芳阁后,加倍锻炼入门卅六式,直至疯魔之境,令那些期待她从阁里带出瑰丽奇巧的上乘剑法的师姊妹们────或许怀有一丝小心遮掩的妒意────大感失望,有人猜测古谱难懂,致令空手而回,也有说是杜妆怜有意藏私,秘而不宣的。   而她只是默默加强基本功,由那些理论别致的古谱入手,一一用水月卅六势加以印证、切磋球磨,以每年两到三部的速度持续创制新剑法,一跃而成门中的风云儿,乃至名动东海,成为最受瞩目的剑坛新秀。   银发女郎信口而出的评价,令少女大为改观,不得不对这名修为奇髙的外道另眼相看────杜妆怜对武功高于自己的人,未必存有相称的敬意。她的年轻本身就是原罪,光阴则是无法超克的敌人,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悟剑练功,杜妆怜有自信能打败任何人。   包括眼前的银发丽人在内。   二度交手,两人话不投机,仍以分道扬镳收场。蚕娘继续尾随,杜妆怜亦提高警觉,明白身后有双不怀好意的浅笑美眸,不知打着什么样的主意,却无一丝惊惧惶恐,只是冷眼以对。   一个月内,蚕娘引她挑了恶名昭彰的匪窟狼突寨,单人孤剑杀了百多名匪徒,继而巧妙设计,让杜妆怜在一日之内,连斗东海剑界异数“云山两不修”,令两名高人弃剑认输。   她于正午前约斗“圣命不修”莫壤歌,莫壤歌自矜身分,斗剑而不斗力,杜妆怜全力施为,在四方风神剑下走过百余合,最后以发沾梅瓣,一招落败,立即赶赴下一场,与“湎淫不修”须纵酒的投虹剑式战至黄昏,眼看支持不住,篱外忽来一片袍影,却是莫壤歌从天而降。   “喂喂,老怪物,后山是我的地盘,今年‘梅下之约’黄啦,我正和罪魁祸首算账,你来捣什么乱?”须纵酒抽身后跃,落地时袍袖一翻,抱出一只酒坛,全不知哪儿变出来的,以蛇叉状的奇特剑尖抄酒水入口,宛若杓樽,点滴不漏。   莫壤歌没理他,整整袍襟,冲杜妆怜长揖到地,垂眸道:“上午之战,是我败了。梅瓣虽落于姑娘发上,亦落在我衣领间。”由颈后重领之交,拈出一瓣润白馨香。   须纵酒愕然道:“这小娘皮先战了你,才来战我?”转念一想,不由得鼓掌大笑:“这样看来,是我败了啊!战过‘四方风神剑’,还能与‘投虹剑式’缠斗如斯,眞个是后生可畏!老怪物,到头来,咱们都败给了韶光岁月,大块文章啊!这梅下之约,还继续么?”   葛袍高冠的年老书生淡淡一笑,推开柴扉,掖杖而入。   须纵酒才见他未佩长剑,改持一柄细角杖。“封剑归隐”这样的大事,在他这位数十年的老对手、老朋友身上,不过就是出门时换了柄随身物的程度。   “斗剑就不必,斗酒则不妨。”莫壤歌捋须一笑,解下高冠。   满面于思、披散灰发的压酒汉子哈哈大笑,将所用的灵蛇金剑折成两段,剑柄那段扔了给杜妆怜,笑道:“小丫头,多谢妳啊!砍了那株梅树,解了我俩11十年来的死结,回头一瞧,还眞是蠢得紧哪。”径拿剑尖那截抄酒喝。莫壤歌随意在他身旁坐下,接坛便飮,旁若无人。   杜妆怜很想说“不是我砍的”,她压根不知道两人口中的梅树在哪儿,那截惹祸的新开梅枝,是莫名其妙就插在她行囊上的,想也知道是谁搞的鬼。但老人们已不再听她说话,徜徉于梅酒间,连她何时离去亦未留心,风里只余疏朗洪笑,怀中更无一物留萦。   从这天起,东海北境两大剑界传奇于焉退隐,世上再不闻“云山两不修”的名号;使11人封剑的绛衣少女,声名因而震动天下。   “青春,就是妳得以致胜的本钱。”   当蚕娘再度华丽现身,面对少女疾风怒涛似的指责时,居然嘻嘻一笑,脸不红气不喘地说。   “四方风神剑:投虹剑式,皆是上乘剑法,由外修内,卓尔成家。须、莫两位不靠什么神奇遇合,年轻之时闯荡江湖,为家业门派奔走,于大大小小数十、乃至数百战中累积经验,求存保泰;及至从第一线退下来,潜心钻研剑术,而成一代剑尊。   “妳水月一门的武艺,大抵不脱这个路子。依妳的天资颖悟,以巧补拙,较之江湖上寻常的二三流人物,可短十年之功。这样的对手无论多寡,只要不是一股脑儿全围将上来,一|应付,自是游刃有余。”   杜妆怜经狼突寨一役,已有深刻体会。她虽非初次夺取人命,但一次面对这样多的对手,个个凶狠淫毒、嗜色如命,稍有不愼,下场惨不堪言。   扛住这等厮杀拚搏的压力,在有限的时间内制订策略,依序袭杀,让她明白自己的实力,领先江湖水平如此之巨,于比武过招、乃至杀人胆色,皆有长足进步。“然而,这十年之功,并不足以消弭妳和莫壤歌、须纵酒的实力差距,他们无论在剑的领悟、反应,甚至心性修为皆不逊于妳,内力却远在妳之上;莫壤歌不运内力,只以招式斗妳的气度,须纵酒于激战中随意抽身飮酒的从容,妳最少要花二十年的工夫,还不能有什么差池,才能追上。这当中有十年的差额,妳打算拿什么来塡?”   杜妆怜几度欲语,终究无言,只咬得桃腮绷紧,杏眸沉锐;与其说是对蚕娘,更像同自己呕气似的。   银发女郎好整以暇,从容笑道:“别这么较眞,咱们只是讨论讨论,想想有什么可能性。从道理上说,要缩减这十年的差距,不外两个方向:找一门更好的内功心法,用技术换取时间。”   杜妆怜可不缺心眼,这女子想尽花样搞东搞西,无非就是让她改投师门,拜在那个什么宵明岛的门下,导出这种结论可说是毫无悬念。让她意外的是居然还有第二个办法。   “若技艺换不了时间呢?”   蚕娘见勾起了她的兴趣,忍着窃笑,施施然道:“那就用时间换取时间。那‘湎淫不修’须纵酒也说了,世间至猛,莫过于韶光岁月,再强的人于此之前,也只能慨然言败。唯一能对付时间的,想来也只有时间啦。”   染红霞听到这里,不禁微怔。   “说是这样,却要如何拿时间,来交换时间?”   却见帐里蚕娘一笑,抿嘴道:“傻丫头,关于这点毋须言语,妳亲眼来见,便知怎么回事。”   袍袖一扬,纱帘卷起,赫见帐中锦榻之上,卧着一名极其娇小、宛若人偶的冶丽女郎,瓜子脸蛋、藕臂长腿,就连浑圆饱满,将织锦肚兜高高撑起的胸脯,比例皆无异于寻常成年女子,偏生就是小到了极处,彷佛被什么妖法缩小也似,半点也不眞实。   这是染红霞第二次见得蚕娘前辈的眞面目。   当日祭殿匆匆一瞥,兼且山腹内光照有限,依稀记得前辈的相貌是极美的,当是驻颜有术,其余印象,多集于她异乎寻常的细小之上。直到此刻,才忽然意识到问题所在。   她在三奇谷中,听耿郎提及蚕娘前辈之事,知她曾指点过“鸣火玉狐”胤丹书的武功,渊源极深。在胤丹书初出茅庐前,蚕娘便已是大高手、大前辈,便无蚯狩云之年岁,料想亦相去不远。   对照此际向日金乌帐内,闲倚绣枕的小巧女郎,除开身子奇小不论,那张俏丽动人的面孔至多二十五、六,同染红霞自己差不多,肤光泽润,弹性骄人,是货眞价实的青春紧致。比起脂粉不施、镇日操劳门务的大师姊,约莫还小着些,怎么都无法与“前辈高人”四字联想在一块儿。   “这,就是答案。”   瓷偶般细致的小小女郎,伸出玉笋尖儿似的食指,点着同样精致绝伦的光滑脸蛋,抿着似笑非笑的淘气唇勾,既像示威,又有几分炫耀意味。染红霞完全能想象当年师父的心情。   “岁月之所以如此惊人,在于谁也无法抵挡光阴的摧残。一且老去,不仅美貌消褪、鸡皮鹤发,就连血气也将日益衰颓,就算把内息练得再精纯,也无法同少年人一拼血勇。‘岁月如刀’,说的就是这个。”   蚕娘正色道:“但我宵明岛一脉的武功,却能抵挡年华老去,将肉体维持在最巅峰的状态。若妳练了三十年内功,身体依旧维持在灿烂的二八年华,丹田里却较那个年纪时,凭空多出三十年内力,那么岁月对妳的敌人来说是把刀,但对妳…………或许就不是了,对不?”   杜妆怜赫然惊觉:蚕娘提供的,是第三个、也是最最完美的答案。   宵明岛的镇岛绝学天覆神功,不但练就强横内力,亦能常保青春。只要放下水月停轩,抛弃曾给她及她留下的,随蚕娘返回宵明岛,就能得到天下无敌的武功,还有永不衰老的美貌I“…………来不及了。”她淡淡说道,忽然沉静下来。“我已立下毒誓,就算死,也绝不向妳磕头拜师,乞授技艺。我杜妆怜说出口的,决计不会更改,妳的法子,永远不会是我的法子。”   蚕娘虽然吃惊,但并不生气;相反的,这样的倔强甚对蚕娘的脾胃,唯一比听话更招蚕娘喜欢的,就属硬气的孩子了。   心中彷佛有蝴蝶在飞舞的银发女郎,这一路便同杜妆怜耗上,除暗中保护、助少女应付盛名之累,也没少惹了麻烦给她“玩玩”,乘机展示天覆神功的威力,向心高气傲的少女预示将来的可能性。   杜妆怜对这位本领奇高、怎么也甩不掉的尾行跟踪狂,自没半分好脸色,然而不可讳言,了解越多,她不得不承认天覆神功的是一门博大精深的武中瑰宝,绝非外道邪功,此功之长,恰是本门所欠缺,完全能补她内力不足的弱点。还有那青春永驻的绝大诱惑,世上恐无女子能抵挡…………   但她发了誓。誓言不能更改,遑论乖违。   蚕娘不动声色地观察染红霞的表情。她从这一段开始,终于露出松了口气的样子,笑容既骄傲又满足,丝毫不为师父的失之交臂感到遗憾,反觉安心。   这么耿直啊,难怪那小子如此挂心,是个好人品的姑娘。银发女郎在心底叹了口气,抑着一丝淡淡歉然,含笑道:“她虽坚守誓言没肯学,我总想往她鼻下掮点肉香,闻得久了,说不定便转了性,乖乖投向蚕娘的怀抱里。只可惜,始终没能如愿啊。”   染红霞忍不住笑起来。   “前辈也太坏啦。换作是我,这梁子结得可大了,不讨回来不行。”   蚕娘俏脸含春,也笑了起来,眸中却无一丝笑意,似被触动心绪,一瞬间神思飘远,只掩饰得不着痕迹,染红霞自无所觉。   半晌,她才耸肩笑道:“我缠了妳师父好几个月,顺便游山玩水,差点都不想回宵明岛啦。她是不是也这么开心,我不好说,只是从那时起,‘红颜冷剑’杜妆怜这个万儿,才眞正算是江湖上一号人物,走到哪儿都有麻烦,招人自招,盛名所累。   “换作其他的年轻姑娘,说不定早哭着回去找父母师长啦,妳师父这点倒是天赋异秉,天大的麻烦来了,也只一剑标去,绝不留情。”染红霞不禁咋舌。   杜妆怜杀业极重,在天下五道是出了名的,染红霞一直以为是妖刀之乱,以及乱后的肃清行动所致,不料师父十六七岁时便以辣手闻名。   转念又想:被蚕娘这样的大麻烦,连续骚扰了几个月,经历过各式各样难以想象的“挑战”和“劝说”,无日无之,最后失去理智,想上街随便杀几个人泄愤,似也情有可原。   只可惜“麻烦”自身全无反省检讨的打算,多年之后依然如故。   蚕娘笑道:“妳带这身功力回转水月停轩,毋须多费唇舌解释,妳师父自然明白。当年我弄她的手段,可比这个属害多了,‘红颜冷剑’之所至,虽说不上尸山血海、如昔日‘死魔’盛五阴那般盛况,可也是热闹非凡,半点也不无聊。   “妳没屠光几个门派山寨,挑下几位剑坛耆宿,只带了天覆神功回去,连妳师父的背影都看不见,别说摸着边儿啦。这样她还要责备妳,未免太不地道。”   染红霞“噗哧”一声,不禁摇头,紧锁的眉头不知不觉间已稍稍抒解,终于又来了几分年轻女郎的精神。   她心情放松,没大没小起来,含笑道:“后来蚕娘前辈,是怎生放弃收我师父为徒的呢?以前辈之能,定不会轻易罢手。”   “妳太不了解我们一直玩一直玩一直玩的心情了。”蚕娘啧啧两声,老气横秋地教训她:“她一直不跟我玩一直不跟我玩一直不跟我玩,我只好去找别人玩了呀!很希罕么?哼!”染红霞再也忍俊不住,笑得前仰后俯,抱着削平般的小腹弯腰,腹肌都笑疼了。自三奇谷外与耿照分别,许久已不曾笑得如此开怀。   言笑之间,忽听蚕娘扬声喊道:“你们两个小子走快些!磨磨蹭蹭的,是缠了小脚么?放他们进来不妨。”最末一句,却是对着院门外的四嫔四僮所说。   染红霞心想:“…………前辈还约了别人?”没敢太过放肆,勉力收声,一抹眼角泪渍,环抱蛇腰的手不及放落,见耿照推门而入,差点跳起来,潮红未褪的小脸如火烧一般,心虚已极,也不知心虚什么,偏生房内无一处可躲,瞪大杏眸,对耿照道:“你、你你你…………”结巴一阵,空白的脑袋再挤不出其他字句。   耿照还未开口,身后冒出一颗脑袋,笑道:“还有我、我我我。喂妳可别说不欢迎啊,这就太伤人啦,闪瞎老胡的狗眼不说,这会儿连门都没了。”弄得染红霞慌乱更甚,不是胡大爷是谁?   耿照见伊人在蚕娘院里,也吓了一跳,微一转念,料她急于解决体内的天覆功异状,与蚕娘一道非但不奇怪,反是入情入理;瞧她这么个修长健美的出挑人儿,涨红雪靥像小女孩般手忙脚乱,只觉可爱得不得了,当着老胡和蚕娘前辈之面,不便说些抚慰的言语,求救似的一瞥身畔。   不就是让场面冷些么?瞧你们这恋奸情热的小德性!   老胡当仁不让,干咳两声,用力搨了耿照肩膀一记,朗笑道:“有你的啊,小子!方才一路过来,谷里有哪个姑娘不是睁大眼睛双手握拳,娇声喊道‘盟────主────好────’?要不是蚍狩云严令禁止,我看她们一个个扑将过来,一人舔上一口,能生生把你给撕了…………不错不错,有前途、有前途!哈哈哈哈…………”   耿照目瞪口呆。哪有这种事啊?简直血口喷人!   “我相信在七玄盟主的带领之下,谷内决计不会发生这等伤风败俗之事。你说是么,耿盟主?”染红霞端坐垂眸,不知何时已斟满了四只茶杯,捧起面前的那只就口,房内宛若秋风吹过,令人遍体生寒。   “妳别听他…………不是这样…………并没有…………是、是,决计不会发生这等伤风败俗之事。”   耿照欲哭无泪,终于放弃挣扎,拉过八角墩坐定,没敢与她目光交会。胡彦之没想效果忒好,几句话就让满室粉红色泡泡瞬间汽化,揣了八角墩和茶杯,踅到门边,极讲义气地一挥手,拍胸脯道:“别个儿不说,我最伤风,我最败俗!是不是?我就坐这儿,最脏就到这里,好不?大家继续啊,当我没来!”对着门坐下喝茶,崽到了极处。蚕娘在一旁看得可开心了,抿嘴道:“没来可不成,正说到相关处。”胡彦之逮到机会坐回桌边,双手托腮认眞听讲,比塾里的毛孩子还乖。   蚕娘跟着杜妆怜不久,在一处僻镇撞上了两拨黑道人马火并,杜妆怜无端被卷入,也不甚在意,本想一股脑儿杀了,为民除害,岂料双方都有硬点子,见外人杀进,遂由互斗改为连手,杜妆怜仗着剑法高明连杀数人,背门终是捱了一刀,拖着伤体奋力逃出,免陷贼人合围。   小鎭没有可供栖身躲避之处,杜妆怜一路灭迹一路奔逃,在荒林中发现一座堂皇气派的庄院,翻墙而入,来不及找药布裹伤,便昏死过去;醒来时,惊觉自己趴在一间柴房模样的屋里,上身里外衣衫俱除,一丝不挂。一名青衣小厮背对自己,握着蒲扇熬药也似,满屋都是浓重药气,难闻得紧。   “你奶奶的,这小子有前途!”   胡彦之单手抱胸,以拇指刮着下颔戟髭,忍不住插口。“脱衣疗伤,这是拐带少女的节奏啊!看了人家的身子,有吃有拿,还不赚得满钵?要得,硬是要得!”忘了“少女”是哪个,直到染11掌院的杀人目光电射而至,这才省起,赶紧低头喝茶,不敢造次。   “你惨啦,今晚小心梦里挨揍。”蚕娘美眸滴溜溜一转,掩口坏笑:“那青衣小厮不是别人,是你爹胤丹书。”   第二零九折、湖柳未央,池苑依旧   胡彦之的表情像被一枚鹅蛋噎了喉咙。   耿照与染红霞我看看妳、妳看看我,终于忍俊不住,双双大笑起来,隔阂俱都烟消雾散。   老胡回神,心想总算不是一无所获,都开心了就好,微露苦笑,挠着发顶讪讪然道:“就说我怎没人教就懂这一招,原来是胎里带的。”染红霞心情大好,难得取笑:“胡大爷,你再说下去,今晚梦里挨板子不算,怕得跪算盘啦。”胡彦之坏笑道:“这个我兄弟挺有经验,回头我再好好请教他。每回惹11掌院不开心,我看他都是跪着睡的。”耿照“噗”的一声失笑,以拳掩口,咳了两声,满脸尴尬。   染红霞抹去眼角泪渍,娇娇地横爱郎一眼,双颊晕红,眸光盈盈,说不出的妩媚可爱。若非碍于他人之面,耿照早已将她一把拥入怀中,饥渴地需索她柔腻湿润的唇瓣。   老胡干咳两声,正襟危坐,大义凛然道:“说到俺爹脱姑娘衣裳呢,后来怎么了?他们是在屋里,还是屋外啪啪啪的?”   “什么啪啪啪?”染红霞本能觉得不是什么好话,狠狠瞪了他一眼。   蚕娘从绣枕堆里直起身,难得地露出正经的模样,直勾勾地望向染红霞,肃然道:“染家丫头,蚕娘接下来要说的,怕妳未必爱听,然而都是我亲眼所见,绝无造假。妳若不乐意了,尽可起身出门不妨,蚕娘也不来怪妳。”   染红霞玉靥微红,忽有些扭捏起来,显是想到了另一处。水月停轩历代执掌门户,如非出家比丘尼,便是终生守贞的俗家弟子,杜妆怜坐上大位逾二十载,贞节决计不能有亏。   虽说在众人口中,那胤丹书听似为人正派,品行端方,应不致欺负伤落单的少女于暗室,然而褪衣裹伤一节,既尴尬又旖旎,听在已经人事、尽情品尝过云雨滋味的女郎耳里,禁不住地浮想翮联;况且以师父的美貌,少女时定是娇嫩可人,少年人血气方刚,一下把持不住,难保不会…………   她拧着衣角犹豫半晌,终究是好奇心盖过了“不闻师长之非”,银牙一咬,低道:“前辈但说无妨,我…………我信师父。”吐息烘热,耳根脖颈都红了。   耿照想起她在云雨之际,那苦闷蹙眉、却又娇吟着深深陷溺难以自己的模样,下腹一阵火热,若非坐于椅墩,少不得要出丑,赶紧收摄心神,又不肯错失玉人娇羞美态,只拿余光偷瞟,依依难释。   房内气氛顿时旖旎暧昧了起来,连空气似都变得滚烫,如燔如炙,郁郁芬芬,令人难以安坐。   胡彦之欣慰地交望二人,一如慈祥的长辈,连连颔首,温言劝道:“好了好了,大白天的,别净想些伤风败俗的事。咱们独个儿的都不是人,都不用活了么?快让前辈继续。说到俺爹正剥光了姑娘,准备啪啪啪呢。”   “…………并没有要啪啪啪!”身旁两人怒吼。   染红霞得蚕娘表态,这才稍稍放心,料想二人并无苟且,师父仍是清白的处子身,只是裹伤理创,可不是单看了身子便罢,少不得肌肤相亲,胸乳腰背等羞人之处,怕是无一幸免;于涉世未深、心思纯洁的少年少女,干系之甚,不亚于交合失身。胡大爷不住插科打译,说不定也只是想稍稍掩饰,窥得父亲少年韵事的那份尴尬。   蚕娘自是毫不在意,怡然续道:“在苏醒之前,杜妆怜整整昏迷了两昼夜,砍中她的那柄刀上淬了极厉害的毒药,却非见血封喉、立即发作。那刀的刀主在黑白两道颇有些名气,没听说有搞这等下作手段的风声,加上妳师父一路奔逃,血气加速了毒气的运行,力尽时加倍猛烈地爆发出来,连我也未及防范。”   蚕娘在庄院里觅得药庐,本欲配制一份应急的方子,暂时压制少女体内之毒,争取时间往刀主处取得解药。   岂料救了杜妆怜、并将她偷偷藏起的青衣小厮,也随后溜进药庐,配药煎制,手法老练,用的方子虽与蚕娘所拟不同,仔细一想,却更加温和稳当,于“治标不治本”的基础之上,尽力强化中毒者的抵抗力,并未将毒视为敌人、为求战胜不惜破坏战场。   蚕娘微一转念,登时会意。“莫非…………他识得这种毒,可以弄到解药?”益觉诡秘难测。   那小厮替杜妆怜清理血污,取来干净的针线缝合伤口,敷以金创、铺以药汤,将她安置在栖身的柴房内,等到夜深人静,才悄悄溜到庄内园林深处,推着舢舨入水,划至湖心一座小岛上。   蚕娘本以为此庄背湖而建,后来勘査地形,才知那湖竟是人工所掘,湖心的假山小岛亦多见斧凿削切的痕迹;庄外高墙环接成一片,四周除了密林外,数里之内无一处足以眺见湖岛的制高点,可见是有心之人不惜重金,布置而成。   那湖心的小岛似是一座牢笼,挖空的山腹中囚得有人,对外只一处高不盈尺、宽约倍半的狭孔,孔外锁着粗大的铁栅,间隙仅容一只瓷碗递入,成年人的脑袋欲钻,肯定卡死在栅栏间。   青衣小厮将沾着毒血的布片递入栅中,便在孔洞前长跪不起,也不说一句。   跪了大半个时辰,才听狭孔内传来一把嘶嘎刺耳、如磨铁砂般的破锣声响,冷笑遒:“胤家小子!你这算威胁,还是求肯?威胁要有威胁的魄力,求肯要有求肯的姿态。想威胁我,你还不够份量;若要求肯,你这又是什么态度?无论你要什么,我的回答都是‘休想’。滚!”孔中尘沙激扬,小厮尙不及起身,整个人已平平滑出丈余远,膝血迤逦,在粗砾的石地上留下两道黒红长渍。   藏于树顶的蚕娘见状一凛:“好强横、好霸道的内劲!”但转念细想,又觉不对:按此人显露的这一手,比自己只高不低,对她的潜伏却无所觉,也不懂收敛形神,粗浓的喘息即使隔着山腹,蚕娘大老远便即听闻,甚能辨出其心绪起伏,无论如何都不能是绝顶高手的修为。   小厮的膝盖磨得血肉模糊,忍痛不哼一声,没敢起身,咬牙调匀了气息,恭敬道:“丹书不敢。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前辈过去是大夫,医者父母心,那姑娘身中剧毒,命在倾刻,中毒征兆极似‘众生平等’,晚辈曾在药庐的札记中读过,医谱却只字未提────”那人插口道:“所以你猜想,这毒和我一样都是庄中禁忌,说不定出自我的手笔,是不是?哼,好狡猾的小子!”   蚕娘暗忖:“原来这孩子叫丹书。”自此记住了他。   便于两人一来一往间,身负监视武林秘责的桑木阴当主,已认出囚于假山石牢的,应是昔年邪派中声威赫赫的名医国手,人称“焰摩双王”的吕坟羊。   这吕坟羊来历成谜,医术咸信与一支名唤“那落琉璃院”的魔宗余脉脱不了干系,源同七玄,然而门派早已不存,无异于游方散人,与七玄中人并未特别亲近;之所以被归入邪派,说到了底,还是因为手段残酷,专找活人试医毒,才得这般声名狼籍。   否则,被时人呼曰“药师三王”、并列黑道国手的三位名医当中,“血尸王”紫罗袈乃游尸门名义上的共主,“奈落无王”檀陀冥象率领恶鬼一道,与鬼王阴宿冥争夺集恶道的宗主大位多年,皆一方巨寇,却无吕坟羊的昭彰恶名,其行不言可喻。   十多年前吕坟羊无故失踪,自此杳无音信,留下无数捶胸顿足、徒呼负负的仇家‘。许多人以为这名魔头已悄悄死于人不知处,不想被囚在这个诡秘的僻镇荒郊,陷于构造奇特的假山石牢之内。   名唤“胤丹书”的小厮并未反驳,想了一想,正色道:“我非不能要挟前辈,只是不愿罢了。这些年来,我依前辈吩咐,自药庐里偷偷拿来药材,助前辈疗伤,抵挡下在饭菜飮水里的各种毒药,幸而未被其他人发现。由此观之,前辈并非不需要我。”   假山内吕坟羊重哼一声,冷笑道:“怎么,来邀功么?我可没求你这么做。况且,‘焰摩双王’平生从不欠人!做为回报,这些年来我指点你的医理毒术,可不是那一屋子的破烂医书所能教出。旁人几辈子也求不来的眞传,抵你那一丁半点的往来工本,拿你的小命都找不开!还什么价?”   胤丹书也不生气,思索片刻,又道:“前辈这话,也不尽实。前辈传我医理,是免在取药时发生闪失,又或应变之际,多个能帮手的人。所谓‘天助自助者’,也就是这个意思了。”吕坟羊冷笑不止。   胤丹书笑道:“我本想威胁前辈,若未得‘众生平等’的解药,又或用了药却救不了那位姑娘,今后我便不再来此,也不替前辈取药材和清洁的食物飮水了────但事实上做不到。就算我能坚持几日,之后必定还是会不忍心。既然做不到,还是别这么说比较好。我是这样想的。”   吕坟羊冷笑,却没再出什么刻薄言语,显是想到了这几年间,他从一名小童长成相貌堂堂的英俊少年,那片始终未变的,替自己取药换食、说话解闷的好心肠,亦非无动于衷。   良久,山腹内的死囚忽问:“这些年来我没问过你,为什么这么做。当初你忒小的个头,什么事也不知道,料想也不是为了独步天下的医术而来────”余下略去的那一句,极可能是“我自己也没想过会传授给你”。   胤丹书却没怎么想,随口回答:“一位照顾过我的老伯伯生前常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人都有见不得他人受苦的心,当日我见前辈被囚,当下虽怕得逃开,回去却怎么也睡不着。我以为自己够苦了,却无法想象前辈在这里的生活,才拿了馒头回来────”   那是他一天里唯一的一餐饭。不能干活的人,是没饭可吃的。但五六岁的小孩能干什么活儿?愿意给他一枚多的冷馒头,已是主事大人的慈悲。   胤丹书想起这段,胸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不只他陪伴了老人,老人也一路陪伴自己,同是珍贵的缘分。岂料假山内忽响起囚徒狂悖狰狞的豪笑,低哑的嗓子变得尖亢刺耳,厉声道:“天性?捞什子天性?老子平生最恨,就是这两个字!没什么是天注定的…………这贼厮鸟的老天凭什么管东管西?再啰唆,看老子把天棚拆了,天上地下,以我为尊!哈哈哈哈────────”   胤丹书面色丕变,抬头一看,暗叫不妙:“…………不好,忘了今日无月!”要退已来不及了。   铁栅探出一只瘦削枯爪,污长的指甲弯如鹰钩,掌心“轰!”热浪卷出,原本漆黑一片的狭孔内红光暴绽,如发大火;胤丹书连跑都来不及跑,整个人像被一只无形的巨爪所攫,一口气越过丈余距离,凌空撞向狭孔!   须知人非死物,轻轻一扭间所生之抗力,胜过等重的木石。以擒龙手、控鹤功一类手法隔空取物,蚕娘亦能办到,但要在一丈开外,将这么大个人凌空扯至,不藉丝纟等外物牵引,无视其自身的挣扎反抗…………这般修为造诣,足堪睥睨当世,夸称无敌。   而“焰摩双王”吕坟羊绝不能是这种级数的人物。   小小的银发丽人飞纵落地,正欲掠前,半空中的胤丹书却未放弃自救,双臂圈转,在即将撞上岩壁的剎那间,掌出如弹子连发,劲力全迭在身前,做为缓冲。   这着不可谓之不妙,可惜他内息运转迟滞,掌势再巧、迭劲再准,终究抵挡不了牢中凶人的隔空劲力,本该一头撞碎在狭孔周围,西瓜般碎得汁水淋漓,现下至多是臂骨寸断之后,再换头颅,多吃零碎苦头而已。   蚕娘扑至少年身后,指尖已触及背心,蓦地攫住少年的无形劲力一去,狭孔中的火光一霎黯淡,吕坟羊为胤丹书那一轮卸力快掌所慑,低声惊呼:“…………鬼子母拳!”似已恢复神智,声音听来与前度无异,只带着一丝痛苦,颇受煎熬。   外力倏空,胤丹书双掌一推岩壁,忍着膝伤倒翻落地,身手堪称矫捷,却未留心身侧一抹银芒闪现,蚕娘又遁入树丛中,怪的是强如吕坟羊也没能发现。   “前辈!你…………你怎样了?”胤丹书挣扎起身,欲扑向狭孔探视,不料火光又起,惊人的热浪袭卷而出,逼得他踉跄几步,一跤坐倒。但石牢前已无法驻留,岩壁上冒出丝丝烟焦,彷佛有人在牢里纵火烘烤似的,胤丹书着地片刻已禁受不住,未及起身,臀掌并用倒退开来,发梢眉毛根根卷起,发出淡淡烟气。   忽听湖岸那一头,一人提气喝道:“下作蟊贼!这个月提早发作了,想必痛苦得紧,乖乖将宝物交还,我可饶你一命,还你自由!”声音不甚粗洪,却是字字清晰,风柳水潺掩之不去,彷佛近在耳畔。   胤丹书低声惊呼:“糟了,是庄主!”赶紧爬入树影,免被窥见。   树丛之中,蚕娘柳眉微挑:“这个就是高手啦。却不知这捞什子‘庄主’又是哪一路?”见狭孔中黑影晃动,堵住焰光,却是吕坟羊凑近低喝:“由岛后离开丨我来拖住他。带你那位姑娘来,‘众生平等’依臣药之异,有数十种不同的解法,眼见方知。她若是身子健壮,应能撑到后日天明。”   胤丹书会过意来,面露喜色,赶紧追问:“我煎了‘还神汤’────”   “对症!确保她喝足份量。切忌碰水,要让伤口透气,以免化脓。”   少年一怔。“不敷金创药行么?我给她缝了伤口…………”   “想她死你就裹紧些。”吕坟羊没好气道:“毒未清,药气相侮相乘,金创散里哪一味不是毒?浊邪害清,下半夜就死了,省事!”   胤丹书恍然省悟,差点跳起来,既钦服又侮恨,临去前朝狭孔长揖到地,三顿乃止,藉掩蔽绕道假山后,悄悄入水,忍痛泅向另一头。   狭孔中火光复起,骇人的高热蔓延开来,全岛几无落脚处。蚕娘跟在胤丹书后头,由同一处入水,却未离开,回见炽焰透出假山的每条石隙,伴着所囚凶人的嚣狂豪笑:“太玄生!赤挺火蝎自生自养,不是谁的东西,有能者得之!想要便来,老子等你拼命!”   湖岸上整排家人擎起炬焰,映得柳下一片通明,那庄主太玄生眉飞入鬓,蓄了部乌亮美髯,面如冠玉,身量颀长,便以蚕娘来看,亦是一名难得的美男子,暗忖道:“这小子倒挺俊俏,不知何故,要以‘太玄生’这种假名唬弄人,其中必有猫臌。”   她于武林现状如数家珍,通晓许多连门内之人都不知晓的秘密,对各门各派成名人物了如指掌,放眼当今江湖,决计没有个叫“太玄生”的万儿,还得身负这等修为,机率低到可以当作不存在,不禁微瞇杏阵,露出猫儿般的精光,饶富兴致,便是浸在水里也不计较了。   至于那个什么火蝎的,似在书中瞥过,一下想不眞切。桑木阴对门主的要求,仅限于“掌握武林动态”,以及“绝不插手干预”,对于人事外的时、地、物等,没有同样严格的精通标准,蚕娘也乐得偷懒,少花气力多游玩。   反正再找机会打探就好。她对自己说,算是交代过去。   今夜又是一如往昔。   眼见湖心焰光烛天,立于疏柳湖岸的太玄生屏退了闻声而来的守卫,只留下亲信,以免那无耻窃贼口无遮拦,又说了什么不该流传出去的内容,饱提内元,扬声道:“蟊贼!待你携入的抗火之物耗尽,再无护持,除了被宝物烧成灰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届时我凿山入内取宝便是,何须与你啰啤?说到了底,也是不想再有无谞的牺牲,大违道心。咱们虚耗了这十数年辰光不说,莫非你想把性命也搭在这儿?”   抗火…………他妈的,寒蛟内丹就寒蛟内丹,这么多年了还遮着掩着,有甚意思?吕坟羊狂气发作,纵声大笑道:“放屁!你这王八蛋没死,老子怎舍得死?发你的清秋大梦去罢!”   “要不,你老。交代,是谁泄漏机密与你,教你前来盗取宝物的?”   太玄生对粗言反口毫不意外,差点没等他一轮骂尽,便如流水般接着说。   “此地隐密至极,那人唆使你来,岂存得好心?连累你白坐十多年苦牢,饱受烈火煎熬之苦,他日机缘巧合,破牢而出,殊不知黄雀在后,那厮以逸待劳,阁下却是何苦来哉?”   大同小异的对话,吕坟羊同他说过不下百来次,即使近年来太玄生似有些意兴闹珊,好歹在每月太阴之气最衰、火蝎眞元最盛时,见着焰光冲出假山,总要来上这么一次;听没听烦,吕坟羊都说烦了。   通常到这儿他就是一串污言唾骂,将太玄生的列祖列宗、家中女眷通通问候一遍,到那厮忍不住了,夹尾巴悻摔滚开为止。   做为报复,往后数日间,若非断水断粮,就是食水中掺了什么厉害的药物;放蛇放蝎、吹烟灌水、魔音穿脑,连在狭孔外炙烤乳猪野味,找美女淫声浪语就地野合之类的下作手段,太玄生都使尽了,拿吕坟羊一点办法也没有。   无论乳猪美女,最后都给骇人火劲炙成焦炭。约莫那太玄生也非不心疼,日子久了,再不出这等蚀本花样;两边老套地喊几句,便即打道回府,拥美温衾,免受火烤露冻无谓折腾。   吕坟羊本以为今夜亦当如此,一如先前每度。   然而,此际却已不同往昔。   鬼子母拳…………是鬼子母拳!他决计不能错认。   这是写给他一人看的密信,至今日他才发觉。   被囚禁十多年的邪道鬼医强抑兴奋,唯恐胤丹书泄露了形迹,上岸时被逮个正着────当年他乔装改扮,潜入盗取赤挺火蝎时,这儿还是一片天然岩窟,火蝎灼劲所及,半里内鸟兽绝迹寸草不生,除太玄生秘建的草庐,当眞哈也没有。   十数载倏忽而逝,按胤小子的描述,太玄生那厮不仅铲平了山头,将岩窟范围缩限至极,还在周围挖出一座湖泊来,环湖建起园林景致、亭台楼阁,再用高墙绕起;末了,还迁了左近几处小村聚落,广植树木,把此间永远埋藏起来,成一遗世独立的秘境。   吕坟羊想象不出周围的模样,只知恍如隔世。他不能冒险让胤小子被太玄生那老狐狸发现,须得转移其注意力,替胤小子争取时间…………包括明夜。   “…………寒蛟内丹早已被我吃了!”   他心念一动,冷不防用力嘶吼,随着肌肉的紧绷、血气的运行,火劲更加剧烈飞窜,彷佛呼应着宿主的高亢情绪。   “太玄生,你以为我靠什么撑了忒久?一枚握在手中、塞在裆里的珠子么?笑话!老子一早呑了蛟丹,吸纳运化,才得极阴之体,无惧火蝎威能!十多年你嫌耗得久?老子下半辈子都同你耗上了,教你竹篮打水两头空!”   柳岸边,没听完便转身的太玄生倏然停步,眸淀精光。   “寒蛟”二字同“赤挺火蝎”,都是他亟不欲人知的禁语。后者关乎藏宝,前者,却能连结到那盗宝蟊贼的身分。   吕坟羊并非不知轻重,闹个鱼死网破,太玄生绝了得宝的念想,头一件便来找他算账,一吐怨气。因此,多年来吕坟羊偶尔会呕气似的喊出“赤挺火蝎”四字,教他心惊胆战,却未提及寒蛟内丹,以免援兵未来,仇家已至。   这一喊,挑衅的意味也未免太过露骨了。太玄生不动声色,径对左右道:“你们都下去。三日之内,不许给这厮送饭菜飮水,入湖者斩。”家人领命而去。   却听困居山腹的凶人喊道:“喂,太玄生!你知不知道,我用一样的法子也取了火蝎内丹,正含在嘴里哩!你要不进来瞧瞧,我让你舔上几口,不收你钱,哈哈哈哈!”   至此,太玄生确定他是信口雌黄,暗忖:“这厮关得久了,恐失神智,万一对至宝做出什么出格之举,悔之晚矣!”心头微动,负手信步,沿环湖小径离去,不理会吕坟羊的诟骂叫嚷。   另一头,胤丹书爬出湖面,将湿衣尽皆褪去,找了个隐密的树丛藏起,光着屁股摸回柴房。   反正他本就不能被人发现,穿衣与否无关紧要,湿漉漉的衣裤却会沿途留下水渍,放它一两个时辰自干无妨,万一被人发现追究起来,那可不得了。出此下策虽是无奈,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一路尾随的蚕娘腹中暗笑:“这孩子该说是太聪明了,还是太不聪明?虽是进房良策,进得房内却不免要糟。”想象半身赤裸的小丫头突然醒来,惊见全身赤裸的鬼祟少年,还不炸了锅?实在太令人期待啦!   然而,实际情况却比蚕娘欢欣脑内小剧场要糟。   杜妆怜没有生龙活虎地跳起来与他拚命,而是昏迷不醒,气息痦弱,泛青的唇面甚已转紫,显然毒创爆发,压过了胤丹书先前的处置。胤丹书不及抹干身子、翻出衣衫换上,忙将少女背上绷带拆去,果然清好缝合的创口上覆了层厚厚脓黄,四周肌肤泛黑,极之不妙。   他跪在铺着被褥的草料砖上,以左臂为支撑,让少女趴在臂间,右手小心为她刮去积脓,以酒水白布清理按拭;尽管动作极轻,杜妆怜仍是几度痛醒过来,娇躯轻颤,软弱地挪动手脚,发出不明呓语。   少年专心为她理创,在少女挣扎最厉害、如小动物般呜呜低吟时,低声在她耳畔抚慰打气,转移其注意力。   忙了大半个时辰,好不容易清好创口,才察觉一对浑圆饱满的乳球在臂间挤溢着,触感丝滑,细腻到不可思议;乳肉柔软无比,偏又能清楚感觉出尖翘结实的桃形。他平生从未见过、甚至想象过世上有这等既美好又怪异的物事I回过神时,两腿间的雄性象征,竟勃挺到连他自己都瞠目咋舌的境地,雄壮之甚前所未有,差点忘了该尴尬羞赧,忍不住便要研究起来。所幸胤丹书还记得救人如救火,赶紧放落半昏半醒的少女,找了条棉裤穿上,准备面对下一阶段的棘手难题。   前辈交代,“还神汤”得喝足份量,否则就是压抑不住、毒性爆发的下场。先前之所以浅尝即止,盖因趴着的昏迷少女难以铺喂,胤丹书试了几回实在不行,生怕她噎着,只得放弃。   他用接长的布巾缠过她两臂胁腋,小心避过伤口,半拉半吊似的悬高,让少女支起半身坐着,偎紧着他赤裸的胸膛,饱飮了满口放凉的“还神汤”,捏开她的下颔牙关,吮住少女丰润饱满的柔软唇瓣,一点I点将药汤喂入她口中。   胤丹书做什么事都很专注,心无旁骛,不愠不火,从不与人抢快,却往往能比旁人早一步完成,且异常扎实。他将两大碗药汤喂完,天已蒙蒙微亮,第一丝曙光从茅草顶的破孔射入,投在怀中少女的胴体之上。   即使在半昏半醒间仍不断挣扎、让他救治起来分外辛苦的杜妆怜,终于捱不住困乏,沉沉睡去,他总算有机会好好端详她的面孔────在此之前,他的身分是“大夫”,是救治她的人,少女的容颜皓腕只为观气诊脉所用,无有其他。   原来她生得这样好看。   鼻若悬胆,唇似玉珠,细嫩的上嘴唇微噘着,倔强得十分可爱;丰颊尖颔的瓜子脸,配上一双如黛剑眉,看上去更是英气勃勃。虽没见过她睁开眼睛的模样,不过又弯又翘的浓睫十分动人,肯定也是很好看的。   至于少女的身体,脱离了救人如救火的紧急状态,胤丹书便没敢多瞧,拉过被褥掩上,以免她着凉。余光中映得满目酥白、似不见一丝毛孔的光滑肌肤,令他不由心跳加速,直到注意力为少女的睡颜所攫。   杜妆怜的睫毛轻颤着,歪斜的小脑袋放松得很舒服,轻缓的微鼾透着少女独有的娇憨,与她下半夜的挣扎不合作全然无法联想在一块;汗润的浏海鬓丝黏着白皙的额面,出乎意料地有女人味,总觉很艳丽似的,胤丹书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   晨光里,少年俯视着浑无防备的女孩儿,用身体支撑着她,疲惫的面孔上露出宽慰宠溺的神情,彷佛在说“妳也很努力呢”,为她拨顺湿发,彷佛怕把瓷娃娃给碰坏了,直到他倚着破墙,自己也睡着了为止。   那是蚕娘一生当中,见过最美的画面之一。   倘若丹书知道,这名少女日后将逼死自己,他还会选择救她一命么?   还是会,蚕娘悲伤地想。“医者父母心。”她彷佛能听见他笑着说。   无论有着何种理由,她都无法原谅杜妆怜。   第二一十折、衮冕荣华,或可轻抛   只有逛点蚕娘没说出口,至少没对^前听拟入神的三人明说。   “除非世上还有第二对赤挺火蝎和冰川寒蛟,要不这两样珍贵的异兽内丹,最后该都归了俺爹。”   老胡抱胸摇头,啧啧有声。   “这吕坟羊可怜哪!给人平白关了十多年,到头来连只羊也没捞着,脚上肯定刻了个‘惨’字。”   “你别再抖脚了,桌子直晃悠。”染红霞忍不住蹙眉,眺问爱郎:“他这得意洋洋的是怎么回事?”   关于胤丹书的事迹、武功,各种惊险经历,从小鹤着衣就没瞒他。   直到大些、开始同眞鹄山上的孩童厮混,听来各种版本的“武林败类胤丹书”之前,父亲的种种曾是胡彦之最喜欢的睡前故事。   他在成长过程中绝大部分的掐架斗殴,皆源自为此而生的争执,也走过崇拜、质疑、梦碎,乃至默默抛诸脑后,宁可不曾知悉的大段路程;找到与它好好相处的法子,已是长大成人之后,多年历练而得。   没有一个受人唾骂抹污、含冤莫白的父亲的染红霞,无法体会这样的矛盾与复杂。   蚕娘望着嘻皮笑脸的髭颔青年,希望从熟悉的五官轮廓中,忆起些许故人的形影,谁知却只看见不同:丹书笑起来才没有这么轻佻,即使是说笑话,他都是很温和、很理智,尽量避免刺伤别人,总是开自己的玩笑…………   胡彦之不仅和兄长半点也不像,也不是父亲的翻版。   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蚕娘记亿里的那个,早已不复存在。   但鹤着衣那个小道士把他教得很好。   他是那么样地为父亲感到骄傲,却没有从父亲处承接任何东西:仇恨、包袖、盛名负累…………通通没有。他就是他,仅此而已。丹书会喜欢这孩子的,蚕娘忍不住面露微笑。这对父子一定能处得来,丹书意外地并不拘泥于枝节,对一切好的、坏的都能敞开心胸,毫无芥蒂。   银发女郎美眸流转,横了故人之子一眼,怡然笑道:“这你就抓耳挠腮,喜不自胜了,一会儿怎么办?你爹天生有一种奇怪的体质,专门吸引资物奇遇啊!岂止是水火内丹而已?”   ◎◎◎   胤丹书将熟睡的杜妆怜安顿妥适,照样得出去打杂干活,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关注。   他在这座广袤的庄园里当小厮,已整整十个年头了。连爹娘都没见过的乞儿,跟奢道中偶遇的老丐流浪至此,老乞丐不知怎么就死了,动了恻隐之心的庄主,决定留下孤苦无依的小乞丐────少年迄今的人生故事,短短几句便已说完。连“胤”姓都是管事大人定的,说家奴以主为尊,主人是天,大过生身父母。   管事大人虽生得一张冷面,倒也不曾太过苛待他。胤丹书干活勤快,从不抱怨辛苦,什么粗重肮脏的工作一定抢着去做,很少有下人不喜欢这个好脾气的娃娃脸少年。   除了厨房的丑婆婆之外。   “丑婆婆”自然是浑号,由于她面似陈皮、佝偻如虾的模样实在太难看,原本姓字已无人记得,连管事大人都喊她“阿丑”,打发去清洗收膳后的厨房,眼不见为净。   那受伤的姑娘昏迷不醒,却不能没有东西入腹,胤丹书觑准空档,溜进厨房想替她弄点有营养的肉汤之类,又遭丑婆婆一阵刁难,总算讨到了小半碗鸡汤,回柴房喂杜妆怜飮下,把握时间熬煮“还神汤”的药方。   杜妆怜飮下鸡汤,又睡足了大半天,复得药汤压制毒性,这时终于清醒过来,发觉上身一丝不挂,两团极富弹性的饱满雪乳压着垫褥,背上伤处又麻又刺,疼痛不堪,颅里热供烘的像是伤风,说有多不舒服就有多不舒服,忍不住“呜”的一声低吟。   胤丹书听见了,回头惊喜道:“姑娘,妳醒啦!有没好些?”放落蒲扇,趋近草榻替她搭腕诊脉。杜妆怜勉力翻起眼睑,散焦的瞳眸盯了他好半晌,又垂落肩颈间,胤丹书会过意来,知她欲问不外乎“是不是你脱我衣衫”、“有无轻薄狎戏”之类,正色道:“姑娘,砍中妳背门的刀器喂有剧毒,我已向一位医道大国手转述姑娘病情,得他老人家指点:此创最忌闷浊,若以布条裹起,必定生脓渍烂,须使其通风,方能避免恶化。待今夜为姑娘祛毒后,就能敷药包扎啦,姑娘勿忧。   “我虽不敢自称是大夫,但医者与父母无异,我为姑娘救治之际,心中并无邪念,事急从权,姑娘勿要多心。”见她垂敛明眸,暗自松了口气,忖道:“幸好她通情达理。”收拾榻边的医疗器具,不见了裁剪药布用的剪子,正自发愣,蓦地寒光一闪,尖锐的燕嘴剪已扎入腹侧!   杜妆怜伤后无力,这一戳劲道有限,故相准了才出手,刃尖由肋骨下方送入,恰是扬臂一挥、由下往上的距离和角度。常人遇袭吃痛,本能后退,这个角度能使入体的剪子卡住肋骨,被后退之力一拖,形同放血,转瞬间便能要了性命。   “嚓”的一声,胤丹书掩腹踉跄,蹙眉道:“妳…………这是做甚!”杜妆怜无力持握,“铿!”剪刀落地,钢刃霜白如新,竟无一丝殷红,遑论腥热血气。   利剪将他的内衣外衫一齐割破,最底下的暗灰衣布却丝毫无损。   胤丹书退得远远的,解开衣带,露出一袭贴肉灰衣,如幼童所著之抱肚,前后两片,以系带缠裹于身。再解灰兜,见右胁一枚比钱眼略大的瘀紫,血斑环绕,可见这一戳力气之大,光看便觉疼痛。   杜妆怜料不到他一介小厮,竟有这等奇宝。   大凡护甲,不外金丝编就,或以犀兕硬皮加工制成,于要害处缀以铁环铜铆;防护越好,甲衣越是沉重刚硬,就算穿戴之人有千钧神力,无视负重,也还有难以运转、行动不便的棘手问题。是以高手宁可持盾,也不愿披甲,盾楣犹可当作兵器来使,牺牲行动力以换取甲衣之防护,不啻授人以柄,未战先屈,岂止不武?简直不智。   但这少年身上的陈旧灰兜,轻软如寻常布衣,看着也不觉特别厚重,快利的新磨利剪,只能隔着它留下瘀痕,衣面莫说裂隙,连绉折都没多半条。这等坚韧千金难易,一名小厮却是如何能得?   “姑娘!妳别再这样啦,会受伤的。”胤丹书重新翻出一件上衣穿好,软语央边:“昨儿夜里为了救妳,我湿了件衣衫,迄今未干,方才又给剪坏一件,身上记件是我最后的外衣了,再剪得打赤膊啦。等妳伤好了,再找我算账行不?”   “救人救到这个份上,我都想干脆做坏人算了。”   胡彦之环抱双臂,苦笑摇头。“俺爹这‘英雄救美’,也太不英雄啦,怎么听都像讨饶啊。这般低声下气,杜大掌门也该解气了罢?”见蚕娘笑而不语,微微一怔,皱眉道:“这还不消停?都剩一件衣服啦,让人光着屁股这么时髦,至于么?”   蚕娘好整以暇,伸出三根手指。   “到放弃之前,她一共试了三回,都不是闹着玩的。你爹要眞的一点武功都不懂,又或杜妆怜再多几分气力,今儿就没有你胡小子啦。”耿照染红霞面面相觑,都觉匪夷所思。   “女孩儿家给人看了、或碰了身子,眞有那么恨,非除之而后快?”胡彦之忍不住转向染红霞。“我就问问,学术研究而已,没别的意思。”   染红霞俏脸微红,缩着粉颈呑吞吐吐半天,难得露出一丝小儿女的扭捏羞态。   这问题偏就她作不得声。耿郎明明对她做了更过份的事,她非但没想过杀人,连心都交了出去,损失不可谓不巨。事实上,师父的举措令她难出一语以辩,完全不理解动机为何,只觉莫名其妙。   “你问别人去!我…………我不知道。”   “就是我遇过都没有啊!难不成是脱的样本不够,这么巧都遇上了好姑娘?”   你就别造孽了。耿照心中暗叹,赶紧转移话题。“前辈,那件奇特的灰袍,又是什么来历?怎会落入胤前辈手中?”   “那件宝物叫鹑衣,江湖盛传,乃东海央土之交的百结帮头头,人称‘覆手金银’的舍君凭所有,也有说是百结帮的帮主信物。”   “百结帮?”耿照从未听过有这样的江湖门派,染红霞亦是一脸茫然。胡彦之笑道:“其实就是叫化帮,取‘鹑衣百结’的意思,自家喊起来好听罢了。不过帮主信物什么的,只怕不眞.”据我所知,百结帮从没有严密的帮会组织,更别说传承大位。‘乞相公’舍君凭失踪后,化子帮里虽沓出过一二名出类拔萃的人物,战乱一兴,人人都成了乞丐,偌大的化子帮撒到天下这么大的场子里,最终也只能风流云散,连声音也听不见。“   蚕娘饶富兴致地望着他。   “以你的年岁,知道百结帮已属难能,居然说得分毫无错,怕连眞的叫化子也不及你。”   胡彦之笑道:“我曾拜‘侠乞’严笙为师,沿门托钵,唱过好一阵《莲花落》的,他同我说过几回。只是连叫化子师父也不知道,舍君凭为什么会有这件鹑衣,又是什么出身来历,总之是挺神秘的人。”   蚕娘连连点头。   “严笙这娃娃,的确称得上出类拔萃了。”转对耿、染二人道:“鹑衣的确不是什么百结帮信物,本该叫‘火浣天衣’,是儒门三槐之一司空氏代代保管的至宝。舍君凭身为司空家的陪臣,约莫没胆子将主上的宝衣穿在自己身上,之所以随身携带,以‘鹑衣’之名掩人耳目,是有极深含意的。”   耿照灵光闪现,双掌互击。   “是了,那名带着幼时的胤丹书前辈,流落到庄园外的老乞丐,莫非就是舍君凭?”与胡彦之交换眼色,显也想到了同一处。   蚕娘却未颔首,叹道:“就算是,也无从得证了,或是舍君凭,也可能是受他托付,接管了火浣天衣之人,总之是不可考啦。”   耿照扬起浓眉,斟酌片刻,小心问道:“那名老乞丐是被人杀死的么?抑或是病死或老死的?”   蚕娘美阵流转,抿起小嘴,似笑非笑。   “聪明的小子!他确是遭人毒手,非须于天年,不过那时我们还不知道,是后来才听得目击之人的证词。老丐死时,丹书年纪还小,印象模糊,只记得在流浪中途,那人便将火浣天衣穿在他身上,嘱咐他绝不能丢失,亦不可任意褪下,不知不觉养成了习惯,一路从抱肚穿成了小兜,除了沐浴清洁,十年间绝不离身。”   胡彦之抚颔沉吟。“这是声东击西、藏叶于林之法。旁人只道这小乞丐是舍君凭掩人耳目之用,身分被揭便随手弃之,同乔装改扮用的衣着道具浑没两样。万万料不到,舍君凭会将至齐藏在边贝身上,也亏那火浣天衣轻不起眼,没教人给捜了去。”   耿照忽然举手发问。“前辈特意说了火浣天衣和舍君凭之事,莫非…………两者之间,有什么紧要的关系?”   蚕娘露出满意的笑容。“聪明的小子!来,让蚕娘捏捏脸。”   “明明是他说的,为什么捏我的脸啊?”染红霞欲哭无泪。   “…………关系大了。”捏足了瘾,蚕娘敛起笑容,幽幽叹了口气,这回可不像在开玩笑。   “要是我当时就明白过来,把前因后果想通了,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这是我的错。”   ◎◎◎   胤丹书终究是治好了杜妆怜。   是夜,他想尽办法将半裸的娇美少女装上小舟,悄悄划上湖心小岛,让吕坟羊确认解救之法。吕坟羊没花多少工夫,便说“行了”,却在胤丹书跪聆之际,提出条件交换。   “昨儿我以隔空劲力将你抓过来时,你使的那路拳法,是何人所授?那人现在何处?带来见我,我便教你救治这丫头。”   胤丹书面有难色。“前辈,我曾发下毒誓,不得泄漏此事分毫,请恕晚辈难以从命。还是…………我替前辈做别的事,当作交换可好?答应别人的事,总不能出尔反尔的。”任凭吕坟羊威逼恐吓,只是不从。   吕坟羊耐性耗尽,适逢太阴之气极衰,火蝎燥毒最盛,心智大受影响,轻易便走极端,邪笑道:“你忒宝贝这小丫头,是看上她了罢?瞧老子将她千娇百媚的小脸蛋儿烧成一团黑炭,大伙儿一拍两散!”狭孔中忽生异力,竟将趴在胤丹书身后、俏脸煞白絮絮娇喘的杜妆怜凌空扯起,一把揪了过来!   胤丹书从小到大,每逢月头月尾之交,见过无数次烈焰冲天的奇景,知他的火劲不足开玩笑的,忍痛一跃起身,以背门挡住狭孔,及时将飞捅过来的杜妆怜饱个满怀,但觉胸膛压上两团既绵软又极富弹性的嫩肉,双臂本能一环,合于她腰臀之后,触手腻滑,难绘难描,连拨了净水、莹润发亮的精磨大理石地亦无法匹敌,光滑到不可思议的境地,偏又温热香暖,半点也不冰冷。   为她疗伤时不曾有过的异样旖旎,攫取了血气方刚的少年。   他被少女扑至的势头一推,背脊重重撞上灼热的石壁,“嘶────”冒起缕缕烟丝。胤丹书肺里空气彷佛一股脑儿挤出,忍着焦灼没喊出声,咬牙低问:“有…………有没受伤?”怀里滑嫩的半裸少女迟疑片刻,摇了摇小脑袋,悄声低道:“…………我数到三,你便让开。”亮出藏在身后的利剪。   ────妳到底有多喜欢捅人啊!   胤丹书看得都肉疼起来,直想吼回去,心知若无这段插曲,剪子原本是准备招呼谁的,低道:“莫乱来!里头烫得能把剪子熔成铁水────”颤着呜呜低咆,若非咬紧牙关,怕要放声痛叫。   狭孔另一头,吕坟羊狠笑:“好嘛,好逞英雄不?炙块你自己的背肉让你们小两口尝尝。”轰的一声,孔中喷出烈焰,胤丹书终于惨叫起来,仍死死护住少女,坚持不让。   焰舌转眼呑噬了他的上衫发根,却无法烧毁“鹑衣”,不仅如此,原本灰扑扑的、看似脏污陈旧的密织衣布,在烈火下反变得洁白如雪,莹然生辉,令人难以直视────“这是…………衮衣!”   火劲倏收,一股奇阴寒气吹出狭孔,吕坟羊的声音辨不出是惊喜或失望,又或兼而有之,敛起狂态,沉道:“快使《昊天眞诀》袪除火劲,以免经脉受损!”   “什么…………什么《昊天眞诀》?”   胤丹书颓然仆地,唯恐摔着了少女,致使背创迸裂,环着她不敢松手,豆大的汗珠滴上少女酥莹腻润的胸脯雪肌,弹滚迤逦滑不留迹,彷佛眞无一丝毛孔。   “日月星辰,钦若昊天!那人没教你么?气走三焦,水谷入海,决渎激浊,以拱外卫…………发什么愣?要命就快照着做!”扼要讲解了一遍。   胤丹书虽未学过,口诀所指却与他体内的眞气运行若合符节,凝神细听,登时生出茅塞顿开的惊替。   他天资颖悟,又谙医理,稍点即通,盘膝而坐、五心朝天,仍把杜妆怜抱在怀里,以免山内异人再使花样,不多时便将体内燥毒悉数驱出。   多年来不避寒暑、勤修苦练而得的一团丹田之气,彷佛为口诀激扬活络,突然运转起来,走遍四肢百骸,霎时神清气爽,耳聪目明,彷佛有用之不竭的气力,若非担心引来守卫,少年几乎想一跃而起,纵声长啸,才觉过瘾。   “哼,区区”章〈太阴望舒篇〉,便教你抓耳挠腮,欢喜得猴儿也似,短视村夫,岂堪大用!“   吕坟羊冷冷哼罢话锋倏转,肃道:“舍相死了,是不是?他将衮衣托付与你,却来不及说这物乃儒宗至高、皇极殿之主才能披挂上身的‘剑、印、衮’三件象征之一,常人无此命格,不能随意穿着。你的掌法也是他教你的,是不是?”   胤丹书敏锐地察觉他已不称拳法,改口说是“掌法”,还有口气中难以言喻的失望与寥落。   然而暗中授他武艺之人,所传确是拳法无误。   胤丹书为守诺言,征得那人同意,习练时易拳为掌。少年隐约觉得,这套武功以掌使之,似更得心应手,一改出拳时的狠辣,处处留有余地,收放益发随心。   “不是。”他摇了摇头:“这件兜确实是儿时一位老伯伯给我的,他十年前已然去世,并未教我武艺,也没说过他贵姓大名,我时时念着他的照拂,恨不能为他的碑冢书字。老伯伯名叫‘舍相’么?是哪两个字?”   “他叫舍君凭,过去侍奉过我。我半生离家,避之唯恐不及,不料最后寻至这黑牢外的,依旧是家人。”感慨万千,久难自己。   不知是不是错觉,胤丹书觉得他的口吻虽然哀伤,先前的那股失望却莫名消失了,语气措辞突然变得很文雅,像是庄主那样的读书人似,一点都不像他熟悉的狂“这件衮衣,舍相是拿来给我的,可惜他看不见我亲手接下的模样了。”   吕坟羊道:“你脱下还我,我便教你如何救治小丫头。”   “也不能迎迫我说足谁教的武功。”胤丹书想了想,加上这一条。   “成交!”吕坟羊笑起来。“看不出你小子挺淡泊,宝贝都没放眼里。”   “物归原主,舍伯伯想必也开心得紧。”少年笑道:“我要谢谢前辈,让我知道了恩人的姓字。”洞中吕坟羊默然许久,才喃喃说道:“〈太阴望舒篇〉你给我用心悟练,下回再来,我要考较你。”巨细靡遗地说了解救杜妆怜的法子。   胤丹书褪下衮衣,递入狭孔,吕坟羊自此便不再言,洞中弥漫着浓浓的怀缅与哀伤。   听完蚕娘的叙述,胡彦之忍不住蹙眉。   “看来,这吕坟羊的眞实身分,竟是儒门三槐之一司空家的人,地位恐怕还不低。”他拜过的师父中,“捕圣”仇不坏便是九通圣在内,对儒门旧时典章略有涉猎。   “相”是三槐氏族的封邑执宰,差不多就是管家主事一类。   连出身化子帮的“侠乞”严笙,都不知舍君凭有这层身分,看来携衮衣行脚天下、寻找故主,居然是桩机密任务,可惜壮志未酬,埋骨荒丘,坟头所立,不过是一片无名木牌,所携重宝却以难以预料的方式,辗转复归原主。   蚕娘道:“三槐避世数百年,司徒、司马二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司空氏拜前朝为官之赐,陪臣散于四郡,尙有宗谱可循。蚕娘闲暇时做了点小小调査,怎么也找不到吕坟羊这一辈的记录,抹消之人可说是极之用心,做得干净利落,犹如羚羊挂角。”微露一丝狠笑,罕见地未掩饰心中不甘。   耿照不知怎的,忽生出一股熟悉感,彷佛在哪里见过相似的手法例子;无意间抬眸,见染红霞也投来同样的疑惑眼神,却还差了那么一点,仍抓不眞切。   胡彦之抱臂沉吟:“须得这般极力遮掩,恐怕是桩秘闻。”   蚕娘捧起过大的茶杯,凑近红唇,带笑的眸光一霎飘远,诡秘难测。   “也可能是丑闻。”   胤丹书抱着杜妆怜离开湖岸,一路潜回柴房,谁知才到了院门外,忽地炬焰燎天,沿墙头亮成一片,手持棍棒武器的庄丁将二人团团包围,一抹高大身影越众而出,凤目剑眉、面如冠玉,五绺蟹衔迎风飘飘,却不是庄主太玄生是谁?   胤丹书吓得魂飞魄散,正想着该如何交代,岂料臂间的半裸少女抢先一步,不惧在众人目光下赤身露体,一剪直标太玄生咽喉!   “…………妳干什么!”胤丹书想死的心都有了。   下回妳动手前能不能先说一声啊!还是回回都要以捅人开场?   “…………擒贼擒王!”   杜妆怜咬牙低喝,白皙的玉体混着利剪同化霜芒,快到不像有伤在身。胤丹书这才明白,她对自己确是手下留情了────照这势头看,起码后两回她只想在他身上扎几个窟窿留作纪念之类,眞要杀人还得像这样才行。   有那么一瞬,胤丹书以为少女的突袭竟要成功,他们有机会挟持庄主,平安离开。可惜庄主毕竟是庄主。   太玄生一个弓腰铁板桥后仰,额面触地,视脊梁如无物,堪堪避过逼命刃尖。   少女身前倏空,两只玲珑玉乳应势抛甩,从浑圆的乳桃,昂甩成了鲜滋饱水的尖笋形状,火光下但见幼嫩的蒂儿勃如婴指,剧烈充血,傲然挺翘;几与乳蒂同大的细小乳晕胀成了艳丽的樱红,衬与光滑如精瓷一般的肌肤,炫目到几乎无法直视的地步。   胤丹书未经人事,并不知道这是女子身子兴奋已极,才会生出的征兆,或许连杜妆怜自己也不知晓。   她还有几个变招未使,杀意精纯,全力施为,太玄生未必能避;急冲之势却使背创爆开,少女赤裸的胴体迸出醒天赤虹,雪肌黑发溅上殷红点点,迷离诡艳,众人无不看傻了眼。   胤丹书飞步上前,一揪她裤腰,将玉人重拥入怀,温热的液感浸透衣袍;见庄主下盘未动、闪电起身,只得硬着头皮出手。   骤雨般的劈啪声落,明明两人各出一掌,似同时有十几条手臂换招,胤丹书用上新学的〈太阴望舒篇〉心法,守得密不透风,未落一着,及至太玄生重掌一摔,被震回包围圈里,才觉右臂肿痛,心知双方修为天差地远,庄主若有意取命,二人皆非敌手。   杜妆怜失血力尽,晕厥在他怀里,蹙眉闭目、樱唇微噘的模样意外惹怜,胤丹书暗下决心:“便拿命来换,今日也须护她周全。”正欲开口,蓦听太玄生喝逝:“愣着做甚?快替姑娘点穴止血!”回头扬声:“去拿最好的金创药!药庐値日何在?通通唤来!”众人愕然,忙不迭地散开行动,乱成一圑。   胤丹书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片刻才省起庄主问话,讷讷道:“我…………我没学过点穴手法。有…………有金针的话,或可…………”   太玄生露出恍然之色,定了定神,点头道:“你将姑娘扶好,我来替她点穴止血。”胤丹书依言将她抱在怀中,以背相示。太玄生目不斜视,见着背创时满脸不忍,利落地点了几处穴道,毫不痛惜地撕下如雪袍襟,按住伤口。   未几,管事取来医箱,太玄生亲自为她敷治,手法亦极老练。要包扎创口时,胤丹书赶紧制止,将解方说了一遍,太玄生面露诧异,却丝毫不疑,赶紧命药庐値日下去煎制,所用须以最贵最好的药材,不计银钱。   “这姑娘应是水月停轩的嫡传弟子,我认得她那一式出手。”庄主对他说:“水月一脉的筠心师太,昔年与我有救命大恩,可说没有水月停轩,便无今日的静筠湖庄。我用恩人的名字题命家园,以志不忘,今日因为你的义举,使我能报答水月一脉的恩情,我该好好谢你才是。”   胤丹书到今天才知道这庄子叫“静筠湖庄”,他识字至今,里外从没见过一块题匾,听得挢舌不下,不知该如何回应。   太玄生话锋一转,目光森森,肃道:“你方才所使的武功,是不是百结帮舍君凭舍大侠的成名绝技‘弥六合掌’?老实交代,决计不可欺瞒。”   胤丹书早料到显露武功,必定惹祸上身,谁知庄主问的不是传功之人,而是幼年时带他来此的老乞丐舍伯伯,想起吕坟羊也这么说,应非无的,硬着头皮回答:“我不知老伯伯的名字,他死后,我也只能自己练练,不知道叫什么名目。”他并未扯谎,那人传功后,一贯放任他摸索自练,死活不理,却与舍君凭无关,前后两句说的是两个人、两件事。   庄规虽未有严禁练武一条,但瞒着庄里任何事都是不对的。胤丹书做好了挨揍挨罚,乃至被驱赶出庄的准备,岂料庄主拍拍他的肩膀,少年愕然抬头,见中年羽士满脸宽慰,隐泛泪光,温言道:“好孩子,好孩子!早知你足舍大侠的传人,我岂能让你做小厮?这些年来,让你吃了忒多苦,眞是对你不住。”   第二一一折、丁香舐红,为郎君羞   按太玄生所说,他与舍君凭既无交惜,亦非哲识,舍君凭携胤丹书流浪至静筠湖庄,才因缘际会,见得这名百结帮赫赫有名的覆手金银乞相公。   事实上,舍君凭并非老病而殁。   他在湖庄附近的密林遇上对头,大打出手;太玄生获报赶至时,舍君凭身受重创,倒地将死。下手的歹人见有外人来,匆匆逃离,舍君凭没留下只字词组,即于林间溘然长逝。   太玄生不知其身分,但叫化打扮、精擅掌法的武林高人并不算多,十年间对照江湖传言、形貌特征等,隐约猜到是他,没敢在无字墓碑上擅刻姓字,连同当年所见,悄悄埋藏心中。   至于管事收留的小乞丐,谁也没和舍君凭联想在一块。太玄生只道随手做了件善事,未深究男童何以至此。   “是谁…………”胤丹书强抑心乱,小声问:“害死了舍伯伯?”   “我不知道。”   太玄生摇头。“我在林外,曾听他吼一声‘卑鄙小人’,前头连着某某,听似撕心裂肺,不知是号是名,抑或称谓,多年来,我一直无法确定是哪两个字,浑无头绪难以臆断,也没有什么意义。”胤丹书默然不语。   “覆手金银”舍君凭的传人,自不能是扫地打杂的小厮。   太玄生让管事替他安排一处独院,做了几套体面衣衫,院里有专门照顾起居的仆从,另给一封银两,供他日常零花,人人都说丹书这会儿不是小厮,是少爷啦,若庄主有徒弟或儿子,也不过是这样。   少年不免有些飘飘然,旋即意识到这样的心态极不可取,将银两分送给从前做仆役时手头困难的长辈们,剩下的就打点些吃食与众人分享。   杜妆怜另居一座别院,也有仆妇丫鬟照拂,胤丹书天天去瞧她,也亲自替她诊脉煎药什么的────除了关心复原的情况,他也担心院里出入的其他人等,生怕一没留意,又有谁给暗藏的利剪捕了个对穿。与其旁人犯险,不如一己承担,反正被捅着捅着也习惯了,觉得冷不防地挨上一刀似乎也没什么。   庄主不惜千金,用上杀好的药材食补,那些个药庐値日本是各地重金聘来的名医,却听任他个嘴上无毛的小孩指挥,胤丹书说什么,众人绝无二话。上行下效的结果,何止是贯彻吕坟羊的国手金方?简直发扬光大,杜妆怜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一个多月的时间便已拆线,下床行走,莹润的玉背上只余一抹淡细樱痕,连肉疤也不见。   “这药名为‘蛇蓝封冻霜’,是我重金购得的珍品。”   庄主交给他一只掐金小匣,装满了药气清冽的乌亮膏脂。“给杜姑娘用好了,勿要吝啬。用罄再添便是,别让姑娘家身上留疤。”似笑非笑望他一眼,目中蕴有深意。   胤丹书面红耳赤。庄里私下都在传,说他俩是一对,庄主逮到他俩那晚,据说就是赤身露体抱在一块的,也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做了什么事。大伙儿都觉得他俩匹配得很,直是一对璧人,“将来生的娃儿,肯定好看!”厨房里的大妈们都这样说。   他对杜姑娘并未抱持这样的情感,虽然无可否认,她生得十分好看。   少女那光滑得不可思议、闪闪发亮的胴体,经常出现在他梦里,连自渎时他都想着她,想着她微噘的上唇、蹙眉倔强的模样,回忆着臂间腻滑的肤触,还有那股子沁人的幽香…………   杜妆怜好得差不多之后,他就少去看她了,像是刻意逃避似的。   胤丹书不喜欢自己总想着她,只带膨胀的欲念、着魔似的回味她的美貌,而不是想娶她做老婆。他对男女情事虽懵懂,仍能区分两者的差别,后者是给予、是分享,可以等待可以相对可以持守,前者却仅仅是剥夺而已。   况且历经彻夜绮想,翌日再面对活生生的眞人,难免不知所措。胤丹书宁可避得远远的,每日径往药庐听取回报,知她好好的便是,不见也少了尴尬。   为免连累吕坟羊,他将潜入湖岛的次数降到最低,仅汇报毒患后续,让吕坟羊验收〈太阴望舒篇〉的进境。吕坟羊见他魂不守舍,发了顿脾气掏他走,此后胤丹书没再冒险接近,转眼近旬。   十年来,他挂心的事并不多:专心干活,溜上小岛照拂前辈,顺便学点有趣的医理,按前辈吩咐盗出各种药材,不教药庐値日察觉;到后来,又多添“躲起来偷偷练武”一项,此外无他,曰子已忙碌充里不了。   成为庄主的座上宾后,少年发现自己无事可做。练武的时间虽然变多了,总不能从早练到晚罢?这会儿,连湖心小岛都不能去了。   他本想找借口到厨房转悠,然而天生的谨愼持重,毕竟盖过年少血热,转念便打消了蠢念头;回过神时,己踱至栖身十年的柴房前,背对夕阳,望着破落的柴扉发愣。   此地荒僻,自他搬走,日常早已无人进出,连贮旧堆陈仆役们都嫌远,宁可闲置。谁知房内却传出窸窣声,胤丹书推门而入,耳刺牙酸的“咿呀”怪响,惊起了斜坐草榻的少女,杜妆怜扭过头,将按在榻上的小手挪至身后,两人无声对望,半晌都没说话。   “你来干嘛?”   也不知过了多久,居然是杜妆怜先打破沉默,冷冷的口吻颇盛气凌人似的,果然是出身名门的大小姐。   而且还恶人先告状。   “妳又来干嘛?”胤丹书不禁失笑:“这儿是我住的地方耶,我来有什么奇怪的?”   杜妆怜一时语塞,别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瓜,微噘的尖翘唇瓣宛若初樱,粉嫩饱水,光泽柔润动人,与记忆里的苍白虚弱全然不同。不过两样都很美,胤丹书心里想。   “…………你现在又不住这儿。”   “妳也不住这儿啊。”胤丹书不是故意像个无赖似的回话,他并不是心急口快的那种人,实是她找话的本领太笨,顺着扔回去便能堵死她,一点气力也不费。比较辛苦的是得忍着笑。边笑边说就太混账了。   杜妆怜忽然抬阵,直勾勾地瞅他。   “你不来瞧我,只好我来瞧你了。”   胤丹书面红过耳,被迎面揍了一拳似的,招架不住直来直往的少女,心虚地躲避她澄亮的视线,气势跌到谷底,嚅嗫道:“所…………所以才说啊,我现下又不住这儿。妳…………怎不来我院里?”   “那样你就太沿怠了,像刚才那样,我不欢喜。现下逭梁好。”她骄傲地别过头,但少年在她甩动秀发的剎那间,瞥见了少女嘴角的一抹弯弧。   他忍不住微笑,忽然释怀。对她有着羞人的遐想而避不见面,怎么想都是他的错,却要她来承担,未免太不公平。他是她在这座陌生的大宅院里,唯一认识的人啊!   杜妆怜换上一袭新衫子,是澄红中带着金黄的栀子花色,在余晖下时金时红,变幻无端,一看便知是极为贵重的布料。及腰的乌亮长发因元气恢复,不再枯黄,更显肌肤白皙。   系了根金带子的腰肢,比赤裸时更加纤薄,人家说“盈盈一握”,应该就是这个意思罢?胤丹书有些枰然,赶紧转开视线,在榻尾坐下,讷讷道:“妳…………妳气色好多了,身子还有没不适?”   “早好了,随时都能走。”   杜妆怜转过头来。“你…………要不跟我走?”   胤丹书吓了一跳,诧异大过了暧昧羞喜,见她不像是在说笑,定了定神,摇头道:“我上哪儿去?我在这里长大,这儿就是我的家。离开湖庄,就没有认识的人了。”   他本以为少女会说“还有我呀”,她却努了努小嘴,冷蔑道:“他说的话你敢信?没一句是眞.我问过起码十个庄人,没听过什么静筠湖庄的,八成是随口胡诌的名儿。你以为一天之内,同时遇上恩人之后和故人之子这种事,寻常还是不寻常?”扬起玉般的白皙小手,拈他襟领哼道:“别让人用这点小钱,就给卖了。我身上这套衫子价値千金哩,你瞧我买不买他的帐?”胤丹书“噗哧!”笑出来,满脸佩服:“哇,妳说这种话好合适,好有绿林女好汉的架势。”   杜妆怜瞅着他,胤丹书明白装傻充傍蒙混不过,叹了口气,垂眸含笑道:“我对庄主也没说实话,妳觉得我是坏人么?世上不是没把话说尽的人,都存了害人的心思;就算本有加害之意,没眞的出手,又或改变了主意,那也不能算坏人。   “好与坏,不是那么绝对的事,多数的人都是有好有坏,只要好比坏的多,那就好了。庄主本毋须向我交代所有的事。我相信他有所隠瞒,但我也相信他不是坏人。”   杜妆怜当他是楞头青,或被便宜富贵蒙了眼,听他一说,心底也不像没谱,起码非七月半的鸭子,傻傻任人宰割,心中五味杂陈,柴房又再度陷入沉默。   胤丹书打起精神,笑着转开话题。   “我听管事说,妳是水月停轩最受瞩目的弟子,水月停轩又是东海四大剑门之一,难怪妳捅…………我是说剑法忒好,出手凌厉。将来定会成为大人物罢?名动天下的那种。”   杜妆怜浓黛微挑,歪着小脑袋瓜瞅他,一脸挑衅。“你同人打听我?”噘着唇似笑非笑,像是忍着得意,却在不经意间泄漏了欢喜。   胤丹书脸一红,讷讷抓头:“就是问了风兄几句,也…………也没什么。”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会有同管事大人打听姑娘的一天,还能客客气气一拱手,喊一声“风兄”────他甚至不知道管事大人姓风,其实也才大他十来岁,约莫是天生冷面,看来格外老成。   杜妆怜以一贯的不屑眼神上下打量,盯得他全身发毛,以致她凑近时,胤丹书本能向后仰,深怕她亮出什么锐利物事,又往他身上招呼。   他很快就明白不是那样。这距离近到连剪子都没法使。   胤丹书全身僵硬,头脸烘热到像吕坟羊从狭孔里扔出来的焦鸡炭鸭────他一发脾气,便把少年厚着脸皮讨来的剩菜通通烧毁,专寻自个儿肚皮的晦气────鼓动的心脏快把胸膛给撞穿。   杜妆怜在他颊畔轻轻一吻。   他太紧张了脑子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她嘴唇的触感,只记得她身上很香,不是胭脂水粉的香气,就…………就是很香。温温的,好闻得很。   她从头到尾都闭着眼睛,直到坐回原处、别开了小脸,弯睫瞬颤,才若无其事地睁开眼,望向不知哪一处。   “这是谢礼。”无论清脆的嗓音或语气,都傲慢到令人想拿拳头拧她的发涡,听不出一丁点儿感激的意思。“谢谢你这么多事替我解毒。”要不妳能自己好么?说得跟伤风似的。   发现她也有这么不坦率的一面,胤丹书松了口气,面颊虽仍滚烫,忍不住伸手抚她发顶,带笑的眼神无比宠溺,有种很自在的舒坦。她眞要坦率起来,他一点也招架不住,只能节节败退。   “…………你干什么?‘-她脑袋一缩,很受冒犯似的,冷不防一剪标出,正中胤丹书胁侧,位置与前度相差无几,准确得令少年想流泪,这才想起搁在柴房里的那些旧家生都没来得及带走,反正庄主让人替他重新置办,当然包括那把裁药布的旧剪子。   “妳才干什么!”   他差点跳起来,簇新的锦袍斜开一道齐整切口,露出底下完好的雪白里衣。杜妆怜满面狐疑,以左手拇指试了试刃尖,差点划破油皮,微一转念,恍然道:“那老怪物还你了?”   “没礼貌。什么老怪物?是妳的恩人。”胤丹书神色警醒,眺向柴扉缝隙,片刻才低道:“后来再去,前辈便还给我啦,说是怀缅够了,已长记心中,用不着倚赖身外物。”   “那倒好,省得我替你讨回。”听来她还眞有此打算。   胤丹书吓出一身冷汗,赶紧转移话题:“是了,这兜儿的布料很是奇特,烈火也烧不坏,反而洁白如新,难怪从前我怎么都洗不干净,原来用水不成,得用火才是。”   杜妆怜哼道:“洗不干净也不扔,这儿的人这么苛待你?”   “是舍不得罢。”少年就着切口细抚洁白的衣布,露出怀念的笑容。“舍伯伯留了这个给我,穿着它,就好像不是一个人似的。”   杜妆怜望着他,似有些出神,见他抬起眼眸,已来不及转开视线,提起持剪之手,从环柄当中伸出幼嫩的尾指,刮着雪靥羞他。“大男人穿肚兜,成什么体统!难看死了,留给你儿子穿差不多。”   胤丹书笑道:“妳怎知不是女儿?”见她手里的利剪,“岣”的一声指着她:“妳干嘛老拿剪子捅人?这习惯很坏知道不?还给我。”伸手欲夺。   杜妆怜敏捷避开,一脸冷蔑:“我眞要捅你,你几条命也不够。”胤丹书忽然想到,她适才一戳,劲力同病中相差无几,甚且还弱了些,以她身子恢复的程度,确无伤人之意────当然是按杜妆怜的标准。   依正常人看,刺血见红肯定结仇,谁理妳出手轻或重?还没开口教训她,蓦地寒芒疾掠,胤丹书闪电缩手,攒紧拳头,掌心这才传出极其薄锐的痛感,鲜血渗出指隙。   “这才叫捅你。”少女淡道,倨傲的俏脸上毫无歉意。   胤丹书的脸拉下来,骂人的话都到了嘴边,忽想起另一件更重要的事,强抑惊怒,沉声道:“妳不可以这样刺别人,知道不?名门正派的弟子尤其不可以,这样会惹麻烦的。就算师长能包庇掩盖,也只会让妳的麻烦越惹越棘手,总有一天她们再护不了妳,那该怎么办?”   杜妆怜微噘着樱唇,似有些错愕,料不到少年居然不是破口大骂,而是为她担心,不知怎的小脸微红,缩着粉颈冷哼:“我又没刺别人。刺你行不?”   胤丹书的脸也红了,很难判断是羞赧抑或愤怒。杜妆怜没见他脸这么难看过,拒绝答腔的模样也十分希罕。   冷战只僵持了片刻,少女乖乖交出剪子,向他伸手,胤丹书板着脸挥开两次,终于抵不过她更加冰冷的、无机质似的执拗,心不甘情不愿地让她握住腕子。   杜妆怜以敷粉似的指尖,一根、一根掰开他握紧的拳头,捧着手掌凑近口边,伸出丁香颗儿似的细小舌尖舐着,宛若幼猫。   胤丹书目瞪口呆。   少女的舌尖细凉,舔得掌心又麻又痒,同样是腻滑已极,却迥异于指尖肤触。   他觉得女孩子简直是另一种生物,不仅和自己没半分相似,连他一贯自豪的想象力在她们奇妙的身体之前,都贫瘠到了异常可悲的境地。   而杜妆怜显然很喜欢血的味道,精致的脸蛋红扑扑的,弯睫低垂,舔舐得十分专注,淡淡绯红从雪肌底下透出来,宛若对剖的新桃,明明鲜滋饱水,却看不出水藏何处,绵密浑成,说不出的粉润。   他从没这么近的看她,也没见她的脸这般红过,空气变得极其灼热,汲进鼻腔里的每一丝都能烫伤人似,急遽膨胀的肺部只差一点便要爆开。   少年歙动着鼻翼,有种即将窒息的感觉,身子却动弹不得。   涌出的鲜血,抵不过杜妆怜贪婪的吸吮,伤口被舔得干干净净,她甚至有余裕品哦他的指根和把尖。   “还疼不疼?”少女轻问,细细的气音不像印象里的她。   “不…………不疼。”胤丹书忍着指尖酥麻,身子微微颤抖。   “那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他没听过杜妆怜用这么轻软的语调说话,遑论央求,心酥痒得隐隐作痛。回过神时,两人间的距离已然不见,少年小心捧着少女的面颊,四片嘴唇笨拙地贴在一起,一勖也不动。   这一刻彷佛持续了有半辈子那么久。。   胤丹书只听见耳鼓里擂鼓般的心跳,胸臆里每一收缩暴绽,浑身血脉似都随之胀开,不知从哪儿来的血液撑挤着冲过,最起码有平常的两倍这么多。   杜妆怜的嘴唇很软,明明两个人的体温都异常升高,她的唇瓣尝起来竟有些温凉,很湿润很湿润,难以言喻的幽香席卷了少年的嗅觉,他无法判断是来自她的怀襟、肌肤,还是女孩子连津唾都这般香甜。   眞是太奇怪了。难道她们一生下来,除了蜂膏蜜饴,都不吃其他的东西么?   胤丹书希望这一刻永远都不会结束,直到他想起来要呼吸。   少年依依不舍地松开少女的樱唇,略微仰起,看见杜妆怜的眼睛仍紧闭着,剑眉微蹙,弯翘的睫毛轻轻颤动,柔嫩的面颊上沾着他掌心的血。   “啊,妳的脸…………沾了…………”   “笨蛋,闭嘴!”杜妆怜闭眼仰头,霸道地抓着他的脸拉近,再次堵住他的嘴唇,小巧的舌尖轻轻舔舐着,发出可爱的“咕啾”声响。   胤丹书笨拙地响应着,随着欲念升高,渐渐掌握了主动,将少女拥进怀里,饥渴地吸吮着她甜美的唇瓣。   杜妆怜搂住他的脖颈,这个动作鼓舞了少年,他大着胆子将手掌上移,从她柔软纤薄的腰肢,一路抚上酥胸。少女“呜”的一声微微颤抖,却没有抵抗,飘出鼻端的气音十分诱人,像是鼓励他似的。   胤丹书轻轻托着她沉甸甸的乳廓,品着指掌间的浑圆饱满,只觉不可思议,直到杜妆怜扭动身子,微微躲开。“对、对不住,我…………”他直觉被少女讨厌了,本就不该这般唐突的,明知如此,手却舍不得放,自暴自弃地等她拨开,或者再扎一剪之类。   “别…………轻轻的…………不好,很…………很痒。”少女却未如想象中的勃然大怒,只让出勉强能说话的距离,闭目仰头,吐气如兰。“重…………重些好。”   胤丹书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缓缓收拢五指,重重握住她的乳峰。指腹隔着软滑的锦缎布料,陷入柔腻的乳肉,肌肤的滑腻即使隔着几重衣布,仍能清楚感觉…………不,该说是感受更为强烈;随之而来的,却是如肌肉般的惊人弹性,执拗地抵抗着他的魔爪,无论如何都不肯屈服。   少女被他握得仰头呻吟起来,连她自己都错愕地睁开眼睛,昂起腰来,彷佛难以承受少年粗暴的掐握。   “…………弄痛妳了么?”   少女突然按住他正要松开的指掌,再度闭起眼睛,只是雪靥更红,吐息更加滚烫。“很…………很舒服。”细细的声音同呻吟浑没两样,天生带着挑起男人兽性的魔力。   娇羞的杜妆怜令他觉得既新鲜又可爱,窥见少女不为人知的柔顺迎合,益形激发少年的征服欲望,握着她饱满坚挺的乳峰,恣意轻薄,揉得缎面皱如春池,结实弹手的美肉在掌里剧烈变形。   她经刻苦的武学锻炼,身形健美修长,几无一丝余赘,乳上肌束发达,双峰坚挺,而吹弹可破的滑嫩雪肌,提供了难以言诠的曼妙手感,令少年为之疯狂。   杜妆怜本还捧着他的脸,饥渴地索吻,被揉得不住倒退,半推半就地退到草榻深处,玉背抵着破墙,搂着男儿脖颈的双手不知何时已举在耳畔,似想揪住什么,偏偏墙上又无可抓握,屈伸的藕臂一如弹动的纤薄柳腰,充分反映了胸脯上的舒爽快美。   胤丹书吻着她昂起的雪颈、性感的锁骨,一路滑至布满密汗的两团白皙奶脯,连受伤的右掌都忘了疼痛,攀上她高耸的乳峰,揉得锦兜、纱衫上红渍斑斑,少女的汗水被渗血所染,成了瑰丽的樱红色,在裸露的胸脯上恣意流淌。   这样的亲密接触,已难消解熊熊欲焰,他无法将少女的浑圆玉乳自锦兜上缘剥出,遂把手伸向她的腰带,杜妆怜警醒过来,本能握住,阻止他更进一步。   “…………脱掉,好不好?”少年嗓音沙哑如兽,带着一丝求肯似的哀怜。“我想看。”   杜妆怜喘息着,双颊酡红,胸脯剧烈起伏,雪白的双峰几乎从揉皱的锦兜里滚出,盯着他的眼神宛若雌兽般精亮。   “…………你先脱。”她咬着嘴唇。“我就给。”   胤丹书脱得赤条条的,连前后两片连缀、穿脱不易的火浣天衣,几乎是以扯断系绳的方式解下,结实的胸膛沾了掌血,亦不管不顾。野兽般的粗浓吐息令杜妆怜美眸发亮,除去衣衫鞋袜,露出完美的胴体。   欲念未息,好奇心却同时攫取了这一对,眼前所见既陌生又惊奇,彷佛是一方崭新天地。   况且,他们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胤丹书大着胆子将她拉进怀里,清瘦却肌肉纠劲的双臂交环在她腰后时,两人却同时发出一声叹息似的长长呻吟。   “我…………弄痛妳了么?”他有点担心,虽然不懂光抱着如何能弄疼伊人,总是仔细为好。   杜妆怜摇摇头,一双藕臂绕到他背后,品味似的上下贴滑,感受男儿结实的身躯。“你…………好硬,身子像铁似的。”   胤丹书忍不住发出呻吟。“是妳太软啦,而且…………而且好滑。”   “这样很舒服么?”她捉弄他似的继续抚摩。   但轻起衅端的结果,少女很快便尝到了苦头。   “唔…………不、不要…………啊、啊…………”   胤丹书将她放倒在垫褥上,一手一个,恣意揉着她坚挺的饱满乳球。   没了衣布阻隔,少女细嫩已极的肌肤益发敏感,乳上彷佛布满无数细小的快感开关,在男儿既粗暴又爱怜依依的揉捏下,电流般的快美窜走全身。   杜妆怜扭动娇躯,衔着玉指的小嘴怎么堵不住羞人的娇腻呻吟。   “好…………好奇怪…………身体…………变得好奇怪…………啊、啊、啊…………”   胤丹书却被她那完美无瑕的极品雪肌所吸引,双手持续握着玉乳,嘴唇沿着她线条起伏柔润的腹肌、平坦的小腹一路下滑,品尝着沾着湿亮液珠的卷曲乌茸────那散发着兰麝般的气味、黏腻晶莹的汁水,一点儿也不像是汗。   杜妆怜的汗也很美味,咸味淡薄,并不刺涩,在腻滑雪肌上任意滚动的样子十分可爱;但这异样的汁水更腻润黏稠,气味更加刺激,尝起来一点也不咸,带着更鲜润强烈的肌肤香泽,令他情欲高涨。   他很快发现少女股间湿黏一片,晶亮地回映着余晖。那决计不是水光,简直像涂了稀蜜一样。   少女的两腿之间,与他极为不同。胤丹书抑着好奇,以指尖剥开花瓣似的两片娇脂,光这样便已沾满淫蜜,每一动都令杜妆怜浑身抽搐,雪股绷紧,支起的大腿抖个不休。   “好…………呜呜呜…………好奇怪…………呜…………那儿…………那里不行!啊────────”   他揉着花房顶端一点小小的突起,杜妆怜的反应突然变大,死死揪他的手腕。   但男儿渐有些了解她的身体,明白这并不会伤到她,越强烈的快感初次袭来之际,越容易引发疼痛似的莫名恐惧,接下来就会发生奇妙的事────沾着淫蜜的指尖打着圈,夕照下微带透明的晶莹突起慢慢膨大,像剥出苞叶的新芽,勃挺成半截小指尖儿,色泽艳红,犹如充血,包覆着的嫩皮褪至底部,已不见原本模样。   胤丹书忍不住伸手握住肿胀的下体,意识到这枚酥嫩可爱的小宜蔻,和膨大后会自行褪下包皮、昂然挺出的龙首一样,皆是欲念勃兴的征兆,两者虽看似不同,却有着相似的反应,理所当然一样敏感。   “啊啊啊啊…………不要…………呜呜呜…………这样…………这样会想…………不要…………你、你走开…………不要…………啊啊啊啊啊────────”   少女剧烈挣扎起来,除了想象中的如潮快感────大概就像他自渎时那样────还有着其他什么似的,激昂的呻吟中带着不甘和恐惧,彷佛即将发生什么,偏又不愿面对…………   欺负着倨傲不驯的杜妆怜,带给少年极大的满足感,扣着她拼命扭动、肌束团鼓的紧俏雪臀,将脸挤进她用力夹紧,试图将他推出去的大腿间,执拗地以舌尖抵紧、戳剌着勃挺的小肉葚蔻。   就在少女娇躯一拱、呻吟中断的瞬间,一股清泉似的蜜汁自嫩蛤中激射而出,强劲的喷射力道甚至挤开黏闭的处子花径,满满喷了他一脸。   杜妆怜全然无法自制,!注又一注地喷着计水,额抖的大腿并紧屈起,却无法阻止股间的羞态,整个酥嫩的阴部连着小巧的肛菊,尽皆暴露于少年面前。   少女的后庭一如会阴,色泽淡细,完全没有暗色沉积,洁净得令人直想细细品尝。杜妆怜的毛发不算繁茂,耻丘上所生的部位十分集中,玉鲍周围莫说纤茸,连毛根都不见半点,干干净净;菊门亦然。   此际,桃尻间的细小肉褶随着淫蜜喷发,不停开歙,浪得高潮迭起的雪白小腹剧烈颤抖,持续了好一阵,才渐渐平息。   “尿…………尿出来了呀!啊、啊、啊…………都是你…………都是你!”   少女羞耻的哭音伴随着急遽的喘息,回荡在小小的破屋里。   第二一二折、琉璃盏碎,满目寇雠   胤丹书被喷蒙了,差点呛着,才得松开压制,让少女抬股屈腿,大搐起来。   偶一回神,以汁水淋漓的指掌就口,谁知半点也不腥臊,味道虽有些鲜刺,却好闻得紧,彷佛将她股间的淫蜜以甘泉稀释,去其麝烈,淡留芳美。   少年并不知道这股诱人气息,便是花径深处的气味,乃少女蜜肉所生,是青春胴体最纯粹原始的泌润,只是本能受到吸引,吮指几度,听杜妆怜语带哭音,竟是为了失禁的耻辱,不觉失笑。   “但眞不是尿啊,妳尝尝,味道挺好的。”   杜妆怜羞红了脸,又恨又恼,一时难以平复,张口便咬,起码卸掉罪魁祸首几根指头才甘心。岂料平生头一回泄身,弄得她半身酥软,力有未逮,只将他的大手拉近,果眞没有尿骚味,淡细微刺的气味颇为催情,花径又隐约有痉挛之势。   她吮着男儿指尖,不知不觉将淫水吃了干净。胤丹书忍着酥麻,低声问:“是不是?眞不是尿。”杜妆怜噘着唇,撒娇似的咕哝:“没吃出来,再给我点。”双手捧他面颊,从下颔、鼻端吻到唇上,两人舌尖交缠,四唇紧贴,亲昵地交换着津唾,已不似初时生涩。   杜妆怜对吻异常饥渴,灵巧的舌尖不似未经人事的处子,有着超常的秉赋,益显出其他方面的青涩稚拙。   出于雄性的侵略本能,胤丹书渐渐掌握了探索身体的主导权,放任她尽情亲吻着,受伤的右掌以手背抵着玉背,细细爱抚;左手却探至她腿间,继续揉捻着小肉葚蔻,粗糙的指尖偶尔滑过黏腻的蜜缝,刮得少女浑身酥颤,呜呜娇吟。   他必须这么做才行。   吻着杜妆怜的时候,胸口彷佛有着某种闷闷的异样,那是比肢体交缠、擦刮秘处要复杂许多的物事,甚至令他有疼痛之感,几乎要从探索少女胴体奥妙的狂喜中抽离,是色欲的大敌。   杜妆怜不甘示弱似的伸手,也握住他胯下的勃挺巨物,凭借本能,笨拙地捋动着,然而威胁有限。   “唔…………不要…………要…………不…………啊啊啊…………”   “是要,还是不要?”   少年的指尖顺着蜜缝外廓滑动,旺盛的泌润令动作毫无困难,很快便摸清了外阴的形状,跟着挖开紧凑的小阴唇,没入小半截指尖。“…………不要!”杜妆怜尖叫起来,在他怀里缩成一圑,可怜兮兮又束手无策,只能任君采撷的模样令男儿欲焰高涨。   ────能进去。   他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杜妆怜再度被放倒,即使摊平、仍有着腹圆尖翘的完美栗形的美乳十分傲人,几与蒂儿一般细小的嫣红乳晕,使双峰看来更伟岸。   她双手无助地举在耳畔,揪紧垫褥,如抓浮草;修长晶莹的玉腿大大分开,屈起膨盖,分明是粗野的姿态,却充满浓浓的色欲,教人想尽情淫辱,以滚烫的阳精将无瑕的娇躯彻底弄脏I男儿跪在她双腿间,未伤的左手握着弯翘粗长的怒龙,水煮蛋大小的龙首摁着花唇,挤溢得淫蜜唧唧作响。两片娇嫩的酥脂被巨物摁平,长长的肉棒往来滑动,刮得少女浑身娇颤,咬不住唇际呜咽。   他将沾满淫蜜的龟头压进花唇,如贝的饱满隆起应势凹陷,被硬生生压出一处粉润凹谷,花唇撑开,肉片似的晶莹娇脂间,成了撑平的薄膜,居间撑出的细小孔洞完全被龙首堵住,连瞧都瞧不见,大小悬殊,似已无路。   杜妆怜忽觉惊慌。   “不行!这、这么大…………怎能…………不是这儿!不行…………呜────────”胤丹书已强硬地俯下身,异物侵入的撕裂感清晰起来。虽然理智不信,然而少女出于武者的决绝横霸,直觉“就是那儿”────弄破了她,将那长枪似的巨物插进她身子里,破门排闼,入肉见血,两人才能眞正合而为一。   她没准备好面对这种事。但,如果是这个书默的话…………   少女并未推开蛮横的侵略者,鹤颈般的白皙藕臂反缠上他的脖颈,将美丽无瑕的胴体凑上,用激烈的亲吻迎接迸碎的瞬间────但,直到两人再也吸不到半点空气、气喘吁吁地松开彼此的嘴唇,少年都未挺进分许。   杜妆怜的长腿缠上他的腰,催促似的勾近,胤丹书却带着痛苦的表情挪退,喘息着问:“妳…………妳有想过要嫁给我么?喊我‘相公’之类的。”   少女的酥胸剧烈起伏,半晌才稍聚起迷蒙的星眸,娇喘道:“…………什么?”   胤丹书试图离开她的身体,粗硬的怒龙却泄漏了本心,少女紧握不放,冷冷仰视。“我们别再继续了。除非妳打算嫁我,要不…………要不做完之后,妳便只能嫁我了,妳…………明不明白?”   “外头有些地方,就算我们没…………你已经得娶我了。”杜妆怜哼道:“从你看了我的身子,就是这个下场。你不知道么?”   胤丹书脸一红,非因欲念,而是羞赧。杜妆怜其实很喜欢看他这样。   “…………我知道,也有这种说法的。但不是这个问题。”他凝视着她,正色道:“我会娶妳的,就算不在那些地方,但妳想嫁么?做一个妻子,生儿育女什么的…………妳想么?”   她没想过。杜妆怜没喜欢过什么人,大抵凡夫俗子在她眼中不値一哂,谁会去认眞考虑,同鸡鸭猫狗过一辈子,需要什么准备?但,眼前同样也不是这个问题。   少女忽然明白,不是她没有想,犹豫的是他。   “那你昵?”她的喘息渐渐平复,不动声色地问。“想过要娶个什么样的老婆么?”   “说了妳肯定笑我。”他坐起身来,讷讷抓头,有些不好意思。次第消软的阳物代表他已能抵抗诱惑,杜妆怜出于自尊心,也跟着坐起,拈衣掩住胸脯,却不忙穿上,反倒去摸索剪刀。   “不说信我捅你不?”   胤丹书举手投降。“我来这儿的头几年,常一个人躲起来哭泣。有天被个小女孩看见了,她对我说:‘你别哭啊,有我陪你。’后来我每回想哭,总想起她,似乎就不那么孤单了。我就想,将来若要娶某个人为妻,也要是这样。”   “…………娶个小女孩?”杜妆怜差点直接给他一剪。   “娶个能像她一样,一辈子陪我、喊我‘相公’的女子,平平淡淡的就好。”   胤丹书又气又好笑,一会儿才正色道:“况且我听风兄说,水月停轩的掌门,若非出家师太,便由守身如玉的俗家弟子出任。要是我们方才…………妳将来怎做掌门人?”   “我没有想做掌门。”   杜妆怜耸耸肩,胸前晃起一片酥白乳浪。“我只想有一身天下无敌的武功,干什么都行。本以为做掌门能接触凝芳阁的武功,但那些剑谱我后来看了,没什么了不起,我自己也悟得出,时日长短罢了。眞的离开水月停轩,也无所谓。”   “去别的地方学么?”   “本来有个机会的。”少女俏脸微沉,蹙起剑眉:“可惜我发了个蠢誓。你说发过的誓能不能不算?”   “自然不能,再找别的法子罢。不如…………我学的武功,也都教妳好了。”   “你武功比我差劲,还是别了。”杜妆怜目光一亮,冷不防抢过其中一片火浣天衣,径于饱满的酥胸前比划。“这块布我要了,做肚兜合适。当赔礼罢。”   胤丹书不禁哑然。“我有甚对不起妳?我保住了水月掌门人的贞节耶。”   “谁希罕。”两人红着脸,相视而笑。   尽管蚕娘并未刻意渲染,然耿照等三人均非未解人事的雏儿,湖庄柴房内何等的风光旖旎,无不了然于心。   染红霞浮想翩联,粉面酡红,心跳加速,却不觉他二人所行,是什么淫猥下流之举,不过是少年少女发乎情的本能与天眞.除了佩服胤丹书定力过人,能于紧要关头勒马,教这份情谊终以“止乎礼”坐收,更罕异于两人间那种嘴上不说、却都将对方放在心上的微妙情愫,便即当下错过,日后经历更多、复窥眞心,未始不是一对合衬的爱侣。   退万步言,至少也是段剔透晶莹的友谊。   究竟是什么,让她们走上了分歧的道路,以致生死相逼?   她忽然觉得,有缘相识已属难能,得以长相厮守,果眞需要百年修行,何其不易!与耿郎四目交望,若非隔得有人,早与他在桌底悄悄携手,深幸此生无虚。   胡彦之难得地没拿这事开玩笑,显也想到后来的结局;欷嘘之余复起疑心,直想不明白:父亲与杜妆怜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不知道,蚕娘隐去的不只是令人脸红心跳的细节。柴房里后来发生的,她没告诉过任何人。   火浣天衣意义非凡,毕竟是遗赠,不比武功招式,须得师允方能转授。胤丹书于身外物一向慷慨,既能作主,毫不吝惜,这半袭天衣自此归了杜妆怜。   她把玩着雪白的兜儿,连故作姿态地掩胸也省了,只觉在他面前赤身裸体,似也平常,喜欢这份自在,这书默子虽没听懂她的话意,但谁会同小猫小狗计较?对豢养之物的反应大呼小叫,感到失望乃至失落,未免太过愚蠢。   杜妆怜并不担心竞争对手是个三四岁的小女孩。   她懂少年看她时的炽烈,明白两人之间相互吸引的欲念,说不定他还在为手掌受伤而生气,只是没意识到罢了。等他看过外面的花花世界,明白如她这般美丽聪明、资赋非凡的女子,其实是极少数,就会乖乖回到她身边,顺从内心的渴望,把方才没做完的好好做…………   少女忽脸红起来。她被勾起的欲念尙未消褪,或许连这点,都是女子强过了臭男子。   她对浑无防备的少年伸手,捉住半软的雄性象征,促狭似的套弄,带一抹恶意衅笑。   “别…………别玩了啦!”胤丹书苦着脸,然而急遽恢复元气的肉棒,只差没眞的打了他的脸,被肤触滑腻的纤纤素手一捋,昂扬的怒龙杵不住跳动着,状极狰狞。   “它可不是这么说的喔!”少女蔑笑,套弄得更加爽利,手劲的运用也已把握住诀窍,不轻不重若即若离,粗长的巨物被她捋得青筋浮露,紫红的色泽似欲滴出血来。   武学奇才的悟性可不是闹着玩的。与身体相关的一切,杜妆怜有着绝不下人的自信。“你也出点什么给我。”杜妆怜红着小脸兴致勃勃:“不然只有我…………太不公平。”   她并不清楚男子出精什么的,只是自己快美至极时会“尿”,料想男子应该也差不多。要是书獣子眞敢撒泡尿给她,杜妆怜打算再捅他一两刀,以为教训。   幸好这愚蠢的场面始终未曾出现。   胤丹书双手撑后,美得呲牙咧嘴,腹肌震颤,要不多时便低吼一声,一股滚烫的稠浆激射而出,由少女的小腹、乳间一路溅上颔颊,晕红的雪靥挂着一缕欲坠未坠的精白,十分淫靡。   杜妆怜肌肤之白,阳精在她身上不甚显色,抹得满掌黏腻,只纤指间牵润的液丝清晰可见,也不知掌心里沾了多少,将指尖放进嘴里试一下味道,虽有些刺鼻,却并不讨厌,一点一点慢慢吃着。   胤丹书射了个头晕眼花,量可比自渎时多得多,大字形瘫在榻上喘息;稍稍平复了些,睁眼却见少女正舔舐阳精,大是窘迫,急道:“别…………不是什么干净的东西。”一时却乏得起不了身。   杜妆怜手一收,免得他扑上来。“给了我,就是我的。你管我。”津津有味地吮着玉指,明明红扑扑的脸蛋美丽清纯,宛若出尘仙子,不知怎的,却益发显得气氛澄靡,看得男儿蠢蠢欲动。   胤丹书困倦阖眼,兀自敏感的下身又遭毒手,少女握住尙未消软的肉棒,小香舌的攻击对象由自家五指,改至圆钝的怒龙杵尖,若非她尝着尝着,也趴在男儿腹间睡着了,怕胤丹书还得再出几回与她。   杜妆怜做了个梦。   股间逼人的爽利,令她忍不住呻吟起来,睁开眼睛,才发现双腿被推得高高,少年趴在她腿心里又啃又吻,咂咂有声,犹如小狗一般,动作虽较先前粗鲁,却带来强烈的快感。   “你干什么…………呀!啊、啊、啊…………”   她揪住男儿的头发,疼痛彷佛加倍刺激了他,胤丹书爬上她的身子,结实的腰挤开她的大腿,还没等杜妆怜反应过来,那滚烫的狰狞巨物已抵入凹谷,蛮横地嵌了小半枚进去,差不多是肉膜抵挡的极限。   杜妆怜只觉下身被撕裂了似的,又像嵌进烧红的烙铁,抵御危险的本能令她撑拒少年胸膛,边往榻里挪,他却没有停下的打算。   两人连开口说话的余裕也无,胤丹书低吼着一顶,杜妆怜便撑退些个,化消破体而入的蛮劲,全忘了一直都是她想试试合欢滋味的,少年只是被动地随她摆弄而已。   连着几回,终于退至草榻深处,杜妆怜的肩颈甚至已倚着破墙,上身斜支,终于无路,推拒男儿的双手改成槌打,慌乱间想不起要使“小阁藏春手”等套路,甚至“啪!”怒甩他一耳光,却如蜻蜓撼柱。   胤丹书全未停止前进,下身用力一顶,狠狠贯破了少女宝贵的无瑕之证,裹着满满的血腻蜜浆,“唧”的一声长驱直入,将粗长的肉棒送到了底,重重地撞上花心!   未经人事的处子娇躯怎堪得如此蹂躏,杜妆怜连哀唤都发不出,眼前倏白,身子绷紧,几乎痛晕过去,直到强烈的血腥味将她从虚空处拉回地面。她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但铁锈般的鲜浓气息连淫蜜的兰麝香气都掩不住,再加上撕裂下身似的剧烈疼痛,绝对受伤不轻。   胤丹书彷佛变了个人,半点也不知怜香惜玉,与其说粗暴,不如说是如撞钟打桩一般,机械似的重复抽插,每下都是直贯到底,插得嫩膣里蜜汁挤溢,连呑纳些许汁水的余裕也无,满满刨刮着她。   鲜血与疼痛让少女来了精神────除愤怒以外,这两者最能令她兴奋起来────忍痛扭动身子,试图从男儿的臂间逃脱,然而一切只是徒劳。   少女意识到这是场抵命拼搏,是比斗,她以下风之势开场,情况极端不利,至少不能输了意气,死死咬着樱唇,不肯出声,不教他得意起来。   但片刻不停、扎实的抽插重伤了她新损的身子,伤口反复遭受蹂躏,不仅带来剧痛,还伴随强烈的快感。杜妆怜的蜜润渐趋丰沛,巨物捣撞益发爽利,终于忍不住呜咽,唇缝间迸出一丝娇吟。   “啊、啊…………好痛…………好痛…………啊、啊、啊…………”枢纽一开,再难遏抑,顾不得示敌以弱有损气节,叫得高潮迭起,虽不欲男儿住手,又隐隐希望唤起他的哀怜,心中十分矛盾。   胤丹书丝毫不为所动,兽一般荷荷低吼,用力冲撞她娇嫩的身子,粗硬已极的肉棒彷佛还能再胀大,捣得处女花径一片狼籍,箍紧根部的小肉圈圈在每回龙杵抽出时,总裹了层薄薄肉膜扯出玉户,如拖肠衣,微带透明的酥嫩粉色沾裹汁水,分外淫艳,彷佛肉棒不曾眞正拔出,被紧凑的花径牢牢吸住似的。   得不到男儿垂怜,杜妆怜试图攀住他的脖颈索吻,以确定他对自己的感情,但强烈的撞击让她连脖子都搂不住,软弱的藕臂被男儿撞得摊举在少女耳畔,只能揪紧垫褥,稍稍排解如潮涌至的快感,不住乱晃的两条长腿越举越高,玉趾蜷曲,一入痉挛抽搐的蜜膣。   杜妆怜终于明白自己已被彻底征服。   野兽般的男儿无可抵挡,毫不哀悯,不接受投降,专注地用可怕的快美弭平她身子的每一寸,插得她哭叫娇吟,残忍而无情。   她有生以来头一次发觉,自己是这样的软弱无助,却并不讨厌憎恶。   “不要…………啊、啊、啊…………不要…………要、要坏了…………要…………要坏掉了…………”   少女哭泣着,既清纯又放浪的叫声,足以令天下间的男子为之发狂,不知所云的胡乱呓语更教人血脉贲张,只有完全抛弃了尊严和自我,任凭色欲摆布的女子方能吐出。   杜妆怜忽然害怕起来,紧紧抓着他的背,指甲几乎刺出血来。   “陪…………陪我…………呜…………陪我…………不…………啊、啊…………不要走…………”犹豫了一下,小声道:“相…………相公…………啊啊…………又来了…………要尿…………尿…………啊啊啊…………”清醒不过一霎,旋又被男儿狠命鼓捣,小小地抛上了巅峰一回。   胤丹书似被触动,也不知是因为“陪我”,还是那声娇腻羞涩、如气音般悠荡的“相公”,于狠命的抽插间微微一滞,哑声道:“嗯,我…………我陪妳。乖。”更重更深地撞击花心,肉棒持续胀大。   “好…………好硬…………好大…………啊、啊、啊…………不要…………不要…………啊啊啊啊!”男儿死命一顶,硬胀的龙杵膨大起来,一跳一跳的,随即一股热流汩满了玉宫,沿花径挤溢而出,熨得少女浑身舒畅,紧紧抱住趴倒在她胸脯上的爱郎。   “丹书。”她娇喘着,心满意足地唤他的名字,又害羞地补上:“…………相公。”   杜妆怜在绣阁榻上醒来时,以为是场羞人的春梦。   毕竟梦里的一切极不眞实:书默岂有那般霸气?当小狗小猫养就勉勉强强;她也决计不能只为一名男子而活,归于平淡,为他生儿育女,洗手做羹汤…………直到起身时腿心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楚。   她整整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后才扶着镂花槁扇勉强落地,为此又在静筠湖庄多留了月余。他的凶暴霸道是眞的,过人的粗长坚挺也是眞的。梦里的一切都是眞的。   除了逐渐痊愈的玉户创伤,还有一件不会消失的铁证。   她向书兽讨的那条雪白兜儿,整整齐齐迭在锦榻床头。摊开一看,洁白如新的鹿面上,染着一朵艳丽的大红牡丹,虽色泽略暗,率性写意的红渍却颇具形神,透着一股难言的淫靡诱人。   那是她的处子之证。   榻上胤郎一路逼近,两人推搪纠缠之际,被揉卷至她臀下的,正是这半件火淀天衣。见证她由一名纯洁无垢的少女,被狂暴的爱郎夺走了贞节,变成娇羞可人、婉转承欢的小妇人。   当时蚕娘觉得这是好主意,为此还小小得意了一阵。   反正“没想做水月掌门”,也是小丫头自个儿说的,制造机会得遂所愿,算不上插手武林中事,这是替宵明岛储才。她处子之身一破,再难返回水月停轩,妨碍蚕娘收徒的麻烦,算又去得一桩;况且,瞎子才看不出这俩小家伙间有猫腻,胤小子秉性纯良,天资也挺不错,一起带回岛上,让她们结为夫妻,也算补偿他背了这个香识的大黑锅。   往背门几处要穴弹上牛毛金针,以桑木阴秘传的“凌空销魂刺”手法迷去胤小子的神智,使其情欲勃发,对杜丫头是抱歉了点────中招之人无有意识,可不懂得怜香惜玉,就当作是对她连番无礼的小小惩戒,反正还她一个如意郎君,七除八扣之后,还算有赚。   即使胤丹书什么也不记得,待杜丫头亮出那半件沾了破瓜血的火浣天衣,那小子还不是得乖乖认账,旣抱得美人归,夫妻闺房和乐、如胶似漆,感谢蚕娘都来不及了,皆大欢喜;殊不知三人的命运,至此改变,无论地位尊卑、武功高下,谁也逃不过造化捉弄。   ◎◎◎   “后来呢?”耿照不知杜、胤间的秘密韵事,故事听到这里,最关心的还是胤丹书、吕坟羊,以及那湖庄之主太玄生的复杂纠葛,隐隐觉得蚕娘同他们转述这些陈年旧事,并非讲古饴孙排遣时日,必有非今的涵意,只是仍不知关窍何在。   后来发生了许多&.银发女郎淡淡一笑,将迫句阳吃放在心里,悠然道:“自杜妆怜入湖庄,约莫过了两月有余,胤玄这小子也算有耐性,一直没露出狐狸尾巴,陪俩娃娃扮这台子蹩脚的过家家,终于钓到了正主儿上钩────”   “且慢!”染红霞闻言一惊。“前辈是说狐异门先代门主,‘苍狐’胤玄么?前头没提过这人啊,怎突然便冒出来?”   胡彦之插口道:“就是那位庄主太玄生罢?原来他是我的外祖父,那位管事风兄,约莫就是从小拉拔我长大的风射蛟风伯了。”染红霞见耿照并无诧色,暗忖:“耿郎与胡大爷皆是心思机敏之辈,比起他俩,我实是后知后觉。”冲胡彦之一颔首:“言语得罪处,胡大爷莫怪。”胡彦之摆了摆手,一笑置之。   其时狐异门一如集恶道、五帝窟,门内分裂成数股,循环争斗,是到“苍狐”胤玄手里才复归一统。   杜妆怜卷入的两派火并,正是胤玄驱虎吞狼,乃至在刀上涂抹吕坟羊的“众生平等”奇毒,也是想让两方人马收兵后才生伤亡,免除自家嫌疑,加深双方嫌隙。   胤玄一脉在门中并非强势,单靠灵活多变的手腕侵呑自壮,坐收渔利,不是根本之计,多年前他便盯上了武林至宝“赤蜓火蝎”,俟其出土,用以增强实力,岂料机密漏泄,被吕坟羊摸进基地,几乎成功劫走内丹,总算困之于假山石窟内,周旋至今。   胤丹书与杜妆怜被撞破行踪的那一晚,胤玄仅仅从两人所用的武功,便推出胤丹书与吕坟羊必有关连,随口编造了静筠湖庄、受恩水月的故事;而后胤丹书解了“众生平等”之毒,再次左证胤玄所想,多年来与吕坟羊的僵持,总算露出一丝曙光。   他从吕坟羊喊破寒铉之名的一瞬,便起了疑心。   两人交手多年,早已是死水一滩,吕坟羊忽行险着,若非外援新至,便是至宝生变,因此格外留心,暗中戒备,果然逮到了两小夜渡。   胤玄的好耐性,最终等到了答案────至宝果然有变,赤挺即将出丹,而接应吕坟羊的人也已潜入,做好了救人劫丹的准备。   “是厨房的那位丑婆婆罢?”耿照沉吟道:“蚕娘前辈方才说,胤丹书前辈平日只做三件事:打扫、练功、吕坟羊。不做小厮,也不能轻易登岛后,他曾想去厨房,代表暗中传功之人应在厨房才是。”   胡彦之接口:“而故事里提过的,就只有这位丑婆婆了。”染红霞露出佩服之色。耿照跟胡彦之觉得没甚好佩服的,但都很有默契地虚心接受了,以免女郎惊觉自己在听故事这方面非同一般。   蚕娘道:“捱到赤挺火蝎出土那一夜,丑婆婆终于出手,胤玄以逸待劳,大阵仗围得铁桶也似,打算来个拿贼拿赃,而埋伏湖庄左近、垂涎火蝎的各路人马亦接连出现,在湖岛上展开混战。”   “七国大乱斗么?”胡彦之贼笑。   “是七雄战鸳鸯。”蚕娘正色道:“吕坟羊得你爹与杜妆怜之助,辅以丑婆婆设计绸缪,破牢而出,众人争先恐后想夺火蝎,交手之下才发现不对,又争先恐后地想抽身,却已来不及了。那吕坟羊与丑婆婆连手,武功突然暴增数倍,打得群豪丢盔弃甲,你外祖父隔湖观战,堪堪身免;莫说他看傻眼,蚕娘都傻了。”   胡彦之浓眉一挑,沉吟道:“我知道久远以前,黑道有个用毒的万儿叫‘鬼子母神’彭于子,似是女人,使的武功便叫‘鬼子母拳’,事迹极少,就是个名字而已。就算是她,也想不出同‘焰摩双王’有甚瓜葛,莫非是吕坟羊的相好?”   蚕娘不置可否,笑道:“鬼子母神罕闻其行,正如你方才所说,因为它就只是万儿,需要时才亮出来,不用了便锁进柜子里,还不用刷洗晾干晒太阳,比马甲还方便。”   “…………假身分?”胡彦之来了兴致:“那她究竟是谁?”   “你可以说她是‘焰摩双王’吕坟羊,因为吕坟羊,也只是个万儿。”蚕娘解释:“吕有两口;坟羊者,‘羯羊’也,盖指一种雌雄同体的羊形怪物。双王、两口、雌雄羊,这是爱掉书袋的穷酸书生玩的把戏,明明白白告诉你:从头到尾,他们就是两个人。”胡彦之恍然大悟。   但这决计不是故事的关键,耿照暗忖。不是这种文字游戏式的谜题,而是更关键的氛围…………或说风格?他突然想起托付鹑衣的‘覆手金银’舍君凭,三槐司空氏保管的儒主衮衣────“舍君凭大侠是吕坟羊的陪臣,也就是说,吕坟羊本姓司空,能受衮衣,代表他是三槐之一司空氏的正统继承人。”耿照忽然抬头。“蚕娘前辈曾说,这是一桩丑闻。莫非男的吕坟羊做了什么失德的事,与那女子有关,才破门离家?”   “你说得没错。那女子是他的结发妻子,也是他亲妹子。”蚕娘道:“吕坟羊抛弃门阀大业,不惜与天下人为敌,只为了和他妹妹厮守!”   第二一三折、双元铸心,恩怨到头   吕坟羊与其妹乃一母所生的亲手足,却发生了乖逆伦常的禁忌之爱,不见容于司空家,遂逃出门阀的掌控,亡命天涯,因缘际会得到了魔宗旁支“那落琉璃院”的眞传,不仅习得医毒绝技,兄妹俩更双修琉璃院一脉的鎭院之宝《净焰琉璃功》有成,从此反客为主,再不惧世家追兵。   那落琉璃院避世既久,净焰琉璃功之名人皆不知,莫说这一票听闻风声、冲着火蝎现世而来的夺宝之人难以应付,就连胤玄陡然遭遇,也丝毫讨不到便宜,仗着“思首玄功”千变万化之能,勉强脱出战团。   眼看岛上的夺宝客死伤枕藉,吕坟羊将注意力转投柳岸这厢,欲与胤玄一清十多年的旧帐,第一一批不速之客却于此际杀出,再度困战兄妹二人。   双方有来有往,非是一面倒的屠杀局面。由装束、兵刃推断,这拨人马分属不同势力,极有默契地放下成见,携手围剿,吕坟羊之妹彭于子甚于激战中被毁去易容伪装,乌发飞散、柳腰挺直,露出秀艳本相。   她以“鬼子母神”之号行走江湖,化名即“蓬余子”谐音,取莲蓬多子之意,喻有多重身分;所用“鬼子母拳”,亦脱胎自三槐司空氏绝学“弥六合掌”。司空家不涉武林事久矣,江湖名声不显,近百年来恃彼技闯出字号的,只一名外姓陪臣舍君凭,竟无人看破彭于子的来历。   这第二批生力军,全是昔日惨亏于“焰摩双王”之手的仇家,不知从何处接获线报,赶来讨还公道。各家高手尽出,无不对净焰琉璃功下了死工夫,以伤换伤、玉石俱焚、隔断阴阳、分进合围…………手段层出不穷,十样里只消有一二管用,吕坟羊夫妇即陷险境,原本相持的天秤逐渐往一端倾斜。   危急之际,兄妹两人以无比的默契,同使琉璃院与司空氏两大玉碎之招“赫赫灵光濯大千”、“碧血腾抢海,丹寸耀汗青”,霎时间,岛上宛若星沉日毁,属性全然相悖的两股阴阳奇劲对撞之下,内息彷佛沾火碎磷,遇风即炸,占据上风的十三名高手之中,竟有半数爆体而亡,余者重创,吕坟羊兄妹亦受伤不轻。   就在这当口,第三拨人马横里杀出,五名高矮、身形不一的覆面黑衣人结成阵势,又将兄妹俩困住,不容喘息,持续展开惨烈的厮杀拼搏…………   而始终隐身暗处、抱着看好戏之心的蚕娘,终于坐不住了。   “那五个人使的,是沧海儒宗秘传的‘六极大阵’。”蚕娘回忆起来,仍不禁微蹙起姣好的淡细银眉,以“心有余悸”形容兴许太过,却是那张精致绝伦的小脸上罕见的凝肃。   “没记错的话,上一回儒宗使用这个阵法,最少是六百年前的事,对付的也不是人,而是沮洳山大荒泽里一种叫‘鳅婵’的巨型蛟龙。”   “合着是神话生物。”老胡不禁失笑。   “反正没人见过。”   娇小的银发女郎口气虽淡,清澄如碧洗的美眸中却无一丝笑意,娓娓续道:“此事载于儒门古籍,被当成神话传说看待,务实些的,则解释成某种古老祭仪。然而,于我宵明岛典籍内,却有另一番截然不同的见解。   “这六极大阵是专门用来对付鳞族的阵法,对儒门武学亦有克制之效,又称六极屠龙阵,我曾见过做为阵法基础的‘无支祈步’残谱,的确是一门极为精奥繁复的绝艺。   “‘鳅辉’本指颈细如蛇的蛟龙,依儒门古籍那种迂回隐晦的脾性,怕是某位鳞族高手的代称,眞相隐于故纸堆里,匆匆数百年过去,武功化为神通,高人则摇身一变成了妖物。”   耿照沉吟道:“这五人能结儒宗秘传的阵势,就算非是司空家派来的,怕也与儒脉脱不了干系。”   “不只如此。”蚕娘肃然道:“按无支祈步的残谱推断,这六极大阵可以三、六、九人来推动,人数越少,困难度越高,相对威力也越强,其中的诀窍只有儒门中枢最高层知悉,绝非寻常儒宗之人能使。”   胡彦之灵光一闪。“莫非…………是三槐、六艺还有九通圣?”   “该说三公、六令、九圣。”蚕娘道:“便在三槐世家内,六极屠龙之秘也只掌握在当代家主手中,可不是姓司空、司徒或司马的都能知道,眞要派三个人下场结阵,就只能是三槐之主,六艺亦然。以儒宗严密的阶级伦常,当是九不知六、六不知三,下头的人永远只能仰望上级,等闲不得逾越分际。”   至此更无疑义,耿照击掌道:“果然…………来的那五个人,竟是五艺令主!”   蚕娘点了点头。“儒宗遁世多年,世人皆以为不存,我桑木阴虽时刻警惕,未敢掉以轻心,然而连我都没想到,居然会在这荒僻的湖庄内,亲睹‘儒宗尙在’的证明!”   六极大阵穷凶极恶,乃罕有之大杀器,吕坟羊兄妹所恃,无论魔宗的净焰琉璃功,抑或司空家的弥六合掌、弹铗铁指、赤心三刺功等,均难脱六极屠龙阵压制,本该一照面间,轻易拿下伤疲交煎的兄妹俩,不料吕坟羊竟撑持下来,以二敌五,战况复陷胶着。   胤玄博学多闻,精通文武易数,却看不出阵形变化的依据,只觉五人皆全力施为,各人所负已踰一人守备的极限,若非个个修为深湛,早忙不过来;饶是如此,每每到了狙杀对手的关键一刻,便像咬合脱落的齿轮,不是忽生漏洞,就是换位产生不可思议的迟滞,总教吕坟羊兄妹惊险逃过。   凶险的搏杀持续将近一刻,五人所付之心力,竟还大过了落居下风的吕坟羊。胤玄瞧得久了,蓦然省悟:“是了,这本是六人同使的阵形,少得一人,其余五人须补其阙。此阵对于阵脚的要求极苛,强欲以五行六的结果,不仅困住了吕坟羊,也困住结阵的五人。”骇于此阵奇诡,竟能以阵控人,恍若有生。   激战当中,远处忽传一声刺耳尖啸,宛若破箫,偏又悠长不断,尽管啸者无意以音震伤人,但全然不合音律、视和谐如无物的可怕噪音,其实也同穿脑魔音差不了多少。   胤玄运劲护住心脉,一拍随行的风射蛟肩头,一股绵和淳厚的内息透入,面色白惨的青年止住膝颤,勉强撑持不倒,仍无法开口说话,只投来既惭愧又感激的眼神。其他的随从就没这般好运了,横七竖八倒了一地,还有口吐白沬的。   “…………好强横的内力!”胤玄辨不出啸声的来源,暗自打醒十二分精神,心知今日已无望一争火蝎,眼下首求身免,其次保存实力,十数年的心血虽不免付诸东流,然此间所开眼界,将成来日茁壮的养分,未必是一无所获。   被啸声触动的,还有勉力结成六极大阵的五名覆面黑衣人。   其中一人闻声凛起,蓦地省觉,低喝道:“别管御字部了,以五部推动阵法即可!”   另一人恍然应道:“正是如此!丝竹合鸣,少一部便少一部了,岂能以洞箫兼奏箜篌?”五人身形一晃,再次合拢之时,三柄长剑挡住了吕坟羊,一柄架住彭于子,最末一柄却自她前胸贯穿后背,半生情孽的绝色佳人登时玉殒。   “…………杏儿!”吕坟羊双目喷火,捏碎身上的火蝎与寒蛟丹壳,两样稀世奇珍终于露出本相,赫然是两团阴阳明火,无形无质,却比最精纯的内力还要凝练千万倍,吕坟羊的双臂立时化作两条焦炭,一者为至极寒气所冻,一者却是炽烈火劲所焚。   水火二丹出自火蝎、寒蚊二兽,乃最纯粹的能量形式,须寄附血肉,方能发挥最大的威力。惟仓促破壳不及炼化,终不免消散于天地间,然而已远远超出血肉凡躯所能承受。   吕坟羊痛失爱侣,为满腔恨火所蒙蔽,拚着手臂不要,握住丹元鼓劲催发,将五人如败絮般扫入湖中,飞出的路径上诸物皆平,一派劫后景象。   谁也料不到此人极端如斯,怒极毁宝,终于逼出幕后阴谋家。   假山后飞出一道灰影,指劲凌厉,瞬间废去吕坟羊双腿两肩,夺其反抗之力;末一指点向心口,却被一人横里飞扑,以身相代,替吕坟羊挡下致命一击,竟是撒丹书。   “…………书獣!”   “…………小子!”   两抹妍丽衣影抢至,杜妆怜一剑标出,拚着虎口爆裂,挡下灰袍怪客一击,替蚕娘争取时间,及时接过对手;两名此间武功最高、各负扫场之能,却始终隐于幕后的绝顶高手,终于图穷匕现,一场灿烂的顶峰之战于焉展开。   而吕坟羊捱不过冰火双元的摧残,含恨以终,留下凄凉的灭世狂语────火蝎与寒蛟的丹元皆是奇珍,按部就班,各自化纳,足可造就两名、乃至数名不世高手。然而,贸贸然毁去丹壳,将两团属性相悖的精纯能量揉在一块儿,却会引发爆炸,毁天灭地兴许太过,夷平整座湖庄总没问题;以丹元的惊人能量推断,爆炸瞬间,在场谁也来不及跑。   吕坟羊一死,蚕娘倏地会过意来:眼前的灰衣人,从头至尾都打着遁走的主意,当他发现蚕娘的武功与自己不相伯仲、甚且略胜一筹之后。所有的奇招纷呈变幻莫测,无不是为了在某个绝妙的瞬间扬长抽身,可知双元交会的严重性,连幕后黑手都顾不上收割,须以保命为先。   桑木阴之主不能死于此间,她还负有传承的重责大任。   但杜丫头和胤小子…………   正当蚕娘犹豫之际,胸膛淌了个血洞、气息奄奄,躺在杜妆怜怀里,无论如何都没法劝她弃己而去的胤丹书,做了个令现场所有绝望之人,都不禁瞠目结舌的举动────他接过吕坟羊掌里的冰火双元,放入胸前的创口。   “前…………前辈说…………双…………双元…………须寄附血肉,方能…………方能安定…………”   他努力凝聚起涣散的目焦,咧开鲜血直溢的嘴巴,因痛楚而扭曲的笑容令少女心痛如绞。“在…………在我断气之前…………有…………有多远…………跑多远,我会用力活…………活久一点,妳…………妳也要…………”   “我不要!”   杜妆怜气得忘记伸手抹泪,但眼前的情况已超出她所能理解,遑论应付。   湖对面的柳岸之上,沉醉于蚕娘与灰袍客之战的胤玄总算回神,提气大喝:“所有人通通离开!有多远跑多远,切莫回头!”命风射蛟疏散湖庄上下,侥幸余生的各路人马也纷纷泅至岸边,没命似的夺路而逃。仓皇的人群中,没见那落水的五名黑衣人,不知是死于湖底,抑或早已悄悄遁去。   一霎分神,倏忽不见灰衣人踪影,蚕娘无意缠夹,“啪啦!”击碎凭栏,银发旋扫,七八片碎木射入湖中,回头喝道:“杜丫头,走了!”   杜妆怜怀抱着胸绽异华、双掌焦灰的垂死少年,一径摇头,不言不语,空洞得怕人的眼神无比执拗。   比起同龄的少女…………不,或许同多数的人相比,她的哀伤未免过于沉静。蚕娘甚至在那双美丽的眸里看见愤怒。她气什么?气自己的软弱无力,还是气胤小子不理她的拦阻,气他不自量力?   “死生有命,莫赔上妳大好前程!”蚕娘远眺着胤丹书胸口闪烁不定的双色异芒,心中何尝不是在挣扎?她若死于此间,将成为桑木阴千年以来的头号罪人,影响之巨,纵万死难以将赎。   为何舍不下这名痴了似的执拗少女?银发女郎自问无数次,始终没有答案。或许她非是为了她才留下,而是一旦离开了那名临死之前仍想着舍己为人的少年,蚕娘一生都没法原谅自己。   但她什么也不能做。   “…………走!”蚕娘变了脸色,切齿道:“妳想教他白白牺牲么?妳的人生路就到这里为止了,再也没有更高的剑术境界,没有万人景仰天下无敌,就停在这里,陪伴着一具再也不会同妳言笑嬉闹的尸骸…………这,就是妳的选择吗?”   杜妆怜浑身剧震,愤怒的俏脸终于显露一丝动摇。   蚕娘对她伸出手。“走!胤小子明白的。他盼着妳好。活着才能好。”   少女执拗地犹豫着,巧致的小脸转过无数心思,终于一抹泪颜,断然放下怀中男儿,朝银发女郎奔去。蚕娘拽过少女,飞踏浮木掠上湖岸,两人化作一抹灿亮银芒,直至十里外才停歇。   然而,高人如蚕娘亦无法预料,这一放所代表的意义。   就在这断离取舍的片刻间,杜妆怜的脑海里所思所历,远远超过了蚕娘所想。她舍弃的,是身而为人的最后一点羁绊,是为少年胤丹书所触动的、柔肠百转的儿女情思;留在岛上伴君长眠,或许是杜妆怜此生做过的决定之中,最不“杜妆怜”的一个。   而怀抱莫名情思的少女,在踏上湖面浮木的一霎,已自世上消失,彷佛不曾来过。留下的,只有更加精粹、再无一丝驳杂的杜妆怜,犹如嵌入逝爱心口的水火双元。   ◎◎◎   “但我爹并未死于湖庄。”   胡彦之举手。“我只听说他得到了火蝎寒蚊的内丹,看这个情形…………应该不能像说书段子那样,服下两枚内丹,凭空得到数十年功力罢?后来呢,为什么没有爆炸?”   蚕娘耸耸肩。   “鬼才知道。我与杜丫头等了半天,够心腑受创的人死上五六十遍后,才潜回湖庄,你爹仍在原处,胸前创口结出一块巴掌大的蛛形肉疤,像好了十几年的旧伤似的,呼吸平稳得很;这都算气息奄奄的话,世上简直没有活人了。”   三人面面相觑。   “因为没法儿将你爹剖开来一探究竟,以下纯粹是蚕娘的学术性推测,完全没有根据,你们听听就好。”银发女郎笑道:“水火双元被他的身体吸收了,成为修补穿心创口的材料,你爹不但捡回一条命,更从此拥有惊人的体质────他那颗心是赤挺火蝎与冰川寒蛟的精元构成,世上找不到更过份的材料啦,简直是高端大气上档次。   “双元之心所提供的强大驱力,不逊于以数十年的精纯内息推动身体,你爹光凭筋骨肌肉,就能斗武林二流顶尖,加上内力的话…………哼哼,‘鸣火玉狐’纵横江湖、罕有敌手,你以为是天上掉下来的吗?世间有奇遇的人不少,像你爹这样一身都是奇遇的,绝不多见。”   染红霞突然开口:“说是奇遇,却非凭空而得。依晚辈看,胤丹书大侠得到这些福缘,多半是因为他为身边人的付出,亦非寻常,若不是存了舍己为人之心,冰火双元纵使神奇,也不能无端救他一命。得自吕坟羊的医术、丑婆婆彭于子的武功等,大抵如是。”胡彦之望她一眼,颇有感激之意。染红霞微笑颔首,坦然接受。   耿照却听出了另一处重要关窍,沉吟再三,这才审愼开口,面色凝重。   “前辈,我与红…………二掌院在三奇谷之外,曾遇一名覆面灰衣人攻击,此人武功之高,乃我平生仅见,若有意取我二人性命,不过反掌间耳。巧的是,那厮所用亦是指法。”   胡彦之想起方才在议事大堂里,小耿提过的幕后阴谋家,不禁留上了心。   蚕娘笑道:“我猜你来找蚕娘,就是为了这个人的事?”耿照点了点头,将三奇谷的见闻细细说了一遍,又详述在龙皇祭殿中,鬼先生与祭血魔君的对话。   “三乘论法乃姑射阴谋,胤铿以佛子的身分暗中谋划,这已是知道的事;阿兰山密道与三奇谷之间的地缘,连胤铿都不甚了了,灰衣人却在出口附近徘徊,决计不是巧合,料想纵非幕后黑手,定也脱不了干系。”   “你以为,他便是三奇谷中那被刻意抹去姓名的第三人?”蚕娘柳眉一挑。   “本来只是猜测而已,并无实据,听完前辈的故事之后,则又多几分把握。”耿照沉吟道:“前辈曾说,赤心三刺功乃三槐司空家的绝技,此人透过谷中古籍练成,出谷之后,有没有可能以此为媒,与司空家取得联系,乃至晋身儒门?如此一来,湖庄大战的前因后果,就能说得通了。”   “你的意思是…………”胡彦之蹙眉。   “首先是吕坟羊。”耿照解释道:“胤玄曾一再追问,是谁将火蝎出世的机密泄漏与他知晓,吕坟羊坚不吐实,可见此人与他关系匪浅,既得吕坟羊信赖,又决计不肯出卖他。”   “肯定不是他那妹妹老婆。”胡彦之笑道:“要不,丑婆婆也不致找他忒久,该一早便将哥哥老公救出,双宿双栖去啦。”   “正是如此。”耿照续道:“据说沧海儒宗的‘射’字部掌握天下机密,消息灵通,五艺最终在湖岛结阵逼杀,显非与吕坟羊相善。当然,也可能与吕坟羊交好之人,恰是射字令主,那么多年来,吕坟羊兄妹以化名行走江湖,躲过司空家和儒门逼杀,亦在情理中,无法排除这样的可能性。”   胡彦之笑道:“但显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而且更简单。”耿照道:“如果有个人,始终横亘于吕坟羊与司空家之间,玩弄两面手法,一边替世家追查吕坟羊的下落,另一边又暗中联系吕坟羊,替他打掩护的话,一切就合情合理了。”   因此多年来,司空家的追兵始终都没断过,却无法对斩断这条祸根,起到决定性的作用,皆因内神通外鬼,拿捏得恰到好处之故。   “无论司空家或吕坟羊,对此人的信任皆日益加深。故他通知吕坟羊前往湖庄盗火蝎时,吕坟羊不疑有它;到了要当黄雀之际,也能透过三槐召集六艺,将伤风败俗的司空氏兄妹一举铲除,永绝后患。”   胡彦之抱臂沉吟:“这么说来,泄漏火蝎出世的消息,以及吕坟羊在湖庄的,该也是这厮,这是浑水摸鱼的毒计。若非蚕娘与俺爹搅局,黄了他的布计,最后的结果极可能以吕坟羊身死收场,而双丹在大战中不知所之,谁也没想到是落在‘黄雀’的手中。”   “这手法听来是不是有些熟悉?”耿照提醒他:“‘姑射’看似以古木鸢为首,然而每一层布计之后,都有这名灰衣人潜伏,无论是推波助澜,抑或横里打断,好处最终都在莫名其妙之间散轶,而脏水通通流向姑射,自有古木鸢当之。”   “看来,”胡彦之道:“我们要找的,是一名儒门高层。可惜沧海儒宗已没有个什么分坛总舵之类的所在,要不跑得了和尙跑不了庙,不致全无方向。”   耿照与染红霞交换眼色,双双微笑起来。   “胡大爷你别说,”染红霞前头全然插不上嘴,这会儿终于有机会说话了,笑道:“我们要找的人,原本是一名僧侣,曾在名剎之中做过抄经生的。”说了那谷中第三人的种种疑点。   胡彦之越听面色越凝重,片刻才道:“我兄长曾说,当年狐异门覆灭前,我爹正在找一个法号叫‘行空’的和尙,虽未说明原委,但我娘和兄长都认为,此人必与妖刀阴谋有关。考虑到同为佛脉,也向水月停轩的杜掌门打听过,可惜要没多久,七大派便对狐异门痛下毒手,再无厘清疑点的机会。”有意无意瞥了染红霞一眼,女郎未有留心,耿照却忽然明白过来。   ────线索,又绕回了杜妆怜身上。   难道,蚕娘前辈在红儿体内刻下天覆功,是为了…………   他不敢继续再想。捧着大得过份的茶盅、细细啜飮的银发丽人,仍是一派娴雅自在,毫不规避他已极力节制的狐疑目光,听着小辈们的讨论推衍,好半晌才娓娓接口:“这名擅使指功的灰袍怪人,我后来又见过他一回,是在宵明岛的东海分坛被毁时,满地尸骸的屠杀现场。”   三人悚然一惊,相顾骇然。   耿照知道这段惨事,万万没想到,竟与那神秘的灰袍人有关。   “我赶到的时候,已然晚了,没见有活口。”   蚕娘笑意残淡,静静说着。“那人无论是指法或修为,都较数年前湖庄一战时为高,我虽怒极,记着他当年先我十几步布计,成功从蚕娘手底溜走的往事,不敢轻忽,打醒十二分精神应付,岂料还是中了他的诡计,为陷阱所伤,差点没命;待伤愈重返现场,只余一片焦土,满目疮痍。   “我从灰烬里掘出残尸,下葬前一一勘验,却发现仅数人死于指力之下,约莫是坛里的硬点子,那灰袍人见同伙拾夺不下,怕误了陷阱布置才出手,余者死因皆是一记穿心快剑。”   耿照两度遭遇,灰袍客均是独来独往,考虑到他好拉人垫背,教线索悉数断于挡箭牌前的脾性,带上一名剑痕特异、易于辨认的替罪羊,倒也符合此人作风────事实上,若非蚕娘逃出生天,得以指证,单看作案现场,那使剑之人确是板上钉钉的凶手,指力留下的痕迹与剑尖极为相近,除非是“捕圣”仇不坏这等精擅武学的大行家,寻常仵工未必验得蹊跷。   “穿心一剑…………这是谁家的剑法?”胡彦之索遍枯肠,迟迟不敢下定论。   心口本是要害,而剑法首重击刺,刺心路数家家都有,但谁人不防?要想利落得手,若非速度快极,便是以修为压制对手,一力降十会,无视防御挡架,穿心取命────这般使剑还成了风格的,往前11十年间都没听说过。难道又是一名神秘剑客?   “我放不下这条线索,I一十年来走遍东海,将有名的、无名的剑客几乎翻过一遍,就连‘云山两不修’这种隐退的都没放过。”蚕娘笑着,又啜一口清茶。   耿、胡二人来得晚,没听前头杜妆怜的少年逸事,染红霞却对这两位嵚崎疏放的前辈高人极有好感,只恨生得太晚,无缘一睹英风,对两人道:“是我师父少年时有过一段剑缘的前辈,乃不世高人。莫、须11位前辈怎么说呢?”末一句却是对蚕娘问。   “什么也没说。”蚕娘放落茶盅,垂眸道:“因为他们死了,当胸一剑贯心,可惜来不及留下什么。”   见染红霞神色错愕,耿、胡则对望一眼,露出警省之色。蚕娘暗叹一口气,怡然续道:“我见着时,他们死了好一阵啦,尸身在草庐僻厂处风干,保存颇为完整。虽是一剑穿心,兵器却与分坛凶手所用大相径庭,虽也是剑,形制却很特别,一眼便能由伤口认出。这样的剑,普天之下仅此一柄,再无其他,想要错认却也不易。”   “是什么剑?”耿照追问。   “灵蛇金剑。”蚕娘淡道:“‘湎淫不修’须纵酒的佩剑。”   第二一四折、至此无争,混一执筹   蚕娘讲述前事时,耿照与胡彦之并不在场,不知灵蛇金剑为何物。   偏偏在座三人中,应有所觉的染红霞,不知为何听故事的本领特别迟钝,耿、胡明知必有弦外之音,苦无更多线索参照,悄悄换了个眼色,都没作声。果然染红霞“嗯”一声,喃喃道“是灵蛇金剑啊”,后续也就不了了之。   汇集三方情报,在背后操纵姑射之人的身分,可说呼之欲出,算上分坛被毁这条,桑木阴固有“不得插手武林事”的祖训,对头既已杀上门来,那也不用讲什么规矩,有冤报冤,血债血偿,算给耿照的反扑大计拉了个可靠的帮手。   况且,行空的身分若与妖刀阴谋联系起来,站在胡彦之的立场,等若多一份说服母亲的筹码。   鬼先生之所以落得生死未卜、行踪不明,平安符阵营的唆摆决计脱不了干系,依“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之理,狐异门和七玄同盟未必是死敌,仍有携手合作的空间。   默契已成,耿照将以七玄盟主的身分,主导眞相的发掘验证,以免重蹈当年狐异门陷于孤绝的覆辙────就算灰衣人再一次教唆七大派动手杀人,这回他们要面对的,可不是区区一支邪道分流而已,百年来犹如散沙的七玄高手,首次团结于少年的大鼸下,这可是连胤丹书都不曾达成的目标,足以让敌人心生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染红霞脸皮薄,纵使心里一千个、一万个愿意,当着蚕娘与老胡之面,不好跟着耿照离开,蚕娘看穿她的扭捏犹豫,主动开口留人,说有些天覆神功的正宗口诀欲授予女郎,耿照与胡彦之遂起身告辞,并肩行出小院。   “野生的三才五峰等级打手,教你不费吹灰之力便捕来一只,只能说无量寿佛了。”老胡摸摸颈子,连连拱手。“多谢盟主大人保住小人贱命,免在决战现场喷作墙上一滩脓血,死得像颗西瓜。以你现下武功,都不够那灰衣人戳几下,带上我干嘛?撸管开嘲讽么?”   耿照“噗”的一声差点噎着,拍拍胸口,一本正经道:“这我倒没想过,也是一招。要不喷红的,要不喷白的,总有事做。”   “耶────你小子学坏了你!这嘴皮快的。”   “承教承教,是老师好。”两人你比比我、我指指你,稀哩呼噜,俱都一脸坏“虽非敌手,未必不能一战。”   耿照与他嬉闹一阵,收敛形容道:“那晚在冷炉谷外,我与明姑娘连手,以碧火神功为你重塑经脉,此际你的修为已不同既往,相信你也有所知觉。我于内功一节的体悟十分粗浅,眼界也不够宽广,说不出成篇成篇的口诀来,然而对使用这副经脉还算有点心得,正需你指点一二。”   胡彦之笑骂:“虚伪!传功就传功,指点个屁!我有无聊到不承自家兄弟的情么?”耿照也笑起来。   耿照的鼎天剑脉在近月之中,不仅迭遇大敌,甚且破而后立,于运用上累积许多宝贵经验,早已跳脱李寒阳的武学范畴。他为老胡一一详述,也提出了自己还未参透的疑难,胡彦之与自身的经验参酌印证,提出见解,两人有来有往,讨论得极是热烈。   “这武功可不简单,”胡彦之心知自己得了天大的好处,感激之余,忍不住好奇。“有名目没有?李寒阳李大侠是凤翼山出身,一身的底子来自儒门正宗的‘三省功’,我瞧这套经脉运行之法,俭是够俭的了,却没什么温良恭让处,当勇猛时亦分外精猛,实是一条全新的路子。”   耿照道:“当初在莲台之上,李大侠甘冒奇险,参酌自身脉行,为我收拾体内诸元,塑得此脉。为纪念这份恩情,都管叫‘鼎天剑脉’。”   老胡脸一垮,冷哼道:“去你的顶天贱卖!老胡大好男儿,虽非不卖,绝不贱卖!我不管你啊,我身上这副,休想叫你那个破烂名儿,要叫,也只能叫‘绝不剑脉’。”   “…………你高兴就好。”耿照哭笑不得。   但耿照与胡彦之的情况不同,李寒阳出手之际,耿照体内宛若熔炉,诸元行将崩溃,犹如一块烧红的铁材,李寒阳以己身为蓝图,为他复位天地乾坤,只能说是因缘际会,躬逢其盛。   胡彦之不止被鬼先生吸光内息,连精元都耗损极巨,离死不过半口气而已,就算耿、明以外力拓宽他的经络气脉,也不能凭空生出新力来,必是三人的经脉成一通畅无阻的大循环,耿照与明栈雪再以精纯的内功推动新脉,使老胡自身生出新的内息来,方能成功。   且不说“重塑经脉”闻所未闻,便是一师所授,两人的功体亦各自独立,渡入些许眞气没什么问题,要如推动自身一般,在第三人的体内自成周天,纵以老胡见多识广,也早已超出他对内功的理解。   “你和那位明姑娘,到底是什么关系?”胡彦之双臂抱胸,罕有地凝肃起来:“她自称是你的师父,莫非你这身内功…………是同她学的?‘碧火神功’是什么来头,竟有这般通天之能。”   “碧火功出自《虎录七神绝》,即是岳宸风所修习的‘火碧丹绝’。”   耿照犹豫片刻,心知此事难避,若要瞒着红儿,身边不能有人反水,遂将从明栈雪双修碧火功一事说了。   “…………详情便是如此。当时情况危急,我没有太多时间考虑,幸而明姑娘未以师傅自居,或要求我做什么有违侠义道之举,于揪出幕后黑手一事,我有信心说服她────”忽见老胡双颊晕红,颇有几分扭捏,胃里一阵不适,不由失色:“怎、怎么了?”   “没、没什么。”老胡害羞道:“只是这么一想,那天你和她为我重塑经脉,咱们仨也算间接三修啦,眞没想到第一次三人行,竟然就这么…………矮油!讨厌啦,人家不说惹。”   “…………信不信我眞的揍你?”   玩笑归玩笑,龙皇祭殿内,明栈雪的确为了耿照出头,替胡彦之重塑经脉时,亦不惜拚着修为损耗,全力施为,若是别有居心,断不致牺牲若此。老胡打量着身畔的少年,沉吟片刻,才道:“我不担心她,你心中的分寸,我还是信得过的。但这个女人曾与岳宸风那厮谋夺虎王祠的家业,日后面对阿傻,恐怕你不易交代,此其一也。其二,岳宸风的故事,你家二掌院也是听过的,我就不说三修的事了,以二掌院的刚直,若教她知晓这位明姑娘就是阿傻的大嫂,你就跪死在算盘上吧,到下辈子都别起来。”   胡彦之心思机敏,由碧火功略一发想,登时识破明栈雪的臭史,当初在祭殿内的猜想,至此已无悬念。   “兄弟,你屋院里的事,我原不该插嘴。符赤锦虽是游尸门出身,我看她对你是眞情至性,手腕也颇圆融,同染二掌院处得不坏,你要都收了做老婆,料想问题不大。   “但鬼王阴宿冥,还有明栈雪之流,能不沾就别沾;以前沾过也就罢了,你要想同二掌院有个美满结局,趁早看破红尘,管好小耿照,否则后院起火,怕你后悔莫及。你知道一一掌院的亲舅舅白锋起,现在人在越浦么?”   耿照红着脸摇头。   他不怪义兄多事,但老胡若知他招惹的远不止这些,便在天罗香内,就有苏合熏、盈幼玉、郁小娥,五帝窟那厢还有弦子和阿纨姑娘…………估计想杀自己的心都有了,挠了挠后脑勺,没敢说话。   胡彦之笑着摆手。“喂喂,我可不是让你清心寡欲,挥剑自宫啊!你哥哥我风流得很,下辈子都做不了道士,没道理教你吃斋。”   这点耿照丝毫不疑。   谷内众多俘虏之中,有两人极是特别。鬼先生为控制紫灵眼,将翠明端和玉斛珠安插入谷,祭殿一战老胡破了“超诣眞功”的隔空控心之法,一掌切晕玉斛珠,战后又在密室中搜出昏迷不醒的明端,两人遂被严密看管起来。   同为七玄宗脉,又都是美貌少女,玉斛珠卧底的身分虽然曝光,接触的功法与线报却是无足轻重,造成的损害与林采茵比起来直可不计,天罗香并不把主仆俩视为战犯,甚是礼遇。出于游尸门紫灵眼要求,监禁二人的雅房就在她院里,以便就近照拂。   翠明端心性如女童,除以超诣眞功与玉、紫二人沟通,唯一同她说话能有反馈的,仅老胡而已,显然这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非同小可。   玉斛珠对这位胡大爷十分冷淡,甚且抱持“以叛徒目之”的敌意,即使老胡说了鬼先生以翠氏母女为弃子,她仍半信半疑,未肯尽卸武装;两人每日碰面唇枪舌剑,什么不中听专拣什么说,虽是针锋相对,却能嗅出一丝微妙亲昵,关系定不一般。   明端、玉斛珠,再加上与之若即若离的小师父紫灵眼,三妹还都同住在一个院里,人说“三汤相撞”,不过就是这样。胡大爷还能吃得下饭、睡得阖眼,镇日活蹦乱跳的,全不担心性命安全,如非艺高胆大,便是作死已极,总之不是常人,甚得耿盟主钦敬。   胡彦之以为少年脸皮子薄,受了教训心中难免不痛快,索性直言。   “你个个都想负责,到头来一个也负不了,全辜负了也说不定,这就得不偿失啦,盟主可要好生思量。”   “明白了,多谢多谢。”耿照苦笑着拱手。   两人于冷炉谷十分陌生,边走边聊,没留心路向,不知不觉走进一片眼生的花圃,才见脚下无路,相视而笑;蓦闻树墙之后,传来哀嚎抽打的声响。   凑近一瞧,七、八名天罗香弟子围成一圈,裙下莲尖翻飞,踢着一团抱头卷身的乌影,纵未悉见,想也知道是金环谷的俘虏。   耿照面色微变:“这是…………虐俘!”正欲穿出树墙,却被胡彦之拉住。   老胡摇了摇头,起身拨开树丛,负手行出,朗笑道:“忒好的天儿,令姑娘来活动筋骨哇?”众女闻声一悚,纷纷让至两旁。   为首之人却不肯让,手握弯刀,一身淡蓝裙裳,束得柳腰盈握,双腿修长;一绺青丝自白皙秀额垂落,蹙紧的柳眉益显泪颜凄艳,丽色逼人,正是那外四部的教使令时暄。   她咬得雪白的腮帮子绷出硬直线条,冷锐的眼神与其说是敌意,倒不如说厌烦已极,彷佛见着苍蝇蛤蟆,满脸的嫌恶。   “不干胡大爷的事,还请回避一二。”   “啧,再来一回妳不嫌烦么?”胡彦之嘻皮笑脸。“要打便打,打不赢,这人我便带走啦。”冲地上蜷成一团的男子伸手,怡然道:“我姓胡,兄弟怎么称呼?”   那人两只手掌都未缠绷带,显非断指受刑的罪者,而是早该获释、却自愿留下的那一批。“小…………小人姓邓,叫…………叫邓一轰。”   这个万儿胡彦之有印象,据说是兄长占领冷炉谷期间,曾痛殴过小耿的打手之一,只因未有蹂躏女子的暴行,侥幸逃过断指鞭笞的惩罚。   “邓兄,没伤着罢?”   “还…………还行。”鼻青脸肿的邓一轰直不起腰来,显是挨了顿好打,便有胡大爷撑腰,对天罗香的虐打苦刑心有余悸,小声道:“多…………多谢胡爷。”   “邓兄若有意,我请盟主派人送你出谷,即刻起行。如何?”   邓一轰犹豫片刻,摇头道:“是俺…………是俺不小心,下回别落单行了。不敢劳烦胡爷。”树篱之后,耿照心中一阵不忍。谁愿意没事给人当沙包打?愿意留下的人,无非是想着谷外营建新坛、管吃管住的那份活儿;离开冷炉谷,意味着继续漂泊,朝不保夕,只消没被打到伤筋断骨的境地,邓一轰终究是选择了留下。   胡彦之环视众女,朗声道:“前两日诸位兴许都不在场,没听盟主说,这位邓兄是自愿留在谷内的,不是俘虏,须得以礼相待。”一名少女怒道:“他们占领冷炉谷时,怎不见对我们以礼相待了?”诸女纷纷附和,登时一片莺啁燕啭。   胡彦之不慌不忙,微笑道:“这么说也是道理。那几位姊姊打死他好了,来!别客气,往死里打。忒好的天光,早些打完,我请几位美丽的姊姊喝茶。”邓一轰愕然道:“胡爷────”   胡彦之说得逗趣,再加上他面貌英俊粗犷,身形挺拔,少女们暗生好感,有几人甚至“噗哧!”笑出来,被面如寒霜的令时暄回头一瞪,才吐了吐舌头,没敢放肆,却也无人眞上前动手。   “其实也没这么大仇,是不?欺凌女子的,都断了手指打了鞭子,这会儿还起不了身哩。”胡彦之假装没看见女郎如电怒目,怡然笑道:“这位邓兄过去行事,还是比较靠谱的。大家不打不相识,今后见了面拱手一笑,都是盟主麾下,化敌为友,也是桩美事。”   “他打过盟主哩。”先前那名抢话的娇美少女一叉腰,杏眼圆睁,像是逮住了话柄,颇有几分得意。   “非常好!心系盟主,忠勤可勉,这位姊姊怎么称呼?下午我约盟主喝茶吃叉烧包时,一定要同他说说。”   少女还未开口,身畔同侪已嘻笑推搡成一片,只觉这胡大爷也未免太有趣。她板着小脸左右乱挥:“闹什么?别添乱!”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晕红着雪靥轻咬樱唇,大着胆子应道:“我…………我叫瑞雪。”   “瑞雪姊姊么?忒也标致,定是定字部了,久仰久仰。”   少女笑道:“谁说定字部比较漂亮?我就是华字部的。”胡彦之故作恍然,拱手告罪:“记住了记住了,原来华字部最漂亮。”少女们又不肯依,有说自己是玄字部的,也有说外四部不如内四部的,哪还有半分擅动私刑的肃杀?简直比菜市场还热闹。   胡彦之逗得诸女娇笑不止,才对那自称“瑞雪”的华字部少女道:“烦姊姊送这位邓兄回去,一会儿我与盟主找他喝茶。邓兄,盟主要问起你这身皮外伤────”   邓一轰甚是乖觉,赶紧应道:“昨儿不小心从阶台顶滚了下来,不碍事的。”   胡彦之笑道:“如此甚好。有劳瑞雪姊姊,晚点找妳喝茶。”瑞雪笑道:“你一天要喝几回呀?”   她们本就是受人唆使而来,打也打了、气也出了,被胡大爷一逗,心花怒放,懒与邓一轰计较,见他一跛一跛走了出去,三三两两跟在后头,不时拿眼儿偷瞟那笑起来挺好看的浓髭汉子,并头喁喁,大有春日郊行的烂漫风情。   只令时暄动也不动,冷眼乜斜,握着弯刀绯鞘的小手绷得发白。   “令姑娘,我不拿盟主压妳。”胡彦之收起那副嘻皮笑脸的懒惫神情,淡然说道:“盟主的脾气妳可能不了解,那人看似温和────实际上也挺温和的啦────但说出的话,决计不会轻易变改。妳背着他妄动私刑,最后就是逼盟主制裁妳而已,公亲成了事主,値得么?邓一轰可不是凌辱令妹的疑犯,妳打算把有用之身,浪费在这种无聊的老鼠冤上?”   令时暄低垂浓睫,和声道:“盟主宽大为怀,属下岂敢不遵?制裁罪人的肮脏活儿,自好让我们这些下人代劳。”平板的语调透着满满的不以为然,但单听措辞口气,无论如何也不能栽她个“悖上不恭”的罪名,不欲落一丝口实予胡大爷。   胡彦之笑道:“我不是同妳说笑。妳做的这些事────煽动同僚、教唆私刑、罔顾号令────在妳的盟主眼里,罪比金环谷的俘虏…………”   “…………那就叫他杀我啊!”   令时暄蓦然抬头,垂覆秀额的发丝随风扬动。“就像他杀了那个金环谷的畜生一样!他本领这般大,杀死这些渣滓不过举手之劳,杀光他们,别说献出身子,便是下半辈子给他做牛做马,我也绝无二话!   “害…………害死我妹子的凶手就在里头,我…………我怎能眼睁睁看他们逃出死劫!全杀了,就不会有漏网之鱼!   “其他的人冤枉么?就算未凌辱冷炉谷的姊妹,他们总杀过人罢?打家劫舍、欺男霸女…………随便抓一条,难道就不该死么?他到底是这帮畜生的盟主,还是我们的?”   见胡彦之默然无语,女郎越发激动起来,冷笑道:“你以为,只有我觉得处罚太轻?我告诉你,谷内绝大多数的人,都觉盟主善待敌人,却无法替死去的、受辱的姊妹伸张正义!你要眞能同盟主喝茶,不妨问问他:若他的亲人手足受此待遇,还能不能这般宽大为怀────”忽尔噤声,圆瞠美眸俏脸铁青,彷佛见到了极可怕的物事。   胡彦之这才发觉,还未走远的少女一行的嘻笑声不知何时已然消失,回过头,见树篱外一名华服老妇拄着龙头金拐,雍容的面上看不出喜怒,彷佛平静如湖月,正是蚍狩云。   耿照抢在邓一轰、瑞雪走出之前,换了个更隐蔽的位置,众人丝毫不觉,直到出了院门,才碰上据报而来的姥姥,吓得不敢吱声。蛆狩云两日间已处理过数起私刑虐俘的事,没敢惊动耿照;见了邓一轰的模样,顿时了然于心,教瑞雪一行候于门外,亲自来抓唆摆的元凶。   正欲开口,却见树影中露出盟主的面容,冲她摇了摇头。纸狩云会过意来,不动声色,曼声道:“胡大爷好兴致,怎地散步到了这等僻处?”胡彦之不知她见过耿照否,推测耿照的心意,也不愿见令时暄受罚,打定主意,耸肩笑道:“眞是糟糕,好事被长老撞破啦。我与佳人有约,为避人耳目,只得挑个好作案…………呃,我是说好赏花的安静所在。原来这儿不行么?抱歉抱歉,我立马换个地方,决计不会败坏风俗的,长老放心。”闪身捉住了令时暄的小手,连人带刀,一把拉进怀里。   令时暄料不到有这着,回过神时柳腰已被他结实的臂膀揽住,倚着汉子坚硬厚实的胸膛,本能便欲挣扎,一见姥姥冷淡近乎冷漠的神情,心头“突”的一跳,没敢使性子,低垂视线,心虚地小声道:“姥…………姥姥,我…………”   蜓狩云淡然道:“胡大爷是盟主的义兄,妳好生陪他,切莫慢怠了。”   “是…………是。”   两人行出树篱,胡彦之搂紧她结实的腰肢,低声道:“做戏做全套,别拿自个儿的性命开玩笑。”令时暄这才发现他的身子有些僵硬,显是提高警觉,丝毫不敢放松。   舐狩云目送两人出了院门,听外头一声欢呼,约莫是胡彦之说了什么,原本候着的丫头们喧闹起来,才省起姥姥还在里头,赶紧压低声音,一行人片刻便去得远了,颇为抑制的嬉闹声渐不复闻。   耿照从树影中现身,走到华服老妇身畔,不及点头致意,喃喃问道:“这种事情…………发生很多回了么?”   “不过少数害群之马,任意妄为罢了。”纸狩云恭恭敬敬道:“老身必严惩主使,彻底根绝,盟主勿忧。”   耿照回过神来,摆手道:“是我处理得不好,不怪她们。”想起姥姥御下的冷酷非情,加强语气:“请长老勿要惩罚这些姊妹,这是命令。再有违犯者,带来见我,我将一一问清情由,酌量裁断。”   “是,谨遵盟主之命。”   “我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过了片刻,耿照才道:“杀人不能解决问题,滥杀尤其不能。但令姑娘说得对,我忽略了平复心情,是需要时间的,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这点的确是我的过失。”   “盟主已经做得很好了。”蚍狩云笑道:“况且,老身始终觉得,盟主一意留下金环谷众人的性命,尙有其他原因,不全是宽大为怀、珍惜性命之故。我一直在期待盟主何时出招,又教我等惊脱了下巴哩。”   耿照不觉失笑,沉重的心情略放松些个,摇头道:“看来,得加紧动工,建筑谷外分坛了。再教金环谷的俘虏待在这里,徒然激起谷内众姊妹的敌忾而已,私刑难以禁绝,致令俘虏、教门双双离心,反而弄巧成拙。”   接下来的几天,耿照都待在冷炉谷里,镇日与七玄众首脑辟室密谈,除了进一步划清权责、建立架构之外,也谈到了包括资金在内的活动细节。   “七玄同盟”在数日前,仅仅是句口号,就算龙皇祭殿一战后,众人推举耿照为盟主,世上也不存在一个名为七玄同盟的组织实体────没有银钱,没有据地,没有资产基业,便有名义上的成员也难以成事。   除开目前尙不在盟内的狐异、血甲两支,七玄同盟里最富的,当属天罗香与五帝窟。媚儿虽贵为一国储君、孤竹国的公主,集恶道毕竟是她拿自己的岁供支应所需,再加上先代鬼王在南陵境内攒下的一点基础;此番远征东海,所费不赀,要让她再拿出银钱来,恐怕得杀光孤竹小朝廷里的那帮老东西才行。   天罗香过往颇有积攒,是以从上到下,日子都过得挺舒适;近年来雪艳青全力开疆辟土,虽然收服了不少游离势力,却没刮到多少油水,虽不致捉襟见肘,突然要拿出一笔大钱来,也并非不吃力。   漱玉节在越浦以“乌夫人”的名义经营药材行当,多年来收入可观,综观东海黑白两道,罕有这等巨商身价,因此同盟初期的运作资金,漱玉节一口承担,十分爽快。   耿照为免余人心生忌惮,并不白拿她的钱,议定借息分偿之法,翌日漱玉节即派人往越浦招募工匠,蜓狩云与耿照在冷炉谷北面择一平坦空旷处,动工整地,金环谷众人亦加入行列。在耿照离开冷炉谷前,已搭起可供食睡起居的简便工寮,一干汉子移居此间,改由天罗香弟子轮班看守,遂无滥施私刑之事。   “此间数百年来都是一片荒地,教门为求隐密,着意控制,因此人迹罕至,也无名称。”蚍狩云笑顾耿照道:“此后,我七玄同盟由此而兴,须有别于冷炉谷之旧名,请盟主为此地命名。”   耿照捱不过众人请求,思索片刻,才沉吟道:“那便叫‘无争坪’罢。愿天下诸事,至此无争。”薛百縢击掌笑道:“盟主此说,乍听是牛鼻子道士那套清静无为的狗屁,其实狂得很哪。不错不错,很对老夫脾胃!”   媚儿奇道:“哪里狂了?我倒是听不出来。”对宝宝锦儿投以询色。   符赤锦略一思索,怡然笑道:“我猜老神君的意思是说,无争无争,听来平易谦冲,然而江湖之中,何日无争,何处无争?唯我七玄同盟,至尊无上,天下争端至此,必有裁断,人人只能叹服。妳想,是谁有这般权势地位?”   媚儿画着花脸身着判官蟒袍,不便露出女子娇态,横小和尙一眼,既喜且衅,忍笑道:“自是你了,盟主大人。这名儿好!就用这个罢。”胡彦之与染红霞倒不以为这是耿照的本意,见七玄众人无不欢跃,只能认为符赤锦此番妙解,正合众人心思,不禁相视苦笑。   漱玉节默默倾听,突然开口:“在这无争坪上建起的总坛,不妨叫混元宫罢。盟主不仅混七玄于一元,日后亦将混天下武林、黑白两道于一个‘理’字之下,德以服人,力亦服人,率领我等纵横江湖,实现‘无争’的理想。”薛百媵一反先前热络,抱臂斜眼,冷笑不止,符赤锦亦笑而不语;漱玉节仍自雍容,丝毫不显尴尬。   耿照虽觉她话中颇有曲解处,毕竟抬出了“理”字,不好一竿子打翻,正想着如何解释,媚儿已大声叫起好来。   雪艳青喃喃念了几遍:“无争坪混元宫,无争坪混元宫…………蛮好听的,写起来也简便。”染红霞心有戚戚焉。媚儿暗赞雪婊子还是有些眼光的,不似外表那般腿长无脑,她若虚心以求,倒可以考虑划归染红霞和大奶妖妇那厢去,勉强当她是个人。   耿照本不计较名目等小节,见众人欢喜,喊得顺口,也就是了。   “无争坪混元宫”之名,自此底定。日后传遍江湖、震动东海,却非此际诸人所能逆料────至少不是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只可惜无人能预先知晓。   第二一五折、月下推敲,欲辩何从   滞留冷炉谷期间,染红霞白日里接受蚕娘指导,以正宗宵明岛心诀修习天覆神功,淬炼出更精纯的极阴内息,顺便给蚕娘当诱饼────出于关心二掌院,不惟雪艳青、符赤锦、漱玉节和紫灵眼,连媚儿都踅来看望了几回,以防那傻女人“教银发老妖怪给吃了”。岂料魔氛当前,过江的泥菩萨难保其身,银发老妖怪看着客似云来的极品枕头,简直合不拢嘴,连着几夜发生“暗夜袭胸”的灵异事件,冷炉谷中人心惶惶,一时之间怪谈弥漫,提前迎来夏日余兴的氛围。   染红霞在谷中的生活十分充实,除了练功,闲暇时不是同玉面蠕祖切磋武艺,便与宝宝锦儿、媚儿等游玩踏青;捱过头一夜的矜持,也不知是被蚕娘或符赤锦点醒,晕红着小脸敲了耿郎的房门,此后夜夜春宵,极尽缠绵,结实有力的姣美身子饱受滋润,比新嫁娘更艳光照人,整个人都亮了起来。   得以玉成好事,背后自是宝宝锦儿出了大力。   想半夜一敲盟主房门的,不止是害羞扭捏、无比矜持的染二掌院而已。另外一位嫌犯可没有什么脸皮的问题,为将媚儿引开,符赤锦无所不用其极,堪称煞费苦心。   继带她去看“天上的红色萤火虫”、“两颗脑袋的耗子同三条腿的猫打架”,以及媚儿极感兴趣的“如何一招打倒雪婊子”之后,第五晚堂堂孤竹国伏象公主、君临九幽十类的在世阁君终于不肯上当,逼不得已,宝宝锦儿只好使出绝招。   “啊、啊…………唔…………好…………好舒服…………啊啊啊…………”   媚儿躺在斜背胡床之上,裸着一双修长雪润的浑圆美腿,身子扭动,紧并的大腿不住厮磨,彷佛美得难受。   “…………是不是这儿?”   符赤锦褪去外衫,上身仅着一条枣金锦兜,裸露的肩背白皙耀眼,令人难以直视。因挽起秀发而露出的颈背,黏着几绺汗湿发根,更是艳极;至于那一双布满细汗、兜儿几乎裹之不住的绵颤乳瓜,也就不消说了。   “啊啊啊…………就、就是那儿…………好…………好美人…………呜呜呜…………”   媚儿弓起细圆小腰,长腿伸得直直的,浑圆的足趾奋力箕张,犹抵不住那股子销魂,腿心里早已湿腻得一塌糊涂,浸透胡床,臀下床布的纟眼间液垂饱满,欲滴不滴,稠浓晶亮的液感一看就知道不是汗,从宝宝锦儿的角度看得清楚分明,不由暗笑:“这小胡蹄子未免太浪,再按将下去,只怕要丢。怎就有女人活得这般省力,轻轻巧巧攀上巅峰,领略那欲仙欲死的滋味?”   其实耿夫人是知人而不自知。单以元阴松嫩论,媚儿不知强过她多少倍,耿郎若非疼惜她到了极处,每回欢好无不轻怜密爱,节制兽欲,眞要驰骋起来,能教艳丽丰熟的少妇死上几回。相较之下,伏象公主勇猛好战、屡败屡战,乃是一条绝不服输的铮铮女好汉。   这会儿却是狭路相逢强者胜,掌握对方要害的符赤锦可得意了,双手十指连施巧技,揉得媚儿揪紧扶手,几乎拽散了胡床,扭得床架间咿呀有声,势头之猛,不比顚鸾倒凤稍逊。   “就…………就是那儿…………啊、啊、啊…………就是那…………好…………好痛…………好痛!”   “这表示妳肝不太好。”   符赤锦将她赤裸的雪白小脚,放回铜盆里,就着热水细细按摩足趾脚背,媚儿又“嘶”的一声缩颈蜷身,杏眼瞇得猫儿也似,全无兴师问罪、追究适才痛楚的骨气,贪婪享受着足间舒爽。   “我说妳也算半国之君了,皇宫里什么享受没有,就没想过找个人给妳洗洗脚么?”   “…………我们南陵洗脚,没妳们忒多多花样!”   媚儿还不怎么想说话,撒娇似的蜷在床里,只消符赤锦手劲儿轻了些,就不依地踢水,赖皮得可以。符赤锦笑斥道:“再踢我洗澡去!妳自个儿同水盆亲热。”   “我跟妳一起去。”媚儿瞇着眼咕哝:“妳还可以替我捏捏胳膊…………好痛!”   “看来妳肠胃也不大好。”少妇冷笑。   “喂,大奶妖妇,妳这又是何苦来哉?”   不知过了多久,媚儿给她捏得翻过身,翘着丰腴俏臀,也不理裙底有个巴掌大的湿腻印子,几乎贴浮出饱满肥美的外阴形状,趴在床背之上,闷湿的语声从臂枕间温温透出。   “妳…………也挺想小和尙的罢?别以为我看不出。干嘛让着那个傻女人?”媚儿很大器的,没想独占小和尙,有打算匀一晚给大奶妖妇,可怜可怜她替小和尙流了戎多眼泪…………好吧,两晚也不妨。染红霞眞要排队,她没什么意见,反正小和尙无论尺寸或体力都太过妖孽,傻子才发梦吃独食,给活活弄死都有分。   符赤锦淡淡一笑。   “她比我们可怜。”   半裸的美艳少妇拧了巾子,不理红发的混血美人踢腿抗议,替她把两只小脚都擦干,用干净的热水巾帕敷着小腿肚,原本不依不饶的赖皮公主再度被摆平,闷着头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出了冷炉谷,就算把她绑到耿郎的房前,她也决计不能伸手敲门。正邪两道的分野,不是咱们说没有就没有的,她是镇北将军的掌上明珠、是水月掌门属意的继承人,包袱比我们重得多了I这样一想,让她几晚,似乎也没什么。”   “那是她家的事。”媚儿哼笑道:“镇北将军了不起么?我还是公主哩!比娇贵?呸!”   “她将背负着替七玄同盟争取正道认同的使命,以避免耿郎步上狐异门胤丹书之后尘,责任极重,若持身不正,什么都不用说啦。兴许他们两人此生再没有温存的机会,明明近在咫尺,却连笑一笑、牵牵手亦不可得,须板着脸说些冷冰冰的公务细琐,以杜旁人口实I”   “小和尙也没对我笑啊,牵个屁手!”媚儿赌气似的咕哝着,撇了撇嘴:“好啦好啦,我又没说什么,这不是好好地教妳给证来了么?什么两头耗子打三脚猫的,以为本座忒好骗么?”   是么,那前天兴致勃勃吵着要去看的,是妳的双胞胎妹妹吧?两位公主长得好像啊。符赤锦腹中暗笑,见她乖乖服了软,也就不占嘴上便宜,替娇贵的公主娘娘按摩玉腿,边欣赏混血女郎一身乳脂般的腻白肌肤,以及兼具健美与腴润的诱人胴体。   “大奶妖妇…………妳跟我回南陵算了,同小和尙一道。他做驸马,妳呢,嗯…………勉勉强强做个内司好了,特准妳每日同本公主一起洗澡,侍寝嘛────”犹豫了一下下。“好啦,也准妳每日侍寝好了,反正小和尙忒厉害,我独个儿也吃不消,还有月事什么的,就是麻烦…………”兀自叨叨絮絮,念个不休。   符赤锦忍着笑,心知对媚儿来说,这已是对亲姊妹般的慷慨大方,实属不易,尽管荒谬绝伦,仍珍惜她的宝贵心意,抿嘴道:“这‘内司’是干什么的?我没听过,嫔妃么?妳们南陵以女国主即位,也能立女子为妃?”   “要立也是立面首,立嫔妃做甚?我自己就够漂亮的了。‘内司’是宫女的头儿,就是大内总管,皇宫里从上到下,从寝殿到茅厕,都归内司…………好痛…………好痛啊!痛死人啦!这是管哪里的,怎能…………啊…………好痛!”   “看来妳脑子也不太好。”符赤锦笑得一派文静,继续加力。   ◎◎◎   耿照在离开冷炉谷之前,还去见了南冥恶佛。   这名铁塔般的魁梧巨汉自祭殿一战后,始终待在纸狩云安排的独院静室里,与蚕娘隔着一片花圃回廊遥遥相对,每日三餐都有天罗香的教使将饭菜酒浆以乌木食盒贮装,送至门前。   虽有蚕娘坐鎭,姥姥恐疯汉发作又伤人命,嘱咐弟子于门前止步,不可稍停,隔餐取回食盒即可。然而头三日之间,酒食皆丝纹不动,耿照求教于蚕娘,小小的银发美人抿着清茶,好整以暇道:“受了那样的心识重创,光是能保住一条命,已堪称‘骇人听闻’。再要他起身餐饭,委实也太强人所难。”   耿照想起当日在议事厅首会时,恶佛面色灰败,从头到尾均是低垂眼帘,不发一语。会议结束,众人皆往悬绮亭飮宴,唯独缺了恶佛与蚕娘,突然会过意来,蹙眉道:“难道…………恶佛的神识创伤一直没能痊愈,蚕娘前辈在此,是防着他再度发狂么?”银发小人儿笑了一笑,舒舒服服地偎着绣枕,虽未接口,神情适足以说明一切。   因此,当第四日早晨,在提着食盒前来的女郎面前,“咿呀”一声门扇对开,露出那张黥着半边鬼青的纠髯面孔时,轮値送饭的天罗香教使差点吓晕过去。犹如铁山般的巨汉动了动鼻翼,磨砂般的沉厚低嗓震得女郎半身都酥了:“我不飮酒。有素斋否?”   俏脸白惨的天罗香教使勉力抬腿,拖着食盒落荒而逃,带着满盒斋菜回来的,却是新科盟主耿照。   “大师请用膳。”   他摆布好吃食,搁了两副碗筷,冲恶佛合什顶礼。生铁浇铸似的昂藏巨汉盘膝榻上,被铁汁所封的赤眼横于腿间,虽无锋锐,扭曲错落的凝铁自有一股异样的狰狞。   南冥恶佛的面颊凹陷,状甚清减,露出僧袍交襟的纠健胸膛,隐约见得肋影,以其修为便是数日间未进食水,料不至此,应是受宝宝锦儿与媚儿那一记加强版的“赤血神针”所残,损及眞元,形显于外,方得这般枯槁。   蚕娘出手制服发狂的恶佛,对他的能为知之甚深,人狂无智,破坏力暴增数倍也非不可想象之事;以力观之,防恶佛如防暴虎,不能说是不对。但看他在莲觉寺搭救明姑娘,以及回护宝宝锦儿免遭狼首毒手等,耿照总觉这昔日的“天下第一恶汉”不像坏人,一言一行必有意义,只是目前难以觉察罢了。   榻上的恶佛动也不动,呼吸悠缓,若有似无,就算没恢复到八九成,也决计不是能乘弱取之的软柿子。耿照不以为他是伤后昏沉,没听见自己的招呼,抓不准恶汉意图,以不变应万变,拉开铺了绣缎的八角圚墩坐定,举箸道:“晚辈也还未用饭,这就不客气啦。请。”自夹了一筷“云锦罗汉斋”,放入碗里,还未捧碗就口,忽听巨汉沉声低道:“某欲杀人,盟主许否?”未运眞力,已震得桌上杯盘喀喇作响,滑亮的桌锦斜斜颤移,似将掀覆。耿照伸手按住,神色从容,反问:“大师何以杀人?”   恶佛依旧低垂眉眼,并未抬头,抚着横在膝前的扭曲铁刃。   “此刀欲血,铮鸣不休。”   轻描淡写的两句,气氛为之一滞。被铁汁所封的赤眼刀分明未动,究竟是何者欲血、谁想杀人,不言可喻,阴森中隐含肃杀,哪怕下一霎巨汉暴起出刀,大概也没什么好意外的;紧绷之甚,连肌肤都微感刺疼。   耿照安坐不动,正色道:“莫说金铁乃死物,刀器遇血则锈,若是有灵,料想必不乐见。不会是刀想杀人。”   恶佛点了点头。“如此,是人想杀人了。”   耿照仍是摇头。   “虽说凡事总有例外,大抵人皆有其不忍,平白无事,谁愿取命?血勇过后,见着尸身狼籍,有后悔的、有恶心欲呕的,有害怕颤抖的…………人虽有争胜斗狠的劣性,却无杀人之本能;能选的话,人不会想杀人的。”   “那依盟主之见,杀人者谁?”   耿照想起虐俘的令时暄,想起定字部之前,她为妹妹含恨申冤的凄苦,想起天罗香众弟子的不平,甚至想起议事厅内,自己身披重创、手筋被断时,映入脸帘的鬼先生的面孔…………暗自叹息,沉痛摇头:“我年轻识浅,很多事还想不明白。但要我说的话,是爱憎杀人,喜怒杀人,是骤然涌起的那股狂暴躁烈杀人,而非是人杀人。因此,当激情平息,杀人者才会后悔、害怕,乃至厌憎自身,无法背负却又再难抹灭,不管杀得再多,空虚永难塡补,自此踏上恶鬼畜生之路,没有回头的机会。”先前的一丝迷惘渐去,双眸益发澄澈,昂然道:“我想,我的做法还是对的。杀人乍看是条解决问题的快路,然世路多歧,岂有快捷方式?贪图一时便利,最终也只是走上歪路。”   南冥恶佛默然良久,再抬眸时,浓眉下迸出两道精光,原本锁住室中气机的那股冷锐肃杀却消失一空。巨汉旋开赤眼的刀柄,往桌顶倾出一枚青枣大小的乌芒,“哐当”一声跳入瓷碗,滴溜溜转个不休,却是赤眼刀魄。   同盟初会之上,耿照即以盟主的身分下令:七柄圣器各归原主,内藏之刀魄则统由盟中保存研究,得到的成果亦由七玄共享。   除开被狼首、魔君乘乱携出的幽凝与天裂,蚍狩云为向盟主输诚,早早便将万劫献出,反正祭殿便在她自家冷炉谷中,“献刀”云云,不过是出了柴房进灶房,换汤不换药,自然轻巧;离垢柄中所藏,亦被耿照取出。   五帝窟持有的食尘、玄母两柄圣器,却不像其余五把妖刀那样,有着中空刀柄的划一设计,是否藏有刀魄,尙待研究。   反正耿照落脚朱雀大宅,有的是时间考较,帝窟宗主随侍左右,也不怕她挟兵私逃,两器仍交漱玉节保管,并未缴库。至于恶佛的赤眼,耿照坚持留与他傍身,待恶佛醒转,再劝说他交出,免生争端。   至此,南冥恶佛总算遵行盟主号令,交出了刀魄。   巨汉将刀负在背上,挂白骨髑髅炼于颈,合什道:“某欲出谷,就此别过。”   耿照不及问其意向,也觉依恶佛脾性,怕问不出什么结果,豁然通达,潇洒一笑:“我送大师。”   恶佛只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两人行至定字部禁道前,黑蜘蛛感应骊珠奇力,领路使者悄然现身。耿照见不是苏合熏,略感失望,仍是袍袖一摆,朗声道:“大师请。”跟在使者身后,一同出了禁道。   两人正抱拳作别,蚍狩云、薛百腊不约而同双双赶至,想是接到消息,盟主孤身进了恶佛的房间,心急火燎,一路循线追出,才知南冥恶佛就此离去,略略放下心来。   耿照见两老难掩忧急,心下颇为感动,以眼神示意,教11人毋须惊慌,径问恶佛:“大师此去,何时回来?”   “为盟主置办薄礼一二,须耗些时日。”   说罢,转身大步而去,直至山林彼端,身影仍昂然可见,难以尽掩。回见舐、薛面色惨然,不觉微诧:丨“怎么?有什么不对么?”两位长老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片刻薛百膳才哼道:“昔日,南冥恶佛之礼驰名天下,要灭一处势力,不是先投数百僧尼首级于对手门前,名曰‘开道’,便以血淋淋的残肢断体堆塔,称为‘浮屠’,多着稀奇古怪的残忍玩意,便不消说了;往往还未交战,敌人已自魂飞魄散。听闻恶佛要来送礼,不乏横刀抹脖子的,图眼前清净,免见人间炼狱。”   耿照瞠目结舌,只能苦笑。   “但…………但愿恶佛改邪归正,不再置办这等‘礼物’。否则我亲自送他出谷,这罪过可就大了。”犹豫着是否将人追回,问个清楚,又觉恶佛言谈之间,似无如此狂悖残忍的迹象,无凭无据,岂能诬指?   蚍狩云也不欲他烦恼太甚,和声劝道:“盟主神功盖世,足以震慑这等魔头。只消他神智未失,断不致自讨苦吃。”   薛百腊怒道:“这不是废话么?那厮就是条疯狗,这才麻烦啊!”   工作分派停当,无争坪的建设也渐上轨道,耿照不能多作停留,继染红霞、媚儿、漱玉节等分批离去之后,终于到了盟主起行的日子。祇狩云率领天罗香核心弟子,以雪艳青为首,一路送耿照出谷,直到数里之外,方才依依作别。   “往后这段时间里,我将避免进出冷炉,有事可往朱雀大宅寻我。”   “盟主宽心,一切俱交付我等。”蚍狩云恭恭敬敬道。   “恭送盟主!”数百名美貌少女一齐跪地,娇声呼喊,既是悦目,又极动听。   人群中有盈幼玉、孟庭殊等熟面孔,依旧不见苏合熏。冷炉光复之后,她向姥姥表示愿回地底,蛾狩云求之不得,自无拦阻之理,耿照竟不及与她道别,从此失却伊人倩影,心中不无惆怅。   他始终不习惯这般排场,浑身都不自在,忙唤众人起身,独个儿上路。所幸老胡早他一天离开,顺道带走了明端与玉斛珠主仆,若见他此际尴尬的模样,少不得又一番毒辣取笑。   在恶佛之后,头一批出谷的,是染红霞与媚儿。   自闻舅舅白锋起也到了越浦,染红霞省起自己的死讯,极可能成为东海北关反目的导火线,须得尽快与舅舅报平安,免生一场无谓兵燹。而媚儿因伏象公主的身分,从栖凤馆失踪数日,原本安排的暗桩早遮掩不住,几乎炸了锅;再不现身安抚一干老臣,孤竹国便要反了。   黄缨自祭殿一战后,始终昏昏醒醒,蚕娘、漱玉节均通医道,却诊不出病根,只能认为是号刀令催鼓过度,伤了少女心识;除了调养安歇之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故以五帝窟、游尸门为主的第11批离人中,也带上了小黄缨,安置于朱雀大宅内,说好由符赤锦与紫灵眼照拂,染红霞才能放心托付。   胡大爷带了翠玉双妹,厚着脸皮到义兄弟的宅里蹭饭;郁小娥已是盟主直系人马,亦随队归于朱雀航大宅。   耿照施展轻功,孤身掠于蓊郁的野岭间。这是连日来,他身边首度无人簇拥、没有谁陪着吃钣飮酒高谈阔论,终于可以一个人吹吹冷风,醒醒脑子,好生思索接下来的这重难关,须得怎生渡过。   他未径奔越浦,而是往巡检营的驻地去,忽见前方不远处的茶棚底下,立着几抹窈窕丽影,虽环肥燕瘦、服色殊异,俱有敏捷利落之感,似乎更适合换上一袭紧身水靠,掠于钥脊,仿似夜燕。   为首的少女背转身去,盯着另一头的小道,远远便见她有把葫腰,梨臀浑圆,裙裳亦难尽掩,偏不显臃腴,耿照毋须细辨容貌,便知来的是谁,掠至少女身后,笑道:“绮鸳姑娘,咱们好久不见啦。”   圆脸少女一惊回头,差点跳起来,本能握住腰后的飞燕拐;尙不及蹙眉,白皙的俏脸已染上红云。   兴许是错觉,耿照望见她眸底涌起液华,几随惊诧滚出,生生咬唇忍住,雪靥酡红的惊喜转瞬间成了恚怒,气虎虎地转身,差点把马尾甩他脸上。   “你吓唬谁啊,冒失鬼!”   后头潜行都的姊妹险些没晕死过去,一扯她衣袖,赶紧行礼:“参…………参见盟主!”   绮鸳想起他身分已然不同,倔强扭头,心不甘情不愿咕哝:“盟主。”悄悄以掌底按颊,似是抹去什么物事。   耿照摆手道:“不必多礼。漱宗主让诸位姊姊在此等我么?”   绮鸳气鼓鼓的没接口,身后的少女忙道:“回盟主的话,宗主让我等在此接应,说盟主若有什么差遣,也好有人跑腿传信。”   耿照料想自己失踪期间,漱玉节定教潜行都这帮宜蔻年华的少女们,将越浦地界翻了几番,没有个结果,决计不肯罢休,个中辛苦难以言喻,无怪乎绮鸳这般气恼,温言道:“为我之事,连累诸位姊姊辛苦。绮鸳姑娘,眞是对不住。”   适才接话的那名少女噗哧一声,掩口道:“盟主不记得我们叫什么名儿,偏记得绮鸳。”   耿照的确不记得见过这几名少女,抓了抓脑袋,十分尴尬。   绮鸳脸红得像柿子,险些回头咬人,怒道:“妳胡说八道什么?”但耿照只叫得出她的名字也是事实,理不直气不壮的,登时气馁一想来都是这厮不好,晕着脸咬牙切齿:“喂!阿纨听到你…………哭晕了几回,寻死觅活的,还得派个人看住。你有空去瞧瞧她。”说到后来语声闷闷的,似有些意兴阑珊,索性别过头去,也不理他如何回应。   耿照摸不清少女心事,累得阿纨姑娘如此,难免歉疚,点头道:“我理会得。待手边的事办完,咱们一起去瞧她。”绮鸳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气呼呼的不理他,红扑扑的圆脸蛋十分可爱。   耿照定了定神,按照计划,吩咐众人往巡检营报讯,教罗烨派人飞报越浦,说寻到了耿典卫,此际正往城驿晋见将军,绮鸳等领命而去。   到了巡检营,罗烨率领兵士列队出迎,众人见典卫大人平安无事,俱都欢喜不置,连月来的辛苦总算有了代价。   “派人往越浦报讯了么?”进入营舍,尙不及坐下,耿照便问罗烨。   “前脚刚走,估计半个时辰内能到。”   “那好。”耿照一拍疤面军官肩膊,笑道:“咱们立刻出发,你陪我走一趟越浦城驿。”   罗烨久历军旅,对官场规矩并不陌生,莫说求见上司须得整肃仪容,换上正式的服装,在绮鸳来报之前,罗烨正在练兵,一身臭汗黄泥,可不是晋见镇东将军的好装束。   况且通报候传有一定的手续,不留足够的时间予上司,是相当无礼的举动;因而获罪,亦非不能想象。慕容柔尤重程序,耿照此举近乎挑衅,惹得将军发怒,后果不堪设想。   “不,非这样不可。”   耿照听完他的忠告,面色郑重,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肃然道:“不仅如此,少时我能否保住项上人头,就全看你了。你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   (第四十卷完)   后记:“王道”的武侠主角视点   胤丹书在《妖刀记》的读者之间,一直享有极高的人气,明明只在背景里提过几笔,还有个不太好的悲剧收场,不知为何,经常有人向我反映“喜欢胤丹书”、“想知道他是怎么和胤野相识相恋的”,“想看胤丹书的外传”这样的呼声,更是一直都没断过。   每次听到这样的请求,我总以“暂时没有要为他写外传喔”的制式答案回复,原因说不定跟大家想看《胤丹书外传》出乎意料地一致────对我而言,胤丹书是一个过于“王道”的角色。   天性善良、胸襟广阔,年少英俊、际遇非凡,在冒险途中所有少女毫无例外地喜欢上他,连正宫都是美貌慧黠、亦正亦邪、纠葛不清的赵敏型…………在金庸或其他古典黄金时期的武侠代表作中,像这样的男孩一抓就是一大把。   这并没有不好。事实上,或许“想成为这样的主角”,是我们多数人的武侠起点,我们梦里的投射画面就一直是这样的,既是古典,又是经典。对创作者来说,这样的题材兴许有些太经典了也说不定,以致我总是下意识地回避吧?   我觉得胤丹书这个角色的灵魂,恰恰在于他的悲剧性。他并没有成王成霸的野心,甚至没有“改变世界”的宏大使命感,只是当命运将他推到风尖浪头时,他没有逃避或犹豫,一往无前地迎了上去,却因为太过耀眼,而不得不接下这个污浊世界的恶意反馈。   然而,随着本卷中少女杜妆怜的故事开展,我慢慢有了不同的想法:一只纯净无瑕的玻璃艺术品,或许最美的一霎,就是落地粉碎的瞬间;但,如果它并没有这么完美呢?   在这段故事里,我试图解裂了三个角色,让它们同读者既有的印象产生微妙的歧异:蚕娘仍旧是高人,但她的恶作剧与不负责任的嬉闹心态,其实间接(有时甚至是直接)成为一切悲剧的源头;杜妆怜是个有人格功能障碍的纯眞(?)少女,她对胤丹书所萌生的眷恋,充满了青春期的蒙眛不明,而在湖心小岛的“放下”,则完全符合FBI对于普通人/变态杀人魔的转变侧写…………   而胤丹书犯了个他始终都不知道的错,并且在往后的人生里,持续为这件事付出代价。在湖庄柴房的那个黄昏里,少年少女的身体探索有多青涩酸甜,最终的结局就有多苦涩。   在这里,我要特别感谢亲友团里的乱田舞兄。在原本的计划中,柴房那段戏只到胤丹书悬崖勒马就结束了,最初我并不想破坏这个角色的纯洁感,是乱田兄建议可以把“该做的都做完”,而尝试的结果让我相当满意,对增加角色的立体度很有帮助。   或许不那么王道的手法,有时候,反而可以突显出王道的精神也说不定。如果因为这卷,让大家可以更喜欢胤丹书、杜妆怜,以更贴近人性的角度来看待绝世高人马蚕娘,那会让我相当开心,觉得一切的努力都有了报酬。   黙黙猴写于高雄   二零一四年,十二月   第四十一卷:初犊望泣   内容简介:   祭血魔君想不起来,距七玄大会结束,到底过了多久。这对讲究精准操刀的他而言,是从来没有的事。   那头发疯的老狼自出禁道起,便计画地狙击他。卑劣的毒计、阴狠的手段,毫不犹豫地牵连旁人,浑无顾忌,没有理由……回家的路途超乎想象地遥远。这场残酷荒谬的无益拼搏,将揭开多少秘密,逼出何等样人;而最终,又是谁将倒下?   第二一六折、君何预闻,隔室谛听   第二一七折、映钩如线,片片絮惊   第二一八折、信其可信,旧园曾忆   第二一九折、山涧埋骨,呆若木鸡   第二二十折、死生离合,一梦如是   第二二一折、曲水流觞,堪治魇疾   第二二二折、夜刀胜雪,素手合凝   第二二三折、卿本无明,破而后立   人物设定   彭于子   年龄:18岁   身高:148公分   三围:B81cm(B)、W61cm、H84cm   出身:三槐司空氏   外号:“鬼子母神”   师承:司空家学、那落琉璃院   武学:鬼子母拳(弥六合掌)、   赤心三刺功、净焰琉璃功   持有:《伈帚女经》(又名“天下至毒”)   本名:司空杏   兄长:吕坟羊   精擅:毒术   虽生得娇小玲珑,司空杏从小到大,一直是意念上的强者;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东西她不想要或不屑要,而她想要的,总是能得到,包括同出一父的亲生哥哥在内。她的感情浓烈似血,执拗而扭曲,比起儒门正宗的三槐武学,魔宗似乎更适合她。   吕坟羊   年龄:26岁   身高:178公分   出身:三槐司空氏   外号:“焰摩双王”   师承:司空家学、那落琉璃院   武学:鬼子母拳(弥六合掌)、   赤心三刺功、净焰琉璃功   持有:《那罗圣典》、衮衣   本名:司空权   妹妹:彭于子   侍僮:颜墨九   家臣:“覆手金银”舍君凭   精擅:医术   在成为“吕坟羊”之前,司空权一度被视为中兴儒门的新希望。可惜司空权从来就不爱权力,父亲为他取名的殷盼,最终不过是梦幻泡影。与其说彭于子是他的寄托,不如说是逃离沉重压力的唯一出口。   胤丹书   年龄:18岁   身高:179公分   出身:静筠湖庄   外号:“鸣火玉狐”   师承:“覆手金银”舍君凭、“焰摩双王”吕坟羊、“鬼子母神”彭于子、马蚕娘、“苍狐”胤玄、“死魔”盛五阴、“医怪”袁悲田   武学:鬼子母拳(弥六合掌)、天覆神功、思首玄功、天狐刀法、赤心三刺功、吹毛片血之剑、生生无尽之刀   佩刀:珂雪   持有:《那罗圣典》、《伈帚女经》   赤烶火蝎、冰川寒蚿、衮衣(半件)   身份:狐异门门主   妻子:“倾天狐”胤野前代江湖的天之骄子,一生际遇离奇,凭借着仁厚宅心,总能化险为夷、化敌为友,不但学得一身绝顶武功、抱得美人归,更将狐异门带到阳光下,得到世人肯定,成为时代的风云儿。但胤丹书万万没想到,老天爷开了他一个恶意的玩笑……   兵器设定   【灵蛇金剑】   ◎所属势力:行云堡   ◎持有者:“湎淫不修”须纵酒   ◎对应武学:投虹剑式   ◎关于此剑:   行云堡于雄峙东海的东北方一境,人称“五岛七寨十二家”的江湖势力中,向以实力强大着称,除了堡主高氏数百年经营,打下坚实基础外,破除门户之见,广纳各方豪杰,也是重要的原因。   本名须雄的须纵酒,以堡主妻舅的身份,受到破格提拔,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为行云堡的一员干将,功勋彪炳,战绩傲人;在遭遇宿命之敌莫壤歌前,有很长一段时间,“万剑”须雄这个名号,在十二家之间,即象征“无敌”二字。   第二一六折、君何预闻,隔室谛听   此请不情,换作他人难免犹豫,可罗头儿不是普通人──近来荣升越浦衙门捕头的吴老七时常这么说。他与罗烨因一桩离奇案件再续前缘,渐渐熟络起来,当然这是吴老七自己的说法。   多数的时候,罗烨总板了张冷面。每每挤不出半点话题攀谈,吴老七便以此句作结,虽是恭维,不无几分解嘲之意。   上司既开口,罗烨更无二话,与耿照分跨健马,一路风风火火驰往越浦。逼近城东旧梁门之际,见城将率亲兵下得马面战棚,正与一名捧盔军校说话,耿照虽无罗烨之鹰目,但那人一身黑甲青袴,乃巡检营独有的服色,烟尘之间难辨面目,却见颔髭如戟,分外神气,正是受命来报信的队副章成。   旧梁门位于越浦东南隅,因缺乏重要的水路经过,由东侧进出的百姓习惯走北边俗称“新梁门”的东水门,久而久之便成军驿专用。   八百里加急的驿使亮出金牌,毋须下马径行驰入,经观远、泰水、云骑三桥进得内城,抵达城南公署林立的里坊──这也是越浦外城二十个城门中,最快、最便捷的御道。   将军赐与耿照的金字牌,何止出入越浦?连谷城大营也去得,调用三千铁骑毋须请示,权力极大,可惜先前潜入栖凤馆时,已落于任宜紫之手。罗烨见他无取牌之打算,料典卫大人百劫余生,此物当流落在外;虽是例行公事,须经城将盘查始得放行,不禁放慢速度,将欲停辔。   耿照听出蹄声变化,回头喝道:“进城!”扬鞭一抽马臀,加紧驱策。   城门这厢,章成话才说到一半,闻声扭头,喜孜孜叫道:“典卫大人,你真回来啦!这些日子,可教大伙儿好找!”那城将是认得耿照的,没见金牌,正犹豫该拦下否,蓦听他提气大喝:“我有急事面禀将军,让开!”内力之至,众人浑身一震,纷纷倒退,大片激尘飙卷而过,喀答答的马蹄声已没入城中。城门守军掩鼻护目,舞袖挥开黄沙,不由得面面相觑。   章成兴奋不过片刻,旋给溅了满袖尘泥,连声呸吐,心底直犯嘀咕:“怪了,这般的不能等,还教老子来报个屁?”见城将满面狐疑,显也想到一处,只得讷讷挠首,干笑道:“可见很急,可见很急!”   耿、罗二人沿御道飞驰,往昔多被小贩占据的道路,自慕容进驻,早给清得一干二净,无人争道,转瞬即至,守门的仍是那名老驿丞,只门前扫得齐整,老人看似精神许多;分明形容未变,却自有一股昂扬焕发之气。   “典、典卫大人!”老驿丞替二少接过缰绳,见耿照跨过高槛,赶紧拦住:“城门传信的才刚进屋,您先稍候些个,老汉给大人通传一声。”非是打官腔的油条神气,而是真觉此事不妥,唯恐将军降罪。   况且,耿照虽是锦袍乌靴,衣着华贵,却非是官服。他有武职在身,领的是朝廷俸禄,以常服进衙晋见有司,光这点就能治他个无行之罪;若是将军急召也还罢了,下属求见上司,岂有赶鸭子上架之理?更别提后头一身臭汗、满面黄泥的罗烨了。   “……这也太不象话,成何体统!”老人咕哝着。   耿照心中感慨:“若早一二月来,谁敢相信这帮浪食公帑的蠹差,能这般改头换面?人人都说将军是酷吏,可光靠打人板子,就算能打得伏首贴耳,决计打不出这等精神。”   他一跃而成七玄盟主,麾下众人马首是瞻,对存异求同的困难,感受尤深,益发佩服将军手腕;袍袖一转,让过老驿丞握持,轻按他肩头道:“有我担待,老官长勿忧。”老人顿觉浑身一阵暖洋洋地如浸温水,半分气力也提不起,软倒在门边的马札子上,眼睁睁看俩年轻人走入朱门。接下来发生的事大同小异:每闯进一层院门,都有不同的人跳出来委婉拦阻,不惟尽显越浦城驿这小衙门次序井然,同样一批人也几乎脱胎换骨,从腐败冬烘的官僚摇身一变,颇有几分军伍的齐整。   透过拦阻之人的话语,耿照大致摸清情形:慕容柔昨儿深夜才从外县赶回,睡不到俩时辰,又起身整装,准时接见越浦衙门的僚属,听取各方报告;忙到日上三竿告一段落,约莫是真累了,在午膳前稍事歇息。众人之所以一意相阻,也是担心惊扰了将军。   以慕容的身份与作风,在驿馆内听取报告,运筹帷幄,足可掌握千里之外的情况,何至于亲自走一趟?   耿照心念微动,已听罗烨低道:“巡山的结果,将军总要第一时间知悉。一听说有新发现,他便要往现场走一遭。”耿照既是感动,复觉惭愧,不想将军对自己的生死下落,居然挂心如斯。   其实巡检营返回驻地操练,也是将军有意让这班老兵油子喘口气,若非耿照出现,半个月之内,罗烨与章成、贺新等,又将领着弟兄开拔转进,继续探寻图籍上的漏网之地。   对越浦城驿上下而言,“耿典卫未死”本是天大的喜事,毕竟这大半个月里,将军为这名借自流影城一等昭信侯的武僚,已将越浦地界翻过几番,就算耿典卫是头鼹鼠,祖宗八代怕都见了光;再找不着尸首,这帮日夜加班的军丁衙差快给整得不活了。   然而,典卫大人一路风风火火直闯大堂,渐有人觉得不对,尤其是后头全副铠甲的罗烨,怎么看都万分不妙,还好他将随身单刀解在大门边上,不算持械硬闯。众人没敢装聋作哑,免得事后将军追究,以怠职获罪,越来越多人尾随在后,只缺个顶风问事的。   罗烨循军法行事,做什么都是一板一眼,耿照既未说明计划,也没解释过何以如此,罗烨却始终沉默跟随,丝毫不疑。眼见大堂将至,耿照终于忍不住转头,诧笑道:“是你太相信我,还是没机会问?”下巴往后一撇。“先说好,就算他们全来拦阻,我一样要进大堂,可不管规矩。”   疤面少年迟疑片刻,终于决定坦白。“我仔细想过了军法里的每一条,责任最多追究到你身上,我只是听命行事而已。当然,如果你要对将军不利的话,我会尽力阻止。”   耿照失笑道:“你背得起每一条?”罗烨以沉默代替回答。   “放心好了,我不会对将军不利的。”托问答之福,耿照似也松了口气,不再如先前那般紧绷,怡然笑道:“更何况,我若真要做什么出格的事,只怕你阻止不了我。考虑将军的安危,你打开始就不该让我进入此间。”   “我有办法。”罗烨眼中掠过一抹几难察觉的笑意。   “对付我么?”耿照微挑浓眉,想起两人在帐中切磋武艺、打得柱倾棚塌的那一晚,不觉微笑。   “也包括你。”   与其说被激起了好胜之心,更多的,其实是好奇。   罗烨有两样人所不及的长处,其一是惊人的目力,耿照的武功进境,决计瞒不过其锐眼,而罗烨自来非是他的敌手,耿照失踪之前,罗烨还能仗着精妙的拳脚与轻功,佐以千里秋毫之眼,勉强周旋;经血蛁再造、脱胎换骨后,两人间的落差已成,罗烨不可能看不出来。   其二,罗烨没有夸大的恶癖,无论对自己抑或他人。   连耿照也包括在内的克敌致胜之法……究竟是什么?   从人们远远听见“对将军不利”、“对付我”等只字词组,隐隐骚动,几名脑筋快的交换眼色,一溜烟跑出大门,分往衙门等地,也有去唤馆外轮戍的穿云直卫的;余人逼近些个,碍于典卫大人武功盖世,身后的疤面少年又十分精悍,听说也是身手了得,没敢一拥而上,遑论挡驾。   耿照突然停步。   洞门之前,立着一抹俏生生的倩影,虽着貉袖束腕的武官袍服,白皙的肌肤与尖细的下颔,却有着梅雪般的洁莹出尘;身量与耿照、罗烨相差彷佛,却不觉有男子的高大,盖因削肩、玉背薄到了极处,束紧的纤腰盈盈一握,溶在树影里的身形如梦似幻,半点也不真实。   罗烨先前见过她许多次,却从未在她清冷的俏脸上,看过这般鲜活的表情,彷佛她真有生命似的,绝非只是一缕香风、一抹幽影而已。   巡检营的弟兄,常聊起这名奇异的少女,意外地淫词秽语不多,怕也觉这精灵般的人儿美则美矣,可惜人味寡淡;瞧瞧不妨,真要娶回家做老婆,难免要多折几年阳寿,实难消受。   男装少女睁大眼睛,曲线玲珑的娇躯浮出暗影,彷佛魂灵忽有了实体,无法继续滞留中阴。   “是我,我回来了。”耿照温言微笑:“没有人告诉妳么,弦子?”   这名女扮男装的军装丽人,正是受命保护沈素云的弦子。   三乘论法结束后,慕容柔对她印象深刻,追问起来,符赤锦强打精神,回说是“家乡亲戚的侍婢,自幼曾学武艺,转赠夫君使唤”,严格说来句句属实,自无破绽。精通武艺的女子不好找,尤其是信得过的,慕容柔遂留弦子保护夫人,持续至今。   耿照生死未明,得此欺进将军侧近的良机,漱玉节岂肯放过?弦子自此脱出潜形都编制,贴身保护沈素云。   幸而期间沈素云与“耿夫人”形影不离,弦子不致被遗忘在无有识者的陌生环境里,得以与宝宝锦儿朝夕相对,分担着同样的哀伤。   符赤锦始终抱持一线希望,坚持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直到她也进了冷炉谷,数日间音信全无。漱玉节虽传出信息,令潜形都预作准备,但绮鸳等与弦子并不亲近,忙乱之间,谁也没想到还有个人应被告知。   弦子对“典卫大人”的消息都有些麻木了,一个多月以来,跟在将军及夫人身边,她听过各式各样关于生还或罹难的通报,陪他们星夜往返,抱持过希望,也下定决心接受噩耗……但最终证明无一不是误传。   她开始佩服起一接到消息,就立即整装出发的慕容柔,不理解他面对落空何以毫不动摇,每次奔赴现场,都像头一次那般勇猛昂扬,执拗得令人头皮发麻。   出生以来,情绪少有起伏的少女无法告诉任何人,她已快被绝望所吞噬。内心毫无来由的刺痛,以惊人的频率袭击着她,每一次刨剐都像头一次那般鲜烈,毫无温溢转薄的迹象,无论经历多少回,她始终无法习惯。   她渴望像从前那样,再度成为某人或某处的影子,无事上心,一切恍若凉水苔沁,寂寞得无比平静,然而却不可得。   而耿照就这么突如其来的,回到了她面前,彷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她走出洞门幽翳,云雾般来到耿照身前,微瞇的眸子透着迷惑,歪着秀美的小脑袋,冷不防地扬手,“啪!”狠抽他一记耳光!   这一下速度快绝,饶以罗烨迅捷,亦不及反应,恃以施展“穿心剑式”,能杀江湖上的一二流好手。   可惜,在碧火神功的先天感应之前,再快的动作,都快不过意念之未萌;先于素手所至,剑脉已调动真气护体,是耿照及时以“蜗角极争”心法,将反震之力由足底化出,否则震得玉人呕红踉跄,不过反掌间耳。   罗烨面色微变,正欲接敌,却被耿照拦住。弦子美眸中困惑不减,反手又是一掴,“啪!”脆响荡于廊庑间,连远处错愕的一干从人都不禁抚颊,面上热辣辣地一阵刺痒。   耿照唯恐伤着了她,这回没敢运功,面颊高高肿起,又红又痛。   弦子低头望着掌心,喃喃道:“好痛……好痛。是真的,不是做梦。”耿照笑道:“是啊,不是做梦。对不住,我回来晚啦,教妳这样挂心,妳别恼我啦,好不好?”   弦子蓦地抬头,纤美的身形微晃,这回罗烨的鹰目稳稳捕捉,见她非是打人,而是扑进耿照怀里,藕臂搂紧他的脖颈。耿照环抱柳腰,顺势侧转,巧妙化去飞扑之势,可见这一跳的力道。   罗烨微怔,识趣地背转身去,什么话也没说。   倒是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此起彼落的惊呼:“……我记得典卫大人早有妻室,光天化日,怎能……”   “这哪里是重点?重点是夫人的护卫,可也是男子啊!”   “生得这般俊俏,一定是男孩子。这下我可就放心了。”   “李兄!没想到……你这三观,真个是令人不忍直视。”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人回神才发现周遭一片鄙夷,赶紧低声解释:“我是说,既然典卫大人喜欢兔儿爷,那就……嘿嘿!”众人灵机一动,想到那没敢出口的下半句“将军也是兔儿爷”,典卫大人如好这口,自不是来拚命的,无不松了口气,彼此低声贺喜,又安然度过了平静无事的一日。   耿照搂着少女匀称的胴体,虽隔衣衫,犹觉肤滑如脂,想起她扭着浑圆绵股,在他身上奋力驰骋的娇痴,不由心猿意马。   弦子本瘦,眼下似又清减,个中因由毋须赘言,他忍着心疼,在她耳畔低语几句。弦子松手转身,走入洞门,在院墙后伫立片刻,才装作从屋里走出的模样,提声道:“奉将军之命,着耿典卫、罗队长入内晋见,余人退下,不得擅入。”   众人交换眼色,无不露出“哎呀早知是这样了”的暧昧神情,想到是由将军夫人的贴身护卫布达,不定大帐之内,便要上演五国大交兵的好戏,忍着翩联浮想,赶紧识相地退出去,免扫将军兴致,大伙又要倒霉。   罗烨双眼丝毫能察,没漏了众人抓耳挠腮、心痒难搔的模样,背脊一阵恶寒,却不知缘何而生,只觉莫名其妙。   耿照握了握弦子之手,柔声道:“我有要事待办,一会儿再陪妳。烦妳守着此间,如非将军传召,谁都别放进来。”   弦子捏他的衣袖不放,彷佛怕他生翼飞去,从此又不复见;抬望他一边面颊高高肿起,蛾眉轻蹙,伸出凉滑的掌心贴熨,低声问:“疼不疼?”   耿照闭目道:“这样就不疼了。”轻轻扳开她紧捏袖布的五指,宠溺一笑,才偕罗烨进入大堂。   堂后便是将军日常居停,同样是两侧厢房、一方庭除,与其它院落并无不同。然内外之间,俗称“穿堂”的部分,却比前头数进要宽敞,慕容柔稍作布置即于此处批点公文、接见幕僚,与会客用的大堂有所区隔,也较贴近他在靖波府的公衙部署。   这会儿,无论越浦府衙的僚属,抑或谷城大营的军将,谁敢在将军眼皮底下悠晃?待慕容柔睡下,连仆役都各自忙活,把握难得的空闲做点事。“耿典卫回城”的消息传至,慕容不欲惊扰假寐的夫人,自行起身,步至穿堂整理仪容,预备传唤耿照──希望这回是真的了。白面无须、几乎看不出年龄的一方镇帅暗忖,睡眠不足的昏沉持续侵袭,却不曾动摇过他的清明冷彻。四十多年来始终是这样,先帝对他信任有加,与其说欣赏,不如说是彻底败给了他的执拗。   慕容柔决断如风,敌友无不惊乍,但他本人行事,并非风急火燎、手脚麻利的类型;说不上慢条斯理,却不求快,靠的是确实稳健,一步接着一步,半点儿时间也不浪费。越不擅长的越是如此,譬如吃饭穿衣之类的日常琐细。   院外传来骚动时,将军正结着袍侧襟纽,就听着耿照的声音,还有罗烨,以及那名唤作“弦子”的侍婢……   他还活着。将军心想。   那么……染红霞,也可能尚在人世。   天可怜见。   他罕见地停下动作,阖上双眼,放任疲惫吞噬片刻,才像一把掐住、捏死它似的睁开眼睛──对慕容柔来说,连输给疲劳都是奢侈的。镇东将军之所以屹立朝堂多年,始终不倒,秘诀就在慕容假设他的敌人从不休息。   镇东将军的忧虑并非空穴来风。   对染红霞遇难一事,北关展现出强大且惊人的自制,未如好事之徒所料,兴兵为爱女讨还公道,白锋起甚至协助安置流民,与慕容有平津互易之约。但慕容柔了解丧失至爱的痛楚,越是压抑,爆发时便越猛烈;染苍群已为国家牺牲太多,这般隐忍未免有悖人性,不应视为理所当然,由此镇东将军益发焦灼,如数反映在毫不放松的搜救行动上。   放松不过一霎,慕容柔的思绪恢复运转,旋即察觉到耿照此举的异常处。   耿照年纪虽轻,性子却稳重,尤遵规矩,即使与靖波府那些长年跟随他的僚属相比,戒慎处亦不逊色。少年在将军幕下这般如鱼得水,非慕容刻意纵容,而是此节甚投他的脾胃。   便是报平安,硬闯大堂也委实过于莽撞──慕容柔心念微动,不疾不徐地系好结子,却不急着起身,听耿、罗二人走进大堂,管事焦急的声音由另一侧厢廊追入:“哎呀,典卫大人!将军才刚睡下,岂能惊扰?您二位都是将军身边人,素知他老人家脾性,这不是教小人们难做么?”定了定神,总算恢复宁定,劝道:“两位大人坐会儿,小人准备些茶点,二位先解解乏。内堂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进去啦,小的给二位通传一声。”没等耿照答应,脚步声便往穿堂行来。   慕容柔柳眉微挑,电光石火间,思路已转过几遍,快步掀帘退回后进,不忘反手稳住帘巾,撩袍急趋,轻手轻脚推门闪入,总算赶在管事之前回到房里。   但听门棂上轻叩几声,老人的声音难掩惴惴,小心开口:“启……启禀将军,耿、耿大人同巡检营罗大人到啦,小人请他二位在堂上候着。”   慕容柔身子孱弱,走得急了,兀自有些咻喘,反正越慢回话效果越好,静待平复,才开声道:“让他们等会儿。”管事听将军口气不善,哪里还敢逗留?唯唯称是,赶紧退下。   房内,趴在桌上小憩的沈素云嘤咛一声,臂间转出半张云鬓压乱的晕红俏脸,强睁睡眼:“谁……谁来了?”便要撑起。慕容柔轻抚她发顶,困倦已极的少妇使不上气力,浓睫瞬颤,又顺从地趴了回去。   “没事,晚些说。”慕容柔拍她背心,直到妻子闭目细酣,取衣为她披上,悄悄推门而出。   他回到空无一人的穿堂,忽听隔壁耿照提声道:“你知道这些日子,我去了什么地方,又遇上了什么事么?”却是对罗烨所说。慕容柔虽不懂武功,对武学、乃至武人的能为却非一无所知,以耿罗二人之修为,光听脚步声都知道自己来了,挑这时发话,想说给谁听,自不待言。   (果然如此!)   这串莫名其妙的无礼之举,是想传达一个讯息:耿照欲言,将军不能听──至少,不能当面禀报。于此所知越少,对将军越有利。慕容柔既不能容许未知,便只得隔墙听取。   双方默契既成,耿照遂从跌落莲台说起,有条不紊、次序井然,一路说到当上七玄盟主,省略了私情的部分,其余如三奇谷设施、琉璃佛子的身份,以及灰袍客与古木鸢的关系等,俱都和盘托出。   罗烨皱着眉,始终不发一语。耿照说到一个段落,见他全无反应,连答腔都未有,暗忖:“罗烨本非口舌灵便之人,心思全闷肚里,要他陪演这参军戏,毕竟是为难了些。”为防将军盘查,自也不能先与罗烨套招。然而当中有些关窍,不能不予以剖白,沉吟片刻,仍是出言提点:“你应当问我:‘身为将军武僚,如何兼任七玄同盟盟主?’不管是谁听到,都会有这个疑问的。”   罗烨的眉头蹙得更深。   “我为什么要这样问?在属下看来,这甚至不是问题。”   “这……”耿照险教他问蒙了,幸而这番“邪正不两立”的陈腔滥调,近日于心中咀嚼再三,模拟不难,正色道:“人说‘正邪殊途’,且不说将军雄镇一方,不该与邪道往来,便以江湖人目之,七大派与七玄数百年来循环争斗,纠葛甚深,若将军以七玄盟主为幕宾,青锋照、赤炼堂,乃至白日流影城等,又该如何自处?”   罗烨摇了摇头,颇不以为然。   “武功无正邪,拿来做坏事,便是杀人刀,拿来做好事,即是活人剑,传承武功的门派更是如此。况且,双方数百年来循环仇杀,这都是恩怨,关正邪什么事?典卫大人人品端正,若以好事节制下属,七玄同盟何邪之有?以岳宸风那厮之恶,便出身名门虎王祠,仍是一名狂悖暴徒。”   岳宸风虽是“下落不明”,阿兰山下袭击将军夫人、杀伤骑卫无算之事倒是轰动三川,再加上调来巡检营后,与绮鸳等颇有接触,看过那厮的调查文档,也算印象深刻,随口举例,头一个便想到了他。   耿照心中苦笑:“这原该由我来说,你倒抢着说完啦。”虽说角色颠倒,毕竟科白做足,这台子戏勉强算是演罢,只待邻室的将军表态。   罗烨见他神色变换不定,想起典卫大人带他前来的用意,起身告罪:“属下有僭。”耿照笑道:“不妨。你说了我心中所想,说不定比我自己来说,还要更清楚些。”罗烨犹豫一霎,终于还是抱拳拱手:“欲诛那灰袍首恶时,属下愿效棉薄。”   “会死喔!”耿照闻言微笑。“得有这种觉悟才行。”   而罗烨的沉默向来就是回答。   青帘掀开,苍白的男子披着斗篷行出,两人见状,一齐起身。   “……参见将军。”   就是现在了,耿照心想。他已然出招,是福是祸、是生是死,端看将军如何响应──即以碧火神功之敏锐,耿照说话之间,也无法从邻室慕容柔的呼吸心跳中辨出端倪,只知将军一直都在,从头到尾却无有反应。   并非是砖墙隔绝了声息,而镇东将军真正的心意,自来便无人可知。   慕容柔淡淡应了一声,摆手道:“坐下说话。”耿照与罗烨交换眼色,双双落坐。“这些日子来,你上哪儿去了?”慕容柔若无其事地开口。   耿照抓不准他的心思,硬着头皮说:“莲台之下藏有暗道,崩塌时,属下与染姑娘双双跌落,幸保一命。”慕容柔又问:“镇北将军的千金呢?人在哪里?”   耿照老实回答:“已归白锋起白大人落脚处。”   慕容柔接连发问,却避过了灰袍怪客、姑射、琉璃佛子,乃至七玄的部分,耿照一一作答,听来完全是另一个不相干的故事。   有幸听得两个版本的罗烨,不禁瞪大眼睛,神色由错愕、惊诧,而至佩服,典卫大人“隔山打牛”的禀报妙则妙矣,毕竟稍嫌赖皮,似童蒙游戏,一意取巧。相较之下,将军的垂问直是赖皮的极致,典卫大人甚至毋须说谎,只须如实回答,便已将真相彻底蒙蔽;避重就轻到了这等境地,居然生出巧夺天工之感,令人啧啧称奇。   期间除管事奉茶送点,闻讯而来的适君喻与穿云直卫、越浦总捕、城门驻军,乃至拦阻众人的弦子等,也各听了一部份,适君喻甚至留在堂上听完,受得将军眼色,才偕罗烨双双告退,大堂上终于又剩下了两个人。   耿照心中多几分把握,将军为他罗织的新版说辞,藉由诸多证人流布出去,此即最好的证明。   明栈雪说的“朝野不能两全”,经耿照反复思量,却得出全然相反的结论。   古木鸢向灰袍客借来姑射,所图本是庙堂,起码是要颠覆东海时局的势子,早已逾越江湖争斗的范畴;摒除镇东将军,纵以七玄菁英相抗,能否阻却阴谋家的野心,耿照始终无有定论。   ──能够用上的力量,每一分都不可放过!   本着这样的想法,才有了今日的大胆之举。   慕容柔端茶就口,好整以暇,片刻才放落茶盅,瞇着姣好的凤目,一径冷笑。   “我真是走眼啦,不想你貌似忠厚,也有卖俏迎奸之时。哪儿学得这般泼皮混赖?”   第二一七折、映钩如线,片片絮惊   耿照听他口气不善,悬着的心还未落地,差点又蹦出喉间。   堂上只有两人,将军手无缚鸡之力,以耿照现下的修为,便有十个慕容柔也尽都杀了,驿馆里外虽有穿云直精锐驻守,毕竟赶不上两人一座之隔。然而少年却像被蛇盯住的青蛙,浑身僵冷,将军视线堪比灰袍客的“凝功锁脉”,虽非武功,足令一身武功无用。   若是过往,耿照早滴着冷汗、拱手低头,连称“属下知错”,此际却有寸土难失的压力。   无法说服将军,以雪艳青、媚儿袭击将军的旧事,身为七玄盟主的他,即刻便成将军之敌,非但拉不到助力,一个不好便是鱼死网破的局面……一霎间,心中转过无数念头,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开口:“回将军,此法确非属下所想,是自家姊处学来。”   慕容柔本是讥讽,岂料竟换得了一本正经的回答,又气又好笑,哼道:“仔细说话,莫让本镇再加你个推诿塞责的罪名。我向以看人的眼光自诩,到你这儿,才知什么叫‘行远必自迩’。是你过往藏得太好,还是本镇麾下,真无你发挥处?”   将军难得插科打诨,耿照可没心思接哏,俯首道:“家姊双耳残疾,平日须以手语交谈,我们村里管叫‘道玄津’。属下与姊姊感情甚笃,但儿时总有吵架的时候,闹起了别扭,她打手语我不肯看,我打手语她也扭过头,大伙眼不见为净,谁也不同谁说话。   “其实没多久我便后悔啦,姊姊对我极好,我很欢喜她,只拉不下脸赔不是,净在窗外徘徊。姊姊坐在屋里,背着窗,没过多久,便对着空处打手语,大多是说自己的心情,我在窗外看着看着,心中歉疚,回到屋里同她说话,姊姊便像没事人似的,绝口不提吵架闹别扭的事。”说着不觉露出微笑,彷佛又忆起儿时景况,片刻才敛起笑意,垂首道:“有些事不能说,只能做。此非欺瞒,而是权宜,望将军明鉴。”   慕容柔冷哼一声。“你可知‘真龙’二字,历来是翦除政敌、诛人九族的好借口么?魔宗七玄什么根柢,谅必不用本镇替你恶补一部江湖外史,别的不说,光是‘龙皇祭殿’四字,便足以作几篇血淋淋的文章。将这帮余孽纠集起来,还做了它们的头儿,这是要有几颗脑袋的人,才干得出来?”   “若胤铿做七玄盟主,口出悖逆,属下并不觉奇怪。”耿照早有准备,娓娓说道:“然而鳞族、毛族,俱是我朝之臣,守疆卫土,一视同仁,自独孤氏有天下,未尝有忠忱之士因血裔获罪;北关武登、东海龙庭,无不许以旧有,加官进爵破格重用,可见出身非是关键,能否忠于朝廷,才是荣辱兴衰的依凭。   “况且,鳞族之存,距今已逾千年,现今七玄之中,能明白追索出鳞族血裔之人,十不存一,比将起来,指剑奇宫只怕还要纯粹得多,先帝赐以九曜皇衣,封为侯爵,四海之内皆颂宽仁;今上克绍箕裘,风行而草偃,圣德昭昭,纵有闻风起舞之人,亦难伤圣明,反显用心歹毒,自贾祸端。”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全以庙堂政争的角度分析,指出“闻风起舞之人”,从来就不是混迹草莽的江湖大老粗。   以此说事,那是把武登遗民、指剑奇宫都拖下水,算上韩雪色的出身,指不定连西山韩阀一并卯上,慕容纵以七玄之主为武胆,这就想栽他个阴谋反逆,怕是牵扯太过。这么蠢的言官,白马王朝开国迄今还没出现过,日后横空出世的机会应该也不大。   慕容柔本是试探而已,听他说得鞭辟入里,又抬出孝明皇帝,词锋虽嫌迂阔了些,将军平素不喜,毕竟拍到了点子上,正要点头,陡地心念电转,轻哼一声,冷笑:“看来七玄之内,的确是有些人才。瞧这会儿,盟主连文胆都备便了,接下来是要开幕府了罢。”   这段话的确不是耿照自己想的,当中就算有他的意思,也决计不是这般口气。   “慕容一直都不是他的人,是看在他那便宜弟弟的份上,姑且用之。每次提到这人,独孤弋总嫌没趣,便冷在边上不说一句,场面都寒碜。”离开冷炉谷的前一晚,耿照唤来了蚳狩云,屏退左右,将心中的盘算一五一十地告诉她时,华服老妇如是说。   耿照并未特别信任这位天罗香的大长老。   若非青面神受创严重,早被白额煞悄悄带离越浦,往金土之气浓烈的秘境修复功体,以致缺席七玄大会,他更相信大师父与二师父;便说为人磊落,薛老神君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怕也在蚳狩云之上。   然而姥姥的城府与手腕,恰恰是他此刻所需,而蚳狩云还有一样旁人不及的好处:出于对独孤弋的关心,比起绝大多数的江湖人,她从更早以前就开始留心东军的崛起,对慕容柔的认识,也绝不仅仅是“镇东将军”。   “慕容柔讨厌江湖人,多半也是因为他。”   对着银釭红焰,轻剔灯花,蚳狩云放落细长的银箸,怡然笑道:“要不是天上掉下个独孤弋,独孤容打出生就是镇东将军世子,独孤阀得了天下,他理所当然地该坐龙床──举凡独孤容身边的人,没有一个不这么想。他后来虽还是做了皇帝,对那些个从龙之臣来说,都嫌迟了。”   “可天下……”耿照只觉无比荒谬:“怎么说也是太祖爷打的罢?孝明皇帝接下了兄长的宝座,虽说也不是没有功劳,非是坐享其成的二世祖,可太祖爷传弟不传子,亦是难得的宽大,还能有甚不满?”   蚳狩云摇头道:“人心不足,也就这样了。人说慕容目无余子,眼底容不下一粒砂,依老身看,此人未必真是如此,只不过他的私欲较常人低得多,才显鹤立鸡群。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当他是圣人看待,出手必定落空,把他当成一个要求高得多的普通人,庶几可也。”   “请长老指点一二。”   “盟主客气。”蚳狩云沉吟片刻,正色道:“常人所欲,不过趋利除弊而已,慕容柔也不例外。盟主须教他知晓,与七玄之主合作有什么好处,纵有隐忧,也能轻易回避;利大于弊,以慕容之智,断无拒绝的道理。”遂教了说词,耿照连连点头,大为叹服。   蚳狩云也不与他客气,含笑接受,犹豫了一会儿,又道:“盟主须知,只消是人,便有忌贤妒才之心,越是聪明才智之士,越难跨过这槛。以往慕容对盟主三分倚仗、三分恩宠,看似倍于他人,但始终还扣着四分在手里,猎犬再怎么能干,颈索终究握于猎人之手,是以猎人不惧,放心信任勇猛的鹰犬。   “而今盟主武功盖世,又有同盟势力支持,慕容若觉你与他同逐一麋,那就不能再是猎犬,而是竞争对手,须得小心防范,必要时抢先下手,以绝后患。要问老身的意思,我宁可盟主瞒着慕容,尽力延后图穷匕现的时机,方为上上策。”   但耿照非是出于道德的考虑,才决定对将军坦承一切的。   不明白慕容是如何窥破谎言,根本无从防范。若教将军起了疑心,那才是最糟的事态。   耿照本不以为三言两语之间,便能轻易说服将军,听他淡淡哼笑,一颗心沉到谷底,想起姥姥提醒,忙拱手道:“属下所部,亦是将军的部属,犬马驰驱,敢不效劳。”心念微动,暗自着恼:“糟糕!我回得忒快了些,只怕将军不喜。”   果然慕容柔冷冷一笑。“我可没有这种来历不明的部属!要是认了这桩,从今而后,东海地界近半的江湖仇杀,岂不打着本镇的旗号而行,正道七大派死于魔宗七玄手底的,都该上靖波府讨公道?”   耿照强自镇定,心知老调重弹,至为不妙。本来最理想的状态,是将军顺着先前虚问虚答的调子,轻轻揭过此事,算是允了双方的默契,就像他对岳宸风私下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过问。   无奈慕容柔对他“隔墙说明”、以避嫌疑的好意似不领情,接连数问,无不咄咄,耿照心思虽清楚,要比临机应变的伶俐口牙,岂入将军法眼?越说越僵,不幸正中蚳狩云先前所虑。   他本想再举岳宸风为例,岳贼与五帝窟、五绝庄仇深似海,然而漱玉节、薛百螣也好,上官母女也罢,并未视镇东将军为寇仇,江湖人恩怨分明,到底与朝堂政争动辄牵连的陋习有别;话到嘴边,转念又想:“细数岳贼之恶,何异于指摘将军?毕竟是他默许纵容。况且岳贼身死,迄今还未给将军一个交代,揭此痛脚,益发缠夹不清。”事实上,慕容柔曾要他上缴一份关于岳宸风恶行的报告,耿照粗通文墨而已,差点被这案头任务逼得吊颈,最后还是绮鸳解的围。只是那摞字迹娟秀的卷宗,最终也没能说明岳宸风去了哪,呈入驿馆后再无动静,宛若泥牛入海,一去不返。   耿照想起姥姥“兴利除弊”一说,脑海中灵光闪现,猛地抓住要领,沉声道:“恰恰相反,从此东海清平无事,虽有江湖,亦无江湖。”   慕容柳眉一轩,似没料到有这般回答,尤其“虽有江湖,亦无江湖”八字,极对他的脾胃,只不知是这少年故作惊人之语,抑或真有腹笥,一下子来了精神,冷笑道:“我定是太久没同你说话了,听着都像另一个人似的。莫教本镇失望啊,接着说。”   “有人之处,便有是非;有是非处,便是江湖。”   耿照斟酌着字句,审慎说道:“纵使收缴刀兵,解散门派,不过是由明化暗,强身健体而传技艺,排难解纷而起角争,本是天性,率性而为,绝难禁止。为避涝灾,将河流通通堵起来,乍听是一了百了,实则有施行的困难,真要做成了灾害更大。与其消灭河川以避涝,不如加以整治,调节旱雨,自然无灾。   “七大派之称正道,未必较邪派七玄行事,更加光明磊落,‘正’于何处?说穿了,不过是顺从朝廷,得以节制;至于是为黎民生计,抑或为高官之利而制,得看上头的意思。   “七大派以衙门为靠山,而邪派中人自以为闲云野鹤,没把朝廷律令放眼里,一生龃齵,两边都肆无忌惮,故江湖纷争,无日无之。若将所谓‘邪派’,也如正道一般纳入管理,遇有争端,无不循朝廷规矩求解,虽有江湖,何处不是王治?也与没有江湖,差不了多少了。”   他才说到一半,慕容柔细长的凤目里已隐含笑意,甚且有一丝嘉许的意思,只不知是赞他反应奇快,还是真听进了这套说辞,十分受用。   耿照不敢妄加揣测,只得打蛇随棍上,硬着头皮续道:“此事问诸正道七大门派,只会得到个‘不’字。盖因黑白两道恩怨纠葛,难解难分,凭空掉下来个排纷止斗的禁令,解了他们降妖伏魔的借口,以前能做的,现下不能做了,哪个愿意?将军纵有心将邪派纳入管辖,使其改邪归正,这些所谓正道人士必定多方阻挠,遑论向邪派传达将军的旨意。”   反过来说也是一样。邪派高手们野惯了,要他们木枷加颈,自缚低头,只怕是难上加难。凡是“招安”之前,必先经历尸山血海、惨烈厮杀,待其力竭势衰,始能为之,便为此故。   “除非……”慕容柔不觉微笑,界面道:“有个邪派服膺的主儿,率领麾下,主动投效,方能解此两难之局?”   “也要有清明如镜的主司,大度接受才行。”耿照小心道:“魔宗七玄高手,自来是邪派中最难节制的一群,如今属下已得其五,众人意气相投,知将军心怀天下,愿效棉薄,只求有此良机,必不相违。将军明鉴……”   “慢!”慕容柔举起白生生的右手,瞇眼冷笑:“这‘心怀天下’四字,足可杀人,故本镇于此,丝毫不敢放松。”   “……若杀的却是旁人,将军以为如何?”   慕容柔笑意倏凝,连锋锐的视线都于顷刻间消散一空,俊美的脸孔宛若玉雕面具,生机尽绝,自此才显出真正的冷彻。所有的表情、温度……俱都由这张脸上褪去,空洞得不带一丝真实感,然而不知为何,耿照却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慕容柔,他从未像此刻这样,在不经意间露出防备之势,但少年吐出的字句已然无法停止。   “岳宸风可以坏事做绝,仍不牵连将军,盖因他所领俸禄,一直都挂在东海臬台司衙门的名下。属下乃白日流影城之典卫,真要有人为此负责,也该是一等昭信侯才是,与将军毫无瓜葛。”   在绮鸳的报告中读到这一条时,耿照也是错愕不已。难怪迟凤钧迟大人在不觉云上楼与岳宸风同席时,神情会是这般无奈;将军欺他,可说得上“过份”两字。   若说“虽有江湖,亦无江湖”的理想是诱之以利,耿照的客卿身份,便是除弊的一着妙棋。真要有人追究起来,查证之下赫然发现:耿照根本就不是镇东将军的部属,他的顶头上司乃是流影城主独孤天威,以独孤天威跟平望都小皇帝的深厚交情,要栽他这条谋反的罪名,怕连指控之人自己都不信。   “这虽不是慕容柔那厮重用盟主的主因,但毕竟也是原因之一。”   从耿照处听闻此事,蚳狩云安慰他之余,亦不忘指出关窍:“这就是慕容柔的习惯,有了习惯,就有破绽。他不是贪图小利,想省些粟米银钱,才将客将寄于他人名下,而是这人小心惯了,他不信任江湖人,却舍不了江湖人的好处,为保自身,才从他处借将来用。攫此破绽,便有可乘之机!”   (我……抓住那个机会了么?)   短暂的沉默,对阶下俯首的少年来说,彷佛有一季那么长。   倘若可以,他并不想与将军这般赤裸裸地角力,把这些心机城府全摊开来说,只要信任将军的决断,全心执行命令就好。可惜将军的蓝图并不是他的。猎犬与猎人的关系,不仅会在“同逐一麋”时决裂,各自拥有不同的目标,也将使他们走上歧路,从此分道。   将军察觉这点了么?他能不能──或说愿不愿意──同注定分歧的对象合作?   直到将军轻声笑了起来。   耿照猛然抬头,恰迎着那双含笑的姣好凤目,慕容柔撢了撢扶手,淡道:“惊险过关哪,耿典卫。你说了这么一大套的笨话,还好有一句足够聪明,本镇一向不用蠢人,现在我勉强能相信,你或有节制麾下的能耐,不致被人牵着鼻子走,在对付幕后的阴谋家时,不会一声不响地便丢了性命。”   “多……多谢将军。”耿照愣了片刻才回神,一抹额汗,所费心力丝毫不逊于一场剧斗。   慕容柔敛起微笑,正色道:“你隔墙说话的心意,我能明白,然而本镇从不浪费时间玩这等小把戏,我能看穿他人说谎,但我要说起谎来,谁也不能看穿!以后所有的事,直接向我禀报即可,巨细靡遗,不得隐瞒;七玄盟中的门派组织、高手来历等,我通通都要知道,你的人若是违法犯纪,休想本镇护短。明白了么?”   “属下遵命。”   慕容柔呷了口冷茶润喉,又问:“你方才同罗烨说的,还有什么人知道?”   耿照如实回答:“除同盟中几位长老,还有属下的结义兄长、观海天门教下的胡彦之胡大侠,以及镇北将军的千金染姑娘知悉。”慕容柔点头:“将盟中知情之人,于清册上标出,此后不得再传,违者视同违律,须有个处置。”   “是。”   “在这里,你是我向流影城借调的客将,行事须依军法。”慕容柔道:“公余你干什么去了,本镇无意干涉,就像我从不管底下人做甚消遣,莫违法犯纪便是。然而行军打仗,首重保密,军机不密,十万大军也就是一夜而已,况且敌暗我明,你不能节制手下,便是逼我越俎代庖。须极力避免此一情节发生。”   “……属下明白。”   “你知古木鸢是什么人了?”   耿照悚然一惊。他想过将军或能从自己的叙述中推得此事,只是没想到会是这般单刀直入的问法。在镇东将军出手前,他至少要同“古木鸢”见上一面,亲口问他,关于刀尸……关于自己的一切:为什么是我?我是什么?你们,到底想要我怎样──“看来,你是误会了什么。”   将军淡漠的语声将思绪拉回了现实。   慕容柔起身离座。“……跟上。”掀开青帘,缓步而入。   这不是耿照头一回来到将军办公的内堂。第一次来,慕容向他展示了壁上的巨幅东海地图,吐露他那为君王平定四方、混一宇内的“世间大恶”,耿照为其惊人气魄所折,甘效犬马,从中获益良多。   许久未至,几案上仍是堆满公文,同印象里横疏影的书斋颇有几分相似,但文书的海量不可一概而语。慕容柔命他在四壁燃起牛油巨烛,将堂里照得明亮,书案后的粉壁仍被青布所掩,藏着将军的恶愿与野心──“揭下来。”慕容柔命令他。   耿照将垂于壁前的青色布幔扯落,失声惊道:“这……这是……”   熟悉的巨幅地图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在粉壁之上,贴得密密麻麻的大小纸张,有的是将军几案常备的精纸,也有尺寸不一的纸片字条,全用米粒之类浮贴在墙上;乍看杂乱无章,再看得几眼,才发现纸张似是各自成团,将偌大壁面分割成几个团块,纸张密集处分别写着题旨似的大字,有“三乘论法”、“旧驿遇袭”等十余处标注,当中甚有老胡追查的少女拐带案,显然是在这几个月间,越浦发生过的诸般案件。   纸张上头,不但有朱笔批注,圈起来的字句上还钉着大小各异的钉子,拉起一条又一条的彩色丝纟,将十数个团块上的各种讯息牵引联系,或因果相连,或求同存异,每条线的背后都隐含着巨量的归纳分析,必有深意,可惜过于繁复,无法一望即知。   其中一条较粗的红线吸引了耿照的目光。   这条线通过了将军初到城外破驿的行程,上头列出了知晓这份行程的关系人,继而通过籸盆岭的流民暴乱事件,指向曾捐赠米粮与灾民者;连到征用九转莲台的大跋难陀寺、打款到“三江号”江水盛名下的四极明府委托,以及三江号月来遭窃一案,据说什么也没丢,只有存放陈年旧帐的老库房积灰上,多了几只半截脚印,宛若怪谈,令人背脊发凉……   红线不止通过大部分的团块,也从各团块连到中央“三乘论法”那区,最后汇于一张写满姓字的纸头上。   纸上绝大多数的名号,无论是原有的,或明显是后来才添上的,都被朱笔一一划去;唯一圈起的一个是“迟凤钧”,旁边以朱笔标着“姑射”两个小字,未被杠红的,还有其余九个名字。   耿照在九人当中,几乎找到了他目前已知的所有“姑射”成员,包括横疏影在内。   换言之,即使将军所知远远不及耿照,再给他一点儿时间,又或多些线索,将东海搅得天翻地覆的神秘组织“姑射”,就要被镇东将军慕容柔从幽影中揪出,没有一个人能逃得掉,而古木鸢甚且不觉!   ──这……这是何等惊人的洞见啊!   世上真有这样的人……这却又如何可能?   “如你所见,”身后,慕容柔淡然说道:“我不是教你吐露秘密,是确定你知不知道而已。我缺的几处关键,方才在你的叙述当中,俱都一一补齐,这九个名字又能再划掉几笔。”说着踏墩而起,又补缠上几条长长短短的粗红绳,拈起案上半干的毛笔,杠掉几条名字,圈起了“横疏影”、“琉璃佛子”,当然还有古木鸢的真身。   “……是不是简单得很?”   面貌姣好的中年文士下得绣墩,退到案前,仰望填塞了巨量讯息的纸片墙,像解开了极其困难的字谜,又或完成一组繁复的燕几图似,微眯的眼中涌现情感,有得意、有疲惫,也有一丝宽慰般的松弛。“我以前在内……我一直都很擅长这种游戏,看人与排设燕几图,从来难不倒我。”忽喃喃道:“难怪有几处我总觉不自然,难以自圆其说。‘古木鸢’的目的,若是引出背后的阴谋家,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耿照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握拳道:“追捕‘古木鸢’之前,能否让属下先与他见一面?我……有些事想当面问清楚。”   慕容柔回过神。   “你这便要收网了?背后的阴谋家是谁,意欲何为,有哪些党羽,都弄清楚了么?拿下古木鸢后,你自己能不能对付得了阴谋家?你要用什么罪名收缴古木鸢,证据又在哪里?”见耿照哑口无言,挥手道:“你自然要去见见古木鸢。把敌人的来龙去脉,全都弄清楚,回来向我禀报。他若问到你,你想怎么说便怎么说,只用不着提到我。”   “若他问起了将军──”这也非不可能之事。古木鸢要对付那灰袍客,情况之严峻,与耿照所面临者无分轩轾。若能拉上镇东将军,古木鸢未必不心动。对耿照来说,这是相当贵重的谈判筹码。   “他不会问。”慕容柔难得大笑起来。“你也太小看那人了!我若说得只字词组,反教他小瞧了我。你能活着走到他跟前,已足够说明许多事,毋须代我发言,做好你的本分罢。”顿了一顿,又道:“至于佛子的下落,须确实掌握,将他送交本镇发落。此人牵连许多秘密,落入有心人之手,是要出乱子的。”   耿照反复思索几日,也是这个意思。明姑娘虽是一片好心,此法却不能解决他与老胡的困难;他既不能对老胡交代,老胡也难以向母亲言说,与其一味逃避,不如直面相对。“属下会彻查佛子的下落,将他携回,将军放心。”   慕容柔点点头,良久,才转过身来。这是继堂上那图穷匕现的一霎间,两人视线再度交会,将军淡淡含笑,弯睫垂敛,低道:“这些日子,难为你了。回来就好。”   第二一八折、信其可信,旧园曾忆   密谈暂告段落,已是大半个时辰后的事。   除姑射与古木鸢,慕容还问了三奇谷内诸般细节,耿照知莫不言,连“洞中藏月”、“牙骨盈坑”等虚缈传说,俱无不尽。慕容柔垂问频仍,却罕作评论,柳眉深促,若有所思;个中因由他自己不说,耿照也不好唐突,最后对话就停在气氛诡谲尴尬的静默间。   耿照还有几件挂心事,本不欲耽搁,岂料闻讯前来驿馆道喜的人,居然络绎不绝,约莫从月来雷厉风行的搜救行动中,嗅出这位典卫大人在将军心中的份量绝非一般。慕容柔何许人也?抹油铁棍一根,浑无罅隙,难以着手,现下突然蹦出个耿典卫来,谁不想见缝插针撬撬墙角?没准便是将军的软肋。   一时之间,城中要人们风闻景从,差点儿挤爆驿馆门庭,放眼望去非富即贵,瞧得一干从人险险惊脱了下巴。   慕容没有设宴应酬的规矩,却不好拒见投帖陈情的百姓,一一传召,耿照坐于下首主位,耐着性子送往迎来;好不容易打发了,已近晌午,沈素云得知他平安归来,命厨房备下酒菜,为他洗尘接风。慕容柔虽看出少年眼神有异,却不忍拂逆妻子的美意,径行入席,耿照也只能落坐举杯,谢过将军夫人。   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以此际耿照的修为,纵使心急如焚,面上亦不露一丝焦灼,饭后饮罢清茶,才起身告辞;正欲跨出高槛,又被将军叫住。   “那位弦子姑娘……是你夫人的贴身丫鬟罢?”慕容柔放落茶盅,怡然道:“难得她武功高强、心思细腻,权且借予本镇,以回护夫人周全。”   耿照本没有拒绝的理由,但弦子毕竟不是器物,而是活生生的人,此事须问过她的意思,才算妥当;正迟疑着该怎么回话,蓦听沈素云“呀”一声,双颊飞上彤云,喃喃道:“原来她是……我怎么没想到……真是……”定了定神,轻咳两声,正色道:“我平时甚少出门,不需要人保护。再说了,这驿馆之外,尚有适庄主、越浦衙役,以及谷城大营的人马,还说不上周全,再押上一名女子何用?典卫大人失踪多时,弦子姑娘定然挂心得紧,你快快携她回府,与夫人团聚。我这儿用不着什么护卫。”她本就生得清丽绝俗,雪靥悄染,更添瑰艳,纵使说得一本正经,那股子极力压抑的羞喜依旧可人。   俗话说“填房丫头”,自古续弦,总先考虑妻子的丫鬟,“贴身侍女”四字用在陪嫁丫头身上,最是令人浮想翩联。   弦子寡言,自来驿馆,同沈素云没说过几句话,年少的将军夫人几乎忘了她是耿夫人的侍女,只当是一名武林高手,听丈夫说起,才想到耿、弦关系并不一般,虽非正妻,难保没有合体之缘,岂能拆散鸳鸯?见丈夫眉头微蹙、还待发话,赶紧抢白:“就这么说定啦,夫君。最多进香时,让耿典卫夫妻陪我一道。”   慕容思索片刻,才点了点头。“好罢,都依妳说。”沈素云双颊绯红,喜上眉梢,迭声催促二人返家,与符赤锦相聚。   潜行都诸女耳目灵便,弦子虽在洞门之外,堂上的这段小插曲并未逃过她的闻察觉知,见耿照低头行过,默默跟在他身后,直出驿馆大门,一辆套好的乌漆牛车正候着,拉辔的不是旁人,却是易州“风雷别业”之主适君喻。   “将军吩咐,耿大人如今不同往昔,招摇过市,恐生变量,还是小心为好。”身量颀长、一身贵公子装扮的适君喻,将折扇插在颈后,亲自为二人打开车门,笑道:“耿大人请。”   牛车前后,各有数名全副武装、跨马背弓的穿云直卫,遮前护后的,就这么大阵仗地回到了朱雀航。适君喻虽未随行,驾车之人耿照甚感面熟,想起是适庄主身边的亲信,与程万里、嵇绍仁一样,皆是适家的累世家将,下车时特别抱拳致意,欲通姓名。   那汉子手握缰绳,竖掌搭拳,权作回礼,淡淡道:“小人穆铁衣,见过典卫。辕驾不便,礼数欠周,典卫见谅。”没等答腔,“驾驾”几声,径行驱车,片刻便走得远了。在门前迎接的,正是朱雀大宅的总管李绥,照旧满面堆欢,陪笑得恰到好处,彷佛耿照非是失踪了大半个月,而是早上才出得大门,一转头又踅回来了似的。   “大人用过午膳了么?小的吩咐厨房,备点解腻的甜汤。”   “不用。”耿照见他一派自然,禁不住有些放松起来,紧绷的脸部线条略显张弛,笑问:“家里都好么?”   “都好,都好。”回顾弦子道:“弦子姑娘的闺房也整理好啦,是夫人亲自吩咐的。”   耿照奇道:“夫人知道她今儿会回来么?”李绥笑道:“夫人前两天回来,便交代了小人,这几日小人天天着人打扫一回,就等着姑娘。”耿照心中苦笑:“以她聪慧,早料到有此一着。”   未至后进,已听得莺莺燕燕一片纷扰,中庭里几名怒气腾腾的潜行都少女围成圈子,旁边的厢房门扇大开,从人不住从里头搬出卷册文书,又流水价的抬入绣墩妆奁,一边小心翼翼地躲着少女们,免被波及,场面既诡异又好笑。   领着潜行都诸女的,正是早一步回来的绮鸳,她远远见得耿照,再按捺不住,转过势头,扬声怒道:“喂!这是怎么回事?这会儿,屋里都没地方让咱们落脚了么?你好大的官威啊!”身畔众姝看清来的是谁,差点没吓晕过去。谁……谁让她这么同盟主说话的?   与绮鸳僵持的那人“哈”的一声,纤指一比,葱芯儿似的幼嫩指尖对正绮鸳鼻子,咄咄冷笑:“好啊,妳对盟主这般出言不逊,还说我冤枉了妳?这屋子是盟主日常起居之处,不让低三下四之人走动,别说没给檐头避雨,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清脆动听,与尖刻内容有着强烈反差,不是郁小娥是谁?   她换了一袭粉藕色衫子,绛色缠腰红绣鞋,衣着较在冷炉谷时保守许多,瞧着也有几分小家碧玉的模样,益发显得青春洋溢,娇嫩可喜;不变的是那眉梢唇际的讥嘲冷峭,非但未见收敛,怕还张扬了些。   诸女一见盟主驾到,便要炸锅,岂料绮鸳出言不逊,胸中一口恶气透背而出,全成了冷汗,一时无语,倒是郁小娥装模作样地敛衽施礼,把一声“盟主好”说得婉转可人,若非明媚的眼角泄露一丝得色,怎么看都像她给人欺负了,而非欺负人的那一个。   耿照不用问也知是怎么回事,回顾李绥:“这儿谁说了算?”   李绥陪笑道:“回大人,这几日都是郁姑娘在打点,小的们承惠甚多。”那就是没少吃排头的意思了。   耿照本以为有宅里宝宝锦儿坐镇,谅郁小娥变不出什么花样,谁知还是小瞧了她兴风作浪的本领。   自来到朱雀大宅,郁小娥便以盟主亲信自居,俨然是宅里的大总管,安排了胡彦之、翠明端等人的居处仍嫌不过瘾,更改摆设、插手厨灶、采买记帐……软磨硬泡地都玩转了一遍,又把主意动到潜行都的头上。   先前符赤锦掌朱雀大宅,对潜行都十分礼遇,随人员进驻,供她们使用的厢房院落亦次第增加,毫不吝惜。毕竟情报是耿照身居要职的根本,断了灵便的耳目,纵有绝顶的武艺也难有大用。   耿照失踪后,潜行都全力搜寻,符赤锦虽伤心欲绝,倒是一点不眛,命李绥支应少女们的食宿用度,让她们有独间厢房可睡,养足精神才能找人,大半座府邸遂成潜行都的补给基地,发挥极大的效用。   郁小娥一来,想将这帮雌蛇赶出主屋,绮鸳等岂是好相与的?冲突一发不可收拾。   耿照揉了揉额角,蹙眉道:“谁让妳这么做的?”郁小娥垂眸道:“回大人,是夫人的意思。”诸女闻言鼓噪,不肯相信。耿照也不信宝宝锦儿会放任郁小娥胡为,正欲再问,忽听一阵银铃笑语,软糯沁脾:“是我说的么?”人若花影衣带香,符赤锦自后进行出,红衣衬得雪肤益发精神。潜行都诸女齐声喊了“符姑娘”,退至两旁,狠狠瞪着郁小娥,且看她如何自圆其说。   郁小娥不慌不忙,垂首敛眸道:“回夫人的话,昨儿我问夫人:‘家里诸大人来时,须安置在何处?’夫人回说,自是在主屋里。小娥才请几位姊姊搬出主屋,于后进另觅厢房住下。”   她口中的“家里诸大人”,指的是七玄同盟各支首脑。眼下耿照受世人注目,不好再进出冷炉谷,漱玉节以“乌夫人”的身份,于越浦城中另有居停,但难保薛百螣、蚔狩云等人,没有前来朱雀大宅晋见盟主的时候,郁小娥此问不能说不对,只是钻了个“理所当然”的空子,从主母口头处取得鸡毛,以为令箭。   符赤锦露出恍然之色,美眸流眄,微歪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笑道:“是了,我的确是这么说的。绮鸳姑娘,真是对不住,万一妳家主人来此,又或何君盼、蚔姥姥等来时,须得有个合乎身份的住处。我已令人在后头清出一座独院,诸位妹妹可于院中歇息。”绮鸳等日常颇承其情,更无二话,只不甘心见郁小娥抿着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净拿眼箭攒射。   郁小娥没料到这位符姑娘忒好说话,心中不无得意。她在谷内数日,凭借着细腻的观察,已将耿照身边诸女的性格、关系,乃至纠葛,俱摸得一清二楚:染红霞出身高贵,性子倔强,盟主将她捧在掌心里,唯恐她稍有不快,可见是个易于拨弄的主儿;阴宿冥女扮男装,粗枝大叶,当日在莲觉寺看似辣手,实被符赤锦治得服贴,也不是太难应付。   只这位处处退让、甘心做小的“耿夫人”,郁小娥最没把握。   她与五帝窟之人本无瓜葛,犯不着找潜行都麻烦,玩弄简单对质便能揭穿的把戏,其实是想探探符赤锦的底,看她是真的性格温顺,任人搓圆捏扁,还是城府极深,藏得半点儿也不显山露水。   如此轻易过关,连郁小娥自己都吓了一跳,正觉有些失落,忽见下人抬入的奁龛镜台等颇为眼熟,再瞧得几眼,赫然是自己房中之物,愕道:“夫……夫人!这是……这是我房里的物事,怎么……”   符赤锦合掌道:“啊,瞧我这记性。忘了同郁姑娘说,家中大人来时,为免招待不周,郁姑娘精明能干,若能就近照拂,我也才能放心。妹妹意下如何?”郁小娥强笑道:“夫人有命,自……自当遵从。”   符赤锦挽起她的手,笑道:“叫姊姊就好。”   郁小娥彷佛被蛇盯住的青蛙,突然想起她那“血牵机”的外号,哪里还来得及缩手?总算没感觉异劲入体、血筋爆裂,一抹冷汗滑下小巧的秀额,颤声道:“小娥……小娥不敢。”   “妹妹这是看不起我了?”   符赤锦亲昵地挽着她,沃腴的雪乳一阵酥颤,满满压在她臂间,温香绵软,难以言喻。   郁小娥魂飞魄散,哪有细品的闲心?想起红衣女炮制如意身的江湖传闻,深悔自己粗疏大意,竟被她温柔退让的举措所骗,以致落入死地,嘴上没敢逞强,赶紧应道:“姊……姊姊说笑啦,小……小妹欢……欢喜都来不及,哪……哪有半点的不乐意?”潜行都诸女妳看看我,我看看妳,只觉欢喜到这等竹筛也似、浑身打摆的境地,未免也太乐意了些。   “妳瞧,这间房甚是宽敞,专留给妹妹居住。”符赤锦拉她走上廊庑,指着隔壁的空厢房。“这间呢,就留给蚔长老。家中诸大人里,我最敬佩姥姥啦,妹妹自小承欢,最了解姥姥的喜恶,定要替姊姊和相公好生尽孝,妥善招待。”   旁边两名潜行都的少女一听就笑了。绮鸳于七玄大会期间,主持整个潜行都的人力调配,等于是代替漱玉节发号施令,并未于谷外接应,不清楚郁小娥的来历,蹙眉低骂:“笑什么?忒没规矩!”身边人附耳一阵,却是她自己忍俊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妳也太坏了,居然让她住姥姥隔壁。”耿照摇头,一边忍不住微笑。   “虽然蚔狩云那老虔婆未必会来,光让她这么想着,也够受的。”符赤锦忍笑道:“我可是为了你啊。冷炉谷外四部挤出头的,骨子里刻了个‘斗’字,把她放在一团棉花里,她都能啃出火来。不压下去,回头脑筋就动到你宝贝的二掌院、二总管头上去啦。”   “动我最宝贝的宝宝锦儿也不行。”他一把搂住少妇腴嫩的葫腰,将她搂坐在自己膝上,把脸埋在她酥白绵软的乳沟里,嗅着难以言喻的温香乳甜,直到此刻才觉心绪稍宁,外面那方天地里的一切,未必俱与自己相关,要他一肩承受,一往无前。“我想死妳了,宝宝锦儿。”   美丽的红衣少妇垂眸含笑,轻舒藕臂,将爱郎的头抱在怀里,轻抚着他脑后乌发,以尖细的下颔摩挲着发顶,如抱稚儿。   “你回来,就好啦。”她低声道:“我求遍了诸神菩萨、龙王大明神,只要你能平平安安回来,我愿折寿三十年,换你无灾无厄,逢凶化吉。天可怜见,终于把我的耿郎还了给我。”   耿照心中感动,闭着眼睛埋首于她硕绵的双乳间,嗅着她身上醉人的馨香,奇怪的是并未为欲念所攫,只觉平安喜乐。符赤锦搂他片刻,身子微微后仰,伸手替他揉肩,笑道:“你肩膀好硬。一会儿我给你打水洗脚,早些歇息,养好了精神,才说得上其它。”   耿照动也不动,任玉手在肩上轻捻慢挑、翻转如舞,舒服得发出低吟,片刻才抬头道:“妳早料到将军会把弦子送回来?”   符赤锦淡淡一笑。“说不上什么料到,换了是我就会这么做。你武功高强,如今又在江湖草莽间结成朋党,有了自己的势力,以慕容之智,不可能不作提防。你要为了这点不舒坦,就是同自己过不去啦。”   耿照摇头。“我只是没想到,他会利用夫人来开这个口……人和人相处,为什么要有忒多心机算计?看穿这些心机算计的我们,和算计的人又有什么分别?在这般枝微末节处用心计,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们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对于算计的对象,又抱持着何种想法,把他们……把他们当作了什么?”   符赤锦听出有异,温柔地抱住他,轻道:“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有理由;而说不出理由的,多半是感情。”   她将郁小娥收拾服贴,偕耿照入内,与胡彦之、薛百螣等相见,说明慕容柔对于合作的意向;漱玉节接获潜行都的消息,稍晚也来到了朱雀大宅。众人一直谈到夜幕低垂,才唤李绥备酒布菜,摆开筵席。宴罢耿照回到房里,终于有了和宝宝锦儿独处的时间,被她问出心事。   将军临别之前,故意点破弦子的侍女身份,就是算准沈素云心软,不忍拆散鸳鸯,必定想方设法教耿照领回弦子,正中将军下怀。耿照从权谋的角度看,不难过将军提防自己,毕竟早有准备,却对慕容柔算计沈素云这点耿耿难释,听宝宝锦儿一说,不觉微怔:“……感情?”   “嗯。”符赤锦柔声道:“相公不妨这样想:将军愿意给你机会,与你合作,其中有种种因由,但他将弦子送回来,却是因为对夫人的情感。万一相公不可信,祸生肘腋的当儿,至少在他最重视宝爱的人身畔,不致有敌人的伏兵。虽是心计,未必全然是坏。”   世上……也有不坏的心计么?   耿照微眯眼帘,满目雪肌一片霜映,原本胸中的不平忿懑,逐渐冷静下来,坐直身子,对符赤锦道:“宝宝,我知我离开许久,回来后又少了对你的温情呵暖,原该好好补偿你才是,但我必须去见一个人,亲口问他一件事,若非如此,我无法静下心来,应付即将到来的变局──”   一根细滑如敷粉的指尖,抵住了他的嘴唇,符赤锦眸光似水,柔声道:“你心里有事,我早知道啦。这顿饭你吃得魂不守舍,我也觉得没滋味。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不用顾忌我,我会在这儿等你,把一切都打理得好好的。”说着雪靥微红,美眸流眄,咬唇道:“反正你欠的,我全写墙壁上啦!跑不掉的。待你忙完了,我……我再连本带利讨个够!”又狠又烈的低语说不出的娇媚。   耿照怦然心动,搂她深深一吻,才将她棉花般轻软的身子抱上锦榻,转身打开衣橱,取出一套旅装换上,又换了草鞋绑腿等;揽镜自照,只差得一顶覆面黑巾,活脱脱便与姑射中人一路。   “一路小心啊,相公。”   符赤锦并腿卧于榻上,梨臀挺翘、雪乳压迭,臂间夹了道深邃沟壑,滑润似水的曲线说不出的诱人,教人口干舌燥,难以移目。   “小坏蛋!”耿照不禁笑骂,以极大的定力推开窗棂,正欲跃出,却见檐下楹柱间浮出一抹幽影,利落的男装裹出纤美身板,肩宽腿长,却不是弦子是谁?   “这会儿,你别想甩脱她啦。”身后,传来符赤锦的盈盈笑语:“况且失了腰牌,深夜里能助我家相公出城者,舍小弦子其谁?”   耿照霍然省觉,敢情宝宝锦儿早猜到他的心思,才将弦子的房间安排在隔邻,回头笑道:“我家夫人,真是好心计啊。”符赤锦娇娇地横他一眼,抿嘴道:“所以才说是感情呀。虽是心计,也有好的。”   耿、弦二人悄悄翻出院墙,沿幽暗处疾行,要不多时,便来到了旧梁门。   越浦循水道进出的城门,也有夜不落闸、执火进出的,但像旧梁门这种旱门日落便即闭起,更无行人往来,连守门的军士都是三三两两,较余处散漫许多。   两人匿于暗处,见四下无人,弦子解下腰间飞挝,耿照运起碧火神功,轻易抛过墙头,只发出极轻极细的一声“铿”响,试了试挝钩牢固与否,才分次攀上,缒出城墙,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越浦,直薄巡检营外。   “我要借两匹快马。”面对深夜无预警出现的上司,罗烨显得不慌不忙,命军卒备好马匹,亲自送二人出营地,却未多问一句。   耿照与他心照不宣,点头致意,偕弦子扬鞭策马,一路往北,到朱城山下的王化镇时,已是第三日傍晚。   这回与前度离开时不同,毋须迂回躲避追杀,也无暴露行踪之虞,两人专拣驰道大路行走,与递金字牌的驿差也差不多了;饶是如此,也在中途的客栈换过几次马,抵达王化镇之际,马匹已累得口吐白沫,难以续行。   两人在客栈稍事歇息,待太阳完全下山,镇上几无灯火,才接着行动。“妳在这里等我,”耿照对弦子说。“接下来我要去的地方并不危险,带上妳却不方便。妳在客栈里等我,天亮以前我就回来。”弦子说什么也不肯,执拗地与他一同换夜行衣,对他的解释充耳不闻。   但,耿照也有无可退让处。   “我要去找养育我的那人,问他为什么要把我变成这样。”他看着少女平静无波的眼睛,直到两人视线交会。“记不记得在风火连环坞时,你说过我很奇怪,好像不是我,而是变成另一个我?”   “……嗯。”弦子总算有了反应。   “妳的直觉是对的。那个,并不是我。”耿照牵起她微凉的小手,轻比着自己的额头。“他们在这里,养了头怪兽,但没有告诉我。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想问个清楚……这件事我只想一个人做,妳明白吗?”   弦子没有作声。   耿照追着她飘移的目光。“我之所以带妳来,是因为我知道我违背了我们的约定。我答应妳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但在莲觉寺时,我差点就回不来了。所以妳现在不信我,妳是对的,我能平安回来全是运气,运气再坏一点点,我就会死在阿兰山上。   “我不是成心骗妳,但妳现下不信我,也是理所当然,我不会说妳不对。妳可从此不再信我能保护自己,跟我到天涯海角,万一我死了,妳也能随我同去;或者再给我个机会,让妳可以重新相信我。妳想跟妳能信任的,还是不能信任的我在一块?”   少女浑身一震,置于膝上的双手捏紧裤布,以致白皙的手背浮现淡淡青络。   “养育我的那人,他也该有一次机会,所以我必须听他亲口说,为何要这样对我,我……对他来说,又算是什么?”耿照望着她。“或许他的答案我完全无法承受,但不问个清楚,我没法继续往下走。我不想不信任他,我没有办法,在心里装着个无法信任的人。”   弦子抬起头来。   “在这里等我,天亮以前我就回来。妳再给我一次机会。”   “好。”   ◇◇◇   长生园对耿照来说并不陌生,他经常在梦里看见。   即使遁入虚静之内,以“思见身中”的方式练功,耿照总是选择在蔓草丛生的荒园丬角,就着那块充作柴砧的半截残干,先将竖起的枯柴削成整圈篾束,就像这么多年来他陪木鸡叔叔做的那样,然后才习练无双快斩、霞照刀法等,从无一日间断。   然而现实中的长生园,在他离开数月之后,已和记忆里的模样大不相同。   柴扉半倾、竹篱破落,屋前的泥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还未凋尽的冬末残叶,屋后小园里的杂草不止抽出新芽,都长到膝盖长短了,明明入冬前他还整过一回的──山坳里夜风旋流,吹得茅草屋前的破门板“啪搭、啪搭”胡乱抽动,耿照记得屋里有个铁箸拗成的小钩扣住才是,除非屋里没人,无法从内侧扣锁,才得这般荒湮破落的模样。   从越浦到朱城山,不惜畜力,驰道长驱两昼夜,勉强可抵;人快不及马,比长力却有过之,高手运使内力、施展轻功,更胜名驹。耿照沿途估量了一下,若是舍弃马匹,纯以碧火神功奔驰,一昼夜间仍稍嫌勉强,再加半日则绰绰有余,只是老人跛脚断臂,不知还有没有轻功?   他的记忆就像一帧帧的图绘,只消遁入虚境之中,便能取出观视,无论他记得与否,俱都过眼不忘。然而世间并无万全之法,耿照的记忆图库,也以受传“夺舍大法”为分水岭,之后新得的记忆片段,较易于虚境中搜索查探;在此之前的,就像胡乱塞在屉柜深处的杂物,寻找就等于是重新整理一遍,可不是说干就干的等闲事。   自从省悟“高柳蝉”的身份后,耿照便下意识地逃避忆往,如今思来,居然想不起七叔打铁,乃至行走坐卧的模样,无从判断他到底还余几成功力、还能不能运使武功。   ──以近日姑射在三川地域之活跃,身为核心的“高柳蝉”总不好隔岸观火,待在一昼夜间难以往返的朱城山上吧?   这么一想,屋内无人似也不奇怪。   耿照手推门扉,在“蜗角极争”的精密运劲之下,原本被风吹得咿呀乱响的门板,居然无声滑开,稳稳停住。   月光划开了幽暗的茅屋内室,长发披面的枯瘦男子就仰躺在竹椅上,敞开的衣襟里胸骨嶙峋,毫无光泽的肌肤在月华下宛若豆脯,白得不带一丝生气;若非单薄的胸膛久久略有些微起伏,看来便与干尸亦无两样。   “木鸡叔叔还在”这件事,莫名地令耿照感到欣慰。   或许……还有什么是真的,并非全透着假。屋里比外头干净许多,看得出有人悉心照料,木鸡叔叔身上的衣衫也都是干净的,嗅不到腐败食物或粪尿的臭气。姊姊──他想的自然是横疏影──虽不知七叔的身份,看在自己的面上,毕竟安排了可靠的人来照料木鸡叔叔。   耿照跪在竹椅旁,抚着黑发男子干燥微凉的手指,就像小时候他常做的那样,不觉出神。当察觉时,骚动已到了长生园下的山道间。   ──有人!   第二一九折、山涧埋骨,呆若木鸡   非是杀气微悚之类的微妙感知,而是显而易闻的打闹喧嚷,划破呜呜作响的山风回流,如月色般漫入敞开的门扉。   耿照略提真气,凝于内耳,立时辨出说话的有三个人,脚步虚浮,皆非训练有素的武者;第四人始终没开口,根基却明显胜于其它,虽还称不上高手,内功已略窥门径,每一步踏着地面,都稳稳地将跫音踩在鞋底,时时留有余地,突然反足起脚也都使得。   “韦七,看来你在执敬司也混得不咋的,让你跑长生园送饭,这不是大材小用么?”   “哎呀,你怎么说话的?人家说‘能者多劳’,咱们韦晙韦大官人是二总管跟前红人,蒙赐新名,穿得人五人六,过去多射司的兄弟马革味儿臭,可都高攀不上了啊。”   “好了好了,你们少说两句,没见韦兄一路惜言,嫌咱们嘴臭污耳了么?讨你个没趣。”   第四人突然停步,“嗤”的一笑,迤至柴扉前的长长斜影摇晃些个,显是摇了摇头,口吻甚是无奈。“耗子哥、铁柱哥,你们这唱的是哪一出啊?小弟从日未西斜一路陪各位到现在,你们怎么说,我便怎么做,何曾有个‘不’字?   “从多射司调到执敬司,是顶上的意思,也不是我们底下人能作主,几位就饶了小弟罢。这会儿,不是连给僵尸喂饭擦抹的倩儿姊姊,都给吓得不敢上山了?”扬扬手中物事,风里传来细微的碰瓷响,约是食盒一类。   耿照贴着夯土墙,足尖一蹬一勾,无声无息翻上了茅顶,见篱外山道上,三名身披双扣甲、腰系双铊带的年轻军士,布甲所缀的鱼鳞铁片在月下霜寒铣亮,便是威震天下的谷城铁骑,都无这般齐整好看的衣甲,乃出自流影城少城主独孤峰所统率的多射司。   被三人围在中央、手提食箧,被称为“韦晙”的,自是执敬司之人了。   耿照记心极佳,初进执敬司,便将举司姓字背起,并无“韦晙”这号人物,然而少年面孔依稀曾见,心念电转:“是了,那时与老胡、阿缨、红儿回城,这人与葛家五郎一道。”与四人的谈话相对照,登时了然于心。   那韦晙本是多射司的人马,应是葛家五郎葛五义的同僚或下属,当晚于山道间搜寻策影时,才会齐齐撞见耿照一行。耿照离开流影城后,横疏影该是找了名目,从别司挖得新人,按照执敬司的惯例,原隶多射司的韦七摇身一变,遂成执敬司的“韦晙”。   横疏影大权在握,执敬司无论地位或用度,无不凌驾诸司,有幸入选其中,不被旧日友朋羡慕、嫉妒,乃至挖苦,那才是奇事。耿照听在耳里,对于韦晙的莫可奈何,倒是心有戚戚焉。   按眼前情况推断,耿照离城之后,横疏影另外安排了那管叫“倩儿”的侍女替七叔、木鸡叔叔送饭,考虑到为木鸡叔叔擦澡、修剪指甲等,需要细腻的心思,侍女自比血气方刚的少年合适。   韦晙的工作,该是负责指挥、监督侍女上山,但昔日多射司的同僚刻意刁难,拖延到太阳下山,长生园闹鬼一说在流影城甚嚣尘上,倩儿死活不肯上山,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不提倩儿还罢,韦晙这一说,三人立时炸了锅,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口沫横飞,颇有扼腕之叹。“就说你韦七不够意思!那小花娘水嫩水嫩的,瞧得老子心痒死啦,拉上山来四下无人,咱几个哥们乐乐,听听她叫起来是不是也像说话那般勾人。”   “你傻啦?要叫,也等她逃下山去才叫!小心城主骟了你。”同伙听不落耳,忍不住取笑。   “怕什么?”满口狠话的皮甲少年亮出一柄解腕尖刀,明明唇上还有稀疏的汗毛,神情口吻却有种混迹黑道的狠厉。“抹了脖子,一脚踢落山涧里!就说夜路不明,她自个儿摔了。”   “不带这样的吧?你这么狠?”   “反正这刀是韦七孝敬我的,出了什么事,往他身上一推便是。”多射司卸下勤务,在城里是不得携带武器的,另两人露出恍然之色,才明白这柄违禁品是从何而来。以执敬司的地位与权力,夹带一柄尖刀在城里走动,肯定比多射司的人容易得多。   那人说得兴起,径拿刀柄戳韦晙胸膛。“韦七,就这么说定了啊,明儿老子要让那小花娘知道,我‘铁柱哥’三字可不是白叫的。”三人猥笑不绝,胡乱推搪一阵。   韦晙淡淡界面:“这话我就当没听见,铁柱哥。若在下头说,落入二总管的耳朵,只怕大大不妙。”那铁柱哥一挺尖刀,狠笑道:“摆谱呢,韦七!少城主早说啦,等他登上大位,定将横疏影那婆娘剥得赤条条的,拿条绳索捆了,给咱们一人干几回!先同丫鬟收点利息,你啰啅什么?”   “这话我也当没听见,铁柱哥。”   韦晙的口吻依旧平淡,莫名地令人恼火。“莫说兄弟不照应你……”果然话没说完,三人围着他一阵拳打脚踢,末了那铁柱哥还吐口唾沫,方与同侪搭肩,扬长而去。   耿照在草庐顶瞧得分明,韦晙双手抱头,蜷身屈膝,护住了要害,显是拳脚不弱,虽衣衫污损,油皮倒没擦破半点,起身撢了撢灰尘,合着先前的哼哼唧唧全是作态;一见人走,片刻不肯再装,拾起扔至一旁的食箧,自顾自道:“好在我有先见之明,没让厨房准备汤菜。”提入茅屋,点亮了油灯,淡道:“僵尸先生,小人来伺候你用饭。”将三层箧盒里翻倒的饭菜,整成了比较体面的两大碗,重新放入盒中,其余的菜肴则满满堆在一碗白饭上头,与筷箸同置桌顶。   他提食盒到后进,扬声道:“七叔,小的来送饭。”连喊几声俱无答应,又回到堂前。茅屋角落里,有着同款的另一只食盒,韦晙打开一看,里头的隔夜菜吃得狼籍,明显有人动过,非是原本的模样,叹道:“看来这位七叔爱吃冷菜。僵尸先生,咱们不等他,今儿没有标致的小妹子服侍,我这人手就是脚,你多担待。”端起桌上铺满菜肴的白饭,一小口、一小口喂食。   耿照打定主意,只消这少年有丝毫不敬,立时出手惩戒,谁知他喂得极用心,头三回试出了“僵尸先生”一口的合适饭量,此后分菜配饭,口口皆同。木鸡叔叔咀嚼缓慢、吞咽困难,他也无催促之意,不唯做事仔细,耐性亦是极佳,令耿照好感顿生。   “姊姊不会随意提拔外司之人,这韦晙果有过人处。”观察了会儿,确定并无古怪,耿照无声无息掠下茅顶,追上山道间那三名多射司的士兵,狠狠惩戒一顿,这才心满意足返回长生园。   翌日三人在山脚下被发现时,个个不省人事,经郎中捏鼻灌药、呛咳而起,无不极言长生园的鬼怪恐怖,说话间不仅声嘶如尖咆,兼且屎尿不禁,状若癫狂,直到大半个月后才渐渐复原。   耿照回到了茅草屋前,沉吟一霎,径直推入,韦晙刚将白饭喂了大半碗,瞥见地上长影斜至,霍然转身,险些摔了碗;就着灯焰一瞧,沉道:“我认得你。你是耿照。”   见识过他应付三人的沉稳与心机,耿照对他的好记心毫不意外,点头道:“我要多谢你,替我照顾木鸡叔叔。你做得好。”   韦晙冷道:“上司有命,非是为你。”起身放落碗筷,正色道:“我没听说典卫大人回城。这衣衫……是夜行衣罢?”耿照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韦晙看着他,一个字、一个说道:“按规矩,我须通报巡城司。”耿照做了个“请”的手势,侧身让出通道。韦晙略有内家根柢,不同那些个徒逞血勇的多射司健卒,能察觉眼前这位“典卫大人”身上所散发的压倒性气势,光视线交会已备极辛苦,遑论外头关于他的种种传闻,将此人的武艺描绘到何其离谱的境地。   他小心翼翼通过,正要出门,又听耿照道:“一会儿经过山脚,见那三位多射军卒,毋须理会,当给他们个教训。我想往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不会再找你的麻烦。”   “就算你不这么做,”韦晙耸肩。“我也能应付。不过还是多谢你,让他们吹吹风,醒醒脑子罢。”   耿照讨了个没趣,考虑到对方一贯不冷不热的姿态,也不意外,沉吟片刻,终于还是问了出口。“我不记得曾经得罪过你,但你对我的耐性,甚至不如寻衅动手之人。这是为什么?印象中,我们也只见过一次。”   韦晙转过身来,背向月光的五官轮廓依旧挺秀,果然是横疏影会选入执敬司的类型。对多射司来说,这少年太过利落清冷,益发衬出同侪的粗野污浊,显得格格不入。   相貌虽无半分相似处,不知怎的,这名少年却令耿照想起罗烨。他们都是那种心中有了一把尺,无论世人如何评说,都能坚持如故、绝不相违的性子,只是罗烨冷中带热,这个韦晙却是冷中透着深,难以轻易看穿。   “我宁可没见过你。”韦晙冷道:“那回五哥私放了你们,后来伍里有人告密,少城主将我等四人抓了,打入大牢,五哥独个儿扛起责任,被少城主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说要生生吊到他咽气,风干成腊肉送回老家。”   耿照愕然。从那时算起,迄今已有数月;真要吊到这会儿,葛五义岂有命在?急道:“我……我不知这事,我第二天就出城了。葛家五郎呢?”   “这世上有很多人害了别人,自己原本也不知道。”韦晙淡道:“五哥吊了几日,我们几个出来的,没法子营救,本想冒死劫囚,大不了杀出去,左右是个死。后来不知怎的,这事被水月停轩的染二掌院知道了,少城主为讨她欢心,才把五哥放下,扔进大牢。”   耿照没想到自己离开后,朱城山竟生出忒多事。但葛五义不过是他童年的同村玩伴,横疏影纵使爱屋及乌,先不说她不知这层关系,就算知道了,也未必将葛五义这般小卒的死活放在心上。天幸红儿侠义心肠,救下了恩人性命。   “后来呢?”耿照追问:“葛家五郎,现今人在何处?”   “我也不知道。”韦晙冷道:“少城主之性,你也不是不清楚。五哥放了你们,你得城主提拔,在不觉云上楼大大露脸,想必少城主将这条冤债,连同失马之恨,全都记到了五哥头上;碍于二掌院之面,不好明着将他弄死,要说爽快放人,一笔勾销,怕是连他自个儿都不信。   “好在二掌院随许代掌门离开后,少城主害了相思病,茶饭不思,一时将牢里的五哥忘了。待他想起时,从北关来了批叫‘两生直’的拉军夫,二总管赶在动身往越浦前朱笔一挥,把囚犯通通解了给北关。”   他望着耿照,干净的面孔毋须横眉竖目、怒相狰狞,自有股安静冷彻的霜凛,迫面而至。“你问我五哥在哪儿,我答不上。他若没死在往北关的路上,又或捱不过那天杀的冷,此际约莫还活着。   “我们那伍仨里,只有我还留在朱城山,其余两个说心冷了,不想继续待在这块龌龊地上担惊受怕,宁可回家乡种田。我想尽办法进了执敬司,本想替五哥陈情洗冤,可老天爷快过了我,要不,这会儿我就能答说,‘五哥在家乡种地’或‘五哥媳妇儿刚过门’了。”   耿照懂他平静的眼眸深处,那难以言喻的愤怒,无声地捏紧拳头。   ──独孤峰!   葛五义尽心奉公,忠忱可表,为了一头有主的骏马,犯得着这般糟蹋人!被两生直拉去北关,对家乡人来说就是“充军”了,不惟此后生死两茫茫,顶着这个无妄而至的罪名,葛家两老和五郎其它兄弟,该怎生抬头做人?   独孤峰是独孤天威的儿子,耿照须花偌大定力,才能抑制住摸进他寝居里一刀了帐的冲动──在这个当口挑上流影城主殊为不智,但无论上衙门击鼓申冤,或向将军陈情,从证据面来说,要办死独孤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不如仗着绝顶武功,暗夜刺杀爽利。   强大的无力感攫取了少年。他攒着拳头,却放松真气,以避免波及身畔的桌椅竹具,乃至于人。   韦晙似看出他极力压抑的愤怒,霜冽的眼神略略回温,仿佛到了此际,才把耿照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来看,不与那三名横陈在山道间的多射司兵丁同类。“在巡城司来到之前,典卫大人约有半个时辰的余裕,可安然离去。恕小人不送。”   “那个告密的人……”身后耿照沉声开口,再度唤住他。   “后来怎么了?现于何处?”   “杀不了少城主,杀个无名小卒好解恨么?”   耿照抬头,正迎着少年平静的语调,满是毫不掩饰的讥诮,连转身都省了,全不惧这位武功被传得神而明之的典卫大人一怒出手,从背后将他轰得四分五裂,血肉模糊。   “那人运气不好,受少城主提拔,当上统领不久,一夜喝得太醉,失足跌落山涧死了。尸身漂到王化镇才被渔民捞起,烂得七零八落,要不是穿着多射司革甲,谁也认不出是他。”少年淡淡说道。   耿照陡地想起铁柱哥的解腕尖刀,还有那句“抹了脖子,一脚踢落山涧里”的狂言,若有所悟。少年却没给他确认的机会,径自走出竹篱,提起挂在篱笆上的白灯笼。   “木鸡叔叔的饭,我会喂完,明儿还请你多费心。”耿照暗提真元,将语声送入他耳中。“巡城司就不必了,没人瞧得见我。别白费了你得来不易的好位子。”韦晙的脚步停了片刻,灯笼的微光才在呼啸的山风里慢慢摇开,一路往下飘去。   斗室里,又只剩下了他和木鸡叔叔两人。   耿照忽觉疲惫,端起碗筷坐到竹榻边,像从前那样,小心喂木鸡叔叔吃饭。   那时,自己的想法多单纯啊!   觉得有了二总管那样的权力,似乎没有做不了的事;世上一切难关,靠绝顶武功就能解决!如今才明白,即便坐上了镇东将军的位子,也有独孤峰这种难以下手的芒刺,不总能像处置越浦城尹梁子同那样,握有确凿铁证,将恶人法办。   他在皇后娘娘面前大放厥词,说要建立一个连恶人都为之战栗的世界;为同盟新据地命名时,也以“无争”自许……但现实距离理想无比遥远,李寒阳李大侠率领的南陵游侠,乃至慕容将军,他们似已做得够好了,耿照想不出要如何才能超越他们所为,然而世间却污浊如故。   “要能像劈柴这么简单……就好了。”耿照喂着苍白的乌发男子,彷佛又回到昔日,能将心中的念头毫无顾忌地说出,木鸡叔叔永远都不会责骂他,总是静静聆听,不会丢下他独自一人。   “一刀、一刀,再一刀……只要柴还竖着,刀就不停,劈到不能再劈为止,这不是很简单吗?世上的事,为何不能俱都如此?”   木鸡叔叔没有回答。他不会说话,甚至连眼珠子也不会转动,耿照记得初到长生园时,木鸡叔叔是不会张口吃饭的,比起只有单臂的七叔,双手灵变的小耿照要负责掰开木鸡叔叔的嘴,待七叔将食物喂入,才扶着木鸡叔叔的下颚上下咬合,把食物“夹”碎,然后再捋着颈子帮忙吞咽……   “七叔!”小耿照虽然做什么都不嫌累,脑子可不胡涂。喂木鸡叔叔吃饭不但是辛苦活儿,饭后清理嘴角漏出的食物残渣,更是麻烦极了,遑论这么做还有几回差点噎死木鸡叔叔,怎么想都不对头。“为什么我们不把饭菜嚼烂了,再喂木鸡叔叔呢?”   七叔重哼一声,翻起黄浊怪眼。“我把饭菜嚼烂了喂你,你肯么?”   “不要,那样好脏。”小耿照咯咯直笑。   “木鸡叔叔是明白的,他只是不能说话,不能动了而已。”七叔一本正经地教训他。“我们要相信他总有一天,又能说话又能动了,他才会好起来。到了那天,你希望木鸡叔叔开口说‘我不要再吃你们俩的唾沫了,又脏又臭’么?”   “不要。”小男孩哈哈大笑。   回忆像潮浪般一波波击打着他,耿照喂完了碗里的饭菜,又打开韦晙留下的食箧,取出他整理齐整的两大碗菜肴,继续喂食,自己也吃着,把心中无人能诉的烦恼、各种的无力疲惫,以及挣扎痛苦,一股脑儿地向静默的男子倾吐。   不知过了多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好久没有这种轻松的感觉了,看着碗底朝天的两只食器,耿照不觉露出微笑,巡视四周的目光恰恰停在墙上一柄乌黑的刀器上。   那很难说是一把“刀”,只能从单面开锋的特征上,推说它决计不是一柄剑。但七叔见他从砧上取下这块铁,箝着刃部浸水淬火时,那眼神是前所未见的骄傲。耿照平生初次看到这样的眼神,是在养父耿老铁身上,为此,寡言的瘸腿老兵专程将独子送上朱城山,只怕埋没了他。   回过神时,耿照才发现自己泪如泉涌,看着动也不动的木鸡叔叔,让他的泪水无法停住,扑簌簌地淌落脸庞。   他一身绝顶武功,来自种种难以解释的机遇巧合,唯独刀上的基础,是从同木鸡叔叔玩劈柴游戏时,就已经种下了的,谁也拿不走。七叔将他培养成种子刀尸,不管是为了何种目的、有着什么样不堪的图谋,看着他捧出那柄“初犊”时的骄傲与满足,绝不是虚伪诡诈之徒所能矫作。   要如何与“高柳蝉”相对,甚至是相驳或相斗,那是耿照无法逃避的困境,但就在这一刻,在这处见证了他人生迄今绝大部分时光的僻园里,耿照心里那个执拗地与亲长呕着气、愤怒地否定着自己的小男孩,终于把所有的痛苦委屈尽情宣泄,而不再咬牙困着自己,孤独地愤世嫉俗。   诚如他对弦子所说,七叔应该要有一个机会,好好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但,即使他的动机充满恶意、其行丝毫不值得原囿,他曾对耿照付出的关怀也不会一笔勾销。那些是实实在在存在过的,一点一滴都在耿照心头;七叔就算骗了他,也不是在这些地方。   他终于可以闭上眼睛,开始回忆关于残疾老人的片段。   兴许是心上最大的一块病翳云消雾散,耿照清明乍现,突然发现了一处不对。   他睁开眼,掠至茅屋角落,揭开那只韦晙不及收走的隔夜食箧。一样是木竹交编的三层箧子,一样三只菜碗两只饭碗,该喂木鸡叔叔的一份,昨儿不管是丫鬟倩儿或韦晙操刀,亦都善尽职责,吃得干干净净,落下一只空饭碗;其余的菜肴分贮两只海碗,连同一整碗的白饭,则是留给七叔的。   横疏影不知他“高柳蝉”的身份,然而七叔可是二总管秘藏的铸兵能手,专门为她应付最刁钻、最昂贵的兵器订单,想必姊姊早已吩咐过韦晙:七叔有时会不见人影,留下饭菜,翌日收回食箧即可;后园乃不祥禁地,切莫轻进──真正的原因是避免他们闯入七叔的作坊,发现了流影城最大的秘密。   如韦晙所见,留在食箧里的两只菜碗,被人吃得狼籍,故以“七叔爱吃冷菜”调侃之。但七叔并不在朱城山上,他应该一直在越浦左近,辅助古木鸢推行各项计划……   那么,是谁吃了箧里的菜肴?   更有甚者,七叔这段时间不在长生园,韦晙等日日送来两人份的饭菜,若七叔那份始终都没人动过,韦晙早该察觉有异。会一直这么做,代表“爱吃冷菜”的七叔,时不时临幸食盒里的饭菜,以致韦晙认定长生园住着两名怪人,非只一位“僵尸先生”。   ──这里……还有别人!   耿照汗毛直竖。以他现今的功力,便是武功绝顶如蚕娘,要想在一屋之内,将动静声息悉数藏起,只怕还不能够;比起直接出手打败耿照,前者的难度毋宁倍数于后者,耿照非常确定长生园之中,并无人迹,就算灰袍怪客在此,亦不能藏形如斯。   到底是谁吃了菜肴?食箧有盖,野兽难以开启,朱城山千百年来都有人居,早无猿猴聚集;“长生园闹鬼”一说,连山下四镇居民都知晓,山上多的是打混摸鱼之处,谁肯来此?耿照在园里住的这些年,一次都没遇上过。   他端起挂着油腻菜叶的海碗,菜肴倒有大部分都洒在箧内,说是被猪拱了怕也使得,就像偷食之人手脚不甚便给,开盒、取碗、扒食……等,每一动无不是七零八落,吃落肚里的,还没有洒出来的多──耿照霍然回头,竹椅上的黑发男子一动也不动,如非单薄的胸膛偶有起伏,看似与纸扎人偶无二。木鸡叔叔十年前是不会张口吃饭的,需要他帮忙撬开嘴巴、推动下颔,乃至捋滑喉颈;除了把柴刀塞到他手里,他立时由上往下,劈起柴来,大多数时候,木鸡叔叔就如同他的名字,是个连便溺饮食都无法自理的瘫子──但这本身就是个巨大的盲点。   木鸡叔叔并非一成不变,十多年来,他已恢复到将食物送到口边,就会微微张嘴的程度,也能咀嚼、吞咽,跟耿照初见时截然不同。是因为耿照和七叔照顾他太久,习惯了他的瘫痈不便,以致忽略在漫长的时间里,木鸡叔叔其实是一点、一点地在改变,乃至恢复的。   “木……木鸡叔叔!”   耿照一跃而起,跪在竹躺椅畔,轻按黑发男子的臂膀。隔着粗布袍袖,仍能感觉手臂萎缩枯瘦,失去弹性的肌肤令人生出故纸般的错觉,较常人更低的体温有种怪异的不真实感,总之不似活物。   “那食盒里的菜,是你吃的,是不是?是你夜里肚子饿,自己起来找吃食,对不?”   第二二十折、死生离合,一梦如是   任凭少年如何激动,苍白的黑发男子始终无有响应,失焦的空洞瞳眸散于虚空中,茅草顶内蝇蛾乱舞,却没有什么能黏住其眸焦。耿照如遭冷水泼落,满腔兴奋顿被浇熄,不由苦笑:“我发什么疯来?木鸡叔叔瘫了十多年,就算复原,也不可能恢复到自行进食的程度,否则七叔必有所觉,岂能留他在此?”毕竟不肯放弃希望,守在竹椅畔轻声呼唤,盼见他忽直起身子,如柴刀入手时一般,就这么走到角落掀箧取食……然而却不可得。   守候之间,耿照的心思无一刻不在飞转。   他今贵为七玄盟主、镇东将军麾下武胆,非昔日供人差遣、朝不保夕的流影城小卒,掌握的资源和人脉亦非泛泛,带回木鸡叔叔,无论透过漱玉节的关系,延岐圣伊黄粱诊治,或日后商请大师父青面神检查脑识,皆不失为良策;退万步想,大宅中吃食、医药,乃至打理起居的人手,恁一样都强过了这荒僻的长生园,于情于理,原该携木鸡叔叔回越浦才是。   然而,耿照自己却清楚得很:盟主大位尚未坐稳,群豪眼下虽无异议,何时生变,不过就是风起雨降间,无论如何都不会变卦的,说穿了也只有游尸门一系,勉强算上媚儿。青、白二位师父远行,鞭长莫及,紫灵眼和符赤锦自保有余,不能再增加她们的负担;擅把木鸡叔叔带入是非之地,怎么想都是步臭棋。   况且,自己与古木鸢,还有那武功奇高的灰袍客与古木鸢,三边都到了冲突将起的关头,指不定何时摊牌,届时图穷匕现,三川虽大,真不敢说有哪一处安全;带上木鸡叔叔,难不成是要以此要挟七叔么?   耿照摇了摇头。行正道,虽不必拘泥手段,以致迂阔,但也没有必要专拣脏活儿干。为大义弄脏自己的手,干得久了,与恶人岂有分别?此即他与将军在价值观上最大的分歧。在耿照的世界里,容不下岳宸风这样的人。   再退一万步想,“高柳蝉”可说是古木鸢藏得最深的一张王牌,七叔镇日在横疏影眼皮底下活动,非但姊姊不知其身份,连鬼先生也无从掌握刀尸,料想所有的关键都在七叔手里。灰袍客迄今未将魔手伸进长生园,可见尚不知其根柢,此间安全,恐怕更胜越浦。   答案很清楚了。   还不肯放弃的,也只是他自己的执拗而已。   在草庐待到了下半夜,奇迹始终没有发生,也试过将一丝真气度入木鸡叔叔体内,可惜他周身经脉淤塞,难容涓滴,自无半分反应。   只能认为除了韦晙,还有如多射司那三名小地痞般,百无聊赖摸到废园打秋风的,又或韦晙对七叔的行踪毫不在意,能向二总管交代就行了,不在乎日日倒掉饭菜,随口调侃而已。   耿照本想乘隙摸进城,找熟人打听,同父亲、姊姊见上一面,横疏影将两人从龙口村接来朱城山,栖凤馆那回来去匆匆,不及细问,虽不疑她办事的手腕,总是挂心。耽搁至此,再不动身返回客栈,怕东方将浮鱼肚白,对弦子难以交代,这一面竟是见不上了。   依依不舍的少年吹灭灯焰,为竹椅上的痈人覆衣保暖,轻按着他干燥如纸的手背,低道:“木鸡叔叔,我走啦,一定回来看你。”犹恐长者挂心,又补上一句:“你放心,我同七叔会好好地说。毕竟……是亲人。”同木鸡叔叔这般说话,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并不当男子无知无识,只因七叔说,木鸡叔叔非不晓事,只是身子不听使唤,其实都明白的。   正欲起身,“呼”的一声,腕间风至,碧火神功抢在意念之前发动,护体真气一霎而凝,三分防御七分蓄劲,便是钢圈铁箍束来,也能震个扭曲粉碎!   耿照心念电转,这才追上身体的反应,忽明白过来,连忙聚劲靴底,右掌虚劈一记,直将左腕上的真力贯出,一丈开外的夯土壁轰然塌陷,如遭铁球抡扫,梁椽倾压,满屋茅屑簌落。   一只干燥微凉、鸟爪般的枯掌抓住他的左腕。不能说是强而有力,却握得扎扎实实。   竹椅上的黑发男子依旧空洞地望着茅顶,就连草屑扑簌簌地飘至,眼睛也不眨一下,与抓着耿照左腕的那只枯爪,彷佛分属两具身躯,乃至两个世界,彼此渺不相涉,浑无瓜葛。   在厢房中枯坐一夜的弦子,终于在天亮前等回了耿照。   他好好把握了第二次机会,清冷的少女还不习惯表露情感,还不能区分“欢欣雀跃”与“忧心失望”的悸动,到底有何不同,面对推窗而入的心上人,除了起身踢倒圆凳之外,倒没有如重逢时那样,忘情地甩他耳光的激烈之举。   错愕,毕竟是她较熟悉的几种情绪之一。   孑然出门的耿照,回来时负着一名男子,粗袍浓发、手足如柴,毫无固定力的关节,彷佛坏掉的傀儡般松软,若非未闻土金死气,弦子会优先判断耿照是盗尸去了。   “弦子,这是木鸡叔叔!”耿照一挥额汗,面颊红扑扑的,自不是负重奔跑所致,而是兴奋欢喜,难以自己。在一贯稳重老成的少年身上,弦子未见他如此意兴遄飞,意态昂扬的,不禁蹙眉,微露一丝迷惘。“……叫人!”   “木鸡叔叔。”小弦子在这点上一向乖巧,耿照怎么说,她便怎么做。   “乖!”耿照将那具苍白的僵尸倚放于榻,斟茶与他润润嘴唇,又替他除下包裹于外的破旧薄被,一个人忙得不亦乐乎,嘴里还不停叨念着:“……木鸡叔叔,这位姑娘叫弦子,同我很……很要好的,总之……就是那样了,你可别笑话我啊。她很听话的,武功也很好,将来我们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她也会好好孝顺叔叔的。”   弦子小时候,经常看潜行都里的其它女孩这样,手里抱着布娃娃或泥泥狗,假装它们也能听懂,大人说这叫“过家家”。   耿照玩这个,年纪是嫌大了些,抱来的这具僵尸也比她见过的布偶玩意都要吓人,可不知怎的,耿照的话让少女有点开心。如果他愿意常常这样说的话,弦子不介意他玩过家家。一起玩也没关系。   “木鸡叔叔,我是弦子。”她端了水帮僵尸擦脚。宝宝锦儿以前,常帮耿照这样做的,她看过好几次。   耿照果然欢喜,卷起袖子帮忙。两人挤仄在一只半大不小的脚盆前,七手八脚的,胡乱忙活一阵;弄着弄着,弦子的雪靥涨起两抹酡红,虽没甚表情,湿凉的小手却往他腿心探去。   宝宝锦儿帮他洗完了脚,也总要做那件事的,有时是她先起的头,但多半都是他。她也看过好几回了,是这样的。   耿照差点儿跳起来,旋即会意,红着脸握住她的小手,干咳两声,没敢往“僵尸”那厢多瞟,正色道:“弦子,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办。妳能不能到镇上,套辆结实的骡车来?我们……要带木鸡叔叔回家了!”   ◇◇◇   祭血魔君几乎想不起来,距七玄大会结束,到底过了几日。   这对讲究精准操刀、一罅不漏的他来说,是从来没有的事。   鬼先生于祭殿一败涂地,虽非意料之中,然而证诸此人过往的轻浮行止,祭血魔君不能说全无应对的准备,眼见狂澜难挽,趁着兵荒马乱,从白玉祭台夺了天裂刀,藉禁道黑蜘蛛从容离去。   他甚至在谷外三里之内,预先布下四处救急暗桩,内中所藏,除变换身份所需物什、续命治创的医囊,还有顷刻杀人的暗器与毒物──血甲一门三百年来,是武林黑白两道俱都不容的公敌,一旦身份暴露,不止要死,怕将死得惨不堪言,枭首绞颈什么的,都算是客气了,凌迟剥皮亦若等闲;隐匿伪装,死里求生,一向是血甲门人的拿手好戏。   血甲门赖以长存的,从来不是“破魂血剑”,遑论毒功医术,而是时时警戒毫不放松的惊惧之心。   祭血魔君的师父──也就是上代魔君──姓颜,叫颜元卿,自取了个好听的浑名叫“问师觉病”,援的是“觉病当宜早问师,病深难疗恨难追”的冷僻诗典,谦称技艺粗疏,不过是久病成习,略涉悬痈而已。   粗鲁的江湖汉子记不住这般文诌诌的名儿,都管叫“医王心药”,据说其人不怎么开方,病人本吃着什么,就让继续吃,颜大夫只消同你聊聊家常,问些不着边际的事儿,病创便大有起色,在东海儒脉之中,也是号响当当的人物。   颜元卿六岁就被卖与豪门作侍童,本不是什么体面出身,只是主家门第太高、主人地位甚隆,身边的僮儿自也受了及乌之惠,多识江湖、庙堂上的绝顶人物。   耳濡目染,不惟从主人习得一身医术,成年后自立门户,在儒门内外的地位也格外不同。再加上颜元卿颇为争气,昔日的小小僮儿颜墨九遂脱胎换骨,以“医王心药”之名传遍武林,有一、二十年的辰光,江湖欲治沉痾久症,非颜大夫家门不入──那时一梦谷还不叫“一梦谷”。感恩戴德的病眷为颜大夫搭建的医庐取名“偏羸堂”,远远不是现在风雅的模样。   魔君并不知道他的师父,是什么时候入的血甲门,以颜元卿的出身,实是令人匪夷所思之事。魔君从煎药打杂的僮儿干起,在颜大夫身边待足十年,读书练武兼学岐黄,其它僮儿来来去去,有时一觉醒来,就不见了人,问起大夫,都说家里有事,连夜返乡云云。   一直以来,魔君只知他是惠生谷偏羸堂的“医王心药”,直到某晚,慈祥如父的大夫将他唤至跟前,郑重地对他说。   “我们这一派,管叫‘血甲门’。过了今晚,此生你在人前,都不能再提这个万儿。本门中人一旦泄漏身份,将死得惨不堪言,世人不会听你解释,视你为洪水恶兽,非除之而后快。剥皮拆骨、刺血剔肉,且看你的造化。”   “这……这又是为何?”魔君简直胡涂了。大夫救人无数,是那些江湖人眼中的生佛菩萨,顶礼膜拜尚且不及,怎能残忍逼杀?   大夫诡秘一笑。“……因为,他们应当这样。”   随手将一部陈旧的手抄经卷置于桌顶,眼都没多瞧一下,彷佛是甘草、枸杞之类,不值一哂。魔君瞥见封皮上写着《父母恩难报经》,果然是随处可见的佛书善典。   “本门的武典,数百年来散佚一空,剩下的,全在这本手抄经里,说好听是去芜存菁,讲实了,不过是以暗语录于佛经夹行间,就绰绰有余的程度。如‘破魂血剑’这样的功夫,就算你最后没能学会,也不打紧。”   魔君还没搞清楚什么是血甲门,到这儿又蒙了。   平日练功,大夫让他扎马拿桩,哪一步不是规规矩矩,毫不马虎?武行里的诸般规矩,如“不窥传艺”、“尊师敬祖”云云,更系桥是桥,路是路,半点不得稍逾。这血甲门是什么怪异的流派,居然连功夫都可练可不练?   “本门之传,只有两项。做到了,便是彻头彻尾、根正苗红的血甲门人,对得起列祖列宗。能贯彻此二者,无论你用什么武功,乃至丝毫不会武功,本门列位前贤都不见怪,只会打心里夸奖你能干,化用万千,不拘一格。”说着,扳下竖起的两根指头之一:“其一,是‘血洗天下’。”   “血……血洗天下?”这怎么听都极不对头。   “没错,血洗天下。”大夫不厌其烦,慈蔼解释:“人性尚争,弱肉强食,与野兽无异。汝不犯人,人亦犯汝,否则惠生谷外,何来这些求治的江湖人?你在家中安坐,祸事不定何时,便从天而降,坐以待毙,不如将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猎人狩猎,不免折于猛兽之口,你几曾见过山下求购兽皮虎骨的员外,被老虎或猎人弄死的?   “若能抉择,老虎、猎户、员外郎,你想做哪个?怎么想,都是当员外比较好罢?”   看着笑咪咪的大夫,懵懵懂懂的魔君似乎明白了什么,迷惘地点了点头。   “本门中人,历来潜伏于武林各大门派,有时帮助猎人狩猎猛虎,有时,也会暗推一把,令猎户绝于虎口;杀戮越盛、血腥越多,不在猎场里的员外就越没有人想起,你如同披了隐身宝衣,无一处不可去,无一事不可成,你想教谁死,那人便无生路;你想令他飞黄腾达,攀至人生巅峰,再令其身败名裂,犬死道旁,也就看你欢喜。   “握有这等生杀予夺的强大权力,世人恨你惧你,常欲除之而后快,岂非理所当然?”   这么一想也是。大夫说话就是这么有道理,魔君不由自主点了点头,难怪大夫要拣夜半时分悄悄说。“……那么,”他怯生生问:“第二项……是什么?”   大夫慈爱地点头,露出赞许之色。不愧是我颜元卿看中的人啊,自然而然的,就成了血甲门的嫡传,没有惊惶失措、哭天抢地的愚蠢作态。   “第二项嘛,就是‘一甲单传’。”   见少年露出受宠若惊的诧喜,还有那难掩的害羞与无措,颜元卿手捋美髯,笑道:“你已明白,世人惧我血甲门若蛇蝎洪水,像我们这样没有据地、没有盟友,没一丁点称得上‘势力’的派门──说不定在江湖人眼中,连‘派门’二字都说不上──若要求存,最紧要的是什么?”   魔君虽年轻,脑子却不胡涂。   武功传承都可以不要,靠的自非硬碰硬的手段,该是……智计罢?少年一到这儿,倏又沉默下来。明明我一点儿都不灵光啊!比起那些弃医回乡的师兄们,他也只是不过不失而已。   “……是警省。”大夫看出他的心思,含笑摇头,正色道:“无与伦比、夙夜匪懈,胜过针尖鼠须,足以超越世间一切无聊猜疑的警省之心,是本门最最珍贵的绝传。有此警觉,你羸弱的武功有机会精进,寡少的智谋,有机会成长学习;所犯缺失,才有性命求全补过……便为此故,本门前贤才立下了这条单传的规矩。   “你不会知道,我收过多少徒弟,更不会知晓,我有没有师兄弟,又或者他们有无传人。抱持这份警觉,将除了你以外的每一位血甲传人确实埋葬,是你在面对世人之前,乃至血洗天下之后,终生不辍的功课。将来你收的徒弟,也务必使他们有此警悟。”   魔君果然是颜元卿遇过资质最好的血甲之传,胜过先前每一个。明明生了副老实的面孔,日常应对也说不上机敏,却能于利刃搠出之际,及时徒手握住,刃尖入体不及一寸,未足致命。   颜元卿武功平平,应付一名十七、八岁、体格健壮的孩子,优势不多,一搠不入奋力强夺,少年惨叫一声,掌血飞溅如雨。那横过掌心的刀疤迄今犹在,只差分许便要切断掌筋,废去左手,今日便无驰名天下的外科医圣了。   身为血甲之传,颜元卿极力寻找资质禀异的年轻人,但因他还不想死,只好遵照师嘱,一一将其埋葬,直到命定的失手之日到来。   左掌受了重伤的少年,之所以逃过一死,盖因倒地之前,抓了瓶离合散撒向恩师,明黄色的雾霰“唰!”笼罩住扑来的狰狞面孔,颜元卿摒息不及,吸入口鼻,绊着掀翻的几墩,痛苦仆地。   “离合散”中,用了高浓度的天麻,虽有祛风通络、治疗抽搐拘挛之效,大量服用却能致命,吸入鼻腔,更易使喉中黏滞,气息难通,是一味须得小心酌用的臣药。少年是无心抑或机变,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然而这关键的一手,却使得这夜的医庐,成为相互撕咬、奋力求生的杀戮场。   天明时分,当伤痕累累的少年推开门,走出竹庐时,留在身后的除一地狼籍,还有一去不回的善良天真。   新的祭血魔君诞生了,以血甲门最正统、最完美的形式。   即使还没有高强的武功,医术也只能说是玉鞘露头而已,尚且谈不上“心计”二字,然而新魔君的前景一片光明,没有克服不了的坎儿,一如惠生谷山巅初露的曙光。   他已许久许久,没忆起那日的心情了。   直到现在。   ──聂冥途!   那头发疯的老狼从离开冷炉禁道起,就有计划地狙击他。祭血魔君知他一路尾随,料想看在“那人”的面上,聂冥途的狂言不过恫吓罢了,只拉不下脸面,跟出数里、乃至十数里后,总能知难而退。   日常生活的掩护身份,乃魔君立身的根本,当然不能教他跟出点眉目来。祭血魔君打定主意,在暗桩变装易容,取得武器医药的补给之后,双方优劣立判,聂冥途再不知趣地尾随跟踪,就是逼魔君动真格的。   他不介意把握机会,清理己方阵中的渣滓。   鬼先生也还罢了,以“那人”之清明高圣,实不该纳聂冥途这样的卑劣之徒于己方阵营。他全然无法理解这样的思路。   而聂冥途就在他补足给养后,发动了第一波攻击。   “疯”不足以说明狼首的可怕,他的布计是经精密设计、谨慎评估,佐以不要命似的魄力执行。《青狼诀》的优势在此役中展露无遗:打不死的粗皮厚肉、惊人的复原能力,皆非《青狼诀》最致命,而是以如此的身体条件迎战后,累积下来的经验与反馈。   龙皇祭殿中初交手的一面倒形势,在首波突袭中,业已荡然无存。   祭血魔君的伤势未复,内息耗竭,“花爵九锡”的无形刀气威力大减,所幸青狼诀虽无所不愈,到底忌惮破魂血剑的尸毒,魔君仗着招式精妙轻功高绝,勉强脱身,却难以甩脱狼首的追踪。   往后数日间,两人交手十余度,聂冥途似乎不用休息,总能找到魔君最疲惫的时候出手,战术灵活百变,浑无顾忌,几乎成功杀死对手。连魔君自己,都忍不住开始怀疑:他能活到现在,极可能是出于聂冥途“猫戏老鼠”的恶意,一旦乐趣耗尽,便是绝命之时。   回家的路途超乎想象地遥远。   为避免身份暴露,即使命悬一线,祭血魔君仍不能径奔据地,不得不拖着伤疲之身,在越趋不利的战况下,迂回地大绕圈子──但或许这正是聂冥途的盘算。到最后,祭血魔君若非气空力尽,死于中途,便只能将狼首引回老巢,亮出最后一张底牌,两者均是聂冥途的胜利。   待魔君意识到这点时,他已别无选择。   数日未曾阖眼的逃窜、格杀、心计交锋,他的体力已至极限,光凭意志无法打倒聂冥途这种级数的对手,再不回据地,将以最糟糕的结果收场。   被逼至绝境的血甲门之主发动奇袭,战圈却不在刀剑拳爪间,而在于人。   以刻意延缓发作时限的腐尸毒,无声无息地药了整村人之后,聂冥途持续增幅的猛烈伏击忽尔中断。“断粮”,向是坑杀精兵猛将的无双妙法,百战不殆,古今皆然。   足以骗过豺狼嗅觉的剂量,要不了聂冥途的命,仅为魔君争取到半日的余裕,入夜之后,那种受人衔尾窥看的微妙警觉复上心头,距目的地不过十数里地;最后这一程最考验意志力,魔君的疲感已累至巅顶,这时与聂冥途交手,将是可怕的灾难。   理智告诉他,该再绕几个圈子,以免老巢暴露,然而难忍的疲惫,却拖慢了祭血魔君的脚步。待他意识到自身的犹豫时,“泼喇!”一声林晃山摇,鬼魅般的狰狞恶影斜里窜出,猛扑向空门大开的身侧!   (该……该死!)   一霎间的沮丧心惊,令魔君战意全失,身经百战、手下寄有无数亡魂的血甲门主明白,硬着头皮接战,将会是何等结果,打定主意逃跑,袍袖一甩,三道弧形刀劲,以微妙的时间差相衔而出,悉数封死了聂冥途的进击路径;不管如何腾挪,只消方向不变,至少会撞上一道,因些微的判断误差而连中三道,则是可能性最高的结果。   来人纵声戾笑,并肘撞至,“嗤嗤嗤”密响过后,肩、臂、腰际甩飞血虹,竟不能稍阻其势。祭血魔君才明白自己的内息衰颓如斯,勉强凝成的刀气准则准矣,却难致命,忙甩过肩后的天裂刀,“铿!”架住骨镰般的钩爪!   而聂冥途甚至还未兽化。   一声尖啸,老人的骨爪连着整条右臂,暴增一倍不止,泛青如蜥甲的肌肤表面血筋暴凸,窜出根根猪鬃似的硬毛,密密麻麻地覆至肩头;随之涌至的怪力,一把将祭血魔君按跪在地,势犹不能止,四枚铁钩般的爪尖噗噗几声,没入肩胛,滑腻的挤溢闷响,闻之令人胆寒。   祭血魔君硬生生将惨号咬在齿缝间,奋力扛住,不让利爪继续肆虐。噗的一声细响,一柄小巧秀气的绯红眉刀横里搠入魔君腰际,正是聂冥途趁乱携走的幽凝刀身。   聂冥途露出充满恶意的诡笑,转动双腕,欲将创口极大化,一气瓦解对手的顽抗。岂料祭血魔君惨叫一声,拚着裂创爆血,身子猛向后扯;拮抗之势松开的剎那间,一大蓬明黄色的霰雾,正中狼首的脸面,竟没看清魔君是如何出手。   黄雾宛若蜂云,凝而不散,聂冥途嚎叫着仰头,兽咆声却戛然顿止,转成痛苦闷呜,如溺于水中。   祭血魔君倒转天裂,抢在疾退之前,扫过聂冥途的腹侧,确定刀上传来划开血肉的反震,才握紧腹间刀柄,掉头狂奔。   再一次,“离合散”拯救了血甲门主的性命。但狼首毕竟不是“问师觉病”颜元卿。   剂量足以教常人死上几回的浓缩天麻,无法闷死半化兽形的聂冥途。奔出三、四丈远的祭血魔君忽一转身,藉回旋之力拔出幽凝,抡臂掷出,红光“飕!”钉入挣扎欲起的兽人胸膛,射得那比例怪异的异躯弹飞倒地,魔君这才忍着痛楚眩晕,手按腰创,加紧奔逃。   他不止同《青狼诀》妖孽一般的复原能力赛跑,真正棘手的,是如影随形的阎王信差。尽管一梦谷的医庐里,多的是治疗金创的奇药,但这样的出血量在一梦谷外的普世之间,已是必死无疑。他剩下的时间相当有限。   魔君别无选择,径直朝谷口奔去。   一梦谷两代经营,尽管周围无甚人烟,入谷处却修有一条大道。谷中地形如酒囊,虽有小径可由后山出入,此际祭血魔君已无力攀爬,谷前的平坦道路,是最省时省力的途径。   谷外无有栅栏,竖起一块写有“非请自入,神仙难救”的牌子,数十年来未曾有人擅闯──不想要命的,也不会专程跑这一趟了。求医之人,多在大道两侧搭棚筑庐,耐心等候国手接见;为防惊扰了神医,亦不敢太过迫近,总会特意隔上一段距离,以博取主人好感。   祭血魔君拖命奔行,晕眩的间隔飞快缩短,几能在脑海中绘出自己残存的性命刻度,准确到以毫厘计。   好不容易,熟悉的山形映入眼帘,忽发现谷外不知何时,遍插火炬,映如白昼一般。有人横过大道搭起整片彩棚,将出入山谷的要道截断,前后数重,乍看竟不见底;棚外绕着木围,旗招飘扬,直如军伍行辕,排场极大。   他脚下踉跄,几欲昏厥,已无心辨别旗号。   (谁人……哪来的狂徒,竟如此侵门踏户!)   眼下无斤斤计较的余裕,祭血魔君拔刀破开行围,足不沾地,遇阻即斩,不中则避,随手挥灭炬焰,眨眼间闯过了最外层,一干人等才回过神,竟拿不准来人几何、止于何处,仓皇擎出刀剑,推搪散开,叫喊声此起彼落,夹杂零星金铁铿响,不知是对上来敌,抑或不小心误击自家。   一名面目清秀的年轻羽冠扬声呼喝,止住骚乱,双手分持的鲨鳍鬼头刀、棱节七星剑当胸交叉,立开门户,守得滴水不漏,目光不住旋扫索敌,边对着虚空中厉斥:“何方妖邪,有种现出真身,教你撞在观海天门的道爷手里,明年今日,便是你的祭辰!”   第二二一折、曲水流觞,堪治魇疾   祭血魔君这才察觉,满棚之人,俱是玄裳束发的年轻杂毛,本领差劲,连他的去向都没瞧清,倒是喊得一派火热,标准的正道废柴,暗忖道:“我几时招惹观海天门之人,挑这节骨眼来与我为难?”余光一扫未见伤病,不似求医模样,况且封谷拦道,便是天皇老子来他也不医。   他妈的,莫非真鹄山素质奇低,大小杂毛俱是文盲,连“非请自入”的牌子也看不懂?   魔君心头火起,正欲找人泄愤,见那年轻道人斥喝同侪,几乎镇住场面,俨然是首领的模样,身子一折一顿,如球一般反向撞去,天裂刀锋与身子同时撞上了道人交叉的刀剑,剎时火星四溅。   道人踉跄倒退,却未溃防,魔君用上两成真力的一劈,泰半劲力如泥牛入海,被交叉的刀剑一带,不知散于何处,竟是早有准备,就连收拾场面的张扬举动,都是诱敌的幌子,欲引自己来到明处。   魔君暗赞:“好心计!”蓦听道人高喊:“……结阵!”周身劲风呼啸,余人各挺刀剑,合围并至。   可惜没踏出几步,嗤嗤几声锐响,众人惨叫倒地,一丈内血雾酾空,被什么割着了、那神秘的黑衣怪客又是如何出手,事后检讨起来,始终没个说法。   年轻道人惊觉危机,萌生退意,刀剑上的“封”字诀一松,被不知哪儿飞出的暗脚“砰!”踢了个跟斗,摔得狼狈不堪,左右大喊:“大师兄留神!”   “保护苏师兄!”   “贼子冲我来,勿伤我师兄!”也不见有谁上前,只激情的叫嚷声急遽增温。魔君哭笑不得,恨不得杀了清静,以刀尖挑灭几盏灯,藉影飞遁,又从众人视界消失;一瞬间,风吹旗招满棚虚影,每一道都像极黑袍怪客的真身,天门群道阵脚大乱。   祭血魔君矮壮结实,不能全靠布幔几凳隐身,见棚底并连着一串篷车,约有七、八辆之谱,猜想这群胆大包天的蠢道以此为路障,封住进出道路,顺便倚作棚架的梁顶基础,灵机一动,钻入车底,施展地趟身法,连扑带滚,眼看便要脱出彩棚,一物忽穿破车底,差分许刺中肩窝,总算魔君及时闪挪,这一刺只削下些许油皮,忍痛滚了开去。   年轻道人听见车底动静,返身扑至,高喊:“……师尊!”但听车内一把动听的和悦男声传出,不愠不火,宛若梵诵:“彦升,妖人受伤,嗅得血气便知去向,勿恃耳目,徒损清明。”   祭血魔君固然伤疲交迸,实力大打折扣,然而一剑穿出,教他听得却避不得,遍数天门百观,有此能为者,不出四人:鹤、龟俱是老道,鱼隐眉是女流,加上一干小杂毛手里的鲨鳍鬼头刀,车内之人的身份已呼之欲出。   暂不出手,自非克己复礼、恭俭温良,而是好整以暇,惺惺作态,先教训教训子弟摆一摆谱,若是带了丝竹乐工,一会儿怕要奏乐焚香,才肯登场,一如此人遍传江湖的风评。   (麻烦!怎地……偏偏是他!)   这人在七大派中声名狼籍,同“照蜮狼眼”聂冥途相比,谁更棘手些,还真不好说。不过两个棘手至极的人物搅在一块,未必就是最棘手。   一声咆哮,狼影掠进彩棚,还未从黑衣怪客的突袭中恢复的天门弟子,眨眼间便有数人丧生,血气弥漫全场,凡倒地者必无全尸。   第二位不速之客,走的是“以杀开道”的路子,被称为“苏师兄”的年轻道人连心计都不及出,已遭温热鲜血泼一头脸,张大嘴巴、瞠目结舌,整个人傻了般,先前的机警权变消失殆尽,直到杀神掠过好一会儿,才娘儿们似的尖叫起来。   一干师弟手足无措,目瞪口呆地望着,甚至忘了还有外敌入侵这码事。   比起倒落一地的凄厉残尸,“苏师兄”怪异的反应更令人难以相对;就在这全场僵住的瞬间,杀人不眨眼的凶兽“哗啦!”挥爪破门,窜入并排七车中最华贵的一辆!   那车堪比一间具体而微的小厢房,车内摆了座雕刻精美的酸枣枝拨步床,纱帐锦被,豪奢难言,床上却躺着一名全身裹满白布、宛若尸骸的怪人,头脸亦密密缠起,仅露出一双紧闭的眼睛,眼皮蜡黄,毫无生气,与闯入的兽形巨汉相映成趣。   榻边是一张同款的方头纱帽椅,椅上的中年道人未及起身,径以手中沾血的棱节七星剑格挡骨爪,虽是仓促应战,这“封”字诀的火候毕竟非弟子可比,单剑运使如风,狼首狞恶的爪势悉停于此,再难寸进。   密如连珠的铿击、凝缩至极的风压,在斗室里持续增幅,中年道人始终匀不出手翻开刀匣取刀,狼首也未能再抢近分毫;两人被层层剑风爪影隔开,除了两条旋舞的右臂快到几乎失形,身体俱都停在原地。剧烈摇晃的车厢崩解着,还有车里的物什──中年道人睁大眼睛,较常人更满的瞳眸几无眼白,透着异样的湿润水光,无比邪气,予人绝大的压迫感。   目光或可慑人,然而对于被劲风卷入、逐一遭到破坏的周遭物事,这双奇异的乌眸全然帮不上忙。   喀喇一响,拨步床精雕细琢的镂空床板松动脱落,旋即被剑风爪劲吸卷过去,绞成木屑弹飞,也不知有多少扫过了卧床的怪人身躯,接着是覆于其上的锦被、纱帐、床架……   聂冥途露出充满恶意的笑容。   僵持不下,并不代表分不出胜负。对中年道人来说,继续僵持,他将输掉最最重要之物──啪嚓一响,床尾两条柱脚被爪劲绞毁,床板轰然坍落,裹满白布的怪人身子下滑。中年道人伸臂一捞,堪堪挽住,却付出头冠飞碎、肩头裂血的代价。聂冥途乘势逼近,骨爪翻飞,一气绞碎了半张大床!   这名剑术精湛的中年道人,正是前来一梦谷求医的堂堂天门四位副掌教之一,刀脉魁首、领紫星观一派的“剑府登临”鹿别驾。   当日他下得朱城山,为救遭妖刀重创的侄儿鹿彦清,四处拜访名医,“岐圣”伊黄粱偌大名头,自也在行程之列。适伊大夫去了越浦,鹿别驾唯恐耽搁伤势,留弟子于谷外等候,自带了侄儿往他处求治。   无奈鹿彦清伤势奇诡,数月奔波,舟车劳顿,虽吊着一口气,却没有能治好他的大夫。   鹿别驾不知拆了多少名医的招牌,失望渐渐成了绝望,绝望又转而成为愤怒,最后回到一梦谷,听伊黄粱迄今未归,愤怒终于化作迁怒:先将谷外结庐的其它人乱棒打走,再以车驾阻断道路,封了一梦谷;若非抱持些许企盼,那捞什子“岐圣”说不定真有起死回生的能耐,没敢把事情做绝,断了侄儿生路,早杀进谷中,将伊黄粱的门人、家眷之类悬于谷外,看看这不识抬举的东西要撑到何时才现身。   等待是非常磨人的。   头一名覆面人闯入时,鹿别驾只当是余兴节目,听出那人气息微紊,入棚以来始终散发若有似无的血味,显是受了伤。以其身法之迅捷,屠杀紫星观弟子轻而易举,不伤人命非是心慈,而是不花无谓的气力,可见伤重。   他镇日守在鹿彦清榻畔,正觉气闷,责罚弟子已不能抒解烦躁,打一场必胜之战、杀个蒙面落难的江湖好手,该是绝佳的调剂。鹿别驾从剑上残血,判断未伤及要害,不及起身一会,便又闯入了眼前这头恶兽。   这厮上身筋肉贲起,较寻常男子大上一倍,下半身却枯瘦如柴,畸形的比例无比怪异,遑论那坚锐不逊刀剑的骨爪,以及尖吻如狼的头颅形状。   单论交锋,鹿别驾未必没有取胜的自信,但在狭小的车厢里,动弹不得的鹿彦清形同人质,光被劲风波及,就能要了宝贝侄儿之命,打得缚手缚脚,交手以来尽落下风,不过盏茶工夫,车内更无一处完地。连鹿别驾都披血裂创,况乎鹿彦清?再打下去,那架粉身碎骨的拨步床便是榜样。   聂冥途这厢却是越战越酣,张口狼啸,真力到处,车顶应声迸开,棚中诸人无不掩耳踉跄,刀剑脱手。   在同时,车厢侧窗的帘幔“唰!”向外刮卷,绽出刺目刃光,嚣狂的狼嚎顿成惨呼,旋即轰然一响,木片弹飞;再睁眼时,已不见了车厢形体,鹿别驾披头散发倒拖长剑,立于一地残碎间,将耳鼻淌血的鹿彦清交与旁人,并以剑尖挑了爱刀入手,咬牙道:“那厮中了我的‘泠泠犀焰照澄泓’,走不了多远……追!”听不远处的苏彦升兀自抱头,尖叫不绝,飞起足尖,怒斥道:“闭嘴!”脚边碎木“飕”的一声,正中苏彦升面门,一把撞飞两枚牙齿。   苏彦升摀嘴倒地,痛得回神,未及挣起,鹿别驾头也不回,径入谷中。众弟子如梦初醒,举火持兵,尾随而去。   在场半数以上的紫星观门人,来一梦谷已有月余,始终只能在外探头探脑,拦下出谷采买之人盘问,才知是住在左近的乡人,感念大夫恩德,来帮忙些杂务,对谷里有些什么人、大夫现于何处等一问三不知,碍于师命,只能随意恐吓几句,乖乖放人,对着谷内蓊郁的林树干瞪眼。   这帮刀脉弟子平素横行惯了,几曾有这般只能看、不能摸的点子?这下子师尊带头,众人无不跃跃,循大道穿过那片看了大半个月的密林,意外地没有什么机关阻挡,纯是植林造景。   转出林边,眼前一阔,流渠潺潺、小桥飞架,一只木造水车骨辘辘地转动,两侧田畦苗圃,簇拥着楼阁;零星分布的石刻灯笼,点着蜡烛或灯芯之类,散发柔和光晕,如梦似幻,连拂面轻飔里,都带着若有似无的清冽药气,令人胸臆一舒。虽无金碧璀璨,称得上“人间仙境”四字。   水渠环绕的院落之中,传出起伏有致的铮錝清响,鹿别驾素来不喜丝竹,对乐伎的兴趣,怕还在歌喉或琴艺之上,辨不出是何种乐器,猜想应是琴筝一类,颇为悠扬动听,弹奏之人似是功夫不恶,清亮的弦声里不带一丝烟火气,与水声、水车的辘辘声响相映成趣,亦是一景。   鹿别驾脚步略缓,心中暗忖:“那恶汉出手杀人,状若惊兽,若然闯入阁中,抚琴之人断难冷静如许。”那片横亘其间的茂密树林,阻断乐音传送,纵以天门副掌教的内功修为,也无法确定琴声是否一直都在。   那名野兽般的黑衣怪人浑身是血,动辄开杀,纵使未伤水阁中人,听到有人闯入,弹琴的人总该稍停些个,探探动静才是。这般悠闲奏乐,怎么想都有蹊跷,颇有几分欲盖弥彰之感。   还有一种可能性。   倘若来的……不是外人呢?闯过谷外彩棚的,有两个,一前一后:前者受伤沉重,不欲久留;后者状若疯兽,见人就杀,抢的显是时间──把他们想成是逃亡与追逐的两造,所有的疑问似乎便有了合理的解释。   只不过,哪个……才是“血手白心”伊黄粱?   是他被仇敌所追,拖命逃回老巢,还是追着慌不择路的猎物,将其赶进了绳罟陷阱,准备收网宰割?   ──不管是哪个,先拿下故弄玄虚之人再说!   鹿别驾嘴角微扬,微露一抹蔑冷,分持刀剑,点足扑入水阁。   这幢屋子多用镂空窗扇,极是穿风,说是楼阁,更像雕錾精巧、层层遮掩的亭子,虽有布幔屏风等物事,结构体上无处摆设机关,鹿别驾不费吹灰之力便穿至后进,见庭院中引水环绕,拥着居间一座小小凉亭,琴声正是从亭中传出。   那八角飞檐的凉亭垂着纱幔,亭下三级石阶,亭后似乎有条曲桥模样的回廊,接通后面的厢房……无一处不是埋设机簧陷阱的好材料,与前头截然不同。鹿别驾横刀一拦,挡下了贪功冒进的弟子们,暗提内元,扬声道:“天门教下,紫星观鹿,求见伊黄粱伊大夫!事态紧急,请现身一见。”   亭内琴声“錝”的一声,戛然而止,水风吹飞纱幔,露出亭中之人,一干紫星观弟子为之摒息,突然都没有了声音。   琴几之后,端坐着一名白衣少妇,肌肤雪腻、浓睫低垂,鼻梁极挺,高高的山根满是骄人傲气;弯弯的柳眉分明描绘精细,堪称完美,不知怎的却予人“斜飞入鬓”的错觉,昂扬如剑眉,于欢好之际蹙紧,足令男儿兽性大发,生出加倍蹂躏的征服欲与成就感。   少妇的唇珠丰润,鲜滋饱水,色泽是淡细的樱红色,上唇又噘又翘,美得衅意张扬。就连白皙巧致的下颔,都是挺翘有型的,利落的腮帮骨略带直角,线条明晰爽润,特别适合咬牙。   这帮紫星观的弟子仗着师门庇荫,欺男霸女的勾当没少干,最喜欢看女子在身上婉转娇啼、无力挣扎的模样,从未想过这般英气的容貌长相,竟能勾人如斯。   若能被此姝又娇又烈地瞪上一眼,那还不升了天?她要肯叉腰戟指,起身斥喝几句,那可真是……思虑至此,不少人悄悄弯下腰,以免裆间拱起太甚,不免出丑露乖。   鹿别驾多识美女,却没见过这样的,不禁多看了两眼,一时无话。全场除风声流水声,只闻粗浓的喘息与闷重的心跳,若有人能读心语,将发现所有的紫星观弟子都在期盼美女起身骂人,只为一睹她蹙眉薄嗔的模样。   少妇的柔荑按住丝弦,才又收于几底,交迭在裙膝。   众人视线被亭阶所阻,依稀眺得裙上绷出的大腿曲线,充满紧致肉感,偏又不显肥腴,应是跪坐于蒲团之上,只可惜看不真切。   少妇抬眸,毫不意外地有双明媚清亮的杏眼,微微一笑,启唇吐声。   “是观海天门鹿真人么?有失远迎,尚祈见谅。”语声清脆,出乎意料的温婉动听,不似外表那般性格鲜明。众人还来不及失望,浑身彷佛已遭整片温水漫过,涤去烦躁火气,不觉露出笑容。   鹿别驾愤懑稍平,旋即意识到是少妇语声所致,她的态度不能说周到,措辞也谈不上有礼,就是使人难生恶感,不由自主想亲近,暗忖:“这妇人乃天生尤物,惑人于无意间,用的却非什么慑魂术法、穿脑魔音,而是女子的魅力。看来一梦谷中卧虎藏龙,不可大意。”   以其内功修为,少妇若施展迷魂手法,断不能毫无所觉。但她停了琴音,语声里又无运功的迹象,嫌疑尽去,只能认为是她魅力惊人,片言即博得众人好感。   鹿别驾就任副掌教以来,意在真鹄山的掌教宝座,罕再游冶取乐,以免落人口实;另一方面,悟练《洪洞经》以求刀法精进,也是他近年精力所注。鹤着衣之所以稳坐大位,与突飞猛进的剑法内功不无关系,能用计逼他交出权位,自然是好,到了图穷匕现、万不得已时,武力才是血战得胜的依凭。   此际,鹿别驾的欲望,却忠实地反映出少妇的魅力,修心多年的壮年道人勃挺得厉害,欲焰熊熊燃烧,若非地方、时间等俱都不对,心头也还记挂着那两名黑衣怪客,只怕立时便要了这名动人尤物。这也是他排除媚药、慑魂术法的原因之一。   瞳眸幽邃的中年道人,眨了眨湿润的眼睛,含笑开口。   “夫人客气了。本座非欲擅闯,而是方才一名凶徒杀了本门数名弟子,逃入谷中,为防那厮对伊大夫的家人不利,这才前来保护。唐突之处,也要请夫人原宥则个。”   少妇淡淡一笑,螓首微斜,动作如女童般天真,却又不显造作。侧颈的瞬间,紫星观弟子群中兴起一片低叹,若合符节,搭配得天衣无缝。   “是么?我倒没见有人来。一梦谷夜不留客,鹿真人请回,有需要治疗的,若不嫌妾身技艺粗疏,明儿天亮,我请僮儿出谷,将伤员抬进来。”众人从没这么后悔过自己四肢健全、身体健康的,恨不得在臂儿腿上割几刀,换来美人柔荑轻抚,肌肤相亲。   这般推托应付,打发不了堂堂天门副掌教。鹿别驾嘴角微扬,无声哼笑,淡然道:“夫人这话──”却被少妇蹙眉打断:“我叫雪贞。夫人什么的,听起来好老啊,我不喜欢。”   ──她果然皱着眉头好看。   以鹿别驾的心性修持,出神不过一霎,已收摄如常,但就在这剎那间,脑海翻转的,全是少妇蹙眉撅嘴、苦闷呻吟的销魂画面,想象自己在她紧凑湿润的体内越来越硬,越来越肿胀巨硕,直到高傲如孔雀的玉人再也抵受不住,从齿缝间迸出哀婉娇啼,纵使再不甘心、不愿意,也不得不承受男子的凶猛冲撞──明明她是这么样的温柔婉约,连埋怨的口吻,都温顺可爱到让人忍不住想啄一口。   鹿别驾定了定神,笑道:“若非雪贞姑娘慨然相告,本座未敢擅问芳名。”有个绕心的念头没忍住,脱口问道:“雪贞姑娘……是伊大夫的什么人?”他本想说“妻子”,但心里想的其实是“姬妾”,到口边乱作一团,索性虚问。   君子不夺人所好──鹿别驾适用“君子”二字否,尚有争议,但他本人恐怕无有意识──若是妻子,开口索讨只怕不宜,但姬人侍妾的话,卖他个天大的好处,伊黄粱未必不能割爱……   鹿别驾还未省起这念头有多荒谬,自称“雪贞”的美艳少妇已温顺摇头,轻启微噘的朱唇,还未开声,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黑白分明的杏眸滴溜溜一转,抿着一抹淘气的笑意,细声道:“……你猜。”澄亮的眸中清清楚楚地透着挑衅,纵以似水柔情,也不能裹住那股子棱角分明。   鹿别驾爱死了她这副寻衅的模样。   非是烟视媚行,无有风情卖弄,甚至谈不上挑逗,而是“能奈我何”的衅意,激发男人显露力量,只有彻底压倒她的强者,才能得到她……   回过神时,鹿别驾发现自己足尖挪动,几乎跨步向前,须以偌大定力压制,才不致轻举妄动,暗凛道:“亭中若安置了杀人机关,恁是千军万马到来,尽也都折在这块香饵之下。”天门刀脉的七言绝式“泠泠犀焰照澄泓”,最重精神意志之修持,若心性不能澄观空明,难合百十招于一式。鹿别驾起心动念,整个人倏尔抽离,自外于被白衣少妇撩拨得燥热难当、欲念蠢动的身躯,心冷如顽铁,再难撼动分毫。   不幸的是,他身后的弟子们无一有此定力,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只听得一句闷钝咕哝:“老……老婆!”夹杂着吞咽唾沫的骨碌声,可见馋甚。失控的叫嚷一发不可收拾,此起彼落,唯恐喊得慢了,失却美人青睐:“……妹子!”   “……侍女!”   “你……你别胡说!雪贞姑娘这般人品,岂能是丫鬟?”   “依我说,雪贞姑娘是伊大夫的座上宾,来给他弹琴的。”   “你这说法,是指摘雪贞姑娘是乐伎了?当真胡说八道!”   “……住口!”鹿别驾开声断喝,众弟子浑身气血一晃,站得最近的两人踉跄倒退,伸手掩耳。“都给我退将出去,门廊之间,不许有人!”   弟子们莫敢违抗,依依不舍地退出门廊,有人抓紧机会,目光须臾未离亭中美人,也有的低声碎嘴,面露不豫,显然对师尊“吃独食”的行径甚是不满。众人挤轧在两侧门廊的入口处探头探脑,推搪吵嚷,其状甚丑,毫无名门大派之风范。   鹿别驾是对着弟子们吼叫的,背向凉亭,内力未及,测不出那雪贞姑娘是否会武。只见她袅袅娜娜起身,绕过琴几,来到阶前,探下一只滑腻雪白、踝圆趾敛的晶莹裸足,笑道:“我送鹿真人。”当天门众人即将离去。   跪坐时看不真切,此际才发现她生得异常娇小,然而并不显短:裙布紧裹的臀股肉呼呼的甚是丰盈,裸露的足胫却是又细又长,一如她纤长如茭白笋心的十指;襟口鼓胀胀地隆起成团,浑圆的曲线几乎蔓至脐上,可见双峰饱满,几乎占去衣内所有空间,偏偏乳质细软如绵,才压裹出忒大一包。   从浑圆的香肩、奶脯,乃至臀股,可以看出雪贞姑娘是属于丰腴有肉的类型,在如此娇小的身板中,之所以不觉臃肿,除了手指、足胫等末端处极是修长纤细,拉高比例之外,须归功于那把圆凹的葫芦小腰,将这么个细小多肉的人儿衬得玲珑有致,教人难以移目。   更可怕的,是她那酥莹已极的雪肌。   鹿别驾从没见过女子穿起白衣,肌肤能比绫罗更白的,但雪贞姑娘不负其名,人一来到灯下,连身上华贵的西山单丝罗都为之失色。她的白皙是介于乳脂与细雪之间,再从肌肤薄处透出淡淡酥红,充满盎然生机,绝非不见天日的白惨;如耳垂指尖等细小处,则剔透如玉,脖颈、脸庞,乃至赤裸的脚背等,恍若鲜乳中调入一丝粉橘,白胜酥酪,却较新雪细暖。   鹿别驾看得有些微怔,雪贞却以为他赖着不走,是因为还没等到答案,掩口一笑,嫣然道:“我啊,不是婢女姬妾,也不是妻妹,而是大夫的病人。”鹿别驾失神不过一霎,脑筋转得飞快,哼笑道:“本座以为,一梦谷是不留客的。”   雪贞抿嘴道:“真人若病到如妾身一般,勾起了大夫的兴趣,想走约莫也走不得。我在这儿待了十几年,每年生辰,大夫都要为妾身盛大庆祝,说是从阎王手里又抢回一年。与阎罗为敌,还能连胜十数回,难道不该好生庆祝么?”   鹿别驾哪里肯信?瞬了瞬湿润乌瞳,笑道:“我见雪贞姑娘气色甚佳,不知生的是什么病?”   “妾身之病,名唤‘魇症’。”雪贞索性在阶台上坐了下来,舒服地伸直腿,这随性的动作在她做来,竟也优雅宜人,丝毫不显粗鲁,白绫裳底露出的一双裸足更是玉雪可爱,沾着些许尘泥,益发酥莹白皙,若许人咬上两口,怕两侧门廊的紫星观弟子不惜一死,也要扑将上来。   “发病的时候,浑身僵直、动弹不得,日常起居,难以自行打理,然而有时,却又会暴起伤人,几名男子也压镇不住,气力大得吓人;苏醒之后,又记不得曾经做过什么。”少妇娓娓道来,彷佛说的是他人身上的事:“外头的人,总以为是失心疯,又或被妖魔所附身,故称‘魇症’。其实大夫说,这是三焦经脉失调所引起的疾病,善用药石针灸,是能延缓恶化的,放着不理便只有恶化一途。”   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笑着补充:“得了魇症的人,伤口会复原得特别慢。男子只消仔细小心,别受外伤就行了,可女子来红,月月在身子里都生出新创口,若无大夫妙手,十多年前妾身早已不在人世,遑论今日与鹿真人相见。”   鹿别驾听她说起“魇症”征候,每说一项,心头便不由自主一跳;听到后来,却不由得狂喜,若非极力压制,说不定便已欢呼起来:“清儿有治!这伊黄粱……能治清儿的伤势!”料想这名唤雪贞的女子如此诱人,被伊黄粱带在身边,朝夕相对十数年,说没什么苟且,谁肯相信?除非伊黄粱不是男人!恶向胆边生:扣住雪贞,定能逼得伊黄粱就范,还管他闯入一梦谷的是谁、里头有没有伊黄粱!   鹿别驾并没有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立场。欲使一梦谷的主人医治爱儿,并不只有“擒下雪贞”一法,然而心思一动,鹿别驾便绝了其它念想,强抑着心头悸动,缓步走向凉亭,口中却随意攀谈,以防雪贞发现他的企图。   “那么……大夫有没有说,这魇症要如何根治?”   雪贞微蹙着姣好的柳眉,露出些许遗憾的神情,娓娓说道:“大夫说,魇症是无法根治的,只能阻止它继续恶化。患者最好能待在静谧平和的地方,事不上心,远避凡尘,渐渐就能平心静气地过日子。”   鹿别驾分持刀剑,越走越近,继续引她说话。“这样就行了么?不服些宁神静心的方子,也能抑制魇症发作么?”   雪贞正色道:“作用于人身,药亦是毒,经年服用,疗效益减,而祸患益深。大夫说,最好的法子,就是打造一处宁神静心的环境,将使人安宁的物事,藏入生活大小细节之中,待身子习惯后,再次第加重份量。”   鹿别驾见她毫无防备,心底窃笑,想到今夜便能享用这名集鲜烈、温婉于一身的绝色,更是近十年来未曾有过的兴奋雀跃,顺着她的话头,敷衍道:“大夫此说极是……”忽地脚下踉跄,虽拄刀撑住,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困乏自体内深处涌上来,只得顺势坐倒;回见一干弟子或坐或卧,兀自不觉有异,十有八九怔怔望着凉亭阶上的美人傻笑,画面说不出的诡异。   他一提内元,丹田内并非空空如也,然而须得加倍使力,才能运起不到平常十之一二的内息,像是刚刚经历一场鏖战,身体太过倦乏所致。以鹿别驾的见识,从未听过有这样的毒,倒像是极其厉害的蒙汗药,但蒙汗药烟要在这么大的空间里施放,还得让人吸足份量,怕不是烽火台的烟柱一般,断不能无知无觉;自来此地,未曾有过食水入口,连水渠中的流水,鹿别驾都不曾让它溅上肌肤……这贱人,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   “鹿真人,诚如大夫所说,药物须藏入生活细节,务使无觉,待身子习惯后,才能慢慢加重份量。妾身所用的剂量,是这十多年之间慢慢积累,如今行走说话,方与常人无异;相同的份量用于常人,是有些太过了。”   五官分明、棱角鲜烈的绝色佳人温婉一笑,袅袅起身。   “这水阁,就是妾身的‘药’。大夫耗费无数心血,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全都是极厉害的宁神药物,风中水里、草露虫鸣等,无一不具疗效。能撑到此时,鹿真人这天门二把手之名,果真无虚。”   第二二二折、夜刀胜雪,素手合凝   她伸出纤长的食指,指甲轻轻在凉亭木柱上一刮,浓烈药气从漆底裸露的木色中透将出来,连距阶底尚有丈余远的鹿别驾都能嗅得,不由一阵晕眩。   “产自西北天镜原的‘氤香炉木’,将桑椹大小的薄片研成粉末,调水吞服,有宁神安眠、夜寐不惊的奇效。这座‘无殭水阁’里的梁柱,十有八九是以炉木为材,若非大夫让工匠们都含了还神冰片,怕还盖不成阁子。”   修道亦涉丹鼎药石,鹿别驾对“氤香炉木”并不陌生,知其价高难得,在观中丹室,有刨作指甲大小的薄片、贮于密封罐内,头痛或失眠时取若干合药,效果显着。万料不到,竟有疯子疯到拿药材来盖房子,所用材料,就连庭中的植被花树,通通是一路货!被坑也只能说半点不冤。   事实上,无殭水阁的诸般异材虽是伊黄粱指定,光凭他出神入化的医术药学,不足以建成这座殊异的建筑。   为了雪贞,伊黄粱不惜重金,敦请四极明府精密计算,以繁复而庞大的实作数据为辅,计算出各种药材的配比,以免弄巧成拙。逄宫那厢经过三年多的实验,还派遣专人在一梦谷附近开辟苗圃,收集水土信息,这才给出了设计蓝图。说无殭水阁乃合岐圣、数圣双圣之力而成,半点也不为过。   无殭水阁的宁神效果,是由外而内递增,居中这座八角飞檐、曲水环绕的殁丝亭,堪称举阁药力最强处,就连伊黄粱自己,平日也绝少履足,但凡来此,舌板下的还神冰脑决计不能吐出;能不说话,就尽量别张口,滞留时间不逾盏茶,以防药力沁体,于浑然未觉处受害。   因为这并不是毒,没有祛除之法,最好的应对方子,就是离得远远的。周遭环绕的水渠,也是为了将药力缩限于此,避免扩散。   就连谷中风向,都在逄宫的考虑之内,每日傍晚,由谷后刮下的落山风扫过水阁,将满满的药气一股脑儿送进入谷处的密林,盘绕不去,直到夜晚才慢慢消散。   是以林被虽密,无有伤人的大型野兽,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耐心欠奉、气急败坏的患者家属,无视谷口木牌,心急火燎地冲进一梦谷,欲将大夫拖出的。只是入得林中,不知怎的突然心平气和下来,思前想后,终究不妥,末了乖乖出谷,等待伊大夫传召。   这帮不请自来的紫星观门人,算是自讨苦吃。鹿别驾单膝跪地,拄刀而起,自忖尚有一击斩杀这名妖妇的能耐,不知怎的,心底却是千百个不愿意,甩甩脑袋,试图驱散这个念头──定力变差,亦是强烈的宁神药力所致。   在无殭水阁之中,常人会迅速陷入疲惫懒散,自制力急遽消褪,平时不敢触及的虚妄念头,会在某种奇妙的快乐氛围中迅速放大,恍若醺醺,只是斗争心转淡,又不若借酒装疯的醉客。   鹿别驾于药理所知,并未深及这一层,提起棱节七星剑,遥指阶上玉人,咬牙沉声道:“解……解药!”   “没有解药,也用不着解药。”   雪贞似笑非笑,唇抿间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衅意,越是说得温婉,越让人莫名恼火,直想将她一把剥光了压在身下,狠狠教训一番。“鹿真人就当是宁神汤喝多了,有些困乏,赶紧回去睡下,明日晨起,管叫精神饱满,身心舒泰。”   (可……可恶!)   怎么听都像讽刺,他也没天真到信了此言,两手空空离开,以刀剑支起身子,切齿道:“叫……叫伊黄粱出来!未、未见此人,道爷……道爷拆了这座破阁子,拿妳……拿妳抵帐!”末句一出,不觉微笑,颇有一舒积郁之感,胸中烦闷略去。   蓦听一阵嘶嘎刺耳的豪笑,自前院传来:“……说得极好!今日未见伊黄粱,老狼陪你拆了这座阁子,拿这妖妖娆娆的大奶花娘抵帐!”但见乌影翻过院墙,无声落地,却不是聂冥途是谁?   满爪是血、兀自滴着黏腻液渍的兽形凶徒半拱着背,两条粗壮的膀子垂过了膝盖,益发衬出下半身枯瘦如柴,弯如蛙足,模样说有多怪异就有多怪异。与前度不同,他背上背了团破烂被筩似的物事,脏污的长布条如拖把般随风乱舞,才刚落地便以爪掩口,冲鹿别驾大声说着悄悄话:“是说尊驾喜欢清蒸还红烧?我这人一向随和,记得把奶子留给我就行,刚好盛得两盘,其它都归你。”   鹿别驾昏沉了半天,才搞清楚他要吃的是雪贞,腹中酸水上涌,忍着恶心,怒道:“兀那贼子!不……不知所谓!谁与你吃人肉?”   聂冥途难掩失望。“啊,抵帐不是吃么?奸完了再吃也行啊。还好自我带了吃食。这社会是怎么了?人跟人之间,都不再互相关心了么?”伸臂将背后的被筩拽下。   鹿别驾记着他杀害了多名弟子,见其抬臂之际,胸腹间空门大开,不由冷笑,正欲出手,一人挤出坐满紫星观弟子的门廊,大叫:“……师尊!那厮掳走了彦清师弟!”口带风声,正是给打落两枚牙齿的苏彦升。   鹿别驾猛一凝眸,赫见聂冥途甩下的被筒花色熟悉,依稀是自己车厢内所用,筒口歪斜着一颗缠满绷带的脑袋,竟是侄儿鹿彦清!   原来聂冥途先前窜进密林,并未径直追入谷中,兽化后的嗅觉异常灵敏,盘绕于林间的淡淡药气令他头晕脑胀,觅了棵顶盖茂密的大树窜上,待鹿别驾一行悉数通过,才折返彩棚,杀光了来不及走的,挟持鹿彦清随后而至。   无殭水阁的药气之于狼首,不啻常人面对腐尸粪尿等恶臭,虽是难受,毕竟无害,况且兽化之后,不惟血气运行加快,连排除药、毒的能耐,都胜过常人数倍;饶是如此,聂冥途仍在阁外潜伏,直到听见鹿别驾倒地,这才现身收尾。   “岐圣”伊黄粱是不是此世血甲门的祭血魔君,狼首无法肯定,所以把他们通通逼出来就知道了──堂堂观海天门副掌教若死于此间,还搭上一干紫星观的直传弟子,伊黄粱纵使处处施恩,武林地位超然,此后也别想有安生日子过。祭血魔君不想毁了这么好的掩护身份,非得做点什么不可。而聂冥途等的,就是那一瞬间。   “这块排骨没几两肉,别浪费了柴火。”聂冥途翻转痈人,似正找一处落口:“也罢,当甘蔗啃了罢。分你一条大腿,别说我吃独食啊。”   “狂徒,还我彦清孩儿!”鹿别驾眦目欲裂,相较于怒极脱口的吼叫,将递而未递的七星剑势为之一顿,显是投鼠忌器。   高手对决,最忌首鼠两端。聂冥途见他右手剑路已封,接着废其左膀,觑准去路,使劲将鹿彦清一扔。鹿别驾若不肯弃刀,鲨鳍利刃便要贯穿侄儿,况以狼首一掷,非指掌不能化消,鹿别驾更无犹豫,鬼头刀脱手,掌蓄绵劲顺势圈转,堪堪将人抄住;见狼首如影随形,闪电般杀至,已不及回剑,背转身子护住侄儿,欲以背门硬吃一爪!   千钧一发之际,“嗤”的一声轻薄锐响,聂冥途福至心灵,及时扭头,一抹刀光掠过颈侧耳际,差得分许,便要命中咽喉。   《青狼诀》妖孽般的复原能力,以及兽化后猛然攀升、不逊横练硬功的防御之能,使他在战斗中不习惯采取守势──通常一击得手之后,敌人总会不经意露出破绽,更易取命。狼首非常热衷于先放点甜头,而后再连本带利讨回的“印子钱(高利贷)”战法。   然而,这一道无声刀劲的凝练,迫使他在收成甜美果实的瞬间,本能地采取回避。就连狼首,都是等颈间的刺痒飙过,才意识到自己竟弃攻为守,不觉嗤笑:“他妈的────!”   正欲扭身扑击,颈间忽热辣辣一痛,那发丝般的搔刮感绽成了起码一寸深的伤口,顺着肌理分裂,势如破竹;《青狼诀》药烟未及窜出,滚烫的鲜血已然泼溅而出,聂冥途顿感晕眩,压紧创口霍然转身,退向廊间最近的一根楹柱!   而第二刀果然于此际发出。   “嗤”的一响,聂冥途侧转身子,缩于镂空的栏杆下,右臂暴长,拖过一名搞不清状况的紫星观弟子,虽只有单爪,依旧如猫抓小鸡般,挟着那人咬断喉管,骨碌碌地吞饮热血。   血的营养不及鲜肉,但吸收更快,是激战中补充精力的不二法门。   白霜霜的刺鼻药烟刮卷而起,那人的手脚伸出烟团,不住抽搐着,很快就没了声息。   乌影一闪,第三、第四刀接连并至,就连旁观众人,都能察觉刀者的急迫,似想逼狼首松手,却只做了聂冥途的菜刀。嚓嚓两声,卸下一手一脚,聂冥途将残躯往来人处一送,只捡手臂就口,黄污锐利的犬牙撕下两口血肉吞咽,以露出森森白骨的狼籍断臂挡开第五刀,运劲震退了刀者。   这兔起鹘落的瞬息间,狼首无论攻守进退,左手始终压紧颈侧;非因疼痛,聂冥途对痛楚已没什么感觉,而是提醒自己这份耻辱。   祭血魔君的无形刀气、鹿别驾的七言绝式,都不曾在他的非人之躯上,留下如此深刻的伤痕。这一刀所蓄的内劲远不及魔君,招式更比不上鹿别驾合一百零八式于一招的惊艳,他有的……到底是什么,而能无视弱小自身之弱小,展现出压倒强大的惊人强大?   打从数十年前圣藻池一会,聂冥途已许久许久,不曾有过这种茫然的感觉。   他原以为是自己感应杀气,及时避过咽喉要害,细思之下,发现对方或许从一开始,便相中他的颈侧,这一刀才会来得如此精准,顺肌理切开,造成既长且深的伤口,形同放血,瞬间离体的巨量血液,连《青狼诀》都差点没扛住。   聂冥途并不认为是伊黄粱──甚至祭血魔君──在这里伏下杀手,专等自己前来。只能认为藏身黑暗的刀者,专注到了某种境界,所有的隐忍背负在最恰当的时机,以最无懈可击的形式具现,结果几乎要了他的命。   倘若那人自始至终,只想着断首取命,或许眼下,“聂冥途”三字已是江湖上翻过的另一页,徒余一具身首分离的畸尸。   这样的凝练极其伤神,断难久持,遑论连出。聂冥途毕生会过无数武者,能达此一境界者寥寥,一击不中,其后便飞流直下三千尺、因此丢了性命的,数来也有几个。   果然,其后猱身扑至、抢进烟团的四刀沉稳尽失,内劲不足、火候欠缺的毛病接连浮现,给了狼首补充食粮的余裕。   “加餐”之后,聂冥途挥散药烟,“照蜮狼眼”捕捉残影,廊庑隔着阶台的另一侧,似有一抹瘦小身形退入树影,叶止人静,几于同时发生;虽然相隔未远,却分不清是男是女,露出的小丬轮廓难以判断体势,也看不见刀,至少趋避出招,是受过高人指点的,不容小觑。   他还有几条诱出此人的毒计,未及施用,脑后两道刻毒视线电射而至,毋须回头,也知是鹿别驾。原本在廊间入口瘫坐成一团的紫星观弟子,这时也摇摇晃晃起身,拔剑的铿响此起彼落,“醉态”可掬,除了人多,仍旧无甚可取。   聂冥途伸出灰白的舌头,舐了舐干裂的嘴唇。先佯攻鹿别驾和那个瘫人好了,待那名隐身暗处的刀者来救,再──“大半夜的,吵什么吵?”一把陌生的喉音,阻断了狼首的算计。   众人闻声转头,见一名白面无须的儒者,自凉亭后的曲廊行出,声音虽不大,独断的口吻却满是烦躁暴烈,带着一股难以撼动的睥睨与权威,彷佛眼前诸人,全踏在他的领土之上,生杀予夺不过转眼间耳。   雪贞袅娜转身,盈盈拜倒,垂首恭敬道:“惊扰大夫了,请大夫恕罪。”黑暗中的刀者动也不动,只投以注目,权作行礼。鹿别驾神智未失,闻言一凛:“这个醒饱白面般的胖子,便是一梦谷之主、鼎鼎大名的‘岐圣’伊黄粱?”   聂冥途精亮的兽眸死死盯着他,彷佛瞧的是一块封汁火腿,片刻才“噫”的一声,垂落肩头,喃喃低语:“怪了,真不是他。”嘶哑的语声里不无失望,竟忘了稍加掩饰。   不是祭血魔君──这个答案,就连狼首都无法自圆其说。   祭血魔君的声音,与这个忽然冒出的“伊黄粱”并不相同,不过声音一节,一片竹簧便能轻易变造,本做不得准。祭血魔君的喉音粗哑,然而说话调理明晰,甚可说是好发议论,连骂人都是成套成套的;这伊黄粱虽只寥寥数语,其中各种负面情绪全挤压成团,堪称阴阳怪气,怎么听都是两个人,找不出丝毫相似处。   聂冥途不止耳力、目力惊人,更有野兽般的嗅觉,以气味辨人,极难防范。祭血魔君身上,没什么特别的味道,但“破魂血剑”的尸毒,却有腐植般的甜腻,聂冥途就靠着这根小辫子逃过几劫,最后一回虽栽了跟斗,总的来说还是准确的。   不幸的是:无殭水阁内,布满刺鼻的药气,狼化的敏锐嗅觉在这里,完全派不上用场。恁聂冥途奋力歙动鼻翼,除了药味什么也嗅不着,否则循味寻人,一早把魔君揪了出来。   最令人感到绝望的,是两人南辕北辙的身形。   伊黄粱虽是个胖子,不同于粗壮结实的魔君,整个人肉呼呼的活像养尊处优的员外郎,偏偏身量又比祭血魔君略高一些,其它如骨相上的微妙差异,在在显示二者相异,而非是一人乔装改扮,分饰两角。   到了这步田地,狼首不禁开始怀疑起,祭血魔君的掩饰身份,说不定是天门紫星观里某个楞头青,趁乱混进人堆里,却教老狼把矛头指向一梦谷,青黄交烁的邪异兽瞳随之转向,扫过整排东倒西歪的小道士,目光极是险恶。   鹿别驾不知妖人心中计较,注意力全在小小的殁丝亭中,凝眸细看半晌,脱口道:“你……就是伊黄粱?”伊大夫冷哼一声,没好气道:“我是啊,你又是哪个作死的?”身畔雪贞柔声提醒:“大夫,这位是观海天门副掌教,鼎鼎大名的鹿别驾鹿真人,来求医的。”   伊黄粱正眼没瞧,哼笑:“求医啊?很好,没治!回家办丧事吧你,死文盲!下辈子投胎记得读点书,别害死你家里人。滚!”   按说这等无礼言语,换作平日,天门弟子早呼喝成一片,拔刀的拔刀、裹胁的裹胁,浑水摸鱼欺男霸女的,也自偷偷摸摸绑了人走,觅处干那无耻勾当。   可惜在无殭水阁内,一群人净是傻笑,连方才聂冥途活生生吃了个人,也只掀起一小片骚动,没会儿工夫,现场又是一片宁定。大伙儿似乎忘了为甚擎刀拏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得安和乐利。   鹿别驾隐欲发火,偏生总有个坎儿冲不过,火气连鼓几回,始终无法达标,渐渐平息;仗着深湛内功守住灵台,掐紧了一点清明未失,低声咕哝:“你……你不是出谷去了?几时……几时回来的?我怎么……本座、本座怎地全没见你进出?”   伊黄粱冷笑:“我拉屎你见着了么?如若不然,岂非满肚子大便?不知所谓,滚!”雪贞柔声道:“鹿真人有所不知,山谷之后,还有几条小径,可供进出。请真人快带诸位道长离开罢,再待下去,只怕要伤身。”   鹿别驾倒持剑柄,胡乱揉着额角,但头分明半点也不疼,只是沉得紧。揉了半天未有起色,省起聂冥途还在一旁,放着不管,似乎是件危险的事。至于是怎么个危险法儿,一时倒也……猛然回神,喃喃道:“我为……我为大夫驱逐此獠,请大夫救治……救治我儿……”   鹿彦清与他的关系,虽非极密,在真鹄山倒也不是人尽皆知。所幸紫星观众人莫不晕陶陶的,谁也没听真切,遑论记在心上,鹿别驾一时失言,只有伊黄粱听进了耳里,见那随后赶至、为药气所染,倚墙大口大口喘息的年轻道人闻言,面色丕变,暗忖:“原来他也知情。”冷哼一声,拂袖道:“算你有心。三天后,把病患抬到林前,我自会安排童子接引。”   鹿别驾大喜,但雀跃之情转瞬即逝,又恢复成一片古井无波,连厮杀的念头都淡了,摇晃起身,挟着鹿彦清,径往外头行去。紫星观的弟子们浑浑噩噩,本能随师尊而去,就连横死者都有人拖出残尸;动作虽迟缓了些,终是散得干干净净。   聂冥途有青狼之身,仗着畅旺的血气运行,排除药浸的能耐数倍于常人,神智未失,然而戾气毕竟受抑,一时间拿不定主意,究竟是要走抑或要战。只听伊黄粱哼道:“瞧你这副德性……是《青狼诀》邪功吧?傻子才练,猪一般的脑袋。你皮粗肉厚,复原力强,水阁本奈何不了你,但你蠢到去吃肉喝血,那人一身血肉汲满了药气,比腊肉还入味,全教吃进肚里,内发之物,没忒容易排出。这下,可晕乎得紧罢?”末两句语声轻柔,催人欲眠,果然聂冥途头重脚轻,大感困倦。   白面胖子那双惺忪的眯眯眼,蓦地绽出精光,射向黑暗的角落,一抹匹练刀光飞也似的掠出,正中聂冥途的头部,劈得他仰天倒落,又瞬间翻起,“铿!”一声双刀相击,斫得火星四溅。   出刀之人被交击巨力掀翻跟斗,连滚几圈才撑起,但见一张青白俊脸,神情波澜不惊,澄亮的星眸透着果敢坚毅,虽削薄头发、细瘦的双手缠满绷带,肩臂肌肉却结实,无半分膏腴,全想象不出,此前他曾残废了许多年,正是寄居于一梦谷,养伤复健的阿傻。   而聂冥途藉反震之力掠上墙头,眨眼消失踪影,所经处血迹斑斑,宛若泼墨,无论这回阿傻砍中哪一处,伤口比起颈间只深不浅,尽管未能除掉聂冥途,看样子也够他受了。   狼首脱离之处,于墙底积聚的血泊中,浸着一柄绯红色的小巧眉刀,是两人对击之后,自聂冥途手中震落。他始终防着阿傻凝力一击,唯恐骨爪有失,改以刀器因应。   事实证明,聂冥途判断形势奇准。若非此刀格住阿傻的攻击,最后这下凝练之甚,远远凌驾于令狼首惊艳的头一刀,是阿傻记取教训,亡羊补牢的一记。万一斩裂骨甲,聂冥途绝无乘势遁走的机会。   阿傻拾起眉刀,仔细揩净了血渍,双手捧上亭阶。   “这是替幽凝新铸的刀身,姑且当它是新的幽凝妖刀罢。”伊黄粱淡淡挥手,蓦地双腿一软,差点倒下。阿傻眼捷手快,一把将眉刀掼入亭中地面的白玉铺砖,及时搀住。   雪贞蹙起姣好的柳眉,满面忧急,冲他打着“道玄津”的手势:“带大夫……去医庐!”   伊黄粱身子胖大,而雪贞娇小玲珑,于搬运一节全然帮不上忙。所幸阿傻虽精瘦,入谷以来饱经锻炼,有足够的气力,看来伊黄粱向漱玉节夸下海口,三年内令其脱胎换骨,成为东海最快利的一柄刀,不是说着玩的。伊大夫相当认真地履行承诺,不意今日救得自己一命。   无殭水阁本是雪贞治疗痼疾、调养身子之处,就算是她,也非镇日都待在水阁里,常是晚饭后于阁内抚琴赏月,插插花、读读书之类,好在睡前宁定心神,免生杂梦。雪贞在后进院里另有闺阁,伊黄粱与阿傻避得远远的,等闲并不轻近。   阿傻小心抱着伊黄粱,由曲廊出得水阁,须臾未停,来到大夫平日研丹制药、操刀续断的医庐时,伊黄粱已几乎陷入昏迷,唇面皆白,冷汗涔涔,白袍腹侧渗出血渍。   雪贞熟练地以剪刀剪开衣布,见幽凝刀搠出的伤口之上,覆着一层褐痂,气味焦臭难闻,隐约透着煎脂般的肉油气息,惊觉医庐里也弥漫着同样的味道,丹炉边的长柄铜斗外侧,回映着一层七彩晕芒,热气灼人,像是刚被烧红如烙铁,温度尚未全褪……   她突然明白,大夫是如何在忒短的时间内止血,换上衣袍、改变外型,出现在外敌面前以释疑。   大夫刚回谷时,非但来不及变装,还浑身浴血,腹侧与背门的金创十分严重,是必须立刻缝合止血的程度。   “快……快让妾身为您治疗!再这样下去……”少妇见状,吓得俏脸煞白,寄居谷内的那名瘖哑少年随即窜入,腰间佩刀,应是夜巡之际看见人影,无法开声示警,忙抄武器来救,恰好撞见还未回复“伊黄粱”身份的大夫。   难得的是少年毫不惊慌,不知是过于冷漠,抑或被悲惨的人生磨去了情绪的起伏,大夫一握他的手,少年便露出恍然之色,体型的差异、身份的不同……似都不足以迷惑他的眼。   是茧,雪贞心想。少年到底是认出了大夫手里的茧子。“净焰琉璃功”号称能改变骨相,应该不包含头发指甲、厚茧鸡眼这等零碎之处。   大夫与少年的羁绊,俱都建立在这双手上,两人心念一同,竭尽所能地使少年枯槁萎缩、形同半死的双手,成为与大夫一般,足以化腐朽为神奇的“操纵生死之手”。荒谬如斯,简直像从一处极端走向另一头似的奇想异行,这两个人却视作理所当然,毫不怀疑地认真进行着,只能说在“性格古怪”这点,他们就像孪生兄弟般合拍。   为此之故,他能认出大夫的双手,似乎也是合情合理之事。   跟在大夫身边十几年,雪贞看也看出了心得,判断伤势的严重性、迅速决定治疗之法的决断力,她自问在绝大多数的医者之上。毕竟,她所师法的对象,是“血手白心”伊黄粱。   “不……不行!得……得拖住外敌!”大夫阻止了她。“这……这两人相当棘手,妳们……可别死了。一个都不许离开我!听到了没有?”   她与少年对望一眼,严肃地点点头。在这儿,大夫说的话就是圣旨,他若不曾解释,就代表毋须解释,除了一体遵行,没有废话的余地。   她原以为大夫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初步完成伤口的缝合,当大夫好整以暇地现身时,雪贞着实吓了一大跳。现在,她总算明白了,大夫并未缝合伤口,而是以烧红的铜斗压烙创口止血,然后忍痛更衣易容,才能完成这不可能的演出。炮烙确实是医经明载的应急止血之法,但以大夫的伤势,不啻是雪上加霜;勉强施为的结果,伊黄粱终于撑持不住,晕厥过去。   雪贞摸着他发烫的额头,明白时间毫厘必争。   “准备针线刀器,煮水洗涤过包扎用的布条,金创药备便。”她望着少年,刻意放慢说话的速度。除了让他读懂唇语,其实也是帮助自己宁定心神,以免紧张误事。“接下来……你要协助我,明白么?”   少年不是头一回替大夫打下手。自他入谷,大夫便让他和雪贞轮流担任助手,复健上轨道之后,少年从旁协助的次数,甚至超过了雪贞,似乎大夫认为这对少年的复原颇有帮助。   “我去准备。”少年打着手语。“妳来……弄醒大夫么?”   伊黄粱的医术天下无双,万一伊黄粱需要治疗,谁有资格动他?   当然是他自己。少年头一次看到大夫自己替自己缝合伤口时,表情令雪贞忍不住“噗哧”一声,差点笑弯了腰。伊黄粱就算对自己用了麻沸散,依旧能够操刀;无论是麻药或鱼骨利刃,世上没有其它人,能如他这般精准控制。   但这次不一样。   “要刮掉焦肉才能缝合,不用麻沸散,大夫会痛得断息昏迷;一旦用足剂量,他就不可能醒着。”少妇深吸一口气,尽量显得信心满满,成竹在胸。   “……这回,我来替他动刀。”   第二二三折、卿本无明,破而后立   伊黄粱睁开眼睛。   熟悉的木色藻井,熟悉的琉璃灯盏,熟悉的刺鼻药气……他花了好一会儿,才确定这不是重伤所产生的幻觉,麻沸散造成的恶心不适,满满积在胸口,但逐渐消褪的药性,不再持续麻痹感官,将知觉的束缚一一解放。   最先回复的,永远是痛觉。   腹侧的疼痛令他不禁皱眉,略微回神后,却又对比预期中轻微许多的痛楚大为不满。糟糕,是伤到知觉了么?还是痛楚太甚,自我防护的机制发动,削弱了痛觉感知?   施展“净焰琉璃功”改变骨相,对身体是极大的负担,这也是重创之后他宁可在外头绕圈子,也不敢折回根据地的原因之一。在未能妥善止血的情况下,运功移筋易骨,轻则出血加剧,重则走火入魔,是愚蠢至极的行径。既不能以“伊黄粱”的模样示人,返回一梦谷徒增风险而已。   然而,形势毕竟逼得他没有了选择。   “伊黄粱”的身份不足以退走聂冥途,却可引鹿别驾为己用。此际谷内已无更好的武力选择,“伊大夫”须得潇洒现身,以治疗鹿彦清为饵,驱虎吞狼,方能度过此一大劫。   以烧红的铜斗炮烙止血,伤口还不止一处,如何维持清醒、不痛晕过去而造成更大的伤害,不仅考较医术,更狠狠地考验了他的忍耐力一番。   所幸施展净焰琉璃功时,创口的烧痂并未迸裂──就算有,毕竟也撑到了退敌后──祭血魔君粗壮的体型,随着骨胳位置的微妙改变,成了专骗行家贼眼的另一个人,浑身虬结的筋肉松弛,巧妙位移的脏器复归原处,腹围陡增大半圈;再以药液洗去刻意染褐的黝铁肌色,精悍如铁的血甲门主摇身一变,遂成白胖的富贵员外郎。   那落琉璃院是魔宗支脉里的异数,它们退出江湖的时间,比七玄等系出同源的佼佼者要早得多。   在群魔乱舞的年代,那落琉璃院是邪道的救亡之地,差不多就是岐圣之于正道的关系。无论魔宗哪支得领风骚,大概都不会有人愚妄到去得罪大夫,难保哪天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却无国手施救。   那落琉璃院以其超然的地位,繁盛了数百年之久,门下分雌雄两宗,雄宗精研医理,雌宗钻研毒术,相互竞争,夺取门派的主导权;激烈的争斗之下,迸出灿烂耀眼的火花,诞生了《那罗圣典》以及《伈帚女经》这医、毒两大奇书,连武功都脱离比斗争胜的范畴,追求更高的“天人合一”境界。   而净焰琉璃功,就是这种思维的极致展现。   此功练到极致,自体为药,不倚外物,但凡有恙,可调动血、骨、皮肉、经脉等,或改变循环理路,或重新分配给养,以人力干天时变化,得到最为有利的调复之能,其效果令人瞠目结舌,颇以为妖。相较之下,微调骨相不过衍生出来的枝微末节,门中高手多一笑置之,不屑钻研。   魔宗失势后,头一个遭到致命打击的,亦是那落琉璃院。   毁掉邪派的救命站,影响至巨──正道中人循着同样的思路,不过是逆反操作罢了。   屹立江湖数百年的那落琉璃院,就这样亡于逆潮的头一波,正是长期武力不兴所致。百余年后,有对天赋异禀的兄妹,将此功练上了厮杀拚搏的路子,意外得到大威能、大杀着,只能说是迟来的辩驳。命运开了那落琉璃院一个玩笑,且毫无平反之意。   伊大夫的师父颜元卿,从故主处习得医术和净焰琉璃功,却无武学上的资赋,当是养生练气的内家法门,规规矩矩修习,所得亦极其有限。在这点上,伊黄粱倒比颜元卿有天分得多。   他对创口疼痛不如预期一事,相当介意,挣扎欲起,赫然发现自己非是躺于床榻,而是平日替病患操刀的木台。床头传来一声温柔低呼,满满都是情意,雪贞娇小温软的身子及时挨近,搀住无力起身的他。   “大夫,您再休息会儿,伤口才能复原。”雪贞吐气如芝兰,又香又湿暖,一如她无比紧凑的诱人蜜穴。关于雪贞的一切,是他在谷外与狼首搏命缠斗、徘徊于阴阳交界时,最最想念的部分。   “我让阿傻剖尾鲈鱼煮汤,让大夫好生调养。”   说话间,医庐的双层门扉次第推开,苍白瘦削的少年捧了瓦釜进来,洗刮切好的鱼片约莫已在釜中,伊黄粱见他双手绷带上沾满血渍,以杀鱼论,这血量未免太多了些。   “备……备镜,我要看伤口。”   他调匀气息,熟练地下达命令。   “针线刀器,煮水洗涤布巾,备好金创续断还有麻沸散。你!放下那锅死鱼,用皂胰把手洗净,我要妳们两个都来帮手。”阿傻捧着瓦釜,有些不知所措。   “大……大夫,妾身……妾身为您处理了创口。”   雪贞定了定神,头一句出口,后头就容易多了。   “情况紧急,大夫昏迷不醒,考虑到创口范围大,刮去焦肉的疼痛,亦难以忍受,妾身这才自作主张,代大夫应急处置,请……请大夫责罚。”说到后来语声渐细,既是不安,又有几分自满,彷佛小孩子做了什么得意之事,期待大人夸奖;心知不合规矩,恃着宠爱,总有几分侥幸的心态。万一因此受责,说不定还要闹点脾气……   诸般情思,从她绝美的雪靥上一一掠过,层次井然,说不出的娇美可爱。   雪贞的真实年纪不易看出,与她肤质绝佳、浑身细滑如少女,不无关系。但她的心思却很自然地便显露于外,旁人做来或嫌造作,然而雪贞天生有股空灵婉约的气质,又令人讨厌不起来,只觉她表情鲜活,俏脸上藏不住心思。   伊黄粱的表情才一沉,她便微扁着小嘴,露出那种忍泣般的倔强神情,俯颈垂眸,望向一旁;分明什么也没说,但连阿傻都彷佛听见,斗室里回荡着“你骂死我好了”的声音。   这样都还能开口责备她的,简直不是男人。伊黄粱叹了口气。   “把纱布剪开,我看伤口。”   雪贞抿着樱唇,一本正经运使剪刀,从欢快的动作里完全可以读出她的表情,明明温婉的脸上无甚笑意,其它两人似能听见她哼着小曲儿,庆祝胜利。   缝合伤口的手法无懈可击──伊黄粱毫不意外。雪贞刺绣是一把手,这点连伊大夫都自叹弗如,对她来说,不过是把织锦换成了人皮,要是对大夫的复原能有帮助,让她缝对鸳鸯上去都行。   而刮除烧灼烂痂的部分,也做得相当完美。伊黄粱不记得向她示范过这样的手法,只能认为是雪贞触类旁通,从其它手术中得到灵感,自行采取了合宜的相应之策。以弟子来说,她堪称完美,是会被小心眼的师傅偷偷弄死以保住饭碗的类型。   为压抑她过度膨胀的自信,伊黄粱一一看过所有的伤口,未作任何评论,只淡淡说道:“行了,重新包好。”就把一切善后都交给了雪贞。   美艳绝伦的少妇晕红双颊,小心不触怒慷慨给予肯定的主人,细细为他敷药包扎。那是沉溺于爱情、身心俱都奉献出去的女子,才能有的幸福表情。   伊黄粱望着她染成绯红色的晶莹耳垂,模样却不像在感叹自己何其幸运,方得这般佳人,倾心相爱;除了审慎观察,还有着难以言喻的阴沉与凝重。雪贞开心得不得了,但又极力想维持一贯的优雅,不希望自己在良人眼里,显得轻浮不庄,刻意躲避大夫灼人的视线,这回是真的在心里哼着琴曲,自然都是歌咏爱情的欢快调子。   伊黄粱暗叹一口气,转向门边的阿傻。   “都说了叫你放下那锅死鱼。”伊大夫冷哼:“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么?”   阿傻想了一想,打着手势。“……没有杀他。”   “是不自量力!”伊黄粱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聂冥途是何等人物?他徒手便能将你撕成两丬,甚至用不着《青狼诀》。面对这样的对手,你能有一次机会,便是祖师爷保佑了。你把这个机会用哪儿了?”   阿傻明白大夫问的是头一刀。“颈脉。”   “……为什么不是咽喉?”   “我没把握,砍下首级。”少年在身前虚空处,以缠满绷带的小小手掌,精准比划出妖人兽首的尺寸,然后撮起左拳,搭扣住拇、食二指,将拳头攒成了人面子大小,模拟狼首的喉结,置于虚幻首级的颔下,以右手食指,沿着左手的拇指丘滑至腕间。   这不是什么约定俗成的比拟。伊黄粱能立时会意,明白他指的是聂冥途的颈椎骨,完全是因为少年掌握的“精确”二字──从尺寸、形状到位置,全都准确得无可挑剔。   “我的刀,切不断这里。”阿傻放开了身前并不存在的模型,按着自己的颈动脉。“从这里,能切得最深。”   伊黄粱露出赞许之色。他一直都知道,他是绝顶的材料。有这样的徒弟,世上没有师傅能够睡得安枕。“倘若不是巧合,这一刀我必须夸奖你,计算得越精密,越容易成功。可惜绝大多数的武夫都不懂。   “你的膂力、内息,确实不足以对抗聂冥途,有自知之明很好。但喉管本是人身要害,纵以《青狼诀》神异,也无法使它坚如角骨;相对于他处,仍是最柔软,仅次于眼珠。”   阿傻若有所思。伊黄粱给了他思绪运转的时间,这才娓娓续道:“你知道只有一刀的机会,仔细观察,挑选最佳的方案出手,这是你能存活到现在的原因。但,你若以同样的一刀斩开其喉管,你就还能再出一刀。专注不是赌博,决心也不是,你的方案还能更好。”   至于为了救人,冲上去乱刀飞斩,伊黄粱就没什么好话了。阿傻被羞辱得体无完肤,伊黄粱对于面无表情的少年毫无同情心,既不会被激怒,也没有息事宁人的打算,骂足了份量,指着医庐角落的一座大灶,冷哼道:“泡泡热水反省一下,看能不能长点脑子。今儿多放两斤料,好生打熬。”末两句却是对着雪贞说的。   大夫教训少年之时,雪贞一直都是含笑听着,并不插口。她知大夫是刀子口豆腐心,骂得越狠,越是上心;听到“两斤”云云,这才微微变色,沉吟片刻,柔声道:“两斤……会不会太折腾?适才给大夫理创,差不多忙了两个时辰,他全程陪着,没有偷懒。熬骨汤的用料,妾身每晚都按大夫吩咐添加,他适应得很辛苦。一口气加了两斤,只怕──”   伊黄粱冷笑。“那不正好?反正离天亮也短了两个时辰,仔细别让他晕过去,淹死在浴桶里便是。”雪贞明白多说无益,温婉一笑,起身去取药材。那大灶形状奇异,如一只倒扣的瓦甑,灶上置着木桶,比寻常浴盆要大得多,专为阿傻购置,用以熬练筋骨。   那“熬骨汤”所用药材,价比千金,这帐全挂在漱玉节头上,一梦谷每月送往越浦乌夫人处的清单,连药铺大掌柜亦不禁咋舌,可漱玉节眉头都不皱一下,补足零头一体供应,不只给足了伊黄粱面子,这份笼络耿照的心思,早在他还没当上七玄盟主时,便已悄悄开始。   将来阿傻横空出世,以绝刀之姿横扫东海、名扬天下时,就是耿盟主要来还人情债的时候了。“乌夫人”的药材行当能赚得满坑满钵,得以跻身越浦财阀,这妇人投资的眼光与手腕,的确不容小觑。   熬骨汤是伊黄粱配的秘方,不但对筋骨肌肉的强固有奇效,更援“朱紫交竞”之理,激发内力以抗。汤水煮热,药力渗入肌肤,走遍全身,疼痛不堪,若不运功相抗,很快便会失去意识。“说不定,还会死哩。世上哪个不死的?笨!”头一回浸泡,大夫便这般恐吓他,也不知是真是假。   阿傻既不怕死,也不怕痛。比起曾经历过的,熬骨汤真的不算什么。   他对“加两斤”云云毫无反应,快手快脚褪个精光,将衣裤折迭放好,面壁坐入桶中,运起明玉圆通劲对抗药力。伊黄粱让阿傻抄下内功心诀,反复钻研透彻,这路功法拿来练气养生,指不定真能修练成仙,可惜用于武功,太过温吞;要逼出潜力,只能靠外力刺激,这才想出了熬阿傻汤的法子。   这个熬炼的过程,一日都不能断;中断一日,又得重新再来。伊黄粱不在,便由雪贞负责添药掌杓,照看柴火,对于脱得赤条条的阿傻,两人早就习以为常,彼此都不尴尬。   见阿傻闭目面壁,旋即沉入空明,专心对抗药力侵袭,雪贞也只能投以怜悯的眼光,优雅地款摆而回,将盛了鱼片的瓦釜置于小炉之上,回头笑道:“那孩子,可喜欢大夫啦。大夫对他实在太过严格──”   “雪贞,看着我。”伊黄粱浑无笑容,目光炯炯。   “怎、怎么了?大夫您──”   “看着我。”伊黄粱如同盯紧了网罟中的小白兔,沉声道:“听好,妳再也不能持刀拏线,也不许私配药方,没有我的允许,决计不可尝试行医,对任何人都不行,尤其不能对我。”   雪贞的神情从错愕、委屈,乃至咬唇强忍泫然欲泣,一霎间几度变换,快得难以言喻,但仍次序井然,就是这点特别不对劲,予人强烈的违和感,是即使以她惊人的美貌、出众的气质,也无法忽视的程度。   “妾身……我……雪贞做了什么,让大夫讨厌了么?”她眼眶微红,果然蹙着眉头的泣颜倍增艳色,令人怦然心动。伊黄粱却不让她演完全套,忍痛抓住她腴润的藕臂,强迫她对正自己的眼睛,沉声道:“看着我……看着我!跟我说一遍:我以后,决计不再操刀,不能对任何人,尤其不能对大夫。”   美艳的少妇目光游移,似乎难以与之相对,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垂眸道:“大夫……你吓到我了。我不知道……雪贞不知道……妾身……我们不要这样,好不?我给你煮汤喝……我、我乖乖的──”   “看着我!”伊黄粱收紧十指,目光狞恶,口气与声音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说妳再也不会这样做……说!”   “呜呜呜……我……我再也……呜呜呜……   “再也不会操刀,不能对任何人,尤其……   “……尤其不能对大夫。妾身明白。”   她忽然宁定下来,温婉的口吻却比先前要淡漠得多,明明眼角还挂着泪水,方才哭泣不止、饱受惊吓的,彷佛是毫不相干的另一个人。这情景实怪异到了极点,伊黄粱丝毫不以为意,将娇小淡漠的丽人抓小鸡般抬起些个,细细观察她的眼瞳呼吸,才稍稍放下了心,温言道:“来,再说一次。”像哄小女孩似。   “妾身再也不会操刀,不会对任何人,尤其不能对大夫。”   “……很好。”伊黄粱将她抱上木台,让雪贞坐在膝上,大腿隔着彼此的层层衣物,仍能感觉她那难以言喻的细绵雪股,又软又滑,丝一般的细腻触感令人欲念勃兴,纵是身子不适,也难遏抑。   伤疲交迸的男子,终于垮下僵硬的肩膀,埋首于少妇丰满的乳间,贪婪地嗅着那温热好闻的乳脂香。   雪贞露出温柔微笑,爱怜地抚着他的头发;优雅好看的动作里充满感情,不知为何,目光神情却较先前在殁丝亭面对外人时,更加空灵淡漠,明明形容未变,彷佛并不是同一个人。   “……我失败了,雪贞。”从她酥绵的胸乳间,透出男子闷钝湿濡的语声。   “虽是胤家小儿坏事,我却没能及时防范,以致一败涂地,无颜去见先生。聂冥途那厮着实可恨,不分敌友,胡乱出手,几乎教我回不了家……雪贞,这回是我的失策,我失败了。”   “不会的,大夫不会失败。瞧,您不是回来了么?”   “组织布计大乱,先生……定然对我失望得紧。是我的错……”   “嘘──不是大夫的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伊黄粱蓦地抬头,粗暴地揪住她的藕臂,十指全掐进腴嫩的雪肉,双目赤红,荷荷有声。“是我的错……是我失败了,败得难以收拾!是我!”   雪贞为之一愕,但受惊吓的表情不过一霎,旋又恢复空灵,温婉道:“是,是大夫的错。这一回,是您失败了。下一局再挽回如何?棋有胜负,将帅无种,这是大夫教过雪贞的;便是下棋,我都曾赢过您呢。”   伊黄粱松开她细嫩的臂膀,手掌滑至她的后腰,尽情享受少妇圆凹如葫芦的绝妙曲线。雪贞顺从地支起大腿,分跨两侧,更方便他揉捏雪臀,双手重新将男儿的面孔抱入乳间,以坚挺巨硕的乳峰给予温柔。   这宛若听见心语的贴心举动,令男子放松下来,身心都得到了抚慰。   雪贞既不能操刀,也不能施药,一个没有灵魂、空洞至极的肉娃娃,无论拥有多完美的肉体,能模拟各种情绪、性情至维妙维肖,终究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   伊黄粱必须严厉地提醒自己,否则,面对堪称是世间尤物、“男子至极梦想”的雪贞,很容易便忘了她并不完整;她的慧黠、温婉、体己知心,全是他的精心造作,依赖她的判断,相信她能思考,与视一尊美丽的玉像为真人,堪称是同等的荒谬。   事实上,他刚从鬼门关前踅了一圈回来。   这个几乎杀死他的人,不是“照蜮狼眼”聂冥途,不是“剑府登临”鹿别驾,而是他朝夕相对、最最宠爱的美艳姬妾。他没死在龙皇祭殿之内,也未绝于狼首失心疯般的大逃杀,却差点死在自家医庐的手术台,思之直欲发笑,笑罢又不禁冷汗涔涔。   漱玉节把雪贞交给她的时候,雪贞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讽刺的是:以伊黄粱的外科绝技,要替一名相貌平庸、甚至丑陋的女子,换一身天香国色的皮相,也不过是想不想要罢了。   但雪贞一直就是这么样的完美,处处搭配得天衣无缝:虽娇小玲珑,却有双比例修长、又充满诱人肉感的玉腿;明明胸乳极盛,偏偏生就一把小葫腰;脸蛋是漂亮,但天生高贵的倔强气质,更凌驾于容颜之上,纵有更美的女子,却不如她的美丽那样性格鲜烈,多刺而教人难忘。   漱玉节想动的,不是雪贞的外在肉身,而是她的精神意志。   初次明白她的企图,伊黄粱不觉失笑。“妳不觉得,这样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么?有天大的仇怨,杀了便是,鱼骨匕切不着、划不开的物事,我不想费神给人作保。”   漱玉节只是温婉地笑了一笑,没有界面。   伊黄粱忽然明白过来,这丫头原来是杀不得的。   他不否认最初同漱玉节往来,是看上了她的姿色。蜂腰盛乳、玉腿修长,再加上绝美的脸蛋……年轻的黑岛之主恰恰是伊黄粱钟爱的类型,纵使是他亲手为她接生,解除了难产之危,而后还替她处理了几桩同婴孩有关的难题,他对漱玉节始终兴致高昂,不因她曾为人妻、已为人母,而胃口稍减。   意识到这对饱含色欲的犀利视线,漱玉节既想保住有力的同盟,又不愿荐身枕席色媚事人,雪贞,就是她想出来的应对之法。   起初,伊黄粱只想让这个拒绝开口、眼神怨毒的少女说话而已。他并不喜欢对女子施行强暴,不觉得其中有什么乐趣,只有辛苦、肮脏和不尽兴而已。从什么时候开始,演变成摧毁少女的精神和意志,他已经想不起来了,毕竟经过了十分漫长的时光,而他并不是很想回忆起当中黑暗的部分。   他一直不了解,世上为什么会有像师父颜元卿这种人,为什么会诞生如血甲门般,滤清之后只余整团恶意的组织门派。   经历过雪贞之后,他才明白:人的恶念是天生的,你永远猜想不到,自己骨子里能有多坏,直到剥皮露馅的时刻到来。他并没有比师父好到哪儿去。他们根本是一类人。   “雪贞”的性格,是他将原有彻底摧残殆尽之后,在一片纯净的荒芜中重新建立起来的。当然灌注性格与反应的方法多而繁复,他经过多年的实验,已然颇有心得,但基本的原理,就跟拿鞭子和肉骨头训练小狗没两样,只是奖励和折磨的方式越发精进而已。   透过一定的程序,他甚至能“教”雪贞新的东西。   绘画、插花、烹饪,乃至内外武功,雪贞吸收的效果甚至比常人要强得多──放下“我执”后,人的潜力真是令人大开眼界──然而,雪贞无法真正的思考。在她美艳绝伦的外表之下,包装的其实是一名本我毁灭的痴儿,她的应对进退,全靠伊黄粱灌输进去的各种“话本”而行,即使搭错了线,做出荒腔走板的行径,她也毫无感觉。   每天都要对雪贞进行“微调”,多年来一直是伊大夫最重要的研究课题,以及最喜欢的私人兴趣之一。为此一梦谷夜不留客,求诊规矩也多,盖因过多的信息干扰,将使雪贞无所适从,会逐渐偏离大夫设定好的脚本,脱序演出。   这次囿于组织任务,伊黄粱出谷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维系雪贞运作的小道具,正是浑无所觉的阿傻──考虑姑射即将在东海大展拳脚,这也是伊大夫收留阿傻的企图之一。   阿傻无欲无求,能接受最枯燥无聊的日程安排,于是成为辅助雪贞行于常道的标竿。即使如此,偏离仍无可避免地一点一点发生,原本优雅淡漠的雪贞,兴许在某个不经意间闪现出欢快雀跃的情绪,可以想成是误翻了另一套脚本,却未得到及时的修正。于是错误的频率越来越高,到得今日,已成为一个有些娇纵、渴望在大夫面前显露自我,争取认同的雪贞──当然,这完全不是原本的那一个。   这样的偏离在伊黄粱看来,是极其严重的,他要花几天的时间,才能将她调整回原状。然而绝处逢生、捡回一条性命后的虚无感,却令他想要抓住点什么,实实在在的、温热湿濡的,不那么完美,甚至有点错乱也不坏……   强烈的欲念攫取了伤疲交煎的男人。   他辛苦地撑着手肘,躺了回去,直勾勾地望着跨坐在他身上的艳丽少妇,以埋藏在神识最深处的独特暗号,唤醒了一套许久未用的脚本。   (第四十一卷完)   第四十二卷:寒潭雁迹   内容简介:   老人扬眉嗤笑。“看来,你以为自己练就绝世武功,已有匡扶正道的资格,才来耀武扬威么?”   “台丞误会了。我以为就算世间至恶,在清算之前,也该听听他的说法。有些理由虽无法被原谅,起码应该被聆听。”   耿照为他添了白饭,将碗推至老人面前。“开口之前,当好好吃一顿,吃好了,才有交代的气力。就算是你也一样,古木鸢。”   第二二四折、太阴铸形,帝垣心刀   第二二五折、凭花入眼,许为公道   第二二六折、怀沙卧血,未减清臞   第二二七折、君问归期,水夜轳音   第二二八折、累恶无由,匕现图尽   第二二九折、柳岸习习,一一风举   第二三十折、冤成薄幸,帘后舞腰   第二三一折、愿同比翼,不问青霄   人物设定   雪艳青(宫装Ver.)   年龄:24岁   身高:178公分   三围:B85cm(D)、W60cm、H90cm   外号:“玉面蟏祖”   身份:天罗香之主   所属:天罗香   武学:洗丝手、腹婴功、悬网游墙、   玉露截蝉指、玄嚣八阵字   兵器:虚危之杖   亲卫:天罗八部   持有:天罗丝   与明栈雪一师所授,明栈雪改名时,特意将她的“雪”压在最末,可见心结。雪艳青所习乃天罗香正宗,被视为再兴的希望;《天罗经》失落后,又求得绝学“玄嚣八阵字”、奇兵“虚危之杖”,以强大的武力蚕食弱小派门,进一步扩大天罗香的版图。   须纵酒   得年:62岁   身高:171公分   外号:“湎淫不修”   身份:五岛七砦总护法、云山两不修之一   本名:“万剑”须雄   所属:行云堡   武学:投虹剑式   兵器:灵蛇金剑等十七柄名剑   嗜好:饮酒   本名须雄的须纵酒,以堡主妻舅的身份,受到破格提拔,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为行云堡的战将,功勋彪炳。须纵酒平生好用名剑,自出道以来,换过名剑计一十七柄,后携平生至爱——灵蛇金剑归隐。   莫壤歌   得年:67岁   身高:178公分   外号:“圣命不修”   身份:帝里副族长、云山两不修之一   所属:鸣珂帝里   武学:四方风神剑、无疆帝算   兵器:名剑“不欺”   擅长:算学、抚琴、著书立论   生于精于算学的鸣珂帝里莫氏一族,莫壤歌毕生的成就,却是建立在“不算”二字之上。不计较名利权位,不计较银钱珍宝,连一生所爱也没能留下,甚至与平生劲敌须纵酒结成莫逆,同赴黄泉。   【不欺】   ◎所属势力:鸣珂帝里   ◎持有者:“圣命不修”莫壤歌   ◎对应武学:四方风神剑、无疆帝算   ◎关于此剑:   鸣珂帝里是“五岛七砦十二家”中最奇特的一家,据闻是金貔王朝公孙氏的后人,被封于东海北境的鸣珂郡,以“莫”字为侯爵封号,后引作姓氏,与北关的武登氏相若。   不同于武登遗民,帝里莫氏自立门户的时间更早,与金貔朝的牵绊更薄,为破除公孙氏命格武学之限,索性专研数算,化入武功,不倚帝血。秉持这种算学家实事求是的精神,莫壤歌平生不用神兵,在称手的凡剑上镌刻“不欺”二字,便是佩剑,一样威震东海,问鼎剑界高峰。   第二二四折、太阴铸形,帝垣心刀   一夜缱绻,虽不利休养恢复,但一梦谷中最不缺妙药灵丹,除号称“神锋、续断、死不知”三绝之一的愈创圣品“无缝天衣”外,固本培元、补中益气的金方不知凡几。伊黄粱不要钱似地往身上捣鼓,连万载寒玉床、续命紫氤灯之类的奇珍都用上了,多管齐下,立时见效,美美地睡上了几个时辰。   再睁眼时,已近正午,药庐内熟悉的药气,以及窗棂间飘入的食物气味,让前几日的搏命奔逃恍如噩梦,半点也不真实。   伊黄粱替自己号过脉,顺手连清创、换药一并做了,对复原的速度颇为满意,就算聂冥途此际突然现身,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这才起身更衣,正遇着阿傻手捧盛满菜肴的漆盘,倚门而入。   “……夫人尚未起身,我服侍大夫用膳。”   少年比着手语,彻夜打熬筋骨的疲惫还未自俊脸上褪去,盖因负责大夫起居的雪贞,罕见地晏起。下半夜阿傻从浴桶起身,回见两人无踪,木台留着一张纸,交代了准备什么食物,以及“别吵雪贞”四个龙飞凤舞的墨字,却是大夫的手迹。   伊黄粱一瞥盘中,鸡蛋、水煮肉、鲈鱼汤,还有一碗木耳醋溜丝,果然都按了吩咐。为求复原,须得大量食肉,但盐酱不宜,唯以醋醯相佐;他平日颇重享受,非为养伤,进食决计不肯如此潦草。   瞥见阿傻腰悬白刃,劲装绑腿,随时能与人厮杀的模样,显是挂心昨夜煞星去而复来,举箸之前,特意对上少年的视线,蹙眉冷哼:“该干嘛干嘛,别分心了。那厮肯来最好,以逸待劳,教他把狗命交代在这里!”阿傻点了点头,果然午后不再佩刀。   “血手白心”伊黄粱名列儒门九通圣,望重武林,开弓自无回头箭,鹿别驾在谷外静候三日,第四日清晨,天没亮便让人收拾了篷车彩棚,亲领弟子,抬着宝贝侄儿立于道旁,待岐圣兑现诺言。   伊大夫可不是吃斋的,好整以暇用过午膳,才派人传召,声明“闲人禁入,多迈进一条腿,直接抬回安葬”;至于进得几人方不算“闲”,传话的乡人一问三不知,只说大夫话事,不让人多问一句,传的都是原汁原味,没有掺杂拌砾。   鹿别驾面色铁青,身畔一名弟子,直嚷着要人回去问明白,话没说完,便让他一巴掌扫飞出去。   伊黄粱在药庐里等了会儿,见两人一前一后,抬着担架进来,当先之人身量颀长,绣金道袍异常华贵,竟是鹿别驾;后头的年轻道人眉目清朗,神情阴鸷,伊大夫亦不陌生,想起是昨夜那名策动包围的“苏师兄”,他既知晓鹿别驾与侄儿的真实关系,定是心腹无疑。   两个人,四条腿。答得谨慎。   堂堂天门副掌教,几时做过抬扛行走的脚夫?鹿别驾为救侄儿,顾不了许多,与苏彦升连人带担架地搁上木台,垂手静立,面色凝重,非是忍受屈辱,只恐大夫吐出“没治”二字,满怀期待落空。   员外郎似的白胖医者斜乜一眼,信手翻书,冷笑:“不错,能放下架子,不算太蠢。要我说是单数呢,你待如何?”   一旁苏彦升还未会过意来,蓦听“啪”的一声裂瓷细响,胫骨剧痛难当,踉跄倚壁、身子发颤,冷汗沁额,左小腿已遭师父以隔空劲震断。鹿别驾眉目不动,淡然道:“两人三腿,合是单数。”   伊黄粱冷眼瞧着,哼道:“你倒是心硬。”   鹿别驾并无得色,只答:“劳大夫惠施妙手,救我侄儿。”他对苏彦升昨日的表现甚感嫌恶,奈何随行弟子之中能打的,偏又数不出别个,此际眼都不眨一下,当是空气一般。   伊黄粱唤人将苏彦升扶出,撕下医经拈成纸阄,一扔角落,扔得碾药的阿傻抬头,才慢条斯理道:“有人胫骨断了,你给他包扎固定,药材随用。要不能复原如初,让你陪他瘸一辈子。”阿傻将碾船杵臼等收妥,取几味金创用药,行礼而出。   鹿别驾见药僮小小年纪,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一袭雪白中单,宛若图画中走出,美不胜收;然目不斜视,举止沉稳,他手下习刀练剑的弟子无数,无一人内敛到这般境地,不禁暗暗纳罕:   “谷中卧虎藏龙,连一名童子也不简单。”   此说自非无据。除了那名唤“雪贞”、灵心巧慧的罕世尤物,谷内至少还有一名用刀好手,于当夜厮搏时,劈出令鹿别驾惊艳的两刀,不知是伊黄粱重金聘请的护卫,抑或也是“病人”?   药庐中终于只剩下两个人,一站一坐,隔案相峙。   伊黄粱将经书往案顶一扔,鹿别驾这才发现整本书破破烂烂,除封皮完好,内里不知被撕去了多少页,还不是整整齐齐对页撕下,而是东缺一角、西折页半,看来伊大夫拈纸阄揩鼻涕,指不定连如厕时缺了草纸,都着落在这本书上。   “尽信书不如无书,这是我行医三十年的体会。这种庸医总结的破烂东西,杀的人搞不好比鹤顶红多。”伊黄粱冷蔑一笑,随口道:“你也出去。要不放心,可在门外候着,别让我听见就行。”挽起袍袖,露出两条净藕似的白胖膀子,迳走向木台。   鹿别驾略一迟疑,便听他没好气道:“你悟练刀招、思索其中关窍时,身边的人越多越热闹,效果越好么?我瞧病人,最恨有人打搅,你要不滚蛋,要不把人带回,趁早入土!”鹿别驾面皮抽搐,终究还是按捺火气,灰溜溜地行出医庐。   这一“瞧”,足足耗去两时辰。   当中伊黄粱不住唤人,打下手的乡人及那名俊秀安静的药僮,不住携入各种器具、药材等,伴随大夫不耐的怒吼咆哮。直到傍晚时分,忽听他扬声道:“滚进来罢。”鹿别驾才自阶台起身,推门复入。   “你要想茗茶细点、殷勤招待,趁早死了心。找位子坐,这话得说一会儿,不会太快结束。”   几案后,伊黄粱腆着肚皮手揉眉心,神情略显疲惫。   鹿别驾一进门便望向台上的鹿彦清,然而除移走担架,衣衫、绷带等,俱与先前一般无二,实看不出两个多时辰里,伊黄粱到底都折腾了什么,就近拣张竹椅坐定,冲口问:   “大夫……开始治疗小侄了么?”   “治疗个屁!”伊黄粱出手如电,一把攫起那卷破烂医书,忽又“啪”的一声扔下,冷笑不止。   看来此书用途极广,除草纸、阄儿、打蚊子,伊大夫还拿来当暗器使。雪贞千娇百媚,估计舍不得打骂,不知那眉目俊秀的药僮挨过几回?   “你寻名医无数,‘没治’二字,怕耳朵都听出茧来了。我粗粗一看,也觉没得治,故花了点工夫,看看有没发梦的可能。”   鹿别驾心头一揪。“但……雪贞姑娘……”   “你宁可信病人,也不信大夫?”   伊黄粱蛮不在乎,耸肩蔑笑。“难怪尘世中,装神弄鬼的郎中骗子如此猖獗。你要的不是真相结果,而是听你想听的话,如此用不着针药,我开点润口的甘草行了。”   鹿别驾面色丕变。   “你……你是说……我、我侄儿……”   “没治。”伊黄粱怡然道:“治病须国手,辨症则未必。多的是治不好病痛的庸医,但总能辨别是不是绝症。”   啪的一声,鹿别驾右手五指撮紧,光滑的竹椅扶手于掌中爆碎,宛若泥塑,指缝间迸出竹屑。一霎间,医庐气氛变得极其险恶,凝肃之甚,如陷真空,仿佛再吸不到丝毫空气。   “你觉得,我有蠢到不明白,你听到这话要翻脸的么?有点耐性,别浪费我的时间。”   伊黄粱神色不变,拈起破书卷成一束,如把玩扇骨,冷笑:   “你侄儿被人用重手法,毁去大半经脉,简单粗暴,但非常有效。此种暗劲特别,我思来想去,若以指剑奇宫的独门绝技‘不堪闻剑’为之,抢在侵蚀心脉前撤劲,不让潜劲继续作用,吊着一口气半死不活,或可造成类似魇症的效果。   “当然,若非你不要钱似的以参液等贵重之物为他吊命,他早该死了。下此毒手之人,并没有打算让他活这么久。‘不堪闻剑’乃无解之招,中者必死,并无例外,前人诚不我欺。”   天门与奇宫素不睦,魏老儿所属风云峡一系,与紫星观梁子尤深,鹿别驾师祖两辈里拔尖儿的高人之死,更与魏无音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早在灵官殿时,他便疑心侄儿遭难,背后是魏老儿师徒搞的花样。   如今,连岐圣伊黄粱也这么说,十之八九错不了。   魏无音与莫殊色死透了,这是他亲眼所见,当无疑义。奇宫在这事里扮演什么角色、知情与否,耐人寻味;想拿两个死人打发了去,可没这么容易。鹿别驾不动声色,暗自打定主意,待此间事了,得找个借口召集盟会,施压龙庭山,务求有个交代。   “你侄儿,就像那管捏烂的油竹,一百个人来看,一百零一个都会告诉你,这是没法复原了。绝大部分的医经药谱,说的都是同一件事,教你如何辨别非常,回归常道,所以说‘尽信书不如无书’。”   鹿别驾回过神来,垂落乌润湿眸,轻道:“愿闻其详。”   伊黄粱抬眸衅笑,口气既狂傲又不屑:   “什么叫‘常道’?生老病死谓之常。循常而行,最好就别治。世上有哪个不死的?竹椅扶手被你神功一催,捏了个稀烂,按常道,怎么黏断不能恢复原状;脑子没坏的竹匠,会直接把捏烂的这一截锯下,换截新的上去,如此,你便又有了一把能用的椅子。”   鹿别驾会过意来,几欲起身,全赖深厚修为克制,未露一丝愕然。   “截换扶手”的比喻乍听荒谬,好比手臂受创,大夫不思治疗,却拿出刀锯,劝你换条胳膊省事。然而,对照各种关于“血手白心”的江湖传闻,他敢提这般建议,似又理所当然。   “庸医名医,之所以对你侄儿束手无策,盖因思路打了死结,一心只想疏通淤塞的经脉,复原萎缩的筋骨,然经脉痈阻,血肉坏死,本就无解,既不能肉白骨起死人,当然没治。”伊黄粱冷笑:   “按这思路,莫说我不能治,天王老子来也没治!你要侄儿原身恢复,我没法子,退而求其次,让他起身下床、说话走路,乃至传宗接代,我能试试。你明白当中的区别?”   鹿别驾没答腔。他还在消化这个惊人的选项,以及背后代表的意义。   伊黄粱治不好清儿,这点同其他大夫并无不同,毕竟“不堪闻剑”自来无解,谁也打不破残酷的现实。   但伊黄粱有一身旁人难及的外科本领,不求鹿彦清“原身恢复”的话,他能截取他人的肌肉、筋骨,乃至于血脉经络等,换掉毁损的部分,令其脱离瘫痈,再世为人。   就像这竹椅一样。   鹿别驾松开五指,炒豆般的啪啪响间或而出,迸裂的竹丝执拗地回复原状,因失其形,四散五歧之下,只是弹扭粉碎得更厉害而已。他仿佛能见清儿日益羸弱的皮囊里,坏死的血脉筋骨,也就是这般模样。   “干或不干,皆无不可,但决定要快。”   伊黄粱提醒。“我不保证他能恢复到何种境地,毕竟已拖得太久,但继续拖将下去,能加工的部分就越少。等到整张椅子都坏了,你说我这算修呢,还是重新做一张?先说好,我做不了一张新椅子,你得找神仙。”   鹿别驾沉吟半晌,蓦地抬起乌眸,异光炯炯。   “须得何等样人,才能供清儿……替换?”   “男先于女,亲先于疏,父子先于兄弟。”   见他面色一黯,员外郎似的白胖医者以书击掌,施施然道:   “都没有?这么该死。再求余次,同修一门内功的师父、师兄弟,多来几个试试,看有没合用的。内功变化百骸,真鹄山一脉乃玄门正宗,效果当不恶;旁门左道,未必有这等方便法门。”   鹿别驾的脸色连变几回,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倒不是他与诸弟子谊厚,料想杀肉取用的“扶手”,十有八九没命,挑个无关痛痒的怕内功不济事,派不上用场;谈得上武学修为的,多半是亲信心腹,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折了哪个都觉不妥,故而沉吟再三。   伊黄粱轻拂几案。“我瞧方才断腿的挺合适。内功起码要到他那样,才算可用之材,少了三年五载一点灵光,剐头猪还顶用些,起码肉足。”   苏彦升如非心腹,遍数紫星观中,鹿别驾再无亲信可言。   不幸的是,第二代弟子之中,虽有几个刀法剑术不错的,说到内功修为,无出彦升其右者。若连他也只是勉强堪用,扣掉苏彦升,实数不出几个人来。   鹿别驾犹豫片刻,终于父子血亲战胜师徒之情,和声道:“大夫既如是说,便留此子与大夫,照看小侄起居。”   “行。”伊黄粱也不废话,略一思索,又补几句:   “你挑几名武功高,或身子健壮的,在谷外搭棚暂住,以备不时之需。要缺了什么料,一时找不了你。”   鹿别驾不以君子自居,摘下正道七大派的光环,他平生所杀之人、凌辱过的女子,私下了结的怨仇、为求上位所使的城府心计等,怕不是随便哪个邪派魔头能比得。   万料不到,此生最冷血、最泯灭人性的一番话,却是在活人无数的杏坛圣地一梦谷中,与人称“岐圣”的伊黄粱说来,深谬之余,复觉心惊,半天才省起伊黄粱的话意,脸面倏冷,轻声道:   “本座哪儿也不去,自于谷外结庐,待小侄愈可,再偕与大夫相谢。”嘴角扬弧,几被乌瞳占满的大眼中却无笑意,令人不寒而栗。   “所以我活宰你的弟子时,你坚持在场?”   伊黄粱嗤笑着,摔落书卷。“别的不说,万一治上三年五载,你也在这里傻等么?不信我,便把你侄儿带回去,趁早死心,两不耽误。   “你要生龙活虎的侄儿,我能给你一个。但疗程中,你的好侄儿呼疼了、坚持不了了,要闹要走,你依是不依?依他,大罗金仙都没得治,届时你是要怪我庸医误人、空口白话,还是摸摸鼻子,自认倒楣?”   鹿别驾语塞,眼神依旧迫人,丝毫不让。   伊大夫应付过太多病人家属,早看透他强加掩饰的动摇,慢条斯理道:“除那晚你见过的雪贞,连方才那药僮,也是病人。他双手的经脉被毁,肌肉萎缩多年,经我换脉接续,你可曾看出异状?”   此番晤谈毫无悬念,终以鹿别驾率众离去作结,命六名弟子驻扎谷外,连同谷里的苏彦升,一共七人。   被留下的六人牢骚满腹。一梦谷荒僻,周遭既没有市镇繁华,自也无风月流连处,嗅无脂粉食不甘味,这要在真鹄山上,差不多就是思过崖的生活。   若非那绝色少妇雪贞有些盼头,这几人莫不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才遭如此严惩。也难怪是日傍晚,当乡人们收工返家,顺道来唤一名弟子覃彦昌入谷时,覃彦昌抓耳挠腮、喜不自胜的模样,可把五名同伴给气坏了。   这小子是交了什么好运,竟能一亲芳泽!   “苏师兄!你……你怎么给弄成了这样?”   覃彦昌没能高兴太久。他大摇大摆进入一梦谷,满心都是雪贞诱人的模样,等待他的却是脚踝裹起的苏彦升,不禁瞠目结舌。   苏彦升瘫入胡床,面色灰败,也不理人。那白白胖胖的“岐圣”伊黄粱满脸不豫,对覃彦昌道:“把他给我弄出去!死样活气的,瞧着心烦。”拈起纸阄往屋角一扔,没好气道:   “你跟着去!别让他们满山谷乱跑。到了花房,按方处置。”   覃彦昌暗忖:“他同谁说话?”见一抹细小身影浮出,心头“喀登”一震,满以为是那魂牵梦系的美妇雪贞,却是张生面孔,鼻梁挺秀、下颔尖尖,虽非雪贞,一般的明艳无俦;全身的血液尚不及涌至裆间,忽见“她”喉间凸出,唇上一抹淡青,心中大骂:   “他妈的,是个兔儿爷!装什么女人?呸!”   他堂堂九尺男儿,只好女色,师兄弟里虽有但看脸蛋不问雌雄的,覃彦昌可不是那种垃圾脾胃。见童子一言不发,拾起纸阄,闷着头往外走,赶紧去搀苏彦升。   苏彦升烂泥一般,半点气力不肯使,好不容易起身,连迈步也懒,整个人软绵绵挂在他身上。覃彦昌半拖半扛,勉强跟上,本想藉机溜去寻那雪贞,看有无机会一亲芳泽;拖入厢房时,累出一身的汗,哪还有半分猎艳的兴致?   “姓苏的,叫你一声‘师兄’,是给你面子,此间更无旁人,少给老子摆师兄派头!”   他将苏彦升“砰”的往榻上一掼,滑入椅中抹汗吁喘,切齿横眉。   苏彦升表现失常,被师尊断了两枚大牙,鹿别驾溢于言表的嫌恶,众弟子全看在眼里,心知苏彦升的好日子到头了,风水轮流转,指不定这大师兄之位,便要落在自己头上。尽管师尊神色不善,人人皆极力表现,一反日常的敷衍避责、阳奉阴违。   当覃彦昌听到自己同苏彦升一块被留下,心底那份凉,堪比生死簿上有名。   所幸一看,被指派的是身手最好的几个,料想鹿师弟乃师尊心头肉,不得已留于此间,派些好手照拂,也是理所当然之事,稍感安慰。   瞧苏彦升的脚,明白其滞留原是另一桩“不得已”,并不是师尊有意为之,恶向胆边生,说话也就不客气起来。   苏彦升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覃彦昌心中冷笑,想来日方长,不急着炮制他,回神才觉满室馨香,馥郁至极。   这间厢房突出于水渠之上,水风入窗,掀动纱帘,气味理当留之不住。香气之所以如此浓厚,盖因几柜上摆满花束,桃花、杏花、杜鹃,野牡丹、桔梗兰、山月桃……连枝拔叶,含苞带露,斜剪的细锐枝底露出浅润的草木茎色,俱都是新鲜截下。   房间正中央,搁着一条低矮的乌木长几,几上散置着金错剪、剑山、白瓷浅缸等。覃彦昌不识花艺道具,见几上摊着一本图册,白纸之上,以五色勾勒出花形贮器,十分风雅,心念一动:   “莫非……这儿本是女子闺房?”   环视房中描金绣屏、藕纱帘幔,越看越像,连墙上挂的绯鞘眉刀,瞧着都像女子所用。   覃彦昌仗有武功,肆无忌惮,信手摘刀把玩,想像雪贞也曾伸出白晰玉指,握住包覆鲛皮的圆润刀柄,留下她肌肤的潮润香气,就像握住男人的……不觉面红耳赤,连刀带鞘一指童子,淫笑道:   “喂,雪贞夫人在哪儿?唤来老子瞧瞧……莫不是在洗浴?”想起那尤物裸露胴体、温泉水滑洗凝脂的香艳情景,胯间当真硬如烧火棍一般。   阿傻听不见他叫唤,只按大夫吩咐,打开纸阄,片刻抬头,寂静无波的眼眸扫过周遭,略一思索,作势将纸条递去。“……给我的?”覃彦昌微愣,扛着眉刀趋前接过,大声诵读:   “待他读罢,与汝四目相接,再行杀之。不许逃,不许……”最末一个“放”字还未出口,饶以他粗枝大叶,也明白过来,本能地一抬头,心中忽道:“……可惜!”甩飞刀鞘,《游犀刀》中一式“横断清蟾”拦腰扫去,终究慢了一步。   阿傻在他抬头的瞬间,一合大夫纸阄里“四目相对”的吩咐,立即抽退!他身处的位置极不利,背门距腰柜仅一臂,奋力后跃,无暇他顾,“砰”的一声重重撞上。   覃彦昌刀势未老,反手闪电扫回,快到不及瞬目,本拟削他个肚破肠流,却忘了眉刀较寻常刀制略短,这一记“回眸望月”的杀着,只劈开阿傻衣衫,在结实清瘦的腹肌留下轻浅血痕。   覃彦昌生得昂藏,紫星观“彦”字辈当中,只他与鹿彦清一般高,鹿彦清是得自鹿别驾的颀长,称得上“玉树临风”;覃彦昌却是腰圆膀阔,便穿道袍,仍不脱一股子土匪气,决计料不到他能迅捷如斯,一息之间正反两刀,双双落空,再易抡扫为疾刺,三记连环,使的全是剑招!   ——在鹿别驾心中,对刀剑“有点天分”的弟子,覃彦昌能入前三甲。   他生性疏懒,内功练得普普通通,全仗天生蛮劲,处事又极马虎,鹿别驾料他难有大用,由得他替侄儿充当打手,鞍前马后,曲意逢迎,混点甜头,便觉心满意足。   所谓“天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悟性根骨,充其量,就是这熊样的大老粗反应特别快,只消不靠脑子,也就没什么糊不糊涂。覃彦昌变招总比别人快,同样的招式,他花旁人六七成气力便能做到,自有余裕多搞花样。   但这电光石火般的三刺,仍旧落了空。   第一击划伤阿傻腹侧,覃彦昌瞠目吸气,不知是想蓄力来记猛的,抑或单纯见猎心喜,第二击不免稍慢;阿傻却无视伤血,搂膝俯首,车轮般自他身侧滚过,两人瞬间易位,覃彦昌收势不及,第三击“当!”刺上柜面的黄铜镶件,硬生生将刀尖磕崩一角;掌劈腰柜借力转身,见阿傻单膝跪于一个飞步外的距离,手按左腰,似伤到要处,动弹不得。   他没将药僮放眼里,扬声大吼:“……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何动手……鹿师弟人呢?”却是遥问榻上的苏彦升。苏彦升错愕不过一霎,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俯,捧腹难禁。   “他妈的————!”   覃彦昌咬牙切齿,咒骂未歇,蓦地视界一暗,仿佛有半虚半实的巨大异物铺天盖地而来,气息倏窒,几欲鼓爆胸膛。   魁梧的青年道人一甩头,房内又恢复原有的光亮,忽然会意:压制自己的,原来是股凝练至极的气势,却已避之不及——   本能竖刀一格,“铿”的一响,刀板断成两截;绯红刀鞘余势不停,狠狠斩落腹侧!   以两人身量悬殊,对比几无轩轾的速度,阿傻在敏捷上的优势不多,胜在不慌不忙,即使空手对敌、受伤在先,仍按预想中躲过击刺、拾起刀鞘,不理覃彦昌大剌剌露出的背部空门,凝聚气势,以最擅长的拔刀一击取胜。   可惜他没料到接下来的变化。   包着厚韧鲛皮的绯红刀鞘,凭借阿傻提运的“明玉圆通劲”,由刀身最脆弱处打断了眉刀;到得覃彦昌腰际,威力不足原本之二三。这一抡便打断几根肋骨,非但难以致命,反激起莽汉狂气。   覃彦昌眦目欲裂,硬生生咬住一口血瀑,呲牙暴喝:   “……去你妈的!”半截眉刀疯狂砍劈,劲风呼号,若闭上眼,还以为挥舞的是水磨禅杖一类,一刀重似一刀,只攻不守,狂态毕露。   阿傻左挪右闪,手中红鞘伸缩吞吐,避免与眉刀硬磕,若隐若现的鞘尖不时穿过刀影,聚敛还形,击中覃彦昌的肩颈、颔颚等,使的正是铸月刀法第一式“接天云路”。   在阿傻忍耐剧痛、复健双手的同时,伊黄粱将修玉善修老爷子的那部《铸月殊引》琢磨通透,按部就班授与阿傻,以为基础。   光靠图谱无有心诀,按说练不成上乘武功。然刀剑不同,在于剑理百家争鸣,刀法却是殊途同归,伊黄粱所练“花爵九锡”,更是儒门刀艺顶峰,与铸月刀法相印证,未必不能触类旁通,以补遗阙。   阿傻能在忒短的时间内,练到刀尖失形、吞吐不定,堪称奇才;其根骨悟性未必真如此出众,所恃者无他,心无旁骛而已。   然而,武学上说“一力降十会”,并非无端。覃彦昌杀红了眼,哪理会钝鞘殴击?一心只想砍死这小王八蛋,不闪不避,持续加力。   反观阿傻每一得手,不免被怪力带得身形歪斜,左支右绌,险象环生,一路铸月刀由“接天云路”起手,连变“星河倒影”、“雁过连营”、“霜覆古城”……使到了末式“江山寒夜”,已是刀形星散月芒黯淡,难再撑持。   忙乱间,绯鞘被残刀逮个正着,一把磕烂,阿傻虎口迸裂,踉跄几步,气息倏窒,覃彦昌单掌抓小鸡似的掐他脖颈,离地提起,眦目狂笑道:   “教你再跑,教你再跑!老子……老子掐死你这小王八蛋!哈哈哈哈!”阿傻奋力挣扎,直如蚽蜉撼树,俊俏的脸蛋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眼瞳翻颤,踢动的双脚渐成抽搐,将欲断息。   他捱过常人难以想像的折磨,求生意志极强,忍死不就,花点烁亮的视界里,忽见水风刮入,纱帘翻飞,几上的插花图册“泼喇喇”翻动,那些他一笔一划、忍痛描摩的花形百态,翻成了一片流动的风景,兰叶恣意伸展,花蕊含苞盛开……   阿傻意识模糊,已不能视物,但其实也没有看清的必要。   那图册的每一页,甚至大夫让他描摩的其他十余册之中,所有图形早就深深烙印在脑海里;画完了,等着墨彩干透的当儿,雪贞就教他剪枝修叶,按照特定的顺序,一枝枝插上剑山,从雅致的白瓷浅缸里,“长”出画里的美丽花景来——   刹那间,有什么东西在阿傻脑海迸裂开来,打开了神识里混沌不明的壅塞,就连百骸内的真气,都按照特定的理路奔流起来,越转越快,哪怕鼻中再汲不入一丝气息,体内的小天地已然自成循环,毋须外气。   阿傻只觉一股力量,由身体深处汩汩而出,因极强大,故极沉静;原本一片漆黑蒙昧的体内,忽亮起无数星辰,冉冉升空。   贯穿任、督二脉,位于脊柱这条中轴上,由头顶、眉心、喉、胸、腹、尾闾,以及会阴等七处上升的星芒,最为灿烂夺目,压倒群星,逐渐在中天聚拢,旋转间排成了杓状,正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等北斗七星。   轰然一响,密密麻麻的群星四散开来,再也不动,绕着中央的灿亮北辰,宛若环抱七星的翊卫。   ——紫微垣。   天子中宫,威加九锡!   阿傻涣散的眸光凝聚,猿臂暴长,指尖拈过柜顶一枝月桃,往覃彦昌右臂“天井穴”插落!   覃彦昌惨叫着松开五指,肘关以下瘫如蛇蜕,仗着狂性不退,右肩一抡,把脱力的臂膀当鞭使,狂吼扑来。   阿傻心中掠过一本图册连页,脚步倏转,不知怎的到了覃彦昌身后,拈两枚杏枝,稳稳插入“悬枢”、“命门”两穴。   覃彦昌单膝跪倒,下半身已无知觉,痛吼中隐露惊惧,冷不防拖过长几,几上诸物散落一地。他飞转长几当枪使,那乌木几案长近七尺,挥动时莫说近身,斗室之内,不避入屋角榻顶,俱不脱其范畴。   阿傻贴墙闪避,一边捡拾花枝,猱身欺近,手腕一抖,一枝茶花刺穿覃彦昌左臂桡尺两骨,似由臂间长出花朵,洁白的荼蘼汲饱人血,才得这般红艳。   一旁苏彦升瞠目结舌。   弱不禁风的药僮,何以摇身一变、突然成了高手,已非他最惊诧处。   让他目不转睛的,是少年使花的手法身法,无不是刀——插入肩膊的月桃,使的是单刀路数;刺进背门的两条杏枝,步法与手路分明是柳叶双刀;以茶花贯穿桡尺两骨的间隙,则是精准的唐刀击刺……   如何练得这般造诣?何以一举手、一投足间,竟能涵括一门刀术之精要?得个中三昧,则融两百一十六式的《通犀剑》与《游犀刀》于一击,再非遥不可及的美梦——   苏彦升衷心希望覃彦昌别死。   (我……还想看。再看一眼这包罗万有的刀法,从中看出关窍——)   散漫惯了的莽汉,于生死之际,激发惊人战意,被茶花贯穿的左臂握紧长几,一把将阿傻抡飞出去!   咫尺之间,避无可避,阿傻运起新贯通的致密玄功,以身侧硬受了这一记。坚硬如铁的乌木几案应声轰碎,少年喉血酾空,着地一滚,未起身、手已扬,一朵粉致致的牡丹穿过迸散的木片,标中莽汉咽喉。   ——是飞刀!   飞刀亦是刀。古往今来擅使飞刀的侠客,决计不去练什么铁蒺藜或透骨钉;而精研暗器的名家,多半也无意将飞刀放入暗器囊里。刀器与暗器,本是两道,强加混淆,何以登峰?   苏彦升如痴如醉,不觉微笑,直到死不瞑目的莽汉捂花倒地,才骤尔回神。   房门吹开,白白胖胖的一梦谷之主立于门外,满脸不屑,对那刀艺惊人的药僮哼道:“才杀一个就这么费事,明儿要杀两个哩!把这儿收拾好了,到花圃里掘两个坑,一个埋这头山猪,另一个,等着明天埋你。”袍袖微扬,一团纸阄正中药僮脑顶,弹落一旁。   “至于你,”伊黄粱转过头,面无半分笑意。“滚过来罢!”   第二二五折、凭花入眼,许为公道   在大夫看来,阿傻是无法复制的梦幻逸品。   他以天雷涎为人续脉,无一能恢复到这般境地——   他对漱玉节所发豪语,某种意义上更像是赌注。阿傻可能蜕变重生,如凤凰涅槃,但更可能得到一双瘫软酸麻、不堪大用的废人之手,每逢阴雨湿冷,便酸刺入骨,恨不得一刀砍了干净。   伊黄粱的手术没有问题。他在每个病人身上的施作,都同样完美,无可挑剔。   差别在于:其他人没有阿傻忍受……不,该说是无视痛苦的能耐,能撑过百倍乃至千倍于手术的可怕复健,令接驳的新脉得以重生。   大夫心里明白,建筑于单一特例的成功,本质上就是失败;至少,当把“易筋续脉”一节,自岐圣的妙手传说里予以勾销。之所以收留阿傻,除了卖人情给五帝窟、挟制耿照等布局考量外,还有一明一暗两个原因:   明的,是想把一件再难复制的得意之作放在身边,随时兴起,想欣赏欣赏自己那举世无匹、堪称鬼斧神工的绝艺,一回头便能见着。另一个恐怕连伊大夫都没意识到的理由,是想看看饱经命运折腾的少年,在这条残酷的现实路上,到底能走多远、还能怎么出乎他的意料,又现何等奇迹。   他给予少年的,从来都是痛苦。   “岳宸风死了。”   某夜,在阿傻咬着牙,忍受生剖臂肌般的剧痛,一遍又一遍地运动指掌之际,伊黄粱冷不防对他说。   “你的仇人死了,据信是你的好兄弟耿照替你报了仇。恭喜你啊,此后天空海阔,任君遨游,毋须再受仇恨羁绊,心心念念,只为复仇而活。”   阿傻停住动作,过了好一会儿,才又低头继续。   大夫本以为他会自暴自弃,或茫然失措,少年却依然故我,照样起床,照样忍痛用功……仔细想来,说不定还悄悄加强了复健的力度,像被恶作剧般的布达激励也似,进度远超预期。   雪贞对大夫不体贴的、充满无端恶意的举动没说什么,然而,俏脸上稍闪即逝的一丝不忍,代表她并非毫无意见。拿走了少年赖以生存的动力,你让他接下来的人生,该怎生继续?   ——美艳少妇忍着没出口的,兴许是这般诘问。   大半个月过去,阿傻终于恢复到可以双手持物的地步,某夜他悄悄爬起,顶着月色手提柴刀,奔至后山僻静处,就着荒林一阵猛斫,发疯也似,初初复原的细瘦胳膊反馈着刀刃入树的狂劲,仿佛连他细小的身躯都将一并震断。   这一天比伊黄粱所预期,要晚上许多,但他始终没放弃监视少年的一举一动,总算赶在阿傻崩断好不容易驳好的筋脉前,制止了披汗咻喘的少年。   阿傻脸色白惨,过度损耗气力使面颊涨起两团极不自然的红云,衣衫在疯狂的劈砍、位移之间,被削剐得条条碎碎,不知是碎裂的林枝,抑或自身真气所为,单薄的胸腹肌肉团鼓成束,意外不显瘦弱,透着小型食肉兽般的精悍,十分迫人。   伊黄粱以食中二指钳住柴刀,任凭阿傻如何咆哮加力,再难撼动分毫。   身子几乎抵在刀上的少年闷着头,持续进行着无意义的困兽之斗,沙哑的吼声充满怪异的迸叉音偏,听来不似鸱枭,像是不存于世的某种怪异生物。   伊黄粱无法使他抬头,遑论凝眸——无论唇型或手势——只得运劲“劈啪”一弹,震得他虎口迸血,脱手倒飞出去。   “看着我!”他抓起瘫软的阿傻,不理少年的背门才刚重重撞上树干、口鼻渗血,像要把脑袋从颈上扭下来似的,将眼冒金星的苍白少年提至眼前,切齿咬牙:   “你以为你迟了么?不及手刃仇人,就拿倒楣的林树出气?你是早了!提早三年、五年,乃至十年,面对没有岳宸风、没有家仇血恨的世界……虚无么?觉得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不知该往哪去,不知道自己活着干什么……这就是你一刀了结岳宸风之后的世界。它会吞噬你,远比岳宸风更可怕。”   阿傻一吸一吐都带着痛苦的震颤,挂在鼻下的血沫子剧烈变形,一如湿濡残破的肺。   平日澄亮的双眸,此际血丝密布,像要瞪穿眼前之物似地瞠大,俊脸扭曲,张口冲伊黄粱嚎叫;嘶哑的叫声带着偏斜的怪异音频,直要将肝肠呕出,吼得青筋暴露,脸面赤红。   “啊————啊————!啊啊啊啊……啊————!”   极不协调的嘶吼声,不知为何满怀悲怆、不平、痛苦和哀伤,是无言者对不仁的天地以及残酷的命运,仅能做出的沉痛控诉。   命运剥夺了他的亲人,夺走他原有的人生;现在,竟连仇人也一并带走,彻底抹煞他赖以维生的信念与标的。   阿傻扭曲的脸上挂满水珠,分不清是泪是汗。直到沙哑得再发不出声响,仍拼命张嘴,挤颤出压抑的愤怒和苦痛。   伊黄粱牢牢钳着他的颊颔,不许扭头闭眼,迎着少年愤怒的浪尖,在凄厉的嘶吼声中,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岳宸风很可怕么?一点儿也不。有足够的时间,有够好的老师,加上决心魄力,你迟早能杀他。   “你为何要忍耐这些痛苦?为什么要经受这些艰苦的磨练?这是为了要在岳宸风伏诛之后,让你继续活下去。活着,从来就是最难的事。   “你要带着满身伤疤活下去,带着亲人的记忆活下去,带着无比悔恨,什么也弥补不了的无力继续活下去;就算前途茫茫,不知所以,你还是得活下去。   “因为死了,你就输了,连输给什么都不知道。”他瞪视少年,思绪却已穿越时空,紧盯着在那惨夜将尽、一片迷茫昏日的苍白早晨里,满身是血推门而出的小药僮,哑声低咆:   “你要活下去,听到没有?活下去,才有答案。总有一天会有答案的。”   自来一梦谷,那是阿傻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显露情绪。   翌日少年照旧起身,按大夫的安排复健练武,打熬筋骨,伊黄粱也像没事人儿似,嘴毒如刀,冷嘲热讽,丝毫不留情面。只有因担心而悄悄尾随,目睹了一切的雪贞抿嘴微笑,又要在他俩面前故作无事。   尽管岳宸风已不在,对漱玉节的承诺还是得履行。   伊黄粱参透了“明玉圆通劲”的功诀以及《铸月殊引》里的刀法图解,转授阿傻,但这样并不足够。他抱着姑且一试的戏谑之心,打莲觉寺下的王舍院起,就扔了几本插花图册让阿傻描摹,期待着这枚奇异的种子破土而出,长成令人惊喜的模样。   东海乃天下五道人文荟萃,花艺流传数千年,流派之多、家门之细,毫不逊武林传承,哪家仕女的闺阁之中,不摆着几本花册?   阿傻容貌娟秀,身子纤细,虽是男儿,与插花册子摆在一起,简直无有捍格,丝严合缝之甚,远胜寻常女子。一时之间,潜行都的少女们无不争睹美男莳花的胜景,巧立名目、络绎不绝,差点踩坏了阿傻院里的门槛。   她们并不知道,像这样的花册共有十二部,名曰《十二花神令》,又叫《女夷宝鉴》。   虽说“天下三刀”威名赫赫,毕竟不现尘寰久矣,一甲子以前,武林中论起顶尖刀艺,沧海儒宗至高绝学“花爵九锡刀”压倒群锋,无有比肩者。   然儒宗藏经阁内,从来没有一部叫《花爵九锡刀》的武典,练就此一绝学的法门,就藏于这十二部花册中。   无数儒宗高手投注心力,钻研图册,为以掌、剑、内功见长的儒宗,凭空打造出一条刀脉来,可说儒门一切刀法,皆来自前人对这十二本花册的体悟;最盛时,直属门主的五行殿内有一整座库房,放置历代高手对《十二花神令》的心得。靠几部图册衍生一脉,化刀无数,《十二花神令》堪称古今独步。   不幸的是:三槐内斗最激烈时,刀脉高手们虽团结一致,却站错了队,成为这场不为世人所知的影子战争里的牺牲品。战后三槐世家隐遁,刀脉存在的痕迹也被一一抹去,迄今遗黎不知,况乎时人。   “各花入各眼,万妙自纷呈。”为伊黄粱收集摹本,造就他以绝顶刀法的那位“先生”,交付图册时曾如是说:   “历来我儒宗高人,于《十二花神令》中所见不同,《开卷刀法》源此,《皇极中天一十八式》亦源于此,端看个人造化。愿汝以花晋爵,得封九锡,成就刀中至高。”   这种全赖悟性、不拘一格的修练方式,暗合当时伊黄粱“自求我道”的人生追索,很快便从花谱的注解文字,悟出一套奇妙的内功心诀,催发劲力,终成无形刀气。以“祭血魔君”之姿寻高手试刀,无有不胜,“先生”也说有昔日刀脉一品的实力,遂以花爵九锡自居。   阿傻以花取命的路数,并非大夫所授,最后那一掷牡丹、无血封喉的杀着,更是伊黄粱平生首见,不倚内功,全凭手法,饶以阿傻招式生涩,已有偌大威力,只能得自《十二花神令》。   这枚种子不仅破壳发芽,连长出的雏形,都远超出大夫所想像,世间至足,无甚于此!伊黄粱强抑兴奋,没教苏彦升窥破一丁半点,领着他越过小院,踏入另一侧厢房,点亮瓷灯,撩袍落座。   苏彦升倚着一根权充柺杖的长柄锄头,面色青白得怕人,立于朱槛之外,被风吹得咿呀微晃的镂空漆扇,随时都能将他隔绝于廊间。   “要不我铺红地毡请你进来?”伊黄粱轻拍袍膝,乜眼哼笑:   “还是怕我冷不防给你一刀,下去阴曹地府陪那头山猪?”   苏彦升眼皮低垂,轻道:“大夫要杀我,走这一段都是多的。”   “看来你们紫星观弟子共用的那颗脑袋,平素是由你保管了。”伊黄粱冷笑:   “不笨,就有救。知不知道,你师父为何留你们下来?”   苏彦升身子微颤,几度歙唇,始终没发出声响。   阿傻为他包扎敷药处便在医庐隔邻,伊黄粱与师父的对话,苏彦升起码听了六七成,足够推敲出真相。   ——他是师父留下,供师弟鹿彦清更换的“零件”。覃彦昌他们全都是。   他不想问伊黄粱,被取走身躯一处、甚至是数个部位的“零件”,究竟还能不能活,他根本不想想,不想面对,自己被师父生生舍弃了的现实,仿佛他们是一根铁钉、一块角料,而非有血有肉的人。   (师父他……怎能如此待我?怎能如此待我!)   鹿彦清闯祸,自来由他收拾;同侪间流传的“私生子”耳语,他也不动声色地抑制;鹿彦清行事张扬,不知天高地厚,若非他谨慎打点,早已开罪各派……师父总把珍贵的刀法秘奥,授予好逸恶劳不思进取的私生儿子,任凭苏彦升如何努力,所得永远不及鹿彦清之二三。   本以为任劳任怨,总有一天师父能想到自己的好处,谁知在他心中,我等还不如那小畜生一根指头!   伊黄粱看着他面色变幻,时而切齿,时而哀伤……待他情绪渐复,才哼道:   “你想在外头吹风,享受所剩不多的凉夜,就继续站着,或可进来,听听让你活下去的建议。”   苏彦升错愕不过转瞬,旋即撑着锄柄一拐一瘸,跌跌撞撞地扑进门内,落座之前,还没忘顺手掩上门扉。伊黄粱冷眼旁观,片刻一笑,信手指窗,用的还是原本搁在医庐桌上的那卷破书。   窗外,阿傻卷起袍袖,用一柄小花锄掘地,土坑虽还看不出形状,但苏彦升知道它终究会掘出两处窋窟,埋尸填平,覆以草树,又是一方花影闲庭,谁也看不出蹊跷。   覃彦昌的尸首不在少年身畔,苏彦升也无心查察,反正人都死了,理他做甚?望向白白胖胖的医者,等他为自己指出一条明路。   伊黄粱遥指阿傻,怡然道:“他给人废了手,经我换脉,才恢复成你看见的这样。老实说,我没换过一百次这么多,但像他这样的,我敢说一百个里未必能有一个;关键不在我,我的手术每回都很成功,只是复健的痛苦,胜过剖体抽筋百倍千倍,捱不过,这一刀就算是白挨了。   “你比较了解你师弟。你觉得,他是不是这么坚忍勇敢又有恒心的人?”   要不是身处险境,苏彦升差点“噗哧”一声笑出来。   伊黄粱露出心照不宣的狡黠神情。“是吧?我就说。”   他手一挥,书卷到处,锦帐飞起,榻上赫然躺着个全身包满绷带的人,呼吸闇弱,单薄的胸膛起伏甚微,却不是鹿彦清是谁?   “他全身上下,光是需要打通的血脉壅阻,粗粗一算最少有十三处——说‘打通’是怕你听不懂,其实没什么好通的,只能换一截试试。手脚筋是全报销了,想动,也只能都换过……”连说带比还附解释,足讲了盏茶光景。   苏彦升毋须精通岐黄,也知人挨不了忒多刀,这已不能说是外科手术,简直是分尸。伊黄粱根本治不好鹿彦清,连他说服师尊的说辞,实际上也是窒碍难行。既如此,岐圣为何要应承下来?   历经无僵水阁的那场夜战,“屈服武力胁迫”之说,已无法取信于苏彦升。   连重驳手筋的药僮,都能在绝对劣势下格杀覃彦昌,那名潜伏于暗处的神秘刀客,该是他的同门长辈乃至业师……一梦谷中卧虎藏龙,真要厮杀,己方未必能占便宜。师父态度丕变,即是最有力的证明。   伊黄粱将青年道人的疑惑全看在眼里,卷书击掌,冷笑数声。   “你想问,我放着大好日子不过,接下这枚烫手山芋,是哪根筋不对么?所以你们就是蠢,连忒简单的道理也不懂。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出手一治郭定那混蛋?”   长镇侯郭定暴虐,延伊黄粱诊治头风,却被他以神技杀之。郭定暴毙时,伊黄粱早已不在墨州地界,责任撇得干干净净,加上诸多受过大夫恩惠的权贵回护,朝廷亦难追究。“岐圣”伊黄粱之名,由此轰传天下。   苏彦升耳熟能详,却同样回答不出,一时语塞。只听伊黄粱蔑笑道:   “白痴!自是为了‘公道’二字。”   “公……公道?”这答案对苏道长来说委实太过跳跃。   “郭定那厮杀人无数,不问因由,等老天收他,不知还要死多少人!自得有人来收。”伊大夫从容自若,一迳冷笑:   “一个人,为了自己残废的儿子,不惜牺牲别人的儿子,砍手切腿当作零件,要不惩罚他永远失去儿子,世上还有公道么?我求的,就是这个。”往半死不活的痈人脸上比划着,斜乜苏彦升:   “沿这儿划上一圈,取下皮来,总比换掉手脚筋、打通十三处血壅容易。你说是不?”   苏彦升终于明白,摆在自己眼前的“活路”是什么,不由得浑身颤抖。   他不明白自己是害怕、兴奋,或者两者皆有。   别怪我,师弟,那些本该是我的,是你拿得太理所当然,师尊又太过凉薄……你已是这样了,此生无望再起身,别白费了师尊的护犊之心。你也不想他难受的,是不是?   毕竟师兄弟一场,师兄送你一程……来生,就别再来了罢?   回过神时,他才发现自己扼住鹿彦清咽喉,指触轻柔,如抚女子肌肤,想必方才的喃喃低语亦若是。伊黄粱罕见地并未讥讽,只按住他的手背,淡然道:“还不是时候。待时候到了,我让你亲手埋了他。”   ◇◇◇   覃彦昌失踪,并未让谷外五人稍稍警省,流水价地揶揄着覃某某的“艳遇”,口气比生啖青梅还酸。   捱不过一日,其中三人沉不住气,结伴到数十里外的城镇找乐子,彻夜未归,差点儿教留守的两个倒楣鬼骂歪了嘴。   苏、鹿二人,给大夫安排到了谷中最隐蔽的角落,不止阿傻未见,连雪贞都没再见过这两个人。反正大夫胸中自有丘壑,雪贞从不怀疑良人的判断,是以并不担心。   阿傻从花神令中所悟招式,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伊黄粱花了几天工夫,始终无法通解他不倚文字、全赖图页的思路,更别提整理出系统什么的,只能悻悻然放弃。   《花神令》以十二月花神为名,首卷题曰《岁寒妆》,盖指梅花,其中收录正月各式花卉,又不局限于梅。次卷《领春》,乃是杏花;三卷《丰艳》,指的是桃花……以此类推,至末卷以水仙题名的《银台金盏》止。   阿傻脑海中串接的图形,有时横跨数卷,顺序不一,问他何以此页接彼页,少年也说不出所以然,应是逼命之际潜力爆发,身意相合,自然而然便使将出来。   伊黄粱无法复制阿傻之“眼”,只能录下招式,反覆锤炼,依所出花册,勉强分类。   粗粗看来,得自《银台金盏》者,多是双刀柳叶,山茶花之卷《沉醉东风》所出,则是单锋直剑的贯击之术;单刀大抵来自首三卷,而五月石榴《破腹肝胆红》里,应是大开大阖的斩马剑式,以力破巧,豪勇无双。   单锋剑、斩马剑俱是古时刀制,今罕有钻研者,应是得自花神古册无疑,非阿傻胡乱编造。   这些精妙的刀招有的沉雄,有的轻灵翔动,有繁复如筹算者,也有一刀劈出,以势取胜,彼此间不无捍格,按理非全合于阿傻使用。   然而,兴许是出自意识深处,经身体自行筛选,在阿傻使来,远比大夫传授的铸月刀法更加浑成,仿佛是四肢百骸的延伸;光是“运转如意”、“如臂使指”二节,不知平添多少威力,于轻、重、远、近,单双之间,转换自如,令伊黄粱不由得想起“天功”一说来。   有一派练法,不解理路,不辨究竟,闷着头往死里练,将呆板的招式练成了本能……一朝开窍,万法俱通!在此之前,毋须多问。说不定阿傻之于十二花神令,便是这样。   至此,大夫不再强求他解出新招,除了锻炼既得刀式,就是继续插花练功,原本干什么,现在就干什么,勿生杂念,呆若木鸡。   果然阿傻突飞猛进,奉命诱杀留守的两名紫星观弟子,都是一对一正面挑战,轻松压胜;溜去邻镇游玩的三人归来,大夫让他以一敌三,阿傻仅受皮肉伤,三名“彦”字辈菁英毫无悬念,以魂归离恨天收场。   任谁来看,阿傻的进步都只能以“骇人”二字形容,但伊黄粱并不满意。   杀此五子所得,皆未超过覃彦昌那场。凛冬盛放的寒梅,一旦移入温室,最终只有凋萎一途。   留着苏彦升尚有用途,要不,以其求生意志,将二人弄至势均力敌,如养蛊般关押囚禁,只容一人生出,或能压迫阿傻再提升——   大夫正自苦恼,忽听一人朗笑道:“道因无事得,法为有心生!于千云拔俗处求精进,恁地自寻烦恼。君有宿慧,缘何如此?”竹扉无风自开,及墙倏止,竟未发出声响。   院里,一名头戴蓑笠、身披大褂的老人缓步而来,臂掖角杖,肩负行囊,虽是风尘仆仆,身姿满满的道骨仙风。明明才穿过洞门,几个迈步间,人已跨过高槛,踱入医庐。   “……先生!”伊黄粱起身相迎。   老人摆摆手,置囊笠于几顶,露出脑后葫芦髻与逍遥巾;一抖大褂反面披上,旅装摇身一变,竟成玄衣直裾,掖杖如佩剑,便穿绑腿草鞋,仍不脱典雅的儒者风范。   就着灯焰一瞧,老人深黝的皮肤似乎白了些,说是白面长者亦无不可;须发斑驳,黑者见黑,白者见白,稍粗疏些的,约莫就当灰发。五官毫无特征,每日官道上能见无数,过眼即忘,若非双眸矍铄,熠熠含光,直是再平凡不过。   他翻开几上的粗陶杯点茶,熟得就像在自家里。老人来见伊黄粱,向来毋须掩饰,尽管以本来面目示人不妨;儒门九圣平起平坐,相互拜访乃常事,谁见了也不觉奇怪。   伊黄粱衣食讲究,几上摆放、用以解渴的茶水,拿到越浦任一家名楼酒肆,亦属佳品,对大夫来说,却是难登大雅之堂。他见老人饮起,赶紧从上锁的柜中出骨瓷茶具,色泽温润如玉,胎薄几可透光,团手告罪:   “先生稍坐,待我去取乌城山初雪所溶的至净云顶水,窖里还藏有几坛,片刻即回。”   老人笑着举手,示意他安坐,温润眸光略微一扫,和声道:“你伤势复原得如何?虽是外伤,断不可轻忽大意。医人而不能自医,自古便是大夫之病,可别犯着了。”   有此眼力,伊黄粱毫不意外,面露愧色。“愈合良好,过几日便能拆线,劳先生挂怀。这回的事,是我失败啦,有负先生期望,实在惭——”   “成败非儒孰可量,儒生何指指伊郎。”老人摇手含笑,一派悠然。“是成是败,犹未可知,人平安就好。七玄非是助力,握在手里,未必是福,现下这样也不坏,借力使力,能做几笔文章。   “倒是胤铿至今音信全无,至为不妙。我在谷外发现两名‘豺狗’的形迹,悄悄拾夺了一个,非是胤铿麾下人马,恐是央土来的探子。看来狐异门那厢,也在找他。”   伊黄粱旋即会意,不禁懊恼。   他的掩护身份休说鬼先生,就连“古木鸢”亦不知晓,一旦暴露,不免牵连先生。这道理伊黄粱明白,鬼先生、古木鸢岂能不知?自合作伊始,试探、追踪就没停过,伊黄粱极为小心,将血甲门最精华的隐密功夫,全用到了这上头,一直以来都没出过纰漏。   会让敌人的探子这般逼近,却非“豺狗”多有本事,全是聂冥途惹的祸。   鬼先生于七玄大会后失踪,要打听其下落,从与会之人着手,最为简便。   刚走马上任的七玄盟主耿照,想必已在豺狗的监视下,而祭血魔君与狼首聂冥途一路厮搏,灭了个村子,牵连之人多不胜数,再加上管不住嘴巴的紫星观弟子,想不引来豺狗窥探,老实说还真不容易。   伊黄粱见老人无意见责,益发困恼,小心斟酌字句。“若非聂冥途忽然倒戈,缠夹不清,料想必不致如此。待我伤势一复原,便设法将豺狗引走,以防泄漏。”算是委婉地参了聂冥途一本,藉机表达不满。   老人微微一笑,和善地包容了小辈埋怨,未予计较。   伊黄粱几乎产生“七玄大会一役,我方大全获胜”的错觉。尽管老人从未对他颐指气使,说话永远是这般云淡风清,然而面对一败涂地的狼籍战场,也未免太处之泰然。   “我说过,是成是败,犹未可知。”   老人看穿他心中焦灼,笑着解释:   “你会在下棋之初,就懊恼失着么?就算落子不佳,也还有弥补的机会。胤铿不见踪影,古木鸢怕比你急,他手上能用的棋子,眼看又少一枚。”   五玄结盟,公推无关利害的外人耿照为盟主,此一举措,本身就充满权宜。耿照虽有冠绝群豪的武力,却没有混一七玄的野心,后者才是他上位的原因,若非如此,前者反为群豪所忌。   这是极脆弱的结合,如先生所说,姑射也好、己方也罢,游戏才刚开始,尚且谈不上输赢,而古木鸢已然损兵折将,且因鬼先生种种失着,表面上领导姑射的阴谋家古木鸢,势必将承受耿照与七玄众人的反扑——   伊黄粱想着,不觉笑起来,心怀遂宽。   这么一来,古木鸢发出紧急召集令,也就合情合理了。   “这是昨儿夜里,我自秘密联络处取得。”他从暗格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黄铜管鞘,交与老人。“说是近日内将在越浦集会,时间、地点将另行通知。不约在骷髅岩,看来老鬼是要亲自处理七玄同盟了。”   这间接证实了“胤铿失踪”的线报。   若“深溪虎”还在,并与古木鸢取得联系,七玄大会的善后事宜,应由胤铿负责,无论要处罚要斥骂,在机关重重的骷髅岩,都比在第一线战场的越浦合适。古木鸢这不是想阵前换将,而是打算御驾亲征了。   老人展开管中纸卷,细细研读。淡青色的菉草纸触感丝滑,稍微用力一捏,便在纸上留下浅淡的指纹;过得片刻,才淡淡一笑。   “古木鸢派人到浮鼎山庄寻我,欲约期拜访,西宫川人推说归期未定,便改约我来三川一晤,说是要问逄宫之事,让我给他作证。”   九转莲台无故崩塌,古木鸢循线查到三江号的汇款,走了趟覆笥山四极明府;要求证是不是逄宫搞鬼,想来也在情理之中。   但古木鸢追索得这般近迫,距先生不过咫尺,却是前所未有之事。   伊黄粱面色丕变,如非见老人稳坐如山,早已惊起;定了定神,沉吟道:“说不定……是巧合而已。先生之身份,我绝无泄漏,胤铿与那聂冥途未曾知悉,也搭不上桥。他怀疑逄宫,求教于九圣之首,不算无端。”   “我也是这样想。”   老人点头。“也好,早见晚见,终须一见。我打算去覆笥山,做做样子,回头再应了这个约。”   如此一来,越浦地界之内,古木鸢极有可能于同一时间,须得扮演明暗两种身份,此乃阴谋家大忌。伊黄粱终于明白先生的用意,让对手在落子之前,便陷入左支右绌的劣势,这是“立于不败之地后求胜”。   他不止该应古木鸢的急召,还得想方设法,让“古木鸢”这个身份忙碌起来,以致首尾不能兼顾,届时败象既呈,要不要收拾他,但看先生心情。   祭血魔君思绪飞转,越发顺畅,应做之事一一浮现。先生来看他,不惟探望伤势、劝他毋须为七玄大会之事气馁,更为启发这一点灵光,教他破除迷惘,扫去颓唐。   伊黄粱心情大好,正要禀报阿傻悟刀一事,将整理好的刀谱献与先生,老人心有灵犀,抿了口茶,忽笑道:   “你那小徒弟好得很啊。朽蠹不胜刀锯力,匠人虽巧欲何如!纵有回春妙手,若无这般资质,如何化腐朽为神奇?”   “先生见笑,我无意收他为徒。要说血甲之传,他可不是材料。”   话虽如此,伊黄粱仍不觉微笑,才想起有一会儿没见阿傻了。蓦听“哗啦”一响,一团乌影撞塌竹篱,落地两分,阿傻腰佩单刀,浑身浴血,空手与来人左臂一具铁爪斗得正紧,中招不退,极是骁勇,与平日的文秀判若两人。   对手夜行装束,却未蒙面,喉间一道蜈蚣般的狰狞伤疤,肤色黝黑,五官线条无比冷峭,狮鬃般的蓬乱硬发后梳如鹰羽,与两道压眼浓眉一般,俱是银灿灿的霜白。   伊黄粱忽想起先生之语。   ——我在谷外发现两名‘豺狗’形迹,拾夺了一个。   (这是……另一名“豺狗”!)   第二二六折、怀沙卧血,未减清臞   豺狗由狐异门遗老组成,甘舍声色之娱,化为厉鬼,单以武力论,乃是精锐中的精锐。   这银发异相的夜行客,除了样貌,浑身上下亦透着难言的突兀感:   夜行装束,却不蒙面;铁爪与柳叶刀一般,是使双不使单的兵刃,他左手背所装,却是一具形似狼筅的五刃钩爪,爪钉尖长,与短剑相差无几;明明使得这般奇刃,掌力与护体真气却又浑厚无匹,好用正攻,与“以奇制胜”的兵器路子全然不符。   他身上几处血点,不过铜钱大小,一望即知是阿傻的“花刃”所致,但足以贯穿覃彦昌手骨咽喉的花叶尖枝,却无法对他造成致命伤。   阿傻左臂软软垂在身侧,破碎的袖管留有令人怵目惊心的爪痕,鲜血浸透,贴于湿湿亮亮的开绽皮肉之上,光看便觉疼痛难当。   他却如猴儿般,在敌人的开碑掌底穿来绕去,虽避得惊险万状,毕竟将轻翔灵动的优势发挥至极,夜行客的重手法打烂砖墙、摧折花树,却沾不上他一片衣角,遑论摆脱其纠缠,根基悬殊的二人,居然斗了个相持不下。   伊黄粱认出这是得自十一月木莲之卷《命侯》的地躺刀身法,刁钻怪异至极。阿傻为避重掌,似缓不出手拔刀,每回从敌人胁下、后腰扑跌滚过,也仅是毫厘之差,若然冒进贪攻,身形略一滞,不免被砸个稀烂,宛若坠地西瓜。   《十二花神令》是阿傻近期所恃,临敌全力使出,却无法取胜,心境决计不能不受影响。能撑到现在,除了《命侯》身法难测、令对手捉摸不透,只能说他祖上积德,靠着海量的人品,一次又一次地逃过杀劫。   但阿傻并不是不会累。以其左臂失血的程度,很快就无法再维持这样的高速移动。   伊黄粱冒着腹创爆发的危险,暗提内元踏前一步,还未出手,身前仿佛竖起一道看不见的无形气墙,致密至极,一霎间竟有些呼吸不顺,明白是老人的“凝功锁脉”所致,无暇细思,回头急道:   “……先生!”   “‘卧血怀沙’平野空何许人也?昔年在狐异门外三堂中,可是如雷贯耳的万儿。”老人从容自若,淡然笑道:   “疲牛舐犊心犹切,阴鹤鸣雏力已衰!他舍了赖以成名的现龙铁爪,练就这一身雄浑内劲,便是你无伤无病,也要三十招后才能分出胜负。此际出手,不嫌莽撞么?”   “卧血怀沙”平野空与风射蛟、戚凤城等齐名,醉心武学不爱名位,坚辞堂主一职,专心武道,是狐异门外三堂中位列三甲的高手,名号连未逢其盛的伊黄粱都知道。一听更是心急火燎:   “平……恳请先生出手,莫折日后一员战将!”   “你未免小瞧了这孩子。”老人笑道:   “我将平野空引入谷中,撞在这孩子巡逻途中,这才来找的你。此子假地形、战术,以及种种你料想不到的法子,与平野空缠斗至今,极力避开医庐、琴房等紧要处,始终没放弃格杀来敌的念头……奋战如斯,难道不能令你稍稍生出一丝敬意么?”   伊黄粱心知老人不做无益之事,他若有意取阿傻性命,阿傻必有非死不可的理由。忽听老人道:   “你若以十成功力运使九锡刀,极招过后,难伤敌人分毫,眼看形势劣甚,再无克敌之法……这种情况下,能撑多久?十招、五招,还是三招?”   伊黄粱想起冷炉谷外的追击战。聂冥途虽浑,追迹迫敌的本领却是一等一的凶残,那是一场意志之争,不止比武功、比心计,还比谁心坚如铁。以伊大夫自视之高,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差点就回不来了,聂冥途虽未得手,决计不是此战的失败者。   先生之问,令他灵光一闪,忽见方才之所未见。   武功练到伊黄粱这个地步,对决彷若奕子,料敌机先者胜,不轻易使用舍身一击之类的鲁莽战术。反过来说,一旦出了极招,却无法有效克敌,对心境、士气的影响则难以估量,不为所动者有之,一霎战意全失、在心上露出破绽,甚且丢掉性命的,亦非罕有。   平野空身上那几处浅显血洞,并非阿傻随意出手。依其谨慎,用上《十二花神令》,不啻下了“毙敌于斯”的决心,岂料像替对方挠痒痒似的,说不定还因此伤了左臂……   设身处地一想,伊黄粱惊觉少年的战意是何等顽强,毫无崩溃的迹象。而这一点,其对手绝不能毫无所觉。   平野空是天生的右撇子,但前半生的一身武功,全练在左手上,盖因平野空出身党榆士族,弃文从武,混迹江湖,尝以右臂示人,笑曰:“此身唯留一处,免负父母生恩。”狐异门遭逢巨变后,平野空喉部重创,侥幸未死,求得一部绝学《无染舍戒手》,遂练右掌成重手法。   武痴到了“卧血怀沙”平野空这般境地,便于激战中,对周遭气机感应仍极敏锐。   老人“锁”住伊黄粱身前进路的刹那间,远处的平野空颈背汗毛直竖,仿佛在那余光难及的门牖深处,栖有一头巨大狞兽,鼻端一汲,周身再吸不到丝毫空气,无比迫人!   难以言喻的危机感,攫取了身经百战的老将——这异样的气息他非常熟悉。在谷外无声无息放倒伙伴的,就是这厮!   黝黑的银发夜客一踩脚跟,铁爪只以三成劲力挥出,暗提右掌,全神戒备,以防竹庐里的绝顶高手忽施奇袭,以同样的手法杀人于无形。   而被逼到角落的少年拗步一滚,人球般贴着男子的身侧翻开。   平野空早料到少年有此一着,霍然转身,手臂却比身躯更快,铁爪旋扫,爪尖暴长三寸,这是足以撕裂肌肉、乃至腰肾的要命长度,当年他以这式“龙见尾”钩杀高手无数,博得“现龙铁爪”之名,本拟一举格杀幼伥,谁知倏尔落空。   眼底乌影一溢,阿傻兔跃直上,血袖“泼喇!”激响,迳取来人颚下!   “……好胆色!”   平野空见他居然不逃,不由哼笑,微一仰头,任血袖掠过鼻尖,右掌穿出,一把攫住阿傻脖颈,正欲吐劲,蓦地寒光一闪,视界两分,随即染作一片赤红!   他并不知道,那苍白的少年拖着臂伤,在无染手的劲力间翻滚闪避时,一边悄悄将伤臂褪出袖管;上击的血袖只是诱敌计,抓住这一瞬间的空档,阿傻终以最拿手的拔刀术决胜。   凄艳的刀光劈开一道长长血线,与平野空喉间的旧疤交成十字,一路划过下颔口鼻,直至额际。   刀尖扬出颅骨,染满浓稠血浆,捏住阿傻咽喉的手掌却未松开。   “豺狗”是捱过生死关的,忍死功夫尤其高人一等,平野空喉间格格作响,眦裂的双眸迸出精光,掌劲吐出,由动念到摧敌不过霎眼,这一刹那却如系箭上,转瞬间飞出千里,无论如何提气就是追不到;经脉里的内息越走越慢、越走越长,随着迅速消褪的知觉,就像整个人沉入深水,不住下坠——   阿傻不明白银发夜客的杀气,何以突然冻结——毕竟“凝功锁脉”除非亲身当之,等闲难见——却抓住这莫名飞来的生机,反手削断男子右腕。余光中忽现一名儒服长者,和颜道:   “对酒悲前事,论艺畏后生!好决断!”凝锁的气机一松,断掌中残劲丝吐,阿傻秀目暴瞠,拖着飞血倒摔出去,几被紧缩的五指掐毙,死命掰开,好不容易挣脱,蜷在压塌的灌木丛里荷荷吞息,抽搐不止。   伊黄粱并无“分光化影”的身法,气墙一空,才见并肩无人,先生不知何时已至庭中,搀着断气的平野空坐倒,按住他欲分作两爿的溢血头颅;远处树丛中,阿傻四脚朝天拼命挣扎,双手不知拉扯何物,伊黄粱施展身法掠去,却被老人拦下。   “面对一名苦战得胜的智勇之人,你当给他更多敬意。”老者怡然道:   “他能自己站起来的。待他走到你跟前,向你报告战果,再好生抚慰,如此,你才配得上驾驭这等良才。你如他这般岁数时,可打不过‘卧血怀沙’平野空啊!更遑论一刀取命。看看这张脸上的不甘与愤懑,这是对那孩子最大的肯定。”   平野空果然死得切齿咬牙。但先生尊重逝者,不欲令其屈膝倒卧,死状狼籍,故而搀扶。   忽听一声惊呼,一抹窈窕腴艳的娇小丽影现出月门,却是雪贞听闻动静,赶了过来,正见着阿傻甩开断掌,挣扎爬起,赶紧上前探视。   伊黄粱冷着脸一哼。“别扶他!让他自己起来。”雪贞没敢违拗,只得退至一旁,这才留意到大夫身畔老者,仿佛吃了颗定心丸,冲老人福了半幅,柔声道:   “先生来啦。雪贞一时心慌,竟未问候先生,先生莫怪。”   老人笑道:“夫人毋须客气。今夜且先收拾,待明日晨起,再聆夫人妙音。”雪贞抿嘴笑道:“先生又开雪贞玩笑啦,我哪敢献丑啊。令嫒琴艺,那才叫‘天下无双’。”老人笑而不语。   阿傻巍颤颤起身,伊黄粱一瞥他左臂的皮肉伤,应无大碍,心底一块大石落了地,面上却是云淡风清,只道:“你带他下去包扎,稍晚我再给他检查全身筋骨经脉,要有坏的,直接扔悬崖得了,少费心思添好眠。”雪贞知他是刀子口,不以为意,柔声相应。   “没死的话,明儿再掘个坑埋了这厮。”在阿傻转身前,趁两人目光交会,伊黄粱耸了耸肩。“干得不错。这人是个好样儿的。”阿傻勉力颔首,权充行礼,才被扶出月门。   “……可惜没留活口。”   仿佛回避老人的目光,白白胖胖的医者干咳两声,硬从鸡蛋里挑了根骨头,以免泄漏对少年的骄傲之情。   “他们可是‘豺狗’。便让你用尽苦刑,也撬不出什么来。”   老人倒显得一派泰然。   “胤野会派来东海的,定不知晓她所用之掩护身份。杀掉他们便已足够,这么一来,胤野只能继续派人,来寻她的儿子……杀到最后,她便只能自个儿来了。”   狐异门纵使转入地下,养精蓄锐多年,如平野空这样的高手也不会太多。昔年外三堂的残存好手之中,戚凤城、猛常志、平野空俱折于东海,再无胤铿之下落,距胤野亲自出马不远矣。   而伊黄粱的心思已不在这儿。   阿傻今夜的表现,远远超过他的预期。由花册中看出刀法,这是悟性的惊人天赋,但拥有这等悟性,就算教你练成绝世刀法好了,也未必能如愿造就一名绝顶高手。原因无他,胜负,本就是非常血淋淋、赤裸裸的生存竞争,弱肉强食,毫无转圆,练得好不如打得好,打得好不如杀得好。   阿傻在这方面的资赋,甚至胜过他对刀法的悟性。   古木鸢一方,费尽无数心血,以绝难想像的奇技,成功将火元之精的强大威能应用于人身,再加上刀尸技术及妖刀武学,才造就出崔滟月这一员战将,风火连环坞初试啼声,杀得烈火焚城、血不及出,惊震七玄各宗,促成盟会召开;以七玄大会之紧要,古木鸢也没肯拨与鬼先生做后援,可见被视为一张决胜王牌,并不轻易出手。   然而,以古木鸢、高柳蝉之能,也无法保证崔滟月在剥除火元之精,解下妖刀离垢,克敌之招失利,伤臂浴血的情况下,一刀杀败“卧血怀沙”平野空这种级数的高手。做为战将,阿傻的资质更加出色,潜力无可限量,足以在正面对决最强的离垢刀尸之时,彻底粉碎对手阵营的王牌。   伊黄粱几乎能看见赤发火刃、身披铠胄的魁伟男子,在方才那凄艳的一刀下饮恨倒卧的模样。此际,他心中只想着一件事——   今夜以后,还能如何激发阿傻的潜能,迫使他持续成长,继续提升?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上哪儿去找比平野空更强的对手,来给阿傻试刀?   先生引豺狗入谷,只能说是真知慧见,其目灼灼,比起今夜的死亡试炼,前几日阿傻的生命简直被自己给白白耽误,彻底浪费掉了。伊黄粱焦灼地思考着,亲自下场磨砺阿傻,以正宗九锡刀压迫他提升,似乎是唯一的方法,但很早以前伊大夫就排除了这个选项。   他无法对自己的得意作品痛下杀手。这事无关情感,如大匠无法任意毁去自铸的刀剑,画师不会在画上涂污抹赤一般,此乃天性。对阿傻手下留情,将不可避免地使这件完美的作品留下瑕疵。这点伊黄粱绝不允许。   要将少年逼入死地,又不能重创至残;最好能将他的精神压迫至极,置之死地而后生,令阿傻本就远胜常人的死寂心境,得以大幅攀升……伊黄粱望着儒服老者的背影,心绪微动,蓦地生出一个奇想天外的大胆念头,不觉微悚。   “先生……”他强抑兴奋,恭谨开口:   “我有一事,还望先生成全。”   “孙枝雅器事,凭君亦可求。”   老人转过身来,笑容和煦,还是和过去一样,带着一眼望穿的澹然宁定,仿佛早已听见他的心语。“人说:”不惜玉碎,始知琢磨。‘你若真有这等觉悟,我可代劳。“   ◇◇◇   耿照与弦子驱车返回到越浦,遇上前来接应的绮鸳等,众人通力合作,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木鸡叔叔弄进朱雀大宅。符赤锦与耿照最是亲密,故知此事,郁小娥当夜帮着安置打点,自也是见过的;除此之外,只绮鸳曾于车内见过一面,余人俱不曾见。   耿照将人携回越浦,固然是见到久瘫的亲长忽然动起来,狂喜之下,顿将种种利害分析抛到九霄云外,不肯留他在荒僻的长生园,然而客观的形势却丝毫未变:三川是非地,一旦古木鸢与幕后阴谋家的战争打响,越浦城便是首当其冲的战场。   符赤锦知其心意,亲自负起照拂木鸡叔叔的责任,小弦子无有泄漏机密之虞,亦常来帮忙。此外,宝宝锦儿竟也由得郁小娥掺和,莫看她一间下来便要搞事,打理事情倒是又快又机灵,一点就通,设想颇为周到,省了“主母”不少工夫。   木鸡叔叔所在偏院,前后均无人使用,更与潜行都诸女起居处远远隔开,连管事李绥都不让进。李绥十分乖觉,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下人们的洒扫排程,所有人顿时都没了接近此间的必要,仆役们哪有不贪闲乐轻松的?自是谁也没想往偏院里搅和。   绮鸳那厢,因为耿照与漱玉节有分享情报的约定在先,况且亲疏有别,盟主再大,实际上也大不过一手训练、栽培出潜行都的帝窟宗主。   耿照料想接应的潜行都诸女,断不能对漱玉节保密,只让绮鸳上车,帮忙布置藏匿,与她半质疑半询问的目光偶一交会,低道:“……是陪着我长大的老家人。我这趟回朱城山,不忍见他独个儿被弃置在废园,这才接来奉养。”   绮鸳遂不再问,瞟来的眸光却柔和许多,仍刻意不与他相视;不小心对上了,就是皱鼻冷哼,在挤仄的车厢之内摩肩擦踵,也示威似的绝不闪避,稍碰着便是不耐烦的“啧!”一声,老拿蓬松乌亮的马尾扫他。   同组的两名姑娘资历甚浅,是一旬前才调来越浦支援的新人,隔帘见她频频甩头抽打盟主贵脸,惊得香汗如浆,暗忖绮鸳姐果真深得盟主眷爱,被马尾扫出满脸的淡红印子,也只一迳苦笑,绝不吭声;私下都说盟主忒好脾气,肯定疼老婆。   事后,耿照留心了几日,见漱玉节并未多问,猜测是绮鸳有所保留,以致宗主对这名“老家人”兴趣缺缺,不由得暗自感激。   而木鸡叔叔自从长生园里那一握,之后便再没动过,一切都如十几年间耿照所见,仿佛当日是耿照的错觉,木鸡叔叔并不曾稍稍改善。   尽管耿照事忙,每晚洗脚就寝前,定要来与木鸡叔叔说一会儿话,说完心神宁定,仿佛又回到从前。宝宝锦儿亲自替木鸡叔叔剪发剃须,换上郁小娥费心张罗的绫罗中单,竟是清臞疏朗,极是攫人,纵是多年瘫痈,亦难掩其俊雅。   郁小娥粉面酡红,不住拿眼儿偷瞟,咬着樱唇抿嘴窃笑,若非瞧在盟主之面,不好担个“犯上之上”的罪名,没准半夜就摸来试貂猪了。连宝宝锦儿也打趣道:“叔叔若是醒来,往后相公在家里,相貌也只能排到第二。”   “夫人此说,害我以为家里有三个男人。”耿照苦笑。   不过梳整精洁的木鸡叔叔,让耿照有种难言的熟悉感,非是相貌,而是这般丰神俊逸,总觉在哪儿见过,一下却说不真切。   耿照带走木鸡叔叔之前,在长生园里留了刻字给韦晙,说是奉二总管之命,让他勿要惊慌。以韦晙之精细,不必担心他四处嚷嚷,此事就此按下。   没见到七叔,固然遗憾,计画依旧要继续进行。耿照并不想与“古木鸢”发生冲突,至少在谈判之初,毋须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必要的准备却不可少,最起码不能空着手去谈。   藏锋与昆吾剑柄鞘皆损,符赤锦得自胡大爷后,不忍良人之兵狼籍如斯,藏锋既借自邵咸尊,交予他修复,自是上上之选;他若心疼宝刀毁损,不肯再付,也算替耿郎了却一段宿因前缘,从此两清。但昆吾剑的归属,却较藏锋复杂许多。   染红霞出身水月停轩,剑交许缁衣,似合情理,然而三乘论法大会之上,这位代掌门明知师妹心之所属,仍逼迫她与耿郎相斗,就算顶着拯救流民的大义名分,宝宝锦儿对此人殊无好感,自头至尾,就没有水月停轩这个选项。   镇北将军府的代表、二掌院的亲舅舅白锋起,据闻也在城中,符赤锦对这位威名赫赫的都指挥使无甚恶感,可惜白家的“挂印剑法”与游尸门的前辈高人有点过节,贸然上门拜访,万一给看出端倪,怕是麻烦得紧。想来想去,也只剩下流影城了。   横疏影没见过符赤锦,但对她一向观感不佳。   在二总管心中,能匹配弟弟的,起码得是染红霞这般品貌出身,在青云路上拉耿照一把,省却几年冤枉工夫。岂料这邪派妖女不知怎的,竟攀了个“耿夫人”的身份,闹得满城皆知,日后不管耿照欲娶哪家淑女,难不成还得先演一出“七出”么?这……成何体统!   在栖凤馆内听闻“耿夫人”求见时,横疏影差点没忍住脾气、沉落俏脸,总算展现总绾一城的气度,含笑应了,没教通传的小太监瞧出心思。   这场“姑嫂”会面的内情,只她二人知悉,事后对耿照说起,双方都是轻描淡写,巧笑倩兮,没有一句恶语。横疏影不好直承昆吾剑是七叔所铸,真送回城内的铸炼房,教屠化应等大匠见得,怕要掀起轩然大波;反正锋刃无损,让符赤锦委由邵家主修复便了。   倒是耿照从朱城山归来,往栖凤馆报平安,横疏影没再叨念“娶妻须看出身”那套陈词,听耿照脱口喊符赤锦“宝宝锦儿”,也不生气,喃喃道:   “是了,想来……她也有疼爱她的父母啊。”口气温婉,竟无一抹针锋。   耿照返回朱雀大宅后,忍不住啧啧有声,很佩服似的打量着艳丽的少妇:   “你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竟能收服我姊姊?”   “就你胡说!”宝宝锦儿促狭似的伸出两指,捏了捏他的嘴皮子,笑道:   “横姊姊好得很,又精明能干,什么收服她?是我对姊姊服气得要命。”耿照久久难释,认真考虑该让她做盟主,别说狐异、血甲两门,指不定连七大派都能摆平。   当日在越浦城驿,听闻典卫大人归来,满城仕绅无不往贺,邵咸尊亦在列中,但人多口杂没法深谈,邵咸尊独个儿前来,匆匆致意,便即离开。而后在安置流民的例会上,耿照陪同将军前往,两人又碰面几次,同样说不上话。   耿照打听了邵氏父女落脚处,专程投帖拜访,终于见到芊芊。芊芊见他气色甚佳,这才放下心来,忙着张罗茶水细点,临去前望了耿照一眼,雪靥晕红,碍于父亲之面,终究没说什么。   邵咸尊生活简约,为协助安置流民,确定要在越浦待上一段时日,便退了客栈厢房,改投城北真妙寺。真妙寺在越浦算不得大丛林,难入权贵之眼,邵家一行三人,连同赶来会合的几名青锋照弟子,合住一方小院,倒也清静自得。   耿照来时,诸弟子奉家主之命,各往邨屯去了,只剩邵三爷邵兰生还在养伤。越浦距花石津说近不近,旅途颠簸,更不利恢复,邵咸尊颇通医道,邵兰生自己也有涉猎,城里什么名贵药材买不到?索性留下休养。   探望完毕,邵咸尊延耿照入房,两人缘悭数度,此际终于能好好交谈。   “家主将宝刀借我,不意毁损,实是万分的对不住。”耿照起身整襟,长揖到地,却无赧然退缩之色,肃然道:“但我今日前来,却要厚着脸皮,向家主再借藏锋,而且这回,同样无法保证能完整归还;若不幸毁了宝刀,在此先向家主赔罪,此非在下所愿。”   问人借东西,哪有这样说的?邻室榻上的邵三爷不顾伤势,运功竖耳,听了个一清二楚,内创险险爆发。   他禁不住侄女哀求,若兄长追究毁刀之责,定帮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不不不,叔叔胡说什么呢?我们家芊芊又不想嫁,怎会看上乌漆抹黑的乡下小子?是朋友,叔叔一定想办法,帮你的“好——朋——友——”逃过一劫,好不?   “他……又没有乌漆抹黑,只是……只是有点黑而已。”   羞得跺脚跑开之前,芊芊不忘小声辩解,看着叔叔促狭得逞的笑脸,意识到这是个更大的圈套,捧着红柿般的滚烫小脸逃了开去,整天都不和他说话。   邵咸尊的反应,却非如弟弟预期的那样恼怒,听罢狂言,淡淡一笑,信手解开桌上的锦缎包袱,藏锋簇新的乌檀木鞘光滑润泽,耿照毋须取握,掌中便重又忆起刀柄的绝佳握感。   他听老胡说,藏锋柄鞘在激战中为豺狗所毁,算算时日,要请巧手匠人配副新的,兴许赶了些,应是青锋照备有替换的料件,家主派人由花石津取来,稍事修整后便能重新组装。   “兵刃在此,随时能借出。”   当今的东海正道第一人抬起眼帘,刹那间,耿照只觉他眸中精光锐不可当,毫不逊于萧老台丞,且较莲台对战时更锋利逼人,几欲透颅而出。   “只是我须问清楚,此器欲借何人?是镇东将军麾下武胆,还是……总领邪派七玄、横空出世的魔头?”   第二二七折、君问归期,水夜轳音   若在半年前,即使身负碧火神功、夺舍大法、化骊珠等不世绝传,这挟着凝锐精芒的注视,亦足以令耿照感应危机,本能发动功体,不受控制地做出什么失礼之举。   但少年已不同以往,神色自若。“家主此问,若在岳宸风身上,便只有一个答案,两者并无区别。”从怀里拿出一束纸片,呈交邵咸尊。   其上概略说明了岳宸风对五帝窟、五绝庄的种种作为,理路清晰,字迹娟秀,盖出自绮鸳手笔。邵咸尊对岳宸风并不陌生,岳宸风以将军特使身份,往花石津布达四府竞锋一事,才促成了邵三爷访流影城、赠“正气”拉拢横疏影,可见威胁之甚。   邵咸尊细细读完,翻来覆去检查了会儿,笑道:“无有镇府用印。”耿照从容道:“草莽之事,敢伤将军清明?呈交将军的正式文书里,自是有印的,已然收档存查,等闲不得携出。”   邵咸尊此问,探的是将军的态度。而耿照之答,则点出将军“意在结果不问细节”的默许态度。   青锋照不以情搜见着,邵咸尊在他到访之前,便已知七玄盟主一事,其来源只能有一处,即是染红霞。   染红霞返回越浦后,按计画替耿照担任说客,赤炼堂非是善类,上回她与耿照联袂闯风火连环坞的梁子还未摆平,料想没什么说服力,怕是白饶;水月停轩的旗舰“映月”早已离港,航返断肠湖,染红霞素知师姐对耿郎的态度,毋须于此际直面相对,她心里其实是松了口气的;观海天门有胡大爷,奇宫韩宫主那厢,耿郎比自己说得上话……思来想去,该先行拜会邵家主才是。   而邵咸尊并未拒见耿照,已说明了态度,起码愿意一谈。耿照心思通透,未被乍听险极的诘问唬住。   邵咸尊交还纸片,沉默片刻,忽然露出微笑,拈须道:   “二掌院极言七玄众高手,无不对典卫大人心悦诚服,愿受大人节制,从此与正道修好,我本不能信。今日与大人一晤,始信了八九成,大人不惟武艺精进,足以慑服群雄,言语气度,更是令人心折。   “冤家宜解不宜结,七玄之中,亦不乏嵚崎磊落之人,邵某闻名既久,很是佩服。七玄若能放下宿怨,行正道事,青锋照愿开中门,与诸同道饮杯水酒,共谋大利。”   耿照起身整襟,长揖到地。“家主胸怀,我替本盟谢过。”   邵咸尊摆摆手,将藏锋推过桌面。“我亦有私心,望典卫大人重执此器,为我试出锋刃之极。”两人相视而笑,以茶代酒,举杯相酬,算是定下了七玄同盟与正道七大派之间的头一笔和平协约。   以邵咸尊的江湖声望,以及青锋照在七大派的地位,此约之重要性不言可喻。耿照在莲台第二战击败邵咸尊,事后回想,总觉家主有意相让,其修为不下“鼎天剑主”李寒阳,执意争胜,断不致轻易败下阵来。   耿照对邵家主的胸襟为人,极为佩服,料想抱诚以陈,应能说之,万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干脆。然而,说是“始信八九成”,毕竟还有一两分保留,果然邵咸尊轻抚“藏锋”的乌檀直鞘,微笑道:   “以典卫大人现下修为,欲借宝兵对付、还不敢保证完璧归还的对象,我料非只巨恶,还是一名武功超卓的恶人。邵某不以武艺名世,未敢自荐,若有机会为正道、为苍生尽力,却也是责无旁贷。”   耿照双手负后,并未伸向几顶的藏锋,沉声道:“非是有意欺瞒家主,在下追查妖刀之事,还未能掌握确凿证据,然而过程当中,已是备极惊险,若无家主宝刀防身,没有取证归还的把握。待此事稍有眉目,定亲自来向家主禀报,其后联系七大门派,共襄除魔盛举,还望家主鼎力支持。”   虽是一枚钉子,毕竟放软了身段,邵咸尊惯见风浪,什么合纵连横没经历过?况且耿照许诺一有结果,必定先行告知青锋照,对邵咸尊来说,已然足够。   耿照纵有慕容柔支持,此事不比锋会,镇东将军不好插手,这初出茅庐、新鲜热辣的“七玄同盟”,想和七大派释怨携手,有赖青锋照大力支持;至少在这个阶段,邵咸尊并不担忧会被排拒于核心之外。   他沉吟片刻,从鞘上移开手指,举杯就口。耿照也不忙取刀,重新落座,提起茶壶为彼此斟满,两人又饮一杯。   “除了藏锋……”耿照当然不止借刀这么简单,见气氛不错,小心斟酌字词。   “昆吾剑也劳烦家主代为修复,实是感激不尽。不知剑……修得如何了?几时能好?”   邵咸尊眼帘低垂,斜飞入鬓的两道疏朗剑眉波澜不惊,呷了口温热茶水,悠然道:“不是自铸的剑器,未敢贸然动手,修好‘藏锋’后,我仔细观察几天,才将受损的剑柄、剑锷除去,眼下正在检查剑刃,看有缺损否。典卫大人这边请。”   两人出了厢房,踱至小院底的偏僻静室,邵咸尊推开门扉,举手示意。   耿照入内一瞧,才发现房里的木制床榻、几凳等均被移走,墙边和地面上能看出原本摆设的痕迹,角落里有一方打铁用的陈旧炉井,周围墙面新旧有别,似乎在建造之时,就有这座打铁炉井;而后久无人用,连拆除也懒得,索性以木板封起,当作寻常厢房使用。   炉中黑黝黝一片,房内亦无耿照过去熟悉的焦炭气味,显然近期中未曾升炉。另一头置着锻打用的铁砧,亦是陈旧不堪,倒是房间中央有座新砌的简陋砖台,外敷的避火泥灰称得上“簇新”二字,与整个房间、乃至这一方小院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原本这就是耿照最熟悉的工具摆设,粗粗一瞥,除亲切之外,更多的是疑窦丛生。   且不说像真妙寺这样的地方,何以竟会有个具体而微的小铸炼房,既然无人使用,拆去便是,何须刻意掩盖?居间的泥灰砖台倒容易解释,自是邵家主接下修复刀剑的委托后,才让寺方新砌;真妙寺为何对这位东海首善开方便之门,怕也是看在香油钱的份上。   砖台上,置着一截无柄无锷的青钢剑刃,拆去绯红柄鞘之后,昆吾剑的锋芒更加璀璨如星,光华隐隐,仿佛九天银河被完整封入了暗金色的剑刃,隔着钢体透出辉曜,微一凝眸,便要被吸入其中似的,当中似有三千世界,静肃而神异。   或许艳丽的绯红剑装,非出自红儿的要求,而是为掩神剑异质,以免一出鞘便攫人目光。耿照忍不住想。   “这真真是绝好的一柄剑。”   邵咸尊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将耿照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听出话里涵蕴的意味,暗自凛起,面上却不露分毫。“家主所言甚是。此剑之好,令人印象深刻。”   “据说,是出自贵城大匠之手?”   邵咸尊走到台边,以雪帕裹手,捧起无装剑刃,微眯着双眼,似正细细赏玩。“我听闻屠兄大作,必镌‘化应万千’之铭。以此剑之佳,却连缺损的柄鞘中都没见此铭,莫非……是他人的作品?”   屠化应是流影城首席,“化应万千”的铭刻正是其标记,铸出这等神剑,决计不能留白,坏了赏玩收藏的规矩。此问之中,藏有极大的陷阱:屠化应是流影城最出名的匠人,若耿照以“或是他人所铸”虚应,等于认了在朱城山上,有个比屠化应更高明的锻造师匠——   此人是谁?何以无名?……其后连串的问题,随着七叔的“高柳蝉”身份,将更经不起推敲。这也是耿照一听昆吾在邵咸尊手里,便即安排来访的原因之一。   以横疏影之智,不可能想不到这点。或许是她站在耿照的立场,为了瓦解“姑射”的阴谋及控制,认为假邵咸尊之手,从中窥破有七叔此人的存在,会是个落刀剖竹的切入点……   耿照心中反覆咀嚼,便以最宽容的标准,都无法说服自己,这会是精明强干的姊姊犯下的错误;当面询问横疏影,她也只淡淡以“是么,这我倒是没多想”一句话带过去。他曾问宝宝锦儿,与姊姊见面时,有没发现什么异状?双姝倒是有志一同,俱都给了他个软钉子碰。   而邵咸尊果然发现问题。   用不著“文武钧天”,便以耿照的火候,也知昆吾剑胜过铭有“化应万千”的碧水名剑太多。流影城有这等大匠,钧天九剑能否独占锋魁多年,这答案连邵咸尊自己都不敢想。   “这……在下也不知道。”   耿照定了定神,摊手苦笑。“我在城中地位低下,很多事并不知晓。屠师乃本城首席,最顶尖的兵器,自是出于屠师之手,当然其余房号的师匠们亦时有佳作,未必不及;为何没有剑铭,这就不得而知了。”   就算是推诿,也只能说诿得入情入理。外人不知他与横疏影的关系,以邵咸尊看来,从出身寒微的典卫大人口中,得不到满意答覆,毋宁才是合理的结果;放落剑片,淡然道:   “看来今年四府竞锋之会,就算推迟举行,依旧是精彩可期啊!”   流影城“碧水名剑”的种种特征,昆吾剑上一项也没有,邵咸尊乃东洲有数的大匠师,不可能看不出来。耿照备妥几套腹案,待家主问起,便要一一应付,岂料他问也不问,隐觉不祥,试探道:   “……家主预计几时能好?待柄鞘重新装好,在下再来取剑。”   邵咸尊看了他一眼。“典卫大人公务繁忙,毋须多跑一趟。待我检查完毕,配好柄鞘之后,当亲自送交二掌院,剑归原主。”   耿照暗叫不妙。红儿不通铸冶,家主要将此剑留个十天半月,推说尚未检修妥适,她也莫可奈何。留在邵咸尊手里越久,肯定节外生枝;这会儿,家主已不与他谈论剑上的疑点了,这是动了疑心的征兆。   但染红霞才是昆吾剑的主人,邵咸尊若跳过她,迳将宝剑交给耿照,才是不合情理的举动。   这个理由简直无懈可击,耿照反覆沉吟,终无良策,看来只能隔三差五地让红儿来索剑,让家主及早归还。   这场会面,最后以四人同桌,吃完芊芊亲手烧的斋菜作结。这位青锋照的大小姐自幼随父亲东奔西跑,不但练就了一手厨艺,且无论什么材料都能弄成菜肴,向真妙寺的香积厨借了小爿角,料理些青菜豆腐、素鸡素羊,居然甚是美味,吃得耿照赞不绝口。   芊芊芳心可可,满面羞红,借口替大家盛莲子羹,一溜烟地跑了。   邵咸尊自律甚严,家中每日饮食用度,按人头计,每人银钱若干;一顿吃得好了,便有两顿俭朴些。中午宴请过耿照之后——这个“宴”字若教独孤天威听见,恐怕要笑得满地打滚——晚膳便只能搭真妙寺的伙,芊芊在房里服侍三叔用饭,邵咸尊自往斋堂与群僧同吃,斋罢在寺里散了会儿步,做完吐纳日课,又一头钻进铸炼房中。   三爷、芊芊叔侄素知他的脾性,没敢打扰,各自回房,熄灯安睡。   邵咸尊静静坐在砖台边,闭目养神,直至虚静之境;隔着当中数间屋室,犹能清楚听见三弟悠长细微、似无中绝的规律呼吸,仿佛就在耳畔,边推断着邵兰生恢复的情况,确定他熟睡之后,才撮唇睁眼,无声无息吹灭灯焰,解开青布棉袍,露出底下鱼皮密扣的夜行衣来。   越浦并无宵禁,但真妙寺附近不算繁华,居民无不早早熄灯。   邵咸尊取出乌巾覆面,循檐影幽暗处转过几条巷子,来到河畔一处打铁铺中。这河非是人工渠道,像这样的天然河面在越浦城里有几处,多半集中在城北,没什么漕运的价值,沿河架设水车轳辘,磨坊、打铁铺等须用水利的行当,就往河畔聚集。   此间光是打铁铺就有五六家,杂在轰隆作响的水车磨坊之间,水声、轳辘声日夜不断,不宜人居。工匠们白日前来,落日后各自返家,偶有连夜赶工的,也不会熬到天明;河的对岸是一处鬼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无论是光与暗,抑或喧嚣与沉静规律的水声轳辘,都形成强烈的对比。   顶著书有“俞家铺”三字的破旧店招,邵咸尊打开门锁,无声滑入铺中,摸黑换上一身铁匠常见的葛布短褐,这才取出火摺子点灯。铺里散着淡淡的焦炭气息,炉井里埋着厚厚的灰烬,夹杂着一丝余红,似乎再使劲扇得几下,又将复燃。   他打开随身的包袱,将严密裹起的昆吾剑刃取出,置于铺好的白布之上,从上锁的屉柜中,取出五枚簇新的青钢剑片,挨着昆吾剑一字排开,每一枚的尺寸外型无不与昆吾剑一模一样。   除了那种宛若自九天银河沐浴而出、曜华隐约的内敛星芒之外,堪称是完美无瑕的复制,而且不是一枚,而是五枚都仿制到维妙维肖的境地,光是这份精准的功夫,便足以令人咋舌。   邵咸尊拈起一枚,标着昆吾细细打量,面色越来越青,一抖手腕,将剑片往昆吾撞落,“铿!”一声激越清响,剑片的前半截已然无踪,平滑的断口闪着乌铁般的狞光,可惜再无刃尖,宛若猛虎失牙。   他在这枚仿制品中所掺玄铁,其价可供一处流民邨屯大半年口粮,若再提高比例,剑的重量将产生微妙的变化,对惯使此剑的剑主来说,决计不能毫无所觉。   在其他四枚剑片里,则分别使用了珊瑚铁、乌金等异质,以重现昆吾剑刃的坚韧。这已是傲视东洲的绝顶技艺,但邵咸尊很清楚自己并未成功,若非熔掉兵刃无助于解析合金配方,他极想把昆吾剑投入熔炉,看看铸造此剑之人到底用了什么材料,才能成就出如此逆天的作品。   他是从昆吾剑入手之后,才安排此间进行仿制的,白日里邵家主的行程满档,四处奔波,只能利用深夜无人之际,动手赶工。   以工时及完成的赝品质量来看,世人对“文武钧天”的推崇实非过誉,至少流影城的屠化应就没有这样的本领,能在压缩至极的时限内,复现如斯。   但邵咸尊只觉得挫败而已。   再给他三个月……不,就算是三年的时间,全心投入,构成昆吾剑体的合金成分不幸拥有无限种可能性,一一尝试,不知伊于胡底,还不如直接找出铸剑之人,拷问秘方省事。   邵咸尊是个实事求是的人。他无意要求自己于仓促之间,破解昆吾剑的秘密,但只要能留下此剑,假以时日,总能有个圆满的结果。为此他需要一柄在重量、外型上无懈可击的“昆吾剑”,拿来向剑主染红霞交代。   这对邵咸尊而言,本非难事,问题就出在昆吾剑的暗金剑身之下,那股银河淬洗般的隐约星芒,即使对光转动,也试不出固定的呈现角度,无法确知何时何地、何以能见,但确实存在,总能见得。   以邵家主对冶金材质钻研之深,在使用异质铸兵的领域里,号称当今武道第一人,也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但毫无疑问,只要染红霞不是个笨蛋,慢则十天半个月,快则拔剑出鞘的刹那间,便能察觉邵家主交还的乃是一柄赝品,这险他决计冒不起。   邵咸尊难得对着自己的作品生闷气,以致未听见门外的脚步声,直到闷钝的叩门声响将他唤回神。   包括真妙寺小院在内,他在越浦城中有多处据点,有的是当年筹谋大事时留下的,也有在他掌握青锋照、成一派宗主后,为行事方便所布的暗桩。   这种隐密行事的风格与技巧,毫无疑问得自“御”字令的启发,但邵咸尊并未将之并入御字令系统,而是供自己使用,换句话说,就连潜伏暗处、不分邪正,长年窥视武林各派的儒门六艺,也无法得知邵家主的秘密。   这间俞家铁铺,是他将总坛迁至花石津邵家庄后才设,对赤炼堂下暗手的那几年间,是他偷入越浦活动的落脚处之一。直到光霞打进赤炼堂中枢,师徒俩会面的选择多了,才少至这洮河鬼市的对岸。   但光霞心细如发,雇了名体态、容貌与师尊有四五分像的铁匠,白天在此开铺营生,十数年来如一日,有进有出、无有蹊跷,不管是谁来查,决计料不到有这等暗桩。   近日赤炼堂多事,六太保“陷网鲸鲵”雷腾冲、九太保“役马天君”雷司命相继亡故,十太保“燕惊风雨”雷冥杳失踪。   雷门鹤乍看大权在握,但越浦五大转运使、雷氏宗族等“铁派”旧势力,当时为了制衡“血派”色彩最鲜明的大太保雷奋开,不得不与雷门鹤结盟以抗;而今没了雷奋开,接手总瓢把子私兵部队“指纵鹰”的雷门鹤,到底是铁派抑或血派,各人心里都有一副算盘,未必一如往日。   邵咸尊在以“本尊”前来越浦参加三乘论法之前,就曾密会光霞,听取爱徒对雷万凛下落的例行性报告,遇着雷奋开独斗七玄首脑、身受重创,钻了空子除掉这位棘手的大太保。   当时他已预见赤炼堂即将到来的权力纷争,谕令光霞低调行事,切勿表态,待两派开价争取;邵咸尊在越浦期间,尤其不可联系,以免暴露身份。   九光霞以“雷亭晚”的身份潜伏多年,在除掉雷万凛五个儿子的连串阴谋中,发挥了关键的作用。邵咸尊不以为谨慎的九光霞会明知故犯,粗着嗓子道:   “打烊啦,明儿再来!”暗自提运真气,一覆桌上白巾,掩住真品。   “便是打烊了,才来寻你。”来人嗓音嘶哑,极是耳生,但不知为何,邵咸尊浑身鸡皮悚立,仿佛见了鬼似,一时间僵在凳上,竟忘了将包袱迅速收起。   “喀”的一响,门外之人一掌震断门栓,门后并未出现邵咸尊记忆里的熟悉身影,佝着半边身子的罗锅老人一瘸一顿地踅进铺里,陈皮似的褐皱脸庞前垂落几绺灰发,翻着黄浊怪眼,望向邵咸尊的眸光仿佛穿透了他。   这些年来,邵咸尊一直在找他。当然,更希望找到他的尸体。   但邵咸尊想像的结果,从来不是这样。他微眯着眼,端详着只余一臂、身如熟虾的驼背老人,只觉得毫不真实。   就算与过往每场梦境相比,眼前之人的模样,都未免太过凄厉,邵咸尊从天雷砦甬道发现的那条残臂与血泊,无法想像妖刀对这个曾经英武飒然的少年英侠,竟造成了如此严重的伤害。   他从来不是心慈手软的那种人,但在此刻,却莫名地不忍卒睹,就像一柄绝顶的好剑被毁得扭曲缺角,你会宁可它被投入洪炉,熔成铁水,好过细数它身上的残碎,忆起它曾有的壮美。   “我想过你回来是什么模样……”他喃喃道:“没想到,竟是这样。”   形容畸零的残废老人嘴角扭曲,邵咸尊凝眸片刻,才意识到他在笑。   “我没打算回来。”老人哑声道:“你知我脾性。该做的事,我从不拖延。”   包括复仇么?邵咸尊背脊挺得僵直,估量着以老人重残如斯,还能剩下多少武功。屈仔是质朴刚健,这同出身有关,可一点也不蠢;要不,也不值得自己忌惮这么多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若选择于此时此地现身,必有全身而退……不,绝对是有手刃寇仇的把握。邵咸尊汗毛直竖,运功外放气机,欲知自己是否已陷入重围,但又不敢全力施为,以防老人猝然动手;犹豫屈伸之间,一抹冷汗悄悄滑落额际。   窗外,洮河流水潺潺,远近轳辘连声,呼啸的水风里夹杂着对岸鬼市的人声,磨坊里的驴嘶,前头几间铺里的打铁声响……杂乱的声息塞满了邵咸尊的感知,没有杀气的反应,让他更觉焦躁,仿佛连灵敏的真气感应都无法相信。   老人只是冷冷地睨着他,眼里的锐芒教人无法直视,遑论分辨。   “屈……”   “拿来。”   邵咸尊微怔,片刻才省起他指的是昆吾剑,旋即意识到一项更惊人的事实。   “这剑……这剑是你铸的?”   老人连回答都懒,伸出仅剩的那条铁黝瘦膀,五指箕张,掌心向上。   邵咸尊五味杂陈,错愕、震惊、愤怒、嫉妒……一下子塞满胸臆,仿佛又回到三十年前,那个他睁眼苏醒,见秀绵伏案轻酣的午后。屈仔较他更晚学武,武功却练得比他更高;较他晚学剑,师父却决定派屈仔去芥庐草堂承袭秘剑;较他晚执锻锤,却能铸造出令众人惊叹的剑器……就连伤成这样,只剩一条膀子了,都能留下昆吾剑这样的神作!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他几乎忍不住狂笑起来,眦目欲裂,咧嘴露出白森森的两排牙。   “你……是专程来嘲笑我的么?挑选这时现身,就为看我这副狼狈的模样?”   “你怎么会有这种无聊的想法?”   老人哼笑。“要不是你故态复萌,又来干这移花接木的下作勾当,我这一生都不想再看见你。”   邵咸尊闻言悚然,忽有种被人监控数十年、自己却一无所知的感觉,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岂料所作所为全摊在他人眼皮下,钜细靡遗。老人见他嘴唇微动,却未吐出字句,似不想继续纠缠,蹙眉直道:   “你送出那六柄钧天剑,全是赝品,钟允发现有异,才被你灭的口。不想‘映日朱阳’的真品却未收回,辗转落入‘林泉先生’崔静照之手,害了崔滟月那孩子满门。   “复制自己的作品容易,仿造他人之作却难,我料你故技重施,这回不知又要拖什么人下水,故来劝你,莫犯糊涂。”   “檐香阶雪”钟允本是无名剑客,能在江湖上闯出名号,全赖邵咸尊的提拔与栽培。然而,当他发现家主所赠之剑,与自己在竞锋大会之上恃以成名的,居然不是同一柄时,邵咸尊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灭口,以防自己多年经营的至善形象毁于一旦——   映日朱阳虽未如愿取回,此事他自问做得滴水不漏,钟允连尸骨都没留下,遑论目证。   江湖盛传钟允澹泊名利,于盛极时急流勇退,都说这个年轻人不容易。也有人绘声绘影说他实是偕美归隐,只爱美人无意功名,究竟是哪家闺秀有如此令人疯魔的美貌,亦是众说纷纭,曾领几年间谈风骚。   九光霞打入赤炼堂,凭借易容绝技与七宝香车屡立功勋,被雷万凛收为义子,动用赤炼堂各水陆码头的绵密情报网,好不容易查到映日朱阳的下落,才有后续林泉崔氏家破人亡的惨事。   而邵咸尊之所以杀雷奋开,除拷问雷万凛的下落,另一个不为人知、却同样重要的原因,就是雷奋开一路踢馆,连取六柄钧天伪剑,却在啸扬堡被何负嵎所持的离垢所断。大太保江湖混老,在乍逢妖刀的惊愕过后,冷静下来一想,难保不会发现蹊跷;若循线查向钟允处,则东洲首善邵大官人的伪善面具,不免有土崩瓦解之忧。   阴错阳差撞上重伤的雷奋开时,邵咸尊心底几乎笑开了花——   当真是连老天爷都帮忙!如非虎落平阳,谁拾夺得下身傍指纵鹰、铁掌扫六合的“天行万乘”?   万万料不到,这桩收拾得天衣无缝的陈年罪愆,竟在这河畔的破落铁铺里,由鬼魂复生般的仇人口中听得,刹那间邵咸尊如遭五雷轰顶,思绪一片铄白,回神不由股栗,喃喃道:   “这么多年来,你……始终都看着我?”   老人一瘸一拐,缓缓踱至桌前,乜着他的眸光由鄙夷、错愕、恍然……一路飞快变化,不知是不是邵咸尊的错觉,最终凝驻时,竟有几分同情和怜悯。   “原来你竟不明白,是不是?”老人垂眸俯视,嘶哑嗓音娓娓而出。邵咸尊没听出讥嘲讽刺,只觉苍凉而哀伤。   “我早已不看你了,在很多很多年前。”   第二二八折、累恶无由,匕现图尽   水风吹动,紧闭的窗棂格格作响。   邵咸尊怔然回望着,罕有地露出迷惘之色。   当年他和雷万凛被刀尸化了的“点玉四尘”之首卫青营追杀,而后又遇上神秘藻池的高人聚首;救了邵咸尊的那位先生,带他到邙山草庐疗养,前后长达三个月的时间。   他以为自己交上了好运。在圣藻池他假装昏迷,亲耳听到带走雷万凛的那位高人说,以“同命术”为少年改变命格、借他三十年大运,欲酌情传授他刀法云云。这……就是所谓的奇遇罢?闯荡江湖,得神秘高人赏识,从此脱胎换骨,成就不世功业。   然而他的“奇遇”,就只是在邙山草庐里,读了三个月的书,如此而已。   那位先生什么都没教他,似也无此意向,只夸他是块好材料,期许他朝破开石壳,熠熠放光……诸如此类的连篇废话,三个月里,邵咸尊听得耳内流油,心中淌血。为什么,他总得不到前辈高人青睐?为什么像屈仔那样的乡巴佬,却有收之不尽的神奇际遇从天而降,砸也砸死了他?   邵咸尊满怀愤怒离开邙山,再游故地,意外与雷万凛重逢,两人循当日卫青营的来路搜查,最终发现藏有妖刀及刀尸之秘的穹窟。   放出妖刀、制造刀尸,利用妖刀为祸排除窃占家中大权的长老们,伺机上位,这是雷万凛的主意;而邵咸尊要的更少,自始至终,他想对付的就只有屈仔而已。   最终他成功夺走了屈仔的一切,留给他一副不忍卒睹的残躯、三十年生不如死的日子……什么叫“我早已不看你了”?这副瞧不起人的、高高在上的神气,是怎么回事?我双手染血,干下这许多伤天害理的龌龊事,不是让你摆出这般宽容怜悯的姿态,来糟蹋人的!   他颔关浮凸,指节捏得格格作响,只抓不准老人有多少后手,没敢鲁莽行事。   老人并不享受以言语踩踏他的乐趣——这点教邵咸尊更为光火——仿佛不胜其扰,蹙眉道:   “雷万凛受了阴谋家的唆使,做下这等大恶,换得天下第一大帮,指点江山二十载,人说:”雷万凛之前,更无赤炼堂。‘他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好歹也干了番大事;我觉得不值,但总有人觉得值,这也无甚好说。   “你呢?悔赠剑器,杀人灭口,舍不得的,不过是地、水、火、风四元之精,既如此,一开始就别送,岂不更好?妖刀之乱赔掉了一整个青锋照,你在花石津老家重建的那个,还能叫青锋照么?有没有比以前更好,让你更快活?午夜梦回时,你是不是偶尔也会想起古板的师叔,还有那些师弟们?   “杀雷万凛的儿子,更是莫名其妙。你颠覆赤炼堂了么?让青锋照更壮大了?两者既无瓜葛,耗费偌大心神,行此损人不利己之事,你又有什么乐趣?为了遮掩这些丑事,你极力行善,毫无享乐,唯恐稍有不慎,被人拆穿臭史……既如此,何不一开始就只做善事?不用做得这么尽,活得也更轻松,岂不甚好?”   邵咸尊哑口无言,不由得想起从前,同师父植雅章说话的模样。   植雅章是书呆子,口舌不如他灵便,脑筋也不如徒弟转得飞快,然而他每次驳倒邵咸尊的,都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村俚皆知,平常还不好意思拿出来显摆。   “这几十年来,我看着、听着你过的日子,从一开始的愤恨不平,现而今,就只剩‘何苦来哉’四字而已。”   老人摇了摇头。“同门一场,你姑且听我的劝罢,别蹚这滩混水。你连对秀绵的心意,都能放下,宁可将她嫁与胞弟,收其女为螟蛉……人生数十载,有必要这么苦么?”   邵咸尊再难遏抑,凤目暴瞠,怒道:“……住口!”雄劲破体而出,桌板轰然飞碎,漫天木屑剑片间,穿出双掌连环,肘腕齐施,雨点般推击老人的颈颔胸膛,正是《不动心掌》的一式“数罟入洿”!   变生肘腋,老人却不稍退,单臂推出,以简御繁,气旋绕臂而出,所经处木片迸散,弹射的方向却绝不相同,乃是不动心掌中威力最强的极招“河凶移粟”。这一掌当中,包含了十三股方向、质性全然相异的劲力,便是邵咸尊钻研多年,也无法在被动迎敌的刹那间,以此招后发先至,抢在敌先;双臂尚未击实,眼前倏然一黑,心惊胆寒:   “……我命休矣!”避之不及,心念微动,装作闭目待死。   “河凶移粟”的十三股异种劲力击中胸口,邵咸尊只觉一滞,却未如想像中气血激荡、剧痛断息,显然老人深得“自反而缩”四字精要,中敌而不吐劲,收发由心。不动心掌虽是绝学,却不是为独臂或瘸腿之人所创制;把内外功夫练到这般地步,只能说屈仔天赋异禀,化用掌法,居然不受残缺影响。   ——天功!   而邵咸尊赌的,就是这份收发由心。   老人按住他的胸膛,只觉触手微陷,如中膏泥,一怔之间,邵咸尊已运功护住心脉,双臂暴胀一倍有余,猪鬃般的刚毛根根穿出淡青色肌肤,撑爆袖管,挟巨力撞向老人两胁!   “河凶移粟”确是杀着,但着体后再行吐劲,至多七成力而已。邵咸尊利用了掌法精义中的儒者襟怀,拼上《青狼诀》强横兽体,便是两败俱伤,也要取老人之命!   砰砰闷响,二人踉跄分开,半兽化的东海首善凌空翻个筋斗,踏墙一蹬,不顾五内翻涌,挥爪扑向老人。   老人卷着破碎的桌板与杂物连滚几圈,单臂一攫,扯下一缕乌金暗芒;邵咸尊的视界骤然三分,如花绽放,双手腕脉、肘弯肩头等传来极锐极薄的痛楚,刀枪不入的青狼之体仿佛像粗纸遇上了金错剪,被无声无息切开。   邵咸尊汗毛直竖,本能要护住咽喉、心口等要害,才发现手腕、肘弯、锁骨下方的筋脉俱被削断,大股药烟窜出皮肉,却无法立时复原,双手软软垂落身侧,晃如逆风柳条;但见药烟中一点暗芒不动,对正自己的喉咙,为免撞穿在敌刃上,死命顿住身形,一路滑跪至老人身前,被剑尖戳入咽喉寸许,如膏脂串上热刀,几不能止,鲜血汩汩而出。   老人食、中二指夹着昆吾剑片,嘴角扭曲,微露一丝冷笑,这回是真露出讥诮不屑之色了。   “你想方设法,攀附旧情,将三弟送往飞鸣山,是防着我哪天回来,不致对草堂秘剑一无所知罢?你的好三弟可曾发现,兄长与他喂招时,心里打的是偷师的主意?”老人冷哼道:   “可惜云台八子各有传承,他的‘鹭立汀洲’与我的‘寒潭雁迹’渺不相涉,你与他拆得再熟,也只能应付他,对上了我,结果就是这样。”   邵咸尊方才急运《青狼诀》,即遭重创,真气失调,连兽化都只进行了一半,自疗之间威能消褪,又有部分回复原形,偏生恢复不全,人不人、狼不狼,双形俱失,被锋锐的剑尖刺入喉间,差点便至颈骨,吞吐艰难,连手臂也抬不起。   除遭遇蚕娘那时,他此生从未如此狼狈,偏偏是在这个人跟前,让他看见自己偷练邪功,仍落得屈膝惨败的下场。   邵咸尊痛苦得浑身发颤,非因手筋喉管受创,而是自尊。   “这剑,我带走了。”老人拔出昆吾剑,挑起白巾一裹,仿佛掖的是条咸鱼。   “你想做好人,想要好名声,这不是坏事。秀绵的女儿很好,你弟弟很好,她们都是好人,你的运气很好。带她们离开越浦,有多远,走多远。你干这些事若只是担心我寻你晦气,今夜之后,你便少了个作恶的借口。”   邵咸尊喉间格格滚动,创口与嘴角不住溢出鲜血,艰难开口:“你……报……报仇……”   “你问我要不要报仇?”老人在门前停下脚步,却未回头。   “我一直都在报仇,报师父的仇,报妖刀乱中无辜惨死之人的仇,报苍生黎民之仇,那对象并不是你。你若非昏了头,糊涂了三十年而不自知,当能明白,自己不过是一枚受人利用的棋子罢了。   “我便杀你一百次,也不能阻阴谋家黑手,没了邵咸尊、雷万凛,还有无数棋子可用,世上最不缺的,便是权欲薰心之人。非为这柄正剑,我这一生,都不想再出现在你面前;我若能放,你何苦同自己过不去?”   动弹不得的邵咸尊激动起来,呜呜出声,既像嚎哭,又似兽咆。   “师……偏……偏心!传……传……铸……剑……呜呜呜……我……不……”   “看来你从不明白。”老人叹了口气。“我一直以为,你是很聪明的人。我从前很仰慕你,读那么多书,懂忒多事,言行举止这么像读书人,和师父他老人家,是那么样的亲密。不想你居然不知道,师父最在意的,从来都是你。一直……都是你。”   秀绵她爹……俞雅艳俞师叔说过类似的话,兴许季师叔也说过。   邵咸尊痛得像是被狗活生生啃着内脏也似,因狂怒而剧颤的身子恍若摇筛,直欲狂吼,偏生屈仔的秘剑剥夺了他的声音。   ——事到如今,你还敢这么说!   ——你们一个个……都昧着良心消遣我!   “铸……咯咯……青锋……没、没有……呜呜……只……只你……呃……”   老人会过意来,不由失笑。   “你是想说,师父偏心,只传了我一人铸造秘法,这把剑就是铁证?”   他摇了摇头。“这种独特的铸法,连师父也不会,如何传我?邵咸尊,奸宄邪佞,究竟将你蒙蔽到何种境地,竟教你忘却你曾见过、用于祸世阴谋之上的刀剑铸法?你忘了自己也曾持有这样的刀器,驱役刀尸斩杀无数豪杰么?那几把刀,却是何人何地所出?”   邵咸尊如遭雷击,若非受伤沉重,几乎要跳起来。   老人的话唤起他深埋既久的记忆——兴许他并不那么想忆起那段排设阴谋、杀人无数的时光。邵咸尊并不享受杀戮,他所除掉的每一个人都能说出利害冲突,只有结果是他要的,而非过程。   三十年前的妖刀之乱里,初期刀器多出于邵咸尊亲炙,遇上高手极易折损,他才想出“生魂勿近,金铁禁行”的妖魂移转之说,来解释妖刀外型何以屡屡不同。中期以后,他辗转得到几柄精造刀器,坚韧锋锐,的非凡品,配合他与雷万凛设计捕捉高手,炮制而成的种子刀尸,“妖刀无可匹敌”的恐惧,才算是广为流布。   战后,邵咸尊才从当时执掌埋皇剑冢的“天笔点谶”顾挽松口里得知,这几柄神兵乃出自朱城山的玄犀轻羽阁。这位前朝酷吏,之所以能在新朝混得顺风顺水,挟此秘闻、襄助苗骞抄了轻羽阁,毋宁才是顾大人的青云梯。   他忽然明白,这柄昆吾剑何以如此坚锐神异。但他不明白的是:屈仔,又是从哪里得到这项传说中的铸造秘术。   “青锋照从来就不会使用‘天瑛’。我们不知道天瑛是什么,不确定它是否存在,没有人见过一柄实际存在的天瑛剑……在铸炼房里说起这两个字,季师叔会让我们挑水三百担,处罚同说粗口差不多。”   老人边回忆着过往,淡淡一笑,推门而出,一瘸一拐的身影消失于夜色中,嘶哑的语声随水风流入,一如远去的跫音。   “但天瑛刀剑是存在的。你曾以它为恶,而我,学会了铸造之法。”   ◇◇◇   自从随侍老台丞去了趟覆笥山,谈剑笏谈大人就一直待在越浦城里,哪儿都没去。   谈大人不爱游山玩水,别提秦楼楚馆,流连风月了,一来谈大人真没兴趣,二来是真没有钱。   事实上,谈大人是相当不怕枯燥的,在平望的督作院时,干过更无聊、更虚掷生命的工作,日复一日地清点库存,造册归档。但谈大人不仅创下历任军器少监里最惊人的全勤记录,坚持确实清点、确实造册,完全按照工部颁布的规程行事的结果,上司苦苦哀求他别这么认真未果,终于在最短时间疏通人脉,把谈剑笏调出平望,想去哪儿让去哪,下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他。   十七座库房几万件的陈年破烂儿,谁让你一件一件搬出来装备保养还晒太阳?有病!你姓谈的全家都有病!   谈大人在白城山上的日常,不管是谁来看,都只能用“无聊”两字形容——   嘘寒问暖、专心院生学习起居,那是台丞副贰公余闲暇做的。谈大人概念里的“工作”,是得动手弄点什么、把什么东西打开或关上,定时定点,还要留下详实记录,以供有司查察。   不这样干的,算是哪门子工作?利用公余做做也就是了。   所以,他在越浦城里最难过的,就是没工作可做。不能弄点什么、把什么打开或关上,定时定点,然后逐笔记录。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虚掷光阴啊,谈辅国!   上覆笥山之前,萧老台丞见他每日在粮船岸上走过来走过去浑身发痒也似,瞧得无名火起,遂派他去越浦附近的学庠、府衙书库巡视,清点些什么,做点什么文书记录之类,稍稍排遣了谈大人的不适,图个眼前清静。   可越浦虽大,终有查完的一天,如非不欲招惹镇东将军,萧谏纸直想派他去谷城大营查粮秣册、军械册,但凡写在纸上的通通让他查一遍,看看号称世上最清廉的军头,撞上绝对是世上最无聊的官僚,究竟鹿死谁手。   “你今日在外头走动时,要嘛别让我看见,要嘛别靠近船舷。”一日晨起,萧谏纸埋头书案时,又见他游魂似在外头飘,叫了进来,没好气道。   “是,属下遵……”   谈大人一向与老台丞合作无间,绝不拂逆台丞的心意,本能应了,才想起要问因由。“这又是为何呀?莫非老台丞掐指一算,料到今日河中有浪?”以老台丞神人般的本领,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似也是理所当然。   萧谏纸冷笑。“我怕一个没忍住踹将下去,对你就不好意思了。别让我瞧见为好,辅国。”   老台丞就是这么体贴人。谈大人心想,不过说破就不好意思了,于是默默退出去,改往别条船上蹓跶。   因此,当水月停轩的染二掌院亲自投帖,邀谈大人往真妙寺拜会邵家主时,谈大人是颇为跃跃的——当然非如随行的院生们大胆揣测,乃因美人邀约之故,而是谈大人快闷出病来了,镇日嫌得发慌。   “我的佩剑‘昆吾’,本出自白日流影城,不巧在莲觉寺一战,柄鞘毁于乱石之下。横二总管与独孤城主现下都在栖凤馆,送回朱城山似又远了些,遂委请邵家主帮忙修补。”染红霞小心措辞,似乎意有所指:   “我只会使剑,于铸炼一道实是大大的外行。横姊姊说,谈大人精通冶炼,若能请得大人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都请出“文武钧天”帮忙了,还须何人照应?谈剑笏正想谦虚几句,其实以邵咸尊的本领与地位,这也不算是违心之论;见染红霞说得保留,忽会过意来,探问道:“二掌院的剑,坏得严重么?”   “瞧是柄鞘有损,未见其他。”   “……送交家主,有多久了?”   “据说已近三旬。”   那也太久了点。谈剑笏相信邵咸尊的为人,断不致侵吞晚辈的剑器,这口昆吾剑在莲台第三战里,与家主借予耿典卫的名刀藏锋战得平分秋色,更可能是受了什么暗伤,家主为补其阙,又不便言明,才耽搁如许时日,点头道:   “不妨,下官陪二掌院走一趟,一窥家主神技,开一开眼界。”染红霞笑靥如花,欣然称谢。机会难得,在粮船上服侍老台丞的几名院生也想观摩“文武钧天”修补名剑的技艺——以及就近陪同染二掌院——谈剑笏本还担心台丞无人照应,萧谏纸把手一挥,冷哼道:   “杵在船头看了难过,全带上!午膳让余家鱼铺烧一尾花鲢,捎碗白饭来。”余家鱼铺是前头不远处的一间食店,东家颇有手艺,鲜鱼料理得极好,每日天还未亮便出浦捞鱼,现捞的河鲜以木盆清水贮装,搁在铺口卖,买了请东家料理,也能自带鱼货求烹,一盘酌收十几乃至几十文钱,是渔夫与知味之人打牙祭的好去处。   萧老台丞到越浦不久,便吃上了余家鱼铺的烧鱼,常遣院生去买,连谈剑笏这般“只合吃草的骆驼舌头”,也觉东家料理的鱼特别弹牙鲜美,听见老台丞指定要吃,知他心情不坏,这才释然下船。   正午时分,一名青布棉袍、发短尚不成髻的少年,提着食盒走出鱼铺,来到粮船。   留在岸上荫凉处、看守登船梯板的院生扶剑起身,见少年虽有些眼生,竹箧食盒却是看熟了的,接盖一阵鲜浓热气扑鼻而来,盒底置了碗洒满翠绿葱珠的鲢脑豆腐羹,一碗红彤彤的水煮鲢鱼片,加上一大碗白米饭,还有一小只空碗,约莫是给台丞盛羹之用;按副台丞吩咐,先搜了少年的身,没见什么危险的器物,再以银针逐一试过饭菜,这才拱手道:   “失礼了,小兄弟请。”   少年笑道:“东家在铺里置得饭菜,兄台若不嫌弃,还请移驾品尝。”   “这……”那院生的表情颇见犹豫,枵空的肚子却不争气地蛙鸣起来,想来定是食盒里的烧鲢鱼不好,勾起馋虫无数。忽听舱里传出老台丞威严的声音:“你吃饭去罢。让这位小兄弟服侍我用餐便了。”   老台丞头一回品尝一道南陵风的“炙鱼脍”时,便是东家亲自带着炭炉锅具登船,在台丞面前料理完毕,以食其鲜的。想来这是余家鱼铺的常例,既然老台丞出声,院生也乐得轻松,抱拳朝少年一拱:“有劳小兄弟。我就在铺里,有事喊我一声。”便即离去。   铺里果然留有一桌饭菜,与老台丞所用相同,鲢脑豆腐羹、水煮鲢鱼片,东家说是会过帐的。院生乐不可支,总算稍稍抚慰了没能与染二掌院同行的悲愤,坐下大快朵颐。   少年登得粮船,掀帘入舱,将竹箧置于几顶,摆布好饭菜碗筷,满舱都是鲢鱼鲜香,连埋首书案的老台丞都忍不住抬头,正迎着少年的飒爽笑颜,朗声道:“午膳备好了,台丞趁热吃。”   萧谏纸微眯着凤眼,眸中迸出精光,打量了他半晌,这才推送轮椅滑出,来到铺着锦缎的八角桌畔。少年俐落地替他放下椅后的插鞘,避免竹轮椅在摇晃的船舱里滑动,又为老人盛满热腾腾的白饭,双手捧过。“……台丞请用。”   萧谏纸接过饭碗,夹了筷水煮鲢鱼,红艳艳的滚烫油汁滴在饭上,渗开一层橙金油亮,益发衬得剔透的饭粒润泽饱满,裹着辣油的鱼片雪白嫩滑。   老人尝了一口,赞道:“好滋味。”扒饭相佐,连尽几口,才又蹙眉:“好辣的滋味。”少年刮得小半碗汤面上的豆腐羹,闻言奉上,笑道:“台丞不嗜辣,该吃红烧,而非水煮。”   从来只有萧谏纸说人,几曾由人说?老人哼道:“我知这道菜辣,早有准备,没想佐了白饭,更显其辛。”少年吃惯了辣,倒没想过有这种事,思索片刻,娓娓说道:   “这和杀人,约莫是一个道理罢?杀一二人时,心里有所准备,知自己做的是坏事,将成恶人,或者后悔,或者沉沦,却不混沌,心底清楚得很。一旦杀的人多了,理由便多起来,或杀一人以救苍生,或牺牲少数,造福多数,打着大义名分,越发心安理得起来;旁人指摘其恶,说不定还要翻脸。”   萧谏纸眸光一锐,满目森然,一时却无以相应,沉着脸又吃小半碗,喝了豆腐羹,乜着桌前殷勤侍奉的少年,上下打量半晌,哼道:   “你头一回来见我时,刻意打扮精洁,换上一袭体面武袍,希望能在纷乱的时局中,有个施展拳脚的位子;然而态度畏缩,期期艾艾,易挫易折,稍进则退,任谁来看,不免觉得难当大用。我可惜你一条命,不欲折损幼苗,这才让你回去,你连个‘不’字都说不出口,足见我所料无差。   “这一回,你穿着店小二的青布短褐,布菜劝食,甘执贱役,然而目光宁定,成竹在胸,不知是做了充足的准备,以为不会再如前度一般,夹着尾巴逃离此地,抑或有功名在身,新官上任三把火,挟镇东将军为后盾,当天下之大,再无人能威胁于你,这才底气十足,夷然无惧?”   “是么?我倒不觉得,有这么大的差别。不过台丞目光灼灼,鉴人如镜,既然说有,想来便是有的。”少年露出认真思索的神情,片刻才道:   “当时我来见的,是东海武林的泰山北斗,天下士子无不倾心的儒者巨擘,一言而为天下法,匹夫而为百世师,我读书不多,一向仰慕读书人,见着了士大夫里最出类拔萃的一位,心中之激动,难以言喻。若有失仪乃至失常,当为此故。”   萧谏纸冷笑。“做官还是有好处的。一会儿没见,马屁都拍得忒好了,慕容麾下,果无虚士啊。”   少年并不气恼,正色道:“况且,奇宫魏师傅死后,东海便有遗老,再无这般抛头洒血、不惧邪霸的滚热侠肠。我来找的,是世间最后的希望,在妖刀之前,不仅有破除邪秽的智识,更有舍我其谁的担当。人在仰望巨大之际,所显现的渺小,实际上并不卑微,那是渴望成长、仿效伟大的一份希望,便是此际看来,我也不以为耻。”   老人沉默了一霎,扬眉嗤笑。   “看来,你认为自己练就绝世武功,已有破除邪秽、舍我其谁的资格,堪为世间希望,才来耀武扬威,让我收回评价,肯定你的‘成长’么?”   “台丞误会了。我以为就算是世间至恶,在清算其恶之前,也该听一听他的说法。有些理由纵使无法被原谅,起码应该被聆听;无有承受真相的襟怀,不能侈言正义。”   耿照为他添了白饭,新舀过鲢脑豆腐羹,恭谨合宜地将碗推至老人面前,微笑道:“在开口之前,当好好吃一顿,吃好了,才有交代清楚的气力。就算是你也一样,古木鸢。”   第二二九折、柳岸习习,一一风举   “……有道理。”   萧谏纸点点头,丝毫不觉意外,较诸先前反应甚或更冷淡些,仿佛耿照喊的是“老台丞”,而非是统领暗行恶鬼、足以惊天动地的代号。耿照微怔,还没反应过来,老台丞冷不防地一抬眸,问道:   “你吃过了没?”   欲寻“古木鸢”摊牌,耿照打昨晚起便没甚胃口,宝宝锦儿心细如发,今儿早晨特别给他熬了鱼粥,耿照稀哩呼噜连尽三碗,食不知味,总算营养充足,不致枵腹。   他在余家鱼铺打点吃食,自己却没心思吃上,陡被老人一问,讷讷摇头,苦笑道:“我不饿。”   萧谏纸怡然道:“不怕我好生交代之际,你却‘咕咚’一声饿晕过去么?吃好了,要干什么也才有气力,就算是你也一样。”举箸轻敲盛饭的大碗,发出铿铿脆响。   萧老台丞饭量甚寡,余家鱼铺的东家却大方得很,就算耿照替老人添了满碗,海碗里还剩得大半碗热腾腾的白米饭,瞧着比老台丞碗内的还多。   他一下词穷,想不出推辞的借口,只得盛了一碗,坐下与老台丞同吃。那水煮花鲢片儿果然美味,鲜嫩紧致,雪白的鱼肉落箸即分,毫不费力,入口却能弹人牙舌,火候拿捏恰到好处。   越浦之人吃不得辣,余家鱼铺用滚油煸辣椒时,下手十分节制,萧老台丞觉得“更显其辛”,在耿照尝来直是小菜一碟,舌尖还不觉麻刺,鱼肉白饭便已囫囵落肚,吃得满嘴鲜香,差点忘了是来谈判的。   萧谏纸不慌不忙,以雪帕按了按嘴角,照例提过冷茶,一人斟了一杯。   “你请我吃忒美味的花鲢两吃,可惜我只有粗茶回报,将就罢。”   耿照还记得上回在这艘粮船上,就在这陈旧的船舱里,看到这壶冷茶时的感动和感慨。萧谏纸若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那么一直以来,未免也掩饰得太好了,不惜牺牲享受,过着这种清贫俭朴的生活,埋首故纸堆里……如此行恶,其意义何在?   岳宸风为恶的理由,清楚到毋须解释。但萧老台丞不同,揭穿“古木鸢”的真实身份,并未让耿照稍有拨云见日之感,反而带出更多谜团。   “我想知道为什么。”   少年啜了口冷涩的粗茶,从美味的微悚中回过神来,向阴谋组织的大头目投以锐目。“除非伤害无辜百姓,能为你带来我不明白的乐趣,否则驱动流民包围阿兰山的举动,我想不出一点理由能为你辩驳。还是我们……普天之下所有人,一直都看错了你?”   萧谏纸抬起头来,神色严肃。   “我无意替自己开脱,在最初的计画里,有人理当稳制流民,勿使生乱。慕容柔乍看雷厉,其实在人命一事上,素来自制,你说‘上下交相贼’也好,说我们心念一同也罢,如非有人中途捣乱,本不应有此伤亡。”   “捣乱之人戴的,同样是‘姑射’的面具。”   “你很清楚‘空林夜鬼’不可能这样做,对不?”老人哼笑:   “休说横疏影不懂武功,便教她掌握力量,也做不出这等事来。我说了,我无意为自己开脱,但若流民开杀本在计画之内,你不觉得以我这般腿脚,专程到论法大会的贵宾席上送死,稍嫌蠢了些?”   耿照毛骨悚然。萧谏纸的口吻,完全是知道横疏影倒戈的,如此一来,姊姊的安危——   “我要杀她的话,她已经死了。”老人举起枯枝般的手臂,制止了耿照几乎失控的想像力。“横疏影能活着向你吐露秘密,迄今还在栖凤馆内安生度日,甚且与桑木阴之主暗中往来,只因为我容许她这样,尽管她并不知情。”   “……为什么?”耿照忍不住问。   老人微微一怔,忽然笑了起来。   “因为没必要。”萧老台丞倒退轮椅,从八角桌畔又滑回书案后,随手拿起桌上的文档。“你该不会以为,动不动就仰天狂笑,口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之类的狂悖言语、动辄杀人者,才能统领‘姑射’这样的组织罢?   “不如我意的事多了去,所谓智者,并非拿人当棋子、把世局当弈局,因为你的帅仕像兵卒,抑或黑白棋石,不会冷不防地咬你一口,无有七情六欲各种需求,但人有。   “智谋布计,就是在预测、处理种种变数。有不合意者动辄杀人,跟每落一子就要毁棋,有什么两样?但有一点,同下棋却是一样的:在争逐胜负的过程中,随着对手应付变局、排设新陷阱的手法,你会越来越了解对手的面貌,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喜好?为什么要这样做……将无可避免地越来越清晰。   “有些棋力高的,不止求胜负,还会在推动局势的同时,隐匿自己的风格与痕迹,让你以为对手是一团迷雾,或者是另一个不相干的人。这种对手非常可怕,因为除了赢,显然他还要更多的东西。”   耿照心念微动。   “这样的对手……该如何应付?”   “只要盘势够大、对奕的时间够长,没有人能够彻底隐蔽自己。”老人哼道:   “借力使力、移花接木、驱虎吞狼……能用的法子就摆在那儿,无论你怎么周折盘绕,骨子里就是这些,遇到挺得住攻击、能慢慢观察盘势,耐着性子与你消磨的对手,掩蔽身份的迷雾,总有被拨散的一日。”   这与耿照的设想不谋而合,萧谏纸甘冒“造反作乱”的罪名,不仅以妖刀挑动武林风云,甚至将手伸到镇东将军、乃至皇后娘娘的头上,至少有一个理由——耿照不确定有无其他——就是要逼出“迷雾里的对手”。   但还有几件事耿照无法释怀。   “我想知道,非杀魏老师不可的理由。”   老人垂落目光,微塌的瘦薄肩膀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岁。“我无意杀他,那是个意外。莫殊色被人动了手脚,他突然弑师的举动,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只能说对手神通广大,趁着我们还不能熟练地炮制、控制刀尸时,借刀杀人,除去了心腹大患。我很后悔,没把计画提前告知魏无音,但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耿照莫名光火起来,忍着怒气,沉声道:“完美的刀尸该是什么样?像我这样不听控制的,该是刀尸里的失败之作罢?”   他自信以此际的武功,应不致被双腿不便的垂朽老人所制;虽然神识深处的杀念,已化作血海中舞刀的妖人,被耿照的意识压制成一枚小球,锁在贮存记忆片段的屉柜底层,再不能兴风作浪,但难保古木鸢没藏着什么超常的手段,打定主意,若老人拿出号刀令就口,他也只能擎出藏在扁担杆里的藏锋刀,先下手为强。   “这你拿着。”昨儿夜里,赶在耿照回房以前,胡彦之在院里将他拦下,塞给他一只小白瓷瓶。   “‘天涯莫问’?”耿照反应极快,毋须拔塞闻嗅,便已猜到老胡之意,急忙推辞:“这太贵重了!我怎能收?你拿回去,以备不时之需。”他听老胡提过杀诸凤琦、救云接峰之事,故知他藏有这枚宝物   “要是这玩意明天能救你一命,那才叫‘以备不时之需’。”老胡收起嘻皮笑脸,正色道:“古木鸢不是玩毒的,我给你‘天涯莫问’,也不是让你去应付什么毒宗,这药除了号称能解百毒之外,有一样旁人不知的好处——醒神。   “不管你中了什么迷魂药物,抑或心神受制,一吃下去,保证你立时痛得清醒过来,想昏都昏不过去……你就当它是非常有效的嗅盐,啊?自己小心,我等你回来喝酒。”拍拍他的肩膀,挥手离去。   耿照为防生出枝节,坚持独自前来,胡大爷不是对他放心,但若尾随照拂,那么符赤锦、弦子,乃至潜行都那帮小妮子,说不定连染二掌院都要来凑上一脚,事情办是不办?治军须严谨法度,治娘子军尤为其甚,胡大爷替结义兄弟的后宫安定着想,只能按捺焦灼,仅以“天涯莫问”聊表心意。   萧谏纸双手都在桌顶,没见他有取物的打算,见耿照气势汹汹,淡道:   “完美的刀尸,该像是崔滟月那样,秘仪将妖刀武学镌进他的身子里,却未剥夺他思考的能力。随战斗激发潜能,体内的妖刀武学亦将次第苏醒,终有一日,他能真正掌握这种古纪武学的真义,为现世的武学理论搭起桥梁,打开一片崭新的天地。”   耿照在心中,为“刀尸”做过无数次定义:被操弄的傀儡、行尸走肉、杀人兵器、试验活体……从未想过,会从身为首谋的古木鸢口里,听见如此正大光明的说法,仿佛炮制刀尸是一件有着崇高目标的伟业,将会为世人克建殊功、流芳百世似的。   若非不欲失仪,少年几乎要笑出来,忍着怒气,沉声道:“台丞此说,是把一件惨忍无道的恶行,歌颂成振兴武林的大业了。这样解释的话,世间有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不能做的?”   萧谏纸并未生气,淡淡一笑,抬头道:“你以为炮制刀尸的秘仪,却是何人所创,又缘何而创?”   这个问题问遍东洲,可能无人能答得出来,然而耿照曾在烟丝水精之中,亲历疑似龙皇玄鳞的遇合,听过他与佛使的对答,自然不会忘了那个“以刀为卫”的要求。由“无双之力”与“不死之躯”的例子来看,天佛使者总是扭曲龙皇的原意,以极不近人情的怪异思路,像钻文字漏洞似的,替玄鳞达成愿望。   守卫龙皇或许不是件坏事,但炮制出这等具有毁灭力量的非常之物,只能说水精中的影像若是真实,佛使又再一次曲解了龙皇的本心。   “据闻是龙皇玄鳞所创,为求忠心不二的无双铁卫,以守护其王座。”耿照肃然道:“但忠诚一物,不能靠剥夺心识而为之;力量再怎么强大,沦为杀人工具之后,带来的就只有灾难而已。”   萧谏纸冷笑。“你没去读书应举,还真是可惜了,说不定颇有天分。恁我如何编排,都想不出这般冠冕堂皇、却又八股至极的文章。”把文卷“啪!”隔空扔至八角桌上,哼道:   “以迷魂药物控制人心、灌输意识,这种法子是有的,创造出来的,就只有行尸走肉而已,就算忠诚至极,谁要这等僵尸来当护卫?刀尸的秘仪,不是这么浅薄无聊的物事。   “那卷图纸里,绘有移植自‘始源秘穹’的机关构想——当然不是完成了的蓝图,你拿了也没用。我们复制了秘穹里的诸般设置,炮制出来的刀尸比三十年前那批更稳定,对人身的伤害也更小,但只有一点是不变的:除非身历其境,我们无法知晓运作的原理究竟是什么。”   耿照打开图纸,陈旧泛黄的厚茧纸上,以炭枝潦草地勾勒出一具浑天仪也似、由七八个中空圆环交叠嵌成的诡异机关,相当于标示星辰位置的周圆之上,镶着奇妙的弯弧条块。   出于工匠本能,他忍不住斟酌起要怎生固定才好,好一会儿才发现圆环中央勾着一个歪斜的人形,因为轮廓不甚完整,乍看并未认出,这时才惊觉此物之巨大,竟要将人硬生生锁在中空的球体中。   球体四周,勾勒着更潦草的滑动线条,耿照一眼就看出,这是在示意每条圆轨转动的方向,而且以效果线的紊乱重叠可知,速度决计不慢。在机关的前端,有个祭坛似的小小方台,嵌了块形状不规则的怪石,石头上一条笔直的细线,延伸到人形的额头上;旁人或觉莫名其妙,耿照却不禁悚然,立时明白那是什么——   (烟丝水精!)   三奇谷中,从水精里射出一道亮红细线,贯入红儿眉心的画面犹在,耿照迄今未忘。原来……妖刀的渊源一直离自己这么近,冥冥中仿佛被串在一起,但由于缺乏通盘的解析,这样的联想并不能帮助耿照稍稍厘清,只觉迷雾更深。   萧谏纸观察他的脸色,明白少年不是头一回见到图纸里的物事——不管是哪个部分。但他不可能见过,至少在他们培养他的这些年里,他被刻意地隔绝在炮制刀尸的环境之外,当然是出于“高柳蝉”的坚持。   考虑到少年玄乎的际遇,或在东洲某一处,曾经遭遇过类似秘穹的古纪遗迹,古木鸢并未犹豫太久,爽快地抛出条件。“你告诉我曾在哪里见过图纸里的物事,我就告诉你刀尸是怎生炮制。”   耿照沉吟片刻,将烟丝水精之事说了,当然没提染红霞,也略去了玄鳞的意识经历。   老人听说三奇谷没入水中,略微露出遗憾的表情,然而也不过就是一霎,正色道:“秘穹中也有一块那样的水精,激发刀魄的藏密、推动秘穹的机关,全赖水精作用。然而,水精内所含的力量所剩无几,须以内力催发,方能勉强启动,料想是三十年前炮制刀尸之人,不知用法,将贮能恣意消耗,而至如此。   “我等复制秘穹的机关,也是为了减低能量所需,将施行秘仪的机具缩小。饶是如此,在崔滟月之后,要想再催发水精,推动机关,已然十分吃力。但高柳蝉始终相信,世上决计不会只有一块烟丝水精,为防后人挟以作乱,坚持要我毁去秘穹与机具,我已答应了他。”   听到“高柳蝉”三字,耿照心情复杂,但防着是老人扰乱心思之计,强逼自己不作猜想,扬了扬图纸。“光看这张纸头,无法得知刀尸究竟如何炮制,尚请台丞指教。”   “秘穹设施、刀魄,以及号刀令,是从开始便已存在,于我借来‘姑射’时,一并转交与我;其中运作的原理,迄今无人知悉,高柳蝉或许是这个世上,钻研此道最久的一个,只可惜所知有限,可能只比‘姑射’的原主稍多些。   “我们用的药,无论是激发潜能、迷眼惑心,都只为增加刀尸在秘仪中的生存机会,‘击鼓其镗’可让他们的身体更强韧,‘失魂引’减低他们所受的痛苦,醒后无知的‘阴阳交’自是为了保守姑射之秘……这些都不足以构成刀尸。   “炮制刀尸时,须将刀魄置于水精之中,以内息催发水精之力后,秘穹会带着接受秘仪之人飞转,同时自水精中迸出一道灿亮异芒,直射受术之人眉心——咸信就是这道异芒,将刀魄中所蕴,‘刻’进了人的脑识;至于是什么道理,我和高柳蝉都无法解释。”   老人露出自嘲般的笑容。   “我吸收横疏影进入组织,是从号刀令得到的启发。若能由音韵入手,破解号刀令的秘密,如此秘穹、水精乃至刀魄的运行之理,便有机会获得合理的解答。可惜此法不通。”   耿照留意到他三番四次强调了“我”。   “但高柳蝉……不以为然么?”   “他说我这是投机取巧,我不否认。”老人不觉微笑,片刻才敛起笑容,轻哼道:“但他以为,必须由刀魄入手,才能通解其妙。一直到缩小的人工秘穹设计完成,实际制作出来,炮制刀尸才真正得到成功;在此之前,我们弄死了几个人,他便不肯再干了。   “秘穹运转起来的样子,活像个巨大的刑具,人缚在其中,一不小心就给碾碎了、甩烂了,要不就痛苦哀嚎而死……那是我这辈子最恐怖的经历之一。我不知三十年前妖刀之乱时,他们是怎生办到的,或许他们就是眼睁睁地看人死,或者当时的秘穹运作得更好,不似如今这般迟滞。”   耿照眼神很冷。“台丞客气。较诸用心,实无不同。”   萧谏纸笑得讽刺,并未辩驳,哼道:“总之,高柳蝉是不让我试了,开始着手设计缩小的秘穹,能更好的利用水精残力,非任其虚耗于推动巨大的石窟之上。他花了三年才成功,完成之后,却不许我寻人试验。”   但破解妖刀、乃至刀尸的秘密,也是追索阴谋之人的一条线索,牺牲了这么多人,背负着恶名,古木鸢与高柳蝉早已没有回头的路。   “他想了个蠢法子。”萧谏纸冷笑:“在确定复制秘穹不会弄死人之前,他只用自己来做试验,每回只尝试极短的时间,但每两三天就弄一回;随着间隔拉长,在人造秘穹上也待得越久。”   耿照听得目瞪口呆,几乎惊起。   “你是说七……高柳蝉他,也是刀尸?”   “那就要看你,怎么定义‘刀尸’了。”老人淡然道:   “这般胡搞的时候,我们还没有‘击鼓其镗’,没有‘失魂引’……什么药都没有,他是生受了刑架的痛苦,像是要给那些枉死的人一个交代似的,然后又挺了过来,唯恐他们的牺牲平白落空。   “他算不算是刀尸?我不知道。什么妖刀武功、违背常理的内力运行之法,他一样也没有,内外武功同原本一样,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但刀尸有的头疼、失眠、杂梦,灵肉分离似的诡异体验……他一样都没缺,剧烈的程度,以致后来应付其他刀尸时,简直游刃有余。   “得到这种笑话般的结果,自是令人气沮;勉强要说有什么收获,便只有他对刀魄的感应,乃是空前绝后的强大,不惟感应,只消手握刀魄,他便能遁入虚空之境,我亲眼看他在睡梦中浑身发颤,真气以奇诡的形式奔窜流走,隔着大老远都能感受气机的异常。   “我这辈子,只见过一门像这样的武功,即使两者绝不相同,但与今世武学大相迳庭这点,却是一样的。”   耿照知道老人说的是太祖爷的“残拳”。看来那名异人传授独孤弋的,与妖刀刀魄中所藏同出一源,即是萧谏纸曾提过的“古纪武学”,在龙皇玄鳞统治东洲之时,流传于大地之上的神奇武功。   古纪武学何时断绝?何以断绝?至今已不可考。然而,根据这些残存的凤毛麟角,只能认为古纪武学强大之甚,是远超过今传的,是以残拳一出,天下无敌,当代无以抗衡者;妖刀离垢的武功,则使手无缚鸡之力的崔滟月公子摇身一变,成为血洗风火连环坞的火刀战将。   “可惜高柳蝉无法把那种武功带出梦境。它似乎藏得非常深,心识一回到现世里,就连求生意志都无法将之激发出来。”听起来他们真还试过什么九死一生的办法,耿照想像两个老人拼命地想试出解梦之法,莫名地觉得诙谐极了,原本的满腔怒气,似乎稍见平歇。   老人看了他一眼。   “后来,他想出了一个法子。他偶然收养的一个孩子,用以排遣长生园的寂寞日子,每天睡前总缠着他说故事,给了他灵感。他每回亲试秘穹之后,便以自己为媒介,手握刀魄,用额头贴着那孩子的额头,试图将‘梦境’传给他。   “‘这样最安全。’——他总是这样说。这法子虽见效奇慢,可能要花三年五年、乃至十年才能看出成果,判定有无影响,但他遁入虚空,浑身自行牵引而起的气机,据信已悄悄地改变了那孩子,让他先天带有古纪武学的底子,毋须学习今世的内功心诀,便能跑得快、跳得高,身子健壮,或许在入虚致静的内家修练上,比旁人更吃香……”   耿照怔了许久,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眼眶发热,一咬银牙,不让水渍溢出。   “你可以怪他,没有同你说实话,没问过你愿不愿意承担,让你在小小年纪,就冒了试验可能失败的风险……然而,他不曾辜负过你的信赖,他一直都是那样疼爱你,即使要冒险,他也宁可挡在你身前,让你所承受的降至最低。这点,你的七叔从来没有改变过。”说着从书案边插满卷轴的藤篓里,取出一物,推至桌缘,赫然是簇新的昆吾剑。   “拿去给染红霞那娃娃。谅必你也不是毫无所觉,邵咸尊那厮,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日后切莫轻信于他。”萧谏纸冷哼道:   “当日,会让你送此剑去断肠湖,全是意外。我的原意,是透过横疏影之手,安排一柄足以抗衡妖刀之锐的正剑,到七大派里备着,算是某种预防措施。岂料出师不利,我在灵官殿那厢的安排被彻底破坏,断肠湖这边,也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强敌。”   耿照闻言一凛。“那何阿三……不是你们的人?”   萧谏纸哼笑道:“笑话!我挑选的刀尸,若非七大派中资质上佳的年轻弟子,便如崔家娃娃那般,拥有殊异体质之人,兼且家破人亡,已无退路;将来逼出阴谋家之际,他们便能以妖刀武学铲除恶人,洗刷污名,于动乱平息后传下武学,成为联系古纪今传的宝贵种子。   “虽说出身无分贵贱,但一名毫无根基的无知乡人,就算绑上秘穹,也不过是徒然增添牺牲的风险而已,简直是脱裤子放屁!谁干这等无聊事来?然对手无意栽培刀尸,达到目的便随手抛弃,管他是死是活,自然毫无顾忌。”   耿照思绪飞转,沉吟道:“这么说来,啸扬堡的何堡主,也非是你等所为?”   萧谏纸摇了摇头。   “当时,火元之精的试验尚未成功,指剑奇宫的莫殊色该是我们手上最出色的刀尸,直到于妖刀冢遇上沐云色为止,都在我们的计画之中。原本沐云色昏迷后,该将他俩转移至灵官殿,吸引七大派到来,揭开妖刀乱世的序幕;但当中莫殊色失踪了一阵,再出现时,已然不受控制。”   那就是另一拨“姑射”暗中搞鬼了,耿照心想。   “先说好,我始终认为你不堪大用,迄今未改。”萧谏纸推动轮椅,将昆吾剑拿到耿照面前,肃然道:   “为教你七叔专心致志,为我揪出那隐于幕后、操弄天下逾三十年的黑手,我巴不得你同你那几个貌美如花的红颜知己,现下就给我回家种田,生几个娃娃,让他觉得此生无憾了,抱死志给我卖命。   “可惜命运择人,甚于人智,什么机巧聪明,至此只能低头。无论如何,你终是来到了这里,有了听我说这番话的资格,还不算太没用。我同你七叔,都不是什么好人,便打着大义的名分,将来我们都要为曾经做过的恶行付出代价,决计不会逃避。   “我料你今日前来,并不是来同我拼命的,你已隐约察觉在一切背后,有股力量在运作、策划着阴谋;你来是为了确认,我到底是哪一边的。”   耿照接过昆吾剑,心绪已与初来时大不相同,不能亲自见到七叔固然遗憾,但萧谏纸的话,填补了他心上的那个大洞。少年对形势的判断更为冷静清晰,明白萧老台丞的话其实切中要点,以灰袍人无所不在的形迹、难以匹敌的强横武力,眼下的确没有自乱阵脚的本钱,   他正要开口,老人又举起一只手。   “你确认了你的,现下轮到我了。你以为,这样就通过考验了么?登门踏户,便能得到生死不弃的盟友?这未免也太过天真。”   “有道理。”耿照出乎意料地并不惊讶,只点了点头。“考较对方到底有无资格,也是结盟之前的功课。老台丞请说。”   萧谏纸回头拈了枝笔,润好毫尖,在掌中书毕,才将狼毫笔递去。   “我这人一向怕麻烦,就不啰唆了。写下敌人之名,总要目标一致了,才有结盟的必要,是不?”   耿照不置可否,也在掌中写下答案,两人同时摊掌。舷窗之外,柳岸习习,忽闻一阵朗笑,伴着河岸水风远远送出,余家鱼铺里正埋头扒饭的院生抬起头来,心想老台丞难得吃得这么欢,自己上白城山都六年了,从没听过台丞笑哩!   第二三十折、冤成薄幸,帘后舞腰   这顿在舱里用的午膳,老台丞居然破天荒吃了大半个时辰,差点惊脱了院生的下巴。吓人的还不止这样,少年离去未久,老台丞便唤进院生,交了锭银子,让他顺道往捣衣桥畔的杨雀饼铺买盒梨条京糕,送往真妙寺。   “照副台丞之性,肯定空手上门;染二掌院英风飒爽,惯走江湖,怕也无这等精细。你替我向家主致意,记得同副台丞说,若家主看在梨条状元糕的份上,留他晚饭,毋须推辞,代我吃了便是。”   院生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就是盒山楂糕,有留饭的人情么?   听萧谏纸又补几句:“柜上若说要等,就说是我送邵家主的,当不致空手。”院生瞠目结舌,被老台丞锋锐的眼神一睨回神,赶紧揣银锭下船。   他不知杨雀饼铺的梨条京糕,非是常见的以山楂果泥、冰糖、藕粉熬煮,放凉后凝固而成的凉糕,而是以三筛的精细糯米粉炊成的甑儿糕,也就是俗称的“状元糕”,镶蜜渍山楂、梨肉条为馅,恁是权贵豪门,临柜也只买得三天后的糕,这还是插了队的;寻常百姓按部就班,等上三五天也是稀松平常。   院生越过捣衣桥畔长长人龙,报上“千里仗剑”萧谏纸、“文武钧天”邵咸尊之号,东家亲自出迎,奉上一盒热腾腾的新糕;捧往真妙寺的路上,连迈步都小心翼翼,唯恐一个失手,摔了这盒得来不易的宝贝。   “我不知台丞雅好小食。”   耿照换过衣衫,登船继续面议,问起支开院生的理由,略吃了一惊。老人淡然道:“大隐隐于市。若未尝过杨雀铺里的梨条糕,不算来过越浦城。”谈了半个时辰,耿照才起身作揖,潇洒离去。   萧谏纸倚座目送,直到少年背影没于翻飞的新绿柳浪,才收回眸光,但听舷侧传来“叩叩”闷响,朗声应道:“上来罢,没有别人。”   一叶扁舟系于舷底,佝偻的灰影攀缘而上,一跛一拐地进舱,上衫右袖空荡荡的,单手解下覆顶头巾,露出风干橘皮似的斑剥皱脸,微眯的眸子里颇见污黄,似是目力不佳,却不是七叔是谁?   萧谏纸上下打量一阵,冷道:“邵咸尊打你那一掌,我怎么看都不是轻伤。至于么?你又不欠他。真要说起来,那厮还你一命尚且不够,我怎么看,你都是白挨了一记。”   “挨都挨了,抬杠有意思么?总之死不了。”七叔没好气地瞥他一眼,不欲浪费时间于斗口上,正色道:“谈得如何?”   “剑我给他了,让他交还染家女娃。”   萧谏纸故意不看他,提壶斟茶,好整以暇。七叔重哼一声,不理他推过桌面的粗陶茶杯,也不落座,微愠道:“你知我问的不是这个。”定了定神,心中有谱,容色稍霁,哼道:   “无论你出了什么狗屁倒灶的题目,当是主持大考,看来,他是通过了你的刁难哪。”   萧谏纸不知是心情不坏,抑或不受这般明显撩拨,左拳虚握,迳以右手举杯,啜了口冷茶。“我只考他一事,知不知要对付的是谁,我俩将敌人姓字写于掌上,一起摊开,如此则无可抵赖。”   七叔面色微沉。“故弄玄虚!直接点不行么?扮什么高深!”   此问之刁,与“天观”七水尘二度难倒地隐人庸、凌云夺冠那一问,其实也差不了多少,识者自能回答,不知道的却怎么也答不上。看萧谏纸的模样,会面非以不欢而散作结,显然耿照之答,起码没让他当场翻脸。   这种没谱的“题目”,七叔抓不准他通融到何等地步,索性不去猜耿照是怎生错法,黄浊翳目瞟他左掌,哼道:“你是写上‘隐圣’二字,还是直接亮出了殷老贼的字号?吓得小伙子面无人色,能满足你无聊的虚荣心么?”   萧谏纸瞥了他一眼,淡淡一笑。   “他同我写的答案,一模一样。”   七叔微怔,皱脸上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得色,强自抑制,哼笑道:“看来,他这个七玄之主还真不白干,竟能查到这般境地。老贼的好日子到头啦,连个小娃儿都能揪住他的尾巴,东洲能人甚多,除了我等,肯定也有别人盯上了他。”   萧谏纸以左拳轻叩桌顶,片刻才道:“你错了。这孩子知道的,远远超过任何人,只差一点儿,就让我们这几十年光阴形同白饶,工夫都做到了狗肚子里。”摊开掌心,赫然写著“行空”二字。   七叔倒抽一口凉气,怒道:“你写得这般答案,分明是想同他翻脸——”才省起耿照竟也知晓,不禁结舌。   “你就明白,该面无人色的,其实是我们。”   萧谏纸抬头,敛起调侃促狭之色,肃然道:   “我等掌握这条线索,只不过比他早了几个月而已。并肩作战,势在必行!倘若老贼知他涉入如此之深,将以何等雷厉的手段,教他永远开不了口?你的师父、我那笨蛋皇帝,便是榜样。”   ◇◇◇   耿照连续两天出门,带回青锋照、埋皇剑冢欣纳七玄同盟的好消息,不惟大宅内诸女振奋,传回冷炉谷,亦是欢声雷动,无争坪上建筑“混元宫”的进度,连带地突飞猛进,初生的同盟一时间上下齐心,颇见峥嵘。   风云峡一系在越浦的联络据点,沐云色得宫主允可,曾告知耿照几处,以便照应。耿照已遣人递交亲笔画押的蜡丸书信,说明七玄混一、与韩雪色结盟的意向,料以双方的患难交情,应无异议,只待韩宫主回覆。   流影城是耿照所从出,城主独孤天威游冶成习,城务均由横疏影拿主意,自也不是问题。水月停轩、观海天门两派,主其事者都不在越浦,鞭长莫及,因此典卫大人第三天的目的地,便是故地重游的风火连环坞。   耿照用过宝宝锦儿精心准备的早膳,正把握时间,听绮鸳口头报告近日城中动态,忽见郁小娥踩着小巧的翠绿绣鞋,跨过朱槛,冲耿照袅袅娜娜一施礼,细声细气:“见过盟主,见过夫人。”楚楚抬眸,水一般的眼波朝主子主母转过一圈,独不看绮鸳,似有为难之色。   绮鸳一见她来便莫名火起,再瞧这般作态,气得话都讲不下去了,起身将手里的文档“啪!”往绣墩上一扔,甩着马尾单手叉腰,怒腾腾道:“有话你就讲啊,装模作样的干什么?”   郁小娥委委屈屈地望着耿照,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当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只可惜满堂索然,无人相应。符赤锦笑眯眯道:“牙疼么?我帮妹子瞧瞧。”   郁小娥赶紧老实禀报:“回夫人的话,染二掌院到啦,正在大门外候着,说是专等大人出发。”   耿照喜道:“快快有请!”   “婢子岂敢慢怠?是二掌院不肯进门,说是避人口实。”郁小娥苦着粉雕玉琢的精致小脸,这回倒不似有假。   耿照还待说话,符赤锦轻轻挽住,摇头道:“相公且陪染家姊姊等会儿,我让人备车马去。”耿照想起伊人的倔强,丝毫勉强不得,点头道:“也好,还是宝宝锦儿心思细。”   符赤锦咬唇低笑,横了他一眼。   “别讨好我,一会儿有得你忙。”一扭圆凹葫芦腰,梨臀款摆,领郁小娥往后进去了。绮鸳七手八脚摞起文档,动作不是普通的大,劈哩趴啦烟硝四迸,见他目光投来,没好气道:   “爱招惹谁招惹谁去,看我做甚?”   气呼呼地抱文档出门,肉感十足的浑圆臀股绷紧裤布,马尾示威似的晃呀晃,一副“靠近便抽死你”的架势。耿照脸上热辣辣地一阵痒,被甩得满面刺红的记忆重上心头,讷讷地回书房取出一只长布包,迳往大门行去。   才到前院里,遥见门外一抹出挑倩影,大红上襦,配上白底的百褶蝴蝶裙,俏立于朝阳下,薄罗裙纱透出两条朦胧腿影,只觉曲线修长,体态健美,说不出的诱人。   染红霞长发垂腰,柳腰上系了根与上襦同色的红带子,走近时才发现襦、带等所用布料,均是压了金织花样的,明明是俗艳的金红二色,穿在她身上,却出乎意料的温婉秀媚,若非手提长剑,看来便似哪家大户千金春游,目光一瞥便即黏上,再难移开。   上襦间的白绫抹胸,被浑圆饱满的双峰高高撑起,起伏跌宕。裸露的修长雪颈与小巧锁骨,说不出的秀气,既清新又迷人,虽是无心使媚,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女子魅力。   平素不戴首饰的染二掌院,今儿鬓边簪了朵掐金珠花,不仅衣裳簇新,连脚上蹬的大红半靿快靴都不见泥渍,合著小腿肚儿的贴身样式是耿照前所未见,看得出是精心打扮。   他抑着将女郎拥入怀里的冲动,扬声道:“红……二掌院久等啦。”染红霞闻声一颤,好半天才转身,那张令他朝思暮想的俏丽容颜一如梦中,只是表情僵硬,勉强挤着笑;还未开口,便觉生份。   耿照不知她因何不快,总觉得这种时候,只要拉拉她的小手,便能教她冰霜消解。两人灵犀交会,染红霞立时便知,原本只是生份,这下却不禁蹙眉,小退了半步,以眼神制止他的莽撞,硬梆梆地持剑一拱,朗道:   “耿大人,血河荡还有段路程,正事要紧,咱们这便出发罢?”   耿照好生失望,但也不是不明白她的顾虑,定了定神,抱拳笑道:“二掌院稍候,我让人备好脚力。血河荡说近不近,总不能走过去罢?”   染红霞天还没亮便起身沐浴,梳妆更衣,匆匆与舅舅白锋起用过早饭,一个人晃了过来。她落脚的客栈距朱雀航颇有一段,走路决计不是好选择,只是她心切之下,全没想见了爱郎之后,要怎么去风火连环坞。此际听他一说,自己倒心虚了起来,雪靥微红,咬唇扭捏道:   “……好罢,就等会儿。”   耿照只觉她这模样可爱极了,忍着扑上去咬一口的冲动,怡然道:“二掌院之剑,可否借我一观?”染红霞迟疑了一会儿,双手捧过,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差点鼓破高耸的乳峰,担心耿照藉机摸摸小手什么的,这可怎生是好?   可惜这一幕始终没有发生。   她与谈剑笏走了趟真妙寺,没能取回昆吾剑,工作台上的剑片尚未配好新的柄鞘,谈大人也瞧不出什么蹊跷,问了家主几时能好,邵咸尊说五天之后,谈大人只点了点头,觉得是合理的答覆。   要去风火连环坞,不能无兵器傍身,白锋起本欲以佩剑相赠,染红霞却知兵器称手与否,对用剑之人至关重要,不忍夺舅舅之爱,去打铁铺里买了柄应急。   耿照拿了剑,神秘一笑:“二掌院稍待,我去去就回。”转身迈入宅内,穿过庭中最近的一处洞门,将方才搁在墙边的长布包打开,取出昆吾剑调换。   染红霞拿回佩剑,柳眉一轩,不顾街上人来人往,铿啷一声擎将出来,对日端详,忽俐落地连挽几个剑花,闪电还鞘,面上疑色益浓,迟疑道:“这是……昆吾剑。”   “确是昆吾。”耿照笑道。   “怎会……”料想邵咸尊断不致绕过自己,把剑交到剑主以外的人手中,况且邵家主并不知道耿郎是……思之俏脸娇红,干咳几声以防失态,低道:“应非得自邵家主之手。”   “不是。”举目四眺,神情警肃,用眼神示意她靠近些。   染红霞面红耳赤,急得跺脚。光天化日之下,窃窃私语,成什么体统!这都能做得,何苦忍著相思,分隔两地,夜夜独守空闺?咬唇摇头,示意不可,连薄愠的眉宇都显得明艳动人,不可方物。   她期待今日与耿郎同行,已连着几宵睡不安枕了,休说赤炼堂,就算是龙潭虎穴也去得。自出客栈,一路抑着雀跃之情,直似春日踏青,然而打朱雀大宅后门经过,见两名少女并肩而入起,便生出微妙的变化。   少女作襦裙绣鞋的打扮,半点也不似武林人,并头喁喁,娇俏可喜,乍看毫无异状,然染红霞认得其中一人之面,是从冷炉谷返回越浦时,在途中接应的潜行都之一,绝非寻常的幼婢。   好不容易绕到前头,应门的又是郁小娥;等候期间略一窥探,廊庑间不时有日常打扮的潜行都众走动,这才意识到:原来耿郎周围,竟有忒多妙龄少女,不知怎的便介意了起来,浑身都不对劲。   类似的情景,在冷炉谷时更加明显,然而,恰恰便是冷炉谷内的一切都太不真实,反而不觉有异,况且那几日里耿照时时刻刻都将她带在身边,夜夜春宵,极尽缠绵能事……宛若置身云端的幸福,无形中也加深了虚无梦幻之感。   她并不怀疑耿郎的品行,相信他是以礼相待的君子,但就是忍不住别扭,一见他来没能笑开,其后便越发的别扭。   耿照知她脾性,不以为意,但染红霞浑身长刺似的,没头没脑地抗拒着一切亲匿的举动,一时间耿照也无融霜消雪的妙法,虽觉好笑,亦是无奈。   所幸尴尬未久,一阵喀哒蹄响,街角墙尽处转过一团乌影,却是由大宅侧门牵出,前头一抹曲线玲珑、婀娜有致的绯红衣影,自是打点脚力的符赤锦。染红霞一见她来,不由露出笑容,如见救星;定睛细瞧,赫然发现她带来的不是两匹骏马,而是由两匹驮马拉着的髹漆小车。   那车做工精细,驭车的厢座之前,还设有围栏,通体乌漆,以铜件镶饰,却是慕容柔自谷城大营中拨来,供宝宝锦儿往驿馆陪伴沈素云之用。车厢的柱前挂了块五色虎头木牌,城将见牌如见通关文牒,毋须盘查,迳行放过。   给女子乘坐的车,厢内能有多宽阔?染红霞一想到往血河荡的路上,将与他挤仄在小小的空间里,俏脸红得掐水软柿一般,又羞又急,赶紧将符赤锦拉到一旁,双姝并头喁喁,亲热地咬着小耳朵。   耿照没怎么运劲,微一凝神,碧火功的先天真气经鼎天剑脉增幅,佐以用力极精的“蜗角极争”心法,滤去四面八方涌来的各种杂音,只留下两人刻意压低的细语声——   自从肉体经血蛁精元改造,耿照面对的新课题已非“不足”,而是“太多”。力量太多,五感知觉太多,就连气机之类的微妙感应,相较从前,都是一下子暴增数十倍、乃至百倍的程度。   所幸他在望天葬的秘崖下悟得“蜗角极争”,此法不仅“量入为出”时极为管用,反过来“量出为入”亦无不可,耿照从在冷炉谷那会儿,每日抽出固定的时间遁入虚境,重新适应身体的变化,迄今已能掌握自如,免受其害。   符赤锦纤指连点,指着车柱上的虎头木牌,对染红霞细细分说,耿照是如何弄丢了将军颁下的金字牌,还没想到够好的理由向将军交代,若无此车,就算城将认得他是谁,也未肯轻易放人云云,煞有介事,连耿照自己都差点信了,对宝宝锦儿的本领佩服得五体投地。   染红霞虽然别扭,却是个讲道理的,至此无话可说,只余别扭而已。符赤锦笑道:“姊姊怕惹人非议,何妨安坐车内,教他给你赶车。如此更无嫌疑,哪个敢说闲?”染红霞杏眸一亮,露出恍然之色,亲热地捏捏她绵软的小手,欣喜之情,尽在不言中。   符赤锦笑道:“你懒得见他,我一有空了,便去瞧你。媚儿前日派使臣送信,大张旗鼓的,弄得大伙都不安生,我打开一瞧,只有两行字,写著‘大奶妖妇我好无聊,准你来见。红衣服同长腿贱人若要打架,也让都来’。你瞧,这丫头也念着你哩。”染红霞忍不住微笑,轻轻地点了点头。   双姝聊了会儿,符赤锦领着从人打道回府,乌漆大门重又闭起,巷中只余两人一车。   耿照没等召唤,赶紧夹着尾巴,灰溜溜爬上辕座。却听染红霞道:“典卫大人请坐车内,由我来驾车罢。”耿照一怔:“这……怎么能够?还是由我来……”   染红霞娇娇瞪他一眼,板起俏脸忍着笑:“你驾车的技术好过我么?我在北关学驭术时,典卫大人怕还没出生哩。”这话倒非无的放矢。染红霞五岁就学驾车马了,当日躲避万劫刀尸时所展现的强大驭术,的确是打小培养的家传技艺。   耿照没敢违拗,乖乖爬进车厢,染红霞“噗哧”一笑,眼波流转,得意洋洋地持缰开拔,原本的拘谨别扭去了大半,心情甚佳,只差没低声哼起曲儿来。   这轺车的车厢与辕座之间,是没有厢板阻隔的,仅以两层吊帘相隔,一重竹帘一重布帘,均是中开的形式。辕座向后伸入车厢内,制成可翻折活动的屉板,路途长时便翻起来,供驱车之人靠背歇息;天冷时放平,车夫向后坐入厢内,以中间分开的吊帘挡风挡雪,十分便利。   乘坐这种小型轺车的,多半是女子。小康之家,总不能专养一名车夫,经常是由侍女驾车,坐入帘幔之中,辕座前还有围栏遮住,勉强算不得抛头露面,礼教上也能圆过去。   像这样的车,每日在越浦街道上不知凡几,本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偏偏以侍女的标准,染红霞无论容貌、身段、气质,乃至衣着打扮,实在太过出众,甚且到了“出格”的境地,所经处无不攫人注目;还没驶出朱雀航,染二掌院已悄悄缩入帘幔,仍止不住路人指指点点,如坐针毡,浑身都不对劲。   耿照感应气机,敏锐地捕捉她真气的变化,倾身向前,隔帘问道:“怎么,有什么异状么?”染红霞正为路人的注目心烦不已,直到他湿暖的气息呵上颈背,才察觉身后有人,“呀”的短短一声惊呼,硬生生将余音咬在口里,揭帘怒道:   “你、你干什么!坐……快坐回去!”仿佛满街之人都见她身后挨着情郎,议论纷纷,羞得连耳蜗、粉颈都红了,也顾不上耿照坐回车底了没,整个人又往车里缩去;除了持缰的上半身及一双长腿还搁在辕座上,腰下倒有大半被帘幔所遮。   其实除了她过人的美貌,谁也不觉有什么奇怪。十个越浦丫鬟里,有十一个都这样驾轺车,是二掌院自己心虚得要命,浑身不自在。   耿照被骂得莫名其妙,摸摸鼻子正欲回座,低头却见伊人柳腰就在眼前,染红霞今日并未穿着武服围腰,只一根衣带便能束出这般曲线,纯是长年练武的体态绝佳,更无一丝余赘。   染红霞身段出挑,尤其腰部全是肌束,肌肤的柔嫩与肌肉的强韧调和得恰到好处,结实弹手,握感绝妙。耿照想起每回从股后进入她时,十指握住女郎的柳腰一扣,拇指恰恰搁入她腰后两枚小圆窝;偏偏这个姿势红儿极是易感,蜜膣里总是迎着他的深入猛烈收缩,既是腻滑无阻,摩擦感又强烈已极,两相矛盾的触感销魂难言。   正因为腰细,益发显出臀股浑圆。耿照今晨见了宝宝锦儿与绮鸳的美臀,颇受撩拨,但红儿的屁股与她们都不相同:五岛女子,似有“绵股”的独特血脉,沃腴丰盈如宝宝,青春俏美如绮鸳,雪股全都酥绵得不可思议。   宝宝锦儿那棉花般轻柔、仿佛能黏人指掌的曼妙触感,他固然爱不释手,绮鸳的浑圆翘臀虽没摸过也不敢摸,但她那每每绷紧裤布、裤褶却深深陷入股间的柔软度,毋须经手,光用眼睛便足以品味再三。   但最适合形容红儿雪股的,便只有一个“圆”字。   没有因为过于瘦弱,而显得单薄的扁平,也没有那种绵软到了极处,轻轻一掐便深陷其中的丰腴肉感,染红霞无论站立或趴倒,永远都有着完美的臀型,是长驱直入时,小腹猛力撞上,也会被用力弹开,发出“啪!”的一声淫靡脆响,丝毫不觉疼痛的程度。   耿照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箍着女郎的柳腰,染红霞浑身轻颤,不知是怕痒、紧张抑或生气,未免大动作挣扎惊动了路人,掌间除了来自娇躯的细细颤抖,便只有极为缓慢自抑的前扯抗力,除了激发男儿侵凌的兽欲之外,实际上毫无效果。   耿照非常想念她,也想念她迷人的胴体。   在冷炉谷时,顺利渡过了初期的矜持与羞涩,女郎随后的热情奔放简直与先前判若两人,令少年深深迷醉,不可自拔——   染红霞无论在身体强度,抑或在“单纯”一事上,皆与他势均力敌。宝宝锦儿的身子感度绝佳,深谙取悦男人之法,然而在承受冲撞时,明显地非是耿照敌手,以其元阴松嫩、花心易采,若耿照不加节制,极可能将她弄得晕死过去,乃至元气大伤,绝非幸事。   明姑娘则是另一个极端。耿照非但伤不了她,反而处处受她宰制,虽是美极,却有施展不开、缚手缚脚的感觉。   红儿较之宝宝锦儿,更为强韧健壮,能与他尽情交欢,一同探索快美的极限。然而,她的生涩、热情,乃至饥渴求索,全都是出自真心,毫无虚伪造作,遑论心机,令人安心至极,更能放怀享受。   耿照回味着谷中良宵的种种缠绵滋味,指掌细品女郎的紧致细滑,隔着薄罗裙腰,拇指轻而易举找到两枚小圆凹,以指腹轻轻挲摩。女郎兀自抗拒着,想从魔掌间拔出柳腰,但腰窝被按住的瞬间,却本能挺腰抬臀,像过去每回那样,高高地翘起腿间蜜穴,战栗着迎接男儿的滚烫粗长……   耿照右掌下滑,顺着浑圆的曲线,握住一侧臀瓣,五指未曾掐紧,已明显感觉柔肌上那极富弹性的紧致抗力。染红霞绷紧腿肌,似乎意识到男儿的不轨企图,倏由旖旎情思中清醒,死死坐落,不让魔手继续滑进臀底。   女郎的腰臀一下紧绷起来,耿照感应掌里的微妙变化,由腰侧肌肉、脊骨的连动,一路蔓至肩胛,料她将转头入帘,羞恼地斥喝自己住手……   他依依不舍松手,毋须肌肤接触,光由气机变化,便能感觉红儿放松下来,转身之举止于未发——染二掌院希望自己看来就像个普通驭者,“转头骂人”这种行径,毋宁不在她的正常清单之中。   耿照就喜欢她的单纯。就连这种轻易信人的大意粗疏,他都觉得可爱极了。   少年狡黠一笑,边听着车外的喧响,边捏女郎腰后裙裳,一点、一点地从臀下抽将出来,时间算得恰到好处,恁她细柳般的腰肢绷得再紧再僵,一时间也难以回头。   第二三一折、愿同比翼,不问青霄   因为闹市到了。   朱雀航乃越城浦南的权贵居处,寸土寸金,里坊中所见,无不是青瓦粉墙的豪奢宅邸,户户圈起偌大的前庭后院,音息难渐,透着幽雅宜人的静谧。   染红霞自上辕座,被情郎弄得意乱心烦,加上不熟地形,没走坊间的车马道,心想挑大路走总没错,东拐西绕一阵,居然驶进了人头钻动、磨肩抵踵的集子里。   耿照毋须透过厢侧帘窗,光听蹄音轴响,计算马车前进的距离与方向,嗅得透入帘内的柳条气息温湿水风,便知女郎要糟。   捣衣桥与朱雀航相去不远,虽一水之隔,却仿佛两个世界。除了卖肉卖菜卖鱼的,各种价平的小食店沿河林立,热闹非凡;未及正午,各种爆燠热炒的香气便充斥鼻端,亦是城中一景。   许多短暂旅居越浦、熟门熟路的外地人,如胡大爷之流,并不在投宿的客栈用餐,宁可多走几步路,来捣衣桥畔祭五脏庙,也是因为店子集中的缘故。   这种搭起草棚,凭一只炉灶、几张板桌就能营生的小食店,不会有什么珍稀的食材,供应的酒浆也未必是佳酿,通常是桥下的渔舟卖什么鱼,旁边的瓜果菜贩挑来什么菜,便是今日飨客的菜单。   越浦人管这样的小食店叫“茶饭量酒博士”,揽客处除了便宜,全靠手艺,每店至多一二名跑堂,有的甚至没有,掌杓的东家就在灶后大声吆喝,来的大抵是常客,取筷摆碗自己动手,毋须照应。   染红霞驾车进了捣衣桥集,不止周边全是人,还有小贩推着板车、载运各式货物的牛车等,只能顺着人潮缓缓前进,更无退路。   提篮兜售瓜果的老妪,捧著白瓷小缸、腰别青花巾子,脆声叫卖腌渍辣菜的小童,就在马车围栏边,伸手可及,绝对是声息相闻的距离,染红霞哪敢回头斥喝,教男儿住手?   她使“千斤坠”身法,将结实弹手的翘臀牢牢钉于辕座,几名大汉都未必拉得动,却无法教臀下的裙布化为娇躯之一部,同受神功,微汗的雪肌反成帮凶,便隔薄薄的纱质裈裤,仍止不住罗裙滑出;半晌腿心微凉,饱如新枣的玉蛤熨着纱裤,密贴于乌漆板上,转瞬又被燥热不堪的娇躯坐温,气恼中隐有一抹羞意,却莫可奈何。   更气人的是:耿照不知何时,悄悄将两侧布帘的中带打了个结,这下染红霞置于辕座上的腰臀,全被布幔遮住,仅上身与双腿露出车外,一如寻常避日头的驾车丫鬟。   这……这分明是预谋!而且他双手明明……明明忙着轻薄自己,几时偷空绕到前头打的结子?武功都练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   染红霞又气又好笑,但对一向老成持重的爱郎,竟忍不住狎戏自己一事,隐觉羞喜,方才同一宅子潜行都少女喝的飞醋,顿时抛到了九霄云外;当然,这种逾矩的荒唐行径还是不可以的,只是许久未见,相思之切,似不应太过苛责……犹豫之间,只便宜了剑及履及的耿盟主。   绛红裙裳揭开,染红霞几近完美的雪臀裹在薄薄的纱裤里,半透明的纱罗底下透出白玉般的肌色,不仅那两枚小巧的腰窝若隐若现,饱满结实的臀型将白纱裈裤的线条撑得紧紧的,腰板极平,宛若玉璧,水一般的滑润腰线收得细致,浑圆的屁股蛋之间夹着一绺裤布,却是桃裂般的股沟。   耿照咬住裙边,抱着女郎诱人的屁股,十指掐陷,隔纱感受敷粉般的肤触,忘情地搓揉起来。   染红霞“咿”的一声瞪大美眸,生生咬住惊呼,粉脸酡红,被情郎揉得浑身滚烫,鼻尖、唇上,以及露出抹胸的一小抹腻白胸脯上浮出密汗,汗渍积在锁骨间的一处小巧圆凹里,透着说不出的诱人风情。   汗蒸朝润,小小的车厢里,浮挹着伊人淡淡的肌肤香,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兰麝腥咸,淡薄却又鲜烈,如蒸蜜酒,分外醉人。   染红霞又羞又窘,又是心慌,好不容易狠下心来,正打算反手探入帘中,狠狠地捏他一下,教这荒唐无行的小色魔知道厉害!围栏边忽闻一把清脆动听的童音:   “姊姊,买点崖蜜子可好?买点崖蜜子可好?”却是名眉目清秀的女童,看似八九岁年纪,腰间绑了条花巾,贮盛蜜饯的青瓷小缸以红绳绕颈,挂在胸前,一手捧着,另一只小手却攀着辕边的围栏,小脸红扑扑的,笑容甚是可人,似没什么市井气。   这类兜售蜜饯小食的孩子,不惟各大市集常见,入夜后的秦楼楚馆、分茶酒肆里更多,卖的东西不见得可口,一把五文十文,用洗净抹干的荷叶装了,给客人下酒佐茶,靠的是小孩长相可爱,说话讨喜,故不乏流里流气、幼年老成的。   染红霞不擅应付小孩,见女童可爱,心疼她小小年纪,也来这龙蛇混杂处讨生活,柔声道:“你小心呀,攀着车要摔跤的。”其实车行缓慢,比徒步尚且不如,哪有什么危险?小女孩笑得灿烂,紧跟不放,上下打量了会儿,又道:   “姊姊,你脸蛋好红呀,真是好看。”   染红霞十分窘迫,总不能直承身后有双魔手恣意轻薄,揉得她春心荡漾,只能傻笑,旁人却觉这一大一小两美人说话的景象煞是好看,无不笑吟吟地瞧着。   小女孩似是真喜欢她,片刻又道:“姊姊,天热,我请你吃点。”从瓷缸拈出一枚紫红晶亮的果干,用力伸长小手,却构不着辕座上的姊姊。   “别……你小心啊。”   染红霞唯恐她失足,不免要被轮辙碾过,赶紧去接。   车厢里,耿照正品着美臀的绝妙手感,忽见伊人起身,乌亮的髹漆坐板上一团稀蜜似的无色浆渍,留有枣印似的压痕,女郎抬起的股心里薄纱浸透,清晰浮出一只浑圆肉枣,饱满的阴阜粉润酥红,连被汁水打湿的纤茸都瞧得分明,惊喜之余,不禁暗笑:“……怎地湿成了这样?”机不可失,魔手探至臀底,捂住了女郎柔腻的玉蛤。   染红霞料不到有此一失,电流般的酥麻窜过,可比方才并着腿儿悄悄厮磨美得多,差点膝弯发软,赶紧稳住,从小女孩手里接过蜜饯,不忘叮咛:“你踩着了地再松手,别要摔跤。”小女孩哪里理她?眉花眼笑:   “姊姊尝尝,姊姊尝尝!”   染红霞翘着屁股,进退维谷,不忍拂逆女童心意,忍着男儿肆虐,将蜜饯放入口中,只觉又香又甜,诧道:“原来是渍樱桃啊!”越浦方言称樱桃为“崖蜜”,适逢春季果熟,采下洗净晾干,以盐腌逼出果汁,去子拌入糖、酒、香料,遂成蜜饯。   女童可得意了。“姊姊,我做的!我做的!”   染红霞不及细嚼,匆匆咽下,持缰的手扶住前栏,用以支撑。耿照的指尖隔着浆腻欲滴的纱裤,沿蜜缝滑来滑去,时不时按住一点,仿佛要戳穿纱罗也似,鳝鱼般不住往里钻,越弄液感越发丰沛,直是畅行无阻。   女郎连扭屁股闪躲,都怕敏感太甚,僵着腰不敢动,扶栏勉强支撑,右手闪电般探入帘中,去逮那不知死活的色魔爪。合是她气急攻心,这一抓不知不觉间用上了水月一门的擒拿绝技“小阁藏春手”,一旦拿实了,就算不折断他一只猪手,起码也要卸脱关节。   只可惜耿盟主武功盖世,以正面迎战屁股,更是胜之不武。撩拨蜜穴的恶行兀自不绝,另一只手松开雪臀,一把扣住伊人皓腕,见指尖上沾了晶莹黏腻的紫红色蜜渍,俯低含住,吃了个一干二净。   十指连心,指尖是人身敏感处之一,染红霞被吮得娇躯发软,若非死死撑住,差点一头撞在围栏上,酥麻的快感令她微微踮起靴尖,屁股不自觉地翘得更高。   马车之外,女童可不知里头忙活些什么,吮了吮指上蜜渍,想起姊姊方才吃崖蜜子还没擦手,从后腰的小竹篓里,拿出一张干净的新摘荷叶举高,笑着说:“姊姊,给你擦手。”   染红霞唯恐她摔着了,急从爱郎狼吻中抽出手来,伸出布帘,强笑道:“不用了,我……我舔干净啦。”女童微微一怔。她可喜欢这位姊姊了,简直像仙女一样漂亮,片刻都舍不得挪眼,却没见她是几时吮的手指。   股间的酥麻快美越来越难忍,染红霞决定速战速决,赶紧摆脱小女孩,才好应付身后的大色狼,也不欲白尝她的蜜饯,勉强定了定神,笑道:“这样罢,我买些崖蜜子。”女童大喜,果然松开围栏,取荷叶包了蜜饯。染红霞“吁”的一声停住了车,往腰里去摸钱囊。   闹市停车,本是要引后头车马诟骂的,然而她生得美貌,女童又讨人喜欢,反正买包蜜饯要不了多少时间,含笑观看的反倒比嘟囔的人多。   染红霞被耿照撩拨得春情满溢,适才差点要丢,手足发软,解钱囊系带时一不小心,把系带拉了死结。   以她的手劲,要拈断带子不过反掌间,但如此一来,钱囊大开,也不是办法;耳中听得车后隐有些鼓噪,不用看也知道,堵在道中的车马长龙肯定是捱不住了,灵机一动,仗着布幔遮掩,悄悄松开腰带,将钱囊的结子滑将出来,数了五文给女童。   车内,耿照始终咬着她高高翻起的裙边,染红霞什么动作逃得过他的法眼?见女郎松开腰带,玩心大盛,轻轻抓住白纱裈裤,“唰!”一声褪至腿间,露出光裸的雪臀,以及股心里那只湿漉漉、汗津津的柔媚玉蛤。   染红霞魂飞魄散,抓住围栏向前倾,才想到下身赤裸,一出布幔,那还了得?赶紧缩回去。耿照忍着笑,抱着雪臀往后,染红霞死命抵抗,扭着屁股不肯顺从。亏得她武功高强,腰马功夫非同凡响,勉强维持上身不动,没让路人瞧出蹊跷。   这一耽搁,后头的人却不依了,鼓噪声越来越大,还有热心的路人走近围栏:“姑娘,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我瞧你脸色极红,莫不是中暑罢?”围观者众,染红霞便是想驱车,也走不了了。   耿照本不是好事之徒,也非有意刁难,只是平素正经八百的女郎,在众人围观之下,车内下身却是赤裸的,光想像染红霞的窘迫神情,便令他难以遏抑地兴奋起来。   他本想将红儿光裸酥盈的臀股抱近,贴着下身细细厮磨,聊慰勃发的欲念,此际却色胆横生,想在这里便要了她,边与她前前后后地拔河,边动手褪下裤衩,勃挺的怒龙昂翘指天,不住弹动,散发出灼人的气息。   染红霞见不到车内景况,却觉腿间热浪卷至,明白来的是什么,抵死不从,回头低斥:“别……这儿人多……莫要乱来!”隐带哭音,既是恼怒,又显无助。   耿照被一喝回神,明白玩过火了,不觉歉然,七手八脚要帮她穿回。无奈女子衣裳本不易穿,染红霞看不见他,不知他打什么主意,扭动腰臀,总之不肯就范。   两人你拉我扯,车厢喀喀震响,围观之人无不吓了一跳,纷纷走避。僵持间,两骑排闼而至,鞍上骑者披甲佩刀,却是巡城的甲士。为首的年轻军官一见车柱上的虎头木牌,面色微变,就着鞍上点头施礼,朗声道:   “车内可是典卫夫人?”见辕座上的女郎抬起一张梨花带雨般的绝美脸蛋,胸口如遭重击,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染红霞这才明白木牌的作用,本欲澄清,但如此一来,军官若要盘查,车里的旖旎光景岂能见人?犹豫片刻,细如蚊蚋地应了声“是”,身后耿照又贴过来。   她不知爱郎欲来面授机宜,只道又要捣乱,心头无名火起,翘着结实的圆臀使劲往后一撞,咫尺间避无可避,耿照硬生生以小腹受了,随手将劲力化至身下,蓦听“啪啦!”裂响,染红霞身下屉板应声坍落,耿照及时屈膝,以大腿接住女郎的诱人雪臀。   肿胀成鹅蛋大小的怒龙杵尖擦过蜜缝,被弹性骄人的臀瓣重重一顿,饶是耿照功力深湛,也痛得眼冒金星,还以为挫断了命根,所幸片刻后疼痛略止,消软大半的杵身犹有知觉,虚惊一场。   那军官听女郎一声娇呼,似将跌入车内,突然又稳住了身子,满目狐疑:“姑娘,你怎么了?方才车内的响声……是怎么一回事?”   染红霞坐在男儿大腿上,急中生智,板起俏脸:“这位官爷,夫人生气啦,请二位帮忙开个道儿,莫误了夫人进香的时辰。”她平素没什么机会打官腔,学不来仗势欺人的丫头,然而在断肠湖指点众师妹惯了,不笑的时候,自有一股威严的气魄。军官不敢怠慢,与同僚立刻清出道来,护着马车离开捣衣桥。   染红霞心中五味杂陈,她日夜盼的,便是再与耿郎肌肤相亲,没料到两人出谷后首番裸裎相对,竟是这般景况。   马车一动,无论愿不愿意,她滑腻的臀股即在耿照大腿上厮磨着,蜜蛤沁出的琼浆并未干涸,沾着肌肤滑动,滋味更是难以言喻。   轴辐转动,忠实地反馈着铺石路面的每一块凹凸不平,染红霞感觉男儿惊人的粗长正在慢慢恢复,寸寸昂扬,灼热的圆钝杵尖滑过她的大腿内侧,磨得她微微昂首,忍住酥颤,最后抵着湿暖的蜜缝。   与先前的恣意轻薄不同,耿照可说是危坐不动,无意再惹女郎不快。这种深自反省的体贴令染红霞怦然心动——符赤锦所说“忆起最初喜欢他的原因”,对染红霞而言,指的就是这份温柔。   持续不断的颠簸与震动,令两人最私密的部位不住擦滑点触,明明只差一点,却始终找不到顺利嵌合的角度,然而,如此捍格而锐利的擦刮感,已教耿照舒服得直打哆嗦,女郎苦苦忍着快美,以免被人看出有异。   直到马车“匡啷”碾过城门前的一处小窟窿,抵着花唇的滚烫杵尖终于不再错位,裹着满满的蜜汁挤入窄小的花径,随着落地弹起的震动,粗硬的阳物像打桩一般,用力上顶,发出“啪!”一声贴肉劲响,被撞入花心的、逞凶一贯到底的,俱都颤抖着吐了口长气,死死咬住呻吟。   有了将军赐下的虎面牌,果然无人敢拦车。   马车一路摇晃出了城门,越走越偏,辕座上的女郎面色潮红,樱桃小嘴微微歙张着,眼波盈盈,春情欲滴。拉车的两头驮马几无驾驭,信步而行,既不是往血河荡,也不与其他车马行人同路,终于踱至一处荒林,地面已辨不出道路的痕迹,触目所及满眼浓绿,不远处的坡底传来潺潺水声,林荫间爬满苔藓,空气湿凉。   光是坐着不动,染红霞已被马车带着上下颠簸,犹如串在弯翘阳物上的美肉,被插得浑身发软,须死命咬紧樱唇,才不致忘情呻吟。   好不容易来到了四下无人之处,她勉力停住马车,趴在围栏上剧烈喘息,还来不及开口,整个人已被抱入车厢内,耿照一把将她的纱裤退至膝踝处,但因女郎的美腿太过修长,只来得及除去右腿的靴袜,抱起美臀往车厢壁上一摁,狰狞的怒龙杵“唧”的一声,再度长驱直入!   “……呀!”染红霞短短递尖叫一声,双手攀住横辕,赤裸的右脚足趾忽蜷忽张,反映着蜜穴里剧烈的刨刮与紧缩,一边用力踮起脚尖,绷紧的大腿与股瓣肌束团鼓,在阳物的奋力抽插之下,晶莹的液珠不断溅出花唇,但男儿却似难餍足,持续提升进出的强度。   “啊……好硬……好硬!好大……啊、啊、啊、啊………”   耿照扣紧她汗湿的美臀,粗暴地逞凶,一口气插了百来下,才自女郎胁腋下瞥见衣襟抛甩,晃出偌大弧浪,伸手攫住沉甸甸的乳球,用力揉捏。   胸脯原本是染红霞的敏感处,然而膣里的巨物实在插得太狠,而且硬度随着交媾的激烈,非但丝毫未减,反而变得更硬更胀。   女郎被插得魂飞天外,回过神时,整个人已几乎趴在壁上,男儿发出野兽般的喘息,将她的衣襟揉得乱七八糟尚不满足,一下粗暴地扯着襟口,想将双乳掏出衣外,一下又试图从松开的腰带底下摸进上衫,欲更进一步地狎玩玉乳,然而却不可得。   这使得男儿的动作更加粗暴。   染红霞唯恐衣衫破损,忍着膣中逼人的快美,伸手解开抹胸的颈绳。   束缚一去,白绫抹胸自敞开的凌乱衣襟中垂落,耿照大手一伸,从中掏出一对雪腻丰盈、形若蜂腹的饱满玉乳来,恣意掐握。女郎整个人偎在爱郎掌中,双手胡乱在壁上乱抓,却无法稍止娇躯的扭动抽搐。   男儿的肉菇已大到予女郎“要裂开了”的错觉,箕张的菇伞如倒钩也似,每次抽出时都卡着女郎娇躯,扯得她整个人往后一顿,只觉得绝不能出;肉柱的硬度也从烧火棍似的粗硬,慢慢变成硬中带韧,仿佛有什么即将挤溢而出……   “要坏掉了……要坏掉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耿照用力一顶,将玉人紧紧压在车厢壁上,压得挺硕的双峰剧烈变形。染红霞身子一僵,蜜膣大搐的瞬息间,紧紧嵌合的肉柱忽尔暴胀,滚烫的热流注满了不住收缩的小穴,将男儿精华送入玉宫最深处,一滴都未漏出。   耿照一向持久,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喷发,实在是因为女郎太过诱人,而这一路上调情得太久。他贴着她赤裸汗湿的美背,滚烫的肉茎兀自在她身子最深处,一跳一跳地撑胀着,神智却已慢慢回复,咬着她娇红的耳垂,低声歉道:   “红儿,对不住……我……我一时没忍住……射在里边了……”   在冷炉谷时他们说好了的,在得到父亲染苍群、师尊杜妆怜的认可前,肌肤相亲虽难禁绝,却不能怀上子嗣,以免刺激两位老人家,好事更难玉成。   染红霞闭着眼睛,兀自娇喘不休,片刻才抬手轻抚爱郎的面庞,酥红的雪靥露出一抹混杂了娇羞与满足的笑容。“……不妨的,我很欢喜。”   耿照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尚未回过神来,忽听女郎轻道:“那个……那个小妹妹,卖……卖‘崖蜜子’的……你……你欢不欢喜?”   耿照被问得没头没脑,想起曾透过帘隙瞥见的那张小脸蛋,清脆动听的声音,以及那单纯孺慕着红儿的天真口吻,不觉露出微笑。“喜欢。挺可爱的小孩。”   染红霞也笑了,片刻才咬着红润的樱唇,闭目轻声道:“我给你生一个,好不好?”   两人拥着歇息片刻,耿照拔出消软的阳物,半化成水的浓精混着磨成荔浆似的黏稠爱液,稀里呼噜地流了一片。染红霞为免弄脏新衣,届时无论回越浦或前往血河荡,怕都见不了人,以柔荑捂住,满满接了一掌。   她褪去纱裤靴袜,裸着一双长腿,下车到坡底的溪涧边冲洗,整理衣发。男子这方面毕竟较女子精简得多,耿照掬水清理干净,坐上岸边的大石权充护卫,顺便欣赏女郎濯足穿衣的美景。   染红霞清理得差不多了,面上红潮尚未全褪,可见尽兴,忽然转过身来,正色道:“耿郎,我们之前做的约定,能不能推倒不算?”耿照不知她指的是什么,然而对他来说,红儿所欲,便是射日摘星他也愿意一试,区区订约,何须考虑?点头道:   “只要是你说的,我都愿意为你办到。”   染红霞红着脸微笑。“你这样,要宠坏我的。”   耿照跃下大石,张臂将她拥住,轻吻发顶。“宠便宠了,不会坏的。”   染红霞偎着爱郎颈窝,也伸手环住他的腰,只觉这一刻若能静止不动,愿以生命来换。“我以前以为,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不是必须的,若有大事要做,说不定反成累赘。所以你除你的妖刀乱世,我承我的水月衣钵,有缘走到一块儿,自然是好;万一鱼与熊掌不可得兼,那也都是命。”   这话他们已经反覆讨论过许多次,耿照有耿照不能舍的责任,染红霞有染红霞须肩负的承担,若与儿女私情相捍格,只能先把感情押后一些。因此染红霞对外要避嫌,要想办法取得父亲师傅的谅解,要助耿照的救世大业一臂之力。   思之并非不觉怅然,耿照淡淡一笑,将胸口的沉郁默默吞了回去。   “现在,我后悔了。”染红霞抬起小脸,凝着情郎的错愕,认真道:   “两个人能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我比你年长许多,女子的青春极其有限,错过了养儿育女的时机,将来是要留下遗憾的。我会同师傅、同爹爹表明心迹,好好地告诉他们,你对我有多重要。”   “……然后呢?”   染红霞嫣然一笑。   “没有然后了。”她正色道:“无论他们答不答应、欢不欢喜,结果都是一样的。天涯海角,龙潭虎穴,我都和你一起去,此身虽殁,永不言悔。”   卷四三:当世佛主   ◎书目   第二三二折、纔入虎穴,又遇酥风   第二三三折、烟尘扫却,逋寇难平   第二三四折、明如秋水,成竹在胸   第二三五折、如非不文,无以惩凶   第二三六折、黄锺哑甚,瓦釜雷鸣   第二三七折、惟求真主,复我山宗   第二三八折、怜君何事,浸透重衾   第二三九折、与子偕异,沉吟至今   ◎简介   “我受座师之命,下山寻七水尘。我文殊师利院倾八院所藏,编成一部图册,详列七水尘的行迹、可疑人选等;本应按图索骥,无奈与你打恶人之时,被恶人毁去了,线索全断。”   “等一下!文殊师利院……是哪里的宝剎?”耿照惊问。   老人有些不好意思,搔了搔脑袋。“是老朽的师门,日莲八叶院之一的文殊师利院。怎地我没说过么?”   ────────────────────────────────────   抱歉让大家久等了,九月排程暂时撤下的原因,是这次进稿时间有点赶,必须每个环节都一步到位,才能赶上十七号的上市时间,所以先撤下以防万一,不然被说“又跳票了”,我们也是蛮受打击的XD   目前还是订于九月十七出版,会不会调整要等编辑通知,应该星期一(今天)就能确定了,请大家不用担心^^   本卷有非常充足的肉戏,还有本书破天荒第一次的5P(技术性),请各位旧雨新知务必期待~   ────────────────────────────────────   第二三二折、才入虎穴,又遇酥风   美景虽好,良辰易逝,可惜今天不能只是个郊行嬉春的好日子。   面对染红霞突然其来的剖白,耿照自是感动;以红儿脾性,这般表明心迹,足见情思塞满胸臆,难以遏抑。   然而,自出冷炉谷以来,同盟先得将军允可,在邵咸尊与萧谏纸两方亦颇有斩获,耿照虽不是自尊自大的性子,却也渐渐觉得:精诚所至,人定胜天,过往视为巨大鸿沟的门第出身,似乎也不是那般难以跨越。   那镇北将军染苍群原是一介小兵,凭借一柄长刀跻身藩镇,据说也是识英雄、重英雄之人,他的妻舅白锋起便是江湖世家出身,眼下人正在越浦。待手边之事告一段落,耿照打算投帖拜访,为将来迎娶染红霞打点基础,并不真以为,会走到非要红儿忍痛择一的那一步。   杜掌门虽说喜怒难测,许缁衣似也不赞成师妹结这门亲,然而事在人为,只消揭穿阴谋家诡计,消弭妖刀之祸,挟功必能说服。是以耿照并不担心,两人耳鬓厮磨,温存片刻,才离了溪岸,驱车折回大路。   风火连环坞经火刀肆虐,数十年经营的水旱寨付之一炬,雷门鹤虽独揽大权,毕竟不能凭空生出一片完好无损的据地,索性移师越浦近郊的庄园,距车马大道不过里许,四周平坦,一眼望尽,除点缀园子的花树外,方圆五里内拣不出一片堪称“林子”的密植,无溪无渠,简直无险可守。   “给我三班姊妹,乘夜便能攻下。”绮鸳呈上绘制详细的园林分布图时,做出这样的结论。“若非内外把守之人有点门道,我会说这是个拙劣至极的陷阱。”   耿照把玩手里铣亮光滑的铁块。   “雷门鹤不得不如此。赤炼堂基业甚大,派系众多,利益纠葛,想领这个头,得打开门来,欢迎所有人来商量,明的暗的,都得有路。这时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困守在难攻不落的要塞里,绝了商量的路子,这可当不了家。”   绮鸳甩着马尾冷哼,听似不认同,俏脸上却没有强烈的反驳之意,就是抬杠而已。   “那他又搞忒多护卫,内外守得水泄不通,岂非自打嘴巴?”   “那是炫耀,也是警告。”耿照也不生气,耐着性子解释。“大太保的‘指纵鹰’如今在他手里,铁血合一,旁人若有异心,且看扛不扛得住这支劲旅。”摊平手掌,以铁简示之。   “号令指纵鹰的,是如这般信物,计有五枚。你去探听看看,雷门鹤手底下的‘指纵鹰’有无异状,现下是何人指挥,驻于何地……什么消息都好,无分精粗,多多益善。指纵鹰非是好相与的,请都里的姊姊们小心,切莫犯险。”   绮鸳一扭螓首,马尾飞扬。“让你假好心!”   话虽如此,也知耿照所持,决计不是赝品;出示自己,那是绝大的信任,胸口怦跳,趁着面上红热未露,转身即走,连他是不是盯着自己的臀股猛吞馋涎,也顾不上了。   支配指纵鹰的五枚铁简余其四,庄外轮戍者谁,甚是耐人寻味。绮鸳与潜行都使出浑身解数,搜集指纵鹰活动线报,带回了出人意表的结果。   越浦左近的官道镇日川流,宛若集市。耿、染好不容易驱车转入旁径,直到庄前,都还有零星的茶棚摊贩,全无豪门别墅的幽静,亦是一奇。   才刚停辔,钉着碗大铜钉的乌漆大门,“咿”的一声打开,率先行出两列深赭劲装、皮甲皮靴的昂藏大汉,虽未戴盔蒙面,从露出皮甲外的鹫形襟绣,仍能一眼辨出,是总瓢把子座下最恶名昭彰的私兵部曲“指纵鹰”。   耿照与阿傻、老胡潜下朱城山时,曾遇一名装备齐全的“指纵鹰”骠骑,与之相比,此际走出大门的七八名汉子,身上装束显是新制的,佩挂的长刀短匕铣亮照人,齐整俐落,但不知为何,总觉不如山脚下那风霜满面、抛下竹筒便绝尘而去的信差剽悍逼人。   八名指纵鹰跨上骏马,预备开道,随后一群青衣仆从拥着一名锦衣青年行出,正欲登上一辆四乘大车,见耿照下得车来,青年双眸倏亮,挥开左右,拱手上前:“耿大人!端的是巧遇,端的是巧遇啊!”笑意热切,却无露骨的讨好之意,令人难生恶感。   染红霞系好车,自指纵鹰一出大门,便打省十二分精神,玉一般的白晰柔荑虽未按上剑柄,有哪个不识趣的妄自蠢动,“出离剑葬”的无形剑意催发,项首即未出离,起码留下一条臂膀。   岂料率先“妄动”的,居然是这名由人堆里拨出的年轻人,生得方头大耳、白白嫩嫩,也不能说是肥胖,就是圆嘟嘟的挺招人欢喜;面貌堪称清秀,只是笑得眯起双眼,无比灿烂,俊丑与否,似也不是那般紧要了。   “耿大人,你还记不记得我?我们在越浦城驿见过的——”青年双手握着耿照的手,亲热摇晃,欢天喜地:“我雷恒春哪,爱是永恒、四季如春的恒春!”瞥见染红霞,迅雷不及掩耳地握其双手,继续亲热摇晃:   “哇,美女!你好你好!能近距离看到本尊,真是太荣幸了……在下銮浦雷恒春,爱是永恒、四季如春!”没等染红霞反应过来,下一霎又见他握耿照之手亲热摇晃,仿佛没放开过似的,两人打出生就黏在一块。   “是是,我记得。”耿照忍着笑,一本正经道:   “……爱是永恒,四季如春。雷公子好久不见。”   “公子什么的实在太见外了,你就叫我春春罢,大家都这么叫。”   自称“雷恒春”的青年乐不可支,拉他的手直晃摇,宛若久别重逢,交情极其深厚。两人信口攀谈,一抛一接,再也自然不过,全看不出仅仅是二度见面的点头泛泛。   染红霞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自看了双手一眼。   以她的功力,任何人要无声无息欺近周身三尺,致令女郎浑无所觉,怕以耿郎的修为也未必能够,须如蚕娘前辈或那灰袍客一般,已至峰极高人之境,方得超脱常理忖度。   这笑容可掬的白嫩青年就算前世开始练功,以其年岁,决计练不到三才五峰之境。正因他不会武,且趋近握手的举动,不带一丁半点侵略性,人畜无害的程度,连真气都无从反应;以此观之,实也不能说是普通人。   耿照之所以记得雷恒春,除了有趣的名字、长相,以及不管什么人都能握得到手的奇能之外,主要是雷恒春的出身并不一般。   “裂甲风霆”雷万凛掌权的二十年间,杀的比仇人多的,就是赤炼堂雷氏的自家人。銮浦在三川流域,是水陆条件仅次於越浦的良港之一,而雷恒春之父、人称“雷猫”的銮浦雷氏家主雷兆堂,更是雷万凛的堂兄,论血脉论地盘,无不是总瓢把子欲除之而后快的“自家人”,存活下来已是桩奇事,今雷万凛不知所踪,銮浦雷氏一支却混得风生水起,谁能不写个“服”字?   而雷兆堂靠的,只有一招。   “……装病?”耿照读着绮鸳的报告,不由得目瞪口呆。他记心不恶,在前来驿馆祝贺的越浦仕绅之中,硬是记住了几个名字和面孔,委请潜行都调查,日后或可派上用场,雷恒春便是其中之一。   “对,装病。”   绮鸳翻了翻白眼,约莫连她自己都觉谬甚。   “凡遇棘手情况,这位銮浦的雷员外便称病不出,交由身边人胡乱应付;早年是他老婆,现下是他儿子。不知道为什么,拖着拖着,总能等到对他有利的转变,生意越做越大,从銮浦一路兴旺到越浦来。”   雷兆堂什么生意都做,见啥有趣便插上一脚,有赔有赚,毫不介怀。   这种无心插柳似的胡搞,却让他成为越浦三大票号、八大钱庄背后的股东,在银钱流通上头很能说得上话。   而到处并购小型寄付铺、柜坊等,让銮浦雷氏的票子在西山、南陵等寻常票号难进,或限于独占经营之处,亦能通融兑现,可满足客户的特别需要,在钜商之间颇有口碑。近年,雷兆堂更一路买进了平望,不厌涓滴,乱枪打鸟,影响力益发可观。   雷兆堂老来得子,对雷恒春格外宝贝。   这位銮浦雷氏的独苗初入越浦,异想天开,打算由古董珍玩入手,打进上流圈子。其时沈家首屈一指的珍玩铺子“崇古阁”,新得了传自金貔朝的名贵玉器“芙蓉玉双全”——   一只巧致的蝠形镯子,以剔透的冰花芙蓉玉雕就,通体呈匀淡的樱色,生机盎然,不似死物;自内里透出丝丝云纹,蝙蝠首尾相衔处扣了枚小巧寿桃,却如鲜血一般红艳饱满,似透非透,毫无溢缺,无论雕工或玉料,皆是珍稀难得。   崇古阁的东家沈世亮不急着脱手,放出风声后,每日仅招待一组贵宾鉴赏,求观者不符标准,宁可婉拒,闭门谢客;恁你有万贯家财,若非声名与身价相称,又或同崇古阁往来多年,竟连看一眼也不可得。   无数富豪扼腕已极,更频繁出入崇古阁,或显身价,或拉交情,这“芙蓉玉双全”入越浦不到半年,崇古阁的成交量较往年提升近两成,而有幸亲睹至宝之人,尚不足两百之数,罕听人说沈世亮逐利太甚,倒是埋怨这位少东家“不知变通”、“不会做生意”者众。   雷恒春欲赏奇珍,屡屡遭拒,成天出没於越浦风月场,转而纠缠那些已约成了的,当然无人肯捎带这位土鳖暴发户少爷,只是揶揄戏弄。雷恒春也不气馁,摆下豪奢的流水宴,回请越浦名流,众人一到现场,赫见满园百多名艳伎,个个腕上均带一只“芙蓉玉双全”,原来雷恒春着人打听了玉器的模样,不惜重金,连夜仿造一批,逢女便发;虽是赝品,用料居然也不是便宜货,有钱得极其任性。   他就这么在越浦连请了大半个月,宴遍风月胜场,夜夜笙歌,仿造的蝙蝠镯子流水价地送出,到后来连妓女们都不戴了,人人皆有,毫不出奇。   说也奇怪,自此崇古阁的生意陡复旧观,“芙蓉玉双全”虽仍是镇阁之宝,但赏鉴者几稀,遑论出价。这则乍起倏落的古玩界传奇,算不算砸在雷恒春手里,时人各有评说,莫衷一是,但“銮浦雷恒春”之名,从此响遍三川。   有好事者以此为题,写打油诗曰:“三朝古玩一夜东,阁前从此绕清风,邀得神女赴瑶宴,枝雪环玉满林松。”由是雷恒春又多了个“古夜清风”的外号。这位雷公子不知是听不懂,抑或不介意讽刺,逢人便说,颇为自得。   他与耿染二人打完招呼,旋即离去,模样虽热切,对染红霞倒无丝毫逾越,连视线都规矩得很,与一干越浦豪商的富二代相比,简直堪称清流,只是兴高采烈得有些不寻常。   等待门房通传之时,耿照说了崇古阁的事与染红霞听,女郎辛苦憋笑,蹙眉低道:“这人……真是好缺德!”   “说不定是无招胜有招,盲拳打死老师傅。”耿照笑道:   “将军夫人的兄长忒会做生意,可惜半路杀出头莽山猪,不分稗草禾苗,一家伙全拱了,谁也没得吃。”染红霞似想到了什么,“噗哧”一声急忙忍住,揉着平坦如削的小腹,咬牙道:   “哪有山猪长这样的?依我看,是专吃老虎的小白猪。”   “……爱是永恒,四季如春。”耿照一本正经地补充。   插科打诨,让紧绷的情绪稍稍放松。庄外虽无严密把守,门内却是两样光景,每条门廊每处洞门,无不配有拏刀负弓、全副武装的指纵鹰,目光森冷,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以耿照现时身份,雷门鹤没敢教他多等,两人同雷恒春闲聊多时,庄内早已获悉,通报云云,不过是表面工夫。门房前脚才走,后头雷门鹤便转将出来,笑容可掬,亲热的情状倒与离去未久的雷恒春相映成趣。   “耿大人、二掌院久见。”初老的精瘦汉子锦衣玉带,与一身草莽气息格格不入。耿照回归时雷门鹤并未亲往,只派使者致意,不知是心有芥蒂,抑或顾及将军立场,刻意避嫌,总之此际全看不出来,还以为二人与他交情深厚,久别重逢,才得这般热切。   染红霞素来讨厌露骨虚文,翘著白嫩的尾指一抱拳,淡淡微笑,并不接口。耿照却与雷门鹤把臂交引,相让着绕过了曲折的长廊,来到大堂。   耿照初至慕容帐下时,雷门鹤欺他年少,曾经藉机试探,吃了闷亏才学乖。   此番在自家地盘上重施故技,自不是练就什么绝世神功,欲雪前耻;乍看是挑衅,实则想寻个挑事的口实,若耿照自恃修为,又震得他踉跄几步,此间不比越浦驿,关起门来全是他雷门鹤的人,正所谓“先撩者贱”,典卫大人因此受点皮肉苦头,料想将军亦难见责。   退百步说,若耿照投鼠忌器,隐忍屈就,无论是顾忌染二掌院,又或不愿硬吃这敌众我寡的一堑,锐气既折,后头谈起事来,总是对赤炼堂有利。   岂料少年连护体真气也不用,迳与他把臂言笑,视满园指纵鹰如无物,在这份自信气度之前,四太保的计较全落了下乘,直到三人落座品茗,雷门鹤未占一丝便宜,难胜于交锋之先。   应付染红霞这种自居正道、一板一眼的人,雷门鹤游刃有余,料不到耿照除了武功,连心性都在忒短时间内,得到飞跃性的成长,赤炼堂的新掌权者不禁收起轻慢之心,重新打量眼前的对手。   耿照淡然一笑,好整以暇。   “我今日来意,谅必四太保早已知悉。”   雷门鹤皱着眉,半晌才作茫然之色,慢吞吞地开口。“典卫大人这话,说得我云山雾沼,简直毫无头绪。是将军那厢,有什么吩咐么?将军他老人家忒也客气,往后只消说一声,草民即刻往见,未敢劳典卫大人屈驾。”   染红霞不禁攒紧了枣木扶手,总算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并未轻易发作。她素恨与赤炼堂、观海天门之流打交道,就是不喜这等睁眼说瞎话的坏习气。   越浦是赤炼堂地头,耿照虽未广发武林帖,但拜会邵咸尊、萧谏纸事,道上总有风声。雷门鹤明知故问,决计没什么好心思。   耿照也不生气,真当他一无所知,将七玄结盟、欲与七派修好之事扼要说了。雷门鹤木然听完,半晌都没反应,直到染红霞的耐性消磨得差不多了、几欲开口之际,才听雷门鹤道:   “这个……请恕我不太明白典卫大人的意思。我方才一个没听清,还以为是大人纠集七玄,自做了盟主,来向我等七大派说项。”说着笑起来,摸了摸干瘪的褐色皱脸,似对这般荒诞言语,也觉有些不好意思。   (……教你这般作态!)   染红霞心底有气,差点一拍扶手,便即起身。   “凌风追羽”雷门鹤是何等样人?说句“人精”,还算是辱没他了,居然装出这副山野村夫、目不识丁的蠢笨德性,明摆着愚弄人。况且,被他截头去尾地换话重说,听来就是满溢私心、阴谋诡谲,一桩化干戈为玉帛的美事,突然变得猥琐至极,教人浑身不舒服。   耿照到这时还挂着笑,染红霞都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佩服。   只见他轻拍膝腿,怡然道:“四太保所言,正是我的意思。”   雷门鹤一愣,木着脸道:“大人,你是朝廷命官,岂可与邪宗妖人勾结?将军纵爱大人之才,却不能容忍奸宄蟊贼,妄行淫邪!大人忒不自爱,万一牵连有司,对得住将军一片苦心栽培?”   以他江洋大盗的出身,被其指为“奸宄蟊贼”,耿照颇有哭笑不得之感。但雷门鹤可不是说着玩的,一来便扯上镇东将军——就算慕容柔支持耿照到了家,台面上也不能任他与“邪魔外道”四字挂勾。挑这点说事,可说是将耿照最强的助力,直接转成了软肋罩门。   染红霞面色微变,雷门鹤却未言尽,滔滔不绝道:   “……况且邪道七玄,劣迹斑斑,百年来与我七大派的宿怨不说,近期妖刀乱世,焚毁本帮总舵,便疑似七玄所为,当日在后山凌天渡附近,有人目击数名奇形怪状的妖人鬼祟行事,说是七玄首脑;乃至袭击将军、惊扰凤驾……等,皆与这帮匪徒脱不了干系。这些事,耿大人该不会也有一份罢?”   从装傻充愣到猛泼脏水,这位四太保翻脸如翻书的硬底子功夫,两人总算见识到了。   染红霞固然气得发抖,但雷门鹤眉宇间的险戾,却不似虚张声势;一旦认了这些“罪名”,又或给他逮住话柄,原该是辞令争胜的游说之行,摇身一变成了困兽血斗、以寡敌众的殊死战,那是半点也不突兀。   偏生他问得极毒,刀刀削在己方难辩处,以女郎的口舌思路,确是无话可说,又急又气,只是莫可奈何。却听耿照怡然道:   “四太保未亲眼见得,难免受道听涂说蒙蔽,上述种种,与七玄并无关连。我合七玄于一盟,欲与七大派捐弃成见,携手合作,正为对付妖刀阴谋。此际力分则弱,徒然受制于阴谋家,四太保智光昭昭,必能辨别是非,权衡利害。”   遇上个怎么都不同你翻脸的人,饶是奸猾如雷门鹤,也不能自唱独脚戏——   所谓“脏水”,泼的就是毫无根据、捕风捉影之物。雷门鹤一口咬定是七玄,如同耿照咬定不是,再吵也就是这一团糊里糊涂的模样,休说一槌定音,连敲在哪里、敲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四太保不慌不忙,沉着脸道:   “且不说这个。本帮大太保失踪多时,据说便是遭了七玄妖人毒手,落得尸骨无存。典卫大人既说是七玄的首领,难道不该给本帮个交代——”   染红霞并非性情浮躁之人,听到这里,连她都不禁翻起白眼。   同是无凭无据的指控,此事与前事岂有不同?堂堂一帮首脑,净在这些无聊的空处着墨,委实教人失望。   而耿照只做了一件事,就让雷门鹤瞠目闭口,自休喋喋。   “你要交代,我便给你交代。”   少年摊开手掌,一反入堂以来的温和笑意,目光紧盯雷门鹤,瞧得他颈背寒毛竖起,却无法转头。“我知是谁害了大太保,或知尸体收埋于何处,但我觉得你并不想知道,起码不想让外头的人知道。”   雷门鹤面色铁青,额际汗油渗亮,活像见了鬼似,视线被少年掌里的铁简牢牢吸住,就算那物事能灼了他的眼,雷门鹤也无法移目。   数月以来,他无数次从雷奋开忽然现身、“指纵鹰”倒戈围杀,将自己砍得四分五裂的恶梦中惊醒,然后睁着眼直到天明。那只自树下悄悄拾起,乘乱揣入怀中的鹰形母牌,虽教雷门鹤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指纵鹰”,同时也成为恶梦之源。   翼字部的干部如叶振、高云等虽已身死,子牌内所藏的铁简却也一并丢失。其余“瞬、觜、拳、尾”等四部首脑,尽管当天不在现场,无从得知老流氓雷奋开重伤垂死,但见母牌落在雷门鹤手里,多少也能明白大太保发生了什么事。   雷门鹤能号令这支昔日的敌方部曲,全因“见简奉令”四字。   但在他心底深处,并不相信这种事。   他对总瓢把子的忠诚,在认定雷万凛已死——即便未死,何异于死——的刹那间,便已烟消雾散。此际他仍愿意效忠雷万凛,但他的妻子儿女,乃至喜爱的人、事、时、地、物等,皆无法承接雷门鹤的移情,恃以稳坐赤炼堂大位。   这些年,他观察雷奋开和他底下的人,嘲笑他们的盲目愚忠,岂料有朝一日,自己也须倚赖这般不靠谱的物事,方能收割得来不易的战果。   而耿照手里的铁简,就像徘徊于奈何桥畔的恶鬼冤魂突然还阳,亲讨血债。是雷奋开没有死,藉这名少年之手,来与我算帐么?还是从头到尾,都是老流氓釜底抽薪的伎俩,让自己把“指纵鹰”布在身边?不,也有可能是这厮阴错阳差,曾睹当日的夺权混战……   雷门鹤飞快自混乱中清醒过来,一一排除各种可能性。   耿照知道这枚铁简代表的意义,知道“是谁害了大太保”,若雷奋开诈死,一声令下便能让指纵鹰灭了自己,犯不着利用这名少年——雷门鹤非常清楚,老流氓对于外人插手本帮之事,痛恨到何种境地。当日耿、染联袂闯风火连环坞,便是雷奋开亲自出手挫的锐气,毫不把镇东将军的颜面当回事。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选项了。   雷奋开临死之前,将铁简交给了耿照,交代了一些事,可惜说不完全,让耿照误以为能凭此物威胁自己,又或讨得什么好处……雷门鹤嘴角微扬,露出极其险恶的笑容。老流氓啊老流氓,你所托非人,又教老子捡了天大便宜啊!   “我帮中有几个人,对典卫大人手中之物颇有些兴趣。”他话锋一转,好整以暇。“不知有此荣幸,蒙大人接见否?”   耿照把玩铁简,笑道:“贵帮好汉,岂能失之交臂?有劳四太保引见。”雷门鹤一打响指,忽然地面微震,如滚巨石,轰隆的脚步声还未进门,一股混杂浓烈兽臭的血腥气倏忽卷入,染红霞蹙紧柳眉,微微摒息。   乌影几乎遮住大堂正面的六扇明间,来人须得低头弯腰,才能自门框下勉强挤入,来的竟是一名高逾九尺的巨汉,虎皮围腰虎皮裙,连绑腿护腕用的都是虎皮,若非毛皮下露出指纵鹰制式的赭衫,整个人简直像是裹在虎皮之中。   巨汉双手过膝、腰窄膀阔,掌大如畚箕,十指极长,骨节嶙峋;慢则慢矣,行动并不迟缓,顾盼间自有一股矫健锐气,仿佛拖行猎物示威;下巴镶了块“冂”字型的铄亮角铁,左右颔关凸起铆钉,说是装饰,更像铁铸的人工关节,看来十分诡异。   “这位是我指纵鹰‘拳’字部首领,大人管叫沙虎兴便了。”雷门鹤笑道:   “我这位兄弟力大无穷,能搏犀象,过往与虎群厮杀时,不慎被咬掉下巴,从此恨上了大虫,总和它们过不去。”   染红霞这才惊觉,那沙虎兴一路拖进大堂的,竟是头断气的成虎,被他惊人的身量一衬,看来便似大一点的猫,暗忖:   “沙虎兴云云,应是‘杀虎星’三字谐音。此人用上化名,来历定不单纯。”赤炼堂本无这号人物,印象中东海武林也没有这等形貌的成名高手,不知雷门鹤从何处寻来,隐藏至今。   但来的可不止“杀虎星”一人而已。   “啪”的一声,一名守在堂外阶下、连带血虎尸拖过身前都不曾稍动的“指纵鹰”,忽飞进堂里,身形尚未落地,整个人倏又昂起,双手勒颈,吊在半空中,眼珠暴凸、脸现悲愤,却不怎么挣扎。   耿染瞧得分明,一条透明的鱼线缠在这名指纵鹰颈间,绕过横梁,将他高高吊起;至于出手之人是如何在击飞指纵鹰后,又抛鱼线过梁,乃至缠颈,只能说是匪夷所思。   然而这回,却是雷门鹤蹙起疏眉,看得出强抑怒气,提声道:“这人怎么了?贵客面前,岂得无礼!”一人跨过高槛,蓑衣编笠,掩住身上的鹰绣赭衣,右袖中空空如也,却不理旁人眼光,怡然笑道:   “回帮主的话,这人在偷听堂内的动静,必是奸细。我顺手办了,以免惊扰贵客。”揭笠于背,露出一张青白冷峭的瘦脸,话中带笑,面上却无笑容,只透着满满的残忍快意,令人不寒而栗。   雷门鹤沉道:“我等并未压低声音说话,堂外谁听不见?奸细与否,岂能如此儿戏!”言下之意,自是让他放人。那青瘦钓者却装作不懂,改口道:“那是我记错了,是他昨晚在我窗下偷听机密,一样是奸细。帮主明鉴。”   “……我不是帮主!”雷门鹤微微变色,斥道:   “你是‘觜’字部统领,他一名‘尾’字部众,岂能接近你院里?快快把人放下!”   钓者终于露出笑意,满不在乎地耸肩。   “我听说指纵鹰视死如归,统领有令,便叫他们去死,也决计不有二话,想试试是不是真。看来有几分真啊,我还以为是吹的哩。”长竿一顿,又将人吊高了几寸。   第二三三折、烟尘扫却,逋寇难平   被吊起的赭衣汉子本能抓住颈间鱼线,挣扎几希,迄今犹未断气,盖因体魄强健、忍死不就所致。   凭这股硬气,抽匕断索,或采取其他求生脱困的手段,绰绰有余;何以不做,只能说武林中关于“指纵鹰”的种种形绘,起码于“视死如归”、“上令莫违”之上,绝非浪传。   汉子明知将死,此一牺牲可说是毫无价值,却仍抑住求生本能,静待毫无尊严的死亡降临,其骁勇不屈、又悍不畏死的身影,已是最沉痛的拮抗。   堂外,分列两侧的指纵鹰戍卫们,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无一人擅离职守,但染红霞仿佛听见空气里充斥着格格细响,似攒紧拳头,又像咬牙切齿。   连身为外人的染二掌院都已察觉,雷门鹤岂不知此举打击士气、令“指纵鹰”离心的严重性?目绽精光,正欲暴喝,钓者长竿一抽,“飕”地裂响,悬在半空中的赭影忽尔坠下!   “这便死了,未免太蠢——”   钓者松开鱼线,本拟摔他个四脚朝天,岂料笑语未毕,余光见汉子好端端坐在椅中,至于那椅子怎生前来、人又是怎么被“摆”将进去,莫说瞧了,连声响都没听见,便指鬼魅所为,兀自难以全信。   但谁都知道不是鬼干的。   笑吟吟的“典卫大人”手边,恰少了张太师椅,便在他与那绛衫女郎之间。   看来不过十七八岁、还是张少年面孔的将军武胆拍了拍手掌,冲钓者一笑,可比什么衅语都教人恼火,连沙虎兴都松开虎尾,微微转头,气氛瞬间紧绷起来。   ——大敌!   青白钓者仍是一张冷冰冰的僵尸脸,眸中却凝着前所未有的危险光芒,雷门鹤知老七终于敛起促狭的兴致,未及出口的斥责自不必再提,本欲替他报上名号,却见钓者长竿离肩,信手曳地,挑眉哼道:   “典卫大人好快身手。”竿影倏扬,抢在短促的“劈啪”爆响之前,已然刺穿椅背——单臂使枪,已是匪夷所思,况且忒长的钓竿,如何在忒短仄的狭角里掉头标出,事后染红霞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只能叹为神技。   但纯以震惊论,当堂钓者之错愕,犹在染红霞之上。   柔韧的长竿挺立不动,笔直如铁,可见劲猛,与钓者轻佻的言行绝不相类。这般身手,便在昔日“十绝太保”之中,亦足以名列前沿。   除了什么也没刺到之外,简直可说是极完美的一枪。   那赭衫汉子连人带椅,移回耿照手边,便在他与染红霞之间,三人并肩,女郎与赭衫汉子神情怪异,只典卫大人好整以暇,恍若无事。   总算雷门鹤及时恢复,没教下巴“匡”的一声掉在地上,老七的名号是无论如何报不出来了,大堂顿时陷入尴尬的静默中。   “今儿能够结识几位好汉,也算是缘分。”   最后,还是耿照打破了沉默。“我有几句话,想同诸位私下说,能否请‘指纵鹰’的弟兄退到院外去,给我们点儿议事的空间?”最后两句,却是对身畔的赭衫汉子说的。   那人回神肃立,腰背挺如箭杆,直到雷门鹤微一颔首,才对耿照抱拳行礼,退出门去。阶下指纵鹰一齐转身,鱼贯出得院门,连伏于两侧厢房顶的弓箭手,也跟着起身,片刻便走得干干净净。   染红霞暗自凛起:“庄内果然把守严密。要硬闯出去,只怕困难重重。”   独臂钓者长吁一口气,耸肩笑道:“人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看来典卫大人练得一路趋避如神的武功,便以为是天下无敌,不把赤炼堂与指纵鹰放在眼里了?“   我也没见你将指纵鹰放在眼里啊——耿照心想,毕竟没说出口,只道:“我所练武艺,不以速度见长。”钓者脸如僵尸,七情难度,只能从语调里辨别情绪,闻言冷哼:   “好利口牙!平望朝廷之鹰犬,专靠一张搬弄是非的嘴皮。你且猜猜,我与老三联手,留不留得下你同这千娇百媚的小花娘?”   雷门鹤佯作恚怒:“休得胡说!典卫大人乃将军亲信,便误入歧途,也不是我等能处置,自当禀报将军,请他老人家定夺。只是我赤炼堂之物,还请典卫大人留于此间,务归原主。”盯着少年手里的铁简,不怀好意。   那“沙虎兴”动也不动,似无联手之意。钓者一抖长竿,竿尖指地,连架势都摆得懒散,不知为何却有一股渟渊之势透出,仿佛所持非是油竹,而是倒曳着一片戟垒剑山,杀气如霭,幽幽浮动。   “先说了,当年我与老四放对,他就是拼快的主儿。”   下巴朝雷门鹤一比,语气轻蔑:   “你不妨问问他,是谁赢的多?”   “……老七!”雷门鹤及时开声,似是恼他嘴快,这回却不是装的了。   钓者正欲还口,却听耿照朗笑道:   “四太保多虑了。前辈虽失一臂,武功仍在,纵以钓竿取代成名的‘百斤沉沙戟’,毕竟难掩‘碎骨摇头枪’绝艺。若在下所料无差,这位该是昔年南陵赤尖山坐第七把交椅、人称‘战虎’的戈卓戈前辈罢?”   转向那倒拽虎尸的钢颔怪人,怡然道:   “东海有杀虎成艺的岳王祠,南陵岂无屠虎名家?人说飞虎寨的三当家‘山无虎’猱猿,平生屠虎逾百,不仗兵器之利,乃货真价实的猛虎杀星。前辈虽取下猿形铁面,却无法摘除义颔,在下一眼即认出,实无化名之必要。”   沙虎兴——该说“山无虎”猱猿——闻言冷哼,狞锐的眸中迸出一抹讥诮,却是乜向雷门鹤,似也觉化名无谓,徒惹讪笑。   赤尖山飞虎寨一伙,在南陵诸封国间当得“巨寇”二字,然而出得南疆,声名却不甚响亮,就连武林中人也未必知晓。   此固与赤尖山的作风有关,染红霞却不是普通人,心念电转,想起父亲提过的那伙南陵大盗,以及那个不便公开提起、私下却于平望官场流传极广的耳语,柳眉微蹙,讶然道:   “赤尖山……飞虎寨……你们是‘十五飞虎’!”   那独臂钓者戈卓“咦”的一声,青白的人皮面具上一片漠然,口气倒是兴致盎然,啧啧道:   “小花娘挺有见识啊!居然也知‘十五飞虎’之名。老四,这么多年了,还有人记得咱们,不错不错。”与那“山无虎”一般,对泄漏身份一事不甚在意。   雷门鹤面色煞白,只恨没缝了他的嘴皮,却听染红霞续道:   “据闻当年虎首韦无出未死,如今你等在此聚集,莫非……‘逐世王酋’也到东海了?”雷门鹤脸色更加难看,倒曳长竿的“战虎”戈卓眸光一锐,隐隐迸出恨火;同一时间,“山无虎”猱猿的背肌猛然贲起,周围几张太师椅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掌一推,“呼”地扫成了零落的扇弧。   长臂钢颔的巨汉缓缓转身,终于现出右掌里的奇形兵器:   那是柄巨大的扇形钢刃,轮廓活像砸扁了的药船碾子,两边有柄,缠着磨秃的虎皮,通体锤炼得凹凸不平,泛着狞恶的深黝铁色,怕没个百来斤。猱猿以单手持一柄,掖于臂后,直如无物,这等怪力,难怪能赤手屠虎。   “我曾发下重誓……”另一厢,戈卓细声细气地开口,轻柔的语气虽带几分讥嘲,仿佛要解释两人突如其来的怒气似的,其中所蕴含的危险气息,却教人不寒而栗。   “谁要敢在老子面前提起这厮,便教他死无全尸。虽说你俩本不能生出此地,万不幸犯了老子的忌讳,只能算你倒楣。”   在“逐世王酋”韦无出横空出世之前,飞虎寨本是个小土匪窝。   寨主云彪武功稀松平常,专干些拦路打劫的小买卖,四处躲避官府,休说纵横南陵,就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再窝囊不过的小蟊贼。   那自称“韦无出”的奇人,彻底改造了云彪和他的土匪帮,不仅使云彪摇身一变,成为南陵有数的双刀好手,更招募各国亡命之徒奇人异士,占据天险赤尖山,结成一支强悍无匹的武装势力。   “十五飞虎”叱咤之际,劫过官饷、抢过王宫,甚且跨越数百里,神不知鬼不觉地灭掉几个小国……在诸国达成共识,联兵包围赤尖山之前,连试图制裁这帮悍匪的诸凤殿都遭遇挫折,当时的游侠之首李桑伤在韦无出的“抱日神功”下,落下了后来缠绵病榻的根子。   当其时,飞虎寨的舞爪啸风旗,以及“双十抱日,逐世王酋”八字口号,可说是南方最令人恐惧的武力象征,能止小儿夜啼;兵锋所向,诸封国无不凄惶。   而韦无出的真面目,便在飞虎寨十五把交椅之中,也只有寥寥几人见过。   他以“逐世王酋”为号,并非自比国主,而是未把各国放在眼里,欲效猛虎逐林,追得这些国王四处奔逃,就连“韦无出”三字,怕也是取“唯吾出”的谐音,与外号连读,简直狂得没边。   然而,剿灭飞虎寨最大的阻力,非是一手打造出啸风旗传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狂人韦无出,也非赤尖山的万丈天堑,甚至不是飞虎寨凌驾诸国的武装力量,而是微妙的南陵形势。   赤尖山位于峄阳、孤竹两国之间,其实绝大部分是在峄阳境内,奇的是:在韦无出主导下的飞虎寨,却从未劫掠过峄阳,休说越货杀人,就连一头羊都没在赤尖山里走失过。   各国欲向峄阳国主借道剿匪,却少了个有底气的理由,孤竹、峄阳为此不睦,本是联姻的兄弟之邦,闹到几乎反目。   若说此事甚奇,后头还有更奇的。   飞虎寨每回出手,归根究柢起来,得利的几乎都是镇南将军段思宗。   这位无兵无粮、本被派来当个闲差的“策士将军”,靠着一杆合纵连横的健笔及狡智,不用央土一兵一卒,在南陵诸国间建立起极高的威望,但起初并非都是一帆风顺。   那些曾反对、刁难,乃至试图对抗将军的势力,最终都成了飞虎寨的目标,有几回时间点还妙到毫巅,直接影响了镇南将军府的运筹结果。说是十五飞虎助将军一臂之力,怕连段思宗自己都不易辩驳。   这样的流蜚,在段思宗被召回平望软禁后,攀上史无前例的高峰。   说也奇怪,段思宗出得南陵,仿佛坐实指控一般,素来活跃的“逐世王酋”韦无出也跟着消失无踪,无论他的敌人或属下,都没再见过此人,谣言遂甚嚣尘上,传得沸沸扬扬。   嫁与峄阳国主、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妙龄而为“皇太后”的段思宗之女段慧奴忍无可忍,说服诸封国联兵攻打赤尖山,以还父亲清白。   是役,虎首“逐世王酋”韦无出果未现身,少了他的指挥策应,以及“抱日神功”之威,飞虎寨寡不敌众,寨主“飞虎”云彪伏诛,十五飞虎死的死、逃的逃,山寨被一把火烧成了白地,战后辨得的匪首极少,才有贺凌飞亡命东海,受总瓢把子雷万凛庇护,化名“雷门鹤”之事。   经此一战,段慧奴正式跃上南陵舞台,以“代行公主”之名接手父亲的地位与影响力,成为比其父段思宗更危险更愤怒、更桀敖难制,令央土寝食难安,又莫之奈何的璀璨新星。   讽刺的是:段思宗并未因此重获自由,韦无出的消失,加深了人们的想像,流言益发根深蒂固,竟成段思宗平生之污点。   段慧奴可不是省油的灯,三番四次上书朝廷,请捕“首谋韦逆”,列出长串彻查清单,株连之广,已不能以“铲除异己”形容,简直就是逢人便咬;若不幸独孤皇室出了个脑子有洞的主儿,真要批准查办的话,白马王朝应声瓦解,也就是雷响雨落的事。   孝明帝扣着段思宗,既不敢杀又不肯放,底气全无。段慧奴抓准皇帝的心虚,成摞成摞地送上请愿书,自己送还不过瘾,使尽各种手段让诸封国跟着送,南北道上使臣络绎,终年不绝,一时间蔚为奇观。   君临天下五道的天子,一生打过异族、西军、央土群豪,堪称当世英雄的独孤容,独独拿这名孀居少妇一点办法也没有,段慧奴既有男子的杀伐果决,耍起泼皮无赖小心眼,亦是女子中罕见的毒辣,“韦无出”三字硬生生教她锤成了孝明皇帝的一块心病,闻即色变,谁也不敢再公开影射段思宗勾结盗匪,虎首之名,遂成禁忌。   染苍群远在北关,与陛下交情也不一般,尝与白锋起等亲信说起赤尖山易守难攻,堪比昔日蟠龙关,众人豪兴遄飞,频忆当年之勇;酒酣耳热少了顾忌,连带说上了“十五飞虎”与“逐世王酋”韦无出的种种传闻。   染红霞听故事的本领自小不佳,只记住了万儿,以及“这帮强盗很坏很坏”的印象,此际骤闻,触动心绪,自然而然便冲口而出。   雷门鹤当年是飞虎寨的半个军师,岂不知扯上“韦无出”这个名字,便是诛夷九族的下场,这些年来他与显义——十五飞虎行二的“黑虎”鲜于霸海——联系,无不是小心翼翼,屡劝他将神术宝刀处理掉,以免惹祸上身。饶是这般谨慎,显义最终还是莫名暴毙,死得不明不白。   吓成了惊弓之鸟的雷门鹤,自此更加仔细,直到掌握帮中大权,为压服新接收的指纵鹰,才将安置东海各地的结义兄弟召回,却教耿照逮个正着,将赤尖山的幸存之人一网打尽。   “据我所知,还有一位‘暴虎’极衡道人,号称‘十五飞虎’中豪胆第一,声若洪雷、怒则杀人,有万军不当之勇。”耿照笑道:“此际人也在庄里……我猜,该是在堂后罢?四太保不妨请出一见。”雷门鹤面色惨白,几度欲语,止有汗出。   耿照知道,代表将军也知道了——   雷门鹤不敢再想下去,耳中隐约响起兵甲铿击,仿佛谷城大营的甲士已在外头绕了几匝,专待典卫大人一声令下,便要破门而入……   (我……我怎会以为这名少年,比岳宸风更好对付?大意……忒也大意!)   惊惶之间,却见染红霞站起身来,美眸如电,动听的语声不自觉地扬起:   “四太保,这些人是朝廷缉拿多年的反贼,怎地却混入贵帮,身膺高位?是何人引介与四太保的?此事非小可,还请四太保给个说法。”雷门鹤钳口挢舌,喉中骨碌有声,却挤不出半句话来。适才他用以挤兑耿照的恶毒指控,竟被凭空增强了数倍之威,悉数送回。   戈卓冷笑:“老四,到这份上,再想藏头露尾,未免可笑啦。你该谢谢典卫大人,替咱们赶走了目证,杀人保平安哪。”   染红霞再怎么听不懂,也知这厮口里的“老四”,非指赤炼堂四太保,心中数过十五飞虎名号,喃喃道:“飞虎寨第四把交椅,是姓贺……是了,叫贺凌飞,匪号‘插翅虎’的——”心思飞转,霍然抬头。   戈卓仰天嗤笑,雷门鹤冷汗滑落,眦目扬手:“且——”   语声未落,狞恶的风压呼啸而出,竟是“山无虎”猱猿抢先出手,怪刃“剁虎斤”配上暴长的猿臂,宛若杀人鞭弧,迳扫染红霞雪颈,更无半分犹豫!   同一时间,戈卓长竿再出,仿佛咫尺间藏有一方肉眼难见的洞府天地,容他舞竿回旋、展开身架,将长近一丈之物,于数尺腾挪间反向送出,速度之快、劲力之猛,如在开阔处全力施为,竹影飕然,直标耿照咽喉!   他俩杀戮多年,默契绝佳,戈卓虽是后发,却几与猱猿之刃同至,欲教耿、染二人难施援手。   染红霞修为本不在二人之下,论招数之精,犹有过之,然而卓、猱这“换手杀人”委实配合得太过巧妙,女郎感应杀气,本能拔剑,右手却在腰畔握了个空,才想起佩剑缴在庄门,但见满眼银烁,“剁虎斤”刃上锐芒激得她微眯杏眸,钢刃的刺冷触感几乎着体。   千钧一发之际,耿照一拽她皓腕,只拖后了些个,挪移至微,不足以避过呼啸而来的剁骨巨刃,充其量由人头落地,改为削去半身罢了,横竖是个死——   就这诸事不及的毫厘间,染红霞不禁产生了“时间静止”的错觉,心识似脱肉体,瞥见耿郎侧身遮护自己,戈卓为克制他鬼魅般的身法,枪递得更快更绝,照准胸膈之交,无论耿郎如何闪避,须臾间都不足以腾挪开来。   染红霞恨不能身代,无奈身体跟不上心识,见耿郎并掌作刀,斜斜挥出;臂未全抬,竿影已穿入臂围,差的不是一丁半点。她甚能眺见戈卓的人皮面具下,那闪着残忍笑意的青眸。   (不……不要!)   而奇怪的事情,就在刹那间发生。   戈卓身形顿止,仿佛用尽气力,干冒真气岔走的危险,不顾一切地抽退!猱猿却霍然转身,低吼如伤兽,回刃斩向身后并不存在的敌人——   “嚓”的一声,剁虎斤削断戈卓的钓尖,两人似看不见彼此,戈卓继续后跃,浑不知正撞在结义兄弟的怪刃之上;猱猿全力施为,咆哮着一挥到底,势要粉碎眼前之物!   望着状似静止的时空中,仿佛极慢极缓、极其悠长的种种变化,染红霞只觉茫然无措。   唯一不变的,是耿郎斜斩的一刀,穿过动作奇慢的卓、猱二煞,直到与另外两条手臂相交为止。   那是名身着青布棉袍、白袜黑履的矮小汉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   肌肤黄瘦、须发焦枯,格住掌刀的双臂在身前交叉,恰恰挡住面孔,洗旧了的袍袖滑至肘间,裸露的两条细胳膊上掠过一抹乌沉钝光,如铣铜铸铁,光华乍现倏隐,染红霞也不敢肯定是不是自己眼花。   耿照斩于瘦汉两臂之交,迸出“铿!”一声激响,如击钟磬,蓦地时间恢复流动,戈卓左袖被划开一道长长刀痕,及时回神,惊险万状地避开了斩向背门的剁虎斤;猱猿一把将刃尖斫入地面,喘着粗息,原本冷淡的面孔突然现出鲜活表情,惊惧、错愕、警省……纷至沓来,光头上渗出点点汗珠。   而正面挡住一记“寂灭刀”的青袍瘦汉,闷哼飞出,撞倒成排太师椅,撑起扑跌唧唧哼哼,竟无一霎稍止,好不容易连滚带爬,一跛一跛地溜进帘幔里,明明是三人中武功最高的一个,却莫名地滑稽猥琐,染红霞连他的长相都没看清,只记得那身旧布袍。   “……慢……”雷门鹤吐出字音,双目犹瞠,却不敢相信自己倚为臂助的三名义兄弟,竟于眨眼间尽数落败,而他对耿照到底做了什么,居然一点概念也没有。   方才还担心他们杀了耿染,从此惹上镇东将军,现在则转着念头找理由,好让耿照不出手杀自己。   “战虎”戈卓、“山无虎”猱猿逃出南陵后各有奇遇,武功已不同既往;那始终隐于后堂的青袍瘦汉“暴虎”极衡,更得高人指点,隐有一流高手的架势,若能发挥作用,便毋须花费重金,聘请雷景玄出手——   可惜雷门鹤的如意算盘,到这儿算是完了。   继莲台三战之后,眼前这名少年,再次让雷门鹤认清了自己的愚妄狭隘。   明明眼前形势极坏,他却有种想笑的冲动,直到耿照扶正了掀倒的椅子,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一旁染红霞虽露出狐疑之色,最终还是依样画葫芦,安静地坐回原位。   “我说了,今儿我不是来打架,是来同四太保谈事情的。”耿照正色道:   “在我看来,比起什么反贼之类的陈年耳语,赤炼堂之危,是旦夕且死、其巢将覆的程度,四太保实不该将宝贵的救命时间,浪费于拳掌争胜之处。四太保若想好好谈一谈,我人还在这儿。”   雷门鹤不由得迟疑起来。   耿照是慕容柔的人,他的立场便是镇东将军的立场,今日若非为“十五飞虎”而来,代表慕容默许了他雷门鹤继续执掌赤炼堂,替镇东将军府效力。   这种事情,拖下水的人身份越高、权力越大,自己便越安全。试想,若连镇东将军本人,都用得昔日恶名昭彰的“十五飞虎”,往后东海境内,还怕有人重提旧事,欲除“首谋韦逆”么?多年来,令雷门鹤食不知味、睡难安枕的心腹大患,居然就这么露出了一丝曙光,照得明路。   他将少年的成竹在胸全看在眼里,见戈卓随手丢弃半截残竿,猱猿也恢复原先淡漠近乎呆滞的神情,深知二人皆是亡命之徒,心中止有生死,而无胜负,若有必要,他们能同压倒性的强大对手缠斗到最后,既不吃软,也不吃硬,忙竖起右掌,沉声道:   “我同典卫大人聊聊,你们都先下去罢。”   戈卓斜睨着旧日兄弟,一副“你确定么”的轻佻眼神,见老四面色如凝,一步也不退让,知他已有计较,这才冷哼道:“随你高兴。”趿着木屐转身行出,声音一扬:   “老八!没死便滚出来罢,你要龟缩到什么时候?人家喊撤啦。”正欲跨过高槛,忽又停步,回头问:“少年,你方才使的是刀法,还是慑魂大法一类的心识之术?”   “八爷接了我一刀,自是刀法。”耿照正色道:   “牵制两位前辈的,却是前辈自身的心魔。我不知是什么。”   “喔?既然说破了,下回再打,不怕没用么?”戈卓冷笑。   “前辈知是什么,可见心魔常在。此际再打,只怕还是一样。”   戈卓默然良久,直到猱猿走过身畔,才回过神来,冷冷哼笑,趿屐而去。   那“暴虎”极衡道人——扮作青衣寒士,约莫是掩人耳目——始终没再露面,耿照略运碧火真气,帘后已无一丝声息,料想是从堂后掩走,连露脸的风险也不肯冒。   雷门鹤不耐掀帘,才知人去楼空,见耿照投以询色,苦笑道:   “当年……的大战中,他被一名高手打破了胆,其后虽有诸般遇合,练就一身高强本领,却成这副模样,做什么都格外……小心。”耿染闻言相觑,哭笑不得。   说是“要谈”,毕竟一败涂地,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三人,连算人头雷门鹤都是弱势的一边,任人宰割的滋味颇不好受。正斟酌着怎生试探,却听耿照道:   “我听人说,商谈首重诚意。只消有一方无诚,两边终究是白费了时辰,谁也没好处。这样罢,我先拿出诚意,希望四太保也能以诚相待,两方各取所需,互蒙其利。”说着一扬手,将一物抛了过去,   雷门鹤信手接过,只觉掌中沉甸甸的,却不是铁简是什么?   “这……”他半信半疑,猜想不到少年何以如此,戒慎道:   “典卫大人的意思,请恕我不能明白。”   “若不能提供对方最想要的物事,以最合理的条件,这样合作起来,未免太没意思。”耿照笑道:“此物若四太保并不想要,随手扔了便是,于我无甚了了。倘若四太保觉得受用,我想这就是一个好的开始。”   雷门鹤已不存轻视之念,然而少年的气度,再一次给了他意想不到的答案。眼下,他心里只剩下一个疑问。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将铁简收入怀中暗袋,唯恐多见得片刻的光,少年就会突然反悔,小心问道:“典卫大人方才曾说,本帮之危,犹如垒卵,小人不能明白。风火连环坞虽遭祝融肆虐,并未损及本帮根本,这般恶意的流言,大人却是自何处听来?”   耿照微怔,抚膝而笑。雷门鹤见他无言以对,料是虚张声势,毕竟刚拿了人家的好处,没想让他太过难堪,索性露出会心之色,两人相视大笑。只染红霞一人莫名其妙,不明白有啥好笑的。   “我本来也不知道,是来到此地才知道的。”   也不知笑了多久,耿照好不容易收了笑声,抹去眼角泪渍,摇头道:“我一见雷逢春,便知贵帮的麻烦,比我想的还要严重。幸而今日有我,四太保算是保住一线生机。”   第二三四折、明如秋水,成竹在胸   雷门鹤兀自带笑,眸里却掠过一抹野兽般的警省,虽是乍现倏隐,却连染红霞的眼睛都没逃过。她甚至猜到他会怎么说。   “……大人之意,请恕草民不能明白。”   染红霞在心底叹了口气。头一回听还觉生气,此际竟有些同情起来。斗剑若是这般出手,性命该交代在这里了,此非狡狯,而是技穷。   耿照先前既未被他激怒,这会儿自也不觉他可怜,按部就班,稳稳应对。   “我听人说,赤炼堂分铁血两派,钱为铁铸,刀头喋血,各有各的作派。大太保纵横江湖,碾平仇敌无数,自是血派之首;四太保和气生财,与越浦旧雷氏、五大运转使等利害一致,统领铁派多年,说是分庭抗礼,但明眼人无不知晓,一直以来掌握赤炼堂大权的,始终是四太保。”   雷门鹤嘿嘿两声。“江湖传言,大人切莫认真。草民安分守己,替将军大人办差,大伙给几分薄面罢了。比之成天打杀的草莽客,声名自要好些。”   “那么……”耿照抬起眼帘,直视形貌猥琐的初老汉子,笑道:   “接掌指纵鹰之后,四太保是铁派呢,还是血派?”   雷门鹤料他有此一问,索性装傻到底。“帮子里的营生,还是过去那样,该干什么干什么。江湖传言五花八门,其实都没甚根据,赤炼堂只一个万儿,什么铁派血派,草民也不知是哪来的。”居然推得一干二净。   耿照取出一封便笺,递将过去。雷门鹤抽出一看脸都绿了,猥琐笑容僵在瘦脸上,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笺上字迹娟秀,一条条列出时间地点,以雷门鹤之精细,扫过两眼,便知是雷恒春一旬以来出入各处的记录;若是酒楼之类的公开地点,还特别注记人名如“初九月映楼婵字号樨子厢柳容、覃昭亮在座”,显示跟踪之人不仅掌握雷恒春的动向,更清楚他想见的是谁、目的为何,才能从满座陪客中,点出关键之人——   雷门鹤头皮发麻,抬眸恰迎着典卫大人带笑的温煦眼光。   “雷公子在这段时间里,几乎访遍了赤炼堂五大转运使,以及在他们跟前能说得上话的人。在下识浅,不敢轻易断言,但看起来……像极了借钱调头寸哪。”   雷门鹤强笑道:“谁知道?雷猫什么烂活儿都要插把手,没准缺本钱哩。”   耿照摇了摇头。“我彻查雷老爷子名下的产业,他若需要借钱,世上就无有钱人了。不过四太保说对了一件事,雷老爷子什么生意都喜欢插上一脚,这回他想做的,是调人。”   “调人?”一串银铃般的动听语声迸出,却是染红霞诧然回睇。   “正是。”耿照温言解释:“四太保收了指纵鹰,五大转运使便开始紧张啦。虎患既去,家中防虎的猎犬,此际便分外扎眼。为防养犬遗患,最好的方法,就只能饿死它。   “过去大太保尚在,血派猖獗,肆无忌惮,五大运转使靠的是谁人保护,才能高枕无忧地从水上淘出金来?四太保见这帮人如此无情,也不是心中没气,偏生总坛大火,正是用钱之际;且不说五百名指纵鹰的军费,便要笼络四部首脑,也须大笔银钱来使。这著‘釜底抽薪’,不可谓不毒。”   染红霞微微颔首,旋又蹙眉。   “那雷恒春家里,不是开钱庄的么?五大转运使不肯借,同雷恒春父子借,又有甚区别?何须请他们做调人?”   “因为四太保所需之银钱,连銮浦雷氏都供不起。”   耿照怡然一笑,转对神色木然的雷门鹤。   “四太保大概没料到,除去了共同之敌,旧雷氏那帮人翻脸的速度,竟得这般飞快。你不怕与五大转运使一战,却怕从此号令难出风火连环坞,偌大的帮子各行其是;就算以兵力一一剿平,结果还是一样,半残的赤炼堂对将军再也无用,四太保……不,该说是赤炼堂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雷门鹤的确缺钱,然而缺的不是金银财货,而是足教整个帮子动起来、对镇东将军产生价值的能量,也就是五大转运使牢牢握在手里,由渔舟漕船、水路码头等诸多营生所组成的“流动的钱”。   如有必要,雷奋开能毫不犹豫地毁掉这个体系,故成五大转运使、旧雷氏等共同的大敌。雷门鹤率领众人对抗大太保之时,铁派心甘情愿奉其号令,所谋无他,生存而已;如今大敌既去,雷门鹤忽发现盟友们翻脸比翻书还快,甚至盯着他手里的指纵鹰,防他一如雷奋开。   况且,在另一名更可怕的“大敌”之前,雷门鹤的表现令人失望透顶,忍到这时才反面,在五大转运使看来,说不定算迟了。   “……你的将军养鹰放猎,不仅猎物全拿,还拔鹰羽、剔鹰肉,骨血榨尽,点滴不存!你以为我走到这一步,是拜谁所赐?”话已至此,雷门鹤也没什么好装的了,仿佛豁出去似,目绽狞光,咬牙道:   “自他来越浦,所有发财行当全绝了路子,只出不进,教我等疲于奔命,却连一丁点好处也没见!拿栖凤馆来说,工期之短,雕琢之甚,得花多少银钱?越浦五大家又不是傻子,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赔钱的生意没人做!你以为,咱们图的是什么?”   染红霞出身将门,对挣钱毫无概念,不知他何以如此激愤。耿照见女郎面露狐疑,从容解释道:   “阿兰山是佛门净地,据孝明帝德业三年颁行的《伽蓝清净胜所喻》,比丘修行的丛林胜地三十里方圆,最好不要购作私人园林之用。阿兰山上寺院众多,景色虽佳,却无人敢动歪脑筋。   “将军在山上盖行馆,算是给地目开了先例,待娘娘凤驾回京,出钱的五大家齐齐分了这块宝地,便将富丽堂皇的栖凤馆拆净,光分地皮,亦是千金难得;说是‘价值连城’,半点不为过。”   《伽蓝清净胜所喻》连律法都不是,充其量不过是孝明皇帝在佛诞日例颁的祝词,在酷吏操弄下,竟据此搞垮了一批豪门富户,为殷实日虚的朝廷府库做出卓越的贡献。此后王公仕绅等,只消脑子没坏的,莫敢将炒地皮的脑筋动到寺院附近,以免遭人构陷,落得家破人亡。   栖凤馆占地广袤,考量到娘娘的安危,将整片山坳都圈起来,更拥有俯眺山下三江汇流的开阔视野,经将军之手交付五大家,料想东海境内,无人敢稍置一辞。就冲这份甜头,越浦五大家投入银钱钜万,末了连乌夫人想要插手,都还有不乐意的。   “……原来如此。”染红霞露出恍然之色。只是瞧雷门鹤这般模样,莫非慕容毁约,不肯交出地皮?   “哼,据幕府中流出消息,慕容柔从头到尾,都没打算交出栖凤馆!”雷门鹤怒极反笑,恶狠狠道:“靖波府那厢公文传递,说将军要在越浦练水军!合著他想把栖凤馆充作要塞,居高临下,进可攻退可守……他娘的好一只铁算盘!”不自觉爆出粗口,再无总绾一帮的首脑气度。   耿、染交换眼色,面面相觑之余,却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着妙棋。   越浦地处三川汇流车马要冲,昔年异族入侵时,立有援助太祖武皇帝的卓著功勋,自王朝建立以来,城中商会把持大权,与朝廷派来的父母官串连一气,互通声息;通过梁子同之流,甚且勾攀央土任家等权贵。饶以慕容之精干,也只能设营谷城,近虽近矣,一旦外敌顺江而下,直薄城门,陆路岂能快过水路?谷城铁骑再迅捷,不免有鞭长莫及之憾。   一旦驻军阿兰山,情况就不同了。   居于三川枢纽的越浦城摇身一变,顿成镇东将军府的水陆要塞,由栖凤馆上号令水军,何止是互为犄角、易守难攻?算上无所不至的复杂水道,无论是支援粮秣乃至主动出击,足教敌人来得去不得。   仔细一想,将军的确没有承诺过,在凤辇回京后,将栖凤馆交付越浦五大家以为酬庸,一切都是众人凭借着商场上互惠互信的经验,“想当然耳”的结果……栖凤馆尚且如此,可想见在其他地方,将军对赤炼堂压迫之狠,绝非是雷门鹤无的放矢。   三乘论法之后,慕容柔对于赤炼堂压榨央土流民、致使琉璃佛子有可乘之机一事,至为不满,不但让赤炼堂吐出油水安顿,更缩减其赖以维生的各种模糊空间。五大转运使不断向雷门鹤表达不满,甚至试图越过管事的四太保,迳向将军陈情,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到这份上,雷门鹤不仅丧失结盟的价值,其急于接收指纵鹰的举动益形扎眼,五大转运使未必视其为脓疮毒瘤、欲除之而后快,但饿杀一名隐患的机会可不是常常能有,适逢总坛大火,四太保嫡系元气大伤,趁此良机向雷门鹤施压,无论结果如何,总是己方占便宜。   雷门鹤哑巴吃黄连,不得已找上雷兆堂父子,极力疏通。   雷恒春奔走了大半月,便以“雷猫”的面子,也只得了个不冷不热的回覆,旧雷氏各家都摆出一副“没有不能谈”的架势,不拒雷恒春游说拜访,然而各码头迄今仍无视总坛号令、未有颗粒供输,也是实情。雷恒春今日前来,并没有什么令人振奋的消息。   从雷门鹤找回昔日“十五飞虎”的弟兄,充任指纵鹰统领,可知此际手里已无可用棋子,对这支劲旅的支配力也相当有限,第一线的战斗人员或可服膺鹰形子母牌的号令,但高阶干部能不能服气、起不起疑心,答案恐怕并不乐观。   如今,戈卓、猱猿、极衡等身份暴露,四太保的盘势劣极,连染红霞都忍不住有些同情。若易地而处,除了束手待毙,似也无更好的办法——   “幸而今日有我,四太保算是保住一线生机。”   可耿郎偏偏如是说。这一局,该怎生解法儿?   雷门鹤显也在等他亮出底牌。   “其实简单得很。”耿照道:“只消四太保摆下筵席,让咱们俩吃好喝好,平安走出庄子大门,春春那厢便好谈啦。”染红霞俏脸茫然,雷门鹤双眼一亮,突然明白过来。   镇东将军跟前的红人亲访,和雷门鹤巴巴地往驿馆求见,意义截然不同。在这个节骨眼,谁能打开镇东将军攒紧的结,哪怕只是松脱些个,立时便成赤炼堂诸系所望;雷门鹤缘此失去龙头宝座,自也能以同样的方式取回。   经爱郎提点,染红霞恍然大悟,心念一动,暗忖:“难怪适才在庄外,雷恒春如此兴高采烈,怕他一见耿郎,便知游说有谱;反应之快,犹胜于雷门鹤。”不禁对那眉清目秀、笑容亲热的白嫩青年另眼相看,未敢以轻谑视之。   雷门鹤江湖混老,若非防耿照一如将军探爪,料想不会不明白这一节;思虑一通,知耿照今日上门,本身就是件大礼,这礼居然还是送在前头的,不止意诚,更显成竹在胸,既给得出手,也拿得回来,不怕蚀本。   对照他未声张戈卓等“十五飞虎”的匪寇身份,足见善意,虽说要压服五大转运使,尚须若干实利,毕竟是拿了他人的好处,再绷不了面皮,起身团手,长揖到地:   “典卫大人的气度,我雷门鹤算是服了。先前诸般冒犯,谅必不入大人眼中,我就不来陪礼致歉的虚文了。今日之后,只消我雷四还能於越浦立足,大人这个人情,总能还的。”   这几句说得平淡,却无先前之伪诈,不经意间流露的一丝匪气,似才是本来面目。耿照起身还礼,直视锦服汉子,道:“礼尚往来,日后我欲由四太保处取回一物,两相抵过,也请四太保不要见怪。”   雷门鹤抑住伸手去按内袋的冲动,强笑道:“大人若不舍这铁块,我还大人便是。”耿照摇头:“我所欲者,恐甚此物,故先行告罪。”雷门鹤料他不知铁简用途,暗松了口气,笑道:“大人言重。”   耿照以指叩案,娓娓道:“四太保知城外金环谷么?原先的物主犯事,教将军抄了,遗下地皮,以及大批粉头龟奴,惶惶如无头苍蝇,不知所措。听闻当初主持场子的翠十九娘,正在找寻新的股东,贵帮五大转运使们若有兴趣,倒是绝好的机会。”   雷门鹤没料到他带着染二掌院,居然敢说得这样直白,拿不准耿照在此事里扮演的角色,试探道:“莫非大人与那金环谷的新股东相识?”虽不信慕容帐下,有敢索贿徇私的蠢蛋,到底还是小心为好,先问个明白。   耿照摇头。“我不识翠十九娘。只是听说消息,报与四太保知晓。无论谁人入股,均与我无关。”一旁染红霞端坐如恒,未露尴尬扭捏,显是对他信任已极,无有一丝动摇。   有了这块香饵,要说服旧雷氏那帮人,雷门鹤底气更足,索性省去作揖道谢的工夫,单刀直入。“典卫大人有什么用得上雷某的,这便直说了罢。你再与我拐弯抹角,只怕我今夜睡不好觉。”   耿照不觉微笑,点头道:“我想同四太保打听个人。”   “谁?”   “南宫损。”少年怡然道:“‘兵圣’南宫损。”   “秋水亭的‘天眼明鉴’?”雷门鹤垂落眼帘,然而眉宇间乍现倏隐的微微一跳,仍未逃过耿照的锐眸。“大人是报恩报仇呢,还是赎典取物?”   “都不是。只是有点事,想借沉沙谷场子一用,问四太保打听打听,南宫损这人公正不公正。”   “《秋水邸报》风评不恶,南宫老儿想来也是有分寸的。大人若是担心‘天眼明鉴’偏颇,似不必过于忧虑。”   耿照淡淡一笑。“如果……除了公正以外,我还想确认,无论如何南宫损都会站在我们这一边呢?”   “那我只能说,秋水亭与南宫损,乃是这世上能用银钱买到的最公正处,再没有比他更公道的了。”雷门鹤抬起头来,露齿而笑,猥琐的倒三角脸上闪过一抹危险而嚣悍的狞光,又似隐忍着无比得意:   “大人要不猜上一猜,谁是秋水亭最大的债主?”   ◇◇◇   “真没想到,南宫损……竟是这样的人!”染红霞驾着马车,虽是自言自语,却有着难掩的忿忿不平。   身为东海武林的一份子,她一直是《秋水邸报》的忠实读者,虽未必认同其中的内容,对秉持公道的秋水亭与“兵圣”总有一份礼貌性的敬重,总觉能在纷扰的江湖中持正立论,委实不易。   可惜这敬重,也只到今日为止。   雷门鹤毫不留情地揭露沉沙谷秋水亭的真面目:南宫损打著“天眼明鉴”的旗号,私受委托,在各种裁决公证中,为请托的一方牟取利益。早在总瓢把子掌赤炼堂时,雷门鹤便多次与南宫损合作,兵不血刃地兼并了几个游离势力、谋夺数样不易入手的宝物,甚且除去一名棘手人物,替秋水亭大大宣扬了一把,算是南宫损的贵人。   南宫损看似道貌岸然,台面下可是什么脏钱都敢拿,按说该赚得满坑满钵,坏就坏在他有儒脉中人一贯的铺张浪费,讲究排场,不仅将沉沙谷弄得堂皇富丽,还毫无节制地扩充门人,哪有张嘴不费米粮的?一开门样样都要银钱来使。   何况秋水亭所扣之物,不乏有行无市、难以变现的宝物,雷门鹤手里攒着赤炼堂水陆码头的资源与人脉,乃是最适合处理这般物事的主儿,双方往来一长,也经常借贷金银,略解沉沙谷的负担。   耿照既知阿傻的遭遇,从不觉南宫损是什么好人,从岳宸风的调查报告中找出蛛丝马迹,让绮鸳派人去查,果然挖出雷门鹤这条隐线来。雷门鹤也不白拿他的好处,问明耿照之意,一口答应下来,毫不拖泥带水,异常爽快。   为让旧雷氏那厢嗅出“将军的善意”,他可是结结实实摆了桌筵席,尽管耿染二人没甚胃口,酒菜无不浅尝即止,也坐到撤菜点茶之后,才起身告辞。雷门鹤亲自送两人出庄门,与耿照把臂寒暄,务教潜伏的各系眼线瞧真切了,才依依不舍作别。   染红霞没想到爱郎布局如此缜密,非但以武力压倒了戈卓等人,更连番使出杀着,以无孔不入的缜密线报,一步步瓦解雷门鹤的砌词推托,更因著“施恩于先”的宽大胸襟,最终折服枭雄……只觉自己眼光、运气极佳,芳心可可,涨红了俏美的小脸,宛若情窦初开的少女;本有满腔的话,亟欲与檀郎攀谈,稍解兴奋之情,谁知耿照一上车便沉默不语,出神的模样竟有几分凝重,直到离庄十数里外,才忍不住开了口。   耿照一怔回神,忽问:“到……到哪儿了?”敢情连伊人的话语也没听清。   “离城还有一段。”染红霞心中狐疑,忍不住柔声道:“你心里有事,是也不是?我虽没什么才智,不敢侈言分担,但把心事说将出来,总比闷着要好。”吁的一声勒缰停辔,从辕座垂帘微转过柳腰,妙目盈盈,溢满关怀:   “此间更无旁人,你要不要……说与我听?”   “红儿,我要同你陪个不是。”耿照面色凝重,沉声道:   “我自负聪明,以为掌握了关键的情报,满手都是好棋,居然带你深入虎穴,方才若非意外使出了‘寂灭刀’的至极刀境,恐怕保不住你。是我的傲慢和自以为是,教你陷入险境。”少年罕有地露出严肃神情,可见自责。   染红霞还以为怎么了,不禁哑然失笑。   “怎么会?我不是好端端的么?你一直都是那样……那样成竹在胸,又不得意张狂,我……我看得欢喜得很,你那样……我很欢喜。”俏脸微红,胸口颈间烘热一片,须极力忍羞,才不致仓皇转头,跺脚逃下车去。   耿照捏着她柔若无骨的软滑掌心,一下不知从何讲起,思索片刻,提起右掌虚劈一刀。染红霞只觉一股熟悉的刀意扑面而来,质朴浑厚、大巧不工,毋须细辨,也知是先前于庄内一阻三煞的路数。然而,除了额前柔顺的浏海微起,这回什么也没发生。   她忽然明白过来。   “堂上的那一刀,是意外。”耿照叹道:“我本以为光靠寂灭刀的刀法,便足以应付赤炼堂的状况,不意却遇上绝顶的合击之术。那三人联手,差点让我阴沟里翻船,没准还要赔上我的好红儿。”   染红霞笑啐一口,以戈、猱二人的修为,单打独斗,自己都有取胜的把握,只想不到他二人联手一击,竟有如此威力……忽想起耿郎适才说“三人联手”,蹙眉道:“那阵法……是三人合击之阵?”   “那后出的极衡道人便是阵眼。”耿照肃然道:“若非寂灭刀境鬼使神差地斩破阵眼,无论我等如何招架,最终仍抵不过三人联手。上一回我有这种侥幸之感,是在三奇谷外遭遇灰袍人时。”   染红霞笑道:“行走江湖,本是处处有险,若想长保平安,在射平府学绣花得了。我本该随你到天涯海角,这点风波算什么?他们有合击术,难道我们便不能创制一套更厉害的?”   耿照听她说得豪气,一怔之下,涌现雄心。“你才是真不简单,红儿。我定会想出一套合击之术,压制三人联手。”   染红霞放下心来,忽然噗哧一笑。“说在家里长保平安,我爹肯定不依。我从前学做女红,是差一点便烧掉大营的。”微吐舌尖,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招供,究竟要怎生刺绣,才能搞得镇北将军府鸡飞狗跳,彻夜不宁。   两人温存片刻,驱车返回越浦。染红霞把车驾到落脚的客栈街口,怕被人瞧见似的,红着小脸下了辕座,几度回头,见爱郎微笑颔首,这才慌慌张张奔过街去,模样可爱极了。   耿照目送她苗条修长的背影没入人群,车子却自己动起来,辕座上不知何时多了个玲珑浮凸的背影,握缰驱车,蛇腰紧致,绷圆了裙布的梨臀结实弹手,毋须细看,也知来的是绮鸳。   “……关于翼字部的消息,依旧没有新进展。”   她刻意压低的嗓音一如裙布紧绷,可以想像少女咬着腴润的唇瓣,极不甘心的模样,脑后的马尾随着车行不住摆荡,倒无平日甩打盟主贵脸的气焰。   “统领叶振、副手高云的尸身都在义庄里,凶手不明,但似乎不是雷门鹤引进外人之后才杀的。”   “嗯。”   “雷老四找来的三名新统领身份成谜,戈卓、猱猿什么的,应是化名,但来历不详。”主人不加责备的态度,似乎更激怒了她,少女用近乎自暴自弃的口吻继续报告。   “嗯。”   “指纵鹰目前台面上的四部之中,只有尾字部的统领杨掠、副手王翱尚在,其余三部的六名首脑下落不明,无法确认是死是活——因为连本部的人也不知道。”   “嗯——”   “……‘那个’给我。”绮鸳一勒马缰,气呼呼地回头,圆睁杏眼,打断了盟主的虚应故事——在她听来,那声“嗯”比什么讥嘲讽刺都要刺耳得多,仿佛耻笑着潜行都的无能。   耿照揉着不小心碰到厢壁的额角,才省起她指的是翼字部的铁简。“打探消息需要时间,但你偏就没给时间!既然如此,我要更多线索,才能打进指纵鹰内部。那三个来历不明的打手,也要着人去试出他们的武功路数……”   “离他们远些,那三人非常危险。”耿照难得打断她的慷慨陈词,少女一时反应不过来,睁大的眼睛如受惊的松鼠一般。“盯住雷门鹤的庄子就好,继续记录雷恒春的行踪,别碰那三名新统领,别让任何姊妹轻易犯险。落在他们手里,死掉还算运气好了。”   他两手一摊,笑得善良无害。   “……况且,‘那个’我已给了雷门鹤,可生不出第二枚与你。”   即使考虑武功差距,绮鸳都差点忍不住动手揍他一顿。   “早知道你要把翼字部送给雷门鹤,还让我们查什么!寻我们开心么?”   “雷门鹤原本只有四部铁简,与我见面之后,忽然便有信物能号召翼字部了。这枚铁简若是大太保所交付,你觉得指纵鹰会想找谁弄个清楚?”见绮鸳露出恍然之色、又赶紧忍住,耿照腹中暗笑,勉力维持一本正经的模样,以免再挨白眼,缓缓道:   “既然找不到指纵鹰,便教他们来找我。雷门鹤不能杀尽四部首脑,指纵鹰定将指挥系统藏在别处,伺机而动……这会儿,他们知道该找谁了。”   绮鸳无话可说,自不能承认此法甚佳,极可能是目前最省力也最有效的办法,马尾一甩,赌气道:“到家啦,还不下车?”   耿照揭起车窗竹帘,方见得朱雀大宅的门墙,却不进门,迳往巷口行去。   “我四处走走,整理下思路,你让符姑娘别等我吃晚饭。”   他一个人穿街绕巷,从市井繁华处越走越偏,不觉到了一间位于交叉路口的小食肆,周围的其他建筑无不是粉墙乌瓦,看似公署的模样,由是更显出食店突兀,与街景格格不入。   午后天阴,半棚乌翳盖顶,空气中水气浮溢,只不知何时倾盆。   耿照入店时,食店内仅有一两桌客人,店小二趴在柜上假寐,不知是没听见有人,还是听见了不肯起。搭出店外的布棚底下,一名头戴编笠的瘦汉据着方桌,桌顶四个盆子,里头全是肉,瘦汉抓了只肥鸡,吃得油汁淋漓,连胡子、衣襟沾上肉屑脂渍也不管。   “我来了。”耿照拉开板凳,隔桌坐定。   “看来你是验过货啦,关于那三头漏网飞虎的消息,老子没骗你罢?”瘦汉将狼籍的鸡骨架子扔回盆里,迳以弯镰般的黄浊骨甲剔牙,抬起一张目覆灰翳、肤似垩土的骇人丑脸,笑意狰狞,形似畜生多过人。   “接下来,该是谈正事的时候了,小和尚!”   第二三五折、如非不文,无以惩凶   这名以编笠掩人耳目的奇形瘦汉,正是昔日威震江湖的集恶三冥之一,人称狼首的“照蜮狼眼”聂冥途。   他在七玄会上大闹一场,末了趁乱掠走嵌有幽凝刀魄的小巧眉刀,扬长而去。按说以聂冥途与耿照的立场,无论如何谈不上友好,身为惨败的“平安符”阵营一员,当其出现在耿照面前时,连耿照都差点以为是自己白日发梦,不知怎地竟梦到了这名令人头疼的棘手人物。   “别急,老狼不是来找你拼命的。”   朱雀大宅后的暗巷,逆光佝立的枯瘦老人咧开血口,灰浓如腐的舌头旋搅着唾沫星子,将他极力显露的谄善之意,一把扫进了阴沟里。   “……有桩好买卖呀,小和尚。你有没兴趣听一听?”   回城以来,耿照并不经常落单。聂冥途能于此间稳稳堵上自己,肯定没少花了工夫。少年飞快扫过周遭,拜碧火真气的先天感应所赐,连灯笼照不进的僻黝角落亦未曾遗漏——   没有新鲜的血迹,遑论残肢断体。   看来聂冥途纯是监视,未对宅邸左近的潜行都诸女下手。耿照略微安心,放松的四肢百骸仍无一丝波澜,沉如古井映月,明明浑身都是破绽,瞧在聂冥途那双驰名天下的妖瞳里,却透着难以捉摸的危险;说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怕是半点也不为过。   老人啧啧两声,饶富兴致地抚着下巴,眼中焕发着既狂热又抑制的异彩,就连开声之际,心中的天人交战似都未曾停过,即使下一霎眼突然翻脸出手、绝不肯放过眼前有趣的对手,耿照也不会太意外。   也因此,狼首的来意益发耐人寻味。   “我还未寻你,你倒先找上门来了。”少年淡然道:   “我不记得,我们有做买卖的交情。”   “你现下事业做大了,要有一盟之主的气量,过去的事也就过去啦,别这么计较。”聂冥途笑得不怀好意。“我有条线报,是关于祭血魔君的真面目,打算找个好买家,卖个好价钱……耿盟主可有兴趣否?”   耿照闻言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   依萧老台丞言,在鬼先生背后操弄唆使、兜售所谓“平安符”者,即是那法号“行空”的僧人,该也是耿照曾两度遭遇的神秘灰袍客。萧谏纸对他卯上灰袍客的骇人经历极感兴趣,原因无他:多年来,纵以“龙蟠”之智,始终无法触及这名隐于幕后的大阴谋家,借自“姑射”的一切,无不透过中间人互通信息,稳稳地隔开双方,咫尺若天涯。   担任“中间人”角色的,正是“巫峡猿”祭血魔君。   能够揭穿祭血魔君的真面目,则阴谋家苦心孤诣构筑的壁垒坚城,便算塌了一爿,足以逆转胜负,转守为攻。   这实在是太过诱人的香饵。问题在于:提供线报的人到底能不能信任?   “我看这生意不能做。”少年垂落眼帘,微微一笑。“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能信,你说得什么、甚至说与不说,于我又有何分别?为不教你白跑一趟,择日不如撞日,咱们这就把帐清一清罢。”抬眸的瞬间,暗巷中蓦地一凝,仿佛连夏夜的流风、自灯笼里透出的燃烛气息……全都为之冻结,然而又抢在聂冥途反应之前尽复如常,荒唐得宛若一场迷梦。   回过神时,聂冥途才发现自己倒踩一步,几乎摆出应敌的架势,仿佛是两人在莲觉寺娑婆阁前遭遇的错置镜影,倒反得如此齐整,说不出的讽刺。   换作常人,此际要不是战、要不是逃,可惜聂冥途不是普通人。他有著“偏向虎山行”的戏谑与疯狂,越是不可能的目标,越能激起狼首的兴致,譬如在对方的宣战布告之前,说服他考虑合作。   “小和尚,你这样鸡肠小肚的,老狼很失望呐,我都差点推举你当盟主了。”老人妖异的黄绿双眸滴溜溜地一转,叠手笑道:“这样罢,瞧在咱们过去忒好,先送你两把葱罢。瞧你府上的小丫头,这几日老往雷门鹤处跑,是不是对人家有什么想法?是说那丫头的屁股还真不错,浑圆结实,肉呼呼的……啧啧。”   耿照知他说的是绮鸳。令人不寒而栗的是,聂冥途说起少女的臀股时,露出的非是淫邪猥琐的表情,舔舌眯眼的陶醉模样,活脱脱是个“馋”字。潜行都的跟踪之术冠绝天下,但也仅是以常人的标准来说;聂冥途半生混迹兽群,行止无异于野兽,绮鸳等妙龄少女在他眼里,就是一块块甘美酥脂,吞吃落腹怕还用不上爪牙。   如此露骨的裹胁,耿照岂听不出?不收这把“葱”,回头折损的怕不止一二名潜行都而已。自聂冥途上门,他已有防范,只不欲将焦点集中于此,以免增加“预防措施”的困扰,淡然回道:   “别以为分文不取,旁人便要照单全收。能拿出什么雷门鹤的痛脚罩门,决定了你明天还能不能瞧见日头。莫白费了我的好奇与兴致。”   “……再加上‘本座’之类的自称,你都能率众杀上七大派啦。这种说话的口气是谁教你的?是蚔狩云,还是薛百螣?”聂冥途兴致盎然地一挑眉:“原来,耿盟主想杀我啊,不错不错。没事杀几个人玩,总算有点头儿的样子了。”   耿照摇头。   “我不会杀你。拿你下狱,同样见不了日头。若所犯当诛,自有官衙动手,毋须我来。”   聂冥途微怔,蓦地“噗哧”一声,抱腹狂笑,若非耿照气势凝肃,随意一站,直如渊渟岳峙,令他绝难无视,早笑得前仰后俯,满地打跌。“哎唷我的天!怎会有你这么个宝贝?‘自有官衙动手’……哈哈哈!”怪声怪调地学耿照说话,一会儿又指着他大笑,仿佛少年的脸上开了朵大红花。   耿照静静瞧着,不发一语,既不生气,也无辩解,直到聂冥途再挤不出一丝刺耳枭唳,才干巴巴地收了笑声。   再可笑的事,落在无比认真之人手里,总能让人笑不出来。这个道理狼首还是明白的。   “雷门鹤的罩门,便是他的来历。”欲以气势扳回一城,聂冥途以拇指擦刮棘刺般的青碜下颔,眯眼狞笑。“盟主……听过‘十五飞虎’没有?”   关于“十五飞虎”的一切,是他从显义口里拷掠而来。   在那个清算总帐的无月之夜里,显义——或许该说是“黑虎”鲜于霸海——在苦刑与恐惧的双重压迫下,供出了他与雷门鹤多年来的各种勾当。   虽然无论他说了什么,痛苦与惊怖总能超越他失控的想像力、以骇人的幅度持续堆叠,但在断气之前,他毕竟为聂冥途提供了相当丰富的材料;戈卓、猱猿等人的行踪来历,亦由此出。   雷门鹤是谨小慎微的脾性,可惜多年的养尊处优,使昔年赤尖山首席战将“黑虎”鲜于霸海摇身一变,成了脑满肠肥、贪生怕死的花花和尚,义气全失,将百劫余生的结义弟兄们,一股脑儿供了出来。   直到再也吐不出新鲜的,同样的信息开始反覆出现时,聂冥途才剥夺了他言语的能力——当然,离死还有好长一段。   这把“葱”乍听匪夷所思,耿照却知显义与雷门鹤的关系,而这一点聂冥途无从知悉。受惠于这份“前订”,终使雷门鹤溃不成军,所有底牌在典卫大人跟前形同虚设,耿照不但于七大派中再下一城,更得支配秋水亭南宫损的额外收获,不可谓不丰。   聂冥途显对情报极具信心,面对不言不语的耿照,迳将桌顶的四盆大肉吃了个清光,枯瘦的指爪随意往衣摆一揩,也不管对方听是不听,边以骨甲剔牙,好整以暇道:   “当日出得冷炉谷,老狼沿途追击祭血魔君,那孙子逃啊逃的,最终居然躲进了……嘿嘿,你决计想不到——”   “且慢。”耿照竖起手掌,打断了老人的谈兴。   “我仍是不能信你,你说得再多,终究是白饶。”   聂冥途神色一冷,斜乜着他哼笑道:“小和尚,不带这样的罢?老狼的情报要不真,雷门鹤早坑死你了,教你来同老子耀武扬威!你从前挺实诚的一个人,哪学得这般混赖?”   耿照敛眸拂袖,一派云淡风清。   “要说也行啊,不如从‘平安符’说起罢,我有兴趣听。”   狼首哈的一声,眸中却无笑意。   “小和尚,挑三拣四的,莫不是想打架?老狼好声好气,可不是怕了你。”   耿照怡然道:“狼首来掀祭血魔君的底,无非是在他手底下吃了亏,掂量掂量讨回的代价太大,不如祸水东引,借力使力。出力的既是我,挑三拣四,岂非理所当然?   “狼首不妨站在我的立场想,谁知你不是同魔君串通一气,欲来赚我?十五飞虎的情报再珍贵,到底是旁人事,卖则卖矣。你不拣紧要的说,这般线报再来个几百条,我始终不能信。要说这些,不如打一架。”   聂冥途黄绿眸中迸出异芒,险恶的狞光盯着耿照,片刻露出笑容,哼道:“敢情这盟主真做得啊,你不止脑筋长进、口舌灵便,没准都长高了。人人都来做他妈几天盟主,还炼大还丹干什么?”   他对任一阵营皆无忠诚可言,如非功力不及,不定连灰衣人也要成其猎物;离伙便离伙了,何须理由?未等耿照催迫,满不在乎地耸肩,嘿嘿笑道:   “老狼在莲觉寺蹲了几十年,拜盟主所赐,好不容易下得山来,想找故人叙叙旧,索性扮作和尚模样,向慕容柔扯了通鬼话,看能不能钓出人来。岂料点子没见着,卖平安符的倒来啦。   “他给了我几样好处,让我给他办点事,老狼掂量着不算太亏,有些还挺好玩的,便一口答应下来。”两手一摊,涎着脸的狰狞笑意无赖已极,分明知道这段话掐头去尾的,连个姓字也无,听得懂才有鬼了。   耿照却没甚反应,微一思索,扳着指头细数:“在三乘论法上假冒法琛,抽去九转莲台的机关础石;大闹七玄大会,令鬼先生功败垂成;与祭血魔君合谋,赚我入壳……还漏了哪一件?”   “最后一件真没有。”狼首目光诚挚:   “你看看我,我就是个风一般的老男子,半条腿都进棺材里,只想活得逍遥自在。谁要弄了我,我不趁早弄回来,赶明儿万一死了,岂非冤甚?我是衷心希望盟主能弄死那孙子,天下太平,可喜可贺。”   耿照抬起眸来,直视对桌的微佝老者。   “坦白说,我非常失望。你扮作七水尘的模样向镇东将军放话,想闹出点风波来,引‘刀皇’武登庸现身,弄清当年圣藻池一晤,谁是‘集恶三冥’中出卖同道的叛徒——其实你心里清楚,在莲觉寺见到实力完整的地狱道一支,以及新的鬼王阴宿冥后,你就明白当年是谁下的套;硬要见着武登庸,讨句真相,我佩服你的骨气。   “只可惜刀皇并未出现,却引来了另一个人。我猜他告诉你,执着过去,并不能改变什么,不如学老鬼王的识时务,拿点当下的好处比较实在;从你还能活着离开,约莫是认同了这个说法。   “我对‘赖活着’这事没甚意见,活着很紧要,死了什么都没啦。但面对害你坐了三十年黑牢的元凶,在你失去自由之后,这厮甚至占了你的老巢栖亡谷,拿你的徒子徒孙来炼妖刀,你不止让他三言两语打发过去,拿点好处便替他跑腿打杂,对我说起他时,连名号也不敢提……我实是不忍再听,只觉满腹欷嘘。”   聂冥途笑容不变,嘴角微搐,厚皮涎脸的无赖笑意不知不觉褪尽,只余满目嚣戾。强大的气场在两人四目间碰撞,无一方有退让之意,待分茶铺里余人察觉时,凝肃的气氛已压得他们腿股颤软,想跑也来不及了。   眼看战意涨至高点,“啪!”一声,聂冥途忽地一拍桌顶,冲耿照竖起了大拇指:   “不简单哪,是地狱道那小娘皮恋奸情热,上下两张嘴全管不住呢,还是三十年来南冥转了性,成了无话不说的长舌公,一股脑儿地自掀家底?”嘻皮笑脸间,无形的压力一松,铺内仅余的三两桌闲客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逃将出去,连茶钱饭钱都忘了留下。   耿照神色自若,仿佛对其态度丕变毫不意外,淡道:“身为一盟之主,总不能只从一处得消息。狼首现在明白,何以有些消息,于我毫无兴味了么?”   “明白明白,老狼若再年轻十岁,都想跟着你混了。”聂冥途搓手谄笑:   “不过我得先声明,那人武功高,我打不过他,除了答应他的条件,也没别的办法。你不能因为我伤疤好得快,就乱说我腿开开啊,我可是在心上留下了深刻的创伤,才勉为其难收下平安符的。”   耿照并不认为以灰衣人之智,会信任聂冥途这样反覆无常的癫子,欲从狼首身上循线逮人,不啻缘木求鱼。万料不到灰袍客一方口称的“平安符”,竟似真有实物;此物不曾在胤铿处见得,估计是被他藏了起来,或倚为救命之用。既是器物,不定便留有蛛丝马迹。   “可否借我一观?”少年没什么犹豫,迳对老人伸出手掌。   “那我的线报,盟主可愿一听?”聂冥途咧开诡诈的狞笑。   耿照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回望。   聂冥途当他允了,抑不住生事的脾性,眼珠滴溜溜一转,嘿笑道:   “既然要做买卖,双方得拿出诚意来。你派来盯梢的那厮厉害得很哪,恁老狼的鼻子再灵光,也只能察觉有双眼盯着我,却始终抓不出人,这几日都急出白头发来了。”搔搔光秃的脑门,一副很困扰的样子。   聂冥途不止眼睛邪门,对气味的灵敏也已逾常理所能忖度,以潜行都之能,依旧无法追踪这位邪派耆老,反成他眼里的甘美猎物。为防狼首造次,自聂冥途找上门,耿照便请得一人出马,不但又从人海茫茫的越浦城中觅得狼踪,还盯得聂冥途难以甩脱,偏又抓之不出。   这些日子以来,聂冥途之所以未再杀人吃人,多半是托此能人之福,只怕聂冥途自己也极不乐意。   耿照一直等他提,这芒刺扎得越久、入肉越深,老人越是坐立难安;忍着这般不适谈条件,岂能谈出赢面来?少年依稀在他眼底看出一丝狂躁,料已钓足胃口,屈起食指,轻叩桌板:   “出来罢!狼首有请,不好教人久候。”却见趴在柜上假寐的伙计伸了个猫儿似的懒腰,摘下布帽,露出一张剑眉星目、满面于思的粗犷俊脸,皮笑肉不笑的,呆板的声调活像照着小抄念:   “客官要点什么?来啦,一个爆炒狼败肾,一个狼腿短肉肠,上……菜……啦啦啦……”要死不活的声音拖得老长,宛若破烂锯子磨锯牙,说有多不舒服便有多不舒服,却不是胡彦之是谁?   聂冥途面上杀意一现而隐,回头时已眯起一双黄绿妖眸,生满褐斑细疣的鼻端微微歙动,略一皱眉,柔声道:“你是怎么做到……身上一点味儿都没有的?”   胡彦之耸了耸肩。“那你有没闻到这个味儿?”自柜底取出双剑,“啪!”一声放落柜面,倾出半截剑刃又倒回,示威意味浓厚。   聂冥途的确什么都没闻到。江湖人惯用的刀剑,有血腥味、保养刃部的油味,铜件、缠布渗汗的气味……以聂冥途的嗅觉,一进铺里,怕连铺中诸人靴底的泥土气息,都没逃过他犬一般的鼻子,遑论极易辨别的精钢兵刃。但他偏偏没嗅到这双对剑,仿佛胡彦之藏在柜底的本是两条茄子萝卜之类,直到取出的刹那间,才突然用道法化成武器一般。   就像趴在柜台的伙计,方才明明给他上了四盆大肉,聂冥途非常确定不是眼前的这个人……他们是何时调了包,为何气味全无变化,这名皮笑肉不笑的青年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能将形迹藏到这般境地,骗过了嗅觉、听力均异于常人的自己?   胡彦之却未停下动作,持续从柜下取出各种物什,以呆板的声调问:   “……那,你有没闻到这个?”   盐腌牛肉、胭脂水粉、雄黄药酒,甚至还有一只尿壶……除了“不该出现在这里”之外,它们只有一个共通点,就是狼首全然没有嗅到这些东西的存在,尽管气味一样比一样刺鼻。   聂冥途是疯子,疯子不怎么感觉恐惧,然而瞬间涌上心头的疑问却全然没有解答,疑惑堆叠疑惑,如潮浪般冲击着老人。他如醉酒般胡乱攘臂,自长凳上仰倒又踉跄爬起,背门撞得身后桌凳歪移如散筹,好不容易挨了条板凳挣扎坐起,捂着头边吐大气,尖声笑道:   “没事!我没事……大伙坐好……呼……没事,没事!哈哈!”定了定神,指着胡彦之道:“我认得你的声音。我们……在冷炉谷见过。”胡彦之笑眯眯回答:“是啊我还拿石块砸过你的头呢,有没怀念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   老胡以猎王秘传的“缩地法”追踪术与灵活的头脑,打从一开始就被耿照认为是最适合对付聂冥途的人选,即使被狼首发觉,也绝对能全身而退,只是没想到效果忒好。虽仅片刻,聂冥途显露自复出以来前所未见的狼狈,耿照一直认为他是装疯卖傻,直到此际,才惊觉此人并不正常,与老胡交换眼色,各自了然于心。   “人已现身……”耿照朝他一伸手掌,沉声道:“‘保命符’何在?”   聂冥途探手入怀,突然摇了摇脑袋,停住动作,对耿照露出险恶的笑容。   “小和尚,咱们的买卖可不是这样说的。我把祭血魔君的身份透露给你,你寻那孙子晦气时,记得留人给老狼,待我拷问完毕,保证他把祖宗八代全交代得清清楚楚,便如那显义一般。你心里明白:想摸‘那人’的底,这法子比找捞什子平安符管用。这会儿合则两利,分则两害,你自己琢磨。”   正因此说极有说服力,胡彦之不禁蹙眉,强抑着一丝担忧,望向耿照。   他对义弟跑去当捞什子七玄盟主没意见,江湖正邪之分,于他直如浮云,在观海天门看过的败类,多到双手十指都数不来,若非牛鼻子师傅拦着,胡彦之可能还未满师下山,双手已沾满同门之血。   但统领所谓“邪派”是一回事,同聂冥途这样的人合作则又是另一回事。   对耿照请托他跟踪聂冥途,胡彦之心中充满疑虑。若非时间紧迫,不容许他俩辩个分明,老胡实想问问小耿:除将聂冥途打跑之外,怎会还有其他的选项,遑论交换情报、携手合作?   义兄弟间微妙的歧异,并未逃过聂冥途的锐眼。而耿照没有截断他的话头,直接了当地表示拒绝,老人得意洋洋地瞥了皱眉的青年一眼,续道:“老狼一路追着祭血魔君那孙子,到了一梦谷外,撞上观海天门一个叫鹿别驾的,大伙稀哩呼噜打了一架……”将当日发生之事,钜细靡遗地说了一遍。   胡彦之对他的话本有些抗拒,听到一半,却不由得留上了心。“血手白心”伊黄粱在武林中声名甚佳,脾气虽古怪,无论交由谁来判断,决计不会将他划出正道的范畴。   聂冥途的指控乍听无稽,但考虑到灰衣人的头号嫌犯、疑为“行空”还俗后的掩护身份,伊黄粱“儒门九通圣”的名头格外扎眼,似乎隐有牵连。而听见谷内那名“俊美如女子的白衣少年”时,耿、胡面面相觑,心生一念:   以阿傻所受之伤,交由岐圣治疗似是理所当然。但,若伊黄粱是平安符阵营的联络人“祭血魔君”,挑选阿傻做为刀尸,可视为是回收种子刀尸的一种手段,古木鸢一方决计想不到,辛苦炮制的刀尸会因后续治疗之故,平白送回敌人手里。   ——由此观之,伊黄粱是祭血魔君的可能性,凭空增加数倍不止。   胡彦之听到后来,对两人的追逐路线多所提问,也详问聂冥途闯一梦谷当夜,周遭的地势等细节,似想摒除移花接木、偷龙转凤的可能性,狼首一一答覆,无有推拖。若有第四人在场,怕要以为同老人对话的,是远处柜台后的青年,而非对桌那始终不言不语、安静倾听的少年。   “……这下你总该相信,伊黄粱是祭血魔君了罢?”   末了聂冥途乜着陷入沉思的老胡,颇有几分得色。   胡彦之以学自捕圣的勘地术,下盲棋般重建了狼首与魔君的追逐路线,以及一梦谷的内外形势,不得不承认聂冥途所指非是空穴来风,要有另一名真正的祭血魔君、以伊黄粱为幌子趁乱遁走的可能性,几近于无。老胡冷哼一声,不想接这厮话头,倒是耿照终于开口。   “是不是真,我等自会查清楚,不劳狼首费心。”   聂冥途哈哈一笑,拍了拍手掌,缓缓起身。“待你逮着那孙子,记得喊我。苦刑拷问这种事很讲天分的,你或以为阴宿冥也干得不错,但她终究是你底下人,她来动手,与你亲自动手无甚分别。不妨找老狼代劳,免损盟主阴德。”望了老胡一眼:   “你不妨继续跟着我,如此一来,我很快便能看穿你玩的把戏。”胡彦之抱臂冷笑,并不搭口。   “……且慢。”   聂冥途停步回头,一挑疏眉。“盟主有何见教?”   “我并未准许你离开。”耿照一指对街的乌瓦粉墙,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聂冥途都快搞不清谁才是疯子了,忍着烦躁一耸肩。“禀盟主,我是外地人,实话说越浦并不是很熟。你约在这‘不文居’碰头,我还是问了几个倒楣鬼才寻到的。”至于是如何倒楣,实令人不敢想像。   “那儿是越浦城尹衙门,除了办公府署,还有大牢。”耿照端坐不动,抬头淡道:“我说了,问罪执刑,那是衙门的事,我所要做的,是确保你乖乖待在大牢,直到开堂定谳。”   第二三六折、黄钟哑甚,瓦釜雷鸣   初识耿照时,聂冥途只当他是莲觉寺里的小沙弥,为解娑婆阁佛图,随手利用之;若无明栈雪,怕取得阁中所藏之际,即是耿照毙命之时。   及至龙皇祭殿会七玄、白玉坛顶斗胤铿,狼首才发觉:大半年前那愣头愣脑的“小和尚”早已脱胎换骨,足堪跻身当世一流高手,今昔对照,没人比聂冥途更清楚,耿照的成长何其骇人。   然而在“照蜮狼眼”之前,怕也无人堪比聂冥途,能将少年的弱点看得如此透彻:   耿照身负惊人内功,且不说源源不绝的先天真气,光脐间那枚见鬼的珠子,也能迸发出匪夷所思的怪力,恃以推动招式,便是寻常的拳脚套路,也能产生巨大威能。   但问题就出在招式上。   招式简单,转圆的余地就不多,动辄以力斗力,在力量极大的情况下,力强者胜,甚且能以力破巧,一力降十会。然而,习得巧妙的招数后,便未练精,也很难舍弃不用,此乃人性。   耿照了结三名“豺狗”、杀败鬼先生的一刀,乃绝顶武学,贯通这般绝学靠的是境界——内功或有灵丹妙药、高人灌顶可速成,惟境界不仅需要经验积累,勇猛无惧地冲击瓶颈、挑战生死玄关,尚须机缘顿悟,三者缺一不可。   是故武林虽迭有新秀,却非俱成大材,盖因光阴之功无有捷径,崭露头角后,仍应养晦韬光,方能于潮浪之中稳据一席,不致没顶。   依耿照年岁,纵有百世罕有的机遇,置死地而后生,独不能无端生出驾驭此等绝学的经验识见。   然顶峰绝学,如调香料蜜膏的鸩酒,知其有毒,隐忍不用者又有几人?临敌之际,抑不住炫技的冲动,等若将性命交到敌人手里,下场可想而知。   况且……老狼也不是没有压箱底的法宝啊!   聂冥途眯眼一瞥柜台。“我说盟主怎么派了团麦芽糖盯老狼,原来一开始就打群殴的主意。小和尚,我记得你以前挺硬气的,酱缸里滚了大半年,跟谁学坏了这是。”   “有比你坏的么?”胡彦之跟他多日,憋得狠了,气势汹汹,边说边挽袖子:“不教训教训你这坏萝卜胚子,街坊都不乐意了。别跑啊,过来让我打死你!”   耿照没理二人斗口,只说:“本盟家务事,不假外人之手,便是我的义兄胡彦之胡大侠也一样。狼首请放心,今日之斗,止于你我之间。”   “……我就给两位翻翻计分牌,保证公道,童叟无欺。”   老胡赶紧夹着尾巴,放落袖管。“注意不许爆粗口,不许问候对方女眷,插眼撩阴也是不可以的……老先生自愿躺下的话,我们再送肥鸡一盆,金烛若干,都是刚烧完的,保证新鲜。”   棚外,檐瓦交错的空隙间,墨色浓似鼓出汲饱的宣纸,潮润的空气入肺湿重,凉飔掀飞棚角布招,雨滴仿佛随时能摔碎一地,然而却迟等未至。街上不知何时,已不见行人车马,这府尹衙门后的巷弄爿角像是独立于天地之外,连雨都被挡在看不见的圆穹之外,只压得满天乌霾,随风流转。   触目可及的范围内,连些许能补《青狼诀》耗损的血肉也无,至此聂冥途终于明白,耿照是有备而来,绝非临时起意,弯镰般的骨甲勾起油腻的瓦盆边缘,示以盆底狼籍,笑意既鄙且衅。   “都弄到这般田地,盟主何不在肉里掺点料,直接放倒老狼?行事迂阔,枭雄都不枭雄了,教人好生失望。”   “行如狼首,何异于狼首?想到狼首可能这样做,我便无论如何也做不来。”   “你说这话,合著当我是畜生了。”聂冥途狞笑:“小和尚,你挺阴损啊。”   耿照不置可否,随口笑问:“狼首要毁坏这张板桌,须用上狼荒蚩魂爪么?”   聂冥途一怔。“自然不必。”   “是罢?拿狼首问罪,也用不着下药呀。”耿照敛眸道:   “教你走出这座街坊,今日便算我输了,狼首自去不妨。”   聂冥途疏眉微挑,似来了兴致。   “……此后恩怨两清,不寻老狼晦气?”   “那就下回再打过。”耿照不禁失笑。“赌战归赌战,公道归公道,岂可混为一谈?”   聂冥途大笑。“有趣!迂归迂,迂到像你这么有趣的,我还是头一回见!此番再出,所遇诸人,你是最有意思的一个,样样怪,样样都不合拍,真真妙极!哈哈哈哈——”肩头微动,勾起瓦盆往耿照面上掀去!   连柜后的胡彦之都等他出手,耿照岂无防备?侧首让过劈头夹面的残骨肉汁,一股腥腐气味忽至,聂冥途上半身看似不动,枯瘦的手臂却暴长近尺,五指虚抓,骨甲直扑耿照面门。   “狼荒蚩魂爪”并非毒功,以狠锐见着,耿照仗有先天真气护体,掌刀劈出,直斩狼首腕脉,劲力沉雄、招式古朴,正是“寂灭刀”的路数。   较之蚩魂爪,双方高下立判,掌刀后发先至,反抢在爪势之前,眼看将切中腕脉,聂冥途拼着右腕不要,五指箕张,掌力疾吐,一团物事脱手飞出,腐败气味大盛,中人欲呕,显然这下才是正主儿,偷袭云云,不过是掩人耳目的疑兵。   咫尺之内极难变招,换作他人,早被击中。可惜在“蜗角极争”心法之前,任你出手再快、方位再刁,只消有一丝余劲可用,便能于施力极小处大做文章。   少年掌刀略偏,回过右掌,及时接住异物,只觉入手软烂,似是腐肉,外层似裹丝缕;未及动念,掌心麻痒难当,反手将那物事掷出,阻住了抡臂复来的狼首。   聂冥途对此物亦颇忌惮,侧身过让,“笃”的一声细响,身后梁柱钉上一团牛舌也似的灰败肉块,纹理间漫夹青丝,竟是一小块连发头皮。   “你个卑鄙小人,居然用毒!”   胡彦之愀然色变,龙吟翩联间双剑已出,见耿照单掌一竖,低喝:“休来!我能应付。”定睛瞧了会儿,终究只在一旁掠阵,紧蹙的剑眉斜飞入鬓,压眼一如铺中战云。   “这可不是我,是祭血魔君。”   聂冥途就没这么客气了,倒踩脚跟稳住身形,飞踏长凳,居高临下挥爪,不忘怪笑:   “他为药倒老狼,在几户人家下了‘破魂血剑’,有见过两军交战,这般糟蹋粮草的么?唯恐盟主不信,我将证物带在身上,可以想见当日举庄毒发的惨状。危及食安,最是无良,这人简直坏透了,还请盟主主持公道。”说得好像吃人不算罪状似的。   当日魔君布陷,聂冥途吃了大亏,从此对“破魂血剑”的尸毒留上心。在既无毒方、也没有解药的情况下,如何将此毒引为己用,狼首想出绝妙的点子,就是从药尸上,连着头发取下头皮。   血肉染毒,自身便具毒性,然而毛发生于中毒之前,且药力难入,恰可阻隔剧毒。此法危甚,唯有疯子,才能若无其事以死人发丝裹起皮肉,当淬毒暗器来使,也可能是腐肉毒性不如新鲜时,聂冥途仗着青狼诀的复原能力,方得如此胆大。   老胡眼光极贼,听“暗器”射中梁柱时,发出细微的“笃”声轻响,见得焦枯发丝间掠过一抹光,恍然大悟,冷笑道:“好啊,你在这团秽物里藏了钢针,还说是物证?卑鄙小人!”   “非也非也,此乃银针,是为了让大伙儿知道,这物证有毒来着。胡大爷如看不清,我也给你一团瞧瞧。看物证!”作势舞袖。胡彦之回剑护住脸面,却听聂冥途咯咯怪笑:   “逗你玩哩,胡大爷!”   胡彦之气得七窍生烟,碍于耿照先前豪语,恨不能擎剑加入战团,剁他个火热朝天。   嘴里净说些风言风语,聂冥途手上可没闲着,他肘内被“寂灭刀”带了一记,耿照虽未发挥出古纪武学的威力,如在龙皇祭殿时,光凭刀招刀劲也够瞧了。   狼首右袖曳地如鱼尾,另一侧袍袖翻飞,乍现倏隐的枯爪似蛇信吞吐,只攻不守,极为狠厉。居下首的耿照同样只出左臂,右袖攒紧压在身后,劣势异常鲜明。   高大枯瘦、宛若竹架蒙皮的老人疯狂扑击,不中即退,退又复来,其间不曾稍止,如一只空心竹球,于桌墙之间弹撞不休,鸱枭般的邪笑夹着襟袂呼啸,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教人眼花缭乱。   耿照双眸半闭、观鼻静心,无论狼首如何抢攻,他总是单掌一摔,以开碑碎石般的强横掌力退敌,额际微汗,正是用内力压制毒性之兆。两人连一招都未拆,直到聂冥途五度杀至,少年掌力似有不济,未能震退来敌,老人枯爪暴长,狞笑:   “盟主,咱们亲近亲近!”   胡彦之持剑跃出,喝道:“……贼人尔敢!”   聂冥途身形一顿,居然转头:“不敢不敢,还是先看物证罢!”袍袖荡向半空中的老胡。   胡彦之早有提防,他意在为耿照解危,引来妖人攻击,自是再好不过,足未沾地,双剑已舞开烁影,缠头裹身,乃仿鹤着衣成名绝技“天阶羽路自登仙”的自创招数,专与其师叫板、管叫“寒雨夜来燕双飞”的便是。   聂冥途虚晃一招,陀螺般转回原处,将背门卖与胡彦之,迳抓耿照脸面。老胡人剑落地,各自还形,点足扑向老人背心,岂料聂冥途并未顿止,倏又旋回,对正胡彦之:   “……看物证!”   老胡又气又好笑:“有完没——”“完”字未落,飕飕细响,自聂冥途袖中打出大片牛毛针来!   他才撤剑招,正欲冲刺,只来得及抡起雄剑,叮叮咚咚扫飞一片;左腕反转,雌刃旋扭间,顺势拍开两枚漏网之鱼。却听泼喇一声,聂冥途袍袖扬起,银光直标老胡面门,这最后一枚毒针,赫然藏在他垂落的右袖里!   胡彦之用力后仰,几乎翻了个筋斗,背门重重着地。聂冥途还欲追击,耳畔劲风忽至,他扬起嘴角,看也不看,回爪与耿照相格,正逆数变,连圈带转,仿佛两人为此练过千百遍,熟到毋须眼耳,即能拆解自如,正是薜荔鬼手中的“不退金轮手”。   耿照终于起身,二人各出一臂,转得毫无捍格,突然间少年身子微搐,嘴角汩出污血,末了又慢慢转红。   聂冥途狞笑道:“你边祛毒边使劈空掌,这都不能逼得你气血失调走火入魔,老狼只好把脑筋动到旁人身上。下回再用坚壁清野,记得要彻底,我也不喜欢连累无辜,特别是胡大爷忒好的人。”   呸的一声,身后一人撑起,哼笑:“你千万别这么说,我听得浑身不舒服。”回见地上一枚狰狞墨针,浸于唾沫中,这逼命的毒器,竟于千钧一发之际被胡彦之咬住。   他在冷炉谷时,见令时暄口衔匕尖的绝技,出谷后锐意钻研,以其兼擅各种旁门杂艺的过人天赋,居然抓到些许窍门,反覆练习,不意今日救了自己一命。幸而口舌并未擦破油皮,又或有其他伤口,否则纵使咬住银针,亦不免中毒身亡。   胡彦之拄剑退至柜前,忙取白酒漱口,自右臂上拔出一枚毒针——适才仓促一挥,终究是着了道儿——以剑尖划开伤口,迫出毒血、淋酒洗净,运功逼出体内余毒。   紫星观毕竟是玄门正宗,自铸得“绝不剑脉”以来,老胡与所学相印证,内力突飞猛进,不惟功体大大提升,最直接的获益,就是他在七玄大会前后所受的诸般外伤,以十分惊人的速度痊愈,百骸内真气流转,仿如川行,也才能于中毒之后,争取到放血涤创的宝贵时间。   否则以“破魂血剑”之霸道,修为深湛如邵兰生邵三爷,亦是一沾即倒,如非李寒阳出手相助,后果不堪设想。   他倚柜盘坐调息,一时三刻间是别想起身了,怀揣着耿照归还的那枚“天涯莫问”,考虑到服药后浑身痉挛的缺陷,且无法掌握耿照毒患深浅,要为他留一条万不得已时的生路,并未取药迳服,在这场茶铺困战中,成了彻彻底底的看客。   聂冥途右肘酸麻已去,故意装出行动不便的模样,只为断去耿照的援手,以免落入腹背受敌的窘境,见胡彦之动弹不得,再无顾忌,双臂齐出,一边仍以薜荔鬼手推挪运化,另一边却屈起五指,改使残毒的狼荒蚩魂爪,以为奇兵。   市井说书人不通搏击,颇爱吹捧所谓“左右互搏”,其实拳脚路数有单有双,分使双臂进攻,并不会凭空增加一倍的威力,此术真正的精髓,在于“分心二用”四字,能够任意变化拳路,奇正相生,自是刁钻难防。   聂冥途做不到一心两用,佛门武学的正大光明与邪派爪功的阴狠毒辣,也并非全无捍格,但毕竟是两只手对一只手,两人以快打快,相缠片刻,耿照已是险象环生,却迟迟未再使出寂灭刀,迳以鬼手撑持。   聂冥途边加紧进攻,边殷殷催促:“使快些,使快些!盟主再不拿出压箱底的妖刀武学,老狼怎么趁你境界未至、贪功冒进之际,一举将你打倒?”胡彦之扬声骂道:“不要随随便便把心里的话讲出来啊!”   眼看利爪已至,耿照左臂被缠,一翻腕子,反将狼首压倒,提掌送出,聂冥途虽及时回臂,雄劲却连人带臂轰退丈余远。老人本欲稳住身形,脚跟一用劲,臂间一股巨力涌起,如浪头打落,聂冥途止不住退势,“哗啦”一声撞倒桌凳,跌入街心。   “这……这不是薜荔鬼手!”老人一跃而起,怒气冲冲,但微一皱眉,又觉这个变招分明是“白拂手”无误,只是足以将百炼钢化围绕指柔的黏缠劲力,何以一霎间又成了摔碑似的重手法,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耿照掸了掸襟摆,也行出茶铺,单掌一立摆开架式,淡道:“狼首若未看清,要不再来一试?”   聂冥途吐了口唾沫,露出险恶的笑容:“他妈的小和尚,你这扮高深的调调,真看得人一肚子火。”扭头转臂松松筋骨,纵身跃前,单掌击出,这回再无掺杂蚩魂爪等左道武学,使的乃是鬼手诸部中刚猛第一的“跋折罗手”。   耿照以“杨枝手”相应,单臂于双掌中穿梭回旋,流若清风。聂冥途运掌交错如剪,硬是绞住清风拂柳之势,眼看就要扣死耿照的腕臂,少年一旋一压、单掌击出,又将他轰得倒飞出去。   聂冥途气得笑出来,抹去嘴角残红,再使合掌手、宝珠手、俱尸铁钩手等不同路数,然而无论如何出手,总在取得优势、准备一槌定江山时,被耿照一翻一压,重掌打飞。   聂冥途也算身经百战,不拘泥门户之见,其间也换过其他邪派武学,结果却更加惨烈,仅有薜荔鬼手尚能一斗;打到后来,只见老人掌势大开大阖,雄浑磊落,周身佛气流转,连飘落的雨毛都沾之不上,纵使形容猥崽、衣裤垢腻,俨然有一派宗师气度。若非咒骂声不断,净出些不堪入耳的污秽言语,说是哪座宝山的住持大修,怕不信者几稀。   胡彦之原本只觉荒谬,继而瞠目结舌,末了暗暗纳罕,忖道:“他这身佛门绝学不是唬人的,放眼东海……不,便是天下武林佛脉之中,也没有几位高僧能有这等修为。怪了,此獠恶名三十年前即传遍江湖,他是从哪里学来这身本领?”目光移至耿照身上,又是一异。   若说聂冥途像一尊高大雄伟、金光灿烂的千手观音像,化出无数大道,举手投足无不是精妙绝伦的招数,包罗万象,令人目不暇给,那么站在对立面的少年,便如小小一尊如来木像,万象到得此处,俱是空空如也,若有似无,那一翻一压当胸一掌的单调掌法如同棒喝,当者无不云散烟消。   也不知第几次遭重掌轰退,聂冥途爆出青筋、衣裂发散,咧开血口怒道:“小和尚!不肯规规矩矩打架便罢,使的什么妖法?”再无戏谑调侃的闲心,模样十分狼狈,却不肯藉机遁逃,可见不甘心之甚。   饶以狼首见多识广,也不知他这路“摧破义”重手法,乃古代大日莲宗绝学,与薜荔鬼手同出一脉,于刚柔转折处全无窒碍,正是当日耿照由三奇谷中携出的秘笈所载。   耿照琢磨寂灭刀时,总觉与薜荔鬼手颇有相合之处,同源者理近,不定与莲宗有关,想起这部《圣如意轮殊胜法门品》来,细细研究,果然多所获益。   “人贵自知。”他淡淡一笑,左手负后,摊开始终揪着的右袖,做了个请招的动作,但见掌心红润,哪有半分中毒的模样?也不知他未曾中毒,抑或已将毒性逼出。“今日之战,狼首有败无胜,不如束手就擒,可免零碎苦头。”   仿佛呼应其言,蓦地电光一闪,片刻雷声大作,积蕴许久的雨水终于淅淅沥沥倾下。刹时街景一黑,如染墨渍,视线里除了刺疼的雨水,仿佛什么也看不见。   聂冥途睁大眼睛,眼珠上覆着的灰翳瞬起,绽放青黄异光,仰头爆出刺耳的豪笑:“我宁可死,也决计不愿再失去自由!小和尚,你有使不尽的怪异气力,当老狼没有压箱的法宝么!”越说越狂,末了竟长嚎起来,浑身骨骼劈啪作响,青筋暴凸,正是青狼诀化兽的症兆。   胡彦之在龙皇祭殿里见过他催动佛魔二气、倍力兽化的过程,但声势远不及此刻,以聂冥途的狡诈深沉,不定从未动用过完整的实力,直到被耿照激怒,这才拿出十成十的本领来。   青狼诀非是什么盖世绝学,临阵却极难应付,因为一击杀不死的敌人最令人头疼,莫说五五平波,哪怕修为稳压狼首一头,缺了克敌致胜的决胜手段,被兽化的不死之躯一轮猛攻,以伤换伤,再强的高手都有可能阴沟里翻船,惨绝于蚩魂爪之下。   在龙皇祭殿内“劝说”时,祭血魔君便是血淋淋的例子。魔君无论刀法内力,均远超聂冥途,却因无法有效取命、彻底摆脱聂冥途之纠缠,两轮之后优劣互易,最终的结果只能说是令旁观者瞠目;若聂冥途所言无虚,出谷后他着实追杀了魔君一阵,几乎得手。在两人动手之初如是预言,谁人肯信?   爆栗般的骨骼撑裂声在雨中清晰可辨,令人牙酸,兽化过程中产生的药烟或被雨水所掩,连那股刺鼻的药气也未能嗅得。老胡担心耿照难以应付,拄剑而起,却见少年站立不动,背影十分从容;而次第膨胀体型、外表剧烈改变的老人突然闷哼一声,双手抱肩,跪倒在少年身前,高高拱起的背脊颤抖不休,似极痛苦。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可……可恶!”聂冥途哑吼着,虽然刺耳,声音却是人非兽。“你……小和尚……你、你……做了什么?”   耿照摇头。   “别问我,该问卖你平安符的人。”他望着露出痛苦之色的老人,缓缓开口。   “三十年前,七水尘废了你的青狼诀邪功,世上没人比你更了解这部功法,当年若有人告诉你,他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助你练成此功,你肯不肯信?”   聂冥途抱肩瑟缩,痛苦得难以言语。   耿照微微侧首,穿过朦胧如烟的雨幕望去,胡彦之仿佛在义弟眼里望见一丝怜悯。   “……我猜,那厮不是只给你一部改良过的内功秘笈那么简单。他还给了你什么?”   聂冥途霍然抬头,涣散的眸光却穿透了耿照,蹙眉凝思,旋即露出恍然之色,一把将袍襟扯得稀烂,露出灰瘦嶙峋的胸膛,胡乱比着胁下。“在这儿……划上一刀,开了个口子,再把那玩意塞进去……杀千刀的!怎……怎找不到在哪儿了?”   耿照猜测他能迅速练回青狼诀的功体,必是倚靠了外物,一如自己恃化骊珠而得奇力一般,只是聂冥途一时痛昏了头,以青狼诀的复原力,哪还能留着疤痕让他找?   少年心中叹了口气,娓娓续道:   “我请教过一位武功极高、识见极广的前辈,究竟有什么法子,能够应付青狼诀。她说:”从前聂冥途练的青狼诀不是什么高明武学,只消比他更强横,硬打便打死了他。但这个所谓改良版的速成青狼诀,倒有个致命的缺陷,聂冥途是猪油蒙了心,越活越回去啦,才会看不清这层利害。   “青狼诀以复原力著称,兼能改变经络骨骼,于短时间内激发潜能,使力量、速度与反应如野兽一般,推测练的是三焦经脉。七水尘废了你的邪功,三焦必然受损甚钜,三十年来,你未落得寒战热炽、虚风内动的下场,还能逐步练回内力,靠的是薜荔鬼手之功——你猜猜大日莲宗的武学,除了丹田内气,还练什么?”   拄剑立于茶棚下的胡彦之心念一动,豁然开朗:“原来莲宗的佛门武学,也兼练三焦。”   医家各派对于何谓“三焦”、三焦何在等众说纷纭,就算把人生生剖开,也解不出一枚名唤“三焦”的脏器来,故今之武学,并不处理此一争端,只说三焦司人体脏腑内气之调益,各派内功练到了头,皆于三焦经脉有极大助益,延年长生,强筋健体。   莲宗素有苦行传统,僧伽不仅茹素、戒色,更须由内外着手,抵御种种苛厉折磨,衍生的武功对三焦经脉的钻研锻炼,据信已达东洲前所未有的高峰。可惜宗门覆亡、八叶院隐没,武学俱已不传,少数如薜荔鬼手等尚可见得的功法,也无人通解是哪部份练得三焦,就像古纪武学一样,终为世人所遗忘。   聂冥途显然也想通了这一节,强忍着经脉中无数小刀攒刺般的痛楚,咬牙道:“那我……这是……为……为何……”   “七水尘废了你的青狼诀,是给你自新的机缘,而那人在你身上埋入足以速成青狼诀的物事,留的却是祸根。”耿照道:“你以青狼诀邪功为主、佛门武功为辅时,三焦内纵有冲突,受惠于青狼功的复原奇力,也能平履如夷,使你产生盲点,一直没发现这其中的歹毒用心。”   七玄大会上,聂冥途曾以佛门内气与青狼诀同运,利用彼此互斥的特性,加倍催发兽化的效果,显对二者质性并非全无认知,甚至算是十分通透,才能想出如此险极的应用法门。以聂冥途的狡诈精细,要让“平安符”的那人将异物植入体内,若无这样的了解,恐怕也不会轻易点头。   而那人却连这点,也都算计在里头。   聂冥途修练佛功是情非得已,一朝恢复原本功体,较往昔甚有过之,岂甘再为冯妇?便未弃绝鬼手不用,必以青狼诀、蚩魂爪为主。   他在祭殿同运佛魔二气,亦以此区分主从:青狼邪气为主体,佛门内气不过是刺激、诱发邪功凶性的引子,等若武学上“朱紫交竞”的道理。   ——要是将顺序反过来呢?   佛功斥邪,一旦全力催动,透过三焦水谷行遍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此际再发动青狼诀邪功,植入体内的异核将成为浑身邪力所聚,目标显著,且弱于佛门正宗的护体真气;两相作用,青狼诀的复原能力即受抑制,然痛苦丝毫不减——   当日蚕娘做此推断,并无十足的把握,只是她对青狼诀、莲宗武学皆有涉猎,据理而论,猜测会有这样情况。至于“那人”何以如此设计,怕也是预留后手,防止聂冥途反扑。   聂冥途痛苦难当,胡乱从腰带夹层里取出一枚黑黝物事,哀求道:“救我……这是‘平安符’,你……你拿去……救我……好……好难受……”耿照伸手欲取,胡彦之差点晕倒,心中大喊:“小心暗算!”不及出口,狼首双臂暴长,攫向少年头脸要害!   “……无可救药!”   耿照长叹出掌,聂冥途如纸鸢断线飞出两丈,摔入街角的水洼。狼首痛苦并非伪装,但疼痛如斯,代表他一直试图运动青狼诀的功体,如此作为,岂有哀告求饶之理?   果然他背脊落地,凭一股嚣悍狂气漠视疼痛,跃起欲逃,忽见街角转过一只桐油伞盖,大喜过望:“天赐血肉,教我得运神功!”料想活人之血当能催动体内物事,压倒碍事的佛门内功。   耿照已让巡检营封街,禁绝人车通行,以罗烨办事之牢靠,怎能在此际放人过来?与老胡几乎同时动身,欲阻狼首伤人。   爪落、伞飞,身影疾掠,两人犹恨躯体跟不上心念,刹那间,聂冥途已与来人动起手来,四条肥大的袖管缠绞旋绕,滑顺无比,竟无片刻消停;画面虽如小孩儿推掌划圈般可笑,但聂冥途被逼出的“白拂手”却是耿照前所未见的精纯,双方招如对镜,推得缠绵悱恻,难解难分。   当然,这仅仅维持了片刻而已。   聂冥途杀猪般大叫起来:“痛……痛死老子啦!你……你放手!别……他妈的别推……别再推啦!”想抱头却匀不出手,边推边叫,蔚为奇观。   胡彦之停下脚步,怔怔瞧了会儿,“噗哧”一声,掩口抖动。   来人听聂冥途叫得凄惨,益发手忙脚乱,人一急脑子不好使,只能重复最熟悉的动作,双手推挪运化,转得更急,惨叫声益发凄厉。   “我小时候有只木头猴子,一转它的手,嘴巴就会‘喀喀喀’一直动,就像这样。”胡彦之双手抱胸,对不知何时也张嘴停下、目瞪口呆的耿照道,一脸幸灾乐祸。   耿照回神叹了口气,对那人道:“刁先生,歇歇手罢,再转下去,这人要没气啦。”   第二三七折、惟求真主,复我山宗   来人头戴一顶发黄的白棉帽,白袍白袜白胡须,略呈八字形的白眉压眼,满面愁苦,身背竹架,却不是“玉匠”刁研空是谁?   他被耿照一喊回神,赶紧打招呼:“小兄弟久见。”回见聂冥途神情狰狞,痛苦不堪,劝解道:“这位兄台你心神散乱目露凶光,须快快凝神,莫再作此暴戾形状。老朽助你一臂之力可好?”   聂冥途腹腔之内,佛功邪气正剧烈交冲,远胜前度,哪里说得出话来?只瞠出满目灰翳,荷荷怒吼,若非“白拂手”牵引,怕已倒地不起。   刁研空极有耐心,好言劝说暴怒的种种坏处,狼首始终痛吼不断,老书生无奈道:“这位兄台你再大叫,要吵到街坊啦。你瞧,官兵都来了,怎生是好?”长街另一头转出几骑,“吁”的几声勒住缰辔,领头之人身披皮甲,疤面锐眼,冷如锋镝,正是统领巡检营的罗烨。   胡彦之暗笑:“这回真冤枉聂冥途了。引来官兵的是你,可不是人家。”   刁研空低头撑伞,穿过封锁线时,竟无一人能沾上其衣角,军士们大惊失色,赶紧飞报罗头儿。耿照微举手掌,示意无事,罗烨就着鞍上欠身,领着手下安静退走。   这出闹剧,最终以众人想像不到的方式结束。   玉匠双掌撮拳,分击聂冥途两额,此“丝空竹”穴位乃三焦尽处,刁研空潜修数十载的柔劲透入经脉,佛功终于压倒邪气,狼首清醒怒不可遏,一爪贯出,却被老书生随手缠住,好言道:   “这位兄台,叫呀叫的也还罢了,这样很危险的。”   胡彦之扬声道:“此魔头杀人无数,老先生小心。”刁研空一愕,转眺耿照:“这位兄台是坏人?”耿照急道:“前辈留神!”聂冥途笑意险恶,左手迳取他咽喉,出招异常毒辣。   刁研空叹道:“也罢。”袖缠一收,“喀喇!”聂冥途右臂臂骨应声折断,复提掌印上他腹间,聂冥途口喷鲜血,倒飞出去,坠地弹滚几匝,瘫如败革破布,再难动弹。   丹田受此重创,狼首三十年间辛苦练就的佛门武功,怕也保不住了。耿、胡二人面面相觑,耿照掠至聂冥途身畔,见老人面色灰败、满口鲜血,只动了动鼻翼,似是辨出他身上的气味,咧嘴笑道:   “我……有……平安符,你……不能……杀……杀我……”   耿照低道:“我本就无意杀你。”聂冥途眸光涣散,也不知听进了多少,一迳冷笑,出气要比进气多。耿照取出手巾折成长条,却非揩抹血渍,而是将他双眼蒙起,道:   “狼首将去之处,自好莫带眼睛。”   衙署内听闻动静,后门推开,涌出大批官差,为首的是个形容特异的矮子,脖颈短、头极大,看来浑似一只冬瓜,模样虽好笑,严肃的表情却令人不敢造次。他冲耿照一抱拳:“耿大人。结束了么?”   耿照回礼道:“有劳总捕头了。此獠须得独囚,镣铐不能取下,系腰的铁炼务必钉于墙上,供食仅限菜蔬,禁绝肉食。没有我的批准,任何人都不能单独见他,也不能同他说话,以防犯人巧计脱逃。”那总捕头微微颔首,命属下取来镣铐等刑枷,收狼首下狱,不知是冷淡抑或拙于应对,总觉官架极大,并未将镇东将军跟前的红人放在眼里。   官差们如潮水般涌出,转眼又如潮水般退去,一名皂服公人逆势挤出人群,面颊上还些许沾着墨迹,打伞为耿照遮雨,比之总捕头的倨傲,可说是恭敬至极。   “典卫大人安好,我找了几位弟兄彻夜赶工,都办好啦,您老人家要不瞧瞧,看妥不妥适?”   耿照心中涌起亲切之情,不觉面露微笑。“辛苦你了,吴老七。罗烨说你办事牢靠,能信得过,我就不瞧啦。只是此人异常狡诈,非同小可,要提醒府衙里诸位大哥,切莫轻忽。”   吴老七连声称是,从怀里取出佛经,双手奉上。   “大人既然不看,经书我便物归原主啦。我找的都是衙门里写字好看的,让他们照着经书的蚯蚓文描,也不管什么意思,模样相似就好。其实说到这里,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牢墙槛栅上写这些,是为了避邪么?弟兄们都说挺古怪的,感觉这个……有些……有些鬼气森森似的。”   “算是罢。总之,有劳你们多费神。”吴老七颇为知机,见他不欲深谈,把伞留下,随口套些近乎,找个理由离开了。巡检营的人马接到信号解除了街禁,不一会儿工夫,撑伞的、找檐廊避雨的,又在视界里来来去去,尽管寥落萧索,对照方才空无一人的怪异景况,已是两方全然不同的天地。   “你当初让我跟着聂冥途时,我心中充满疑虑。”老胡常出入不文居,约莫怕被吴老七认出,这时才信步行至,不知从哪儿弄了把伞,与他并肩而立,望着往来行人,喃喃说道:   “这下好了,你让他坐越浦大牢,我仍是充满疑虑。”   耿照笑道:“那是对人不对事了。无论我做什么,你都充满疑虑啊。”   胡彦之摇头。“你在对付聂冥途这事上,用了太多心机,有太多我不知道,或者你不想让我知道的事,这很江湖,但我不喜欢。在真鹄山,或其他帮会里,很多王八蛋都这么干,起初是对付外人,最终就用在自己人身上。”   “……你知道‘王八蛋’是骂人的意思吧?”   “但你把聂冥途关起来,这就太不江湖了。”   老胡难得没接他的笑话哏,肃然道:“你说聂冥途在莲觉寺坐了三十年黑牢,坐牢要是管用,冷炉谷外被他活生生吃掉的那些人就不必死了。方才那个吴老七,聂冥途一根指头就能捏死一排,比碾死蚂蚁还容易,你让他们十年二十年的看管聂冥途,不如直接把人放了,少死几个牢头狱卒干脆。”   耿照摇头叹道:“太江湖、不江湖你都不欢喜,看来不关江湖的事啊!”胡彦之一时语塞。   耿照向来重视其意见,于此无意敷衍,敛起说笑的神气,正色道:“光靠他们自然不行,就算是你我,若无充足的准备,也看不住聂冥途。”低声解释了天佛图字的作用。   “你有没有想过,哪天大权在握时,能改变这个世道,激浊扬清、锄奸惩恶,让好人安生过日子,不必镇日提心吊胆?”少年的目光眺向朦胧烟雨极深处,口吻宁定。“若我们在大位上,做着同以前的人差不多的事,结果就和从前一样,最终习惯了这一切,就只能等后来的人发下宏愿,搏命上位了。”   “到时说不定还踹后来的人一脚,送他们回土周剥鸭蛋。”老胡自己也笑了。   “没错,而我不想这样。”   耿照回顾道:“在今日以前,你能想像聂冥途这样的人,被拿进越浦大牢么?这就是改变。我统合了七玄,同青锋照、赤炼堂、埋皇剑冢订下和平共存的协议,又得将军支持,看似了不起,但若止步于此,最好也不过是青锋照、赤炼堂、埋皇剑冢而已,与它们并无不同。”   胡彦之一想果然是。赤炼堂统合水陆各势力成一大帮,青锋照清誉素著,与正道各派结盟交好,而白城山本身就是朝廷设于东海的官署,寓有监视武林动向的深意。   “现下人们知道,七玄同盟能处置聂冥途这样的人,不是开香堂行家法,江湖武林的那一套,而是同寻常老百姓一般,要见官、审问、明刑正典,走他们最不乐意的路子。谁想在三川之内犯事,这会儿都得想一想了。”   武林人多痛恨与官府打交道,要他们跪在大堂之上,聆听官老爷们文诌诌的官腔,有人情愿抹脖子省事。胡彦之想到那些江湖客先是一脸嫌恶、旋即意兴萧索,夹着尾巴息事宁人的模样,几欲捧腹。   “我还是觉得不对劲,只是一时说不清,待我想仔细了,再与你分说。”   笑归笑,老胡仍是语重心长。“‘改变’一不个小心,即成众矢之的,我每回听各种不同的人,用各种不同的角度说我爹的事,总忍不住这样想;况且,改变未必都是好的。”   “我懂。”   “别的不说,那老书生一掌废了聂冥途的丹田气海,可比你耿盟主像江湖首脑些,至少我是挺想替他拍拍手的,解气啊!”一指身后,刁研空还呆立于茶棚下,伞不知哪儿去了,淋得肩帽俱湿,长长的白眉与胡须末稍兀自滴着水;双手垂落,站姿规矩,不知怎的却十分碍眼,进出不文居的茶客、铺里提着长柄茶壶的瘦小跑堂全得绕过他,“啧”、“啧”的弹舌声此起彼落,气氛比落雨前还要烦躁。   只他本人浑无所觉,继续以无比的耐心,等耿照入店说话,似未考虑过少年迳行离去的可能。   “另外,下回你要将计就计之前,记得给个暗示,人吓人会吓死人哪!”   耿照听出老胡口气里的不满,知他纯是关心,怕自己让聂冥途暗算了,老老实实向义兄赔了不是,保证下回再也不敢托大,并以“平安符”出示老胡,欲藉其广博见闻,鉴识一番。   聂冥途从腰带里取出的,是枚长约一寸的钢片,中间有棱、双边锋锐,两头虽锈蚀严重,仍可辨出芯材包钢的纹路结构,依耿照的火工经验,几可断定是小半截剑刃碎片,而两头的锈蚀也佐证了这一点。   兵器锻成,尚需漫长的“养刃”手续:以上好的棉絮蘸油,均匀沾弹刃部,不能贪多贪快,以免残留在表面,经年累月反覆为之,使油脂深深吃入钢质肌理,始可杜绝锈蚀,成为一柄不沾膏脂汗血的利器。   但毁损的兵刃无人养护,断面即成锈斑的温床。钢片符合此一特征,若非形状殊异,已足堪论定——   “我看着像剑。”老胡沉吟着,听上去不很确定。   “问题是……”耿照叹了口气。“有这样的剑么?”   寸许长短的钢片并非是笔直的。   从棱脊到两侧刃缘,都是滑润的双曲弧线,绝非外力摧折所致,是特意打造而成,不禁令人想起“杯弓蛇影”四字来。   胡彦之索遍枯肠,实想不起现今武林之中,有这样的一柄奇刃,把玩再三,递还耿照。   “你是冶铁专家,我是武林八卦的专家,咱俩都瞧不出来路,其中必有问题。与其瞎猜,不如回头问问蚕娘,人家吃的盐比我们吃的米还多,兴许有戏。”转过话题,下巴往铺里一抬:   “倒是‘这位兄台’巴巴等着,比你那一宅子的潜行都少女还痴情,要不先处理一下,省得他变成了石头之类的,颇碍观瞻。”   耿照不以为刁研空于此时此地出现,又是巧合,没敢让这位深藏不露的老前辈久候,笑打老胡肩头一拳,转身前忽想到什么。“你有没想过,七水尘为何不杀聂冥途,只废他武功?”   胡彦之耸耸肩。   “高人行事就是任性,你奈他何?修为有多高,脑洞就有多大,没准就是武功练的。你别说什么‘上苍有好生之德’、‘众生皆有佛性’之类的屁话,那都是花花和尚编的虚文,骗小姑娘捐钱献身的。”   “是么?”耿照似笑非笑,圈着口遥问刁研空:   “如此恶人,前辈为何手下留情,只废其武功?”   刁研空见他终于想起自己,精神一振,也学着圈嘴叫道:   “……上天有好生之德啊。”   那跑堂恰巧打他身后经过,冷不防被恶心了一下,怒撇一脚,没好气道:“你家出殡撒纸钱么,鬼叫啥子?几十岁的人了,教你卖萌,教你卖萌!”刁研空狼狈闪避,连声致歉。   老胡给雷得外焦里嫩,强忍吐槽的冲动,也来圈口:“依前辈看,他有没机会改过向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呀?”   这回刁研空不敢扯嗓门了,圈着嘴小声道:   “自然是有的。众生皆有佛性嘛。”   胡彦之笑着对老人竖起双手大拇指,无声做了个“我干”的嘴型。“……这宝贝交给你了。再同他多说几句,我怕会爆血筋。大爷找个地方补眠,这几天真不是人过的日子。”说着撇下少年,撑伞扬长而去。   要说床铺厢房,朱雀大宅的便已十分舒适,但在老胡看来,美女的酥胸雪臀毋宁才是绝佳的枕头。他既不曾批判耿照那理也理不清的风流债,少年对义兄今宵欲于何处酒醒,自也毋须置喙。两人随意一挥手,各自了然于心。   耿照忍笑步入棚底,收拢纸伞,长揖到地。   “前辈久见了。今日再聚,仍是承惠许多。”这话发自真心,并非客套。若不是刁研空废去聂冥途武功,留他在越浦衙门的牢里,光凭吴老七拉伙急就章的天佛图字,耿照心中不无忐忑。   刁研空一怔。   “承惠?没有啊。”自怀襟里摸出个小布包,里头裹着两枚玉坠、一枚扳指,以及一条珠串,纵以耿照对玉器的有限认识,也能从温润饱腻的触感和光洁无瑕的色泽上头,断定是上佳的羊脂玉。   “我按尊夫人所说磨开石壳,将其中所藏玉髓,碾成了这些。”刁研空道:   “当时未请教小兄弟的大名,老朽在鬼市等了两个多月,不见贤伉俪大驾,只好揣着在城里四处走动,料想缘法若至,必能再遇。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今日又教老朽见着啦。”   像刁研空这般隐于市井的世外高人,与耿照并无利害干系,没必要于此事上撒谎,但耿照实在无法接受他为找一个人,在越浦里闲晃几个月,没有查访、毫无线索,光凭“缘法若至”,岂能称得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忍着嘴角抽搐,满怀感激地收下布包,恭敬道:   “既然如此之巧,今日我请前辈喝茶。”不文居的厨房里传出阵阵葱肉火烧的诱人焦香,偏又困于淅沥雨幕,透之不出,煨得满铺鲜浓。耿照听老胡盛赞此间大厨的手艺,此际总算领教一二,不惟借花献佛,也想藉机略解馋虫。   岂料刁研空歙动鼻翼,八字眉帚垂得更苦,合掌道:“老朽饮食清淡,也不喝茶,每日一餐,今日的份已吃过啦。小兄弟要吃,老朽瞧你吃便了。”   耿照听得全无食欲,微露苦笑,只得说:“那我陪前辈走一走。”   刁研空点了点头,又道:“我的伞被方才那位大侠借走啦,他会不会还我?”   难怪他溜得忒快!耿照几欲晕倒,心中将老胡骂上一百遍,只得向店家借伞。那瘦小的跑堂少年知耿照不是普通百姓,恐怕是大有身份之人,满面堆笑,言语应付得滴水不漏,然而绕来绕去,不外乎“大爷坐会儿尝只热腾腾的火烧这雨约莫片刻就停”,意思就是“不借”,逼得耿照都想掏钱同他买一把,了结这穷极无聊的虚文往复。   正僵持着,隔间布帘掀开,走出一名面目青白的中年人,凤目上挑,乌眉斜飞入鬓,五绺长须飘飘,只差眉心一道竖红剑印,便是劝世图绘里常见的冥府判官,双手捧过一柄旧伞,和声道:“典卫大人请用。”耿照称谢接过,才发现他双手尾指的指甲又尖又长,色泽莹润如玉贝,毫无纳秽藏污之感,洵为殊异。   那跑堂的小厮瞥了一眼,突然瞠目叫道:“咦————掌柜的,那、那是我的伞耶!”急得声音都拔了个尖儿,异常高亢。   耿照心想:“原来这人是不文居的掌柜。”见伞无甚特出,只油竹柄末以发黑的红绳系了枚小小竹燕,雕工俐落,颇见灵动;虽非价值连城,难保没有什么特别的纪念意义,本欲婉谢,掌柜却眯起凤眼,冷冷对小厮道:   “对客无礼,饶上一柄旧伞略施薄惩。再要嚷嚷,就罚别的。”   显然这“别的”要严重许多,小厮不敢再说,嘴一扁脚一跺,闷着头冲进厨房里去了,长柄茶壶铿啷啷地一路磕撞,茶客们无不缩腿扭避,罕出抱怨,有几个明显憋着笑,敢情铺内经常上演这出戏码,熟客早已见怪不怪。   看来这跑堂小厮有欺客的毛病,得亏掌柜能治,否则闹将起来不知伊于胡底。耿照心中感叹,伞交刁研空,两人各撑一柄,缓步走入雨中。   耿照原本打定主意,再与老人相逢时,定要向他讨教“白拂手”的精要秘诀,谁知短短数月物换星移,此际请益武功已非他心头首虑,玉匠的来历、何以屡次出手相助、今日缘何至此……这些疑惑恐怕是更亟需解答的,但一时之间,却不知从何问起,反倒是一贯颟顸的老书生先开了口。   “小兄弟听过‘神通’么?”   “晚辈识浅,请前辈赐教。”   “佛门武功练到一个境地,会产生奥妙精微的特殊感应,难以言说,感觉却十分真切,有的是感知危机杀气,有的则是觉察特定之物。我有一名师兄,只要走近佛门古物,便会血热如沸,耳中仿佛有千佛梵唱,庄严无比,致令他不由自主跪地呗赞,难以遏抑。每见他作此异状,于附近好生挖掘一番,必得宗门之古遗,屡试不爽。”   前辈的师兄,怕没有八九十岁了罢?耿照打从心里同情起那位老先生来。然而此说并不难解,如碧火神功初成,先天真气亦有灵觉,耿照不知被这种神妙的感应救过多少回,料想佛门之谓“神通”,其理差堪仿佛。   “老朽今日能寻到小兄弟,非是巧合。”老人续道:“我在南门附近走动时,心头忽起异样,寻路而来,佛气的感应益发明显,一转过街角,便见小兄弟与恶人正在打架。对了,那位兄台叫什么名字啊?”   再次感谢前辈什么都没问就乱入相助——耿照暗为狼首岳宸风掬了把辛酸泪,简单交代聂冥途的来历。   刁研空听得懵懂,只点了点头,又道:“他使的‘薜荔鬼手’,与你所使截然不同,如非亲见正典、且受本山座师点拨,决计不能练至如斯境地。老朽本来想问问那位兄台,他的薜荔鬼手究竟学自何处,但他昏迷不醒又被官差锁了去,怕是问不到啦。”   耿照的“薜荔鬼手”悟自娑婆阁观音像与罗汉图,当中难免有许多无法衔接的空白,全赖当时同聂冥途过招,才慢慢偷师填补起来。后遇拳脚的大行家薛百螣,两人于夹层中摒弃内力,比拼招式,给了耿照印证阐发的绝佳机会,串起整部鬼手的脉络,自此越战越强,得有今日之造诣。   他原以为狼首的薜荔鬼手之所以浑然天成,乃聂冥途结合自身的战斗经验,再加上长达三十年的浸淫钻研,但阁内遍布图障,聂冥途连眼都不能睁,岂能对着佛像挂图练功?经刁研空点醒,耿照才觉蹊跷。   当年圣藻池三才赌斗,“集恶三冥”的处置不仅是赌约的一部份,更是推敲出幕后阴谋家的关键线索。虽说鬼王一系完整保存,是谁搞鬼已呼之欲出,但理应由“刀皇”武登庸感化的狼首,却练成莲宗绝学再出,亦不见丝毫教化的效果,使武登庸之嫌始终难去。   种种迹象所指,涉嫌者仅有一人,却迟迟无法排除另一人的嫌疑,让所有的抽丝剥茧尽止于此;玉匠无意间点出的问题,不定正是突破口。   (果然……囚禁聂冥途的决定是对的!)   阴谋家万万料想不到,会把这么个活证据送到自己手里。耿照双眸一亮,正欲邀老人同返,刁研空却兀自叨叨絮絮,自己和自己说起话来:   “我这回下山,本是为了寻找那人,毕竟百余年来,上院座师们都疑心那人便是那人,却不肯现身领导我等,其中必有缘故。我帮小兄弟打恶人时,写着各种线索与嫌疑人的图册却被打烂了,我不知还能去找谁,故先在越浦待着。   “所幸小兄弟你练有鬼手,我想循这条线总没错,等啊等的,果然等到了这个新恶人,他的鬼手居然是嫡传,看来离线索更近了不是?谁知官差把恶人锁走啦,这下没得问了,只好在茶铺中等你。   “后来一想:便问了恶人,得到线索,也不过就是找到那人而已……要是那人不是那人,别人是那人呢?自此豁然开朗:那人本就未必是那人,天鼓雷音院的师弟也说,若有人救得此世,约莫便是小兄弟你了……这样说来,小兄弟就是那人了啊,我又何必执著于那人?”   耿照被他一轮“那人”说得头晕,不明白所指为何,只知里头的“那人”至少有两人以上,非指一人,赶紧打断他与世隔绝的自我对谈:   “老……老前辈,您说的话,晚辈全听不明白啊!可否请前辈说清楚些?”   刁研空眼神一澈,忽转过头来,正色道:“就好比这把伞。老朽在茶铺里碍了众人行走,铺里的姑娘便踢我几脚——”   耿照愣了一会儿,才省觉他说的是那跑堂小厮。   “他……是姑娘?”   “自是姑娘。”刁研空露出奇怪的神情,似觉“难不成你以为是小子”,但这小小插曲丝毫未扰他诲人的兴致,又接着说:   “因她踢了我,掌柜的便拿她的伞给我。此伞于姑娘,是大有干系之物,我拿了如此紧要的物事,必不能与姑娘再无瓜葛,这伞终将老朽引回姑娘的身畔。”见耿照露出迷惘之色,察觉自己还是说得太悬,淡淡一笑,改口道:   “世俗僧人会告诉你,这就叫因果,舍讨欠还,一报抵一报。她踢我,故失了伞,但此伞价值之于随意一脚,似又太过,因此老朽得为她挡灾,兴许还要救她一命。”   耿照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忽想起老胡“骗小姑娘捐钱献身”戏语,暗忖这位老前辈若出了家升坛说起佛法,没准能当得“花花和尚”四字。连因果这么玄乎的道理,他都能随口举个乱七八糟的例子,说得似模似样,骗什么到不了手?   “因果……是这么说的么?”   “这是因果没错,但因果不是这么解的。”   老人淡淡一笑,哪看得出半点颟顸模样?直是判若两人。   “世上所有的事,都不能独立存在,彼因为此果,此果又生他因,但也仅此而已,无谓欠还。这伞将我引回姑娘处,盖因对姑娘而言,价值不菲,姑娘不肯放弃罢了,落入比较伞与踢踹的价值、伞与救人一命的价值,衍出轻重、借还等妄义,不免陷于窠臼。老朽寻找那人,也是一样的。”   耿照苦笑:“只可惜晚辈不知前辈所指,究竟何人,‘那人’二字,倒比因果难懂多了。”   刁研空一拍脑袋。“瞧我,老毛病又犯啦,座师让我小心‘分别我执’,老朽迄今尚不能勘破。且从头说罢:   “我受座师之命,下山寻七水尘,毕竟百多年来,此人最有可能是那人。我文殊师利院倾八院秘库所藏,编成一部图册,详列七水尘多年来的行迹、事迹、可疑人选等;我本应按图索骥,无奈与你打恶人时,被恶人毁去内页,线索全断。   “不过小兄弟身负鬼手奇功,我料与七水尘有关,然江边一别,音信全无,本以为线索又断,不意今日复见,又遇那通晓鬼手的新恶人,岂料旋被衙差锁走,看来也问不上了。”   “等……等一下!文殊师利院……是哪里的丛林宝刹?”其实他想问的是“八院”,只是一霎间掠过的念头太过惊人,没能说出口。   “是老朽的师门,日莲八叶院之一的文殊师利院。怎地我没说过么?”   老人有些不好意思,搔了搔头,抓下陈旧的白棉布帽,露出光头上的戒疤,合什顶礼:“座师说法名俗名,皆不随身,让我仍用本来姓字,列入‘空’字辈。阿弥陀佛!小兄弟,老朽这厢有礼了。”   “前、前辈便是……八叶使者?”   “有这样的说法么?”刁研空微露狐疑,皱眉道:“本次下山除了我以外,天音雷鼓院那厢也遣了一位渡入红尘,此外更无其他。要说使者的话……应该也算是罢?”   耿照震愕之余,蓦地灵光一闪。   “前辈适才说,八叶院寻找七水尘,盖以为七水尘最有可能是‘那人’……却不知此处指的是谁?”要是他没听错的话,另一位来自天音雷鼓院的八叶使者,认为自己便是“那人”——弄不清这两字的真实意涵,耿照怕睡不安枕,忧心自己成为日莲八叶院的目标,“享受”与天观七水尘同一等级的恐怖针对。   刁研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仿佛“那人”于他太过理所当然,从没想过还须解释似的,温言笑道:   “这么多年来,八院的座师们始终怀疑,七水尘便是日莲八叶院等待千年的轮回真主、大日如来的化身,将统领我等、再建佛国的至上佛子,即是此世的三乘法王。   “直到适才,老朽方顿悟:七水尘是七水尘,却不必是三乘法王,执著于此,实背离了迎法王的目标。这是我等一味狂信的结果,惭愧的是,并不是众人皆如此盲目,如另一位渡入红尘的本山使者,业已提出心目中的人选,自非渺无音讯的七水尘。”   第二三八折、怜君何事,浸透重衾   环视房内各种金碧辉煌的精细雕錾,盈幼玉出神片刻,不由得叹了口气。   冷炉谷内不乏雄奇瑰丽的建筑,然而年代久远,且多是厅堂等集会处,同样的风格之下,教使们的厢房就显得太过古朴,虽可随兴布置,比起越浦乌家之流的豪门富户,毕竟相去甚远。   做为代表天罗香晋见盟主、替姥姥传话的使者,盈幼玉来过朱雀大宅几回了,过往在大厅候传,还不觉如何,此际身在后进的厢房里,少女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乡下人,过去总以凤凰自居,其实不过是土鸡番鸭中生得高些的罢了,寂寥萧索涌上心头,骤生不胜之感。   才进大门,郁小娥便找借口缴了她的佩剑,此际竟连个能实实在在握入手里、聊添些许安慰的宁神之物也无,僵直地坐于精雕细琢、铺着绸缎的酸枣枝椅中,双手揪紧膝裙,心里空荡荡的,突然想念起冷炉谷来。   今日之行,其实没有什么紧要的事——严格说来,并不是姥姥叫她来的。   冷炉重光后,姥姥又过起日理万机、钜细靡遗的忙碌生活,迅速从八部中拔擢了一批做事的人,很快教门便恢复运转,顺畅得令人不禁怀疑,这批人是不是姥姥老早暗中训练好的,专等这天派上用场。   她当然知道不是。   这批新人中,外四部占了三成以上,这是过去没有的事,反倒劫余的内四部教使多干些无关紧要的差使,不知是不是郁小娥令老妇人印象深刻,又或林采茵、孟庭殊的表现令她太过失望。   盈幼玉甚至没有得到新的位子,连原本的代织罗使都交了出去,姥姥说让她专心练剑,其实更关心的是她的肚皮;虽未明言,但盈幼玉猜想姥姥期盼的是自己珠胎暗结,每思及此处,又或对上姥姥关切的锐利眼神,少女便两颊发烧,窘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也是托在姥姥身边之福,她才发现了那本录有“败中求剑”的图册,册里比划招式的少女双腿修长、身段健美,更令人惊喜的是,眉眼依稀便是盈幼玉的模样。   “一直想把这套剑法录下来,前些日子见你正练着,随手画了几帧。”姥姥淡淡一笑,难得微露一丝羞赧,像是秘密意外被小辈窥破,虽谈不上生气,解释起来却难免尴尬,须得尽力掩饰,才能对彼此交代似的。   盈幼玉不禁睁大了美眸。“这……这是您画的?”   “技艺粗疏,又搁下许多年啦,委实见不得人。”老妇人淡淡一笑,略略别开视线,看得出对少女的反应十分满意。   怎会见不得人?简直……简直比教门内专门培养的画师优秀百倍!图纸间活灵活现的自己,让她几乎看得入迷,回过神时,不知哪来的勇气,开口向姥姥讨了那部图册珍藏。   “有机会姥姥再画一本给你。”   蚔狩云倒是干脆地拒绝了她,不过接下来的话,却教盈幼玉羞红小脸,心子扑通扑通地撞击着饱满高耸的胸脯,差点自檀口蹦出。   “……这是为盟主绘制的,我想让他鉴赏鉴赏这路剑法,指点一二。盟主年纪轻轻,不惟遇合神奇,心性亦有过人处,乃天生的武学奇才;奇才所见,定与我等凡人不同。”   她想像少年翻阅图册,津津有味地看着自己的酥胸、长腿与脸蛋,时不时以指尖轻轻抚过,那股令人战栗的酥麻……若非还在姥姥房间,习惯仰视老妇人的无上权威,盈幼玉怕已生生晕过去,小声道:“我……我给姥姥送过去。”连吐出的香息都是灼热的。   盈幼玉是内四部的凤凰儿,从小到大用不着争,无论什么好差使最后都会自动落在她头上。唯独亲送这部剑谱图册往越浦的工作,她不能让给任何人,连一点闪失也不能有。   蚔狩云宽慰一笑。“过些时日罢,就让你去。总得先让姥姥画完呀。”算是允了她。   然而盈幼玉却低估了等待的难熬。   这夜之后,她的生活只能以“度日如年”四字形容,今儿终于按捺不住,向姥姥编了个理由来越浦采买,却在蚔狩云离开房间后,悄悄将那部图册藏在怀里,带出了冷炉谷。   自从她为郁小娥求过情,两人见面便有些尴尬——当然,这也可能是盈幼玉的一厢情愿。每回返谷后仔细一想,还是觉得郁小娥对自己很坏,嘲讽、刁难等相较往日,也只能说是有增无减,因为郁小娥待在盟主身边就认为她“颇受教化”,着实太牵强了些。   郁小娥不冷不热地安排她在大厅等候,说是盟主刚出门,没交代几时回来,让她改天罢,一副连敷衍都提不起劲的模样。约莫做贼做出贼胆,盈幼玉未如往常般好打发,不知哪来的一股气,坚持要等盟主回来,“我有很紧要的物事,须亲自面呈盟主,”蜜色柔肌的少女柳眉倒竖,气势汹汹,总算有几分金枝凤凰的架势了:   “是姥姥吩咐的。”   “那还不容易?”郁小娥冷笑:“交给我,我帮你代呈便了。”   “……不行!”盈幼玉有些慌乱。   “怎地不行?”   她也不晓得为什么不行,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出理由。“就……就是不行。姥……姥姥吩咐的。”   郁小娥上下打量她几眼,忽地露出贼笑。   “根本没有东西,对罢?你只是想见——”   盈幼玉“唰——”的一声小脸酡红,根本没勇气听她说完,小脑袋瓜一热,抢白道:“有!怎么没有?”手忙脚乱掏出图册来。   郁小娥瞥了一眼,转身拿出一只织金绣面、奏折似的大摺子,往她鼻下一摊。“喏,放进来,我搁盟主桌顶,他老人家回来瞧见了,自然会看。”见盈幼玉满脸的不可置信,冷笑道:   “别说我没关照你啊。这金线摺子是最优先级别,盟主若回来晚了,只有这折里的东西是他一定会看的,我要拿红线、绿线的给你,就明日请早啦。”   盈幼玉双手将图册抱在胸前,仿佛怕给人抢了去,苦苦挣扎。“不……不成!这是……是秘笈,是姥姥的绝学,怎知你会不会偷看?我……我等盟主回来,亲自拿……拿给他。”   郁小娥观察她脸色变化,在“拿给他”三字时红得最厉害,巴掌大的精致小脸简直成了一只熟透的玲珑椒,亏得她肌肤深如琥珀蜜膏,这得要多羞啊!女郎心中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干咳两声,将打开的摺子往她胸前递。   “也行,你跳进来罢,我直接把你搁盟主桌上,他回来了,自会打开来瞧。”   这话纯是挖苦,但不知为何,盈幼玉只觉“搁盟主桌上”和“自会打开来”云云,说得她一阵心慌,竟无法拒绝,支支吾吾半天,看来是真心考虑过跳进折里。   郁小娥忍着窃笑,桃花眼一乜,趾高气昂道:“我带你到盟主书房,你坐椅子上,盯着桌顶的摺子,这总行了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哼!”扭着小屁股用力转身,神气一如宅邸的女主人。   于是,她就在这儿了。   朱雀大宅占地广袤,即使在豪门富户、达官贵人聚集的朱雀航,也是有数的豪阔府邸,回廊曲曲绕绕,一路也不知绕过多少院落,但盟主的居停非惟不是最大最华美处,更无园林胜景,一进洞门,便是三间房围成“冂”字型的窄仄小院,庭除连挖个小塘养鱼、种几棵树木的空间都不够,坐在廊间直能眺进对面的房底,实难想像是七玄盟主理事的地方。   但越是狭小的屋院,细部越能看出建筑装饰的考究,盈幼玉益发兴叹,感觉自己和“他”的距离越来越遥远了。   能够这么贴近“他”的生活,这还是头一次,郁小娥领她进入书房后,当着她的面于累牍如山的桌上摊开折封,撇了撇尖细的下颔。盈幼玉一看,果然桌边整摞的各色摺子,有红有绿,而金色数量最少,仅露出两截尖角,心不甘情不愿地取出剑谱搁进去。   郁小娥熟练地研墨拈笔,在一叠裁好压住的白笺顶上写了几个字,汲干余渍,一并夹入,阖上金线摺子,仔细放在书桌正中央,这才走到盈幼玉对面的太师椅一屁股坐下,笑吟吟望着她。   “你……你干嘛?”盈幼玉给瞧得浑身不对劲。   “你瞧摺子,我瞧着你呀!”郁小娥冷笑:“这屋里多少重要的公文,是你能见的么?你怕丢了剑谱,我还怕你擅阅机密哩!你要这么瞎耗着,姑奶奶陪你。”   盈幼玉瞠目结舌,一时无话可驳,举目环视,除了靠墙的大床之外,角落里另有一张面如曲水的斜长交椅,批阅公文疲累之余,可以舒适地躺靠歇息;椅背披着一领男子外衣,想也知道是谁的;床上被褥齐整,再无其他起居的痕迹,不知是郁小娥整理得太干净,抑或他忙到连觉都不怎么睡。   她忍住向外衫伸手的冲动,心中暗叹一口气,板着俏脸起身。“你信不过我,我到院外等。”郁小娥似笑非笑,装模作样地瞥开视线:“哎哟,怎么使得?万一盟主心疼了,又要见怪,你可别害我。”   “你……你胡说什么?”盈幼玉红着脸啐她一口,像被蜂针螫了翘臀,霍然起身,闷着头便欲行出。郁小娥双手一拦,笑道:“逗你两句,至于翻脸么?你爱等等去,我可没空陪你。”小鸭梨般的浑圆臀股一款摆,掩门走了开去。   盈幼玉直到蛩音出了洞门、怎么运功都听不见时,才将箭衣拿起,终究没那个脸皮埋首掌中,仿佛会被周遭无数看不见的围观者讪笑似的,痴望衣衫,指尖轻轻揉捻,仿佛这样便能感受他肌肤的温度。   你在哪里?近来可有好好吃睡?还……还记不记得我?   回神才发现面颊湿了,自己也不禁失笑。有甚好哭的?对着衣衫掉泪,这要多傻才做得出来!一抹眼角,不知怎的鼻头又有些发酸。   时间流逝的速度异常缓慢,足够盈幼玉反覆复习长衫的触感,又按原本模样披搭回去,郁小娥中午给她送饭时,似未发现有异。两人聊些不着边际的闲事,兴许是心虚之故,郁小娥同她搭话,盈幼玉倒是罕见地有问有答,不似过往冷淡。   除了午饭,下午郁小娥又送过一次点心,略带怜悯的眼神让盈幼玉如坐针毡,只是等了这么久,不惜欺骗姥姥、夹带剑谱出谷,这样都还见不上一面,一切岂非毫无意义?少女难得执拗起来,带着豁出去的狠劲,铁了心不走;直到夕阳西斜,婢女给她掌灯送饭,问起盟主回来否,那小婢连“盟主”是什么都不知道,头摇得波浪鼓似。   (连郁小娥都不来了……这是在可怜我么?)   盈幼玉露出自嘲般的苦涩笑容,面对精致的菜肴,却没什么动筷的念头,怔坐了会儿,才见郁小娥推门而入,神色有些尴尬。“他……盟、盟主回来了?”盈幼玉没发现自己的语声有些颤。   郁小娥露出微妙的表情,似在斟酌遣词。盈幼玉发现她手里抱着自己的佩剑。   “回来一阵啦,不过……盟主现下有些不方便,我给你安排了厢房,你先住一晚罢,明儿我一大早便替你通传。喏,这是你的剑。”将长剑交还给她。   盈幼玉难掩失望。留宿越浦,姥姥那厢是无论如何也交代不了了,难道真是天意,连见一面都如许困难?少女柔肠百转,那股气汹汹的执拗劲早被自怜自伤所取代,香肩垂落,苦笑:   “也罢,时候不早啦,我先回冷炉谷,改……改日再来罢。”迳至桌边,翻折欲取剑谱,岂料竟空空如也。错愕并未宰制少女太久,她马上就明白是谁搞的鬼,“铿”的一声长剑出鞘,抢在郁小娥动身之前,剑尖架上她纤细的雪颈,剑术造诣大见精进。   “难怪……难怪我等了忒久,什么也等不到!”她怒极反笑,切齿咬牙:   “郁小娥,我道你在盟主身边耳濡目染,纵未痛改前非,好歹也规矩做人,岂料你狼子野心,连姥姥的剑谱也敢染指!你……无可救药!”   “且、且慢!”郁小娥唯恐她反手一抹,自己不免要成断喉鬼,急道: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剑谱……我拿给盟主啦!但、但先前若对你如是说,你肯信我么?这才偷偷拿过去。我……我非但没独吞,连翻都没翻过,你……你莫冤杀了好人。”   盈幼玉哪里肯信?“说谎不打草稿!这儿不是盟主的书斋么,你还要拿到哪儿去?还是你连这点也欺我!”   “没、真没骗你!这里确是盟主书斋。”郁小娥慌忙解释:   “但盟主若晚归,不会……不会来书斋啊!我下午没见回来,知你就算在这儿等到天亮,也见不着盟主,才将剑谱移至他处,教他一回来便能瞧见……我可是一番好意啊,你、你先把剑放下,有话好好说——”   便是郁小娥,这套谎话也未免太过拙劣,简直是漏洞百出。盈幼玉反而犹豫起来,剑尖抵着她的颈项微微一昂,沉声道:“你说剑谱在盟主处,好啊,你现在就带我去见盟主,若你所言非虚,自然无事;若是狡词伪诈,我便在盟主面前,将你正法!”   郁小娥忙不迭地叫苦。“盟主……盟主现下忙得很,我……我不敢打搅……哎呀!”被青钢剑刃提得踮起脚尖,才知盈幼玉是铁了心,说什么都没用,只得让剑架着,带她出了书斋所在的小院,又是一阵弯绕,来到一处釭灿烛红的华美大院之外。   “……盟主他老人家,就……就在里面。”   “进去!”盈幼玉满目狐疑,只是骑虎难下,非拿回剑谱不能向姥姥交代,便是刀山火海也只能硬着头皮闯了。郁小娥领她穿过月门,朝廊底那亮着灯的厢房走去,苦着脸小声叮嘱:“来便来了,你可千万别嚷嚷。”   “嚷嚷又怎的?”这院里偎红倚翠的气氛诡异,分明是女子居处,盈幼玉惊疑不定,蛾眉蹙紧,没好气道:“你连死都不怕,还怕我嚷——”忽然噤声,不由得停下脚步。   偌大的院里,只一间房亮着灯。透过雕錾精细的镂空门扇往里瞧,只见大床之上,交叠着两具赤裸的白晰女体,肌肤上汗珠晶莹,随着波浪般的起伏韵致滚动弹颤,屋内透出的薰香混杂了湿濡的淫靡气味,整个画面说不出的艳丽诱人。   从廊上的角度斜斜望入,躺在底下的那名女子面孔看不真切,但浑圆腴润的香肩明显有着少妇的丰艳,被汗水浸湿的浓发自床沿披散,锁骨、脖颈分明都细致到了极处,却生了对绵硕乳瓜,即使平躺下来,胸前仍堆着两座傲人雪峰,乳肌透出淡淡青络,颤动的幅度惊人,每一晃胜似雪崩,极是眩人。   趴在少妇身上的,则毫无疑问是一名少女,蛇腰美背,曲线紧实,玉一般的肌肤光洁剔莹,焕发青春的光彩;薄薄的屁股蛋丝毫不显骨感,除浑圆的线条外,更有种“既松软又弹手”的微妙触感,臀肉颤如连波,鲜滋饱水,直令人想伸手掐一把。   较之少妇的双峰伟岸,少女胸前仅有对小巧玉乳,胜在形状几近于完美无瑕的圆,即便埋入少妇傲人的绵软乳肉中,在两团剧烈变形的雪浪间乍现倏隐的浑圆乳廓,充分展现豆蔻年华的骄人弹性。   妙的是:少妇的乳晕虽是杯口大小,色泽却极是浅润,粉色的圆晕光泽动人,配上同样淡细的小巧乳蒂,有种含羞带怯似的诱人风情。而少女的乳晕比铜钱更细小,勃挺如婴指的乳头却是艳丽的樱红色,因兴奋而骄傲地指着天,沾着不知是唾沫或汗水的晶亮液渍,再没有比这个更饱含情欲、诱人以死的了。   大小两美人忘情接吻着,四片唇瓣若即若离,发出湿腻的“咕啾”声响,夹杂着娇喘与叹息。从她俩近乎一致的挺腰、前拱、发散汗飞看来,少妇大大分开的腿心子里——同时也是少女高高翘起的臀后——必有男子正奋力抽添,但咿呀作响的床架似有些承受不住,被摇落了一侧帘幔,恰将少女身后之人遮去大半,只见得她腰臀上扣着一双黝黑有力的大手,至于阳物进出的是哪一只小穴,插得浆腻淫靡、唧唧有声,从廊上却看不真切。   以盈幼玉之经验寥寥,也知房里正上演一出旖旎至极的三人艳戏,看得眼烘耳热,坚挺的酥胸急遽起伏,幸郁小娥身形娇小,挡不了她的视线,两人越走越慢,步子越走越轻,呼吸却越见粗浓,到得格子门外,已似两头偷腥猫儿,盈幼玉长剑指地,早忘了还要押人,左手五指攀住雕花棂格,口干舌燥地窥视着。   那趴跪的少女不住挺臀扭腰,带着一股桀骜不驯的嚣悍,犹如脱缰的小牝马,每一撞都发出淫靡的“啪唧!”水声,可见股间湿淋;绵股回应着撞击的力道,酥嫩的臀肉颤如水波,毫不逊于少妇的惊人乳浪,十分抢眼。   盈幼玉回想嫩膣里被阳物胀满,像要裂开似的、既疼又美的销魂滋味,实难想像如她这般孟浪狂野,身子如何能承受,况且少女始终垂着粉颈,除了明显异于少妇娇哼的剧喘,并不如何出声,对照她的主动,也像不得爱郎针砭、亟欲唤起关注的模样。   直到她腰眼一僵,盈幼玉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少女摇臀的动作顿止,臀波却未停下,身子前拱,薄如钢片的蛇腰不受控制地抽搐着,身后显有一股更强大的宰制力量,持续驾驭着她。她十指揪紧床缘,肩胛拱起,纤细的上臂绷出肌肉线条,仿佛再承受不住,挣扎欲逃,腰眼却被男儿铸铁般的大手拿住,淫靡的“啪啪”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   少女发出令人脸红心跳的娇细呜咽,出乎意料地有着幼女般的清纯稚拙,垂颈甩头,不自觉地支起上半身。盈幼玉几可想像她身子里的巨物胀得弯翘起来,无论尺寸角度,皆与嫩膣产生强烈捍格,尽管小径湿滑,若不撑起,少女已难经受。   而身下的少妇却“咭”的一笑,雪润修长的藕臂蛇一般搂着她汗湿的玉背,腻声道:“别跑呀,小弦子,姊姊疼你。”悠断的气音听得人身子都酥了,遑论她那与少女交缠的诱人肢体,以及白晰到不可思议的美肌。   少女实已到了紧要关头,连抗议都无暇吐出,双臂撑直,昂起粉颈,露出一张绝美的小脸,双颊像抹了胭脂般红艳,与胸口颈间的玉肌形成强烈对比;紧蹙的眉心绞拧着快感涌至、逼人欲死的苦闷,檀口大开,香舌抵着贝齿似欲喊叫,却紧绷到发不出声响。   于臀后肆虐的男儿,毫无放松之意,猛烈抽插,浓厚的爱液气味自交合处挤溢而出,连门外的盈幼玉都能嗅得,蓦地腿心里液感遽涌,盈幼玉才惊觉自己已然湿透,鼻端所嗅,说不定便是……忙夹紧大腿,幸而郁小娥偷窥得十分专心,似未察觉。   而房内的少女浓睫瞬颤,忽然睁大美眸,眸焦却散于虚空处,右臂颤抖着往后挥,似要推开男儿,却被攫住,曲线润滑的肩背、勉力支撑上身的藕臂,以及不住晃荡的盈盈玉乳,形成一幅绝美的画面。   “啊……啊……啊啊啊啊————!”   她绷紧薄薄的腰肢,檀口一颤,大声娇啼起来;少妇像要安抚她似的,也撑着雪润润的肩肘支起,一手捧着她的面颊,以口相就。少女抽搐了好长一阵,才脱力般趴倒在少妇乳间,背脊剧烈起伏,似欲断气。   那种仿佛透支生命、抵死交欢的强大魄力,深深震撼了盈幼玉,令她脸红心跳之余,也禁不住想:“我……他在我身子里时,我……也是这样么?好美……真的好美……”思念忽如潮水涌至,刹时溢满眼眶,只怕遭郁小娥耻笑,紧咬樱唇不肯出声。   趴于沃乳喘息的少女,雪臀又抽搐几下,于少妇乳间透出一丝呜咽,盈幼玉毋须细想,即生出撑满膣中的怒龙杵跳动、甚至隐隐复起的念头,清晰得仿佛就在自己体内,不由大羞,相思的酸楚略见消散。   却见那少妇轻抚少女背脊,娇腻的诱人语声带着一丝嗔怪:   “相公,射完这注,你也该歇歇啦。这孩子的舌尖凉得雪花也似,再弄下去,怕要吃不消。”男子箍着少女纤薄的蛇腰,缓缓退出阳物,肉杵刮黏着娇嫩膣管,扯着少女一阵哆嗦,笑着还口:   “你怎知我射完了没,宝宝锦儿?”   熟悉的声音宛若天雷,轰得盈幼玉浑身剧震,惊喜交迸。   ——是他……是他!   ◇◇◇   耿照与刁研空的对谈并未持续太久,并非玉匠有意隐瞒,才问不出什么端倪,事实上耿照有七八成的把握,便问“文殊师利院何在”,老人也会不假思索和盘托出,不欲欺他忠直磊落;与己无关,又或涉及私隐机密如八叶院事,遂不加问,只问明了刁研空的落脚处,便即告辞。   这位前辈高人不通世务的程度,远超过耿照的想像。   身为寻访当世法王的八叶使者之一,刁研空连阿兰山举行三乘论法大会一事都不知道,虽跟着人群上山看热闹,又不见有甚“热闹”,在流民围山、铁骑突入之前就离开了,闹得沸沸扬扬的三场擂台、佛子与将军的唇枪舌剑等,他既没赶上,事后也没听人说,一问三不知,耳根分外清净。   文殊师利院的座师们不知基于什么理由,居然派了这么个奇葩下山,只能说个中禅机,令人难以捉摸。看来隐世既久的日莲八叶院,是靠另一名使者查访武林,传递消息,以决定之后的动向。   而那人,竟说自己具备了当世“三乘法王”的资格,是足以领导众生度过苦海的慈航之选。   耿照自问无甚佛缘,也不想剃度当和尚,要他戒除女色更是绝无可能,然而来自另一名八叶使者的肯定,却令他心潮澎湃。   自坐上盟主宝座,那些充满不确定的摸索磕碰、忍受质疑的坚持,还有时时刻刻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压力,似乎终于有了回应。有人看着他,相信他的理想,认为这不止能拯救七玄,拯救纷扰的东洲武林,甚至能拯救苍生……独自走在回程的路上,有几次耿照几乎克制不住,想大声叫喊、放足狂奔,但他并没有这么做,正如近日里其他的隐忍与自制。   为在今天应付赤炼堂与聂冥途,耿照已禁欲数日——以他剑脉畅旺、全身真气川流不息的绝佳状况,便多泄阳精,对功体元气的影响也低到几可无视;之所以如此克制,求的是心境上的绝不松懈。   但除开一身绝顶武功、旁人难及的罕世机遇,说到底,耿照毕竟是年方十八的血性少年,这种强大的自制力毋宁才是他最不合常情之处,若要贯彻到底,只怕扭曲得吓人。   是故在出城路上,面对心爱的女郎,终于忍不住要了一回,稍稍缓解紧绷的情绪。此刻心中两块大石落了地,复得八叶肯定,一时踌躇满志,欲念更盛,一回到朱雀大宅,便直扑宝宝锦儿的香闺,见伊人正于案前翻阅图册,不由分说,一把将她剥成了雪润酥滑的小白羊,按在几上奋力抽添,弄得宝宝锦儿连丢几回,清澈的淫水顺大腿流下,在桌底淅淅沥沥淌成一洼,才肯让她喘气回神。   趁着休息的空档间,同她说了玉匠之事,又从散落一地的衣衫内袋取出那个布包。“这是前辈给你的,说是石中所藏之玉。”   宝宝沃乳剧烈起伏,晃开大片眩目雪浪,滑嫩的乳肌上沾满晶亮液渍,也不知是香汗抑或爱郎的津唾,并不看包里的物事,勉力抬起酥软的藕臂,环着男儿的脖颈,迷蒙的星眸中溢满得意与爱怜,柔声道:   “用不着八叶使者说,我也知我家相公,是天地间最好的男儿。日后世人都要仰望你,听你指引,但莫忘了,我头一个便信你,自始至终,从来都信着你,如喝水呼吸一般,有甚好怀疑的?”   耿照听得情动,只觉她云鬓汗湿、娇喘细细的倦慵模样可爱极了,腿间硬到隐隐生疼的地步,便要提枪再上,符赤锦才明白大事不妙,哀唤着讨饶,只更加激起男儿蹂躏的兽欲而已,给弄得又泄几回,酥软如泥,若非弦子闻声而来,接过一轮肆虐,怕已昏死过去。   弦子年轻力壮,天赋异禀,元阴之补人,毫不逊于血统纯正的红岛神君,耿照连御二女,莫说真气充沛体力无损,就连精力都得补益,越战越猛;小弦子脱缰野马似的跨在他腰上忘情驰骋,结实有力的纤薄细腰扭动如打浪一般,虽也缴了他一回,自个儿却泄足了五六度,此消彼长,终于瘫倒在符赤锦怀里。   符赤锦原以为耿照又出一注,该能歇歇了,岂料爱郎笑道:“你怎知我射完了没,宝宝锦儿?”   拔出肉棒,上头裹满荔浆般的细薄白膏,被紧窄的玉蛤一夹,在青筋暴凸的紫红杵身上刮出条条液痕,仿佛记录着出入嫩膣的轨迹,全是弦子的爱液磨就,唯独马眼空空如也,哪有半点出精模样?   符赤锦不及开口,玉腿已被大大分开,她被胸前的弦子压着,连稍挪臀股都不能,一团鸡蛋般大小、硬中带软的滚烫物事挤开蜜穴,裹着来自少女膣里的稀蜜薄浆,“唧!”长驱直入,几乎将狭窄的小肉圈圈挤裂开来!   第二三九折、与子偕异,沉吟至今   宝宝锦儿的洞儿极小,这么个丰满沃腴、肥乳似瓜的女郎,双腿匀细,身量较寻常女子出挑,偏偏有只小巧黏闭的一线鲍,便是刻意撑开,也不过是姆、食二指圈起般大小,那还是她绵软的小手。   与耿照过人的粗长一比,半枚钝尖便能彻底遮住玉蛤,不可谓不悬殊。每回进出,光是视觉上的巨大反差,便教男儿兴奋莫名,遑论膣中的紧窄迫人,是紧束到略感疼痛、稍一不慎即难以寸进的程度。   虽然宝宝锦儿元阴松嫩,极易泄身,天生便是泌润丰沛的体质,与爱郎欢好更是满心喜乐,行房之初即已泥泞不堪,但毕竟尺寸悬殊,耿照心疼她挨得辛苦,总是极力挑逗,免得每回进入都像破瓜般,使佳人多吃苦头。   这回之所以敢如此粗暴,盖因宝宝锦儿泄过太多回,嫩膣中无比油滑不说,连外阴、肛菊乃至大腿内侧都沾满爱液,磨成了滑腻乳糜,衬与涨红的肌肤,直是诱人犯罪。   符赤锦让他弄了大半个时辰,虽有弦子帮忙分担,毕竟歇得不久,加上女子高潮连绵,本就消褪得慢,娇躯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潮红还未全退,穴口兀自一开一歙地轻颤着,如蛤嘴般鲜活可人。   “不……不要……让我……让我歇会儿……啊啊啊啊啊————!”   符赤锦双手撑后,半坐起身来,双脚大开,耿照也是相同的姿势,两人仅以下身相连,男儿奋力挺动,像要将娇躯串在肉柱之上,每一顶都撞得她腰肢拱起,液珠飞溅,娇啼得一塌糊涂。   宝宝锦儿本非以膂力见长,连续高潮之后,身子更是瘫软如泥,更别提胸前还趴着个高出她半个头的弦子,本该难以撑持,全凭男子往后一坐,又粗又长、弯似镰刀的怒龙杵像只巨钩,进出之间,勾带着娇躯不住弹动,乳瓜抛高甩低,分外淫艳。   “要……要来啦……又……呜呜呜……不、不要!好满……好胀……啊啊……好……好硬……不要……不要……耿郎救我……啊啊……不要了、不要了……啊啊啊啊啊啊————!”   酥麻的哀唤越见激昂,至最尖处一收,娇腻的哭叫求饶戛然而止,只余剧烈喘息。耿照捧着她的葫腰支起膝盖,以利冲刺;符赤锦瘫回榻上,湿发散出床沿,僵直的腰肢酥颤着,高潮迭起,渐连喘息声亦不可闻,若非乳丘起伏惊人,连摊平都保有绝佳的厚度,看来便像死了一般。   耿照只觉蜜膣里忽生极强的吸啜劲道,仿佛戳穿一团湿濡嫩肉,一股晕凉凉的液体,淌过肉棒与阴道间几近于无的缝隙,汩出紧密相连的交合处,宛若失禁,淅沥沥地流了一榻,在半湿的锦褥留下更深的印子。   即以宝宝锦儿之易泄,这阴精的量也多了些,耿照怕她伤身,忙将龙杵拔出小肉圈圈,符赤锦颤了一颤,更不稍动。他抱起弦子,插进兀自湿漉的蜜穴,弦子呜咽一声,紧闭美眸,勉力迎凑两下,便也瘫软不动;耿照正欲拨开她半覆雪靥的湿濡云鬓,蓦听一阵轻鼾,这小浪蹄子竟已倦晕过去。   男儿身负不世奇功,要比长力,世上罕有敌手,不欲在床笫之间欺凌宝爱的女子,并不以出精为念。况且他只出得一回,榻上的锦被垫褥全被二女的香汗淫蜜浸透,湿暖得像是夏日里的荷塘浮藻,真要尽兴,生生弄死她们都有分。   耿照本想将大小两美人移至略干爽处,不料弦子拥着被角、宝宝锦儿拥着弦子一滚,两人裹着薄薄锦被,睡得正香,少年苦笑下床,裸着精壮的身子,躺上一旁的胡床闭目养神。   格子门外,盈幼玉躲在镂空花棂下,瞧得脸红心跳,臀下湿黏,夹紧的大腿不住轻轻磨蹭。   身畔郁小娥突然站起,似欲跃下廊阶,盈幼玉才想起自己的挟持者身份,霍然起身,“嚓!”一声裂帛响,下身飕凉,股间尤其糟糕,低头赫见腹下空空如也,“呀”的一声掩住私处。   郁小娥闪身欺进臂围间,连消带打,夹手夺过长剑,退入檐荫剑尖一指,就着房里透出的灯晕上下打量:   “看不出你毛这么多,又黑又浓的……难怪忒想男人,啧啧!”   盈幼玉又羞又恼,但小手所捂黏腻一片,卷曲的刚毛湿成一束束的,鲜明的液感从腿心、膝弯一路蜿蜒至双脚罗袜,尤其适才半蹲时支撑臀瓣的踵部,更是湿得一塌糊涂,连她自己都不明白怎能湿成这样,面对郁小娥的调侃百口莫辩,十分难堪。   郁小娥趁她被房内淫戏引去注意力,暗运爪劲,悄悄划开其臀后裙纱,踩着盈幼玉的衣摆起身。盈幼玉猛一站起,整幅纱裙从破口处解裂,露出两条比例完美的匀细长腿,以及芳草茂盛的诱人三角来。   “你————!”   “欸,你不是要见盟主么?盟主在此,你那本宝贝剑谱就在书桌上,我可没骗你。”   盈幼玉微侧螓首,果见案上置着图册,再转头檐下已无人迹,才知中了声东击西之计。   少女衣不蔽体,想追又怕被人撞见,略一迟疑,心知拿郁小娥没辄了,欲进房取图册,再找条裙裳换过,忽见少年躺在胡床上,胯下龙杵高高昂起,胀得一跳一跳的,失身给他的情景浮上心头,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待盈幼玉回神,已跪在床边,双手握着昂扬的肉柱,灼热湿黏的巨物带着其他女子的气味,但素来好洁的蜜肌少女一点也不介意,她无数次在梦里回味它坚韧的触感、迫人的粗长,以及那能灼伤人似的滚烫热度,能再与他温存片刻,哪怕明儿再也醒不来了,她也不觉害怕——   女孩闭着眼,唯恐一不小心梦就醒了,一小口、一小口地啄着杵尖,又伸出丁香颗般的小香舌细细舔舐,吃得咂咂有声,仿佛滋味极美;正欲将肉菇前半截噙入口中,抬见少年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睛,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和声道:   “你怎么来了?许久没见,近来好不好?”   这梦……又该醒了吧?但这回不是迎向天光,展开另一个无聊漫长的空虚日子就好。   她骗了姥姥、夹带剑谱出谷、闯进盟主寝居、偷窥盟主私隐,这会儿,还做出这等荒谬绝伦的冒犯之举,传出去教门的脸都被她丢光了。但盈幼玉像个执拗的孩子,不肯放手,在少年炯亮有神的眸光之前,只觉无地自容,鼻头一酸,自顾自摇头:   “不好,一点也不好。我好想你,好想见你一面……我以前对你那样坏,不知你恼不恼我……冷炉谷离越浦这么近,我觉得自己和你,却像天和地一样远,常常想你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吃饭,是不是有什么事不顺心,但我连你记不记得我,知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都不晓得……我觉得自己好傻,可是又没法不想……”越抹眼泪越多,对自己越是气恼,终于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怎么会?我记得你啊。”耿照轻扶着她的肩膀,笑道:   “你是章字部的代织罗使,幼玉姑娘。”   “你……真的记得?”盈幼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少年正色道:“怎么敢忘?我们貂猪很小心的,方方面面都要仔细做猪。”   盈幼玉犹带泪痕,呆怔片刻,“噗哧”一声笑出来,浑圆的双峰起伏片刻,忽对他说:“我以前不懂,但现在,我总算有些明白方护法的心思了。我给了你,这辈子都忘不了你,我不求你给我什么,但你……不要忘了我好不好?”   耿照望着少女泫然欲泣的求肯之色,满心怜惜,低道:“那你,要让我记得更牢些。”除去少女的上衫缠腰,将她剥得赤裸裸的,玲珑有致的蜜色胴体毫无保留地展现在眼前,含苞待放,湿润而温暖。   他将盈幼玉抱上胡床,欲除罗袜时“咦”的一声,奇道:“怎连袜儿也湿成这样?”捉她脚踝凑近鼻端。   盈幼玉体香馥郁,虽不及媚儿狂野奔放,却比符、弦二姝加起来都要浓烈,一捉着脚打开腿心,潮润烘热的异香便扑面而来,耿照不过是逗她玩,装作要去咬她沾着淫蜜的罗袜。盈幼玉羞不可抑,不敢提偷窥时爱液弄湿脚跟的事,这怎么说得出口啊!急得抬高细腿:   “别!脚……脚儿脏,不、不要……”   耿照除下湿袜,笑道:“也好,我尝新鲜的。”俯身埋首于她两腿之间,尽情吸吮着少女气味馥烈的蜜汁,啃吻细嫩的两瓣娇脂,以舌尖剥开花房顶端的薄皮,将小小的嫩尖儿舔成了婴指般勃挺的脆韧蒂儿……   少女苦闷呻吟着,叹息般的气音既羞怯又甜美,屈起的修长大腿不住颤抖,不自觉地挺腰,让腿心凑上男儿口唇。   耿照一路上行,舐过她粗硬不逊霁儿的刚毛、平坦无一丝余赘的小腹,倒扣玉碗般的浑圆双峰,以及骄傲指天的细小乳蒂;舔过她绷紧的颈侧、小巧的下颔,欣赏那张精致的巴掌小脸上,蹙眉咬唇的诱人神情,最终与她四唇相贴时,圆钝的杵尖也顶开她腿心里的小嘴,裹着黏稠蜜浆,一点一点刨刮而入,激昂颤抖的欢快呻吟回荡在院里,带着少女独有的娇细哭音——   “哼,痴男怨女!”   大院外,郁小娥环抱裙膝坐在阶上,百无聊赖地挥剑打草,时不时凌空虚刺,看能戳下几只恼人的夏蚊否。   出身外四部,女子的叫床声都听腻了,她自己便是个中高手,但一想到叫得销魂蚀骨、魂飞天外的是盈幼玉,总觉说不出的怪。厢房前头的凉亭她待不住,索性到外头来,隔得远些耳根清净。   远处有两盏灯笼光晕摇晃接近,估计是哪两个少根筋的侍女,知道此间是主人同夫人晚上取乐的地方,藉机靠近,看有没有机会得主人青睐,一朝飞上枝头做凤凰。换作平日,郁小娥已起身斥喝,打发这些脑子有问题的小浪蹄子滚了开去,今儿却有些意兴阑珊,待近些再撵走不迟——   才一动念,心头忽有些异样,转头赫见盟主站在月门边上,依旧是精光赤裸,露出一身结实黝黑的肌肉,两腿间的雄性象征昂然指天,令人难以移目。   更令郁小娥惊心的,是他手里翻阅的那本图册。   “小娥,你好心机啊!”少年笑得她心里直发毛,但一失镇定就输了,貌似幼女的娇小女郎福了半幅,故作天真:   “盟主万安。您累了罢?小娥让人弄点吃的,再给您烧水洗浴。给盟主办事,总得多用点心呀。”   “这我不反对。”耿照一屁股在她身畔坐下,汗泽中明显混杂了盈幼玉的馥烈体香,凶猛地钻入鼻腔。郁小娥心魂一荡,忍不住腹诽:这小浪蹄子哪来忒多水?一流再流、流了又流,尿都没这么多,她倒全用在这上头!却听耿照道:   “……不过,你把心机用在‘夫人’身上,就不可以了。”   郁小娥还欲强辩,耿照扬了扬手里的剑谱图册,从两页之间抽出一条便笺,上头写着:“幼玉情痴,思念盟主,恐忆成狂,收用不妨。冷炉谷内,若需眼线,此姝心坚,胜于用间。小娥。”正是她于书斋内提笔写就,夹入金线折里的,想是施展空空妙手、摸去图册时,也一并取出。   由此观之,她果未打算私吞剑谱,顶多是翻阅些个;正因一开始就决定呈交盟主,写这纸建言才有意义。   从口吻上看,郁小娥完全是以军师自居,以她对教门的了解,纵有僭越之嫌,倒也不是需要见责的程度。但以同出天罗香的角度,这寥寥卅二字稍嫌冷血了些,是赤裸裸地利用了盈幼玉,同时也不信任冷炉谷方,才有派间谍潜伏的必要。   郁小娥装出楚楚可怜的模样,低头请罪。“盟主若怪小娥心肠太硬,擅自猜忌盟友,有伤盟情,小娥知错。下回定然……”   “你是写给夫人看的吧?要使幼玉能亲近我,唯一的难处便是宝……便是‘夫人’,她若点了头,我点不点头便不重要了——你是这么想的,对罢?”   耿照淡淡一笑,把玩着那张字迹工整、行文布局略显稚拙的便笺。   郁小娥心虚极了,拢了拢发鬓珠花,不置可否,起身便往院里走。“盟主,有下人来啦,小娥伺候盟主更衣。”   耿照起身迈步,将她一路逼到院里的凉亭,毫不惧被看见有失体面的模样。   “你知宝宝锦儿心软,器量大又不怎么吃醋,先以‘情痴’打动,抓准她不信天罗香那厢的心思,陈明利害,强调幼玉可用,如此一来,宝宝接受她的机会便大大增加,是也不是?”   郁小娥退上阶台,仍退不出男儿斜长的倒影,“咚!”一声小屁股撞上石桌,才知无路,强笑:“盟主道高一丈,小娥认栽啦,请盟主责罚。”   耿照点头:“的确该罚。”一掠至女郎身前,单臂抱起她娇小的身躯,泼剌一响,将郁小娥的缠腰连臀后裙裳一起扯落,露出赤裸的小巧雪臀来!   耿照对她一向君子,郁小娥料不到事态会如此发展,吓得惊呼:   “盟主,小娥……小娥知错啦,你……你别吓我……呀!”又一声裂帛响,纱衫自领后撕裂至腰,双袖连带两爿前襟各奔东西,象牙色的莹润玉背一览无遗。   “知错就要罚。”耿照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   “幼玉怎么,你便怎么。明白了没有?”   “不、不要……衣裳……衣裳破了呀!”   “我买新的给你!”   推拒抬杠间,耿照手里可没停下,转瞬将郁小娥里外衣裳撕得粉碎,除绣鞋罗袜,已是一丝不挂,露出幼女般的裸裎娇躯。   郁小娥慌归慌,毕竟非是未经人事的雏儿,被耿照强壮的臂膀一抱,鼻中嗅着男子气息,手按结实的胸膛,心猿意马,呼吸紊乱;腿心被钝尖抵住,稍一熨贴,小小的花蕊间已渗出蜜来,磨得湿漉润泽。   她被压在凉亭的柱子上,双脚悬空,耿照以龙首沾了沾淫蜜,在小穴口一迳厮磨,怕真弄裂了她,未敢贸然插入。   郁小娥并未卖弄风骚勾引主人,反而拼命挣扎。   “等……等一下!不要……先……不要!”   耿照压得她动弹不得,侧首以唇相就,郁小娥双颊绯红,拼命收颔,直到退无可退,檀口终于失守。   两人吻得津唾交融,无比火热,女郎的舌尖却有些寒凉,那是女子极为动情、将至顶峰的征兆,小巧若珠贝的下阴早被龙杵磨得泥泞不堪,但郁小娥稍一回神便拼命推拒;眼看蛤口将被排闼而入,她用力一咬耿照的嘴唇,男儿吃痛,两人稍稍分开,靠着梁柱喘息。   “你若不愿意,我绝不用强。”耿照荷荷咻喘,声哑如兽,布满血丝的双瞳充满奇异的震慑力,比平日温文的模样更有男子气概。   他在盈幼玉身上仍未能出,幼玉虽是姥姥锐意培养,论坚韧长力仍不及弦子,况且破瓜未久,难以撑持,泄了两回便娇声讨饶,玉户口不堪蹂躏,微微见红,在肉棒上留下缕缕血丝。   说是“处罚”,但耿照高涨的欲望也已逼至极限,料不到纵欲却得不到满足,竟比禁欲更难熬,亟需抒解管道。自他在神识中压制妖刀武学的杀念、不再受突如其来的欲念所苦,这是头一回有如此异样。   郁小娥连直视他都十分困难,酡红的雪靥出乎意料地清纯动人,忍着几乎晕厥过去的烘热羞意,咬牙道:   “我……可以给你,我从前给过你了,但……我不做你的女人。你想同我好,我都答应,但我若想同其他男人好,你……你不能管我。”蛮腰轻扭,仿佛不堪燥热,如此一来,花蕊同抵紧的杵尖又磨得唧唧有声,两人齐齐吐了口长气,苦苦忍受。   “你……有其他欢喜的男人么?”耿照没多想便问出了口。   “现在……现在没有……”突然意识到这样说,像是承认了什么,不禁大羞,所幸男儿被欲火蒸得晕陶陶的,似未省觉,又续道:   “你身边的女子,个个都欢喜你,这样……是不行的。所有人都想着一件事,就会犯一样的错,得有个不一样的人才行。我要做那个不欢喜你的。”突然伸手抚摸他的面颊,笑得有些装模作样,轻声道:   “快说‘我答应’。你……很难受吧?快答应我,我……我就让你快活……”   耿照甩了甩脑袋,低道:“我答应你。”肉棒挤开窄小的花蕊,插进她湿润的蜜壶里。郁小娥仰颈张口,只觉巨物的贯穿仿佛永无休止,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持续深入的刨刮快美才停了下来,雪白的小脚缠住男儿的腰,玉趾蜷翘,一如紧搐的蜜膣。两人交颈相拥,一时无声。   郁小娥忽然有些害羞。当日在莲觉寺时,她是存了榨干少年的心思,想不到两人会有这么一天;正想说些体己话儿,男儿忽动起来,却非孟浪抽添,而是抱她往房里走,迈步的韵律令巨物在体内抛顶擦刮,郁小娥美得魂飞天外,咬唇呜咽。   进了房,她已酥软得睁不开眼,蓦地身下一空,被放倒在榻上,腻声娇唤:   “主人……”双腕却被人压住,两只手抚上她的小巧绵乳,但触感皆与耿照粗厚的指掌不同——   更何况,那双手一直扣在自己腰上。   郁小娥吓得精神都来了,慌忙睁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张精致非凡的蜜色小脸,盈幼玉双颊绯红,似取笑、似窃喜,又有些幸灾乐祸,牢牢将她双腕摁住,哼道:   “什么‘我要做不欢喜你的那个’,自以为很神气么?待会瞧我救不救你!”   弦子面无表情,一手揉着郁小娥的椒乳,低头望着另一只刚揉过的手掌,颇为疑惑。“她那么小,怎地与你一般软?”谁小啊!郁小娥最恨被人评论身材,未及抗议,符赤锦美艳的脸蛋已塞满视界,俯首笑道:   “心机坏的人,胸脯是比较软的。你瞧你和幼玉,是不是更坚挺些?”弦子露出恍然之色。   符赤锦笑得她心里发毛,咬耳垂轻道:“你家盟主迄今,还未试过后庭花的滋味。我见妹子的菊花小巧洁净,十分可人,你要做最特别的那个,咱们让他试试可好?”   在郁小娥开声讨饶之前,对这番话一无所觉的耿照,将她雪白的小脚扛上肩,再次满满地深入了她。一下比一下更重的刨刮攫住女郎,三姝同时对她全身敏感处发动攻击,女郎没顶于快美的狂涛中,无从思考脱身计——   而淫靡的夜,现在才刚要展开。   ◇◇◇   雨后夜新,江风拂面。   泊于河港的古旧粮船之上,今夜来了一顶金碧辉煌的帐子,四童扛抬、四嫔开道,穿过飘扬的潮润柳丝落在甲板上时,颇有几分道骨仙风之感,总之不似人间应有。   掌灯的老妪清了清喉咙,正要开口,帐中传出一把娇慵动听的嗓音:   “慢!如此英杰,不可以俗礼轻慢。我亲自走一趟,你等暂且候着,切莫让旁人见着了。”语声方落,一抹银光“唰!”滑出帘幔,游蛇般窜入船舱。柳丝再度扬起时,甲板上已空空如也,只余水风流转。   萧谏纸端坐于几案之后,望着眼前奇小的银发丽人,轻叩扶手。“我早想见一见你。以薛百螣、蚔狩云之流,抬不了耿家小子坐上宝座,是该有奇人,方能成此奇事。”   蚕娘淡淡一笑。“你若以为我会闷不吭声,顺势戴了这顶高帽,那可就看错人啦。耿小子自有运数,不是谁成就了他,你习惯小瞧他人,这可是很坏的毛病。”   “我从不小瞧对手。”老人露出倨傲的笑容。   “在我看来,”蚕娘轻哼:“明日秋水亭之会,便是鲁莽至极的举动。”   “大军未动,斥候先行;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萧谏纸乜眼:“我只是去见一位武儒的要人,问他‘数圣’逄宫可不可靠,有无可能牵涉莲台倒塌一事,如此而已。例行垂询,何鲁莽之有?”   “独对三才五峰榜内有名,没有比这个更鲁莽的。”蚕娘笑容渐淡,眸光却转冷。“看来我今夜得教你明了,凡夫俗子,与三才五峰之间的巨大差距!”   卷四四:时御六龙   ◎书目   第二四十折、恃以弗惧,半生糊涂   第二四一折、无日无月,星曜何如   第二四二折、鹰攫平野,青霄进路   第二四三折、胜于先胜,笑掩兵书   第二四四折、角羽飞扬,巡拾反覆   第二四五折、群戈驱驰,不遑宁处   第二四六折、使子坚锐,破子干城   第二四七折、一以贯之,行驭有术   ◎简介   沉沙谷秋水亭,为与疑犯四目相对,确认其愆,萧谏纸干冒奇险,约见“隐圣”殷横野。深思熟虑的布局,却有意料之外的发展,同时现身两地的隐圣和“权舆”,谁才是诸恶之源?   昔日鲲鹏学府的绝学、象征天下明宗的《八表游龙剑》,今日再现尘寰!咫尺之内脉锁功凝,长剑划开诸物皆停的绝阵,是正义终将战胜邪恶,抑或与敌俱亡?   第二四十折、恃以弗惧,半生糊涂   高约半身、精如骨瓷的银发女郎语音方落,偌大的舱里倏然无声,空气的流动忽地清晰起来,才如羽根般拂过肌肤,霎眼间,四散飘飞、仿佛无处不在的絮羽又从气态凝成流水——   敞开的窗牖外,依稀见得夜柳迎风,舱内的布幔却丝纹不动,整个空间像被裹入一团看不见的黏液;女郎周身透出的无形之气,由羽丝、静水次第变化,逐渐冰凝。   萧谏纸渐渐吸不进空气,喉臆隐约生疼,好在并非全无准备,不动声色搬运周天,改以内息延生。那股“气”仍持续以惊人的速度收束,端坐于几案后的老人身上,仿佛叠了几层浸水棉衣,连挪臂都有些吃力,遑论出剑。   三才五峰的征兆之一,被无数武人传得神而明之、毕生未必能遇一回的“凝功锁脉”,萧谏纸倒是多有经历。同为峰级高手,所使之“凝功锁脉”人人不同,大异其趣:   阿旮是天生的战神,临阵机变百出,旁人以为他走的是霸道的路子,殊不知独孤弋胜在才情,比斗之际宛如诗仙信笔,挥洒成章,强过世俗庸人苦苦推敲,只得满篇斧凿。   打架打到这份上,求的是“快意”二字,寻常对手一拳了事,何必白费时间?若遇势均力敌的强者,那是求也求不来的机会,岂能不打它个痛快?锁来锁去缚手缚脚,真真气煞人也,此太祖武皇帝所不为。   但阿旮的凝术并不横霸,拜残拳所赐,一经施展,周身一丈方圆内无劲不消,如入空无,整个人虚晃晃的,连踏稳实地亦不可得,遑论出招。萧谏纸让他“锁”过几回,毕生难忘。   独孤弋与韩破凡灞上一战,俱未使用凝术,拳对拳、掌对掌,重剑对大枪,酣战千余合罢,相视而笑,了无憾恨;此生既未再见,实也毋须再见。   萧谏纸无缘得见虎帅凝功,却听闻他曾单枪匹马,杀得一支四面拥上的异族骑队摊倒如刈草,披挂重甲的域外铁骑冲至他身前七尺,便似撞上一堵无形石墙,战马无不折颈蹬尾,甩出鞍上骑士;韩破凡以双腿控马,原地绕圈,枪缨旋扫处,漫天尸飞如散华,鲜血残肢坠似时雨,遍染黄沙,于地面留下一只巨大的血漩涡。   扬尘终止,马嘶惨嚎复归平静,烈日之下,仅一骑茕茕孑立。   韩破凡垂缰纵马,拖着大枪跨过满地尸骸,每进一尺,黄石滩对岸的异族大军便后退丈余,仿佛连一水之隔,也不能略保平安;末了不知是谁起的头,数万人的大部队忽地转身,没命似的溃涌奔逃,一哄而散。   是役,除死在“玄嚣八阵字”下的百名先锋,所得万余敌首,皆绝于溃退时自家人马践踏。能将所向披靡、打得诸镇无力还手的异族铁骑逼至如斯境地,普天下仅此一人。   出使西陲,有幸于黄石滩亲睹的一位东军将领深受震撼,对韩破凡斯人,仅有“日下无敌”四字评价。独孤阀众将大感不满,以为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阿旮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多半从那时起,便存了一会其人的心思。   由黄石滩一役可知,虎帅的凝术极其霸道,走的是硬锁的刚猛路子,连战马冲刺亦能挡下,实是骇人听闻。他既有一杆无所不破的大枪,复练得无以攻破的防御壁垒,如非遇上了万劲俱消、几近虚无的“残拳”,阿旮要想小胜一招,恐怕也不容易。   而“刀皇”武登庸的凝功锁脉,则是萧谏纸此生所见最凝练也最专一,仅锁对手一身,甚且集于制敌的破绽之上,不及其他。与武登庸的通情达理、磊落襟怀参照,也若合符节,可见其人。   较之寻常武人,峰级高手的境界似更能反映性格,兴许是内在的自我具化——虎帅刚毅、刀皇专一,阿旮则是无所用心,浑不着意——方能超越肉身所限,显现奇能。   (你心中的自我……是“水”么?)   水是天下至柔,亦是天下至刚;既沉静,又狂暴,能育生万物,也足以毁灭一切。“马蚕娘”之名,江湖中闻者几希,然而这名个头小得出奇的美艳女郎绝非夸口,她的实力足与三才五峰并列,放眼当世,堪敌者寥寥,其中并不包括萧谏纸。   “你的愤怒与仇恨太过赤裸,毫无掩藏之意。”   老人潜运内力,才将这几句话说得平稳晓畅,未泄漏一丝沉水压身、肺中断息的痛苦。“如此,待面对仇敌时,能余几分火气?”   蚕娘美目流眄,掠过一抹混杂微诧的赞许,未料他还有开口的余裕,也可能是被老人的话语挑起兴致,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抿笑道:   “相较之下,你的愤怒就太过隐晦啦。我一直奇怪,世人莫不以为独孤弋死得蹊跷,你却到这时才造反……这些年来,名动天下的‘龙蟠’到底在想什么?”   萧谏纸几欲冷笑,但持续增强的凝锁之力干扰内息运行,实令人笑之不出。老人强抑身颤,翻过右掌,露出掌里的畸零角块。   “……寻找真相,需要时间。”   蚕娘狡黠的笑容一霎凝结,但也只是瞬息间;扬手的同时,满室气流松动,一物划出平弧,“喀嗒!”落于几案,滚了两匝,止于老人掌缘,被案上白纸一衬,与掌中物极似,仿佛是同一物事的不同部位,却缺乏重新拼合的相关接邻。   “你让胤小子带块破瓦当来,就想让我放他一马,我还没同你算帐。”银发丽人鼻端微哼,眸中却无笑意。“姓萧的小子,你要自恃聪明,凭这等小把戏骗人,可就笨得紧啦。”   急急解除“凝功锁脉”,非是什么善意之举,被锁的真气陡失禁制,重新涌入经脉血管,就像长跪后突然起身,饱受压迫的双足酸麻已极,一时难行。   萧谏纸年事已高,血脉韧性不如少年,痛楚可想而知。老人却端坐如恒,将瓦当碎块按上砚台,印于铺垫的白纸上,另一枚也如法炮制,再拈笔将两处压印之间缺损的部分绘出——   那是三条象征水波的重叠弧线,上头浮着半枚日轮;流水之间,斜跨着一枚似三角、非三角的怪异图样,当中枝节横生,似是个拉长倒转的“伞”字。蚕娘拿到的那枚碎片,恰是枝节的中心部位。   “这枚瓦当,是我在一处名唤邬家庄的凶案现场偶得。”   老人不理女郎威胁,手里画着图,一边自顾自地说道。   “为查明妖刀于东海之祸患,我去了每一处横遭烧杀、却看似无涉江湖恩怨之处,多数是刀尸所为,但也有不是的。邬家庄即为其中之一。”   其时异族业已退兵,却未全离北境,三道与北关接邻处,仍有零星铁骑出没,益发难测;而央土大战方兴未艾,群雄或求自保,或欲逐鹿,无暇旁顾,趁火打劫之事不分江湖庙堂,无日无之,“妖刀作乱”不过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出,许多门派悄悄换得首脑、几世仇敌忽尔了却旧帐,推予兵燹战祸,死无对证,谁也追究不来。   邬家庄地处东海道北端,是五岛七砦十二家的势力范围,虽与武林往来,却洁身自好,行事低调,并不被当作江湖势力看待。   庄外两百来户人家,代代仰邬氏照拂,庄门高悬“邬昙仙乡”四字牌匾,颇以桃源自况,没听说有什么仇家。   当时五岛七砦因游尸门“万里飞皇”范飞强之故,卷入了与妖刀赤眼的惨烈厮杀,势力庞大、几可问鼎邪道霸主的游尸门,与富可敌国、宰制北关货易的五岛奇英,最后斗了个两败俱伤,双双退下名为“武林”的残酷舞台。   “邬昙仙乡”百余口惨遭灭门,园邸付之一炬,萧谏纸本以为是赤眼所为,一如时人所想。换作他人,此事兴许没于荒湮蔓草间,终成压案累牍,萧谏纸却弃了敷衍塞责的衙门案卷,亲临现场,终于勘验出蹊跷。   “遇害邬氏众人,均死于一口快剑,不唯兵器锋锐,出手之人更是狠辣,剑剑刺喉穿心,更无半分犹豫。收殓尸首之前,我召集左近三县仵工,一一勘察,终于断定‘邬昙仙乡’一案中所留之快剑伤口,与过往妖刀肆虐的痕迹无一雷同,这是一桩‘藏叶于林’的精心策划——在本案之前与之后,相关的地缘附近,都有离垢妖刀主导的灭门惨案发生。”   蚕娘柳眉微挑,美眸里掠过一抹光。   “在此之前发生的,兴许是巧合,但之后的案子……”   “代表屠戮邬氏庄园之人,同操纵妖刀者或是一路。至少,能驱使离垢在邬家庄附近作案,掩去此案之突兀乖离。这就是我对邬昙仙乡一案,始终耿耿于怀的原因。”老人低垂眉眼,肃然道:   “凶手既与妖刀有所牵连,何不迳使妖刀毁仙乡,反以之为疑兵?须知当时东海境内,妖患剧烈,往往一柄妖刀便能牵动好几拨人,如指剑奇宫、观海天门这等大派,尚且不能独当;区区邬昙仙乡,便教妖刀灭了,也无甚奇怪,何苦绕这么个圈子,干得缚手缚脚?”   蚕娘水精似的心窍,微一转念,登时恍然。   “原来你从那时起,便看出妖刀、乃至驱役妖刀之人,不过器械手段罢了,并非首脑。这套杀器的背后,另有主使,所图必非眼前所见。”   萧谏纸淡淡一笑。   “没想得这般透彻,但疑心一起,再不能满足于眼前‘证据’,事事总要想得深些。”从柜里取出一部陈旧的手札,信手翻开,头几页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东一段西一块的,仿佛只欲填满空缺,谈不上工整,墨迹有浓有淡,虽同出自一人之手,却非一时一地。   往下翻去,则出现了与几上白纸相同的两枚瓦当印痕,但方向全然不对,显然当时对于还原瓦当的图腾,老人尚无头绪,旁边的空白处以炭枝潦草地画了几个图形,无不相差甚远。   女郎目力绝佳,美眸微眯,似瞧得津津有味,正准备啧啧两声,对名满天下的萧老台丞的画技月旦品评一番。   老人看穿她的企图,干咳一声,俐落翻过。紧接着的却是几帧三折大图,以蒸熟的米粒黏在手札内页,黏合处看得出压扁的几枚米粒透出纸背,粗纸边缘有被菜油之类污损的痕迹,可想见其时萧谏纸调查凶案、宵旰勤劳,连吃顿饭的时间也不肯浪费。   粗纸之上,绘满了园林屋舍的平面蓝图,方圆规矩,无不精到,与前页信手涂鸦的瓦当想像图截然不同。   蚕娘笑意倏凝,似被触动了什么,但毕竟曾见风浪无数,巧妙地敛起动摇,怡然道:“看来鲲鹏学府的确有些门道,你画画的天分不怎么样,做工匠倒是似模似样。”   你要是见过曾功亮,当知这话并非吹捧,而是挖苦——   老人抑住嘴角的苦笑,翻到第三帧图纸,指着一座凉亭飞桥、曲水环绕的精致小院,淡然道:“在我来看,整个凶案现场,当属此处最为蹊跷。小院中仅有四具尸体,陈尸处却发生激烈的打斗,房内梁柱被劈断、屋墙被打坍,破坏之甚,是偌大的宅邸中绝无仅有的。”突然闭口,炯炯眸光盯着细小的银发丽人,宛若实剑将穿。   ——凶手用的是剑。   萧谏纸没说出口的这句话里,隐含着另一个意义。   虽与江湖往来、却不被当成江湖人的“邬昙仙乡”里,藏着内力深湛、掌功绝强的高手,一路如切菜砍瓜般,当者披靡的锐剑杀手,在宅院最深处遭遇激烈的抵抗,极有可能落居下风。   “若快剑得手,屋室的毁损至多一二处。”萧谏纸指着绘有陈尸人形、并以朱笔圈出毁损处的平面图样,利剑般的视线捕捉着女郎的神情变化,一边从容解释:“即使现场被大火焚毁,仍看得出多处人为破坏的痕迹,显然凶手的剑法难以一击得手,屋内之人既有数量上的优势,时间一长,凶手难免左支右绌,险象环生。”指尖移至门廊:   “此间的栏杆础石上留有多处砍斫的痕迹,遍布整条长廊,若是凶手由外而内时所遗,这趟进攻的路也未免太不顺遂,没有冒险深入的必要,更合理的解释,是他在屋里遭遇高手,几乎失陷,夺路出逃时所留下。”信手翻至后页,竟以尺规画出长廊的础石,将其上的每一道剑痕全都记录下来。   蚕娘倒抽一口凉气,神情突然变得很复杂,似诧似奇,又不禁有些佩服,料不到他工夫居然做到这等境地,原本带着些许轻佻的迷蒙眼神微凝,反倒柔和许多,迟疑不过一霎,有些话终究没能出口,很自然地别过视线,羊脂玉色的小小手掌随意提起,虚劈几下,自顾自的笑道:   “乍看像是武儒的剑法,骨子里却全不是一回事。这哪里算是质朴刚健了?简直粗糙得要命。”   以蚕娘的修为识见,随意瞧上一眼,即能在脑海里自行还原剑招,说不定连运使的心法都能准确推出,何须动手比划?   老人未戳破她的顾左右而言他,淡道:   “我粗略研究了几门儒剑,也觉不通。某日灵感忽来,猜想凶手非学艺不精,仅得皮毛,而是儒门剑艺的质朴刚健非其所欲。此人对剑法内含的经义辩证、天人交感等毫无兴趣,要的,不过是杀人利索罢了。我等以为他未得神髓,于那厮言,不定是去芜存菁。”   “真是精彩的推论。经你一说,好像亲眼瞧上一遍哩。”蚕娘抿嘴耸肩,又恢复那股既优雅又妩媚、仿佛唇际咬住一抹戏谑勾人的神气,眯眼道:“但这样就说不通啦,凶手既落下风,仓皇出逃,仙乡缘何又毁于祝融?”   “因为买凶灭门的那人,这时终于出手。”   萧谏纸指着长廊尽头的照堂,一一解释。“其中三具尸体虽在后院房中发现,但我以醯醋泼于火场地面,不见血溶,反在照堂中验出大量血迹,可见四人均绝命于此,其中三具尸首被拖至后院藏匿,布置成后来火场的模样。”   蚕娘抚掌道:“台丞不愧青天之名,断案如神,宛若亲见。但据此推测还有其他凶手,未免武断,难道这几具尸身之上,留的不是剑痕?”   “致命的创口无不被利器砍得乱七八糟,说是剑痕,原也没错。”萧谏纸捋须哼笑。“只是这欲盖弥彰的手法,稍嫌拙劣,我猜致死的武器长不及剑,却比剑刃略厚,挺剑搠个透明窟窿犹不能掩,须得多砍几剑。”说着举起了一根食指,意思再明白不过。   蚕娘沉默不语,俏脸上的笑意却有些僵冷,看着十分怕人。   萧谏纸似欲待她心情略复,才要继续开口,女郎却抬起锐眸,无形压力扑面直进,丝毫没有接受施舍的打算。老人心中暗叹一口气。   “……另一具尸体,却被拖到小院门墙外,此人身上有多处伤痕,连那幕后的阴谋家亦不能一击取命,端的是条好汉。”   “四具尸体分拖两边,不嫌费事么?”   “为钓大鱼,须得好饵。”萧谏纸的指尖从院门、照堂、长廊,一路移到后进的小院里,在院中四角以及居间的凉亭上各点了一下。“这几个地方,留有烧毁的不明木柱,我掘开院中地面,找到刻有符箓的埋石,以及活祭用的鸡犬残尸。我对阵法无甚研究,靠着证物按图索骥,总算不是一无所获;以这个排场来看,能够逃出生天,实属万幸。”停得片刻,才低道:   “有心算无心,那并不是你的错。缜密的阴谋布置之前,纵有通天之力,不免有难以回天的时候。”   小小的银发女郎低垂眉眼,仿佛入定一般,也不知过了多久,弯翘的浓睫轻颤几下,轻声说道:“儒门秘传的六极屠龙阵,号称专破鳞族武学,须以三、六、九数推动,他藉助阵法,妄想以一人之力行之,野心未免太大了些。   “那个阵法没能拾夺下我,我豁出性命不要,终是打伤了他……该说是两败俱伤罢?在杀我和抢夺宝物之间,他选了夺物。这些年我始终在想:总有一天,要教他后悔莫及。”说着整襟敛容,朝几后老人盈盈下拜,行了个庄重的大礼。   “萧谏纸,我要好生谢你。谢谢你收埋邬家庄上下一百卅七口的遗体,谢谢你为这些素昧平生的苦命人主持公道,花费如许心力,三十年来从不曾放弃。我到现在才明白,你与凤东祐氏的‘白发剑读’祐云关隔空笔战,辩论《六极剑法》之种种,非为口舌之争,而是为了那页长廊上的剑痕。”   银发女郎曾向耿照述说收埋故人、勘验遗体等善后,实是将萧谏纸所为,换成自己而已——她在邬昙仙乡遭受重创,好不容易拖命逃出,复自宵明岛渡海重回东洲,已是数年后的事。   之所以如此宣称,除当时没必要对少年讲明细节外,亦须考虑蚕娘阴晴不定、如醒发面团般伸缩自如的叙事耐性,当然还有意识深处,女郎对于没能亲手收埋故旧的遗憾与渴望。   萧谏纸深深明白这种痛悔难当,微一让过,未敢直受蚕娘之礼。   “也可能是我做人失败,或想瞧瞧祐老儿气急败坏的模样罢了。”   女郎一怔,料不到他也有说笑话的时候,不禁抿嘴。   “蚕娘大你几十岁不止,与你小子道谢,你害什么臊?老实收下便是。”   老人怡然道:“你道谢的法子,若是上来打我一顿,只怕我生受不起。”   “我是担心你小子鲁莽行事,白送了性命,专程提醒,教你明白厉害。”蚕娘弯细的柳眉一挑,杏眼微乜,连衅语都说得不火不愠,娇慵天成,令人不生一丝恶感。   “再说那独孤弋号称无敌,师承来历却始终是个谜;你小子虽挂着鲲鹏学府的万儿,但庠序隳坏,岂于一时?甲子以降,鲲鹏学府也没出过什么像样的人物,无端端蹦出个‘龙蟠’萧用臣来,实难服众。坊间传言,说你俩其实是一师所授,一从文一习武,蚕娘今儿一方面也想来瞧瞧,你萧小子掖着什么手段,欲横挑那三才五峰等级的幕后黑手。”   萧谏纸抚须敛眸,含笑自若。   “且不说先帝赐招,我一向是有输无赢,便在我这大半生里,曾见的三场宗师级比斗,参与者均是三才五峰榜内。其中一场是文斗,也还罢了,另外两场却是豁尽全力,毫无保留,只能说是灿烂绝伦,百世难遇。”   蚕娘饶富兴致。“谁跟谁打?”见他笑而不语,料这关子是卖定了,噘嘴哼笑道:“想你定是得了老大助益,打通生死玄关,将窥三五堂奥了?”她曾暗中尾随“古木鸢”,却在最后关头教他成功脱逃,虽说仗了地利之便,也不能排除他与李寒阳、独孤寂一般,只消再捅破一层窗纸,即能超凡入圣,跨入全新武境。   谁知老人两手一摊。   “……不,是确信终我一生,绝无可能打得过这帮怪物。只消你们愿意,便有十个萧谏纸联手,也尽都杀了,事在人为而已。”   蚕娘“咭”的一声掩口,黑白分明的美眸一转,只差没娇嗔“你这油嘴滑舌的贼小子”,却见萧谏纸摊掌不动,目光炯炯,竟无一丝调笑之意,酡红的笑靥凝于俏脸,眸光倏地凉冷起来,淡淡哼道:“合著你是存了必死之心,拼个鱼死网破,赶在回老家前显摆一回么?你真不怕死啊,萧谏纸。”   老人敛起笑容,正色道:“你打进舱里便说要教训我,此刻又如何?”   “你别说,我现在还真想打你一顿。”娇小的女郎冷笑。   “但你不能,在揭发幕后阴谋之人一事上,你还需要我。”老人非是纯占口舌便宜,神情严肃。“韬略纵横,不出一个‘势’字——水往下流、风生火起,皆因势至,无有逆者。占住势端,即立于不败之地,彼纵有通天之能,逆势而为,岂可久焉!”   蚕娘闻言一凛,毕竟还有一丝不豫,冷笑道:“那你是占了什么势子,能抵挡我们这帮‘怪物’?”   萧谏纸从容道:“自我与‘权舆’相谋,便占住了势端。妖刀闹得东海沸沸扬扬,围法会、逼凤辇,行刺镇东将军……若无‘古木鸢’扛起,这火头,却要烧向谁人的眉毛?”   ——自是借与他秘密组织的原主。   从耿小子向她透露古木鸢的真实身份起,蚕娘便一直在思索萧谏纸的目的。   亲历过惨烈的学府隳灭、异族侵攻,乃至前度的妖刀之乱、央土大战,萧谏纸可说是踏着尸山血海走过来,德行虽为天下士子所崇敬,女郎并不怀疑他在必要时也落得屠刀,绝不婆妈。   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至此疑云廓清,除钓出幕后之人、不得不双手染血,这老小子还打算占住兴乱的势头,随时能祸水东引,反浇阴谋家一头,藉以保身。   那幕后的阴谋家看似占了隐身暗处的便宜,又处处干扰古木鸢的计画,实则是饮鸩止渴,古木鸢闹得越大,便将他卷得越深;若最终萧谏纸难以善了,“权舆”岂能置身事外,片尘不染?   (他从多久以前……就开始筹划这一切?他何时知悉幕后之人的身份,又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思,静静凝视,直到即将图穷匕现的此刻?)   蚕微眯着眼,忽觉这名武功不如己、年岁不如己,青春常驻亦不如己,唯有岁月斧凿肆无忌惮的半衰老者,似乎变得不再那样明晰通透,能被一眼看穿。而老人只是静静翻着手札,将绘有桑木阴徽记的一页往前推,抬起周遭深痕密如蛛吐的眼眸,沉声道:   “我从古籍中找到这代表桑木阴的‘建木’图样,也知桑木阴历代之主,均以‘马蚕娘’为号,监督东海武林,却不能轻易干涉。邬昙仙乡的瓦当上所刻,乃映于日出海上的建木,由此可知是桑木阴之一脉。”   蚕娘灵光乍现,恍然道:“你开七玄大会,原是为了寻我。”   “宵明岛号称世外仙境,我连它到底是不是一座岛屿都不敢肯定,与其瞎子摸象,不如请君自来。”萧谏纸抚纸轻道:“我交与胤铿的瓦当,便为今日所设。围杀对三才五峰的高手毫无意义,我能花三十年的光阴明察暗访,依稀描绘出凶手的轮廓,却不能将他正法,为此我需要你。”   “据说独孤弋之死,即出于一桩精心排布的刺杀。以你之智,难道不能排出个专杀峰级高手的绝阵来?”   老人苦笑着,以掩饰眉宇间那一闪而逝、犹不能忍的痛悔与遗憾。   “若非天劫,什么样的阵势都杀不了他。”他低道:“这些年来,我从未放弃亲手复仇的念头,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峰级高手,唯峰级高手可杀。我本想透过祐云关祐老儿攀亲,请凤翼山的中行古月出马应付,或将这厮引至南陵;此计不成,再考虑隐居白城山的老十七……但此际情况已全然不同。”   蚕娘忽听懂话里的含意。   “……而那厮尚且不知?”   “而那厮尚且不知。”   这就是萧谏纸敢于与阴谋家一会的原因。   身为峰级高人,那人明白无论约在哪里、何人所约,当今之世,足以威胁自己性命之人不过寥寥,正因对手是不世出的军师“龙蟠”,更加不会轻举妄动。以那厮的武功,要杀萧谏纸,随时能取其性命,犯不着在秋水亭这般公开处,于光天化日下行凶。由此萧谏纸有恃无恐。   “试探来试探去,那是你们书生腐儒的把戏。”女郎不禁冷笑:   “蚕娘是江湖人,江湖事江湖了。我何不现在就去邙山,来个一翻两瞪眼,省却这些个啰哩巴唆的无聊工夫?我可带上你,还有你那躲在船舱底的残疾朋友。”   萧谏纸嘴角微扬,泛起一丝冷硬的笑容,虽低垂眉眼,不知怎地却予人一股疲惫萧索之感。   “我二十岁前活得浑浑噩噩,直到遇上一个人,人生才算开始。往后二十年,我随他东征西讨,立下功勋无数,声名广为世人所知,该是我此生最精彩的一段。怪的是:这段辉煌并未替我留下什么,还让我失去了最重要的朋友。   “为了不被悔恨掏空,我埋首研究各式各样你想像不到的物事,越是钻研,越掘出诸般往昔不曾留意的线索与真相,才惊觉自己的无知。如果早在浮鼎山庄,便已发现蹊跷,听进了秋庄主之言,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女郎不知浮鼎山庄与他有甚关连,只能安静地听着他的喃喃自语。   然而萧谏纸并不允许自溺,一霎回神,抬起锋锐如实剑般的眸光。   “现下我只相信证据,这是我三十年来……不,该说是人生至此,唯一把握住的物事,除此之外,不过一片糊涂。因此我下定决心,如非罪证确凿,绝不轻易动手;我要那厮死得哑口无言,死于如山铁证之下!”   第二四一折、无日无月,星曜何如   “到得那一天,你要让我知晓。”   “我已说过,将其正法,我需要你的帮助。”   “……在此之前,可别先死了。”   银发丽人自瞧著白晰小巧的手掌,尽管唇勾姣美如弯月,仍是泄漏了一丝淡淡讥嘲。“我一直在想,该不该现在就暴打你一顿,当是帮你一个忙。莫要以为人人都清醒地活在这世上,从来不抽风的。你当人家玩的是心机权谋,没准骨子里是个癫汉,便如那聂冥途,哪天发起狂来,倒楣的可不是他自己。”   萧谏纸明显忍着笑,没敢真激女郎出手,起身微欠,礼数做足。   “逆耳忠言,萧某铭感五内。”   “该动手时,你知上哪儿找我。”也没见她怎么动,舱门上悬着的吊帘忽地扬起,仿佛河风漫入,绕得满室飔凉;下一霎眼,那小小的、玲珑浮凸的惹火身段已然不见。萧谏纸望出舷窗,见棂格外一抹轿影没于风岸柳丝间,宛若乡野奇谈,半点儿也不真实。   到得这时,老人瘦脸上的从容之色,才如万年风化的页岩般片片剥落,目送奇人远去的神情,并不比凝着一列送葬的队伍来得惬意,直到地上暗格推动、露出通往底舱的秘密入口的响声,将他唤回现实。   “看来伤得不重啊,她使了什么看不出痕迹的暗掌?”七叔一跛一跛爬上来,放落手中药箱,打量他的眼神除了狐疑外,不知怎的总有一丝遗憾的感觉。   “……怎么你很失望么?”萧谏纸斜乜他一眼。   “就是问问。”驼背跛足的畸零老人耸了耸肩,也凑到舷窗边,巧妙地隐起奇异的身形,不教外人窥见。“骨相变动如此剧烈,就算是练功练的,怕不要上百年的工夫罢?还是武功练到了三才五峰的境地,其能通天,就连身躯外貌的改变,也无法以常理忖度?”   萧谏纸摇头。“她的年岁,说不定比我们两个老头加起来都大,不管有什么异状,都不奇怪。我不知有哪门武功能使人青春永驻,真有的话,世上女子还不为之疯狂,啥事干不出来?”   终究是匠人脾性,七叔略一沉吟,忍不住推敲。“也可能是辅以外物针药等。须知世上奇事,莫不有解,我等不明,盖因无知也。学而知之。”   萧谏纸淡淡一笑,不同于与蚕娘机锋相对时的黠巧讥诮,这个笑容是疲惫而放松的,有着老于年岁的弛缓迟钝,并不需要冷锐快利的智光。   “写进你的小簿子里,他日功成,你有大把时间解破无知。”   七叔仍眺着窗外柳岸,半晌才喃喃道:“她的仇恨之心如许炽烈,可不像人间百年的老前辈。无论其武功高到何种境地,与此人合作,我总觉不妥。”   萧谏纸也未反驳,淡淡应道:“我吩咐了耿小子,凡事说与蚕娘知晓前,须先照会我等;秋水亭与狭舟浦两处的行动,尤忌和盘托出。耿照未必买我的帐,这一节乃托你之福,我料他明白利害,也防着蚕娘冲动坏事。”   骤闻少年之名,七叔本无意继续,此事却不能不说清楚,犹豫一瞬,抬起灰浊翳目。“你并不信她,不是么?”   有时选择合作,并非基于信任,而是怀疑。将对方留在近处,才有进一步观察的机会——   以七叔对搭档的了解,蚕娘的武力虽是强助,却非无可取代。且不论凤翼山的“天下第二剑”,自禁于剑冢内的独孤寂近岁武功大进,又值盛年,与萧谏纸颇有交情,既涉兄仇,说服他出手的难度不高;蚕娘行事难测,贸然拉联,委实过于冒险,不合他一贯的谨慎作风。   “……当我说‘我与权舆相谋’时,”萧谏纸转过头来,微眯的凤眼尽管投往虚空,未有所指,然而其中迸出的锋锐精芒,仍令人难以直视。“她的神情并无异状,前言后语的衔接毫无困难,轻易便知我所指的,乃是幕后的阴谋之人。   “然而,若她所知的一切,是来自耿家小子的线报与推断,那‘权舆’二字该是初次听闻,可能是地名、组织、代称乃至人名,配上‘相谋’这般暧昧不明的意指,岂无疑义,不加廓清?   “唯一的解释,就是她知道‘权舆’的意义,不是地名,不是组织,而是一个人,一个躲在暗处策动一切的人。”   “但她什么都没说。”七叔冷冷接口。   “我们也说不上知无不言,看来是打平了。”萧谏纸自嘲般的一笑,敛起戏谑的神气。“‘权舆’让人灭了邬昙仙乡是真,夺宝云云尚且不知,但她的仇恨心看来不假,这点须得好好利用。我读破万卷,查案的本领纵使不是天下第一,料想亦未多逊,‘权舆’二字却是接触姑射之后,才从巫峡猿处得知。这位蚕娘到底知道些什么,我很有兴趣。”   七叔哼道:“要我说,不如针对巫峡猿下手,才是条路。再扯入桑木阴之主,多添变故,你嫌这会儿还不够乱么?”   萧谏纸哈哈两声,信手掸袖。   “你对巫峡猿念念不忘,正因他是一块香甜的好饵;饵钩一动,大鱼就跑啦。当初我们不也以为入了姑射,幕后之人必将现形么?这么多年过去,连影都没见,可见水深。你素来比我沉得住气,临到收线的当儿,切莫乱了阵脚。”   此际越浦衙门后的恶战才结束不久,耿照未及将聂冥途透露的讯息送至此间,“巫峡猿”的疑犯身份、与一梦谷的关连等,两老尚未获悉。七叔知他言之成理,默然片刻,又道:   “我虽不信桑木阴,但她说的一件事却是道理,秋水亭之会过于轻率,你虽存了试探的心思,难保那人不会突然翻脸;仓促应战,你有几分把握?你便再问我一百次,也只得‘不能去’三个字。”   萧谏纸哑然失笑,一扬案上那部黄旧小札。   “我俩二十年的心血,全在这儿了,为此咱们干下天理不容之事,成了今日东海妖金之祸的首谋……我每天睡前,都问自己一遍;能不能查得更深,有没有决定性的证据,才能做到‘勿枉勿纵’四字?”   七叔并未开口,然而沉郁的眼神已说明了他的答案。   这事从来都不容易。他们疑心的那人,几乎是这世上最聪明的智者,在“凌云策战”里仅稍逊一位传说里的神人,堪称是人智之巅,而这场阴谋所遗留的一切蛛丝马迹,都隔了道深不可测的城沟,纵知隐于对岸的是谁,却没什么能连到他身上的。   这对马蚕娘来说,足可伸出复仇之手,但对古木鸢与高柳蝉却还不够。   二十年的光阴,只能证明恶人算无遗策,所有的鲜血都染于他人之手,正义的手段无法制裁他,证据永远付之阙如。   “只消四目相对,我就能知道是不是他。”萧谏纸的口吻极为冷静,难以想像这狂信者一般的话语,竟出自萧老台丞之口。“我们得确定这点,老友。已经过了太久,也牺牲太多了。”   “……那我们和马蚕娘有甚不同?”七叔不为所动,冷冷回望:   “你方才还说‘铁证如山’。我宁可你少动嘴皮子,带上蚕娘,当场确认了也好、弄错了也罢,打起来起码不会输。杀错了先记帐上,将来九泉之下,再与他殷夫子磕头。”   萧谏纸忍不住笑起来。   七叔并不常抬杠,比起完好的嘴巴,残疾老人更爱仅剩的那只手。但什么都不能做的时候,萧谏纸不介意他发发牢骚。   “为少听唠叨,所有防备我都照你的意思:以‘姑射’的名义在狭舟浦召集密会,断去巫峡猿接应的路子,还让你带崔家小子埋伏在沉沙谷外,万一生变,起码是个群斗围殴的局面——你若还想叫上耿小子,点齐他那七玄同盟的歪瓜劣枣一块蹭热灶,说不定我也会答应。”   对付老人,“耿照”永远是最有效的一记杀着,萧谏纸深谙此道。果然七叔一时语塞,皱如干枣的焦褐面孔更加扭曲,低声咕哝了几句,便即无声。   “只要看到那人的脸……看着他的眼睛,我就能知道是不是他。”带着宽慰而宁定的语气,萧谏纸安抚合作多年的老搭档,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确定了这件事,我们再来商量,须得多少证据,才能对这一切有所交代。”   ◇◇◇   耿照已有许久许久不曾这般放肆,恣意享受交媾的快美了。   未加节制的下场,就是时近正午,大小四位美人依旧酣睡,莫说起身,连摇都摇不醒,赤裸的胴体或仰或俯,玉腿横陈、藕臂交叠,峰峦起伏美不胜收,衬与湿濡狼籍的锦被亵衣,端的是闺阁盛景,难绘难描。   平日统御婢仆、发号施令的符赤锦与郁小娥双双不省人事,整座宅子顿时群龙无首,直到日上三竿,仍是一片悄静,似与女主同眠。   管事李绥精明干练,起床见四下静得异乎寻常,各院里不时有好奇的小脑袋瓜探将出来,毕竟平日训练有素,倒也没敢唐突造次;心念微动,立时明白是怎么回事——   郁姑娘千娇百媚、容貌可喜,早晚是家主的人,拖到昨晚才玉成好事,还算迟了。赶紧指挥奴仆工作,偌大的宅邸转眼又“动”起来,生气勃勃地迎向崭新的一天。   拜碧火神功之赐,耿照睁眼时真气充盈,通体舒泰,丝毫不觉疲惫,鎏金烛台上蜡泪成堆,斗室的空气里,除了彻夜交欢所遗的淫靡气息,还飘着淡淡的烧烟气味。   他一一抚过四姝的动人曲线,品着宝宝锦儿的绵软娇腴、小弦子的骄人弹性、幼玉的肌肤润泽,以及郁小娥的纤细紧致,忽觉踌躇满志,仿佛已立于人生的最高峰:   七玄同盟渐上轨道,号令之至,群豪无不景从;与正道各派的止战修好,也按计画顺利进行;红儿倾心相爱,婉转承欢,两人之间再无芥蒂;除将军支持、皇后赏识,就连三乘论法号召不来的日莲八叶,竟也暗中观察自己……到得今日,“耿照”二字再也不是朱城山上籍籍无名的见习小铁匠,东海武林之中无人不晓。   耿照非是狂妄的性子,正因如此,更能体会此际立身之高,实是各种因缘际会所致,飘飘然的感觉并未维持太久,甚且不及彻夜狂欢的余韵,少年挥散绮念,忍着腿间昂藏,下得床来。   院里两名小婢烧好热水,服侍主人沐浴清洁,小脸红扑扑的,不时拿水汪汪的眼角偷瞟,显是昨晚的淫声浪语全教她们听了去,俩丫头春情满溢,吃吃窃笑,卷起的衣袖裤管被热水浸透,晶莹的裸足小手上水珠点点,衬出肌肤的绝佳弹性,别有一番风情。   耿照现在总算明白,何以豪门富户,总有数不完的风流韵事。   二婢品貌比之四姝,自是不如,但遇着这种送上门来的嫩肉,谁能忍住不尝?如非心中有事,未必有坐怀不乱的把握。   昨晚的纵情放荡,是有原因的。耿照须得耗去那仿佛用之不竭的体力与精力,让自己拖到这时才晏起,赶不上出发往沉沙谷的时辰——   明知不过是试探而已,身为被卷入这个巨大阴谋里的一份子,耿照很难抑住那股欲“亲睹元凶”的冲动。灰衣人那出奇平静、毫无特征,与其或猥琐或残毒的行径全不合衬,透着无机质般的冷冽眼神,他没有一天忘记过。若能与他面对面,那怕只得片刻,少年自觉能认出他来……   耿照用力摇了摇脑袋,试图驱散这个危险的念头,湿发甩溅水珠,引得二婢又笑又叫,伸手掩住透出大片肌色的襟口。   萧老台丞这个计画看似大胆鲁莽,但耿照隐约能明白他并不是无端犯险,眼下非是图穷匕现的当口,单纯与疑犯见上一面,不会改变双方各自的算计铺排。但若所有关系人都去到现场,此事再也“单纯”不起来,是逼着对方摊牌的意思,这也是为什么萧谏纸三申五令,要他对蚕娘保密的原因。   理智上知道,与实际上能做得到,本质上是两件事。可惜拥四美于一榻,也只能教他晚大半个时辰起身,要不是实在不想误人终身,耿照甚至考虑过一手一个,拿这两个小丫头消磨时间;过得晌午、用过餐饭,要赶去哪一处都来不及了,以免坏了萧谏纸的计画。   一抹奇异的感应令少年倏忽回神,略微运功,果听得脚步声一路踅来,止于浴房门前,“砰砰”的叩门声带着一丝火气,怕连敲门的人自己都未必察觉。毋须开口,耿照已知来的是谁,忙自浴桶中起身。   “……老神君早。”   门外,薛百螣的面色阴晴不定。老神君虽是七玄中人,性格之硬,正道中亦属罕见,耿照与他眼神相触,不禁心虚起来:“该不会昨夜荒唐……已传到老神君院里去?”符赤锦不介意与他欢喜合意的女子大被同眠,但落在对宝宝既疼且愧的薛百螣眼里,就算耿照贵为盟主,少不得也要挨顿教训,未必好受。   老人无视他的期期艾艾,踏前半步一扯衣袖,凑近沉声:“此宅之中,藏有一桩天大的麻烦,盟主知否?”也顾不得什么礼数,拉着耿照迈开步子,一路风风火火地冲进偏院。   管事李绥立于院门外,神色无奈。原来薛百螣命他在此看管,既不许他擅入偏院,亦不许旁人靠近,若有乖违,唯他是问。   李绥近日之内屡遭恶客反主,似乎住进朱雀大宅的这帮江湖人,个个都拿这儿当自己家,先有潜行都、后有郁小娥,待这位花白头发的薛老爷子冲他发号施令,赶走附近洒扫的仆役时,李绥已是哭笑不得,只得先从了他,权作安抚;此际乍见家主到来,颇有久旱逢雨的感动。   这偏院耿照来得比李绥还勤,里外自不陌生,摇了摇手,示意他退下。院内另有一名年幼小婢,捧着粥碗,一口一口呵凉了,喂入瘫在廊间竹椅上的痈人嘴里。薛百螣对小女孩的态度和缓得多,稍早发现此间时,那碗鱼粥还喂不到一半,故留下小婢,只逐去院外诸人。   那幼婢见得耿照,起身怯生生喊:“……家主。”薛百螣见粥碗已空,一挥葛袖:“你也下去罢。这儿没你的事了。”少女身子微颤,如闻惊雷,逃命般退了出去。   “那李绥颇乖觉,我问他这是何人,他推说不知,须问‘夫人’。”薛百螣冷道:“但外头那些个打扫的下人,嘴皮就没这么牢靠啦。说是主人家乡接来的老家人,也有说是叔叔的。敢问盟主,这是何人?”   前事不论,自冷炉谷一役后、耿照领七玄同盟以来,薛百螣与他说话,谨守下属的分际,从无逾越;蚔狩云、漱玉节等虽也同尊盟主,言谈间或示亲近,或恃交情,又或是谈笑而已,总有不拘主从的时候。只薛百螣一丝不苟,如今日这般单刀直入,还是破题儿头一遭。   耿照一下抓不准他的意图,又无宝宝从旁拿捏,打算先蒙混过关再说,顺着他的话头道:“确是我家里的老家人,从小看着我长大的。老神君何出此问?”   “敢问盟主,这位尊姓大名?”   耿照没料到薛百螣也有紧咬不放的时候,略一迟疑,心中已暗叫不好。果然薛百螣冷冷一哼,沉声道:“家里人的姓字,还需要想么?盟主若不知,但说无妨,我知他姓谁名啥,什么来历。”   耿照心头一跳。“老神君识得木……识得我叔叔?”   “我只知盟主的叔叔,决计不姓‘木’。”薛百螣眸里殊无笑意,回望院门一眼,确定无人偷听后,才压低嗓音,肃然道:“这人叫褚无明,乃指剑奇宫门下,与应无用、魏无音同属风云峡一系,不知何故破门出教,在江湖上闯出偌大名头,反胜过在龙庭山之时。”   耿照万万想不到,木鸡叔叔竟是奇宫一脉,还与“琴魔”魏无音、聂二沐四等系出同源,震惊之余,又觉冥冥之中似有牵系,想起琴魔传功、夺舍大法口诀又得化骊珠等,算上木鸡叔叔启蒙刀法,奥妙难言,喃喃道:“褚无明……褚无明,这名字好熟,怎地我却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薛百螣摇摇头。“盟主听过的,该不是这个名儿。褚无明被逐出龙庭山后,不能以‘无’字辈自居,遂称‘星烈’,取‘无日无月’之意,也算行不改名了。当年在东海道上说起‘刀魔’褚星烈,谁都知道是一号棘手人物,并非好相与的。”   耿照瞠目结舌。   “现下,盟主知道严重性了么?”   薛百螣看着他的错愕,半点儿也不意外,续道:“当年褚星烈赴战天雷砦,那是诛灭妖刀的最后一役,战后褚星烈与妖刀一并消失,三十年来不知所踪。   “现而今妖刀复来,刀魔恰于此时再现……且不说褚星烈仇家遍布,得罪过的人、门派尚且活跃于武林,当年死于妖刀之下的人,如今死于妖刀之下的人,他们的族人弟子若想要个真相,却要找何人为好?”   耿照尚未从错愕中惊醒,闻言倏又一凛。   当年圣战劫余的两位英雄——魏无音、杜妆怜,曾与妖刀近到不过死生一线,三十来,他们却从未对妖刀的真相,有过什么说法。世人所得的“交代”,止于萧老台丞的那部著作《妖金始末考》,最关键的部分还被刻意隐匿,最终成了古木鸢的筹码。   据蚔狩云的说法,最迟到得妖刀圣战的中后期,无论七玄抑或七派的要人们,大抵明了妖刀的威胁,来自刀尸之能,而非所谓“刀控人心”,转而见猎心喜,想从这些被莫名异术转化了的魔人身上,盘剥出前所未见的武学新论,哪怕一丁半点也好。   从这个阶段开始,七玄中的菁英为保存实力,悄悄退出抗击妖刀的前沿;而七大派高层则无视牺牲,正式由受害者转为食腐者,试图从自家人的残骸里拷掠出有用之物。除少数如胤丹书、魏王存等仍以苍生为念,这场动乱已于不知不觉间变成权力与武力的掠夺;最终在天雷砦落幕时,说不定有一部份人是意犹未尽,觉得扼腕的。   即使魏无音、杜妆怜对妖刀——或说刀尸的成因及武学——并没有更透彻的掌握,来自七大派高层的噤口压力,让两人这些年来选择了低调。掌管一系、乃至一派势力之人尚且如此,无门无派、毫无自保之力的“刀魔”褚星烈,其下场不问可知。   “……何以他看来忒像刀尸,我料盟主亦无头绪。”老神君终于察觉自己口吻苛烈,神情略微和缓了些。   耿照苦笑:“个中缘由,确实不知。从我小时候他便这样了,总是动也不动,我们都管他叫‘木鸡叔叔’。”七叔和姑射的事须得保密,虽对老神君不无歉疚,终究是一笔带过,转开话头:   “老神君与木鸡……我是说与褚叔叔很熟么?我以为他瘫痈多年,形销骨立,该同当年的模样判若两人,却未逃过老神君法眼。”   “隔墙有耳,盟主还是管叫木鸡叔叔为好。”薛百螣蹙起疏眉,抱臂沉吟道:   “说也奇怪,除了瘦点、苍白点,他的相貌倒是没有多大改变,兴许是事不上心,人就老得慢。老夫认人的本领不算高明,我若识得,能认出木鸡叔叔的人肯定不少。盟主有心防范,此间布置仍不够周密。”   这话极有道理。尽管刻意藏起木鸡叔叔,平日负责照拂的宝宝锦儿、弦子,乃至郁小娥等,也都是心思细密,又或精于隐匿的一把手,但洒扫庭除的仆役们仍能说出“主人家乡来的老家人”云云,消息传递散播的精度与速度,俱都大出耿照意料。   “这样罢,我让潜行都的姊姊们重新布防,以免走漏风声。”耿照边想边说:   “木鸡叔叔的伤势,也须方家诊断才行。可惜大师父不在,不若请蚔长老或漱宗主——”   薛百螣听到“漱宗主”三字,面色一沉,断然道:“万万不可!”见耿照微露诧色,省起反应太过,为防盟主又起疑心,灵机一动,和声道:“伊黄粱虽是盛名在外,毕竟是外科圣手,这等瘫痈失智的毛病,此人未必合适。”   他以为耿照想透过漱玉节,延伊黄粱来治,不好直说让盟主提防漱玉节,只好绕着圈子提点。殊不知昨儿聂冥途一闹,耿照将信将疑,未求证之前,决计不肯冒那引“猿”入室的风险。   “的确不合适,多谢老神君提点。”他于此另有打算,不欲多谈,只笑问薛百螣:“神君同我木鸡叔叔,可是旧识?”   “谈不上交情,顶多是结点小怨。”薛百螣难得莞尔:   “他若不是这般死样活气,今日相见,说不定要打上一架。我俩结下梁子时,他还未破门出教,听说被逐出龙庭山之后,这人行事更加不羁,随心所欲,任性疏狂,得罪的人更多。我与他不过是拳头债,定要讨将回来;说到人品脾性,我倒还有点喜欢他,没想要他的命。”言下之意,当年一斗,他还是在刀魔手底下吃了亏的,但到底为什么起冲突,老人却不肯说。   商议到最后,薛百螣决定搬来与木鸡叔叔同住——一个不语不动的老家人住在偏院里,难免吸引婢仆注意,背地里议论纷纷;两名老人同住一院,当中又有个凶霸霸的老流氓,只会让下人们能躲则躲,敬而远之,耿照以为这主意不坏。   况且,薛百螣亟欲与宝宝锦儿修补关系的心思,敏感的少年早已察觉。   符赤锦看似水晶心窍、八面玲珑,实则在触及内心深处的情感时,是迟疑而保守的。她对曾经亲近的这些人,戴了太久的假面具;为取信岳贼,她做过许多无法自辩的劣行,或许最不能原谅符赤锦的就是她自己。她不能接受所有人就这么毫无芥蒂地伸出双臂,仍当她是那个甜美可喜的宝宝锦儿。   她把木鸡叔叔当作家翁般侍奉,早晚进出,未敢懈怠。若薛百螣也在这里,宝宝锦儿避无可避,两个同样聪明而又别扭的人,说不定真能找出法子,重新面对彼此,再拾祖孙天伦。   薛百螣说做就做,即刻回院里收拾去了。耿照本想邀他同用午膳,老神君怕他问起与漱玉节间的矛盾——这连傻子都能看出,遑论大奸似忠的耿盟主——爽快回绝,毫不拖泥带水。   耿照独自一人,在偏院里待不下去,越瞧着木鸡叔叔,心中那股挥之不去的躁动越发汹涌翻腾,片刻未止。   木鸡叔叔的真实身份,是“六合名剑”之一的“刀魔”褚星烈,在琴魔前辈残留的意识片段中,褚星烈被指为“叛徒”,是“伪装成最后一柄剑的刀”——由木鸡叔叔像极了刀尸傀儡的现状推断,杜掌门那回荡于天雷砦甬道里的泣诉,恐非空穴来风。   而与木鸡叔叔形影不离的七叔,其身份已呼之欲出。   独臂、精于铸造,与褚星烈同消失于崩塌的甬道尽头……符合这些条件的,只有一个人。为何惨遭背叛、以致残废如斯的名剑之首,愿意用捡回来的、扭曲破败得令人不忍卒睹的后半生,无微不至地照料一名叛徒?当日在天雷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何以魏、杜两名幸存者,都拒绝再对世人言说?   所有的人,都各自隐匿了一些,为着不同的理由,以致越接近核心,越觉蒙昧不清。   ——他必须更靠近一些。   他必须更靠近“真相”。   无论是古木鸢、七叔……或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回过神时,耿照才发现自己坐在书斋里。他拈笔蘸墨,在纸上写了“沉沙谷秋水亭”六个字,字迹工整拘谨,带着些许施展不开的焦躁,赫然反映出书写之人的心思。   这里离真相最近,但不能去。   耿照默然许久,才叹了口气,以不下突破心魔关的偌大定力,强迫自己一笔删去。   而他只知七叔此刻正于秋水亭附近埋伏接应,以为奇兵,甚至无法写下确切的地点。   耿照本欲搁笔,忽瞥见得自老狼的那小半截“平安符”置于几案一角,宛如镇纸,蓦地灵光一闪。若伊黄粱是“巫峡猿”,这条线索虽不及阴谋家自身,亦不容小觑。   但“巫峡猿”不会在一梦谷。为安全起见,古木鸢已用一纸虚假的召集令,将他引去一处名为狭舟浦的废船坞。在那里巫峡猿将等不到任何人,在起疑之前,另一份预先藏好的解除令会告诉他:古木鸢临时取消了姑射的集会。巫峡猿兴许会嘟囔几句,然而过往并非没有前例。   (如果……集会没有取消呢?)   耿照打开书柜底层的暗格,取出一只乌木方匣,在匣内的猩红衬里之间,嵌着一个五官极其精致的女子面具,周遭狮鬃般的发鬓刻工粗犷,与光滑的面相形成反差,透着原始而骁悍的生命力。   ——空林夜鬼!   第二四二折、鹰攫平野,青霄进路   耿照暗中筹备此物,已有好一段光景;最初起心动念,却是与潜行都的阿缇姑娘合作,绘制明栈雪的肖像时。   阿缇精于丹青,尤擅人像,不是讲究布局气韵的文人画,而是极度肖似、宛若照镜般的工笔素描,即使从未见过描摩的对象,凭借识者口述与一条炭枝,涂涂改改、言笑晏晏之间,就能绘出一幅维妙维肖的画像来,按图索骥,绝不落空。   耿照对这名爱笑的圆脸姑娘印象极佳,而阿缇则对盟主自心识深处提取记忆、分毫无错的本领大为钦服,眯眼笑叹:“多好啊,什么都不会忘,想画什么,随时唤至眼前;慢慢涂慢慢改,有什么画不出来的?”经她一说,耿照心弦触动,想起了横疏影的“空林夜鬼”面具。   他以“入虚静”法门回到初见面具的那晚,细细描出轮廓,拜“蜗角极争”心法所赐,对指掌腕肘等各处细小肌束的控制更精,在阿缇的指导之下,少年画技大有进步,拿捏比例、短长、方位角度等,更是一日千里。   素描完成,再据以绘成工匠用的蓝图——这本是耿照的拿手好戏。七叔这派的铸法特重图面,耿照对机关亦有涉猎,即得自老人栽培。   仿制姑射面具,不宜随意委托,以免连累无辜,幸而冷炉谷内有专门替门主姥姥制器的巧手教使,蚔狩云正愁没机会表现,一肩承下监制之责。近日盈幼玉多次往返越浦与冷炉谷,传递的正是严密封存的试做品。   耿照无法预料有同古木鸢联手的一天,但做为对付姑射的一环,已启动的抗敌方略并未喊停,这张“空林夜鬼”面具经日夜赶工,终于在数日前完成。耿照为此还走了趟栖凤馆,与横疏影所持正品并置,连见多识广的横二总管亦不禁叹服,何以能在无实品参照之下,模仿到这般境地。   这一切鬼使神差,仿佛冥冥中早有定数。正如萧谏纸定计支开巫峡猿时,料不到耿照手里有这张牌。   少年从秘柜里取出成套的黑衣,与面具一同收入包袱,没告诉任何人,悄悄自偏院外墙翻出大宅,顶着午后骄阳,展开了人生里首度的暗行计画。   ◇◇◇   几缕歪斜的光束穿透梁间罅隙,在庵堂里穿插交错,仿佛栏栅半圮,教人禁不住地想:那挣脱了牢笼的岁月之兽,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相较于厚厚的尘土、几乎牵满每处交角的灰白蛛网,以及恣意侵入的、茎粗逾指的顽健蔓草,建筑自身的强固倒是大出老人意料。   目测约三丈见方的斗室,前前后后用了十二根内柱,均是长宽逾七寸、整根楠木刨成的方柱——考虑到刨去的部分,这般豪侈的用料拿来盖殿宇都使得,最终却成了一座佛龛似的小小庵堂。   璀璨如同一场黄金梦的碧蟾王朝,连在隳灭的前一刻都是金碧辉煌的,白玉京从繁华走向灰烬,也不过就用了一晚。宫室尚大,雕饰尚繁,才是这个黄金年代的余韵流风;屋宇不够天才横溢的艺术家们争妍竞艳,连园林院墙的幅员形式,也衍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讲究。   小而坚实,不求宽广,予人一种近乎抑郁的压迫,是金貔朝乃至更早之前的古风。重梁柱而轻板方,先烂的往往是松木栗木刨成的外墙,再来才是以香樟榉木所制的斗拱花板,留下异常坚固的檐柱枋桁,常让不明所以的时人,误以为古人只盖凉亭穿堂之类。   以此观之,这儿最少也有三百年的历史了,老人心想。   青锋照虽出过展风檐这等机关大家,毕竟以铸冶为本,门中关于木工法式的藏书不算丰富,幸而掌门人不禁门人读书,哪怕打扫的小厮、帮厨的佣工,随时都能走进书库里取阅。建筑的书是图最多的,当年老人在学会认字之前,专拣此类打发时间。   年少无知啊!七叔摇摇头,扭曲的嘴角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他极罕白日行走,不得已而为之,索性戴了张随手刨成的半脸木面具,仅露口鼻,万不幸现身人前,好歹有个遮掩。斑驳的灰发随意束在脑后,灰袍外又加了件灰扑扑的大氅,驼背是藏不了的,但包成一团茧蛹也似,多少教断臂瘸腿不那么显眼。   他残废多年,自怨自艾的光景几乎没有,死里逃生之后,很快就务实地面对起“日子怎么过”的重大课题:穿衣穿鞋、进食出恭……他还能打绑腿穿线头,除了没法同自己划拳,好手好脚的普通人能做的事他都能做,再正常不过。   这点即使自负如萧谏纸,也从不掩饰对他的敬佩之意,但七叔始终觉得莫名其妙。   你不过日子,怎能叫活着?既过上日子,就得过得认真、过得值得不是?   毕竟死去的那些人,他们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庵堂里密集的方柱,意外形成隔间似的效果,七叔漏夜勘查之后,让古木鸢着人备了成摞的黑色绸缎,欲垂于柱间。这样一来,尽管外墙坍塌,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向庵堂,都只能瞥见内里漆黑一片,不见人影,隐密性更高。   萧谏纸谨慎善谋,不做无用之事,七叔几能在那双锐利的凤目里读到“你这是脱裤子放屁”的蔑冷——一旦敌人剑指庵堂,我方岂止失败而已?直是釜底抽薪,肝脑涂地。事若至此,挂他妈几匹布顶屁用?   但萧谏纸什么也没说,一体供应,活像个怀揣着坏主意的毛孩子,用一时的合作,换取更大的捣蛋空间。   他也知此际去见“那人”是不对的,七叔心想。但他就是忍不住。   次第放落的黑布犹如翳云,透入大门的化日光天益发刺眼,连山下谷隙间的建筑群都有些模糊起来。老人受损的视力本就畏光,不禁眯起眼缝,直到一堵城垒般的魁梧身影塞满视界。   “……长者,进门处也要用布遮起来么?”   嗓音透着雷滚似的磁震,衬与火一般的暗红眉发,肤色深黝如炽炭的高大男子有着天神般的震慑力,虬劲的肌肉几欲鼓爆布甲,赤眸在暗室内熠熠放光,更让他手抱布匹、低头请示的模样,显得格外滑稽唐突。   对崔滟月身上所生之变化,七叔并无一丝得意,遑论欣喜。   “林泉先生”崔静照满门遭遇的不幸,邵咸尊须负完全的责任——七叔对这位崔氏遗孤怀有一份难言的歉疚,或即出自这个原因,总觉青锋照对崔家有所亏欠似的。   用于“映日朱阳”柄末的火元之精,乃昔年展风檐大破血甲魔头锻阳子时,得自逍遥合欢殿的一枚宝珠,价值连城,在双城祸乱武林的阴谋里,曾扮演了极重要的角色。展风檐知其神异,然而终展夫子一生,都没能研究出安全的运用之法,所遗之心得札记,却被用于三十年前的妖刀乱中,令妖金现世之初,颇有足以焚尽一切的骇人气势,黑白两道莫不胆寒。   但火元之精的威力,非是初出茅庐的年轻首谋能掌握,在取得更加优异的妖刀载体后,邵咸尊便暂时封存宝珠,集中心力夺下了青锋照。铸造“映日朱阳”,算是他对这枚火元之精的心得总结,不幸被得剑的钟允看出端倪,才有后来的夺剑灭口之举。   邵咸尊让卧底赤炼堂的爱徒九光霞——即八太保“七宝香车”雷亭晚——针对崔家,正是为了取回这枚足以指证他与妖刀之乱关系匪浅的火元宝珠。   崔静照虽是一介文人,却非无用书生,临危之际神智清明,明白唯有宝珠遍寻不着,才能保住爱子性命,逼崔滟月吞下火元之精。崔滟月目睹家人被戮、妹妹惨遭蹂躏,受到太大的打击,居然忘了吞服宝珠一节,任凭赤炼堂众拷打侵凌,也供不出宝珠去向,火元之精便一直好端端地保存在他腹中,谁也找不着。   正因如此,崔滟月被打得鼻青脸肿、手脚断折,总能奇迹似的恢复,拖命四处递状,陈述冤情,但遍数东海地界,有谁不知赤炼堂是将军养的一条狗?就连萧谏纸都曾收过崔滟月的冤状,才留意到这条线索,明察暗访之下,将邵咸尊的劣行摸了个通透。   萧老台丞不好受理此案,明着向慕容叫板,“古木鸢”却无此顾虑;略一推敲崔滟月那打不死的蹊跷体质,便知火元之精何在。   考虑到崔家公子文不成武不就,心志薄弱,废物点心一盘,难以收作“姑射”成员,要利用其复仇心,唯有刀尸一途,不料七叔却极力反对。   “与其绑上秘穹受罪,不如一刀杀了干净!”残废的老人罕见地疾厉起来:   “你明知他体弱心软,就不是这块料子,何必硬让他掺和?”   “耿家小子是块料么?”萧谏纸冷笑:“他六岁时你就知道?”   在两人激烈争执的当儿,崔滟月忽然失去了踪影;再出现时,是给巫峡猿用板车推着来的,上头五花大绑的男子肤若暗金,毛发赤红,浑身上下青筋暴凸,经脉内火劲窜流,痛嚎如兽,垂垂将死,哪还有半点人样?   “我给他胃囊里的物事,换了个位置。”   矮壮的中间人口吻呆板,此非面具的变声构造所致,几能想像他翻著白眼的模样。七叔当作是他对“这事很难办”的某种反弹,有个个性很糟的上司或搭档就能懂。“‘上头’交代的,交与两位炮制刀尸试试。救活了,便是现成的材料。”   ——对手比他们更早以前,就盯上崔滟月了。   事后萧谏纸如是说,七叔也有同感。巫峡猿带人来的时间点,差不多是耿照开始在江湖上活跃之后;五帝窟高层如漱玉节、薛百螣等虽极力保密,但由岳宸风之死,以及耿照多次死里逃生,均有脐间放光、忽生怪力的现象推断,化骊珠与之融合的结论几乎可说证据确凿。   换言之,在出现耿照与化骊珠的成功案例之后,“权舆”那厢才拿放养多时的崔滟月开刀,将他腹里的火元之精移至气海,试图复制第二个耿照。   “……我反对让他进秘穹。”七叔犹记自己当时相当坚持。“权舆为何不干脆自己炼刀尸?若此法可行的话。依我看,这孩子要挺不过,权舆就是想让咱们杀了他;挺过了,就是活脱脱一名死间,总有一天要反水的。”   萧谏纸凝着他半晌无言,末了啧啧摇头,照例无法立即判断是反讽抑或真心。   “你拿这种理由出来,是有点污辱人了。不过我原谅你。我需要有你像苍蝇般一直在耳畔提醒:我们其实是好人。”   “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萧谏纸蔑笑。可能意识到挑衅并不能增加说服力,他试图稍稍收敛,可惜帮助不大。“你不妨换个角度想:权舆动手将他洗脑,那才是无可救药。他还活着、留在你我身边,这样还能变成恶人,那是谁该负责?他无力复仇,不得不放下仇恨,和他拥有复仇之力,却选择用于正途……哪一个才对得起崔家,对得起百劫余生的残躯?”   哼,巧言令色!七叔腹诽着,无意迁怒于眼前的青年,淡然道:   “连大门口也遮起来。既然要藏,便藏得彻底些。”崔滟月依言悬起绸布。   做为刀尸,萧谏纸对崔滟月的评价极高,才会在今天这样的场合,要求七叔带上。然而七叔对青年的观感始终没变:他的软弱心志放到了普通人家,会是优点,能做一名好丈夫、好父亲,但在江湖不行。软弱之人不仅会害到自己,也将连累旁人。   四面被黑布环绕,庵堂里一下变得幽静起来,外头山间偶有几声清唳,似是鹰隼一类,因为看不见,反而多添想像。   老人挨着一根方柱坐下,闭目养神,片刻有些异样,睁眼见魁梧的青年兀自雄立,双掌交叠,拄着斧斤般的巨刃离垢,压眼的浓密赤眉下迸出两道精光,紧盯着大门口的黑布,仿佛这样就能看穿幕遮。   “先坐下歇息罢。”七叔忍着摇头的冲动,抬了抬下巴。   “咱们来得忒早,莫非你想要站上一整天?”   崔滟月回过神来,赶紧放落离垢,就近找了根柱子坐下,一瞬间露出的慌张无措,总算有几分往昔之感。萧谏纸不会喜欢他半吊子的模样,七叔却有一丝欣慰,若他外貌的改变再没有恢复的一天,起码内里那个心地柔软、天真善良的青年并未消失。   一声清唳划破天际,崔滟月抬望着屋顶破口的小爿青空,喃喃道:“这儿山势也不高,想不到……真有老鹰啊。”七叔应道:“旷野平畴,岂无苍鹰捕猎?是我等行走于地,才有起伏高低之别,怕在天上飞禽看来,不过都是脚底。”   赤发青年露出恍然之色,旋又转为钦服,与他昂藏的外表颇不相称。“长者所言甚是,是我糊涂啦。这话……真有道理。”   他这副模样,该没少吃萧谏纸排头罢?老人忍住摇头的冲动,暗叹一口气。   萧谏纸拿“教化”当理由,说服七叔改造崔滟月,成为目前两人手上唯一堪用的刀尸。七叔不好为人师,再加上操作秘穹,也没有同绑缚其上的小白鼠说话的必要,崔滟月清醒时多半跟在萧谏纸身边,萧谏纸与他合作,一同析出交付胤铿的寂灭刀谱,不管怎么看都更像师徒些。   崔滟月虽不通世务,似能察觉老人对他的关心,他称呼古木鸢“主人”,却管这位沉默的残疾老人叫“长者”,相处时也不若在古木鸢身边那样戒慎恐惧,兢兢业业。   昨儿下半夜,两人驱车赶赴沉沙谷途中,七叔便觉他想找机会搭话,只是火元之精强化了这位崔公子的肉身,对处事的颟顸笨拙却帮助有限,酝酿到这时,才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这刀……除锋锐之外,各处都美极啦,简直像是古董珍玩。”青年低头抚着横在膝上的离垢刀,讷讷道:“我从来……从来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兵器。主人说是出自长者之手,我……我一直十分敬佩。”   七叔不知该怎么回,一瞥他胸腹间的甲片系绳,随口问道:“内里的锁子甲系上了么?动起来顺不顺,有没有什么妨碍?”   崔滟月连连摇头。   “行动十分利索,也不觉得重。我本以为这战袍里外三层,外有搭膊围腰掩心镜,内有锁子连环甲,份量应当颇沉,但……实在比我想的要轻多了。之前在血河荡火场,也不觉得热。”   “锁子甲是掺了珊瑚金的,系索也搓进了金丝人发。”七叔淡道:“这套战甲的各部设计,就只为了挡一刀;能挨一下而不损战力,就有机会了结对手。许多制甲师傅心很大,总盼望能造出刀枪不入的甲胄,殊不知世上本无不坏之物,为多挨那几下牺牲的行动力,足教着甲之人死上几回。”   崔滟月忽意识到,这副冷红煆炼甲亦是出自老人之手,倒抽一口凉气,满肚子的佩服猛地噎至喉底,吐不出半个字来。   七叔在外层的铠胄甲片,以及包覆关节的轻锻锁子环,添入了罕见的异材“冷煆砂”。   这种材质并不特别坚硬,相较镔铁甚至轻软得多,却有遇热不融、加倍强固之效。当崔滟月催动火元之精,等于替煆炼甲加了层看不见的金钟罩,是只有他才能发挥十二成威力的专用护甲。   “……运使离垢不觉燠热,表示你极催火元之精,其热还在离垢之上,这时,加了‘冷煆砂’的甲片将变得比百炼钢更坚韧,寻常刀剑砍之不入。”老人向他解释。“是铠甲在保护你么?不,是你保护了你自己。提运火劲不辍,这副铠甲就不会令你失望,此天助自助者也。”   崔滟月若有所思。   “以前听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还觉不服,定要上前辩论,总不肯罢休,如今方知其谬。我因缘际会而有这身武功,复得长者赐下宝刀宝甲,待报了大仇,定要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不负长者再造之恩。”   七叔有嗤笑“绑上秘穹时你也这么想吗”的冲动,话到口边,省起生的却是自己的气,本欲闭口转头,听他说“待报大仇”云云,忍不住回头:“风火连环坞付之一炬,血流成河,这还不算?”   “自然不算。”崔滟月咬牙切齿。“雷亭晚淫辱我妹妹,我不生剐了这厮,誓不为人!”   “那也快了,还差一个。”七叔乜着他,屈起一根拇指。   崔滟月一时语塞,片刻才道:“赤炼堂中诸多匪徒,当日屠我家人、焚焦岸亭者,如未死于血河荡大火,仍算是逍遥法外;若然纵放,日后岂不继续为恶?除恶务尽,此乃古之圣训也。”越说越是宁定,赤目中绽出光华,气势凛然,不再支吾吞吐。   打着正义的旗号,不会令杀戮脱去罪责。但我们也一样,老人心想,不能老着脸皮教训他。   “书生也没什么不好的。”七叔咕哝着。   崔滟月似无所觉,继续说着他的江湖梦。   “……世上忒多不义,须有人挺身而出,天不教我死于赤炼堂众狗贼之手,定有深意。长者,您觉得我能做一名济弱扶倾、主持公道的侠士么?就像水月停轩的染……染二掌院那样?”微露扭捏,却又满怀希望地望向老人,企盼答覆。   萧谏纸向他提过这事。崔滟月几乎是完美的刀尸——“完美”的衡量标准,来自加诸外力前后的反差——从废柴摇身一变,成为顶尖战将,以一人之力挑了赤炼堂总舵……无论怎么看,这已是奇迹般的效果。   但秘穹的洗脑再造,作用于意志薄弱的崔滟月身上,无法彻底斩断的除了仇恨外,还有他对染红霞的莫名情愫。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面对垮着脸的老搭档,七叔无奈摊手:   “要能把知觉情意从心识中剥离,我会先拿‘仇恨’来试试。”   “哪怕他盯上的是染家丫头?”   “你管他盯上谁!”七叔没好气道:“这当口咱们不放人,他爱把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搁心里,有什么差别?将来事了,他回到自己的生活里,欢喜谁家的姑娘,干你屁事?”   “你忒大方,耿家小子未必。”萧谏纸冷笑:   “你培养个刀尸同他抢媳妇儿,以此遭怨,别赖到我头上。还是耿小子媳妇多多,不差这一个?”老人一时无语,不料最后居然给少年的私德封了口,不禁又气又好笑。   七叔不希望耿照欢喜的姑娘卷进这事里。但比起仇恨,他毋宁想崔滟月把心思放在“爱”上,那是重拾普通生活的路,而耿照已没有这样的机会。   他涉入太深,占住了太关键的位子,掌握太多太有威力、令人忌惮的资源和武器,这是老人所始料未及。“耿照”这名字已然写进阴谋家的谱册,写入当今武林黑白两道的要人心中,哪天少年萌生退意,也绝难抽身;离开关键的位子,放下令人忌惮的资源和武器,下场只有引来群鲨撕咬,死无全尸。胤丹书便是血淋淋的例子。   崔滟月不同,他虽与火元之精融合,相貌改变,家破人亡,连回去的地方都没有,但江湖上本无“崔滟月”这个万儿,除了血河荡惊鸿一瞥,谁也不能将这大个子同“刀尸”、“离垢妖刀”,乃至火元之精联系在一起;褪甲弃刀,扯下门口高悬的绸布,大步走出,青年便是全新的人,自此海阔天空,什么地方不能去?   七叔都想劝他走了,赤发的魁梧青年却意兴遄飞,难得不在主人身畔,有人听他倾诉心事,自顾自道:“染……染姑娘为人正派,英姿飒爽,委实令人心折。也不知何等少年英雄,才得与她匹配……”   想他平日里没个说话的人,萧谏纸那张嘴亦毋须指望,七叔不忍打断,迳自闭目养神。忽听崔滟月道:“……据说典卫大人也是仆从出身,替慕容将军打了三场擂台,名震天下,人说将相本无种——”   “你说什么?”老人猛然睁眼。   崔滟月一愣。“我是说耿……耿典卫靠的也不是出身,武功高强,立下大功,名声传遍江湖,得以与染二掌院并立不惭。长者,您说我能不能同耿典卫一样,扬威武林,出人头地?”   “你们不一样。”   话甫出口,七叔省起听在青年耳里,决计不是自己的本意,已来不及了。错愕在棱角分明的脸上停留不过一霎,崔滟月表情沉落,像戴上面具似的,再也触不到心思。   错则错矣,眼下不是剖白交心的时候,七叔索性闭口。   过得片刻,崔滟月才打破沉默,口吻恭谨,不带感情,问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之事。   “主人吩咐在此接应,谷底若有动静,长者如何得知?”   七叔不想弄得太尴尬,淡道:“信号来时,自然知晓。”   “……原来如此。”   崔滟月眺向门口,若有所思的眸光似能穿透黑布,看见飘动的云雾底那华美肃穆的建筑群。“但属下忍不住想,就算见得信号,要从这儿赶至秋水亭,便即沿路无阻,咱们上山也花了两刻有余,这……岂非误了主人之事?”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七叔半闭浊目,倚着方柱放松身子。“必要时,此间直薄秋水亭,不过须臾间。”   “便似苍鹰一般?”青年语带讥诮,只是藏得很好。   “便似苍鹰一般。”老人疏眉微挑,终究没有睁眼。   第二四三折、胜于先胜,笑掩兵书   谈剑笏游宦东海多年,剑冢又是朝廷于东海武林之喉舌,惯与江湖往来,宣达官家旨意,但威名赫赫、黑白两道无不礼敬的沉沙谷秋水亭,今日他还是头一回履迹。   一来谈大人平生不好斗,实无比武的需求;二来《秋水邸报》说是信誉卓著,声威烜赫,但这种开了铺面欢迎大家来、押注打赌一翻两瞪眼的玩法,谈大人虽非道学先生,总觉得像是——   “……斗鸡?”   同坐车内的老人终于睁眼,转过两道利剑也似的视线,一反沿途放台丞副贰自刮东风、充耳不闻的态度。   谈剑笏自说自话半天,好不容易挑起台丞兴致,精神一振,赶紧打蛇随棍上:“台丞也觉得像罢。场里捉对厮杀,旁边一堆人看,末了还写成战报雕版付梓,说这个趾爪厉害、那个喙尖如钩……这不就是斗鸡么?”   萧谏纸斜乜着他,慢条斯理道:“合著你对斗鸡忒有研究?”   “那倒没有。”谈剑笏没听出讥嘲之意,殷勤陪笑道:   “下官昔日在京,署里同僚十分热衷,彼此传递战报,研究得津津有味。我后来才知道,怎么出爪、怎么啄目还都是有名堂的,论起来丝毫不输拳经剑谱。撰写斗鸡场战报尤其讲究,非惟文字晓畅、引经据典,首重者不偏不倚,持平而论,如此赌客才能放心信任,无论输赢都肯再来。”   “……你再大声点啊。”萧谏纸一指窗外。“秋水亭之人一定对京里的同行很有兴趣的,你们交流交流。”   赶车的小厮“噗哧”一声,低头颤抖,谈剑笏才知又给台丞洗了脸,摸摸鼻子没敢吱声。   虽然老台丞不同意斗鸡的比喻,但秋水亭摆出的接待规格,谈剑笏还是很满意的:巾帻齐整、腰悬长剑的秋水门人分列道旁,清一色的白衣,绵延里许,直到高悬“秋水为鉴”牌匾的谷口牌楼前。   白袍高冠的谷主南宫损亲自在牌楼下等候,剑眉凤目,昂藏挺拔,周身透着矫矫不群的出尘气质,果是当今儒门的头面人物。   谈剑笏与南宫损在公开场合见过几回,说不上交情,过往只觉这人架子甚大,虽说是身兼斗鸡场主的读书人,义利双修,称得是“儒商”,也没有白眼看人的必要。   不过,知道礼敬台丞的,都是他谈剑笏的朋友。谈大人忽生知己之感,抱拳口称“久仰”时那是真心诚意,半点儿没掺假。   老台丞出远门心情一贯不好,下车时神色冷淡,迳坐于竹制轮椅之上,拱手说了句“有劳谷主”。偏偏南宫损也是个冷面的,袍袖一扬,延请二人入谷,并无多余客套。   谈剑笏不免尴尬,毕竟刚对南宫损有些好感,总觉秋水亭偌大排场,回应似该热切些才是。但谈大人自己就不是个能言善道的主儿,边推轮椅,琢磨着如何替老台丞打点人情、同谷主套近乎,回见道旁诸人并未跟来,反往谷外行去,奇道:   “南宫谷主,今日贵谷不开张……呃,我是说不对外开放么?”   南宫损淡道:“台丞与殷夫子看得起在下,专于沉沙谷一会,我已吩咐门人,将今日之排程推迟一日。为防有不知情者闯入,联外诸要道上,均安排弟子守候,遇有登门求鉴,须得说明原委,就近安排歇宿,待明儿再说。”   这可真是礼遇啊!谈大人还未赞叹,忽见一抹瘦小灰影夹在随侍的几名门人之间,猥琐得可以,却不是驱车小厮是谁?下巴差点落地,不好在人前反脸训斥,低道:“你干什么?回去照看车马!”所幸南宫损与萧老台丞均未转头,当是空气一般。   “……我要出恭。”小厮阴阳怪气道:“就来问问,能拉车里不?”   谈剑笏气急败坏又不得不压低嗓音,整个人差点憋成一只紫砂锅。   “不行!在车外——”忽想作客于此,岂得随地便溺?生生将后半截吞回去,忙拦了名秋水亭弟子,低声下气:“劳驾,能否带这位小兄弟如厕?他……他是给咱们赶车的。”秋水亭奉萧老台丞为上宾,无有不允。小厮吹着口哨,随那门人去了,全没把谈大人流得一地的羞耻放眼里。   沉沙谷经南宫损多年经营,建筑华美,屋舍连绵,看不出当初只是一片荒地。然而房舍无论大小,清一色都是单层平房,不见楼阁;厅堂全是檐柱撑顶、镂窗为墙,宛如大型凉亭,饶有古风,与人们心目中的儒门形象颇相契合。   谈剑笏沿途张望,暗忖:“难怪南宫谷主开山奠基之初,要以‘亭’字为名,盖的还都是凉亭,诚不我欺。”   忒穿风的厅堂再怎么宏伟雅致,没有实墙还是挺麻烦的,既难住又难用,除了纱幔飘飘美观出尘外,数不出半点好处。故谷内各个主建筑的前后四周,无不散布着成排的砖墙平房,应是门人弟子日常起居、贮物积囤之处。   南宫损领着众人,来到谷内最深处。此间平房较前头更矮,走近才见是茅草为顶、夯土成墙的土屋,沿屋还有零星的竹篱,显然年月已久,却经精心维护,反而比前头的砖房更有味道。   此外,这里的布局也有意思得多:土屋并非齐整地占满左右两厢及后进,如三合院般围着居间的厅堂,而是一幢一幢的、呈环状的不规则分布,水渠似蛛网穿过土屋之间,离中央的建筑还有一小段距离,仿佛是具体而微的农村一角,饶富田园野趣,与谷中余处皆不相同。   被曲水竹篱包围的,是一座活像穿堂柱廊的狭长建物,檐顶下竟无实墙,由各式镂花窗牖、栏杆、屏风隔出大大小小的隔间,分前、中、后三进,整体格局像是个摊平的“目”字。   木色的建筑物四周种满梅树,此际虽无梅开,可想像冬风拂过满树吐蕊绽放的洁白花朵时,吹进一堂馥郁清香,中人欲醉。   “……好一个‘阶馥梅舒’!”   轮椅抬上堂阶,萧谏纸抬见匾书,不由低诵。这是继“有劳谷主”之后,老人头一回开口。   这匾书写得极好,风送梅韵是颇风雅的画面,“阶馥梅舒”云云亦透着一缕文墨馨香,然而苍劲的笔触倒像要磔破木匾也似,落笔之初劲透纸背,随后却巧妙敛起,干皲般的趯勒曳痕看似虚渺,其实游刃有余;非不能饱溢,是不为也。   咏的是梅花,萧谏纸却想到猛虎——写“潜伏爪牙忍受”或许更合适,老人心想。   须知梅花开于腊月,风入梅香,最是料峭刺骨;坐在这样的建筑里嗅闻风梅,需要的不是雅兴,而是“有所待”的坚忍。更何况,以他擅摹各家笔迹的本领,犹不敢肯定是何人法书,心中虽冒出几位名家的字号,越想越无把握,此亦一奇。   “这堂子乃我沉沙谷秋水亭之起点。”南宫损看在眼里,淡道:“当年一位师长为砥砺我,以此匾相赠,盛意拳拳,未敢或忘,故取‘芳馥百品’之意,以‘百品堂’名之。”   萧谏纸嘴角微扬。“芳馥百品,铿锵三变。谷主以此自砺,抱负甚大。”   南宫损面冷如铁,大概不觉他有褒奖之意,当是挖苦而无视之。“……也有这层意思,然‘百品’二字,另有他解。台丞请。”   随行的弟子至此停步,无一走上百品堂的三级门阶,可见此间于沉沙谷内的地位。谈剑笏进得前厅,又发现另一稀奇处:屏风门扇也还罢了,连摆设的太师椅、扶手几案等,均是镂空的板型结构,营造出一种“一眼望穿”似的虚幻效果,但真想眺至后进,实际上又有所不能。   厅堂两侧的檐柱间,悬满了长幅字画,颇有以之为墙的意思。   谈剑笏不懂书画,只觉这主意挺别致,果是儒门中人,轮椅忽地一顿,原来是老台丞伸手握住轮辋,硬生生止住前进的势子,锐目扫向一旁:   “……这是前朝曹子頵曹大学士的《朝辞帝辇别诸弟书》?”   “是真迹。”南宫损面无表情,答的比问的多:   “堂中所藏,无一伪赝,以收罗名家法书百帧为目标,故称‘百品堂’。”明明声音语气未变,不知怎的令人生出一股骄傲之感。   谈剑笏知台丞脾性,那帧《朝辞帝辇别诸弟书》的长挂轴如非绝品,以他自视之高,想是不屑发问的。此书所悬处,是最靠近堂门的柱间下首,换句话说,就算不是百品中敬陪末座者,也决计非是最有名、最珍贵的一幅,无怪乎南宫损底气十足,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谈大人诗书虽读得不多,未敢以读书人自居,怎么想都觉得以“收罗百帖”为目标的百品堂,委实不比“芳馥百品,铿锵三变”的百品堂来得高明。后者好歹还有个自强不息的君子内蕴,收藏名物不就是珍宝阁的作派么?   果然是开斗鸡场的啊!谈剑笏豁然开朗,又觉更了解南宫谷主一些,增进认识总是好的。   萧谏纸却有不同见解,严峻的视线遍扫一匝,思索片刻,缓缓说道:“沉沙谷本是旱地,我方才还在想,外头的水渠是怎么一回事,原来……这是个阵哪!”   南宫损神情微变,似是混杂了惊讶和佩服,但也只是乍现倏隐,一霎眼又回复原先不咸不淡的冷面,从容道:“收藏字画,最忌温湿,湿则易腐,温而养蠹。沉沙谷周遭皆是旱地,乍看是理想的收藏之处——但这不过是外行人的庸俗见解。   “过于干燥,将使纸质脆化,轻则皲裂破损,重则灰飞烟灭;较之蠹鱼蚕食,或要十几二十年光景,旱地伤纸,不过转瞬间耳。‘百品堂’外所绕曲水、兴筑之土屋,均经高人指点,按五行阴阳生克变化排列,温湿定恒,如同春秋。台丞若稍加留意,会发现此间连风都没有,依旧凉爽干燥,甚是宜人。”   运使阵法,除了排布之人的功力、术数修为,地气也有极大的影响。如四极明府固然能人辈出,千百年来钻研奇门阵图,时有突破,也亏得覆笥山灵气浓郁,具布阵地利,方有今日规模。   沉沙谷这一角,即是利于术数施展的天然阵基,因此挖渠引水、夯土筑屋,便能得到一处保存纸墨的完美空间。   ——难怪耿家小子挑上这里。   萧谏纸心中一动,面上却悄静静的,只点头道:“谷主好心思。”   谈剑笏毕竟技术官僚出身,所想多是执行面的细节,虽觉此问细琐,似有些难登大雅,终究是好奇心大过了矜持,犹豫一霎,还是问了出口。“此屋没有墙壁,万一……有飞鸟窜进,或有什么猫狗田鼠之类,岂非危险得很?”他初入时见梁上全无巢迹,便已生疑;听完南宫损的说法,更是忍不住蹙眉:劳师动众地摆了时拟春秋之阵,却无一墙以阻禽兽畜生,岂非本末倒置?   南宫损嘴角微动,要是谈大人未走眼的话,这位素以冷面著称的“天眼明鉴”居然笑了。“百品堂周遭所排布的阵图,亦有阻隔鸟兽的效果。鸟禽越过沉沙谷上空之时,总是避过这一处的,遑论栖止。”   谈剑笏露出佩服之色,旋又沉吟道:“下官对阵法所知不多,但此阵能使鸟兽辟易,不知对人有无影响?万一待久了伤身什么的……”忽闻“噗哧”一声,谈大人倏然抬头,回首四顾,哪有什么人影?暗忖道:“果然是疑心生暗鬼。我心里老挂着先前出恭的事,还以为又听见那童子的声音。”   南宫损面色一沉,本欲发作,瞥了轮椅上的老人一眼,终究还是按捺火气,冷道:“人乃万物之灵,岂可与禽兽一概而论!大人若有不适,此间无门,自出堂去不妨。”   谈剑笏料不到他说翻脸便翻脸,本想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却听老台丞叩了轮椅扶手两下,急促的声响透着焦灼不耐,没敢再还口,低声告罪,继续推着轮椅前进。   百品堂布局狭仄,俯瞰应是个拉长的“目”字,横竖笔划全是廊庑,隔出三个“口”字。走廊两侧无一面实墙,悬满珍稀字画,尽管南宫损说有阵图隔绝禽鸟,且堂中果无丝缕细风,但行走在这脆弱的“字墙”之间,仍教人忍不住摒息蹑足,唯恐呼吸或脚步稍重了些,不小心震落哪一幅天下至宝,那可真是万死莫赎。   南宫损只陪他们走到第一个“口”字的尽处,便即停步。   “未敢惊扰台丞与殷夫子,在下于此等候,台丞请自便。”   谈剑笏心想:“身为东道,这也未免客气过头了。”见老台丞并无异议,正要继续前进,蓦地萧谏纸开了口:“辅国,你也在这里等,我自行进入即可。”谈剑笏微微一怔,明白台丞有些话要同殷夫子私下说,点头道:“下官推台丞进去,安顿好了,再回此间等候。”萧谏纸不置可否。   谈大人推着轮椅滑进长廊,透过左侧垂挂的字画间隙,见得一缕室外明光,转念会意:“是了,这第二个‘口’字原来是天井。”暗忖如非百品堂阵法厉害,连雨水都不怕,便是谷中长年干旱,毋须操这个心。   后进倒与前堂一般,乌檀木板铺地,两张几案、两个蒲团,四角各有一把青铜长柄灯,灯旁立着一头栩栩如生的铜鹤,除此之外,就只有四面高悬的字画,烘托出一股静谧庄严的气氛。   谈剑笏欲将台丞抱下轮椅,萧谏纸却摇了摇手。“蒲团无背,坐久了腰酸。我这样就好。”谈剑笏想想也是,便将轮椅推到几案旁,放落固定用的插鞘。   殷横野成名既久,不仅居儒门九通圣之首,更在昔年三才五峰榜内,想来架子不小,迟些出现也不算太失礼。谈剑笏举目四眺,低道:“我陪台丞等罢。”萧谏纸摆手道:“不用了。你同南宫损聊聊,别显得咱们拿人好处,却不怎么承情。”   “是。”谈剑笏正要退下,萧谏纸又道:“这里字画极好,你走另一边回去,多瞧瞧名家法书,也不算空手而回了。”   他本有此意,便从另一侧长廊折回,然而出发点却与台丞所说大不相同——身为老台丞的护卫,谈剑笏每到一处新地,总要将出入门户等摸得一清二楚,万一有个什么意外,也好从容应变。   长廊中段伫着一抹灰影,谈剑笏老远就看到了,但那人身上不带煞气,且拄了根竹枝扫帚,布袍束袖、草鞋绑腿,便似打扫的老家人,抬头望着一幅字,颇为入迷。   秋水亭门人皆不敢入内,但百品堂总要有人打扫,维持清洁罢?得谷主允可,镇日徜徉在天下至宝之间的,纵是洒扫庭除的老家人,必有不俗处。谈剑笏不敢失礼,停步拱手:“老人家请了。”   老人一怔回神,拱手笑道:“大人请了。”微侧身子,让出通道。谈剑笏正欲通过,一瞥字画,但见满篇龙蛇飞舞,无一能识,竟是篇狂草,不由笑道:“老人家好深厚的底蕴!这篇在我看来,直是天书一般,没一撇认得,当真惭愧。”   “写的是首诗。”老人笑道:   “‘夫子门前数仞墙,每经过处忆游梁。路从青琐无因见,恩在丹心不可忘。未必便为谗口隔,只应贪草谏书忙。别来愁悴知多少,两度槐花马上黄。’应是想做忠臣,未料先负旧友;功名不知何在,落得白发闲愁。世事总难两全,诗人故有此叹。”   谈剑笏腹笥有限,花了点工夫消化含意,才拱手微笑,又欲起行,老人却叫住他。“……大人似应有解?”   谈剑笏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也只能尽心了。我读书不多,不懂大道理,老人家见笑。”老人一怔,哈哈大笑:“古今多少两难全,心花净尽不如君!可否问君子尊号?”   “邺郡谈辅国。”谈剑笏见老人谈吐不俗,心中大有好感,恭敬执礼:   “敢问老人家大名?”   “……邙山殷横野。”   笑望瞠目结舌的谈大人,灰袍老者递过随手捡拾的竹扫帚,一掸袍襟,负手朗吟:   “独占龙冈部,深持虎节居。尽心敷吏术,含笑掩兵书!”一步踏出,既无蛩音亦未扬尘,整条长廊两侧的挂轴却无风自动,如百鸟朝凰;满天墨字之间,微佝的老人忽至廊底,只余猎猎飘舞的轴幅切碎日光,当中似有无数残影消散。   谈剑笏呆呆拿着竹扎扫帚,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才醒神,回问南宫损:   “他、他……隐……殷……已经先到了?”   “夫子与人相约,素来提早半个时辰以上。”南宫损面无表情:“在两位大人抵达之前,夫子已久候多时。谈大人,我等先到前堂去罢。”转身便行,并不理会尴尬已极的谈剑笏。   谈大人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且不说在儒圣之首面前卖弄,光是抢在老台丞之前与贵客搭话,已是十分不得体——谁知道名震寰宇的“隐圣”殷横野,有到处给人扫地的习惯?错认为百品堂的长工,实在是不能怪他啊!   更奇怪的是:明明说了好一会儿话,谈剑笏稍稍冷静下来,却怎么也想不起老人的形容样貌来,只记得他的灰袍草鞋,以及在脑顶梳了葫芦髻的斑驳灰发,边走心里边嘀咕着,忍不住悄悄回头。   视线穿过层叠的镂空花棂,在不住飘扬的陈纸墨字之间,但见灰袍老者背向前堂,立于几后,叠掌躬身行了一礼,笑道:“今日梅花下,他乡值故人。招贤亭一别,不见军师卅年矣!武烈、凤翥今不在,天幸龙蟠风采,未减当年。”   萧谏纸眯眼含笑,精光灼灼,口气却很淡。“殷贤人说笑了。恕我双腿不便,不能倒履相迎。”   殷横野掸了掸膝腿,迳于蒲团上坐落。“萧先生客气。老夫山野闲人,四处游荡,让先生专程跑了趟浮鼎山庄,委实过意不去。好在逄宫差人告我,先生欲约此间,稍补不遇之憾。”   提到“浮鼎山庄”与“逄宫”时,萧谏纸盯着他的脸,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讯息,然而并无异状。殷横野若非演技精湛,便是使什么妖法慑了自个儿的魂——他完全没有说谎,因为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何来伪诈?   萧谏纸之所以坚持与他见上一面,与七叔反对两人见面的理由是一样的。   即使兜上耿小子提供的宝贵情报——三奇谷中“行空”的部分——这一大块错综复杂的七巧板离完成仍有很长一段。所有的线索、一切的指向,都缺乏直接联系殷横野的部分,换言之,要是狠下心来摒除“具备三才五峰等级的武功智慧才能促成阴谋”这点,殷横野的嫌犯身份可以被任何人取代。   ——这同诬指有什么两样?   七叔不断逼问着他。   萧谏纸望着眼前的这个人,才发现与记忆中的殷横野有着很大的不同。   白马王朝肇建,为示正统,阿旮被独孤容那伙文臣烦得不行,与他同往邙山,欲劝殷横野出仕——碧蟾王朝澹台家的最后两个皇帝都干过这事,而且都失败了,万一你也失败,就代表你跟他们一样,是天命有归的天子。他是这么劝阿旮的。   “……不是‘丢了脑袋跟龙椅的昏庸天子’么?”阿旮难得脑袋这么清楚,斜乜他的表情像是在说“你当我白痴”。   但那并不是萧谏纸头一回见着他。   在招贤亭之前,萧谏纸起码见过殷横野两次,其中一回是在凌云论战的现场,当时萧谏纸还很年轻,异人交代他“潜龙勿用”,毋须在那样的场合显露自己。但他记得在凌云坪的高台之上,玄端章甫、燕颔豹髭的殷横野,除了儒门推崇的华丽典雅之外,还有一股慑人霸气,足以引领普天下的武儒宗脉。   但,此际与他相隔近两丈,踞于几后蒲团的,简直是另一个人。   稀疏杂乱的须眉,斑驳黯淡的灰发,洗旧的灰袍两肩上留有熨不平的勒痕,是长途跋涉背负行囊所致。萧谏纸知道自己老了,虽然这些年来他已不怎么照镜,但岁月风霜在殷横野身上更为刻毒,与当年招贤亭内故作隐逸的虚矫不同,殷横野简直就是被糊口营生消磨殆尽的贩夫走卒,再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意气风发。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来的并非真正的殷横野,而是一个相貌平凡毫无特征的替身,才能这么疲惫萧索,没有一丝做为幕后黑手、诸恶之源的深沉与威压。   萧谏纸见过许多阴谋家,他自己现在就是。   作恶的理由多不胜数,但为阴谋搭上自己的人生……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么?   回过神时,老人才发现自己竟有一丝动摇。   他一心想直面殷横野,打算从他的眸中看出一丝狡狯逃避不可告人,用以结束无休无止、却总是徒劳无功的搜证调查,为一切划下句点,全没想过还有另一种可能。   (倘若……不是殷横野呢?)   “……萧先生寻我,欲说何事?”   回荡在空荡堂内的低哑喉音,猛将他唤回现实。萧谏纸定了定神,从容开口。   “我想向殷夫子,打听一个人。覆笥山四极明府——”   “不,不是这个。”殷横野笑着挥手,那张平凡的脸上毫无特征,仿佛下一霎眼就会忘记他的长相。“萧先生寻我,欲说何事?”   萧谏纸以为自己声音太小,又或岁月不饶人,“隐圣”修为兴许登峰造极,但血肉之躯毕竟抵不过岁月时光,略有耳背也非难以想像,清了清嗓子,打算把这台戏继续演完。“我想请教夫子,关于逄宫这个人……”   “萧先生不是来问逄宫的。”殷横野温和地打断他,笑意恬淡。   “萧先生寻我,欲说何事?”   萧谏纸倏地沉静下来,脑袋飞快运转着,一时却把握不住此问何意,殷横野又道:“萧先生若还想不出,先听我说个故事如何?”萧谏纸本做了最坏的打算,闻言又赶紧扣住,几乎露出马脚,面上却一片淡然,怡然道:“夫子请说。”   “我年轻之时,有个与众不同的小本领。”作拈棋落子状,微笑道:   “虽说是小道,我这本领可不一般,如今想来,若继续钻研下去,也许能成大国手也未可知。”   当年萧谏纸在凌云坪见过他同时与十七名对手下盲棋,比的还不止下棋而已,落子之前须得作对,对上了才能出手。殷横野以一敌十七,急对急下,不假思索,逼得三名对手吐血昏厥,最终十七局全胜,无论文才棋力,皆非泛泛。   “当时寺里的师兄们热中棋赛,常拿下棋打赌,输了的人,就要替赢的人抄经若干。有一回,我得罪了都监院的行嶷师兄,他是‘行’字辈里最受赏识、身份最高的,师兄弟们同他下棋都不敢赢,他一直自以为棋力很高,连别人有意相让都看不出。   “行嶷师兄随便找了个借口,要打我板子,我灵机一动,说要与他赌棋,赢了板子一笔勾销,输了让他打我两倍便是。行嶷师兄骄傲得很,冷笑道:”你要赢,我非但不打你,还输十两银子给你。‘所有人都听见了。“   萧谏纸听著“寺中”、“行字辈”云云,心头突的一跳,不动声色,接口道:“想来这位毫无自知之明的师兄,是保不住他的银两啦。”   “二十局。”殷横野伸出两根指头。“他直想翻盘,死命拿后注抵前押,到后来欠下的数目,他自己都算不来。我料他也没这么多钱,总不能亏空寺里的香油膳料,索性做个人情给他,一口价五十两。行嶷师兄摸摸鼻子,带我回院里拿。”   萧谏纸笑了笑。   “可惜夫子这笔债,注定是拿不到的。”   殷横野也笑了。“是啊,但那时我还不明白。行嶷师兄狠狠打了我一顿,打得我浑身是血,差点断气,才在我耳边狠笑:”下棋跟打赌,是讲规矩的。你拿那规矩挡我试试。‘后来所有人都说我下输了他。很久以后,还有人拿这事笑我,好像真见我输了几十局给行嶷师兄似的。“   萧谏纸琢磨着话里泄露的线索,忽听殷横野道:“我的答案,是‘是’。”   “……什么?”   “你欲问之事,萧先生,我的答案是‘是’。”殷横野神情不变,回忆童年的那股子怀缅温情犹在笑容里,和声道:“你所有的疑问,答案都是‘是’。全是我做的。一直都是我。”   萧谏纸面色丕变。   “老实说我很失望。”殷横野耸了耸肩,不无宠溺地望着他,温和的态度令人莫名心安,仿佛天大的过错都能被轻易原谅。“我对你有更高的期待,回答‘是与不是’有什么意义呢?找出我为什么这样做的理由,一切便迎刃而解,‘是不是你做的’又何须再问?我答不答也都无所谓了。”   萧谏纸盯着他,仿佛要用目光将他钉在栏杆上,绷得发白的指节格格作响。   “你知道我不能杀你,能杀我早就杀了。”殷横野叹了口气:   “我下棋几乎没输过,我真的很擅长这个。但从借你‘姑射’起,我就像掉进一个无限劫材的陷阱,哪怕破坏了你所有的计画,从大局来看我还是输的一方:我的组织押在你手里,你怎么玩都玩不死,永远有戏。   “我终于能体会行嶷师兄,或其他人同我下棋的感觉。承认这点教人气沮,但‘龙蟠’不愧是稀世的名军师,你让我放弃了隐匿的优势,自行投入棋局,还没开始便已输了,再下也很难赢……以谋略来说,你技高一筹,我很佩服。”   灰袍人轻抚几面,忽地展颜一笑。   “但我很想知道,换作是你,拿什么来挡行嶷师兄的拳头?”最后一个“头”字未落,余音已至身前,萧谏纸气息倏窒,整个视界已被一枚巨大的指影塞满,无形气墙仿佛将他碾平,血肉直欲透背而出!   第二四四折、角羽飞扬,巡拾反覆   杀机骤临,萧谏纸一拍暗掣,形似墨斗的轮椅车头轰然迸散,破片激射而出,飞蝗般卷向逼命而来的灰影!   曾功亮头一回看到轮车,便知车头弧板之内,藏有极厉害的连环弩机,为减其重,不被推送之人察觉,机关不用金铁,改以坚竹削磨制成;考虑到追求威力的最大化,这装置怕只能使用一回,百枚竹钉、竹箭、竹蒺藜射出的刹那间,机簧连同弧板受强大的射速劲力反馈,亦随之解裂,同为歼敌增伤的一部份。   “以你的手艺,这样已经很不坏了”——逄宫此语非是挖苦,而是对老同窗的赞许,亦了解他设计这具“竹蜂”的苦心,宁同玉碎,不求瓦全!   咫尺间狞蜂群涌,殷横野半身倏隐,破空声飕飕不绝,将身后两幅长轴打得稀烂,连纸花都不见落地,似遭蜂吻所噬。   萧谏纸身上压力一空,反手握住暗藏的剑柄,省起是殷横野使个弓腰铁板桥后折,额面触地,于千钧一发之际看穿“竹蜂”集中的特性,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躲过杀机。   这一下尽显高手风范,却不应出现在三才五峰的身上。   阿旮能在“竹蜂”及体前,令其化散如轻烟;韩破凡怕一动也不动,竹箭便尽数毁于护身气墙;若是武登庸,所有的暗器、破片乃至扬尘,莫不在其身前应声两分,显现出一柄巨大的刀形来——   无论如何都不需要躲。凡人的攻击手段,在峰级高手眼中,没有闪避的必要。   (这人……是冒牌货?)   便是假货,也是武功高得不可思议的假货。剑柄未及握实,“殷横野”倏又复起,依旧平平伸出一指,含笑点至,却不似前度那般铺天盖地而来,而是凝缩于一点,萧谏纸但觉咽喉寒凉,如精钢抵近,颈背汗毛竖起,全然不及抵挡闪避!   蓦地殷横野身形微挫,重逾千钧的一指停在萧谏纸身前三寸处,指尖仿佛戳中什么,一片异样虹光以落点为中心扩散,乍现倏隐,勾勒出一只海碗倒扣般的巨大气罩。   殷横野如陷五里雾中,刹时乾坤倒转,发现自己立于内堂中央,视界内光线阴暗,如乌云罩顶,周遭雾丝扰动,气罩外的景况朦胧灰淡,如隔浓烟深水,看似极近,身子一动忽又退至无穷远处,绝难触及。   “很厉害的阵法嘛!”开口才觉声音远近飘忽,胸腹喉间无有共鸣,五感俱被阵法影响,仿佛说话的不是自己。   他一扬臂,两道指劲交叠而出,没于灰翳深处,竟连一丝声响也无,忍不住挑起疏眉,捋须笑道:“磨铅惭砥砺,挥策愧驽骀!知过即改,勇猛精进,看来我得收回先前的评价啦。”   萧谏纸盯着若隐若现的虹光,以及仅仅一臂之外,茫然笑立、仿佛看不见自己的强敌,缓缓抽出藏在轮车里的长剑,向前搠去。   怪的是:剑刃一入虹膜,突然就不见了形体,以距离计算,早该搠穿殷横野的身躯,但那厮依然负手而立,周身方圆内哪有什么长剑的踪影?   看来这座以四杆铜灯、四头铜鹤为基,架设于两只几案间的奇门阵法,已将内堂分割两处,彼此渺不相涉,殷横野出不来、旁人进不去,连刀剑暗器之类的实物也无法联系,纵以三才五峰绝顶功力,亦难破出。   萧谏纸多识风浪,却没看过如此厉害的阵法,阵壁竟具体到能被肉眼察觉,而喉间遭异物所抵的冰冷触感犹在,心知此番侥幸,若非耿照坚持布下第二道防线,自己这条老命已交代在这里,暗叫惭愧,缓缓收剑退开。   而在虹光紧裹的灰翳中,殷横野尚有谈笑的兴致,也可能一时无计,欲争取破阵的时间,但“收回评价”云云令萧谏纸一蹙眉,暗忖:“莫非……这不是他俩头一回交手?”   却听天井传来一把阴阳怪气的嗓音:“有本事你出来啊!仆街就乖乖吃屎,扮什么高深?”   谈剑笏没敢运功偷听台丞与殷夫子的谈话,迳坐太师椅上,目不转睛望着内堂的挂轴间隙、两抹身影交错的模样,想像两位了不起的读书人正进行何等经天纬地的伟大交流。   当殷横野身形微晃、倏忽出手,谈大人如遭蜂螫,一把跳起,身子赶在思绪之前,飞也似地掠进长廊。   “那……那是杀人的身法!”   未至廊底,蓦听轰隆巨响,老台丞的轮车车头爆碎,阻住了快逾闪电的扑击。   谈剑笏一看便知绝非意外,而是某种威力极强的机弩,不及细想老台丞何以装设这等夺命机关,激尘中复见殷横野出手,暴雨般的暗器未能伤他分毫,而眼前无论他或萧老台丞,决计拦不下避不了——   然后就看见了那团皂泡似的妖异虹光,以及将偷袭者卷入其中、宛若活物的大团灰云。   “……台丞!”灰翳里透着难以言喻的危机感,多瞧一眼都觉五内翻涌,谈剑笏本能停下脚步,焦急大喊。身后一把阴恻恻的嗓音嗤笑:“……仆街就乖乖吃屎了,扮什么高深?”   天井之中,一名小个子手掌按地,浑身真气流转,发飞衣扬;虽着仆役短褐,切齿咬牙的苍白面上却挂着一抹邪异诡笑,竟是那名赶车的小厮!   谈剑笏定睛瞧去,才发现他非冲龄童子,其实生得十分俊俏,只是天生一副娃娃脸,扮作僮儿,巧妙掩住喉节,居然教他给瞒了过去。   此际再无掩饰之必要,那人仿佛诡计得逞,除意气昂扬,面上更揉合了桀骜不驯、愤世嫉俗、鸡肠小肚、赤裸裸的讥讽嘲笑,以及各种难以形容、偏偏又非常具象的坏心眼;明明是全场最像歹人的一个,好看的坏笑却攫人目光,有种天真而坦率的邪气。   少年单掌接地,气劲迸出,底蕴异常深厚,足堪跻身年轻一代的顶尖。谈剑笏一凝眸,赫见他掌底隐泛虹光,符箓般的怪异图文乍现倏隐,脉动与虹膜灰翳若合符节,灵光一闪:   “这是……奇门遁甲!是他……操使阵法困住了殷夫子?”   天井中的灰衣少年正全力发动大阵,仗着内息浑厚,犹有余裕开口,冷笑着瞥他一眼,一副“瞧你个棒槌”的高傲冷艳,提气道:“宫……”泼喇一响,两幅字画拨开,南宫损自前堂拾级而下,走入天井,锵啷龙吟声中,擎出腰间长剑,朝少年走去。   灰衣少年满脸不屑,低啐一口:“兀那走狗!”抬起下巴朝谈剑笏一撇,继续冷艳:“宫棋——”   谈剑笏兀自一脸茫然,南宫损忽提起长剑,靴尖交错,雪白的袍袖衣袂逆风猎猎,青钢剑尖如流星横空,卷向少年背心!   谈剑笏这才省悟:“他一动,阵法便不攻自破!”却已救之不及。   南宫损不以武功名世,虽有月旦盛誉,罕听他人品论其武学造诣。这直标少年的一剑摒除花巧,于飞步间蓄劲,最后一脚踏地爆发,身剑相合,连人带剑飞越一丈有余,快到谈剑笏来不及出手。   电光石火间,少年撑地旋扭,瘦小的身躯倒立一转,侧身让过,终究是避得太险,剑尖自胁侧划至背脊,衣绽血迸,刃带残红。南宫损急止身形,却不及回剑抢攻,少年两条瘦腿猛然旋至,势若长鞭劲追实剑,南宫损被鞋尖锐风划破衣襟,抽身急退。   谈剑笏总算反应过来,急急跃入场中,呼的一掌中宫直进,南宫损顿觉焦风扑面,竟被掌劲压得吸不到一丝空气,心惊:“好厉害的‘熔兵手’!”未敢将兵刃送到他手里,顺势退到了内堂阶前,背对奇阵,横剑当胸,左手迳伸腰后。   谈剑笏这才发现他腰后多了柄单刀,入谷时并未见得,显是藏于前堂隐密处,再无疑义,大声斥喝:   “南宫谷主!缘何与殷夫子合谋,欲害台丞性命?”南宫损面冷如铁,并未答腔,无惭无惧,竟是瞧不出半点心思。   谈剑笏还欲追问,身后少年缓过气来,一脚踹他臀后,暴怒道:   “你是脑子让门给夹到了么?他要杀了我,谁来困住里头那个武功奇高的王八蛋!”谈剑笏狼狈躲开,回见他怒容满面,身侧披血,手掌始终未离地面,内堂里的虹光流翳似无异状,依旧稳稳裹着殷横野,惭愧之余,又不禁有些佩服:   “维持奇门阵法,料想耗力甚钜,他若撤了手掌,以自保为先,南宫损决计伤不了他。”临敌难行大礼,微一颔首,肃容正色道:“少侠义助,容后再谢。敢问大名,是哪位高人门下?”   “宫棋布局不依经,黑白分明子数停,巡拾玉梭天汉晓,犹残织女两三星!”   少年提气吟罢,仰天大笑,一掸血衣,邪气张扬,看起来实在比白衣如雪、一脸正气的南宫损更像黑道些。讲的话也是。   “……里头的王八蛋听好了,本大爷行不改名坐不更姓,乃龙庭山风云峡,人称‘天机暗覆’聂雨色是也。你仆在街边多写几遍,下世人莫要忘啦,对子狗!”   ◇◇◇   七叔心头微动,睁开灰浊的翳目。   拄着斧刃的崔滟月,动静却比老人大得多,猛地起身,才发现不知感应何来,回头露出一丝茫然之色:“……长者?”五官深如岩刻的黝黑俊脸不知怎的,看来有种孩童似的天真稚拙。   他一身内力非来自苦修,而是火元之精剧烈改变了经脉筋骨,藉由宝珠火劲,模拟出修练内功多年的效果——七叔不解其中道理,古纪武学似乎都走这般突兀偏锋,无法以现存的理论解释。   缺了循序渐进的积累,此刻青年所面对的,是一个倏忽而来的新世界,与他二十多年来所知所学全然不同,不但难以驾驭,相对也更加危险。   崔滟月具备内家高手所独有的神妙灵觉,然而毕竟是外来之物,他还无法分辨危机感与心领神会、是感官抑或意象的差别。   他所察觉的,可能是同处一室的七叔瞬息间的心绪波动,也可能是致使老人心神不宁的根本来源。七叔摆摆手权作安抚,走到门边揭开黑布,眺望崖下沉沙谷的最深处。   萧谏纸未发火号。也许会面比想像中顺利,说不定已经结束了——   直到老人瞥见那抹逸出檐底的、一现而隐的奇异虹光。   (……阵法发动!)   这是最糟的事态。萧谏纸连示警的火号都不及放出,敌人已动上了手。但无论动手的是谁,我方尚未全溃,否则该连耿照安排的第二道防线也失去作用才是。   老人的恍惚仅只一瞬,身后便传来崔滟月透着慌张的低喝:“长者!”   庵堂底部左侧的黑布上,浮露出线条粗犷古朴的兽形轮廓,吻凸口阔、鼻翼朝天,却是一张猿形面具。覆面之人体格粗壮,一身黑衣劲装,像是从堂底深处的暗部缓缓升起,宛若幽魂,但这不过是巧妙利用了黑布与庵堂格局的障眼法,来人实际上是从黑布与梁柱的缝隙间钻出来的,既非无明之物,更不是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   ——巫峡猿。   七叔的心沉到了底。   若“权舆”看穿萧谏纸的局,姑射假集会的调虎离山计自然不起作用,但巫峡猿能知道这里,代表计画泄漏的层面更广,可能连耿照那厢也被对手渗透——   老人忍着焦灼,挥散脑海里浮现的少年身影。如今首要是救出萧谏纸,想办法让崔滟月和自己活着回去。   活着就没有输。   “你此番任务……”他趋近崔滟月身后,使出“传音入密”:   “便是掩护萧谏纸萧老台丞离开沉沙谷,遇阻则杀,不得有误。”   崔滟月微怔。他远远看过萧老台丞一回,是上白城山递冤状时,管事足足让他等了三天,才委婉转达台丞之意,说此案最好找镇东将军,旁人插不了手;相持之际,台丞恰自廊间经过,院生前呼后拥,其实崔滟月也没真看见轮椅,遑论其人。   崔滟月对萧谏纸不肯见他,并不特别怨恨。每个官都是这样,谁也不敢惹赤炼堂。   七叔轻推他一下,巨灵铁塔似的赤发青年骤尔回神。   “……得令!长者先行,待我收拾这厮,便即赶上。”   “别婆妈,快去!”老人下巴朝门外一抬,低声道:“出得庵堂,跳下山谷。这儿我能应付。”不容崔滟月缠夹,身形微晃,摔掌轰向巫峡猿!   不仅崔滟月愕然,连巫峡猿也吓了一跳,料不到断臂瘸腿的老人,连句拖延的话也不说,闪电搦战,陡被攻了个措手不及,扬臂掠出一道刀风,却贴着扑卷而来的灰影削过。   老人心硬如铁,连一丝腾挪的意思也无,仿佛料定此刀不中,一晃眼已欺入臂围。   巫峡猿不及回臂,遑论再发第二道,忙竖左掌为刀,七叔掌底沉落,按他左肘一推。掌劲叠上身量,巫峡猿这刀削之不出,索性以肘相格,反扣指掌,去拿老人独腕,使的是极为刁钻的小缠丝擒拿手,变招不可谓之不巧。   岂料身在半空的矮小老者,藉着掌势的反馈微微拔高,蓦地袍影连环,分不清出的是膝是腿,“啪啪”两声,全撞在巫峡猿反扣的掌间;第一下勉强挡住,然而间距委实太狭,第二下膝击迳抵肉呼呼的厚掌,不偏不倚,正中胸口膻中穴!   膻中虽是要害,但也是真气分布数一数二的致密处。巫峡猿被撞得眼冒金星,护身气劲自行发动,总算未吐朱红,小退半步,脚跟一立,勉力撑住身子和尊严。   七叔藉这一撞的反馈,身子并未下坠,再得巫峡猿半步之助拉开距离,提气抡臂,细瘦的胳膊如弹子般射出!   巫峡猿顿觉视界被老人的掌纹占满,举手欲遮,蓦地掌心一阵剧痛,手背被轰上面门,踉跄坐倒,双眼以下及右掌全无知觉,面具内温黏溢满,随即口鼻痛感复苏,连闷哼都发不出,眼前一片煞白。   原来七叔在击实的瞬间撮指成拳,凸出中指骨节,作“弹子拳”状。所击掌心“劳宫穴”主管心包,不仅打裂骨轮,当场废他一条右臂,更损及心脉,饶以巫峡猿修为深湛,也只能瘫坐于地,左掌连撑几下,竟难起身。   这几下兔起鹘落,瞧得崔滟月瞠目结舌,忘乎所以。   老人一个空心筋斗倒翻落地,跛足微跄,旋即立稳,低喝:“愣着做甚?跳下去!”圈起食中二指,衔在口边。   崔滟月如梦初醒,但长者之命委实令人费解:护送萧谏纸便罢,再急,又岂能纵身入谷?他本以为听错了,谁知老人二度催促,仍是要他跳下去。   火元之精再造了他,却没能使崔滟月成为不死之身,青年只能将这道命令理解为“尽快下山”。见长者再不搭理、拖着腿走向瘫坐的黑袍人,崔滟月扛起离垢大步而出,忽听嗤嗤几声,回见老人着地一滚,沿途不住扬起激尘,每一道都贴着老人身周,只差分许即中。   七叔滚成一团灰影,无一霎稍停,想像不出只一手一脚完好之人,何以有这般敏捷的身手;所经处诸物皆分,无有余幸。   崔滟月愣得片刻,才意识到那一道道激尘是快到失形的刀劲,虎吼:“……长者!”斧刃旋扫,挟骇人火劲卷入庵堂,蛛丝、草屑……连落尘都化作火星飘散,转瞬燃尽。   七叔自赤发青年身侧搂膝滚过,离垢补上位置,砸散一抹锐薄刀劲,出刀之人没于黑幔,依稀见得脸上戴了张虎形面具,却连身形、服色都没能看清。   (深溪虎……难道是胤铿?)   老人摆脱逼命的快刀,起身时巫峡猿已不在原处,布幔后形影晃叠,不像要退走的样子,却也没敢再撄其锋,意在观望。   战又不战,退又不退,自是谷中酣战,不欲萧谏纸得援,权作牵制。   况且崔滟月的火元之精,是巫峡猿为他植入脐中,眼下虽像是头一回见到巫峡猿的面具,谈不上什么瓜葛,但崔公子素有优柔寡断、易为情困的毛病,万一巫峡猿讨起人情,莫说战力打折,反成累赘亦未可知——   这也是七叔反对带上崔滟月的另一个原因。崔滟月留在这里是麻烦,但萧谏纸那厢还需要他舍命相救。   “迟了,神仙也救不了萧谏纸。”老人没工夫同他打暗号,沉声道:“得用最快的法子才能救。快走!”   黑布之后刀气旋扫,却来自不同的方向,有轻有重、或疾或曲,老人以极小的动作闪避,总要到及体前才微一侧首、半转身子,虽说是手足残缺气血衰弱,不欲多费气力,却给对手极大的压迫,益显深不可测。   崔滟月拿离垢当盾牌,偏转斧刃,刀气全被弹开,忽听巫峡猿道:   “如非胁下生翅,下山至快也要一刻。高柳蝉,今日这个跟头你们是栽定啦,趁早服软,改投明主,‘权舆’用得上你。”喉音喑哑,呼吸略有不顺,显然还记着右掌那痛彻心肺的一记;明知攻击无用,刀气未曾稍停,劝服的内容更是不伦不类,牵制的意味浓厚。   崔滟月还欲再战,被七叔单臂一扯,搡向门外。   “来得及!你跃下山谷便是,我留了条路给你!”以足尖挑起半截栏杆,信手攫住东旋西扫,刀气削得木屑飞溅,始终难越老人身前。   至此,崔滟月确信长者游刃有余,听远方一声禽唳,想起在屋顶那小半块青空当中,曾见鹰鹞一类的黑点盘旋,把心一横:   “罢了!长者于我恩同再造,便要我命,我也认了。但愿我如苍鹰一般生出翅膀,方坠得幽谷千仞,犹可保全!”将离垢系于背上,头也不回冲出庵堂,闭目咬牙,虎吼一声,大步跃入云雾中!   巫峡猿未料老人这般扎手,更没想到崔滟月愚蠢如斯,自行跳入悬崖,灵光一闪:“不好,莫非他预制了滑轮攀索之类的机关,藏在崖底?”欲出庵堂,左掌终非惯用,一时无功,打了个手势,“深溪虎”掠出黑布,眉刀迳取老人,使的是只攻不守的舍身刀法。   七叔手里的残杆一晃,倏忽穿入刀风,戳中深溪虎左肩,势头太急,深溪虎哼都没哼斜斜摔出,犹如失控的陀螺。巫峡猿藉机掠过两人身畔,穿出庵堂,直扑崖际!   身后,老人并未追赶,好整以暇圈起二指,衔入口中,带着一抹隐晦笑意。   崔滟月跃出悬崖,身子急速跌穿云雾,一层接着一层,看得见却摸不着,沾得头脸湿凉,犹不及心头足底之寒。   他本也猜想崖下有缒降机关,才豁命一跳,但很快就发现不对:洞穿层层白霭后,但见谷底一片平畴,哪来的缒绳竹篓?   一声尖哨,随即头顶九重天外响起刺耳禽唳,震得他气血晃动,一片乌云遮住日头,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冷不防右臂一痛,仿佛被钳进了一只巨大的磨利铁钳,钳牙几乎夹弯他臂上的煆炼甲,将甲片、棉衬、锁环等全夹进肉里——   身子不再下坠,凉凉的云雾掠过头面脖颈,直到升出云面,复见光明。   翻涌的云波上,投映着一只巨大的阴影,头顶传来“泼喇”的扑翼震响,云浪随之激扬;呼啸的高空气流里挟着一股兽臭,似雨天鹤舍的湿羽异味,却比崔滟月嗅过的要浓烈百倍。   崔滟月无法在忒短的时间里,综合、分析这些光怪陆离的信息,于是他忍痛抬头,用双眼确认是什么救了自己。   然后他看见一只巨大的爪子。   巫峡猿呆若木鸡,看巨大的异禽像抓小鸡般,拎着崔滟月浮出云海,拍击着翼展近两丈的铜色翅膀,盘旋一周,倏又俯没云中。巨禽看似被妖法变大的鹰隼,两条腿比庵堂里的方柱还粗,他毫不怀疑这体型骇人的扁毛畜生能抓起一头犊牛。   巨禽浑身羽毛泛着铜铁般的光泽,爪喙倒与寻常禽鸟相类,兴许年月已久,骨角覆着厚厚灰质,其上又有无数刮痕磨损,斑驳里带着一股原始的嚣悍,只尖端锐如铁钩。   “鬼雀……”巫峡猿望着潜入云海、越来越小的乌影,喃喃道:   “原来……这便是‘鬼雀’!”   古木鸢与高柳蝉拥有许多不属“姑射”的异术,包括以秘穹炮制刀尸的重大突破、号刀令原理的解析、独特的联系方式等,其中当然包括“鬼雀”。   巫峡猿不通驯兽,饶以“先生”之博学,也琢磨不透鬼雀的本体。古木鸢明白这着棋的价值,运用鬼雀的时机场合拿捏谨慎,多年来权舆一方于此可说是一无所知,直至今日。   拜巨禽盘旋所赐,巫峡猿清楚看见它两眼之上,各有一条顺眼眶扬起、尾端尖翘,宛若雉鸡般的金色羽毛,衬与澄黄饱满的锐利眼瞳,说不出的狞猛。   一股电流般的异样兴奋,窜过巫峡猿的心版。   他知道这头异禽的来历。被称为“角羽金鹰”的异种,同其他来自异境天镜原的奇兽一样,似因寿命极长,在漫长的岁月中持续生长,体型远大于东洲各地的远亲,极具灵性;当然,要在异种横行的秘境存活,其凶猛也超乎人们对禽兽的既定印象。   角羽金鹰之所以为人所识,盖因三十年前,一名年轻剑客因缘际会,得雌雄各一的异境猛禽,携之行侠仗义,闯出偌大名声,获得“金鹰侠”的美誉——当时这对角鹰不过比寻常雕隼略大些,人们谈论的除它们的主人之外,多半集中在其独特的羽色上,而非体型。   后来,金鹰侠渐不与双鹰同行,原因现在巫峡猿终于明白:为免持续成长的巨大体型引起恐慌,金鹰侠决定将鹰放养在深山老林里,而非带它们穿行于城镇街市之间。   金鹰无踪也曾引发揣测,时日一长,众人终忘了这对禽鸟,但金鹰侠却越来越有名。为了保护金鹰,他决定以得自某个隐世门派的秘剑为号,他就是在那里与孵化的雏鹰们相遇,适足以纪念这段奇缘。   “现在,我知道‘高柳蝉’是谁了。”   巫峡猿转过身来,对正庵堂里佝背独立的残疾老人,面具下的嘴角微微扬起。精于铸造、掌剑双绝,身带金鹰,将一条右臂留在妖刀圣战的最终战场——天雷砦里……   “……原来是你,‘寒潭雁迹’屈咸亨!”   第二四五折、群戈驱驰,不遑宁处   掩去半脸的老人立于庵中,顶着穿破屋梁的一束光,映落几缕银灰散发,安静得令人心凉。露出面具的半张脸颇经斧凿,分不清是皱纹抑或伤痕;那不是一张心狠手辣的脸,巫峡猿心想。但必要时他不会犹豫。   这种强大的压迫感,远超过独对残毒嗜血的聂冥途。巫峡猿事前恐难想像:明明他才是布下陷阱的一方,怎会自困于这般狼狈而古怪、进退不得的尴尬窘境,仿佛落入毒蛇眼中的青蛙。   而老人显露的身手,本身就是奇迹。   失一臂而能保有武功者,说“千中无一”都嫌轻巧。不是改变惯用手忒简单,重心的平衡、经脉的淤塞、断肢的幻疼等,在在使动武之难甚于常人。   巫峡猿能续断肢,被武林中人传得神而明之,但在“神医”看来,断鹤续凫的成功概率,毋宁是高于残而不废的。并不是所有患者都有阿傻的运气和坚忍,但对比眼前的老者,少年简直不值一哂。   屈咸亨的崛起曾是家喻户晓的武林传奇,“天功”一说,随这位六合名剑之首的声誉益隆,昔年可说是脍炙人口。   江湖传言固不足信,巫峡猿本以为就是跑得快些、跳得高些,是“根骨奇佳”的另一种说法,亲身领教之后,却有一番不同的见解。   屈咸亨的“天功”,应是某种极其敏锐的协调适性,无论身子如何改变,总能摸索出最佳的运用法门,四肢健全有四肢健全的打法,只余一手一足,亦有相应之道。   适才短兵相接,老人展现的经验、技巧,乃至肢体运用,给了巫峡猿莫大的启发。如两度利用力道反馈的攻击手法,直是别开生面,只消过得了眼前这关,此后静心闭关数月,当于拳脚上大有获益。   “泼喇”一响,光影间悬尘飘扬,“深溪虎”拨开坍塌的栏杆,颤巍巍起身,摸索眉刀还入腰鞘,双手各拈一根细长碎木片,重新摆出接敌架势。   阿傻于《十二花神令》领悟尚浅,但这已是少年所知最强武学,先前使的乱披风刀势即来自二月杏花《领春》之卷,被老人一杆搠入空门,连拆上一招的资格也无,明白近身战毫无胜算,遂以《银台金盏》的飞刀法应付。   巫峡猿右臂软软垂在身侧,看来此战是指望不上了,虚提左掌,跨过高槛,重又回到庵里,与戴着虎形木面的黑衣少年形成犄角之势;但究竟是谁包围了谁,答案恐令人有啼笑皆非之感。   七叔覆着灰翳的浊目望穿面具眼洞,缓缓扫过二人,唯一能泄露些许表情的嘴角丝纹未动,看不出喜怒;即使站在光线下,也只得满身阴影,如一块嶙峋错落的山岩,拥有更多曲折破碎。寂静不仅渗入骨髓,甚至流渗蜿蜒,漫出一地,吞没四周诸元。   巫峡猿还在斟酌出手的时机,忽见光柱里烟尘飘散,掌影已至面门,急急仰头避过,却见老人反足踹出,正中飞扑来救的阿傻,踹得少年倒飞出去,面具下逸出血珠!   阿傻虽中老人的诱敌计,一上来便受创飞出,应变能力仍不容小觑,落地前两枚木片脱手,替大夫争取时间。   果然七叔不得不撤掌,陀螺般一转,贴着第一枚惊险避过,第二枚却被旋势一带,没入老人袖影。蓦听巫峡猿闷哼一声,随即“碰!”撞上门扉,原来七叔转近一标,木片倏然插落;魔君肩头倏沉,生生以右臂挨了一记,老人不知从哪又冒出条腿来,蹴得他踉跄倒退,背脊撞上庵门。   师徒俩一合间双双倒地,尚不及震骇,单足落地的佝偻老者微一敛颔,灰浊的视线与魔君对上,祭血魔君心头突的一跳:   “……今日毙命于斯!”   老人单臂一振,袍袖间隐现剑指,四周气劲旋扭,倏忽集于枯瘦的二指尖端,庵内宛若风云搅动,强大的威压令祭血魔君动弹不得;饶以阿傻之清冷淡漠,星眸里亦不禁露出惧色,亟欲起身,却不可得。   ——云台八子,草堂秘剑!   (这……便是“寒潭雁迹”剑法!)   飕然一响,凝练至极的剑气却未削断师徒二人之首,老人霍然转身,空气中的悬尘、光线等,无不自行裂出一抹新月形轨迹,迸出“叮!”一声金铁脆响,余音嗡然,剑气已被一物挡下,却不见有实物弹飞。   “……好厉害的指力!”   老人心念微动,这才发现庵堂里多了个人。   堂底佛龛之前,洞穿一孔的黑幔缓缓飘落,露出一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中等身形,双手负后,所著黑衫却非束袖绑腿的劲装,而是大袖披膊、围腰抱肚,宛若将帅布甲般的武服形制,两肩、围腰、下摆等以金紫二色丝糸绣出龙虎图样,说不出的威武霸气。   来人脸上,挂着一张雕工粗犷、极具野性的乌檀面具,风格与姑射六人所持极为相近,模样却是七叔从未见过的:   面具左右并置着似火焰、似浪花,一边各有三股的层叠云纹,末端无不弯翘指天,意态张扬,既似日轮焰冕,又像殿宇飞檐;正因看不出具体的表征,反而透出深沉的狞恶妖异,压迫感远胜于具象的姑射六人。   此外,面具的眼洞藏于诡异的起伏雕刻之间,七叔目力不佳,眯眼端详片刻,始终难辨其位,益发神秘难测。   屈咸亨一向寡言,除了不擅言词,也不想白花气力——来人若未表明身份,难不成恭恭敬敬问一声,便会自行吐露?老人静静思索着适才那令人惊艳的一指,边掂量新对手的实力,想着下一回出手时,如何将三人一举撂倒。他一直都是这样做的:拟订计画再出手,多考虑几种可能性,把有限的精力押在应变调整之上。他只能这样做。   即使老人以背相对,扶墙撑起的巫峡猿——或该称他为“祭血魔君”——都能清楚感觉那股沉静而紧绷的危险,眼前的残疾老人其实是头猛虎,稍有不慎便成爪下冤魂,丝毫不能大意,清了清喉咙:   “高柳蝉,‘姑射’的真主到了,你就这般迎接?”   老人无有反应,也未出手。魔君暗呼“侥幸”,把握时机调匀气息,见另一厢阿傻终于挣起,再成合围之势,喝道:   “‘权舆’既至,还不束手就擒!”   ◇◇◇   严格说来,世上并没有“狭舟浦”这个地名,至少越浦左近没有。   这个废弃的破落船坞,位于城外近郊的某条水道尽处,周围的芦苇快比人还高了,舟筏难近。一条粮船搁浅在船坞边,耿照连舱底都钻进瞧了个遍,除吃一鼻子灰,连只耗子都没瞧见。   船坞破损更甚,整座屋舍已坍了半角,芦苇杂草侵入其间,要不了多久,就会坏得看不出人造的痕迹。   要是真有聚会,肯定在这条平底粮船上举行,耿照忍不住想。正要动手除下面具,碧火真气忽生感应,耿照心念微动,转身负手,并未躲藏,感官知觉如蛛网般四向蔓延开来,将粮船周遭全纳入感应。   脚步声轻细……两个……不,应当有三人,非是相偕并至,而是有前有后。后两人隔着老远便停,第三位又比第二位更远些,气息消失在徐徐林风间,可能是一路尾随护送,见任务达成便即退走,也可能是伏地不动,调整呼吸心跳,彻底将形迹隐藏起来。潜行都之中拔尖的如弦子,便有这般能耐,此固与内力修为有关,然而练就一身浑厚内息,并不能凭空得之,乃是门大学问。   第二人的潜行术,则在倏然消失的第三人之上,耿照始终察觉那人就在先天感应的范畴内,却无法真切把握,越想确认,越容易从空明之境抽离;往复之间,情报反而更混沌不明。此人不仅防着五感觉察,连内家真气的感应也考虑在内,此又为弦子等所不及。   为首之人无此奇术,尽管放轻了步子,踏着湿软淤泥的跫音在耿照听来,同敲锣打鼓没甚两样。来人绕过船头走上干地,唯恐拨开苇丛发出声响,点足飞纵,跃上了离舷窗最近的一株大树枝干,轻功造诣颇不俗。   林风穿过枝桠,刮进一阵馥郁馨香,混着潮润汗泽,嗅得人心魂一荡,耿照微感诧异:“是……女子?”依旧闭目负手,未曾转身,却能从气流的变化中,察觉对方双腿勾了条粗枝,向后仰下,秀发漾开玫瑰幽香,饱满如瓜实的奶脯裹着衣襟一甩,随即坠如水袋,浓郁的乳香混着肌肤香泽,丰熟冶丽,分外醉人,绝非半生不熟的青涩少女可比。   耿照正觉奇怪,忽嗅得一缕异甜:“是迷香!”摒住呼吸,真气运行一周,确定无丝毫异状,才装作脚步虚浮,扶额踉跄一阵,“砰”的一声倒落舱内,一动也不动。   挂于窗外的女子见迷香得手,静待片刻,才扭腰一蹬,窜入船舱,落地时无声无息,一抹霜亮的匕尖滑出袖管,迳朝耿照腿侧斩去!   耿照倏然跃起,扣住皓腕一扭,“笃!”匕首坠地,没入甲板,可见其锐。   女子一条藕臂被他扭到身后,忍痛反足,使的是极狠毒的撩阴腿。耿照轻松避过,暗忖:“无冤无仇下此辣手,绝非善类!且将同伙引出。”信手一转,便要卸她肩关。   果然脑后风至,来人掌劲浑厚,却无杀气,牵制意味浓厚。耿照接住敌势,两条手臂连圈带转,走的都是卸劲反击的路子,不止招式相类,连绵密的内息都系出同门,宛若师兄弟喂招;转得片刻,终究是耿照更胜一筹,圈掌一推,将来人稳稳送出,只见得剑眉星目、满面于思,不是老胡是谁?   胡彦之虽也起疑,毕竟心系女子安危,正要挥掌,耿照赶紧扯下面具:“……是我!”老胡一怔,慌忙撤掌:“自己人,勿要伤她!”转对戴著“深溪虎”面具的黑衣女子道:   “十九娘,这位是我的义兄弟,非‘姑射’中人!”   耿照松脱皓腕,岂料女子忽地旋身,一抹狞光直标耿照咽喉,袖中竟藏有另一柄锐匕。可惜在碧火真气的先天感应之前,耿照连她腿心里混了汗潮的温腻湿濡皆能嗅得,杀机未动便即有备,整个人平平滑开,隔空挥袖,匕首与乌檀木面一同飞出,露出一张杏眼桃腮、雪靥酡红的冶丽怒容,正是金环谷之主翠十九娘。   胡彦之明白她与义弟的实力差距,然而她伤不了耿照,不代表小耿能一再容忍挑衅,忙拉住妇人,低喝道:“你做什么!”十九娘胀红俏脸,恨声道:“给少主报仇!苍天有眼,教我今日撞见这厮,便是拼上性命不要,也要他交出少主来!”一挣之下丝纹不动,回头怒道:   “放手!要不……我连你一块儿杀!”   “我说了,他也不知兄长的下落。”胡彦之不为所动,沉声道:“你这是要使性子闹脾气,图个爽快发泄便完,还是真存了找人的心思?”十九娘樱唇微歙,却未能吐出只字片语,恨恨别开视线,咬牙道:“……放手!”胡彦之松开指掌,妇人用力一夺,揉着纤细好看的腕子,怒视耿照,咬着唇珠不发一语。   耿照一瞥老胡。“你找温柔乡找到这儿来,合著是外带野餐么?”   胡彦之哼笑道:“府里忒多丫头还吃不饱,需要你来打猎加菜?”两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不好当着十九娘之面哈哈一笑,只得忍了下来,彼此心照不宣。   胡彦之说要去青楼找姑娘,不过是遁词罢了,终究放不下兄长,明白小耿亦有难处,索性四处打探,自寻线索;忙活了一夜,毫无收获,正想去找十九娘交换情报,恰见她黑衣夜行,悄悄离开了母女俩的新落脚处,一路尾随至此。   耿照大致对他解释过今日沉沙谷那厢的行动,却没提到以“姑射”召集令调虎离山的部分,但以老胡的聪明才智,经小耿一说,倒也猜得七七八八,耸肩道:   “做戏做全套啊!明知‘深溪虎’不会出现,那边仍给了召集令,该说是一板一眼,还是钜细靡遗?”   耿照却蹙起浓眉。   “……据我所知,那边只给了‘巫峡猿’召集令,并未通知其他成员。”事实上,横疏影、迟凤钧皆无法到场,发了也是无用。   况且,姑射现行的传讯方式,乃萧谏纸亲炙,非承自姑射,多年来平安符一方始终无法破解,仅巫峡猿用旧制联系,以对古木鸢等隐藏身份。双方屡有攻防,彼此试探不绝,当是脑力激荡,并不影响合作的关系。   在巫峡猿到场以前,不会知道自己是唯一一个被通知的,因此也没有刻意发出其他召集令的必要。   ——既然如此,是谁通知了“深溪虎”来此?   耿照心念微动。“老胡,你在外头的朋友,也叫他进来罢。”   胡彦之愕然道:“我是自个儿来的,哪有什么朋……”忽然闭口,倏地掠出船舱。耿照与十九娘追了出去,见胡彦之环视四周,似是在找什么东西,片刻一跃而下,在来时的小径边上拨得几拨,露出一个磨盘大小的草窝来。   “这是……”   “有人蹲点。”胡彦之面色凝重,手掌按了按草窝底部,仿佛从草垫的密实和余温推测着什么。“你所察觉的声息,并不是有人跟着我来,而是对方离去时的动静。那人一见我们来,便悄悄离开了。”   “但……”十九娘双手环抱着沃腴肥硕的乳廓,支颐蹙眉:   “这又是为什么呢?”一时忘了对耿照的仇恨,只觉诡秘难言,忍不住插口。   胡彦之一时也琢磨不透,直觉应当要回到原初的问题上。   “十九娘,是谁让你来的?‘深溪虎’的面具,为何会在你手上?”   鬼先生与姑射的合作,并不受母亲——狐异门的实质掌权者胤野——待见,但胤铿成年后,名义上是狐异门的正统继承人,胤野虽摄大权,却不好与门主明着唱反调,况且在胤铿诸多不受节制的行止当中,这还算是比较正经的了,权派心腹十九娘领一支豺狗前来东海,明着是打点支援,其实就是监军。   可惜胤野却低估了爱子在床笫间的能耐。   胤铿上位多年,多数老臣仍管胤野叫“主人”而称他“少主”,胤铿亟欲培养自己的班底,却怎么也撬不动母亲的墙角,只得将主意打到最擅长的领域——女人头上。   十九娘守寡多年,情爱之心本淡,一朝承少主雨露,竟深陷不可自拔,从此死心塌地,虽事事回禀主人,也没少了阳奉阴违处,鬼先生遂将姑射的许多秘密授予十九娘,让她在自己分身乏术时帮忙处理。也是十九娘心细如发,颇有经营才具,“深溪虎”同时肩负起姑射的几条任务线,成为古木鸢的左右手。   持平而论,除了无法出席骷髅岩的集会,以及胤铿刻意隐藏的部分核心机密之外,说翠十九娘是半个“深溪虎”,并不为过。   少主虽利用她们母女,又像弃子般随手舍去,毕竟有情,十九娘依然挂心,恨无头绪,未料日前收到密信,让深溪虎赶赴集会。她几度犹豫,终信不过胡彦之,索性取出面具,亲自前来一探究竟,便无少主消息,不定能得姑射之助——   “等一下!”耿照突然打断了她,肃然道:   “召集令是怎么送到你手里的?是循过去的联系管道么?”   十九娘不欲与之交谈,见胡彦之目光投来,迳对着他说:“是送到随心园里,我的桌上,也不知是何人送的。虽非一贯的联系方式,以姑射行事之隐密,似也没什么奇怪。”   近日越浦五大家中实力最雄厚的江家找上十九娘,说是合了几家的份子钱,能疏通将军那厢的关系,有意在金环谷重起炉灶,看中十九娘的手腕,仍是交给她打理,没准能插上一股。   十九娘眼下没钱没人,正需要重整旗鼓,遂由胡彦之给她们母女俩安排的藏身处搬了出来,迁入江氏名下的物业“随心园”里,也方便同股东们商谈合作事宜。此消息一出,越浦风月场无不轰动,十九娘的所在不难打听;随心园虽不是谁都能进,料想难不倒有心人。   耿照听得心头一沉。   知姑射今日集会的,只有两方;消息如非古木鸢所传,可能性便只有一个。   眼下时辰已至,巫峡猿却未现身,兼且有人蹲点窥探……答案呼之欲出,却是耿照最不愿接受的结果。   “平安符”一方已知是局。   ——非是“平安符”阵营入了局,而是他们将计就计,设局等着古木鸢!   他霍然抬头,凝重的神情震慑了老胡。   “老胡,沉沙谷那厢出事了,我得赶去。”耿照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咬牙欲碎:“你脚程快,去找蚕娘前辈来救,只有她能扛住那灰袍人。”胡彦之明白事态严重,一言不发,转身掠出淤浅的洲浦,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耿照从怀里取出一封关条,交给十九娘。   “你拿这个到城外巡检营,请罗统领全营武装,即刻驰援沉沙谷,告诉他那里有个极厉害的对手,须做好死伤的准备。”   十九娘并未伸手,抱胸冷冷回望着。   “……我为何要帮你?”   耿照无意在此时邀功,告诉她欲资助金环谷复起的江家、戚家等,全是雷门鹤卖典卫大人面子而牵的线,其中占两股的乌家,甚至就是七玄同盟的台面代表。这是事成之后,耿照打算送给老胡的一份礼,当作他将来入主狐异门的活动根本。新上位的胤家二公子可不能只提着两串芭蕉,就想同母亲坐下来深谈。   他只对翠十九娘说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那不止是‘姑射’的对头,他们所图更大。”少年一掷关条,劲力之至,薄封宛若浮木,平平飞至妇人浑圆挺耸的酥胸前。   “……其中之一,便是贵门的胤野胤夫人!”   ◇◇◇   百品堂的天井之中,秋水亭之主南宫损分持刀剑,背对困住殷横野的奇阵,冷彻的双眸,紧盯着提掌遮护在聂雨色身前的紫膛汉子。   赤鼎派的“熔兵手”,据说是没有招式的。西北边陲三大火工名门,赤鼎、玄鼎、白鼎三派的最高境界,就是将肉身锤炼成锻兵的神器,以肉身销熔,以肉身淬火,以肉身磨砺……到得此番境地,血肉之躯既可铸成神兵,又何须神兵?身之所向,百兵辟易!   这样的说法在铸炼盛行的东海,怕只会惹来一阵讪笑。   把手掌练成锤子鼓风炉是吧?脑子坏掉才说这般疯话!   证诸三鼎鏖兵的凋零破落,可见此说荒谬。赤鼎派甚至已无据地总坛,谈大人的武功是他师傅教的,而他到了这把年纪,还没收过半个徒弟,大半辈子都在替朝廷尽心,侍奉老台丞。   因此在各种公开场合里、武林要人们各述来历之际,听谈大人自称赤鼎派,那些“久仰久仰”、“钦敬钦敬”的背后,不无嘲弄挖苦之意——就是个贬谪失势的流官嘛,巴望他懂什么把式?   南宫损也曾经这样想过,直到两度被那双灼热的厚掌逼退,须全力运功,才能抑住经脉中窜流的紊乱内息为止。   较寻常江湖客更好的是,他知道“熔兵手”的是绝学,而且极其难练,万料不到一名来自平望的造器署丞,能将这几乎失传的武功练到这样的地步。   南宫损的刀剑皆非凡品,交手时,更极力避免直撄谈剑笏的双掌,不给他熔钢销铁的机会;饶是如此,原本澄如明镜、光可鉴人的刀身剑刃,如今像被焦烟熏过一般,覆了层污浓炭渍,南宫损虚提刀剑,尖端指地,在身前交叉,额汗细密,咬牙不发一语。   谈剑笏没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前,没敢下重手,只求护住开阵的聂雨色,看到南宫损面色铁青,暗忖:“以南宫谷主之修为深湛,该伤不了他才是,怎地脸色如此难看?定是心中有愧。”惊怒略平,苦口婆心道:   “南宫谷主,有什么事可以好好说,谋刺朝廷命官吃罪不轻,岂可鲁莽?你若有悔悟之心,不妨放下武器,好生交代,有什么冤屈,我家台丞如青天明镜,定不计前嫌,为你主持公道。”   身后噗哧一声,聂雨色为之绝倒。   “你这样开嘲讽没问题吗?当心他抵受不住,一口老血喷上贵脸,场面就难看了。”见谈剑笏蹙起眉头还欲还口,实在受不了,扬声对南宫损叫道:“反正也没别人,你就别死要面子硬撑啦。那副刀剑烫得要命,再不放下,一会煨成了红烧猪蹄,没准谈大人还要安慰几句。”   南宫损严峻的铁面一阵青一阵白,蓦地将刀剑往地上一插,双手负后,冷道:   “……杀!”谈剑笏定睛一看,刀柄剑柄兀自冒着丝丝白烟,虽有缠革之类,仍阻不住热气,可见其中铁芯红炽,敢情南宫谷主真是给烫得握不住,而非幡然悔悟。   谈大人不及失望,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七、八名秋水亭弟子涌入天井,虽也是一身白袍,却无一人佩剑,拿的是狼牙棒、铁杆秤铊、月牙流星等奇形兵刃,年纪有青有壮,还有一名初老汉子,只是都仿谷中弟子装扮,混在人群里还不觉有异,此际一瞧,实有些不伦不类。   聂雨色啧啧两声,哼笑:“听说秋水亭私下干了不少脏活,能拉来这些个歪瓜劣枣也不奇怪。这些是挑过的啊!要是刺龙刺虎、面带刀疤的都来,堂外能绕几匝了。”   八名恶汉更不打话,各挺兵刃围上。到这时,谈剑笏始信南宫损勾串亡命图谋不轨,大声斥喝:“别乱来啊!刺杀朝廷命官……”哪个肯理他?言语间差点儿没抓住一杆搠入中宫的铁枪,枪刃未及划破手掌,整只枪头已化铁水,谈大人还得让过光秃秃的枪杆,又有一柄钢刀、一只飞铊袭至。   “熔兵手”神威惊人,但这批却是南宫损精挑细选的打手,个个身经百战,手头不知寄了多少冤魂,见他出手熔去精钢,立时改奇袭为游斗,两两换位、一沾即走。谈大人顾忌多多,一会想着开堂问审,一会不忘儆恶劝善,此消彼长,竟也斗了个相持难下。   按说熔兵手这种绝学极耗真力,众匪徒经验老到,都在等他内息耗竭,再行收拢。聂雨色看出门道,假意叫道:“喂,你这样运掌搞得人很热啊,老子都一身汗啦。”谈剑笏登时醒悟,歉然道:“那我打散些,再热你就脱衣裳啊。”呼的一声掌劲加催,七尺方圆内无人能近,只剩长兵器稍具威胁;使长枪的虽失其锐,依旧一往无前,奋力抢攻,试图穿过谈剑笏的遮护,迳袭聂雨色。   只是八人进退趋避颇有章法,看在阵法大家聂二公子眼里,活脱脱摊在太阳底下一棋谱,其后十数步无不了然于心,觑准时机信手一指,佯作惊呼:   “谈大人……小心暗算!”持枪那人没料到他做贼喊捉贼,陡被一缕指劲戳入眉心,哼都没哼便翻身栽倒,顿时了帐。   谈剑笏又惊又怒:“你干什么?杀人也须论罪……莫乱杀人!”气急攻心,险些被钢刀劈中。聂雨色懒得理他,提指飞点,又伤两人,虽说奇宫嫡传的“通天剑指”在他手里威力奇大,然而横尸在前,群匪有了提防,加上谈剑笏掌力催逼,众人散成大圈,指劲难及,此后便无伤亡。   聂二差点气得中风,须得极力克制,才不从背后一指戳死这木头脑袋。正想在地上画个简单的灭魂阵,伺机诱杀哪个不长眼的,一团乌云遮住天井上方,鹰唳声中,铁塔般的红发大汉从天而降,神威凛凛,提气暴喝:   “……萧老台丞,我来救你!”   第二四六折、使子坚锐,破子干城   仿佛自外于天井内的骚乱,打从殷横野被困,萧谏纸便一直隔着若有似无的虹光阵壁,打量着这位平生大敌。   他素闻聂雨色大名,万没料到,这位号称奇宫百年仅见的阵法奇才一神如斯,不但能在如此狭仄的室内布成阵势,阵壁甚至能被肉眼察觉,还困住了三才五峰等级的绝顶高手——上述无论哪一项,都大大颠覆了萧谏纸对阵法的认知。   奇门术数,迷惑的是知觉,故对死物不生作用。   长、宽五丈的堂构是不会变的,除非动手拆除,或一把火烧了干净;之所以走不出去、如陷五里雾中,盖因风生水起调动阴阳,操五行之气,以影响五色五声五感知觉。欲收混沌之效,窄不如阔、明不如暗,日正当中不如风雨晨昏,铺石走马熙攘街市,不如老林深水地气自生。   布奇门遁甲于狭窄的建筑之内,尤为大忌,就像梦睡得再沉,屡遭惊扰,很快就会苏醒过来;斗室里磕磕碰碰的,难以断开现实与幻象,两者叠合得多了,迷阵也就不攻自破。   萧谏纸想像不出眼前的这个阵,究竟是如何排布而成,他所知的一切玄门数理皆派不上用场,简直……简直就像是某种妖法,非托神鬼之说不能解释。   因此,他忍住了施放火号的冲动,甚至没有立时撤退——在“殷横野”动手之后,萧谏纸就该这么做。这是他与七叔间共有的默契。   迷阵里的殷横野始终面带微笑,饶富兴致地举目四眺,仿佛在欣赏什么难得一见的殿堂伟构似的,老人几以为听见了他啧啧称奇的声音,但这纯是出于想像,实际上并不可能。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可以与罪魁祸首当面对质的机会,明明近在咫尺,两人却无法任意交谈。没有这座难以解释的奇妙阵图保护,在场所有人不分敌我,于殷横野不过俎上鱼肉罢了,反掌即灭,没有对话的必要。   “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盯着灰翳里那张如田舍翁般、无甚出奇的庸碌面孔,萧谏纸忍不住喃喃道:“你为何而做,又是为谁而做?你……到底是不是当年招贤亭的那个殷横野?”   “……萧老台丞,我来救你!”   一声熟悉的断喝,猛将老人拉回现实。萧谏纸本能开口,厉声喝道:“勿来!我好得很。”才惊觉来的是崔滟月,抬见角羽金鹰扑翼振起,七叔毕竟启动了救援备策,改换成平时说话的声音口吻,扬声道:“拿下南宫损,否则谷中诸人一拥而上,有路也出不去。”   宛若天降神兵的赤发青年,自是乘鹰而来的崔滟月,听阵后传来一把冷峻的声音,不由微怔:“……这语声好熟,我是在哪儿听见过?”直到老人把话说完,才会过意来:“是了,原来萧老台丞在内堂里。”忽听前头一人哇哇大叫:   “这头帅鸟你是打哪租的?简直是酷炫屌炸天!快跟我说……等等,你过来在我耳边小声说就好,别让人听了去。”   崔滟月见他单掌撑地,面貌虽颇英俊,但肤色苍白、眼神冷锐,满脸的愤世嫉俗,一看就不像好人。果然他身前那名紫膛大汉眉头一皱,赶紧喝止:“现下是说这个的时候么?你小心莫要挪动手掌,害了我家台丞性命。”   崔滟月虽得火元之精改造,武功大进,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江湖经验,迳问紫膛汉子:“你是南宫损?”汉子一怔,大摇其头:“不是,下官谈剑笏,僭居白城山副贰。壮士如何称呼?”   “崔……焦亭崔五。”顾盼生威的魁梧青年忽露些许无措,索性转头,见余人皆一色白袍,顿时分出敌我,单臂自背后取下斧刃,压眼的赤红浓眉轩起,眸中迸出杀气:“哪个是南宫损,受我一刀!”挟带火劲的离垢刀旋扫而出,离得最近的一名匪徒急向后跃,明明躲过了刃尖,衣衫须发却被烈焰吞没,没命地拍打周身火苗,不觉跳近些个。   崔滟月反手一刀,劈得他身首分离,鲜血挟着浓烟烈焰两头分裂,撞入廊间,几幅墨宝沾上火星,劈哩啪啦烧将起来。   余下六名匪徒怒喝不绝,崔滟月抡起焰刃,宛若虎入羊群,眨眼间杀得残尸满地、兵刃折毁,离垢刀前竟无一合之将,魁伟的背影披血曳刃,直如修罗。   谈剑笏看呆了,连“杀人须论罪”都来不及说,已摊得一地羊片也似。聂雨色见南宫损面色铁青,不知是心疼字画,或见得死神迫近,忍不住噗哧一声:“谈大人,合著这位是你本家啊,杀人放火,一次搞定。”南宫损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刀剑依旧交叉插在身前地面,看不出喜怒心思。   突然间谈剑笏“啊”的一声,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沉落,肃然扬声:“崔壮士!你手里的那口刀,可是叫‘离垢’?”崔滟月正走向泥塑木雕般的南宫损,闻言未停,沉声如雷滚:   “……正是!”   谈剑笏犹未轻断,厉声追问:“近日内,壮士可曾去过风火连环坞?”   崔滟月终于停步,微微侧首,露齿狞笑:“去过。”铿啷啷地拖着离垢刀,在地面铺石留下一道破碎焦痕。谈剑笏在邸报里读过赤炼堂总坛的生还者对离垢刀尸的描述,再无疑义,沉声道:   “杀人凶手!今日至此,究竟有何目的?”崔滟月嘴角微扬,并不搭理,足踏焰星,势如野火,继续逼近南宫损。   聂雨色见谈剑笏竟有相阻之意,简直快疯了:“好不容易狗咬狗,你别在这时发正义春行不?”正欲当头棒喝,忽然地气旋扭,内堂的阵壁晃荡起来,原本如水中滴墨般的灰翳飞快扰动,越转越见清澈,殷横野那毫不出奇的微佝身形再次显露出来,转过一张和蔼笑颜。   “不容易啊,这个阵。”老者抚着下巴,四下打量:“在指剑奇宫四百年的传承之中,从未出现过这样的阵基,布置的符箓图书,更与东洲现行各派渺不相涉,半点沾不上边。你该不会说,这是出自你的发明罢?”   聂雨色死死按着地面,额际渗出微汗,试图取回阵势的主导权。   自从在槐花小院遭遇这厮、阵法俱为所破之后,好胜的聂雨色便决心排设一座新阵,足以困住这头灰袍对子狗……不,根本是专为了克制他而生,下回交手,绝不再重蹈覆辙的终极杀着。   以奇宫正统的遁甲术,便算上现存的“无”字辈师长,也找不出比聂雨色更厉害的。他反覆推敲,耗费数不清的无眠之夜,不得不承认:即使准备周全,他排的阵法终究奈何不了灰袍客,破阵只是时间问题,遑论克制。   焦虑非常的聂雨色,偶自《绝殄经》得到灵感,走上另一条与现行术法截然不同的道路,终于完成此阵。   当耿照向宫主提出条件交换,欲请聂雨色协助抵御灰袍客时,聂二公子乍看兴趣缺缺,只教宫主给卖了,不得不然耳;实则心中欢喜欲狂,如嗅得血味的食人恶鲨,渴求一雪前耻的机会。   此阵才初初完成而已,不可能……除他之外,不可能有人能懂。   聂雨色眸中透出强烈的不甘与疑惑,却无法开口。他已错过抽手自保的关键一瞬,推动阵式的符箓将地气与他的内息、血气连结成一股,不住绞入阵图中,像被拧乱后再收卷的线团。他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仍抱一线希望,欲从阵式内找出症结,拨乱反正。   殷横野似未察觉眼前正是破阵而出的天赐良机,遥对崔滟月道:“这位是崔五公子罢?你虽变了形容,眉目间依稀见得令尊模样,我能认出。”   崔滟月本杀红了眼,听他提起亡父,恨意上涌,却不能不理,沉道:“你是何人?”闷雷般的语声极是险恶,杀气所向,已从南宫损移到殷横野身上。   “老夫殷横野。”   拜凌云论战之赐,纵非武林中人,也听过“地隐”大名。崔氏书香门第,崔静照崔老爷子素敬儒宗,书斋里藏有成套的《凌云智纂》,经常同诸儿讨论其中绝妙的对子、诘问与策论,对崔滟月而言,地隐直是从书里走出来的人物。   听殷横野的口气,似与亡父相熟,崔滟月顿有些手足无措,生硬回道:   “是……是地隐前辈。”   “原来你还晓事!”殷横野敛起笑容,语带责备:“汝父不能再管教你啦,你不图复兴家门便罢,竟从了邪魔外道,抛却父精母血,成此不人不鬼异相……汝父泉下有知,能瞑目耶?”   崔滟月心神震动,然而意不能平,忿忿辩驳:“为报大仇,不惜此身!”   “……仇人是谁?”   “是赤炼堂雷氏!”   “错!”殷横野不假思索,飞快接口: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崔氏满门因何贾祸,灭门之后,又是谁得好处?你连这点都不明白,兀自认贼作父……崔五啊崔五,焦岸亭举庄百余冤魂,日夜在你身后坠着血泪,恨海难填啊!”   脐间火元滚烫如炭,崔滟月浑身剧震,余光瞥向离垢,一个荒谬至极,寻思间偏又丝严合缝、无不入里的念头掠过心版,过去不敢面对的诸般疑点一一显现,再清楚不过。   ——赤炼堂锻造技术平平,要火元之精做甚?   ——灭崔氏而失火精,赤炼堂亦是可有可无,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举?   ——“姑射”何以知晓火元之精的用法……在此之前,它们又隐于何处?   ——若无崔家之横祸,姑射要怎生制造离垢刀与刀尸?   (借刀杀人……这是借刀杀人、移祸江东的毒计!)   “认贼作父”四个字轰隆震耳,久久不去,听得崔滟月遍体生寒,一瞬间连脐中火元的温度都感觉不到,仿佛坠入万年冰窖。   谈剑笏完全听不明白,这才发现聂雨色的样子不对,手按背心,察觉他体内真气紊乱,分明是走火入魔,赶紧度入一小股内息,助他收拾残局。“这……这是怎么回事?”   聂雨色得此强援,勉力开口:“阵……有点问题。”谈剑笏人是迂了点,却不缺心眼,此阵一破,以殷横野的武功,十倍于现场的后援怕都要趴,走为上策,提声急唤:“……台丞!”   萧谏纸一见灰翳转淡,便知有事,然而能与祸首对话的机会就在眼前,放与不放,龙蟠亦不免踌躇。   再说这“殷横野”连竹蜂都闪得狼狈,使不出“凝功锁脉”,就不是三才五峰之境了,合自己、辅国与崔家小子三人之力,还有两头角羽金鹰,算上掠阵的聂二和七叔……这般盘势,焉有轻易弃子的道理?自崔滟月来,老人无意间脱口之后,始终刻意噤声,此际一咬牙铁了心,扬声道:   “先擒南宫损,小子稳住阵图!”末句却是说给聂雨色听的。   崔滟月心思正乱,忽闻老人峻声,终想起在何处听他发号施令,愕然道:   “主……主人?”   殷横野抢白道:“高柳蝉让你来援,你料是何人?姑射之主、自称‘古木鸢’的诸恶之源,便是白城山的萧谏纸!”   崔滟月想起自己为见萧老台丞一面,挨遍冷眼,那时他行经廊庑,遥遥眺见底下那个被自己一手操弄、害得家破人亡,兀自巴巴赶来求取公道的肮脏乞儿,心里是什么滋味?是得意、好笑,还是忽生感慨不无同情,最终仍抵不过私心贪婪,大大方方拿他炮制成刀尸利用?   那些为了复仇而忍受的痛苦和折磨,身心饱受摧残,依旧咬着满口血唾,像狗一样哀嚎惨叫挺了过来的种种不堪……到底算什么?这些……都是为了什么?   “你不过是试验品罢了。”像要抚慰他的痛苦颤抖,殷横野挥散雾丝,隔着若有似无的虹色壁障,柔声道:   “他们以在你身上所得经验,打造出真正的完美刀尸,不惟武功盖世,更得姑射全力支援,出道之后扬名立万,成为东海新一代的顶尖,则又是隐于黑暗、只能执行秘密任务的你万万不及……”望着青年愕然抬起、爬满泪痕,因愤怒和痛苦而扭曲的面孔,叹息:   “你怎比得上耿照耿典卫?他才是姑射的心血啊!”   风火连环坞的漫天炽焰中,美丽修长的红衣女郎与少年紧紧相拥的画面,倏又袭上崔滟月心头,过往如慢刀轻划隐隐作痛,此际却轰然一响,碎成一地狼籍。   ——凭什么?   凭什么他是天之骄子,我却落得如此境地?   锋锐的斧刃、坚牢的宝甲,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强横肉体,还有一身出类拔萃的武功……原本心怀感激、深庆还能拥有的一切,如今只剩下讽刺而已。   面容扭曲的赤发青年揪紧胸膛,却无法毁去冷红煆炼甲,指缝间迸出的火劲使得锁环、甲片、掩心镜等越发坚韧,一如被火元之精彻底改造的筋骨经脉,已是扎扎实实的存在,绝难再逆,无可奉还。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崔滟月仰天狂嚎,离垢悍然劈落,挡在阵前的南宫损不闪不避,脖颈微侧,火刃砸上阵壁,虹光闪现,范围几乎撑溢出内堂,已不限于原本灯柱铜鹤之间,连萧谏纸也被纳入,偌大的堂廓呈封闭状态:可见可闻,声息相通,却仍无法出入。   赤发青年咬牙切齿,用尽气力压下刀刃,除激起虹光如蛇、映亮扭曲狰狞的面孔外,未能再斩入分毫。阵壁如一只软而坚韧的圆罩,扛下他所有的愤怒,似游刃有余,并未探底。   殷横野走近阵壁,带着饱含理解的宽容悲悯,低声抚慰。   “做点什么,让他们后悔如此待你。”   崔滟月暗红的眼眸因血丝更显狰狞,怨毒的视线穿透无形阵壁,越过大儒的肩头,死死盯着堂底那轮车上的瘦削老者,恨声道:   “萧……兀那老贼!我父亲母亲……诸位兄长……还有我那苦命的妹妹……今日……今日……今日教你悔生于世,造孽如斯!”淌下两行血泪,牙根迸红,一拍阵壁霍然转身,离垢妖刀挟熊熊恨火,疯狂斩向谈剑笏!   谈剑笏眼神一锐,“熔兵手”拍出,炽红的手掌正对炽红的刀刃,旋搅拍击之间,对撞的热浪卷出一条矫矢焰龙,宛若有生,绕着两人盘旋飞舞;谈剑笏挡在动弹不得的聂雨色身前,一步也没退,离垢刀身却越来越红,绽出炽光,就算下一霎眼便扑簌簌地熔成铁汁,也不奇怪。   崔滟月脐间迸出红光,衣甲亦不能掩。双方所使均是极热之招,两侧廊间垂挂的字画早已燃尽,木构发出劈啪裂响,天井内的空气俱化热浪,视线所及,诸物无不扭曲晃荡,堪比砾漠火场。   南宫损背靠阵壁,已是战团的最边缘,却连须发眉毛的末端都微见蜷曲,烟焦飘散,置身正中央的聂雨色更是苦不堪言,唯恐被热流灼伤喉肺,摒住呼吸,改采龟息。   谈剑笏的左掌本按在他背上,见崔滟月刀势狞恶,唯恐接招之际,刀劲波及聂雨色,只得先行撤掌,全力应敌。自熔兵手大成以来,谈剑笏未曾施展若此,酣战片刻,才想起聂雨色真气失调,岂能忍受极热之招近距离对轰?萌生退意,却被聂雨色看出,冒险开口:“再……加把劲!他……他的刀……”   谈剑笏会过意来,双掌连环、倍力加催,焰劲化作两条火龙,紧紧缠住离垢,任凭崔滟月如何挥洒,手里始终握着团巨大的火球,斧刃绽出炽白的刺目豪光,几难迎视。   蓦听崔滟月一声低咆,舞刀疾退,拼命将刀上焰火挥散,原来火元之精虽不惧熔兵手,离垢却抵受不住,再打下去,难免失形塌软,不得不退。   “……成了!”   谈剑笏松了口气,急敛火劲,欲赞聂雨色一股真气,突然间白影晃动,一直站在内堂前观战的南宫损倏地冲出,与崔滟月交错而过,原本插于身前地面的刀剑亦随之无踪!   谈剑笏感应杀气,侧颈一让,堪堪闪过疾刺而来的一剑,飞驰中的南宫损来势不停,忽作鹞翻,急旋的白袍底下转出刀影,由上而下斜斜斩落!   这一刀称不上花巧,却将时间、劲道、势头三者拿捏至极巧,所有可藉之力于旋身斩落的刹那间合而为一。   谈剑笏不及闪躲,举掌相迎,销铁熔兵的无匹火劲催谷至极,但见钢刃入掌溅起铁汁,整把刀化成液态逆扬,冲天而起,连谈大人的衣发都未沾上,悉数洒于梁间檐上。南宫损握着一只烈焰熊熊的空柄斩落,掠过谈大人胸前的瞬间,忽弹起一根食指,凝练至极的指劲宛若判官笔尖,在谈剑笏的左襟戳出一枚血洞!   “……卑鄙!”   一抹足影飞自身侧,猛将南宫损踹了出去。可惜聂雨色勉力起脚,这记“虎履剑”杀伤力有限,南宫损手一撑使个鲤鱼打挺,复与崔滟月并肩而立,抹去嘴角殷红,长剑摆开门户,依旧是面冷如铁,惜字逾金。   “不,是好俊的功夫。谈某佩服。”   谈剑笏自点了胸口两处穴道,撕下衣摆叠得几叠,塞进襟里止血。这两句话说得毫无烟硝火气,却是心悦诚服,不带讥讽。   南宫损先前数度抢攻不果,如今想来,竟全是欺敌策。他那一刺乃是《六极剑法》中的一路中平剑,翻身斩落的刀式,出自武儒宗脉流传最广的《存物刀》;至于能堂堂离垢刀尸所不能,几乎伤着谈大人要害的指法,则是《惠工指》的起手式“苟利于民”。   这三者可说是武儒宗脉的入门基础,用来打底便罢,罕有人认真钻研。无论是门派或散修,更高明的武功一抓就是一大把,这种大路货谁好意思拿出手?   但南宫损就是把如此枯燥无聊的基本功,练到出神入化的境地。适才这连环三着,并未将当中的任一招使完,但一气呵成,竟无余赘;不是因为快,亦非狠辣决绝奥妙无方,而是其精简有效,一而再、再而三,超越了“熔兵手”这等罕世绝学的应变防御,终至得手。   光是这份慧见持恒,谈剑笏便已肃然起敬,未敢小觑。看来南宫损如非已至宗师之境,便是曾受宗师指点,并不比离垢刀尸易与,谈剑笏以一敌二,还得分神保护聂雨色,形势实在说不上乐观。   内堂中,殷横野似是瞧得津津有味,沿阵壁负手踱步,随天井里的战局变化挪动位置,活像寻常老百姓看热闹,总要找个视野最佳之处。聂雨色目光极贼,见他行至柱后,指书咄咄,像是在木柱上刻着什么物事,灵光一闪,忽生出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   “不是阵法失控,是他……由阵图之内夺走了控制权!”   除非这该死的对子狗也看过《绝殄经》,同自己有着重叠的思路,循一样的遁甲路数,衍出脉络一致的新法式来……这却又如何能够?   殷横野的视线投来,眸底带笑,仿佛看透他的想法,信手拖过一头做为旧阵阵基的铜鹤,往堂中央一掼,霎时气脉反转,组成阵图的符箓自行重置,一一自柱上亮起熄灭,蔓延至天井中。   聂雨色浑身剧震,已无法控制内息血气,方知不幸言中,是这厮重新改写了布阵法式,以聂雨色尚未完全悟通、遑论掌握的新术法。   精于弈道的聂二公子,这才明白自己犯了严重的错误。   在槐花小院初遇时,这厮是以强横的指劲内功,佐以对奇门遁甲的认识,暴力攻破了聂二所设的阵图;考虑到这种足以超越规则的破坏力,聂雨色才做出“现存诸法对其无用”的结论。   此际这厮夺取阵眼的方式,绝非恃强硬攻,而是循脉络解构重组,毫无捍格地从操阵的聂雨色手里接管过来。而殷横野对龙庭山嫡传的遁甲玄术,并无如此通盘透彻的了解,才须以武力破阵。   (我无意间,用了那厮精通的手法来布阵!)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殷横野将他的恍然迷惑全看在眼里,笑道:“聂二公子嗜读闲书,涉猎甚广,才得布成这般精巧的奇阵。”聂雨色苦苦支撑,无力还口,咬牙眦目,额际冷汗直流。   殷横野信手把玩着铜鹤细颈,转对前方萧谏纸。   “眼下这个情形,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你一定想了很久:眼前这人,是不是真的殷横野?以三才五峰榜内的造诣,闪避我轮车中所藏弩机,岂得如此狼狈?   “人只消存一丝侥幸,判断力便大受影响。此时此地,你并不打算同我做个了结,今日之行不过试探罢了;你虽冒风险,毕竟没想死于此间,一见苗头不对,立时即退。若非我故意示弱,如何留你下来?”   萧谏纸面色铁青,不发一言盯着笑意可掬的老儒生,恍若伤兽。   殷横野道:“是真是假,总要试了才知道。”一转铜鹤,足下亮起成排符书,直至萧谏纸几前,现出一道分隔两人的虹光壁障来;再一转,虹壁乍明倏暗,微风刮入几后,吹得萧谏纸须鬓飘扬,连天井内的众人亦都看出:两人之间,再无丝毫屏障。   谈剑笏回头急道:“快……快将阵法复原!”聂雨色正欲咬破舌尖行禁法,忽气血逆行,喉头一搐,满口温腻溢出嘴角,单膝跪地,背脊剧烈颤抖。   “你就别再逼他了,谈大人。”殷横野回头提醒,犹如好心劝解的老街坊:   “这已超过聂二公子的能力范围,当心过度催鼓,呕血身亡啊!”聂雨色一向自负,闻言果真气得吐血。老儒生却转身迈步,迳朝萧谏纸的轮车走去。   老台丞的面色一下变得很难看,谈剑笏知他非贪生怕死,纵遇绝境,定是从容自若,讥讽不绝;定睛一瞧,堂里激尘悬浮,扬起的布幔一角就这么停在半空,如中了定身法……   ——凝功锁脉!   殷横野并指一掠,轮车前半猛然爆开,声响闷钝而遥远,如浸深水;破片以极慢的速度四散,终至于凝。殷横野随手拨开挡住去路的木屑,示威似的背转身去,对目瞪口呆的谈剑笏等道:   “老夫的凝术,可锁一丈方圆,其中物性乖违,不可以常理忖度。”引一木片至耳际,扣指向后:   “你说我这么一弹,能洞穿你家台丞脑袋否?”   谈剑笏居然认真思索起来,片刻才愕然抬头。   “……不能。”   殷横野失笑。“何以见得?”   “因为台丞不在——”话未说完,隐圣颈背汗毛竖起,急急转身,一缕青芒刺亮双眸,萧谏纸身若游龙,挺剑扑至!   第二四七折、一以贯之,行驭有术   这一剑无声无息,剑刃与凝锁诸物的内息剧烈摩擦,曳开一道龙火般的刺亮轨迹。   倏自车中飞起的老人,似是内堂里唯一不受凝功的存在,袍袖翻如花绽,又似水中飘散的金鲫尾,忽自青衫中飙出龙火,飕然而凝,幻成一点灿星;殷横野回头的刹那间,星芒已入咽喉。   众人见萧老台丞又横剑一掠,足不沾地,陀螺般反扑殷横野背心,转向之速、变招之毒辣,与浮空的须发衣袂形成突兀对比。   老人鬼魅般的身形在殷横野前后反覆穿行,剑光矫矢,竟不稍停。怪异的光景持续了片刻,谈剑笏才突然会意:原来老台丞斩的,全是殷横野的残影,三才五峰等级的绝顶高手皆有“分光化影”之能,速度快绝,远非常理可度。   殷横野尚有余裕回头,露齿一笑。   “三年剪拂感知音,哭向青山永夜心!你家台丞诓你哩。他的腿脚从来都是好的,不定比你还好,却教你镇日推着轮椅,端上抱下的,老夫甚为你不平。瞧这绝妙的剑式……好个‘竹在晓烟孤凤去,剑荒秋水一龙沉’!鲲鹏学府的《八表游龙剑》尽领古今之风骚,的是不同凡响。”   谈剑笏何止不知腿脚,连台丞在轮车里藏得有剑亦无所觉。   老人此刻显露的剑法之精,实是谈剑笏平生仅见,莫说许缁衣、韩雪色这些后辈,他有幸见青帝观鹤真人露过一手,论修为论造诣,的确稳坐“东海三件衣”首位;如今观之,比起老台丞尚逊一筹,若非形势不妙,谈剑笏几乎忍不住要鼓掌叫好。   而这般矫矢如龙、快逾惊电,变招浑无迟滞,简直像几名心意相通之人同使剑阵、攻得密不透风的剑法,竟是在“凝功锁脉”里施展,骇人之甚,已超过谈大人言语所能形容。   若无此限,谈剑笏觉得台丞一剑便能要了自己的命,就算熔兵手的威力再强十倍,没有出手的机会也是无用,颇觉宽慰:   “台丞还是很尊重我的。以他老人家的造诣,较起真来,回回都能打得我作狗爬。平日里只说些损人的话,足见包容。”感佩之余,益发想了解老台丞的剑法精奥,不觉上前了几步。   南宫损与崔滟月非萧谏纸拥趸,倏忽回神,同生一念,崔滟月呼的一刀扫出,抢先攻来;南宫损于一旁伺机出手,反而更加凶险。谈剑笏以一敌二,除须分神保护聂雨色,还频频关心老台丞那厢,如非熔兵手威力强绝,对手难以久斗,怕已失守。   殷横野始终背负双手,立于原处——当然这只是假象而已。萧谏纸多次在他的残影间穿来越去,心知连片衣角都没能划破,殷横野存心相戏,如猫捉老鼠,否则以“分光化影”之能,闪至萧谏纸身后一戳要害,不过是喝水呼吸般事。   此固是强者自负,另一方面也是好奇心使然。   三才五峰的对决,使“凝功锁脉”意义不大,不定还会惹来对手讪笑,但对于三五层级以外的“凡人”而言,“凝功锁脉”几乎是三才五峰境界的象征,原因无他,唯快不破。当速度内息双双受限,武人便成凡人,与市井里的贩夫走卒并无不同,只能任人宰割。   凝功锁脉并无解法,施展凭乎一心。既如此,不具凝锁之能的萧谏纸,如何在锁限中运使内力、趋避自如?   殷横野几乎是半闭着眼眸,如聆妙乐,在分光化影的极速移动中,赏玩着对手的内息变化——当意念布满整个空间,无孔不入地锁住一切,本就是最彻底、最精细的感测观察。   “原来……是《云霄吟》么?”   他不觉微笑,似颇欣赏,又有些佩服。   《云霄吟》是鲲鹏学府的一门内功,称不上绝学,比《三省功》易上手,讲究气似川行、化如云蒸,颇益养生,以极高的适性著称,尤与音律相契。缺点是威力平平,对武功有所要求的学子,多不选择此功,无意于江湖,又或雅好琴箫、吟咏啸歌之人,方有涉猎。   萧谏纸的内息并不行于体内诸脉,而是练至如血气一般,渗入四肢百骸,乃至骨肉毛发,无所不在。   此法耗损极大,效益寡少,唯一的优点也就只有“无从锁起”了。如河道或可截流,但渗入土中的水气却难中绝。当河水蒸腾成漫天云海,谁可凝锁,又拿什么来锁?   这完全是针对“凝功锁脉”钻研而出的功法,假三才五峰之人为敌,最初的灵感虽是《云霄吟》,《云霄吟》却没有这等威力。只听萧谏纸冷冷一哼,切齿森然道:   “……竖子,这是我自创的《云海苍茫诀》,今日定教你完纳劫数!”八表游龙的起手剑路“一龙沉荒起秋水”使尽,长剑圈转,抖散青光,剑刃于凝功之中擦出星火,卷起两道炽亮龙腾,上下交攻,火花间迸出嗡嗡低吟,迳取殷横野!   “接下来是‘双龙欻飙鸣天钟’么?来得好!”   殷横野残影一凝,肩颈闪动,俯仰于剑芒间,说是闪躲剑招,更像避开剑刃所生震音;双足虽未离原处,却是首次以实体应对,而非“分光化影”的残像。   谈剑笏于鏖战间仍不忘关心,暗自凛起:“莫非……那剑刃所生之震响,会影响‘分光化影’的身法?”察觉原本在内堂的锁限范围内,声音传递异常迟钝,像隔着厚厚水帘,此际剑鸣却异常清晰,若非悬浮诸物未动,谈大人差点以为凝术已解。   这“双龙欻飙鸣天钟”大开大阖,气象万千,凭空斩出的龙形火光淡去缓慢,转瞬绕着殷横野周身缠成了一团,宛若炽红荆棘,在被剑鸣震散之前,又留下新的轨迹……   青衫老者绕着荆棘砍削击刺,步罡踏斗、襟袂飘飘,说不出的肃穆端雅,虽不及先一路剑快,却有着神人般的气势,令人心生仰望。谈剑笏略一分神,几乎被南宫损偷袭得手。   恶招临门,殷横野首当其冲,丝毫不以为意,捋须笑道:“再加套高冠鹤氅,都能跳《泰山府君召》啦。也好,扛著‘天下明宗’招牌,连双龙之剑亦不能御,未免太辱前贤。却不知仲骧玉那无用杀材,能御几龙?”   萧谏纸明知是激将,听他辱及恩师,仍不禁狂怒:   “……你也配问!”唰唰数式连环,将整套“双龙欻飙鸣天钟”使尽,剑式再变,剑气如环交叠而出,后式破开前式,一招未尽,后招又至;目中无敌,招招自争如龙缠斗,战至鳞残甲碎、诸物皆伤,正是游龙剑第三路“三龙纷斗骇奔鲸”!   谈剑笏力扛崔、南宫二人联手,险象环生,有一小段时间顾不上内堂;好不容易逼退两人,赫见堂里有三名萧谏纸围着殷横野,每人各出三臂分持三剑,击刺的飕飕风声不绝于耳,每一剑拜凝功锁脉之赐,在空气中留下白烟似的清晰痕迹,如万箭攒刺,密密麻麻穿插于合围的中心部位。   谈大人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将年近七旬的老台丞列入“天下第一快剑”的候选名单,还极有可能抡元……即使如此,隐圣依旧毫发无伤,这点又更令人绝望。   他对剑法所知有限,隐隐觉得台丞有此造诣,似不应浪掷气力,如示演一般,把整套剑法从头使到尾,然后才换过另一套。   目前已使的三路游龙剑中,“双龙欻飙鸣天钟”的震音能克制分光化影,“三龙纷斗骇奔鲸”是快到留下残影的快剑;首路“一龙沉荒起秋水”虽无花巧,这种堂堂之阵的正攻路数非常适合一槌定音,宜采后两路寻隙,令敌人疲于奔命,再以一龙沉荒之剑决胜——   这样的策略足以摆平绝大多数的强敌,可惜并不包括三才五峰。   但无论如何,总比在如此劣势之下还虚耗体力,来得更稳妥些。   从名目推想,《八表游龙剑》应是八门剑法的总称,前三套已是上乘剑法,其余只消段数相近,奇正相生,灵活运用,未始不能克建殊功,给殷横野一点颜色瞧瞧。   却听殷横野笑道:“你这般自暴自弃,是把这百品堂错当生沫港的登龙台,用你此生终战,向泉下恩师证明,他并未传错衣钵,将‘天下明宗’授予一名不长进的劣徒么?萧谏纸啊萧谏纸,可惜仲骧玉自己,就是僭位盗名的顽愚之辈,你这一脉从一开始便歪了,何以成栋梁?”   萧谏纸眸光如电,哑声厉斥:“……住口!”倍力加催,一百零八式的三龙纷斗之剑转眼使尽,殷横野身形一晃,密密麻麻的剑痕当中忽不见人,下一霎眼,老儒生微佝的身影已凝于萧谏纸背后。   萧谏纸霍然转身,挥剑如长鞭,剑气飞甩似浪,击中尚未完全凝聚的残影。   “居然是‘四龙或跃犹依泉’!”   殷横野疏眉微挑,举臂一格,剑气长鞭的鞭梢“卷”住残影之臂,真身却凝于化散的残影畔三寸处,而第二道剑鞭又至。“不容易啊萧谏纸,你赢你师父啦,一举跨上了登龙第四阶……尔奋空拳彼击剑,水纵长澜火飞焰!”   萧谏纸已无法开口,额际水渍晶亮,每一道都凉彻心肺。   这是仲夫子都没能达到的境界,但殷横野甚至还没出手。   (莫非连踏临登龙台的“天下明宗”,也奈何不了这厮?)   ——苍天啊!   “只有六路?”   少年剑眉一耸,除疑问外,只差一点就能被划归“桀骜不驯”的自负亦显露无遗。还有勉强克制却没什么用的“你们大人都是骗子”的讥诮忿懑。“只有六路叫什么《八表游龙剑》?”   “等你当上明宗,”轻裘纱冕、面如冠玉的中年羽士一本正经。“就可以改成《六福游龙剑》了。叫双拼、四海、七巧八宝都行,总之你说了算。我师傅说,昔年第十八代明宗蔺祖师某某人就打过这主意,欲改名为《十八趴》。”   “不是吧这么缺德?”少年倒抽一口凉气,饱受惊吓。   “当然不会承认是为了占个历史定位,名垂不朽之类,说是希望教育学子们不屈不饶、越挫越勇,别被眼前的困难打败,只要书读得好,将来可以提早告老还不愁衣食……之类的。”   “……他后来是因为这个死的吗?”   “世上哪有不死的?”   仲夫子巧妙跳过这个话题,笑顾少年。“用臣,你学什么都很快,光是‘一龙沉荒起秋水’,有人花上十数年工夫钻研,犹不可自拔。你入府三载,居然连‘六龙驭兮神将升’亦都练成,我敢说往后十年……不,说不定一甲子内,都难有资质更高的了。”   若少年笨些,便未飘飘欲仙,也该欢喜不置,暗自雀跃——仲夫子不但是众教御里最为学子们所拥戴,武功学问也是数一数二,大家都说他若有意争取,府尊之位不作第二人想。   可惜萧用臣摸透了他的脾性,凤眼一翻,语声呆板如诵经,连说还带比划,一句一个动作,睫毛眨巴眨巴十足谄媚,是仲骧玉最讨厌的那种、但于讲演竞赛肯定夺冠的架势。   “……但资质并不是一切,努力才是重点。更要紧的是心怀若谷谦冲自牧,如果能无心权位,不受利禄名声所惑,就太好啦。我还漏了什么?一会儿让曾功亮给我刺在大腿上,他手艺可好了。热心助人?五道和平?还是爱护动物?”   “就……之类的,你晓得。”仲骧玉苦笑。   聪明的孩子并不好带,他们自负的外表之下,其实藏着较常人更脆弱易感的心思。“但我要同你说的并不是这些。你已练完了‘六龙驭兮神将升’,这自是一套极厉害的剑法,但你能不能告诉我,与‘三龙纷斗骇奔鲸’比将起来,哪一路要更厉害些?”   “三龙纷斗骇奔鲸”可说是六剑中招式最多,理路最繁复,难的是还得求快。萧用臣喜欢更独断的方式,衡量攻守形势之优劣,依脉络取胜;竞快的变数太多,常做白工,委实不对胃口。   仲夫子之问却点醒了他,灵光一闪,疑窦丛生。   “八表游龙剑的任一路,都足够你毕生钻研,武功剑法练到了头,俱是殊途同归,一路入门足矣,何须走八个门浪费辰光?”夫子将他的疑惑全看在眼里,确定少年想对了问题,敛起说笑的神气,正色道:   “这门剑法,并不是谁都能练,它是专为明宗所创制的。历代明宗用它来反省思辨,砥砺自身,莫忘了身为天下士子表率,须抱何等襟怀,以何为念。这六路剑法固然极其高明,堪称绝学,但‘高明’完全不是它的价值和意义所在,只不过出自天下明宗之手,便不为比武争胜,也不可能不高明。”   这几句话说得轻轻淡淡,却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伟岸自负,令少年悠然神往。   “那它真正的价值……是什么?”   仲夫子微微一笑,随手摘下壁上那把形制朴拙的长穗剑来,倒转剑柄,递向少年。“用言语说不清,试一遍就知道了。亮剑罢。”   少年难掩兴奋。这把“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但是夫子的爱剑,更是一柄不折不扣的绝世好剑,削铁如泥、钢质滑润,令人爱不释手。他先擎出鞘来,痴迷地享受自手里传来的、渗入肌肤骨髓的丝丝寒锐,突然发现仲夫子倒转木鞘,立开门户,原来取剑非是讲解什么,而是要动手过招,顿有些迟疑起来。   “先说我可不是怕输啊。”少年啐了一口,蹙眉道:   “刀剑无眼,我很厉害的。你莫自恃年高,一个不好,弄得你缺腿少胳膊什么的,那就不好意思啦。”   仲骧玉哈哈大笑。“是我要全力施为,怕不小心伤了你,才持木鞘。我从来不敢小觑你的剑法。”少年知他说笑归说笑,还是很有分寸的,犹豫片刻,剑尖指地摆出架式:   “你且留神,我要进招啦。拜候——”   “领教!”羽士笑容一敛,接住少年旋扫而来的锋锐剑光。   神剑虽利,仲夫子却巧妙地以鞘上的金铁镶件接招,果然并未留力,少年萧谏纸的疑虑尽去,越打越是酣畅。   在仲骧玉的引导下,要不多时,即将“一龙沉荒起秋水”廿七式依序使毕,这是府内与师长对练的惯例,又称“请杖叩胫”。学子毋须分心考虑应对,可运力至极限,方便师长考较进境。   一龙将尽,萧谏纸立转“双龙欻飙鸣天钟”,这两路剑诀他浸淫的时间最长,掌握极精,岂料才拆几招,忽觉真气不顺,剑上仿佛裹了看不见的浸水棉袄,施展困难,但仲夫子剑势连绵,毫不给他调息的余裕。   萧谏纸本能递招,身子却越来越沉,全然不听使唤,到得“三龙纷斗骇奔鲸”时,他用尽意志力也只刺出三剑,眼前一黑,长剑脱手,之后的事便全然不知。醒时才见睡在夫子榻上,仲骧玉为他推血过宫,曾功亮在一旁煎药,见他睁眼,欢叫道:“醒了醒了……夫子,萧用臣又有气啦。”   “你的修为,远超过我的预期。”仲夫子一脸凝肃,起身整襟,致歉道:   “我一时停不了手,咱俩不知不觉都到了御三龙的境地。这是我的过失。”   “夫子,我……”少年面露迷惘:   “方才……是怎么回事?”   仲骧玉望着他与曾功亮,正色道:   “你们都听过要竞逐‘天下明宗’名衔,须得登龙门罢?方才我们做的,便是‘登龙门’。《八表游龙剑》有个巨大缺陷,与其说是缺点,换个角度看,说不定在创制之初,便以此为目的。   “依序运使这六路剑法,其运劲法门,将对功体造成极大的负担,分开使之则不妨,若无贯串之意亦不妨。即使你将六剑练得精熟,耗费心血钻研透彻,甚至拿来与同窗打斗争胜……我若未逼你按照顺序、连气贯串地运使一遍,你可能永远都不会发现这个缺陷。”   《八表游龙剑》象征天下明宗,乃沧海儒宗最负盛名的代表性绝学之一,在鲲鹏学府虽非束之高阁,也不是谁都能练上。府尊以下,教御固然是人人修习,盖因历代明宗皆由此选拔,教御一职本是明宗的备位人选,不通游龙剑,便没有“登龙门”的资格。   “明宗虽为儒者表率,但定一尊这码事,你们以为可以不用争么?”仲骧玉淡笑:“总有文斗选不出、非武斗不可的局面,‘登龙门’就是为解决这种尴尬的情况,才想出来的主意。”   毋须拼生死,甚至不必斗剑喋血,连运《八表游龙剑》,瞧谁御的龙多,谁便能担起黎民至苦,成为天下明宗。   “当今之世,之所以无有明宗,皆因含府尊在内,最多只御得三龙。御三龙而敢称明宗,那是古今独步的笑话了,便是权欲薰心、利令智昏,谅他们也干不出这样的事,免得生前死后,贻笑大方。列前贤正为这点清净,才出此法罢?真是多谢他们了。”   萧谏纸与曾功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实看不出这个主意哪里高明。便为了捞什子苦民所苦,至于折腾自己么?你练剑法练得吐血,干黎民百姓底事?   仲夫子听得一笑。   “关于八表游龙剑的缺陷,千百年来众说纷纭,有人主张儒者禁暴,以此提醒明宗,不可陷入武力争胜、以暴易暴的迷思,也有说‘事不可圆’,明宗须时时反省自砺,故留此不全。也有人以为有此缺陷,是我等还未发现藏于六路绝剑之中、一以贯之的那个‘一’;眼前的不能,其实是获取更强力量的试炼。”   “那夫子以为呢?”曾功亮一向口快,忍不住发问。   仲骧玉笑起来,清澈的眸中掠过一抹促狭似的狡黠。   “我以为是后者。这种谜题……总得有个意想不到的答案之类。”   ◇◇◇   “四龙或跃犹依泉”的鞭状剑气犹如长浪,在锁限之中留下一道道波状的烟气轨迹,殷横野笑意微敛,弹指将剑鞭的鞭梢一一击回,已有片刻未出言语。   要是鲲鹏学府尚在,萧谏纸凭借这一手御四龙的功夫,即便没脸僭称明宗,混个府尊来做也绰绰有余。以殷横野掌握的情报,萧谏纸之师仲骧玉,昔年因强御四龙,最终落得身死收场。萧谏纸此际的表现,已远远超越授业恩师,可说是不负栽培。   殷横野察其真气运行、数着招式顺序,心知萧谏纸已逾极限,走火入魔乃至境界崩溃,不过转瞬间耳,但老人长剑一抖,终究使到了“五龙金角向星斗”,每一剑挥过,都发出银铃般的细碎声响,却不知从何而来。   铃声令殷横野心烦意乱,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开始有些恼人——   山上还有个“高柳蝉”哩!比起言语无味、面目可憎的萧谏纸,这名不断在各种技术上带来惊喜的神秘人,更能引起殷横野的兴趣。   毋宁说萧谏纸押上这张王牌的莽撞之举,才是促使隐圣于今日今地收网的最关键。   他决定撤去凝术,一指摆平萧谏纸,好转移阵地、继续收割,突然发现情况有异。   被内息凝锁的空间里,缠上了另一股异力,殷横野略一放松,那异力便似欲爆开,他一察觉不对,旋又锁起,但异力随着银铃般的清脆异响,一股又一股地交缠上来,整个空间隐隐震动。   面色白惨、冷汗涔涔的萧谏纸虽无力言语,剑势依旧连绵而出,瞪视殷横野的目光带着一抹险恶讥诮。   《云海苍茫诀》乍看是为了对付“凝功锁脉”,然而当年萧谏纸在改良《云霄吟》时,连阿旮武功都未大成,世上有三才而无五峰,岂能以此为目标?   云海苍茫诀,是为了解决八表游龙剑的缺陷而生。   内息不循奇经八脉,散入骨血等诸元,正为降低功体负担。但气血行功虽不若经脉受限,六剑法门自相冲突的问题仍在,云海苍茫诀是透过功体的发散,削弱了冲突,并未彻底消弭它。   萧谏纸接受了仲夫子的见解,六剑并非真有捍格,须得找到关键的那把钥匙,一以贯之。   在凝锁的空间里,《八表游龙剑》所发每道剑气,消散的速度均比外界慢上许多,被最大限度地留在锁限之中,积累要比消褪更快、也更惊人……   不知不觉间,《云海苍茫诀》统合了内外诸元,萧谏纸体内的气血、滞留在锁限里的劲力,以及殷横野用来凝锁的异力逐渐融合,如将溢出杯缘的液面,呈现溃缩前的平衡。   力量持续累积,超过萧谏纸所能控制。眼下阻止它轰然炸碎的唯一依凭,竟是殷横野的凝功锁脉!   他只能继续锁限,以免积蓄至极的力量一股脑儿炸开,萧谏纸必死无疑,自己却不免要陪葬——   萧谏纸终于拿出“钥匙”,那仲夫子遍寻不着的“一”。   一阵铮錝清响,“六龙驭兮神将升”应运而出,萧谏纸越过当世无人能及的龙门顶端,攀向时御六龙之境:炽烈的白光集于剑身,青钢被看不见的无形压力挤出裂痕,原本在锁限中滞空不动的一切开始挣扎起来,空气中迸出丝丝皲裂,整座建筑的木构都在震动,惊飞满山林鸟无数……   音律,就是调和六剑冲突、贯串脉络的那个“一”。   这个道理萧谏纸在十数年前便已悟得,却无法验证。殷横野的凝功锁脉,提供了最完美的试验场,由“双龙欻飙鸣天钟”的震音伊始,萧谏纸边积蓄剑劲、与锁限内诸物相调和,一边试着敲击各种音调,换过形形色色的钥匙,一层一层地打开通往龙门的阶梯。   殷横野早没了笑容,运起十二成功力,试图稳固行将崩溃的锁限,而萧谏纸榨取最后一丝气力使完“六龙驭兮神将升”,剑发异响,音频陡地拔高;终于对上的“钥匙”插入一道无名锁,标出通往下一阶段的秘门。这是自有《八表游龙剑》以来,从未有人涉足的新境域。   殷横野忽生感应,首度露出惧色。   ——同归于尽吧,贼子!   萧谏纸嘴角扭曲,心满意足地望着他脸上的骇异轰然扩散,毫不犹豫地转动了“钥匙”!   (第四十四卷完)   卷四五:鸢肩蝉腹   书目:   第二四八折、欲辩忘言,此间深意   第二四九折、鳄狂将立,凡鸟何击   第二五十折、豺狼竟噬,葵藿倾心   第二五一折、信俱往矣,雨色又新   第二五二折、为与君遇,千载乖离   第二五三折、蚕凋桑落,恨予丹棘   第二五四折、素孺可教,剑指风云   第二五五折、孤魂血祭,动地龙吟   人物设定:   弦子(日常Ver.)   年龄:17岁   身高:171公分   三围:B82cm(C)W56cm H87cm   身份:水神岛“潜行都”黑衣死士   所属:五帝窟   武学:蛇行鳞潜、逆手刀法、穿心剑式   兵器:灵蛇古剑   身材修长、冷若冰霜,隶属黑岛禁卫潜行都,是漱玉节的亲信,无论到哪儿都带在身边,须臾不离。武功精强,身法尤佳,擅长反握刀柄的“逆手刀法”;效忠漱玉节一人,不奉他人号令,成为少主琼飞的眼中钉,欲置她于死地。   秋霜色   年龄:30岁   身高:182公分   出身:指剑奇宫   外号:“云水三合”   武学:不堪闻剑、通天剑指、雨漏更残   夺舍大法、云水三合   师承:“渌水琴魔”魏无音   身分:“风云四奇”之首,所属派系“风云峡”   兵器:驺牙琴   诗号:仙客未始厌人间,孤云何须比性闲?   话离絮絮情未已,烟水迢迢万重山。   专长:琴艺、家事万能   风云峡一系的大师兄,人称“小琴魔”,尽得魏无音真传,据说功力已不逊乃师全盛之时。魏无音功力折损,退居幕后多年,秋霜色以一介“色”字辈后进,与各系“无”字辈长老分庭抗礼,维系着独占奇宫鳌头的风云峡传说。   违命侯   年龄:不详   身高:174公分   所属:蒲轮瞽宗   武学:万里长驱   兵器:盛世帝颜   下属:磐虫师傅、琴师韵梅、七指和尚、销魂舞声   据地:隔世圈   神秘门派“蒲轮瞽宗”的领袖,曾受慕容柔委托,率蒲宗高手倾巢而出,以蕙心为饵,诱杀武功天下第一的独孤弋,功败垂成之际,独孤弋绝于天劫,蒲宗终究得了九郡卅二郡的赋税为酬。   兵器设定   【盛世帝颜】   ◎所属势力:蒲轮瞽宗   ◎持有者:违命侯   ◎对应武学:万里长驱   ◎关于此物:   违命侯命人所造,乃罕见的天瑛兵器,纵以妖刀之利,亦不能断。蒲宗嫡传“万里长驱”神功,拥有化用万千、融运于各种内外武功的特性,故历代宗主所用兵器、招数尽皆不同。“盛世帝颜”能作拐、棒、扇、短叉等短兵使用,丑面却没什么特殊用途,只能说是本代违命侯的恶趣味罢了。   第二四八折、欲辩忘言,此间深意   “登龙门”固可积蓄内力,将每式劲力层层叠上,一剑强过一剑,然而外发剑劲无经络周天羁縻,出而散之,体内堆叠的劲力却会对经脉产生极大负担,未伤敌先伤己,得失不成比例,实战风险太高。   以八表游龙剑之精妙,造诣若至,任一路、乃至任一式尽可破敌,毋须托大犯险,历来鲲鹏学府之人,罕有以“登龙门”法应敌者。   但在凝功锁脉之内,剑劲的消散较外界更缓,兼且“云海苍茫诀”无视凝锁,于体内缠裹真气,每突破一层,震音重新调和内外,使其混一;在如此希罕的条件下,堆积的劲力终于撑爆锁限,有了与三才五峰之人同归于尽的本钱——   萧谏纸眼前煞白,只觉体内每滴鲜血、每丝真气,全都鼓胀爆开,百骸仿佛瞬间汽化,意识随肉身飞散倏然转淡,甚至未觉疼痛,也可能是解裂太快。恍惚间,脑海掠过一丝清明,顿生宽慰:   “……我终是了结了这厮!”   不及长笑,散出的百骸诸元急遽凝缩,渺渺兮九霄外的出离感骤失,再成钝重皮囊,老人胸膛触地,浊气几欲爆开,唇上激痛,温热液感涌满口腔。   他以为撞断几枚牙齿,伸手欲揩,才发现动弹不得。偌大的堂里扬尘一迸,簌簌飘落,没有任何东西倾倒、飞散,遑论毁坏;歪斜的视界里,一双布袜草鞋不住放大,蔺织细密陈旧,未予人脏污之感,反有几分出尘。   “仲骧玉当告诫过你‘孤龙歧生’,此乃修习《八表游龙剑》,须得深自惕励的一道坎儿,只是没几人真遇见过。”即使嗡嗡耳鸣,他仍听出殷横野声音里带着笑。不是张扬跋扈的那种,依旧教人心凉。   ——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他毫发无伤?我……我又是怎么了?   “仲骧玉临死前或悟出了真相,不知来不来得及告诉你。”   遗憾的是,仲夫子到死都没明白《八表游龙剑》何以如此,遑论解破。向萧谏纸揭示真相的,是于老人印象中无所不能的“异人”。   堆叠劲力,只存于自体周天,故“登龙门”从根本道理上,注定无法成为克敌杀着,除非具“凝功锁脉”之能,通过锁限,留住外发的剑劲,最终总力爆发,世间无物可挡。   但有三五等级的实力,又何须与敌同归?此诚一谬。   “以你之根骨,我料不能一窥‘凝功锁脉’的境界。不过留这一着,说不定能宰掉此等级数的大敌。”异人道:“或者,我可为你重谱一套推动剑式的心法,去除贯串堆叠的设计,一举提升六路剑法的威力……如何?”   青年萧谏纸非不动心,但经历学府隳灭、百死余生的磨砺,心性早不复当初飞扬毛躁,沉吟片刻,审慎提问:“您以为当初创制这《八表游龙剑》的明宗前贤,已达凝功锁脉之境,故意留下这道谜题,以考较后人么?”   异人哈哈大笑。   “是的话,那厮未免太坏啦,我料非是如此。”信手挽了个剑花,淡道:   “留风险艰难于己,致力提升境界,直至突破身限、交感天地的那一天,才愿以之向敌……这种啰哩巴唆婆婆妈妈、脱裤子放屁似的小九九,确是那帮腐儒的调调。留诸后人,大抵不脱砥砺共勉之类的无聊心思。”   青年沉默良久,忽展颜一笑。   “既如此,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别后悔啊。”异人一挑眉,眼缝里掠过一抹激赏。   “……至死不悔。”   这段话,连阿旮亦未能与闻,事涉萧谏纸的压箱宝,异人特意挑了个独处的时机恳谈。往后数十年间,萧谏纸未向任何人透露这个秘密,与阿旮动手喂招,也不曾使过游龙剑与苍茫诀,便为他朝对上三五等级的对手时,保有绝地反攻的一线生机。   今日殷横野猝然发难,固出萧谏纸意料,却提供了绝无仅有的试剑良机,原本难成的严苛条件一一齐备,六路剑法叠起内外劲,如十数名萧谏纸齐齐出手,强如隐圣,料想亦难抵挡。   眼下看来,只能认为萧谏纸舍身一击,未能粉碎锁限,在“凝功锁脉”之前,气爆终被压制,老人的周天内元却无此等强韧,经脉俱毁,登时成了废人。   此说足以搪塞多数人,反正三五境界神而明知,无物不克,夸称无敌,凡人无以拮抗云云。可惜萧谏纸不是普通人。   尽管一败涂地,“龙蟠”的脑智依旧惊世骇俗,灵光闪现,忽明白殷横野是如何办到,心底一片冰凉。   这法子说穿了不值几个钱。就是在气劲爆炸的瞬间,反覆解除、再凝聚锁限,顷刻十数乃至数十度,以弛张瞬变,弭溃洪之势于无形。此法极难也极简单:千钧一发之际才仓促应变,便是天下无敌的武烈帝也办不到;但殷横野始终留着一手,就像早知萧谏纸底牌,专等他豁尽全力玉石俱焚,才以逸待劳,及时解消……   萧谏纸并不蠢,对殷横野的老底下足了工夫,撇开隐密的“行空”身份,于其儒门资历,可说摸得通透,肯定这厮与鲲鹏学府沾不上边。司空家与生沫港龃龉已逾一甲子,顶着这层关系,莫说进不了学府,便变装潜入、冒名偷师,事后也难逃主家追究。   殷横野不比曾功亮,没有覆笥山的铜墙铁壁与超然地位保护,仗了司空氏的支持才有今日。稳坐“九通圣之首”的位子,经年不移,足见与鲲鹏学府并无瓜葛。   正因如此,萧谏纸才将八表游龙剑视为对付隐圣的最终王牌,于情于理,殷横野皆难逃劫数。   老人并未欺骗合作多年的老搭档,只是没把全副盘算向七叔吐实。约见殷贼,亲眼确认是真,若殷横野猝然间悔棋动手,萧谏纸亦存了同归于尽的心思。忒多年了,好坏俱已做尽,就让所有人一次解脱吧——老人不无讥诮地想着,夹带一丝脱手全押的痛快。   “儒门百脉,鲲鹏学府是少数我伸不了手的地方,你之设想并没有错,只能说运气太差。”仿佛听见老人之疑,殷横野撩袍蹲下,温言道:   “我虽未入学府,却交过一位学府出身的朋友。此人惊才绝艳,当年若于生沫港出任教御乃至府尊,料想府内不致生出那些个狗屁倒灶的事。吾友颇识游龙剑之弊,虽弃剑钻研刀掌,我长年与之切磋,文武同修,没少听了其中关窍。”   (原来……是我中了计!这一切……早在他算计之中!)   萧谏纸狂怒起来,浑身发颤,不知从哪儿生出的气力,上半身猛地撑起,顾不得什么招式理路,双臂攫向仇敌,却被殷横野起身一脚,踢得离地飞起,“砰!”落地连滚了几匝,宛若土囊革袋。   “……台丞!”   天井中,谈剑笏眦目欲裂,双掌亮如炽铁,却被同样灼热的斧刃缠住。   鏖战间,始终一旁游斗的南宫损补上空位,连出六刀,刃芒甩开血滟如蛇,竟无一落空。谈剑笏裂衣披创,闷哼一声,终于小退了半步,忍痛回臂,将委顿的聂雨色扯至身后,左襟又遭刀尖挑开,如非及时缩胸,便是剜心破膛的下场。   熔兵手不重套路,掌法粗疏,全凭火劲制敌。南宫损不住移位施袭,非惧熔兵手之威、欲以离垢刀尸为盾,而是分析谈剑笏的招路,抓住用老的瞬间,一举造成最大伤害。   此等毒辣眼力,实为儒门“存物刀”精髓;而于激斗间,犹能分心计算、如握珠筹,则是“惠工指”最厉害处。武儒之中识者寥寥,算白费了这两门千锤百炼的基础。   谈大人急落下风,崔滟月压力顿减,终有余裕回头,见堂中萧谏纸趴卧于地,面下漫出红渍,死活不知,焦岸亭满门的血仇涌上心头,眼中一赤:   “贼子!但教你今日完纳劫数,祭我父母兄妹之灵!”斧刃回旋,荡过一身披风赤甲,豪笑虽狞,仍曳两行血泪,整个人宛若一团火云,挟热风扑入内堂!   殷横野眸光一凝,呼啸而来的赤发巨汉倏忽弹开,魁梧身形踉跄落于阶下,斧刃“铿!”搠入地面,堪堪止住退势。   儒者和声道:“黄泉深无水,兰舟莫催发!此人于我尚有大用,谁也取不得他性命。然世间至痛,有甚身死者,崔五公子当明白不过。”崔滟月想起宝爱的小妹惨遭蹂躏,攒紧拳头,指甲刺出掌血兀自不觉,忽又想对“主人”而言,谁才是那失之极憾、更甚身殁的“世间至痛”,不觉出神。   殷横野见他面上七情瞬变,心知话语生效,说得再细琐,也不会得到更好的结果,遂不再理,提萧谏纸后领,如拖破烂一般,迳朝天井行去。   谈剑笏自随台丞以来,几曾见他受过这等耻辱?怒上心头,再不理什么为官自律,提掌一晃,五指虚抓。   对面南宫损攻得正紧,刀光罩身,白袍翻飞,几不见形体。突然间被一股巨力拖倒,整个人朝对手飞去,不由失色,忙把钢刀往他掌心一扎,举袖遮护头脸。   熔毁的刃浆逆射而回,“嗤嗤”地烧穿袍袖,灼伤肌肤,发须末稍迎风自燃,爆出无数火星。南宫损忍痛摒住呼吸,以免被热浪毁去喉肺——   这“向日坠红”乃是熔兵手为数不多的杀招中,威力最强的一着,热劲催发,能将敌人硬生生吸来,比什么擒龙功、控鹤功厉害百倍,对手未及入掌,连人带兵器熔成一团焦烂。自谈大人艺成,未曾以此招与人相斗,平日练功亦罕演示,可想见其威力。   南宫损号称“兵圣”,对东洲各派武学了如指掌,岂不识“向日坠红”?   总算谈剑笏避伤人命,见他败相既呈、再难还手,抡臂一挥,将浑身着火的儒者震了开去。南宫损摔入廊间,背脊着地,扯下无数字幅,一沾上火星,劈哩啪啦地烧将起来。   谈剑笏扑向内堂,崔滟月拦身阶底,眼看又是一场恶战,蓦听一声清唳,长空中铜影俯掠,闪着金属钝光的翅膀一敛,巨喙如钩,飙向檐下的殷横野,正是衔命护主的角羽金鹰!   “……好一头凶恶的扁毛畜生,连‘灭生阵’也不放在眼里!”   殷横野单臂举起,“哗啦”一阵裂响,俯冲的金鹰形影如箭,撞塌堂檐,却未能撕裂一手提着萧谏纸衣领、昂然立于檐下的老人,巨大的禽躯以极其扭曲怪异的角度,止于殷横野掌顶尺许,仿佛撞上一堵看不见的钢铁壁垒,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血珠崩溢,连同飞散的房檐碎椽,一并凝于半空中。   下一霎眼,殷横野身姿未变,状似撑天的手掌却不知何时扣起了四指,食指昂出,无数光影纵横交错,如惊雷、若泡沫,亦幻亦真,金鹰倏然解封弹开,发出刺耳尖啸,失去重心的巨躯滚落地面,在天井中撞出一枚大坑,谈剑笏、崔滟月等各自走避。   殷横野露出一抹诧色,旋即转为嘉许。   “吃我一记‘道义光明指’犹能不死,洵为异物!此等能耐,足堪跻身江湖第一流高手了,无愧‘寒潭雁迹’盛名。”以隐圣识广,一见金鹰,便知长年以来被萧谏纸保护隐藏、倚为最后王牌的“高柳蝉”,其真实身份为何。至此,古木鸢一方可说一败涂地,于殷横野再无秘密可言。   角羽金鹰撞出陷坑,余势不停,天井地面如遭巨轮碾过,犁出一道崎岖深沟;沾着殷红血渍的铜色鹰羽飘扬之间,金鹰“呱”的一声怪叫,旋即振翼飞起,大风刮得诸物歪倒倾斜,连人都几乎立身不住。   须知百品堂周遭设有灭生阵,对飞禽走兽来说,无异于烈日洪炉,莫说接近,连直视都异常艰辛,是以先前金鹰携崔滟月前来时,也只是掠过天井,将人投下便走。   天镜原异种寿命极长,角羽金鹰随七叔已逾四十年,极具灵性,深知萧谏纸对主人的重要性,强忍灭生阵之害,拼死搭救,先于“凝功锁脉”前撞个正着,非惟伤筋折骨,怕脏腑亦受重创;而后更硬吃一记光明指,犹能振翅飞离,无怪乎隐圣出言嘉许,以顶尖高手目之。   翼影腾空,几乎遮去天井大半,崔滟月背倚檐柱,以披风掩住口鼻,视线望穿飞扬的碎石草屑,与檐下殷横野四目相对,神会心领,赤目中掠过一抹残忍快意,一刀劈出,正中金鹰腿脚!   足以断金削玉的妖刀,入体也仅是卡在筋骨间,再难寸进,然雄鹰已无余力甩脱,身躯一沉,曳着鲜血飞升。崔滟月左臂暴长,攀住被血浸湿的尖利钩爪,一人一鹰便这么扶摇晃荡,冉没云间。   殷横野手拈须茎,连连点头:“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曳着萧谏纸衣领,继续拖下堂阶。萧谏纸五内翻涌,尚未调匀气息,又一阵磕碰弹撞,几被撞得昏死过去;勉力维系清明,蓦觉殷横野用心,遍体生寒,竭力嘶声道:   “辅……辅国……走……”却连完整的句子也吐不出,奇经八脉似将分裂,下一刻便要崩解消融。却见一条顽铁搬的身影挥散尘沙,紫膛国字脸上不见平日的唯诺拘谨,安静得令人心凉,却不是谈剑笏是谁?   “走……辅……走……”   殷横野摇了摇头,撇下的视线里满是怜悯。“他听见啦,萧谏纸。可惜,谈大人是不会走的,对不?”末一句却是对紫膛汉子所说。谈剑笏不理他的挑衅,沉声道:“放开台丞。”   “……便饶我不死么?”殷横野几欲失笑,怪有趣似的回睇着。   谈剑笏并不接口,或许是明白双方实力差距,说什么都没意义,索性拉开功架提运内元,摆出接敌的态势。殷横野虽稳操胜券,倒也未敢小瞧了熔兵手,回臂一掷,“碰!”将萧谏纸扔上阶台,未逞口舌之快,只做了个请招的动作:   “……领教。”   谈剑笏眉宇一冷,铁掌中宫直进,热浪如焰龙抢珠,飙向殷横野。   极招甫出,老儒倏忽消失不见,焰掌如入无人之境,迳朝动弹不得的萧谏纸卷去!   谈剑笏心念未动,本能回臂,靴帮子陷地一顿,旋风般转身,掌缘擦出烈焰如漩,攻势未减,转轰身后!   蓦听脑后一人赞道:“好本领!”颈背悚起,急忙收势,整个人如失控的陀螺般曳地旋出,连滚数匝,好不容易止住身形,单膝跪起,衫袍已磨破多处,冠飞髻散,两绺乱发披落额前,说不出的狼狈。   而殷横野好端端站在原地,仿佛不曾稍动,轻轻抚掌,无论神情语调,均无一丝戏谑,可说是自现身以来,从未有过的正经。   “熔兵手套路对比其心法,简直不值一哂;能练到这等境地,是你的本事,着实令人佩服。”老人不无惋惜:   “便是神火道人复生,我料变招亦无这等迅捷。可惜你没有传人。”   谈剑笏并不知道,对跻身三才五峰、多年来极罕与人认真动手的殷横野,这已是莫大的肯定。他听台丞谈过三五高人的境界征兆,料是“分光化影”身法,以殷横野之速,大可往自己脑后补上一指,不知打着何等卑鄙心思,才未下杀手。   谈大人不擅谋略,索性不作揣想,重新运动内元,准备再起攻势,伺机抢出老台丞;至于如何逃生,届时再来打算。   却听殷横野道:“我素爱惜人才,不欲白费了一条大好性命,你对萧谏纸敬若神明,甘心为他抛头洒血,可知此人坏事做绝,不值你如此牺牲?”谈剑笏最听不得人诽谤台丞,面色一沉,更无二话,又是中宫一掌,焰劲却止于殷横野身前七尺处;谈剑笏进逼不得,马步立稳,双掌连环推出,打得无形气墙隐然震动,空气逐渐扭曲轻颤、混浊转红,每一击似都于虚空中留下一枚淡红掌印,虽是转瞬即消,亦堪称奇景。   殷横野单臂微举,身前七尺之内无物不凝,任凭谈剑笏打得飞沙走石、气滚如沸,草鞋布袍的老儒仍是一派闲适,左手捋须,从容开口:   “萧谏纸统领一个名唤‘姑射’的秘密组织,纠集匪寇阴谋作乱,谋刺镇东将军,复于阿兰山围逼凤辇,意图不轨……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谈大人若不肯大义灭亲,终不免受他连累。”娓娓道出萧谏纸接掌“姑射”以来,所行诸事,其中不免掺杂了“平安符”阵营的恶行,萧谏纸气力未复,时昏时醒,自难辩驳。   他身前空间俱已凝锁,不知用了什么秘法,声音仍能穿透禁制,传入谈剑笏耳中,清晰一如贴面。谈剑笏置若罔闻,不住运功发掌,直将“凝功锁脉”造出的无形防壁当成练功墙,空气渐渐被焰掌打得滚烫如炽。   殷横野说了约莫盏茶光景,“熔兵手”却未曾止歇,谈剑笏仿佛有用不尽的内力,毋须调息运功,以这道红光刺目、几能以肉眼窥见其范围尺寸的“气墙”为中心,偌大的天井内炽烈若洪炉,掌劲虽远不能突破锁限,但足以销融金铁的高热,逼得殷横野不得不运功抵御;回过神时,竟已到了比拼内力的境地,对位列三才的隐圣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蓦地省觉:   “……都到了生死关头,还想着接续你家台丞未竟之志!”才知白费了盏茶工夫。   萧谏纸利用“凝功锁脉”的特性,欲与敌同归,此计不可谓不毒。可惜殷横野早悉“登龙门”之秘,以逸待劳,萧谏纸功败垂成,落得经脉寸断、半身瘫痈的下场。   谈剑笏掌击锁限,虽难伤殷横野分毫,却意外发现了气墙的凝锁异能,只不过这回堆叠的非是劲力,而是温度——   熔兵手不比游龙剑,无有积蓄之能,不管叠上几道掌,亦不能逼得殷横野使出全力。然而熔兵手火劲,能于顷刻间化镔铁为浆水,几十、乃至几百道掌叠起来,集中轰于隐圣身前七尺……待殷横野回神,已须提运十成功力,死命锁住,才不致被炽如岩浆的火墙所噬。   谈剑笏未必看穿了“登龙门”的奥妙,然与萧谏纸相处十数年,两人有着彼此未觉的默契,在根基无法与三才五峰抗衡的劣势下,不约而同利用锁限,以自身特性——游龙剑的震音、熔兵手的高热——加乘攻击,将殷横野推向“总力对决”的窘境。   以隐圣之能,可轻而易举打穿谈剑笏的掌劲,藉“分光化影”身法避撄其锋,但谈剑笏一死,焰流失控炸开,殷横野未必能全身而退——事实上,此际气墙的热度已濒临老人的极限,三五层级的功力能锁住攻击,却无法降温,沸滚的红亮气墙本身就是最致命的杀器。   殷横野终于明白,此人无法说服。   无论他将枯燥无聊的“熔兵手”,练到何等惊才绝艳的境地,其冥顽不化的程度,使殷横野彻底失去利用他的兴致。火劲灼烫着老儒的肌肤,若非以内力阻断呼吸,改采龟息,光是汲热浪入肺,足将五脏六腑烧得焦烂……上回他须使出十成功力,方能免去逼命之厄,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殷横野面色凝肃,除了恚怒,心底竟也有一丝惋惜,扬声道:   “谈大人!把命送在这里,对得起你赤鼎派一脉单传,对得起你经世济民的抱负?”谈剑笏充耳不闻,焰掌连出,将气墙炙得更加滚烫,红光宛若日冕,几难直视。   殷横野冷哼一声,右臂抬起,催动功力,缓缓踏前一步,金乌般的刺亮光墙等距推移,压向谈剑笏!   谈剑笏功体殊异,不惧高热,无奈气墙被数十道掌提至难以想像的高温,名列三才的隐圣都难抵挡,逼近尺许,热劲增强岂止数倍?一瞬间袍袖化灰,周身浮出片片焰斑,乍现倏隐;衣布转眼成烬,接着炙的就是肌肤血肉,焦烟方才窜起,居然连烟柱也灼烧一空,点滴不存。   没人比谈剑笏更明白这堵火墙的危险与恐怖,眼看打残老台丞的贼寇自行逼近一尺,他无论如何都不肯退,咬牙轰入锁限之中,双掌如镔铁将熔,灿亮到几乎失形,仿佛下一霎眼便要化成浆水滴落;难以言喻的烧灼剧痛,令那张紫膛国字脸透出骇人的惨青,汗水却无以成形,尚未沁出肌肤,便已化作蒸汽,离体犹如针戳刀剐,几无完肤。   瘫于阶下的萧谏纸终于醒转,总算没被热浪呛灼而死,苦于无法开口,奋起余力匍匐爬行,明知难以再战,更不可能阻止殷贼,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忠心的下属牺牲。   (快走……快走!殷老贼不能杀我,别……别在这儿牺牲性命!)   另一厢,谈剑笏忍着铁签剥皮似的酷烈痛楚,一头往火墙里扎,仿佛非打中殷横野一掌才肯罢休。殷横野铁青着脸,望着他低咆出掌、状若疯魔,竟不觉微怔;回神惊觉功体已提运至极,继续相持,必遭高热所伤,摇头闷哼道:   “兀那匹夫,顽愚如斯!”松开锁限,十成掌劲疾吐,火墙在溃散窜流之前,轰然穿过忍痛出掌的谈剑笏!   怒咆声中,缠裹烈焰的紫膛汉子冲出火障,骇人的高热与强横的掌劲带去了部份血肉,宛若自熟透的浆果中挤出果肉般轻巧,使原本虎背熊腰的结实身形,陡然间小了许多,却未阻却其掌势——   “砰!”几欲见骨的手掌按上隐圣胸膛,连灰尘都未扬起多少。   殷横野平视面目全非、恍若恶鬼的赤鼎派绝传,眼中掠过一抹惋惜,喃喃道:“赤手熔兵,从此绝响矣!”胸膛略挺,“剥”的一响,谈剑笏右臂齐肩分断,断口犹如炭灰,倒落之际,左小腿自膝下断折,整个人摔得四分五裂,身下脓血却不多,俱被高热蒸化,不住窜出滚烫烟柱,中人欲呕。   失控的热流穿过谈剑笏,扑向前堂,连火焰都无由而出,空气中异样的蒸腾一掠而过,墙柱檐瓦瞬间焦枯,字画等迳行灰化。美轮美奂的雅致木构,眨眼成烬土完墟,仿佛仙人一指,顷刻千年。   萧谏纸眦目欲裂,难信前方那团焦烂物事,便是晨昏随侍的副手,双手交错,仿佛不知疼痛,发疯似的爬过余烬血污,奋力朝谈剑笏处挪去。   “辅……辅国……”   “你设想得没错,我的确不能杀你。但让你生不如死的法子多不胜数,这不过是其中之一。”   殷横野像看一条蛆虫般俯视他。“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地狱,当然,只是开端而已。猜猜看,下一个会是谁?”萧谏纸恍若未闻,披发匍匐,眼中只余一物。   殷横野掸襟迈步,“喀喇!”一声,踩碎了炭化的断臂,忽又想起什么。   “此子不除,余患无穷。”袍袖微扬,指风贯穿倚柱调息的聂雨色头颅,矮小苍白的青年侧倒之际,兀自挂着错愕神情。   萧谏纸费尽千辛万苦爬到焦尸旁,顾不得烟气灼呛,将不成人形的谈剑笏抱到怀里,蓦听一声颤哼,那张焦烂的脸孔上绽开一道血缝,谈剑笏竭力抗死,竟未断气。   “台……台……”   “我在!”萧谏纸血丝密布的眸中掠过一抹狂喜,可惜以“龙蟠”之智,这份惊喜委实太短。重伤至此,救无可救,最大的慈悲就是给他一个痛快,免于继续受苦。   老人屈指向其咽喉,手至中途,却难成爪。谈剑笏目不能视,困难吞咽着,奋力道:“贼……可杀……浮鼎……剑……”痛苦太甚,语声又低下去。   萧谏纸知他孑然一身,无徒无友,妻子亡故后,于世上再无牵挂,谁知灼身剧痛之下,台丞副贰仍是一般的多话,万般艰难地剐咽焦喉,又嚅嗫道:   “属……属下……房……柜……疏……”   青苎村妖刀冢的惨事,谈剑笏始终未忘,不但掏腰包应付旅资,派院生中干练忠直、老于世故的乔装改扮,往石溪县察访,大半年间收集了三百多份画押口供,包括石溪知县沈其元的亲笔书状,拼着乌纱帽不要,也要指证鹿彦清一伙的恶行。   谈大人试探过老台丞之口风,见他于此事不置可否,怕牵连上司,没敢请皇后主持公道,自写了奏疏,打算绕过台丞、抚司,乃至镇东将军慕容柔,上京告此御状。他乃是器作监出身,文章本非所长,字斟句酌涂涂改改,稿子誊了一半不到,还锁在房间的五斗柜里。萧谏纸于院中多有耳目,早已获悉。   听他忍死分说,才知谈辅国亦有未了的心愿,一迳点头。   “我将奏疏写完,着合适之人呈交刑部,务还青苎村公道,教鹿彦清等俱都伏法。”谈剑笏喉舌、颜筋等俱已焦烂,便是想也说不了太多话,即使剧痛失神,闻言眸底仍掠过一抹黯光,足见欣慰。   萧谏纸几不忍看,又无法下手,心底茫然,忘了他已难言说,喃喃自语:   “你……还有什么心愿,有什么未了之事,我给你办。什么都行,再蠢、再荒谬可笑的都行,我一定不骂你,不笑你蠢,一定……给你办妥。”   但谈辅国真干过什么蠢事来?   他这辈子最蠢、最荒谬的,就是信了你萧谏纸啊!   老人连吐息都像剐着自己,恨不得让狗活吃了心肝,兽牙碾着脏腑,嚼得唧咂有声……是那般痛悔并深恨着。而怀里始终不肯断气的谈剑笏,像直视他所有的罪愆与脆弱,一锤又一锤地粉碎着老人的信念。   明明……明明是何等剧烈的痛楚啊!忍这般苦,是等我给个交代么?   “你……想问,方才老贼说的那些,我是不是都做过,是么?”   谈剑笏似想开口,形似唇鼻的那团焦烂动了动,终究没绽出声。   “你想问……操纵妖刀,在灵官殿、水月停轩、烽火连环坞杀了这么多人的,究竟是不是我?”   “你想问,煽动手无寸铁的流民围山,令他们暴露在铁骑刀枪之前,以为膏壑的,是不是我,对不?”   “你想问,做了这些罄竹难书的恶行之后,我为什么还能睡得安枕,还能在人前装出一副道貌岸然,还能厚颜无耻训人子弟,以士人表率自居……”老人语声怆厉,如困兽垂死伤人,带着自残似的讥诮张狂:   “是不是,辅国?”   他为这一刻已准备了许久,虽然起初并不是为了对谈剑笏言说。无数次午夜惊寐,萧谏纸从千夫所指的恶梦中醒来,梦里每张面孔或怨毒或鄙夷,带着难以反诘的义愤袭来。老人逼自己一句句回想,一句句抗击,才能坚持恶道,往下走去。   但谈剑笏只闭了闭眼,才又勉力撑开,涣散的灰眸仍向着老人,似欲聆听。   萧谏纸仿佛被狠抽了一鞭,满腹的激昂顿失着落,只余说不尽的空虚寥落。   大凡谈辅国能听懂的道理,往往须在三句话里说完。若逾此数,台丞副贰便难以消化,常被萧谏纸拿来揶揄,以为谈资。   “你脑子既不好使,何必折腾自己?”台丞冷哼:   “少问多听,听不懂便罢,多省心。叫人给卖了,也不难受。”   “台丞,我以为道理都是简单的,三句话尽够了。”   谈剑笏难得反口,显是真觉委屈。萧谏纸斜乜着他,冷笑不绝,就有你这么贱的,想放你一马,还自个儿凑上讨打。又寒碜碜问:   “三句话能说清的叫道理,那说不清的叫什么?”   “叫辩驳啊。”紫膛汉子想也没想,冲口便答:   “心虚之人,才须辩驳。属下一直是这样以为。”   言犹在耳,不敢与他黯淡的眸光相对,垂肩颓坐,“那些事,都是我……”却被打断。怀中的谈剑笏意义不明地嚅嗫着,分不清是呻吟或欲语,不知还余几分清明,生命似将走到了尽头。   萧谏纸不欲留下遗憾,为他抚阖眼皮,咬牙道:“殷贼所言……确有其事。”背后因由,一下不知从何说起,堂堂龙蟠,竟尔失语,听任所剩须臾点滴流逝,心急如焚。   谈剑笏不知哪儿生出的气力,左掌一翻,按住老人手背。   知是回光返照,萧谏纸听他哑道:“台……”以为唤己,忙接口:“我在!辅国……我在。我就在这儿。”   但谈剑笏已不见不闻,深恐台丞不明,奋起余力,歙着焦裂的唇缝,嘶声道:“台……台丞所为,必……必有深意。属……属下不……不疑……”心满意足,再无遗憾;嘴角微扬,不及咧满,头颅缓缓垂落,安心倚着老人,便似睡着一般。   老人愕然良久,终于明白其意。这种蠢话,什么人需要用最后的生命来说?活该你蹲剑冢的苦窑!难以自制地笑起来,笑得前仰后俯,声若嚎恸,口鼻血溢,染红了破碎的衣襟。   ——谈辅国,你……你是哪儿来的傻子啊!   叫人卖了也不知。幸好傻瓜是不会难受的。   “若台丞肯卖,属下倒觉与有荣焉。”   谈剑笏说这话时搔搔脑袋,颇有些不好意思,似觉自己拿不出手,白占了台丞便宜,难得腼着紫膛面皮说笑。“要是别人卖我……台丞不如趁便宜买了罢。属下没甚用处,总还能推一推轮椅。”   台丞副贰的笑话是没有人笑的,他只有在一本正经时说的话才好笑,随侍的院生们闻言一阵恶寒,说不出的尴尬。恐怕谈剑笏永远想不到,自己也有令老台丞失笑的一天。   萧谏纸狂笑不止,终至无声,抱着余烟袅袅的残尸,颓然踞于焦土之上,瘦削的面颊紧贴于部属烧毁的脸孔,身子微晃,不住喃喃道:“蠢才……蠢才……”   第二四九折、鳄狂将立,凡鸟何击   胡彦之掠出船坞,沿着废河道奔跃攀荡,竟无片刻稍止,仿佛揉鹰、猿、鲮、豹于一身,恁地形起伏错落,水岸藤苇连生,亦不能略阻些个——   猎王的“缩地法”从来就不是轻功。然于山林间移动啸猎,胜却世上任一部轻功法门,无有比肩者。胡大爷恃以匿踪,连聂冥途也不得不服。   他绕过搁浅的粮船,由船坞另一头出浦,本就是取近;只是这厢水陆两道多年来乏人问津,破败更甚,前路半现半隐,芦葛牵缘交错,亏得胡大爷身手了得,才能在这等荒径间飞掠似猱猿。   陆路狭仄,河道倒是次第开展,由原本的半淹淤泥、及膝浅水,渐成难以见底的夹沙细浪,已非能徒步涉过的深浅。   胡彦之换过几绺粗藤,藉奔行的势子试出最结实的,整个人如弹子般射出,荡向对岸,落脚的腐叶堆里忽亮起两盏绿火,“哗啦!”地皮掀开,翻出一张尖牙无数的腥臭长嘴,扭着向上一合,猛朝男儿腰腿钳落!   恶兽的血口大逾胡大爷的腹围,咬实了怕不是拦腰两断,便教两排密齿往身上一捋,都能生生梳下几条肉来。   胡彦之避无可避,千钧一发之际,“绝不剑脉”陡生奇效,于旧力尽处再生新力,开无罅瓠底之有容,双手连攀,雄躯猛提尺许,足翻过顶,落在一株老树桠杈间。   “啪”的一声恶兽阖口,扭着五尺来长的身躯落地,生满棘鳞的长尾泄忿似一阵旋扫,沙沙沙地伏入泥叶间,仍露两盏碧火似的幽目,惊鸿乍现的丑陋身形犹如巨大的四脚蛇。   (这是……猪婆龙!)   胡彦之曾于央土南陵交界的恶溪村里,从一名号曰“鳄神”的老渔师习猎鳄之术,亲眼见过、宰杀过这种在南方为祸甚烈,被当地土人称为“猪婆龙”的凶猛水兽,但没听说越浦左近传有鳄患。   数百年前,东海道亦多虺鳄出没,臬台司衙门特设“御介使”一职,专以强弓毒矢驱除鳄患。自三川商业日盛,人迹遍布城野,什么虎患狼患多已不闻,人占据了野兽的地盘,烧林屯垦、伐木筑屋,再凶猛的野兽也没了生存空间,或灭或迁,避人唯恐不及,鳄鱼也不例外。万料不到,今日居然在城郊遇上了一头——   念头一起,才觉情况不对。   碧磷般的鳄眼,不只一对。光是老树之下,就有四五头五尺来长的成鳄,浅水边又一动不动地伏着几尾;远处的挟沙泥浪间,划破碎沫浮露出一抹鳞棘,水面漂着些许鸟羽,浅滩上东一团西一片的血污残骸,糜烂的骨架已辨不出是禽是兽……   他早该发现的。胡彦之心想。   水道淤浅,不碍泥鳅、跳鱼、虾虎生长,水鸟喜食,兼且无人骚扰,本该生气勃勃。胡大爷自出船坞以来,始终觉得不对,又说不真切,此际真相大白,原来是这群食肉恶兽悄悄掩至,霸占了通往越浦的捷径,弄得鱼走鸟遁,静静一片死寂。   “他妈的,邪门!你们就不能改天出来游街么?”胡大爷朝掌里啐了口唾沫,拣了根藤蔓试试强弱。“本大爷另有要事,少陪了。”觑准两丈开外的一株树桠,奋力荡了过去。   此间树无分老壮,都没有两丈的高度,胡彦之这一荡注定触底。   他运起剑脉奇力,在跃出的同时攀藤直上,生生甩高数尺,靴尖仍在地面踩蹬两步,忽地沙沙声大作,原本伏地不动的鳄鱼电也似的扭起,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扑来,七八张血口数也数不清的利牙,齐齐往胡大爷身上招呼!   ——妈的果然如此!这帮畜生!   祸起仓促,胡彦之左支右绌,藉摆荡之势连闪几尾,以肩头猛撞迎面而来的一只大鳄。那鳄鱼嘴未张全,即被撞着咽下最柔软的部位,连人带鳄几百斤的重量,轰然拍上树干,“啪”的一声脆响,鳄鱼脑袋陷入树干,污浓汩溢,沁红木裂。   胡彦之忍着气血翻涌,更不稍停,猿臂暴长,攫藤上树,蓦地左小腿一痛,披着血的裤脚已遭鳄吻揪落;便只一滞,两头疯鳄接连跳扑上来,胡彦之心知此物力大,能拖活牛入水,寻常刀剑却难一扎取命,半空中回身屈膝,将其中一头的脑袋顶爆在树干上;另一头鳄鱼用力过猛,一口咬上胡大爷的髻顶,形同落空,两只铁一般的爪子却狠狠划过背门。   胡彦之眼前一黑,没敢给余鳄可乘之机,创口背肌一夹,运起十二成功力攀上树顶,这才甩落恶兽,双掌一推,“落羽分霄天元掌”轰上鳄鱼腹间,打得它落地翻滚,直至两丈外那株老树下,周身孔窍汩汩溢血,仿佛戳了洞的羊皮水囊。   半截尖钗斜穿出鳄吻,老胡福至心灵,一摸脑顶全是鳄血,发髻倒散,垂落沾了血污兽唾的湿发。原来那棘鳞畜生蹦跃过头,一口咬着横钗,穿颚破脑,才没有将自己给撕了,不禁暗叫侥幸。   树下两头鳄尸交叠,浓血沿着树干裂痕缓缓滑落,血腥气融入泥水滩本有的湿腐气息,仿佛唤醒了所有的鳄鱼,它们静静聚集过来,一圈又一圈地绕树伏地,动也不动,只余饥火闪跃的荧荧碧瞳,兀自放光。   胡彦之懒得清点,总之是够他尸骨无存的数儿了,随手封了小腿、肩背几处要穴,撕开破烂外袍并着腰带缠裹创口,以免持续失血。他尾随翠十九娘原是临时起意,仓促间不惟兵刃,连救急小包,藏有开锁针、短匕的暗袋等都没带上,哪知会陷入如此邪乎的窘境。   兽牙兽唾非是什么干净物事,若未及时清创敷治,轻则高烧不退,重则一命呜呼,身为猎王高足,老胡再清楚不过。胸中始终有股挥之不去的郁悒,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还有脑袋里那异样的昏眩……   胡彦之也算披血裂创的大行家了,即使在万安邨时伤成那样,他也不曾有过现在这种捉摸不清、偏又无法全然否定,似无若有的诡异感受。此非受伤所致,也不像被下药中毒,而是更玄奥难解之物。   现下可不是纠结的时候。   小耿的托付,阴谋家的反扑,还有母……还有狐异门正受歹人觊觎,无论哪一条都是急逾星火,有累卵之危。   此外,这厢若已成鳄鱼盘据的巢穴,难保没几头会溜到另一侧,方才未遇是运气。先前监视他和十九娘,遗下草窝那人,没准非是什么潜匿大家,而是被鳄鱼拖走饱餐一顿,啥都没剩。万一小耿和十九娘也遇上了这帮长嘴畜生,他们能不能自保无虞?   “……走罢,干活儿啦!”   满面于思的豪壮汉子甩了甩头,仿佛周身无伤,随意能抖落一肩潇洒似的,扶着桠杈支起身;还未盘算该怎么移动到更远的树上,树干却随之一晃,发出令人牙酸的咿呀声响。   (妈的,还能再倒楣点么?)   胡彦之哭笑不得,情况却不容乐观。   这树径不过尺许,老胡用它撞死两尾大鳄,又背另一尾攀缘转上、踏桠发劲,哪一下不是折腾?前后几百斤的力道接连摧折,受损的主干再难支撑,便胡彦之只一蹬,怕不是人离树倒的收场;赖着不走,近两百斤的雄躯摇得片刻,结果也是一般。   畜生纵使无智,却有猎食的本能。胡彦之不敢以“千斤坠”稳住树身,以免残干虚不受力、当场断折,迳以道门绝学《律仪幻化》提气轻身,人树相合,整个人彷若一叶。无奈一阵风来,树摇加剧,十余对惨绿鳄目齐齐上扬,倏又不动,饥火愈炽。   远方水面哗啦啦地掀起浊浪,似有无数大鱼翻跃,风风火火向岸边移至。   来到近处,赫见浪里的“大鱼”尖吻无鳍、尾长爪利,全是六尺以上的黑甲大鳄,居间围着一幢魁梧奇伟的巨影,怒鬃如电,蹄大如斗,咆吼似猛虎啸林,群鳄与之一衬,倒像大些的壁虎四脚蛇。   再近些个,方知鳄群张嘴非是嘶咬,而是遭巨兽咬得支离破碎,堪于气绝前嚎叫一二;挥爪也不是攻击或自保,盖因铁蹄踏碎背脊脑壳,不自禁地痉挛所致。浊浪拍打上岸,留下无数血沫残肢。   巨兽一甩长鬃,喷息如雷鼓电炽,喀哒喀跶上了岸,尾飞蹄蹬,将两头攀咬后臀的大鳄踹过对岸,冷不防张口咬住另一尾迎面扑来的,几下怒甩,鳄颈碎成了齑粉,长躯折成软软两截,如湿烂的面粉袋般被抛入水中。   “……策影!”胡彦之忍不住大笑:   “老兄弟,你这回实在来得太好啦。”   这如天神降临的庞然巨物,自是来自异境天镜原的紫龙驹策影。   万安邨一役后,策影满身披创,饶以紫龙驹之神异,也在朱雀大宅休养了好一阵。耿照按老胡吩咐,每日让李绥着人为二哥备妥牛酒,供它大快朵颐,以恢复元气。   策影极有灵性,毕竟不能长居厩栏,待外伤大致收口,胡彦之将它带出城,解去鞍镫马嚼,策影自寻深林逐猎,觅些不知名的药草自疗。多年来一人一马联袂闯荡,血战之后,策影都是这般处置;寻常弼马术不适于紫龙驹,策影的岁数怕比老胡大上几轮,灵智丝毫不逊于人,待它恢复,总能回到他身边。   但此番回转的时机,实在没法再好了。   胡彦之运劲一踏,树干轰倒,也不知压死几头鳄鱼。虬髯青年顺势翻跃,身下乌影一溢,策影排闼而至,犹有余裕放开蹄子一脚一个,踏碎几枚鳄鱼脑袋。   策影背上无鞍,胡彦之仗着骑术精湛,毋需缰镫,亦能驱驾。回臂一摸马臀湿黏,创口处血肉馍糊,策影毕竟不是浇铜铸铁金刚不坏。远眺前头绿荧点点,不知有多少鳄群潜伏,拍拍策影颈侧,低声道:   “掉头,咱们绕另一头走去!”   紫龙驹不肯放蹄,冷哼一声,前后踢咬打转,迳与鳄群厮斗,似觉老胡之言荒谬可笑,颇有被看低的愠怒。   胡彦之省起失言,急忙改口:“先回原处瞧瞧,免得小耿也遇上鳄鱼,那可不妙!”策影长啸震野,铁蹄连踹几头被震晕了的鳄鱼,才掉头杀回狭舟浦。   破烂的船坞内空无一人。十九娘在另一头的水道上备有箭舟,想来此际已然去远。小耿欲往沉沙谷秋水亭,也不是一路。   船坞内外皆无鲜血兽迹,胡彦之稍稍放心,头晕胸闷的异状不知何时已烟消雾散,无暇细思,驾策影全力驱驰,加紧回城。   循陆路走,看似是绕了远路,但策影狂奔不逊箭舟多少,兼有纵跃涉水之便,无片刻稍停;辅以胡彦之脑中钜细靡遗的越浦城郊水陆详图,不到半个时辰便已见得越浦城郭。   往正东朝阳门的大路两旁人群熙攘,牵羊赶猪好不热闹,百姓等着通关入城之前,也在此间易物交流。守城官兵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将军耳闻也故作不知,算是约定俗成的古老传统。   越浦乃三川第一大城,不比小小县邑,城尹衙门颁有严令,牛马等大型驮兽未安鞍辔,不得入城,以免于人口稠密处奔狂难抑,酿成死伤。   违者轻予以驱离警告,重没收牲口,拘责物主;若遇不听拦阻、一意闯关的浑人,视同武装侵袭,也就是造反的意思,城将迳可下令射杀,事后毋须究责。   此令东洲各城俱有,策影若能人语,约莫也背得出,遑论老胡披发浴血,跨在一匹狂奔的无鞍巨马上,贸然闯关,怎看都是个万箭攒心的下场。   耿照委他回城传讯,未付以将军府的金字牌,在老胡看来,是小耿信他自有飞越城关之法,毋须蛇足。   胡彦之不欲辜负,俯身拍拍马颈。“老兄弟,咱们在前头分手了罢,莫吓坏了土人。”策影鼻息轻吐,放慢驰速,欲赶在近人之前,觅一处放落骑士。   最近的茶棚尚有一里之遥,棚底三两抹灰影,或移或踞,服色都是寻常百姓。再近些还有名手持草扎的葛衫瘦汉,上插糊纸面、泥泥狗等童玩,应是行脚货郎;一妇携童绕着草扎打转,母子俩看似讨价还价,闹腾着给不给买,或买哪个。   这般距离,未必能察觉策影之巨,以马背上的胡彦之异常矮小,才是常人的思路。远远见有稚童,胡彦之不欲冒险,一拍马颈:“就这儿罢。”不待策影停步便要翻落,奇事竟于此时发生。   “飕!”一物飙至,急避间胡彦之几乎失足,幸策影腰臀一颠,及时将老胡抛正。飕飕破空声接连并至,由上而下,刁钻至极,胡彦之狼狈闪躲,回见尘沙底下空无一物,无论落空的是暗器或箭矢,竟无一遗下,仿佛自行飞走了也似,不觉发怔:   “……这是什么鬼东西?”   策影也被这瞎射一气的怪异攻击惹恼,奔驰间左闪右避,蓦地脑袋一歪,朝疾射而来的箭影咬落,“喀!”钢齿交击,迸出毛絮;老胡眼明手快,忙抄住急旋逸去的“暗器”,入手温黏,竟是只歪颈折翅的麻雀!   不及错愕,先前在狭舟浦外的那股异样闷钝,倏又浮上心头,仿佛连人带马撞入一团难以名状、若有似无的稀薄水汽,只能靠肤触上微妙的温度变化,依稀察觉其存在——   疯狂的鸟击猛将青年拉回现实。   胡彦之从不知道越浦城外有忒多麻雀,随处可见的小禽一旦聚集,以百死无悔之势扑至,竟能骇人如斯!胡彦之手无寸铁,仗着掌力强横,以隔空劲震偏箭雨般飕飕不停的连翩鸟击。   然飞鸟不比弓箭,无法就施放者的方位预作防范。由四面八方而来的突袭毫无章法,加上纵跃闪躲的策影也增加了稳坐其上的难度,胡彦之难以自保遑论反击,只能抱紧马颈,举臂遮护天灵盖等要害。麻雀尖喙纵无金铁之利,划破衣衫肌肤绰绰有余,转眼兄弟俩已满身狼藉,加创犹在群鳄之上。   要命的还在后头。   错过下马分道的时机,惊怒交迸的策影负着老胡,一路引着疯狂扑落的各种禽鸟,驰速不减反增,就这么一头扎进了众人的视线里。   比起马背上浴血散发的狂汉、扑簌而落的黑压压鸟群,体型大如妖怪、吼声强胜虎豹,炽目烈鬃的亮黑巨马毋宁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怪物。   “妈呀!妖……妖怪啊!”   “妖怪吃人啦!”   “快、快逃啊!”   惊呼声此起彼落,对鸟击狂怒已极的策影罕见地不顾周遭,踹飞箩筐、踢倒棚柱,伤人不过是迟早的问题而已。   胡彦之听得呼天抢地的人声,才知不妙;沉臂抬眼,赫见一名男童坐地瞠目,骇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携童的少妇倒卧一旁,死活不知,揪紧马鬃一扯:   “……不可!”   策影咆哮着人立起来,胡彦之无镫无缰,猛被甩落,顺势着地一滚,将男童抢了开去。攘臂挥散尘沙,但见道上人群四散,豚羊惊狂,莫名的惊惧涌上心头,身子难以自制地颤抖着;鸟群像是遭遇了什么恐怖的天敌,受到极度的惊怖催迫,不由自主朝反方向逃离,不辨前路,至死方休,恍若自杀攻击——   眼前所见,如一帧劝世用的佛图地狱变,青年见过江湖仇杀,见过战阵兵祸,见过满山满谷饿鬼般的流民集结,却都不如此际惊心动魄。   而在这幅歪斜扭曲的画作中,只一人在半塌的茶棚底下端坐如恒,正常得无比反常。   强烈的惊惧,令胡彦之难以凝眸。那人的形容衣着并非看不清,而是所有须经心神透析的意象、意义,乃至意念等,全被铺天盖地的恐怖感揉碎,无法运作,便见了什么,也等若什么都没见。   胡彦之辨不出他的模样,只记得那杆插满各式童玩的草扎,依稀还搁在那人脚边。   (是……是他!那……那货郎……)   那人似随手取了张纸面,捏着竹棍儿一遮脸,胡彦之压力大减,余光里其轮廓似乎清楚些个,然而每一凝目,莫名的恐怖感又将他攫住,什么也认不清,什么都留不住。   老胡想起幼年上真鹄山时,每一个凝着漆黑的窗棂外或衣柜里的夜晚——你知道里头有着什么,甚至期待里头有什么;强迫自己睁眼等待什么出现,以便在真有什么的一霎间求得解脱……   耿照同他说过的,面对灰袍人的那种恐惧无力,应约如是。   即以小耿的描述,胡彦之亦知两者间有所不同。灰袍人能任意限制他人行动,令内功外功俱都失效,这人却是唤醒包括飞禽走兽在内,一切活物内中最深层的恐惧;非是什么实存的恐怖形体,可以对抗、可以遗忘、可以延伸消解,乃至说服自己勇于面对,而是纯然的恐惧自身。   惊惧既不知所以,又何能不惧?   凉彻的液感滑过他发冷的面庞,隔着粗制滥造的哭丧纸面,那人发出意义不明的声响。胡彦之意识到是笑声。   “……你的马,很厉害啊。”   他试图辨别或记忆那人的声音。然而,经无数高人调教、涉诸般奇淫机巧,胡彦之恃以闯荡无往不利的见闻智性,此际便如一只咬死的机关,丝毫不起作用。   “不愧是来自天镜原的异种,或可迷惑,却难驯服。”   胡彦之灵光乍现,明白在这不知何以、范畴几何的恐怖境域里,策影是除那人之外,唯一不受惊惧所攫的存在。那人的手段或能教策影狂怒失据,却无法如压制自己那般,完全控制住紫龙神驹。   “策影……走!”   胡彦之不确定自己有无出声,或仅于心底呐喊,但原本旁若无人、发狂般与鸟扑搏斗的巨大蹄兽突然安静下来,染血厚鬃耷黏着皮毛,缎一般的乌亮光泽起伏惊人,益衬出龙蟠也似的虬结肌肉,比交股麻绳还粗的血筋一跳一跳的,带着狰狞迫人的强旺生命力。   策影甩了甩脑袋,仿佛在清醒的一霎间,忽明白敌之所在,粗息虎虎地转向那人,还欲迈步,前腿却不由微屈,颤抖的雄躯持续拉锯着体力与意志,汗血迸如雨下。   (不行!这厮……非是我等所能抗颉……走!)   紫龙驹顽强昂颈,身子却本能退了几步;与胡彦之四目一对,灵犀遍照,仰天怒咆,掉头而去,愈小的身影却未消失不见,迳于远处驻足,像要把此间一切牢牢印在脑海里似的,便隔里许黄沙,仍能感觉那炽电般的豪烈目光。   那人拊掌大笑。   “好个通灵畜生!”他的声音中满是佩服。“这便教它试出了我之范畴。瞧瞧那双带杀之眼……它在威胁我哩,像是说:”老子认准你啦,干出什么蠢事,天涯海角也不放过你。‘“   胡彦之听他粗着嗓,扮双簧似的代策影说话,声音却很年轻,省起那股莫名惊惧已褪,觉识不再受干扰控制,重又能记忆思索。   那人舍了草扎迳起,手挥细杆,状若回风,杆顶黏了张猪腰似的半面,长宽约只遮得成年人小半张脸,却有颧额鼻梁的细致起伏,居然是张精巧的丑面;杆底流苏轻摇慢荡,杆身掠过一抹斑斓铜光,显非草扎上的纸糊劣货。   胡彦之本欲撑起,惊觉周身汗漓,直似水底捞出,四肢酸乏,不逊一场恶斗。   挣扎间那人已行,持杆扬了扬丑面,模样十足懒惫,宽肩窄腰的背影看来不甚高,比例分明是少年,不知怎的有种很熟悉的感觉,非是依稀曾见,而是此前才见得,只是其中关连太过突兀,思路一下子飞之不及,悬在半空。   (这身影……到底是谁?我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我记住你啦,胡大爷。你和你的马都是好样儿,今日多有得罪,咱们后会有期。”传音入密打断了他的思绪,一丝灵感随即雾散烟消,狼藉的大路边上再搜不着那人形迹,只余惊人走马,恍若未存。   朝阳门的官兵总算赶至,气虎虎地压制现场,见模样可疑的便勒令趴下,欲逮那纵马逞凶的狂人。   胡彦之不动声色扛起草扎,扯落童玩香囊上的彩绦束发,趁烟尘迷眼,以擒拿手法绕晕一名身量相仿的粗汉,三两下解落长褙箭衣,倒着顺序反面穿好,信手将昏头转向的汉子,往一队风急火燎似的兵伍里推,又从旁勾了顶草笠戴上。   背后响起官兵怒叱,人们循声聚拢围观,变装成行脚货郎的胡大爷则向左右陪着小心,退入了接受进城盘查的长龙里,谁也没觉不对。   ——看来狭舟浦的鳄群大阵,也是那厮做的手脚了。   这到底是奇术抑或武功、何以可能,青年全无头绪。但来人本事奇大,平生仅见,却是毋庸置疑。   神秘来客的目的,究竟为何?若是阻他求援,委实不通。再说了,这等高手要是站到平安符那一厢,岂只危殆?简直是场灾难。   不对。胡彦之随人龙缓缓前进,思绪逐渐恢复运转。   欲断援军,除掉求援的信使即可。以那厮的本领,十个胡大爷齐上也拼不过人家一根脚趾,何必辛苦弄来飞鸟鳄鱼,大搞马戏?他不是不让求援,胡彦之心想,是不让消息到得太早。   更有甚者……神秘客的出现,本身就是某种信息?   ——当然,也可能一切只是个局。   神秘客轻易便能杀了他,神秘客只是不杀,教他纠结反覆,进退失据,从而酿成更大的恶果。在他行侠仗义、策马狂歌的闯荡岁月里,看多了这种纯然的恶意,这并非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传说鳄鱼在吞噬猎物时,会流下悲伤的眼泪。“说这种鬼话的,十之八九是坏蛋。”教他捕鳄屠鳄的老渔师冷哼。“你吃鸡猪牛羊都没点害臊了,吃你的不管是啥,你让它怀揣着什么样的好心思?夸你肉香,不必放盐?”   老人剔出一条雪花花的莹白长肉,“啪!”扔上砧,拈秤斤两。   “最好的畜生,就是锅里的畜生,次好的在砧板上。晚上煲汤!”   胡彦之迄今仍奉老人的“煲汤论”为圭臬,与恶徒拼搏得以不落下风,最终彰显正义,诛邪扬善。不管神秘客意欲何为,哪怕是一根稻草两粒米,胡大爷也决计不教他如愿。   “老乡,老乡!”他满脸谄笑蹭上前,连连哈腰。“不好意思,我这个……内急啊!帮我拿会儿,送你家娃一只草叶蛐蛐儿哩!”将编笠草扎一股脑儿塞去,瘸着腿钻入一旁草丛。   那人莫名其妙,嫌草扎沉重扎人,暗忖:“管你娘!自个儿找去。”随手将草扎一扔,却贪编笠好遮阳,老着面皮戴上。左右无不侧目,这老兄却昂首抖脚,满不在乎。   要不多时,后队有人扬声:“是他,就是他!是他抢了俺的衣服!”却是那惨遭剥衣的粗汉,终于说清冤枉,领官兵折回,忙乱中未见胡大爷尊容,只记得编笠草扎。   戴笠男子有理说不清,旁人早看他不顺眼了,纷纷跳出来指摘;好不容易弄清笠扎的原主是贼,草中窸窣声大作,被剥了衣笠验明正身、兀自捆成一只粽子压在地上的替罪羊逮到机会,大声喊冤:   “贼……贼在里边!”   官兵发一声喊,十余号人散成大圈扑入,顿时簌簌行走、呼喊劝降、晓以大义的声音不绝于耳,连围观百姓里的好事之徒,亦都摸进了几个,唯恐错过恶徒伏法的好戏。   忙乱间又遇风来,刮起扬尘一片,蓦听一名女子尖叫:   “贼跑出来啦!在前头……跑啦,贼跑啦!”众人捂眼四顾,接连又闻:   “跑啦!”“欸,你别跑!”“贼子停步!”声音有老有少,此起彼落,听得人紧张起来。   官兵们奋力拨出草丛:“在哪儿?贼人在哪?”其中一名兵士忽尔狂奔,回头大叫:“前头!我瞧见啦!”众人靴底扬尘,提刀追赶,前道百姓纷纷躲避,登时大乱。   城将遥见道中又起烟尘,人马杂沓,不禁蹙眉:“派人去瞧瞧!领队的王庆在搞什么玩意儿?将军怪罪下来,瞧老子不治你们个扰民兴乱的死罪!”一骑领命而去,风风火火窜入尘沙,不多时又折回,骑士“吁”的一声捋缰,不及下马,遥对城将拱手:   “报!谷城大营派来快马,说将军急召典卫大人,请大人速往栖凤馆!”   城将一下没想起将军在哪儿,但“谷城大营”、“将军”、“典卫”、“栖凤馆”这几个词汇连成一气,格外令人揪心,浑身毛发直竖,只差没脱体飞出;总算还有一丝清明,粗声反诘:   “谷城快马呢?怎只有你回来?”   “禀统领,”骑士不慌不忙,答话间轻踢马腹,维持四蹄轮点、原地打小圈的动作,以免马身渐冷,不利续行。可惜朝阳门的班值里没有巡检营贺新、章成那样的好手,当能看出此獠马术了得,绝非泛泛。“快马累倒啦,压伤平民数名,王队那儿正处置着。”   城将脑门“轰”的一响,顿觉眼前发黑。难怪今晨着甲时眼皮直跳,忒倒楣的事儿怎就教老子给撞上了呢?远处飞沙渐止,果然地面倒着一人,身上似有绳索固定,也不知是死是活;十数名官兵奔走呼号,逢人便抓,抓了又放,辨不清哪个是队长王庆,气氛紧急倒是不言可喻。   “统领!”骑士一扯缰绳,抑住马匹跳立,急呼:   “典卫大人……将军急召!”   “去,快去!”城将回过神来,撩着裙甲滚下望楼,叠声叱喝左右:   “还杵着做甚?去瞧马怎么了……唤弼马值的马医来!”折损战马乃是大罪,谷城铁骑威震五道,马军地位甚高。不管马是累死的、病死的,还是踩着了陷坑绊索小石子,这锅肯定往外人头上栽,谁都不想为了匹长嘴畜生赔上乌纱,何况还压伤了平民。   马的事没个章程,谁也别想进出朝阳门!官兵索性搬出栅栏,暂封城门,找马医的找马医,找关系的找关系,城将亲领左右去瞧那匹作死的“快马”,打定主意把平民死伤的锅推到谷城那厢,万不得已时拼个两清,莫想独坑你老子!   朝阳门下,马栅交错,除守城官兵外谁也不让进,一干百姓在栅前焦急等候,莫可奈何,其中不乏携刀带剑的江湖客;潜行都有几拨任务各异的少女化装成不同模样,正赶着回大宅汇报,也只能按捺性子杵在人龙里,徒呼负负。   ——你的麻雀能飞过城去,可你自个儿呢?   你大爷纵横江湖,不是靠一头紫龙驹而已。   整个城市就是我的跑马场!给老子记好了。   栅栏后,胡彦之拨转马头,放落马军防尘用的覆面帕子,松开皮铠下的军装衣领,抿着一抹旁人难察的笑意,飞也似的朝朱雀大宅驰去。   第二五十折、豺狼竟噬,葵藿倾心   ——权舆。   在七叔心里,这两个字所代表的,从来就不是“为什么”,而是“怎么样”。   世间恶由万亿,多如繁星,人的日子却非无穷无尽;有这份闲心探究恶人何以为恶,何不浪费在美好良善的事物上?只有萧谏纸才老爱问“为什么”,仿佛承认无知会要了他的命,傲慢得既可怜又可笑。   老人只想着止恶,更好的是不要发生。   “好嘛,事来心始,事去心空,这是君子心性啊。”   萧谏纸说这话时,带着一贯乍现倏隐的讥冷,很难判断那脸是天生的欠驴踢,抑或是个性不好使然。当然也可能兼而有之。“这‘寒潭雁迹’的浑名妥适。欸,你们青锋照该不会有堂专门课罢?”   是个性糟,老人心想。脸欠是随爹娘,不全怪他。   圣人有云:“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指君子心性高远,如竹林水潭,得失、利害就像是风来雁过,去则去矣,竹林仍是竹林,水潭仍是水潭,自清自劲,不萦于怀。   但屈咸亨的外号若要这般曲解,里头难说没有点揶揄讥诮的意思。   芥庐草堂的云台画剑下传八脉,每脉单传,传人皆以所传秘剑为号,称“云台八子”。此八部秘剑虽以禽鸟为名,却脱胎自丹青图写,如青锋照邵兰生所承《鹭立汀洲》,便是画梅的技巧,风格宜瘦,清臞遒劲,甚合邵三爷脾性,画入剑中,遂成绝艺。而金吾郎任逐流的《飞鸢下水》,原是构图上所谓的“偏局”,发之于剑,即是藏于虚招里、虚实瞬易的无形剑气。   《寒潭雁迹》也不例外,指的却是留白。   寒塘留雁影,太虚一片云!   当日老人为萧谏纸所嘲讽的“不问为何”心性,此际再度狠扇了平安符阵营一记。   眼看“权舆”强势现身,一指抵去杀着,洋洋得意的巫峡猿衅语未落,瘸腿独臂的老人倏然出手,灰袍一瞬间欺入壮汉臂围,快得如鬼如魅,悄无声息,连青砖地上的草屑泥灰都没掀多少,巫峡猿惊诧未已,胆气霎寒。   人体掌心的“劳宫穴”不惟与心包经相连,更是输气发劲的门户。   畸零老人一上来便废他右掌,巫峡猿所损失的远远不止一条右臂,心包经受创令气血不顺,输气门户的淤闭更几乎瘫痪了内息的运提。庙中战局瞬变,兔起鹘落间不及细察,巫峡猿直到奇袭二度临门,才赫然发现自己形同废功,未有内劲相佐的左掌对上半残老者的膝腿肘拳,霎时间竟有以一敌四的支绌之感。   七叔足未沾地连消带打,膝锤狠狠撞上黑袍壮汉的下巴,身子的重量叠上冲击之势,撞得巫峡猿仰头翻倒,一蓬血箭如水龙车般冲飞面具。假使撞击点再上移分许,恐怕不止撞碎整排下齿,连颈椎都有可能被一撞卸脱,柔软的喉管一拧,立时气绝。   “权舆”似不料这般残衰畸零,焉有奇技如斯,微微一怔,才省起救人为先,黑袍“泼喇”一声飞展如鹏翼,眨眼之间已扑至老人背心,身法亦是快绝;飕飕两声锐响,两枚半腐火签一前一后,几与他同时到达,另一头“深溪虎”踢开签筒支起半身,双手各拈四枚细长签木,却未浪掷,似是再寻找更好的出手方位,倍添威胁之感。   巫峡猿——或直呼伊黄粱罢了——眼前煞白,却没敢让自己失去意识,藉由着地一霎气鼓胸臆、几乎胀破肺叶的痛楚奋力睁眼,赫见“权舆”袍影抢至,骇得魄散魂飞。   (不可!全……全错了!万事休矣!)   老人单足落地,脖颈胸腰微微一动,三缕指风贴着肩胁发鬓掠过,连灰袍絮毛都未削落多少,仿佛两人为此练过千万遍,方能这般精准无误。   “权舆”动身前一轮弹指,撮成空拳的右手食、中、无名三指连出,戟张成个“川”字。此招不惟出手特异,中招之人,身上往往留下三指印记,洵为一奇。   大凡指功不脱单指并指、五指龙爪,四指狮爪十分罕见,更近掌功,非属指爪一门。昔年“翼爪无敌门”以三指鹰爪威震东海,夸称无敌,所用却是拇、食、中三指,屈如禽钩,而非竖指成川。   奇特的出手,加上易于辨认的伤痕,百余年前,这式“洗剑血成川”曾广为人知。人总以为三指印痕乃是指戮所致,殊不知劲风先行,指后成川,见势为晚,欲闪欲防皆已不及。   虽是仓促出指,“权舆”本以为就算未能重创老人,也该将之逼退,岂料老人毫发无伤,立掌一格一引,“权舆”一挣居然难以甩脱,说时迟那时快,半截长签已没入他左肩膊中;后一枚接连并至,正中额角太阳穴,幸有乌檀面具遮护,挟劲而来的签木应声折断。   七叔暗叫可惜,偏偏周身势老,难出杀着,硬是反足踹正权舆小腹,使的全是筋肉莽劲,蹴得他倒飞出去,洒落一条长约丈许的笔直血径;单臂圈转,抄住断折的半截谶签,才听身畔伊黄粱挣扎示警:“不可——”随手插入其大腿!   伊黄粱放声惨叫,剧痛猛推着内息冲过阻滞,左掌悍然轰出,老人硬接一击,顺势退回中央。破败的古刹内仍是三角合围之势,三人俱都带伤苟延,居中猎物目光冷彻,身未动气已行,风云旋搅,竟是片刻也不耽搁,便要施展杀着,将三人立毙于此。   伊黄粱本不以为能骗倒高柳蝉,但托以面具这人虽无籍籍之名,所负《弹铗铁指》却是绝学,与自家的花爵九锡刀有得一拼;纯论武功系谱,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不幸的是,要说神功绝艺,“寒潭雁迹”屈咸亨就没缺过,修为之深足以压倒众人,堪补残缺。论实战丰富、临敌刁钻,怕己方三人加起来,也比不上人家半条瘸腿;眼下逼命之危,恰是最好的注脚。   屈咸亨打到现在,所用策略来来去去就只一条,即兵法上说的“佯攻袭援”:   明着打东,其实目标是来援的西;万一援得慢了,就先将东打爆,回头以逸待劳,仍是打西。老人靠此法打残伊黄粱,回头放倒阿傻;打假权舆时照办煮碗,见冒牌货救之不及,索性先打伊黄粱。拉假权舆去撞火签,显然一切都在老人的计算中。   阿傻武艺初成,倒还罢了,戴着权舆面具的那厮却教人失望透顶,枉费一身精湛内功,兼有儒门绝学,临敌竟是荒腔走板,和阿傻同犯了“舍强就弱”的毛病,终至一败涂地。   假权舆指劲强横,适可隔空牵制,本不该放弃所长近身搏斗。若非救人心切,便是迂病发作,唯恐误伤同志,或对敌手心存妇仁,才有此误判。   而阿傻修为尚浅,飞刀除却准头,劲力亦是重中之重,缺了手劲,不过是平白给敌人送兵器。少年吃过老人的亏,掂量近战毫无机会,两枚飞签意在牵制,欲替大夫争取时间;手里四枚可真打可威吓,不出手的效用更大,由此观之,决断还在权舆之上。   而高柳蝉从不给对手喘息的余裕,在所有敌人气绝前,连一句话的时间都不浪费。   半圮的弃室内风云扰动,能吸进肺里的空气似乎越见稀薄,劲风刮体猎猎,漩涡般朝唯一的中心急遽凝聚。风云之中,老人单臂一扬,剑指天枢,枯瘦黝黑的食中二指掠过一抹金铁异芒,灰浊眼瞳迸出精光——   (吾命……休矣!)   伊黄粱怎都没料到会毙命于斯,带着极度的不甘闭上眼,脑海中所浮露,竟全是雪贞那既清纯又艳丽、教人忍不住心疼起来,却又亟欲摧残的美姿,还有分明是同一张面孔,却有著令人难忘的倔强与怨毒……   他只有在梦中才会再见那样的神情。他无法区别是恶梦抑或美梦。   嗤嗤作响的劲风擦过手臂身侧,异样的锐利痛感将伊黄粱带回现实,这才发现自己并未魂归离恨天,冷汗浸透内外几重衣衫,裆间却肿胀到隐隐作痛的地步,即使面对横陈榻上的雪贞胴体,他也许久不曾硬成这样了。   气劲仍持续不断朝中心聚集,灰袍老人身姿不动,独臂却如尺蠖屈伸,连御剑指,隔空迸出连片“铿铿”劲响,若金铁交鸣,显是一边凝聚推动杀着之内息,一边分力分心与人鏖斗,占优执劣尚且不知,聚力、分斗却是各自运转不误,益发行快,仿佛有两个高柳蝉也似。   战局对侧,身着披膊黑袍、唇颔沾满鲜血的燕髭男子双手轮弹,指劲纵横,快锐的嗤嗤声不绝于耳,竟无片刻消停,右手拇指扣着食、中、无名三指接连弹出,正是先前所使之川字指法;左肩插着小半截木签,虽入肉不深,却无拔出裹创的余裕,再加上非是惯使之手,不及右手灵动,迳以拇指圈扣食指,如挥琵琶一般,末三指冷不防一抖,七叔闪电缩手,袍袖嗤的一声,绽开三痕如“彡”字,一抹殷红逐渐渗染开来。   “……好指法!”老人冷哼,剑指疾点,眼看燕髭汉子要招架不住,横里刀气扑簌而至,现场唯一还戴著“深溪虎”面具的阿傻终于调匀气血,擎刀加入战团,绕着老人游斗,意在牵制。   扮作“权舆”的燕髭汉子压力稍减,却非回臂拔出木签,而是抢上前去,搀着伊黄粱远远拉退,突然“咦”的一声,即使刻意压低嗓音,亦难掩其中惊诧。   “您是……伊大夫?我们见过的。在下曾陪同泾川梁裒梁员外的公子,往一梦谷求医,为大夫所驱逐,不曾想大夫您……竟也是六部执令在内。”怕伊黄粱不信似的,自腰带里翻出一枚古朴铁令,正面阳刻着篆体的“乐”字。在他看来,九通圣之一的伊大夫身兼儒门六艺执令,似乎也有那么一点顺理成章,并非难以想像。   这名精擅儒门绝艺《弹铗铁指》的中年汉子,自是曾沦为泾川梁氏伴当、负责照料梁公子梁斯在的徐字世家后人徐沾了。   当日他受秋霜洁的琴音所惑,从梁斯在手里夺了白玉马“翻羽震”送往浮鼎山庄,从此断了在泾川梁氏的生路。好在西宫川人非是贪图财宝的浑人,派人将玉马送还梁府。梁斯在一听“秋”字吓得屁滚尿流,状若癫狂,梁裒虽是财大势大,却拿宝贝儿子没辄,就此作罢,尔后休提。   徐沾未被扭送官衙治罪,梁府却再也容不下他,只得收拾细软,打发了妻小回乡,自往邙山招贤亭求教“鸿儒先生”,请问前程。徐字世家本是三槐司徒氏的陪臣,先祖徐开疆为司徒氏立下大功,才获赐《弹铗铁指》的部分招式,此为江湖人所知。   这部武功堪称儒门指艺的代表,连三槐都不是代代有人练成,陪臣便有天大功劳,岂可窥得全豹?   “可知道,能练成《弹铗铁指》之人,二百七十年来,贤侄是头一位?”在徐沾指功大成,归还秘笈抄本时,满面风霜的老儒如是说。“上一位练成之人复姓司徒,讳字上熸下阳。”   饶以其时徐沾之年少气盛,听到这个名字时,仍不禁浑身巨震,瞠目结舌,旋意识到自己陷身何等境危,冷汗涔涔,伏地无语。   司徒熸阳不止出身三槐世家,更是儒门典载的中兴之主,有“圣君”之称。徐字世家的开基祖徐开疆,便是其麾下,是他赐指招予立下大功的徐开疆,要说是徐字世家门楣之耀的起点,那是半点也不为过。   而在司徒熸阳之后,两百多年来三槐世家无人练就《弹铗铁指》,区区一名陪臣之后,光是被人知道翻过这部儒门指艺的至高秘笈,便已百口莫辩,何况身负绝学?   (鸿儒先生……为何这般陷害我,将此要命之物,借我观练?)   “这部秘笈,与此物本是一对儿。这便是二百多年来,无人以此功扬名天下的原因。”笑意温煦的老儒将木匣推至青年鼻下,匣中所贮,便是那枚“乐”字令。“以汝祖功勋,岂止陪臣而已?圣君封为六部执令,赐下铁指全本;代价,便是再不得为人所知。”   从那时起,徐沾默默承接徐字世家的宿命,安贫乐道,屈身商贾,静待门主召唤,直到此际。   伊黄粱不识徐沾,梁斯在那种身子没病脑子病、人傻钱多闲出翔的富二代,一梦谷整年揈走的没一百也有八十,哪记得随行有谁?陡被喊破身份,惊怒交迸,顾不得封口,攘臂急道:   “……此獠不除,今日我等毙命于斯!”   陋室之中,气旋持续收拢,吸吐渐窒,三人俱感艰辛,景况与先生施展“凝功锁脉”奇术时,竟有四五成相似,残疾老者的修为不止令伊黄粱倍感骇异,益发显现其游刃有余。以武力论,高柳蝉……不,是屈咸亨的造诣,怕还在萧谏纸之上。多年来平安符阵营始终当他是萧谏纸暗藏的巧匠,殊不知竟是古木鸢一方最顶尖的高手。   ——这线报太紧要,定……定要带回先生处!   老人超乎想像的坚毅果敢,加上“天功”与实战技巧,适足以超克残疾,稳压三人一头,但屈咸亨绝非什么无敌战将。深湛的医术与无数临床经验告诉伊黄粱:那副残破的身躯,绝对有着世上武者所能想像,以及其他想像不出的毛病,谁来运使都是一场梦魇。其中当然包括屈咸亨。   断臂所造成的重心失调、经脉缺损,大大抑制了内息运动,还能使用内功本身就已是不可思议;佝偻的成因是肺叶受创呢,还是脊柱弯折?严重的刀火伤也可能导致这样的结果……前者不可避免地损及心肺,降低耐力与体力;龙骨弯曲除了行动不便,也可能会让重心不稳的缺陷益形扩大,更别提烧伤造成的肌肉萎缩——   屈咸亨一次又一次突围破敌,永远在逆境中求胜,但无法持续作战,是远远弱于寻常人等的“不能”,绝不放过每一个能重创对手,乃至取命的机会。   即使如此,老人仍无法有效减低敌人的数目。   伊黄粱直到木签插入大腿的瞬间,才明白这个道理。老人一扎瘫痪了他的行动能力,然而要回到陋室中央,重整姿态以应付其余二子,他连伊黄粱赞的那一掌亦都算计在内,可见捉襟见肘。   聚气欲使的杀着,是老人最后的压箱底法宝,能彻底结束这场厮杀。伊黄粱知他是绝不拖延的脾性,揭盅的时机已迫在眉睫!   两声闷哼,徐沾黑袍襟口爆出数道血箭,仰天摔倒,阿傻眉刀脱手,平平滑地数尺撞上础墩,再也不动。伊黄粱心底倏沉,周身似再吸不到半点空气,老人眸中一寒,剑指正欲旋出;蓦地山门外一声嘶唳,一幢巨影挟着浓烈的兽臭血腥轰然贯入。   老人听得枭唳,急急撤手让过,凝练至极的剑气飞旋四散,削出无数的木石屑来,锐劲却极力避开了庞然大物的滑坠路径。那物事撞入地面,一路犁至墙底,留下整条怵目惊心的殷红血渍,黏满金灿灿的铜色羽根,正是昔年与屈咸亨并肩闯荡的异禽角羽金鹰。   “……逐风!”七叔睁大了灰浊的眼瞳,自开战以来首度显露心绪,一瞥金鹰巨大的身体兀自起伏,心知爱禽生命力强韧,回身先寻人迹,果见高槛之外,隆起一片醒目红甲,点足掠去,搀起快比自己高出半身的赤发巨汉,翳目电扫,低问:   “伤得如何?萧老台丞呢?”   崔滟月摔得极重,呕了口鲜血,颤道:“属……属下不力,萧老台丞他……”   七叔行事不存侥幸,见人鹰空回,心里有底,咬牙欲吐出个“走”字,膝腿忽颓,终是蹙眉垂目,无声摇了摇头。堂内碎砖弹震,喀喇一阵响,那小名唤作“逐风”的角羽雄鹰振翅匍转,兀自起不了身,锐目朝主人一睨,突然发疯似的呱呱唳嚎,怒不可遏。   “痴儿!做甚——”   瞥见它比柱儿粗的腿上,嵌了柄乌沉沉的斧刀,鲜血淋漓,老人心念电转间,独臂已被巨汉钳在胁下。崔滟月露出一抹阴恻恻的笑,肌肉贲起、充满男子气概的粗犷面上倍显狰狞,切齿道:“有负长者栽培!”抵紧老人臂后,猛力一顶,欲将枯柴般的瘦臂折断!   七叔应变快绝,倒纵翻过头顶,膝腿于背门一阵轰锤,劲力俱被甲衣挡下。崔滟月五内翻涌,才知长者武功极高,怯意陡生,更加不敢放手,死命夹紧,另一手满背乱抓,想以蛮力扼死老人。   可惜在屈咸亨眼里,这手直与牯牛无异,一蹬背门反跃入堂,硬生生将崔滟月掀倒,掀得他背脊折撞门槛,手里连圈带转,猛力夺回。无奈“不动心掌”的卸劲法门在煆炼甲前难生作用,这一夺成了赤裸裸的蛮力比拼,丝毫讨不了好。   崔滟月于此懵愦半解,却是天生心细,恶胆复生,猛力一拖,七叔单足不稳,两人撞了个满怀。赤发巨汉松脱臂钳,将七叔箍在怀里,左臂韝里暗掣一撞,弹出尖锥——这机关是他坠地时才发现,可惜右臂韝里的已断——毫不犹豫地搠入老人腰里!   七叔忍痛昂首,正中青年唇齿,撞得他眼冒金星、踉跄后退,尖锥“噗”的一声离体,血汩不绝。   老人按着胁侧坐倒,一挣居然起不了身,就算是崔滟月也知道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剧痛之下狂性大发,正欲扑前,一团乌影越过老人脑顶,一霎间盈满视界;不及反应,左眼剧痛钻心,已被金鹰啄去一目,整个人摔出堂外,重重滚落阶底!   那角羽金鹰逐风没能啄下半边头颅,犹不解恨,匍匐跌出,亦是滚落台阶,双翅垂软,一腿兀自嵌着刀,全靠恨意昂颈奋喙,拖着巨躯扑向仇敌。   崔滟月左眼眶里空洞洞地不住冒血,勉力闪避,疯狂嘶吼:“畜……畜生!滚开!畜生!”被推到悬崖边,混乱中握住离垢刀柄,也不知哪来的气力一拔,金鹰惨唳侧倒,再难动弹。   赤发巨汉一刀斩落它颈侧,见未断息,拔起再抡,恨声道:“兀那畜生——”鹰翅下窜出一抹灰影,残疾老人手按腰胁,单足踹上青年胸膛,借势弹落崖畔。金鹰张口咬住后领,甩颈拖回,主仆俩腹肩相倚,俱都荷荷喘息。   “你才是畜生。”远眺惨呼落崖的赤发青年,七叔喃喃道。   山风拂过,失血甚多的老人机伶伶打了个冷颤,遍体生寒。   他一向反对用崔滟月,出发点却非疑其不忠,而是不忍,只是万万想不到他能恩将仇报至此。崔家小儿既已变节,其言不可尽听;萧谏纸若然身死,反而不该让自己知道……这么一想,老人反倒心宽,一抹溢红,即欲起身。   零星的鼓掌声穿透呼咆的山风,由山道间迤逦而来,温煦的笑声若阳春三月,甚是宜人。“豺狼何反噬?葵藿是倾心。我以为经过二位的调教,此子终能去恶扬善,成一栋梁;如此收场,令人不胜欷嘘。”   风里,儒者葫芦髻后的逍遥巾猎猎飘扬,布袍束袖、草鞋绑腿,掖着一根细竹杖如服剑,五绺长须飘然出尘;周身服仪精洁,绝非凡俗,说是仙风道骨,却难掩仆仆风霜,仿佛翻过这座山头,前路还有层峦叠嶂要走。   屈咸亨盯着缓缓走近之人,一动也不动。怪了,萧谏纸说的居然半点也没错,是不是这人,看一眼就能分晓。   是他,老人心想。就是他。   “屈兄毋须担心,萧谏纸未死。”殷横野在破庙前停步,扫过里外狼籍,随手掸掸袍襟,像欣赏了什么美景也似,自在一如春日郊行。“我之前来,却是欲劝贤兄莫死的。”   七叔掌底血温浸透,半点也止不住。   煆炼甲臂韝内所藏之锥经特别设计,上有细密沟槽,放血的效率非比寻常。做为着甲之人的最终手段,老人须确保中锥者在最短的时间内咽气;纯以杀人的效率论,不定还在离垢之上。   就算未中崔滟月的暗算,老人也不以为能与三才五峰等级的高手一搏。他对萧谏纸的规谏,于己依然利准,无有例外。但更糟糕的是,殷横野并不想要他的命。   “乍可沉为香,不能浮作瓠。用财富、名利,乃至耳目声色、口舌甘味之娱说服你,委实太过冒犯;仇仇偿怨,很多人恃以苟活,萧谏纸能用之人,约莫如是,我一直猜想你是这样。今日一见,方知谬甚。”殷横野腋挟竹杖,并掌交叠,冲老人深深一揖,和声道:   “妄度君子,实我之过。屈兄原宥则个。”   屈咸亨气息紊乱,翳目凝锐,却不言语,只直勾勾盯着他。   殷横野不以为意,温言续道:“屈兄所栽培之种子刀尸,成就斐然,便以操作秘穹之精熟,‘姑射’百千年来,无可与兄比肩者。”余光见阿傻单臂垂落,左手拖着眉刀跨出木堂,于一旁掠阵,微微颔首,信手一比,冲屈咸亨笑道:   “此子虽不及你亲自抚养、念兹在兹的耿照,遍数刀尸之中,亦是杰作。屈兄无论挑选资材的眼光,抑或炮制刀尸之手段,俱是独步宇内今古,我甚敬佩,不忍前贤奇艺,中道而殂。兄若加入我方阵营,仍持‘高柳蝉’之面,得占一席,我可保萧耿二人平安不死。”   阿傻见得“耿照”二字唇型,望了望垂死的老人,但也仅是一瞥,对“刀尸”倒无反应。面具掩去姣美如妇的苍白脸孔,眼神较乌檀木刻更加坚冷,仿佛一切都不再上心,回首萧瑟,无关晴雨。   七叔的目光越过了孜孜劝诱的阴谋家,驻于少年处,干瘪的嘴唇歙动着,似喃喃有声。   殷横野看在眼里,兀自言说,对这种显而易见的、充满可悲衅意的冷遇并未着恼。能从对失败者的宽容中尝出甘美滋味,向来是胜者独有的从容。坐拥钜万的巨贾,何须同野狗争骨头?   伊黄粱挣扎坐起,终能对右掌施行救治。穴脉受创,损及心包,自不消说;掌心骨轮亦有微裂,幸非大部粉碎,犹能愈可,否则这辈子是别想操刀了。   他从没在忒短的时间内三度濒死,又居然都逃过劫数;上回如此狼狈,是聂冥途沿路伏杀时,但凶险处远不及今日。   徐沾胸口被戳几个血洞,失血甚多,俱非致命要害。近门的础石下,阿傻颤巍巍地扶起身,右肩朝梁柱一撞,“喀啦!”卸脱的肩关驳回,此外多是锐薄的皮肉伤,看来屈咸亨对自己亲手炮制的刀尸颇留情面,三人之中,对阿傻下手竟是最轻的。   虎形面具的眼洞里,痛色不过一霎,旋又尽复清冷。伊黄粱移至徐沾身畔,伸手按按胸膛,目光涣散的燕髭汉子呻吟出声,眸焦略聚:   “大……大夫?”   “噤声。”伊黄粱点了他几处穴道。“你伤得很重,莫说话。”见少年拖刀行来,蹙眉道:“接应先生去。大敌未除,莫要轻心!还是你医术好过我?”阿傻犹豫片刻,转身出了大堂,正遇着殷横野好言劝降,少年与老人四目接上。   半圮的厅堂中漏光斜照,又剩下伊、徐二人。   “大夫,我……我还撑得住……”   燕髭汉子抓紧伊黄粱的手掌,抓得他隐隐生疼,却挣不脱,鼻下不住汩出血渣泡儿,这是肺叶洞穿、脏腑塌陷之兆。徐沾的修为果然远超实战中所展现,若垂死间放手一击,此际伊黄粱恐难生受。   “请……请大夫襄……襄助鸿儒先生,在下……在下……咳咳……不碍事……啊!”剧咳里迸出痛呼,伊黄粱拔了他左肩木签,摸索着胸骨,沾血的签尖抵住骨隙。   “肺经淤堵,气息不通,肺囊无气可入,因而塌陷。遇上凡医,这是见阎王的伤症。”伊黄粱冷冷哼道:“接着我要把这玩意儿穿进你肺里,泄出淤塞的血块秽气,你就能活。明白不?”徐沾已难言语,弱弱点头,闭目袖手,勉力抑住鼓劲护体的武者本能。   他手中用劲,木签直没至底。徐沾抽搐着,喉头格格几声,片刻后便自不动。伊黄粱两指搭他颈脉,确认断气,才道:“怎么死了?是了,木棍子泄不了瘀血秽气,可惜不是条空心管子。”忍着笑意,连同那枚乐字铁令除下尸身黑袍,剥得赤条条的,一脚踢入隐蔽处。   拾回巫峡猿面具戴好,灭去留招的痕迹,将黑袍、权舆木面等包成一捆,掖在胁下,才艰难地扶着檐柱,踽踽缓步行出。   第二五一折、信俱往矣,雨色又新   溪影沉沙树影深。   偌大的谷内悄静静的,建物群间毫无人迹,除风里有一丝淡淡烟焦,约莫只有这极端的死寂称得上异常。   沉沙谷的每条联外道路,均有白衣服剑的秋水亭弟子把守,起码在数里之外,便远远阻却了欲入谷的车马,守得滴水不漏。耿照匿于树冠草间,一路所见不下百来号人,还没算上山谷另一头看不见的,看来南宫损已将所有弟子遣出,严令不得折返,想在谷里干什么事来,不言可喻。   他透过雷门鹤同南宫损所做交易,可不含“清场”一项——   事实上,若依耿照绸缪,萧老台丞面会殷横野时,谷里的人是越多越好,就算话不投机,殷贼欲翻脸动手,得考虑灭上几百人的口,方能保住他“地隐”的虚伪善名,说不定便能冷静一二。   一见里外净空的秋水亭,耿照心知不妙,事态或已朝最糟的方向发展。   雷门鹤有求于己,两人同乘将军这艘大船,断无过河拆桥之理;牵线“兵圣”南宫损,正是他亟欲表现的证明。只能认为“九通圣”间情谊更厚,甚或南宫损根本就是平安符一方的人马,这下偷鸡偷着了贼爷爷,恐是自投罗网。   没有懊悔的余裕,耿照入谷转得几转,寻到萧、谈所乘的马车,却未见扮作车夫的聂雨色,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他透过沐云色安排,与韩宫主见上一面,除了说明自己主导下的七玄同盟,欲与七大派捐弃成见、和平共处的意向,也透露当日桐花小院内袭击皇后的灰袍神秘客,便是三才榜内的“隐圣”殷横野,还有平安符阵营的恶行图谋,以争取奇宫结盟。   “我只有一节,想请教耿兄弟。”   “韩兄言重了,但请直说不妨。”   韩雪色全程静听,并未发问,也无明显的同忾或敌视之意,待少年说到段落,才斟酌着开口。语气虽平和,毛族独有的赤铜闇瞳却炯炯放光,锐利之甚,颇有琴魔魏无音遗风。   “当日在灵官殿扮作鹿彦清,偷袭敝宫魏长老的,也是此獠?”   “这……”耿照犹豫不过一霎,不无尴尬:“不是。将莫三侠炮制成刀尸、借刀害了魏长老之人,却是此獠无误。”韩雪色与聂二、沐四交换眼色,神情有些古怪。   聂雨色阴阳怪气问:“扮作鹿龟二仙胶的是哪个?”   韩雪色瞟了他一眼。   “天门楯脉的鼋少眉长老与咱们没过节,不许胡说。”   “是,属下掌嘴。”瘦白青年自扇一记,没事儿人似的,转头又用同样带杀的神情语气再问一遍:“……扮作鹿阉鸡的是哪个?”   耿照未料此节会被紧追不放,一时没有应对良策。和盘托出当然是诚意,但古木鸢一方树敌甚多,身份之秘不能说揭就揭;便是要揭,也须萧谏纸自行处置,耿照实不宜越俎代庖。况且七叔与萧老台丞是同系一绳的蚂蚱,姑射的受害者兵锋所指,决计不会漏了高柳蝉。思虑至此,耿照顿生犹豫。   沐云色与他毕竟交厚,开口打圆场:“先师遇难,从灵官殿开始便是个局,谁设此局,同出手之人一般,皆是风云峡死敌。仇人是谁,我等终能查个水落石出,耿兄弟若惠予告知,自是帮了敝宫一个大忙。”意思是耿照要说了,风云峡现成便欠他条人情,万事好谈。   奇宫内多才智之士,风云峡更是其中佼佼。自明白妖刀是局,复得知“姑射”的存在,加上今日耿照所言,召集灵官殿一会的萧谏纸嫌疑之大、与姑射首脑古木鸢的关连,简直呼之欲出;三少几是同时省悟,才有韩雪色提问、三人交换眼色之举。   聂雨色蹙眉转头。“老四吃里扒外心向外人,宫主怎不甩他耳光?”沐云色微露惭色,遂不敢再说。   “典卫大人。”韩雪色没理他俩,屈指轻叩桌沿,长长吐了口气。这是他自与耿照结交以来,头一次以官衔称呼他,既是郑重,亦分了亲疏。“敝宫的魏先长老之于我等,如师如父,恩重难报,莫三则是手足之亲,我幼时蒙他相救,没死在飞雨峰之上,才能坐在这里同大人说话。   “先长老非大人生养父母,莫殊色非大人亲手足,我等之心大人不知,非大人之过。只是这样的同盟,貌合神离,不结也罢。大人曾对我风云峡施以援手,这份恩情,我未曾或忘。这样罢,对付那灰袍怪客,阵法确实对症,我派聂二助大人一回,以备不时之需。”   “……我干!”   “……掌嘴。”   “属下遵命。”   聂雨色是耿照的第二道防线,万一殷横野动起手来,只有聂二独步天下的阵法能挡上一挡,为众人争取撤退的时间。在不能尽起可用之兵、以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聂二公子该是最经济实惠、短小精干的一支奇兵。   聂雨色虽不在车上,沿途却细心留下记号,耿照一路追索,直到百品堂的曲水竹篱外,见土屋间横七竖八倒卧着尸体,清一色是谷中弟子装束,地面散落的却是蛇矛、镋钯、三尖两刃刀之流,竟无一柄长剑。   死者多是青壮汉子,与秋水亭多数弟子的形容、年岁皆不相类,致死的伤痕全是要害部位的细扁血洞,自是聂雨色的命筹所致。   百品堂前半部付之一炬,牌匾既毁,耿照也不知此间何地。熔兵火劲的异常高热,使木构瞬间炭化,连火头都没点起来,风里焦味甚重,却没起多少烧烟,须走近曲水篱笆之前,才能约略看见。   难怪谷外弟子无人返回察看,耿照心想,小心踩着温热余烬,甫入天井,赫见一人倒在檐柱下,死不瞑目,竟是聂雨色!   “……聂二侠!”   耿照肝胆俱裂,忙扶起青年半身,但觉触手寒凉,已然死透。聂雨色屡对他出言不逊,敌防甚重,耿照对其阵法造诣却极佩服,料想再怎么凶险,聂二总能自保无虞,谁知惨绝于此,怎生向韩宫主、沐四公子交代?   他既痛且悔,抬见天井中央,一人怀抱焦尸喃喃自语,披头散发,口溢鲜红,心死如颓的模样,怎么都无法与目光如实剑的萧老台丞联想在一块儿;定睛再看,才确定是他。更骇人的是,老人怀里残缺不全的焦尸,面目依稀可辨,耿照对那位敦厚的谈大人颇有好感,熔兵手更是绝学,顿生凄茫,举目无措:   “怎地……怎地全都死了?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眼前所见,仿佛活生生的恶梦复苏。若掐下大腿能醒,少年愿付出一切代价,换回平凡日常,人事尽皆如旧。   他抱起聂雨色的尸身,不知是恍惚太过,抑或惊恸未甫,只觉入手甚沉,远超其身量,踉跄退了两步,跌坐于檐柱础石上,直到一抹异样掠过心头,迟了片刻,才意识到是杀气;腰间锐痛,抱尸向前跃开。   回见一人持半截断剑,白衣血染,披发黏灰,原本仙风道骨的高人派头已荡然无存,冷面如恶鬼般铁青,微带一丝诧异与不甘,似想不通少年是如何躲过偷袭。   “……南宫损!”   耿照切齿咬牙,南宫损却没给他弃尸的时间,挺剑复来。少年满腔怒火正无泄处,抬腿一蹴,半截焦木飞起,“轰!”撞倒了大半间残构,牵动新创,裤腰渲开大片红渍。   南宫损料不到他神功如斯,狼狈避开,微露一丝惧色。   偷袭既未得手,本该扬长而去,然而百品堂几近全毁,虽说多数是巧手临摹的赝品,要再弄一间百品堂撑场搞钱,毕竟不易。南宫损急于立功,望先生惠赐什么宝物,略补所失;理智与贪婪的拉扯不过一瞬,挺剑又至。   “台丞……台丞!”耿照焦急连唤,萧谏纸兀那出神,并未搭理。适才一脚虽震慑了南宫损,却担心贼人乘虚而入,耿照未敢上前搦战,抱着尸身挡在萧谏纸身前。   南宫损心念电转:“他不知先生有令,须留萧谏纸性命。”断剑如电,俱往萧谏纸身上招呼,改采全无守招的拚命打法。   耿照双手不得自由,全靠身法腾挪,又须守护失神的萧老台丞,处境实不容乐观。况且南宫损出手并非声势烜赫、华而不实一类,却是方位刁钻,分毫拿捏极其毒辣,舍弃守势后,更加锐不可当。   少年本想分心为二,遁入虚识复刻些“蝎尾蛇鞭腿”或“虎履剑”的招数来应付,谁知一连避过几招,忽觉南宫损的路数莫名地容易预测,起初以为交了好运,侥幸猜中而已,看到后来却能抢先一步避开,甚至迳自踢飞庭石折木,提前一霎送至南宫损的移动路径,逼得他差点自行撞上,绕着烧剩的木构废墟窜高伏低,暗呼邪门,才知他这七玄盟主不是空心摆饰。以岳宸风大能,尚且要靠“九霄辟神丹”方能镇住五岛,七玄一干妖魔鬼怪如蚔狩云、南冥恶佛,哪个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甘奉此子为主,耿照若练有什么读心慑魂的奸宄邪术,那是半点也不奇怪。   这个黑锅,耿照背得不可为之不冤。“兵圣”南宫损之所以处处受到掣肘,问题却是出在他自己身上。   南宫损出身武儒支脉,祖上既无显赫来历,自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家传武学,少年时在几处小势力间辗转流浪,拜无明师求无奇技,眼看就是个庸碌已终的命。后经殷横野点拨,在儒门流传甚广的“存物刀”、“惠工指”两门基础武学痛下苦工,终于练出寻隙破敌的犀利手眼,算得是隐圣的半个徒弟。   没曾想耿照在三乘论法大会上,从“文舞钧天”邵咸尊处习得三易九诀。三易九诀是《道器离合剑》的根本,此一绝学据称是邵咸尊自创,其实他当年为隐圣所救,收容养伤之际,因殷横野不授他半点武功,却任他在邙山轩庐自由走动,邵咸尊遂偷阅《道义光明指》秘笈,盗取其中所论,改名《道器离合剑》。   惠工指、存物刀若是锐眼破招的入门基础,道义光明指便是这一派理论的至高巅峰,南宫损恃以抢攻,直是提水欲灌龙王庙,自己不知道自己丑。   耿照不明所以,然而以三易九诀心法瞧去,南宫损的路数一览无遗,随便都能往后猜他个十来步,竟是八九不离十。   但进攻耿照的虽招招落空,老台丞却是动也不动的泥塑菩萨,就算耿照亲耳听殷老贼下了“不能伤他”之令,亦不能眼睁睁放南宫损对老人刀剑相向,以肩臂身躯硬接剑锋。   所幸南宫损剑式易于预测,利刃着体瞬间,耿照迳以“蜗角极争”之法避过,或仗护身真气震偏。南宫损将他衣衫刺得千疮百孔,如乞丐鹑衣般,就是不见皮裂血出,还以为他练有金甲禁绝,不由心惊:“我以为岳宸风已是当世奇才,怎……怎地有他这样的怪胎?”   抢攻的一方运剑如电,犀利无匹,然而却没什么卵用,胜似剑舞;闪躲的一方说不上章法,就是怎么都不会受伤,一出腿就是摧木飞石,轰隆呼啸,剧烈地改变了现场地貌。双方绕着萧谏纸进进退退,半天都没见血,到底是谁在打、谁在闪,谁占优谁执劣,一时还真不好说。   缠斗片刻,南宫损被他腿风一带,痛辣难当,几乎立身不稳,益发心浮气躁,恶念陡生:“小子不肯放落尸身,倒可利用。”舍了戳不着的耿照,剑势两分,全力戮尸刺人,欲攻他个首尾难顾。   耿照怒啐:“……卑鄙小人!”断不肯损及聂二尸身,背转身去,露出背心空门。这连卖破绽都说不上,但南宫损久攻无功,就像饥渴之人见得一滩泥水,贪婪之性终究盖过了理智算计,心中狂喜:“……还不收拾你!”断剑如受磁石吸引,不偏不倚,正中少年背心“心俞穴”!   谁知断剑无尖,遇上碧火神功护体真气,透之不入,如中覆革钢板,半截剑身又无弯折卸力的韧性,耿照背脊一拱,得血蛁精元重铸的鼎天剑脉鼓劲如礟石,山洪般的巨力沿断剑轰至,南宫损虎口迸裂,紧接着右臂劈啪声密如炒豆,在弹飞以前,臂骨竟已寸断如糜!   耿照恼他暗通殷贼,害死聂二公子和谈大人,这一震用的全是刚劲,南宫损重重撞上檐柱,喀喇一声烟灰迸散,口喷鲜血,然而震劲尚未走完;令人牙酸的迸裂声连绵不觉,南宫的肩胛、双腿骨骼齐齐粉碎,身量往下一顿,两支折断的小腿骨穿出腿脚,南宫损倾刻间痛昏过去,倏再痛醒,然后才又晕死过去,染血的胸膛起伏甚微,并未全绝。   这是自耿照入江湖以来,初次下这般重手。但南宫损虽是骨骼寸断,碎骨未插入脏腑,盖因耿照劲力拿捏之巧,渐至随心所欲之境,纵使盛怒之下,亦能一震断肢留命。   “……起来!”耿照运功一喝,瘫在柱前的南宫损又被震醒,痛极呜咽,簌簌发抖,眼神阴沉而涣散。“殷横野去哪儿了?老实交代,饶你不死!”   “兀……兀那小儿……”南宫损只剩一只左臂能动,艰难地探入怀里,突然间喉间微搐,发出骨碌碌的怪响,瞠目结舌,仿佛难以置信。   耿照会过意来,大叫:“……留活口!”已然不及。   “留你妹!”一人怪声道:“下手忒重你好意思说?”   细木筹穿出南宫损的喉结,斜斜指天。柱后的小个子撤手,留下洞穿檐柱的木筹,跃下廊础,绕到尸身之前,本欲伸指戳它胸口,又嫌肮脏污秽,悻悻道:“兀你妈的小儿。你才小儿,你全家都小儿!”仿佛同这个“小”字有深仇大恨,如南宫损这般的高个儿也是。   以碧火功先天胎息之灵觉,耿照并未察觉柱后有人,直到南宫损站立气绝、杀人者跃入天井,仍无丝毫异识,仿佛行凶的是一缕黄泉幽魂,尽管吵闹张狂,然而并无实体。   那人从天井四角依次拔出四根短柱,又在地里掘出一只贴满符箓的瓦罐,匡当一声砸烂在庭石上,破片中龟壳不住打转,壳甲看似活物,身侧肉膜却干瘪塌陷,仿佛被吸干了也似。   “我干,好在用了活祭,要不险些扛不住。其他三只也不用看啦。”转过一张阴恻恻的苍白俊脸,却不是聂雨色是谁?   见耿照目瞪口呆,冷哼摆手:“抱着舍不得放,要不直接去开房?”总绾东海众邪的打铁少年回神,赫见双臂间所横抱,竟是两百来斤的粗毛壮汉,便非牯牛,差不多是头山猪,难怪这般重,心想死者为大,抱则抱矣,讷讷放落。   聂雨色前一日已来过百品堂,在后进主厅周围,布下新悟自奇书《绝殄经》里的阵势。南宫损应典卫大人要求:无论殷横野指定何处会面,皆须净空三日,却不知何人欲来、何时来到,来此做甚,里外查不出异状,只得如实回禀殷横野。   诚如耿照不信南宫损,聂雨色也不信耿照,在马车里预藏了布阵的家生,伺机卷进百品堂来,找机会再布备阵。萧谏纸虽不知耿照哪找来的帮手,却知那些布阵道具非同小可,刻意让谈剑笏走另一头的回廊引走殷横野,替他制造机会。   聂雨色绝顶聪明,二人毋须言语,却配合得天衣无缝。   靠这座四础活祀之阵,聂二公子以一具白衣杀手死尸李代桃僵的把戏,连殷横野也未察觉。聂雨色逃过一劫,益发笃定:“对子狗与《绝殄经》必有牵连,经文所衍对他形同虚设,我奇宫嫡传的阵法却总能发生效用。”   耿照掠至南宫损身畔,探得脉息全无,已难施救,不禁掠过一丝懊恼之色。若能生擒南宫损,录得口供面呈将军,不仅能正式将平安符一方拉上台面,更重要的是,此后以镇东将军府、乃至更高层级的资源集中应对,阴谋家再不能隐身幕后,正合古木鸢对付殷横野的战略思维。   留南宫损一条左臂,便是要让他在口供上签字画押,以此立案的。   “看什么看?”聂雨色见他目光移来,怪眼一翻,没好气道:   “他怀里的毒囊你最好别碰啊,老子手脚再慢些,教这白板脸掷将出来,大伙正好结伴投胎,不定能打折。”   耿照不知真假,反正说什么也都晚了,不欲口舌争执,见他无事,回身轻拍萧谏纸手臂,低唤道:“台丞!我是耿照……台丞!”心系七叔却不知其何在,既焦急又无奈。   “……你这样顶个屁用。”   聂雨色尾随而至,蹲下身来,冷不妨地抽了老人一记耳光,打得披发覆面,鼻下溢血。耿照一把抓住,厉声道:“聂二侠,你干什么!”却见老人一颤回神,眸光凝锐,穿透染满血污炭屑的灰发:“辅……是你。”定了定神,随口说出一串循迹路观。   耿照省起是七叔藏身之处,细听牢记。欲问台丞伤势,萧谏纸却摇摇头,低声道:“他不会杀我的,谁都不能杀我,我活着对他才有用。速去,莫要迟了。”似乎想起什么,眉宇益发黯淡。   聂雨色看在眼里,甩臂起身。“马车还在外头?”却是问耿照。   少年有些意外。“在……还在。”   “我拿些吃饭家伙,谷外等你。”   “聂二公子还要同我上山?”耿照难掩诧异。殷横野若往七叔处,山上怕是世间至凶,聂雨色真要有个万一,如何向韩雪色交代?   苍白瘦小的青年嫌恶一瞥,仿佛同他说话要降智商的,没好气道:“遇上对子狗,只有老子能保你一命,你以为我很愿意么?再怎么不看眼色,也知道老头儿有话对你说。赶快说完,咱们把事情办一办,没准能赶上投好胎呢。”正要出火场,瞥了眼南宫损仍不解气,摸出一只瓷瓶,往尸身上洒些鲜黄粉末。   耿照奇道:“那是什么?”鼻端嗅到一阵恶臭。   尸体血肉沾到粉末处突然糜烂如沸,继而冒出滚滚浓烟,色泽艳黄一如粉末,中人欲呕。   “化尸散哪,居家常备,最是实用。怎么你们没有么?”掩鼻一溜烟逃出。料想在尸烟中,两人再长舌也说不了多久,赶快讲完赶快上工,免得对子狗跑了。   聂雨色一边感叹自己实在太过聪明,沿途以化尸粉化了那些死于命筹的白衣杀手——毁尸灭迹又抒压,是他最喜欢的部分——摸回马车,从底部夹层取出四根刻满符箓的光滑木柱,每根径粗三寸,长约尺许,用麻绳捆了负在背上,简直就是山道上常见的樵子,谁也不知晓这极可能是前后三百年间,东洲……不,该说是宇内奇门遁甲史上最伟大的天才发明,成自一名美颜倾世、聪明绝顶、玉树临风,偏又孤傲不群,从小备受无能平庸的师兄弟排挤的风云儿之手——   未几耿照穿越逐渐转淡的木黄尸烟,快步而来,打断了聂雨色心中独白。他可能想着想着不小心就念出来,但耿照于此无甚反应,这点也和无能平庸的师兄弟不同。   或是聂雨色的错觉,少年似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凝重,与方才判若两人,无法逃过聪明绝顶的、宇内奇门遁甲史上最伟大的天才之眼。是给烟熏黄了脑袋,还是萧老头儿同他说了什么?   耿照走过他身畔,既未回首亦未交睫,独自行出丈许,突然停步。   “接下来是我一个人的事了,请你回去告诉韩兄,耿照若有气在,今日之情,定当奉还。”语声淡漠,如槁如灰。聂雨色注意到少年并未唤自己“聂二侠”。一个虚文惯了的人突然爷们儿起来,只有两种可能,要不失恋,要不死了爹妈,要不三观毁灭。啊泥马是三种,美颜倾世孤傲不群的风云儿低啐一口。   ——聂雨色是那种你不让他干嘛、他偏要干的人。   瘦小苍白的青年想着,可能不小心念了出来但自己没留意,匡当当地负起成串粗木,满不在乎哼着小曲,趿着鞋啪搭跟上,仿佛在山上等着的不是“隐圣”殷横野,而是满盛的野餐食盒。   “你是我最讨厌的那种人。”聂雨色怡然道:   “遇事老着脸皮拜托人家,要担责任就赶紧撇清,惺惺作态,至为恶烂。你求见我家宫主之前,当殷横野是烧茶煮饭的么?怎么当时不觉危险,现在突然发现老子性命金贵,没事最好套在袋子里吊起来,想要的时候再撸一撸?”   耿照哑然失笑,不禁停步转身。   要对付三才五峰等级之人,聂雨色的阵法是唯一经实战验证,有机会一搏的手段。面见韩雪色,结盟不过是以退为进,意在借得聂二这支奇兵。   但半毁的百品堂天井内,瞠目断气的聂雨色那一幕委实太过震撼。   少年从来明白此局是险中险,但不畏牺牲是一回事,亲历牺牲则是另一回事。他清楚知道,无论是救援或撤退,聂雨色都是不可或缺、至关重要的一部分,然而少年不想再次面对他的死亡。   况且,以聂二一贯的敌意与防备,耿照不认为聂雨色有为自己赴汤蹈火、冒死救生的必要,若是沐四公子还差不多。韩兄大方借将,让聂二来着紧照看的,恐怕是另一样风云峡的无价至宝。纸终究包不住火,风云峡一脉乃奇宫菁英中的菁英,少年从不以为能瞒得了多久。   耿照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聂二侠若担心这里的东西,我可以性命担保,就算是死,也会拖到运功移转之后才咽气。前辈留给我的,一定归还风云峡。”   老四没说,你倒是将他卖了。聂雨色感慨。   “你太当自己是个南北了,‘典卫大人’。你没什么是我要的,没有师传的解方,我便自己发明一张,我这世人都是这样干的。只要是人想出来,有什么道理我想不出?迟早快慢而已。”   这次轮到聂雨色走过身畔,不与他对眼,倏地运起轻功,发足朝山道狂奔。有你忒多废话的么?再婆婆妈妈,上山只能喝西北风!青年嚣狂的笑声抛在风里,刮面锐疼:   “我同对子狗有笔帐须清一清,要挡了老子的路,连你一块杀!”   ◇◇◇   胡彦之还未至朱雀航,便舍了军马军装,将内单绑在腰间,袒露上身披着葛布短褐,嘴里咬着草杆,专捡僻静处飞檐走壁,改以最擅长的轻功赶路。遇得有人步幅一变,抖脚闲晃吹口哨,就是越浦市井常见的无聊闲汉。   他的武功全然不是那丑面怪人的对手,两者间有天地云泥般的差距,但行走江湖,不是武功高就能顶用。   胡大爷在京时,常流连勾栏教坊,其时年纪尚轻,未懂嫖妓宿娼吟风弄月,真是去听戏的,虽屡遭“捕圣”仇不坏责罚,却禁之不绝。   仇不坏是看了鹤着衣之面,才破例带他入京,传授骨相之术。要是把堂堂天门掌教传人教成了勾栏名角,怎生向鹤真人交代?灵机一动,带胡彦之去看平望名角李百结的戏。   参军戏须得二人表演,逗哏的叫“参军”,捧哏的叫“苍鹘”,多以参军戏弄苍鹘,逗得观众捧腹不已。李百结却是一人表演,不仅妆化两面衣分左右,还能在台上迅速换装,却以手势独白吸走观者的注意力;待察觉时,李百结已易衣妆,一场少则三四,最多曾换十余身,独个演出十数人,彼此叫骂斗嘴,绝不错认,号称“彩衣千面”,誉满京城。   李百结不止艺高,性情更是怪异,戏目讽刺时政,辛辣荒谬,人称“御史丑相公”。平生以三度系狱为傲,赖戏迷营救才得身免,当中不乏被他消遣揶揄的达官贵人,故能与仇不坏为友。   胡彦之听了这滑稽老头的独角戏,怎么贱格怎么有趣,其他曲艺淡寡无味,渐渐失了兴致。李百结爱少年机灵百变,哪里刁就往哪里钻,不知不觉将更衣换面的绝艺,连同舞台上迷惑人眼的诸般关窍一股脑儿传授给他。   今日胡大爷恃此奇技入城,将朝阳门外诸人全挡在马防栅后,那丑面怪客若改由其他城门进入,必不能赶在胡彦之前头,这一下优劣逆转,胡大爷仍是赶在他前头。   朱雀大宅占地广袤,走大门正路还得绕上一阵,才能到蚕娘院里。胡彦之辨明方位,索性翻过院墙,截弯取直,不料却扑了个空。小耿给蚕娘安排在宅里最僻的一角,此间树荫相连,罕有日照,整座小院连白日里都是乌阴的,分外凉爽。   七玄之中有许多避阳的武功,喜于日阴处,到了夜晚才出来活动。“耿夫人”符赤锦的三位师父即为其中佼佼,紫灵眼肌肤白腻温润,水灵水灵的,全然看不出年纪,举止便似少女一般,显是汲多了月华滋阴的好处。   胡彦之甩头驱散绮念,屋室一间间接着找去,边扬声喊着:“蚕娘前辈!蚕娘前辈!”始终无人应答。他将院里搜了个遍,连地窖暗门都掘将出来,揭开瞥了一眼,见其中摆着四具短小木棺,尺寸差不多就装抬帐的四名小老头儿。   隔邻一间以不透光的黑布紧紧封住的房间里,透出一把衰哑厉声:“走开!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却是随侍蚕娘的老妪余嫔。   胡彦之听她语气不善,未敢造次,将揭起一角的暗门放落,移回掩饰用的乌木角柜,微举双手退出房间,特意让她听见房门关起的叩撞声响,用以自清。   “姥姥,在下观海天门胡彦之,特来求见蚕娘。”余光望穿中堂,瞥见那顶金碧辉煌的向日金乌帐搁在后进天井中,四面纱帘俱都卷起系住,内里空空如也,院里仅有的一丝阳光斜斜照在金帐顶端,映得灿华四迸,分外耀眼。   在尚阴的古老邪派当中,一派之主所传信物或独门武功,往往有专克阴邪的至阳之法在内,如集恶道代代相传的《役鬼令》神功与降魔青钢剑,即为一例。   宵明岛所来众人,除蚕娘之外,余人连白日里都须躲避日光,可见功体极阴。那顶金乌帐于黑夜中看来依旧璀璨,约莫也有类似役鬼令、降魔剑的功效在,故四穷童子、余嫔等在白天须远远避开,以免抵受不住。   胡彦之转念一想,自己的确没在日间与蚕娘见过面,每回相遇不是黑灯瞎火,便于不见天日的秘窟,有可能是桑木阴一脉的阴功所致,抑或迁就下属白日不便,索性于夜间行动。   如此想来,蚕娘重履东海查访仇人,始终没有太大的进展,似乎也就合情合理了。她武功再高,终究止于一身,宵明岛在东海陆上的根基已被阴谋家连根拔除,平地新起,谈何容易?   胡彦之唯恐小耿那厢有变,急向蚕娘报讯,硬着头皮又问:“姥姥可知蚕娘前辈去了何处?在下有紧急之事,定要亲口禀报她老人家。”说着便要去推那蒙着黑布的房门。   “……走开!谁是你姥姥?”余嫔厉吼,不知是错觉否,胡彦之似听兽咆,不由退了一步,莫敢妄动。老妇安静片刻,再开口时平抑许多,只是口气依旧不善。“我主不在,行踪不知。你速离去,老身自会转达。”   胡彦之无奈,言简意赅地交代一遍,退出小院。   殷横野是三才五峰榜内,现在还多了个身负异能的丑面怪客,实力深不可测,牛鼻子师傅说过,三五等级的高人,只有三五之能可以应付,其他无论填上多少条人命,不过平白牺牲而已。若萧谏纸一着失算,殷老乌龟厚着脸皮动手,没有蚕娘助阵,己方只有完蛋二字,绝无侥幸。   饶是胡彦之应变机敏,此际亦不禁茫然无措。盘势就是这般一翻两瞪眼,没有棋就是没有棋,索遍枯肠,再生不出第二名三才五峰的高手来,说什么也没用。不行!便无天九么鸡至尊宝在手,拿铜锤也要怼死你!   胡大爷赌徒性格发作——他可是拜过人称“翻邪”的天下第一烂赌鬼丁鸡六为师,活着走出无命赌坊的——打定主意,无视沿途婢仆的侧目惊呼,掠向耿照的书斋。   慕容柔的金字牌也好,什么兵营文书也罢,只消能调动兵马衙役的,搜出一枚算一枚;要是啥都找不着,就模仿小耿的狗爬字写它个几张,押上典卫官防,让全越浦的官爷兵爷们都到沉沙谷聚聚,大伙联络下感情,来个沙场秋点兵!   模仿笔迹老子可厉害了,胡大爷心中冷笑。你都不知道我拜过什么人做师傅!   他当然没打算牺牲旁人性命,换义弟全身而退。在沉沙谷制造全东海、乃至天下五道不得不注目的大混乱,有可能令阴谋家临阵缩手,另挑黄道吉日杀人,以免暴露在世人眼前,永无宁日。   小耿不在府里,那些个莺莺燕燕红颜知己无床可暖,各有去处,不怕在书斋里撞见。老胡不耐廊庑曲绕,直接翻进院里,“碰!”隔空震开门扇,赫见书桌后踞着一名异常娇小的丽人,银发曳地,泽光润滑如白狐尾,酸枣木制的太师椅被她慵懒婀娜的体态一衬,简直就像轿子,却不是马蚕娘是谁?   “前……前辈!”   救星乍现,胡彦之几欲流泪,不及开口,却见蚕娘玉牙般小巧莹白的手掌里,把玩着一枚乌沉沉的物事,连房门撞开的偌大动静都未能引起女郎的注意,不知是太过入神,抑或浑不着意。   胡彦之认出是得自狼首的那枚“平安符”。蛇曲般的小半截剑片来历成谜,他俩论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各自忙去,耿照搁在桌顶上权充镇纸,为蚕娘所见。   一怔之间,蚕娘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姣细的蛾柳微微一蹙:“你知道这玩意哪儿来的?”   胡彦之几欲昏倒,心头直有万马腾过:都什么时候了别玩啦我的祖奶奶一会儿要死很多人哪,忙抢白道:“先别说这个,前辈——”蓦地气息一窒,整个人如浸深水,浑身动弹不得,难以言喻的重量仿佛置身在直落千尺的飞瀑下,压得他单膝微屈,抬头才见一双寒凛艳眸。   这是他头一回见蚕娘发怒。   那是极力压抑仍未能消止的怒火,他在兄长、十九娘,乃至“豺狗”遗老眼中曾见,仇恨经过漫长时光若未能淡去,就会压挤扭曲成这般模样,胡彦之很熟悉。   蚕娘的怒火不是冲他而来,然而“难以自抑”毋宁更加危险。   胡彦之不敢再嘻皮笑脸——事实上也做不到——扛着千钧般的袭身重压,咬牙艰难道:“聂……聂冥途……”   “聂冥途……好你个聂冥途!”细小的银发女郎目绽精光,撑桌立起,并未意识到此举加强了锁限内的压力,静水深流似的无形团块持续压沉,桌前的胡彦之终于单膝跪倒。“他人呢,在哪?”   “城……城尹……大牢……”   胡彦之以为再吸不到一丝气息,蓦地压力一空,蜂拥入肺的空气撞得胸肋隐隐作痛。青年撑地跪倒,汗如雨下,全身筋骨无处不疼;满桌纸张“哗啦拉”地扬起旋落,劲风刮过的锐利感还残留在肌肤上,桌顶的剑片已不知所踪,况乎蚕娘?   第二五二折、为与君遇,千载乖离   刑狱自古如阿鼻。狱卒一行,原是百工里的最底层,地位甚至不如屠夫妓户,乃不折不扣的贱役;偏偏在狱里,牢卒吏目握有极大的权力,恁是皇亲国戚,一旦投入牢笼,就是这帮人的俎上肉,不拿出银钱好生打点,拷打凌虐还算小事,丢掉性命都不冤枉。   寻常百姓非不得已,绝不见官,唯恐不小心被衙差骗进班房,随便找个理由押起来,就是让家里人拿银两来赎的意思。没钱或给得不够,大牢里就是活生生的地狱,上至平望的京兆狱,下至各地的郡狱县狱,都是如此。   东海为文明之始,三川又是财富集中之地,不比西山南陵,狱政相较起来是人性许多,光越浦地界便有四处监狱,各有区处:   邻近西市的西狱规模最大,是正式关押囚犯的地方,又称大狱,设于此间,据说是为了斩首弃市之便。专囚女犯的掖庭狱则在城北,雇有干练的仆妇看管,呼曰“官媒婆”,一般衙役不能随意进出。   慕容柔为制三川,在谷城设营练兵,营里也有牢狱,将军府所抓犯人,不在靖波府狱便在此间,审、判、刑、决都不干衙门底事。如城尹梁子同在论法大会上被捕,即押入谷城狱,未经将军许可,辕门直如天堑,天皇老子也见不上。   城尹衙门里亦有牢房,在大堂右侧,与官差当值的班房只隔一照壁,称为“内监”。   衙门是城尹大人办公的地方,周围多有公署,圈着黑牢刑室,哀声越墙,恶臭难当,不免有辱斯文。   就连这里的三班衙役,地位也不比寻常郡县,架子甚大,哪里肯干狱卒?只押些克日将审的轻犯、证人之流。东西南三厢牢房,木板门惯常是不锁的,房里床榻桌椅备便,后进还有专用的井栏茅厕,在此候审的人可自由走动,若舍得花钱,衙门后巷不文居的葱肉火烧、燠爆兔肺,都能央人帮忙买来;若非各房只在高处朝外开一小窗,窗上嵌着狭仄铁槛,略有几分刑狱的森严气氛,内监看来就是座普通大院,同衙里余处并无不同。   聂冥途关在内监的北面牢房里,厚厚的木板门倒是上了锁的。   吴老七按典卫大人吩咐,特地从西狱弄了副二十斤重的铁叶团头枷,给这妖怪似的秃囚戴上,因他双手打折,大夫看过后说是不能上铐,双踝戴上脚镣,腰间拴条两尺来长的铁炼,一头钉死在砖墙上,不碍吃饭拉屎便了。   房里四面抄满符字,是照着典卫大人的经书描的。吴老七找仨练过字的同僚帮忙,足足描了三天,写完再髹一层桐油,风干后泼水也洗不掉。   “……这是镇邪用的呀!”吴老七的同僚边髹漆边嘀咕:“怕泼黑狗血坏了,魇镇就不灵啦。我从前在小河县看过一回,哎呀那个邪乎啊!”   “你就吹吧,小河三年你哪天不喝得醉醺醺的,能记事才邪乎。”旁人尽皆大笑。   说归说,打那名唤聂冥途的妖人囚入北房,衙差们便有意无意地避走内监,到了夜里,索性溜到对面东院的弓马值处蹭火锅。认真守班房的除了总捕蔡南枝,就只有藉酒壮胆的吴老七自己了。   这几日慕容柔多在谷城办公,没了猫儿舔爪虎视,衙里直是群鼠乱舞,迟到早退开小差,颇有点恢复往日太平的味道;未至晌午,班房内空空如也,唯二当值的两名衙差在不文居吃喝正欢,反正总捕头请假、城尹下狱,无人照管,铁了心在店里喝到换班,自不会留意对面一抹银光掠过檐角,倏忽没入内监墙内。   蚕娘初至衙门,地面不熟,但在银发女郎的灵觉之前,狼首的血腥兽臭便是最好的指引,狐尾般的润泽银发贴墙瞬转,无声无息分断铁锁,留于地面,身影直到聂冥途前才又凝形。   “……起来!”   女郎咬牙开声,聂冥途蜷缩成一团的身躯,连同房内诸物,呼的一声齐翻了个圈,如遭巨浪所掀,落地的瞬间像撞着某种无形软垫,势子一缓,又似浸入浅水,发出的声息还不如掀起时呼啸。   只聂冥途撞上砖墙,重摔落地,木枷铁炼撞在身下的厚草垫——内监里唯有北房是无床的,用以关押刑犯——上,只发出些微声响。   狼首头晕眼花,依旧紧闭双眼,不敢张开;鼻翼歙动,嗅出幽馥的女子体香,咬着满口血狞笑:“都说美人多刺,有话……不能好好说么?”蚕娘一哼,高瘦的老人维持着熟虾般的蜷姿曳地滑开,如遭山洪冲走,“砰!”背脊撞墙,一口血喷得老高,浇落满头尘灰。   “再说废话,我让你悔生人世!”   小手一扬,剑片“笃!”插进聂冥途右胸,明明是截面平滑,却嵌进了老人嶙峋露骨的胸膛,痛得狼首颤身闷哼,灰沫混血溢出嘴角。   聂冥途右手吃力摸索,片刻才露恍然之色。   “是……是‘平安符’哩。给我的那人说,只要拿着这玩意儿,老狼怎么都不会死。栽在耿小子手里时,靠它捡回了一条命,今日不知道还有没有效。”   蚕娘美眸如电,凝功锁脉神威之至,狼首喉管冲凹,差不多就是柔荑大小的印子。“说!谁给你的?”   “那、那人没……没亮字号……”   “嘴硬啊,聂冥途。”女郎冷笑。“看你喉咙有没这般硬。命只一条,玩完儿就没啦,想清了啊。”玲珑剔透的指尖一收,聂冥途死死捂喉,却探不进木枷颈围里,仿佛被无形之物挡住。   “是死穷酸……殷、殷……横……”   他拼命吐出字句,欲抢在钳制收紧之前,而女郎似无停手的打算。“我……没见到……当年……在圣藻池……嗅过他的味儿……错不了……是那厮……咯咯……死……穷酸……坑、坑了老子……呜呃……”   蚕娘劲一收,聂冥途高高吊起的肩颈垂落,大口吞息。   “他还说了什么?你们在哪儿接的头?”   聂冥途艰难摇头,片刻才道:“没……没接头。老狼只同他说过一回话,脸都没见着。他……那厮让伊黄粱在老狼身上开了个口子,塞进一枚珠子,说是能练回青狼诀,还换了根獒屌,乖乖比驴货还大——”   蚕娘柳眉一蹙,冷哼打断:“……拿来!”   聂冥途闻言,忙去解裤腰。“咱们俩又不熟,怎么好意思呢?我身上有伤,要是表现得不好,你可别以为老狼不行……”   蚕娘手一挥,聂冥途背脊贴墙,整个人被一股水流般的巨力叉起,静水遽涌间至柔化为至刚,木枷迸毁、囚衣裂张,灰瘪的肌肤被压得绷出胸肋骨架,着力点一路上移,终在左胁近心处凸出一枚血瘤般的物事,约莫核桃大小,被极度撑紧变薄的皮肤下,那物事看来也像核桃,皮肉血筋无法尽掩表面头髓似的缠错纹路。   女郎走近,锁限的威力随之增强,聂冥途整个人呈“大”字形被压上墙,隐约传出骨裂闷响,连空气都快吸不入肺,遑论出声。蚕娘才不管他的死活,指尖隔空往血瘤上一划,裂开一道俐落细口,皮肉自行滑褪,像被挤出果肉的熟透果皮,连血都没溢半点。   身形细小的银发女郎踮起脚尖,从创口内摘下那枚乌青青的肉核桃,曳着披缎似的长发退回。锁限一除,狼首跌落在地,身躯颤抖,蚕娘可没打算饶过,凝目一睨,嵌于聂冥途右胸的剑片又陷入分许,如鬼魅所为。   剑入肺叶,聂冥途痛苦呻吟,鼻下呼出连串血泡。   “殷老贼同你说,这剑是哪来的?”   “什……什么剑……呃啊!”鲜血溢出口鼻,眼看狼首将有性命之忧。   “现在你知道是什么剑了。”银发小人儿蔑笑如霜,眼里却蕴有怒意。“说!这灵蛇金剑是从谁手里得来的?”   她一眼就看出剑片的来历。   云山两不修中“湎淫不修”须纵酒的灵蛇金剑,在东北五岛七砦十二家当中赫赫有名的,配得上须纵酒的名声修为,是他平生拥有的十七柄名剑里,唯一携同归隐的一柄,可见爱甚。   当日蚕娘在邬家庄被灰袍人打伤,拖命逃回宵明岛,重履东海头一件事,就是往云山拜访须纵酒和莫壤歌,却在竹庐内寻到两人之尸,从尸身的风干情形判断,竟已死去多年。   ——东海剑术名家甚多,为何她起心欲访者,头一站便是“云山两不修”?   在女郎内心深处,始终回避这个问题,仿佛不去想它就毋须面对,直到在耿小子的书斋桌上看到这枚剑片。   剑片无疑来自灵蛇金剑。这柄剑在某次比斗之后,因须纵酒发现自己是连斗的第二场,以对手之年少,又是一介女流,居然没能立分胜负,于是爽快认输,同时感于老兄弟莫壤歌淡泊弃剑,境界超然,遂折了金剑,从此退出江湖。   折断的后半截灵蛇剑,被须纵酒送给此战的对手,当是嘉许后辈,不无传承之意。蛇舌状的分岔剑尖则一直在须纵酒处,搁在云山竹庐的酒瓮里,似被当成酒杓使,蚕娘收埋须莫二人时,将其与须纵酒同穴殉葬,以慰在天之灵。   这片“平安符”只能来自于后半截的灵蛇金剑。   剑片上的烧灼痕迹,代表它出自火场。虽无进一步的证据,但蚕娘活到这把岁数,只同一处火场有关,她任性地视为是从邬家庄余烬中所得。   也就是说,持有后半截金剑的凶手,与灰衣人——姑且当是殷横野——联手,将邬家庄上下一百卅七口屠戮殆尽。蚕娘赶到时,误中灰袍人的六极屠龙阵陷阱,险死还生,却没能见到另一名剑手。剑片该是在灭庄的过程中受到激烈抵抗,金剑再折,从而留在烧毁的火场。   萧谏纸的现场还原报告,明白指出剑手在庄内受挫的迹兆,强烈支持了这个论点。   或许持灵蛇金剑的凶手,自觉无颜与女郎相见,所以才……不,不对,不是那样的。蚕娘想起在湖庄小岛上,冰火双丹即将巨爆、炸毁一切之际,终舍下爱郎的少女,那无机质似的空洞眼神。   剑手非因愧疚而避开蚕娘,更可能是受了伤,才未与殷横野一道。她非常痛恨这种挫败感,即便予她挫败的对象本无此意,哪怕在旁人看来根本不能称之为“挫败”,依旧无法熨平凶手那异常扭曲的恨火。   设计蚕娘的殷横野,即是当年在湖庄发动儒门五部执令围杀吕坟羊兄妹的灰袍人,从而推断出蚕娘在湖庄拖到最后一刻才出手,不是为保护胤丹书,而是“六极屠龙阵”对纯血的鳞族后裔有绝佳的克制之效,桑木阴之主尤为其甚,故须明哲保身。   这个精准的推论,几乎将蚕娘的性命留在邬家庄的余烬里。   而焦灼的蛇剑碎片,终将蚕娘和云山两不修、湖庄殷横野连在一块儿。有什么人,能与这些产生交集?   将云山两不修一剑穿心当然是仇恨,虽然两位高人自承失败,但在凶手心中这绝非佳话,而是屈辱,只有扎扎实实将二人打败才能洗刷。   “十年之功,并不足以消弭你和莫壤歌、须纵酒的实力差距……莫壤歌不运内力,只以招式斗你,须纵酒于激战中随意抽身饮酒的从容,你最少要花二十年的工夫,才能追上……”   ——诱发杀意的,会不会就是我这几句无心的话语?   书斋里,蚕娘持剑片出神时,这样的念头无数次掠过心版,既令女郎心惊,复令女郎心痛。   能使凶手突破岁月之限,十年内攀至巅峰的,只有宵明岛的《天覆神功》。   但凶手发了毒誓,绝不拜入蚕娘门下,为得到秘笈,才与人合作血洗邬庄。   待得武功大成,她头一个回去找的,就是双双认输弃斗的须纵酒与莫壤歌,只为证明自己真正胜过了这两人,毋须嗟来之胜!   而负了她的薄幸男子,终究落得身败名裂,身死收场——   (丹书啊丹书,我们究竟……放出了怎样的一头怪物?)   说不定……说不定在凶手看来,蚕娘正是一切不幸的根源,杀了银发女郎犹不解恨,须杀掉世上每一个她在乎的、欢喜心疼的人,令她一无所有,带着悔恨虚无死去,一如凶手带着虚无悔恨而活。   平安符——灵蛇金剑的碎片——是整个谜底缺失的最后一块,令蚕娘不得不面对,多年来始终回避的问题与答案。   “……说!”银发女郎将满腔愤恨全发泄在狼首身上:   “殷横野有没有告诉你,杜妆怜在哪儿?持这个信物,上哪才能找到她?这些年她到底躲到哪儿去了?说!”   噗的一声剑片透体穿出,“笃!”没入砖墙,面与墙齐,怕要用上钉凿才能挖出。聂冥途倒地不起,再无声息,只余嶙峋的背脊起伏,血污逐渐浸透身下草垫。蚕娘一怔,意识到自己施力过猛,所幸昔日的畜生道之主命韧亦如牲畜,要换了别个儿,眼下便是鱼死网破的局面。   聂冥途的口供不是什么可靠的铁证,不过对女郎而言已十分足够。萧谏纸那小子早去了几个时辰,该说耿、胡俩小子混蛋透顶,入手这般紧要物证,却未与自己商量,要不昨儿便来拷掠这畜生,还去沉沙谷摆什么龙门阵?吃好睡饱了杀上秋水亭,教那殷小子悔生人世!   好在现下也不算太晚。   马蚕娘并不打算给对手准备的机会。对萧谏纸或有些不好意思,然而殷横野已到付出代价之时,至于是否合乎古木鸢、高柳蝉一方的正义,则不在女郎的考虑之内。   ——至于你,杜丫头,这笔帐咱们后头慢慢算。蚕娘要问你的可多了。   女郎无声地叹了口气,正欲离去,省起取自狼首的那枚瘤核尚在手中,虚握肉核翻转打量,不觉喃喃道:“……这是什么玩意?”嗅着一股蛇虺虫鳞般的腥臭气息,却非聂冥途身上的脓血臭味,而是发自此核。   从聂、殷这类坏东西处得来的,十之八九有毒,而虺鳞腥气正是毒兆。   马蚕娘有一物护身,百毒不侵,徒手持握毫不畏惧,禁不住好奇捏了捏,触感彷似骨角,又像厚些的蛋壳,无活物之温软,也不像坚不可摧的模样。本欲随手砸开,想想不妥,取下左耳银饰搓成细针刺入,取出一瞧,并未发黑,起码确定不是毒。   当年聂冥途邪功被废,为“刀皇”武登庸携至莲觉寺囚管,机缘巧合练就一身佛门武功,道魔不能并存,断无再练《青狼诀》的道理。蚕娘判断他是凭借外物之助,才能同使佛手狼诀。   自外物汲取威能,女郎再熟稔不过,说穿不外乎“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八个字。   盖因世上无物不存天敌,终有被克之一日;倚赖愈深,受害愈大。同耿照聊起时,除告诫少年不能过于倚赖外物,以他对骊珠了解有限,恃用太过,难保不会在紧要时刻为其反扑,顺便点破聂冥途兼行佛魔两功的缺陷。耿照牢牢记住,果然制服聂冥途。   聂冥途已无青狼功却能狼化,除殷横野奉上的改良版心法,必是此物提供了邪源。既不是毒,也不是药蛊,“……够邪门啊!”女郎眯着姣好的杏眼,忍不住呢喃。   本代马蚕娘的最大缺陷,就是有着异于常人的好奇心,旺盛到足以超越其明慧阅历,在绝不该出现处冒将出来,造成难测的结果。好在炽烈的恨火最后压倒了好奇心和求知欲,银发女郎还记得该去沉沙谷,杀殷小子个措手不及——   两度交手的经验,蚕娘有七成以上把握,能打败名列凌云三才的“隐圣”殷横野。时光岁月是殷横野的敌人,却不是她的,桑木阴之主仅有生与死的区别,不存在当中名为“衰老”的可悲过程。   事实上,当年在湖庄短暂交手,两人能说得上是势均力敌,但在邬家庄时,殷横野若非预先设下六极大阵的陷阱,决计不是她的对手。这点可能从遇袭负创、由始至终皆处于下风的蚕娘,最终犹能逃出生天,充分获得证明。   较之当年,殷小子徒增年岁,只有益发老迈,血气更衰而已。不给他预先排阵布置陷阱的时间,还不乖乖伏法?   “有……有件事……这个……”   谁知最后,竟是聂冥途止了她的步伐。   银发女郎诧异回眸,望着侧卧撑起的枯瘦老人,颇有些哭笑不得之感。   ——便以畜生来看,你聂小子实在话多。   都成这样了还废话!女郎不禁抱臂冷笑。   “至于么你?这么尽心替人家拖延时间,聂冥途,你不是干这种忠义之士的料啊!信不信我撕了你的眼皮,教你的头髓生生沸成一盅豆腐脑儿?”   “哎……没……没奈何,我……我这人就是实诚,拿……拿钱干事,必信必果啊。”狼首口鼻淌血,艰难地支起半身,因痛苦而扭曲的笑容着实惊怖,完全无法和实诚二字连在一块。“死……死穷酸,让我……给挖出珠子的人带……带句话,有点……有点难,我……想想……妈的读书人就是……”   “想起来啦,叫……叫‘物有所极,同类而伤。’”   蚕娘冷笑道:“什么意思?”   “我……我当时也这么问。听……听不懂的东西最讨厌了。”聂冥途咽了口血唾,呼吸总算平顺了些,靠着极大的热情支撑伤体,勉力续道:“那……那死穷酸说,东……东西不管再厉害,找……找到一样的,两边差不多厉害,便……便能伤它。”   “他让你同我说这些,是嫌你死得不够快么?”蚕娘心中恼火,隐生出一丝杀意。“衅语不是教你在这般景况下说的,聂冥途!”   狼首居然笑起来。   “是啊!所……所以我拼……拼老命也要说完……”咧开一张狼籍血口,兴奋道:“这……一听,就……就是马上要出事的节奏啊!”   蚕娘面色微变,忽见数缕青气沿指尖蜿蜒至腕脉,福至心灵:“……是毒!”脱手将那肉核掷出,恚怒之下自不留力,异核在墙上撞成一蓬齑粉,墨绿色的粉状烟气窜绕宛若活物,飞卷而回。   女郎直觉欲避,视界里陡地一青,蛇烟不知是比“分光化影”的身法更快,抑或她根本动弹不得,青气自蚕娘全身孔窍钻入化散,倏忽不见,无臭无味,简直就像焚香般随风消逝。   撞上砖墙的异核残碎,这时终于簌簌落地,色如牙骨,明明破片上依稀辨得原先核桃脑儿似的外型,颜色却与前度全然不同,仿佛俱化青氛,一股脑儿钻入女郎体内。   蚕娘心知中了暗算,骇人的是这一切毫无道理。以她身带神物,根本不可能中毒!世间一切邪秽至此,俱都雾散烟消,怎么可能——   女郎一跤坐倒,极之娇小的婀娜胴体内,有股可怕邪力肆意翻涌,似怨似暴,横冲直撞。自掌蚕娘大位百余年间,从未发生这样的情况,不仅内息无法运使,连五脏六腑、奇经八脉间的平衡都被打破,难以言欲的痛苦衰颓从骨骼深处涌出,摧枯拉朽似的,仿佛下一刻即令百骸溃散……   蚕娘既茫然又骇异,片刻之后,才醒悟这是肉体急遽衰老的感觉。   毕竟她对“老”这件事,已经十分陌生了。只要“蚕娘之力”尚在,继承正统的桑木阴之主便能配合“天覆神功”心诀,永驻青春。然此举违反自然,终须付出代价:   曾有马蚕娘在保持青春活力的同时,仍持续如孩童般长成,也有如本代蚕娘一般,身子不断缩小的;有的马蚕娘半身瘫痪,却毋须将武功练至三才五峰之境,即有隔空移物的异能,乃至窥视人心、鉴往知来等,不一而足。   长保青春,仅是继承“蚕娘之力”的特征之一,正统的桑木阴之主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并与伴随而来的其他征候和平共处,领导宵明岛上下团结一心,在历史的洪流中贯彻使命,绝不动摇。   身子衰颓,乃至周天平衡开始崩溃,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蚕娘之力”出了问题。   银发女郎忍住痛苦,小手解开裹身的白狐裘,松开腰带与里外几层衣襟,露出一抹木红肚兜来,亮滑柔润的冬艳色较桃红更浅,却更高雅耐看,如非肌肤白腻如玉,等闲难以驾驭。   蚕娘扯脱肚兜锦绳,从浑圆绵硕的乳峰间,拉出一只贴肉收藏的同色锦囊,淡淡的青光透出木红缎子,刹那间还以为是豆青或芋紫色泽。女郎低头见得,面色剧变,最害怕的事果然发生,然而却不知其所以。   木红锦囊里所贮,是一枚浑圆如大珠、皮光盈润的蛋色珠子,不过荔枝大小,与寻常珠饰不同的是,珠子表面有一层黏滑异质,细看可见青络遍布,隐隐跳动,宛若活物。   ——这样的珠子,世上共有三枚。   其中一枚贮于奇珍“亿劫冥表”,数百年来被星罗海五帝窟奉为繁衍纯血的至宝,因缘际会入得耿照脐内,与他一体共生,再不可分;另一枚则在千年前便已失落,冷炉谷龙皇密窟祭坛上,还遗有被破坏的冥表残迹,未知是何人所为。   第三枚与一胎同胞的另两珠不同,早在鳞族君临东海的古纪时代,便由龙皇玄鳞赐给接天塔的新任祭首。弭平了陵女忌飏的叛乱,经历大清洗的塔中司祭成为玄鳞真正的心腹,她们获赐龙皇“无双之力”的副本,为龙皇钻研神器除武功外的其他可能性——   当然这是借口而已。   伟大的玄鳞疑心佛使终不会交出化龙之法,索性命这些受佛使亲炙、万中无一的聪慧女子秘密研究,以为备案。但不知何故,这段历史的后续发展并未留于宵明岛的秘阁,一如玄鳞的突然消失,成为信史与神话之间的断层,只龙皇的“无双之力”代代相传,用以策立桑木阴一脉的新主人。   化骊珠除了提供源源不绝的生命活力,可转换成浑厚内息,以及为五帝窟诞下玄阴纯血,还有各种难以想像的奇妙用途。不惧邪秽可辟百毒,毫无疑问是其中之一,既如此,蚕娘又是如何受的暗算?   女郎抑着小手震颤,勉力解开锦囊,见化骊珠表面沾了青苔也似,布满黯污,与聂冥途体内取出的异核极似,仿佛苔霉再吃深些、骊珠再干萎些个,便是肉核的模样——   “……物有所极,同类而伤。”   聂冥途的声音回荡在脑海里。   蚕娘这才发现,自己踏进了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早在殷横野血洗邬昙仙乡、夺走本门重宝的那刻,陷阱便排定停妥,专等她一步蹈入,粉身碎骨。   ——“蚕娘之力”来自龙皇亲赐的化骊珠,百毒不侵,专辟邪秽。   ——握有化骊珠,马蚕娘便拥有等同龙皇的无双之力,难以击败。   然而“物有所极,同类而伤”。再怎么厉害之物,同属一类即可伤之。   体衰力消的银发女郎望着散碎一地的骨色核脑儿,作梦也想不到,这两件乖离千年的龙皇至宝,竟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重遇,成为重挫己身的一着棋。   (殷横野啊殷横野,原来祭殿中那枚失落的骊珠,居然在你手里!)   第二五三折、蚕凋桑落,恨予丹棘   女郎无从判定骊珠污损的程度,桑木阴近千年来,这是绝无仅有的情况,翻遍秘阁所藏典籍,也不可能有答案。   因为记载骊珠之秘,以及化龙之法的宝典《麓野乱龙篇》,早在邬昙仙乡付之一炬、蚕娘几绝于“六极屠龙大阵”的血火夜里,便已落入阴谋家之手。   蚕娘并未欺骗耿照,她一直没翻过这本书。事实上,《麓野乱龙篇》在桑木阴一脉乃是禁忌,历代当主的职责之一除了保管此书,还负有“禁绝化龙之法重现世间”的重责大任,纯血鳞族尤不可翻阅。   殷横野夺书的目的不得而知,然而《麓野乱龙篇》所载,足够他得到这枚失落千年、因强行破坏亿劫冥表,以致为盒内机关所毁损的萎珠,并以之培养出能污损骊珠的邪秽,似也入情入理。   骊珠表面的青色黯污正逐渐扩散,且随着血筋般的青络,慢慢渗进珠内,每深入分许,化骊珠便会发出哀嚎似的无形波动,与女郎周身百骸产生共鸣,共同分担邪秽入侵的痛苦。   蚕娘运使化骊珠之力的方式与耿照不同——就这点来说,耿照或许是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特例——天覆神功中只许当主修习的心诀,称“祭蚕”者,可在一定的距离内调用骊珠之力,无论转化内息、祛除毒秽,乃至强行延生,皆无物可阻;便砌以砖石,笼以铜铁,只要神珠不毁,就能源源不绝借用神力。   其距离端看个人修为,持有“蚕娘之力”是一回事,攀上三才五峰之境则又是另一回事。女郎在武功上的造诣,综观桑木阴全史亦少有比肩者,两丈内可任意汲用珠能;贴肉收藏,不过示以贵重罢了。   化骊珠提供的是无穷的生命力,自身并无长春之能;使女郎得以貌美不衰的,乃是天覆神功的“僵蚕”一诀,以化骊珠之力推动,适足以超克蚕僵的周期限制,再不受岁月侵蚀。   而染红霞所练之“冰蚕”,乃天覆神功的入门基础,待精进至僵蚕,阴寒内息将转为抑制衰老之用,奇寒凝冰的效果逐渐淡去,终至于无。   在宵明岛漫长的历史中,也曾出过全无内力,靠僵蚕诀运使骊珠延生的当主。而蚕娘的修为,即使在历代马蚕娘里亦是稳占前三的实力,自不是这般乏货,化骊珠于她,除充作僵蚕诀的动力泉源,大抵就是一样极其方便有效的练功辅具,内功未成前用以增幅,内功大成后朱紫交竞,用以拓展天覆神功的极限。   没了化骊珠,蚕娘仍有三才五峰的境界手眼,内力就算略逊于殷横野等榜内高手,不足以发动峰级异兆,天覆神功也非好相与的。   但骊珠受污,此际从中汲取的每分力量,无不带着邪秽闇毒,因而重创了蚕娘周天诸元,肉体的状况急遽恶化。果断舍弃骊珠,可能是最明智的保命法,可惜桑木阴之主没有这条路可走。   不行,女郎咬牙撑起。得……得尽快回到朱雀航,只要能驱除邪秽——   “我……我怎么就觉得……”一旁聂冥途咬着满口鲜血,啧啧有声:   “这……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照戏文演,要命的伏兵该来收帐啦。”   蚕娘一凛,回见内监大院之中,阳光不知何时变得有些黄旧,天空似乎灰蒙蒙的,明明才近晌午,却仿佛将至黄昏;一怔之间,东、西、南三厢牢门齐齐推开,现出三名劲装汉子。   当先一人身长逾九尺,腰杆一挺,大光头似欲触檐,劲装外裹着虎皮抱肚,臂韝、绑腿清一色都是虎皮,下巴的位置镶了块烁亮角铁,臂后反握一柄巨大的扇形异刃,狞目眈眈,缓步走下天井。   另一人青瘦颀长,只有一臂,眇去的左目上覆着一只鲛皮眼罩,凄厉的刀疤自眼罩上下穿出,从发际直到下颔,可见当时伤势之重;抿嘴的神情透出一丝嫉愤蔑冷,拖一杆丈八短长的银戟。明明是沉重已极的长兵,于他却像拎了条牙签也似,举重若轻,姿态十足懒惫。   第三人则始终立于檐影中,垂袖笼手,肩背微佝,天井的光斜照出一双洗旧的黑鞋白袜,却照不到披发侧转的朦胧面目。   可惜耿照与染红霞向雷门鹤摊牌之时,蚕娘并未随行,否则当知此三人乃昔日赤尖山“十五飞虎”在内,排行第三的“山无虎”猱猿、行七的“战虎”戈卓,以及老九“暴虎”极衡道人,只不知三人何以在此。   蚕娘对三名悍匪的来历一无所知,却能清楚察觉杀气,此际自好避撄其锋,奋起余力点足游墙,攀住小窗铁槛一瞧,街上似笼罩着一层莫名霭黄,蒸腾缭绕,颇有几分海市蜃楼之感,远近、大小、短长等俱都氤氲难测,与平日模样有着难以名状的微妙差异。   ——阵法!   女郎心中一动,凝眸瞧去,墙上书写的天佛图字当中,夹杂极细小的符篆,就藏在图字的笔划里,显是有人藉佛图掩护,布下奇门遁甲。   蚕娘既惊且怒,信手一抹,谁知髹了桐油的符篆却抹之不去,盛怒之下掌中吐劲,劈下成片砖石,内息牵动体内溃势,娇小的身子泄了气般滑转落地,掩胸细细喘息。   以此阵规模,毁去几片符砖毫无影响。阵式一旦发动,方位、五感倒错混淆,外人进不来,走又走不出;阵中之人,以为自己正往外走,或再跨一步即能离开,殊不知这一步之遥的距离、朝外走的方向感……就连“行走”或“奔跑”也都是错觉,恁是跑了一两个时辰,始终就差那一步。   蚕娘本欲仗着身子细小,沿梁椽缝隙钻出牢房,避与那来历不明的三名杀星动手,看来殷横野在布置陷阱时,已考量到这一点,隔绝外界的阵法决计不会只排布在北屋而已;要脱出内监,唯一的出路就在天井。   上一回殷小子算计她,是在邬家庄内布下“六极大阵”的阵图。   原该由六部执令推动的屠龙之阵,改以奇门术数模拟其克制鳞族武学的特性,效果不免大打折扣。再加上布阵的手法千头万绪,这般繁复阵法的讲究尤其精细,不是画俩黄纸咬舌喷血就能构置;殷横野以邬昙仙乡的一地横尸为掩护,遍藏符箓图形于地脉汇集处,终教蚕娘看出了破绽,得以逃出生天。   这回的陷阱仍是阵法,蚕娘掠出房门之前,勉力提运神功,虽周天百骸行将崩溃,但天覆功的内息却无明显受制,可见殷小子记取教训,不再使用过于庞杂、失败率奇高的术数阵法,妄图压制女郎元功,只断逃生之路,以搏困兽。   (那就看看你安排的人,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女郎银牙一咬,掠出北屋,首先发动攻势的,竟是仅余一目一臂的“战虎”戈卓,怕没有百斤重的烂银画戟越顶轰落,戟臂加起来超过两丈,若被轰实了,还不爆成一摊骨血!   银光一闪,戟头重轰落地,白狐尾般银润的辉芒迳自穿入飞溅的砖石间,沿银戟窜上,连戟杆都未踏弯多少,转眼将踩上“战虎”仅剩的右掌。   戈卓急急撤手,蓦地劲风刮面,心念未动,本能着地一滚,才没被女郎甩来的银发扫断头颈;未及起身抱头拱背,一只巨靴踏他背门笔直上跃,猱猿的巨躯仿佛遮断了投入天井的日照,异刃“剁虎斤”堪堪接着蚕娘箭一般的疾射之势,悍然挥落:   “……下去!”   “你才下去!”   一串银铃般的蔑笑,银芒贴着扇形钢刃闪掠而过,百忙中不忘一蹴脚跟,踹正猱猿颈背,轰得巨汉异刃脱手,整个人如礟石坠地。蚕娘借力飙射,眼看要斜穿天井,掠往对街的不文居。   始终站在檐影下的极衡道人,这时终于出手。   他一掌拍上檐柱,一阵若有似无的异芒漾过大院,在天空拉过穹顶般的蒸腾氤氲,旋又消失不见。   蚕娘知是阵法催动,不敢冒险撞进肉眼难见的圆穹,半空中柳腰急扭,折回地面时微一踉跄,随即立稳,猱、戈二人依旧是分站两头,那极衡撤了手掌,走下天井,再度成三角合围之势。   昔日在赤尖山,极衡道人即以血杀阵法闻名,南陵罕有精通奇门术数者,穷山国、孤竹国等联军吃了他不少的亏。蚕娘一眼看出三人之中,以他修为最高,一直提防他出手,不料极衡却以阵法留住了她,麻烦还在武功之上。   身材异常娇小却美艳动人的银发女郎,伸手紧了紧狐裘里散开的衣襟,但不把肚兜颈绳系回,再解开腰带,重新穿一遍,此举只是徒然而已,敞襟内的乳峰浑圆挺拔,娇耸的樱红蒂儿怕比春芽还细,连在衣影中看来都是酥嫩剔莹的,一如女郎的乳色匀肌。   “小”这件事,令她周身上下诸般艳色更添迷离魅惑,妍异得毫不真实。   三人却目不斜视,自蚕娘入天井以来,始终全神贯注,仿佛知道眼前的绝色美人乃平生仅见之大敌,胜负就在一霎之间,丝毫不敢放松。蚕娘意识到自己做了个毫无意义的无聊之举,不觉一笑。   也罢。有个通阵法的正好,拿住了逼他解开!   女郎打定主意,反而不走了,见那巨汉猱猿单膝跪地,一甩银发掠至,柔荑轻按他胸口,蚕劲一吐,轰得他倒飞出去。   果然她身形一动,那独臂汉子便来扑救。蚕娘劲吐回身,避过摔碑似的独掌一劈,玉一般的幼掌按他手背,解僵蚕为冰蚕,戈卓怪叫一声,踉跄倒退,甩臂往阶上撞落无数细碎冰壳。   蚕娘不敢动用珠能,强支伤体,以天覆功轰退猱猿,再倒行僵蚕,用解放的寒水之气放倒戈卓,倏忽至极衡身前,小手一探,迳拿胸口。   须知女郎趋避如鬼魅,可不是仗内力轻功。不用骊珠之力,分光化影、凝功锁脉等三五之兆无法催动,蚕娘依旧将三人玩弄于股掌间,靠的是眼力毒辣、拿捏精准,所行无非捷径,所出必定致命,更无一丝余赘,方能至此。   但极衡双臂连消带打,奋力遮护,无一动不蓄反击之势,绵密周延,可说激发所有潜能,豁力保全性命。   蚕娘暗忖:“果然这厮修为最高!”小手轻飘飘穿入棉里针般的守势,拍他胸口“膻中穴”。   膻中乃人身要害,这一下便未满运真力,也能打得他气息一滞,闭目仰倒。   不料极衡身躯微晃,一股绵劲自膻中穴反激而回,震得女郎藕臂酸麻,气血翻涌,暗自心惊:   “这……这是什么武功!”   内息一乱,将溃未溃的周天诸元更是火上浇油。极衡怕她抽退,适才一轮打来实也没有制敌之招,情急下双臂一合,便要将娇小的女郎箍在怀中。   蚕娘汲运珠能,及时避过,邪秽上涌头晕眼花,听身后风紧,咬着血温回身出掌,不用珠能蚕劲,与祛寒抢至的戈卓连换十余招,一掌打得他倒翻出去。可惜这一击没能附上内劲,否则独臂汉子纵未筋骨摧折,少不得脏腑受创。   三虎多年同修,默契绝佳,戈卓甫一飞出,猱猿便即补上,一样没拾兵刃,竟空手来斗;虽多戈卓一目一臂,打来却没两样,三五合内即翻了个葱栽筋斗,然而极衡复来。女郎摸不清他的内功门道,反正丹田虚乏,索性全倚拳脚,相持又较前二人久些,居然撑到戈、猱重入战圈。   极衡意在拖延,蚕娘又何尝不是?在净秽之前,骊珠是决计不能用了,方才冒险一试,差点连内功都使不上。银发小人儿铁了心,趁极衡拳脚无害,暗聚天覆功劲,待二子又围上来,便出极招一块解决。   猱猿、戈卓各从不同方位,掠进女郎身后一丈内,忽然停步,紧接着极衡点足飞退,距离也拉开至一丈。他退得太快太邪乎,全然不合情理,蚕娘微怔之间亦未追击,冷冷一哼:   “干嘛,想结阵哪?”   还真是。   三人心念一同,倏忽齐至,银发女郎夷然无惧,雪足一点,细小的娇躯腾地飞旋,朝三个方向各出一掌,因速度太快,瞬间犹如三道蚕娘的虚影同时出手,几无先后地与三虎各对了一掌,久蓄的绵密蚕劲疾吐而出。   然而,猱、戈仅仅是小退半步,极衡更是连一步也没退,蚕娘还来不及诧异,掌风已然袭体,却是来自相异的另三个方位!   蚕娘闪躲不及,虚相再转,一样是三掌齐出,打得她气血一晃,而三虎阵位移换,又是三掌前至、三掌后叠,方位各异,仿佛有六个人围着女郎。蚕娘神功之所至,俏美的身形转如飞蓬,无论几道掌来,俱是无分先后地击回;又转得几转,已是一次九掌齐至。   更可怕的是,蚕娘每一对掌,所击非只一人,而是两股劲力接掌,天覆功劲由二人分摊,杀伤力大减。问题是:蚕娘仗着超卓身法、精纯功力,才能无分轩轾地以一敌三,“山无虎”猱猿等既无蚕娘之能,能前三掌叠后三掌地出招,前后方位还不相同,已是匪夷所思;每一对掌犹能以二人分力,这不止是分身术,还得一口气化出十二个人才能办到,遑论连叠九掌——   三三无尽,六六无穷。   女郎突然明白,他们使的是什么阵了。   (这是……“六极屠龙阵”!)   儒门至高无上的决杀之阵,专克鳞族,历来只有三公、六令得授,便在三槐世家内,也是珍而重之、不预外闻的绝传。沧海儒宗式微后,三槐避世,六艺隐没,儒门之主不知伊于胡底;游于外道杂艺的“九通圣”成为武儒台面上的头脸人物,以祖宗家法论,连他们都没有一窥此阵的资格,今日竟在这城尹衙门的内监院里,现于三名匪寇刺客之手!   蚕娘的心沉到谷底。   殷横野当然是有备而来。从发现北屋的符篆起,女郎就明白今日死关之凶险,犹在当年邬家庄的恶夜之上。在湖庄,殷横野是策动、驱使五部执令的主谋,邬昙仙乡一役,甚以术数模拟大阵,殷小子手里握有阵秘,应是毋庸置疑。   但……将儒门重宝“六极屠龙阵”交付三名刺客,实在无法想像,这是殷横野能做出来的事。比之蚕娘,如为一己之私,将骊珠或《麓野乱龙篇》交给几名地痞路匪,让他们越货杀人……此非堕落,而是彻底的沉沦。   一切信条信念都已抛下,以贯彻恶道的人,该有多可怕?   蚕娘一背香汗浸透旃裘,但六极屠龙阵仍不断化出虚数,仿佛包围的人越来越多,天覆功所受压抑果然远胜邬家庄,奇门遁甲的拟效毕竟不如实阵。丹田蓄力益衰,聚起的渐不如用掉的,“专克鳞族”绝非过誉;拖得越久,对蚕娘越是不利。   当年湖庄大战时,五部执令一使六极屠龙大阵,强如吕坟羊之妹司空杏,也立毙于五执令剑下,除阵式化生攻击的速度太快,令司空杏猝不及防,屠龙阵对薮源魔宗内功的压制亦是关键。桑木阴乃魔宗一脉,若非三虎不及五执令,蚕娘又远胜司空杏,利刃透体、玉殒香消,也就是转眼间事。   女郎经脉重创,内气难聚,功力不及平日三成,这下出的又比入的多,眼看要抵受不住,心生一计:“就只你们有阵?”连踏九星八卦,出掌一迳抢攻,在阵里横冲直撞,硬抢各种阵法眼位。   宵明岛也有自己的遁甲术数,与儒门一系自是相差甚多,硬要说起来,可能与指剑奇宫的要近点儿,六极屠龙阵的原理运用何等精奥细微,要是能被这样冲坏,可真是笑话一则了。   但蚕娘毕竟强过三虎,强行冲撞捍格,对手退的机会大些;陷入阵形凶险处,女郎也能靠身法速度避开,此消彼长,拖老了阵衍变化,可说是只有蚕娘能用的解法。   良机稍纵即逝,蚕娘抢在阵位合拢前,掌分左右,抵住猱猿戈卓——以蚕娘之能,冲开的缝隙也仅够如此,尚不能钻出阵去——小巧的玉掌一运劲,猱、戈竟抽之不回,如镔铁为磁石所吸。   极衡一人不能成阵,一反胆小前势,挥掌直上,迳取蚕娘丹田!   (来得好!)   邋遢汉子的手掌不大,与蚕娘平削的小腹差堪仿佛,横掌印上可能还要突出小半截中指,使这一幕看起来既怪异又好笑,却是蚕娘久候的逆转时机——   极衡一掌印落的瞬息间,女郎扣住猱、戈二人手掌,咬牙催动祭蚕诀,借取骊珠之力,全然无视邪秽入体的剧烈苦痛,于气海中化作天覆功气,由掌心、丹田三处击出!   银发飞散,四人无不口吐朱红,然而战局却再度逆转。   极衡的掌劲,并未被更雄浑宏大的天覆真气一举震散,反而凝于一点,似热刀切牛油般,削开迎面涌来的天覆功劲持续贯入,连蚕娘原本的护体真气亦不能阻,如入无人之境,仿佛它生来就为克制女郎功体,效果犹在“六极屠龙阵”之上。   ——如这般物事,普天之下,蚕娘所知晓的只有一个。   “六极屠龙阵”是儒门三公六令的表征,乃门主的股肱之臣为主尽忠,伏魔讨逆的至高杀器,须以三、六、九数行之,方能发挥其“三三不尽,六六无穷”的偌大威能,亦为儒门组织井然、群贤共治精神的代表。   然而,有一部武功,可以一人之身,御六极屠龙之能,只于三槐之内传承,习者下至三公之位;上,则为万民之表率,君临东海,威加五行!说是专属门主备选的武学,半点也不为过。自三槐隐而不出、儒门再无一主,近百余年间,只一人以此功扬名天下,却因立身不正、弃位避责,最终落得凄惨收场。   这也是在湖庄大战时,蚕娘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出手的真正原因。   鏖斗的吕坟羊与五部执令,无论哪一方所使,俱是魔宗的克星。   ——赤心三刺功!   女郎早该发现的,在拍上极衡胸口的那一霎。一时大意的结果,就是三道刺劲犹如荆棘,贯破女郎的掌心丹田,重创了双手经脉与气海。女郎难以自制地生出大笑的冲动。   ——究竟是我愚蠢轻敌,还是阴谋家算计太深?   在越浦内监一角,遇上三公六令结阵以待的机会有多少?   儒门避世数百年、吕坟羊兄妹惨绝湖庄后,于三名拦路胡匪身上,遭遇备位储君圣功的机会,又有多少?   (……殷、横、野!)   贯入两臂的气棘虽较下腹的细小,却能循脉刺入心室,蚕娘剧痛难当,然而丹田已难行气,命悬一线无从犹豫,以祭蚕诀尽取骊珠神力,轰然击出!   巨劲炸开,砖石尽掀,三虎应声飞出,鲜血酾空。   猱猿、戈卓在落地之前,已遭染珠邪能轰碎颅颜,爆膛破肚,开如牙梳的断肋叉出脏腑,两人仰天倒入血泊,状甚凄惨。极衡道人滑出近四丈远,直在阶下撞出陷坑才停,乌浓的血渍渗入蛛网般四散的裂痕之中,令人怵目心惊。   银发女郎气力放尽,软软倒地,银润的长发摊成一片滑缎也似,散开的裘襟之内,松脱颈绳的木红肚兜翻了面儿,月牙色的衬里溅满鲜血,女郎饱满白晰的双丸在藕臂间压出傲人深壑,她却连拉上襟口稍稍遮掩也办不到,灿银发丝沾黏着汗血披落面庞,说不出的凄艳。   丹田全毁,邪秽染身,离死只差一步了。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糟的呢?   女郎闭上眼睛,露出一抹自嘲般的苦笑,直到黑影遮去了顶上的日头。   “我早说了,这平安符就是灵验,值啊。”聂冥途解下蒙眼黑巾,畏光的“照蜮狼眼”在正午艳阳下,瞳孔几乎缩得不见,灰翳里只余血丝密布的黄浊眼白。   他拖着腰间的断炼,手里把玩着一枚号筒模样的小巧铜管,咧开满嘴的参差尖牙,下巴兀自沾满血渍。“我好想知道,你是怎么变得忒小的……告诉我嘛,好不好?”   第二五四折、素孺可教,剑指风云   殷横野凝眸极目,越过崖畔的巨禽跛叟,眺向远方的越浦城。   这里自是看不见城郭,但他已安排停当,一旦城内事定,暗桩放出特殊号信,一路便有人次第传来,犹如烽火,直至沉沙谷外。此事虽然布置缜密,但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事,这么多年来他被“不使一人”的誓言所限,事必躬亲,于此体会尤深。   ——这里的事,还是快些解决为好。   秋水亭那厢,交由南宫损打点善后:将已成废人的萧谏纸送回驿馆,次日一把火烧了屋舍,在余烬里找到谈大人尸骸,以及垂危的萧老台丞。死里逃生的驿丞、仆役,说不定还有几名随行的院生,将指证老台丞与副手爆发激烈口角,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谈大人不幸为台丞所杀,老台丞也受重伤,驿舍在剧斗间焚毁——考虑到“熔兵手”的威能,这也是合情理的。   承办此案之人,会在埋皇剑冢谈大人的房里,从上锁的五斗柜中搜出一封誊写到一半的密疏,详载萧谏纸以“古木鸢”身份召集不法、意图谋反的劣迹,显然台丞副贰发现不对,暗中搜证,不幸事迹败露,遭致灭口。与他亲近的院生们也能作证,副台丞的确是经常关在房里涂涂写写,忧色甚深,也屡屡派人往青苎村调查妖刀案。   待镇东将军拿到迟凤钧迟大人的自白,对“姑射”所为供认不讳——当然也包括平安符阵营做的——差不多就能结案了。为防慕容柔或偏袒萧谏纸,或避免被牵连究责,而选择不办此案,迟凤钧已事先准备了一份口供,算准时间,派人星夜递京,密呈刑部尚书陈弘范。   陈弘范与他同榜进士,交情甚笃,是迟凤钧离京前,少数私下还肯与他往来的同年,长袖善舞,乃天生的官场料子。陈大尚书攀附任逐桑,对陛下的好恶了如指掌,知独孤英与萧老台丞梁子可大了,岂会放过揭穿谋反大案的机会?   而在火场中被熏坏了喉舌的老人,将无法为自己的罪行开脱。以南宫损办事牢靠,说不定会折了萧谏纸的手臂指头,让他连写诉冤状也办不到,但在殷横野看来毫无必要。   ——哀莫大于心死。   萧谏纸啊萧谏纸,还要再失去什么,才能让你生无可恋,束手就缚?   隐圣回过目光,见“巫峡猿”从古庙里扶壁而出,以伊黄梁绝不轻易示弱的性子,显是受伤非轻。生性软弱的人最痛恨示弱了,除非想掩盖其他地方。   老人的目光在他臂弯的黑袍停留一霎,是足以意会徐沾既死,又不像起了疑心的一弹指间。猿面眼洞中露出愧色,当然不为杀死徐沾,而是为了围战“高柳蝉”的凄惨结果。   殷横野给了个嘉慰的眼神,伊黄梁愧色更浓,垂肩低首,不自觉地泄漏一丝窃喜。他转向手持眉刀警戒的少年。“办完最后一件事,便带你家主人回去,好生静养。”一指崖边倚着巨禽、胸凸起伏紊乱的残疾老者:   “……杀了这厮。”   伊黄梁猛然抬头,不意牵动伤处,弯腰剧咳起来。阿傻收刀于臂,一个箭步窜上前,似欲搀扶,伊黄梁却竖掌示停,捂住口鼻血溢,嘶声哑道:“先……先生有命。”伸手指向七叔。   ——你也是耿耿于怀啊!   殷横野不露笑意,回眸将少年的反应全看在眼里。   岳宸海能忍过双手断筋错骨的残忍苦刑,捱过雷涎续脉、复健萎肌的剧痛,能从插花图册悟出《十二花神令》绝学,坚忍不拔,资质绝佳,说是万中无一的拔尖苗儿,怕是异见不多。   这样的人才,无论做为刀尸战将,或继承血甲门的衣钵,俱是我方阵营之幸。   只消“古木鸢”一方,没在他那俊美异常的小脑袋瓜子里留下什么毒根的话。   阿傻有张看不透心思的面孔。不是空洞无神,而是望之不进。   殷横野永远记得活着走出医庐的少年伊黄梁,在深山野岭间漫无目的地行走,直到遇见自己时的那张空洞的脸。那是心中的一切俱已崩溃,却什么也捉摸不着,被所信所爱彻底背叛、彻底蹂躏粉碎,没有留下任何东西的表情。   可以从全然的隳坏中重新捏塑的,才是最纯洁。   殷横野因而将他留在身边,悉心教导,和徐沾、南宫损这种略加点拨便放其自生自灭,见有长成才予以收割的野子不同。   但岳宸海并不是这样。   少年对大夫的孺慕感激或是真,此外他们没半点相同。殷横野时常想,伊黄梁不知多久才能明白,岳宸海是比他更加优秀的刀客、武者、掠食兽和幸存之人。他若是锐利但易碎的水精,少年就是一团看不透的黑,可能是炭,也可能是铁,关键是你永远无从知悉。   阿傻转落刀尖,没有多余的动作,清澈的眸光射向悬崖边的猎物。   殷横野以为他犹豫了,然而下一瞬少年已电射而出,眉刀紧贴腰畔,再出时便要将老人由颔至额一分为二,直到撞入一团无形气劲,雏豹般的矫姿倏忽趋静,终至不动——   要不是殷横野急运“凝功锁脉”,高柳蝉怕已摊成俩羊片,流得一地肝肠。   阿傻的刀决杀非情,不加思索,一如斩杀平野空时。   他目露嘉许,确定少年看进眼里,这才解除了锁限。“匡啷”一声少年持刀撑地,积汗溢出乌檀虎面,单薄的背脊剧烈起伏着。   “素心如可教,愿染古人风!”殷横野捋须含笑,却是对伊黄粱说。“你等速循后山密径,返回静养,沿途须得谨慎,万勿大意。这孩子你教得很好。”笑顾少年:“好生保护你师傅。”算是定下二人的名分。   忽听一把哑嗓低哼:“……对你来说,诗便是这般用途?涂脂抹粉,好让满嘴鬼话听起来不那么无聊?”语声虽弱,不知怎的似金铁铿鸣,却是捂腹瘫坐的屈咸亨。   殷横野也不着恼,笑道:“屈兄虽欲讨死,无奈我不受激耳。青锋照亦读圣贤书,将人绑上秘穹,又或埋名掩脸,黑衣夜行时,屈兄想得起圣人之言么?我甚好奇。”   屈咸亨面色灰败,身下泥地一片乌褐。以这般巨量出血,恁是身强体健的年轻人,也撑不了多久,况乎年迈身残?伊黄粱无从揣测先生的想法,但保高柳蝉一命的准备还是要有的,脑海中飞快闪过几种手法,掂量手边能用的,有哪几条能留住最多清醒灵智;为防先生唤用,倒也没立时便走。   面对犀利诘问,屈咸亨未见动摇,仿佛殷横野之说肤浅至极,连理会的必要也无,翳眸仍是直勾勾望去,不偏不倚钉上殷横野。   “我的两个师傅……都是心性高远的人,是你这种人怎么都比不上的。”   殷横野听老人自顾自说着,植雅章的面孔倏又浮上心头,微笑不变,目光却有些冷蔑,怡然道:“心性高远,也须有合衬的手段,方能立身处世。植掌门择善固执,可惜是不知变通了些。”   屈咸亨像是没听出他的讥讽——又或毫不在乎,殷横野简直不知道哪个更令人恼火些——兀自喃喃,却与他说到了一处,附和得出人意表。   “……是啊,为什么他们的武功剑术,不如你这等样人?”   连被附和都令人火冒三丈,儒门九通圣之首有些哭笑不得。难怪这厮能与萧谏纸合作,认为萧老儿目中无人神憎鬼厌的,实该认识下此君,方知天外有天,寰宇辽阔,无奇不有。他甚至没用上半个脏字。   你连问他“什么叫‘这等样人’”都像在骂自己。殷横野不露愠怒,和颜道:“武到巅峰,殊途同归。至高境里,本就是虚无一片,有些人心系苍生,实则俗事萦怀,如身在地面仰望天空,徒然想像云影万里,已至巅顶,却不知太虚之中本无一物,日头映照近地之气流,投下影子,凡夫俗子以之为高。   “站在地上,误以云高,岂有攀升至高的一天?我不过是看穿了云影,望见真高处,戮力以求、孜孜不倦,方能到达。”   他知青锋照尊师重道,言语间对植雅章满是不屑,想激他一激,孰料屈咸亨置若罔闻,居然还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仿佛被这番话触动,将有颖悟。   饶以殷横野的修养,亦不禁微敛和悦,哼道:“屈兄一心求死,我却不能使你如愿。世上有一部秘法,曰‘紫影移光术’,据说能深入脑识拷掠机密,只是痛苦异常,当者宁可一死。我需屈兄活着,可未必是好活,养成活尸一般,亦不妨我之用度。”   屈咸亨呆若木鸡,片刻才摆了摆手,似嫌话语扰人,只差没做出噤声的手势。   殷横野陡然怒起。这帮人……一个个仗着我不能杀,这般作死!萧谏纸如是,这样貌丑陋的死残废也是!屈咸亨,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微微冷笑,从怀里取出一只长不足三寸的小匣,雕成了具体而微的棺木形状,维妙维肖,以符箓血炼紧紧缠缚,异常精巧,却透着一股莫名的阴森。   伊黄粱远远见着,失声脱口:“这是……‘尸踞丹’!”   尸踞丹虽有个“丹”字,却非丹药而是蛊,其性奇冷嗜血,只有青姑木能够羁勒。未孵化的蛊卵可放置百年而不坏,以青姑木制成的器皿贮存,遇血肉即破卵而出,寄生蚕食。   尸踞蛊一沾伤口,立刻止血合创,但绝非治疗,而是避免宿主死亡、断了粮食的本能;待蛊虫寄满全身血脉,血液流动降至低点,整个人进入假死状态,延长存活时间,直到被吃尽血肉为止。   因尸踞蛊不吃心、脑、髓的特性,此丹过往在游尸门,被上尸踞部视为拷问、折磨顽抗者的手段。俘虏进入假死状态后,再以“紫影移光术”搜索心识,取得情报。自“血尸王”紫罗袈亡故,江湖已久未听闻此一毒刑。   伊黄粱从青姑木制的棺匣认出了尸踞丹,但“紫影移光能读心识”一说太过虚渺,若有闪失,古木鸢一方最有价值的资产随风消逝,损失不可谓之不大,连忙提醒:“先生!此物未免……还是让我……”   殷横野冷道:“不必!”省起疾厉太甚,然而心怒未平,罕见地未出温言,蹙眉道:“你怎么还在?速速离开,我有区处。”伊黄粱何曾见他说翻脸就翻脸,一下子有些懵,讷讷闭口未敢起行。   蓦听屈咸亨哼道:“原来你干得这些伤天害理之事,是因为练到了三才五峰之境,自以为高人一等,可以把余人当作刍狗一般,任意搓圆揉扁,以为消遣?”   殷横野怒极反笑,以手中小棺遥指,难得露出一抹轻佻鄙薄,略损高人气度。   “屈兄何以教我?”   垂死的残疾老人摇摇头。   “没什么。只是我偶尔会想,是什么教你做了这些事,没想到理由居然这么无聊。”眯起浊眸,视线未如先前的锐利冷彻,反有些温润似的,就这么穿透了殷横野。“到底是什么……把你吓成了这样?推着你碾过了所读的诗书、所听的教诲,碾过你希望成为更好的人的想望……那一定是很可怕的物事,是不是?”   殷横野微微一怔。   (他这是……在同情我么?)   住口,你这丑陋不堪的蠢物……是我,是我挫折了你等卑微的抵抗,教你等双膝跪地,尝着失败的苦果挣扎待死……是谁教你,用这般恬不知耻的冒犯言语,同我说话!   崖上诸物皆凝,下一霎,无形枷般的锁限以儒者为中心轰然迸散,不止屈咸亨与金鹰被推至崖畔,往深渊滚落无数崩石,伊黄粱、阿傻亦站立不稳,被平推数尺才仆地。殷横野捏断棺匣血炼,嘴角微扬,目绽凶光。   (……屈咸亨!)   而复仇的甜蜜果实,转瞬即至。   山道彼端,两抹黑影一前一后,飞也似的朝古庙掠来,两人距离越拉越远,明显看出根基有别。后头的小个子气不打一处来,却怎么也追不上,索性使出“先喊先赢”的泼皮路数,冲殷横野一迳挥手:   “……喂,对子狗!老子从阎王殿回来收拾你啦!快把你的狗头洗刷干净,自扭下来摆好,老子一高兴,给你烧点纸啊!”难为他全力追赶之际,居然喊得毫不含糊,却不是奇宫聂二公子是谁?   前头那人越来越近,几个起落间已至一箭之外,浓眉大眼,难掩忧急,正是耿照。   殷横野几欲大笑,握着棺匣未放,转头笑顾老人:“终于来了能杀的……你该不会以为,耿照是不能毁掉的棋子罢?”忽觉有异,见屈咸亨撑着伏地不起的角羽金鹰,巍颤颤地起身。   耿照远远望见身穿灰袍、脸戴半面的熟悉身影,胸中不禁一痛。   先前对自己的刀尸出身若还有一丝不谅解,此际亦都烟消云散。奔行间他无数次告诉自己:“七叔一定没事……七叔一定没事……”见老人撑着巨禽站起,佝偻的侧影还是那样令人心生倚赖,一如童年相伴照拂的每一天,不禁强烈感觉自己的不孝和不懂事,又何其庆幸没有来晚,誓死护七叔平安下山,偕与木鸡叔叔团聚。   少年记着老台丞的吩咐,苦苦抑制叫喊老人的冲动。   然而七叔并没有转头,没有看他,仿佛不知道他的阿照正拚命赶至,眼里只有身前的隐圣。耿照已近到能听见两人间的对话。   殷横野见老人撑起,吃惊的程度还不如看见活绷乱跳的聂雨色。   回光返照更好,人死前残力积聚,用尸踞丹封将起来,没准能保存得更久。他对紫影移光术没什么把握,横竖屈咸亨也不是能拷问出什么的人,更怕苦刑之下,他故意说些不知真假的东西,遗祸愈烈;既不能说服招纳,本来就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却听老人喃喃道:“……我本以为你是心性扭曲,如今一想,你对武学的见解也不对。”独臂捏着剑指,随意比划几下,指尖带风,隐现低啸。   殷横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像被蝼蚁批判了生活态度一般,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哭笑不得。“你说得越多,他便死得越惨。”一指耿照。“要怪就怪萧谏纸罢,你实不该信他那套‘势不可杀’的荒唐言语。到了老夫的境界,世上无人不可杀。”   屈咸亨恍若未闻,望着搅风挥云的枯瘦指尖,填满血渍的干瘪嘴角微微一扬,居然笑起来。   “我终于懂了……奇怪,忒简单的道理,怎么这么多年来我就是不明白?”   “恁你弄什么玄虚,也改变不了养子的命运。”殷横野冷笑,下定决心,拼着不要刻印在刀尸脑中的古纪绝学,今日亦要让这老残废悔之莫及,匍匐在他身前哀告忏悔,只求能教爱子早些咽气。   屈咸亨自见不着他心中所想,却想起还有这人在同自己说话,终于抬起眸光,正色道:“你的武道未必是错的,但不是唯一的一条。太虚片云,并非空无所有,‘空’与‘有’本是相对之物,没有头顶的云影,岂能显出其上的万里虚空?”   “……你说什么?”这下子轮到殷横野懵了。   “换个你能明白的说法好了。”老人淡然笑道:“你凭一己聪明,能看穿云影之上,尚有万里虚空,终于找到通往武学巅峰的大道,殊不知这只是其中一个方向而已。   “当你想看顾的人越多,便须看得更远,站得越高……终有一日,须得站到虚空万里之上,才能将天下纳入胸怀。我两位恩师不如你处,仅是较你这畜生不如的东西活短了些,更无其他。”   殷横野听到后来,才知是辱骂自己,眦目欲裂,气劲发在意先,钗飞发散,咬牙狞笑:“匹夫尔敢!”正欲发动锁限,忽觉周身气息一滞,全然不听调用;下一霎,气旋流转反向成涡,由极缓至极快、由极静而极动,虽不及他的“凝功锁脉”动念即生,力量却极其强大,扯得他立身不稳,两丈方圆内天地震动,风云俱涌,全聚于两指之间。   异漩的中心,屈咸亨剑指朝天,蓬发飞扬,身子被周围风暴似的气流托起,鞋尖离地冉冉飘空,飞旋的草屑碎石依稀划出气旋的形状,以锁限所及的两丈范畴为基,以昂起的剑指为轴,形成一个极尖极狭的倒扣漏斗。   老人离地三尺后不再浮升,气旋持续绞扭,转眼至极,在地上钳出一个两丈直径的大圆,似将连地拔起!   山道上,聂雨色瞠目结舌:“我干!怎么又来一个三才五峰级的怪物?这人是谁?单臂驼背……文武两榜里谁长这样?”   耿照心中一阵不祥,提运十二成功力发足狂奔,一头冲进草飞沙卷中。   殷横野的骇异只怕无人能及。   在场无人较儒门九通圣之首更明白:屈咸亨这一剑,非但晋入三才五峰之境,且与文榜的隐圣不同,殷横野是修为已至,故能催动峰级异能,以达到分光化影、凝功锁脉的效果,对上寻常高手自是无往不利,与同为峰级之人相斗却无甚优势。   武榜之人则是将峰级异能往战斗的路子上练,或将本身的招式武功练到极致,以达峰级水平,在峰级战斗中极之占优。   屈咸亨身负“天功”,已将草堂秘传“寒潭雁迹”剑式练至化境,不受残缺所限,离三五之境只差一步;濒死领悟,自是在这个基础上迳行突破,是以他性命垂危、经脉受损,内功不及,犹能调动风云,凝锁外物,靠的就是精纯至极的无上剑意!   ——杀人之招,有什么比这个更可怕的!   殷横野肝胆俱裂,只恨慢了一步,被锁入气旋中,“分光化影”的效果大打折扣,眼看是逃脱不得,提运功力至平生未有之境,奋力凝住,同一时间内,龙挂气旋轰然劈落,如一柄长逾数丈、宽如椽柱的骇人巨剑,地面两丈圆裂倏然两分,迸出一道穿心直径般的巨大剑痕!   殷横野豁尽全力,将自身锁限当作盾牌,欲以内力修为的优势,挡住这沛然莫之能御的剑意——   指剑落下,气盾倏然两分,殷横野还来不及惊骇,一斗萧谏纸“八表游龙剑”的记忆浮上心头,锁限再凝,又瞬息被斩开,然后再一霎凝起……与在百品堂时不同,殷横野早知萧谏纸必出此着,气定神闲、以逸待劳,方能倾刻以千百度反覆施展锁限,将巨爆的气劲消弭于无形。   但屈咸亨的剑意不是气劲鼓爆,几乎是无物不摧,殷横野的“凝功锁脉”在剑指之前,就是倏然两分的下场,其薄如纸,毫无作用。隐圣豁尽年迈之躯里的每一分内息,连结数百道锁限,只为在这短短的数尺之间,挡住遥遥挥落的两根指头而已——   气旋劈地而散,殷横野单膝跪地,双臂交叉于顶,终于还是扛住这雷霆一击。   在剑意透体的一瞬间,他感觉沸如炽铁的功体上似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小裂痕,被屈咸亨的剑意戳个对穿,有什么东西似乎迸裂开来,倏又合拢如常。   他已经不知有多少年,没再领会过这般魂飞魄散、又精疲力竭的恼人感觉了。   隐圣一时难起,索性盘膝提运内息,遍走周天,以确定经脉无损;见屈咸亨踉跄坐倒,满面灰败,生命将至尽头,暗叫:“不好!”棺匣飞出,究竟是三五境界的手眼,劲力拿捏奇准,匣盖在他身上撞开,点点蓝芒黏上老人腹侧伤口,冒出细细冰烟。   屈咸亨无力挣起,不知从哪里摸出柄角锥,晃着金属钝芒,奋起余力,掷向隐圣,准头却差了一些,贴殷横野肩臂掠过,黏飞一丝鲜血,没入身后七八尺处的地面。   殷横野掷棺后已无长力,勉强避过,身子一歪,登时倒地。伊黄粱以为他被暗器射倒,吼得撕心裂肺:“……先生!”冷不防一抹乌影掠至屈咸亨身后,眉刀贴腰而出,老人顿时身首分离!   尘沙挥散,耿照跃入战团,赫见首级冲天而起、鲜血泼地,心魂欲裂:   “不————!”   第二五五折、孤魂血祭,动地龙吟   垂敛灵识,眼鼻心观,殷横野内息倾刻走完一周天,确定经脉无损,原本空空如也的丹田冒出丝丝真力,这是将“阴谷含神”作用于己身的特殊用法;这时肩膀才得触地,儒者睁开眼睛,一跃而起,刚好看见屈咸亨的头颅旋飞直上、阿傻还刀于腰,须眉戟张:   “……胡来!”   指劲飙出,心念电转间又及时自抑,飕的一声削过少年颊畔。   阿傻翻身栽倒,随即跃起,“深溪虎”的面具却留在地上,单边系绳已断,显是代主人挡下一指。苍白的俊颜逆风转过,正对上耿照由震惊、骇异,旋被无尽怒火所攫的赤红双眼。   “……殷横野!”   暴喝声中,黝黑结实的打铁少年纵身挥掌,却是扑向主谋。   “好决断哪,典卫大人!”殷横野冷笑,单手负后,迳提左掌,挥开少年疯狂盖顶的绵密掌势,“砰砰”的气劲撞击声不绝于耳,隐有风雷震响,轰得伊黄梁阿傻二人五内翻涌,势极烜赫。   伊黄梁站立不稳,被阿傻一把搀住,还想留在当场为先生掠阵,殷横野从容应对间,不忘回头一瞥,目光如电:“走!”伊黄梁罕见他发怒,料想阿傻这祸闯得不小,只能待先生怒气渐息,再解释少年乃是情急护主、并非故意,扶着阿傻匆匆退去。   耿照恸怒已极,幸得萧谏纸提点,须全力应对殷横野,勿乱阵脚,方能争取生机——   “我不能劝你别去。你也不会听。”形容枯槁的老台丞仿佛老了几十岁,说话时,仍无片刻放开怀中焦尸,却似无所觉,模样既骇人又可悯,难说其神智还正常否。   “记住两件事,没有棋子是他不能舍的,包括你,此一也;其二,要逃,你现在就可以逃了,机会大些。若然遭遇,只想着逃,是逃不了的。要打才能逃。”   耿照强抑满腔悲愤,不去想为何是阿傻砍下了七叔的头颅,尽展平生所学,薜荔鬼手、无双快斩、摧破义、寂灭刀……疯狂攻击眼前的仇敌,可惜除了极度的愤怒悲痛,诸般心境无由而出,迳以绝强的内力推动招式,一力压碾。   殷横野每接一记,少年匪夷所思的宏大功劲便如山洪潮浪,蜂拥而至。老人顺势导入,遍行诸脉后才又散出,因抵御至极剑意而耗损的真力,随飞快运转的周天搬运逐渐恢复,速度亦是匪夷所思。   换作他人,劲力入体之际,经脉便已严重受创,然三五境界的周天诸元有着超乎想像的坚韧,才能化冲击为刺激。待耿照察觉时,蓦地殷横野仰天大笑,震得少年踉跄坠地,五内翻涌;未及起身,殷横野单掌拍他胸口,两人再对一掌,耿照犁地丈余,撞入古庙阶台,大口呕血,全身的骨骼几欲散架。   “存没抱冤滞,孤魂意何依!亲长曝尸,典卫大人无动于衷,世间至哀,莫过于此。”殷横野摇头慨叹,眼中却掠过一丝残忍快意。耿照想起在三奇谷外,此獠对红儿的鄙薄狎戏,复添至亲之仇,怒火压过肉体创痛,灵台反倒澄明起来:   “他未使那神出鬼没的身法,也不像运起传说中的‘凝功锁脉’的模样……莫非七叔适才一击,仍是重创了这厮?”思及七叔,莫名涌出气力,拨开大块砖碎,奋力挣起。   殷横野正欲补上一击,突然一声尖唳,原本奄奄一息的金鹰振翅扑起,拖着巨大的身躯昂颈猛啄,一迳攻击老儒。   殷横野心中暗忖:“岳宸海砍了你家主人的脑袋,怎不见你舍命报仇?无智畜生!”瞥见金鹰身侧、翼缘点点蓝芒,却是它不肯离开故主,七叔绝命后,尸踞蛊虫另寻新鲜血肉寄体,金鹰满身创伤,顿成目标。   金鹰染上尸蛊,自知无悻,奋起余力扑将上来,恐打着以蛊渐敌、同归于尽的主意。   殷横野陡然会意,不禁蹙眉:“……扁毛畜生,好精算计!”岂容近身,一指点出,漫天劲风如剑织网,数不清的削切异响交错,拖着最后一口气的角羽金鹰如遭凌迟,余势所及,巨躯被扫出悬崖,可惜已无半点振翅气力,失速疾旋间撞击崖壁,直至身影隐没都再无声息。   耿照不知巨禽何来,见殷贼出手,暗自心惊:“不过片刻,他竟能运使‘道义光明指’……好惊人的聚息复原之力!”见聂雨色奔至,还未发话,苍白俊美的小个子甩落肩上绳桩,一溜烟跑进庙里,只抛下两句:   “干得不错!再撑两招……再撑两招就好,不会很久的。加油加油!”   便是不让耿照再打,他也舍不下仇人。少年抡了抡臂膀,活动活动肩颈,双臂圈转,踏地的瞬间,单掌直入中宫,正是三奇谷帛书《圣如意轮殊胜法门品》所载的“摧破义”手法。   此乃“一力降十会”之法,耿照倚之重挫狼首,最终将他押入越浦城尹大牢。此际不比先前一轮猛攻,耿照收拾心情、不作杂想,以帛书心法推动掌势,非具其形而失其神,果然殷横野“咦”的一声,不禁失笑:“来得好!”也以掌法相应,后发先至,使的亦是“摧破义”重手法。   砰的一声双掌相交,耿照身子抛飞,借势而退,殷横野发现中计,“道义光明指”动念即出,直标耿照咽喉!   《圣如意轮殊胜法门品》是三奇谷内的佛门武学典籍,当年以“行空”之名结交医怪、死魔,入谷同修的殷横野岂能不知?按出身分配,这部说不定便是他负责抄录的。   耿照故意施展“摧破义”,激起他的好胜心,却在对掌之际改使白拂手,借力遁走,平白浪费了殷横野一合。“……第一招!”他对古庙中喊道,抱头滚地一沾即起,勉强避过逼命一指。   岂料殷横野虚晃一着,待少年背转身去,真正的杀着才出,指风如电,眨眼已至耿照背门!   但这仍在耿照的预期之内。   少年不顾生死,翻滚间闭目凝神,遁入虚空,见神识中一片滔天血海,仿佛呼应着痛失至亲的悲愤欲狂……   耿照起身疾旋,掌刃劈出,滑顺得无一丝滞凝,刀风无声无息,与无匹指劲双双抵销于虚空之中,然而刀势未停,周身无隙可乘,就这么与殷横野交错而过,一瞬消失的指风刀气才又不知从何处复现,已失所向,四散开裂,毁去地景无数。   ——寂灭刀!   这手原是豪赌,毕竟“寂灭刀”的真髓少年掌握不足三成,刀法虽妙,却不比刀境出神入化之能,若不能发挥威力,此举等同自杀。但“道义光明指”本来就难以抵挡,不出此招,连一搏的机会也无。   殷横野听取过关于“寂灭刀”的报告,亲试其威却是头一着,不觉微凛:“杀了耿照,要往哪儿套取刀谱去?”屈咸亨已然身亡,天下五道间,再无人能如他一般,炮制出耿照、岳宸海这等质素的刀尸;杀掉一个,录得完整刀谱的机会便少一分。   隐圣突然犹豫起来,估量着该不该放耿照一马。   少年挣得千金不换的喘息之机,朝庙里大喊:“……第二招!”   “你这人就是半点折扣也不能打的,是不是?”   聂雨色扯着一块黑幔跃出庙门,绕着庙前的空地东奔西跑,黑幔始终源源不绝地从庙里顺出,被他东绕西缠扭得布绳也似,绕着三人围成了每边约三丈长的等边三角。   殷横野自不知这黑布是屈咸亨带上来的,被聂雨色一条条接起,但想也知道是布阵手段,刻意顿了顿,待他绕成三角,光明指戟出如电,黑幔绳圈被数不清的纵横指劲划成了片片蝴蝶,漫天飘舞。   耿照甚至不及阻止,怕也无从阻止,拚命争取的两招时限就换了这个,不由得瞠目结舌。殷横野笑顾聂雨色:“阵法虽然玄奥,终非武功敌手。我年轻时亦颇爱奇门术数,如今思之,坏事的也多是奇门术数。”   “那是你烂。”聂雨色咂咂嘴。“阵布完啦。你要倒楣了知道吗,对子狗?”   “就靠这个?”殷横野接住一片飘落的碎幔,讥嘲、惋惜兼而有之,仿佛要再杀死聂雨色一回,也很不得已似的。黑幔上以深墨密密麻麻绘满符篆,从聂雨色拉出庙门他便注意到了。但还是老话:阵基已破,再繁复精微的符箓,不过是废物装饰。   殷横野稳占武力优势,不惧两名黄口小儿,聂雨色弄什么玄虚,听完再杀也不迟。   “谁跟你阵基?这又不是符阵,是血祭。”   聂雨色冷哼,趿着鞋啪答啪答满地乱走,举起两根指头,活像是个和笨学生解释的不耐烦老师。“鲜血和牺牲,乃是血祭的两大要素。牺牲就是破坏,你搞的破坏,回到你身上的阵法就越厉害;你方才亲手绞碎这些布条,完成牺牲,满足了头一项。”   殷横野一嗅碎幔,果然闻到涸血气味,敢情幔上所用不是什么深墨,而是鸡血牛血一类。但聂雨色所说,仍属无稽。   血祭在阵法中属偏门,非是威力不大,也不是有好生之德的冬烘因由,纯是施行不易:祭祀用的牺牲最好由敌人亲手所杀,还要取得敌人之血方能施术,何不趁取血时痛下杀手,弄个血祭做甚?   殷横野怡然笑道:“你这便要来取老夫之血了?”   “不,这也办好了,对子狗。”聂雨色也笑了。   “血祭最麻烦的地方,就是只能用来对付笨蛋。”   伏地一按,所压正是七叔掷出的那枚角锥,就听殷横野的怒喝骤然收音,仿佛在数里之外;无数指劲锐光被裹入凭空升起的、约两丈见方的四角锥型,轮廓若有似无,只有被内里之人轰击阵缘时才略现光影,否则便是一团突如其来的浓雾。   但见其中灰翳扰动,伸手不见五指,哪还有殷横野的踪迹?   ◇◇◇   蚕娘睁开眼睛。   檐外午阳正艳,依旧不闻蝉鸣,可见封住内监的阵法尚在运转。   她身上的衫裘还是原本的模样,连敞开的两衽稍稍滑落、小露圆润香肩的模样都与昏迷前如出一辙,只是从天井内移到了屋檐下,稍避溽暑骄阳。   聂冥途就没这等运气了,他躺在天井中央,就是原本他走出北屋、弯腰同女郎说话之处,仰躺着一动也不动,便是还没死,晒将下去也是死路一条。   “别理他,让他反省反省,猥琐死了。”说话的男子坐在蚕娘身畔,两条腿伸下阶台,又踢又晃的,仿佛调皮捣蛋的小孩。蚕娘最后见着在聂冥途手里的那枚金属号筒,正在男子的五指间次第转动——这本是用铜钱玩的把戏,不曾想他以管状物来玩,居然同样出色当行。   然后蚕娘看见他另一只手拿着的,连着流苏细杆的猪腰型丑面,忽明白来人是谁。   尽管她们上回见面时,他的声音并不是这样,体型外貌也不是。   “你算计我。”女郎轻道,带着危险的静谧。   “我真要算计你,就不是现在这样了。”男子——其实“少年”应该是更合适的称呼——咧嘴一笑,十足天真。蚕娘撑坐起来,拉了拉衣襟,狂怒算是平息了,但心里还是极不舒坦,一指天井两处血泊里的惨烈尸骸,冷道:“他们难道不是你的人?”   男子摇摇头。   “他们是交易的一部份,算是某种……试用品罢?”   “用在哪里?”蚕娘好奇心起。   男子笑而不答,神情有些尴尬。   女郎恍然大悟,登时无名火炽,冷笑:“你要杀我,犯得着弄什么试用品来?宵明岛你爱来便来,打架我随时奉陪,用这些阴谋诡计算什么?”   男子露出受伤的神情。“你这样说好像我很坏似的。我可是专程来救你的,好在赶上了,要不那头猥琐的畜生不知道要对你做什么可怕的事。”   你最好是不知道,女郎心里啐了一口。蒲轮瞽宗干的事情,用“可怕”两字形容都太轻巧了;相较之下,狼首聂冥途之流便如男子言,只能说是“猥琐”而已。   她板起脸孔,用能想到最严肃的口吻,以免被男子打哈哈混过去。“殷横野是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搞这一出?”   男子耸耸肩,倒是爽快回答。   “赤心三刺功的古摹本,是玉龙朝传下的,比司徒熸阳手抄的那部更加久远,我让七指看过了,千真万确。六极屠龙阵就没这么好运气了,只有心诀而已,聊胜于无。这两件是我蒲宗数百年来亟欲收入府库之物,换作是你,也会答应这笔买卖的。”   殷横野以《赤心三刺功》和《六极屠龙阵》为代价,买通普天之下最擅长暗杀的蒲轮瞽宗,请他们将来代为铲除某个人。   且不说这两部是蒲宗久寻不着的宝物,光是“先付酬劳”这一点,便足以教人食指大动。然而秘笈所载,不知真假,若然收了假物,岂非白送一单?为此,殷横野提供了一个更诱人的建议:   挑选三名合适的人修练两部宝典,大成之后,由殷横野为蒲宗物色一个合适的对象,一试真假。倘若是真,蒲宗先收了酬劳,将来自须为殷横野刺杀一名对象;倘若为假,交易便一笔勾销,一拍两散。   “……我就是那个‘合适的对象’?”“蚕娘表情阴沉。男子以杆尾挠了挠脑袋,不无尴尬地陪着小心:”又要武功绝顶,又得是魔宗正传……你知道,世道不好,本来就很难找嘛!“   蚕娘气不打一处来,哼道:“武功秘笈就是要拿来练的,偏你们蒲宗是光收不练!你的‘万里长驱’神功不是号称千面无相么?吹得忒满,拿来练练不就明白真假了,犯得着寻我晦气?”   “我不能练。”男子摇头。“蒲宗只负收藏保全之责,这是祖宗家法。”见蚕娘噘着小嘴还要说,语气一转,冷道:“你今天弄到这般田地,还没反省么?桑木阴与蒲宗一般,均负职责,因此不能涉入武林事……”   女郎抢白:“你们收钱买命还叫‘不涉武林’?”   “我便是杀了皇帝都没涉入武林!”   眸光一寒,刹那间竟有睥睨之态。   “收钱了帐,一拍两散,原是最无牵挂。但你做的那些事,哪一样不是兵连祸结,尾大不掉,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邬昙仙乡、湖庄……这些你全未学到教训,方有今日之事!若今日来的不是我,你还有命在么?宵明岛千年以来的蚕娘之传,你要怎生交代?”   蚕娘几度欲辩,终究无言,香肩垂落,默然无语。   “不过,殷横野也干得太过份了。”男子把细杆当成了扇柄使用,探进后领里挠痒痒。“我还没追究那枚萎珠他是从何得来,竟未上禀缴库,他倒是把脑筋动到你这儿来啦。三槐养出这么个人来,也不管管,真当儒脉无主了么?”   “我近期才知,他是‘权舆’。”蚕娘低声道,抬见男子不甚诧异,微露一丝讶色,旋又蹙紧柳眉。“……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违命侯?”   被称为“违命侯”的年轻男子耸耸肩,这马虎眼打得格外马虎,只笑了笑道:“只是隐约察觉而已,也不能十分确定。现下是知道啦。”定了定神,突然敛起笑容,神情口吻都有些阴冷,便是方才教训蚕娘时、兀自挂着的那股诚挚亲切荡然无存,仿佛变了个人似。   “但我们不知谁是‘权舆’,‘权舆’却知我们是谁,这原是姑射之首最大的优势。”违命侯将丑面在臂间一转,变戏法似的亮出一张乌檀面具,雕成张嘴吐珠的龙首形象,须眉宛然、怒角烈鬃,刀工虽是古朴苍劲,云龙一吼的模样仍是栩栩如生,仿佛拿朱砂笔点睛开了瞳光,便要破空飞去。   违命侯拿面具在脸上比来比去,犹如顽童戏耍,边拿眼角瞟女郎,神情似笑非笑。   未几,蚕娘叹了口气,拿他没办法似的,白狐裘一翻,自披风下取出一物,竟如贮装骊珠的木红锦囊般,珍而重之地随身携带,等闲不轻易示人。   那是只雕满古朴云纹的乌檀面具。   大小约莫只有龙形面具的一半,厚薄亦然,恰合于蚕娘小巧的瓜子脸蛋,显得无比精致。   “从他拿出两部失传既久的儒门宝典,教‘龙吟’诛杀‘流云’起……”违命侯微笑着,眼里却殊无笑意。“我便开始注意‘权舆’的动向。挑动姑射同志厮杀拼搏这事,他始终欠我一个交代。”   ◎特别宣传:   妖刀的官方电子版,一直以来都只有在阿米巴星球论坛独卖,只此一家,别无分号。淘宝只有卖正版实体书,所有在淘宝宣称是什么授权电子版、什么幕僚集资保证完本,通通都是盗版,希望大家不要错认啊!   (第卌五卷完)   卷四六:裘狐袖羔   第二五六折、灵火同源,风云相生   第二五七折、淬身成铁,四奇开阵   第二五八折、敢与君绝,玄律忽震   第二五九折、华发今日,有蕴赤心   第二六十折、云水旷鸣,弦歌无因   第二六一折、难支独木,匏系天地   第二六二折、铜头铁额,陌路情真   第二六三折、香辇为狱,天囚凶忍   人物设定:   符赤锦   年龄:22岁   身高:161公分   三围:B101cm(H)、W60cm、H90cm   外号:“血牵机”   师承:“瓮尸”青面神      “虎尸”白额煞      “玉尸”紫灵眼   身份:火神岛·赤帝神君   所属:五帝窟   武学:血牵机、赤血神针(未完成版)   兵器:分水峨眉刺   持有:鸡心金链、《岣嵝异策》三残页之一   闺密:沈素云、弦子、媚儿、染红霞   精擅:烹饪、女红   肤白胜雪、容色绝艳的动人少妇,乃本代赤帝神君,嫁与华郎为妻,后岳宸风压制五岛,将华郎与红岛众人屠戮一空;符赤锦为报血仇,委身事贼,为耿照所救。聪明慧黠,刀子口豆腐心,极懂生活情趣,一心成为耿照最后的港湾。   猱猿   年龄:53岁   身高:192公分   外号:“山无虎”   化名:沙虎兴(“杀虎星”谐音)   身份:十五飞虎排行第三   所属:赤尖山飞虎寨   武学:猱兕十三铡、赤心三刺功   兵器:剁虎斤   持有:猿形铁面   昔年赤尖山飞虎寨第三把交椅,身形魁伟,力大无穷。因下颔毁于虎口,从此痛恨猛虎,所练武艺无不以杀虎为目的,有虎无我,故称“山无虎”。赤尖山被攻破后,于乱军中逃生,为蒲宗所救;为了揪出背叛飞虎寨的虎首韦无出,与违命侯签下了绝命死契。   戈卓   年龄:45岁   身高:178公分   外号:“战虎”   身份:十五飞虎排行第七   所属:赤尖山飞虎寨   武学:碎骨摇头枪、赤心三刺功   兵器:百斤沉沙戟   持有:人皮面具   赤尖山飞虎寨第七把交椅,能单臂使动百斤银戟,与排行第八的“黑虎”鲜于霸海并称赤尖山两大战神,勇不可当。当日飞虎寨被破,戈卓断一臂、眇一目,毁容破相,百死余生,为向虎首韦无出复仇,与蒲宗之主违命侯签下绝命死契。   武器设定:   【驺牙琴】   所属势力:指剑奇宫·风云峡   持有者:“云水三合”秋霜色   对应武学:《九玄眷命》   关于此琴:   名列“风云四奇”之首的秋霜色,二十岁即融合阵法、武功、曲律、琴艺,自创一门同操九琴的奇阵‘九玄眷命’。其师魏无音认为爱徒的才华天分超过自己,遂以名琴“驺牙”相赠。   驺虞是传说中的仁兽,虎躯狮首,白毛黑纹,因天性柔和仁善,不食活物。此琴以仁兽露牙为名,盖因音色特别,兼具柔静如水,以及狂暴如飓的奇异特性,非有足够的琴艺造诣难以驾驭,在东胜洲的名气很大;珍稀的程度,还在琴魔的焦尾乌桐琴之上。   第二五六折、灵火同源,风云相生   血祭阵成,殷横野被卷入五里雾中,怒喝声回荡于耳际咫尺,如遭雾镜所围。   儒者眦目扬袖,指锋过处,气芒乍现倏隐,谁知却穿不破,只削出个底约两丈见方的四角锥,将他兜头罩入,“道义光明指”劲力如困牢笼,一如修为绝顶的老儒,无从挣脱;耿、聂二少的形影次第消淡,阵基划出的四角内渐起灰蒙,望之不出,难知其深。   阵外所见,却非如此。   在灰雾封起前的最后一瞥里,武功高得不可思议、智计甚至强压萧老台丞的堂堂隐圣,就像失了魂般,不知朝哪儿空戳一指,随即垂首怔立,似站着睡着了,任由周遭的混沌将其吞噬——   耿照看得目瞪口呆。   他素知聂雨色的遁甲术天下无双,万料不到强如殷横野,竟也于一合间就缚,逼命之危一解,伤疲涌现,踉跄跪倒,拖着身子往崖边挪去,眼中只有斜倒血泊的首级。   从他之所在,望不见断首的脸面,只满头斑驳灰白在脑后扎成一髻,束发的皮绳一丝不苟,历经激战亦未迸散,不知是如何以独臂系就——从小到大,七叔总是睡得比他晚,又起得比他早,十数年如一日。   每回梦魇惊醒,睁眼见七叔覆着稀疏灰发的后脑勺,便觉心安。他多希望老人只是睡着了,又像过去那样肩头一动,缓缓翻过身来,单掌抚着自己的头顶,和声道:   “做恶梦了么?别怕,不过是梦而已。醒来,便好啦。”   这梦我不做了,七叔,我们……我们一块醒过来,好不?梦里的那些个绝顶武功、罕世奇遇、名利权位,甚至红儿、宝宝……我都不要了,起床后我给您劈柴烧水,点炭开炉,背木鸡叔叔到院里晒太阳……就像从前那样,什么都不要变,好不好?   可惜老人再也无法回答。   一旁聂雨色撤掌收劲,好不容易缓过气,本就苍白的俊脸挂汗如雨,更无半分血色,抬见少年神目如醉、怔怔朝尸身爬去,探臂一扯,却被耿照拖前尺许,几乎立足不稳。   两人皆精疲力竭,但耿照膂力仍是大过了聂雨色,这一扯如蚍蜉撼树,反被拉向青萤点点的弃尸处。聂雨色识得尸踞丹厉害,连拽带踹,兀自弄他不醒,袖管一翻,“飕!”冷不防递出算筹,篾尖在耿照肩上一进一出,留下一枚血洞。   少年吃痛,本能圈臂,谁知聂雨色一轮进逼,手法迅悍绝伦,连中掌心腕臂,总算“蜗角极争”应变之速冠绝天下,耿照缩手、抽退、于回击的瞬间认出来人,掌势一偏,轰得聂雨色足畔石屑激扬,怒道:   “聂二侠,你这是做甚!”   “教你犯浑!”聂雨色扔去手里的小半截算筹,乜目冷笑:   “那玩意叫‘尸踞丹’,专吃活人血肉,光扔山里都算是浩劫。你若不小心沾上,我也只能放把火烧了你,免教蛊物带入人居处,荼毒苍生无算。”   耿照心头一惊,也猜得到那闪着妖异萤辉的物事绝非善类,只是舍不下七叔,回头望去,不觉又近两步。聂雨色怒极反笑,一把扯住他臂膀,哼道:“怎么,那死人与你有亲?”   耿照悻悻挣臂,却也没再趋前,片刻才转过头来,低道:“不认识。怕与殷横野有所牵扯,察看一二罢了。我……我不认识他。”   “……你决计不能认他。”   踞于百品堂的余烬残构间,怀抱焦尸、形容灰败的萧老台丞,在耿照转身欲走之际,冷不防唤住了他。   “此际上山,兴许迟了。殷横野应是世上最舍不得杀他的,你七叔必不教他如愿。”   老人眉目垂落,如寄于半残木像里的幽魂,很难想像他曾有一双利如实剑的锐眸,随口喷出的讥嘲能叫人无地自容,悔生此世。   “若他身死,无论现场有谁,你都不能认他。弃于山林任其自化,或扫落山崖亦无不可;任谁问起,你都要说‘不认识’、‘不曾见’,他既非流影城后山长生园的七叔,更加不是姑射一党的高柳蝉,只是死于沟壑的一条无名尸。”   耿照像终于听懂了话义,铁青着脸,嘴唇微歙,本该是断然的反驳,不知怎地只余气声,较老人的喑哑还要闇弱。   “……七叔不会死。”   “若他不幸捐躯——”   “不……不会的……”耿照强笑道:“七叔身子虽不便,知觉却极敏锐,百品堂的烟气一窜上山,他便知事情不对啦,决计不会坐以待毙……”   老人并未抬头,自顾自道:“……切记毁去尸身,湮灭痕迹,什么都别留下。殷老贼未能生擒他,恼羞成怒之下,不定便要揭穿他的身份。无论那厮说了什么,你都不要听也不要信——”   “……以他老人家的应变机敏,只消抢在殷贼之前逃离,必不致遭难……”   “……料你不能将听者尽杀了,起码要否认到底,就当世上没有这人——”   两人同时说话,语句却全对不上,谁都没有屈从的意思,差别仅在于萧谏纸看都没看他一眼,似未意识到是在争抢。少年越讲越快,越难执礼尊上,老人的絮语钻进耳鼓,字字擂上心版,终于“当世上没有这人”七字令少年忍无可忍,放开喉咙顶回去:   “他是‘寒潭雁迹’屈咸亨,是我七叔!怎能当世上没有这人!”   萧谏纸似不意外。此际再没什么事,能让灰死的心湖复起波澜。也可能是不在乎。   “‘寒潭雁迹’屈咸亨三十年前便死了,死在天雷砦的妖刀圣战一役,世人没有一刻忘记过他。”萧谏纸抬起眼,翳灰的眼瞳穿过散乱披落的额发,蓦地凝光一锐,如利剑般洞穿他的双眸,直欲透颅而出:   “死在山上的无名残尸、疑为姑射一党的蒙面黑衣人,决计不能是屈咸亨!谁要玷污了他的声名,我便亲手将之千刀剐遍、碎尸万段!就算是你,也不例外。”   锐光乍现倏隐,老人重又垂落散乱灰发,整个人仿佛萎缩些个,前后摇晃,颤如薄纸,喃喃道:“……估计他是不在乎的,呵。说到底,是苟活于世的人放不下啊……你说是不是,辅国?”明明在笑,听来与呜咽无异,衬与一片焦土似的火场余烬、中人欲呕的气味,虽在光天化日之下,却有着说不出的怪异可怖。   耿照犹记得自己逃命似的冲出了火场,带着一背浃透衣衫的冷汗。聂雨色察言观色,剑眉一挑:“又是这副见了鬼的德性……你是中邪了,还是被对子狗揍坏了脑袋?”   耿照穿出迷离杂识,勉力移目,强迫自己不再望向遗体,强笑道:“聂二侠说笑了。那……染上尸踞丹的,该……该怎生处置?”   聂雨色咂咂嘴,没好气道:“虽说放着不管,蛊虫吃完了血肉,又会化成尸僵自保,万一遇上受伤的生人禽兽、开了血口子的,难保不会传播出去……烧了呗,快又稳妥,万无一失。你去拾柴——”   话没说完,“飕!”一声锐响,聂雨色应声栽倒,连滚几匝化去劲力,起身时捂着左膀,指缝间溢出血珠。   “聂二侠!”   “……莫来!离阵基远些!”   聂雨色随手点了穴道止血,右手入怀,摸出个瓷瓶扔给耿照,沉声道:“化了尸首,免生后患!我本以为这血祭之阵能困对子狗半个时辰,看来是太天真啦。得重新布个阵,须你帮手。若教那厮破阵而出,咱俩今日要交代在这儿了。”   (方才那道是……指劲!)   奇门遁甲所迷惑的,是人的知觉心识,并不能真的缩地成寸,洒豆成兵。   殷横野其人便站在迷雾当中,他或许以为自己正不断运指成剑,试图斩开迷雾一角以脱困,但这一切不过是已受迷惑的心识所示,实际上可能一动也不动,遑论运使光明指。   “迷雾”也者,正是被遁甲之术拨乱的界域,并非真起了什么浓雾水气。人的五感心性一到此间,便受阵法影响而迷乱,即使身在阵外也望之不入,只余一片朦胧。   血祭之法因限制甚多,效力亦极强大,按理应能困住殷横野。   然而,名列三才榜内的隐圣岂是凡夫可比?他在受困的瞬间,企图以隔空指劲狙杀聂雨色,这一着虽未如愿发出,却使他与“迷雾”之外的现实界域保持了一定程度的连结,得以在五感倒错的情况之下,持续试探、取回知觉心识的权主;能发一指,代表神志将复,阵形快困不住他了。   耿照接住瓶子,未觉精瓷寒凉,反是温黏一片,却是聂雨色之血。   他于谷中以此瓶点在杀手尸上,料是效力极强的化尸粉,见聂雨色捂着伤臂,从庵里携出的百宝袋中取出文工尺、墨斗、长绳、符箓等,动作飞快,一言不发,心知情况危殆,抬起重逾千钧的腿脚,奔向尸首。   又听聂雨色提醒:“别靠太近!你一身是血,无异蛊餐,须隔三尺以上,以免染恙!”   耿照闻言停步,心底一片空茫,未及默祷,两指一钳,谁知用力过剧,硬生生将细小的瓷颈扭断,姜黄色的化尸粉溅满指掌,混着瓶身之血,左掌“嘶——”窜起黄烟,冒出焦尸般的恶臭。   他仿佛不知疼痛,握着碎口的瓷瓶,匆匆将粉末洒满尸身,然后才到断首的颈根……化尸粉在皮肤上不起作用,一遇鲜血,却像沸腾了一般,混合而生的酸腐液体将皮肉消蚀殆尽,连骨头都留有焦灼痕迹。   扔掉瓷瓶,自恶臭的黄烟中起身,耿照咬牙掉头,迳奔聂雨色处。矮小的苍白青年运使单臂,将一根碗口粗细、尾端削尖的木桩打入地面,只余三四寸在地上,瞥见他来,挑眉伸手:“我的化尸散呢?”   耿照一怔回神,掌心的痛楚才突然鲜活锐利起来,默默低头,复举左掌,露出横断掌纹的大片焦烂,堪堪是摊平的瓷瓶形状。   “……白痴!”聂雨色低啐了口,意外地没什么责备的意思,尖下巴朝前方一抬:“喏,换只手拿,边走边听我说。”   耿照依言拎起三根木桩,想起连同打入地面的那根,正是聂雨色从马车底下的密格中取出之物。就近一瞧,桩上密密麻麻刻满符篆,阴刻最细处不过发丝径粗,雕工一丝不苟,可见木质奇硬,才能处理到这般精微。   木桩外表平滑,色泽深如油泥,像髹了膝似的,但符篆沟槽中隐有金丝,对日一映,光华流转,绝非凡物。耿照对木艺所知有限,猜测是熏制一类的手法,才能让色光深入肌理。   “这玩意是以火油木之法所炼制,书上说它‘专克邪秽’,当然是那些个不求甚解、不知所谓的白痴瞎说一气。邪秽是什么鬼东西?外头满街的王八蛋,怎不说是邪?忒多蠢物活得理直气壮的,有比这更污秽的么?你拿这根教他们做人试试,有用我他妈跟你姓。”   聂雨色嘴上唠叨,脚下片刻未停,指挥耿照沿血祭阵外围下桩,以四桩锚定出一个更大的四角形来,不同的是:这四方阵的边长、高低、内角等,无不经文工尺精密测算,佐以日光角度,以及其他秘而不宣的条件所得。   聂雨色只单臂能使,将拽绳丈量的工作扔给耿照,一脚踩住绳头作基准,辅以竹筹心算,支使耿照标定其余三角,不忘随口解释:   “……这‘四奇大阵’乃我龙庭山的护山之阵,引地脉灵气而成,千年来运转不休,本宫得以经历朝代更迭,始终不受刀兵威胁……是了,巽至干斜长五十步为其弦……坤角至弦为一十八步……   “你知道,要构成龙庭山的阵基,得埋设多少础石?本少爷发前人所未发,将阵基简化到只剩这四根就够了,等于带着护山大阵到处走,你可知这有多天才,多了不起么?不,你不知道。世人就是如此愚昧,不辨牛屎黄金。即令本宫先祖悉数还阳,于此一道,也只能替本少爷提鞋!等等……艮角至弦是廿四步么?”   耿照被他连珠炮似一阵狂轰,明明字字都懂,串在一块儿愣是没半句明白,张嘴若悬碗,片刻才嚅嗫道:“敢问聂二侠,‘羹脚’是什么?”   “……是二四步没错!”聂雨色回过神,挥手道:   “我一紧张话就多,不是同你说话,你不必回答。真要问你,咱们不如手牵手跳崖算了。还愣着做甚?朝那颗树的方位走二十四步,每步两尺八寸三……妈的分就不要了,谅你也无这般精细,站定后我再调整。要命的动作就快些!”   四根火油木桩下地,各留三寸在地面上,聂雨色一抹额汗,对耿照道:   “术法一物,不会无端自动,符箓不过是借力运转罢了,如机簧一般,若无人畜水力驱使,再精妙的机关也是摆饰。诸般驱力中,地脉灵气最是可靠,这种好东西不会到处都有,起码这儿不是很多;遇上这种情况,只能改采其他差堪比拟地气的物事来推动——”   “……血祭?”耿照灵光一闪,顿有恍然之感。   “还算机灵。”聂雨色点点头。“对子狗的血不过是引子,将其生灵之气引入阵图,藉以推动。只要他还有气在,阵法的效果便会源源不绝……想也知道,当然没有这么好的事。你当术法真是妖法么?   “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有个客观而合理的量度。发动一座护山大阵,持续千百年之久,须龙庭山五脉十三峰、绵延数百里的地气,要是换算成活人的精气血神,你觉得须杀多少人来搞血祭?”   耿照算不出,也不想算,却隐约捉住了他话里的玄机。   “有多少气力,做多少事,术法也是一样。若排设的目的比较虚渺,如害你倒楣一阵,招些烂桃花之类,一滴血指不定能撑很久——我没试过不好说——不幸的是,‘困人’是极厉害的效果,虽说我用的是眩惑耳目的取巧法子,要是他肾虚体败、五行耗弱,可能撑得久些;可对子狗是三才榜内,就不是个人,要困住这种世间少有的极品,收盆血都不顶用。   “看这形势,须在血祭失效前,引血绊至四奇阵,两阵合一,阵外加阵,让他才破一个,又得再破第二个。偏生两阵道理殊异,前功不抵后过,第二阵就能折腾得久些……明白不?”   耿照心念电转,立时便听出问题。   “那血行将失效,新的阵……要靠什么推动?”   聂雨色眉山轩扬,赞赏之色一现而隐。   “这样说罢,血祭呢是抹对子狗一脸,让他分不清东南西北,扰乱的是神识心绪,厉害不过在方寸间耳,靠点血就能发动。这四奇大阵就是一间房,咱们四角下柱,硬把对子狗砌在里头,硬柿子硬吃,暴力解决!柱子打得多扎实,就能困他多久。听起来是不是好厉害?”   耿照终于明白过来。   开启四奇阵的力量,来自占据四角的人。精血中所含之力若能启动阵法,内力自也能够。虽不知如何将内息注入火油木桩,只消饱提内元,次第打入桩子,把这间“房”牢牢筑起,便能重新困住那殷横野——   “……呃,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聂雨色露出奇妙的表情,伸手抓了抓脑袋。   东洲诸家术法,多以四神象征四方:东苍龙、西白虎、南朱鸟、北龟蛇,也有以“朱雀”、“玄武”之说雅化后两者的,所指并无不同。四方加上居中之位,又与金木水火土等五行相对应,可用的符箓、祭礼等最多,可说是最最基本的布阵起手,当然威力也就不怎么样,属于入门一阶,胜在普及,争歧不多。   但凡术法里有安营下砦、以定础石者,四神各擎一天,既无长幼次第,也没有轻重强弱之别,以免阵基倾斜,未战先溃。如若不然,采三分鼎足势布阵,岂非更加稳固,何苦四脚中留一破绽,授人以柄?   指剑奇宫的术数却不同此理,以“风虎云龙”代称四方,风从虎、云从龙,四方相生,合于两仪生四象的道理,是故更近算学,而非巫祀。   聂雨色将护山的四奇阵凝于四根火油木间,毋须龙庭山灵源,移地重现,“天才”云云恐非夸称。对比他那惊世绝艳的修为、奇想天外的野心,以及体现野心的意志,聂雨色的自吹自擂再浮夸十倍,怕还不衬其成就;一言以蔽,可曰“夺天造化”。   既是夺天之功,这座可携式的四奇大阵自然限制多多,发动的条件极其严苛,除了下桩处得经精密计算,误差只容三厘,尚须满足“灵火同源”、“风云相生”两个条件,才能发动大阵。   耿照没学过术法,连算学都只是粗通,差不多就是应付丈量放样的程度,但一听“灵火同源”四字,心念微动,沉吟道:“莫不是指灌入木桩的,须得是同一门心法所生之内息,才能发动阵势?”   “不是同使一家内功就行,普天之下,只有一门心法可用,别家的野狗路数通通没戏,任他武功再高内力再强,也只能在路边玩沙。”聂雨色冷笑道:“此节于典卫大人,恰恰不是问题。咱俩真是交了天杀的好运。”   ——是《夺舍大法》!   琴魔魏无音临终之前,传授耿照的这路奇妙口诀,迄今已救了少年不止一次。   打开亿劫冥表、融合化骊珠,入虚静、化解心魔关,乃至破除刀尸邪识的洗脑控制……但《夺舍大法》说穿了,不过是篇艰涩拗口的字书,背诵时的抑扬顿挫虽能牵动呼吸,在胸臆颅间形成微妙的共鸣,却还远不到调动内息的程度,遑论易筋伐髓——   按耿照现时的修为,可以断定《夺舍大法》并不是内功。   “你别说,我们山上还真有一套搭配口诀的功法,我都不知道该说发明的家伙是天才还是白痴——你知道我是说笑,对吧?那厮决计白痴。”聂雨色往复于四桩间,一遍又一遍地测量尺寸、标定方位,验算、复查,喋喋不休。   “《夺舍大法》当然不是内功,是比内功更玄奥之物。它运作的原理我还没搞懂,但无疑练的不是身体,而是心识,所以对术法的适应性特别好。你以为夺舍是什么?就是两根丝弦的音律越调越近——妈的,老大肯定喜欢这个比喻。真不想他开心——最终生出共鸣。一人之心识,之所以能换入另一人的身躯,靠的正是这种化异为同的调整。   “你受我师夺舍犹能留存,代表你这根弦,同他那根老弦是他妈的一个调,从里到外都是他的形状了,谁来弹都是一般的音色。你根本不需要懂,你就是他,也就是我,明白不?”   虽然听着不怎么对劲,耿照对此疑义不多。   更难办的显然是“风云相生”。   “最完美的‘风云相生’之法,就是找四个能力相当、心灵相通的家伙,一人一桩,一声令下,分毫不差打桩入地,如此受力均摊,虎啸生风、龙翔入云,风云际会,龙虎交击!大阵它、就、成啦!   “——听到这种鬼话请你务必面露不屑,别让我对人世更加失望。世上哪有忒好的事?”   同时下桩既不可能,只得依照虎、龙、风、云的顺序,依次而下。桩落而地气凝聚,越后面的桩,自须耗费越大的气力——   “最麻烦的是,我们只有两个人。”   聂雨色复查完第五遍,驻足于东方“虎”位,深吸一口气,敛起先前满口神叨的焦虑神气,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凝重肃穆。   “光靠我们的内力,再来十个也叠不赢对子狗,勉强发动大阵,跟纸糊的没两样。击桩灌气,是以内息为引,发动符篆术式,用以聚集地气——我说过这儿的地气不比名山灵脉,并不是没有。”   “……就像殷老贼那缕血。”   “孺子可教。”   聂雨色颔首。“气血相连,下接地气,等阵形大成,地气与符篆自成系统,施术者与之相连的气血自然中断。可咱们只有俩,占死了龙虎二位,谁去启动风位云位的术式?只能强行切断连结,再打二桩入地。”   “这样做的后果有多严重?”耿照知他不喜废话,问得直接了当。   “不知道。”聂雨色耸肩。“我钻研术法迄今廿二年,所做一切准备就是为了避免发生这种鸟事。走火入魔、经脉尽废,又或筋出血竭……反正就是之类的。要不我们现在把东西一扔,当作没这事好了,走多远算多远,典卫大人以为如何?”   耿照摇了摇头。   “山下有萧老台丞,另有南宫损尸体和诸多证据,不能舍弃。况且殷贼一旦脱困,‘分光化影’之前,能逃多远?”   聂雨色闻言一笑,又耸了耸肩。“那只能卷袖子撸啦!你到龙位……就是西边那枝桩去,待我落桩后,便轮到你。”   耿照点头欲走,忽然想到什么。“隔着血祭阵,怕听不见你。要不约定什么暗号,或以数数计时,以免相误?”   血祭之阵的“迷雾”眩惑五感,耿照随他绕行四边时,便察觉隔阵的对向难以望见,连声音的传递也极模糊,明明不过相隔数丈,倒比对着真正的浓雾更要朦胧不清,故有此问。   聂雨色不觉失笑。“数数的法子,只对龙位有效。”耿照一怔,登时会意。   贸然切断虎桩的气血连结,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又要耽误多久,约期毫无意义,只能随机应变。“……接过内阵的血绊后,迷雾消淡,喊大声点还是听得见的。不过你说得有理,我会唱支歌儿什么的,让你知道该动手啦。”   那也意味着血祭的羁縻效果将次第减弱,殷横野随时可能破阵而出,将二人立毙于指风之下。   耿照点头,本欲抱拳称谢,话到嘴边却觉无味,鼻息一吐,迳道:“我知你不待见我,不在意我的道谢和道歉,我就不惹你了。就算今日死在这儿,我很高兴与你并肩而战。聂二侠,后会有期。”   聂雨色哈哈大笑。   “没死成的话,请你吃酒啊。”   耿照头也不回,转身奔去。   聂雨色计算着少年的步幅,整座阵图布置处,在他心底有个具体而微、钜细靡遗的立体阵图,纤毫毕现,连一丛杂树、半截断木都未遗漏,比越浦城中最细致的枣核儿面人更精巧。他看着阵图上针尖大小的少年跑到桩前,调息提掌,边竖起耳朵等待,看似做好了准备——   师尊,徒儿今日来给您长脸了。你且看我。   (对子狗!教你今日,知我风云峡不可欺!)   苍白瘦小的青年嘴角微扬,露出一抹邪笑,提运功力,悍然一掌,将露出地面的三寸桩顶击平,感受土中的符箓飞快运转,一缕一缕抽出全身的精气血神,竭耗如攫,转瞬将死;五感六识仿佛随术式钻入地底无尽处,顷刻千丈,悍然刺入地龙脊髓!巨兽咆哮扭身,释出一股无边巨力,加速窜返,透掌而入,溢满百骸,几欲鼓爆奇经八脉!   难以言喻的力量,伴随着剧烈的痛楚,令他忍不住仰头大叫,额际爆出青络。在神识恢复的瞬息间,聂雨色明白未经实验的发明已成了第一步,由足以架起微型护山阵的础石上收集、反馈而来的巨量地气,并未将他爆成一团血雾,此法或真可行,绝非异想天开。   “可以动手啦,耿家小子……别挨一下就死了啊,哈哈哈哈!”   长笑方落,犹记着应许耿照之事,满怀豪兴遄飞,朗声吟啸:“……遍履城山,不求仙!”   第二五七折、淬身成铁,四奇开阵   耿照这才明白,自己着实是多虑了。   阵式一经启动,根本用不着人提醒,决计不会错认。   东面的“虎”位桩甫一压入,整片地面便似云波浪涌般一跳,于及踝处扬起黄沙如霰;虽是乍起倏落,却能察觉地底有什么正流动着,周遭景物分明未变,已与前度不同,仿佛土地自己“活”了起来,再非无知无觉的死物。   (这……就是术法的力量!)   不知是错觉否,倏忽一阵风至,眼前灰蒙的“迷雾”随之旋搅,激浊扑面,耿照本能举袖,忽听断续笑声穿破风雾而来,接着一声清啸,一人吟道:“……遍履城山——不求仙!”心中一动:   “是时候了!”   忙以残余的真气刺激脐内骊珠,奇力鼓荡,遍走剑脉周天,越转越强;运行几匝,提起右掌,猛将桩顶贯入地面!   桩面一触手掌,便即入地,甚至不用扶准,仿佛地里突现一坑,方圆与桩径完美相合,一按即入,滑顺得像是身体的一部份。钻入地中的桩身,竟有立时解裂之感——说“溶解”或许更为贴切——坚逾金铁的火油木犹如遽生的植物根系,舞爪张牙,饥渴地扑向地母的怀抱,拉耷着桩顶源源注入的澎湃真气,一迳向前,无休无止……   上回产生这种与外物性命相连的感觉,是化骊珠融入身体的时候。   耿照忽然明白,何以贸然切断与木桩的连结,是极其凶险的举措。   思忖间,一股难以形容的巨大力量,透过桩上术式的连接,毫无预警地反噬而来!   眼前一白,几以为脏腑要被异种巨力撑爆,但强韧横绝、胜似神兵的鼎天剑脉仅只一震,并未被炸得粉碎,反如握拳般掐住急遽膨胀的爆裂之势;一丝丝的真气透肤逸出,自全身毛孔散离,凝练之甚,竟化出缕缕乳色的雾烟实形。   而痛觉到这时才恢复运转。全身的筋骨仿佛被扯散了架,耿照生生咬住痛呼,鼻下喷出两柱浊气,定睛一瞧,木桩竟还有寸许露出地面,抗力却强得邪门,仿佛按进一条沸滚炽亮的铁汁洪流里,虽有浮沉,实难寸进,暗忖:   “果然一桩难逾一桩!如此递进,何以收尾?”   聂雨色的修为深浅,耿照与他沿山奔行,心中有底。东面虎桩的反激异力只消与龙桩相若,聂雨色决计抵受不住,不口喷鲜血、倒地晕死就不错了,遑论长啸吟诗?遂得“一桩强胜一桩”的结论。   “……先完成了‘龙’位再说!”   把心一横,强提内元,骊珠奇力经剑脉增幅,势不可当,铁掌悍然击落,火油木桩直没入地!   阵基就位的瞬间,耿照正欲开声,一股莫名感应掠过心头,字句入脑,开口便吟:“独羁花月……欲穷年!”这句诗他隐约有些印象,似乎曾在哪儿听过,以耿照的文墨粗疏,平生不曾背过什么诗书,何以冲口而出,连他自己都觉奇怪,却又说不出的理所当然。   坐镇“虎”位的聂雨色远远听见,纵声大笑:“好!吟得好诗,落得好阵!”耿照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忽生出一股难言的亲近之感;想此阵非《夺舍大法》不能开,顿有些恍然:“这诗……是了,乃是琴魔前辈临终前所吟!”念头微动,后两句果然涌上胸臆,低声念得几遍,心头五味杂陈,难以名状。   龙桩定位,聂雨色的声音越见清晰,空间似乎恢复了原有的长短距离。对向刮至的风叶声里,只听他扬声道:“我来搞定‘风’位!要不成,那就是你啦。把握时间调复些个,‘云’位有得你折腾!”显也清楚自己功力远不如耿照,最末一桩原是非他不可。   耿照源源不绝地往桩中注入内息,倒不是要压制什么,而是四肢百骸通过这支桩子,仿佛与骤然活络起来的地气连在一块,彼动而我动,同气连枝,不能自绝于其外。但内力毕竟非是用之不竭,耿照等了约莫盏茶工夫,始终不见聂雨色出现在北面“风”位,渐生疑虑,提声唤道:   “聂二侠!还不成么?”半晌未闻回覆,而阵中“迷雾”又起变化——   灰蒙的血祭阵中,雾气经怪风一阵旋搅,竟越发淡薄,如被风吹散般,露出居间一条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身形来,灰袍素履,斑驳的疏发裹着逍遥巾,却不是殷横野是谁?   ——殷贼!   (不……不好,阵要破了!)   耿照这才意识到音声穿透、雾露转薄所代表的意义。虎、龙两桩就位,血祭之阵所恃的血绊被引至外阵,对阵中的术法羁束急遽下降,新阵却未完成;殷横野只消恢复三两成知觉,目能视物、指堪吐劲,己方二人便无异于两条尸殍——   更骇人的是,阵中貌不惊人、垂手肃立的老儒突然睁开眼睛,缓缓抬起右臂,伸出食指,身子转动,至与耿照四目相对,才又停住。   耿照惊出满背汗浃,碧火功发在意先,周身气劲一迸,靴底入地寸许,不知要战抑或要逃;心识好不容易追上本能,见雾中殷横野眼焦空洞,恍若瞽盲,暗叫侥幸:“好在血祭效力犹在。不能再等了,聂兄若不能镇住风位,只能我来!”唯恐惊动殷贼,一咬钢牙,欲撤右掌。   岂料才刚动念,腕臂间一阵锥心剧痛,仿佛连着手掌的血筋经络被人一股股抽出体外,簌簌不绝;非惟是痛,更痛得五内翻涌、地转天旋,体内诸元剧烈震荡,似将失形,堪比莲觉寺内重铸剑脉时。然而彼时是汰旧更新,越痛越强,此际却是直堕深渊,万劫不复!   忍耐一向是少年的强项,但这截断术式连结的痛楚,随“撤掌”的念头不断堆叠,偏又不是肉体真有什么伤损,痛苦像没有极限似的,一念间不知反覆累积了多少回;这种程度的疼痛,已与求生的本能产生强烈捍格,难靠意志强行为之。   耿照在温热的液感中恢复神识,一抹口鼻,指尖挂得血珠连坠,右掌兀自牢牢黏在桩顶,便在失神间,龙桩仍持续榨取体内真气,如非耿照身负碧火、骊珠、蛁血、剑脉等罕世四绝,或许再难苏醒。   中断连结的关键,自始至终都与修为的深浅、肉身的强弱无关,此即聂雨色自信不逊耿照之处。他至今尚未就北面“风”位,怕是严重低估了此一节的凶险与艰难。   适才莽撞一试,令经脉里的内息、血气紊乱不堪,虽未至岔走的境地,但也仅一步之遥。聂雨色那厢突然没了声息,料想亦约如是。想到两人居然被自己亲手打下的阵基搞成重伤,荒谬到令耿照直想发笑。   更要命的是,拖引着内力不住往地底钻去的异种巨力——耿照并不知道那就是地气——有越转越强之势,仿佛一匹对着栅门不断嘶蹬人立的野马;再让它转得几转,其力恐将超过血肉之躯所能负荷。即令耿照身负诸般不凡奇遇,毕竟不能与地脉灵气相抗衡。   难怪沐兄一说到他这位二师兄,总忍不住要翻白眼。耿照心想。   将龙庭山的四奇大阵浓缩到四根桩上带着走,只消四人分占四角便能复现,的确了不起,但这便携四奇阵明显是未经试验的半成品,身为始作俑者的聂二侠非但手眼非凡,遗憾的是连胆子都大过了人理应有的基准……这般危险又充满变数的东西,别说是当作救命的压箱宝了,连拿都不该拿出来,连兴起“试试看好了”的念头都是作死啊!   进退维谷间,山道彼端冒出两条黑影,当先一人叫道:“耿兄弟、二师兄,我等来也!”声音极是熟稔。耿照无力回首,余光一瞥,突然瞠眼:“是沐兄!他怎么来了?”苦于内息紊杂,难以开口。   语声方落,襟风已至脑后,那人倏然止步,袖带逆扬,送来一阵熟悉的薰衣木香,果然是“风云四奇”行四的“丹青一笔”沐云色。   “耿兄弟,你——”见耿照撑地跪落,模样怪异,小移半步才见颔颈披红,登时省悟:“……他受了内伤!”正欲为他推血过宫,身后一人喝止:“老四且慢!没看耿兄弟在布阵么?”浑厚的嗓音充满男子气概,身形几乎遮去头顶大半日光,却是奇宫之主“九曜皇衣”韩雪色。   沐云色关心则乱,此时才注意到阵中的灰色袍影,惊骇交迸:   “是……是那厮!”忙挡在宫主身前。韩、沐二人并未见过殷横野的真面目,但那毫无特征的身影,伴随槐花小院内惊心动魄的交手,从此深深印上二人心版,一望即知。   韩雪色早早便取出“奇鲮丹”吞服,暗提内元,见困住殷横野之阵渐次消淡,外阵却未完成,肯定是出了什么纰漏;与沐云色交换眼色,两人显然想到了一处,恐殷横野发难,不敢妄动,扬声叫道:“老二!”见血祭阵另一头似伏有一人,却始终未得回应。   沐云色盯着阵中老儒,须臾未离,一边叠声低唤:“耿兄弟,耿兄弟!”韩雪色瞥了单膝跪地的少年一眼,摇头道:“他正全力维持阵基,既开不得口,怕也缓不出手书写交谈。料想那头老二也是一般。”   “那阵快不成啦。”沐云色忧心忡忡。“老贼随时可能脱身……外头这个是什么阵?”   “你也看不出来?”   沐云色面露惭色。“属下……学艺不精。”   “我和你差不多。”   韩雪色见南北两侧竖着桩,与耿照指缝间露出的暗金木色相若,透着火油木法的炮制痕迹,应该就是阵基了,抱臂沉吟:“看来是以风、虎、云、龙四奇位排布的阵势。奇怪,我没见老二弄过这个……难道是因为阵基太过简单,才须两人以上合力发动么?”   风云四奇各有专精,聂雨色是术法大行家自不待言,沐云色长于丹青,其实最早是从描摹风云峡所藏诸般机关、武器蓝图生出的兴趣。能于逃亡间独力造出繁复精奥的“地母神箭”箭柜,可见造诣不凡。   韩雪色初上龙庭山时,辗转于各系间饱受凌虐,以致经脉受损,再练不得上乘内功;连温饱都未必能够,遑论武功技艺。   直到风云峡出手庇护,韩雪色才保住一条性命,从此发愤图强,内功不成便练外功,风云峡所藏医卜星象、机关丹道等各种杂学,更是宁杀错不放过,一天当三天用,“求知若渴”已不足以形容他下的心血工夫。故韩雪色虽不像聂、沐等有一两门同侪难及的拿手技艺,难得的是样样皆能;单论个“博”字,琴魔座下无出其右者。   他与聂雨色自来投契,别胜余子。在山上时,两人镇日厮混一处,聂二不但兼任狗头军师,更是风云峡安排在宫主身边的保镖,两人焦不离孟,无论干什么事都是一搭一唱。聂雨色的术法门道,数他瞧得最多,但凡有问无不尽言;说同沐云色“差不多”云云,怕是唱筹量沙,宽慰的成分居多。   四方位阵基虽是术法的基础,然而奇宫算学博奥精深,早逾此限,其他流派布个“八门金锁”、“九宫八卦”就已经很了不起了,龙庭山上随便出手就是十六阵位、卅二阵位的,这还远远构不上“天机暗覆”聂雨色的水平。   阵基乃构成阵形的根本,当作是术法所用的机簧滑轮,也就不难理解:滑轮若是按理布置,数量越多,则施力越省,阵基亦是如此。   施展遁甲术的变数甚大,发动的条件自是越简单越好,能以一人施为,何必两人、乃至更多人合力?为求省力便捷,只好求诸阵基繁备。   但,阵基与阵基、术式与术式间,又有衔接上的考量,一如机簧设置,须讲究咬合密切,否则难以推动;没有最完美的唯一解,端看目的如何、有何限制。阵基排设与数量上的取舍,始终是术者终生钻研不辍的课题。   以聂雨色的造诣,信手便能排出八八六十四以上的阵基,发动阵形从来不用旁人赞掌——他甚至排得出让毫无术数根基之人,无意间触动的阵势。惊震谷众人就是这样完蛋的——四奇位这般简单的设置,还须耿照帮忙发动……委实太不“聂雨色”了些,益发启人疑窦。   韩雪色顾不得眼前之危,虎牙一咬,发足掠向南面“云”位桩。沐云色急急转头:“……宫主!”已阻之不及。   韩雪色一到桩前,瞥见东首一人单膝跪地,苦苦撑持,果然是聂雨色。聂雨色双目紧闭,面如淡金,嘴角鲜血殷然,显也是被阵基拖住,陷入半昏半醒的迷离境中。韩雪色见他背脊起伏,应无性命之忧,强迫自己收束心神,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火油木桩。   桩上刻的符箓他懂不到两成,除所用太过高深,刻得太密也大大提高了辨识的难度,但桩顶导气用的三重术式还是能认出的,扬声道:“桩上有入气形窍,本就是设计让四人来发动——”却是说给沐云色听。   沐云色急急追问:“老二呢?见着他了么?”   “还有气,没事!”韩雪色目不转睛,细细端详,暗铜色的浓眉忽一挑。“阵基全在桩上了,阵位虽然简单,阵式可一点也不简单……我没见过这般狠抽地脉的弄法……这怎么能够……”   沐云色听说二师兄无恙,稍稍放心,思绪运转越发顺畅,沉吟道:“宫里还有哪个用四奇位的阵式?地脉……风虎云龙……四人同使……等一下!宫主,是……是护山的四奇大阵!会不会老二他反转了四奇大阵……是了,风从虎、云从龙,所以先定了虎龙二桩,还差风云两位。方才在山道上听他们吟的诗……”   “……是定桩开阵的信号!”   韩雪色直觉接口,耳中听着他越拔越高的声调,目光飞快在桩上巡梭,虽无法一一看懂术式的结构,却依老四之言找到几处关键,脉络陡地清晰了起来,皆有所本,再无疑义,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见鬼,这真是护山的四奇大阵啊!老二你到底还是不是个人?啥时整出了这等逆天已极的鬼玩意?   “宫……宫主!”   沐云色的嗓音骤然拔尖,透着极度惊惧,一反先前的兴奋雀跃。   毛族与生俱来的危险感知,让韩雪色于他开声的同时着地一滚,一道气芒贴鬓削过,暗红色的粗卷发茎迸散开来,随风飘飞。   (殷……殷贼!)   韩雪色魂飞魄散,连滚几匝扑入一丛矮树,起身见灰袍人仍在雾中,右手食指平举,所向却非自己适才之处,那实剑般的指风是如何射至,全然无法想像。   “我没事!”他见沐云色满脸忧急,只舍不下耿照,未能及时赶来,忙摇手示意。“老四,你去护着风位的桩子,莫教贼人出手削断。我等能否逃出生天,全看此阵啦。我瞧老二去。”没等沐四应声,飞也似地掠出掩护,绕往东首虎位。   聂雨色掌抵地面,背衫汗湿,看得出耗损极大,离走火入魔仅只一线。韩雪色小心翼翼地扶他坐下,盘膝坐在他身后,提气运功一周天,双掌按着聂雨色背门要穴,缓缓度入真气。   奇鲮丹生成的内息无有门派适性的差别,以“天仗风雷掌”一类的刚猛功诀运使,出则为刚劲,此际他以奇宫正宗心法调运,则是精纯绵韧的阴劲。真气入体,聂雨色的经脉全不将之视为外物,运转自如,仿佛自体所生。   催鼓之下,如陷于绝境的残兵忽得强援,聂雨色猛自迷离境中脱出,“恶”的一声嘴角溢红,眼缝微绽,鼻翼歙动,嗅得纯血毛族身上浓烈的男子气息,自牙缝中挤出零碎字句:“谁……叫……来……混……”   “喂喂喂,刚醒就骂人,你好意思?践踏下你的自尊,以示惩罚。”   韩雪色收功撤掌,缓缓吐出口浊气,按着他的脑门起身。“我想了一想,要是殷老贼耍起流氓,指不定你要死在这儿。大家说好一块死的,便带老四来啦。这回我还算守信罢?”   “白……蠢……智……”   “这么急,一句都骂不完,仔细着骂不好么?”韩雪色变本加厉,怪可怜似的摸摸他的脑袋,口吻甚是感慨。“骂不还口真无聊,先救大伙儿的命好了。剩下两桩先风后云,云桩下地就成了——有说错的你再讲。”   聂雨色难得闭上嘴,神情阴鸷。他讨厌一切关于身高的指涉,也讨厌高个儿。尤其讨厌高个儿摸他的脑袋。这简直不能忍。   “桩上的术式我看不懂,但下了桩就不能撤手,直到阵式完成,这点应该不会有错。连耿兄弟那般修为都吐了血,我猜地脉之气很难扛?”   聂雨色死活拣不出骂人的题材,给喂了屎似的点点头。   韩雪色敛起促狭的模样,思索片刻,移至聂雨色身侧,重又屈膝蹲下,好让自己能看清他的神情眼色,一本正经道:“按说那厮在阵中知觉错乱,五感混淆,应无还手的余力。阵式淡薄至此,若给他来这么一下子……”掀过自裤腿上垂落的衣摆,露出靴上的半截匕首。“……暗器的准头手劲,我还算有把握。以绝后患,行不?”   聂雨色嘴角微扬,既没点头,也未摇头。   “得……赌……”   “明白。”韩雪色按着他的脑门起身,作势拍去双手尘灰。“咱们不赌,只干有把握的事。下回拿出这等天杀的玩意前,先给我想仔细了,你天生强运么?不诈赌的时候有赢过?”说着气来,顺手朝他脑顶又敲了个爆栗。“再撑一会儿,我同老四定救你们脱身。”提气喝道:   “老四,风位!”   沐云色就等他的号令,轻拍耿照肩头,低道:“耿兄弟稍候,我去去就来!”点足掠向北面。耿照暗叫不妙,苦于作声不得,左掌一翻却只捋过了袍袖一角,眼睁睁看着沐云色掠向风桩,忽然拔地跃起,身形如箭,平平拉高一丈有余,凌空如鹞子般一翻身,头下脚上,双掌交叠,顺着衣发猎猎的烜赫坠势,不偏不倚正中桩顶!   风云四奇,皆非凡子。沐云色的术法造诣虽然有限,但也知镇守本山的四奇大阵乃借地脉灵气加以推动,这个具体而微的仿制品需要四人合力,可见下桩不易,自问修为与耿照相差太远,除了尽提全身功力外,欲以下坠之势,务求一击奏功!   耿照见他非莽撞而行,心中祝祷:“苍天在上,但愿能成!”   沐云色双掌击落,木桩直轰入地,似极顺畅,谁知才到一半,没入的桩子微微往上一弹,便不稍动。下一霎,反激的力道将沐云色的双掌震离,整个人被抛飞出去,一身似雪白衣在空中飞转如散华,又像断了线的纸鸢;风止落地,连滚几匝,动也不动,嘴角溢出一缕鲜红,未如耿聂怵目惊心,只不知是死是活。   风桩入地,掌底异力再度翻腾,仿佛地下真有一条狰狞巨龙,一桩钉住也就罢了,入肉半截非但无法限制其行动,反而加倍激发野性,苦了与虎、龙二位相连之人。   鼎天剑脉强横无比,五脏六腑却是血肉造就,全靠真气护持,而有超乎普通人的抗力。桩里反激的地气带着真气一同涌回经脉,直如海水倒灌,剑脉就像冲不毁的沟渠水路,挟着如此巨量的气劲循环周天,对脏腑造成的冲击,实不亚于渡碧火功的心魔关。   耿照连“完蛋了”的念头都不及出,呕的一声喷出大蓬血雾,盘膝坐倒,浑身剧痛难当,差点失去意识。刚劲加身时,经脉之所以断去,正为了中止劲力直入脏腑的捷径;经脉受损,虽不免瘫痈致残,但脏腑直接受创,却可能立即送命,此乃人身自我保护的机制。   偏生耿照拥有一副神兵等级的经脉,连断脉系生的机会也无,碧火功又不足以抵挡地气,九死一生之际,脐间的化骊珠为免与宿主一体而亡,陡地迸放奇力,刺眼白光射出层层腰带衣布,照得崖顶一片通明。   而异变就在此时发生。   以肚脐为中心,一股奇异的热源飞快扩散至全身,为体内的脏腑挡住了第一波的地气冲击;随即,耿照在剧痛之间,感受到一股难以形容的鼓胀感,仿佛生疮疔时那种浑身高烧发热的十倍乃至百倍,胸腹间异常地转韧胀开,每一下心跳都比前度更强更响,回荡在滚烫的颅内耳中——   (能……能扛住!这样……能扛得住!)   他最后听见的声音,是韩兄焦急的喊叫,可以想见聂雨色的情况危急。   让我来罢。不要再有人因为我,而死在这儿了。我要……带他们回去!   耿照手掌一沉,放任汹涌的地气冲入体内,通过剑脉直扑百骸!化骊珠持续绽放着刺眼的白光,奇力在脏腑外形成一层薄膜,使其不被地气碾碎;薄膜之内,异样的膨胀发热仍在继续,几可以确定不是错觉。   凶猛的地气犹如一条以无数刀剑棘刺构成的长龙,灌入坚不可摧的剑脉时,在管壁间擦出无数刺目火花,刮得炽红一片,燃向五脏六腑——   耿照本是这样理解身体深处的异常发热,以“入虚静”之法内视体内诸元,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发热,是因为五脏六腑正不断膨胀着。   精确地说,是流经五脏六腑的血液,在骊珠辉芒的照耀下产生异变,连带使肌肉、筋骨等行血之处,变得越来越坚韧,越来越致密,强度逐渐追上鼎天剑脉。地气的冲击仿佛是刀剑铸成前最后的淬火,每一次的洗炼都在叠加脏腑的承受力,新生的脏腑肌力充盈百骸,取代渐褪的骊珠奇力,正面迎抗,就像肌肤磨损起茧的过程被极度压缩,转生于原本脆弱柔软的体内诸元,来自大地的死亡威胁正急遽降低中。   ——是蛁血!   耿照服食枯泽血蛁后,蛁血精元与他一体同化,故血液能疗他人之伤,收效甚神。   枯泽血蛁号称“枯泽”,本以地脉灵气为食,蛁血精元受骊珠诱发,蓦地活化起来,一面汲取地气自壮,另一方面又与地气相砥砺,如打磨盔甲,越磨越光,终于将地气压下;照这样下去,说不定能断去术式连结,腾出手来处置云桩。   另一厢,地气一爆,聂雨色口吐丹朱,韩雪色赶紧盘腿坐下,双掌抵他背门,输入内息助其撷抗。起初异常艰辛,连韩雪色都嘴角溢红;末了地气躁动趋缓,仿佛被人引走了似的,过不多时,身前聂雨色道:“行……行了,宫主。”竟能开口说话。   韩雪色收功抹汗,起身时福至心灵,回头问:“是……耿兄弟?”   聂雨色苍白的面上,露出一抹自嘲般的衅笑。   “够不够邪门?由不得你不服啊。”   “我瞧老四去,”韩雪色似乎不以为意,微一耸肩,从容笑道:“顺便搞定风位。我若如你一般没法撤手,云位得靠耿兄弟了罢?”聂雨色“啧”的一声,一脸不是滋味,见宫主掉头离去,勉力提气道:   “喂,耿小子!喝够一壶了罢?没死就吱一声,还有活儿干。”   “我在!”这声音听起来,可比自己精神多了。“要……要摆脱这桩子,兴许还要一会儿工夫。我们还有多少时间,聂二侠?”   别说得好像想断就能断一样啊,王八蛋!聂雨色心里嘀咕。本想咬死耿小子窃占师父的遗惠,挤兑他还回来,这下说不定比师父还强了,好意思说人家是贼?四奇阵他一个人能开一半,要我们这些废物点心做甚?   “慢慢来别急,大伙等你。”聂雨色没好气道:   “殷老先生等着看表演哪,你说这千载难逢的。”   韩雪色缓出手来,赶紧去察看沐云色的状况,出乎意料地只是昏厥过去,脉象平稳,伤势较自己还轻,推测是一震之下人桩分离,未遭地气反激,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轻捏人中,见老四醒转,将人放落,沉声嘱咐:“躺着别动,其余有我。”沐云色一挣之下未能坐起,昏沉沉地点头,便即不动。   韩雪色悄悄摸出奇鲮丹,将瓶中所余六枚倾于掌中,自言自语道:   “你……又要笑我意气用事了罢?今日这关过不了,横竖是个死,不如死得清楚明白。阿妍决意离我而去,便是赖活着……人生又有什么况味?”微露苦笑,仰头咽下。   丹田中热流涌现,不同于平日的温融,像是生生吞了块熔铁炽炭,焦灼的痛感一路上窜,旋即漫入奇经八脉、四肢百骸,痛得他额筋暴起如虬,咬牙忍住痛哼,提掌猛击木桩!   风桩全没至顶,术式贯通,原本被耿照驯至半竭的地龙再次痛醒,疯狂扭动起来,颇有垂死一搏的惊人态势。   耿照猛汲地气,承受了最多的冲击,持续于痛苦中锤炼五脏六腑;聂雨色则趁韩雪色一动身,沿右掌掌形,忍痛在地面划下数道引气归虚的血符箓,拼着泄去地气,勉强扛住了这波反激。   韩雪色浑身暴冲的内息与地力一撞,痛苦大为减轻,眼见桩定,不禁一笑;想起耿、聂两人约定以诗为号,豪气上涌,朗声道:“成啦!一罢掷杯秋泓饮!”   一人冷笑:“土虚烦穴蚁,柱朽畏藏蛟!魏无音连粗通文墨都说不上,几句不合格律的破烂排场,徒子徒孙倒是金贵得紧,徒惹人笑!”阵中雾墙更薄,绕着阵基飞转,居间殷横野抬起眼眸,不再是空洞失焦的模样,险恶的目光一一遍扫,显已恢复知觉。   沐云色被强大的威压惊醒,挣扎而起:“老贼……老贼破阵啦!”韩雪色拔出暗藏在靴筒的匕首,打算拼个同归于尽。聂雨色大喊:“别动!阵式还没破,莫便宜了对子狗!”   殷横野笑道:“老朽真是走眼了。龙庭山往来一甲子内,只有你堪称人物,魏无音给你提鞋都不配。”沐云色听他辱及恩师,正欲反口,发现嘴巴最毒的二师兄竟不作声,心知这一节他绝不能忍,灵光乍现:“是了,莫帮贼人指引方位。老二出声,实是万不得已。”   殷横野倾耳片刻,没等到四少回嘴谩骂,微露一丝赞赏:“可惜你等须毙命于斯。风云峡一系在龙庭山为所欲为,威风了几百年,不意今日绝于荒郊野岭!”随手指点,气劲如乱箭齐发,嗤嗤声不绝于耳,有些迳穿风雾,削得崖上草飞石溅;有些却闻声而不见影,明显止于阵中,只不知是何缘故。   除沐云色外,其余三人趋避不得,好在指劲并未全出,时灵时不灵,总算没落得蜂窝般千疮百孔的下场;虽然腾挪格档极尽手眼,拼的却是运气。   韩雪色距离最近,情况最险,奋力以匕首挡开数道指锋,想起老四手无寸铁,倒转匕柄往后一扔:“接着!”沐云色随手接过,低声抗议:“我用不着,宫主留用!”冷不防数道劲风连至,间不容发之际,挥匕挡去两道,第三道却削过右腕的“神门穴”,沐云色忍痛不哼一声,却免不了腕掌脱力,匕首铿然坠地。   殷横野猛然转头,对正韩、沐二人,绽出一抹残忍笑意。聂雨色无法判断他恢复到何种程度,宫主的性命却冒不得险,开声道:“小心!”见他不知何时转对自己,抱臂冷笑:   “这种骗小孩的把戏,拜托你别撅屁股好不?我都替你难过——”   指芒瞬间盈满视界,快得来不及反应,这一霎眼仿佛被无限延长,偏生四肢百骸动弹不得,只有意识孤伶伶地面对死亡。   聂雨色忘了自己有无瞬目,反正眼前乌漆墨黑的一片,接著“錝!”一声清越激响,风压分掠两鬓,终究没能洞穿这世上最伟大的天才脑袋。   嗤嗤的破空声接连不断,挡在他身前的漆黑物事旋转起来,快到难辨其形,清脆的铮錝响声不住弹飞指劲,仿佛有千手千眼,无论殷横野发向何处,都脱不出这三尺来高、宽约数寸的乌黑防壁。   指劲并不是被有形之物挡下,聂雨色心知肚明。只有无形的音波之刃,才能不分远近抵销劲风,亦令未脱迷阵的对子狗难辨东西,越打越迷糊。   但血祭阵行将瓦解,只余薄薄一层羁束,干扰殷横野已无意义。云桩不定位,对子狗数息间便得自由,己方无异俎上之肉,任人宰割。   “老大别玩啦,玩脱了要死全家的啊!”   聂雨色终于按捺不住,一脚踹向乌影,谁知踹之不倒,震得腿脚隐隐生疼。那物事又转两圈才静止不动,却是一具立着的狭长铁琴,周围哪儿有人影?   “……人呢?”   琴底无声无息穿出一指,若非他一个弓腰铁板桥折落,便是指风穿脑、红白泄飞的下场。聂二侠眦目欲裂,偏生连跑都没法跑,不由自主爆出连串粗口,顷刻连吐六百余言,竟无一词重复;就这方面来说,无疑亦是天才。   殷横野知觉未复,稍辨方位,当先一指,迳取最棘手的聂雨色之命。直到洞穿铁琴,才知另有援兵。   蓦听北面一人和声道:“多谢先生指教。”干干脆脆一掌拍落,连丝毫犹豫也无,云桩直入地底,灵气定位,簌簌晃起漫天尘沙!   殷横野心知中计,反身掠去,已然阻之不及。四桩为基连成的四边,笔直升起四面高耸入云的晶幕,回映日光灿华,乍现倏隐,才又化成一团灰雾——   不同的是,血祭阵是迷惑五感的幻术,四奇大阵却是扎扎实实的壁垒。殷横野一头撞上晶幕的错愕,以及散发溢红的狼狈模样,在场五人看得一清二楚;直到雾影覆盖阵基,将里外分成两个完全隔绝的界域,殷横野的咆哮声才逐渐隐没。   “先师说:”乖理拂性宜读诗。‘只知格律,难免有负诗书。这诗还差一句,先生且听——“   撤掌起身,一掸袍襟,口吻仍是一般的和煦温文,不带半分烟硝火气,一如脸上淡淡笑意。来人踏桩运劲,转动术式,完美无缺地闭合阵形,负手朗吟:“胜却青锋,十三弦!四奇,开阵!”   第二五八折、敢与君绝,玄律忽震   阵形闭合,地气与术式自成系统,桩上用以导气的形窍便即失效,与开阵四人间的联系自然中断。术法中谓“形窍”者,相当于是启动阵基的牵掣,所入不外乎精、气、血、神;毕竟是往里头倾注了些什么,从意象上来看,就像容器的开口一样,故以“窍”为名。   地气的回涌——或说“冲击”——一断,伤疲立现,聂、韩双双盘膝坐倒,争取时间调复。沐云色虽未经地气摧残,一震之下亦受创不轻,撕下衣摆衔住,捆扎了右腕伤口,也跟着闭目盘坐,调息运功。   只有耿照不受影响,一抹额汗,转对那踏桩合阵之人,见他身形修长,比起肩宽膀阔、魁梧昂藏的毛族血裔韩雪色,此人更瘦也更斯文,高得不予人临下睥睨的压迫感。   来人作深衣曲裾、抱肚缠腰的武服打扮,外罩对襟大袖衫,披着长长的旅装披风,层层叠叠,无不是厚而无光的絁绸材质,却没有半点风霜之色,干净得像是自画中走出;除内里的交领中衣是一尘不染的白,其余皆是极浅极淡的松绿、竹绿、湖水绿,然而未见松柏之寒,苍竹之硬,似三月里的湖岸垂柳,耙梳春风,映翠透黄,说不出的宜人。   耿照本有满腹疑问,那人却迳转过身,眯起姣细的丹凤眼,团手为礼,长揖到地。“若非典卫大人神功相赞,今日我风云峡尽灭于斯。在下阜阳秋霜色,谢过大人。”   (……此人便是“小琴魔”!)   身为奇宫“色”字辈的代表人物,人称小琴魔的“云水三合”秋霜色,据说修为已臻化境,堪比全盛时期的魏无音。   当年天雷砦一战后,琴魔重创退隐,座下不计托庇风云峡的韩雪色,共收过六名弟子,而“风云四奇”正是留下的菁英。秋霜色居四奇之首,多年来代表派系,与一班“无”字辈的长老周旋,绝非泛泛。   与能歌能哭、不从俗流的沐四订交,见识过邪气冲天的奇葩聂二,更别提敢于袒露伤弱、难以三言两语形容的奇宫之主韩雪色……耿照以为自己早习惯了奇宫中人的特立独行。在今日之前,他从没想过,十年来实质掌握风云峡一系、在台面下捭阖纵横,长保龙首安泰的,会是这么恬淡温和的一个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揖拜弄得有些无措,忙不迭地抱拳还礼,赧然道:   “秋兄……秋大侠言重。是我将贵派群贤拖下水,几成无可挽回的遗憾,天幸聂二侠的术法独步当世,复得韩宫主与诸位鼎力相助,才逃过一劫。风云峡一系若因我而覆灭,那可真是万死莫赎了。”   他已非昔日的流影城小铁匠,说着说着,逐渐恢复了宁定,应对有据,未失分寸。只是无论喊“秋兄”或“秋大侠”,总觉得不太自在。秋霜色无疑远较耿照年长,白净面庞却看不出实际年龄。人说“相由心生”,在他脸上,七情似不怎么上心,什么都是淡淡的,寡味如水,波澜不兴。   老胡与他私下论及蚕娘的驻颜术时,提到道门中有一派“由武入道”的,主张武功不过是通往长生的入门阶,一旦修到心如止水的境地,将展现各种神通:先是“鸥鹭忘机”——因为忘了自己是个人,鸟兽也看不出他是人了,以为是同类,见他便与之嬉戏;接着是“陶然忘龄”——忘了自己还活着,以致身子也给骗过,就此忘记老去。待练到了“舍生忘死”,那是连生死之别都忘却,从而长生不灭,踏上真仙大道。   “……据说我们真鹄山上,有个老不死就是这样。”   胡大爷说这话时神秘兮兮,仿佛真怕被“老不死”的天耳神通给听去了,不由自主压低声音,频频四下张望。“我师傅自己都是老牛鼻子了,提到他时居然管叫‘太师叔’……你说该有多老?”   “应该是辈份高罢?”这种事在武林中所在多有,耿照自己都见过不少,不明白老胡何以为怪。   胡大爷摇头。“他是真的老。就因为他躲在太昊祖师坐化的云清池附近,玄城观那帮牛鼻子才缠着我师傅,非让封了东皋岭不可。他们楯脉不要脸归不要脸,没想还是怕丢脸的。”   回过神来,见少年一脸的云山雾沼,胡彦之咧嘴一笑,解释道:“我那牛鼻子师傅立下四位副掌教时,考虑到太师叔祖的辈份地位,也给了他一席。但玄城观这位修长生道的奇葩岂止是不管事?长年连人都见不着。于是楯脉平白得了个副掌教的位子,年年派人‘代表’太师叔祖出席话事,败儿扮家翁,狠狠过了把振衰起敝的干瘾。”   耿照想了一想,忽道:“你师傅好厉害的手段。立四名副掌教,已分去副贰之权,里头居然还挟了个有名无实的虚衔。这楯脉的玄城观,听来也不是什么实力强横的大派,想保住凭空掉进怀里的馅饼,只能唯鹤真人马首是瞻。”   老胡环抱双臂,怪有趣的打量他一阵,嘿嘿笑道:“我是长大成人之后,有天忽然想通了这一节,你小子不简单,居然一语道破。合著聂冥途说得没错,你这个典卫大人还真做得。”   耿照心想:“可我也是长大成人了才知道。”斗嘴是斗他不过的,直接转移话题:“是了,为什么楯脉怕丢脸,非得让鹤真人封了东皋岭不可?东皋岭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我是没亲眼见过。”老胡耸耸肩。“不过你要想,连自己是人、现年几岁都给忘了,还能像个人么?疯疯癫癫还算是好,要是像个野人似的衣不蔽体,光着屁股满山乱跑……玄城观还保得住那席副掌教?鹿老儿早发难撤了去。这下可好,把山一封,人人心有顾忌,不管那老不死在云清池怎么了,谁都没再打楯脉那席的主意。”   忘机,忘龄,忘死。   传说中,玄城观“少眉道人”鼋无生《坐忘神功》的三大境界。忘死即仙。   但活在滚滚红尘里的人,想的净是些争权逐利的龌龊事,真有能遗世若此的人么?由武入道,心如止水,真到了那一天,长生又有何意义?   不知为何,秋霜色看来就像个修道人,而且还是卓尔有成的那种。他的温文带着道者的淡泊与隔阂,行止如流水般随意,仿佛看过人间无数,然而皆不萦于心。连面对殷横野都能平静若此,耿照打从心里佩服起这位“四奇之首”来。   坐地调息的三人中,沐云色根基最浅,受创也最轻,片刻行功圆满,吐出一口浊气,一跃而起,取了立在聂雨色身前的乌琴,捧至大师兄跟前。“幸好我沿路留下号记,若非大师兄赶至,后果不堪设想——”难掩兴奋,忽然“咦”的一声,瞥见琴身上的指洞,大惊失色,继而心痛难当:   “殷贼……殷贼毒手,竟毁了这床宝琴!”   凝目瞧去,才发现这枚圆孔本就铸在琴上,介于龙池凤沼之间,恰在琴身正中央,过往或以饰板掩起,加上此琴本非沐云色所有,未曾仔细端详。殷横野一指洞穿,毁掉的只是掩蔽之物罢了,可说是背了个黑锅。   心绪稍定,见耿照投来询色,连忙解释:   “我大师兄二十岁上,便创制出一门同操九琴的奇阵,名唤‘九玄眷命’,将九具琴按奇宫八卦方位布置,弹奏出的乐曲不但气势磅礴,更有偌大威力,可挡万马千军,乃合阵法、武功、曲律、琴艺四家于一炉同冶,无论是构想,抑或最后交出的成果,皆是无可挑剔的精绝。   “先师偕我等听完后,只说:”我二十岁时,远不及你。哪怕加一字之褒贬,都怕点污了你将来的修改完备,乃至发想演绎,实在太可惜。‘难置一词,遂取出珍藏的名琴’驺牙‘相赠。“   在魏无音心里,恐怕爱徒这部《九玄眷命》将遭遇的最大难关,不是阵法、内功,乃至谱律指法中尚不完美之处——随着秋霜色的努力与成长,这些终将逐一完备,甚至远超过自己现时所能想像——而是当爱徒神功大成之日,世上有没有九具能堪这般神弹的弦器,彻底发挥九玄之阵的威力。   从那天起,魏无音师徒行走四方时,总不忘物色可用的名琴奇器,为秋霜色大成之日做准备。   “这床‘玄律’,乃我三师兄所赠,是极罕见的铁胎武琴,能拿来作兵器使。世间弦器无不娇贵,稍有伤损,音色一去不返,谁肯用于击技?我们都想着搜罗古今名琴,只有他,硬是搞了床折腾不坏的琴来,我大师兄行走江湖,总携这床‘玄律’。”   果然此琴通体乌沉,泛着金铁独有的黝黑狞光,形制非但与横疏影所藏的古琴“伏羽忍冬”迥异其趣,也跟其余耿照曾见的琴筝大不相同。玄律的琴身更狭也更弯,看起来像是宽些的铁胎弓;置于琴身底部两端的护轸与龈托,也较寻常古琴更高更明显,远看像是一个拉长倒写的“凹”字,加倍衬出铁胎琴身的弯薄。再加上居间那一枚怪异的圆孔,处处都透着不寻常。   这么薄的铁铸琴身,不知内里是否枵空,如何共鸣发声,委实令人猜想不透。   “老三一向话不多,问他怎么得来,只说‘费了点工夫’。”沐云色抚着琴低道:“后来我在笮桥琴台听人说起此事,才知闹出了如许风波;从他嘴里说来,也就是五字而已——”不觉一笑,满是怀缅与苦涩。   “……老三话少,就你话多!哪来忒多废话?”   一把阴阳怪气的嗓音钻入耳鼓,如灌陈醋,自是天纵奇才的聂二侠调息完毕,风风火火加入战团。随之而来的魁梧男子,随手敲他了一脑袋,英俊粗犷的褐肤面上笑出一枚浅梨窝,似连微眯的眼睛都溢着笑意。   秋霜色朝他微一欠身。“宫主,属下来迟了。”   “是我同老四没等你。”韩雪色点头还礼。虽是随意为之,看得出习以为常,可见在奇宫之主的心目中,这位大师兄是必须礼敬尊崇的对象,并不以下属视之。“我接了鸽信,心想强援将至,委实放不下老二,于是来瞧瞧。让老四沿途留下号记,也是我的意思。”   秋霜色淡然道:“本宫之兴亡,系于宫主一身。宫主若于外地有什么伤损,我等连风云峡也回不去了,这一节还请宫主务必放在心上。”韩雪色挠挠狮鬃般的暗铜色发顶。“知道啦,老大。下回我一定等你来再行动。”   “……一个个口蜜腹剑,阳奉阴违的,演什么大戏?”   聂雨色啧啧两声,冷笑:“肯定是老四吵着来,宫主又是个耳根软的,这下可好,恋奸情热,还不是一拍即合?说什么‘也是我的意思’,以为很有担当?老大你再顺着他演啊,什么‘务必放在心上’,恶不恶心啊你们俩!你就再由得他,专门针对我就好,再有下回他还是会这么干,总有一天把命送掉!要不以后我出门前先布个阵,把你们俩关房里,省得自己跑来送死?”   秋霜色淡淡的也没应声,由得他骂;韩雪色讷讷傻笑,颇有当着外人之面被捉奸在床的尴尬。沐四公子还想打圆场,和声劝道:   “这不是少了一个都不行么?早说要四个人开阵,我和宫主——”   “开阵?开你妈的阵!”聂雨色一脚踹去,不知是人矮腿短,抑或沐云色身法太快,被从容避了开去,显然平素在山上也都是这么腿来脚往的。“在谷里,对子狗照定我脑门就是一指,要不是老子反应快,哪有命开什么屁阵!带俩拖油瓶顶个卵用!”   “……掌嘴。”   聂雨色提掌自抽了一嘴巴,表情阴沈。   “宫主,吵架端这派头出来,就太不地道了。有本事你怼死我啊。”   “典卫大人在,让你爆粗口!没家教。”韩雪色怡然道:   “其余你说得都对,本座没什么意见。继续啊,甭理我。”   “好啊,待我先办完一件事,回头怼死你们这帮兔儿爷。”冲沐云色一伸手:   “琴来!”   沐云色见宫主和老大都没拦着,无声地叹了口气,双手捧过,不忘叮咛。“别砸啦,能修的。这可不是一般的琴。你当成兵器得了。”   聂雨色怪眼一翻,冷笑不绝。“看来朋友真不能乱交。自从结识某某人,你这开口必夹废话的境界居然又突破了,句句都是废话!再这么水下去,迟早要成废话界的三才五峰啊。”从无奈苦笑的师弟手里接过琴,将琴尾的龙龈往地面一插,如前度般竖起“玄律”,脚踏龈托,信手在岳山处扳得几扳,“錝!”一声清响,第四条弦已被解下一端。   聂雨色翻转铁琴,将弦绕过龙龈,固定在琴首底部的护轸上,真把玄律琴变成了一张弓。   沐云色看得挢舌不下,但更离奇的事还在后头。   聂雨色一掀底部琴轸,变戏法似的从琴身一侧取出一柄长约二尺、极薄极狭的无格铁剑,剑尖穿出圆孔,往弦上一架,踏足弯“弓”,单臂拽满,哼笑道:“这玩意我早摸得精熟,本就不是琴,而是杀人兵器!我一直没搞懂的,是它怎能弹得出声音来!   “好了,你们通通死下山去,别在这儿妨碍老子,有多远死多远,滚罢!”他说翻脸就翻脸,不止沐、韩面面相觑,耿照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绿影微晃,未见秋霜色怎么动作,人已拦在玄律之前。“你这是做甚?”   “给师父报仇!”聂雨色切齿狠笑:   “老大,闪开!”   “四奇阵非是迷阵,你这一箭射去,若然有用,也只是射破阵壁而已,何况阵中之人,也非站着不动让你射。你不会做这种傻事。”修长的翠衫青年随意一站,玄律弓之前便仿佛只有他而已,不知是他的身形如须弥山般贯通天地,抑或箭尖被缩成芥子毫末大小,所向再也无关紧要。   如此惊人的气机锁定,除开殷横野、蚕娘前辈的峰级高人,耿照只在居南陵游侠之首的“鼎天剑主”李寒阳处领教过。聂雨色首当其冲,颔颚间撑出锐利紧绷的线条,面色惨白如纸,额间渗出密汗,可以想见压力之大。   “所以你要的,恰恰是射破阵壁——该说是毁去阵基。我猜的是也不是?”   韩雪色心念电转,想起老二炸死惊震谷那帮蠢才时,用的也是火油木炼制的阵基础石,恍然大悟,沉声道:“老二,你打算炸死老贼,是不是?才让我们立刻下山……那你自己呢?想违背誓言,独个死在这里?你就是这般看待同生共死的手足之誓的,是么?”   眉宇间的愧色一现而隐,聂雨色“啧”的一声,面露不耐。   “你们快快滚蛋,老子便能拉开足够的距离,谁想死在这种破烂地方?这四根础石是我在山上所炼,试验用的玩意,岂无自毁保密的设置?这阵最多支持一刻,一刻后地气将引燃桩底术式,一口气烧个精光,连灰都不剩,老贼躺着都能脱身。再不快走,一个都别想走了!”   沐云色忍无可忍,怒道:“你老爱冷着脸数落别人,最不拿自己的命当命的,就是你!师父死了,老三也死了……凭什么只有你能不要这条命,旁人都得由着你来牺牲?”越说越怒,不由得红了眼眶。   聂雨色冷笑:“我没空同娘们啰皂!成天哭哭啼啼的,没点长进!再不滚我把你踹进阵里,恶心死对子狗!这阵一刻后就废了,趁阵势还在,以外力击破阵壁,连础石带地气一同引爆,正好送对子狗上路。靠你们这帮废物,没点屁用!师父老三死不瞑目,还不是全靠我?”神气嚣狂,眸光一冷,邪笑道:   “老大,我们十几年的恩怨,别以为我真不敢放。我忍你很久了。”   蓦听一阵豪笑,韩雪色掸掸襟袍,巨灵铁塔般的身形一屁股坐下,神色自若,遥对耿照一拱手。“耿兄弟见笑。因为这脑子不清楚的混帐之故,我风云峡一系,今日要给这片山头陪葬啦。耿兄弟未与我等立过誓言,切勿自误,宜速速下山。我奇宫不尚俗殓,毋须棺木碑铭,可惜分别无酒,未能与耿兄弟一饮。”笑语虽豪,眸中殊无笑意。   沐云色心领神会,也气虎虎地盘膝一坐,对聂雨色叫道:“老二,要死便一起死,谁人怕来?不是只有你,才念着师父和老三的仇!我……我恨不得生啖老贼血肉,教他万剐千刀,不得好死!你要炸山是不?算我一份!”想起师父师兄惨死,不由得眦目泪血,嚎啕大哭。   这帮人任性起来,真是一个比一个任性啊!耿照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聂雨色可不是这种场面能唬住的角色,抬足满弓,似要连师兄一起射个对穿,一边咒骂不绝,却非是爆粗口之类,骂沐四优柔寡断,骂韩雪色体弱无用,骂师兄爱充好人……什么伤人骂什么,正因为不是无的放矢,入耳才更痛彻心肺。   这种骂法是要结死仇的。耿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果然沐云色听不下去,从制止、劝解到对骂起来,也不过就三两句间。韩雪色不发一语,面色越来越红,耿照本以为他是竭力忍怒,突然“恶”的一声,仰天喷出血箭,倒地不起,才知情况不妙。   “……宫主!”沐云色扑前搀住,先探气息,再读脉象,七手八脚施以急救。   聂雨色一惊分神,秋霜色已按落剑尖,垂目而视,和声道:“够了罢。再怎么骂,他们都不会恨你。他们想的和你一样。换作是你,便能舍下他们,独个儿逃生么?”   聂雨色单肩垂落,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弦收腿,拂袖道:“我道你要聪明些。”秋霜色淡然笑道:“聪明的一向不是我。”伸手接住玄律。   未及看清他是怎么弄的,铿铿几声,铁琴又恢复原状。   秋霜色取出一只长长的淡绿布囊罩起束口,斜负在后。   “……闪开,让专业的来!”聂雨色一个箭步窜至,抬脚撵开沐云色,只看一眼,伸手死攒韩雪色人中。韩雪色吃痛苏醒,咳血不止,差点又呛晕过去。沐云色阻之不及,气得七窍生烟:“老二你干什么!”   聂雨色懒得搭理,揪着韩雪色衣襟,小鸡抓老鹰似的提起巨躯,贴面咄咄。   “你一共吃了几枚奇鲮丹?你他妈把奇鲮丹当炒豆还花生米嗑?你脑子跟卵蛋错位了是吧,还是都留在女人裤裆里?”   “你……要敢提阿……的名字……”韩雪色咬碎满口血沫,咧开一抹狠笑,衬得下排左右两枚霜白的犬牙分外精神。“我……我发誓会揍……揍得你……”   “满地找牙么?”聂雨色一脸衅笑。“别只是说说啊,我很期待。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每回你干她的时候,我都在房外偷看?还让老四画成春宫图,集结成册,在越浦刻版刊行——”   “没有这种事!”   沐云色自从被发现有绘画方面的才能,二师兄就老爱开春宫图的玩笑,迄今已有十五年的历史。没有少年不看春宫图的,但这块在聂雨色的反覆操作下,硬生生成了沐云色心上的巨大阴影,一听就翻脸,害得他几位师兄乐此不疲,屡屡翻新花样。   “……出到第四十五卷了,坊间盗版很多,千万要认明正版,才有保障。”   “那……要去哪里买呢?”身为武林贤达,韩雪色果然很有版权概念,拼着只剩半条命,也要为大伙儿提问重点。   “哪里都没有在卖!宫主不要本能地配合他胡说八道!”沐云色气炸了。   聂雨色玩够了,一瞥旁边瞠目结舌的耿照,没好气道:“耿小子!你他妈看戏啊?滚过来当驮兽!”   秋霜色身负铁琴,聂雨色、沐云色臂腕受伤,能背韩雪色下山的,唯耿照一人而已。四奇阵只能再维持一刻,逃亡的时间已是分秒必争,韩雪色几百斤的重量还不是最要命的,无论谁来背他,终不免拖着两条长腿,在迂回的山路间磕磕碰碰,才是烦中之烦。   耿照的身量较他矮得多,索性让沐云色以绳索牢牢缚在身上,以防中途坠落。“有劳典卫大人。”秋霜色对他深深一揖。“大恩不言谢,待过得这劫,再与大人一叙。”   “毋须如此见外。当日若非琴魔前辈,也没有今天的我。”耿照抱拳。“山路难行,先走一步。请!”发足掠下山道,几个起落间便已不见踪影,将随后打扎的沐云色远远抛了开来。   秋霜色极目远眺,剑眉微轩,却没逃过将行的聂雨色之眼。瘦小苍白的青年嘿的一声,嗤笑道:“对,他就是这么行,让我们看来活像一帮蠢蛋。《夺舍大法》能长见识,没听说能长功力,他肯定不止偷了咱师父,还偷了别个。”   “有缘者得之,不能说是‘偷’。”   秋霜色一捋长鬓——他和韩雪色的这个习惯动作,明显是自琴魔处学来——淡道:“不说这个。你先走罢,我来断后。”   聂雨色冷笑。“要不是我太了解你,还以为你断后是打算偷偷引爆四奇阵,炸对子狗个尸骨无存。但你不是这种人。”   老大无疑是个既不贪,也不怕的人,死之于他,完全就不是个驱力。师尊和老三的死讯传上龙庭山之时,相较于自己与宫主的悲痛惊骇,他的反应倒是一如既往的镇定,半点不教人意外。   但聂雨色并不以为老大对人世间的一切,看淡到了这种境地,他不是那样。更有可能,是他对师父的消逝做了许久的准备,只是那天一直迁延,直到现在才终于到来。在这个延缓的过程中,正常人都会额手称庆,感谢天眷罢?不知不觉松懈下来,也是理所当然。但秋霜色不会。   他会持续准备,安静地等待着,年积月累,韶光悠长,无日无之。岁月几乎是世间万物的敌人,却始终是秋霜色的朋友。他永远在准备。总是有准备。   “说老实话,我没招了。”要聂雨色承认这件事很难,连秋霜色听着都抬起了眉眼。有一瞬间,聂雨色以为自己看见他在笑。“对子狗一会儿蹦跶出来,我就是躺着让他宰而已。是你说要跑的,还有得跑么?”   这一回秋霜色才真的笑了,淡如闭目迎风。   “凡人的武功技艺,在三才五峰之前,不值一提,我也想不出什么取胜的法子来。只是圣人有云:”变则通,通则久。‘不走极端,总会有路。“一指山下,见沉沙谷外,骤起大片尘沙,当中似有无数蹄影腾跃翻滚,仿佛能听见鞭声肃肃,呼喝声不绝,却不知来的是何方人马。   “你瞧,这‘变’不就来了么?”   第二五九折、华发今日,有蕴赤心   要是有人走进越浦衙门的内监大院,一定会揉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这副魔幻景象。   两具胸肋戟张的尸首,横在院里的石砖地上,摊了一地血腻肝肠,引得树冠中的雀鸟频频飞落;一名汉子倚着柱墩,艰难吞息,似是身受重创。   天井中央,有个颈戴钉叶团枷的枯瘦囚人,睁着满覆灰翳的眼睛,不死不活地曝晒在午后的骄阳下;只半人多高的银发女郎裹着狐裘,一脸惨澹病容,与把玩龙形木面的少年并肩坐于廊庑间,像在聊着什么往事。檐外阳光遍洒,和风徐来,若非风里透着血气,倒也闲适宜人。   萎珠的异种邪秽,仍侵蚀着蚕娘的身体,多年来苦修的天覆功体,又被专克魔宗心法的赤心三刺功所破,殷横野为她设下的简直是双重陷阱,彼此相扣,互为因果,像两条吞吃头尾的蛇,彻底断去了所有自救的可能。   但看过人间无数的长生者,毕竟不是这么容易对付。   从昏迷中苏醒,蚕娘一面说话,一面分神内视,检查周天诸元,确定违命侯并未动什么手脚,评估过邪秽与三刺功造成的损伤后,潜运一部还在构思阶段的无名功诀,试图于破碎的丹田中重新聚起内息。   天覆神功乃桑木阴一脉的镇派之宝,千百年来,经历任蚕娘与宵明岛无数高手钻研,复与天下五道的古今强者相印证,已成一系统,其下诸多功诀,各异其趣。   宵明岛最多人修习的是《僵蚕诀》,历代蚕娘多是此道的大行家,女悦其容,世间恐无女子能够抵挡长春驻颜的诱惑。而染红霞因缘际会得授的《冰蚕诀》,除至阴至寒的特性,亦是威力极强的内家功体,可与至阳刚劲对撼而不逊,虽未及宗主所习《神蚕诀》精奥,单以威力论,可说是诸蚕之首。   本代蚕娘是出了名的好强、好战、好惹事,向以武魁自居,自不会放过这部打架好使的功诀,硬生生练化了自体凝冰的特性,成为纯粹之力,可阴可阳,不役两端,则又是另一段逸话。   而其他如录有“蚕马刀法”的《簇蚕诀》、钻研防御之极的《蛹蚕诀》等,皆是不同领域的绝学,由传功长老查察门人品器,酌情量才而授,与天源道宗——即后来的“薮源魔宗”——传统并无不同。   诸蚕诀中,神蚕一诀由历代蚕娘保管,在接任大位后才能见得,据说为诸蚕之源,哪怕未练过其他蚕诀,亦能以《神蚕诀》触类旁通,在短时间内掌握精髓,蚕娘恃以统御一岛,压服麾下众多高手。   而《簇蚕诀》所录蚕马刀法,虽无明文禁令,大抵流于宗主一系,有着不轻易外传的惯例。蚕娘一时兴起,教了耿照一式蚕马刀,以抵御青狼怪客袭击,毕竟没敢悉数传授,多少是念及过往教训,不欲再开恶例。   万万没想到,却是那“过往恶例”在丹田尽毁、功体被破的严峻形势里,堪堪拉了自己一把。   当年,半是出于好玩,一半是因为实在喜欢那孩子,蚕娘破例将《冰蚕诀》授予胤丹书,成为后来狐异门胤氏一系中,天覆神功的传承源头。胤野和鬼先生胤铿所习的蜕生天覆功,皆由此而来。   胤丹书天资聪颖,坚毅卓绝,悟性与勤奋皆是无可挑剔,蚕娘越点拨越上心,此生头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有了调教传人的心思,从中得到极大的乐趣与成就感。   况且,身负冰火双元心的胤丹书,可说是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顶尖武材,湖庄一战后,孑然一身的少年无处可去,跟着蚕娘四处漂泊,蚕娘岂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极品玩具?恨不得把所有功法都往他身上试一遍。   再加上不想输给三槐司空氏的〈太阴望舒篇〉心法,本打算教个五六成便罢,以免天覆神功流落在外,对手底下人不好交代;末了教了八九成不说,因胤丹书老是问在点子上,蚕娘心痒难搔,释疑之间,居然用上不少《神蚕诀》总纲的内容。   意识到此事严重性的蚕娘,在少年婉拒了随她返回宵明岛的提议后,最终与他分道扬镳,其后才有入三奇谷、平狐异门等奇遇。   日后胤丹书武功大成,成为一门之主,与六合名剑等一同讨伐妖刀,将七玄从阴影推至阳光下,声望到达顶点。他为人十分念旧,融合多年武学心得,将得自蚕娘处的天覆神功进一步补阙完善,成为与宵明岛嫡传不同的蜕生天覆功。   鬼先生曾恃以修补被耿照震碎的经脉,汲取老胡内力,自冰蛹中破壳而出,重获新生。战后蚕娘为胡彦之检查伤势,从新生的剑脉中读出了蜕生天覆功的运作轨迹,反覆推敲,渐渐理出头绪,依《神蚕诀》总纲重新编织理路,以期有朝一日,能以完备成熟的面貌纳入宵明岛武学系统,纪念那蚕娘始终放不下的、令人打从心里疼爱的好孩子。   《蜕蚕诀》。她甚至为它想好了名字。   因为缺乏蜕生天覆功的完整功诀,离完成尚有大段距离,不料却成为濒危自保的最后一根浮草。   违命侯从聂冥途的手里救了自己,但蚕娘并未放下戒心。当然也不止是防备而已。   再怎么说,这场围杀的实际执行者是蒲轮瞽宗——蒲宗的人马、蒲宗的武功,还有蒲宗之主违命侯亲自押阵……拿掉“殷横野委托”这个缺乏证据的一面之词,对付她的就只有蒲宗而已。   拜完美杀局所赐,违命侯恐未料到她还蓄有一击之力,胜负的天秤看似倾斜,未到盖棺论定的时候。   (我们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种关系?)   微眯着黯淡的杏眸,银发女郎忍不住想。   犹记得初次见面时,她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那时,他的模样是个白晰俊俏的弱冠少年,后来蚕娘才知道那并不是他的原身,但也仅此而已。同为长生者,她明白每个人的延生之秘,都是做出了重大的牺牲才能换得,须予以尊重,不容轻侮,就像他为防桑木阴一脉中绝,忍不住插手干预,最终助她登上大位,却无意染指骊珠和贮有《麓野乱龙篇》的秘匣一样。   违命侯看似轻佻,行事却有一条严格近乎严苛的底线在。硬要说有什么缺点,就是他理解某些事情的角度跟人不太一样,别说是普通人了,有时奇葩如蚕娘都无法理解,恨不得剖开这人的脑袋,瞧瞧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   少女时期的蚕娘甚至偷偷喜欢过他。   武功超卓、深不可测,仿佛无所不知,天大的事情到了他手上,不过就是一句玩笑一个把戏而已,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对自小缺乏可仰望的父兄辈、肩上得扛着一岛兴复的烂漫少女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崇拜?   但违命侯有他的原则和底线。蚕娘知他不是吃斋的,活了这么久还能对世事保持关心与活力,没变成麻木不仁的活僵尸,“色欲”恐怕是违命侯的小偏方之一。蚕娘的丽色他并非不动心,只是发泄邪火有其他省事省心的法子,宵明岛及其主人于他,有更无可取代的角色须得扮演。   相对于他俩漫长的人生,这点意外萌发的小感情很快变化了形质,以在长生者的悠悠岁月里,更不易被磨损的样貌。   桑木阴在武林中之所以识者无多,除了宗门一贯低调,真正的问题出在门主庸碌无能。蚕娘之前的数代岛主多是德不配位,疏文怠武,沉迷于骊珠蚕诀的驻颜效果,弄得岛上乌烟瘴气,终于引来累世相交的蒲宗出手。   换了别人,训练三虎以三刺功、屠龙阵围杀,在蚕娘看来绝对是仇敌,非掐死了不可;唯有违命侯,她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听听他那有洞的脑子到底又在转什么心思。   这实在是非常的不可思议。   小时候见他,总觉了不起,谁都比不上他;那样的感情,如今她已明白是对父祖乃至兄长的孺慕。青春少艾时那段丢脸的暗自钟情就不说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俩皆是平起平坐,就像相交多年的老朋友——实际上也是——彼此照拂,交流武学排遣寂寞,偶尔互相算计,挖点小坑让对方狼狈一下,但也还在无伤大雅之限。   渐渐的,不知从何时起,蚕娘觉得他越来越像小孩,开始变得幼稚、无赖,甚至有点无聊。设计这个局在她看来也是够无聊的了,于违命侯,说不定自始至终,图的只是能再用大人的口吻训斥她而已。   蓄着一击之力,可见自己有多光火。这其实也很无聊,蚕娘在心底叹了口气。   违命侯晃了晃“龙吟”的乌檀面具,袍袖一翻,手中之物又变回那杆可笑的猪腰形丑面。尽管身形相貌是她从未见过的农村少年,但变戏法的手势,乃至那种浑不着意似、顾盼间却如对满棚观众的做作感,皆与过去所见一模一样,既陌生又熟悉的异样始终挥之不去。她猜别人看自己也是这样。   而戏子最受不了的,就是抖了个包袱哏后,观众回以一片漠然。   他见蚕娘对自己所发,要殷横野“有个交代”的豪壮之语全无反应,老大不是滋味,随手变走木面,开掌翻出花绳,连变几种单手不可能办到的花样,然后转手间真变出了一朵带着露水的大红牡丹……顷刻间迭出把戏的技穷之感,连违命侯自己都难以忍受,“啧”的一声弹指散华,又自后领取出猪腰丑面扇风,忽然想到了什么,挑眉问:   “是了,上回你见得权舆,是什么时候?”   “殷横野鬼得很,自我重履东海,他一直有意躲着。这可不,连杀我都假世外大能之手啊。”蚕娘淡笑道:“若我料想无差,当年在湖庄遇上的灰衣人,便是这厮了,再来就是邬昙仙乡的案发现场。”   违命侯见引起了注意,精神大振,假装没听见她露骨的挖苦,完美地接过舞台效果,猪腰掩鼻,笑得神秘兮兮。“没说是殷横野。你上回见那张权舆面具,是什么时候的事?”   蚕娘意识到两者之别,暗自一凛,不欲打断他续掀底牌的兴致,顺着话头道:“约莫三十年前,权舆召集众人,我按往例提前登岸,仙乡那头就出了事,之后的事如你所知。那回因我缺席之故,没见着权舆。再往前一回,是‘动地’那厮瞎喳呼,没事骗人,搞得大伙儿鸡飞狗跳那次。再往前……是了,是新任‘苏门’首度列席,其他没说什么紧要的;再要往前,就是我接任流云时的事。”   违命侯“噗哧”一声没忍住,举扇掩口。“喂喂喂,‘混沌’未现是好事,人家也不是没事乱发警报。要真是混沌出世了,咱们说什么也要举姑射之力抵御,届时能活几个下来还不好说。言归正传,不算缺席那次,你就见过‘权舆’三回,对罢?”   这么一想还真是。百年间只见三回,谁能确定,面具后始终是同一个?   “你是想告诉我,”蚕娘柳眉一挑,饶富兴致。“殷横野这个权舆,不是咱们在仙槎聚会的那个?”要真是这样,殷小子要倒大楣啦。谁不好冒名你冒名权舆?女郎差点笑出声来。   违命侯敛起促狭之色,摇了摇头。   “你缺席的那回,戴权舆面具的是殷横野。”迎着银发女郎的疑诧,违命侯两手一摊,好整以暇。“像我们这样老换身躯的,辨人的法子与你们大不相同,你就姑且当我是望气罢。   “三十年前现身仙槎的权舆是殷横野,但此前你我所见的权舆却不是他。”   “不算殷横野,你一共见过几个权舆?”蚕娘忽然插口。   违命侯微露忖色,似正一一细数,忽然眉山一动,随即换成一副“好你个小坏坏”的神情,食指摇动,不无感慨。“不知不觉,你已经变成那种充满心机的坏女人了。年华易逝,留下的全是脏东西啊!”   蚕娘猜他的年纪,已猜了快一百年,只有这点违命侯寸土不让,任凭女郎威胁利诱软磨硬泡,一点口风都不露;有几回蚕娘设下陷阱坑蒲宗,让违命侯不得不出面,都没能换得一丁半点的线索。   “无论我前头见过几位权舆,”违命侯言归正传。“殷横野都是在三十年前你缺席的那回才上位的,此后姑射并未再召集聚会。殷横野明显是因为权舆手上的姑射名册,才能跳过蒲宗接受委托的水路码头,直接找上我;然而他却不知道,我有独特的望气辨人之术,面具于我,从来就不是保护权舆真身的依凭。此事权舆理当知晓。”   蚕娘闻言一凛。   “你的意思是——”   “他得到面具的路子,不是正途。虽然不愿意承认,只怕总绾姑射十五张面谱的那位权舆,已绝于殷横野之手。”   这就能解释,何以殷横野要将“古木鸢”等六张面具,以及骷髅岩的据点交给萧谏纸等人。   撇开殷横野与萧小子的勾心斗角,藉由古木鸢等伪姑射的现世,逼迫隐于暗处的真姑射成员动起来,或阻或查,不免露出形迹,殷横野便能见缝插针,最终完全掌握组织,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动辄得咎,担心所遇超出面具名册能节制,不小心露出了马脚。   但除了“流云”,其余的姑射成员直到现在,都没有投身风暴的意思,依然隐于最深的暗影之中,仿佛从不存在。殷横野只好动用十数年前埋好的一步暗棋,挑动违命侯来杀自己,岂料这一着便露了馅,教违命侯看穿权舆生变一事。   (隐密组织不是谁都能随意玩转的呀,殷小子。你终究是百密一疏啊!)   蚕娘心中冷笑。“龙吟”能发现蹊跷,难道其他人没有自己的手段么?殷横野手握“权舆”面具,却一直没敢召集姑射,应该也是考虑到这一点,不能说是不狡猾。   进一步推断,三十年前的仙槎集会,正是为了引蚕娘入壳,才勉强召开的。她还记得秘令有云,本次所议与混沌出世有关,让她带上《麓野乱龙篇》,才有秘匣在仙乡被夺一事。   但回溯前一次的集会,就是“动地”极言混沌已现,一副世界即将要毁灭的那回,最后证明是一场白忙:东海道的那处小渔村除了鱼啥都没有,蚕娘揣着满满好奇,一意来瞧传说中的灭世混沌是圆是扁,做好血战一场的准备,谁知连根混沌毛也没见,怒吃一碗鲜鱼汤后,索性留在东洲玩耍。反正出来前已有觉悟,岛上都安顿得差不多了,不急着回去。   之后在湖庄遇杜胤两小,当时殷横野能调动儒门的高手结屠龙阵,大玩两手策略卖了吕坟羊、彭于子兄妹,依违命侯之言,先前仙槎集会里的权舆却不是他,莫非这面具……是从儒门高层处得来?   “东海三宗,本出一源。道宗乃龙血,莲宗乃龙祀,儒宗则是龙臣,‘权舆’的传承系出其中,也不奇怪。”不知怎的,蚕娘似觉得他有些避重就轻,并未正面回应,料他如不肯说,追问也是枉然,话锋一转:   “现下知道是哪个搞鬼,你打算什么时候出手?要不是我给那厮阴了一把,教某世外大能派人给打残了,怎么说也要算上一份的。这下可好,只能在一旁给你加油啦。”   世外大能假装没听懂,以长长的鎏金扇柄挠了挠发顶,讷讷道:“这个嘛……我还没盘算好,再看一阵子罢。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蚕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要不是我认识你这么久了……”错愕、恼怒等情绪一霎涌上心头,正因来得太快太急,反倒留之不住。女郎叹了口气,轻摇螓首。“光凭这点,就能断定你和殷小子是同谋。刺杀独孤弋你不认为是干涉武林,我替邬昙仙乡的门人报仇就是;你当年能插手我宵明岛的存续,殷小子篡了‘权舆’之位,你却不闻不问?就算认识你忒久,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   违命侯淡淡一笑。“你怎知插手宵明岛之事,我不是后悔至今?”   蚕娘火气上涌,勉强按捺,冷笑:“看来你是后悔得紧了,巴巴带人来废我功体,算是略补前愆么?”违命侯见她生气了,忙举手作投降貌:   “过去以为对的,现在未必仍觉得没有错,独孤弋的事是这样,宵明岛的事也是。我看过宵明岛数代的昏懦无能,担心从此没落,不能善尽祖宗交代的职责,才助你登上大位。但你瞧我的隔世圈,换了旁人看,是不是也觉得淫靡阴森、死气沉沉,最好大刀阔斧整上一整?   “我插手宵明岛事,犯的不是权欲病,而是自矜自大的瘾症。当时以为非做不可,如今却觉从出发点就错了,哪怕得到善果,也只是运气罢了。”   蚕娘本欲还口,一转念又咽回去,始终没有出声。   “你是历代蚕娘中,绝无仅有的武材,任内压服岛上诸多派系,瓦解了不利宗门的反动势力,还在陆上建立邬昙仙乡等据点,令众人毋须困于蕞尔小岛,对延续桑木阴的祚胤,有着难以衡量的贡献。着眼于此,我的决定可能未必全错。”   蚕娘与他相交至今,罕听他直言夸赞不带戏谑的,咬住笑意,哼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接着要骂人了罢?”   违命侯正色道:“你掌权百年,至今没个像样的传人,在胤丹书身上白白浪费了忒多心力,最后的结果如何,就别剜旧疤了。仙乡蒙尘,你百死余生,好不容易恢复功力,不思宗脉之传,头一件便是出岛寻仇……死于此间,桑木阴与百年前的困境有何不同?以此观之,我实是干了件错事。”   ——我不是光来寻仇而已!我也知道……时间不多了啊!   蚕娘欲言又止,咬着粉白的樱唇,倔强地别过视线,仿佛又回到专找小事同他闹脾气的惨绿年华。   “我不是来处罚你的。”见她这副模样,违命侯再板不起脸,笑顾她的眸光里不无宠溺,一瞬间跨越了两人机锋料峭、且合且斗的百年时光,停留在初遇时的单纯与天真。“但愿这一回,你是真得到教训了。”身形微晃,挟一人而回,正是被蚕娘打成重伤的极衡道人。   “极衡,我依约来取你性命了。”   说这话时,违命侯的口吻既无戏谑,也不带杀伐,平和里蓄着威仪,令聆者打从心底感到宁定,似乎循声而往,世间再无可惧之事。   极衡挣扎欲起,无奈力不从心,勉强睁大了眼睛。   “侯……侯爷……小人……望侯爷……”   “你放心,答应你等三人之事,本侯一定办到。”违命侯一按他的手背,一股绵和功劲徐徐透入,和声道:“十年练功,辛苦你们啦。你等与蒲宗的交易,自今日起生效,本侯一定为你们找出那‘逐世王酋’韦无出,为赤尖山十五飞虎了却此仇。有本侯一句话,你放心罢。”   极衡睁大眼睛,沾满鲜血的扭曲面上露出喜色,忽地神光焕然,连口齿都清晰起来。“感……感谢侯爷!十……十年来受侯爷照拂,小人们死路逢生,得以苟且至今。后头的事……便拜托侯爷啦,极衡……代诸位弟兄,给……给侯爷磕头。”骨碌一声爬起身,倒头便拜。   违命侯隔空托住,正色道:“你等俱是忠义之士,不必多礼。安心去罢。”袍袖微振,极衡倒退小半步,顺势盘坐,三花聚顶、五心朝天,面上隐泛日芒,周身浩气荡荡,正是极运“赤心三刺功”之兆。   赤心三刺乃儒宗绝学,昔日沧海儒宗极盛时,非经皇极殿允可,擅窥典籍者以死罪论处。后儒宗式微,便在三槐嫡系,也只有被视为家主候选的菁英如吕坟羊之流才得修习。违命侯囿于祖宗家法练不得,自也不能让手下人练,但不练又难知真假,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死士来练。   当年飞虎寨被南陵诸国联军攻破,极衡道人等冒死逃出,重伤至残,危难中伸出援手并予以收留的,正是蒲宗。猱猿、戈卓、极衡三人劫后余生,却不肯就此罢休,非找到在关键时刻旁观袖手、出卖众兄弟的虎首韦无出算帐不可;但走到这一堑,也明白这事从头到尾就是个局,十五飞虎既是韦无出一手训练,己方三人武功智谋远比不上此人,遑论敌暗我明,上哪儿揪出阴谋家的真身?   三虎求助于违命侯,适巧殷横野携《六极屠龙阵》与《赤心三刺功》秘本找上蒲宗,违命侯遂与三虎订下交易,用他们三人之命,加上十年苦功,换取蒲宗代报此仇。   违命侯回头望向蚕娘,一伸右手。“我说不坑你的。珠子拿来!”   女郎犹豫不过一霎眼,探手入怀,取出被邪秽所染的骊珠扔去。他若要此珠,百年前已是垂手可得,虽才说过“过去以为对的,现在未必觉得没错”,绕这一大圈也未免周折。男人老了会变成小孩,却绝不会变傻。   违命侯将被染成青墨色的黯淡珠子放入极衡掌中,极衡双掌交叠,平置于胸口“膻中穴”前,闭目昂首,面上光华大盛。违命侯一掌拍上他头顶天灵盖,低声吟道:“犹留正气参天地,永剩丹心照古今!”随着红光移至双掌之间,终于消失不见,极衡道人缓缓垂首,更不稍动。   违命侯从他掌中取出化骊珠,赫见邪秽的墨色褪尽,只余一抹淡淡青莹,仿佛从珍珠变成了翠玉,虽未尽复如初,但明显已不同于前度。蚕娘接过莹润的珠子,在违命侯手里不过荔枝大小,被她两只小手一衬,简直成了枚大梨;再度恢复皮光的珠面,清楚映出失去光泽的银灰焦发,以及一张老上十岁二十岁、眼角颊畔都露出细纹的憔悴面庞。   “我说过了,儒宗本是龙臣,像赤心三刺功这种绝学,原初都是为了替真龙服务而生,只是源流既久,今人未必知悉。六极屠龙阵虽能克制魔宗武学,那是为了防止龙血叛乱,忠臣不能没有手段挟制,对真龙自无效果。   “我并不知道,也没料到,殷横野会使出染秽骊珠的毒计,否则屠龙阵也好,三刺功也罢,按说都不能伤到你,教你吃些零碎苦头罢了。这是我的错。”   蚕娘怔怔望着珠面的倒影,好半晌才回神,默默收起珠子,低声道:“我不怪你。”   “你看,即使是我,仍不断在犯错。一念之差也就罢了,有时想得越多,错得越离谱,越难收拾善后。活到这把岁数,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不够聪明,不够本事,只能专心把该做的事做好,已不甚容易。”   蚕娘无言以对,似正咀嚼他的话意,抑或罕见地起了自省之心。   违命侯走到女郎身畔,与她并肩而坐,一同仰望檐外湛蓝的天空。内监院里排设的阵法,随着极衡咽下最后一口气,失去了隔绝外界的禁制效果,夏蝉的唧唧声倏忽漫入,淹没了整片天井。   大院外,人马杂沓、刀板踢靴的吵嚷声夹在蝉鸣间,由里至外,由近而远,似乎整座衙门的衙差和马弓班都被调动起来,就这么闹烘烘地簇拥而出,不多时便去远了。可能走得太急,抑或阵法效力未散,始终没人摸进内监察看一二。   “你问我为什么来……这些不过是顺便而已。如果不是为了见你,说不定,我便不亲自来了。”吵嚷声中,违命侯望着天轻道。   蚕娘莞尔一笑,信手绕着焦枯的灰发。   “专程来看我变老么?你这新癖得治。”   违命侯仍看着天,笑容里却有些寂寥。   “我来送你。”   蚕娘杏眸微瞠,凝着那张陌生的容颜,笑意慢慢敛起,好一会儿才又将视线转回蓝天。不知怎的,神情似是释然多了,也同违命侯一般,抬望得有些入神。   “之后,又要孤单一阵子了呢。”   “……是啊。”   第二六十折、云水旷鸣,弦歌无因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下山时,大腿肌肉拉长施力,异于平日行走惯使,加上身躯之重,作用于腿脚的劲力反馈,堪堪是上山的两倍;脚力不足者,下行极易磨耗,纵有内功外门护身,仍忌急切为之,稍有不慎,轻则伤筋挫骨,亦不乏劳损过度,坏了膝踝关节的。   耿照唯一学过的轻功,乃出自明姑娘亲炙。明栈雪才智之高自不待言,内外武功都是从实战里淬炼出来,不挟一丝水分。   天罗香的“悬网游墙”虽还构不上“绝学”二字,放眼邪派七玄,也算名声素著了,隐隐成为冷炉谷一脉的号记。行走江湖,但凡遇有容貌绢秀、衣着精致的女子,毋须攀爬纵跃,贴着粉壁即能轻巧游上、始终不坠者,十有八九是天罗香“玉面蟏祖”的座下——这几乎可说是武林常识。   此等为女子量身定作的武功,小巧有余,负着百来斤重的毛族大汉下山却派不上用场。   耿照上山全凭狠劲,无视原本若有若无的盘肠小径,截弯取直,走的是遇阻开路、寻隙破关的硬路子,与对敌无异;只消有一鳞半爪处可供借力,仗着当世无双的“蜗角极争”心法,就这么硬桥硬马地碾压过去。此等暴力硬解的鲁莽之行,还快过了循径奔绕的聂雨色,抢在聂二侠之前赶至战场。   万料不到,此际下山,倚仗的仍是“蜗角极争”,对抗的却非蓁莽蓊郁的大自然,而是自己。每一落足,均须卸去自身与背上韩雪色之重,将筋肉所施加的气力控制在最低幅度,同时运功护住足踝膝关等……不知不觉间,少年摒除杂念,沉入空明之境,全神贯注于协调内外三合,衣袂飘飘、足不沾地,起落间毫无迟滞,如流水行云,才有半山腰上秋、聂二少之叹。   这场自己与自己的对抗,进行得比想像中更加顺利,要不多时,山脚已近在眼前。忽然间,漫天的尘沙挟着擂地蹄声,成片地转过了谷外大道,迳朝沉沙谷内奔去。   沙尘里难辨来人衣着形容,耿照不敢冒险,忙择一矮树掩蔽。才刚藏好,蓦地一骑横里穿出落尘,自队伍前列掉头而来,鞍上的骑士加紧催缰,几乎立于镫上,但见一身皮盔皮甲,腰挎长刀,防尘用的覆面巾迎风猎猎,依稀见得面颊上一道长疤,却不是罗烨是谁?   ——是巡检营!   十九娘到底还是传了讯息。耿照精神一振,背着韩雪色自矮树后起身。战马倏忽便至,罗烨“吁”的一声勒缰,未待坐骑全止,已然翻落,扶刀行礼:“属下来迟,大人恕罪。”他目力惊人,大老远便见典卫大人负着一条大汉下山,来不及发号施令,疾行间迳拨马头而来。到说话这时,本将驰入沉沙谷的百人骑队才绕完大圈,转往此间。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耿照将情况概略说了。罗烨让章成——这会儿他已非什长,罗烨拉拔他升了官,统率三支百人队之一,算是自罗、贺以下的第三号人物,营里都喊“章佰”或“章队”——领所部入谷接应老台丞,遇有秋水亭门人或杀手造次,擒先于杀。章成领命而去。   沐云色随后赶至,耿照介绍了罗、沐二人见面。沐云色见这名少年军官眸锐如鹰、气宇轩昂,绝非泛泛,颇有结交之意,碍于战阵倥偬,无暇深谈,微笑着一拱手,自此记住了这个姓字。   巡检营本是谷城大营各部汰下的顽凶难驯之徒,不乏老兵油子,经验丰富,斫了几根杯口粗细的长枝,就着绳网,在两匹马之间架起简易的担架,用以安置韩雪色,另匀了匹坐骑给沐云色,派一支什队护送他俩,先行回城就医。   那自称“翠十九娘”的女子,持典卫大人的关条到巡检营报讯时,恰巧副统领贺新正要率队出城操练。罗烨一听事态紧急,命余人速速整装,除留守休假者,举营赶赴沉沙谷;若非出城时城将刁难,耽搁些个,本应来得更早些。   在谷外要道把守的秋水亭弟子,罗烨难辨忠奸,索性缴了兵刃,连索捆起;一问之下,才知附近几条路上还有人,命贺新率部迂回而进,一一拿下,自己则率领主力长驱直入。是以谷中激斗如斯,非外头负责封锁道路的秋水亭门人浑无所觉,实是撞上一帮先捆再说、毫不讲理的流氓兵,被坚甲明戈一气围上,全成了人肉粽子,便想回谷探查一二,亦不能够。   耿照乍听颇有些哭笑不得:南宫损坐实阴谋家的指控,恶贯满盈,再无疑义,秋水亭自也逃不过“为虎作伥”的罪名,要锁要拿,就是将军一句话。按这位罗大统领全不讲江湖规矩的癖性,这般大张旗鼓地捆人,万一拿错了,此事绝难善了,只能说万幸南宫损非是无辜。   言语之间,秋霜色与聂雨色已至山脚;另一厢,载着萧老台丞及谈大人之尸的马车也出了谷,沿大路去远,只余地平线彼端一抹乌影。章成大队自谷中驰出,与罗烨本队会合,表示里外粗粗搜了一遍,没见其他人。“还是留三个什队下来,看守到谷城或越浦衙门那厢派人来接手罢?”果然当了“章佰”之后就不一样了,处事较往日精细,也算面面俱到。   耿照心中不无感慨,面上不露心思,挥手道:“全撤了罢。明儿再来。”命人备马,冲秋、聂等招手,示意速速起行。   包括罗烨在内,巡检营众人均不知典卫大人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怎地脸色铁青若此,倒像鬼在后头追赶似的,忙不迭地只想走。巡检营不计留守,足有两百余骑在此,人人均是全副武装,怕连风火连环坞都闯得,有什么好怕的?   轰隆一声,半山腰上华光迸散,映出一抹屋脊檐影,整个地面仿佛跳了一跳,马匹无不惊得踩起小碎步来,众骑士的吁止声、鞭肃声此起彼落,场面登时大乱。许多人到这时,才发现山腰间似有座破落屋宇,却不知适才那道异光是真有其事,抑或自己眼花。   “呸!他奶奶的……”章成掖着马鞭揪紧缰绳,忍不住啐了一口:   “谁放的烟花炮仗?邪门——”忽见一道极细极白、电蛇般的异芒沿山窜下,快得虬髯军汉来不及喳呼,那异样的冲击仿佛已至面前——   (典……典卫大人!)   这原是谁也躲不过。若非章成福至心灵,猛夹马肚,驭着跳立不休、尚未冷静下来的坐骑一窜一扭,差一点便要将典卫大人横里撞飞,那道异芒便即穿过无数人马,径直贯穿典卫大人,如流星般逸向远方也说不定。他虽貌似鲁莽,实则小心巴结,冲撞上司的事是决计不会做的,更别说只为心上一丝不祥,纵马往大人身上撞去。   正因如此,此一变数谁也无法预料。   耿照着地一滚,起身时见黑影罩头,魁梧的马躯已占据了他原有的位子,恰恰背向山道,挡在自己身前——而下一霎,战马连同鞍上全副武装的军汉,突然绽出无数纵横交错的亮痕,粉碎的脏腑、巨量的鲜血随爆开的腔压四散轰散,将方圆一丈内的人马齐齐推出,在地面留下一枚浓渲深皲的血月亮!   章成瞠目张口的断首,与残肢、脏器、马匹尸块散在“血月”之内,漫天簌簌血雾还未沾地,便与尘沙混成一团,仿佛下起黑雨。   身形毫不起眼的灰袍人就站在血月亮的另一侧,无视周遭人马杂沓,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到来、什么时候来的,明显撕自衣摆的覆面巾掩去面目,只露一双透着残忍笑意的灰眸。   孤倾于血泊中的首级,唤醒了耿照心中的怒火。他甚至忘记要嘲讽老人戴上覆面巾一事。激怒殷横野或许无法扭转结果,毕竟能做的事已不多,总比束手就戮要强。   而除耿照外的其他人,此际才惊见阵中来了不速之客,以及爆成一地乌红狼籍的百人长,呼喝声中马蹄屹蹬,尘翻血溅,屑沫横飞,甲片、长枪、弓刀的铿撞声此起彼落,灰袍客的虚影却穿插在这片致命的戟林刀尖间乍现倏隐,连惊慌人立的战马怒蹄都沾不上衣角,灰影眨眼间越过血月泥潭,掠至耿照身前。   少年颈背汗毛直竖,握住泥血里的刀柄连鞘旋出,迅雷不及掩耳反削身后——他曾见风篁使过类似的招数,但色目刀侯的“驼铃飞斩”毕竟自血战中千锤百炼而得,耿照纵有思见身中之能,也无法凭一眼的印象复制,借的乃是回旋刀法的出其不意。   那刀原是章成挎于腰间,章成连人带马遭“道义光明指”剐碎,因指劲分断的速度太快,体内腔压不及宣泄,竟硬生生炸开;刀柄、刀身,乃至柄鞘上的铜件未损,系刀的炼条耷连着半截腰带、狮面带扣,以及辨不清是布抑或血肉的残碎,一并挥将出去,恍若铜锤流星。   毫无意外,灰袍客的残影消失在视线里,然而杀气的感应犹在。少年乘着旋势起身,刀柄一转,“轰!”催劲震碎了刀鞘,朝迸飞的木鞘、扭碎的铜件之间,猛地扎入刀尖!霜亮的长刀搠如激浪,蓦然顿止,夹入两根枯瘦的指头,动也不动。再度现形的殷横野露出一丝激赏之色,挑眉道:   “这会儿……你连我怎么出手,都猜到了八九成哪!”啧啧称奇,却未痛下杀手,犹如戏鼠之猫。   耿照不理他露骨的挑衅,刀尖倏转,手腕顷刻百转,于方寸间极尽杀着,心法转化自老胡所授的“无双快斩”,招式却与胡彦之的双剑术无一丝相类,而是自心法提炼出更精纯基础之物,直指“无双快斩”背后的不易根本——   殷横野就是要看他拼命挣扎、功败垂成,最后含恨难瞑的痛苦模样,本拟两指一合,连尖带刀绞扭成麻花一般,顺便震碎他的指掌骨轮,再乘旋扭之势,将刀柄硬生生搠入掌心,绞得整条右臂血肉模糊,撕成无数肉条。   岂料一夹之下,刀尖竟自行偏开,旋即反向劲至,顷刻间连转百度,异常刁钻的螺旋劲一霎千变,在最小的幅度内,极尽最大变化,偏偏又紧扣题旨,每一变无不是在追求杀伤力的极致,环环相扣,得理不饶!回过神时,倏忽已拆过千余转;耿照旋势不尽,化入腕间的分不清是刀剑拳脚……殷横野福至心灵,忽想起在何处见过这样的刀法。   ——天狐刀!   脱胎自天下三刀之一的《稽神刀法》,天狐刀一直有声闻过实之病。“九尾飞仙”胤纵天创制的这门刀法,并没有使其后代子孙纵横东海、称霸七玄;胤玄最终得以结束狐异门的派阀分裂,使祖宗遗下的基业复归于一,仗的还是智谋权术,直到他生的好女儿,为狐异门带来一名千年难遇的盖世奇才。   殷横野从不觉得天狐刀、乃至狐异门,是一个须得忌惮的问题,毕竟当年他在湖庄来去自如,虽失却价值连城的冰火内丹不无心痛,但那本就不是首要的目标,至多是取信三槐的花红。胤玄及其门人不过守成之辈,在殷横野看来极其平庸,不值一哂。   胤丹书却不同。他所窥之秘,固令殷横野坐立难安,但胤丹书的气度人望,当然还有武功,才是最终成为隐圣目标的原因。这等殊荣当世少有,可惜胤丹书选择了自裁这条路,否则以他多年浸淫天狐刀的心得,假以时日,或能使《稽神刀法》重现江湖亦未可知。   殷横野万万想不到,竟会在此时、在沉沙谷外的荒僻山脚下,再一次亲身领会胤丹书级数的天狐刀法。   耿照所用路数、功法,固与胤丹书不同——考虑到两人毫不相类的际遇,这也是理所当然——除脱胎自天狐刀的理路若合符节,最令殷横野吃惊的,是少年无比娴熟的运刀手法。   功力靠灵丹妙药或能抄得捷径,一部失传既久、与众不同奇功绝艺,也能令初出茅庐的少年英雄比下同侪,加倍衬出凡人年月未及的平庸与悲哀。一旦将时间拉长,丹药造就的功力、奇功慑敌的优势,终会被日积月累的悟练与实战经验追上,此即为“造诣”二字的真义。   耿照际遇是够奇的了,但这些神奇的遇合,不能使他凭空得到一只使刀的手。要把刀使到这等境地,明师、正传、悟性,最重要的是年积月累夙兴夜寐,四者缺一不可,以他的年岁,绝不能有造诣如斯。屈咸亨到底对这小子做了什么,能将他调教至这等境地?   为什么……为什么你总能出我所料,总藏着你不该知晓、不应在手的筹码,总要在关键时刻出来捣乱,为什么……为什么不干脆闭目束手,乖乖接受你惨呼而亡的终局?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你……当真是令人恼火已极啊!”灰袍客咬牙切齿,怒极反笑:   “我看烦了你这些层出不穷的小把戏。死罢,典卫大人!”提劲一震,雄力压倒一切妙着变化,疾旋瞬转的螺旋刀势一霎全溃,两股相反的劲力一拉扯,刀板碎成无数指甲大小的扭曲钢渣,飕飕飕地逆卷而来!   耿照被指劲轰飞,仰头喷出大蓬血箭,碎裂的刀板犹如无数暗器刮过,割得衣衫条条碎碎,裂创披血;人还在半空中,手里光秃秃的刀柄却及时划了个圆,仿佛为此留了三分劲力,堪堪兜住一抹后发先至的细锐指风,撞出“叮!”一声激响。   耿照借力又飞出丈余,落在几匹乱踩乱踏的战马间,总算他忍痛一攀,及时抓着一条飞甩的镫绳翻上马背,没被铁蹄踩成肉泥;便只这么一来一往之间,已然脱出光明指的攻击范畴。   殷横野满以为两道接连而至的指劲能取他性命,不由一怔:“这是……蚕马刀法!这小子适才使的是《蚕马刀法》!”诧异之下,居然忘了追击。   耿照早已认清三五高手之不可敌,料定老贼恣意戏耍之余,必暗出杀着取命,专以一式蚕马刀法等他;饶是如此,也用尽了气力才挡下逼命之危。典卫大人百劫余生,单臂握缰,不忘回头大叫:   “……老贼,敢来一决雌雄!”   他实已无再战之力,欲藉骏马脚力引开煞星,以免众人填命。回见殷横野怔立当场,难得现出影形,周围马上马下几名劲卒回过神,悍不畏死,各执枪刀,正欲掩杀;一条矫健身影穿破尘沙,振臂而下,却是离鞍飞越丈余,直扑殷横野脑顶的罗烨!   (不……不好!)   指气纵横间,人头、断肢如切菜砍瓜般迸飞。殷横野身形微晃,让过了鹰一般乍落复起的少年,“咦”的一声,饶富况味:“《停空诀》、千里秋毫爪……你是‘一生自猎’,还是‘万里寒空’的传人?”罗烨足不沾地,盘旋于马首鞍顶,迅疾如电,仿佛真化成一头真人大小的巨鹰,一击不中,便要飞离。   殷横野眼神狞恶,单臂擎空,虚抓着往下一扯:“我问你话,下来!”凝功锁脉之至,原本矫矢灵动的罗烨顿失平衡,整个人被掼落地面,跌入泥血滩里。   “……罗统领!”   耿照救之不及,抄起一杆长枪射去,使的是兵法上围魏救赵的法子。枪尖发出令人牙酸的破空响,直入灰袍客身前一丈,速度遽降,终凝于三尺之前;地面泥血中,仆倒的罗烨猛然翻正,未及起身,不知从何处摸到一副鲜血淋漓的弓矢,架弦蹬弓,三矢齐放,同样射入一丈方圆,止于来人身前。   蒙面的灰袍怪客单手平举,周身诸物皆凝,恍如魔障,巡检营众人几曾见过这等奇技?俱都看呆了。   泥血里的罗烨不为所动,弓弦离手,对箭矢滞空的奇景仅瞥一眼,抓紧灰袍客尚未进击,一个空心筋斗翻起,攘臂喝道:“并辔连枪……成伍而进!并辔连枪,成伍而进!”清亮的喊叫声挟着精纯内力,响彻战场。   众人为之一震,平日里所受的严苛磨练本能相应,还未回过神来,已然掖枪踢镫、调转马头,寻左右相近者,五骑连辔,拉开距离,形成一道接着一道的小型锋线,枪尖同向一处,一般高低;离鞍坠马的,则不往尘雾里追索坐骑,擎刀引弓,就地数人成团,背靠着背,摆出接敌的阵势。   紊乱的场面转眼趋止,只余马尾扫动,似也被锁限所凝。原本飞扬躁动的黄尘不再翻涌,视线越见清澄,盔甲笼头的轮廓沉静得令人心惊,黑压压的一片,满蕴肃杀之气。   就算是这样的劲旅,在三才五峰等级的高手之前,不过填壑而已,耿照心知肚明。本想高呼“撤退”,唯恐损了士气,徒增死伤,欲唤罗烨,却见几道黄符飞入锁限,尚未全止,突然“轰”的一声,齐齐炸开;锁限为之一动,凝住的长枪、箭矢……等倏忽恢复动能,狞恶的飕飕声落,横七竖八地插了一地,居中哪还有灰袍人的踪影?   枪尖构成的锋阵之间,陡听一阵嚣狂衅笑,极是张扬:“对子狗!吃——”最末一个“屎”字未及开声,人已然弹飞出去。总算聂二侠不只厉害一张嘴,指劲逼命之际,脱手打出一蓬碾成齑粉的火油木灰,凌空沾血,一笔成箓,堪堪张开一个具体而微的消厄阵,殷横野不知由何处发出的指锋与阵同归,反激的冲击力将矮个子的聂二远远送开,恰恰躲过追击。   这手开阵之法,无疑又是稀世天才聂雨色的发明,东胜洲自有术法这门技艺,千百年来没人想过这样居然也能开得了阵,或说以术法之繁复精奥、术者的谨小慎微,没往这种花式作死的路子上发展,毋宁才是合乎情理的。   殷横野施展“分光化影”身法,穿梭于十数道锋线之间,随手杀人,踏着血肉残肢忽现忽隐,犹如鬼魅。耿照与罗烨各自擎刀扑入阵中,却不断错失标的;惨呼惊嚎声里,巡检营的军士连弃甲逃生的念头仿佛都想不起,突如其来的杀戮剥夺了思考的余裕,乃至求生的本能,只能凭借着本能掖枪并辔,眼睁睁看着前后左右的同袍分裂坠倒……   无间地狱若有形象,一定就是眼前的样子。   直到一个激越的弦声响起,仿佛能穿透头颅身体似的,扫过整片杀戮战场。   耿照率先回神,暗叫惭愧,一把扯住身后仓皇四顾的罗烨,低喝道:“别慌!指挥弟兄们离开……以进为退!”浑厚绵和的内劲透臂而入,罗烨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蓦然省觉,拦了匹无驾之马翻身上鞍,立镫扬刀,大喝:“……跑起来!车悬之阵,车悬之阵!”凌乱的锋线闻声而动,不但重新整伍并辔,更绕圈子奔跑起来,里圈与外圈方向相反,形成数重转向相异的同心圆。   此阵战场罕用,乃谷城大营操演骑兵马术及队形的基本科目。跑起来的战马枪阵,远比静止时更要凶险,果然“车悬”一成,伤亡倏止,便以“隐圣”之神出鬼没,亦毋须甘冒奇险逞凶。   不及寻回战马的军卒,在内圈两两靠背,重新结成防御阵形;扬刀指挥的罗烨则单人一骑,跑在散圈之内,确保全军可见。最中央处,耿照把臂拉起灰头土脸的聂二,耳中听着那不似琴曲、却极具穿透力的异响,举目四眺,欲寻根源:“那是什么声音?是……秋大侠么?”   “人怎能发出这种声音,你道他是水豚?”聂雨色嗤之以鼻,一副“泥马哪来的土包子”的神气,哼笑道:“是老子送他的琴!五道八荒、宇内四海,仅此一把的天下名琴,教你长长见识!”   耿照回头喊:“罗头儿!”罗烨纵马奔近,沉肩伸臂,将典卫大人拉上鞍。耿照望向圈外,赫见山脚之下,秋霜色立于两座相隔约三丈的土垒间,左手负后,右手圈扬,那慑人心魄的异响便这么凭空而出。   (这……这是什么武功,竟能发出这等如磬神音!)   “不,不是凭空而出。”罗烨凝眸望去,沉声道:“有条丝弦般的物事,系于垒间。声音应是拨弦而生。”细瞧些个,果然秋霜色袖间隐有一抹奇异液光,像挽着把潋滟水华也似,并非空无一物。   琴瑟之所以产生音色,盖出自枵空的琴身与丝弦共鸣,并非随意在什么物事上拉引琴弦,便能发生声响,是故制琴一道学问深湛,不能轻易而得。纵于土垒间绑上弦,难不成便能将大地当作琴筝?   “说你土还不服气,胸无点墨!”聂雨色拍去头面衣衫的尘土,难掩得色,冷笑:“我给他找的宝贝,可不是老三玄律琴那样的俗物,连说是‘琴’,都有些对它不起。   “此弦毋须琴身,系上任一物事,即能逼出物中真响,可比世间一切琴筝神奇百倍。当年我在玄律之后弄来了此物,老三足足一个月没跟我说话,就知他有多介意啦。它还有个名目,我以前老嫌土,不怎么喜欢,今儿却觉应景得不得了,简直绝了。”   面色青白的小个子拍拍手,狠狠吸了口气,以手圈口,扯开喉咙:   “这玩意叫‘破野之弦’!对子狗,你的克星来啦,有没觉得脖颈凉凉?”   第二六一折、难支独木,匏系天地   这破野之弦又名“天地匏”,本为东北渔阳地方,五岛七砦十二家中“龙野冲衢”别氏所有,据说与被称为“水元之精”的沉辰水精一体共生,系同源所出。龙野冲衢没落既久,其间曾将沉辰水精托付给“文武钧天”邵咸尊,铸成了钧天九剑之一的龙鳞古铗;冲衢之主别王孙持以在三府竞锋大放异彩,被目为龙野冲衢的中兴希望。   不幸别王孙中道而逝,龙野神剑《弱水三变》遂成绝响,以致赤炼堂大太保雷奋开登门时,后人竟保不住神兵,复折于现身啸扬堡的妖刀之下;雷奋开死后,剑柄所镶“水元之精”亦不知所踪,四元精英之一的神物落得如此收场,委实令人扼腕。   相较于命运乖舛的沉辰水精,系出同源的破野之弦却无如此波折,早在家中困顿之际,悄悄让与方家,所谓“破家鬻子”不外如是。几经转手,为聂雨色所得,以为师兄开阵九琴之一。   破野之弦与天罗香的“天罗丝”、五帝窟的“天雷涎”,俱为丝索中的异数,各负奇能,百年前曾同列《春蚕谱》九天十地十九弦异之中,天地匏排名还在二者之前。只是随着门户破落,名声不显,时人多不识其珍,若非聂雨色挖空心思翻遍古籍,好不容易找到这条门路,破野之弦多半仍收在某豪门富户的宝阁深处,和光同尘,年月不知。   四元精英虽是宝物,殷横野还瞧不入眼,何况是提炼沉辰水精所遗?破野之弦的声响透体,令他生出难以言喻的烦躁不适,杀意大盛,穿出车悬之阵,掠向土垒后的秋霜色!   罗烨见一抹疾电般的灰影穿出,正所谓“敌欲我取”,当机立断,扬刀下令:“左七右三,鹤翼双行!”左右轰然相应,接连将号令传出,外圈不再绕行,改以直队循左路奔向秋霜色,前沿转眼越过灰影,灰袍客毫不意外地又失去影形,骑队却视若无睹,严格执行号令,反而无机可乘。紧接着,次外圈也采直队冲锋,循右路冲向山脚。两队即将撞上土垒,罗烨再度提气大喝:   “鱼鳞列阵,再转车悬!”队伍应声分列,倏忽以栉比错置的横队通过土垒两侧,队形如箭雨飞攒,乱中有序,便以“分光化影”之能,也不能迳行穿过如此密集的枪马阵形。被护在中央的秋霜色拉开架势,双臂连挥,浑厚激越的巨大共鸣透阵如出,如排浪叠至,来回拍打,衬与轰隆擂地的马蹄响,交织成一阙动人心魄的破阵曲。   以鱼鳞阵通过土垒的马队,在秋霜色背后绕了个大圈,复成两行长蛇,掉头交错绕行,以“∞”队形奔回指挥点,此乃车悬阵用以推进的基本队列。   秋霜色在最末两骑驰至前,突然圈臂,两抹铣亮的金属锐芒逸出土垒,飞旋如萤,原本回荡于垒间的潋滟水光窜入袖中,跟着纵身一跃,跳上右首末骑后拖着的一匹空马——这是罗烨安排的接应手段——猛夹马肚,在左右两骑的护卫之下,觑准车悬阵开阖交错的空隙,直直冲入阵中,身后阵隙合拢,阻断了灰袍客的狙杀之路。   马背上,四奇之首衣发飘扬,不知是错觉否,模样依旧不染片尘,全凭双腿控御,尽显超卓骑术;双手食中二指各自夹着一枚细小的精钢弯钩,分作龙首龙尾之形,居间连着一抹形状、粗细似乎随时在改变的潋滟波光,却是“破野之弦”的两端。   秋霜色袖臂连扬,龙首、龙尾钩分射左右,挂上左右两骑鞍头。那两骑乃罗烨帐前亲兵,堪称巡检营精锐,见他双臂平举,作势一分,登时会意,迳于奔行之间拉开距离,水弦应势绷起。   周身湖色的青年秀士不慌不忙,一夹马肚仰躺于鞍,破野之弦贴面而过,起身转头,就着鞍上一拽,潮浪般的震音扫出,大队后方黄尘卷起,凭空震出一抹苍灰袍影。   隐圣踉跄撑地,一个空心筋斗倒翻出去,总算没有出丑露乖。只觉气血翻涌,仿佛又一次陷入“八表游龙剑”的锁限杀阵,体内诸元剧烈震荡,似将失形。自殷横野武功大成以来,从未遇过这样的情形,不由心惊。   而前方那倒骑战马的湖衣青年再度拽弦,丝毫喘息的余裕都不给,看不出生得这般斯文,出手狠辣犹在狡诈的聂雨色之上。老人无暇寻思,本能以“分光化影”掠开,以避其锋。   然而海潮般的弦声响彻战场,根本无从躲避。   殷横野身影一滞,再度现形,与其说是愤怒,更多的是迷惘惊诧。以其修为,决计不能被后生小辈的震音所制,要说沉辰水精能克“皇极经世功”功体,更是无稽之谈——   他费尽心思构陷吕坟羊兄妹,两面三刀,操弄三槐,好不容易获赐《皇极经世功》正典,正是因为在三奇谷遍阅三宗典籍,得知皇极经世功有自体而圆、兼容并蓄的长处,如百川纳海,无论之前或之后练得什么功法,积存的内息均能为此功所用;无论何种外力加身,只消有运化的余裕,俱能转为自用,与功体毫无捍格。他在山腰破庙外,以“阴谷含神”之法,转化耿照的一轮猛攻回复元气,所仗正是皇极经世功大能。   当年邙山招贤亭一会,殷横野从此深忌武烈,后来在各方合力刺杀一事推波助澜,狠帮了一把,皆因独孤弋的“残拳”无劲不消、无力可借,恰是皇极经世功克星,殷横野容他不得,常欲除之而后快。   饶是如此,在招贤亭文斗时,老人亦不曾这般狼狈。拜震音醒脑之效,殷横野满腔愤懑平复许多,思绪逐渐恢复运转:如非沉辰水精的异质有什么专破功体的神效——以其渊博,几可断定不是——那就是自己的功体出了问题。   今日接踵而至的四场鏖战,只对上萧谏纸的八表游龙剑在意料中。虽说袁悲田曾将此剑优劣为他细细讲解,砥砺切磋,萧谏纸败得不冤,但锁住登龙门的剑劲堆叠,却无取巧的余地,耗损不可谓之不钜。   而对上莽撞愚鲁的谈剑笏,“熔兵手”热劲骇人,殷横野被硬生生逼进了总力对决的死胡同,谈大人固然身死收场,但隐圣的损耗恐怕远远超过预期;若因此对功体造成影响,亦非难以想像。   而屈咸亨临死之前突破境界,那无坚不摧的惊人剑意斩开锁限,至今殷横野仍不愿回想。未及调复,不旋踵又被困于阵中,术法内五感倒错,不知有几分真实;若实际发出的指劲有三四成之谱,所耗元功,不啻又一场恶战。   三才五峰等级的修为,使殷横野得以超凡入圣,然而证诸天地岁月,这份超凡仍渺小得不可思议。对七十六岁的老人而言,今天无疑是极苛烈的一日,休提在训练有素的马阵中穿梭来去,施展“分光化影”、“凝功锁脉”等峰级境界,以保不失。   事实上,即使蒙住脸面,现身在巡检营众人面前,已是隐圣一方的败笔。   按原订计画,不惟萧谏纸不能死,连耿照之命亦须留下,其后尚有大用。若非失却屈咸亨这枚至关重要的棋子,强烈的失落感令老人理智断线,这场追逐刺杀根本不该发生。   只要他愿意,秋霜色也好,聂雨色也罢,老人随时能取其性命,除非他们自世间彻底消失,那也同死了没两样,何必急于一时?   蓦听一阵呐喊,又有一支骑队自谷口处转来,甲衣服色依稀是巡检营的模样,原来是副统领贺新收拾了各处联外要道上的秋水门人,率部前来会合。贺新老成持重,又娴熟军事,远远见得罗头儿的本队摆起了阵势,知道状况不对,一声令下列成锋线,加紧驰援。   贺新队后,一群衙差扛着开道牌蜂拥而至,虽无巡检营的整肃,这盘散沙似的乌合之众也有百人之谱。领头者甲衣半卸,手持双剑,打扮既非军汉也不像衙差,不伦不类,却不是胡大爷是谁?   原来胡彦之伪造关条,尽起越浦衙役,打著“闹大为好”的瞎主意,离城的沿路上,把公署里能带的人都带来了,颇有啸聚山林、一起落草的架势。城将前头已放行了巡检营,经胡彦之巧舌如簧,真怕秋水亭造了反,典卫大人被刺死在沉沙谷中,加上衙差里不乏相识交好之人,没口子地附和,遂放这支游街似的衙役大队出城。   老胡所经处敲锣打鼓,后头跟了不少成心看热闹的百姓,目睹贺新缚了秋水一门,果然有事,益发兴致勃勃,真觉今儿来对了。   耿照固然是哭笑不得,略一寻思,亦不得不赞老胡狡诈——殷老贼武功虽无敌手,总不能将人全杀了灭口,仗着峰级高手来去无踪的绝顶身法,悄悄退走才是正途。   老胡做出这个判断时,并不知道殷横野会杀红了眼,站在耿照的立场,却不能赌上无辜者的性命,拿定主意,跳上另一匹空置的战马,擎出鞍畔的长刀,回头瞥了罗烨一眼。   罗烨会过意来,下令内圈打开缺口,将指挥权交给赶至的贺新,偕典卫大人并辔齐出,双双自外侧接过了秋霜色左右两骑的水弦,冲向前方怔立的殷横野!   秋霜色跃下马来,反向掠去,身子前倾如箭离弦,双足似不沾地,眨眼便追上耿罗,轻功造诣惊人。罗烨自己便是此道的行家,鹰眸一锐,赞了声:“好!”秋霜色淡淡一笑,伸手拽弦,身形趋缓,利用双骑驰驱,扯满破野之弦。   罗烨马术远胜耿照,始终配合著典卫大人的速度,保持双骑并行。   殷横野到这时,才突然自杂识中回神,凝眸电扫。耿照对罗烨使个眼色,两人各挺长刀同时离鞍,耿照滚地疾起,迳攻下盘;罗烨居高临下,扑向殷横野脑顶,配合得天衣无缝,妙到毫巅。   “叮”的一声双刀交击,殷横野骤失其形;下一霎,驰至的两匹健马,在指风电芒间硬生生迸碎,灰影穿破披溅的热血残肢重新凝聚,现身于失却勾连、飞卷散绕的水弦之前,来不及顿止的秋霜色闷着头撞进老人怀里!   “殷横野”被他撞得如烟化散,竟是残影。秋霜色压低重心,几乎坐地,仍止不住疾冲之势;三尺外灰袍客食指平举,等着他自行将咽喉撞上,狞笑:“不因将入爨,谁谓作鸣琴!失却拉引,弦响何依?”   秋霜色侧首让过指锋,厚绸衫领应声分裂,迸血如箭,单臂圈掖着飞散的破野之弦,撞进殷横野臂围间,忽然抬头一笑:“先生且试试。”松开水弦,整把弦像牛筋绳般弹中老人腹间,潮浪般的轰响透体而过,在老人身后地面扫开一片扇形轨迹,直扩散至一丈开外!   殷横野身子一凝,蓦地向后弹飞,撞入烟尘,却不见落地。耿照、罗烨擎刀起身,倚背四顾,遍寻不着灰袍人踪影。秋霜色将弦收卷成束,见聂雨色赶至,后头一名半脱皮甲的虬髯大汉,甚是眼生,冲他一点头,凝神环视,提防灰袍客突然出手。   这回等了许久,没见他出现,聂雨色剑眉一挑:“该不会……对子狗跑了罢?我操!”虬髯军汉一怔,想起小耿说过殷老贼脾性,失笑道:“这浑名也取得太好了,值得喝一盅!”一瞥聂雨色翻起怪眼似欲发难,抢先拱手:“在下观海天门胡彦之,二位安好。”   “原来是天门掌教高足,胡大侠有礼。”秋霜色以眼色制止师弟,抱拳回礼:   “奇宫风云峡秋大、聂二,多多拜上令师鹤真人。”胡大爷笑道:“我说怎么就觉得特别亲近呢,原来是自己人。在下同沐四侠饮过酒,若有机会,亦要请二位赏光。”   聂雨色本想就老四交友不慎发表议论,被师兄瞧得发毛,硬生生把酸言秽语全吞回去,险些没噎死。   “……那厮走了。”   罗烨极目四眺,翼爪无敌门的“千里秋毫爪”之前,哪怕里许外的毫尖细毛也逃不过法眼,连龙蛇混杂的大队衙差和本营人马都扫过一遍,一张面孔也没落下,才做出结论。   胡彦之一耸肩。“方才远方有人放得火号,兴许是被叫走啦。火号响时,你们正拼老命,没听见也是自然。”秋霜色转头,见聂雨色微一颔首,沉吟道:“以贼人武功,总觉破野之弦的偷袭,太容易得手了些,看来是我等运气绝好。”   胡彦之见多识广,瞥见他手里那束晃着潋滟波光的丝弦,微露诧色。   “我听过此物之名,今日倒是头一回见。破野之弦又称‘天地匏’,在《春蚕谱》十九弦异中排第三,据说无论系在什么物事上,都能弹奏出琴音来,乃丝竹一道里的无价至宝。秋兄素有‘小琴魔’的美名,与此宝可说是相得益彰。”   聂雨色眼睛都快眯成一线,心觉这厮说话,怎么听怎么舒服,虽说天门杂毛无人不鸟,兴许他真不是个鸟人。老四总算交了些体面人的朋友,回头见得,少骂几句便是。   耿照松了口气,心中疑窦顿生,忍不住问:“丝弦之响,靠的是琴身共鸣,这破野之弦系在土堆、马鞍上都能弹出音色,已够奇了。适才见秋大侠直接以弦抽打贼人,那是拿来当鞭索使啦,这样都能发出弦声,莫非……此弦自身便能共鸣?”   秋霜色与聂雨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怪异,竟比听到殷横野退走还要惊讶。胡大爷人精一条,察言观色,明白小耿道破了“破野之弦”的秘密,一揽义兄弟的肩膊,笑打圆场:   “哎呀呀,我家典卫大人是流影城巧匠出身,不仅打得一手好铁,对机关杂学亦有涉猎,才能看出宝物运作的原理。我瞧大伙儿都累一天啦,能从对子狗手下逃生,这可是了不起的成就,不是阿猫阿狗想要就能有的……这样罢,老胡请大家吃酒!庆祝一下脑袋还在,诸位意下如何?”见耿照面露难色,藉搂肩之便,悄以传音入密法门,说了蚕娘去寻聂冥途一事,抬头笑顾众人:   “衙门后巷有间‘不文居’,火锅不错,葱肉火烧更是一绝。拿火烧煮火锅没吃过罢?我也没吃过。今儿试试,哈哈哈哈!”   ◇◇◇   殷横野施展“分光化影”身法,一路奔若急电,来到越浦衙门的内监大院。在秋霜色以破野之弦偷袭的同一时间,老人瞥见来自城郭那头的烟花火号。那是“得手了”的意思。   总算有件好事了。他不禁嘴角微扬,以致心神一驰,倏遭弦震透体。   他早该想到的。世上岂有“系之于物皆能奏响”这等荒谬绝伦的事!皇极经世功以格物为本,穷究万物之事理,务求义利并举,步步着实,他于此曾投下偌大心血。   此弦若毋须与外物共鸣,自身必定是个极有效的共鸣器。秋霜色那小子心计之工,以两端钩住外物,绷紧后发声,正为遮掩此一关窍。由此观之,从布置土垒伊始,乃至利用护驾的左右两骑架弦,全是惺惺作态,早为这最后的近身一击铺陈印象。   弦音伤不了他,却与功体产生极大的共鸣,那种诸元震颤、似将崩碎的异样再度攫取了老人。殷横野得到一个能够说服自己不再恋战的理由,便于落地刹那间遁走,无声无息离开现场。   马蚕娘毋宁是个大麻烦,前两度交手,殷横野都不算讨得便宜,在邬昙仙乡虽凭机关重创了她,仍教那婆娘走脱,才从《麓野乱龙篇》中觅得“同类而伤”的灵感,利用萎珠一劳永逸地解决麻烦。   老人并未料到,在内监里等着自己的,是违命侯。   “唷。”黝黑面庞的山村少年冲他挥舞猪腰小扇,说不出的轻浮懒惫。   这副面孔和身形,严格说来并非是耿照的二重身,不是那种一模印就的相似,不知怎的,却有着极其相类的感觉,是茫茫人海中偶然瞥见背影,无法轻易区别二者的相像。   殷横野对长生者了解有限,只能推测是用了类似奇宫《夺舍大法》的秘术,但夺舍大法成败难测,限制甚多,历代宫主之所以出类拔萃,多半拜奇宫诸脉循环争斗所赐,最后能出线的,岂有庸才?隔世圈之主的长生不是福泽恩享,更多的是肩头重担,要确保更换躯体而神智不失,须较夺舍大法更加靠谱才行。   这副身躯目测也就是耿照的年纪,蒲宗没有桑木阴的骊珠之传,推测并无长驻青春之能,可略去“外表年轻,实已百岁”的可能。   十八九岁的青春之躯,就算以灵丹灌顶,授予神功秘笈,练成耿照那样,算是到头了;安上一副百岁老妖的脑识,能添多少实力?够他驾驭新躯,如身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么?   殷横野评估眼前形势,极力避免爆发今日里的第六战。   违命侯不该出现在此;事实上,殷横野不以为他会为了验证屠龙阵与三刺功的真伪,亲自来一趟东海。蒲宗里不乏代庖,毋须宗主亲炙。   依隐圣之擘划,三虎当于身亡以前,完成第一轮的围杀与消耗,马蚕娘身中邪秽,然后由聂冥途出手收拾——当然这个死亡的过程必将痛苦而漫长——他还能赶在女郎断气前,拷掠出更多重要的秘密与情报。这对完全接收“姑射”组织,有着极关键的影响。   眼下银发女郎的尸体,甚至不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除惨亡的三虎,只有死活不知的聂冥途。   “故人有深契,过我蓬高庐!”灰袍客淡淡拂袖,暗幸戴上了覆面巾,怡然笑道:“宗主亲至东海,可见重视这场小试验。未知两部秘笈的真伪,宗主试出心得否?”   违命侯将猪腰扇插进后领,冲他竖起大拇指。“要得!阁下不卖假货,果是信人,本座十分满意。既收了现,这笔生意自是尽早了结为好,无论前金后谢,蒲宗不付利息的;欲杀何人,还请划下道来。”   “不急。”灰袍客负手而立,淡道:“这价码宗主既然满意,在下得好生想个目标,莫要白白浪费了蒲宗的本领。十数年岁月,贵我两方且都等得,也不急在这一时,对不?”   违命侯想了想,点头道:“似也有理。”   殷横野没料到他忒好说话,索性打蛇随棍上。“在下素仰屠龙阵三刺功威名,可惜缘悭一面。不知试石何在,有无显现儒门神功之威?”   “不知道。走了罢?”违命侯一耸肩。“我没多问。”   殷横野一怔,意识到马蚕娘非但未死,违命侯还任其自去,极力克制涌起的愤怒与失落,冷笑:“若如此,宗主不疑秘笈之伪,未免对在下太过宽容。儒门镇教的赤心三刺功与六极屠龙阵,岂留不下一名七玄的魔头?”   违命侯思索片刻,又点点头。“有理。看来秘笈是假的了,难怪杀不死人。那这笔帐,就不算了罢?”拍拍掌灰跃下阶台,冲老人一拱手:“青山常在,绿水常流,就此别过。下回有生意再找我啊。”迳往院外行去,左腿微跛,似有些不太方便。   殷横野才知对方有意相戏,寒声道:“违命侯!蒲宗开门做生意,这般混赖,岂能在江湖上立足?”违命侯在聂冥途身畔驻足,随手拾起一物把玩,想了一想,回头道:“有道理。虽然三虎使来也不咋地,许是没练到家,不怪武功。我也觉得是真货,还是认了这笔帐罢。”   这一来一往全是废话,不仅马蚕娘的下落、萎珠生效否全问不出,连聂冥途也落在对方手里;比起沉沙谷外虽折屈咸亨,毕竟废了萧谏纸,留耿小子一命是不解气,但后头尚有用处;越浦这厢可说全盘皆墨,白费了贵重的萎珠秘笈,遑论十数年苦心安排。   殷横野忍住几欲喷薄的怒气,只求快快送走瘟神,还有一着可——   “……你忘了一件事。”违命侯转过身,亮出掌底物事。那是枚细细的亮银管子,一端的拉柄已被拔出,另一端则有火药烧灼的痕迹,显是烟花号筒。“聂冥途带着这玩意儿,但他已动弹不得啦,也不知还有没有气,那是谁放的火号?”   殷横野实在讨厌那戏子般的装腔作势,懒得接口,索性相应不理。   他一进内监,目光便已扫过现场,没漏半点细节,自然看见搁在聂冥途身边的火号空筒。狼首生命力极强,或可先放火号,而后才不支倒地;但基于某个理由,殷横野知道他没有这么做。   放出火号,让沿城安排的烽火暗桩一路将信号传至沉沙谷的,只有违命侯。为了制造眼前这般穷极无聊的逆转意外,又把空筒放回聂冥途身畔,当然也是这位热爱舞台与观众的表演大师。   “……当然是我。”还有谁不知道?殷横野忍住嘲讽的冲动,祈祷这一切赶快结束。   违命侯却兴致勃勃,怡然续道:“聂冥途这支号筒,是通知你‘成功了’的,阁下现在站在这里,已证明了这点。倘若失败了呢?失败了就不会放火号——说这种话的绝对是笨蛋。‘等’这件事,本身就充满变数,最聪明的办法就是别等,成功是一种火号,失败则是另一种。”   殷横野闭眼又睁开,希望这短暂的一霎,不致泄漏心底寒凉。   违命侯笑道:“这两种火号,最好由不同的两人保管,尤其聂冥途疯疯癫癫,天知道会搞什么名堂。还有件事我挺在意的:耿照让越浦衙差在北监里绘满天佛图字,用来困服聂冥途,你却在图字中夹入阵法,反将一军,不可谓不高。   “像阁下这种身份地位,很难想半夜黑灯瞎火的,亲自在图字间描绘阵符……那也未免太惨。我猜想,此事你是胁迫他人所为,这人有无可能,顺便为你保管另一枚烟火号筒?”一打响指,一人自檐影走出,五短身材,头大如斗,虽作寻常武人打扮,未穿公服,却是越浦衙门总捕,人称“禁牙独木”的蔡南枝。   “蔡捕头,请你拿出证物。”   蔡南枝紧闭嘴巴,绷出棱角方正的下颔及腮帮线条,浓眉压眼,面色铁青,缓缓举手,亮出粗厚掌里的铜色细管,封口拉柄完好如初,显未动用。   殷横野冷笑。“人是宗主唤来,黑白真伪,还不是宗主说了算?还是我能问一问这位蔡总捕头,凭什么指证是我?”   违命侯抚掌道:“的确不能指证。依阁下尿性,要胁迫人做事,多的是办法,抛头露面留下迹证算是什么玩意?不过本侯要的,也就是你这句话。大凡问人要证据的,十有八九是凶手——有个本侯挺佩服的人如是说,我觉得实在有道理。”   灰袍客哑然失笑。   “宗主这般说法,合著是不讲理了。我虽不识总捕头,却听人说,越浦‘禁牙独木’蔡南枝铁面无私,谁来都无情面可讲,乃是一名铮铮好汉,金银不能诱,尤物不动心,一身孑然,无妻无子,有甚可威胁的?”   “为了过上能见天日的生活,人什么都肯做。”违命侯悠然道:   “‘禁牙独木’蔡南枝固然是无缝插针,但南陵赤尖山十五飞虎中,坐第十三把交椅的‘铜额虎’万铁心却是悬榜缉拿的剧盗。为摆脱昔日身份的纠缠,继续过上人人敬重、一呼百诺的舒心日子,怕是什么都能商量……我说的是也不是,总捕头?”   第二六二折、铜头铁额,陌路情真   “禁牙独木”蔡南枝在越浦近十年,之前在小清河、祈州等地任捕快,资历一向清楚明白。   外地捕快想升调越浦,除须彻查三代身家,还得备妥白银打通关节,才能让自家卷档出现在大人的案头,也不保证能成——毕竟越浦地广人稠,三川汇聚,别的没有,就是事儿多。上头也想任用能吏,免得事到临头没个好使的,倒楣的还是自己。   奉公清白的蔡南枝,自无打通关节的余钱,靠着屡破大案累积名声,尤其在祈州时,曾有一伙作风野蛮、自称“血纹十九煞”的悍匪,公然入城劫掠,当街淫辱杀人,招摇过市,目无法纪;衙门的马弓值未敢撄其锋,连州官都躲回自家宅邸闭门不出,以免成为匪人的目标。   蔡南枝独力追踪血纹十九煞,带回一挂十九枚头颅的麻绳串,以及一身惨烈伤痕,自此名声大噪,被越浦城尹破格擢升,收入幕中;要不多时接任总捕头,至今将届十年。   与蔡南枝同事过的捕快,不以为蔡老总是那种见微知著的神断型,他是踏平现场千百回,不屈不挠,凭毅力破案的老派作风,由此更得衙差们敬重。担当若此,老总公余绝不应酬、毫无情面可讲的毛病,上司下属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以为意了。   违命侯这番话,就算当着全衙门的面说将出来,十个里怕有十一个不信。然而蔡南枝只抿嘴不语,两只粗厚大手攒紧成拳,捏得格格作响,浓眉下的铜铃眼死盯着足尖三尺前的青砖缝,目光像要插进地里似的。   最初,封有“赤尖铜额应伏法”字条的黑函是放在他家的书案上。   蔡南枝的俸禄请不起婢仆,家里也没有间置的空房,只一位同里老嬷嬷隔三差五来帮忙打扫洗衣,给点零钱干肉便能打发。所幸老妇人并不识字,以为是衙门公文,连碰都不敢碰。   过没多久,黑函又出现在床头、院里小几……直到在衙门案上看见那熟悉的褐纸粗封,蔡南枝终于明白自己没有说“不”的权利。   来到越浦之后,他和贺老四——现下得管叫雷门鹤雷四爷了——在公开的场合见过几回,老四对他使了眼色,蔡南枝装作不知。贺老四向来是他们中最聪明的,料他无意叙旧,不曾私下来找,仿佛两人真是陌路,此前未曾相识。   但主掌三川第一大帮、身为越浦五大家门面的雷门鹤,怎会没须用越浦总捕的地方?老四却始终没来过,说不定还挡过他人欲寻的门径,蔡南枝总能维持他两袖清风、一穷二白的小日子,罕受打扰。   光是这份“形同陌路”的心意,他便很承贺老四的情,只消几位太保别闹腾太甚,蔡南枝多半视而不见,任手下收赤炼堂的黑钱办事。   黑函恫吓不是贺凌飞的作派,蔡南枝不想为此打破“绝不接触”的铁律,徒然把自己投进旧日梦魇的黑窟窿里,与十五飞虎、赤尖山等亡灵纠缠不清。他未向贺老四求援,默默接受黑函的指示,趁吴老七等人下工后潜回衙门,于内监的天佛图字间描入术法符箓;今日更向有司告假,携火号埋伏于此。   “为防尊驾动什么歪脑筋,”违命侯的声音又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本侯须得据实以告:早在术法封闭大院前,这位躲在南监里的总捕大人就被本侯发现,颈后挨了一下不省人事,所有该看的、不该看的,该听的不该听的,蔡捕头是既没看见,也没听见。   “尊驾若不信,尽管找蔡捕头问去,什么时候往哪里找我不管,但蔡捕头要缺了一丁半点,或被我知道吃了什么零碎苦头,尊驾这笔生意的预付,本侯绝对如数奉还,教你知道那叫一个值。”   黝黑的山村少年以扇掩面,露出精光暴绽的眼睛,刹那间竟教人难以逼视。   “蒲宗做生意,标准只有一个,就是本侯高兴!什么叫在江湖上立足,蒲轮瞽宗几时在江湖上立足过?连这都不知道,找蒲宗谈个屁!”   殷横野面色阴鸷,眸光一霎数变,阴晴不定。   违命侯敢撂话,代表蔡南枝这条线已无追索的价值。   蒲宗未必是欲保其人——区区一名过气匪寇,哪里值得蒲宗之主翻脸讨保?违命侯的话乍听霸气,实则硬中带软,更像划下一条红线,暗示对手不得轻越,遵从则两造相安。这是以战逼和之意,“和”才是彼之所欲。   而这条红线,怕连桑木阴也一并划了进去。与这场鉴真辨伪的试验之战相关的所有人,包括马蚕娘、聂冥途、蔡南枝,以及越浦衙门一干人等,都是违命侯划定的禁区,不逾此限,蒲宗便不会站到殷横野的对面,在越浦接下来的纷争里继续旁观袖手,一如往昔。   马蚕娘便未死,在萎珠的秽染下肯定讨不了好,否则早在此间等自己,一偿新仇旧怨。萧谏纸那厢少一名峰级战力,不算偏离计画太远——殷横野评估损益,决定接受媾和的提议。   “宗主有言,无不凛遵。就此别过。”双掌交叠,微微一揖。“请。”说着转身行出,并未施展峰级身法,不高不矮、毫无特征的背影转出衙门,转瞬便消失在人群中,谁也没有多看一眼。   违命侯意外深长地目送,片刻才转向一言不发的大头矮汉。“那厮是聪明人,我料他不会再去烦你。若找上门,也毋须担心,他问什么你答什么,照实说便了;你骗不了他,也没必要骗他。问完了自会滚蛋。”   蔡南枝扮演的角色,早早就被违命侯识破,打晕了扔屋里,三虎鏖战蚕娘的过程、骊珠受邪秽所染等,蔡捕头确实不知,更不知道违命侯藉极衡的赤心三刺功解开了秽染。蚕娘元气稍复,便即自行离去。   殷横野的猜测无差,违命侯借喻喻人,明说总捕,实指蚕娘,以断去殷横野在此上下其手的空间,划下双方的止战基准。若逾此线,蒲宗将介入事端,隐圣阵营又多一名三才五峰等级的对手。   “那三具遗体,是你昔日赤尖山上的兄弟,做为本侯保你一命的交换条件,交由你来收埋,相信戈卓、极衡等三人亦感欣慰。至于聂冥途,可没这么容易死,正所谓‘祸害遗千年’,给他找个大夫瞧瞧,续上性命,再扔回牢里烂着。”从腰带摸出一小锭澄黄元宝,抛入蔡南枝手中。   “你这三位兄弟并非好勇斗狠,才横死于此,而是以性命为质,耗费十三年心血苦工,为本侯办成一件事,交换蒲宗查出‘虎首’韦无出的真身,为亡于赤尖山的众兄弟报仇。他们轻生忘死,心念一专,以本侯看来,实乃义士,希望你好生安葬。”   蔡南枝捏紧拳头,壮实的身子簌簌发抖,仍是死盯着青砖地缝,不发一语。   违命侯罕见地敛起轻佻之色,和声续道:“他们只是选择了和你不同的道路,并不会因为你珍视自己的性命,没有同他们一样舍生,便成为辜负弟兄的叛徒。他们一直都知道你在这儿,却一次都没来找过你,正因为希望你能代替他们,好好地活下去——我是这样想的。”说了三人投靠雷门鹤,在越浦城郊待得大半年,乃至暂代“指纵鹰”首脑之事。   蔡南枝终于有了反应,愕然抬头,仿佛难以置信。   “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第二次机会。你很珍惜现在的生活,他们也是。好好送他们一程,你我……应该不会再见面了。韦无出伏法后,我会派人报与你知。”拍拍矮汉的肩头,轻挥小扇,一跛一跛地走了出去。蔡南枝默然良久,拖着沉重的脚步,踅入天井,抱起极衡道人逐渐僵冷的遗骸。   老八的模样同记忆中差别不大,双目紧闭、嘴角微扬,看似睡着一般,不知怎的,却没有半分真实感,仿佛臂间所揽,是一具雕塑精巧、栩栩如生的假人,虽然肖似,但就知道是假的,而非赤尖山上那个动辄掀桌咆哮,一言不合,便要拔刀见血的“暴虎”极衡。   “你们……怎地这么傻?好不容易……才活下来……”他轻轻摇晃着老兄弟,喃喃低语,开口才发现声哑如喑,难以成句。“死了……就什么也没了啊,傻瓜!傻瓜……傻……”   云翳渐起,遮去投进天井的骄阳,风刮桐叶猎猎摇枝,连轰响的蝉鸣仿佛都被风叶梳散了去,空旷无人的青砖场上说不出的寥落阴碜。风里,矮汉紧压在兄弟胸口的呜咽声断断续续,死命将嚎哭吞入腹里,恐为人听……   ◇◇◇   老胡的葱肉火烧煮火锅,终究是没能吃成。   灰袍人无声远飏,脱离战场不知何故,总不会是怕了人多,又或真被破野之弦所制。这代表殷横野下回出手,即以敌暗我明之势开局,加上三才五峰等级的非人战力,结果简直毫无悬念。   奇宫风云峡一系,此役算是正面杠上了对子狗,就算头一个遭受报复,也不奇怪。打是打不过的,起码可以躲;秋霜色与耿照约定了联络之法,却未留下去处,偕聂雨色速速离开。料想二人与韩、沐会合后,该会沉潜好一阵,待风头过去,再作良图——   秋霜色坐镇风云峡,一直是奇宫余脉判断韩雪色只是暂避风头,始终会回转龙庭山的重要依据。是以各脉皆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只有毛躁无谋的惊震谷率众来追,才有“荒魔”平无碧惨绝于聂雨色之手一事。   岂料风云峡从一开始,就打着收拾包袱走人的主意,秋霜色正是最大的疑兵,为韩雪色争取到宝贵的时间,得以从容退至越浦。   待各系惊觉小琴魔失踪、韩雪色早带走了象征爵位的“九曜皇衣”,怕立时便炸了锅,再也按捺不住,追兵势必倾巢离山,翻遍东海道每寸地皮,将叛逃的奇宫僭主找将出来;谁先逮住韩雪色,在选拔新宫主时便能掌握话语权。残酷的夺位之争,现在才正要揭开序幕。   自顾无暇的风云峡四少,不宜再涉入与隐圣的纷争。此战聂雨色等实已付出太多,也承担过多的风险牺牲,耿照自觉没有立场请求他们,继续投入这场绝望的对抗。   “以典卫大人与我风云峡的渊源,”秋霜色似是看穿了他的犹豫顾忌,淡淡一笑。“大人之事,亦是我风云峡之事,料想宫主也会这么说。此际分力则弱,图穷匕现时,典卫大人勿忘我等。”   “就是打架记得叫人啦,一起干死对子狗!没事我们先躲着,免得先被对子狗干死了。”聂雨色帮忙翻译。与老胡、罗烨等抱拳告辞,二少相偕而去;临行前聂雨色头也不回,只抛下两句:“多想想活人的事,死了的就别想了。”胡乱挥了挥手。   胡彦之怪有趣地目送他离去,抱臂抵颔,大拇指擦刮着青碜碜的胡髭,笑顾耿照:“他没头没脑的说什么呢?好端端的哪个又死了?”耿照神色木然,片刻才摇头:“我也听不懂。”   衙差奉命查抄沉沙谷,除烧毁的百品堂,其余屋室所藏文档,指不定是阴谋罪证,须得一一封存。抄家是门技术活儿,为此特意从城里又叫了几拨人,大伙兴致勃勃,抄得不亦乐乎。至于一干秋水门人,通通押回待审,衙门忙到夜里仍是灯火通明,加倍关照起不文居的生意。   萧谏纸回到驿馆,拒让大夫查察伤势,依旧怀抱焦尸,一个人锁在屋里。老人模样着实吓人,加上抱尸异行、坚不就医,背地里流言四起,都说台丞疯了,未及入夜便已传开,公署间多有所闻。   巡检营这回算是立下大功,军士却无一丝欢腾雀跃,包括队长章成在内,共计折损一十三员,俱都死无全尸,举营气氛哀沉。典卫大人略作抚慰后,由罗烨带回驻地,收殓遗骸。   耿照在回府之前,先去了趟将军驻驿,任宣腿脚好得大半,已返回岗位,说将军午后精神不济,正在小憩;考虑近日将军夜里似乎睡得不好,没敢叩扰。耿照讨了笔墨,将谷中事略写成笺,交任宣转呈。   他藉求见慕容之便,先打发老胡回去,返回朱雀大宅的路上,悄悄绕往萧谏纸处,未经通传,悄悄由后院翻墙而入,潜进内室面见台丞,密谈了大半个时辰才离开。   有胡大爷先行带话,待耿照归宅,符赤锦、薛百螣、绮鸳等已在大厅等候,要不多时,漱玉节与蚔狩云亦各自赶到;阴宿冥远在阿兰山,白日里为孤竹国的重臣所环绕,殷横野就算要出手,也决计不选这般麻烦的目标,暂且没知会她,以免媚儿冲动行事,反倒不妙。   耿照将沉沙谷外与殷横野鏖战的经过,概略说了一遍,众人听得惊心动魄,面面相觑。   “……连慕容柔麾下数百铁骑都奈何不了他,殷贼之能,莫非鬼神!”   薛百螣面色铁青,拗得指节格格轻响,沉吟道:“没奈何,只能点齐本盟内所有喊得出名号的高手,南冥亦须召回,与之拼个玉碎。何神君那厢我且修书一封,让黑岛潜卫连夜送去。黄岛能人甚多,就算武功拼不过,不定能如奇宫聂二般,以遁甲之类的异术奏功。”   “就怕敌暗我明,殷老贼个个击破,纵使集结了本盟高手,他也不来与我等正面放对。”蚔狩云神情凝肃,摇了摇头。“依老身之见,不如众人退入冷炉谷,暂避风头。三才五峰本领再高,也飞不过冷炉禁道;待殷贼松懈下来,再排布合力狙杀之计。”   耿照竖起单掌,厅内顿时一静,众人投以注目,专等盟主裁示。   “蚔长老说得有理,众人即刻收拾,连夜入谷,免为殷贼所乘。”   符赤锦听出不对,强抑忧色,蹙眉脱口:“那你……那盟主呢?盟主不去冷炉谷么?”   耿照缓缓摇头。   “我不去。宗主,恐怕潜行都的姊妹们也暂时不能入谷,起码数日之内,还需要她们助我一臂之力。”   漱玉节从容道:“不惟潜行都,妾身愿长随盟主侧畔,共御强敌。容请盟主不弃。”要换了别的场合,不免受人腹诽,怎么听都有荐身席枕、勾引盟主的嫌疑,这时却说中了众人心思,赢得一片附采。   耿照举手止住鼓噪。   “今日之后,殷贼将以舆战决胜,我与萧老台丞皆是替罪羊;谁要伤了我,怕殷贼要与他急,眼下并无急切的危险。若是一走了之,正遂其意,倒像畏罪潜逃,跳到海里也洗不清,反而便宜了贼人。   “散播流言,正是潜行都诸位姊姊的拿手好戏,这一阵尚有攻防,不得不多多倚仗。万一殷贼不利,必以诸位性命安危相胁,故避于冷炉谷中,令其难以出手,才有继续对抗的本钱。”   薛、蚔还待相劝,见盟主心意已决,再难撼动,横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遂依令而行。耿照让李绥尽起宅中金银,发给婢仆们半年工资,连夜打发回乡,承诺事过之后,必召回任用,一切如故。李绥欲留,耿照不允,中年管事想了一想,小心斟酌道:   “小人就是个拿钱办差的,与东家非亲非故,实因无处可去,才与东家商量,暂留于此。这宅子里开门关窗,总不能没个照应,若有什么变化,随时打发小人便了。东家看这样……行不?”最终还是答应了他。   符赤锦回房收拾细软,耿照推门而入,与她并肩坐在床缘,握住她温软白腻的小手,凝着桌顶灯花摇曳,半晌无话。   “我不哭,也不闹着留下来陪你。你说要怎么,我就做什么,一点也不让你烦心。”宝宝锦儿强自微笑,盛着两丸黑水银似的翦水明眸里泪花打转,硬是不让淌落。“但相公心里有什么,都要告诉宝宝,别独个儿在心里苦,好不?”   宝宝,是我的七叔……我的七叔死了。我亲手化去他的尸骸,还对人说我不认识他,说那不过是个犬死道旁的无名小卒——   耿照几乎忍不住要倾吐一切,就像过往那样,但萧谏纸阴冷决绝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屈咸亨三十年前便死了……世人没有一刻忘记过他。死在山上的无名尸,决计不能是屈咸亨!”   他轻拍了拍少妇的手背,对自己也对宝爱的玉人狠起心肠,不去看她泫然欲泣的绝美泪颜,自床沿站起身。“别担心,宝宝。一切……一切都会好好的。你在冷炉谷等我,待此间事了,我陪你送大师父、二师父回乡。”   大宅一夜间撤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扫地开门的李绥。   绮鸳在另一处乌家物业里建立据点,饶是加紧手脚,仍花去大半夜时间。天未大亮,潜行都倾巢而出,于全城各处搜集情报,掌控不同版本的流言耳语。   但殷横野动作之快,仍超乎耿照预期。   沉沙谷的骚动,昨儿未入夜前已在城中流布,说是南宫损勾结匪徒,行刺萧老台丞,以失败伏法告终。而后萧谏纸回城,状若疯狂的抱尸异举令传言一变;巡检营载运死者入城,遭人目睹尸骨无全的惨状,流言再度歪曲变形——   “这人很厉害。”绮鸳呈交报告时,难掩那份挫败与不甘愿,不能尽情地贬低对手,令少女极不痛快。“不断被修正的谣言,传播速度最快,效果也最好。定于一尊的说法,三岁孩儿都不上当。”   天明后陆续回城的越浦衙差,终于交接下班、准备打道回府的驿卒,持续为谣言添砖加瓦。到得这一日的晌午,几已勾勒出殷横野想要的结果——   死者是剑冢的副台丞谈剑笏,及秋水亭主南宫损,活着的是萧谏纸。加害者与被害者的角色,在此产生了微妙的错置。   萧老台丞是武烈帝的功臣啊,忒有名望的人,岂能无故行凶?哎呀你不晓得,听说在沉沙谷搜出了证据,萧谏纸不是好人哪,搞出了个叫什么姑爷的神秘组织,想要造反……   前些日子流民围山,不是有帮黑衣人搞事?就是那捞什子姑爷啊!   你别笑死人了,什么姑爷,我还姑奶奶咧!是“姑射”!我五姑父他六姨的大儿在将军手下当差,说慕容柔早就暗中派人查这个姑射了,没曾想,居然是从龙功臣萧谏纸搞的花样!   听说那谈大人刚正不阿,疑心老萧有猫腻,与南宫损商量举报,老天没眼,消息走露,萧老儿先下手为强……沉沙谷里找到了南宫大侠与谈大人的亲笔书信,说在白城山谈大人屋里有证据,县令已派人去搜。这要查出铁证,啧啧,萧老儿要诛九族啦!   殷横野虽受“不使一人”的誓言所制,不得不交出东海儒脉的权领,却总能变着花样利用资源。这散播流言的系统连绮鸳都觉高明,背后不知是何等势力精细运作。   耿照一夜无眠,在李绥的伺候下梳洗更衣,换上正服,待慕容柔传召,然而直到傍晚,李绥进房问膳,都没有来自将军驿馆的消息。   等到第三日上,耿照终于按捺不住,命李绥备车,往驿馆求见将军,谁知又吃了闭门羹。“娘娘有命,让将军走一趟栖凤馆,已去一会儿啦。”任宣神色古怪,耿照心觉有异,低声道:   “我写的便笺……将军看了么?”   “我当日便已呈交。”却未正面答覆将军看了没。   耿照沉吟片刻,面上不露声色,微笑道:“任兄气色不错,脚伤好全了罢?”任宣拱手道:“托大人之福。”犹豫了一下,见堂外无人,仍是着意压低了声音:“大人自好回转宅邸,近日之内,暂且休来。小弟猜想将军公务繁忙,日日皆要外出,大人恐怕遇不上。”   ——这是将军的意思。   耿照警省过来,起身告辞,途经萧谏纸的驿馆,其外并无官军把守,显然镇东将军未以犯人目之。   流言在几日内,越传越不像话,有真有假,唯一不变的是细节渐多。“姑射”与刀尸的关连,近期武林事如何起于“姑射”……市井里随便拉个人来,都能说上一大套,个中不乏萧谏纸为迟凤钧等备下的脱罪说帖,消息若非萧老台丞所释,代表迟凤钧早已变节,又或打从一开始,就是平安符阵营的反间。   失踪的琉璃佛子亦是“姑射”成员之一,还试图侵犯皇后——传到这份上,始终装聋作哑的慕容柔也成箭靶,盛传他之所以包庇萧谏纸,迄今尚未押人取供,怕与“姑射”之间千丝万缕,死活脱不了干系。   慕容柔八风吹不动,旁人可捱不住这块饵香,纷纷出手。   白城山在行政地域上,属西城县与峒州所辖。埋皇剑冢的正式署衔乃“东海道行司礼台”,名义上是直属礼部的朝廷机构,地方官哪里管得?况且礼部尚书最多三品,见了堂堂正二品的司礼台丞,还得毕恭毕敬行礼问好;小小知县知州,逢年过节没敢少了上山问候,哪来的胆子争辖权?   然而,查抄沉沙谷的事甫一传出,当天西城县令就带人上白城山,从谈剑笏的房中秘柜搜出厚厚的手札书信,极陈萧谏纸阴谋造反、策动武林的各种迹兆;接连数日,峒州知州房书府更是扣押了十几箱的“证据”,连同挺身指证的院生二十余人,在峒州州衙的大队武装衙差,以及镇海镖局高手的保护下,往京师平望进发,为揭发这桩谋反大罪的壮行吹响了第一声号角。   耿照对慕容柔的智慧深具信心,知将军不会被流言蒙蔽,但不管不顾当没事人儿,似也太狂了些。将军毋宁是在等待,问题在于:将军等的,到底是什么?   李绥每日晨起,伺候典卫大人用过早膳,便依大人吩咐,将朱雀大宅的正门全开。“待有官兵来锁我,你就赶紧从后门离去,细软记得提前收拾妥贴。”耿照笑道。“我是希望他们快些来。”   李绥也拘谨地笑了,答得小心翼翼。   “东家吉人天相,不会有这么一天的。”   翌日没等到官兵,倒是胡大爷上门了。   胡彦之的追踪术天下无双,从违命侯眼皮下都能走脱,没有躲起来避风头的道理。况且耿照以盟主之尊号令七玄,可管不动义兄,胡彦之这几天在外头走动,不时支援策应潜行都,帮助甚大,狠狠掳获了一批花样少女心,被绮鸳列为不受欢迎的榜单之首,自也不在话下。   他将一卷榜示“啪!”拍在桌上,神情凝肃,罕见地全无戏谑之意,半点笑不出来。“这玩意最早出现在越浦衙门后进的墙上,后来桥市、各大城门早市……都能见得,揭都来不及揭,直想一把屌火烧了干净。”   “这是什么?”耿照本欲开展,胡彦之却不挪掌,直勾勾盯着,打算先给他做心理准备。“有人公布刀尸的名单。我先说了,有你的名字,天字第一条,赏脸得很。”   (终于来了!)   耿照点点头,胡彦之见他无有诧色,显是意料之中,扬眉:“……你连这个都想到了?”少年不置可否,就着桌顶摊开皱巴巴的榜告。   那黑榜之上墨迹淋漓,字却不怎么好看,色甚乌浓,不知怎的有几分血书垂流之感,可想见贴满街角时,那股子碜人的阴森可怖。   妖刀附体,血流漂杵,姑射刀尸,助纣为虐   白日流影城耿照   指剑奇宫沐云色   水月停轩黄缨   水月停轩碧湖   虎王祠岳氏岳宸海   焦岸亭崔氏崔滟月   “殷贼冲着我来,并不奇怪,风云峡此番大大得罪了殷横野,沐四公子列名其上,亦是理所当然。阿缨与碧湖姑娘在江湖上毫无名气,一次放上两名水月停轩的弟子,怕是意在红儿,乃至红儿的师傅杜掌门——”   “碧湖是我同母之妹。”胡彦之提醒他。   耿照猛然省觉,终于露出一丝动摇之色。   原来不是针对水月停轩或杜掌门,自始至终,殷贼的目标就是老胡的母亲,胤野胤夫人。   “我问过兄长,为何要将小妹炮制成刀尸,他从未正面回答我的质问,似有难言之隐。我有想过,或许……是我母亲的意思。只是直觉而已。”老胡肃然道:   “小耿,我得暂时离开你一阵了。小黄缨在冷炉谷不会有什么事,但碧湖还在朱城山,独孤天威和你那二总管不在城里,万一有什么浑人对她出手……我没法原谅自己。”   耿照欲言又止,最后只点了点头,与义兄把臂交握。“一路小心,尽快将碧湖姑娘接回冷炉谷,我这儿还有些事需要你照应。”胡彦之笑道:“快则五六日,至慢也就八、九日,你撑着点,别自个儿玩脱啦。”以策影脚力,一日半来回不成问题,但碧湖有伤在身,昏迷不醒,套辆平稳的大车载回冷炉谷,差不多就得这般辰光。这还没考虑进出流影城带人的难处。   胡彦之离开前,掏出另一份告示摊在桌上,与前一张并置。   “妙的是,刀尸名册居然有两份。这份上头除了鹿老杂毛的私生子,其他全是死人,就算鱼目混珠,也有良心得多……该不会是你写了教人贴上的罢?那个郁穆言又是哪来的某某?”   “不是我写的。”耿照忍着笑意。“我猜是剑冢遭妖刀附体的院生,遗体被携至灵官殿里的那位。”这份名单显是萧谏纸所流出——即便不是他亲自动手,该也是先前所留的后着。知道自己不是孤军奋战,还有人对殷贼的抹污手段还以颜色,少年心中不无宽慰。   “将军麾下的少年典卫竟是刀尸”一说,将这场流言混战,推至前所未有的高峰。原本日日中门大开的朱雀大宅附近,没少了探头探脑的好事之徒,想窥得什么隐密,好向人说嘴;刀尸榜一揭,大宅四周的街道上野狗都不见一条,谁都知道铁骑将至,少年得志的典卫大人转眼陷身囹圄,差别在于谁来拿人而已——   是被逼到极处,不得不押审爱将用以自清的慕容柔,抑或额手称庆,终于逮住镇东将军一条软肋的诸多政敌,打算大展拳脚屈打成招,一举推倒宰制东海多年的最后将星?   但谁也想不到,来的竟是金吾卫。   第二六三折、香辇为狱,天囚凶忍   铠仗铣亮、衣饰华贵的金吾卫涌进朱雀航,一派风风火火的抄家气势,瞧得邻里间的富户们挢舌不下,算起来是沉沙谷战后第十天的事。连遇事淡定的李绥也无法视若无睹,按东家吩咐,赶紧拎着包袱细软由小门离开。   来自平望的金吾卫少爷兵们,毕竟不如越浦衙差能干,没人想到该守住四周门户,抢着从大开的中门冲进宅邸,旋被各种珍稀摆饰迷花了眼——   “乌夫人”之富可不一般,即以越浦五大家的标准,亦属个中佼佼。平望来的贵族子弟别的没有,没少见了好东西,惊呼声此起彼落,哪里像是抄家?直似逛起了专收名品的珍宝阁。手无缚鸡之力的李绥就这么大摇大摆出了朱雀航,连他自己都觉不可思议。   大厅之上,耿照踞于一张八角圆墩,正饮早茶,端着茶盅电目一扫,撞进厅里的金吾卫无不吓成鹌鹑,自动分作两列,垂手低头,气都不敢多吐一口,唯恐典卫大人忽展神威,厅堂内顿成血海。   此番来的金吾卫,十之八九在论法会上亲睹三场恶斗,见识过这位少年典卫的盖世神功,来时还不觉怎的,咫尺间忽见本尊,当日的惊心动魄涌上心头,分站左右不敢喧哗也就罢了,到得典卫大人身前一丈,莫敢再近,遑论越其而过;偏生后头有人持续走入,一见耿照便即噤声,黑压压地挤在门边,个个灰溜溜的,怕有哪个起了头,立时便跪成一片。   耿照“喀”的一声放落茶盅,站得最近的两人应声软腿,幸得同伴搀住,没能引领潮流。“……任大人呢?”典卫大人环视现场,瞧得众人一一低头,如遭利剑断首。“既然来了,何妨现身指教?”   “任大人没来,来的是你家姑奶奶!”   一串银铃般的清脆笑语,来人莲瓣似的小巧足尖探入深槛,裸出雪缎绣鞋的脚背浑圆雪润,虽未着罗袜,肌肤却较绸缎细罗更匀白,娇小的身形婀娜有致,玲珑浮凸,将一身淡紫间白的薄罗衫子,裹出了峰壑起伏的傲人曲线,圆凹紧致,分外精神,竟是水月停轩三掌院,皇后娘娘的亲妹任宜紫。   身畔两张一模一样的娇俏面孔,分侍左右,同款的连鞘长剑俱收于臂后,连动作也如照镜对影,无有不同,自是任宜紫的侍婢金钏银雪。她二人虽是孪生,精致的巴掌脸蛋儿宛若一模印就,瞥见耿照时的神情,却能清楚区分哪个是哪个:   俏脸羞红,慌慌张张转开视线,不敢与之相对的,是妹妹银雪;下巴微抬,一脸的看不起人,仿佛能听见她冷蔑一哼,却同样胀红了柔嫩粉颊的,肯定是姊姊金钏。   双姝芳龄二八,正当青春年华,身子仍在长成,较之数月前所见,亦有微妙不同。金钏身形结实,细腰挺拔,要比妹妹略高一些;银雪则较姊姊更为腴润,周身充满水乡女儿气息,柔若无骨,甚是惹怜。显然双胞胎也不全是一样,耿照暗暗纳罕,不忘冲双姝一颔首。   单论相貌之美,艳光四射的任宜紫依旧是全场焦点。   更何况,也不只金银双姝犹在发育,较前度栖凤馆内相见时,任宜紫拉长了身板儿,却未因此显得瘦削,奶脯臀股益发丰盈,宛若熟实欲滴,更添一丝女人味;衬与无与伦比的紧致弹性,尽显青春骄人。   她见金吾卫士一个个夹着尾巴似的,怒极反笑,单手叉腰,纤指一戟,环视众人:“在山上不是挺能吹的?怎地下得阿兰山,个个鹌鹑也似,丢尽了我叔叔的脸面!这厮被举发是姑射刀尸,谋逆造反的共犯,连慕容柔都不敢动手,今日金吾卫拿下了,还不扬威东海,震动京师?建功立业,在此一举!谁敢随我拿人?”   卫士们面面相觑,尚未决定要不要轰然响应,耿照已忍俊不住,大摇其头。   “任姑娘,你这话不对。匿名诽谤者黑函也,朝廷王法是不许人这样做的,你要抓,也是抓那些个张贴告示的人。你若疑心我犯了事,该是请我去问明案情,厘清是非才对,哪有未审先判的道理?   “况且,这儿这么多人里,只我有朝廷敕封的七品官职,令叔父任大人若然在此,倒能提我问案,否则此间只有我能问人,你让何人问我?”   任宜紫俏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纵使耿照说得慢条斯理——这点尤其气人,他绝对是故意的——她却连一句也驳不出,迳张着润泽彤艳的樱桃小嘴乖乖听完,模样可不大好看。身后金钏费了偌大功夫才没笑出来,银雪既尴尬又担心地碰着姊姊的臂膀,唯恐小姐忽然转头,把气出在姊妹俩身上。   “你……你好大官威,是不是没把我姊姊姊夫放在眼里?”   你是哪只耳朵能听出这样的结论——耿照简直吐槽不能,陡然间有些失语。靠姊姊姊夫也够没出息的了,能别这么理直气壮不?你好歹来点强词夺理啊。   任宜紫忽然发现这居然也是种策略,显然还有点效果,索性不管内容,全凭气势压人。“对付你这种奸邪歹人,最好就是倚多为胜!你可别逼我动武啊,本姑娘带了两百来名金吾卫,一声令下,将你剁成肉泥绰绰有余,乖乖束手就缚,可免零碎苦头。”   满厅的金吾卫士都快哭出来。这种拦路土匪式的说帖,棒槌都说服不了,场面要如何收拾?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怎么会以为能一亲任家小姐的芳泽,跑来干这等送掉小命的蠢事——   “那好,我便随姑娘走一趟。”   众人正自怨自艾,谁知耿照竟自伸双手,示意来缚。   任宜紫都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见这傻子能蠢到引颈就戮,芳心窃喜,不忘干咳几声,摆足派头。“金钏银雪,捆了这厮,带回娘娘驾前审问。”孪生姊妹取出一条泛着乌金暗芒、约莫小指粗细的精巧链子,七手八脚捆了耿照双腕,拉着他跟在小姐身后,一路往厅外行去。   “姑……姑娘,那我们……要做什么?”一名金吾卫茫然开口。   “抄家呀。”任宜紫轻扭柳腰,回眸嫣然。“看到像证据的物事便打包带走,一张纸头也别放过,要是找到谋反的证据,可就发达啦。忙得差不多了就自个儿回去,省得我叔叔叨念。你们别跟来啊,小心本姑娘一剑斩了,只能自认倒楣。”   大宅之外,停着一辆巨大的三乘牛车,通体髹满乌漆,四面门窗外俱都垂挂着细编竹帘,虽无华丽赘饰,一眼即知价值不斐,便在求见将军的巨贾名流中,亦罕见如此结实而低调的车体。   以畜力计,一头牛能拉六到八百斤重,耐力尤强,适于行远,缺点就只有一个“慢”字。寻常牛车多作二轮,一乘绰绰有余,载上三四人也不怕。这辆乌漆大车用上三头健牛,四只径逾三尺、轴辐镶铁的包革大轮,其平稳之甚,怕是它最不惜工本的奢华处。   金钏打开车厢一侧,拉下梯台,待其余三人鱼贯爬入,才将车门关妥,跳上辕驾,“吁”的一声控缰甩鞭,熟练地驾起了牛车。   车厢内,简直就是一处具体而微的富丽闺阁,底层遍铺南方惯用的厚厚蔺草垫子——黑岛似乎有此常俗,朱雀大宅里有好几处这样的院落。绮鸳挑选的潜行都据点多半是类似的房间,诸女入室以前,总在架高的廊庑间褪去鞋袜,赤足在房里踏来踩去。蔺编的淡雅香气,混着少女足趾雪弯的轻潮微汗、肌肤润泽,亦是极诱人的一景。   此间所用,似比乌家更讲究,蔺草香气馥郁,不夹一丝杂嗅,也可能是新近铺就,未受肌肤汗渍沾染。蔺草垫上,铺着轻软如云朵的厚厚被褥,材质耿照不知其名,整个车厢竟无“地板”之一物,就像一张大得不可思议的床。   任、银二女都是褪了鞋袜才进的车厢,耿照双手不得自由,任宜紫掀开云褥一角,让他有草垫可栖身,蹙眉道:“喂,把那双泥鞋给我脱了,莫弄脏本姑娘的香车。”却是对着银雪说。   少女小脸一红,屈膝跪坐,饱如桃实的雪臀绷紧裤布,枕在两只雪玉般的小巧脚掌之上,笨手笨脚地除去耿照的靴袜。他每日梳发更衣,等着被将军或娘娘提去审问,不惟里外衫裤,连靴子也是新的;反正偌大的府邸仅余李绥一人,有得烧水洗浴已属不易,横竖无人捣衣,索性每天换过新的来穿。   任宜紫“泥鞋”云云,委实是真冤枉。   银雪连男子的手都没碰过,羞得耳根红透,好在典卫大人的脚十分干净,与想像中的臭男子全然两样,她的胸口怦怦直跳,小脑袋瓜子里烘热如沸,颇难保持清明。   车厢四角堆满绣枕,约是供乘者偎倚之用,居间有张奇怪的椅子,像是坐垫之上,凭空生出靠背与扶手,又似一张填充着枕芯的柔软太师椅锯掉四支木脚,总之十分怪异。   任宜紫命银雪解开细炼,让耿照伸直腿,“坐”上那张无脚怪椅,再将双手捆于扶手。耿照发现怪椅的扶手靠背皆是硬质,能够充分地支撑身体,这若是拷问人的刑具,决计开天辟地以来最最舒适的一张。   任家小姐似对他乖乖配合“移囚”十分满意,玉靥酡红,黑白分明的杏眸滴溜溜一转,跪坐合掌道:“好了,本小姐要来审问你啦,要是不尽不实,当心大刑伺候。”说着噗哧一声,约莫自己也觉好笑,唯恐被看扁了,赶紧抿住,努力板起俏脸,恶狠狠道:   “你是不是刀尸?老实招来!”   “不是。”   “但人家说你是啊!”   “那姑娘得问人家。”   “我怎么知道是哪个说的?”   “巧了。”耿照点头附和:“我也不知道。要不我们再打听打听?”   任宜紫柳眉一挑,面色沉落。“我怎么觉得,你好像看我不起啊,当我是傻瓜似的。来人,给我用刑。”   银雪本躲在她背后捂嘴忍笑,被唤得猝不及防,不觉有些发怵。   “小姐……用、用刑?”   任宜紫狠笑道:“还是我教你?”作势扬手。银雪“呜”的一声抱头闭眼,没敢躲开,片刻后未觉疼痛,才知主子不是真要打。   她怯生生伸手,往耿照面上扇了一记,任宜紫抬起雪玉般的裸足,照定她屁股一踹,银雪向前扑倒,恰恰撞在耿照怀里。   “没用的东西,闪开!我教你怎么打。”拎着银雪后领往旁边一扔,反手掴了耿照一记耳光,只觉手背像是打在玄武岩上,眼前一霎全白,旋即被难以想像的激痛所攫,两膝夹着左手满榻打滚,眼角挤出泪花。   “痛……哎哟……疼死我啦!”   “手背骨头多,是比较疼些。”耿照好意提醒她。   “你的脸是铁做的么?疼……呼呼……疼死人了!”   “为官不易,多少得练下脸皮。我是靠脸吃饭的。”   “……‘靠脸吃饭’才不是这个意思!”少女狂怒起来,甩了甩红通通的左手背,拽起银雪的佩剑,劈头夹脸的一顿打。雨点般落下的鞘尖不只打在耿照身上,连银雪亦一并牵连。   双胞胎里的妹妹不敢哭叫出声,死命咬着呜咽,举臂护住头脸。   (是了,她是怕被金钏听见。)   想起当晚在栖凤馆与孪生姊妹花斗剑,剑术高明的银雪性格软弱,技逊一筹的金钏为保护妹妹,总是勉强自己为她出头……   “够了罢。别真的打伤了人。”耿照的左手不知何时恢复自由,冷不防握住剑鞘,任宜紫抽之不出,错愕还在愤懑之上。“乌……乌金链子……怎么……”   “没绑紧,再绑牢靠些就好。”   牛车突然停住。辕座上的金钏掀开竹帘,探身入内,寒声道:“你莫欺负我妹妹!”任宜紫本欲随口推托,蓦地想起一事,咂嘴道:“意念相通,感同身受……真是方便哪。怎地我和姊姊,就没这等好使的连心术?”似笑非笑,不知想到了什么,连颈根都红了,夹紧裙布里的修长大腿轻轻摩擦,一时忘了该追究金钏的不恭顺。   金钏爬进车厢,褪去鞋袜。一样是不见阳光的肌白处,足弓却比银雪更小巧,也不似新剥菱肉般肉呼呼、水嫩嫩,线条更精致俐落,一如少女外露的剽悍不驯。   她飞快检查了银雪的头脸手臂,边喃问“疼不疼”,以双姝知觉相通、感同身受的连心异能,宽慰的成分远大过垂询。银雪连抵抗都消极无力,扭动娇躯的颟顸与犹豫全然挡不住姊姊急惊风似的快手,早在表现出抗拒之前,关心便已跑完了全程。   “你去驾车。”金钏指示着,全无商量的余地。某种意义上姊姊和小姐对银雪并无不同,都是不容分说的存在。明明她才是三人之中,武功最强的那一个,耿照忍不住想。“我来服侍小姐便了。”   银雪接过姊姊递来的鞋袜,不愠不火地钻出去。在她的驾驭下,连牛车都比前度更慢些。   金钏只瞥耿照一眼,连厌恶都懒得遮掩,就是典型的那种“你们男生都是脏东西”的无意义针对,重新捆紧乌金链,炼圈陷进袖布里,是搁着不理都隐约生疼的地步。果然银雪是留了手。   少女的反抗异常直白,对任宜紫也一样,不知该说生性耿直,抑或不知变通。任宜紫是娇生惯养,但还没有蠢到视而不见,她将金钏的抗拒与不屑全看在眼里,绝非习以为常或破格包容,而是这样的“玩具”玩起来更有意思。   金钏银雪她是想玩就玩,耿照却罕有今日这般良机,取舍不难。   “你也见了,本姑娘问案那是半点不含糊。你要是再虚应故事,我就打她给你看。”说这话时一点也不脸红,边以鞘尖胡乱刺着金钏玩。金钏随手拨开,与逆来顺受的妹妹不同,没给她留什么主仆的情面。   耿照到这时,都想不透她今日所为何来,任宜紫却饶富兴致,明艳无俦的桃腮杏眼间似笑非笑,狡黠得分外媚人。   耿照总觉得她的美丽除了精致超凡的五官轮廓外,另有一股难言的野性与生命力,很难用一句“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交代过去。那些被她吸引挑拨、不知所以的金吾少壮,兴许不全是因为美色之故。   “我听说你那个老婆是假的,你们不是真成了亲。她只是你们七玄里的一个妖女。”任宜紫斜乜着眼,抿嘴道:“还有人说,你和我二师姊才是一对儿,你就想做镇北将军的乘龙快婿,是不是?”   宝宝锦儿在江湖上也算一号人物,“血牵机”的寡妇身份、同岳宸风厮混的旧史,都不是什么秘而不宣之事。阿妍不涉武林,又对耿照颇有好感,任逐流不会和她说这些。任宜紫却不同,缠着叔叔撒泼扮痴,娇嗔几回,便将符赤锦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耿照渐感烦躁,不想再陪千金小姐过家家,随口道:“是哪个说的,姑娘得问他。娶妻成家,还能有假么?我娶何人为妻,又与问案有什么干系?”口气冷淡,面上已无笑意。   任宜紫没想他说翻脸就翻脸,先前那种彼此胡言调笑、暗藏机锋的好气氛消失无踪,搞不清楚自己错问了什么,不是就是提了妖女么?本已懊恼,余光见金钏翻了个白眼,自非是因耿照所答,怒火更炽,反而露出灿笑,悠然道:   “就没句实话,看来非用刑不可啦。金钏,给我剥了他的衣衫,敢留得一丝半缕,仔细你妹妹的皮!”   (第卌六卷完)   卷四七:惊梦逝鸿   人物设定   阿挛   年龄:18岁   身高:166公分   三围:B83cm(C)、W58cm、H83cm   出身:青苎村   妹妹:药儿   出身青苎村的浣纱少女,拥有倾世容颜,纵使在美女辈出的青苎村里,亦是绝无仅有的美丽。不幸被率领恶少袭村的鹿彦清看上,为拯救无辜村人自愿牺牲,惨遭蹂躏,后为萧谏纸所救,送往平望都。   令时暄   年龄:21岁   身高:170公分   三围:B85cm(E)、W60cm、H90cm   所属:天罗香   据点:冷炉谷   武学:洗丝手、腹婴功、悬网游墙   特技:以口衔刃   妹妹:令雨亭   与苏合薰、林采茵等同期入谷,身得高挑美艳,原被选入内四部,因坚决将名额让给妹妹雨亭,为蚔狩云所不喜,刻意冷遇。天生泪颜,也就是“平常没什么笑容,看起来很冷淡,但一哭就莫名惹人怜爱,甚至会引发男人兽欲”的类型。   独孤英   年龄:25岁   身高:172公分   出身:东海独孤阀   父皇:独孤容   母后:陶皇后   皇后:阿妍   身分:白马王朝三任帝   在“打天下的武烈,守太平的孝明”之后接任帝位,不知是独孤英最大的幸运抑或不幸。在他时日尚短的统治生涯里,父亲与伯父的伟业就像阴魂不散的怨灵,将独孤英困于一方皇城,时时刻刻折磨着他……   兵器设定   【玄律】   所属势力:指剑奇宫·风云峡   持有者:“云水三合”秋霜色   对应武学:《九玄眷命》   关于此琴:   风云四奇行三的“铭碑破帖”莫殊色,为替大师兄搜齐足以驾驭九玄之阵的九床琴具,由笮桥琴台取得此宝,赠予秋霜色。玄律的外壳乃以掺了玄铁的精钢打造,刀剑难伤,故尔得名。   内中设有精密的机簧,并藏玄铁细剑一柄;拨动机簧可变为铁弓,以剑代箭,百步之外歼敌于丝弦间,威力奇大。与其说是化琴为弓,倒不如说从一开始,玄律就是以兵器之姿被制造出来的。至于它何以真能弹奏,且音色绝异,不同流俗,或许才是真正的谜团。   第二六四折:卿如玉舄,何有洁污   金钏先是一怔,旋即涨红小脸,蹙眉道:“我不要。没事脱……脱衣做甚?无聊!”   任宜紫最爱看她面颊臊红的别扭模样,差点“咭”的一声笑出来,噙着樱唇忍住,露出兔儿似的小半截门牙,齐莹剔透,似以珠贝磨就,白得不带丝毫杂色。   而羞意就像风寒,在轻晃缓行的密闭车厢里,肆无忌惮地交互传染着。   始作俑者的任大小姐玉靥酥红,眼角眉梢水汪汪一片,端起宰制全场的主子身架,双手环着饱满浮凸的两丸娇挺,嗤笑道:“好哇,不剥拉倒。你找根鞭子,要不剑鞘也行,先抽他一百下。几时服软几时停手,别把人打死啦。”   金钏闻言又怔,面上酡红未褪,不禁犹豫起来,只拉不下脸,嘴上兀自不让。“哪有剥……剥人衣衫这种刑罚?也太不成话。”   任宜紫忍着笑,忽问:“你知这车是谁的?”   “……我哪里知道?”金钏皱起细巧白晰的眉额,似不甘心被问倒了,别过头去,冷哼:“管它是谁的。”   “是梁子同那死鬼的。”任宜紫对她那无力的小小拮抗装作不见,笑着接口:“那厮被慕容柔打进大牢,住的园邸给抄啦,搜出淫具无算,这辆牛车就是其中之一。”   “淫……”金钏杏眸微瞠,随即极力平抑,免教她遂了心意,低啐一口。“又来胡说八道了。”   “可不是我瞎编,不信问叔叔去。据说那梁子同看上哪家闺女,如有不从,又或多花工夫才弄到的,买回来便缚上车——”一指耿照处。“往园里绕,做……做那档事,车厢四面都打开,让府里的人围在廊庑间瞧热闹。”   金钏红着脸啐道:“说谎不打草稿!这车能打开的门,撑死也就三面,前头连着辕座是要教人看——”见她比了比车顶,顿时语塞。   “廿五间园里不乏阁台,居高临下,那才叫好看。”   任宜紫说着,小手伸进云褥里“喀喇喇”地一阵转扭。耿照身子忽向后仰,整个人被抬高尺余,仿佛车底凭空升起一张胡床,将人放倒托起。唯一不对劲的,就是两侧的“扶手”也跟着抬高分开;椅背若持续倒落,又或扶手再高,不免折断肘臂。   金钏急道:“别弄啦,你要折断他的手啦。”扑前压住一侧扶手,不让机簧转动,再有不对,便要松开炼锁。   任宜紫也没想到会这样,抽出小手亮与她瞧,急唤:“……别松链子!这厮的武功深不可测,纵虎归山,你抓得回来么?我又没要折断他的手,你心疼什么?”   金钏大羞,俏美的瓜子脸蛋儿活像火烤柿子,又红又热,就算下一霎眼冒出烟来也非奇事,纤指一戟,结结巴巴:“你、你……胡……”始终难以成句。   任宜紫没料到她反应忒大,反失了逗弄的兴致,微一耸肩,口吻不咸不淡,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你将他的衣衫剥了,咱们往闹市行去。这厮若不识好歹,就把车厢四面打开,教越浦的百姓瞧瞧热闹。”   金钏一凛,脸热略褪,虽说赤身露体难堪得紧,总比挨鞭子强。小姐是脑抽了啥事都干得出的主儿,此际她未必真想打耿照鞭子,但这也不顺其意、那又不遂其心,说不定便真要打,届时十头牛也拉不回。把心一横,伸手去解男儿腰带。   耿照本能一缩,少女又窘又恼:“还不是你惹的事,别添乱!”越急越解不开结子,用力一拽,“嘶”的一响,居然硬生生拽断腰带,差点一屁股坐倒。   失去腰束,里外几层衣衫一起敞开,袒出少年筋肉虬结的上身。   在困等的这些天里,尽管李绥三餐备便,未敢慢怠,耿照吃两口便搁筷,更多时候饭菜凉了也没动,让李绥原样撤走,加上浅眠深患,匆匆数日,整个人清减许多,壮实的身板消了风似,胸肋浮凸,益显出嶙峋错落的筋骨线条。   金钏未见过他赤身裸体,但栖凤馆一战,被压制得几无还手余地,其身形早已烙于脑海,烧成灰也忘不掉。   记忆中,少年胸膛厚实,肩膀宽阔,岂是这般形销骨立?不禁伸出小手,碰了碰他线条冷峭、薄如锻钢的腹肌,但觉指触寒凉,简直不似活物,吓得缩手。   身后“咭”的一声乍现倏隐,她满不愿被主子小瞧了,银牙一咬,硬是将手搁在少年腹间,抬头见他眼眶凹陷,眼袋浮肿;唇颔的髭根虽剃得干净,凑近时还隐约嗅得胰皂香气,不知怎的仍觉一片青惨。若非双眼精光熠熠,活脱脱是郎中所云“印堂发黑”之象,喃喃道:   “你……病了么?怎地……弄成这样?”   他说话倒不像是快病死的调调,冬烘得令人恼火。   “金钏姑娘,我听人说:‘男女异群,不窥壁外。’似这等荒谬之命,不应盲从。”声音不大,却有种沉稳内敛、游刃有余的感觉,喉底似有真元滚动,欲强欲弱,无不收放自如。   金钏迄今十七载的人生中,所识之人,有此修为者不多,水月停轩只一位代掌门差堪比肩,武名远播的二掌院尚有不及,遑论诸女,约略放心些个。   却听任宜紫冷笑:“就你学问大!《女论》还说‘男非眷属,互不通名’,你是金钏丫头什么人,还不是直呼其名?”   金钏较内向的妹妹银雪更易脸红,非是脸皮薄,实乃体质所致,颇受任大小姐折腾,平日亦甚苦恼。   但大小姐也不总是含尖带刺,意有所指的。   说者无心,听在金钏耳里,“你是金钏丫头什么人”云云直似反讽,至于讽了哪里,个中因由又经不起推敲;小心思绕来转去,自是耿照不好,一为泄愤,二为自清,抓他裤腰一扯,一声脆响,里外几重布料应声两分,将典卫大人的正服绸裤扯了个稀烂。   碧火功虽是“发在意先”,耿照没料到她翻脸跟翻书似的,一言不合便拽人裤头,要挣脱炼锁已来不及了,青着脸闭口不语。金钏一不做二不休,将他敞开的上衫剥至肩下,拔出匕首一戳一划,从领后割断,自此除了被夹在背后臂间的残帛,耿照可说是赤身裸体,一丝不挂。   金钏不止容易脸红,还特别易汗,这旋风似的一轮出手,已在少女微噘的唇上匀布珠光,密如晓露。她还匕入鞘,将剥下的残碎抓成一团,掀开竹帘,一把扔出牛车。   就着编帘滑落的一霎,见所经处墙高院深,蝉鸣唧唧,似走在连片桐荫里,没见有什么行人,显然银雪与她心有所感,也是挑僻静的道路行去,免得耿小子出丑露乖。心中大石落地,不顾双颊滚烫,气汹汹转头,示威似的直视小姐。谁知任宜紫双手掩面,张大樱桃小嘴,惊呼道:   “你、你……你做什么!”   “我、我……是你说……”金钏没料到会有此问,结结巴巴:“剥……剥他衣衫……不、不留一丝半缕……”   “我是说衣衫啊,衣衫!那是比喻,谁让你剥他裤子?”任宜紫以手覆额,极其夸张地翻了个白眼。“还有,你把他的衣裤扔外头做甚?”   金钏被她一轮抢白,根本来不及思考。   “我……我……那衣衫都……都烂了,不能再穿啦!索性……索性扔……我不是……我去捡回来!”欲自任宜紫身畔挤过,去开厢底之门,却被小姐扯住。   “你傻啦?这一开,外头见这……这模样,是谁丢人?我可不要!”杏眸滴溜溜一转,指着金钏鼻尖,盛气凌人:“你褪了外衣,把那恶心的丑物遮起!”见她面色惊恐,不给反口的机会,迳使杀着:“不是你脱,就是银雪丫头脱!总之我是不会脱的。快脱!男人的丑物……恶心死啦!”   金钏虽未细瞧,对此却无异议,小脑袋瓜子里热烘烘的,只有“我闯祸了”这个念头,根本无法思考,慌忙解衣,上身仅余一件缎面压金线的大红抹胸,彤艳的色泽加倍衬出肌柔,是只有青春无敌的胴体才能驾驭的活泼与亮丽。   金钏身板纤薄,不是瘦削干瘪的那种,近乎全裸的美背上,有着起伏分明的肩胛肌束,仿佛于艳红的抹胸系带交错之间,缚着摊翅仰首的雪白乳鸽,每一动都像是垂死振翼的挣扎,有着难以言喻的凄艳。那是她奋力挥剑,以求突破天赋所限的生命印记。   任宜紫一向欣赏她差堪合握的腰枝,那全是肌肉、不带丝毫腴软的线条,在自己身上永难见得——对于有天份的人来说,苦练简直浪费时间——总有一天,金钏会变成那种全身硬梆梆的丑女人罢?即使如此,她还是打不过我,任宜紫心想。   她锁骨以下十分平坦,甚至略带骨感,平削的线条到了艳红的锦缎抹胸上,却裹出两枚新炊包子似的圆鼓,乳廓下缘比想像中更饱满,少女一抬臂、一耸肩,甚至在云褥上撑臂膝行,两只肉包便恣意晃摇,纵使乳量小巧,仍有着酥颤难止的细绵,视觉上极之诱人。   肉包弧顶约三分之一处,挺起两枚浮凸,约莫樱核大小,汗湿的锦缎裹得蒂儿纤毫毕现,宛若枝上含苞。比起小巧的奶脯,昂翘的蓓蕾无疑充满诱惑,两者间反差之大,意外地浮挹着淫靡的气息。   她胸口唇上全是汗,抹胸近腋处亦然,褪下的薄衫早被浸透,蒙在耿照腿间遮掩有限,反衬得乌影狰狞,颇欲跃起。   金钏一抹汗,几绺发丝黏在口边,衬与酡红玉靥,令人遐想翩联。任宜紫不动声色拿了个枕头,双手交叉按在腿心,腿间温腻的液感似乎远了些,听金钏转头急问:“怎……怎么办?我衣衫太薄……什么也遮不住……”装出既慌张又生气的模样,失声道:   “我怎么晓得?脱你的抹胸给他遮啊,丑死了……呜呜……”抱枕侧转,蜷成一尾活虾,小脸埋入云褥,似是气急而哭。   金钏怎能褪下贴身的小衣?惊慌略去,在思绪恢复运转前,责任心抢先一步,反正自己捅的篓子自己收拾,把心一横,并腿抬起,将裈裤褪了下来。   她姊妹俩平日所著,更近男子武服,佩剑也不离身。但任宜紫在栖凤馆内,身份是皇后娘娘亲妹、当朝一品大员之女,侍婢作江湖儿女情态,不免教人耻笑。今日仓促下山,向宫人借来的外出衣裳可也不适合动武。   对上扬威论法大会的典卫大人,难免一场恶战,穿着开裆绸裤可不成,金钏特别在里头穿了条纱裤。纱质亵裤短透轻薄,也遮不了什么,只能聊备一格。   任宜紫就着指缝,见这蠢丫头居然脱了裤子,差点笑得打跌。正自苦忍,瞥见合裆处透着大块湿濡,管它是汗还是旁的,总之是会阴所出,一把跳起,指着金钏大笑:   “好你个淫贱丫头,春心动了是不是?瞧本小姐缴了你的淫迹,昭告天下去!拿来!”玉臂一探,明明前一霎眼人还偎在角落,金钏未及回神,裈裤一角已被攫住。“小阁藏春手”使到这般境地,在本代水月弟子中确是坐三望二,不负掌院之名。   无论被戏耍多少次,金钏就没习惯过。   每一次的背叛和辜负,都跟头一次一样疼痛不堪。小姐固然可恶,她更气自己学不乖。这世上怎会有人,能这样不把别人当一回事?少女揪着不放,“嚓!”薄绸分裂,任宜紫轻轻一撑止住退势,扬手将半条裈裤扔出竹帘,挑眉道:   “这裤儿烂啦不能再穿,回头我给你买新的。”   金钏良久无言,只着抹胸纱裤的身形苗条如柳,似无半点油润,肌肤紧滑,连结实的肌束都柔和起来。任宜紫很享受她那受伤小动物般的神情,相较之下,“不得反抗小姐之命”这条,只是增添风味的调料罢了,远比不上食材自身可口。   银雪看似软弱,某种意义要比她姊姊聪明得多,非但早早放弃反抗,说不定连感觉亦都麻木,无论任宜紫做出多过份的事,她尽管害怕、恐惧,会哭喊求饶,却半点也不意外,仿佛一切理所当然。   还好金钏跟她妹妹不一样。任宜紫忍不住想。   “衫子……”她指了指耿照腿间。“拿过来。”   金钏迟疑片刻,面无表情地拎起,扔了过去。   任宜紫巧笑倩兮,当着她的面将薄罗衫子扯出大口子,是再难穿上身的程度,才又随手扔出竹帘外。   “那是问人借的。”   “我赔十件新的给她。”   金钏似不意外,冷道:“接下来呢,要我脱哪一件?还是全部脱光?”反手去解抹胸系结。   “没让你脱!我又不想玩这个。”任宜紫冷哼一声,突然冲耿照一笑,眸底甚冷。“蠢丫头耍了个乌龙,你该不会以为没你的事了罢,典卫大人?”耿照尽量不看金钏裸露的肌肤曲线,木着一张黑脸。“任姑娘,你到底想怎样?”   任宜紫美眸流眄,嘻嘻一笑。   “不是问了你么?那穿红衣、白皮肤的美貌妖女,到底是不是你老婆?谁让你东拉西扯的,就是不说实话,活该你那身新衣裳。”   先前金吾卫涌入大宅,耿照以为是任逐流领的头,能叫动这位金吾郎的,也只有皇后娘娘了。阿妍姑娘与己相善,中间还隔了韩兄这层关系,十天时间够他们通消息的了;金吾卫看似拿人抄家,实为保护,只要到了栖凤馆,恁谁想抓绑上的刀尸疑犯,总不好问皇后要人。   此举关系重大,阿妍姑娘断不会派任宜紫来,今日之事怕非娘娘的意思。   任宜紫弯来绕去、不依不饶,就是不肯放过宝宝锦儿的事,饶以典卫大人之精明,也摸不透其用意,只不想让她逮到借口,再折腾金钏姊妹,暗自叹了口气,冷道:“她的确不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可也不是什么妖女。”   任宜紫嘴角上扬,瞟了金钏一眼,一副“你看吧”的得意模样,二人于此显有分歧。耿照摸不清少女的心思,又听任宜紫追问:“她虽不是你老婆,可你们俩好过了,是不是?”   “干你屁事”四字差点冲口而出,耿照生生将话咽回喉底,并未应声。   任宜紫也不以为意,玉笋尖儿似的纤指绕着发尾,冷不防问:“你也同我二师姐好过了,是不是?才想娶她做老婆,不认那七玄妖女的露水情缘了。我说得没错罢?”   耿照脸色微变。“任姑娘,我敬你师门出身,才忍让再三。你问的全是我之私事,与你何干?这般出言不逊,损及令师姐的名节,所为何来?”   “你瞧,我猜得没错罢?一说到红姐,他就生气啦,还说明月清风两不涉?”   任宜紫的笑声动听如银铃,虚握五指,以手背掩口,白晰的掌底一抹握红,如染梅渍,说不出的粉润。   她看似与金钏说话,水汪汪的杏眼却瞅着耿照,赤裸裸的衅意毫不遮掩,另有一股含嗔似的娇媚,怕连她自己也未必察觉。耿照没想理她,任宜紫却眯着眼上下打量,仿佛他脸上开了朵花,片刻才啧啧道:   “哎呀不对,原来你既想娶红姐,贪图她那镇北将军府的东床,又舍不得妖女的好处,想脚踏两条船呢。是不是我那二师姐空有副迷人的身子脸蛋,床笫上却无趣得紧,不如同妖女颠鸾倒凤,睡起来更舒坦?”   耿照面颊发烧,倒不是被小丫头说中心思,而是任宜紫好好一个中书大人的独生闺女、水月停轩的三掌院,说起男女之事毫不避嫌,虽不到粗鄙猥亵的地步,但“好过了”、“颠鸾倒凤”、“睡着舒坦”等暧昧的字眼由她动听的嗓音说来,强烈的违和感本身就十分刺激,闻之令人脸酣耳热。   更要命的是,与宝宝、红儿欢好的销魂蚀骨,本就是无可取代的珍贵记忆。被任宜紫一说,双姝绝艳的胴体浮现脑海,当真是宝宝娇腻红儿俏,皆是风情无两,益发激起欲焰。   他连日来睡难安枕,肩负沉重,体内阳火亢燥,本已逼近临界。   符赤锦、郁小娥等入谷避难,潜行都诸女虽在越浦城内行走,耿照并不把她们视作可供盟主恣逞兽欲的禁脔——万不幸被漱玉节嗅到一丝端倪,恐怕诸女皆难幸免——连绮鸳回报时,都尽量将李绥一并唤入,或索性隔屏说话;否则以绮鸳姑娘绵股诱人,行走间肉感满溢,光看便觉弹手已极,怕自己难以把持,恍惚间铸成大错。   “你身上有伤,知道么?”   在朱雀大宅撤空之后,有一晚蚕娘来找他,罕见地窝在向日金乌帐里,便遣出了随行的玲珑四嫔与四穷童子,蚕娘也没有卷起纱幔,或像过往那样邀他入帐的意思。   “因为蚕娘身上有伤,同你一样。”   许是察觉空气里若有似无的疑云,蚕娘抢在他之前,笑着自我解嘲。耿照总觉得她的声音比往常要嘶哑得多。“我的伤好说,你的则麻烦。有两个可行之法,原本择一即可,能并行那是最好,偏生头一条你小子就办不了。”   跟隐圣交手不可能毫发无伤。耿照多次以入虚静之法内视周天,却无法明确地说出伤在哪里,只知道经脉郁结,行气不顺,怎么都无法调整回巅峰状态。   “碧火神功乃天下自愈圣品,双修则是推动碧火功的捷径。你身边那火神岛的神君丫头,还有水神岛潜卫的长腿丫头,都是阴元丰沛的鼎炉;不怕被毒蛇咬死的话,漱玉节那丫头也是一绝。我知你把她们赶进冷炉谷,不考虑入谷小住几天,祓除病根,就只能找那孤竹国的野丫头啦。她身上有你的同源阳丹,也是一法。”   耿照苦笑着摇头。   “那……另一个法子呢?”   “胤丹书那孩子,改良了我的天覆功。你见那熊孩子胤铿使过,连毁去的经脉都能重生,光以自愈效果论,我宵明岛正传颇有不及。”蚕娘叹了口气。“现在练你是来不及啦,还好有胡小子。让他为你行气推血,打通积郁,再找俩纯血丫头补一补……要不,顺序倒过来也行。莫在对抗殷小子之际,还拖着这副破破烂烂的身躯。”   耿照并未告诉蚕娘,老胡去了朱城山,没这么快回来。   蚕娘天明前才离开,应他之请,撤去了始终隐于大宅内保护他的刘、杨二嫔。少年并未按银发女郎吩咐,以双修之法泄去阳亢,积久难禁的坏处终在此时显露出来。   任宜紫何其机灵,男儿腿间逐渐昂起的巨物,岂能逃过法眼?红着小脸轻咬樱唇,纤指一比,神气活现,迳对金钏道:   “我就说他是个浮滑无行的登徒子,你还不服气。瞧他那物事……都成什么样了?他瞧着红姐时打红姐的主意,红姐不在又姘上七玄妖女;如今见了你的身子,多半便想要你啦。这般臭男子,你要不要再替他说话?”   金钏脸色自然是极难看的,又忍不住拿眼角来瞧,见男儿的阳物已非适才匆匆一瞥的模样,粗圆如婴臂般的肉杵上浮起筋络,弯翘如镰,昂然指天,全然想不出腿间悬着这般巨物,如何能行走坐卧;杵尖绷着个形状大小俱似熟剥鹅蛋的紫红肉菇,通体滑亮,不能说难看,却有种莫名的迫人之势,感觉挺怕人的。   她全副心神皆被这平生首见的异物所攫,正欲细细审视,余光偶与耿照视线一对,赶紧扭头,面颊滚烫,才想起该露出轻蔑不屑之意,小巧挺翘的琼鼻里一声重哼,果然甚是不屑。   任宜紫眯着猫儿似的眼缝,舌尖轻扫唇瓣,仿佛这样能稍解口燥。心儿怦怦跳的异样,令少女莫名兴奋起来,她很想伸手去摸肉棒,感受它的尺寸和触感,碍于自己的身份,这样做很不合适——起码一开始不行。   她知道该怎生开始才好。   “喂,你摸……摸摸看,看他是不是病了,怎地……突然变得这么大?”   金钏迟疑了一下,耿照本以为她会严词拒绝,岂料少女俯身趋近,绑着金红缎带的长发,自低斜的裸肩后扫落,晃开一抹幽幽的苜蓿芽香,尖细的发梢扫得男儿腹间一片酥痒。   几不见毛孔的细致肌肤,一下子盈满视界,逆光可见细细的、柔顺的汗毛,仿佛透着晕芒。还有那件质地滑亮、渲开片片汗渍的红缎抹胸,每寸起伏无不贴着湿布,仿佛金钏未着寸缕,而是直接在紧致的腰枝、玲珑的奶脯上描金绘红,勾勒出亵衣的图样。   龙杵滑入细凉的指间,搔痒似的触感既舒爽又锐利,光这样就让肉棒不由自主一胀一跳,瞬间又膨大了些。   金钏睁大杏眼,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从耿照的角度,很难判断她的表情是惊诧抑或其他。   而少女全然不管他的心思反应,伸手握了握肉棒,如敷粉般细嫩的掌心触感,混着汗渍的腻滑,令耿照几乎无法自抑,仰头吐了口长气。   他俩只见过三回、打了两架,没动手的那回还是拜了金钏昏迷不醒所赐,严格说来不算相识。听任宜紫的话意,敢情金钏还替自己说过话,心中微动:“是了,当日在栖凤馆,我替她俩向任姑娘求情。念此不忘,便能理喻。”忍着杵上丝滑般的肤触,低道:   “金……金钏姑娘,你听我说。女子贞节,事关重大,不可……唔……不可轻易失之。你家小姐随口相戏,你好好一个姑娘,将来尚有良缘得配,莫为此轻易牺牲名节。”   金钏本是垂颈轻握着,听他一说突然抬头,小手捋起,眼神又似初识时那烈如锻钢的模样,雪腮绷紧,耿照甚至不知怎么冒犯了她。   “你拿‘名节’来说嘴,莫不是要笑掉人的大牙?”   角落里,任宜紫双手按着绣枕,遮住腿心,懒洋洋地偎着,嗤笑道:“名节这种东西,是专门拿来吃女人的恶兽!你们男人睡上几千几百次,均无损道德,可以高高在上,指着别人说长论短;区区一圈薄肉膜子,捅一次就破的玩意,怎就能论断女子的污洁?   “我本以为你是无耻了些,金钏那蠢丫头则以为你没那么无耻。待你说出这两个字来,才知你不是无耻而已,而是剥杀女子、狼心狗肺的坏东西!”   第二六五折:留情空寄,啮魂血谱   耿照瞠目结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作梦也想不到,会从任宜紫的嘴里,听到“薄肉膜子”、“捅一次就破的玩意”云云,骇异之下,脑中空白了好一会儿,才省起言语背后的意涵。   水月停轩份属东海佛脉,尤重弟子贞节,自“红颜冷剑”杜妆怜打破比丘尼继位的惯例、以檀越接掌门户,特别立下“处子执位”的规矩。在红螺峪时,染红霞等三姝身中赤眼之毒,须赖耿照消解,事后除黄缨大而化之,不以为意,红儿、采蓝等均为此痛苦不堪,可见水月门风。   任宜紫此番狂言,直斥女子之贞操如枷锁,耿照虽非全不同意,但出自水月三掌院之口,委实令人匪夷所思。   回过神,硬胀的杵尖一凉,所触腻润,金钏不知何时褪去薄纱亵裤,骨肉停匀的大腿跨过男儿腰腹,踮脚抬臀,支起身子,益显腰低股圆,美不胜收。布满细汗的肌肤滑亮亮的,从腰际、臀侧到大腿,映出一抹滑润如水的迷人曲线……   耿照这才意识到,这副胴体早已发育完熟,周身充满女性魅力。   他看不见少女臀底,但见平坦如削的小腹尽处,一抹卷曲的乌黑纤茸。金钏上身倾至男儿面前,鼓胀的肉包几乎贴面,意外不显娇小,撑饱抹胸绸面的乳量令人垂涎,鲜果般的酸甜体香混着汗嗅,分外催情。   强烈的视觉、嗅觉刺激下,本已硬得惊人的肉棒又昂起分许,一跳一跳拍弹着少女会阴,发出湿黏的啪唧浆响。   金钏仰头轻颤,男儿杵尖一阵弹打,恰击中她勃挺如豆蔻般、自行剥出肉褶的嫩红蒂儿,刹那间雷殛蛇窜,半身酥麻,大腿一脱力,差点一屁股坐落。   便只一沉,腿心仿佛被一根烧红的烙铁捅穿,入肉的锐疼才刚涌现,蛤口又像被什么卡得又满又胀,直要撕裂身子,藕臂死死撑住男儿腹肌,不让再进。   她的玉户生得小巧,腿心里如有一只光滑圆润的金环宝螺,玉色剔莹,肉贝饱满,合缝处如封似闭,连自家纤指都不曾探入分许,难窥花径深浅。这一下捍格没坐折肉棒,全赖缝儿里外浆汁腻润,杵尖于受力的瞬间滑至蛤底,嵌着缝儿一顶,如以匙尖撬贝隙,稳稳顶开一线鲍,抵入一团娇脂。   难以言喻的湿濡,令男儿不由得眯眼,无声地吐了口长息。   比起灼人的体温,腿心秘处显得又凉又滑,杵尖微入,只觉软如凝酪,半液半固,怕用力些便要揉化了去。滑腻的肉贝夹着敏感的龟头,贴肉轻熨,与男儿大腿相贴的腿股却是绷紧的,凉与烫、蜜肉与肌束、娇软与结实的反差,直教人魂飞天外。   耿照激灵灵一颤,心知此际再劝,不过是提油救火,索性闭口,待她少时知难自退。   金钏行动果绝,然以蛤口之逼仄,实难想像男儿胯下的巨物,如何塞得进仅容指尖稍入的花径里,加上玉贝被撑开的痛楚万分难当,心下微怯,不禁萌生一丝退意。   身后任宜紫唤道:“你……做什么?快、快下来!我让你吓唬吓唬他罢了,没让你真与他做……听说破瓜疼痛得紧,你莫逞强,快些下来!”   被她一说,金钏反倒不肯下来了,贝齿一咬,徐徐坐落,痛得唇面煞白,小巧的玉额冒出豆大冷汗,当真是比刀剐还疼,怎么都坐不到底,而苦楚却仍持续堆叠着。   从耿照之所在,能清楚看见角落里任宜紫缩腿偎坐,怀抱绣枕,说这话时难掩一抹似笑非笑不怀好意,少年忍着杵上次第吞没的酥滑,正欲开声,杵尖“剥”的一蹭,穿入一处更狭更紧、孔眼似的小窝子,龙杵仿佛被酥酪裹着一捋至底,搠入一团温黏。   头一个浮上少年心版的念头不是“紧”,而是“软”——   与结实健美的体态相比,金钏的花径简直娇软得不可思议,是捅破那圈薄薄的阻碍后,再无法抵挡阳物的蛮横侵入,轻而易举便遭长驱直入,一股脑儿顶进花心的程度。   少女的唇瓣几被贝齿咬出血来,仰头呜咽。破瓜的疼痛,以及被顶中花心的快美,对少女来说都是此生未有的强烈初潮,瞬间剥夺了知觉反应,金钏眼前倏白,仿佛被抛到九天之外。   娇躯虽僵,久经锻炼的胴体依旧保有骄人的弹性。   结实弹手的翘臀一坐到底,撞上男儿腿肌又弹起,感度绝佳的玉腿本能屈伸,准备在下一次的撞击到来时,给予更顽强激烈的反馈……就这样,失神的少女凭借过人的肌力与协调性,就着膣内的丰沛泌润起起落落,持续套弄,一路推送着夺走自己初红的男人,同攀欲望之巅。   耿照料不到她有这般魔性的肉体,猝不及防,腿腹筋肉不住弹动,拱得娇小的少女如坏掉的骑马玩偶般,上下颠颤,纤细的肩颈手臂抛如风中枝蕾,无助的模样说不出的好看;想到是那位要强好胜、始终绷着一张俏脸的金钏姑娘,更是淫兴大发,倍感爽利。   他平生所御诸女,纯论膣中紧凑,当以弦子为最,女上男下的骑乘体位亦是一绝,仅稍逊红儿的悍猛半筹。   染红霞脸皮极薄,完事后深自懊悔、恐遭爱郎轻视,偏又溺于欲海无法自拔,忍住羞耻哭着索求阳物的模样,与弦子随兴驰骋、全不知羞耻为何物的逼人欲死,可谓春兰秋菊各擅胜场,俱是男欢女爱中的极品。   金钏花径娇润一如宝宝锦儿,却有弦子红儿般的矫健,于失神间自行套弄,不止耿照舒爽难言,她自己更是乘风叠浪,叫唤越见急促,声音娇腻婉转,听得角落里的任宜紫脸酣耳热,杏眸水汪汪的,绽出异样神彩。   金钏越扭越急,身子一蜷,膣里无预警地大搐起来。   裹着阳根的腻润一缩,吸力遽增,龟头仿佛被一团嫩肉吸进去,包覆感更强,本已紧迫的花径没能再收束多少——即使有,其娇软也难抗男儿坚巨——突然间,一股极阴凉的玉液狠狠浇上龟头,溢出窄小的肉窝窝儿,填满了膣管与阴茎间所有罅隙,异样的酥凉浸得龙杵一胀,快感痛锐,麻痒难当,差点便要丢盔弃甲,一泄如注。   这种奇特的酥爽耿照并不陌生,尚不及细想,怀中少女又生异状——   金钏半昏半醒,糊里糊涂迎来人生头一回高潮,身子微弓,“呀——”的一声尖叫,被剧烈的快感炸得柳腰一扳,整个人向后倒;几乎在同时,车体轰隆一震,右侧似撞着什么,拖行着擦滑一阵,才静止不动。   眼看金钏要倒栽葱跌落,后脑勺乃人身要害,撞地难保不受重创,至此耿照再难保留,单臂一扯,乌金细炼固然坚不可摧,牙床却无这般牢靠,被铁臂、金链夹着一绞,喀喇声落,右侧扶手硬生生给绞了个稀烂。   少年连同碎裂的破片布匹,一把震脱炼缠,及时搂住少女腰枝。为防震伤她五脏六腑,这一下的劲力与时间拿捏,可谓“蜗角极争”的至极展现,所费不下于对战隐圣;再慢分许,又或少用半分气力,金钏不免以颅颈撞折收场。   束发的金红缎带不知何时被她摇脱,晃落的大把湿发如柳丝般扫过云褥,金钏闭目张口,挂在男儿臂间喘息,鼓胀的奶脯撑得抹胸缎面起伏不定,肌香混着湿咸的汗嗅、微略刺鼻的淫靡膣蜜,以及鲜浓血气扑面而来。一缕殷红沿着她的大腿蜿蜒而下,直淌至细长的足踝间,乌艳夺目,自是金钏的处子之证,只没料到流了这许多,可想见股间破瓜之狼籍。   “我占了她身子”的念头,至此突然具现起来,有血有肉。此前“金钏姑娘”不过是个称呼,至多是任宜紫随身的一道秀丽景致,没什么真实感。   他那塞满各种大事待办的杂紊脑袋里,终于匀出一点空间,得以感受臂间柳腰之薄,带汗肌肤的嫩滑滚烫,以及少女檀口中的湿润香息……   欲火骤尔勃发,还插在嫩膣中、弯翘的阳物竟又胀硬些许,刺着花心子里那团油润的小肉窝窝往里戳。   金钏婉转娇啼,垂于耳际的酥软藕臂猛然举起,攀缠着男儿脖颈,像在推拒阳物深入,又像央求他再插深一些;娇痴缠绵之甚,蓦地撩起男儿心绪。   一股难以名状的爱怜与刺疼,伴着澎湃如潮的欲念涌至,耿照收紧腕臂,箍住她结实的柳腰,放开巨阳深深地、满满地填实了少女无比软嫩的凹陷,插得她昂颈抽搐,“呀————”的一声长长颤音由嘤咛、尖啼,终至张嘴无声,紧闭的双眼不知何时已睁了开来,满目俱是迷蒙水雾,纤纤十指揪紧了男儿颈发,不住簌簌发颤。   两人鼻额几乎相抵,却连再挪前分许、四唇相贴的余裕也匀不出,所有感官知觉、身心气力,全被紧紧嵌合的下体所攫,金钏张歙着、轻颤不止的唇瓣凉到散出冰花似的寒气,舌尖也是,不住轻甩螓首,呜咽娇吟,仿佛再承受不了膣里逼人欲死的快美。   耿照彻底无视了少女的软弱哀告,扎实的、稳稳的刨刮着她,粗如婴臂的阴茎竟还能再膨胀;熟卵似的杵尖明明已捅进花心,却仍兀自深入,串着少女如舟经浪的娇躯,欲将那花儿似的迷人身子捅穿。   毫无花巧的抽插最难当,尽显男儿过人粗长。针砭几回,金钏打着哆嗦软在他臂弯里,花心深处再度涌出那晕凉玉浆,液量之沛,自两人交合处溢出,濡得股间一片湿凉。   耿照得益于精纯的处子元阴,欲火更炽,搂着欲折未折的柔韧柳腰持续抽添,转眼间,原本瘫软如泥的金钏倏又绷颤起来,死死掐着男儿臂膀,指甲几乎自粗壮黝黑的臂肌中刺出血来,疯狂地扭腰挣扎着,结实弹手的浑圆雪臀极力后翘,仿佛要将胀大到难以想像的阴茎拔出,一边摇首娇啼:   “不、不……不要了……呜呜……啊、啊……不……不要……不要……”便是初经人事,也直觉接下来将要发生的极之不妙,却难动摇男儿的摧残蹂躏,耿照虎虎喷息,将阳具一捅到底,感觉被捅破的薄肉圈儿紧紧束着阴茎根部,剧烈痉挛的嫩膣一路掐挤,娇腴的管壁终于狂暴起来,撕咬似的吸啜着肉棒;在元阴玉浆第三度泄出的同时,男儿低吼一声,将滚烫的浓精满满灌入了花心里。   金钏不仅花径短促,花心深处的肉窝子亦是小巧如豆,膣管的腴嫩全然扛不住男儿凶猛的喷射,最敏感的花心顷刻间如遭无数浆粒贯穿,少女柳腰一弓,力气大到几乎挣出臂围,如非卡着圆翘的雪臀,这一挣便像活虾离水,摔落地面。   余势所至,“剥”的一声阳物退出,沾着片片落红、花唇红肿不堪的阴户里,稀哩呼噜淌出大股浊浆,有稀有稠,汁水淋漓,肉贝随即闭合,将泰半男儿精华留在了身子里,只余云褥上一滩掌心大小的白汤,渗入丝糸经纬,晕开渍痕。   耿照近日诸事烦心,未沾女色,至此方知积攒甚狠,竟射了这许多。   虽是阳差阴错,强占了不属于自己的女子,然有任宜紫的狂言在前,金钏独断于后,严格说来自己还是受迫的一方,心上甚无负担,意外地十分尽兴。除开金钏那与其倔强正直的性格大异其趣、魔性般的肉体魅力,极其滋补的元阴之精亦是关键。   世上不乏天生益阳的阴材,如帝窟五岛纯血。   宝宝锦儿天生元阴松嫩,易于采撷,所漏玉浆又是极纯的阴精,无论采补或双修,俱是绝佳的炉鼎,不负神君血脉;但阿纨、弦子亦有此惠,却非神君出身,料想寰宇之大,五岛外另有相似的体质,似乎也不奇怪。   如非先天生就,而是以后天的养阴术育成,个中因由,就十分耐人寻味了。武林之中以此类功法闻名者,难逃色媚事人之讥,如天罗香、金环谷等,不是列名邪派,就是聚集了左道之士的黑道山头,怎么都跟“正道七大派”之一的水月停轩沾不上边。   金钏银雪非是水月的正式弟子,乃服侍掌门起居的婢女,后拨任宜紫听用,以示对中书大人掌上明珠的厚爱。由红儿、黄缨处听来的片段,孪生姊妹的剑术武功为杜妆怜亲炙,时间较任宜紫要长得多,绝非易为外邪所乘的闲杂之人;算上任宜紫的惊人之语,个中必有蹊跷,偏又不见理路,如陷云山雾沼,一时之间也琢磨不透。   拔出肉贝的怒龙杵未见消软,沾着处子落红、白浊残精的弯翘硬物红通通的,兀自散发着灼人热劲。   金钏甫一破瓜,便三度高潮,泄出大股阴精,饶以她锻炼之勤也抵受不住,当场晕死过去,软软偎着男儿铁臂,双颊潮红、娇喘絮絮,眉心纠结着,似在睡梦之中,也为这惊人的欢愉深自烦恼。   耿照尽情射得一轮,欲念未减,见少女驯猫似的可爱睡容,不由得胃口大开,连日胸臆里的郁结也像开了宣泄口。他将昏厥的金钏搂卧胸口,抽空活动右臂,只觉精神奕奕,真气运转渐顺,不知是泄了阳亢所致,抑或金钏的阴元滋补如斯,迳行修复起大战后的功体缺损。   角落里的任宜紫回过神,见他右臂得脱,慌忙去取同心剑。岂料身子一动,突然又坐回去,捂紧腿心绣枕,本已涨红的秀美小脸又更红了,羞怒交迸,扯开喉咙叫喊:   “银……死丫头!给我死进来!”寻思车停以来,前厢遮帘丝纹未动,辕座上的银雪丫头不知弄什么玄虚,又补一句:“你姊快死啦,你还在磨蹭什么?”   耿照恼她使坏成习,随口骗人像不要钱似的,正欲运功震碎左侧扶手,蓦地背后泼喇一响,一道锐风穿入遮帘,人未到剑已至,迳取他颈根要害“大椎穴”!   耿照背倚牙床,大椎穴恰在头枕与靠背间,乃结构衔接上的空隙。牙床蒙上轻软的丝绸,要于掀帘的一瞬,逆光看出绸上光影深浅、判断此处可入,决计是一等一的手眼。耿照以为银雪实力稳居三人之冠,至此不幸成谶。   他身躯受制,难以全避,急切间震碎扶手,又恐伤及怀里的金钏,铁了心生受一剑。总算任宜紫见剑光闪现,立时省觉,急唤:“别伤人!”锋芒应声旋散,一分为三,全斫在牙床一侧,崩口几乎是同时绽现,难分先后。   银雪乘势绕了个圈,看似欲荡至牙床前,冷不防松开剑柄,灵蛇般欺入耿照臂围,撮起粉拳连消带打,弹子拳、剜目钩、三指鹰爪,顷刻数变,无一不以伤人为要,狠绝快绝,险象环生。   饶以耿照内力深湛,兼有薜荔鬼手等奇功,也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有几下是仗着皮粗肉厚、真气护体硬吃下来,纳罕:“……此非‘小阁藏春手’!水月门下,岂有这等阴狠路数?”益发印证心中猜测。   银雪比他更慌,世间怎能有戳上眼皮,却插之不入的眼目要害?这人的皮……未免也太厚了!心慌则乱,一味抢攻的路数无以为继,被觑了个破绽,铸铁似的臂膀无声无息穿破防御圈子,箍住小腰一把搂近!   少女娇躯飞移,两人间的空气被急遽压缩,如此已教人难以吞息;随即胸脯重重撞上男儿胸膛,直与抡墙无异,肺里的空气被一股脑儿挤出,眼前倏白,停得片刻,撞击硬物的激痛才蜂拥而出,她连叫都叫不出,眼角迸泪,便欲昏厥。   耿照要的正是这个效果。   压迫胸膈使人晕厥,须得贴身交缠才能使出,既伤体面又违武德,非东洲武道所取——他在三奇谷佛教武典中见过类似的图绘,看不懂边上的蚯蚓文字,拿与红儿琢磨,当时染红霞就是这么说的。   少年不欲与爱侣争辩,只怕也吵不赢,但这野孩打跤似的泼皮招数,他却不是头一回使——当夜在栖凤馆内,就曾倚之对付持剑的金钏,将她绕了个晕头转向,摔与任宜紫一处;今日用于妹妹银雪身上,依旧是一击奏功。以临敌经验论,只能说姊妹俩一般的直肠直肚,简直不能更老实了。   一招得手,臂间所箍又软又绵,柔若无骨,哪里是少女结实的胴体?直如一团春水所化。若非银雪“呀”的一声叫出声,吐息湿热,确是有血有肉的活人,还以为中了什么移花接木之术,抱得一只温香软枕。   (双胞胎不都是一模一样么?抱起来……怎能如此不同!)   人皮面具、乔装改扮……各种光怪陆离的念头纷至沓来,视线游移之间,乍看两张小脸似一模印就,然而并排细较,仍能分出瘦的是金钏,腴的是银雪,只是差异极其微妙,穿上同款衣裙,拉远距离一瞧,简直难以辨别。正欲一指一个、先点倒了再说,忽听任宜紫喊道:   “蠢丫头……‘留情血吻啮空魂’,快!”   银雪不假思索,抿着小嘴一嚅,居然张口朝耿照的颈侧咬落!   外物侵袭,护体的碧火真气相应而动,立时震破银雪的嘴角。   耿照一凛:“……不好,莫伤着了她!”忙收敛功体。   轻细的刺痛感传来,比蚊子叮强不了多少。两人身子相贴,耿照本能昂颈,免与少女缠抵,谁知竟难以转动,四肢百骸仿佛断线一般,次第脱离了心识宰制,静如身外死物,更不稍动,却也未瘫软倒地。   他身负骊珠蛁血两大至宝,按理百毒不侵,怀柔撤劲,原是有以恃之,但这唤作“留情血吻啮空魂”的异术,仍是一举药倒了百毒不侵的耿大盟主。耿照五体俱止,恍如木人,渐连眼珠都难以转动,不知何时将失节制,赶紧定于一向,使车内的景况能最大范围地纳入视界。   胸腹间一阵窸窣,却是银雪笨手笨脚爬落,抱下了昏睡中的金钏,人未离手,已哭起来。“呜呜……姊姊……呜呜……好多血……”   任宜紫又气又好笑,笨蛋本小姐见多了,就没见过这么笨的!“喂,你姊姊还没死,莫哭丧!我问你,你刚刚跑哪儿去啦,好端端的干嘛驾车去磨墙?”   银雪抽噎道:“我……我也不知道,身……身子一下好痒,一下又好疼……一下……又使不上力……我以为金钏病了,想靠边停一下瞧瞧她,谁知突然……突然难受得要命,醒来……就听见小姐唤我。”   任宜紫凝眸一瞧,果然这蠢丫头下身尿裤子也似,裤脚兀自滴着淫蜜,半透的薄裈裤透出乳色雪肌,隔着湿绸犹能看出白里透红,直教人想咬一口。   孪生子共享知觉,十年来打姊妹俩鞭子的经验,足教任宜紫明白这点——一鞭之威由二人分担,彼此便只各疼一半。金钏常隔断痛觉分享,却不许妹妹这么做。   显然交媾的激烈官能,突破了金钏苦心构筑的阻断筛网,更有甚者,在金钏失去意识时,所有的知觉刺激便转由银雪承受也说不定。   你也有躲不掉的时候啊,银雪丫头。任宜紫冷笑。   她一直不怎么喜欢银雪。   银雪丫头比她那老发正义春的姊姊能吃,十二岁上就开始长奶长屁股,整个人吹糖似的,净往勾男人的地方长肉——她和金钏都是十四才来的初潮,发育则是更后头的事。比起勤于锻炼的金钏,银雪丫头从那时起就有了成熟女人的身版,也跟她们一样,变得胆小贪婪恶劳好逸,甘于肮脏臃肿的姿态,早早做上平庸一生的无聊打算。   她老让她想起门里一个出身低贱的丫头。叫黄……黄什么去了?   貌丑身短,只两只奶子大得出奇,藏着看不起人的心思,到处交朋友,倒也混得舒心。任宜紫瞧她不顺眼,找过几次茬儿,都没能整到她,却记住了那双猪一样的眼睛:白白嫩嫩的脸盘上,深深嵌着两丸黑水银似的乌浓,煨在满面笑意里,看起来岂止无害?简直蠢透了。   但猪其实聪明得要命。你若觉得她蠢,代表她要比你聪明多了。   任宜紫甩了甩头,驱散令人不快的杂识,一个崭新的恶念迅速自心底成形。   “这厮给金钏下了药,你赶快救她!”   “怎……怎么救?”银雪茫然回望。“我……我又不懂药理……”   “我懂就行啦。”任宜紫忍着笑,一本正经道:“此毒名唤‘牵肠丝’,是极厉害的春……呃,我是说毒药,普天之下,唯男子阳精可解。”一指耿照胯间高高昂起的怒龙,圈起幼细白晰的拇、食二指,作势套弄。   银雪小脸“唰!”一声涨红,不敢违拗,正欲蹲下,又被主子喊住。“他那丑物若是消软了去,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姊姊。你把衣衫全脱了,免教他馁了兴致,平白害了金钏性命。”   这种荒谬绝伦、破绽百出的说法,任谁来听都只能摇头哂然。银雪欲言又止,终究未出一言辩驳,起身乖巧地褪去衫裤,不留一丝半缕,裸出光洁白晰的雪润娇躯。   卸去所有遮蔽之后,姊妹俩“并不一样”的奇特印象益发强烈起来:   金钏银雪体型相仿,如相貌细辨之下,终有腴瘦的微妙差异,胴体亦然。银雪的腰枝明显较姊姊更腴,小腹也有着少女独有的迷人肉感。这份娇腴延伸到腿股,便成肉呼呼的蜜大腿,以及丰盈雪润的梨臀。   而奶脯更是两样风景——银雪的双峰比金钏稍大,昂翘的粉润乳首尽显青春骄人,此处倒是无分轩轾。但银雪的乳丘更厚也更圆润,下乳垂坠沉甸,视觉上不但份量十足,由侧面看来,乳型直介于尖笋与吊钟之间,兼有尖翘沉坠,用看的便觉手感绝佳,揉捏起来,定教人爱不忍释。   耿照本无行淫取乐的兴致,见银雪娇怯怯地蹲跪在腿间,小手捋着肉棒上上下下,忽尔又在任宜紫的指挥下,张开樱桃小嘴,噙住杵尖,吞吐舔舐,将整根肉棒上的落红与残精舔得干干净净;两座雪白的乳峰在臂间夹出深沟,从这个角度看,要比适才站立之时要雄伟得多,看不出她着衣时娇小羞怯的模样,也有一双诱人艳乳。   更糟糕的是,这张脸不断令他想起另一名少女:咬牙切齿的金钏,倔强好强的金钏,闭目娇吟的金钏;高潮之际,连迎凑都像抵死推拒的金钏……   ——原来金钏乖巧地伏在身下,像吃糖葫芦般尽情品箫,是这般模样。   这样的念头,令男儿硬到连自己都吃惊的程度,似乎留情血吻唯一没瘫痪的,只有越发勃挺的阳物而已。所幸银雪技巧稚拙,一旁指点的任大小姐亦是空口说白话,盲人瞎马,威胁有限。   银雪言听计从任她搬弄,任宜紫玩了一会儿觉得没劲,灵光一闪,命令银雪:“喂,这样没用,你且躺下,把腿张开。”   银雪羞愤欲死,仍是依言而行。躺下之后,乳肉厚实的好处尽显无遗,双峰摊成了两只大圆,乳廓堆起的厚厚雪丘分溢两腋,滑顺得像是融雪一般,足见乳质细软,恍若水凝。   沃腴的雪乳摊往两侧后,白得微透青络的胸口乳间浮现肋影,耿照这才惊觉:她予人丰满之感,仅是相对姊姊金钏而言。二姝毕竟同享相似的体态轮廓,银雪胳膊细直,粉颈修长,不过是臀乳傲人罢了,远远称不上肥胖。   任宜紫命她屈腿大开,双臂勾住膝弯,见饱满的耻丘上覆满刚毛,又粗又卷,肥厚的阴唇是干净的浅樱色,随抬张至极的雪润大腿,剥成一只肉厚汁汩的紫艳熟李,与金钏的肉贝不同,是透着浓稠色欲的销魂蜜肉。   她连肛菊附近都生卷茸,肉褶随血脉鼓动不住张歙,一抹荔浆似的半透明爱液沁出蛤口,像是自李肉里挤出乳浆。   这秘处委实太过淫艳,一时间车厢里除了三人的粗息与心跳,没有别的声响。而任宜紫永远是最早清醒的一个,腿间夹着绣枕爬将过来,七手八脚解去耿照左臂炼缠,一转机簧,喀喇喇的异响声落,耿照被竖直的牙床翻跪在地上,恰恰压在银雪大开的两腿间。   温驯的少女吓得闭目,苦无主子之命,没敢抽身躲开。   任宜紫如摆弄一具巨大人偶娃娃似的,将耿照摆成了跪坐撑臂的姿势,左手支着银雪腋臂间的地面,右掌却是五指箕张,满满覆住她饱满的左乳。   耿照不能动弹,感觉却依旧清晰,膝盖撞地的疼痛、掌中雪乳的沃腴……无不历历,非是中了蒙汗药似的瘫软如泥——牙床翻覆时他以掌撑地,避过四仰八叉的银雪,被药倒之人决计不能如此。   只是这一连串的动作近乎肉体本能,非心意所致,意志突然成了一名毫无关连的旁观者,无论怎么集中精神,皆无法重获支配的权宰。   面对在青面神的异能时,他有过极为类似的体验。看来这“留情血吻啮空魂”绝非是毒,更像某种隔断心识的秘术。   然而大师父潜修异术多年,堪称当世独步,欲制岳宸风仍须一赌运气;他自问眼下已不弱于岳贼,银雪小小年纪,修为浅薄,岂能于一咬间得手?老胡提过那金环谷翠十九娘的女儿,通晓一门“超诣真功”,神异处不逊大师父,可惜当时未曾细问,不定此际便能触类旁通,突破困局——   任宜紫不知他心中正懊悔,猪肉档上挑斤拣两似的,信手拨了拨银雪的奶脯,乜眸冷笑:“平常装得挺乖,奶子居然这般淫荡!你给我老实招来,是不是背着你姊姊,同男人好过啦?”   “没……奴、奴婢不……呜……呀!”却是主子在乳上一拧。银雪闭眼瑟缩,维持着掰腿仰卧、任君采撷的屈辱艳姿,连委屈都令人硬得生疼。   任宜紫嘲讽够了,似觉两人的模样十分有趣,咯咯娇笑。“便宜你啦,典卫大人。我家银雪丫头这双不要脸的母猪奶,可是极品中的极品,多少男子往死里盯着瞧,只你能尝滋味。公猪母猪,正好一对儿。”纤指探往男儿下身,握住那骇人粗长,差点失声叫出,咬唇暗忖:   “这玩意儿插进腿心子里,还能有气?金钏丫头真扛得,活该疼死她。”   恶向胆边生,确定这下必然好玩得紧,导引男根,对准银雪的小肉圈儿,钝首徐入,怡然笑道:“要弄醒你姊姊,我看就只有这个法子啦。看看这回破瓜你是要自个儿疼呢,还是拉着金钏一起疼?”   第二六六折:倩君开怀,满城俱观   银雪闭眼呜咽,勾着膝弯的两条粉臂不敢放开,腴到极处的下半身宛若堆雪,漾起一片耀眼酥白。   开腿屈膝的羞耻姿势,加倍凸显出大腿和屁股的丰满。覆满刚毛的耻丘高高贲起,无论饱满的形状或乳白的肌色,均像极了甫出蒸箧的新炊馒头,怕触感亦是相差仿佛,恨不能轻咬一口,试试有多绵多嫩,多化嘴舌。   龟头撑开肉圈,银雪呜咽着蜷起身子,挤出粉致致的小肚腩,与傲人的胸乳同样盈手,非但不显臃赘,反倒说不出的玉雪可爱。白兔若修炼成人形,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眼前美景极之撩人,杵尖所抵,更是湿濡温热,似吮似拒,但真正掐着耿照心尖儿、不住升温欲焰的,却是他身后推送的任宜紫。   自进车厢,两人头一回如此贴近。耿照为破“留情血吻”之制,着意留心任宜紫的一举一动,此术虽夺去四肢活动的能力,不知为何却增强了五感知觉。   任宜紫一掠而至、解去他左手链缚时,一缕异嗅随之漫开,如兰焦桂皮,又似丁香麝囊,决计不臭,甚至颇为好闻,但头一个印象却非是香,而是那股子钻入鼻腔的微刺,仿佛在迷人的野地芬芳中,透着若有似无的辛辣刺麻,能将汗水的咸、血肉的温,乃至膣肉的腥甜调和起来,混成一股令人欲罢不能的神秘气息。   回神少年贪婪地汲满胸臆,“想要更多”的冲动仍不住敲打心版,强大到令他以为能就此恢复自由。   若非尝过媚儿的好处,耿照可能不知道那是什么。   相较之下,伏象公主如鞣革般鲜烈的爱液气味,也就不显得那般狂悍不羁,危险得独树一帜了。很难想像出身名门、身份高贵,从相貌到打扮无不精致超凡,无数男子魂萦梦系的任大小姐,膣中竟能流出这种野味儿的淫水来,不知流了多少,才得这般辛刺浓烈。   任宜紫转至身后,一手握住阳物,确保它抵入银雪的阴户,另一只手却按耿照腰眼,滑腻的指触如涂布了滑石垩土,半乳半糜,轻滑过少年的黝亮肌肤,足教他倒抽一口凉气,舒爽得微微颤抖。   任大小姐全副注意力都放在“替银雪丫头破瓜”这事上,大半个身子压上耿照背门,推着他的腰臀往前抵。   耿照只觉那催情的辛麝一股脑儿钻进鼻腔,犹如揉碎整丛的焦兰腐叶,腥甜的香气在胸臆里炸开,只想狠狠啃舐少女的汗肌蜜肉,以满口咸润稍稍平抑,才觉舒坦——   直到背上传来温软肉感,意识到是任宜紫的双峰,握在少女手里的阴茎一胀,硬得向上挑起。   银雪呜咽一声,雪臀欲避又不敢避,不觉抬起,没入小半截的龟头被任宜紫一推,“噗!”整颗贯入,撑薄了的小肉圈儿吞入肉菇伞冠,褶口如袋儿般一束,旋即汩出一抹鲜红,淌下雪股。   银雪痛得脸都白了,白晃晃的乳丘不住晃颤,她膣中触感不同于姊姊金钏的娇软,又滑又脆,吮劲极强,仿佛全是肌束,夹得人又疼又爽,意外地没甚阻碍,杵尖既入,龙杵随之排闼破关。   任宜紫手底加力,阳物“唧”的一声捅到底,混了血丝的爱液溢如清泉,龟头前端像是撞着一团极富弹性、又韧又脆的肉心子,周围隐约有肉芽搔刮;银雪身子一搐,又将受力褪出的肉棒吸进来,挤出小股泉水,寡少的落红又冲得更淡。   近距离直击巨物进出的冲击力,要比想像强烈许多。任宜紫眼角眉梢水汪汪一片,春情满溢,兴致盎然,推着耿照的屁股进进出出,见银雪昂颈抽搐,连叫都叫唤不出,哄道:   “乖,进去了……不疼不疼……你瞧!这不是挺滑顺的么?来,再插会儿……对了,就是这样。瞧你美的……哪来的小浪蹄子,淫荡成这样!你姊姊净喊疼,就你爽成这副德行……来,赏你点甜头吃……插这么快美不?要不再快些?”   “啊、啊……小……饶……啊、啊……不……啊、啊、啊……”   银雪喘着粗息,是那种濒死般的急促,仿佛下一霎便要断气似的;偶尔迸出几个破碎的单音,声调似尖实哑,混入气声无比销魂,要比浪啼著“干死人家了”更具说服力。   任宜紫脸烘耳热,股间液感更浓,偏舍不下眼前诱人的风光,并紧了腴嫩的腿根,免得尿出。   见耿照进出间臀肌如铁,说不出的威猛好看,腿心里一阵哆嗦,仿佛真漏了点什么出来,湿滑滑、黏润润的,美得她半身发软,嘴角不禁微勾,玉靥绯红,明艳不可方物,可惜车内三人无一得见。   回过神来,她整个人靠在男儿背上,见阳物推到了底,没露分毫在外,银雪美得浑身颤摇,不知怎的掠过一丝妒意,气自是出在耿照头上,“啪!”扇他屁股一记,趴上背门轻咬他耳垂,甜甜笑道:   “给本小姐硬着呀,我家银丫头还没爽够哩。接着插……哪儿舒坦往哪插,我没说‘好’之前,可不许你停!听见没有?”在他腰背间一阵抚按,又娇又狠地推送起来。   银雪膣肌异常发达,金钏若是欲凝未凝的酥酪,她便是半截鱆管,还不是活生生的又黏又软,是先在沸滚的清澈上汤里汆过,烫得半熟后急急冰镇,绝顶的鲜甜与美味全锁在这一霎方寸里,又弹又脆,鲜爽宜人。   初时分泌不丰,进出亦不如何滞涩,滑溜的膣管自行将肉棒掐出,往覆利索,苦楚不多。抽添几下淫水自生,干起来无比滑顺,天生适合快进快出。   只是这么一来,却苦了初初开苞的银雪丫头。   任宜紫的推送并未考虑双方感受,耿照本就持久,射过之后兀自坚挺,泄意全无,完全是打持久战的架势。银雪勾着膝弯的双臂不知何时已然放脱,高举过顶,死揪着云褥;自抬了两腿大大分开,蜷起姣美的足趾,一迳发颤,齿缝间迸出“呜呜”气音,竟已狠丢了一回。   此生首次的高潮,远超过少女所能禁受,银雪瘫似烂泥,若非雪乳剧烈起伏,看来便似没了气一般。   昏厥的金钏呜的一声,人未睁眼,身子已颤抖起来,摇着湿发勉力支起,向前爬得尺许,大腿忍不住并紧磨擦,最后气力全失,只能翘着屁股趴在原处,承受着倏忽而来的快感。   ——孪生一心,同享知觉。   银雪破处的疼痛不甚剧烈,盖因任宜紫不管她死活,硬插硬推,快刀斩乱麻,居然也就过去了,随之而来的高潮才是难当。银雪或分了一半过去,也可能是失神后悉由姊姊承受,美得金钏嘤咛醒转,奋力爬近的当儿,四度泄出阴元;本已晕厥的银雪蓦地大搐起来,小腰狂扭一阵,昂奋得异乎寻常,倏忽瘫软不动,硬生生被从姊姊处传来的高潮弄丢了身子。   连环丢泄之下,姊妹俩俱是手足酸软,酥麻到了连动动手指都难的程度。银雪直接淌着涎唾翻白杏眼,像是去了半条命,按理该比她更软的金钏苦苦撑持,艰难开声:   “小……呜……小姐……小……心……”才吐出几字,便即无声,却是对任宜紫说。   任宜紫本想嘲讽两句,心念微动,急戳耿照背门的心俞、肾俞两穴,欲闭控制体内气流的关窍,突然间少年一转身,任宜紫想也不想,指尖转刺左眼!耿照闭目运功,任宜紫尚未戳实,已被护体的碧火真气震麻指臂,弹飞前横遭攫住,如入铁箍,五内血气翻涌,几欲晕厥,再难造次。   “你……”任宜紫勉力吐纳调息,难掩惊骇莫名,哑道:   “怎……怎能解开血吻?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被“留情血吻啮空魂”放倒以来,百骸失宰,五感却未丧失,反被凭空放大数倍,疼痛、快美等无不远胜寻常,再加上把持之力锐减,面对金钏没头没脑的献身,居然意犹未尽……以耿照志坚,当中必有蹊跷。   少年未于双姝魔性般的肉体迷失,凭借一丝理智,在插入银雪之际遁入虚境,总结已知的线索——   遭麻沸散或蒙汗药麻痹,绝不能在仆倒时伸手撑地,遑论挺着坚硬的阳具捅破银雪,在她强有力的紧迫膣肌里一轮抽添,插得少女魂飞天外,不旋踵间便迎来了高潮。   与“五感未丧”一节合观,背后的答案出乎意料地简单——由头至尾,就没有“百骸失宰”这回事,仆倒是耿照撑的地,夺其初红、将银雪插到失神将死,自也只有耿照才能办到。   且不论青面神已臻化境的幻术,便在江湖郎中间也有所谓“慑魂”一门,利用药物致幻,乃至人身既有的官能错觉迷惑众生,以行诈敛。   银雪小小年纪,就算天赋异秉,断无可能练到媲美青面神的境地,必是在口里藏得迷药,以咬破油皮使药性入血。化骊珠号称百毒辟易,盖因与宿主同命,遇上足以危害宿主性命的外物,自会予以排除;用于宗教秘仪、使人陷入迷离幻境的慑魂药物,未必会危及性命,七叔与萧老台丞炮制刀尸时也用了各种秘药,事后均验之不出,约同此理。   耿照被下药后,产生了“百骸失宰”的错觉,实际上是行动无碍的,只是受迷惑的意识反应不来,就像恶梦在被惊醒前,偶现的魇压之感。   银雪负责下药,控制人的法门,却是操控在任宜紫之手。耿照从背上的指触,推断是类似子午流截脉闭穴的手法,观察当下所为,慢慢摸索理路,以意志唤起穴点周遭真气、脉流,乃至筋骨肌肉,如从魇压中强迫自己苏醒过来——   金钏昏厥前的只言片语,许是发觉少年神情有异,忙向小姐示警,无奈慢了一步。   其实耿照尚未全复,百骸如浸深水,兀自远漂,又像用着别人的身体,总之是不合拍;偏生眼观耳闻、肤触鼻嗅等被恣意放大,敏感异常,还有那邪乎的欲火也是。若任宜紫未存伤人之念,第一时间破门窜出,以他这咬弦不上的身魂,也只能任其自去。   耿照用力摇了摇脑袋,忽听任宜紫哀叫道:“你……要勒死我啦!好疼……好疼!”如受伤的小动物般,清脆动听的喉音叫起来格外撩人。   他警省过来,连忙松手,任宜紫全未辜负期待,趁怀臂间挪得一丝空隙,膝顶肘捶、拳腿齐至,啪啪啪啪几下全中。耿照连防御架势都没摆出,单臂一收,又将她原样箍住。   “疼、疼……好疼!”娇啼中隐带哭音,这回应该不假。   “……又是哪儿疼?”   “肘……肘子疼……膝盖也疼!”谁叫碧火神功发在意先?耿照神魂离契,连想撤去护身气劲亦不可得。这四下任宜紫结结实实打在完全防御的碧火功罩上,好在咫尺之间本难施力,所用劲力不过平日的二三成;真打实了,立时便是碎骨断脉的下场。   耿照定了定神,极力控制箍束的劲道,以免身体不听控制,勒碎了她的背脊胸肋,但被极致放大的五感却令他难以专心。臂间少女的胴体十分苗条,明明个头与金银姊妹花相差仿佛,却在金钏的健美与银雪的娇腴间取得巧妙平衡,小腰似无一丝赘肉,挺翘的小俏臀却浑圆弹手,肉得恰到好处,连挣扎颤抖都充满野性与生命力,不断踢动的修长双腿也是。   两人身子紧密相贴,不仅体温交渗、彼此的心跳隔着两副腔子怦怦互击,她那异常催情的野性体香更是凶猛袭来,遑论汗泽及淫蜜的气味……耿照的鼻腔颅内被刺得隐隐生疼,心烦意乱,只想赶快摆脱眼前怪异已极的情境,忍着勃然咆吼的狂暴欲念,刻意不去看她,哑着嗓子道:   “说出你要带我去哪儿,这里就没你们的事了。”   任宜紫垂着雪腻的粉颈嚅嗫几句,耿照蹙眉道:“你说什么?”稍稍俯近,螓首倏忽撞来,这地痞打架似的混赖招数在任大小姐使来,简直熟练得令人咋舌。无奈杀意一起,碧火功感应自生,耿照仰头避过,没防到少女“呸”的一声,一口香唾正中面门。任宜紫哈哈大笑,眸光却狠:“就凭你这下贱东西,还没资格问本小姐的话!”转头怒骂瘫软的姊妹俩:“你们两个没用的蠢才,快给我起来!拾夺不下这厮,让你们做窑姐儿去!”银雪动也不动,连眼睛都睁不开;金钏的手臂微微动了动,终究没能抬头起身。   耿照忍无可忍,厉声道:“她们虽是婢女,可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偏教你这般糟蹋!”任宜紫柳眉一挑,狠笑道:“就你这德行,好意思说我?”目光乜低,所对正是男儿沾满落红爱液的昂翘肉棒。   耿照一时语塞,胸中怒火更炽,将她往云褥上一扔,扬起右掌,作势欲掴。   任宜紫被他箍得半身发麻,骤然解困血液回涌,酸得起不了身,却丝毫不怕,恶狠狠地瞪着狂怒的少年,俏脸上满是衅意。“你打啊,我才不怕!我娘说男人全是畜生,早晚要对女人动手的,只看什么时候撕破假面,露出猪狗原形罢了……你也一样!”   耿照闻言一愣,理智恢复,再也掴不落手。任宜紫趁他微怔之际,突然撑地疾起,手足并用,翘着小俏臀掠向厢底之门!眼看就要碰到门把,左踝突然一紧,又被少年拖回。   任宜紫尖叫踢腿,状若疯狂,耿照从捉住左踝、攫住左膝弯,到压制住她的左侧腿股,只匀出一只左臂挡下她发狂似的踢蹴,无论怎么喊她就是不听制止,拖行间屡屡踢中卧倒的金钏银雪,也不知是无心或故意。   耿照心头无名火起,双手分抓两踝,捉小鸡似的吊起一摔,趁着她眼冒金星抓上膝头,摆成翘臀趴卧的模样,“嘶”的一声裂帛劲响,将她腰下裙裳撕开。   内外几层布耷黏着一块离体,露出结实浑圆的雪臀。掌里的大把布片湿到淅淅沥沥地滴着水,还从桃裂似的浅润蜜缝牵了条晶莹液丝,比鲜切的芦荟浆液更加黏稠,拉到六七寸远依旧相连未断,不住朝彤艳艳的、剧烈充血的肉缝滑降液珠;那股兰麝也似的诱人骚香扑面而来,塞满胸臆,几令少年喘不过气来。   任宜紫臀底一凉,只觉厚重的湿冷液感骤然袭至,眼前金星渐淡,忽意识到是那姓耿的贱狗——母亲说世上男子全是猪狗。耿照出身卑微,好在生得不是痴肥臃肿,自是贱狗而非蠢猪——撕了自己的裙,那她湿得一塌糊涂的事,自也被瞧……心尖儿一吊,又窘又怒,踢腿尖叫:   “放……放开我,你这死贱狗!本小姐的身子,岂是你能……哎呀!疼……好疼!”   啪的一声俐落脆响,臀上热辣辣一烫,随之而来的是难以言喻的激痛。任宜紫瞠目一霎,毫无预警地暴哭起来,仿佛稚儿撒泼。“呜呜……你……贱狗!呜……连我爹……我爹都没打过我!呜呜……疼死人了!呜呜呜……啊!痛……啊!呜呜呜……别打了……啊!呜呜呜呜呜……”   耿照连抽几下,打得她幼嫩的臀肤上鼓起指痕似的浮肿红印,甚至微微渗出血丝。任宜紫的雪股的确极富弹性,扇落的手感不逊于渡河用的生羊皮囊,是充血的肌束会狠狠回击手掌,倔强地将外敌弹开的程度;只是雪肌却无此强韧,一下便已破皮渗红,配合少女哀凄婉转的哭叫,居然令耿照兴奋起来。   金钏闻声挣起,咬牙迸出几个字:“莫……莫欺……小……”无奈气空力尽,挪前不过寸许,终究瘫软难动,只余微弱吐息。任大小姐虽哭叫不休,却无讨饶之意,哭喊的内容全是辱骂之语,耿照不理她骂自己,但任宜紫见得金钏无力出手,转而诟骂金钏银雪不绝,饶是他脑袋昏沉,实也听不入耳,猛将任宜紫翻将过来,直视她双眼,寒声斥道:   “她姊妹二人忠心耿耿,偏生你如此糟蹋,才落得无人援手的窘境。你不思己过,倒把她们骂得一文不值……水月停轩是这么教你的么?”   任宜紫不甘示弱,噙泪狠笑:“你个侵凌女子的贱狗,有脸说‘糟蹋’二字!这俩废物蠢丫连命都是我的,我爱怎的便怎的,你知平望大户里,多少仆役只须主人一句话,刀里火里也都去了……我锦衣玉食的供养她俩十几年,习字练武一样没落,你说我怎么糟蹋人了?”   耿照心底一阵刺痛,怒极反笑,森然道:“十年相处,便养猫狗都有感情了,你编的那些无聊说帖,真以为银雪姑娘是信了你,才言听计从么?金钏姑娘一听你哭便着急,都……都成那样了,还想着来救你……你有没有珍惜过身边这些个照顾你、珍视你的人?有没有想过,自己值不值得她们这样为你,有没有跟她们说过半句感谢的话语?”说到后来浓眉蹙起,声音喑哑,终至无言。   任宜紫冷笑道:“睡过她俩之后,倒知道替她们说话了?男人就是这般没用!管不住胯下丑物,干过了又变得软弱起来,婆婆妈妈净是造孽!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俩蠢丫出身贱,只合配你这等贱狗!你们仨一般蠢贱,短灶歪锅,难怪你满口替她们说话。料想七玄妖女和我那蠢师姊也——”   “……住口!”   耿照怒不可遏,跨骑在她赤裸的膝腿间,双掌分执两只皓腕,摁在垫褥上,低头瞪视,咬牙切齿。任宜紫胸膛起伏,缠腰早随撕碎的下裳松脱,失去腰束的薄云衫裹不住浑圆玉乳。耿照这才发现她上围发育丰满,月余不见,身子长高不少,峰壑傲人,直追阿妍姑娘,不愧是一父同出的亲姊妹……   任宜紫顿觉腹间一条长物弹跳拍打,怕人的热度炙着平坦的小腹,余光瞥见他胯间巨物狰狞,蔑笑道:“”说了半天你只是想干我,是不?我也逃不了啦,别找忒多借口,你想干就干。“最末一句几余气音,吐气如兰,股间湿热蒸腾,香骚馥郁,诱人已极。   耿照的欲念实已至临界——现在,他几乎有九成的把握,“留情血吻啮空魂”乃以药物施就。身魂分离说不定只是副遗,将知觉极致放大,持续堆叠,进而让愤怒的更加愤怒,恐惧的益发恐惧,才是真正目的。用于逼供折磨,此药的好处简直令人不敢再想。   留情血吻本身并无催情效果,它只是将男儿久积的阳亢之火放大至极,再这样下去,早晚会压溃理智。耿照深知毫无节制、恣意在女子身上泄欲的自己,是多么危险可怕。更可怕的是他现在不想忍。   他缓缓俯低,任由少女明艳无俦的脸蛋在视界里晕开,终至散华。任宜紫的胸口剧烈起伏,两眼放出异光,光是这样她已小小尿了一注,臀底温温湿湿地浮挹一片腥麝浓香。少年凑近她小巧细嫩的耳珠,啮咬似的轻道:   “……哪有这么便宜?”霍然而起,拎猫儿似的将任宜紫往厢底一扔!   任宜紫骤失重心不及叫喊,就看着两条笔直的玉腿凌空甩分,足趾抑平,光裸的股心里拖开长长的液弧,在云褥上洒落一整道喷溅水痕;背脊“碰!”一声猛撞开两扇闭锁的门扉,任宜紫五内翻涌,被倏亮的阳光刺得闭目,泪水不自觉涌出,有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瞎了。   眼皮里的刺亮红晕未褪,少女身子一顿,被一股巨力拉回,两股相互拉扯的对反力量像要撕裂身躯,五脏六腑被扔来甩去,任宜紫半身俯出车门,毫无征兆地干呕起来,可惜腹中空空如也,除了些许酸水,什么也没呕出来。   “你……干什……啊呀!”裂帛声落背心一凉,薄罗云衫、抹胸系结等俱被扯去,前胸衣裳顺势搭滑落地,少女顿时一丝不挂,裸成一头雪酥酥的玲珑白羊。   任宜紫被按着腰背动弹不得,连蹬腿后蹴亦不能够,只能翘着俏臀趴在门边。双眼好不容易习惯了光线,蓦听周围蝉声轰起,眼前是桐荫底下的一片乌瓦白墙,艳阳满照,正是晌午时分,省起是城中不知何处的街航一角,突然明白耿照企图,吓得死命挣扎;本欲尖叫,唯恐引人来,压低声音哀求:   “不……不要!不要在这儿……把门……把门关起来……不要……啊!”忽然腿心里一阵剧痛,仿佛被烙铁贯穿会阴,眼前一黑,处女初红已被男儿夺走。耿照恼她心黑情薄,兼且欲火难抑,捅破她紧仄的薄肉膜子后一搠到底,将十七年来未缘客扫的处女花径猛然撑开,密密塞满,随即大耸大弄,挟着血润尽情抽插,任宜紫痛得几乎晕死过去。   她将耻毛剃得干干净净,阴户不像金钏丝严合缝,肉贝不露花唇,也无银雪的肥润,艳如染樱。粉蛤微隆如桃,顶端夹着蛤柱,其下花唇齐整对称,便似一朵粉雕玉砌的雌蕊,好看是好看极了,殊不知其中大有文章。   处子破身,女子跪姿的“虎步”或趴卧的“蝉附”二式插入甚难,皆不合适。耿照无意怜香,全凭蛮力捅入,任宜紫蛤口窄小,一插之下受创甚重,鲜血剧涌,加上先前流得一塌糊涂的骚水,居然也一搠到底,毫无阻碍。   只是花径前半、突破肉膜后的那一小截,竟比入口更狭,仿佛一分为三,首插时略唯一偏,突入左路,其中又紧又窄,夹得男儿仰头长嘶;禁不住好奇,刻意退至蛤口再进,这回选得是右路,黏糯曲折,亦是快美难言……   就这样,每回退到蛤口才又直插到底,感受俱异,如入诸女。蛤口分岔更如谜般,有时分明是三岔,再入时又觉似两岔,同样紧凑,却是次次新鲜,怎么都插不腻。   任宜紫的花径尺寸在女子中已属娇小,岂能再分成数管?世间也无这般女阴构造。会产生这样的错觉,盖因花径入口半寸处,膣壁上下各生一枚豆粒大小的肉团子,管壁剖面遂成一只横置的葫芦形;肉团受力歪倒,刮着龟头伞冠,便生岔分之感。   这般名器,在风月册中有个花名,管叫“狐窟葬”。一说名器之主无比狐媚,堪葬男儿无数,也有说此穴令人欲罢不能,不分昼夜地插将下去,恁是何等英雄,终有葬身温柔乡的一日。   至于次次感受不同,乃膣中肉褶丰富,盘肠周折、峰回路转,亦是世间女子中罕有。只是较之遍杀英雄豪杰的稀世名器“狐窟葬”,也就不值一提了。   耿照不知有这些名堂,插得酣畅淋漓,只觉蜜膣里越见滑顺,任宜紫的哼叫越来越腻,小俏臀摇将起来,渐晓迎凑,偏不想教她这般享受,一掴粉臀,冷哼道:“你教贱狗干成了这样,算是什么?比起金钏银雪胜在何处?”   任宜紫揪着车缘呦呦哀鸣,挺着小屁股死命迎凑,被插得汁水飞溅,分不清是尿液或爱液,总之是气味浓烈,居然铁了心相应不理,死活只要大肉棒抽添。   少年气不过,一边加力,一边大声道:“你若不答,我让人来评理便是。喂!那边的兄台,烦请来此一叙——”   任宜紫惊叫:“不、不要!啊、啊……别……唔……好、好爽……怎能……啊啊啊啊————!”却是耿照一顶,狠狠撞进花心子里。少女酸得勾起小腿,不住晃摇,仿佛这样犹难抵受,藕臂撑起上半身,整个人快扳成了一把粉艳弓弧。   耿照双掌穿入她胁下,握得满掌酥盈,柔嫩的雪乳直欲溢出指缝,单掌竟握不住一座乳峰。穿着衣裳时,全然看不出有这般饱满硕大,以其乳肌结实弹手,只怕尺寸还在乳质细绵的银雪之上。   男儿狠捏了一把,掐得她蹙眉痛呼,膣里大搐起来。   “你的奶子比银雪姑娘还大,那是淫荡得很了,拿什么说人家?没干你就湿成这样,还说不是母狗!”无视少女正值高潮,抱着她的臀乳起身,弯翘的肉棒还紧紧嵌在蜜膣里。   这一动直将任宜紫顶上了天,平坦的小腹剧烈痉挛起来,忽担心耿照就这么插着自己跳下车,双手攀住车门顶沿,两条悬空的细直美腿无法自制地往后勾,却连云褥都踮不着,难遣膣中逼人快感,被插得几欲发狂。   耿照踮起脚尖,一手环着饱满的乳球,一手按住她光洁无毛的腹底,肉棒奋力向上挺耸,插得唧唧作响,无比浆腻,边在她疯狂晃摇的耳畔说道:“教全越浦城的人,都瞧瞧你任大小姐是什么样的贱货。你猜以后在东海武林道上,乃至京城平望中,人们看你的时候,心里都在想什么?   “呜呜呜……不要……啊……求求你……啊、啊……不要……呜呜呜……”少女哀求着,花径的收缩却益发猛烈。   “你看看你,居然兴奋成这样……不给你点教训是不行的了。”   任宜紫被插得高潮迭起,数不清丢了几回,花唇被干到肿胀翻出,整个阴部都是艳丽的紫红,实难联想起原本那玉般的粉润。猩红的破瓜之证沾于膝盖和小腿内侧,宛若落梅悄染,但也就剩几片了,四处喷溅如失禁般的爱液和汗水冲去绝大部分的痕迹。   反正她周身上下已找不到丝毫处子的模样。   这片街航悄静得令人心慌,以致于任宜紫浪叫、娇喘、哀求的声响大到连蝉鸣都遮掩不住,始终没真的有人走近。   少女娇娇地承受着肉棒的刨刮,只觉它在身体里仍不断在胀大,变得更粗也更硬,残忍到令她浑身发软。   “你真是好运气啊,任大小姐。只好变个法子,让更多人明白你的淫荡了。”男儿喘着粗气,灼热的气息喷入她耳蜗里,放慢了抽插的速度,却越插越重,每一下都直捣花心;掌中的挺翘乳峰被他恣意揉捏变形,挺翘的乳头硬如樱核,忠实反映着少女奔腾的欲望。   “譬如……大著肚子可好?”   任宜紫杏眸一瞠,不知是吓得魂飞魄散,还是持续堆叠的快感终于溃堤,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在蜜膣深处炸裂开来,她眼前一白,仿佛真有什么东西嵌入子宫之中,迅速膨胀长成,化成她贪恋肉棒、与贱狗痴缠的铁证——   “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第二六七折:交颈坐莲,水月镜花   少女脱力松手,软软挂在他臂间,耿照却没打算放过她。   尽管射得尽兴,被收缩强劲的嫩膣夹得酸爽,裹着精水牢牢嵌入蜜肉的粗长肉棒竟无消软的迹象,“剥”的一声拔出红肿的玉户,混了血丝的白浆被痉挛着的膣管一掐,蚌开吐水似的喷出小股来,溅上男儿腹间;内里盘绕如羊肠的秘穴“狐窟葬”抽搐着一缩,原本汩浆如滴乳的玉户底下只余断续液珠,将男儿精华全留在身子里,漏出不过十之一二。   耿照将酥软絮喘的任宜紫放倒,大大分开双腿,再度深深地插满了她,一手握住一座饱满坚挺、结实弹手的浑圆乳峰,挺腰耸臀,宛若跨马提枪,一下又一下的刺着花心最深处,每次刨刮都戳出无比丰沛的泌润。   “啊、啊……不……不要……啊!不……要……呜呜……还要……”   少女睁着迷蒙失焦的朦胧星眸,早已不知自己在说什么,软弱的双手时而举在耳畔,或搭着狠狠掐握美乳的男儿铁腕,似拒还迎,仿佛再难禁受。   散着湿发的雪白垫褥之上,艳丽的片片落红被爱液汗水渲染开来,宛若牡丹盛放,将少女迷茫的酡颜映衬得更加如梦似幻,明艳动人。   耿照这一轮完全没有变换体位的念头,专注地握着饱满的玉乳,跪在少女高高举起的细腿间奋力挺腰,插得汁水飞溅,连挑数百记全无停顿,越插越快、越插越狠,直到陡升的舒爽一举越过巅峰,痛痛快快又射一回。   任宜紫正自尖声娇吟,蓦被男儿翻至一侧,两条笔直的玉腿并紧屈起,膝盖抵住了摊叠的两只硕乳,抱成了幼女把尿般的羞耻姿态。   这一连串的动作虽在猝不及防间做成,仿佛不会消软的阳物却一直都插在蜜穴里,串着少女转过半身,捍格已极的角度刮得阴道剧烈痉挛,龟头更是旋进了更深处……她颤抖着张大了嘴,却无法发出声音,丰沛的液感瞬间溢满花径,再度攀上高潮,而男子才正要将肉棒徐徐刮出,准备打桩似的抱着雪股狠狠抽插——   任宜紫不知是屈服于男儿骇人的粗长,抑或溺于欲海中无法自拔,仿佛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持续跌宕于倾覆的边缘,却始终没被惊涛骇浪吞没。   两人交叠着、纠缠着,搓揉掐刺,贴肉拍击,浆腻的“啪唧”声响几乎未曾歇止,云褥汲满汗水爱液,是一滚压过便会涨起浮泡液面的程度,淫靡的气味充斥着整个车厢。   明明快感完全盖过了射完精的疲惫,他并未藉助碧火功还精补神,仅靠任宜紫销魂的肉体便足以维持粗硬,但无论怎么发泄,胸中始终有团火在烧,只能不断粗暴地摆弄、侵入、蹂躏着任宜紫,继续冲撞着彼此肉体的极限,仿佛里头会有答案似的。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愤怒。   是因为任宜紫把身边照顾她、保护她的孪生姊妹花,当作玩物般恣意戏弄,毫不留情地践踏她们的善良与单纯,而感到愤恨不平么?十年相伴,朝夕晨昏,虽非血亲手足,但她们照管你的起居,保护你的安危,尽心尽力,偶有拌嘴呕气,待得气头过了,总还是她们为你拾缀衣裳、摆布吃食,听你说话,陪你解闷……   这些你视作理所当然、从没放在心上的日常,其实非是恒常不变的。总有那么一天,老天爷会在你毫无准备的当儿,就这么无端端地收回去。   你没机会和她们道别,没机会同她们遍历既往,重临故旧;那些还未出口的感谢和抱歉,你再也没法说,值待追忆的小纪念你也留不住,苍天就这样把她们曾有的痕迹,彻底从你生命里抹去。祂知道你终将遗忘,再想不起她们的容颜笑语,只有遗憾和痛楚永难磨灭,伴随着你逐渐模糊的记忆——   任宜紫算不清男儿到底射了多少回,玉宫深处的温热液感始终未褪,时间似乎车厢里的这方小小天地里静止下来,只有不断被撩起的欲焰攀升、跌落,而又再度复起……循环不已,仿佛永无尽头。   同男子交欢,远比想像中更刺激、更美好,更令人蚀骨销魂;相较之下,破瓜的疼痛简直不算什么。若非在水月停轩里不得自由,出入都有无数双眼睛瞧着,该早几年试试这滋味的,来红后的这些年月,可真是浪费了——   抱持着一丝不甘,少女疯狂地迎凑着,放浪地呻吟娇啼,尽情享受着男儿的蹂躏摧残。   娘说的话果然半点没错。贞节之一物,是世间坏男子用来禁锢、奴役女子的恶器,明明是教人魂飞魄散至死难休的美事,却故意掐着不让你享受,更设下种种禁制,告诉你哪根肉棒才能名正言顺地插你,只管自己舒坦,不理女子的死活。   “……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她记得自己小时候尚不懂事,曾如此问道:   “大家一起开心,不好么?”就在那年中秋,爹说要带她看姮娥,命巧匠以水精和海外运来的无色琉璃,在花园里连夜搭起一座冰砌似的透明亭子,指着无意间发现、信步走入亭中的母亲,笑顾女儿:“瞧,那便是月宫的姮娥。”任宜紫眼睛发亮,不知开心了多久。   听女儿问,母亲嘴角微扬,很难说是笑了,透着一丝淡淡蔑冷的静颜仍是美得不可思议。   “男子精出无力,阳物难以久持,软着比硬着的时候多。只有女人,可以不断自欢好中得到快乐,男子只好生出种种桎梏加诸于女子身上,免得被我们发现,他们是这般的不济事。”   母亲只说错了一件事。男儿的粗硬持久,远远超过少女的预想,怕还真不是普通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狼藉一片的褥面又绽开了一小朵一小朵的红艳,如丁香飞散,沾上少女雪白的大腿,连坐过的地方都留下了梅花渍般的小印子,热辣辣的刺痛感由麻木的交合处再度涌起。她猜是他的粗硬磨破了花唇,也可能是破瓜的伤口不堪蹂躏,受创益深,却不想他停下。   任宜紫被抱坐在男儿盘起的双腿之间,修长的玉腿绕过他肌肉结实的腰臀,也在他身后交盘起来。少女并不知道,这个姿势在风月册里名唤“观音坐莲”,古书亦作“鹤交颈”——母亲向她出示过一两本那样的书,一一指出其中的谬误,她和金银姊妹憋笑憋得辛苦,事后一致认为写这种破玩意的男人绝非贱狗,妥妥的蠢过猪。   但“观音坐莲”的确插得极深,同时因动作甚小,磨破油皮的花唇或破瓜伤处都不那么疼痛了,更能尽兴品尝男儿的过人粗长。她甚至能感觉膣管紧紧包覆着巨硕的阳物,裹得形状纤毫毕现:哪里是翘起的肉菇伞冠,哪儿的青筋如虬龙般鼓胀贲起,刮得她浑身酸软,呜呜哀鸣……   少女爱死这个姿势了,直到胸口忽起一阵异样温热。   耿照将头脸埋在她雪沃的乳间,像小狗般贪婪地嗅着乳香,又揉又啃。任宜紫是被他握着不放,几乎整个过程中都未曾释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双峰是这样的浑圆饱满,充满诱人魅力的,益发爱起他的搓揉来。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少年改以双手环住她,将她整个人抱得满满,埋首乳间,再不乱耸乱顶,那股异样的温热液感自她胸口慢慢扩散。精疲力竭的任宜紫勉强抑住了小腰摇颤,絮喘着松开了几乎刺进他背肌里的纤纤指尖,轻轻贴着他不住起伏颤抖的背脊。   颤抖是那般的紊乱而缺乏韵律,与少年强横的肉体宰制能力截然两样。思绪早被如潮涌至的强烈快感冲击得乱七八糟的少女,突然明白了那是什么意思。   (你……是为了什么而哭呢?是什么……让你这般伤心?)   他这般本事,有什么好哭的?叔叔说他一统七玄,与慕容柔同流合污,手底下随随便便就能号令千百黑道煞星,遑论谷城大营的精锐,势力直追赤炼堂;又不知怎的说服了正道七大派与之缔盟,假以时日,怕连正道盟主都做得。百年来武林之中呼风唤雨者如他,不过三两人,可没有一个是在他这年纪做到的,就连栽他个刀尸榜中的罪名都没人敢动……本事大到这般田地,还能有伤心事么?   “只要是人,就有弱点。”母亲恬淡却无比动听的语声,忽在耳畔响起。“问题是他把弱点藏在哪里,又拿给什么人看?”   ——这么强大的人,却在我怀里哭了。   她下意识地抚着他的背脊,回过神时,少年的悲伤忽如溃堤的洪水,就这么突如其来地淹没了她。   任宜紫从惊讶、错愕,乃至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怜惜,当中不过是一霎眼,快到连她本能的幸灾乐祸都不及生根立足——也许是累得不及反应——俱被胸口的温热液感卷去,只留下最纯粹的部分。   “嘘……没事了……没事了……乖……没事了……”   少女像哄小孩似的,满满地抱着乳间的闷郁湿热,柔声安慰着,一边轻轻扭动翘臀,忍着花径内外热辣辣的刺锐刮疼,和缓而轻柔地套弄着他。没事了,这儿有我呢,有我陪你快活。你的悲伤,就放在我这里好了。放在这里,你最喜欢的……这里。   她挺着圆凹的小蛮腰,双手从背后拉起少年的手掌,轻轻放在她昂翘晃颤的乳峰上,初次对自己美好的胴体,生出难以言喻的欣慰和感动,温软湿热的小手覆着他的手背,引导少年加重力道,恣意搓揉。   好在我生了这么一对奶子,教你这般喜欢。哼,要好好感谢我啊。   对了……就是这样。再大力一点……再顶得深些……呜呜……是不是不那么难过了?啊、啊、啊……好……好舒服……好硬啊!来,把你的哀伤和痛苦,通通射进我身子里吧!一滴都不留的,全部都给我就好……   耿照的记忆从抱着任宜紫的雪臀狠狠破瓜后,只剩断片似的混乱,不止时序难以连贯,关于那些片段画面的荒谬程度,更是没半分真实感。   按照那些凌乱荒唐的残碎,他不但和任宜紫试过各种体位,在她淫艳诱人的绝美身子里射了十几回,任宜紫还推着半昏半醒的金钏、晕厥的银雪齐受男儿针砭,插得姊妹俩中昏死的那个尖叫颤抖着攀上高潮,只剩一口气的则抽搐着晕死过去,然后昏着的害醒着的又昏过去,醒着的又让昏过去的美醒过来……   他还将瘫软如绵的金钏银雪上下交叠,先试姊姊的娇腴,再尝妹妹的滑脆,好好地品评比较了一回,就像品酒一般,缓缓进出,细细体会,比狂抽猛送狠射一回还过瘾。   印象中叠在一起时,也插了任宜紫的穴儿,却想不起她是夹在两姊妹之间,还是撅着小屁股将她们挤将开来,一把抢过肉棒。任宜紫一点儿也不像处子——这话毫无贬意——他们像一对饥渴的新婚夫妻,谁发的奇思妙想俱能办到,再怎么用力求欢都不怕伤到对方,再笨拙、再莽撞最终都能深深契合,快感从未随体力流失消退,永远都有新刺激,连疼痛疲惫都快美异常。   这完全不像是真的。倘若是真,那么任宜紫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春梦,是男人的至极幻想。   此前他甚至是有些讨厌她的,连做这样的梦都无法原谅自己。   但在梦里,他拥着她舒舒服服睡了一觉,肢体纠缠、肌肤相贴,无论谁醒了都忍不住去寻对方湿热的唇瓣,然后胡乱摸索着再度结合……赤裸裸夹陪着的金钏银雪,就像是两只美艳的枕头,他更喜欢摆着她俩不让掺和,霸道专横地占有那明艳无俦的少女尤物。只想要她。   “留情血吻”的药性持续影响着耿照,也可能在痴缠之际,金钏不知何时、有意或无意地又咬他一口——他的大腿内侧,在靠近阳物根部的地方,留有个小巧的新牙印,应该是他发狂般吮啃少女玉户时,金钏哀鸣着忽施报复所致。也可能是出于任宜紫的指使。   最终耿照体力耗尽,眼皮沉落,视界内慢慢转黑,碧火真气的诸般灵觉一一关闭,睡上了十几天来最酣美的一觉,直到此际才醒转。   身下所垫,还是轻软舒适的云褥,车门不知何时重又闭起,昏暗隔光一如起行时。然而牛车是静止不动的,他连牲口的气味都没闻到,显然在沉睡时有人卸了车把;身畔无有三姝残剩的体温,只剩他一人被留在原处;爱液汗水的腥膻,以及处子之证的淡淡血气钻入鼻腔,他意识到自己仍一丝不挂。   带走任宜紫的人大可捅他一刀,或加手镣脚铐捆上刑架,然而对方并没有这样做。某种程度上这已经宣示了立场。   车厢底,便在任宜紫抱枕倚坐的老位子上,侧着一抹深浓乌影。   来人并腿斜坐,任长发倾泄如瀑,平摊了一地,映着微光的发瀑柔亮顺滑,宛若银河坠星无数,浮沉于黑夜的大海之上,波光星光依稀融渗,说不出的动人。   耿照目未全睁,余光中难辨其容,却一望即怔,心搏似乎因此跳停了一拍。   由一身细润如水的乌缎光泽可知,此尤物般的诱人曲线绝非男子所有。少年却非被勾起了欲望,只觉女子随意于发流中一坐,车厢一角登时幽蓝如月,美得半点也不真实,月宫里的姮娥娘娘若然来到人间,约莫便是这般清冷脱俗,风华绝代。   他应先运功内视,检查过周天百骸,判断能否面对各种突发状况,再决定如何行动。但耿照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先瞥了女子一眼,连碧火神功也不及抑住心头一跳,“砰”的一声闷响,回荡在狭小静谧的空间内。   黑衣女郎似从杂识中惊醒,转过头来,淡淡一笑。   “你醒早了。看来阿兰山连对李寒阳、邵咸尊不落下风,似非传谬。此番重返东海,我算没白来啦。”   耿照平生所识,流影城的总管姊姊、明姑娘,以及皇后娘娘阿妍,俱为绝色:横疏影冶丽丰美,宛若牡丹,明栈雪佼佼不群,胜似梅放;阿妍姑娘如春风袭人,当是美人中的空谷幽兰,品志高洁,心清如玉。三姝丰姿各异,唯有望之摒息这一点,却是无分轩轾的。   而黑衣女子之美,竟是令人怦然难禁,以他阅美之众、功力之雄,亦抑不住心上那失控的一拍,讷讷坐起,目光始终难自女子面上移开,明知此举甚是无礼,自制力依然不生作用,似被那容颜身姿吸了魂去,无从挣出。   她裸露于衣外的肌肤,白得没半分血色,指尖微带透明,未染蔻丹的指甲剔莹如羊脂玉,与一身漆黑相映照,玉色中隐约渗入些许幽蓝。   摊在身下的裙发乌浓一片,宛若夜色浮星,居间蜷了双赤裸玉足,脚掌纤长、脚背浑圆,更无半点粗硬,连深点的掌纹刻痕都不见一条,嫩如婴臀,可说是他此生见过最美的裸足,当作圣物来顶礼膜拜、贴面细吻,似乎也不奇怪。   少年“咕噜”一声滑动喉节,身子不自觉向前倾,轻软的丝被滑至腰际,裸露出结实黝黑的上半身。   黑衣女子唇勾微抿,很难说是笑了或没笑,但这微妙的变化,却令她美得不可思议的脸蛋鲜活了起来,益发勾魂夺魄,明艳不可方物。而她甚至无心使媚,淡漠的神态无论任谁来看,皆看不出有一丝勾引少年的意思。   夜之水仙,耿照忍不住想。   以花比拟,她只能是黑夜池畔那一蕊清幽,以冷冽之姿睥睨世间,遗世独芬,片尘不染,再没有什么能在她心湖上吹起涟漪,说不定早没了那片湖镜,心都不知伊于何地。   女郎信手将垂落颊畔的鬓丝勾至耳后,肥大的黑绸云袖滑至肘间,露出半截鹅颈般修长白晰的藕臂,微启樱唇。   “诱敌做到这般地步,该说你胆识过人呢,还是赌性坚强?”她的嗓音出乎意料地低平,带着一丝轻哑似的气音,但仍极是动听,与一身浓发黑衣的夜魅风情十分合衬,亦不失雍容孤冷。   耿照强抑住扯被掩身、轻摇脑袋的冲动,调息对抗着脑中尚未全褪的昏沉——“留情血吻”的药性能令三姝从他身边被移走而耿照浑然不觉,黑衣女郎“赌性坚强”、“胆识过人”的讽刺,绝非虚言恫吓。   “或许在我心中,从未将夫人视作敌人。”少年定了定神,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嘶哑,喉间肿胀刺痛,印象中只有同沐四公子狂饮宿醉那回,有过这般不适。还有纵欲过度也会——   才这么想着,就听女郎道:“以一个刚睡过我女儿的人来说,你倒是挺敢讲的啊。我该称你典卫大人呢,还是耿盟主为好?”   (……果然是她!)   “要看今日之会,夫人是以哪个身份与我说话了。”   他缓缓抬头,忍着药效未褪的不适,正色道:“是中书大人的续弦,还是以狐异门的代理门主、昔日‘鸣火玉狐’胤丹书胤大侠之遗孀,三十年前即享有‘东海武林第一绝色’美誉,人称‘倾天狐’的胤野胤夫人?”   ◇◇◇   “您说任宜紫任姑娘,是……是胤野的女儿?”   乍由蚕娘口中听见时,耿照差点惊掉了下巴。   “我有八九成的把握,那名唤任宜紫的丫头,就是胤野的骨肉。”隐于纱帐的银发异人哑着嗓子,缓慢的语调有着别于既往的沧桑与哀伤。   胤野年轻时以美貌著称,见过的人不在少数。   任逐桑的夫人或能深居简出,不与外界接触,任宜紫可是活跃于平望东海的主儿,不知勾了多少青年男子的魂,更别提曾代表杜妆怜出席四大剑门之会,在鹤着衣、魏无音等耆老的眼皮下蹦跳,狠狠出过锋头。   蚕娘能从任宜紫的相貌,察觉母女俩的血缘,鹤、魏等岂无所觉?真要如此,狐异门早被人盯上,如何能持续隐于暗处,讳莫如深?   “他们认识的胤野,是艳名远播的‘外道第一绝色’,是被胤玄胤小子捧在掌心里的娇贵明珠,又或是陪伴在丹书身边,帮忙出谋划策、狡计无双的俏丽少妇,与栖凤馆那任家丫头予人的印象相差甚远。除非母女俩把脸蛋凑在一块,等闲想不到一处。   “我在湖庄初见胤野时,她就是个尚未长成的黄毛丫,那股野性和刁蛮脾气,活脱脱是再小一点的任宜紫,母女俩宛若一个模子倒出来。将她与她的皇后姊姊一比,排除相像处,其余眉眼神气等,就是童年时候的胤野,决计不会错。”   再来是性格。   观察任宜紫与孪生姊妹的日常,蚕娘发现三人感情不恶,毕竟十年相伴,名曰主仆,实是在异乡相依为命的姊妹,一起游玩一起练功,一起排遣离家背井、骨肉分离的寂寞;再怎么不投契,岁月流光是最好的和事佬,时日既长,早成为彼此生活的一部份,难舍难分。   金钏银雪对她的保护关怀,也都发自内心。任宜紫也不是缺心眼的,对姊妹俩丝毫不小气,同衣同食,所用无分大小,俱是一式三份。三人同进同出,简直就跟三胞胎似的。   但她就是忍不住想欺负她们,那近乎本能的恶作剧癖,完全就是童年胤野的翻版。   “丹书告诉我,他在湖庄执贱役的那些年,可被这位胤大小姐玩惨了。”   银发女郎忍不住咯咯笑,突然想起了什么,容色一黯,叹气道:“没准他们日后的姻缘,从那时起便已种下根苗,越是在意的人,越喜欢欺负他——只是我当时并不知晓,错点了鸳鸯谱。   “有这种癖好的女子,蚕娘这辈子也只识得胤野胤丫头一个。任丫头折腾那两姊妹的样子,可像她娘了,简直就是从湖庄里走出来的胤野丫头。”   除了相貌和脾性,足以一槌定音的最后一样证据,是武功——严格说来,是任丫头和金银姊妹所使的剑法。   蚕娘号称历任马蚕娘中的武魁,博通百家,《水月卅六势》的图谱并非什么高深的绝传,岛上武阁甚至录有全本,宵明岛一脉精研剑法的高手们留下许多批注辩证,与南方武儒流传的《六极剑法》一样,被认为是东洲剑理的础石,至简至高,俱于其中。   蚕娘对武阁的典籍下过死工夫,自未漏了水月卅六势,日后对上年轻气盛的杜妆怜,除了修为稳压少女一头,亦能侃侃而谈,针砭水月武功优劣,杜妆怜嘴硬不服,心里却认了栽,才生出诸般后事。   金钏银雪号称剑法受杜妆怜亲炙,无论当夜与耿照一斗,或其后与鬼先生放对时,路数均与杜妆怜的狠辣绝决不同。许缁衣与染红霞之剑也非招招迫人、不留余地,但那是她俩自创的剑式,反映了各自的人品风格、武学侧重,金钏银雪所用的《泪映红妆》和《怜月照影》两部,却是杜妆怜于闭关期间所创,由许缁衣录送凝芳阁留存;门中除了挛生姊妹之外,更无他人习练。   “这两部剑式,决计不是杜丫头所创。且不说这名儿能生生恶心死她,一个人的剑能进步也能退步,遭逢什么剧变顿悟,也可能从稳重转为狠辣……但其中必有脉络可循,不能无端变样,更不能改易其质,由男变女,或从鱼鸟变为牛马。若发生这种事,答案只有一个:男自男,女自女,鱼鸟还是鱼鸟,牛马则是他物,绝不是一物所生之变化。”   耿照心中忽动。   “那任姑娘自创的剑式——”   “与挛生姊妹的理路相同。”蚕娘缓缓接口。“变化飘忽,繁而不妄,非是花哨把式。是她们根基不到,尚不能驾驭,也可能不小心练偏了,欲速则不达;须得静下心来打好基础,由简入繁,穷通极变……你想到了什么?”   天狐刀,和蚕娘传授的那一式《蚕马刀法》,都是这个道理。但无论天狐抑或蚕马,都不是杜妆怜能够接触的武学,遑论通晓。   退万步想,杜妆怜能为一部《天覆神功》与阴谋家合作,尽屠邬昙仙乡;以小怨杀害有提携之情、善待自己的“云山两不修”须、莫二位前辈,手段之辣,心肠之狠,实难想像胤野会将亲生女儿安插在水月门下。更何况,从任宜紫和金银姊妹花的态度来看,几无半分死间的自觉,此举无异于羊入虎口,要说能起什么作用,令人思之极恐,不敢再想下去。   蚕娘本打算将任宜紫带回宵明岛,以免少女无辜,沦为两个女人理智丧失、相互撕咬下的牺牲品,但即使鲁莽如她,转念又生出另一个更大的疑问: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杜妆怜能容忍狐异门的余孽辗转于床榻侧畔,迟迟未下杀手?   以银发女郎近百年的江湖见闻,至此终于沉默。胤野也好,杜妆怜也罢,她已经看不懂她们到底在盘算什么,想要的又是什么了。   黑衣女郎——或该称她“胤野”——对于少年正面击出的这记重拳,似乎并不意外,微微侧首,似正转着心思,这个不自觉的小动作出乎意外地充满少女气息,耿照这才注意到,她看来不过三十许人,别说漱玉节、翠十九娘了,比之许缁衣怕都没大多少;说是老胡和鬼先生的亲妈,十个路人里怕有十一个不信。   “……是蚕娘罢?”   女郎微侧着脸,美眸一乜,打量他的神气里带着三分挑衅三分轻蔑,或有一丝似笑非笑欲叹无从,终究没把失望表露出来。这神情像极了任宜紫——耿照直到此际,才全信了蚕娘。   “我本以为你色胆包天,豁了命才来的,没想还是仗有靠山,令人扼腕。不幸的是,我确定方圆数里之内,没有能出手救你的高人收敛声息、隐藏未现,我若改变了主意,要将你剥皮剔骨,骟阉示众,典卫大人可还有当日阿兰山莲觉寺连战三场的战意?”   耿照不置可否,定定瞧着她。   “她老人家很想见夫人一面,叙叙旧情,说没问夫人之前,不愿唐突而至。在下斗胆,还望夫人应允。”   胤野神情淡漠,仿佛整个人突然浸入冰窖,眨眼间便退去了温度,对一切都不再关心。“我同她没什么好说的。同你也是。”姣美的玉手一拢膝腿,似欲起身。耿照抓不准她心中所想,却不能让千载难逢的面会止于此间,沉声道:   “夫人于断肠湖的仇家,已与背后操弄一切的阴谋之人联手,胤丹书胤大侠之死,狐异门蒙受之灾祸冤屈,与此密不可分。夫人将爱女置于水月停轩为饵,不怕为鱼所啮,落得钩断饵丧的收场么?”   胤野垂首不动,唇勾约隐,艳得清冷妖异,难绘难描。   “你说话好难懂啊,典卫大人。我夫君所打官腔,难及你之二三。”   这似笑非笑的神情也像任宜紫。然而少女的勾魂夺魄和母亲相比,委实差得太远,压迫感也是。以耿照的修为,竟隐有一丝股栗心颤,敛了敛神,续道:“当年狐异门遭难,蚕娘未及出手相救,是因为在此之前,杜妆怜便与那幕后的阴谋家联手,将蚕娘打成重伤,几难幸免。”将邬昙仙乡一事扼要说了。   “……这是一个设计好的、极其精密的局。阴谋家将狐异门与宵明岛的联系切断,使其孤立,方能一一击破。杜妆怜是布局的棋子之一,亦是破局关键,她始终没对任姑娘出手,不代表任姑娘没有危——”   “原来……她想要的是天覆神功。”胤野仿佛没听见他的劝解,喃喃道:“难怪……后来那处人去楼空,想是练功出了岔子。”   “……什么?”耿照蹙起浓眉,留意到“练功出了岔子”这句。   蚕娘说过类似的话,但也一样没有深谈,随口将话题转开了去。   耿照心思缜密,按照前后文意略一推敲,依稀抓到关窍:杜妆怜自行修习天覆功,缺乏经师指点,恐怕未蒙其利,先受其害,闭关云云,实是躲起来养病,又或受到什么严重的伤残,以致连徒儿都不肯见。   ——那句“人去楼空”,又是什么意思?   杜妆怜极度危险,没有人比胤野更清楚。她会将任宜紫放在平望都鞭长莫及的断肠湖畔,使她远离狐异门的羽翼保护,看似荒谬,却有个出人意表、而又合情合理的解释——   耿照霍然抬头,正迎着黑衣女郎的笑颜。胤野的笑容不但足以消解冰霜,更让她整个人又有了温度似,忽然“活”了过来;这是深具魔性的美貌,稍不留神,便会使人失足,甘为其死。少年此生初次,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倾城倾国”。   “你很聪明。我喜欢聪明人。”女郎淡然道:   “如你所想,十年前杜妆怜便已不在水月停轩——非是暂避风头,而是远走高飞,怕是没打算回来了。从那时起,冒充笔迹留书给许缁衣那个丫头,指点水月一门事务的,一直都是我。”   第二六八折:无间相逢,万里同哭   狐异门全盛时期规模甚大,门下徒众数千,东海一道之内据点无数,总坛除有内外三堂编制,尚有“秘阁”、“豺狗”、“无根草”等三拨直属门主的人马:   秘阁以搜集整理武林各家——尤其是七玄同道——的武功典籍、掌故秘辛为职司,阁中杰出之人享有“乌衣学士”的称号,在狐异门的地位甚高。乌衣学士之首列席议事时,座次甚至在内外三堂的正副堂主之前,仅次于副门主,形同门主的咨政参议;说是狐异门的头脑,半点也不为过。   豺狗则是死士,定位与赤炼堂“指纵鹰”相仿。狐异门覆灭后,胤野好不容易在平望都重起炉灶,那些在七大派迫害下百死余生的遗老如平野空、戚凤城等,矢志复仇,别无眷恋,遂以“豺狗”自居,算继承了这支劲旅“不知死”的精神。   “无根草”原是豆菟丝的别名,又叫野狐丝。此一代号所指,乃狐异门派入东海黑白两道各大势力的密探,这些人可能终其一生,都不会回归狐异门,在彼方生根老去乃至埋骨,宛若随风远送的菟丝子。   他们在潜伏之处踏实过活,娶妻生子,戮力奉公,其中不乏为之牺牲性命的;除了“不间断地将情报传回狐异门”这点,这些人可说是鞠躬尽瘁,将宝贵的光阴和人生都留给了他们秘密刺探的外派异乡,一如落地生根的野狐丝,故尔得名。   胤玄将狐异门交付女婿,唯独“无根草”始终握在手里,临终之际才觑了个空子,将权领众密探的无根草首脑,秘密转介女儿胤野,算是完成交接。   后来东海生变,胤丹书绝崖自刎,正道盟友骤尔反面,狐异门上下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死伤惨重。以埋皇剑冢副台丞“天笔点谶”顾挽松为首的七大派人马是有备而来,撒网收箧,滴水不漏;胤野大腹便便,能带儿子一路逃到行律寺为鹫峰和尚所救,全仗无根草密探舍命,密探权首更在行动中壮烈捐躯,将“无根草”的名册留给了胤野。   “这份名册将我推入无间地狱,受尽痛苦,欲求一死而不可得。”   胤野淡淡说着,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眉宇之间竟无一丝波动。“但对照它后头带给我的乐趣,这些苦痛又不能说是不值得。人生真是很公平啊,典卫大人以为然否?”   耿照不知话头何以至此,然而以他此际的修为历练,已非初出茅庐、毛躁飞扬的小铁匠了,无意答其虚问,只说:“想是夫人从名册当中,找到潜伏于断肠湖的密探,才得插手水月内诸事。”这说法不冷不热,不着边际,说了也等于没说,显然无意对女郎抛出的震撼秘辛多作刺探。   胤野的诧异一霎而隐,斜乜着美眸,上下打量他一阵,嘴角微扬,刹时如银月映川,亮起一室冰灿,竟连这份烁眼的冶丽也是冷的。“你比我想像中更沉稳也更能忍,典卫大人。以你的出身,只能认为是天降圣人,生而知之了。”   “在下年轻识浅,唐突之处,还望夫人原宥则个。”   “……露出一丁点想听的模样,能要了你的命么?”胤野微摇螓首,似嗔似怨的模样一瞬间与任宜紫重叠了起来,怀里那温热娇躯的触感,还有混着汗潮、淫蜜气味的浓烈异香……仿佛又在脑海中复苏。耿照忽然强烈地想念起少女来,想念她一边温柔拍哄着自己,嫩膣里一边死命掐挤着肉棒,奋力将两人拉上欲望巅峰的模样,想知道她现在何处、睡醒了没有,腿心子里是不是疼得厉害……   他甩了甩头,这回终于没能忍住。面对胤野不能分心,她的一颦一笑都是足以凭空杀人的利器,远比蚕娘前辈提出的警告更加危险致命。   “个中因由,还请夫人告知,在下非常想知——”   “得了,省起来罢。还是你这是成心气我来着?”   胤野忍笑白他一眼,那抹嗔怪也像极了任宜紫。“人要是做了件得意的事,却无处可说,滋味可难受得紧。不过既然你不急着听,我便按时序说;年纪大了,不记近事记远事,跳来跳去的,恐怕有什么错漏,反倒不美。   “仗祇物鹫峰大师之助,我们母子仨逃出了东海,来到平望的大报国寺。寺中不收女客,鹫峰大师便将我安置在附近的民居,让铿儿剃发,送进百丈律院。不久镡儿出世,我才坐完月子,难抑恨火,忍不住拿出名册研读,料想以‘无根草’众人的能耐,不致悉数覆没,号召起来,也是一股势力。谁知在这时,有位门中旧人找着了我。”   耿照灵机一动。“这位旧人,可是贵门外三堂第一高手,人称‘兵履千绝’风射蛟前辈?”   胤野柳眉微挑。“你认识他?”   “听老胡……听在下的义兄胡彦之胡大侠提过。”还有在蚕娘述说的回忆里,这个名字也经常出现。无论对胤丹书或胤野,此人似乎都是生命历程中不可或缺的角色。   他暗中观察胤野,女郎眉目间仍是一片清冷,对“胡彦之”三字毫无反应,只点了点头。   “风射蛟与内三堂的部分人躲过一劫,分头逃散,打算寻到我之后,一起到仇池郡的古月名门避难。那庄子本是我祖业,与武林全无瓜葛,知道古月名家与狐异门的关连的,只有我爹和我;风射蛟长年侍奉我爹,约莫是从我爹处听得了蛛丝马迹。”   胤野没料到胤氏一系的内三堂还保留了元气,大喜过望,欲与风射蛟合兵,对七大派展开反击,意外遭风射蛟坚决反对。   “风射蛟是看着我长大的,对我来说,他就跟兄长一样。我甚至知道他有些欢喜我。”女郎淡淡笑了,目光投向虚空中,空灵如月华。“我没想过他会抗拒我的命令,尤其是在这件事上头——报仇雪恨,岂非理所当然?他从什么时候起……讲话也同他一个调调?”说着微微蹙起眉头,似乎到这时仍无法理解。   耿照不明白“同他一个调调”的那个他,指的到底是谁,却敏锐地察觉胤野说话之际,似有着现实与记忆交错混淆、浑沌难分的感觉。   这股小小的异样与她空灵绝俗的外表气质十分相称,等闲不易察觉;就算察觉了,估计也会当成绝世美人的独特风格,说不定还会觉得极有魅力。但对话时间一长,谈及的内容越深入,违和便越强烈,好像……跟病人说话似的,病人自身却无病识感。   “我和风射蛟争执许久,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他将内三堂的人马留给我,做为交换,我让他带走了镡儿,好免去后顾之忧,专心复仇。”   接下来的四五年间,计画进行得十分顺利:   胤野潜回东海,与内三堂的残存人马逐一会合,重新建立据点,神不知鬼不觉杀掉几个落单的七大派要人,却未掀起相应的骚动,甚至救下了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戚凤城等。志得意满的东海正道似乎并未察觉,复仇的魔掌已悄悄伸到了自家榻畔,渴求血偿——   胤野渐渐发现:凌迟仇人的报复快感,已无法再满足她。她需要知道真相。   性格坚毅的胤丹书,为何会选择自刎,却未留下只字片语给爱妻?正道七大门派早与狐异门尽释前嫌,何以说翻脸就翻脸,疯狂逼杀至此?杜妆怜、鹤着衣……等这些与丹书交好的所谓“正道中人”,究竟有无牵涉其中?   “天笔点谶”顾挽松是剿灭狐异门的核心人物,此时他已正式升任埋皇剑冢台丞,白城山之后又有“帝陵祀者”独孤寂名曰圈禁,实为坐镇,绑架乃至杀害朝廷命官的风险太高,若打草惊蛇,狐异门好不容易燃起的一点香火,又将成为众矢之的。   指剑奇宫难以进入,观海天门掌教新丧;赤炼堂在雷万凛手里给整顿得风风火火,势头极盛,难撄其锋;青锋照连老巢都给迁往花石津,门中旧人一空,名存实亡,别说是密探了,连“咸”字辈都死得剩下邵咸尊一个,简直难以使力……   胤野翻着无根草的名册,最终停在“惊鸿堡”那一页。   瞿州梁氏,肥泽幽远滩。   做为富贾,却袖重难舞,以致坐吃山空;做为豪强,却驻马迟疑,错失逐鹿天下的良机;做为武林门派,惊鸿堡“山河铁剑”最大的长处,就是名字好听好记,对识字无多的武林人而言,委实一大福音,大益于江湖流传,助长声名积累。   除此之外,瞿州梁氏五代以来,于东海武林毫无建树,有钱却一毛不拔,出门合辙闭门造车,累积的可不是什么好声名。梁度离的武功修为与父祖相比,算是出类拔萃的异数,但说话、做事极不看场面,每开口必得罪人。   一直以来有耳语流传:追杀狐异门并不积极、又不受江湖人待见的惊鸿堡,于妖刀战后跃居七大派之列,盖因梁度离甘为狱卒,在地底禁牢中囚禁了一头吃人怪物,只是谁也没真的见过。   拜惊鸿堡的封闭所赐,渗透其中的“无根草”倒是未受妖刀纷扰、狐异门覆灭影响,胤野没费什么工夫便搭上线,计画生擒梁度离,拷掠出有关胤丹书自杀的真相来。   “……我见典卫大人眼中,掠过一丝不以为然,继而又有悲悯之色。”   胤野停住话头,怡然道:“大人何以教我?”   耿照自鼻端吁了口长气,小心斟酌字词。“我猜是陷阱,夫人执意为之,料想必有损失。在下与贵门英烈素不相识,犹觉心痛,夫人之殇,不忍再作揣测。”   “……你让盟中诸人全躲入冷炉谷,也是同样的心思了。”   “在下能力不足,只能先求保全最多人,争取喘息之机,再寻对策。”   “牺牲自己么?啧啧,看来是位今之大贤哩,佩服佩服。”   胤野轻摇螓首,颇有些遗憾似的,集清冷与绝艳于一身的美眸直视少年,瞬间耿照有种无法动弹的错觉,不知是被她逼人的气场所慑,抑或是惊人的美貌。   “你来寻求我的协助,或许还有纳狐异门于七玄同盟的心思。然而世上所有一切,皆有相应的代价,你拿什么来说服我与你交易?”   耿照还想着怎么导回正题,不想胤野单刀直入,冷不防地问到了最核心。定了定神,正色道:   “夫人之仇,当有尽处。唯有隐于背后、制造许多不幸的阴谋家伏法,才算给胤大侠、给贵派罹难的手足亲故报了仇,否则杀得再多,不过是毁去杀人的工具泄愤而已,元凶始终逍遥法外。我知行空是谁。”言简意赅地交代了殷横野事。   胤野安静听完,艳极无双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惊诧,想了一想,忽然抬头。   “现下我知道啦,还要你做甚?”   “合力杀贼。”耿照想也不想。“三五高人神出鬼没,就算拿人命来叠,也难撷抗。他若不知有夫人,夫人还能等天收他,与殷贼比一比命长;不幸贼人所欲,正是夫人,若非被在下耽误了进程,夫人能不能在此间话家常,犹未可知。”   “他要我……干什么呢?总不能吃了罢。”女郎促狭似的抿着一抹笑,星眸微眯,分外迷蒙,令此问毫无说服力,徒然撩人心绪而已。   耿照不无怦然,实难想像她有老胡这么大的儿子,而且已是四个孩子的妈。可惜他完全笑不出来。“夫人与令先夫追查到‘行空’的身份,令殷贼坐立难安,欲除之而后快。我与夫人同,此其一也。   “其二,令先夫由‘冲霄一剑’魏王存前辈处,窥破妖刀武学之秘,使其得以不经秘穹,学而知之。一同与闻的天门鹤真人,修为悟性皆不如胤大侠,我料殷贼或经查探,知他非是关键,这才锁定了胤大侠。斯人既逝,秘奥必于夫人之手——关于这节,在下的处境亦与夫人同。   “殷贼武功超卓,心计亦工,兼有姑射暗手,坦白说没什么弄不到的;其之所欲,不出此间一二。我实在想不出,夫人有一丝一毫不与在下联手的理由。”   胤野轻轻抚掌,露出一丝佩服之色。“流影城的铁匠都像你一样会说话么?我差点以为,你们那儿是衔着铁锤锻打的,多便给的一张嘴啊。”   “夫人见笑了。”   “可惜,你让下属全进了冷炉谷,代表你对同盟毫无信心,宁可只身在外引敌注目,也不愿手下人犯险,未战先怯,败象已呈,我一向不与输家站在一边。”女郎抬起明眸,定定直视着,敛起先前娇慵的神态,口吻虽是一贯的清冷,却挟着霜严苛烈,令人倍感压力:   “放眼七玄,南冥修为惊人,极不好斗,论武力未必在我之下;天罗香那姓雪的丫头近年四出兼并,颇历争伐,也算后起之秀。蚔狩云老谋深算,漱玉节亦有城府,让她们出谋划策,我实无必胜的把握。此外,集恶道潜伏极深,游尸门尚有耆宿……你好不容易统合这帮人,令他们捐弃成见,奉你为主,这可不是谁都能办得到。   “然而生死存亡之际,你却让他们通通进了冷炉谷,孤身在外,美其名曰与敌周旋,得以无后顾之忧,其实是你承担不了下属的牺牲,宁可死的是自己,也不愿教旁人犯险。我无意加责,也没有斥责你的立场;诉诸闾巷草野,说不定多数人都会夸你怀仁重义,是大大的好人。   “但这一切都是假的。最终你必将失败,连带使那些相信你、仰望你指引方向的人同遭祸患,落得凄惨收场。你的怀仁重义,非但无助于求存,反将自己和身边的人推入无间地狱;他们的结局确实因你而改变,可惜不是变好,更有可能是十倍百倍的悲惨,远胜当初无你的结果。”   耿照不是没想过会有质疑抵抗,万万料不到胤野不计较女儿的清白、不追问鬼先生的下落,甚至没提起老胡半句,却于此穷追猛打,咬紧不放,不由得一怔。   胤野直视着少年的错愕,星眸微眯,淡淡一笑。   “我们方才说到哪儿啦?是了,得把故事说完才行。就在我谋划之际,发生了一件事,也算是鬼使神差,坚定了我当时行动的决心。鹤着衣那牛鼻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打听到镡儿在仇池郡,到古月名家打死风射蛟,带走了镡儿。我到现在都还疑心,是风射蛟自泄漏了他爷俩的行踪,引鹤着衣上门的。”   耿照全无听故事的闲心,本欲打断女郎,见她说起风射蛟、鹤着衣时,露出一种“你们都一样”似的眼神,似鄙似悯,莫可名状,心念一动:“她若神智未失,这番陈述必有因由,说不定便是说服她的关键。”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吞回,凝神细听。   胤野虽不喜鹤着衣,却信他不会伤害丹书的骨肉,况且此人行事沉稳,讲白了就是天生胆小什么都怕,若无十成把握可保镡儿平安,不会贸然将人带走。铿儿远在平望,镡儿托庇于七大派之一的观海天门,她终于可以放手大干一场了。   “你猜得半点没错,惊鸿堡的‘无根草’出卖了我,自始至终,这个行动就是陷阱。”胤野淡然续道:   “梁度离想在七大派面前露脸,他废了我的经脉,挑断手脚筋,在我面前拷问俘虏的内三堂弟兄,将他们折磨得意志崩溃,吐露机密的据点讯息;摧毁据点后,将带回的首级堆在我面前,继续拷掠掳获的生还者,然后袭击下一处——”   梁度离前后花了两月余,将胤野的势力连根拔起,扫荡一空。   那些被折磨至死的狐异门人,几乎都是胤野族中的叔伯兄弟,不是看她长大,就是她看着长大的,目睹他们受苦已是炼狱,看着他们意志崩溃后的凄惨模样更令人难以承受,胤野几乎因此发狂。   “除了肉体上的苦楚,真正令人痛苦至极的,是‘绝望’。”   女郎的眸光幽暗,口气轻渺,仿佛与己无涉,说的是什么风花雪月般。“我被锁在不见天日的牢里,不断听着亲人受苦刑哀嚎,他们一个一个数着死掉的人给我看,直到我明白外头再没有人会来救我。   “如你所见,我是个很美丽的女人,当年芳华正茂,恐怕比你现在看到的要美丽得多。梁度离虽无好色之名,毕竟也是个男人,他没能忍上几天,终究还是来侵犯了我,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耿照微咬了咬牙,忍住撇过头去的冲动。他不忍再听,却不能示弱。   胤野像在炫耀无人敢直视的恐怖伤口一般,细数着受过的可怕凌辱。   梁度离能跻身正道,此前自未传过什么劣迹,虽说正道不缺鹿别驾、鹿彦清父子这等败类,表面工夫仍有讲究,梁度离的为人便称不上君子,起码还算正派。只能说一旦开了头,人的道德崩坏之速远超乎想像。   胤野绝顶的容貌与胴体,令梁度离为之疯狂。   然而女子再美,终究是凡胎肉身,日夜蹂躏,总有腻烦的时候。渐渐的,梁度离从渴望征服她的肉体心志,到粉碎希望和尊严,最终连这也索然无味时,便将她当作一件稀奇的收藏,先让手下都尝过甜头,再拿来笼络外头的江湖朋友。   “那时,支持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弄清楚来的是什么人,然后让自己记住每个名字。”胤野笑起来。“……你以为我会说‘孩子’,对不?我没有这么多母爱。况且,为不在崩溃时吐露铿儿镡儿的行踪,我一直告诉自己他们已死了,死在逃难中途。我当时全信了这个说法。相信我,背诵仇人姓字,比你想像的更能维持心性不溃。”   梁度离显然未将捕获胤野一事昭告天下,因为来的“正道要人”,俱是隐藏甚深的左道,在东海黑白两道中根本不见名号。连笼络的对象都冷僻至此,尽显梁度离在道上人脉的苍白与贫弱。   耿照的判断与胤野相若。   以老胡那牛鼻子师傅的为人,若闻风声,绝不会坐视挚友遗孀受辱,魏无音前辈磊落豪侠,更不可能袖手放任,可知天门、奇宫两派应不知情。这却又衍生出另一个问题来:梁度离若真要邀功,藏起胤野,委实太不聪明;要说他被美色所迷,又或打算背着其余六派拷掠出妖刀武学之秘,找江湖左道同享胤野一节,未免又蠢得令人不解。   女郎观察着他的沉吟,再度露出赞许之色,指尖在膝腿间的乌亮细绸上轻轻打转,微笑道:“他折磨我、奸淫我时,总不停问着问题,有时约莫是想迫出些有价值的线报,有时只是在发泄他的自卑与无力……但他从没问过妖刀之事,遑论妖刀武学。   “我料他并不知情,只是个被人利用的牢头狱卒罢了。当初举荐惊鸿堡接替轻羽阁、列名七大门派,并去函邀请梁度离与会的是顾挽松,附议者有杜妆怜、雷万凛,观海天门的掌教、人称‘云尽天君’的鱼同休鱼老道,还有指剑奇宫的代表,一名唤作应风色的少年,据信是出自风云峡一系。只有青锋照的邵咸尊一人反对。   “这份提议与附议的清单,最有趣之处在于:除了杜妆怜与雷万凛龟缩多年,隐遁不出,同失踪没两样,另外三人俱不在人世,无法问出是谁让他们支持惊鸿堡梁氏,又用什么换了这份协议。”   ——毫无疑问的是殷横野。   耿照很想这么说,可惜索遍枯肠,也想不出能连起殷贼和梁度离的证据。   殷横野守著“不使一人”的誓言,他利用梁度离的手法,很可能与利用祭血魔君、聂冥途如出一辙,透过某种暗示,让他们自发性地行动,结果与其利益一致即可。   这般松散的间接操纵不但易增变数,也可解释梁度离擒获胤野后,为何没有立即通报同盟的六大派,或拷问妖刀之秘——前者是因为他订约的对象,本就不是向来鄙视惊鸿堡梁氏的六大派,而是殷贼,提议和附议的五派反而是被操纵的棋子;更有甚者,“名列正道七大派”正是殷贼许诺梁度离的报偿也未可知。   而后者的答案就更简单了。梁度离还不够格知道有妖刀武学一事,他不过是看门狗而已,不明白胤野真正的价值,远超过她的罕世美貌以及魔性般的诱人胴体。   这鬼使神差一般的误差,让胤野与背后的阴谋家失之交臂,否则她们早该在惊鸿堡幽暗的地牢里便已见面,也就没有今天的“任夫人”了。   耿照让自己集中精神在推敲上,是为了避免去想胤野所受的凌辱,胤野仿佛洞穿他的心思,连片刻的余裕也不给,悠然续道:“你知道痛苦是会麻木的,但疼痛不会。人的身体远比你想的更脆弱——让我明白这个道理的不是梁度离,而是他的妻子梁午茉。”   梁午茉出身南陵,乃辕厉山始鸠海的毒脉嫡传,以美貌辣手闻名江湖,一身骇人毒功来自辕厉山奇书《舐红谱》。此书记载了各种以血行之的奇术,举凡异体换血、竭血留息、以血治病、以血下毒……无所不包,妖异处已近巫觋,直是匪夷所思,在南陵诸封国间享有大名,能止小儿夜啼。   她少女出道,在南方杀了很多人,赢得“停钗蝶血”的外号,惹来诸凤殿的游侠注目。梁午茉只好逃出南陵,一路北上,后嫁与梁度离为妻,冠上夫姓,从此深居简出,才缓过了游侠的盯迫。   梁度离标榜自身不同流俗,刻意娶女魔头为妻,以为特立独行,一方面也是因为梁午茉年轻貌美,夫妻俩甚是相得,着实有过几年恩爱时光,但任他耕耘甚勤,梁午茉始终怀不上子息,随青春消逝,两人间渐生龃龉,在胤野来之前便是如此。   但女子的嫉妒里并无理性,没什么道理可讲。   梁午茉可以《舐红谱》毒死丈夫相好的青楼姘头、染指的堡中俏婢,但即使刁悍如她,也明白胤野与这些女子不同,弄死她的后果自己很可能承担不起。这益发助长了她对胤野的恨。   “她对我的折磨,全是背着丈夫所为,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迄今一想起我身子仍会不自禁地发抖,怎么也停不了。”   胤野举起玉掌,果然微带透明的指尖簌簌轻颤。她怪有趣的端详着,忍不住笑起来,露出一丝怀缅。“你知道针尖刺进乳头里有多痛么?刺入花唇、阴蒂的痛楚又是另一个境界。但这都比不上《舐红谱》凝血成针,一根一根顺着血流刺进玉宫里的痛……”   耿照听着,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不怪丈夫奸淫我,对她来说,我才是那个夺了丈夫之爱、夺去堡中诸人注目的贱货狐狸精。她孤身一人在这个阴冷的石堡里,无依无靠,除了杀人手段,仅有的骄傲全来自美貌,以及丈夫为了自我标榜而选择她的‘魔女’身份。”胤野摇头微笑,不无感慨:   “但她美貌不及我,在‘倾天狐’之前,谁还能自称魔女?她被剥夺的一切,突然有了罪魁祸首。”   惨无人道的折磨并不能满足梁午茉,她希望已饱受那些莽汉奸淫凌辱的胤野更加悲惨,一个天外飞来的恶念在少妇心底迅速成形。   “我相信最初她原是想说服梁度离,找些驴马猪狗之类的牲口来糟蹋我的。”胤野说得轻描淡写,笑意未褪的俏脸在微光中看来,有种难以言喻的阴森。“但梁度离可能没答应,又或还在考虑时,梁午茉提了个他无法抗拒的诱人点子。”   传说中,惊鸿堡地下最深的幽牢里,囚禁着一头狰狞恐怖的食人怪物。其实这是真的。   怪物身长超过九尺,浑身的筋肉像是中了剧毒也似,肿胀团鼓成骇人的一球一球,连色泽都作酱紫色,五官肿得变形扭曲,完全看不出是人。更可怕的是,怪物的阳具胀如胤野的前臂大小,龟头上凸棱岐出,宛若拳头,真要贯入体内,岂止是会阴破裂而已?怕整个人都要被捅得四分五裂。   “梁午茉笑着咬我耳朵,细细描述先前扔下去的那个女人的死状——我觉得就是那名不幸被梁度离染指的婢女——虽然在惊鸿堡的四个多月里,我日日盼着能一死了之,但那头怪物委实太过吓人,我记得我骇得瘫软失禁,哀求着她们不要这样做。”   自胤野至此,梁午茉是头一回笑得这么开怀酣畅,尽情欣赏了那贱货狐狸精的求饶丑态,一把将她扔进怪物笼中。   “那痛苦的程度,我想说了你也不明白,总之比生孩子还要痛得多。下回你替女子开苞时,务必记得温柔些,对她们来说,你和那怪物差不了多少。”   耿照没敢还口,讷讷点头,忽有个怪异的念头浮上心版,挟著令人股栗的快锐与残酷。他隐约猜到胤野为何要说这个故事。   “跟其他的女人不同,我并没有死。非是我特别强横,而是那怪物在蹂躏我之时,不知怎的恢复了一丝人性,它只是重创了我,却未将我撕成碎片。这么一来,连梁度离都被他的妻子说服,在《舐红谱》的神异法门之下,我的伤势恢复得特别快,他们每隔几天就将我扔进怪物的笼子里,承受那可怕的摧残;我有几次听见怀孕、生子之类的零碎字眼,看来他们是想让我诞下怪物的骨肉,看能不能从小训练起。”   怪物的骇人粗长与狂暴侵犯,每次都使胤野徘徊在生死边缘。   然而时间一长,她不总是在插入的剧痛间就失去了意识,对于怪物的样子、气味等,胤野有着异样、微妙难言的熟悉感,直到她看见怪物兴奋嚎叫进出她的身体时,透出那粗厚如垒土般的酱紫色左胸膛、似蓝似橘的怪异光晕。   “……这般宝心,普天下只有一枚,再不可能有第二枚了。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野兽怪物,而是我那为江湖人景仰的英雄丈夫。”   ——果然是胤丹书!   望着少年惊愕交迸的面孔,女郎无喜无悲,甚至无一丝教训似的凌人盛气,口吻平静得令人心慌。   “他跟你一样,喜欢牺牲自己,保全其他所有人,以为救世永远只有一条路。但你们是错的。这样的天真,不但使自己落入悲惨的境地,还会让仰望你的指向的人们,落得凄惨百倍的下场。这就是我必须拒绝你的提议的原因,典卫大人。”   第二六九折:百日恩情,终付毗卢   蚔狩云说过,以胤丹书的阅历武功,要逼他横刀自刎、以保狐异门上下安泰云云,是全然说不通的。胤丹书仁慈宽厚,但并不傻,七大派高层都是些什么货色,与鹤着衣相交莫逆置腹推心的狐异门主,平素没少从挚友那儿听得抱怨。   其时妖金方止,天下初定,黑白两道老成凋零,所谓正道首脑,门中大位坐不坐得住、能坐多久,尚在未定之天;这种程度的盟约要换胤丹书一命,还不让留只字片语予妻子门人,怎么想都是匪夷所思。   直到胤野吐露当年惊鸿堡兽牢的惨事,一切才串了起来。   胤丹书面临的,正是眼下耿照的困境——   敌人的武力强到无法拮抗,又避无可避,一战即折;除了满足其要求,换取一个相对文明温和的免战协议外,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   比起言行反覆的正道七大派,“隐圣”殷横野有个难以企及的好处:至少在明面上,他于凌云顶三才一会之后,确实遵守了“不使一人”的誓言。此事虽非传遍天下,人所皆知,但拥有“秘阁”和“无根草”的狐异门也通过各种管道,核实了线报。   对胤丹书来说,殷横野的承诺是切实可信的。   他并非在崖畔结束生命,而是随殷横野自去。   或许在胤丹书心中,此去是默出魏王存魏前辈所授口诀,誊写悟得的妖刀武学之理;殷横野会软禁他,企图榨取更多更完整的功法,最终难再寸进时,便杀了自己灭口……但他万万想不到,殷横野会拿他来做实验。   栖亡谷的秘穹操作,将玉树临风的美男子胤丹书,整治成不人不鬼的模样。常人承受这般剧烈的痛苦,尚能一死解脱,但胤丹书的冰火双元之心,却使他拥有异乎常人的强韧生命力,怎样都无法死去,哪怕无止尽的残酷折磨彻底毁去心志,将他化成一头全凭本能的狰狞异兽,双元心仍无一刻停止跳动。   耿照强抑着腹中剧烈的反胃,饶以他的内功修为,面上仍是青一阵白一阵。在蚕娘姥姥的回忆里,胤丹书善良正直,待人真诚,连敌人都敬佩他的磊落胸怀……这样好的人,何以落得这般收场?岂能是这般收场!苍天啊!   但少年其实知道为什么。   在冷炉谷断筋毁脉的那一夜,在被囚在望天葬的鸟笼中、瘫痈无助之际,耿照便已彻底了解,这世上的残酷是没有边际的,毋须多加揣测,却也不能当它不存于世。信念是趋向理想的重要动力,但非工具;维护信念和理想需要很多工具。   胤野眉山无动,含笑敛眸,白晰得令人眩目的纤纤素手随意拈平了裙膝细绉,黑绸大袖滑落肘间。耿照这才注意到,她那修长如鹅颈一般、线条十分好看的皓腕间,留着一抹极淡的樱红细痕,连疤都说不上,约莫是指甲轻划的程度,仿佛系了圈红丝,煞是好看。   同样的痕迹不止在两只腕子上,她那双美到了极处的裸足踝间亦有。耿照并未听漏“挑断手脚筋”一节,几可确定眼前活色生香的绝世美人,之所以能够行动自如,而非残疾瘫痈,必与蚕娘说的蜕生天覆功有关。   “梁度离本不该知道,他负责看管的‘怪物’究竟是何来历,要知道的话,抓到我时他就该报与委托者知晓,而非是胡为至此。但辕厉山毕竟是医毒大家,梁午茉知赤烶火蝎、冰川寒蚿大名,当然也听过两宝与人心融合的事,故尔知情。她一直没同梁度离说,起初是负气,到梁度离染指于我,她反倒不说了,咬牙忍了几个月,到那时才肯说。”   耿照闻言微愕。   “这……又是为什么?”要阻止丈夫溺于女俘虏的诱人胴体不可自拔,该早早揭发“怪物”身份、避免梁度离一错再错,才合情理。梁午茉的醋劲极大,对胤野的嫉妒痛恨深入骨髓,还要边受丈夫冷遇,一边眼睁睁看他奸淫胤野取乐……这思路简直莫名其妙到了极点。   “因为你既不是女人,又不懂仇恨,才觉莫名。在我看来,委实不能更清楚明了了,换了我也会这么做。但我不想这么快告诉你。”   胤野忍不住笑了起来,虚握着粉润的掌心,以手背掩口。任宜紫也有这个不自觉的习惯动作,特别是得意的时候,母女俩的形象蓦地叠合在一起,耿照才惊觉她们原来这么像。   “老实说,从你醒来到现在,表现远远超过了我的预期,堪称无懈可击,是父母师长见了,会忍不住打心底宽慰的那种。这真是很气人啊!明明是个孩子,老摆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偏又教训不了你,简直是莫名其妙。我非常享受你现在的表情,再一下就好。”   耿照哭笑不得。   “……能娱乐到夫人,在下深感荣幸。还望夫人赐教。”   胤野左看右看,啧啧了好半天,似是心满意足,才怡然续道:“因为说了,就不能折磨我啦。无论梁度离要把我交出去,或换间上房软禁起来,她都无法再对我出手;说不定,梁度离会为了管不住自家胯下孽物所铸成的大错,答应我提出的条件……无论那是什么,梁午茉都无法忍受。   “为此之故,她须使梁度离一错再错,终至无法挽回,待揭发‘怪物’的身份时丈夫无路可走,非得依她的唆使搏一搏,多挣点避祸保身的筹码不可。”   相较于梁度离的浑噩颟顸、耽于美色,梁午茉背着丈夫折磨胤野时,嘴巴脑筋可没闲着,虽无明确标的,却也零星拷掠出不少机密,包括胤丹书疑心刀尸是有心人所炮制、并无妖铁寄魂等;等到“‘怪物’即是被炮制成刀尸的胤丹书”这一节猛被打通,所有的线索便自行贯串,登时显出整桩阴谋的脉络来。   梁度离性子乖僻,人却不傻,将胤野灭口似是眼下唯一的路,但那些个享受过她的左道异士怎么办?只消其中一人露出口风,教“那人”知晓,连偌大的狐异门都在阴谋之下被彻底碾平,从此自江湖上除名,惊鸿堡势单力弱,岂有余幸?   梁午茉唆使丈夫的说帖,或许是利用胤野的身体,使心智丧失的刀尸胤丹书恢复意识——“那人”并不想失去胤丹书,这是显见的,否则毋须觅地囚禁,直接杀了便是——以此向那人邀功;也可能是想从中截获妖刀武学,藉以增加对抗那人的资本……在梁氏夫妻双双亡故的现而今,已难知其真貌,说不定兼而有之,甚或生出了更大的野心图谋。   因为没有比受“怪物”蹂躏更恐怖的刑罚,梁度离也满不愿去面对自己一时冲动铸下的大错,胤野自此摆脱供堡中诸人淫乐折磨的命运,往覆于“供‘怪物’奸淫留种”和“捡回半条命休养恢复”的单调两极间,直到她的肚子渐渐隆起。   辕厉山医毒双修,梁午茉毋须假手他人,亲自替胤野把脉安胎;不能把狐狸精扔怪物牢里,尽情享受那贱货的哭叫哀嚎,堡主夫人身子里的毒蛇又翻搅起来,恨火和妒忌再度占领了梁午茉的心。   她抓准丈夫对胤野再无兴致,甚至开始逃避面对这个棘手问题的心思,假安胎之名,先不冷不热地换了几处囚地,几乎绕得惊鸿堡一周,见丈夫无过问之意,最后堂而皇之将胤野带到她炼药的石室,在尽量不影响胎儿的情况下,重启对贱货狐狸精的苦刑制裁。   “严格说来,我是用身体学会《舐红谱》的。”   胤野微笑着,露出怀缅之色。捂上耳朵只用眼睛看,耿照还以为她是在回忆童年什么的,这比可怕的内容更令人不寒而栗。   “那时我又脏又臭,浑身生满了虱子跳蚤,有几处好不了的伤口化了脓,长些蛆虫什么的;有只眼睛看不见,身上的溃肿毒疮、各种疤痕就不消说了。梁午茉在各方面都开了我的眼界。她经常说,要让我们夫妻俩看起来登对些,这点她倒是竭尽了全力。   “在我入惊鸿堡的第十五个月里,终于把腹中累赘排出,本以为会是个紫酱色的丑东西,看来也和普通胎儿没两样。我是在梁午茉折磨我时破的水,生产之际刑具还插在肉里,过程中没少吃了苦头。   “梁午茉还没胆子让我和腹中之物就这么死了,拼命当了回稳婆,好不容易将那团沾血肉块弄将出来,她伸手去摸剪子欲剪脐带,谁知却扑了个空。我就这么看着她的眼里从疑惑、错愕到极恐瞠大,才将剪子搠进了锁骨间的凹陷。”   胤野的描述极有画面,少年仿佛随之回到了那间昏暗阴森的石砌刑室里,看着丑垢一如乞婆的胤野张开双腿,腿间双手染血的梁午茉兀自捧着脐带未断的胎儿,怎么也想不透手筋已挑的狐狸精是何时拿走利剪的,然而骨碌冒血的喉底已无法出声。   “直到我杀了她两名侍女,还有一名闻声而至、大著胆子推门闯入的仆妇,才缓出手来剪脐带。那是最惊险的部分,这死累赘几乎让其中一名婢子逃将出去,若如此,我也没法在这儿同典卫大人说话啦。”   “……蜕生天覆功。”耿照并不意外,只觉颈背森森,浑身汗毛似都竖起。   “正是蜕生天覆功。”胤野也不意外,没问他是如何得知,只点了点头。“他从前教过我口诀心法。其实是我缠着要学的,听完了就扔一边;学不学得会,本就不是重点。   “兽牢里生死交关,口诀心法断不会鬼使神差地自生作用,当时我也不知道,这门功法能有这等奇效,所以头一回从鬼门关前踅一圈回来时,你可以想像我的惊讶、错愕,还有恐惧。”   然而,以胤野的聪明才智,谜底其实一点也不难猜。   胤丹书失踪时,佩刀珂雪也随之消失无踪。幕后的阴谋家将“怪物”交给梁度离时,也将此刀一并留在惊鸿堡——当然是伪装过后的模样。   “珂雪被嵌在一具铜匣里,匣上仅露出水精刃面,看起来就是一只漂亮精巧的嵌铜水精匣。若梁午茉聪明些,留意到珂雪疗伤的效果在我身上特别显著,可能就不会老把我往兽牢里扔。”   胤丹书是珂雪之主,携带此刀的时间,几乎涵盖了他闯荡江湖、建功立业的绝大部分,珂雪刀身的异质或在潜移默化中,慢慢改变其体质。身为他的枕边人,胤野与丈夫同床共枕,夜夜恩爱,承受了男儿全部的至阳精华,世上除了胤丹书,她恐怕是拥有珂雪强大苏生异质的第二人。   在被怪物强暴到几乎死去的刹那间,人体本能的求生机制,唤醒了胤野体内潜伏的异质,也好在梁午茉及时将她拉出,拖到“水精铜匣”上延生,至此苏生之源终于遇上苏生之藉,命大的胤野才未绝于兽牢。   残酷的命运似乎开始转变态度,为遭遇绝惨的女郎拨开浓翳,显露一丝微光。   捡回半条命的胤野,心知梁午茉决计不会善罢干休,无论是站在折磨自己,抑或迫出保命资本的角度,都没有停手的可能。为从即将到来的二度蹂躏中存活,她开始强迫自己回忆蜕生天覆功的心诀。   “人的潜能是非常强大的,只要不死,痛苦折磨反而有可能推着你克服困难,站上原本仰望不及的高处。”胤野悠然道:   “总之,我练成了蜕生天覆功。他虽化成了怪物,再无半点人智,但身体却被淬练成难以想像的强大。我亲眼看见他们用锁在地上的床弩发射杯口粗细、四尺长短的尖铁锥,将他的四肢钉在墙上,才能拖我出兽牢……这种程度的伤势,他不到两天就能好,毋须敷药接骨、缝合皮肉,只消舍他几头猪牛之类即可。梁午茉很喜欢看他活剥吞吃的模样,所以我也瞧过几回。”   耿照不忍去想像兽牢里的景象。所谓“炼狱”,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吧?   少年留意到她从未说过“胤丹书”三字,提到时都只用“他”,连一字都不肯多,遑论解释他是谁、为什么是他。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耿照亦不忍揣想。   “他的阳精非常滋补,常常是等我从昏迷中苏醒时,才发现体内满满的精水正与身下的珂雪交互作用,以惊人的速度修补伤损。要不是怀上了那个孽种,三足月后梁午茉不敢再把我扔兽牢里,怕流去胎儿,我能好得更快,更早脱离苦海。”   怀胎十月,母体多数的营养都供给胎儿长成,又断了阳精之补,在边熬着梁午茉的毒刑折磨下,胤野在分娩之前,只来得及重生一手一足的筋脉,这已经耗去了绝大部分的精神体力,以及每日卧汲珂雪之所得,有几度几乎流胎,生产的过程更是备极艰辛;莫说女子,便是身强力壮的顽强大汉,也断难在经历刑求、产胎的痛苦和体力消耗后,如此冷静准确地出手伤人。   惊鸿堡上下五十多口人,在这一夜里悉数死亡。   胤野足足有十五个月的时间,记住她每一处经过的地方、每一个见过的人,各种常规及非常规的堡中日常,然后据此在心里杀了他们无数次——沉浸于杀人及逃亡细节的擘划,是自苦刑中转移注意力的绝佳良方——再把最好、最合理的部分组装起来,检讨整体架构的流畅性与美感;到实际施行时,可能还添上了“最省力”这一项。   拜惊鸿堡遗世独立之赐,胤野保守估计她有三天的时间,定期的联外管道才会察觉堡中有异,所以吊着梁度离夫妇的命,整整折磨了两天。   梁度离不到半日就被彻底击溃,可惜他对“那人”的身份一无所知,只知灰袍蒙面,武功高得出奇,身形无有可供辨认的特征,直如鬼魅幽影,倏忽出现在堡中书斋。   他抱着可有可无、反正逃不出对方手掌心的消极心态,开出“跻身东海正道七大派”这种荒谬绝伦的条件,那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让顾挽松出面相邀,并以五对一的压倒性票数,延请惊鸿堡梁氏入盟。梁度离既惊且服,同时亦有扬眉吐气之快,从此甘屈牢卒,甚至开始洋洋得意,不把六派放在眼里,才有后头独力诱捕胤野的举措。   梁午茉比她丈夫撑得久,整整一日一夜之后才崩溃,吐露的细节也远非梁度离可比,如当初囚禁“怪物”的铁笼车做工粗糙,看似仓促为之;灰衣人交付梁度离的指示中笼车弃置的地点,也离背阴山栖亡谷很近……至于《舐红谱》及其他秘笈毒经、左道异士的名单等,自不在话下。   她用了一天,证明自己的拷问刑求术青出于蓝,远在启蒙恩师“停钗蝶血”梁午茉之上,梁午茉对于“疼痛”和“恐惧”的创意大不如胤野。可惜胤野又再用上整整一天,终于确定精神崩溃的人,几无心智复原的可能,无论疼痛如何一再刷新了梁氏夫妇的承受极限,梁午茉也无法理解其中的意义,认知到这极可能是她庸碌人生里最了不起的成就。   “疼痛之征——譬如抽搐、颤抖,肌肤悚栗……还有其他许多,有兴趣我再慢慢教你——在梁午茉咽气后,于尸身上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该是我毕生之最啦,此后再无这般秀作。”   胤野安静半晌,才从回味中依依重返,敛起一丝慨叹,又恢复成原先的清冷,连微扬的娇美唇勾都没甚温度,宛若月华。   “弄死他们之后,我还有一天的时间,可我不想冒险。如果你经历过同样的十五个月,就会明白:厄运本是人生的故态,幸运却可一不可再。最终我是堡内唯二的活人,这本身就是运气。   “怀孕期间,我一直在想救他的办法。事实是:解了将他锁在石墙上的玄铁镣铐,他是一头逢人就生吞活剥、捅阴裂死——我分不出这两者的差别——的暴虐怪物,我无法唤回他的神智,假设还有的话。一旦解开镣铐,头个死的就是我,他两天没吃东西了,瞪我的黄浊眼里全是饥火。   “我只有一天的时间离开幽远滩,我没法带着他走。我用仅有的一手一足,勉强转动铁笼外的床弩,第一枝铁锥直接射穿了他的肚子,他咆哮的痛呼声几乎让我以为地牢要被震垮了,我看到头顶的砖缝沙沙落尘,像下雨一样。   “第二枝铁锥射中左臂,这架弩是浇死在地上的,瞄得很准。另外两枝我忘了射哪儿了,回神才发现自己满眼是泪。他明明……已看不出是人,狰狞到简直是恶梦中的恶梦,但疼痛的样子不知怎的,看起来就是他。人只有在痛苦的时候,才会显露本我罢?   “我用珂雪削断笼锁,拖着身子和刀走进去。他露着黄牙对我低咆,还穿着铁锥的伤口冒起恶臭的烟气,已开始愈合。我知道时间不多了,只消片刻,他便能自行穿出铁锥,镣铐虽在,一手便能将我掐成肉糊,可能就地吃了吧?   “你……怎会变成这样?我忍不住想。为什么不跟我商量,我明明……比你聪明这么多啊!谁人可信,谁人该往死里弄,哪一回不是我一眼看透?谁让你自把自为,敢不同我说一声就走?我是你老婆啊,是你该舍命保护、言听计从,一生所爱的唯一一个!你看看你做了什么?看看我,看看你自己,看看戚凤城、风射蛟,看看我胤家人!都……都是你害的!   “我骂着骂着,便哭了起来。我这辈子没这样哭过,声嘶力竭、涕泪横流,仿佛灵魂离体,能看见一个趴在地上哭泣的自己。心里还有另一个没哭的我,正算着时间,毫不通融,把沙漏子拿在眼前逼我看。   “我呜咽着起身,但眼泪根本停不下来,提起珂雪,从他喉头插进去,感觉颈椎被刀尖斫断,‘叮!’一声抵住石墙。骨头复原的时间要比血肉长得多,这才是珂雪杀人的正确用法。   “他挣了一下才僵住,瞪大眼瞧我,脸看上去没那么狰狞了,更像人些,眼眶里似有泪花打转……但这只是错觉。他喉头滚着雷似的发出怪响,绷紧的身子缓缓拉前,像要把整个人从铁锥和珂雪上拔出来。他并没有打算要死,刀尸炮制都弄不死他,区区刀锥算什么?   “我就记得我哭着对他说:‘你把我们害成这样,可我不恨了,也不恼你,今生……我们就在这里分别吧!来世要记着,无论什么事都要先问过老婆,要听老婆的话……乖乖的,蠢点无妨,听我的就是,我一定不会害你……记住了么?记住了么?不要忘了……听到没有?不准你忘记!听见没有!’   “他咆哮一声,我当是应了,奋力往他怀里撞去,刀板横铡,把他的脑袋砍下来。关上惊鸿堡的后门之前,我往里头堆的菜油柴薪上扔了火折,据说大火在石堡垒闷烧几天才被发现,最终什么也没留下。”   耿照终于明白,她为何说话看人总是淡淡的。   那并非是刻意装出的冷漠,甚且不是看淡世情红尘忘弃,而是她一生的眼泪,早已在那时流干,随着离缘的今生挚爱同葬火窟,灰飞湮灭。   他生不逢时,无缘结识胤丹书,只因与老胡结义,再加上同出三奇谷的缘份,对这位前代七玄盟主十分景仰,始终当成榜样,期许自己能追随其脚步,将外道七玄再次带领到阳光下。未料一代传奇、人中龙凤的“鸣火玉狐”,竟得这般收场,不惟令人欷嘘,思之更觉心痛。   胤野始终严拒与蚕娘相见,此前耿照总以“婆媳不和”目之。如今想来,也许是胤野不愿亲口向蚕娘说出胤丹书的真正结局,宁可蚕娘认为宝爱的弟子是在绝崖自刎明志,好过被结发妻子一刀断首,死前饱受折磨,形识俱失。   离开惊鸿堡之后,胤野躲藏起来,花了一年工夫深造蜕生天覆功,将丹田与手足筋脉悉数修复,乃至回复旧有姿容,这才回到平望,而后才有成为中书大人续弦事。   算算时间,碧湖就是那名在堡中产下、差点让胤野脱逃失败的婴儿了。毕竟嫁与任逐桑后,胤野为他人诞下儿女的可能性几近于无;若是任逐桑的骨肉,亦不能抱给平民抚养。这样说来,碧湖是任宜紫的姊姊,任宜紫仍是胤野四名子女中的老么。   胤野未提那名婴儿的下落,偶尔说起也无意掩饰嫌恶,耿照没敢细问。对照胤野的表现,鬼先生称奉母命让妹妹做刀尸,似非空穴来风。   说起水月停轩,耿照想起胤野说她掌控过水月停轩一段时间,看来碧湖、任宜紫和金钏银雪入门,应是出自她的安排。但红儿之师乃威震一方、声名赫赫的“红颜冷剑”,绝非颟顸之辈,许缁衣的精明能干如棉里藏针,他更是亲身领教一二,胤野纵然绝顶聪明,又岂能在她们师徒的眼皮底下耍花枪?   “方才告诉你的,是一个自诩圣人、动辄牺牲的惨例。你看着挺像他,若不能悬崖勒马,早晚也是这般收场。”   胤野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嫣然一笑,轻抚膝裙。“料你不服。这么着,接下来我告诉你一个与你们完全相反,却无比成功的例子,连我都佩服得不得了,迄今仍未解其妙,你看如何?”   第二七十折:曾行此路,捣衣青苎   任宜紫趴卧在舒适的软枕堆里,一动也不想动。   她的睡相一向很糟,所以当醒过来时,发现身畔摸不着那具黝黑如铁的健壮身躯,也只失望了一下下,旋即暗叫侥幸,差点鼓掌叫起好来。她可不想让少年瞧见自己四仰八叉的丑样子。   就想了他那么会儿,夹着锦被的浑圆大腿间倏又温热一片,湿濡的液感慢慢渗透。   少女闭着眼维持睡姿,羞意却在不经意间攻占了粉颈玉靥。她轻蹭了蹭枕面,受不了自己似的把脸埋进枕头谷中,最好别再醒来,但胸口总有种闷闷痛痛、搔痒般的温热感,想到他就不禁扬起嘴角,怎么也止不住。   红姊和妖女算什么?本小姐要的,还不手到擒来!   她羞得连枕带脸一并圈抱,本欲胡乱踢腿撒撒泼,岂料一动腿心里疼如刀割,“呜”的一声蜷身微颤,宛若死虾过水,样子想来不是太好看。还好他不在。少女咬牙蹙眉,再三庆幸着。   “再蹦跶呀,疼死你。教你玩儿得这么疯!”   咿呀一声,母亲推门而入,若有似无的幽香如兰沁至,胜似夜萤水风。任宜紫像做坏事被逮个正着的小孩子,加上俏脸酡红未褪,母亲见了肯定笑话,她可捱不住娘的利嘴,从小到大就没说赢过,索性埋首枕间,一迳混赖撒娇。   “……金钏和银雪呢?”她身上温温香香的,除了肌肤香泽,还散发着锦被煨暖的胰皂香,连小衣也换过新的,已非车厢里的狼狈模样。两姊妹不会帮她洗澡,至多烧水服侍,来红后亦少共浴,故有此问。   “同你差不多,我看三五天里别想下床啦。一帮疯丫头。”   母亲沿床坐落,轻抚她的腰背,宠溺的手路令少女舒服得眯起了眼,只差没发出猫儿似的呼噜声,直到母亲的口气一变。她几乎可以想像那似笑非笑、打着坏主意似的戏谑表情,美得令人心惊肉跳:   “……可你问的,不是金银丫头。老实招来!”冷不防地掐她胁腋,往死里搔起痒来。   任宜紫又叫又笑又喊疼——随便一动玉户都痛得厉害,还不是普通的疼——到后头连眼泪都迸将出来,只管求饶。“娘!不要……哈哈哈哈……疼死啦!别……哈哈哈……呜……不、不敢了……饶……哈哈哈……呜呜……坏……娘坏……呜呜呜……”   母亲玩够了,这才心满意足撒手,怪有趣的瞧着蜷曲的少女,像乜着可爱死了的小猫小狗。片刻,取过一把润泽滑亮的乌木梳,拍拍她兀自颤抖的腰臀,笑道:“趴好,娘给你梳头。睡得乱糟糟的,成什么样?”   “娘……疼……你让我歇会儿……疼死啦……”   “要不坐着梳。”   那还是趴着好了。少女乖乖卧好,微翘着诱人的小屁股,闭眼享受牙梳入发一一捋顺的舒适。母亲梳头从不会弄疼她,手法之高明,偌大的平望都里没一个仆妇女史可比。这种时候,她往往最能感受到强烈的幸福,比吃好吃的糕点、穿漂亮的衣裳还要欢喜。   “……娘,你觉得他……怎么样?”   母亲轻笑。“干嘛抢我的话?我才想问你,你觉得他怎么样?是蠢猪呢,还是贱狗?”   任宜紫噗哧一笑,声音捂在枕里,闷闷湿湿的。她问的才不是这个,但母亲分明是故意。少女装模作样地想了想,自己忍不住又笑起来,臊红着小脸抿嘴:   “应该是贱狗吧,他又不蠢。”见母亲似笑非笑,心虚、不甘兼而有之,抢白道:“那爹呢?娘你说爹是蠢猪,还是贱狗啊?”   长发曳地的黑衣贵妇搁下木梳,想了一想,也是装模作样。“我觉得是贱狗,他又不像猪。要像猪我才不嫁。”母女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噗哧一声,齐齐大笑。   好不容易止住笑,任宜紫面上彤红未消,垂着眼皮轻声道:   “我觉得他……不太一样。”   “不是普通的贱?”   少女笑起来,羞意略褪,那种想说出口的强烈冲动却跟着淡了。   她不知怎么向母亲述说,少年埋首于她胸乳间、尽情痛哭的事。之后……之后再结合的感觉就很不一样,像是所有隔阂都不见了,就此合而为一,不仅是快美加倍,还有那种把全部的自己都交给对方,彼此依靠的奇妙感受。   她开始有自信,他对她与别个儿是不同的,不会再有身魂相契、悲喜与共的感动。她不介意少年享用金钏银雪,她们和她不一样,而且他简直离不开她。不是因为自己更美貌、身子更迷人,抽添起来更销魂蚀骨,任宜紫心想。而是她俩有的,与别个儿不同。   母亲的戏谑快利,让她突然讲不出这么温软羞人的话语,怕被小瞧了,抱着枕子别过头,浑不着意般哼着歌儿,尽管咿咿呜呜的全不成调。   倒是母亲难得地正经了起来。“我也觉得他不太一样,要不是特别傻,就是特别聪明。”   任宜紫惊讶地睁大眼。母亲一般是不夸人的,如阿爹那般,生得好看、气宇轩昂,本事又大,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极人臣的“中书大人”,在母亲嘴里也就是贱狗而已。他居然有可能“特别聪明”?   她听着欢喜,死命忍住不转身,看能不能拱得母亲再多说一些。   “他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大家都欢喜他、尊敬他,觉得他有大本事大理想,但那人最后却把自个儿害死了,还拖累许多人。但你那黑不溜秋的典卫大人告诉我——”   “他才没有很黑!”   话一出口,惊觉自己转了头。母亲则露出很受伤的表情。   “上回你们在栖凤馆见后,是你管他叫‘死二黑’的呀。我跟你喊的。”   “那……那是夜里黑。”任宜紫有些心虚,忙将目光转开了去。“夜里看谁都是黑的。而且是……是金钏先叫的!我是随她。”这明显就是谎话。   胤野忍着笑,正色道:“好好好,他一点也不黑,是夜里黑。你那英俊不凡的典卫大人告诉我,除了最终的理想外,他和那人绝不相同,就好比……要去的地方虽一样,道路却有千百条,便说徒步、驾车、乘轿等,亦都不同。   “那人只是不幸死在了路上,可不能说同他一般驾车、一般也去那处的旁人,必然会死于中途。典卫大人说,他走的就是条活路,恐怕江湖百代以来,只有他走对了,而且一定能到。”   “……这条贱狗,口气倒是张狂。”   但任宜紫并不讨厌,甚至有点喜孜孜的,感觉他在母亲面前挺长脸,非是夹着尾巴屁不敢吭的窝囊废。   母亲点了点头,忽然陷入沉思,再抬头时目光已投向虚空处,虽自应答,却不像对着任宜紫说话。“我也很好奇,他不像是会说这种大话的人。我便问他:‘你怎知只有你走对了?’   “他一脸认真地回答:‘夫人,只消做好准备,别死了就行。路走岔了,走歪了,走远了,回头再寻便是。稳妥地走,总有抵达的时候。夫人说的那个人,他唯一犯的错就是死于中途,而非选错目的,更不是错用了方法,极有可能是因为准备不周,或者时运不济,如此而已。   “‘江湖百代以来,旁人或觉目的地太远,还没启程,便先馁了,毕生都在自家门口打转,不言壮行;有人走了一半,就此驻足,原因各异,也不必再说。那人和它们不同,选定目标,勇往直前,只是不幸死在中途而已,夫人能说是目的地害了他,还是驾车上路害了他么?我是头一个发现其中关窍的人,所以我能到。这就是我与那人最大的不同。’   任宜紫到这儿已经听懵了,小肚子里把耿照祖宗八代都骂上了天。好不容易有机会同母亲说上话,你就夸夸她呀,赞她美丽高雅之类,让你没脑子瞎扯什么驾车走路的鬼东西!姥姥才管你能不能到你个蠢猪!蠢猪蠢猪蠢猪蠢猪————!   她绝望抬头,试图替那头猪说点什么,能挽回一二否,才见母亲目光悠远,兀自沉思,浑不似平素犀利如刀的反讽模样;抱着一丝希望,怯生生问:   “那……母亲觉得呢?蠢……我是说他……能不能到?”   “我不知道。”容颜倾世的美妇人摇了摇头,低声道:   “所以我非常期待,能够一睹你如何到得,典卫大人。可别……死了呀。”   ◇◇◇   自白马王朝建立以来,帝后从未分别如此之久。袁皇后承继先帝孝明的遗风,礼佛虔诚,这原是桩美事,对于稳定王朝统治、清明百姓风俗,均有莫大的好处。然而此番东海论法之行,且不说耗费金银之钜,凤辇离京,所经道、州、县各级府衙战战兢兢,戒慎恐惧,生怕銮驾生出什么意外,那可是拉上九族填命也不够的大罪。   此外,皇后娘娘的东行寻圣之旅,还在京城平望之内,造成了一个事前无人料及的异象,以及一股教人难以置信的奇特旋风。前者令平望都笙箫俱默,夜晚清平如郊野,几乎回到太宗孝明帝初登大宝头五年,那种励精图治一片节约,戌时不到整座皇城里便已无人点灯的景况,堪称鬼域——   大乘佛法经两任皇帝大力弘扬,在央土乃是显教,王公贵族、富户豪商里信徒甚多,况且随銮驾起行,不惟护佛弘法,还能争取在皇后跟前露脸,打好与任家的关系,怎么想都是利大于弊。平望数得出的权贵都在这支队伍里了,也一气带走了京城最高端的主要消费阶层。   数月间,原本一到夜里华灯初上歌舞升平的平望都,最拔尖儿的歌台舞榭、教坊青楼无不门可罗雀,生意清冷,有些是幕后的大老板本身就在东行之列,索性闭门歇业,打发笔银钱,让旗下的粉头、乐师等返乡探亲,好过开着门闲坐无聊扪虱子,倒也是功德一件。   而后者——那股教人难以置信的奇特旋风——此刻依然困扰着内侍省正都知、内廷的首席太监惠安禛,令他身心俱感疲惫。   刚打发了今日第五拨来套近乎、找门路求见皇上的人,这些人无一例外地带着美貌少女,起初是某某王侯的侄女,或某某贵妇远亲之类;时间一长,连头衔背景也顾不上,送来的女子一个比一个美貌妖娆,所涵盖的层面遍及整个平望都的所有权力派系,仿佛是场首都规模的拉皮条竞赛。   “……帝后失和,果然是国家的乱源啊。”惠安禛打发左右,瘫入太师椅中闭目歇息,不禁喃喃道。   今上不喜袁皇后,皇后与生父中书大人又失和已久,父女俩几不同席,逢年过节,宫里和中书府的礼物馈赠也流于形式,以皇后娘娘的慧心体贴,断不应如此虚应,有心之人不难从中看出端倪。   皇后素有贤名,无论在朝廷、贵族或平民之间声望俱高,更是先帝亲指,便细数前朝历代,也少有如此得人心的天下母仪。想把皇后拉下凤銮是不现实的,此举无异与中书府宣战;任逐桑可能与女儿不睦,然而,谁要想把央土任家的囊中物掏出去,便是任家的敌人,此事不言自明。   后位难撼,可皇帝陛下的宠爱可争。   太宗孝明帝在位时,就替今上把儿女亲家全找好了,后妃嫔贵无一落下。他老人家若能多享几载天年,不定连宫女也都一并选了——虽没人敢在素有铁头之誉的惠安禛面前说这个笑话,但他知道它。先帝若多活几年,此事怕就不是揶揄而已,极有可能成真。为此惠安禛笑不出来。   陛下登基之后,他曾想过得几年,天下大治,再来联系几位相熟的官员,让他们出面,奏请选女。   倒不是对先帝爷的安排敢有微词,只是觉得陛下也不是小孩子了,当可自挑几个看得顺眼、能讨欢心的女子,享受享受人生的乐趣,无碍圣治清明。可惜陛下亲政后连着几个决定,挑起了不同官僚派阀的交错抨击,虽都被中书大人按下,但从迟凤钧离京伊始,陛下便对治理国家彻底失去了兴趣,目光所注,不出这方小小皇城,也差不多是从这时起,埋下而今帝后失和的种子。   这下惠安禛反倒不敢再提选女,除担心招惹言官,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陛下的情况,不宜沉迷女色,有害心性;拖着拖着,不知不觉也过了好些年。   惠安祯生得魁伟雄壮,浓眉压眼,不怒自威,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是阉人,宫里宫外都有言传,说他是不世出的高手,还有人绘声绘影地说,太祖武皇帝私下传授过他功夫云云,便是放眼江湖,也罕有一合之敌。   他懒去理会这些无稽之言,也不觉得这样的形象有助于管理宫禁,烦心的事已经够多的了。来不及假寐片刻,叩报声又在门外响起,一样是没出京的王公贵族,一样带着貌美女子,一样连之前有多少人铩羽而归都不打听打听,又或早打听清楚了,认为自己会是那个幸运的例外而已。   “……带他们进来罢。”惠安禛捏捏眉心,摇头甩去疲惫之色,明快地下了命令。他衷心希望皇后娘娘赶紧回銮,无论从哪方面来说。   马车奔驰在城北甘露坊与承业坊间的铺石道上,发出喀哒喀哒的击蹄脆响。   这条路是承宣二年修好的,独孤英当时亲自来过这里,那是他登基后头一回离开皇城莅临民间,百姓伏道、山呼万岁的景象就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他头一回乘车经过时便认出了这里,一路都没放下过吊帘巾子,看得出神。   同车随行的杨玉除明白皇帝的心思,原本以为今儿应该也一样,岂料圣天子一路只拿眼乜着他,青白的瘦脸上挂着一抹莫测高深似笑非笑,瞧得他心里直发毛,偏又找不到话头,只得小心奉承着这位天子爷爷小祖宗,祈祷他别又转着什么奇怪的念头。   独孤英今年才廿五,算的还是虚岁,但就跟所有累世富贵的二代祖一样,骨子里透着一股虚——虽学过刀剑枪弓等各种武艺,但天下已在先帝爷手里靖平,再没有打仗的必要了,有哪个蠢教席真敢折腾未来的圣天子?只教不练,连日头都不敢让他多晒点,莫说把式,约莫连能挨上几下的结实劲儿都没能练得。   当年昭信侯还在京里时,镇日带着他,叔侄俩打猎、踢毬,微服出皇城找人打架、偷看漂亮姑娘洗澡……啥事不宜就专拣啥干,那时杨玉除一旁跟着,从不觉得太子小祖宗是苍白脸蛋瘦鸡身子的。那时他驰马佩剑攘臂大笑,虽然天真,但很讨人欢喜。   但先帝爷不喜欢昭信侯,打发了他去东海。杨玉除听到各种流言,其中多数信誓旦旦,保证昭信侯出不了城东宣威门十里,必定血溅五步,永远也到不了他的东海封邑。他不敢让太子小祖宗知道,怕他脑袋一热跑去同先帝爷求情,孝明帝就这么根孤苗,还指望他承继太庙香火,不会对他怎么样,怕是小祖宗身边所有人——自然包括他——全都要死。   约莫从那时起,他就养成了欺君的习惯,直到现在。   杨玉除生在天下最乱的时候,那时节人吃人都是常事,“罪”字没人会写,只写个“活”字。他活到十几岁上,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算没干过的比干过的快,谁知天下又变了;为求活命,一身是罪的少年索性割了自己,进宫讨碗太平饭吃。因出身不好样子又猥琐,皇城不要,最后是定王府收容了他。   独孤英小时候贪玩,被毒蛇咬了,那时背着他从城外跑回王府求医的,就是杨玉除。事后独孤容召见,才知杨玉除替世子吸吮伤口,也中了蛇毒,一路奔跑毒气上窜,差点丢了性命;问他何以如此,杨玉除咧着麻肿未退、益发丑怪的嘴唇勉力笑道:   “奴……奴才是三……三脚蟾蜍,不……不怕蛇的。”独孤容才知他的外号,赐名“杨玉除”,父母不详、连姓都没有的阉人遂沿用至今。   这事乍听像则传世佳话,杨玉除应该感激涕零,等待一个效死以报的机会,但定王并未从此特别待见他,以致机会始终遥遥无期。把他留在身边——起码是身边附近——的,一直都是这位天子爷爷小祖宗。   杨玉除明白该报答的是谁。在他看来,有时候不说实话,也是种报答。   “三脚虾蟆,你胆子越来越大了。”也不知盯了他多久,独孤英终于冷笑开口:   “欺君罔上这码事,你倒越发顺手了嘛!”   杨玉除扑通一声,就着车厢里一把跪倒,五体投地。“皇上圣——”   “……嗯?”   “公……公子圣明!奴才向天借了胆子也不敢,求公子明鉴。”   “我们现下去的那座宅子,你上回说是惠安禛的,宅子里的那位姑娘,是他远房的亲戚……是不是这么说的?”   “启禀公子,是……是这样没错。”   “大胆!”独孤英冷笑道:“里头就没句实话!再给你一次机会,宅子是谁的宅子,姑娘又是谁的远房亲戚?”   冷笑也是笑;能笑,就不是真的发火。天子小祖宗与先帝爷最大的不同,便在于此。以御下之术而论,独孤英可能糟糕到了极致,但杨玉除愿意为他而死,临危却会毫不犹豫地舍弃先帝先跑为上,就为这点不同。   但做做样子,还是必须的。他装作魂不附体,颤声道:“公子圣明!其实那宅子是……是奴才的,那天仙般的姑娘是奴才远房……”   独孤英再也绷不住脸,“呸”的一声笑将出来,一脚将他踹倒,骂道:“去你妈的!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你癞虾蟆的远房亲戚撑死也只能是虾蟆,岂能生得出天鹅来?”杨玉除满面愧色,自甩了几耳光,忙不迭地歌颂公子圣明。   独孤英见他一脸懵晕,得意洋洋道:“你同惠安禛都是穷光蛋,便有置产,也都离京七八十里开外。说到这儿,你个癞虾蟆买的还比惠铁头更近,又比他多买两处,若教惠铁头知晓,疑心你中饱私囊,整你个七荤八素。”杨玉除哀声讨饶,窝囊丑样委实引人发噱。   “那宅子我让人查过了,是刑部陈弘范所有。你该不会又要告诉我,姑娘是陈君畴的远房罢?”   陈弘范是独孤英登基后,所点的第一位状元,累官至刑部尚书,在平望官场一向被视为是中书大人的人马,但其实私底下颇受独孤英器重,经常微服到他官舍里促膝长谈——做了几年皇帝,少年天子已然学乖,召进皇城里的青年才俊全都是箭靶。为了他们也为了自己好,如今他已不做这等傻事。   陈君畴——这是陈弘范的字。他们君臣之间,是好到能迳以表字称呼的——的文章、学问都是极好的,更难得的是身段软,人缘特佳,在京里几乎没有明面上的政敌,即使是与任逐桑政见相左之人,都会直接攻击任逐桑或中书一系的其他人,却罕有拿陈弘范开刀的,在官场极为罕见。   况且,刑部就是个得罪人的地方,秋审、提牢、减等、赃罚,哪样不看门道?陈弘范上任后,既未全拦,也没全放,取舍之间还不怎么结怨,能干得直要飞天,夸他“能臣”二字,那是毫不勉强的。   任逐桑在启用他之前,进宫问过独孤英的意思,独孤英心头一快,自是点头应允。他头一回微服私访刑部尚书大人的府邸,特别派杨玉除先行打点,陈弘范迎天子入内室坐定,倒头便拜。独孤英问他为何,陈弘范回道:   “人说臣是蒙中书大人提携,方居此位,臣却知此事必得圣裁,任中书才敢用之。提携臣者,实乃陛下也。”少年天子龙心大悦,从此引为心腹,有几回中书议事,都在背后指挥着陈弘范,影响了任逐桑的决定。   一个多月前,杨玉除说惠公在城北新置了房产,当作趣闻一件。惠安禛是出了名的廉洁,律己极苛,身无余子,平望都若有他买得起的物业,怕不是凶宅鬼屋?独孤英都听来了兴致,催着杨玉除微服驾车,瞒着惠安禛去瞧。   房子没甚好看的,正觉败兴,杨玉除才说惠公收留了一位远房亲戚在屋里,独孤英一见,惊为天人,此后三天两头就找借口往这儿跑,同女子闲话家常,亦觉神清气爽,胜拥六宫粉黛。   美人归美人,独孤英可不傻。那姑娘既不识字,问她出身来历,也说得不甚清楚,却非有意隐瞒,看着像是平生未曾离家,不知如何向外人陈述。再加上惠、杨二人的底细他清楚得很,“购置物业”一说没什么道理,略一调查,今日是专程来与杨玉除对质的。   但陈弘范在城北购置物业,原也没什么不可说,以他和独孤英的关系,想引见一名姿容绝世的“远房亲戚”,直说也就是了,何必摊上不算熟稔的惠、杨二人?   杨玉除见独孤英狐疑不减,不敢隐瞒,这才和盘托出:   原来宅底里的那名姑娘,并不是谁的远亲,而是带了一位故人的书信,来京里投奔陈弘范的,说姑娘受恶人欺侮,身世可怜,求尚书大人照拂云云。   陈弘范见那女子宛若璞玉,稍事打扮整理,便有倾城倾国的姿仪,未敢独占,第一个念头便是献给皇上。然而考虑姑娘非清白之身,恐犯欺罔之罪,左思右想,这才找上惠安禛与杨玉除商量。   惠安禛人称惠公或惠铁头,平素是不来这套的,但一见姑娘容色,也觉弃之可惜,交谈之下更觉她温顺纯良,心生怜惜,不忍驱逐,又不能带进宫里坏了规矩,杨玉除才想出这个迂回的法子。   独孤英听到她曾受污辱,已非处子,不由蹙起眉头,却非露出嫌恶之色,而是不忍,半晌都没说话。沉默间宅邸已至,君臣二人下了车,叩唤婢仆开门。   陈弘范安排在此的下人,全是见过世面口风严紧的,只知来的公子是大人物,其他一概不问,禀报了姑娘独个儿在后进水井边,便即退下。独孤英刚获知姑娘的悲惨遭遇,听见“水井”二字,面色微变,不及责问下人轻忽,撇下杨玉除快步穿过厅堂廊庑,直扑后进;忽听得一阵规律的“笃、笃”闷响,一抹丽影蹲在井畔流渠边,捋过裙膝挽起袖管,露出两只白生生的修长藕臂,正在捣衣。   女子的容貌自是极美的,云鬓因劳动而略微摇散,几绺乌丝濡着汗水,黏在玉靥口唇畔,美得难绘难描。并膝蹲踞的姿势,令凹凸有致的身形尽览无遗,但吸引独孤英的,非是她绝美的容颜身段,而是她专注捣衣的那股旺盛却温暖满溢的强悍生命力。   独孤英痴痴望着,仿佛在她身上看见了自己所欠缺的,不由得被深深吸引,直到杨玉除急促的脚步和喘息声将他唤回现实。   女子闻声抬头,见得是他,不由绽出灿烂的笑容。正欲起身,忽想起自己是掖袖挽裙、露出大片肌肤的,更别说被汗水井水溅湿,服贴在身上、尽显曲线的衣裳有多失礼了,不由得大羞,怯生生唤道:“公……公子好。请稍待些个,我一下就好,再给您沏茶。”手忙脚乱地收拾,不敢与他四目相对。   独孤英哪里在乎这些?笑道:“不急,不急。”忽想到什么,低声回顾:“你说她是拿着谁人的书信,前来投奔君畴?”杨玉除悄声应答:“回公子的话,是东海道的萧谏纸萧老台丞。”   少年天子闻言一凛,却听井边哗啦一声,似是她打翻了木盆,忙抛下杨玉除卷起袖子,笑着快步趋前:“我来帮你吧,阿挛姑娘!”   第二七一折:戴紫披罗,气吞如虎   耿照孤身一人,走在越浦城里的僻静一隅。   最终他才发觉,和胤野会面谈话的地方,并非是乌漆牛车的车厢,不是他与任宜紫三姝胡天胡地,遗下诸多淫艳秽迹之处,而是在一顶刻意布置过的拨步大床内相谈。   那拨步床的用料雕工与车体相仿,垫褥、吊帘、绣枕等更是相同之物,甚至用上了一模一样的薰香……其时耿照体内的“留情血吻”初初褪去,被人如此精心误导,一时难察,亦是人情之常。   胤野没有给他任何承诺,安静听完他的说明,只点了点头,便即起身。直到她推开屋室门扉时,耿照才知自己已不在车内,周身所见,不过是复制精巧的赝品罢了。过得片刻,一名老妪捧着盛装簇新衣物的漆盘进门,打了半天手势,说夫人已去,请典卫大人更衣梳洗之后,自行离开便了,竟是名没了舌头的哑妇。   耿照并不死心,明知徒劳,仍施展轻功,将整座府邸搜了个遍,只见所有的房间都积着薄灰,看似有人按时清扫、却无居住的痕迹,没有衣物,没有储粮,没有烧柴做饭所遗下的余烬……什么都没有。   就在他绕完一圈之后,连哑妇也不见了,前度种种如梦似幻,他到底有没有同任宜紫颠鸾倒凤极尽欢愉,到底有没见过姿容绝艳的清冷美妇人胤野,听她亲口述说那既残忍又哀伤的故事,耿照自己也有几分不确定;恍惚间,骤被一片反射而来的潋滟波光闪花了眼,才发现走到了一条砌石的小水渠畔,沿渠绿柳婆娑,翠尖摇曳,水上吹来一阵凉爽的风,扑面沁人心脾。   少年并无心旷神怡之感,只觉双肩沉重,没比在朱雀大宅等待时轻松多少。   蚕娘最后的交代,为他带来了面见胤野的契机,但这场难分虚实、似幻似真的会面,并未改变眼前的困境,除阴错阳差泄去阳亢,可说是无有收获。他忍不住想起任宜紫,诧异于少女在心头闪现之频;离开宅邸前未能再见她一面,耿照不能说毫无遗憾,然而见了面不知该说什么好,亦是实情,不见反倒免去了沉默尴尬。   他该想着,日后须如何向红儿交代,方能求得佳人原宥。但此事本无良解——这个念头令他忍不住想逃到任宜紫那美好而纯粹的肉体之中,任欲海横流,毋须苦苦思索,反覆碰壁束手,无止无休……   耿照回过神来,不觉又惊又愧,自我厌恶之情油然而生,提掌自扇了一耳光,低骂:“混帐东西!转得什么无耻念头?”倏又微怔:我是对红儿混帐,抑或对任姑娘才混帐?是想着红儿无耻,还是想任姑娘更无耻?   能放开一边……就好了,少年忍不住想。   他对染红霞是情,对任宜紫是欲,二者皆毋庸置疑;然而情中并非无欲,那抵死缠绵的纯然肉欲中,也非全然无情。若顺从欲望有错,为何独取红儿?情义才是重中之重的话,又何以能舍却任宜紫?   突然间,胸口碰触一物,耿照霍然止步,赫见自己正站在水渠边上,再往前一步便要踏空。横在胸腹间的,是杆细长的油竹钓竿,递竿横拦的白发渔人只瞟他一眼,哼笑道:“是有多无耻,教你没脸见人,打算跳河解决?退远些退远些,莫吓跑了渠里鱼虾。”   耿照黑脸涨红,搔了搔后脑勺,不好意思直说自己是为女人烦恼……不对,他并不是为了女人的事烦恼,虽然起因也是源于女子,但与女子的情爱肉欲非是他真正烦恼的根源,当然这的确令人烦恼……不是这样!人生难的,是责任和取舍啊,不是只在男女之情上,耿照回首迄今的江湖路,皆因二者而越走越沉,越发力不从心。   过往,他总以为是自己能力不及,心想有朝一日武功大成、建功立业,便能妥适地解决这一切。岂料今日武功高了,在年轻一辈中足以傲视群伦,复有镇东将军府、七玄同盟在背后支持;责任越大,背负的取舍更多更难,动辄得咎,几至寸步难行。   “胡说八道。”老渔夫呵呵笑了。“人生至难,是接受与承担。”   耿照几乎以为是自己在过于烦恼的情况下,无意识间说出了紊乱的心绪。但那是聂二侠才会做的事,他没有这种奇特的习惯。正疑心老人是否如将军一般,亦有读心异术时,老渔夫又怡然续道:   “你总想选对的,希望自己的作为永不会错,但此事断无可能。人活着的每一天,都在犯不同的错,有些无伤大雅,有些则会跟着你一辈子,对你、对旁人,尤其对那些无辜受害之人所带来的痛苦与创伤,永远都不会痊愈。你只能学着同它和平共处,然后继续往前,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我认识个人,他很有责任感,我很欣赏他,并不把他当成下属同僚,而是手足挚友。后来发生了些事,他自觉害死我的妻子,心中有愧,躲着不敢见我。直到他辞世之前,他都不知道:其实我从没责怪过他,甚至不觉得他有责任,一切都是命数使然,由不得人也。   “他无从知晓,其实他的死,于我才是莫大的哀戚,毫不亚于丧妻之痛。你说他这几十年来背负的自责、自伤,自觉负我之处,其实皆非我意;然而他的刻意躲避,乃至溘然长逝,才真正带给我难以言说之痛……你说,到底哪个才是错?是前头他以为,还是后头我以为?”   耿照欲言又止,总觉这是个陷阱,两者皆非正解。   老人露出一丝赞许之色。“不错不错,你很聪明。错什么的一点也不重要,只有我的哀痛是实实在在的。我若找不着与之相处的法子,此痛即成错源,能衍生自己或他人的别样哀痛。”   耿照其实同胤野说过类似的话,在胤野质问他“你与胤丹书有何不同”时。   当时耿照敏锐地嗅出了胤野的盲点:胤丹书的遭遇,和他的理想乃至手段,并没有直接的关连。他错信殷横野的原因,有无数可能性,甚或是在毫无选择的情况下不得已而从之,无关其才智信念,单纯是坏运气使然。倘若胤丹书的武力足以压倒殷横野,又或有什么足以挟制他的手段,则事态的发展将截然不同。   胤野身上所发生的悲剧、经历过的苦难折磨,使她亟需一个责怪的对象。既然她在惊鸿堡选择原谅了丈夫,并与之诀别,剩下能责怪的,就只有他的理想和信念而已。   耿照试图告诉妇人,他与她的丈夫或有同样的信念与原则,但有胤丹书的悲剧在前,耿照谨记教训,将有机会走上不一样的道路。胤野虽未表态,毕竟还是任他自去,暂时是采取观望的姿态。   老渔夫的一席话,无巧不巧的,补起了少年擘划的蓝图里所缺漏的那部分。   太过害怕他人受苦,因而形成责任;总希望无人受害,才会陷入取舍两难。   但成事最重要的,却是接受和承担。须得二者齐备,方能做出困难的决定。   少年在策划狙杀岳宸风时,展现过这方面的过人资质,才能得到冷北海、薛百螣等这些老江湖,乃至大师父青面神的支持。只是后来,当他看过更多无谓杀戮,担负起更多人的期待与寄托后,耿照发现自己的心,渐渐承受不了身边人牺牲的痛苦。在冷炉谷时,连挑断的筋脉和毁去的丹田都能恢复,既然如此,此后所有的牺牲……   ——就由我承担吧!   他终于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自我牺牲并不是勇敢,而是怯懦;一视同仁地对待所有必要的牺牲,才是成事者的承担。   耿照陷入长考,原本诸多滞碍难行处,忽有了相应的选项,一个具体而微的计画正在脑海中成形。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浓香才将他唤回现实,老渔夫不知何时堆起了柴火,将一尾黄鱼刮鳞剥洗、串过长枝,架在火堆旁靠着。   烤鱼无有葱蒜调料相佐,便是吃个“鲜”字而已,但耿照已昏迷了整整一日一夜,再加上先前的纵情欢好极度消耗体力,鼻中闻着香气,腹里竟骨碌碌地枵鸣起来,不由得有些脸臊。   这条水渠罕有人经过,越浦占地广袤,幅员犹在平望新城之上,耿照来此的时间不算长,没能走遍全城,不知此处何处。但城中对炭火的管制甚严,民居群聚处由各里保甲动员百姓自律,禁止灶外引火;贩卖燠爆热食的商家小贩,按理须向衙门申请,并将用火处绘图造册,收于府库,以利司烜救火。   越浦开城已有数百年,有无这般严格执行商贩火政,大伙儿心知肚明,不少官差同商家索要保护费,靠的便是这条律令,摊商不从,立马翻脸抄没。大体来说,不会有人公然在城中的道路两侧堆燃篝火,挑衅府衙,若引来官爷们,现成是条可大可小的罪名。   老渔夫现烤现吃、彻底漠视律法的豪气令耿照看直了眼,怪的是烟气窜升、鱼香四溢,半天也没见官差来。周围的屋舍无不门窗紧闭,不知是房中无人,抑或未敢擅启,总之是极其怪异。   老人见他猛吞馋涎又不好意思开口,大方地拿起烤鱼,笑眯眯问:“想不想吃啊?”耿照一迳点头,本以为能分得几口,岂料老渔夫将钓竿一递,推着搁地上的鱼篓往他脚边送,怡然道:   “自己钓的,特别香。不信你瞧我。”说着大口咬落,烤得焦酥的鱼皮“嚓”的一响,鱼油迸出,细嫩的白肉香滑弹颤,没口子地滴着汤汁。瞧老人的吃相,别说串鱼的长枝,怕连大拇指都能一不小心嚼落腹中,可见其鲜。   耿照无奈接过钓竿,这才有机会细细端详,见老渔夫生得一张紫膛国字脸,身量并不矮小,本该是十分威严的长相,不知怎的配上白须白眉后,有种说不出的滑稽之感,看来甚是可亲。   老人须发皆已花白,却不稀疏,尤其是那双压眼浓眉,宛若云峰,可惜左眉上似有道小小疤痕,破了眉象,不笑的时候依稀有几分愁苦;短褐草鞋,破笠随意挂在背后,就是三川水道上每天能见几十乃至上百的老渔家。   耿照好不容易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喷香的烤鱼移开,忽觉这位老人家甚是眼熟,似在哪里见过,猛地想起:“是了,当日我带宝宝锦儿逃出五绝庄,岳宸风衔尾追杀而来,我俩上了这位老丈的舟子。我骗他宝宝是我媳妇儿。”   那时他与岳宸风在船头展开攻防,直到老渔夫中了岳贼一掌,顺势将船撞入水中,才得脱困。岳宸风不知何故并未追击,再出现时,便听说他身负异创,全身重要的运功气脉被五道针劲所制,难以动武,连伊黄梁都觉棘手……心念电转之间,终于贯串起来,扑通一声跪倒,纳头便拜:   “……多谢前辈救命之恩!晚辈多有失礼处,尚祈前辈见谅!”   老渔夫呵呵笑着也不推辞,受了他三叩大礼,遥遥挥手:“你那媳妇儿呢?也都可好?”耿照身子骤轻,仿佛被云朵托升一般,顺势起身,双手抱着钓竿,未敢轻慢,对老人益发敬佩起来。   以他此时的内功修为,老渔夫这信手一挥要能将他抬起,且不论隔空发劲的困难,须得全然抵销掉碧火神功的护体真气,再加上耿照之重,方能成功。这样的巨力在老人使来便是一扬手而已,更无半分气机引动,岂止是举重若轻?简直是举千钧于无形!   这等骇人造诣,耿照平生只在蚕娘与殷贼身上见过,老渔夫能于神不知鬼不觉间废掉岳宸风,岳宸风兀自不觉,这份精准细腻恐又在殷、蚕二人之上。当日五绝庄外的水道之上,老人骂骂咧咧、受掌落水的情状,如非有意戏耍岳贼,便是隐世高人游戏人间之举;可惜那时阅历有限,不识奇人,毕恭毕敬回答:   “符姑娘是晚辈的红颜知己,我俩尚未成亲,当日不知前辈,情急之下诈称结褵,非是有意欺瞒,请前辈恕罪。”   “罢了。事后老实,毕竟还是老实。”老渔夫浓密的白眉微挑,摇了摇头:   “你招惹忒多女子,偏又婆婆妈妈,误人误己,这点我最为不喜。我不是让你当个始乱终弃的王八蛋,但要是你最终成了王八蛋,或许就该好生研究下始乱终弃的门道,让这王八蛋当得地道些。不上不下,不冷不热,连个王八蛋都当不好,成何体统!”   耿照被训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无可辩驳,只能讷讷称是。老渔夫将吃剩的带头鱼骨连着长枝往水里一扔,拍了拍手掌,双手扶膝撑臂踞坐,明明形容未变,刹那间却予人难以言喻的巨大压迫感,仿佛披甲戴鍪的万军之帅坐上马札子,一声令下,便是兵锋齐发、奔杀千里之势,光凭眼神便足以教耿照喘不过气来。   “我早想来看你,只是一直有事耽搁。你干的比我想像中更好。”   待耿照压力一轻,又能在汲入空气时,篝火边哪还有人在?   (这是……分光化影!)   想起尚未请教老渔夫之名,忙冲着人去楼空的柳岸风间提气大叫:“……晚辈斗胆,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风里传来老渔人的疏朗豪笑,虽是传音入密,依旧是气吞万里如虎,震得耿照五内翻涌,须得运功才能稳住。“你做了我忒久的便宜徒弟,却来问我是谁?世事人情,奇外更奇啊!哈哈哈哈————!”   耿照未及会意,蓦地感应杀气,泼喇喇的劲风声破空连至,十几道人影宛若蝙蝠般交错飞掠,直扑少年而来!耿照双足不动,上身左旋右绕,竟似不倒翁;手中钓竿抖擞,准确地击歪递来的每一柄长短兵刃——以耿照之能,这种程度的刺客一竿能串死好几个,但在殷横野发动的舆论战方兴未艾、刀尸身份广受质疑的当下,耿照每多杀一人,不免要承受十倍百倍的抹污抹赤,正称了对子狗的心意,故须格外小心。   况且对手也未存杀意,起码是打着活捉的主意——   第一拨共十五名刺客,每人只出一击,一击不中便留于落脚处,再不复来。然后第二拨、第三拨……耿照一直扛到第五拨计七十五人、对击七十五下,对手俱是竭力一击,消耗耿照体力的意图至为明显。   耿照的江湖经验,不足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认出敌人的来历,眼看第五拨人退下之后,原先的第一拨人马倏又围上,耿照无意陪他们干耗下去,这一轮净打人不打兵器,“啪、啪、啪、啪、啪”五下连击,来的五人无一得回,四仰八叉叠在少年脚边。   余下十人见状一凛,改在外圈游走,速度仍是快绝。耿照才有余裕打量刺客们的装束,清一色的灰色劲装,头脸俱裹,没有任何可供辨认身份的纹饰绣样;兵器形制、长短亦都不同,但共通点就是无有赘饰,朴实到近乎单调的程度。   对手改采游斗观望,仍有可能是拖延策略的一环,耿照遂易守为攻,猿臂暴长钓竿戟出,眨眼又撂倒两人,他甚至脚下动也没动。   忽然间游斗的圈子一开,一股至为精纯的劲力倏忽削至,耿照想也不想,转身便是一记“寂灭刀”!两道无形刃面凭空抵销,连烟尘都未多迸半点;半息后,两道低低的风压呜咆才像炮仗般响起,也撞在一块,齐齐消弭,破空声竟还比不上气刃的速度,耿照不由得一惊,总算认真起来;游斗圈子一收,看不出是何人所发,现又藏在何处。   ——好厉害的无形刀气!   老渔夫若是耿照所想的那个人,说他是当今刀途至高巅顶,应无人敢有异议。而那躲藏在刺客间、刀气非以“寂灭刀”不能挡下的神秘刀客,刀上的造诣堪称耿照平生仅见,气劲之精纯凝练,似连岳宸风亦有所不及,直是刀界的李寒阳和魏无音前辈……怎地越浦一日之内,忽来了这等高手?   外围的几拨刺客也开始奔跑起来,欲掩护那人出手。耿照的战斗经验在东海年轻一代的高手也算出类拔萃了,运用碧火功的灵觉感应,敏锐地捕捉到速度差产生的瞬息间,霍然回头——   (……逮到你了!)   “寂灭刀”应手而出,撞碎在第一层的游斗圈子边上,震飞数名灰袍刺客,可见耿照速度之快,还抢在对方之前出手,才将对击的碰撞点推至敌阵边缘。还来不及调息,一道刀气无声迫近,对正耿照颈间,迅辣之甚,丝毫不逊寂灭刀!   逼命之间福至心灵,耿照登时省悟:“……是双刀!那人使的是双刀!”蜗角极争心法所至,硬生生一个铁板桥折落,千钧一发之际避过断头灾厄;头面才将触地,身后竟又听出速差。   这般隔空发劲的双刀刀客,对方竟有两名!   耿照拧腰翻起,身在半空,“寂灭刀”三度发出,却仍无法逼出无相无我的无敌刀境,只抵销了其中一道;正欲以肩臂等骨粗肉厚处接刀,突然间一道掌劲扑入战团,拦腰撞歪了刀气。   那锐利无匹的气刀飕飕回旋,将两名刺客枭首断身兀自不停,削断战团之外、一辆覆纱软轿的顶盖,露出轿中一名薄纱覆面、雪肤蜂腰的华服妇人来。看她身段婀娜窈窕,玲珑有致,年纪应该不会太大;但顶盖掀飞的刹那间,侍女、轿夫无不惊叫躲避,她却端坐如恒,美丽的凤目冷冷睨着场中,眸光甚是险恶。   轿畔一名灰袍人得她眼神受意,朗声道:“南陵使团,捉拿朝廷钦犯耿某,来者何人,敢插手上国事务?”耿照灵觉敏锐,嗅到风里传来女子怀襟香息,似檀香而非檀香,应是味道更淡雅清幽的某种木香,虽与媚儿的体香不同,却似一类,暗忖:“是南陵诸封国的人!他们受何人之命,也来淌这趟混水?”   发掌之人也在圈外,隔空掌力砰砰连发,打得众刺客人仰马翻,难以近身,内功颇为深湛,能堪这般耗损。只听那人笑道:“段慧奴!你是南陵,我也是南陵,大伙扳扳对儿,看谁才是南陵的正宗!”满嘴北地口音,简直毫无说服力。   耿照一怔:“这是声音好熟!莫非……莫非是……”盖因太过匪夷所思,连轿中妇人被唤作“段慧奴”都没会过意来。   骤听砰砰两响,刺客圈子终被打出个缺口来。来人踏步而入,灰裘披风、金冠束发,脚蹬弯尖毡靴,虽然身材矮胖,白白净净的样子实不像南陵人氏,衣着却是不折不扣的南陵贵族,威风凛凛,衬与强横掌力,真有股万人敌的气概。   “穷山国主在此,谁敢放肆!”   一条街外蓦地发了声喊,两百来名金甲武士将现场团团围住,服色不似央土军队,约莫是那穷山国主携来。   段慧奴轻纱覆面,看不见神情,眼神倒是一贯的险恶。代她传话的灰袍男子神色错愕,似是搞不清哪来的穷山国主,竟能调动无主既久、一贯只奉代巡公主懿令的穷山国军队?   那“穷山国主”冷笑不止,回头冲耿照眨眨眼睛,忍笑的神情耿照再也熟悉不过,失声脱口:“怎么是你……日九!”   (第卌七卷完)   第卌八卷:冠缨索绝   内容简介:   缠入一念,以成帝心。金貔朝无敌于天下的秘密,就在这《不败帝心》之上,长孙旭恃以成就浑厚内功,不逊于奇遇连连的耿照。而帝心带给刀皇,又是什么?   沉沙谷战后,萧谏纸身残、殷横野隐匿,台面下的较劲却无一刻稍停;亲手砍下七叔头颅的阿傻,更将迎来上意的决裁…古木鸢与平安符阵营局至收官,究竟龙蟠隐圣,谁是国手?   第二七二折、帝里鸣珂·掌降如玺   在被选入执敬司之前,耿照便已识得日九。   长孙旭一直是流影城弟子间的“名人”——样子滑稽、绰号可笑,上山时带了不少银子,不到三个月就被半骗半胁盘剥一空;老受欺侮,总是呵呵傻笑,日子过得挺自在,更别提那个“我爹是南陵穷山国某某大人物”的笑话。   大人物的名儿还特别好笑,叫什么伸长舔粽的,听得人拳头老硬。“日九”这个外号,正反映了长孙旭在流影城里最大的用处。他的存在,是为了让其他人觉得好过些——不是只有你一人少小离家,给昭信侯做家奴,每天被上头的人压榨,总有干不完的活儿,将来难有出息……这不还有日九么?比上不足下有余。   但耿照知道日九非但不笨,怕比他出生至今认识的所有人加在一起,都要聪明得多。就在他发现这点的当儿,日九眼神蓦地一变,掠过一抹无比灵动、甚至有点狡狯的光芒,但也仅是一霎眼。   “别往外说。”日九轻道。   “嗯。”耿照明白他的意思。   任旁人欺负消遣,正是日九保全自己的方法。   就像“穷山国权贵私生子”这种毫无道理、反易招致针对的自我标榜,何以日九像个傻子般四处去说,说成了流影城内众所周知的笑话,原因可能出乎意料地简单——夸大父系出身,所欲保护的对象往往是母亲。   “……我娘怀我时,孤身从南方避祸到北方。有个世家大族收容了她,让我娘生下我,照顾我们娘儿俩许多年,后来主母死了,主家才娶了我娘做续弦。”   日九从没跟人说过这些,有次与耿照深夜偷偷溜出来,喝猴儿酒喝出几分酒意,才就着冷夜柴火说了几句;说时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梦游似的凝着跳动的火光,仿佛那都是张三李四家的事。   “主家容不下我,非送走不可,教我读书算数的长辈托了旧日的关系,让我上朱城山。出发时我娘噙着泪,一直跟我说对不起,往包袱里塞了老大一封银子,说是主家送的。”我说:“娘你别担心,这么多银子够我花的。将来我考上状元,给昭信侯做家臣,替娘长长脸。‘我娘虽还流泪,样子可欢喜多啦。她不知主家给银两,是想我怀财惹眼,死在朱城山;她要知道的话,死都不会嫁。”但她心里是明白的,母子俩这一别,是一世人都不会再见了。她要说服自己这样做是对的,她不是扔下了我,而是把我送去一个更好的地方。我专拣她爱听的说,让她安心。“   见耿照一脸不忍,笑着摇手:“别这样,她很努力了。一个人间关万里逃将出来,拖命生下我,尽力抚养长大。她很疼我,尽管寄人篱下,也没喊过辛苦。你没见主家瞧我娘的眼神,我信他是真心欢喜我娘的。世上有种好,能教人忘记受过的种种苦难,我娘好不容易遇上了,我不能教她放手。我起码……能让她好过些。”我上朱城山后,她还托人捎东西来,长此以往,主家必定不喜。我娘只有美貌和温顺而已,一旦失宠,后果不堪设想。没奈何,我只好开始说……那个,逢人就说,说到带家书物什来的人忍不住将消息带回去,之后我娘便没再托人来了。她应该恼我不识大体罢?说话没点分寸,让主家难做。说不定主家还安慰了她。“   耿照这才明白,日九之所以到处宣扬,是为了他那远在北地的无缘母亲。待进了执敬司,详读横疏影亲撰的《东海名人录》,才知收容日九母子的世族非同一般,竟是名列渔阳十二家之一的“鸣珂帝里”莫氏。渔阳七砦乃金貔朝的勋旧之后,金貔王朝发迹于北关,七砦所据,正是昔日北军南下、称霸央土的要冲,更是公孙一族归返祖地的道路,所封无非心腹重臣。金貔朝覆灭,七砦由朝而野,渐成江湖势力,与雄踞海外的五岛奇英结成同盟,掌握北东两道的水陆交通枢纽,于碧蟾朝曾兴旺一时;如今虽已没落,仍是东北有数的名门。鸣珂帝里精于筹算,武功皆由术数化出,《无疆帝算》既是内功心法,亦是数算心诀,难学难精,一旦掌握关窍,化入剑法拳掌,却是威力奇大。云山两不修中的“圣命不修”莫壤歌,退隐江湖之前,即为鸣珂帝里的族首副贰,自创的“四方风神剑”便是以《无疆帝算》为基础,乃前代江湖驰名天下的剑客。   日九从小在帝里长成,耳濡目染,精通算学,才被选入了执敬司。他每月总会固定失踪几天,实是被带去帮忙对帐核销,日九总是做得又快又好,从不出错,一人能抵几人用,在执敬司所有管事心目中,此子简直是无上瑰宝,日九却从未恃以要求特权,依旧笑对同侪欺侮,不以为意。   那晚之后,日九再未和耿照谈过母亲。而耿照在《东海名人录》中,读到帝里族首“与续弦夫人恩爱甚笃,惜时日未长;其殁后,独身至今”的文字,猛然省起当夜篝火樽前、两人顶着凛冽谷风轮流饮酒之际,日九心中哀悼的是谁,则又是几年后的事。   耿照走出了流影城,日九却未走出他的人生,本不知何时才能再会,今日竟于此间重逢。   日九听得耿照叫唤,难掩喜色,回头大笑:“你猜不到是我罢?我莫名其妙成了穷山国的国主,一时也难说清。总之今日我正寻一位长辈,忽然接到线报,说段慧奴带人来此围捕镇东将军府的耿典卫,便来救——”耿照面色忽变,大喝:“……小心!”长孙旭福至心灵,回臂一砸,毋须什么精妙招数,宏大的掌力本身就是最强的防御,猛地磕飞一道既锐且薄的无形刀气。   披着貂颈披风的少年国主顺势旋身,左掌平推,隔空碾平第二道刀气;也不见运功调息,又提右掌拍去。   这回刀气难越一众刺客,直接与掌力撞于阵前,人墙正当其冲,应声溃散。一抹幽深细影,自东倒西歪的灰袍刺客间掠出,速度之快,堪比箭矢离弦。   耿照一跨难及,长孙旭却仿佛有用不完的内力,双掌连击,虚抱着一收,再齐齐推出,三叠掌力如墙似浪,来人一头撞上,被推得倒翻出去,落地时微一踉跄;但见一身银青色的密扣劲装,质料非丝非棉,而是如鱼皮般滑溜紧贴,鳞光隐现,裹出玲珑浮凸的身段,小腰圆凹,峰峦起伏,既有紧俏的曲线,亦不失腴润肉感,竟是名异常娇小的女子,身量仅及耿照胸口,还矮了日九大半个头。此姝必是两名发暗劲的刀客之一。耿照记得两轮刀气前猛后疾,看来应是第二轮补刀的那位,虽不如头一位沉雄悍猛、有着“出则无回”的气魄,以她至多不超过廿五的年纪,竟已练出无形刀炁,且能双手连使,单是这份修为,放眼东海刀界便排不进前五,前十总还是有的。   女子的覆面巾与劲装材质相若,阳光下映着蛇鳞似的虹彩,巾上以黑线绣着栩栩如生的鬼怪血口,獠牙上下交错,甚至狰狞。   她反手握住腰后的两柄柳叶刀——双刀亦按其身形,特别缩小了尺寸,显得十分小巧可爱——眸中杀气一凝,目标自然是眼前嘻皮笑脸的穷山国新国主。   蓦地一阵风起,女子覆面的绣獠银巾翩联飞去,应是被掌力震松了结子,难御风刮,露出一张既清纯又冶丽、难以三言两语形容的俏丽面庞。耿照的估计委实保守了些。除非这名女子有什么奇特的逆龄之术,顶天也就双十芳华,决计不到廿五;说是十六七八,怕更易取信于人。   少女生得杏眸隆准,有张鹅蛋圆脸,本该是清纯可人,但她这个年岁应有的天真烂漫,面上丝毫未见,取而代之的是刀者所独有的枭横霸道;此际因受挫、乃至受创而生的狰狞扭曲,令人不由生出错觉,仿佛占夺少女躯壳的,是一只苍老阴刻的鬼魂,甚至不是女性,才得有这般戾色。   怪风所掀,不只是少女的覆面巾而已。不远处的树下,顶盖为刀气掀飞的雕饰软轿上,一身华服的段慧奴抑住一声浅呼,面纱亦随风去,露出一张与她纵横南陵的名声绝不相称、堪称小家碧玉的秀容来。   段慧奴贵为峄阳太后,提到“代巡公主”,世人所想可不是什么娇美动人的公主千金,而是继承“策士将军”段思宗的平生志业与惊人手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女杰,跺脚能使南陵地界翻得几番。耿照不是没想过段慧奴会有出众的美貌,只没想到会美得这般温婉秀致,宛若池莲含蕊,又像隔篱言笑的邻家姐姐,开口应有无数软语。年纪虽已略超“少妇”二字所涵,段慧奴的脸似应与劲装少女调换过来,更符合人们的想像。耿照不过一瞥,回见长孙旭瞠目结舌,平素的灵活应对荡然无存,仿佛见了鬼似,张口欲言,半晌却挤不出字句。   少女嘴角微扬,无声无息擎出双刀,卷裹着银光扑向长孙旭!“……日九!”耿照眦目欲裂,碧火真气忽生感应,一道气机穿破刺客所筑人墙,牢牢锁至,只消一动,气机立时凝实,刀炁贯出虚空,破体成刃,怕是远远快过现场任一柄实刀实剑。(是……高手!)耿照余光一瞥,分倒的人墙缺口间,不知何时多了条苍灰人影,衣衫质地与少女相类,却非贴身劲装,束袖绑腿,背挂毡笠,遮挡尘沙的披风下缘破破烂烂,一副江湖浪人的模样。男子满面于思,发髻以巾子随意束在脑后,纵未覆面,形貌却掩于紊乱的垂发虬髯间,难以悉辨。耿照所识男子蓄髭者,老胡是潇洒自若,放荡不羁;薛老神君性格刚烈,微瑕难容,白髭亦如倒戟森严;风篁则是披星戴月遍履风霜,周身都是旅思劳泛,豪迈中微带苍凉倦意。而此人,只能以“落拓”二字形容,微眯的眼中血丝密布,却不碜人,只觉无奈;眉间深如刀錾,非是恨怒,而是说不尽的疲困。男子腰后系了柄单刀,怎么看都不像能顺手拔出,只方便以刀柄支肘。便是这么个落拓懒汉,迳以气机锁住了耿照,令他不敢分神,遑论救人。   另一厢,长孙旭被迫至面门的冷锐刀风一激回神,不顾颈背悚栗,及时仰头,也不见他吸气缩腹,溢出金带的胖大肚皮一敛,陷成了恰容刀尖扫过的诡凹,仿佛肚里装的不是肝脾肠胃,而是满满的细砂。少女啧的一声,脸上的阴刻顿成嫌恶,只差没喷出“死胖子”之类的嗔诟,双刀风驰电赴,却非胡里花稍,每出必取要害,好看是因为速度太快,全无顿点;烁影间时不时迸出几道刀炁,简直像同使四五把刀。包围现场的穷山国武士本是王宫精锐,在南陵诸封国间享有“征王御驾”的美名,乃昔日穷山国主“战王”长孙天宗组建,御值中人人使刀,具是千中选一的好手,此际瞧得舌挢不下,一时忘了上前救驾。   除了攻的一方刀法精妙、气劲刁钻,守的一方简单粗暴、直接有效,亦令众人目不暇给,怔立观望。日九在帝里和流影城均未习武,耿照与他做过执敬司的杂役,知他膂力平平,虽非颟顸迟钝,行动也不算特别灵活,少女却是顶尖的刀客手眼,真要对拆起来,长孙旭就算不是一刀毙命,撑死也就三两刀。当他惊险避过头两刀后,就只做两件事——提掌,开轰。   少年国主全无支绌,因为对手根本近不了身。劲装少女能隔空发劲,内功绝非泛泛,然而与海量汪涵、仿佛用之不竭的长孙日九相比,差得可不是一丁半点;单纯斗力,简直非他一合之敌,刀势被一波叠一波的掌力轰得溃不成军,夹在刀光间的无形气劲更形同摆设。更糟的是,长孙旭非如牯牛般闷头乱打,他缺乏临敌的经验,瞅着对手一气乱轰,只消被觑准空隙扎上一刀,便是死路一条——日九与她数度遭遇,均是险死还生,不敢托大,索性抛开拆招应敌之想,规规矩矩将恩师所授的一套掌法从头打到完,功架严谨一气贯串,掌劲层叠,反倒无隙可乘。少女开始便失了先手,此后一路受制,气得咬紧雪嫩的腮帮;如非眼神险恶,倒像一头气鼓鼓的小母兔,分外讨喜。   在众人眼里,两人宛若相对而舞,少女绕圈游斗,身姿娇妍,双手不见刀形臂影,全是匹练银光;当中夹杂刀气,犹如八臂同使,凶险之余,又说不出的好看。而披罗戴紫的少年国主则是八风不动,掌势开阖,仿佛帝皇降玺,信手盖落,无不是万里河山;便不看澎湃掌劲,架势也十足烜赫,令人心生敬畏。   穷山国民风尚武,素来崇拜英雄。长孙旭因缘际会,被重臣呼延宗卫等推上王位,这批随行的征王御驾中,十有八九对这位白白胖胖、客气得近乎畏缩的新君不以为然,虽宣示效忠,那也是冲着统军使呼延宗卫之面,到此刻才真服了这娃娃国主。料以这般掌力,莫说举国罕有能硬接一击的勇士,怕屠狮伏象也使得,既怀已逝的长孙天宗豪勇,更欣见战王有嗣,不禁热血上涌;也不知是谁起的头,众人擎出霜刃,敲击盾面,齐声高呼:“林火泽风,浩浩天宗,唯我穷山,历战天南!”为国主战舞般的开阖掌势助威。   穷山国并不富裕,然征王御驾之名,不下孤竹金甲、峄阳铁卫等大国劲旅,盖因其勇猛善战,实无愧于“历战天南”的战呼。   灰袍刺客的人数本就少于穷山,兼有伤折,这一下战意顿消,纷纷退至软轿周围,虽有不惜一战、强力突围之势,其气已馁。长孙日九几曾受过这等拥戴?连当日驿馆中仓促登位,都是呼延宗卫给逼的,陡被战呼分了神,少女闪身欺入臂围,收在肘后的双刃交错,迳取咽喉的一记愣被日九避开,只划断披风的系结;第二下劈开胸口衣衫,满拟一刀破心,刃尖却像斩上了鱼皮,滑溜溜浑不受力,赫见袒露的胸膛上,盘着一道蜈蚣也似、既像胎记又像刺青的黥纹。   少女一愕,片刻猛然回神,咬牙切齿:“原来是你……兀那蟊贼,还我狱龙!”征王御驾一拥而上,刀盾齐出,团团环护国主。少女怒极反笑,一刀反持、一刀指地,姣美的杏眼狞光闪烁,准备大开杀戒。另一头,对峙不动的耿照与落拓汉子,倏忽齐退了一步。   耿照仿佛自沉思中清醒,诧异之色乍现倏隐,旋即尽复如常,依旧是无可乘之机。一名昂藏的兽盔男子分开穷山征卫,策马而出,就着鞍上对长孙旭一欠身,朝树下喊道:“公主殿下!敝国既迎明主,请求册封的文书业已送入上国朝廷,此后再不劳公主费心。昔日种种权作误会,日后盟议上相见,贵我仍有旧谊,我主雍容大度,愿与公主携手,共谋两国福祉。今日,便请公主先回罢。”   段慧奴神色木然,目光迳投阵中,与耿照对峙的落拓汉子冲她微微摇头。段慧奴仍是面无表清,低头朝身畔说了几句。那文士装扮的代言之人扬声道:“呼延宗卫!你等包庇上国钦犯,就不怕给新王惹祸么?”一身戎装严整,连老态都异常威武的兽盔武弁冷哼:“钦犯?吴卿才,我虽非上国之人,也是识字的。哪来的钦犯?你倒是给张红榜文书瞧瞧。”那被名唤“吴卿才”的文士为之语塞。呼延宗卫一扬手,街角转出一辆四乘马车,喀哒喀哒止于阵外。兽盔老将对长孙旭拱手:“请陛下与耿大人登车。”耿照望向日九,见他点了点头,两人才一前一后上去。   少女还欲上前,香肩陡沉,回见是那落拓汉子,垮着脸道:“柳见残,你还要手不?让开!”用力一甩,倏地没入刺客群中。   远处的树冠下,容颜清秀、丝毫不称其虎威的段慧奴眯着眼,望着远去的穷山国一行,良久都没说话。   侍奉段家两代的吴卿才指挥左右,一边布置起遮护公主的阵形,一边收拾现场的打斗狼藉——央土不比南陵,对段家人来说,出了南陵便是敌境,不好轻易授人以柄。公主乘轿已毁,他派人就近取一顶来,以尽快离开此间。能立即启程南返是最好。小姐不比东家——身为段慧奴的旧日西席,吴卿才总是这样喊他们父女俩,到现在私底下都还这般称呼。   段慧奴也不以为意,人前人后都管叫吴老师。小姐不比东家。小姐比东家更冷静也更冷酷,不像东家那样,很多时候热血一冲,就去管不平事了,也没想过自己管不管得了。小姐不做这种事。或许她动过念头,说不定曾经做过……即便有,那样的段慧奴也早死在峄阳国的宫禁深处,没人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但绝不是活着成为胜利者的这一个。段慧奴此番北来,为的就是截住战王的遗腹子,让自己支持的人选继位,以便掌握穷山一国。此子可杀亦可留,只消能制长孙王室,怎么方便怎么办。   此际看来,任务虽已失败,但战略未必不能成功。对惯见风浪的段慧奴来说,一次失手根本算不了什么,多的是心计筹码,与狙杀未成的新君化敌为友,延续峄阳与穷山两国的紧密合作,而不是冒着抛头露面的危险,去抓一个与南陵毫无瓜葛的“上国钦犯”。——这图的是什么?领赏?   对央土朝廷的某些人来说,没有比“段慧奴在国境内且无南陵大军保护”更丰硕的战果。独孤容那厮虽已下得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但他卑怯无耻的阴魂尚在阳间,宿于某些半死尸殭之上,如慕容柔就是一个。   耿照或许奇货可居,但对段慧奴、对南陵毫无价值,说到底,小姐还是看他与那长孙少年的关系并非一般,才行此引蛇出洞的险棋。吴卿才简直快疯了,深悔让另一位家臣舟楚客留在代巡府,在这个危急关头少一位能说得上话的耆老,止不住小姐这一连串倒行逆施的举措。潜入东海固然冒险,为掌握穷山一国,冒此大险还算值得。况且小姐带来身边精锐的“丹心灰”卫士,更有最顶尖的高手护持,万不得已时,可保她平安归国,并非无谋。   虽仍发生日前那般憾事,即使考虑到小姐或受惊吓,一时思虑不清,仍无法解释现时有贸然暴露行藏、引出长孙旭予以狙杀的必要性。段慧奴怔望车马远去,吴卿才发现她苗条的身子微颤,玉靥透红,如犯热病一般。正欲探问,段慧奴倏尔回神,幽幽吐了口长息,似终于下定决心,轻声说出他最不想听到的四个字:“……有请觉尊。”   再入车厢,耿照心中五味杂陈,莫可名状。但比起翩联浮想,更多的是疑惑。   谁知日九关好了门,便掀起窗帘一角,凝眸远望,表情惊疑不定,时而傻笑,时而蹙眉,打从耿照认识他以来,从不知这张胖墩似的大圆脸上能做出忒多表情,看来日九浑身上下哪处最为灵活,答案已呼之欲出。   “你这是在……思春哪,啧啧。”典卫大人在这方面也算是学有专精了,看女子固是奇准,殊不料在男子身上一般的有效,忍不住尾音上扬。   车外诸人就只听见了“思春”二字,不由一凛。“你不晓得,不是思春,我还真——”长孙旭猛然回神,摇着棒槌似的浑圆食指一阵点晃,痛心疾首。“好嘛,走了趟江湖,学得这么坏,套我话是不是有点不够意思?”耿照冷笑。“是谁让我别插手妖刀事来?说什么‘大人的事自有大人管去’,你自个儿倒好,直接混成了国主这么威啊。”日九搓手嘿嘿几声,活像朱城山下开了三间娼寮的黑心老鸨。   “好说好说,没见我也是给逼的么?我瞧你在越浦……不,在央土快混不下去了,不如收拾细软,随我回南陵,包管你美滋滋——”叩叩两声,盾牌自外敲击车厢。长孙旭掀起吊帘,与马车并行的“征王御驾”统军使、人称穷山国第一勇士的呼延宗卫摘下了青铜兽盔,面色严峻,垂眸避看车内,强抑尴尬的模样,令二少尴尬得浑欲飞起:“咳咳……陛下……光天化日,大街之上,还请自重!咳咳,要不……再小声一点?”   耿照与日九面面相觑。聊天怎就不自重了?这南陵的风俗也真是。怪就怪车马相隔,兼有蹄声蝉鸣、街市熙攘,呼延宗卫虽以耳力自负,只听见“思春”、“套我”、“别插”云云,旋即淫笑推搪好不亲热,背脊一寒,没想到新君和那少年是这种关系!   南陵风俗大异于央土,母系部族比比皆是,娈男互好、乃至男女通吃,人不以为怪。穷山国人质朴刚健,不兴这等异俗,男子晓事起即以跻身勇士为念,男女老幼皆能持刀杀敌,极尊武勇。穷山无主多年,征王御驾此番北上,明面上是做为南陵僧团的护卫。   众御卫在论法会上目睹耿照连打三场擂台,对这名少年英雄十分心折,见国主与典卫大人相熟,无不收起轻视之心;待日九战退见从,更对他大为改观。   呼延纯为体面,担心国主血气方刚,当街激动起来,吓坏了上国百姓;若教上国逮住口实,于册封一事上多所刁难,不免节外生枝。   左右御卫心思各异:如统军者有之,恶寒者有之,也有以为新君不愧为战王嫡子,干女人算甚好汉?真汉子专干男人!震惊之余油然起敬、一心效死者,亦不在少数。   第二七三折、狱龙紫气·不败帝心   二少不知众人心思,多少顾及呼延之劝,刻意压低嗓音,扼要叙过别后种种。   耿照说到古渡头五帝窟好手设伏、宝宝锦儿偕“如意身”茶铺狙杀,日九啧啧有声:“这就让你吃了个绝色少妇啊,小畜生。”说到破庙与明姑娘一同烤火,而后方有莲觉寺传功时,日九更是一脸鄙夷:“连师父都吃得下嘴……你是一点都不怕报应啊,典卫大人。”待听他是被任宜紫锁出了朱雀大宅,面如死灰,不住拿头轻撞车厢,笑容既惨澹又疲惫:“怪了,明明是来炫耀我当上国主的,怎么现在只对自己感到好心疼?”   耿照满脸尴尬,又有点不甘心,拽着他的后领把那颗胖大脑袋拖离厢壁,免得外头生出什么误会。“喂,我什么都没说,是规规矩矩同你讲述下山后诸事,你从哪儿听出了这些?”日九没好气的乜他一眼。“你同染二掌院被埋入九转莲台,脱险后,是不是便干了一炮?”   耿照瞠目结舌,一下接不上话,支吾半天。日九乘胜追击:“两炮?三炮?四炮?”直数到双十,端详少年片刻,捶了他肩膀一记,咂嘴咋舌:“混蛋,你小子当真艳福不浅。就你那副淫贱相,不用出口都能知道。”   耿照自未数过困居三奇谷之时,同红儿欢好的次数,以二人情热,又无旁人干扰,且明日生死未知,染红霞格外奔放,往往一日数度,如胶似漆,像小孩子要糖吃似的,妩媚得令人难以招架。   一算谷中时日,确是二十没错,恍然大悟,看来日九靠的还是察言观色,挠头道:“……有这么明显么?”想起适才对战那名女刀客时,好友倏忽而来的神思不属,还有掀帘回顾的神气,分明有事,灵光一闪,抚着下巴斜乜着眼,笑得不怀好意:“你呢,又吃了哪个?从实招来!”日九上下打量他半晌,整襟扶冠,就着座上俯身一揖。“方才说你淫贱是我错了,真对不住。你现下这副德性才叫淫贱,又淫又贱,原汁……原……原……”半天“原”不到底,侧首倒向厢壁,随着马车颠簸不住轻磕,整个人像是突然瘫进了座椅深处,十足懒惫。   “喂,别玩啦。不说拉倒,装什么——”耿照伸手一拽,惊觉他肌肤寒凉,沁出冷汗,大片青紫之气由交领间朝颈颔飞窜直上,如浸酱缸。   要说中毒,耿照可没见过如此霸烈的毒性,一把扯开衣襟,赫见他白胖的左胸上,盘着一只既像龙又像蜈蚣的怪异肉疤,青紫之气便由此向外扩散。那疤痕从华袍破口窥看时,依稀是刺青的模样,此际却凸出胸膛,仿佛皮下真鼓着一尾诡异肢虫,一圈一圈的环节虫身荧燎炫目,有那么一瞬间耿照真的以为它“唰!”动了一动,浮雕似的虫形倏隐复现,仿佛绕着什么飞转一圈,透出皮肤的淡淡青芒映出血络骨骼的影子。   蓦地耿照会过意来,倍觉胆寒。(那玩意儿……攀在日九心上!)看来竟是活的。   人身与活物相合的例子虽罕,耿照遇过听过的也不算少了,便不说他脐间的骊珠,胤丹书也曾引赤烶火蝎、冰川寒蚿入体,免去双元暴冲之厄。然一旦与血肉融合,按蚕娘的说法,寒蚿火蝎具已不存,世间仅余双元心,亦不复有虫豸之性。   化骊珠虽似活物,毕竟不是真有灵识、能自行活动、仍保有生物习性云云,故能安定地与宿主共存。像日九这样,在体内养着一条活生生的虫,还让攀缠在人体最紧要的脏器上,这……却又是如何能够?   思忖间,日九抽搐起来,整个人猛往后倒,喉头发出可怕的格格怪响,胸口异虫散发的青荧似更耀眼了些,连带使附近的血络都泛出微光,影响所及,肌肤血肉仿佛微带透明,精气血神明显都教异虫汲去,“唰”的一声又转一圈,不再蛰伏不动,隐约震颤起来。   日九嘴角溢出鲜血——虫动伤及心包附近血肉,跟被锋锐的弯刀贴着心外转上两圈没甚两样。耿照更无犹豫,拉着他盘膝坐定,将里外数重衣衫扯至肩下,双掌抵住日九胸口,左掌不住朝他体内度入真气,护住心脉;右掌以“蜗角极争”心法精密控制劲力,牢牢钳住异虫,令其动弹不得,又不致掐碎日九脆弱的心包。碧火真气无比致密,按理能穿透世间绝大部分的功体,用于助人疗伤、推血过宫,堪称奇效。   然而,日九体内似有一只坚韧的罩子,碧火功劲穿入有限。总算长孙旭神智未失,逐渐失焦的眼睛一瞥耿照,护体气罩立时开了个小洞,真气源源不绝地度入体内,重新组织起压制异虫的力量,虫形肉疤的荧光渐次消淡,鼓起的血筋也慢慢平复,又恢复成了先前的刺青模样。日九灰败的唇面慢慢有了血色,双掌交叠,拇指扣合,随意搁在腿心,如老僧入定,已然遁入虚境。除这份返照空明的定性令耿照吃惊,日九体内真气之旺,也教典卫大人为之侧目。   但这一切其来有自,并非凭空而得。按内视结果推断,异虫被日九以内力强压,勉强休眠,换言之,一旦断了内力镇锁,光是异虫辗转祟动,便足将脏腑捣烂,遑论全醒后破体而出。耿照忽然明白,何以日九能在忒短时日内,练出一身惊人内力。明师绝学加持,固是关键,更重要的是:他根本是处在全力全时、不得懈怠的“朱紫交竞”之中,睡眠时便遁入虚空之境,令真气自行维持运转。   常人每日练功,至多三两个时辰,长孙旭迫于生存,十二个时辰里不容半刻稍歇;迄今仍未爆体而亡,内功岂能不强!对比压制异虫所需,用以逼退女刺客的掌劲真气,直是九牛一毛。忽又“唰”的一响,却非异虫蠢动,而是呼延宗卫以枪尖挑开吊帘,见国主衣裳不整,袒胸露乳,国主友人双爪淫邪,正一左一右,攫住国主的胸脯,瞧得他面色沉落,没想到新君竟是扮演这种角色!忠忱可表的统军使应变奇快,赶紧批回吊帘,特意左右张望了一下,所幸除自己以外,并无其他征王御卫瞧见,暗自松了口气,一边转起心思,回头该怎么拆散这一对,以免夜长梦多。   “行……行了。”二人不知呼延宗卫的烦恼,约莫盏茶工夫,日九终于吐出一口浊气,低声开口。   耿照抬见他面色如恒,胸口再无异状,这才撤掌敛息——无论压制异虫,抑或供输内息,消耗都不是一般的大。在这种严酷的恐怖平衡之下犹能存活,日九不仅泰然自若,还有开玩笑的闲心,耿照只有佩服而已,忽觉眼前的苛烈挑战,似也没那么糟糕。   调息完毕,再睁眼时,日九已将衫带理好,笑意和煦,浑不似从鬼门关前踅了一圈回来。“见从——就是那个好看的女魔头,我听他们这样唤她——奉段慧奴之命,从二总管带我下山起,沿途多次向我出手。不知是我运气太好,还是见从的运气太背,她始终没能得手。”独孤天威身为东海唯二的一等侯,参加论法大会的排场自不能寒碜。横疏影趁此机会,将长孙旭带下朱城山,期在越浦与耿照联系时,除霁儿外,也好多个可信的帮手。岂料段慧奴率众入东海,首要目的,便为拿下日九。   本想趁城主不在、流影城举城松懈时,偷偷潜入杀人;在王化镇外驻扎几日,终于确定名唤“长孙旭”的少年不在山上,独孤天威的大队已去得远了,只好命轻功绝顶的见从独力追赶,伺机擒杀。“……她管这玩意儿叫‘狱龙’。”日九一指心口。“我总觉那天她不是专程来杀我的,捕虫的成分倒还多些,只是刚好我人在附近,碰上了便一起拿办,两不耽误。”可惜见从运气委实太差,竹篮打水两头空。她一刀扎入日九胸膛,未及枭首便急急返身入林,唯恐错失了即将出土的珍稀异虫“狱龙”。   殊不知狱龙早已现世,机缘巧合钻入日九体内,被经过的老渔夫用以替少年延命。“师父说,狱龙之涎颇有生肌愈骨、延年续命的奇效,我于性命垂危之际遇上牠,此一幸也。狱龙甲壳刀枪不入,水火难侵,一旦入体,非把五脏六腑捣个稀烂不肯出,若非他老人家以《轩辕紫气》压制,横竖是条死路,此二幸也。”但师父他老人家总不能一辈子带着我,时时运功替我压制狱龙罢?眼睁睁看着我死,亦有违他老人家‘不杀一人’之誓,只能传我紫气心诀,一边运功替我压制狱龙,一边为我打通任督两脉。此事师父可为可不为,我却非他老人家不能活,此间相遇,乃三幸也。“师父说:”我公孙家武学首重命格,非帝王将相之人妄加修习,自寻死耳。你面带紫华,方头大耳,乃王公贵人之貌,兼此三幸,看来是你我师徒有缘。‘这才收我为徒。“   耿照听他描述老渔夫的模样,复有“公孙家武学”云云,对老人的身分再无怀疑。看来这位绝顶高人在水边烤鱼,除了出言提点自己以外,业已洞悉段慧奴的图谋,引日九率征王御驾前来,一方面替自己解围,一方面也让日九与段慧奴了结恩怨,绝了她一意逼杀的念头,更加佩服,也为挚友的奇遇欢喜。   日九看出他的心思,不觉绽露微笑。不因朋友困于逆境而弃之,此乃道义;能为朋友的顺境由衷感到欢喜,才是情谊。“情义”二字,世间几人能为你做到?“你瞧。”日九双掌一上一下,在胸腹间相隔约三寸许,一运功力,指掌上无数细小血络绽出若有似无、乍现倏隐的灿芒,仿佛打铁砧上烧亮的铁胎;渐渐的,沸浆般流淌跳动的炽亮小星不住在掌间集中、缠绕着,缠成了一枚肉眼可见的球形光浆,风驰电赴,不住迸出细小的磁颤异响,如捧烈日,分外夺目。   “这是金貔朝公孙家的不传绝学,名唤‘不败帝心’。此功以一念为心核,用以缠转真气,化无为有,使丹田气海的致密程度,数倍、乃至十数倍于寻常内家功法所致。只消修练得法,一年之效,可抵旁门内功二十年。欲练《轩辕紫气》,须以帝心为辅。”   耿照的内功造诣放眼东洲年轻一代,亦属佼佼,一听就明白:公孙家的内功心法,原本便是筑基于“朱紫交竞”的道理上,与“法天顺自然”的道门内气绝不相同。这“不败帝心”正是催逼《轩辕紫气》之用,手法极端,敢称“练一年抵二十年”,必有惊人的代价,又或有什么重大的缺陷。   然而,长孙旭却没有这样的问题。或许该说是别无选择。他的唯心一念便是“求存”,轩辕紫气也好,不败帝心也罢,所须面对的敌人就只有一个——坚不可摧、力量强绝的异虫狱龙。   日九之师有登峰造极的修为,放眼东洲……不,哪怕宇内四海,能与之放对的不过寥寥数人,压制狱龙应是绰绰有余。老渔夫本想待日九受创的心肺复原后,再以精准如针的刀气将狱龙取出,可解少年之厄;不料狱龙极具灵性,感应到老人强大的压制力,骤生危机之感,遂紧紧攀附于日九的心包,经老渔夫一个多月来每日以内力压制,兼有少年以帝心紫气炼之,狱龙已有部分与血肉相融,密不可分。   “师父他老人家说啦,强取狱龙,下场便是两败具伤。唯今之计,只有靠我自己,一步一步慢慢炼化牠,比谁的韧性更强些。反正轩辕紫气有偌大缺陷,不练也罢,我这个比正宗的还好,不如就叫《狱龙紫气》。”日九笑道:“可那见从委实厉害,也可能是她袭击我太多次,我一见她便心惊胆战,不觉用多了掌劲,差点儿完蛋。好在典卫大人施展神功,救回小弟一条狗命。”说着一揖,掌额离地还差了尺许,上身已遭胖大肚腩弹回。此礼毫无诚意可言,被当作嘲讽都不冤枉,可惜本人涎皮赖脸毫无所觉,笑眯眯地十分招恨。   耿照没好气地一拱手。“国主客气了。狗命不怎么值钱的,我每天出门都救几条,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长孙旭正欲反唇相讥,心头一阵不祥,恰与耿照四目相对,“喀喇”一声,厢顶忽遭刀芒贯破,一抹娇小丽影在刀风中一扭柳腰,凝成见从那张既冶丽又清纯、笑意狠戾的俏脸。   岂料车厢里空空如也,两侧的厢门不翼而飞;马车后方约一丈之遥,将军府典卫掸了掸衣襟,穷山国主紧了紧腰带,彼此一阵亲热推搪,令人汗毛竖起。“典卫大人受惊,可有恙否?”“国主小心,莫吓掉了膘啊。”“还在、还在……幸好幸好。”示威似的拍拍肚皮。   颠簸的马车上,见从“啧”的一声,露出一脸嫌恶,连应声都觉受辱。骤然遇袭,呼延宗卫不及戴盔,一勒缰绳,正欲指挥众人保护主君,长孙旭双手一分,示意征王御驾退向两旁。后队街角边,一抹落拓身影扶刀行出,脚步踉跄似有酒意,正是段慧奴座前双刀之一的柳见残。日九先前一战见从,将她彻底压制,又与阿兰山上大显神威的少年英雄把臂相交,穷山武人最服豪杰,一干御卫见国主示意,倒有大半依令退开;余人待呼延颔首,才跟着退向两旁,让出街道。   只听呼延一声令下,两百余名征王御驾擎刀出鞘,架于盾顶,摆出接敌阵形,空荡荡的长街两侧顿成两面错落刀墙,密如荆棘,无论见从或柳见残想靠近国主,都须走入这条长长的刀棘蛇笼中。呼延宗卫一夹马肚,略挡在国主身前,以防见从施展轻功偷袭——他见识过这女魔头的惊人身法,以及隔空取命的暗器,猜测她与始鸠海的巫女颇有渊源,丝毫不敢大意。   “请统军大人节制御卫,切莫轻举妄动。”呼延身后,日九轻声提醒。“来人心狠手辣,应避免多添死伤。”呼延宗卫并未回头。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少年此说,是小瞧了他一手训练的征王御驾,而是真不欲众人白白牺牲,思之倍觉心暖。他和大王虽不一样,却也没有那么不同,年老的将军心想,及时抑住欲扬的嘴角,沉道:“陛下放心,征王御驾殊不畏死。”少年国主拍了拍马臀,呼延回过视线,恰迎上他充满自信的笑容。   “收拾这两个,谁都用不着死。”握拳微抬,作势欲举:“那个……叫什么来着?”呼延宗卫会过意来,犹豫片刻,终不敌他阳光般的温煦笑意,轻咳两声,沉声道:“‘独战’。陛下……务必小心。穷山举国臣民,正殷切期盼陛下归国。”日九笑道:“我理会得,统军大人勿忧。”握紧拳头高举右臂,提气大喝:“……独战!”   狱龙紫气所到处,声若洪钟,震得众人一晃,片刻后才如梦初醒,敲击刀盾附和:“胜王!”日九持续攘臂:“独战!”众御卫跟着大吼:“胜王!”双目放光,情绪益发高涨。“独战!”“胜王!”“……独战!”“……胜王!”“独战天下!”“胜者为王!”   众御卫奋力击盾,放声嘶吼:“胜者为王!胜者为王!”仿佛又回到战王麾下,历战四方从不退缩,令南陵百国闻之丧胆的光荣昔日,无不双目赤红,满腔血热,甘心为眼前之人粉身碎骨;便有千军万马横拦,也敢擎刀舞盾拼上。   振臂高喊“独战”二字,乃穷山国贵族和武士的阶级特权,代表一对一的公平搦战,对手应之以“胜王”,即接受挑战之意。国主发起的挑战则是至高无上的尊荣,无人可拒,故由随行的征王御驾代为呼应,亦兼助威。呼延宗卫策马退至街边,街心只剩下耿照、长孙旭二少。厢顶与左、右、后三面具已空门大开的马车越跑越远,几乎只剩骨架的破烂车上,魔女见从一手持刀,一手攀着厢门顶框,明媚的衅眼只盯着日九的胖脸,眸光险恶;另一厢,浪人柳见残扶刀缓步,慢吞吞地踱入罗列刀盾的长街里,仿佛两侧寒光森森的不是刀尖,而是纸扎红花。“同方才一样,”日九压低声音道:“我应付见从,那醉汉子归你。”   耿照更无二话,转对街角,两人背门相倚,心照不宣。耿照并未向日九提起,适才在渠边树下对峙时,他为何与那浪人柳见残齐退了一步。柳见残的毫不起眼,莫名地令少年感受威胁,仿佛那团破烂的旧布所裹,乃一柄罕世宝刀,外表越是无害,所蕴越是锋锐无匹。在任宜紫等三姝身上泄去阳亢之后,耿照功体已能运转自如,面对实力未可知悉的敌人,欲以寂灭刀的无敌刀境御之,遂遁入虚空之境,潜心凝神,隔绝外扰。心识之内,血海滔天,刀意凝锐,直有巅峰状态的八九成威力,便恃以一阻殷横野,耿照也敢拿得出手。正欲退出识海,突然间,前方的血浪里凝出一抹混沌形影,束发披蓬、懒挎刀柄,模样依稀便是——   耿照心念一动,血影似乎也同时省觉,两道惊电般的意念在识海中轰然对撞,顷刻万里、芥子须弥,双双飞离虚空之境;回过神时,两人具都退了一步,一齐抬头,各自评估着适才所遇,究竟是幻是真。   他无法判断那名唤柳见残的漂浪刀客,是否也学过寂灭刀,然而以刀尸之罕,此人的姓字从未现于萧老台丞或殷横野各自的阵营中,更不可能是透过鬼先生或七玄之主得到刀谱,遑论练到与奇遇等身的耿照一般造诣,才得以“入虚静”之法侵入心识。   从柳见残一现而隐的诧异目光,耿照判断对方也是头一回遇上这种奇事。只能认为柳见残和自己一样,也练到了“以意御刀”、凝刀意如实刃的无敌刀境。   在意念的世界里,空间和时间的存在意义被扭曲压缩,成为刀主意志的附随,故能一念数动、变换双极,成常人所不能想像之大能。——那么,有两个像这样的人同时出手呢?同样拥有刀境的柳见残,在凝意成刀的刹那间,“闯”进了耿照的意识深处。即使在岳宸风、李寒阳身上,乃至对敌殷横野之时,都没发生过这样的事。耿照深深明白这样的对手有多可怕,俨然便是另一个自己,决计不能交由日九应付。(在别人的刀境里,我该如何取胜?要怎么……才能在我的刀境里对决?)耿照苦苦思索着,显然柳见残也是,以致两人都忽略了风里的微妙变化。   一阵风刮过长街,青砖地上轻尘微卷,两侧垂覆墙头的桐荫连晃都没晃,并不是什么大风,在燠热的午后甚至未添几许飔凉,直到风“片”开了急驰而过的马匹车辆,面色微变的见从慌忙一跃而下,在街边单膝跪地,俯首不动,众人才惊觉不对。   呼延宗卫替国主准备的四乘马车,拉车的骏马全是精挑细选的西山名种,较东海的马匹更为高大。四匹健马却像是冲过了几条极其锋锐的无形钢丝,就这么由头至尾被“片”了开来,势犹不止,连所拉的缰辔辕柱也一并切开;由于分断太快,马躯内的鲜血膏脂甚至不及喷出,直到片片摊叠在地,底下才漫出大片赤白。穷山武士几曾见过这等霸道横绝的开膛法,连身经百战的呼延宗卫都不禁瞠目结舌,一时忘语,眼睁睁看马车驰入风里,利索地解裂开来,露出挡在马车道前的那人。   来人披着一袭连帽斗蓬,材质与见从、柳见残所着一般,怪的是宛若鱼鳞蛇皮的异材穿在他身上,倒像只皮松肉垮的老蝙蝠。他揭下兜帽,露出一颗白惨惨的光头,无须无发,无有眉毛,浮肿的上眼睑在整张平凡无奇的白脸上特别醒目,无神到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步;面颊消瘦,脖颈细长,直腰凸腹,圈腿如蛙,怎么看怎么怪,偏偏谁也笑不出来。日九一见他便想到几个笑话,还未开口,见那人目光投来,忽地胸口一窒,一句话也说不出,心下大骇:“这人……好强的威慑!功力简直……不下师父他老人家!”   那人撑着浮肿的眼皮,无神地环视现场,莫说征王御驾动弹不得,连耿照也觉压力极大,不亚于对敌隐圣。   本以为那手分切骏马的凝力之术已臻“凝功锁脉”的境界,但功力仍是运转自如,亦不觉气息闷窒,暗忖:“此人距真正的凝术尚差一步,看似极近,也可能终生难越。”想起七叔临死之前引动天地风云的磅礴一剑,不禁黯然神伤。此人所使,其实与柳见残的凝意成刀如出一辙,只是造诣更高,发动时无迹可寻,举重若轻,杀伤力更强,望之已不似人力能及,或以为是道术妖法。   那人清了清喉咙,懒洋洋道:“都别动啊,我这人很怕麻烦的。我同这个小胖子有点事,办完便走,大伙儿等等啊。”   语音方落,日九一声闷哼仰天倒落,左胸喷出血箭,似被什么贯穿了心脏。   “……陛下!”御卫们面色丕变,离得近的几人亟欲扑前,脚下一动,便即挺直仆倒,背胛上的一点殷红透甲溢出,似遭利刃穿心。   众人才知他“别动”云云非是恫吓,却谁也没看清是怎么办到的。征王御驾岂有畏死之人?纷纷怒喝:“替王复仇——”战呼未毕,又有数人倒地。   那人以刀气开杀,取敌于三丈开外,毋须三丈长的刀劲,只消凝于心口寸许。真气在他使来,已脱实刀实剑之限,直与箭矢无异,还是肉眼难见、无声化现的无形箭——耿照心知众御卫只是徒然牺牲,闪身揽住日九,五指箕张,运劲吸过一柄落地单刀,全凭碧火功感应气机,挡下无所不至的气刃,提气大喊:“诸位退下!莫……莫白白牺牲!”冒死奔离原处的御卫越来越多,却没一个能来到国主身畔,遑论接敌。   长街两侧垒尸叠盾,直到耿照怀里的日九一阵呛咳,捂胸撑起,指缝间鲜血汩溢,迸出点点青荧。“退……退下……别……别动……”国主开口,征王御驾依言顿止,不过眨眼工夫,已折去三十余人,全是一戳穿心,再无声息。   呼延面如铁石,毫不动摇,余人亦皆如是,除保护国主、生啖敌血外,更无其他念想;只要大王下令,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上前。   长孙旭眼角泪涌,耿照知他非是难耐疼痛,而是心伤御卫枉死,甚或是力有未逮的深疚自责,感同身受,低声道:“不是你的错。先过了这坎儿再说。”手中单刀须臾未停,连圈带转、招舞如圆,每一动均磕飞数道无形刃,仿佛早知气刃何时将至、瞄准何处,为此练过千百回,其后更有无数套路,才能这般准确无误、一刀不漏地将之击回,不浪费半分气力。气刃虽肉眼难辨、兼无破空劲响,但在碧火功的先天胎息前,就像绘图般清晰可见。耿照赖“蜗角极争”巧妙配劲,运使蚕马刀法的防御极意,以追上对手动念之速;此事于旁人千难万难,对他不过牛刀小试,尚不及在识海中撞见柳见残来得震撼。   饶是那人见多识广,也难料耿照际遇之奇,竟能在此招前屹立不倒,抚着下巴挑动眉骨,着实欣赏了一阵;绕着少年周身攒射的气刃忽快忽慢、弛张不定,如顽童戳弄什么稀奇的蛤蟆昆虫,残酷中透着一股好奇难忍饶富况味。玩了半天,才发觉日九未死,“咦”的一声,复被他胸口的青荧所引,浮肿的眼皮微略撑开,喃喃道:“狱龙原来在你那儿。丫头,妳不是说牠跑了么?怎地舍了这个小胖子?”却是对那魔女见从说。   见从收起双刀,俏脸一瞬间浮现惧色,黑白分明的杏眸滴溜溜一转,似乎转过无数心思,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垂颈俯首:“属下办事不力,求……求觉尊开恩。”   第二七四折、苦海迷觉·能夺夜令   言谈间,袭击耿照的无形刃并未歇止,毫无规律的攻击模式亦然,耿照须集中精神,极力扩大真气感应,才能一一挡下;即便如此,见从俏脸上掠过的惧色,仍未逃过少年法眼。   ——在她的判断里,搞丢“狱龙”是足以致命的失误。   ——既如此,她又为何决定坦白?   长街另侧,柳见残见她跪地认错,身形微晃,一掠而至,尚不及越过二少,急急开口:“……觉尊开恩!”沙哑的嗓音未落,已转成闷哼,肩宽膀阔的身形裹着披风着地一滚,宛若陀螺失控;起身时已难站立,迳以刀臂撑持,右大腿上冒出一枚血洞,看形状竟是气刃所伤。   “是不是叫了你们别动?我有说要杀她么?瞎几把来劲。”柳见残咬着牙没敢还口,单掌压紧伤处,以免失血过多。   众人才意识到这名懒惫浪客的身法不在见从之下,看样子是来给她求情的,为何反挨主子一记,谁也弄不明白。被称为“觉尊”的光头怪人以指腹刮着下巴,无神的双眼转了几转,咂嘴道:“算啦也不严重,虫子不还在么?起来罢。”自是对见从说。   “谢觉尊。”少女盈盈起身,垂首敛眸,浓睫弯如排扇,说不出的明媚可喜。   她一乖起来,果然益显俏美,周身都是邻家女孩的清新可人。那觉尊饶富兴致地擦刮下巴,明明不见半点髭根,不知打哪儿刮出“啪嚓啪嚓”的刺耳声响,乜着眼迳问见从:“妳不替他求情,是不是太不讲义气了点?”“觉尊自有区处,用不着属下多嘴。”倒是答得乖巧。   觉尊啧啧两声,回头道:“听见没?人家这话说的。下回别犯傻啦,轮不到你救她。”蓦听柳见残一声惨叫,众人猛转过头,赫见觉尊不知何时已蹲在他身畔,一掌按着大腿伤处,指甲尖尖、枯瘦细长的五指间窜出阵阵烟焦,烙铁烧灼肌肉脂肪的气味中人欲呕。   光头怪人不以为意,兀自喃喃:“炮烙最能止血,忍着点啊。”原本柳见残与这人和见从之间,不仅隔着解裂摊叠的马尸车碎,更有耿照与长孙旭二少,少说也有三四丈的距离。耿照为应付气刃,碧火功的灵觉几乎涵盖周身一丈方圆,却没察觉怪人何时穿过。   正自惊疑,视界突然盈满大白柚似的光头,接着升起一张皮笑肉不笑的瞌睡脸:“……还管别人?我找你呢。”   强烈的死亡预感,瞬间攫取了少年。即使对战殷横野,耿照也从未如此清晰感受死之将届。或许在取命一事上,这“觉尊”较对子狗更加老练,心机图谋于他不过一个喷嚏,先杀再说。逼命一瞬,耿照动念前便已遁入虚境,识海内的时间流速不受外界所限,能将一霎无尽延长。通过虚识整合感官,能如旁观者般洞悉全局:“觉尊”就蹲在他的臂围里,踮脚开腿、背脊微佝,两只手搁在大腿内侧,再咬根长草活脱脱便是街边的闲汉。   在无尽牵延、仿佛静止的时空内,他转头一瞥耿照,是比正常再快些的速度,然后两颗大眼珠子脱钩似的一左一右,对正耿照和日九心口。   耿照甚至能看见气刃凝结,像是某种盐晶,肉眼不易辨实,穿透凝结点的光却会产生微妙的折射……耿照的身体追不上虚空内所觉察——原本便追不上的。追上了,那就是“分光化影”的境界,非三才五峰等级的高人不能施展。觉尊捕捉耿照动作的那一瞥,或已极其接近,但毕竟差了一点。   眼看气刃前半次第完成,后半截将在耿、日二人的心包内凝现,接着透体贯出……盐晶般细致的折光忽停,任凭光头怪人如何催鼓意念,凝到一半的气刃就是不动,既不生成,也不消散,无法驱役,望之令人恼恨。觉尊忍不住伸手去拨,这才发现身子难以运使,周身诸人诸物无一不凝,如遭坚冰所冻。   他纵横南陵三十载,从未遭遇如此强敌,万般艰难地支起身子,尖声喊道:“是……是谁?哪儿来的王八羔子敢弄爷爷?”恶胆横生,指爪一翻,便要朝日九脑门插落。忽听一人冷冷哼笑:“见三秋!三十多年未见,你倒长进不少,连小辈也不放过。”   这声音觉尊越听越熟,霍然四顾,大喊道:“驸马……是驸马么?小人这些年来按驸马吩咐,远走南陵,再不干那无端杀人的营生。今日好不容易再遇驸马,请驸马现身一见,指点迷津!”锁限一收,流风蝉鸣重又穿行于长街。   耿照拉着日九急退,单刀在身前舞成银光,不及调息,汗如泉涌。呼延宗卫与一干御卫陡地自“凝功锁脉”脱身,跪地吞息,五内翻涌;见从与柳见残也没好到哪儿去,面色灰惨,搞不清楚适才是怎么回事。   只有耿照明白,现场必有三五等级的高人驾临,这个锁限比殷横野施展的强度更强、更精密也更集中,斯人若有意,怕连脉息血流亦能截停;影响之所及,解开的瞬间血液复流,四肢无不酸麻难当。蚕娘说过,“凝功锁脉”乃反映施展者的本我,如指掌纹路一般,无法混淆仿效。   此人必不是“隐圣”殷横野,那……又会是谁?日九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挣扎欲起,扯开嗓门大喊:“师……师父!师父!”却见墙头桐荫深处,轻巧跃下一条人影,短褐穿结、编笠鱼篓,却不是渠畔曾遇的老渔夫是谁?   觉尊听日九叫喊,面色丕变,挠着光头左顾右盼,喃喃道:“死了死了,这回死了。怎么谁不好打,偏生打了驸马爷的徒弟?”一手拽起面色白惨的柳见残,朝远处的见从一阵招手:“过来,我保证不打妳。快些!”见从没敢犹豫太久,沉着俏脸,依言而至。   三人拉耷着踱到老渔夫身前,见从知他定是胖子背后的靠山,是来与觉尊为难的,本想好喷一顿污言秽语,先挫一挫锐气,回神已被觉尊按在地上,三人肩靠着肩,腿并着腿,一字排开地伏在老渔夫跟前,一气磕了九个响头。可怜柳见残的腿上有伤,又甫脱出锁限禁制,痛得瘦脸发白,只是硬气得很,咬牙不吭一声。   “驸马爷,小人‘苦海迷觉’见三秋,多多拜上您老人家。这两个呢是跟着我混的,算是我的小弟。不知那胖……呃,我是说年轻有为的小兄弟是驸马高足,多有得罪。俗话说得好,一人做事一人当,小弟做事小弟当,驸马爷要怕脏了手,我替您宰了赔罪。”   “……慢!”老渔夫知道他出手不过一动念,举掌喝止,一瞥道旁叠着的十几名穷山国武士,忍不住摇头。   “见三秋,当日在白玉京,我让你莫再无端杀人,你的杀性怎还是这般重?你这手‘闭气留魂’万一没使好,现成便是数十条人命,岂能儿戏?”   耿照心道:“是了,原来这厮名唤见三秋,‘苦海迷觉’约莫是其匪号,门下管叫‘觉尊’。”此名不见于《东海名人录》,耿照是半点印象也无。然以见三秋武功之高,放眼七玄简直难觅抗手,怎么也该是雄踞一方的黑道大豪,若在东海活动,决计不能无籍籍之名。   突然间,一阵此起彼落的剧咳声响起,叠得令人触目惊心的御卫“尸体”纷纷动起来,捂着鲜血淋漓的前胸创口,趴在地上咳出血沫。   呼延宗卫惊喜交迸,赶紧指挥抢救。所幸穷山驿馆距此不过两条街,要不多时,留守的御卫带着担架、大夫循信赶至。呼延宗卫发髻松紊,垂丝覆额,满头大汗的模样十分狼狈,百忙中不忘拾回兽盔,抱正于左臂,恭恭敬敬走到老渔夫身前,单膝跪地,行的竟是觐王之礼。   “末将呼延宗卫,曾随祖王入白玉京,有幸见驸马……侯爷神技,四十多年来无一日或忘。不意今日……今日……”他猜是老人出手救得下属性命,却不知是如何办到,欲谢无从。老渔夫不欲虎将屈膝,把臂一抬,将全副武装的魁梧老汉扶起,打量片刻,点头道:“我记得你,是跟着长孙林火的那名银甲少年罢?使鳄牙枪的。那时你多大年纪?”呼延宗卫没料到老人竟记得自己,强抑激动,恭谨应答。“回侯爷的话,虚岁十六。”“那而今也是花甲之年啦。”老渔夫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膊。“不意竟收了长孙林火的嫡孙为徒,缘分之一物,着实妙不可言。你先带弟兄们回去罢,你家国主这儿有我。”   在呼延宗卫心目中,此人一言,胜似十万甲兵,无庸置疑,得国主应允后,指挥御卫将一干伤者运回。   见三秋师徒三人仍跪在一旁,他挠了挠光头,无神的眼睛眨巴几下,终于露出恍然之色,继而又是满满的佩服。“我说呢,我这‘闭气留魂’虽未必便要了人命,也不致于解得这般轻巧啊!连个不小心死的都没有……原来是驸马爷的神功所致,厉害、厉害!”啧的一声,分打左右:“说话呀,懂不懂规矩?夸几句、夸几句!”见从翻了个大白眼,樱唇嚅嗫,听不清说了什么,料想不是什么好话。柳见残伏地不动,虎躯微颤,绷紧的大腿裤布又渗出大片红渍。   “苦海迷觉”见三秋的《能夺夜令》,乃罕世的快刀绝技,能于骨隙间穿心,留下不及一寸的闭合伤口,号称“闭气留魂”。中招者甚至不觉疼痛,仍能说话行走,直到动作稍大,脉中鲜血激涌而出,倏忽便失去了性命。魔女见从追索狱龙之前,用以贯穿日九胸膛之招,即出自《能夺夜令》。   昔年见三秋首败于老渔夫,苦思年余,创制出这门绝学,欲雪前耻;历经四十余载打磨,今日改以气刃施展,在众御卫胸口所留伤口,不过一枚钢针的口径,以“苦海迷觉”见三秋的标准,确无杀人之故意,不过信手扫开碍事的蝼蚁罢了。   话虽如此,心肺遭钢针刺穿,亦足以致命。受伤倒地的征王御驾之所以尚能存活,全赖老渔夫以锁限延缓血流,避免心室鼓动撕裂创口,一发不可收拾。   现场诸人除始作俑者的白发老渔,只有耿照亲历过“凝功锁脉”之威,对老人的身份再无疑义,放落单刀,“扑通”一声跪地伏首,对老渔夫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晚辈斗胆,当日在流影城曾冒称前辈之徒,实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前辈海量汪涵,更两度出手相救,令晚辈惭愧不已,愿领受一切责罚,绝无二话。”   老渔夫抚须道:“如非是你,我还没想过要收徒。我在江湖上约略打听过,当日不觉云上楼开口的,也不是你,而是天门掌教之徒;之后你所作所为,并无招摇撞骗之嫌,我心甚慰,这个便宜师父,做得不算憋屈。起来罢,跪了一地,成何体统?”   耿照依言而起。见三秋挠挠光头,也拽见从等二人起身,喃喃道:“妈逼,这也是徒弟。我一家伙得罪了俩……这人倒楣起来,怎么能跟拉稀一样?”   噗哧一声,却是见从缩肩掩口,花枝轻颤。见三秋乜她一眼:“这会儿妳倒知道笑了,刚才一脸鳖十,不是给驸马爷添堵么?来,叫人,叫得可爱些。”   连哄带骗似的,看来平素见从撒起娇来他也颇为受用,一门心思欲向老人献宝。见从满腹的闲气正无处去,抵死不从。“我不要。他是哪一国的驸马,南陵百国上哪儿去找忒老的公主嫁他?”   见三秋急了:“哎,妳这是怎么说话的妳……驸马别见怪,小弟没教好。见从丫头,人家不是什么小国驸马,是前朝的驸马!统北关十万雄兵、掌武登一国的驸马爷,便在当朝,也是堂堂开国三杰之一、一等神功侯,虽是挂了金印求去。我说驸马您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好端端的,弄什么泛舟逍遥深藏功名?小人这些年直想找驸马爷再打一场,输了之后,好请您指点迷津啊……”   不知不觉便叨絮个没完,颇有自怨自艾之感。   见从习惯性地略去后头的一大串自我陷溺,精确捕捉重点,不觉睁大美眸,愕然道:“你……你是‘奉刀怀邑’武登庸?‘刀皇’武登庸?名列‘凌云三才’、‘五极天峰’的武登庸?当今世上,刀法最好的那个武登庸?”   老人忍不住笑起来,淡淡摇头。“就是武登庸而已。其余具是浮云,不知姑娘何指。”   见柳见残奋力抬头,不意触动伤处,疼得面孔扭曲,自怀中摸出个纸包递去。“见三秋,你这位从属是好汉,莫坏人腿脚,我且越俎代庖。这枚‘愈骨生肌丸’正如其名,化水服用,佐以清创去脓,半个月内,当可尽复如初。”   见三秋赶紧接过,爱不释手,喃喃道:“这可是驸马亲赐的药啊,我能留一半不……哎,就是问问,就是问问。还不快谢谢驸马?”   柳见残恭敬一揖,看待老渔夫的眼神已全然不同。当世使刀之人,谁都想见刀皇一面。能见他用刀,哪怕死了也甘心。可惜觉尊与刀皇的层次太高,方才一瞬之间,两人明显已交手一合,无论见从或柳见残,皆难参解其中奥妙,连发生了什么事都搞不清楚。这种入宝山却空手而回的遗憾,不免让亲睹刀皇的兴奋打了折扣,思之倍觉扼腕。只有见三秋乐得坐立难安,频频搓手,瞧武登庸对徒弟被狙杀一事似不是非常介意,赶紧打蛇随棍上,涎着脸陪小心:“驸马爷,今儿巧遇这么高兴,您就再给小人批个命罢。驸马爷赠给小人的三次金言,小人都牢记在心,但上回一别,相隔已四十多年啦,没有批命小人都不知该怎么办,活得了无生趣啊。”   这见三秋来历不明,最初是在北关一带突然冒出,四处踢馆,打败北关众多刀法名家,夺其刀谱;遇武林同道聚众追杀便大开杀戒,闹了年余,始终无人能奈他何。此人什么东西都是抢来的,欲则取之,犹如野人,连做为浑号的“苦海迷觉”四字,亦是从北关名刹四门寺的题匾而来。   四门寺的住持本修长老擅使雁翎双刀,被上门搦战的野人打败,连兵器都被夺走,气得呕血而亡,北域武林为之哗然,终于惊动了时镇北关的“奉刀怀邑”武登庸。   武登庸劝止了动员搜捕的大批武林人士,放出消息,在侯国内的武库前等他,“打败了我,这一屋子的拳经刀谱任你翻看。”新上任不久的镇北将军如是说。比斗的结果,对武林人来说毫无惊奇。武登庸刀法纵非天下第一,北关第一总跑不掉,无君无父的一介野人,岂是武登侯敌手?感到吃惊的,是武登庸。   野人不知自己活了多久、过往有过什么,说不出认识何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能打……当他需要继续下去的理由时,刚好出现在面前的,是刀。原来非是他选择痴迷,而是痴迷选择了他,如此而已。武登庸博学多闻,医卜星象,无一不精,认为他是罹患了某种臆症,非是无有过往,却已不存于心。   “你想要名字,我给你一个。就叫……‘见三秋’罢。”年轻的镇北将军告诉他。“你瞧,你想要的,毋须抢夺也能得到。你的人生,不应困于夺取争抢、逃亡反杀之间,你要去更高的地方。”“更高……是指山顶上么?”武登庸笑了。“离群索居也不好。你要去名字外号有用的地方,去吃饭,去生活,去钻研刀法,去红尘里踅上一遭,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他俩再次相逢,已是数年后的事。身为镇北将军的武登庸回京述职,见三秋则成为直属皇帝的皇城司副使,说好听是保卫禁城,实为末帝的暗杀部队。   末帝年少时以太子监国,执政之长,便在碧蟾朝亦是数一数二,早年励精图治颇有作为,中年后偃兵息甲,与民休息,人皆以为是不世出的明君。晚年因罹患恶疾杨梅疮,饱受痛苦,性情大变,稍不合意便当朝杀人,肆意株连,这都还不算事;那些明着杀不了的,就派皇城司暗中掳劫虐杀,留血字故布疑阵,一时白玉京里人人自危,传为妖祟。最后揭发这桩恶行的,便是武登庸。   做为皇城司第一高手,见三秋撇下被金吾铁骑团团包围的嗜血同僚,独力迎战昔日恩人,所使正是初尝败绩后,创以克制皇图圣断刀的《能夺夜令》。“我不是让你往更高的地方么?”逆着滚滚窜至的火燎烟焦,一身金甲的武登庸立于皇城檐头,长刀映出夕阳如血,衬与底下厮杀、惨嚎此起彼落的司署一角,随风远送的咆吼中满是愤怒和不解:“寥寥数年,你怎能……怎能堕落如斯?”鱼皮密扣、黑衣如墨的见三秋夜刀交错,蹙着光秃秃的眉骨,比他更加迷惑。“小人是按将军的吩咐,才在这儿的。人世至高,哪有胜过皇帝的?”镇北将军兼武登侯、未来的驸马爷一时无语。“小人如今已能明白,取人一命,夺走的都是些什么了……此刀名为《能夺夜令》,恭请将军指点一二!”“……后来呢?”耿照始终记着老胡教的,听人说故事时,一定要这么问。   日九瞥他一眼,仿佛连冷哼都有辱清明。“废话,当然是师父他老人家赢了。说了连败他三回嘛。”在长街与见三秋分别之后,武登庸带着耿照、长孙旭返回穷山驿馆。   呼延宗卫赶紧延入大堂,命人奉上茶点,摒退左右,自己也退了出去,未敢打扰国主与刀皇说话。尽管“凝功锁脉”大幅降低气刃的杀伤力,抬回驿馆的御卫之中,仍有六人不治。   他打算晚一点再向国主禀报,武登庸与他眼神一对,便似已看穿,却没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做为刀法,《能夺夜令》不及皇图圣断,做为杀人术未必便输。”老人放落茶盏,淡淡一笑。“那回,我是以神玺金印掌打败了他。”做为皇城司唯一的幸存者,过得几年,见三秋才又再出现在武登庸面前。那时白玉京毁于异族大火,武登庸中途闻讯,先去了帝都,而后才又赶回射平府,等着他的是悬梁殉国的爱妻之尸,业已大乱的北关形势,及倏忽而至的黑衣杀手。“驸马您让我好生对死者忏悔,小人到乱葬岗里住了些时日,悟出一门新的内功,这才明白驸马爷的苦心,以及神而明之的批命预言,故将此功命名为《阎摩血章》。您最宝爱的灵音公主死得这么惨,驸马爷一定很痛苦罢?小人这便来报恩,肯定给您个痛快。”黑衣杀手诚挚说道。看着二少瞠目结舌的模样,老人不由得笑起来。“我几乎杀了他。那是最接近的一次,若非在最后关头想起与大师的誓言,我可能会与他同归于尽。”   耿照知他指的是七水尘那“不杀一人”的赌誓。“回复神智的我,为自己感到无比羞愧,我对他说,让他减少杀性,莫再无端杀人,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破弃誓言是非常容易的事,但只要往下一沉,永远都没有底。你一次都不该纵容自己。”   然而,见三秋除了深不可测的武学天分、土鳖般打不死的强横生命力外,对于人言的理解亦是一绝。在长街时,武登庸曾质问他“我让你莫再无端杀人,你的杀性怎还这般重”,见三秋的回答,只能说是令人大开眼界。“小人谨遵驸马爷吩咐,头十几年都躲在南陵山里,杀剐獐麃为生,跟从前一样,日子过得挺苦。   后来遇见段慧奴那丫头,她说花钱买命,不算无端,我一想这是个理啊,也就干下了。“讲道理,驸马爷,这会儿我都让小弟杀了,等闲不出手的,哪能杀性重啊?都快吃素了。方才那一地土鳖都不算钱,我是真没想杀,蚀本啊。真要说呢,也就杀了四匹马罢。”武登庸啼笑皆非。旁人或以为见三秋装疯卖傻,只有老人清楚知道,几十年来这人都是这么说话的,白玉京的富贵生涯或改变了他的口音用语,却完全没能撼动其本质,此人仍旧与当年初见时一般的混沌难测,锐颖顽愚全困在那一团乱线般的臆症里。   “驸马爷,您给小人再批个命,指引指引方向呗,我快无聊死了。”见三秋挠着光头,似乎真觉困扰。“每回我想把眼前动着的全杀掉、好挣脱这一切时,总想着‘还没问过驸马呢’,又给忍了下来……驸马爷,您说,我能不能这么干?”双手虚抓,作势一撕,动作相当滑稽。   耿照、日九面面相觑,全都笑不出来。与此人遭遇还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已能明白这动作所代表的意义,一点都不怀疑他说做就做,该怀疑的是他所能做到的程度,将如何超越自己对于杀戮的贫乏想像。最好的证据,就是连见从也变了脸色。   少女紧盯着刀皇,深怕老人未发觉自己一个没想好,随口将释出一头嗜血的魔物。老渔夫淡淡一笑。“接下来的三十年,你将开宗立派,见三秋。你的人生兜兜转转,全是为了此刻,我知你已准备好了。”“开……开宗立派?”光头怪客停止挠头,厚重的上眼睑慢慢撑开。“没见我都收了徒弟?”武登庸怡然道:“杀人一瞬,不是你的道。你这数十年所悟,不是这般短浅之物。记不记得武登国祭天坛之后,装满武学典籍的库房?你是为了留下那样的东西,才来到这世上的。”见三秋恍然大悟,一拍脑袋。“就是这种感觉!每回听完驸马爷的话,我都觉得好有精神、心底好愉快,整个人都好了,就算被砍得半死,还是开心得要命……是了,就是这个,开宗立派,开宗立派。”搓着手来回踱步,宛若屋外苦候第一声婴啼的新手父亲,明明不知道等的是什么。   武登庸不慌不忙,续道:“宗派之名,我替你想好了,就叫‘夜摩宫’罢,从你自创的绝学里各取一字,往前三百年间,我确信武林之中从未有人用过此名。这不是你夺自他人之物,真真切切就是你的。”   见三秋的惺忪睡眼睁大了些,似乎已是他的极限,冲老人连连拱手,又按了按眼角,一时抚胸难言,感动得不能自己;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挠挠光头。“是了,驸马爷,其实上回被您打败之后,我又创了新玩意儿,叫《天外邪坠》。这名儿我挺得意的,您瞧,就是这样——”他看似未动,又像双手微微一分,耿照只觉视界里一暗,陡地日月无华,一股巨大的翼状黑气,从见三秋微佝的背门窜出,直冲天际,扑天盖地疯卷而来,塞满了周身每寸空间,更沿全身所有孔窍钻进五内百骸,阻绝脉息,刹那间剥夺了一切行动能力。   少年宛如跌落墨井,无尽沉沦,永远没有尽头——一霎回神,头顶艳阳洒落,风吹蝉鸣,哪有什么墨云黑翼?见三秋“啪”的一拍光头,慢吞吞道:“您瞧我,真糊涂了。驸马爷批了命,还给咱的新门派赐了名儿,打什么呢真是,瞎几把扯。”恨不得自抽几耳光似的。狱龙也不讨了,郑重再三地与武登庸道谢,才携二人离去。   第二七五折、雪乡应在·寒苔千里   驿馆大厅内,老少三人围桌而坐。   日九替师父斟满茶水,放落茶壶,不忙着举盏就口,轻转杯缘,似斟酌着遣词用字。   武登庸只瞥他一眼,自提茶壶又斟一杯,哼道:“你明着是想问我,见三秋究竟是好是歹、什么来路,但心里真正想问的,是我为什么不杀他。为师猜的是也不是?”长孙旭被说破心思,挠头的模样倒有几分像见三秋。“厉害的厉害的,师尊神机妙算,徒儿佩服。”   少年精于术算,略一推想,猜测那见三秋初现北关,时间应在“凌云论战”之前,师尊既未与“天观”七水尘赌斗,自无“不杀一人”的羁束加身。耿照闻言转念,明白此问何来,毋须赘述。“因为我没有杀他的理由。”   老人将二少灵犀看在眼里,悠然道:“人在江湖,刀头舔血,技不如人死自死耳,哪来忒多废话?揪众报仇倚多为胜,还给人家杀得死伤惨重,他们有脸讨公道,我还不好意思听。”再说,四门寺本修和尚虽非酒肉穿肠的假僧,却喜拉党结派,给僧俗弟子做靠山,那帮人干的坏事难道还少了去?我昔日出道,没少怼了这等江湖败类;初任将军,本想在射平府办个什么‘武林论刀会’之类,杀杀这帮人的锐气,见三秋倒省了我不少事。听他拆下四门寺的牌匾揹着走,我都想请他吃酒了,痛快!“哈哈一笑举杯仰头,虽是饮茶,却透着饮酒的豪气。   耿照与日九面面相觑。这般说来,北关武林简直因祸得福,若非横里杀出个见三秋,要宰他们的就是“奉刀怀邑”武登庸了。   以老人忆往佐酒的豪兴,那射平府的“武林刀会”真办起来,不知多少有正道牌匾要毁于将军之手,不如见三秋一刀杀了爽快。   日九挠挠头,扭捏道:“不知为什么,听师父这么一说,也觉很痛快似的,真想同见三秋干上一杯。”武登庸又将茶盏斟满,笑骂:“喝你的喝你的,扮啥小媳妇?”三人举杯“匡”的一碰,仰头饮尽。“……痛快!”老人饮罢掷杯,吐气如虎,蓦地猿臂轻舒,不知从何处将那只茶杯“捞”了回来,轻轻搁回桌顶,满斟以镇。   短褐无袖,这一手自非袖卷;说是擒龙功控鹤功一类、以内力隔空取物的手法,然以其脱手快极,难有转圜,当中还好整以暇吐了口虎气,未闻碎瓷声已然怪甚,倒像杯子被掷入虚境,直到老人一探臂,才又斗转星移似的回到了现实里。   老渔夫一派闲适,笑道:“北关饮酒,都是一饮一碎的。我是心疼你穷山国这个‘穷’字,怕你龙椅还没坐热,担上浪费公帑的恶名,授人以柄,给史家写成了昏君。昏君食人,胜似猛虎。”日九哭笑不得,连称师父英明。   自入驿馆,耿照便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像有什么要说,又不知如何开口。日九都能看出,况乎江湖混老的武登庸?老人却始终没问,迳与徒儿聊着适才长街一战、怪人见三秋的来历等,甚是自得。   长孙旭了解耿照的性格,该做的事他决计不会逃避,眼下问不出口,需要的自是时间;唯有想清楚了,才能下定决心。为免话题一断,老人不定又倏忽而去,赶紧接口:“看来师父当年留见三秋一命,就为这份痛快。”老人微微一笑,斜乜着他。“见三秋多半是得了臆症,前尘旧事,悉数忘却,也不知是幸与不幸。我认识这人四十多年了,你可知道,他的样子与我当初所见,没有半点变化?昔于白玉京重逢,我已生疑;今日一见,总算确定此人修为之深,已至长春驻颜之境。你怎么知道他所忘却的,是三十年、四十年,或逾甲子之数?”日九为之咋舌。在武登庸眼里,这名忘了自己姓谁名啥、不知己身所从出的野人,就像一张白纸,到处踢馆打擂,夺取拳经刀谱,生吞活剥似的汲取这些驳杂路数,当作自家之物,追根究柢,说不定便是起于无根的焦虑。蓬飘萍转,无所依托。忘却的时光既追不回,不如……重新谱写另一段崭新的人生。   为此年轻的镇北将军饶了野人一命,让他往南方找一处安静练刀,踏实地过日子,再尝一遍人世里的酸甜苦辣,于白纸上挥洒墨彩,不留遗憾。殊不知,见三秋之于人世间这个大染缸,实非白纸,而是干透的瓜络絮瓤,入缸汲饱了五颜六色污浓重彩,却不沉淀厘清。   他像牙牙稚童,飞快学会白玉京的声口、学会首善之都声色犬马,学会依附权力,学会以夺人性命的技能,换取各种想要和不想要的——再会野人的武登庸,目中所见,只余“堕落”二字。见三秋彻底曲解了他的每句赠言,以镇北将军全然无法想像的方式。“……他的应对、言语、喜怒哀乐等,具是模仿而来,却无不是放错了位置,绝非原指。从前我骂他‘堕落’,实是冤枉了他,他不是有意为恶才做了那些事,在他心中,根本没有善恶之别。如今要以两个字来形容此人,我会说是‘混沌’,混沌不明的‘混沌’。”   武登庸抬起眼眸,转视耿照。“所以你想的其中一个问题,答案是‘不’。此人无论武功多高,皆无法为人所用;不管你将他引入哪一个局,都将产生无法预估的灾难。我真正想知道的是,你究竟涉入何等困局、想对付的又是什么人,以致绝望到连见三秋的力量都想要借用?”   日九全未料到,怎突然就到了图穷匕现的当儿,但师父他老人家本就是目光昭昭,耿照的心思若连自己都能察觉,遑论名列文武两榜的刀皇?耿照被逼入绝境,不愿错过千载难逢的机会,定了定神,起身抱拳。“我要对付的,乃是‘隐圣’殷横野,恳请前辈相助。”   日九的下巴差点掉到桌上。且不说殷横野望重武林,号称是东胜洲最后的儒脉首望,你小子开口就要杀天下读书人的偶像,这是妥妥的祸乱江湖的节奏啊!还嫌七玄盟主、慕容柔麾下走狗的背景不够黑么?武登庸无甚讶色,抿了口茶水,片刻才道:“事出必有因。关乎此事,你须有个绝好的理由。”   殷横野之恶罄竹难书,仔细一想,又不知从何说起。耿照自刀皇现身,便一直在想怎么开口;此际退无可退,只得从萧谏纸怀疑武烈死因、于妖金考发现蹊跷,为引幕后黑手,遂借“姑射”组织伊始,说到沉沙谷大战,古木鸢全盘皆墨为止。   他自觉不擅言辞,多以直叙,少见形容,未掺杂一丝情绪,可说言简意赅;饶是如此,也说了大半个时辰。   长孙旭舌挢不下,越到后头越是凝重,眉山紧锁,陷入沉思。老人倒是一派平和,见耿照喉音稍哑,提壶为他斟了一杯,冷不防问:“耿照所言,你觉得有甚难处?”却是对徒儿说。长孙旭沉吟了片刻,伸出两指。“难处有二。先说我是信你的,不管再匪夷所思,我都不疑你的人品信用;当中若有疑义,那也是你教人给骗了,决计不是你骗我。”耿照闻言一凛,凝神细听。“首先,你指摘的对象,是位望重武林、名震天下的耆宿,此人大名不惟轰动朝野,连市井百姓亦都听闻,平生无有劣迹,须得有如山铁证,你才能开这个口。萧老台丞待罪之身,他的证词已无丝毫份量,只能替自己认罪,若欲牵带他人,难脱诬攀之嫌,说了比没说还惨。”武登庸连连点头,突然问:“此事萧先生是自己策划,还是有人相助?”   老人昔日在东军,称军师为“先生”惯了,此际脱口而出,可说是自然而然。“萧先生虽绝顶聪明,却也极其自负。独孤弋死时,他既未疑心其死因,何以忽然转念,不惜背负骂名,投身恶道?我料是遇到了什么人,受其点拨,才见过往之所未见。若然如此,此人必是关键。”   耿照悚于老人的精细敏锐,想起萧谏纸叮嘱,没敢泄漏口风,垂眸道:“回前辈的话,老台丞因缘际会,救得‘刀魔’褚星烈一命,前辈所言,或与此有关。可惜刀魔前辈受伤沉重,神智已失,数十年间瘫痈在床,难以开口。姑射六人中,除祭血魔君为殷横野所派之监军外,其余皆为台丞召集。”说了伊黄粱、横疏影、琉璃佛子等成员的身份,“高柳蝉”真面目则推说不知。   武登庸于此无甚纠结,点了点头,迳自转向日九。“旭儿,继续说下去。”“是。”长孙旭低垂眼睑,似是瞧着桌顶,小心翼翼道:“第二个难题则更加棘手。江湖传言,三才五峰七大高手的武功,已至登峰造极,可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三五高人,唯三五高人可杀’一说,几成通论。就算你拿得出证据,教那殷横野难以辩驳,普天之下,也没有哪一间官府哪一个门派能为你伸张正义,铲奸除恶。除非,有一位智光昭昭慧眼穿云、不计较个人得失毁誉,一心为苍生武林着想的三五高人愿意出手,那么即使没有人证物证,也就不那么紧……哎唷!”双手抱头趴在桌上,却是隔空吃了个爆栗。武登庸冷笑:“好嘛,‘师父’都还没叫热,这便挖坑埋人了,要不要这么缺德?”日九疼得眼角迸泪,抱头嚅嗫道:“徒儿……徒儿不敢。”老人哼道:“都讲完了还不敢,敢起来怕不是要飞天了?”说着屈起右手食指。   日九光瞧着脑门便一阵疼,没敢再多口。七叔念兹在兹的,便是“铁证如山”四字。这点耿照比谁都清楚。   不仅在密谈之际、萧谏纸时疯时醒的喃喃呓语中反覆出现,就算不曾与闻,光凭这十数年朝夕相处,少年也知以七叔之正直,必先调查详细,掌握了确凿事证,才能行铁腕复仇之举,毋枉毋纵。   萧老台丞莽不莽?依沉沙谷一战的结果看,若他能忍得住这口气,别在这节骨眼直面阴谋家,莫说不致双腿成残、修为尽废,七叔与铁骨铮铮的谈大人,皆毋须折于此间;专心谋划如何使“姑射”平安退场,先解了眼前之困,残局封手,日后犹可一搏。或许萧谏纸真莽了一回,但逼迫他乾坤一掷,在谨慎了十几二十年之后,终于使了手“大飞”的真正原因,在于老人不得不承认:从一开始就没什么铁证。   在他们辛苦追寻、汲营求索的十数年,足够一名蠢蛋彻底灭证扬长而去了,况乎天底下最聪明的人?在耿照看来,要是在沉沙谷,殷横野只老老实实同萧谏纸见一面,两造高来高去,打完了机锋便散,不定此会之后,七叔和萧老台丞就要分道扬镳。七叔不能接受无有铁证的复仇,而萧谏纸则或可能放弃坚持,步上不计代价的复仇之路……   殷横野既等不起,也不愿等,终于放弃了博弈,改以武力解决。若无压倒性的武功为后盾,这局很难说是萧老台丞输了。记取教训,耿照此际所求,正是足以压制殷横野的武力。他整肃衣冠,抱拳下拜。“我无铁证,萧老台丞也没有;何以没有,前辈曾与殷贼二度赌斗,丝毫不落下风,当今世上,无人比前辈更清楚此人能耐。我听说前辈有神相之名,能否请前辈看一看我、看一看萧老台丞,再看看殷横野,亲口问他一问,这些事,是不是他做的?”   ——说得漂亮!要不是怕脑门再挨一记,日九都想起立为他鼓掌了。你小子不简单啊,出一趟江湖,嘴皮同睡姑娘的本事一样,怕是要飞天啦。   这说帖虽无直理,却有满满的热血忠忱,唯有始终坚信自己是正义的一方,才能说得这般俯仰无愧。退万步想,只消师父他老人家在场,哪怕殷横野老着面皮否认到底,师父信不信是另一回事,决计不会任他动手杀人,耿照一方起码能全身而退,怎么算都不吃亏。(真真好算计啊耿盟主,这就对啦!继续说啊,拉上我师父这座靠山,没赢都不会输……哎唷!)   小胖子抱着冒烟的脑门,本想喊冤枉,一见老人对着屈起的食指呵气,脑袋益发痛起来,都冒到嗓子眼的驳辞生生咽下,小声发牢骚:“我这不就想想而已,没敢说了都,这还要打?我不都是为朋友嘛。”   老人笑眯眯地屈起食指。“厉害的厉害的,我最敬佩讲义气的人了。出外靠朋友嘛,卖师父算什么?有一个卖一个,有两个我卖一双,若还不够,剁碎了包饺子卖!”日九抱头惨笑:“别的不说,师父您这门读心术实在厉害,将来请务必一定要传授给徒儿。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读三五高人的心思?要是可以,只要一个照面就知道哪个是忠哪个是奸了,恁是方便——”   这话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说的,岂料老人未再赏他个隔空板栗,挥手示意耿照坐下,重新替三人的茶盏注满茶水,放落茶壶,正视着手绾七玄、总领东海邪道群豪的少年盟主,敛起游戏人间之色。“你心思精细,看来是有意忽视我那‘不杀一人’的赌誓了——就算殷夫子当真罪大恶极,我也不能替你出手。人无信不立,不应有例外。”   “晚辈无意假前辈之手杀人。”“喔?”武登庸来了兴致,白眉微挑:“那你想让我做什么?”   “晚辈想请前辈留住殷贼。”耿照意态从容,不假思索脱口即出,显非临时起意。“三五境界的‘分光化影’一经施展,凡夫俗子难望其项背,怕殷贼见苗头不对,恃以脱逃。届时还望前辈留住殷横野,勿使得遂。”   日九忍不住从桌上爬起,捂他额头。“……你若是病了,要不先去歇着?我觉得你脑袋有点烫。”“其实你心里想的是:”说得好哇,先把我师父骗到了现场,待殷老贼露出真面目,他真能撒手不管么?还不是遇着韭菜割韭菜,遇着萝卜拔萝卜,一家伙扫个清光?‘“老人笑得和蔼,令人浑身发毛。”厉害的厉害的,居然又被猜中了……师父您能改打后脑勺不?我脑门有点挺不住了。“武登庸不理会徒儿插科打诨,定定望着对桌的少年。   耿照眸光澄锐,迎视这世间最锋锐的一柄刀,不欲向刀中之皇俯首。心怀朗朗,何用退避?老人捋着颔须,饶富兴致,又恢复成玩世不恭的俚俗渔人,抖脚斜肩,自斟自饮。“你要不是同我这一肚子鸡毛坏水的小徒弟一样,打着赚人入局的心思,就是自大过了头。”   日九冒着挨敲的危险,忙不迭地点头。耿照淡然道:“前辈所言极是。若非他中途收手,晚辈与奇宫诸侠早已丧命,连与前辈说大话的机会也无。但无论前辈出手与否,晚辈本就是要与殷贼一决的,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日九连使眼色都没能让他改口,急得桌下起脚,无奈耿盟主的碧火功已至“发在意先”之境,未及会意本能缩腿,从容不迫地将一长串说完。   长孙旭气急败坏,不顾师父虎视眈眈,就着桌顶扯他袖管,怒道:“有你这么请人帮忙的么?摆什么架子!就算不肯低头,好歹也要说之以理,一体利害,休戚与共嘛!”“……请问我跟他有什么一体利害的地方?”旁边有人小声问。“殷横野也骗了你嘛,当年圣藻池三才二斗,不是他找的你么?什么时候不好找,偏挑了异族南下前夕,其中肯定有猫腻!还有,集恶三冥里,只地狱道一支保存了实力,完整移入南陵,要说殷横野与此无关,哼哼,也只能骗三岁孩儿——”突然一愣,意识到是谁在发问,想死的心都有了,脑袋“匡、匡、匡”连撞乌檀桌面三记,撞得余烟袅袅,桌顶微凹,老人才满意地收起食指。   阴宿冥率众离开栖亡谷,举地狱一道之力,渗透孤竹国,完整保存了实力,犹胜昔年三冥分立。等老渔夫发觉不对,栖亡谷已是一片死域,所幸恶佛被送至八叶院,遭老渔夫囚于莲觉寺的聂冥途又有高人照管,老人遂一路追索,查到了孤竹国境内。   适逢前代鬼王已逝,伏象公主新掌九幽十类,孤竹国至此政教合一,朝堂之首与秘教之宗,具是国主,上下一心,遂有了对抗强邻峄阳的底气。   媚儿固然粗枝大叶,却颇受百姓拥戴,地狱道那些个杀人拷掠的老勾当,多半用于肃清国中亲段势力,门里的骨干已非行恶东海的那帮人,全汰换成了孤竹当地的土人,又或举族南迁定居的央土商贾,无不立于朝堂之上。地狱道的身份,更像是某种秘盟,将重臣国主紧密联系起来,较之过往的残虐,简直从里到外漂了个清白雪亮。从结果来看,很难将殷横野纵放阴宿冥之举,当作他心怀不轨的证据。   老渔夫无意涉入南陵政争,早一步回到东海,听说自己有个教了三天的徒弟在白城山,才有五绝庄外救下耿照二人的“巧遇”。待南陵使节团东来,段慧奴遣人狙杀长孙旭,刀皇先于湖阳祭奠故人,后因耿照、孤竹国之故,也至越浦左近,意外救得日九,见少年身怀金貔朝重宝“芙蓉玉双全”,感于机缘巧合不可思议,终于破例收徒。日九听老人说过三才赌斗、感化集恶三冥等,假借失言,提醒师父殷横野一事未必不关己。   如今听老人细剖,方知若无地狱道潜伏孤竹国、胡彦之信口开河等前缘,老人也不会在他被利刃穿心、异虫入体之际,恰好来到越浦城郊,莫说当上国主,怕小命早交代在荒山野岭间,深幸之余,不免汗流浃背。况且,他虽与老人装疯卖傻、胡言乱语惯了,适才那番“失言”,他对这位其实待自己很好的师父,心中是极之愧疚,难以相对的。   挂印求去三十年,武登庸泛舟逍遥,走遍天下,唯独北关一地,再没有踏入半步。奉刀怀邑,独不为己。   老人曾是武登遗民漫长的流离岁月里,唯一的希望,他的刀从来就不是为自己而练,唯有练出一身惊才绝艳的盖世神功,为帝王家所用,才能替族民换来稳定的生活。而武登庸做到了。他挣来不世声名,使末帝赐下封国,许诺永不除封,还将最疼爱的灵音公主嫁给他,让他总领皇朝北疆,拱卫帝都,直到他擅离职守,让繁华了三百年的白玉京粉碎于异族铁蹄,断垣残壁付之一炬。   灵音公主自杀殉国,对老人来说,是最沉重、也是最沉痛的指责与控诉。武登遗民却未必如是想。   继金貔朝而兴的碧蟾朝澹台氏,于公孙氏子孙本是仇人般的存在,开国后不但借故拔掉了几位归顺的公孙氏藩王,连禾苗也不放过,强迫迁至北关苦寒的武登之地,以地名为姓氏,彻底断绝王气。“武登”在北关土话之中,意即霜土所生的苔藓,泛指今日婴城穿过的千里荒地。   便是染苍群麾下精兵,也不能在这片冻土间讨生活,轮戍之间亦不免有冻死冻残者,况乎妇孺?金貔遗民在“武登”挣扎求存的两百多年,就是一部漫长无尽、以血泪书就的生离死别,只有心志与躯体如冻土般坚韧的人,才能存活下来。末帝所封的武登一国,自未划于这片雪荒坚冻,而是在更南的苍鹭、乌头等四郡,但与同属金貔遗末的渔阳七砦间还隔着若干关城,距射平府更只有数日车马路程,防备之意可说是赤裸裸地不加掩饰。   饶是如此,这已是残暴的末帝一意孤行的结果,换了此前任一位澹台家帝王,绝不敢将武皇末裔置于死地之外,更遑论许以封疆,交付一道之兵权。异族入侵之后,武登遗民中,始终有拥立武登庸逐鹿天下的声音,闹得沸沸汤汤,支持者甚众:“刀皇”之号传入江湖,多半源于此时,除赞其刀法通神,也有扬弃亡国的武皇旧称、另开帝途的寓意在。   可以想见最终武登庸打着“报仇雪恨”的旗帜,加入独孤阀麾下,这些遗老失望的程度。以致白马朝肇建,武登庸高挂一等神功侯的金印飘然而去,北方的武登国却不是能张开双臂、无条件欢迎他回去的故乡。无论是射平府或武登国,对老人都太过遥远,也太过沉重。   若不是急于为好友求得臂助,以免他巴巴地跑去送死,长孙旭满不愿在老人面前提起“北关”二字,徒惹伤怀。   老人松开了屈起的右手食指,转对徒弟,罕见地不是那副令人发毛的笑眯眯神色,也无恚怒愤懑,就只是平静而已。“下一回,你可以直接了当说出‘北关’二字。怕我伤心,这是好的,代表你很善良,善良很重要。但如果你觉得这事是对的,非做它不可,即使会导致不够善良的结果,也不能逃避。行正当之事,本不需要遮遮掩掩。”   长孙旭面露愧色,仿佛这几句话比撞裂檀木桌板还要痛得多,整了整衣襟,低声垂首:“徒儿明白了。”老人淡淡点头,正色道:“离开北关,是我做的决定,殷夫子虽邀我同行,毕竟不是拿剑架着我的脖子。我行我素,自受祸福,不能轻易迁怒他人,当作是一纸欠条。于此事上,我和他并无仇怨。”   日九心中叹了口气,虽觉失望,却不意外。师父若不是这样的人,拼着被狱龙吃掉心脏、破体而出,他也不想同老人学功夫。   “至于你,”老人望着桌对面的黝黑少年,歉然一笑。“提了一个很有趣的提议,我其实是想答应你的,只可惜我力有未逮。旭儿是否同你说过,我武登氏有门绝学,名唤‘不败帝心’?”   耿照点了点头。“若晚辈所料无差,这门绝学是运用了武学上‘朱紫交竞’的道理,以极端之法提升功力境界,方能有此神效。”   “厉害的厉害的,‘极端’二字,道尽此功神髓。”老人笑起来。“天上不会无端掉馅饼,掉十文钱与你,指不定要收一两回去。   这小胖子遭狱龙入体,缠住心包,本是条死路。以这份世所罕见的倒楣,换得没有后遗症的帝心,还算是公平。“   耿照立时听出言外之意。武登庸刀指巅峰,突然挂印求去,除心伤爱妻自缢、故国难容之外,也可能是不败帝心的反噬所致,使老人不得不闭关修练,以免受害;对照其“力有未逮”之言,怕情况不容乐观。武登庸不再言语,双掌交叠,横置胸口,缓缓拉开一尺余,右掌直至颔须,左掌悬于脐下,正是方才日九试演帝心的起手,当中却空空如也。   二少正觉古怪,蓦地眼前金芒一窜,一轮烈日般的璀璨金球忽自虚空中浮出,稳稳悬于老人掌间,电蛇旋绕,宛若雷掣,比燃烧的火把炽炭更眩目,令人难以逼视。金球直径近一尺——少年们终于明白,何以老人须掌开若此——通体如岩浆构成,又似火蛇盘就,不住旋绕绞扭,宛若实物。   长孙旭瞠目结舌,他是正练着“不败帝心”的人,知晓门道,按秘笈所载,练出了明珠大小的帝心,还是仗老人的功力与狱龙交竞所致,进境堪称百年难遇。岂料师父他老人家的帝心这般骚气,练成这样跟人动什么手?直接把金球扔出去,一把砸死了事,没死的都能惭愧死。   本想说两句耀武扬威的浑话,却被耿照拉住,凝目细瞧,赫见金球迸开无数细纹,不是岩浆走脉或火蛇鳞甲,而是欲绽未绽的裂缝!   “如你们所见,我的帝心濒临崩溃,多年来仗着一身修为,勉强维持。小打小闹倒也还罢了——”老人淡淡一笑,被金芒映亮的苍老面孔透出些许无奈自嘲,或还有一丝寂寞萧索。“若对上文武两榜高手,无论打人或挨打,帝心必溃无疑。只能说爱莫能助,真是对不住了。”   第二七六折、谁与同命·灵鸟迦陵   金貔朝公孙氏以武功术数为家学,历任君王均享有“武皇”之号,以武论尊,独步古今帝王家,武阁收藏之丰,亦是东洲诸王朝中仅见。得此天惠,公孙氏武学中不乏与术数相合者,如王朝后裔“鸣珂帝里”的绝学《无疆帝算》、《四方风神剑》,均是其中佼佼。   而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莫过于“以武秤命”一说。据说公孙氏不传绝学,如《神玺金印掌》、《皇图圣断刀》等,修习者若无相称之命格,轻则技艺不成,徒然耗费心神气力,若还不自量力,逆天而行,终不免经脉尽断,落得身死收场。   当年武登庸以此二功扬名,深得末帝喜爱,有御史以此为谏,意指金貔王气未断,奏请圣上根绝前朝余孽。若撞在其他帝王手里,怕不是尽夷其族,用心不可谓之不毒。岂料末帝身染恶疮,性子变得扭曲难测,听不得这般“忠言”,命人将那御史中丞当殿钩杀,斫下死状凄厉的头颅,浇以熔金,匣以香木,遍传六部,遂无哪个敢再稍置一词。   然而,“以武秤命”之说,不过是公孙氏为统治之便,夸示其天命所归的手段罢了,与禾生双穗、地涌甘泉、五灵现世等“祥瑞”一般,具是帝王心术。其中的关键,便在“不败帝心”之上。此功将武学上的“朱紫交竞”之理阐发至极,缠入一缕执念做为心核,反覆激荡内力,铸就功体。他派修习内功,一日至多三两时辰,逾此收效有限,更有伤身之虞。   以意念为核、缠转内息而成的“帝心”,却等若于虚境中另辟一处小丹田,不受外在时空所限,全时运转激荡,收效岂止数倍而已?此消彼长,胜过常人十倍以上,都不算难事。以不败帝心之法门,修习世上任一门内外武学,无不进境飞快。   此即为金貔王朝公孙氏得以恃武称皇、独步古今的秘密。没有不败帝心,逍遥紫气仍是高明的内功,金印掌、圣断刀依旧傲视东洲,卓然立于武道之巅,只须具备根骨、明师两大先后天条件,夙兴夜寐,莫走歪歧,痛下十数年的苦功,亦能有成;强则强耳,却远远构不上“传奇”二字。   可说公孙氏之所以开国立业、以武论皇,全拜此法所赐。如此极端的功效,必有同样极端的缺陷。帝心之所系,在于缠入心核的那缕执念,须得不计代价、不惜牺牲,无论如何都不肯轻易放弃、近于心魔的强大执着,方能成为帝心之核。   一念失守,帝心于焉不存,影响至钜。但爱也好,恨也罢,乃至贪、嗔、痴、慢、疑,世间岂有永不磨耗、长此以往的执念?大块文章,物换星移,连沧海都有变桑田之一日,一旦此念磨尽,恁你修为再高、内力再深,武功练到何等出神入化的境地,功体也可能随着帝心隳坏而土崩瓦解;经脉尽废、武功全失,乃至猝死暴卒,死前经历极其骇人的痛苦折磨等,都曾见诸于公孙家的秘藏族谱。   唯有非常人,方铸非常功!既得非常用,岂无非常劫?约莫是理。   公孙一族历代高人推衍大数,相人万千,知公侯将相有此心念者,成数远高于常人,遑论古今帝王能建功立业,无不是坚忍卓绝;修成帝心、终生不渝的可能性更高,故挑选子弟传授此功时,才将命数列入考量。   意志不坚或胸无大志的庸碌之辈,自毋须浪费辰光,也可免去师长磨耗,将心血用于栽培大材。久而久之,遂有“以武秤命”的讹传,待金貔朝肇兴,更成天命有归的统御心术。这如饮鸩止渴般的方便法门,造就公孙一门无数英雄,乃至开国称帝,却也使他们功业辉煌的一生,不得不止步于帝心崩溃、功体反噬的悲惨境遇。   卓尔立于文武巅顶的天纵英才们,谁不想修补帝心的缺陷,终结公孙一族的无解循环?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既因念起,须以念终。若缠入帝心的一念,随韶光逝去逐渐蜕变,顺势化为另一恒久不易之物,帝心便无崩溃之虞。道理好说,“顺势蜕生”云云,却无人能做到,所有试图转化的结果,无不直接导致帝心崩溃,以身试毒的大智大勇之人,全成了警惕后人的惨烈教训。   武登庸的帝心破损如斯,差一点便要崩溃,问题肯定出在缠入帝心的一念。与其问心念为何失守,该先问的是:“刀皇”武登庸以为心核者,那使他得以跃居文武两榜、刀镇天下的至极一念,究竟是什么?   “没那么复杂,答案就在字面上。”老人吐气收劲,烈日旭阳般的雄浑帝心一霎而隐,满室金芒倏然无踪,宛若幻梦。他将徒儿的忧急如焚看在眼里,一扫眉间萧索,摆了摆手,呵呵笑道:“我缠入帝心之念,乃‘不败’二字。每打赢一场,帝心与功体交竞的效果便倍数攀升,出道头两年,我专挑剧盗大寇下手,挑战的对象实力都在我之上,每战无不是舍生忘死,惨烈至极,就像一场场过瘾至极的豪赌,赌赢的那份爽啊……嘿嘿。”   二少听得眼都直了。世上怎会有这等既鲁莽又大胆的家伙?老人真的是以脑智闻名的“凌云三才”之一么?   然而仔细一想,又觉得不无道理。“执念会有消淡的一天,但执守不会。”老人正色道:“只消找个目标,确实守住,帝心就没有崩溃的危险。   然而太过平淡的标的,譬如‘每天拉屎三回’之类,不足以激发潜能,所以我给自己定的目标是‘长胜不败’。可以说在廿二岁以前,我确确实实据守了这个心念,尽可能挑战比自己更强的对手,或在于己不利的情况下出战,而从无败绩。“廿二岁以前……长孙旭蓦然省觉,击掌道:”凌云论战!“老人点点头。”三才赌斗,论武学修为,大师与殷夫子皆非我之敌手,然而境界相差不远,实无压胜二人之能。论到最后,众所周知,大师将我二人移出了凌云顶,赢得这一局,我败得口服心服。“   武登庸原本完美的帝心,至此初绽微瑕。三才之争乃是文斗,非于动手之际落败,盖因武登庸心气太高,不容片尘,才使帝心受损。也是在凌云顶之后,他才深切体会到帝心的无穷后患,敛起过往的赌徒性格,思考如何修补缺陷。“大师怕一眼便看透了我之内患,才以‘不杀一人’的赌誓羁束,他不是让我少造杀孽,而是希望我终生不再动武,乃至退出江湖,方能保住性命。”但时年廿二的武登庸,纵能了解瞽僧的苦心,也不可能这样做。“奉刀怀邑”的刀,从来就不是为了自己而练,他肩上扛着一族老弱的温饱安生,不能说放就放,明知末帝心智渐丧,倒行逆施,武登庸只能矇眼捂耳,立于无道昏君的丹墀之前,抵挡来自四面八方的暗箭明枪,与心中的挣扎苦苦拉锯着,不断质疑、苛责自己,出刀之际却容不得半点犹豫。因为只要再多想分许,他便做不了末帝的刀。   与无道昏君绑在一块,是武登庸最大的不幸,同时也是武登一族最后的生机。在“钩舌金首”的惨剧之后,任一个稍稍清醒的澹台家皇帝,都不会让这么危险的前朝帝族留存于天地间。一旦末帝驾崩,无论是灵音公主的哪位兄长继位,金貔朝的余孽绝对是新皇登基最最合适的祭品。   武登庸在进京之前,就知道依附权力的风险,只是别无选择。他的族人,再也撑不下去了。一开始他打算争取的,仅仅是自“武登”南撤两百里,让族里的老弱有柴火可拾,可以有苔雪壤土以外的东西裹腹,不用在每月少数阳光露头、风雪稍止的日子里,以户为单位,计算着没捱过的有哪些人……但末帝头一回召见他,浑身红肿溃烂、须以薄纱缠面,其丑陋情状才不致吓坏人的皇帝眯起黄浊的翳瞳,上下打量青年,视线凉滑得像是一尾缠身之蛇。   武登庸立时便明白自己犯下大错。他不该来的。此间乃死地耳。单膝跪于丹墀下的北地青年敛眸垂首,牢牢锁住气机,静谧得仿佛墓碑石刻。他已做好准备,一旦殿外的金甲武士,以及藏匿于暗处的皇城司杀手受皇帝召唤,蜂拥杀至,他便会在一瞬间锁住所有人的气血脉行,赶在羽林禁卫察觉声息之前,循进宫的路线杀出去——整个人几乎烂成了一团血肉的皇帝笑起来,蜥蟒吐信般的嘶哑笑声令人不寒而栗。末帝没有下令杀他,随之而来的,是自碧蟾朝开国以来数一数二的破格提拔与恩赏,像要闪瞎所有臣民的狗眼也似,海量倾注于饱受苦难的武登遗民,当然还有使这一切得以可能的武中魁首、人称天下第一刀的“奉刀怀邑”武登庸。   武登庸带着一背冷汗叩谢圣恩,退出了皇城。他发誓在丹墀金阶下、于愕然抬头的一瞬间,清楚看见皇帝的浊眼里掠过一抹恶毒的笑意,仿佛正嘲弄着眼前动弹不得的青蛙。直到现在,老人仍旧深信不疑:饱受病魔折磨的澹台家末任帝,从来就没有真正失去过神智,他丧失的是对世间的最后一点善意,以及自我的道德约束力,或许是再也不在乎。他半生都在为苍生谋福,节制欲望、严己宽人,以内圣外王自许,老天爷却报以无可救药的恶疮。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既得恶报,岂不行恶?但远远还不够。   杨梅疮的痛苦提醒着老皇帝,以无日无之的脓血、溃烂,以及浇铜铸铁似的高烧寒热。末帝清楚自己的恶名是坐实了的,毕竟十年造孽,什么都做遍了,再杀它个几万武登遗民,史册所书也不过就是“无道昏君”四字,那有什么意思?这下可好,无论继位者谁——自好是仁民爱物的那个——都得先屠灭封国开府的武登氏一族,方能服众,这可就有意思了。   为此,他有意无意在众人面前夸赞灵音,说她若生为男儿,朕便传位予她,不必再看再等了,就是想让好事之徒借题发挥,教这把争位夺嫡的火烧到驸马身上。武登庸该要婉拒许婚的。以其慧眼,当知公主是裹着糖衣的毒药,会把众所矢之的武登遗民拖入深渊,终至万劫不复。但他办不到。   打从相识的第一眼,武登庸便爱上了这名倾城倾国、心性殊异的女子,再难自拔。大师想必真有不可思议的读心术,在他心中看到如许挣扎,才让他封刀退隐,借以离开漩涡的罢?只是他无法做到。武登庸放不下族人,也放不下心爱的女子,哪怕灵音公主爱的并不是自己。   灵音公主是皇室里的异数,虽未拜入江湖门派习武,却擅于骑射,弓马娴熟,枪刀上的本领足以同一名禁军单挑放对,毋须男子让手;比起她那些个被酒色财气蚀透了的颓败兄长,的确更有中兴英主的架势。文武兼备,才貌双全,于众人的仰望与赞叹中长成,早慧的灵音很快就发现白玉京并非表面那般富丽堂皇,在阴影背面,繁华近三百年的都城腐败溃烂,却无一名手握权力的王公大臣尝试挽救,所有人在半沉的船上忘情歌舞,浑不欲知死之将届——这是他俩头一次聊天的内容,当然是私下里,并无旁人预闻。   灵音本看不惯他那卖艺郎中似的姿态,屈膝阶下,以求富贵;无意间听说武登一族的惨状,这才明白“奉刀怀邑”外号之下的隐忍和背负。率直的少女迳闯驿馆,向一夜登龙的青年刀客表达歉意,他们天南地北聊了起来,聊经史聊诗词,聊惠民利生、悲天悯人;聊“武登”二字所代表的千里冻土,聊百年帝国的腐朽与重生……青年那连鸿儒也为之咋舌的学养,震慑了自视甚高的少女,同时为她打开了一扇窗,得以望见白玉京外的天宽地阔。灵音聊到天都快黑了,经不住使女频频催促,才意犹未尽地道别。   就只这么一晌,他们已是相知的朋友,灵音公主终于在白玉京里,找到一个能说心里话的人,一样心内有百姓,心外有良知,而非镇日醉生梦死,歌舞升平。武登庸甚至觉得,总有一天她会喜欢上他的,不仅仅是朋友而已。   若那渔村小伙不曾出现,或许真是这样也未可知。独孤弋据说是镇东将军独孤执明的庶生子,在代父上京之前,连个正式的名字也没有,甚至不知道自己姓独孤,在东海的一处小村里打鱼为生。那时,距武登庸入京为族人请命,倏忽又过数年,青年刀客终于穿惯了绫罗锦缎,披甲佩刀立于阶前,小心翼翼地不使末帝的“恩遇”吞灭自己和族人。   但老皇帝要弄的,不只是小小一撮武登遗民而已,他玩耍的沙盘向来是整座东洲。放眼天下,哪一处无有圣眷?“钩舌金首”之后,末帝又杀掉几名重臣,手法各异,不变的是逐渐攀升的骇人听闻,以及层级的次第提高。   正当人们猜测将祸及四征四镇时,疯帝果然叫停了依序轮至的镇西将军返京述职,改召东镇上京。独孤执明接到圣旨就病了——当然是借口——写了封文情并茂的奏折,让长子独孤弋带来京城,说自己命不久矣,若圣上不嫌犬子愚鲁,独孤一门愿为圣上戍守东疆,万世不移。这天上掉下来的庶长子独孤弋,就是被送来掉脑袋的,或者被凌迟剥皮万箭穿心,乃至于闻所未闻的新奇杀人法。独孤执明一点也不在乎他的死活。若皇帝真像杀猪般剐了这小畜生,东海道立即封关毁路,起兵造反,虽是孤注一掷,总好过坐以待毙。   那独孤执明胆子虽小,却不是个脑袋灌水的,傻到让自己或世子独孤容入京犯险,一试昏君的残毒手段。这是独孤弋初次从东海一隅的小渔村里,走入世人眼中。来自穷乡僻壤的渔村小伙非但没被末帝所杀,反倒获准承袭父亲所有的军衔爵位,摇身一变,成为东海道和独孤阀名义上的新主人。独孤执明和他那宝贝儿子若不能设法除掉这野种,将成为史上最可笑的傻瓜,平白将祖宗基业,拱手让给一名渔夫。独孤弋的到来,在白玉京里掀起连串风波,以爽朗的笑声和高强的武功、比下朝中一干权贵的豪迈气概,掳获无数少女芳心。   武登庸并不知道其中包含了灵音。她最讨厌浮滑无行的登徒子,痛恨众兄长耽于酒色、白玉京里风月盛行;她最不喜粗鄙无礼的行止,即使关怀百姓,也从不逾越分际……少女从见到独孤弋的头一眼便蹙眉,无法忍受与他同顶一天云彩,同沐一城风叶,扎眼到了难以言说的境地。如今想来,或许这……就是爱罢?灵音对他,从没有这般强烈的情思起伏。最激烈的那回,就是她决定永远离开他,留他在这世上独自悔恨,再也无法弥补或挽回的那一次。   悬梁之际,除了满腔的愤怒怨毒,不知她有无一丝庆幸,终于可以不用伴着自己,从此清风一缕,顷刻千里,再看一眼今生无缘的心上人?无论多么高贵,多么惊才绝艳佼佼不群,在初萌的恋心之前,她就只是个平凡的少女而已。难以出口的告白,阴错阳差的误会,负气行远的倔强,还有蒙蔽了理智和良知的……嫉妒。当那名无辜的女孩被绑上铁刑架时,他曾极力拖延行刑,冒着被末帝迁怒,使全族受累的风险,但最终灵音并未救她。   直到妻子舍他而去,他都没机会问她“为什么”,其实也莫须问。看着女孩被活活烧死的独孤弋,安静离开了刑场。凭藉着冻土求生锻炼出来的敏锐直觉,武登庸找到独孤弋时,暴怒的渔村小伙几乎将见三秋打残,连萧先生——那时武登庸连他的大名都没记上,只知姓萧——也劝不住。   武登庸很清楚,打死了为虎作伥的见三秋,接着独孤弋便要杀入皇城,从龙椅或病榻之上将罪魁祸首拖下来,挥拳打个稀烂。他不能让他这么做,不只是武登一族的命运早已同昏君绑在一块,而是独孤弋不可能成功。皇城司虽灭,昏君的势力尚未瓦解,甚至说不上伤筋动骨,他手里肯定还有王牌,正等失去理智的镇东将军自投罗网。他不能让他死在这儿。   别……别再死人了,不管为了什么!你们还要尝过多少椎心刺骨的教训,才能明白生命的宝贵?武登庸用尽气力,好不容易才将发狂的新任镇东将军打倒,战况远比他俩数日前在皇城落日之下,联手肃清昏君的暗杀爪牙那一役更加惨烈。   在此之前,他并不觉得生就一张娃娃脸的渔村小伙,有逼得自己全力施为的能耐,遑论以伤换伤。“你们……你们都是一伙儿的!”京城一隅的深巷里,两侧高墙被打得倾圮倒塌,檐瓦碎散,如遭龙挂;坚实的青砖铺道仿佛被巨兽的狞爪翻耙过一般,已然找不出半寸平坦。任谁也不相信,这天灾也似的凄厉破坏竟是拳头所致。残壁之间,衣碎甲裂的独孤弋满脸是泪,冲落口唇畔的殷红血渍,流淌一襟,嘶吼般的低咆宛若雷滚。   武登庸动了动嘴唇,却没出声。他不知该如何解释,他要救的并不是那狡猾残忍如毒蛇的昏君,而是眼前淌着血泪控诉的娃娃脸青年。“阿旮!”一旁那羽士装扮的年轻幕僚似是瞧出端倪,扶墙起身,艰难地举步行来,连声轻唤:“走了,我们回家去。来日……方长,能讨回来的。”   萧先生的剑法是很不错的,可惜武登庸没给他递招的机会,于锁限中挥刀一磕,连剑带鞘磕飞出去,磕得他虎口迸裂,鲜血长流,右臂软软垂在身侧,到说话时仍难运使。“我还没给她报仇,不走!”独孤弋“呸”一声吐了口血唾,眦目欲裂。“我杀了这帮贼厮鸟……杀了昏君……全都杀了,再烧掉这肮脏龌龊的吃人都城!一个个……一个个都杀尽了,一把火烧成白地——”“阿旮!”年轻羽士提高了音量,牵动伤处,差点又咳出血来。“莫……莫存此心,我们……同他们不一样。不……咳咳……不值得。”   娃娃脸青年没理他,猛然抬头,狠厉的眸子直勾勾盯着武登庸,再开口时嗓音瘖哑如狼,已不复那孩子耍泼似的嚎哭痛诉,平静得令人心慌。“我不求你同我一道,我只要你让开。别挡我的路。”“……阿旮!”羽士急唤道。“神棍闭嘴!”独孤弋头也不回,静静望着战力压倒自己的青年刀客。“让开。我不会再说第二次。”武登庸动也不动,静默无言,逆着光的魁梧身影犹如山岩,拖长的乌影完全把独孤弋压在碎蛋壳般的陷坑里,幽翳将他的双眸衬得倍加烁亮,宛若夜狼。   “那你们真是一伙的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独孤弋才点了点头,敛眸垂首,轻声说道,平静的口吻远比适才的愤怒咆哮更令人心凉。   武登庸不觉打了个寒噤。独孤弋从陷坑里爬出来,搀着扶墙而至的萧谏纸,赶在缇骑之前相偕离去,没同武登庸再说半句,甚至未看他一眼,当是死尸也似。那羽士临去前勉力回头,冲他微一颔首,武登庸不及回礼,就听独孤弋一扯同伴,哼笑道:“走咧,神棍……咱们回家去。”不旋踵间,便已踉跄行远。   翌日,新任的镇东将军述职已毕,领妥了吏部、兵部的各项文书,腰挂新印,金甲银旌,一行五百余人浩浩荡荡,离开皇城。   老百姓争看这支衣甲簇新、士气高昂的队伍,夹道欢送者不计其数,可说是万人空巷,比元宵灯节还要热闹。   末帝似有些意兴阑珊,索性连金殿召见都省了,派太监送去圣旨赏赐,让武登庸登城送行。数月前独孤弋入京时,所携不满百人,穿戴的铠鍪还是独孤执明汰下的陈货,并不合身;随行的侍从中,连一名正规军精锐也无,不是新兵劣卒,便是抓来充数的地痞,十数名家臣具是幕府里的闲差,死了也不可惜。   虽说这行人本是弃子,吝啬到了这般不讲体面的地步,委实令人无言。不止独孤弋出人意表地风靡了整座白玉京,身边那羽士打扮的青年更非省油的灯。独孤弋每回登场亮相,无不经他缜密规划,才能在极短的时间内累积声名,挑起朝野各方势力注目,又不致涉入太深。   除了协助独孤弋、武登庸破获皇城司的阴谋,这名姓萧的青年羽士更打入了越浦在京的商行势力,为其主赢取庞大的地下金援,有了与独孤执明父子分庭抗礼的底气。这支焕然一新的护卫兵力不过是开始而已,随着新任将军的返乡路近,东海道将迎来一番风云变色的新局。   “我记得……他是姓萧罢?”城墙之上,武登庸听取线报,远眺着跟在独孤弋马后的青年羽士,低声问道。“云怀,你可知这人是什么来历?”镇北将军的幕府首席、人称“行风甲世”的谢云怀淡淡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束纸片。“花了点工夫,昨儿才到的消息。此人乃东海生沫港鲲鹏学府出身,籍贯不详,家世是一片空白,自称萧谏纸,在学府内用的学名叫萧用臣,师从仲骧玉仲夫子,有个外号叫‘千里仗剑’,同东海的玉霄派有点关系,才有那身道士作派。他一直跟在独孤弋身边,在独孤阀找回这位庶长子之前,两人就是朋友。”   武登庸虽在北地,也听过仲骧玉的大名,忍不住抱臂沉吟。“难怪这般本事,原来是仲夫子的高足。”大队行出城门,跨着白马的萧谏纸将羽扇插在领后,微略转身,双手交叠,齐额为揖,城头上武登庸抱拳还礼,彼此心照不宣。以萧谏纸之智,当明白是镇北将军阻了阿旮送死,又于深巷战后纵放他二人自去,没让缇骑深究;未来虽不知是敌是友,毕竟眼下承人之惠,不能无动于衷。   始终没回头的独孤弋突然举起了右手,五指握拳。身为队伍领首,又在大旗之下,他的一举一动皆是所有人之焦点,若非独孤弋仍一派懒散地策马前行,众人还以为将军是下达了“全军停止”之命。背对都城举拳,可以有无数解释,其中不乏挑衅或逆反之意。萧谏纸毕竟不是普通人,不假思索,跟着攘臂高呼:“拱卫天子,报效国家!”众将士听得热血沸腾,轰然响应。围观送行的老百姓听了,纷纷鼓掌叫好,一时场面极其热烈,又激起一波小高潮。只有独孤弋始终没出声,好在前头除了斥候,只有两骑掌旗官,谁也不会没事回头,发现姿态懒惫的新将军一脸蔑笑,眸光狠厉,面上阴晴不定。   武登庸远远看着,心中忽起一阵不祥。这是他俩最后一次在白玉京见面。耿照与长孙旭听得下巴都快摔落桌顶,半晌都没人记得该问“后来呢”。   二少没机会亲睹太祖武皇帝的英姿,但即使在他们的时代里,独孤弋就等同于“天下无敌”四字,武无第二简直就是为此人量身定作,他的拳头不仅打下江山,更打出了武人的气概,古往今来,没有比太祖武皇帝更令人高呼痛快、热血沸腾的豪杰。   这样的传奇人物,居然曾在白玉京的僻静深巷里,被眼前的老渔夫打得吐血屈膝,满地找牙。若非武登庸阻止了他,今日非但不会有活绷乱跳的觉尊见三秋,说不定也没有定都平望的白马王朝。   日九的情绪久久难以平复,最后还是耿照先恢复了思绪运转,满怀崇敬地开了口。“……后来呢?”“后来的事,你们多半都已知晓。我来说点你们不知道的事。”老人淡然道。   北关失守,异族铁蹄踏平白玉京,武登庸率武登遗民与半数以上的北地藩镇,投入东军麾下,矢志报仇。再见面时,独孤弋还是一样笑容爽朗,老人——当然那时他一点也不老——眉间却重郁深锁,独孤阀之主拍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只递给他一碗酒。   老人在东军里立下不世之功勋,与他一向尊敬的萧先生、西山韩阀之主韩破凡被誉为“开国三杰”。时人咸以为三杰之中,武登庸、韩破凡均有与独孤氏一争天下的实力,或因手拥精兵,或因大义名分,但他们为了苍生福祉,想早日消弭战祸兵燹,方有“让国”之举,使天下复归一统;而两人不约而同挂印求去,从此泛舟逍遥,更令举世倾慕景仰,目以大贤。“我把神功侯的金印挂在皇城之下——说是皇城,不过就是大一点的府邸,既无城垛,也无护城河。   附近比邻的屋舍里住着萧先生、陶五、独孤容等,还有留朝重用的将领们。分封外地的早早便给派了出去,连十七都被赶回东海,北地的藩镇更是数月前便已开拔,因为那时平望附近养不了忒多军队。大兵再不疏散,百姓要造反了。“萧先生想让我继续镇北,陶五跟独孤容则另有盘算,我在平望一待数月,就是他们两边使劲儿,萧先生怕我一走了之,同韩破凡一样,陶五怕我回到射平府重掌兵权,从此没了见缝插针的机会……双方明明政见相左,针锋相对丝毫不让,所图居然是一样的,都不让走。”等他们以为我不走了,我才动身。谁知唯一没骗过的,竟是独孤弋。“   刚登基不久的新君,在城外的必经道路上等他,除了熊熊燃烧的篝火,还有两大坛御酒。那系在不远处的矫健白马,大概就是拿来驮酒的,否则独孤弋的“分光化影”一夜能往返两道,还没懒散到连这点路都要骑马代步。   “没想到,最后竟是你来送行。”独孤弋没说话,提起一坛扔去,自拍开另一坛的泥封,仰头便饮,酒水泼湿了颔颈衣襟,简直像是用酒洗了个澡。   四野无风,篝火却烈烈作响。匡当一声,独孤弋将坛子摔碎在火堆里,烈酒助势,苍焰冲天。武登庸放落酒坛,精气神无不松弛至极,足以迎对世上最强悍的一击。“不赏脸?不意外。哪回我请众将吃酒,你不是板着一张脸的?你同我那好二弟原该是臭味相投啊,怎不见你们勾勾搭搭,恋奸情热?”独孤弋笑起来,活动着手脚筋骨。“但此去黄泉,不能无酒。我劝你还是喝了,免得空手上路,蚀本。”   “陛下要杀微臣?”“少来这套。”独孤弋哈哈大笑。“咱们有仇哇,你老小子该不会忘了罢?”   武登庸想起那日城门送别时,他高高举起的拳头。他早该想到的。从独孤弋不顾群臣反对,运起神功将铁刑架捶成王座起,武登庸就该明白:白玉京里的那场惨剧从来就不曾逝去,即使相关人等多已不在,即使无辜受害的那名女子微不足道,始终有人牢牢记得,要为她讨还公道。   “昏君死了,澹台迦陵那贱人也死了,就剩你啦。怕你拿什么天下未定苍生蒙尘的狗屁来推托,我才等到今日。现下不打仗了,天下苍生自有别人烦恼去,咱们把帐清一清。”   武登庸抬起头来,冷冷迎视。“你虽是君王,不能辱我亡妻。管好你的嘴,独孤弋。”独孤弋大笑。“总算有点样子啦,我还是习惯你这样,武登庸。我不说死人坏话的,澹台迦陵活着的时候就是个表里不一的贱货婊子,端着臭架,骨子里看谁都不起,只有她的命是命,她的理想是理想,日子是日子,旁人的偏不是?满嘴仁义道德,害死一名无辜的女子倒也爽利得很,眉头都不皱一下——”   “住口!”武登庸狂怒起来,然而愤怒不过一霎,随之涌起的,竟是满满的悲哀。“她……迦陵是为了谁才这样?你……你什么都不知道,世上……唯独你不能骂!她是世间最好最好的女子,不许你……不许你这样说她!”   独孤弋收了笑声,冷冷道:“你别说她是为了我。世上没这么噁心的借口。”望着武登庸错愕的神情,君临东洲的新天子耸了耸肩,一脸的不在乎。   “你当我是白痴么?我知道她对我有意思,但她既没问我,我又何必招惹她?还是因为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贵不可言,旁人就得回应她的喜恶,像侍奉爹娘一样小心照管,不容违拗?我肏她妈祖宗十八代!”一指武登庸,厉声道:“世上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能让你害死一名无辜之人?”   武登庸无言以对。独孤弋兀自不饶,冷笑道:“澹台迦陵连自己的死,都能拿来噁心你,就你能忍!替昏君报仇雪恨?那厮多活在世上一天,都是对苍生万物的祸害!更别提藏污纳垢的白玉京……要不是一把火烧死忒多可怜的百姓,我他妈都想请异族吃酒了!”她就是挤兑你,要你痛苦自责,才能达到她的目的!她知不知道你他妈不能杀人?她在不在乎你他妈不能杀人?你把腔子里掏空了一股脑儿全给她,她有没珍惜过半点,知你对她不是一般的好?上吊很厉害么?心要有多狠,才能这般折磨自己的丈夫!“   “……别说了!别……别再说了!别……”他缓缓拔刀,龙吟沧浪,霜刃如雪,清楚映出一抹闭目长笑的扭曲惨澹,心枯若死,殊无滋味。“来战罢,一死方休!我等你很久……很久了。”   “那一战,我被独孤弋彻底击败,不是一招之败那种,而是被打倒在地,几乎身死,再无还手之力。”老人轻声道:“若非萧先生察觉不对,及时赶到,独孤弋可能会活活将我殴死。我连萧先生是什么时候到的也不知道,只记得雨点般落下的拳头,还有独孤弋的痛哭咆哮。我嘴里、眼里全是血,一片乌红,他的眼泪溅到我口中,简直比北关湾岸的盐冰还要苦咸,我迄今犹记。”   就在那一夜里,在新都近郊的长道篝火畔,老人终于认清自己。恃以立身的武功、引以为傲的学问和正直,就连对心爱女子的了解……他全输给了眼前之人。他努力维系的前半生全是谎言,在熊熊燃烧的铁刑架之前,他早已放弃了分辨是非、锄强扶弱的坚持,仅仅为了心上人的一念之差,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迦陵在射平府内悬梁自尽,从来就不是她的报应,而是他的。   ——为什么正义要等到这一刻,才终于姗姗迟来?武登庸的世界崩溃了。   帝心也是。   第二七七折、曦月无见·其风如霆   “你要成……成了昏君,我……我必杀……杀……”   在失去意识之前,武登庸勉力吐出两句,可惜连“你”都无法说完,自也没听见独孤弋“呸”的吐出一口血沫,仰天倒地,闭目喘笑道:“等你啊,不来是孙子!”   赶至的萧谏纸分别安置了两人,武登庸没等伤势痊愈,翌日便离开萧先生安排的落脚之地——自然非是神功侯府。   他茫然走着,不知该去哪里、能到哪儿去,直至某处深山老林中,既叫不出地名,也不想知道。为填饱肚子,武登庸做起了猎户;睡于洞窟树顶的日子没法长久,他便入林伐木,动手搭建屋舍……这是他此生头一回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毋须背负,交由身体引领,不用再督促自己演武练刀,遑论比试争胜,镇日为一餐一眠而劳动,一如世间多数人。   直到有天他突然“醒”过来,望着炊烟袅袅的简陋屋舍、手编的克难篱笆,以及圈养的山猪野鸡等,不由愕然:“我……为什么会在这儿?这儿……又是什么地方?”   摸着自行鞣制的兽皮袍子,还有底下破烂得几不成形的旧衣,无不是陌生遥远,恍如隔世。   武登庸不知自己在此待了多久,对着溪流浅静处一照,那张满面于思到连自己都认不得的野人面孔,说明韶光所历,起码也有数月了罢?还有另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在平望近郊的篝火畔,那一夜惨败于独孤弋之手后,武登庸非常确定自己的帝心已彻底崩溃。   悄悄离开萧谏纸为他安排的疗养居处,非是刻意践踏他人的好意,也有另觅死地、不想被瞧见死状的寓意。公孙氏族谱载有许多帝心崩溃的死法,极是骇人听闻。不曾想,武登庸非但未死,在这段自我放逐的时日里,其帝心仍在,只是萎缩成鸽蛋大小,布满细如丝尖的裂隙,任何试图壮大催鼓之举,都可能导致风中之烛般的帝心直接溃碎。连死都不能……武登庸摇了摇头,越想越觉荒谬,最后忍俊不住,就着旷野星空豪笑起来,惊飞林鸟无数。这并非他初次渴求死亡。   加入东军后,身负“不杀一人”赌誓的武登庸,经常、甚至是刻意领军奋战在第一线,面对悍猛如兽的异族大军,他始终坚持以刀背斩阵冲锋,尽力守住承诺,非为炫技,实为求死,却仍不可得。   大师啊大师,您当年委实让我发错了誓。武登庸忍不住大笑。要是“不入一息”该有多好?一了百了,什么都不用再上心。他无法得知是什么让自己活了下来,只能潜心蛰居,持续观察——过往执着的一念早已不存,帝心却未消失,一运功便能显现,简直成了实存之物,在公孙家列位前贤所留记录里,这可是闻所未闻之事。   武登庸在荒山又待了三月余,赶在山麓飘下鹅毛细雪前,离开了这片容身的化外之地。经三个多月的反覆试验检视,他确定帝心仍有作用,持续缠以内息,能使帝心壮大,重返巅峰肯定是做不到的,若控制在不使裂隙迸开的范围内,估计能回复五六成;运气好些,六七成也非绝无可能。缓缓练回功力,帝心张弛有限,不致溃散,若冒险运使三五异能,巨大的内外能量瞬间转换进出,后果就没法保证了。   此一节不言自明,武登庸也无意冒进。只能约略推测:败战后生无可恋、一切都抛下的空白,不知为何保住了帝心,便在失神之际,日出而做,日入而息,诸事不萦,说不定反合于天地大道,不败帝心的极端受大自然温养转化,而成现在这副模样。一念瓦解却不失帝心,这正是金貔朝公孙氏数百年来苦苦追求而不可得、无数英雄豪杰念兹在兹的解答。   “破而后立”够难了,只是谁也想不到,竟要摧破到如此境地才能作数;就算知道了,敢尝试的又有几人?望着掌间黯淡的残破金球,武登庸不知是喜是悲,五味杂陈。困扰着老祖宗的偌大难关,在他一个了无生趣的不肖后人身上,得到一个不知所谓的答案,不能算是圆满。   直到多年后,长孙旭这个误打误撞的异姓传人出现,彻底解决困难的关键,才又露出一丝曙光。长孙旭遭异虫入体,缠入帝心的一念,即为“求存”二字。普通人活得好好的,不会时刻处于逼命之危,求生念头无以激发,不成执守。偶遇艰险,或能激起强烈的求生意志,一旦危机解除,念头消淡,怕帝心还不及结成,是以从来都不在考虑之列。日九狱龙入体,随时有丧命之虞,以求生之念结成帝心,效果不可同日而语。   即使心念强大,若无刀皇以内力为他镇压狱龙、推动交竞,光凭他自己是不可能活下来的;待结成帝心,危机稍减,帝心却未随之崩解,武登庸才突然醒悟,公孙一族追索数百年的答案,或许就在少年身上。由“求生”而“全生”,所执皆于“活着”二字之上,质性却是由动而静,既符合天道自然,亦不失人性。   起初狱龙强大,日九苟延求生,交竞的效果极强,功力自然增长迅速;待狱龙被次第削弱,乃至化消,日九对力量本无求索,交竞亦随之减弱,但“想活着”的念头却没有改变。——一念不变,帝心却逐渐转化其质,成为身体的一部份。   或许不贪的人,才能得到最多吧?老人在心底叹了口气,露出自嘲般的苦笑。就像当年在荒山上一样,神智复甦后,对时间流动的感觉恢复,山越静,心反而越不能平静,最终促使武登庸封闭木屋、放走牲口,填埋了生火的泥灶,披着兽皮袍子下了山。山下的城镇他毫无印象,就连集子里人来人往、万头钻动的热闹模样,感觉都许久未见了。好你个独孤弋,真干出一番太平景象了啊!武登庸忍不住啧啧有声。   镇民不以他的野人外貌为怪,武登庸很快便卖掉了身上的鞣革袍子,还有从山上带下来的些许土产,换了身干净的衣袍鞋子,借刀具略微修剪了发髭,同土人一打听,才知他上山不是几个月,甚至不是一年半载,而是整整五年。独孤弋死了,是去年的事,谥号“武烈”,老百姓都管叫武皇帝。   武皇帝盛年驾崩,休说臣工百姓措手不及,怕连他自己也没料到,平望近郊的皇陵匆匆忙忙开了工,大半年的光景也修不好,迄今尚未入土。新君崇尚简约,据说都城入夜禁火,风月场无不乖乖歇业,打定主意先躲个三年,以免犯在刚继位的圣明天子手上。   除了灯红酒绿的事业颇受打击,平望都倒是蒸蒸日上,庞大的建城工程已迈入第四个年头,百工兴盛,朝气蓬勃,堪为天下五道之表率。“……现在的皇帝是哪个?”武登庸连问几人都无有结果,谁敢擅称天子的名讳?就算知道,也不敢说啊!弄不好要杀头的。武登庸一路往平望行去,到了依稀能见城郭处,总算问明京中景况,及独孤弋生前死后诸事。   “独孤容……”城外道旁的茶铺里,初老的虬髯汉子迳转着粗陶茶盏,面色阴郁:“你好大的胆子啊。”   “师父,那时萧老台丞已贬去白城山了罢?”长孙旭忍不住问。“您怎么没先去找他,问问太祖武皇帝是怎么死的?”   如果他去了的话,只有两种可能。耿照心想。一是被萧老台丞说服,按钦天监所提的文档,太祖武皇帝驾崩当日,平望附近光是旱雷就有十多道,整日不断;地下土龙翻身,在都城里酿成巨祸。   正修筑不久的城墙北段轰然倒塌,压死了几百人,不多时城中起火,烧掉旧城区达千余户。若非午后暴雨忽至,只怕牵连更广,死伤更惨。但土龙翻身遇着暴雨,城郊宝塔、屠苏两座小山发生严重的土石流,滑坡坍下的泥海转瞬间吞没了几处小聚落,民间盛传:其中还包括了武皇帝最后的葬龙处。——人是无法击败独孤弋的,唯天可收。   另一种可能,就是如“帝陵祀者”独孤寂那般,不能接受天劫之说,又无法说服萧谏纸加入,双方因而决裂,从此形同陌路。但耿照也只是想想而已,并没有真的说出口。武登庸叹了口气,笑意苦涩。“我有另一处非去不可。若先去东海,就来不及啦,虽然也不算赶上。终究……是迟了些个。”平望已与五年前大不相同。非因入夜后一片黑灯瞎火,啥也看不见,而是彻彻底底不一样了。皇城修起了城垛护河,不再是大一点的宅邸;他离开时还是一片荒芜的城南空地,栉比鳞次地“长”出园林广厦,新朝权贵具都集中在此。往东的公署区里还有座神功侯府,新天子量入为出,不欲浪费,御笔一批,改成了武登国驿,让封国驻京官员可以在此办公,人皆以为通情达理。   武登庸毫无兴趣,乘夜潜入城南最大的一处府邸,悄无声息避过人迹,来到一间大屋里。服侍汤药的侍女前脚刚走,榻上老人仅着单衣,双颊微凹,原本严峻的面容在摇曳的烛火下更添阴沉,其衰老令武登庸有些意外,但毕竟连天下无敌的独孤弋都死了,只那份严苛依稀曾识,病魔亦无法稍稍摧折。老人同萧谏纸不一样,武登庸确定他不会武功,但他仍于武登庸坐落榻缘的同时睁眼,不知是睡眠太浅,抑或感应危机。   “是……是你。”黄浊的眼瞳微瞠,不若萧先生逼人,却有股教人头皮发麻的苛烈。武登庸曾以为酷吏都该长成这样,澹台家一直到灭亡为止,朝上都无如他这等气势之人,那些软弱腐败的王犬比起老人,简直是新炊的馒头。“你要是再心虚一点,我便直接下手了。”   武登庸淡淡一笑:“你怎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模样,陶五爷?”陶元峥并不怕他,轻哼一声,冷冷迎视。   “……是萧谏纸叫你来的?”   “你既这么说,我就不问萧先生怎么了。看来没事。”   武登庸敛起笑容,直勾勾盯着他,目光如刀。“你向天借了胆哪,陶五。我怎就没看出来,你是能下手弑君的货色?”   “放肆,武登庸!旁人怕你,老夫何惧!”面色灰败的老人一拂袖,差点踉跄滚落,瘦脸上罕见地涨起些许血色,恚怒已极。   “你个弃国遁走的可耻懦夫,岂敢对本朝宰相如此说话?”武登庸端详着他气急败坏的嘶喘,半晌泛起一抹冷笑。“原来你就是这么对良心交代的,陶五。事先不知情,便不算同谋了?”   老人咳声渐止,眦目闭口,一时无言以对,口鼻中发出夹着痰声的混浊吐息,阴冷眸光极是不善。“我们都很清楚,独孤弋不会平白死去。最后收他的,真是天劫也说不定,但那日他为何单枪匹马,一个人出得城去?打猎?独孤弋从来就不爱打猎!有那个工夫,他宁可醇酒美人,醉死在温柔乡里。这事是谁干的,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谁的意思。”陶元峥不欲辩解。   比起口舌之争,他更想知道这位刀法天下第一,在独孤弋死后极可能是“武功天下第一”的神功侯,意欲何为?武登庸无意与他啰唣,冷冷问道:“密山王呢?”“自……自是在密山国。”陶元峥没好气回答。“那羽渊王呢?”陶元峥闭口不答,强睁的黄浊眼瞳恍若夜兽,总之没点像人。   密山王是大陶后为独孤弋所生的皇长子,也就是陶元峥的亲外孙。独孤弋受封镇东将军,返回东海后,与萧谏纸展开了对独孤阀内的夺权行动,明争暗斗之下,终以独孤执明大败亏输、吐血身亡作结。斗倒独孤执明容易,要终结百年名门独孤阀却难。   按萧谏纸谋划,独孤弋本是庶长子,血脉无庸置疑,独孤执明不孚人望,门中一直有不服的声音,若非碍于世子独孤容的贤名,早给人翻掉了;既有新主,英武可期,何乐而不为?故要阿旮极力拉拢门中势力。独孤阀中最早看出此一节的,却是世子的西席陶五先生。   独孤执明贪生怕死,好色吝啬,本就是独孤容的绊脚石。万料不到独孤弋横空出世,武功之高骇人听闻,还得末帝敕封,名正言顺,又有萧谏纸为智囊,在京城收拢人心,已不知有多少豪商押注独孤弋,阀内风向丕变,突然间“野种”之说无人再提,敢情庶长子也是长子,一般的能总领一门。既然对付不了,就只能捐弃成见,倾力合作了。   独孤弋似乎天生具备了某种能力,总能使人让他。公孙氏的武登庸、韩阀的韩破凡,都在形势大好,又或尚能一斗的情况下,拱手将大位让了给他。殊不知开风气之先还不是这两位,而是独孤阀原本的正牌世子独孤容。在陶元峥主导下,独孤容率府镇上下,承认了独孤弋的家主地位,阀内最大的反动势力直接向独孤弋输诚,东海道避免了可预见的血腥风暴,一跃成为日后央土大战中的头号霸主,抢下问鼎王权的资格。   做为订盟的象征,独孤弋在靖波府迎娶陶元峥的长女,并为四郡文士大开幕府之门,替日后治理天下的雄图预作准备。陶氏以美貌和知书达礼著称,独孤弋对美女向是来者不拒,尽管他始终待陶氏不咸不淡,两人倒是在成亲的第二年迎来了未来的家主继承人;算算时日,敢情是大婚之夜落下的种。独孤弋对这个嫡长子,并没有表现出初为人父的欣喜若狂,一如对待孩子的母亲。   王朝建立后,名为独孤寔的世子受封密山王,其母陶氏没能享受天下母仪的光环太久,不到两年便郁郁而终;为区别嫁与孝明帝的妹妹小陶后,百姓都管叫“大陶后”。在武登庸的印象里,密山王寔是个安静的孩子,很少看见父亲,偶尔见着也无法消受父亲的粗鲁言行,更别提父亲周围那帮酒汗熏天的武将。他母亲则有着挥之不去的忧郁,似乎不仅仅是因为被丈夫冷落,也不像为独孤弋的风流感到委屈,而是来自更深、更不可言说之处。   封为羽渊王的次子叫独孤寘,乃某姬人所生。武登庸对独孤弋的风流韵事毫无兴趣,没听说过羽渊王生母的事,料想不是萧先生便是陶五刻意隐瞒,其中必有不足外人道处。他离开时羽渊王还未满周岁,朝野上下无人关注,母子皆是一般的影薄。   独孤弋于去岁驾崩,按年月推算,密山王独孤寔已满十六岁,就算这五年间独孤弋未立密山王为太子,这年纪也绝对能继位,连“幼君”都称不上。即以新朝肇建,需要强有力的中枢,独孤容也该自任摄政,命陶元峥等文武大臣辅弼才对;兄终弟及的恶例一开,此后岂有宁日?这是赤裸裸的篡夺,毫无疑义。独孤容行此逆举,必容不下兄长的血脉。若不将独孤弋的子嗣们清扫一空,日后有心人借此拥立,欲争从龙之功,白马朝将陷大乱。   密山王乃大陶后所出,是陶元峥的外孙,人说“虎毒不食儿”,故武登庸质问时,老人能毫不心虚答以“在密山国”;羽渊王既与陶氏无有瓜葛,独孤容斩草除根之际,老人不知是出言劝阻,还是推波助澜?   床榻侧畔,垂首斜坐的初老汉子身姿未变,大屋里的空气却为之一凝。老人如遭雷殛,枯瘦的双手抓紧喉咙,却仍渐渐吸不进空气,面色丕变。   “武、武登庸,你……”   “羽渊王——”武登庸轻声问。“在哪里?”陶元峥知他不是说着玩的。   老人虽不怕死,却不能这时便死。他若不能完成几项重要布置,确保四郡集团在往后的朝堂上逐渐失势,最终为国家科举所制,必将形成独孤氏、韩氏那样的文人派阀,乃至世家,侵吞国家根本以自壮;又不能教他们死得太快,以免自己身后,王权无人能制,陛下任意施为,祸福难料……你们这些逞一时之快的武夫!岂知太平盛世是多么伟大,却又多么困难的目标,若能稍稍接近那理想的桃源乡,死几个人算什么?教你拿来当作逞凶斗狠的借口!   老人趁神智未失,奋力蠕动嘴唇,锐利的眼神却不曾自武登庸面上移开,带着难以言喻的鄙夷愤恨。“大……大理寺……诏狱……”仔细说了狱室和负责看守的官员。武登庸解开锁限,争取时间调复内元。即使用不到一成功力的凝功锁脉,如今对他来说也极为吃力,况且无论出力多寡,一旦动用峰级异能,帝心就得承受随时崩溃的风险,只是他没有选择。能阻止独孤容的,只有眼前风烛残年的老人。武登庸必须彻底震慑他。   “我要带走密山王和羽渊王。比起旁人,我大概是少数敢说对独孤氏天下毫无兴趣的人,这两个孩子会以寻常百姓的身份,在你等看不见的江湖某处终老,这是我的保证。”   “天真!”陶元峥冷笑:“密山王寔今年十七岁,知自己是先皇嫡子,你保证他将来不会对任何人透露身份,不会有哪个野心家把他当成旗招,从你的江湖某处杀将出来,令百姓再受兵锋,酿成巨祸?武登庸,我一直都不知道你有这么蠢哪。”   武登庸不为所动,斜睨着他。“你就是用这种理由,说服自己对亲骨肉痛下杀手的么?你不止是蠢,怕是又蠢又恶。”   陶元峥哼的一声。“你不必拿话挤兑我。寔儿是我的外孙,我不会杀他,也不许别人杀。今年他入京面圣,我会找个理由让他留在京里读书,待密山国生乱,再撤去藩封,降为无邑侯;十年之后,朝野都不会再讨论密山王,也不会有人问他的去处。”   至于密山国为何无故乱起,不问可知。武登庸居然笑起来。   “陶五爷,我一直以为你是聪明人,难怪萧先生不愿与你并称。真个是奇耻大辱啊!”   陶元峥被戳中痛处,面色难看至极,张口欲辩却急得咳嗽,好不容易缓过气来,重重一哼,喉音嘶哑:“徒逞口舌,不知所谓!”   “独孤容会逼你杀了密山王。就算你能扛,你儿子呢?你弟弟呢?这两个软脚虾被‘意图不轨’的罪名一吓,怕连你都能杀。区区一个孩子,算得了什么?”   陶元峥面色阴沉,一直以来同胁迫者有来有往的陶大丞相,罕见地闭口不发一语。   他明白武登庸说的是真的。他的长女陶羲月知书达礼,个性温顺,这是东海一道、乃至天下人都知道的。他们不知道的是,陶羲月也是独孤容毕生挚爱,从青梅竹马直到现在,始终没变。   陶羲月一直以为自己会嫁给世子,连好色的独孤执明都没敢染指这位未来的儿媳,始终以礼相待。在所有人的眼中,世子与羲月姑娘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拆散他们简直是天地不容的大罪。陶元峥花了偌大的工夫才劝服独孤容,割舍小情小爱,眼光放长,须以大局为重,却始终没能劝服羲月。   她是含恨嫁给那剥夺了世子一切的大恶人,以她自己的方式,与丈夫进行一场绝望而微小的对抗,至死方休。陛下绝不会杀羲儿的骨肉,陶元峥对自己如是说。就算陛下不能给他皇子的名分,也必不会薄待他,无论是做戏给世人看,或爱屋及乌,替命薄的羲儿照顾她唯一的骨肉。   况且,寔儿从小同这位叔叔亲近,待在陛下身边的时间,还长过了他的父皇武烈。独孤弋始终没有立寔儿为太子的意思,除了无心政事的懒散,也可能跟那些禁之不绝的无聊耳语有关。有好事者说,密山王可能是定王的骨肉,他们长得像、都喜欢读书,还特别亲近,这是父子天性,说得好像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不好酒好色好打架,是什么奇怪的事一样。但陶元峥忽略了一件事。陛下在寔儿身上看见的,未必是属于羲儿的那一半。老人倏地冒出一背冷汗,意识到自己犯了何其致命的错误。若不计祖孙亲情骨肉天性,老人欲保全密山王的举动在天子眼中看来,不是待价而沽,便是藏着将来翻转局势的暗手,无论哪一条都是死罪。   他太了解陛下,独孤容不会相信老人只是老了、病了,开始怀缅起被轻易牺牲、终生郁郁的女儿,甚至觉得有点对不起她,才想在死前做点好事,保住羲月的骨血。“我会带走密山王和羽渊王。”武登庸在老人脸上看出动摇,惊觉他是命不久矣,才能生出这缕善念,却未形于色,迳又重复一次,语气虽淡,决心依然无可动摇;此非商量,仅是告知。“你负责善后。做多做少,乃至不做,我都无所谓,为的是你不是我。”至于独孤弋的其余骨肉,你最好想个法子,教独孤容收手。此前我不知道,他做了便做了,将来自有天收他,不干我的事;现下我既然知晓,他要再行此天地不容之举,休怪我出手无情。“   老人翻着怪眼,射出两道泼皮般的鄙夷视线,咻喘着冷笑不止。   “你……你待……待……咳咳……如……如何……”陶元峥便不是江湖人,也知道“不杀一人”的赌誓。   武登庸无法亲手杀死任何人,连在残酷的战场上都无法改变这点。他直到现在,才终于记起了这事,对适才屈从于汉子威胁的自己感到莫名的恼火。武登庸哈哈大笑,以全不怕惊动任何人的豪迈声量。轰雷般的笑声震得老人头晕眼花,五内翻涌,趴在床沿剧呕起来,好不容易饮下的汤药从喉底鼻腔一股脑儿涌出,似连眼眶都热流汩溢,痛苦万分。要不是武登庸临去前在他背心拍一掌,陶元峥恐将毙于今夜,但几乎被活活噎死的痛苦,跟死也差不多了。   “独孤容不收手,我便杀他!教你的盛世美梦,在眼前化做泡影!”   武登庸笑道:“你觉得我不是这种人,我也觉得不是。你尽可以试试。”“独孤弋风流成性,子嗣不少,但除了密山王和羽渊王,其他全是女儿,大的也该有七八岁了。”老渔夫轻捋银须,沉默片刻,才喟然道:“事后查证,我怕是来得太晚,没找到活口。独孤容清得干干净净,连诞下这些公主的妃子宠姬和攀带的关系等,都没漏半点。我带着五六岁大的羽渊王寘,无法在平望停留,只能当作她们不幸罹难,匆匆赶赴密山国。”   耿照听得一阵噁心,日九轻击桌面,喃喃道:“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但孝明……但这独孤容也太狠了,至于么?”   武登庸摇头道:“做了亏心事的人,也就是这样了。日日自危,难以安枕,非杀光了才安心,哪怕本有良心,最后也只能喂狗。”   耿照忽问:“那密山王和羽渊王,如今……还在人世么?”日九忍不住翻起白眼。“你当我师父是棒槌么,这事能告诉我们?少一个人知道,他们便多一分安稳。再说了,‘刀皇’武登庸保证他们能在江湖某处像个老百姓般活着,哪能让人死了?师父你说是罢。”   武登庸摇了摇头,垂眸蹙眉的模样透着一丝苦涩。“密山王寔死了,前两年的事。”   日九瞠目结舌,似恼马屁拍在马脚上,又替命苦的密山王独孤寔难过。耿照虽亦不忍,却不意外。独孤寔被刀皇前辈带走时已是十七岁,差不多就是自己和日九这个年纪,该知道、不该知道的,岂能瞒得了他?太祖驾崩之后,独孤寔并未继位,而是由率兵前往北关御敌的叔叔定王回京登基,接着手足离散,再难轻易见面……少年大概从那时起,便活在旦夕且死的恐惧中。   那番病床夜话后,陶元峥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让孝明帝清洗宗室的力道减弱许多,独孤容终究没有蠢到对圈禁白城山的独孤寂下手,免去逼反这位武功超群的十七爷之危,乃至其后独孤天威得以逃出平望,顺利回到流影城,可能都得感谢陶元峥的遗惠。   远在封国的密山王寔,不知怎的突然生了急病,群医束手,不远千里送回平望求治,可惜薨于中途。太医局并太常诸官员陪同陛下亲自开棺,孝明帝抚尸痛哭,下诏三日不朝,宫中一律冷食,百姓都说天子仁厚,谁也不知返京途经的胜州太芷县狱里,少了一名容貌与独孤寔有八九成像的少年死囚。   至于羽渊王寘,就更好办了。   因食糜而噎死的幼童,面孔胀成了紫酱色,谁也看不出有不是羽渊王的可能。   处死了诏狱中看管的官员,以及负责喂养的仆妇,此案了结,无息无声,没惊动任何人,全无密山王薨时的圣天子作派。“我让人给密山王改了个身份,连官府文书都有,衙门里查得到地籍图册、祖上讼卷等,可说天衣无缝。我跟他说:”你就当活了两辈子。这一世,你想姓什么叫什么?‘他想了想,说就随娘亲姓陶,叫陶实好了。“重获新生的陶实,起初在江边打鱼,但天生不是这块料,武登庸带着他在水上讨了大半年生活,没教会少年捞捕为生,自己倒练就了一身渔家本领。   少年苦笑着对他说:“武伯伯,实在不是您学得快,而是我手脚太笨啦。”武登的复姓毕竟太过惹眼,陶实都喊他“武伯伯”。   身子骨孱弱的少年,适应不了江上捕鱼的风浪和操劳,武登庸也试过教他练些强筋锻骨的养生功夫,可惜有人天生就是干不了这个行当。   陶实后来成了名叫头,就是在码头渔市替人过秤喊价、赚取价差的中间人。他能记住所有的鱼种,不只是各种繁复的俗称异名,更有一眼辨明贵贱的好本领,更难得的是公平持正,绝不占人便宜,宁可自己少赚一点,也要让渔家拿到合称的价钱,名声相当之好,人称“陶老实”。他在三川流域的几处城镇间移转,最后落脚在湖阳城的太平桥码头,在城郊有座小宅子,请得起仆妇隔三差五地打扫屋舍,洗濯衣物。陶老实对人总是客客气气的,甚至有些畏缩,没什么朋友,也未娶妻,在湖阳的低级娼寮里有两三个相好的粉头,但也不到过从甚密的程度。应该说他努力地和所有人保持距离,不是怕秘密被揭,而是怕真有那么一天,亦不致连累这许多无辜之人。   武登庸隔几年便来看他,给他带几尾希罕的或特别美味的鱼,以致最后一次见面时,陶实已躺了年余,武登庸用尽法子想为他续命,然而无从下手——陶实无甚大症,就是气虚体弱,不足以支撑他继续活下去,况且他也没有求生的意志。“武伯伯,多谢你。这样很好。这样就好了。”   临终之际,陶实对他如是说,带着老渔夫前所未见的释然与放松,笑容灿如稚子,一点也不害怕。武登庸葬了他,没有送回户籍上那个陶家祖地,反正四郡左近陶姓无数,那个假身份与陶元峥一系并无瓜葛,断非陶羲月的故乡,而是选在他居住最久的湖阳。   陶实屋里书籍不少,却没留下一个字,连笔墨也无,可见活得兢业,没留条路给自己。   耿照与长孙旭唏嘘不已。虽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密山王寔能放下仇恨,放下武烈帝之子的荣华与背负,却无法放弃这个身份背后的兵连祸结,怕连累陶氏、连累救他的武伯伯,还有他身边周围不知情的人们,最后选择了自我放逐,在繁盛热闹的湖阳城中一个人孤绝地活着,直到生命尽头。然而,武烈帝的血脉并未断绝。   按老人所说,羽渊王寘还活在“江湖某处”,若没像他的长兄那样郁郁而终的话。   长孙旭还在犹豫着要不要放自己的好奇心再飞一会儿,却见耿照环抱双臂,微露一丝沉吟,那不是犹豫要不要追问的表情,而是分明知道了什么,才考虑当问不当问。   自诩为“这屋里第二聪明”的长孙日九简直无法忍受,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哼道:“别装逼啊,再装就讨人厌了。有屁快放!”   耿照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道:“据我所知,三川境内的水陆码头具在赤炼堂的手里,且与官府密切合作,叫头一职是要过手银钱的,身家在帮内衙门里皆有记录。陶实做得叫头,给他这个假身份的人不简单。”   日九啧啧道:“不愧是被三川水陆码头绘影悬红过的,就是这么内行,厉害的厉害的。”以陶元峥之能,伪造身份有什么难的?只要是他陶大丞相拿出手的,全都是真!哪个有胆子说是假?问题是师父不信陶元峥,不可能让他知道密山王寔的去向。那是何人有这等能耐,能在户籍图册之精密甲于天下五道的东海三川内,玩出这么一手的骚操作来?   “三才五峰再强,不过就是打架厉害而已,说穿了没什么了不起。这种事情,我一向是尊重专业的。”武登庸从容自若,抚须笑道:“不止密山王寔,我连羽渊王寘都托与雷万凛照拂。三川之内,只有他称得上无所不能,连陶元峥都只能在一旁玩沙。这些年来这两个孩子得以安然无恙,原因便在于此。”   第二七八折、气运当换·孰论高低   同听自当事人之口,耿照与日九的反应却截然两样。长孙旭再度傻眼,浑不知师父怎会与赤炼堂总瓢把子、人称“裂甲风霆”的雷万凛扯上关系。   耿照则犹豫了一霎,终究抑下询问雷万凛行踪,是否真于华眉县戴家祠堂的冲动。武登庸没放过这乍现倏隐的迟疑,白眉一挑:“怎么你也知道同命术之事?”   耿照不置可否,只说:“晚辈因缘际会,曾听那聂冥途与鬼王阴宿冥提过。”武登庸望着徒儿的疑惑,笑道:“不是你知道太少,实是这小子知道太多。”他同长孙旭聊到圣藻池二会时,只说救了一名赭衣少年,没说是日后的总瓢把子。   耿照在聂冥途处,曾听闻“赤水转运使”云云,料少年应是赤炼堂雷氏一脉;待刀皇提及雷万凛之名,才将两条线索联系了起来。   日九精于算学,师事武登庸后,也学五行术数,才具倒是远胜过习武。以其粗浅涉猎,听完同命术一说,大皱眉头:“师父说过,推衍术数,其实跟算学是一个道理,并非虚渺之物。命格既不是物品,如何借得?”   武登庸捋须微笑。“能出此问,代表师父没白教你。可惜我当时目空一切,自以为论世间术数修为,无人能出我之右,为了炫技逞能,贸然使用自己并不了解的秘术,因而吃上大亏。”同命术乃我公孙氏独门创见,就像你说的,是想把命格化出实物,以人力干天和,构思极其大胆,算得上是野心勃勃。此论若成,‘以武秤命’便不再是以讹传讹的烟幕,是真能把‘谁才能练’刻入武学中;至于修改运程、振衰起敝之效,自不在话下。“一如”不败帝心“的大胆极端,公孙一族似乎对这种近乎妄想的跳跃式思路,有着难以想像的热情。但同命术的理论,比帝心的朱紫交竞更复杂也更虚渺,几百年来无数才人皓首穷经,只砌出一座华美的空中楼城,莫说着手试验,连投在实地上的影子都不见。直到武登庸在武库深处,找到一本毫不起眼的半毁古卷为止。”那本小书叫《绝殄经》,写满了看似天马行空,在我看来,不啻是诸般峰级境界的描述,其术法的部分亦有可观。我从里头找到了几种失传的古法,应可用于推动同命术。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依经中所载推敲同命术的可行之法,乃是我练武闲暇的娱乐。“   耿照闻言一凛。“奇宫风云峡那厢,也有一部叫《绝殄经》的古书,与前辈所述相似。聂二侠曾按书中记载布阵,却为殷贼所乘,不如奇宫术法久耐。”武登庸没甚反应,只“嗯”的一声,耿照不确定老人是否听漏了。“靠《绝殄经》补全的同命术,其实更接近术法而非术数,把四柱八字当成阵基,赖精气血神推动,将虚渺的命格化实,借命成阵,影响运数。”日九仍是摇头。“这徒儿就更不懂啦。都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命是不能改的,改风水改运程,不过是调动地底物中的五行,略作增减损益而已。师父的命格固是公侯将相,贵不可言,那雷万凛却是火铃夹命,身带败局,这……却要怎么个‘同命’法儿?”   武登庸哈哈大笑,举杯饮尽,露出心满意足之色。“不想我老来收徒,竟同时得传掌法内功、命理术数两道,老天待我不可谓不厚。旭儿,我虽常敲你脑袋,但你确是钻研高深门道的良材,此际只是工夫未到,毋须妄自菲薄。”   “徒儿记住了。”日九受宠若惊,一脸傻笑。   “你说得对,命是不能改的,根本不存在‘同命’一说。这个四柱八字的血祭阵所行之事不是同命,其实是‘换命’。”   二少面面相觑,立时听出其中不妙。“命格就像一张网,运数则是水流,网不变而水文屡变,方有‘流年’一说。网固不可易,却能加个鱼筌、绑个铅锤之类,做点无伤大雅的小手脚;要是想换去水深水浅处,那可是大工程,风险多多。总之就是调节流过你这张‘网’的水量,世间阴阳家所为,大抵如是。”我本以为同命术是将两张网叠在一起,虽然他的网破,可我的网结实啊,水自是按我的网筛走。然而术法之理却是迷阵,你人虽不动,却似行入五里雾中,靠的是阵法迷惑心识。《绝殄经》的法子就是这样。“水流过他的网时,以为那张网是我的,他的运程自然变好。但天地之间,有其定数,挪挪位子、从水深换到水浅处都是大工程了,遑论抹煞一张破网的存在。最稳固的办法,便是在好网上再加一层迷障,教它变成原先那张破网。”这么一来两相抵销,此一变易等若不易,阵基方能长长久久,稳若磐石。   日九的下巴直要摔在桌顶上。“我花了许多年月,才琢磨出这点门道,可惜当时年轻气盛,眼高于顶,受不得旁人的一点吹捧暗示,妄行异术,招此恶果。在静待术法失效的漫长岁月里,我只能少与故人接触,以免连累无辜。”老人说着说着,忽然一笑。“好在韶光飞逝,已逾卅年之期。也是时候,去瞧瞧萧先生啦。”   ◇◇◇   其后三人又闲聊一阵,只是言不及义,无尺寸之功。武登庸嘴上说去看萧老台丞,毕竟人还大剌剌地坐在堂上,天晓得何时动身;若是三五年后再去,也别指望他帮忙对付殷贼了。先前耿照请援,刀皇以“此事我和殷夫子并无仇怨”为由回绝,尽管日九频使眼色,冒着脑门冒大烟的风险架屋搭桥,想让师父松口,始终难以如愿。   武登庸插科打诨,宁可吐露秘辛,也不欲蹚浑水,更不许爱徒掺和,平白送命。耿照离开朱雀大宅三天了,期间音信全无,担心盟中诸人挂念,见老人谈兴渐寡,欲起身告辞,日九坚持不允。“住几天……哎呀,就住几天嘛!今日打得拆屋毁路的,天大的动静,怕到不了明天,你那些个大小姑娘就知道你在这儿啦,急什么?”   “必要的必要的。”   老渔夫搓着手起身,笑容猥琐:“穷山国多久没喜事了,穷嘛。旧友相逢亦是一喜,我去钓两尾鲤鱼,晚上加菜。”   日九科科直笑,师徒俩喜憨成一处,果然彻头彻尾是一家。老人掖着鱼篓行出,厅外阶下,呼延宗卫正欲拾级,抬头见是神功侯,赶紧让至一旁,便要行礼;武登庸手一挥,与他擦肩而过,哼着小曲,意态闲适,迳自踅出驿馆。   大厅之内,呼延宗卫整襟肃容,向国主禀报:“先前一战,有六名征王御驾的弟兄伤重不治,遗体已移往偏厅。我派人向东海道臬台司衙门递送文牒,打算在落日前运出城去,请陛下移驾灵前。”穷山国的习俗是火葬,向央土官署报备后,呼延打算将尸体运至城郊,架柴烧化。   日九如梦初醒,低头安静片刻,为忍住眼角烘热,才又深吸深吐了几口,点头道:“知道了,我随后就到。”   呼延宗卫行礼而去。白白胖胖的新国主一直等到他走远,才别过头去,以袖揾眼,扁嘴咬牙,低声笑骂道:“他妈的!就是忍不住啊,明明非亲非故的。”起身绕着屋梁满厅乱走,仰头扇袖频吐大气,无奈泪流不止。一只手搭上他的肩,日九弯腰吐气,扯着袖幅抹泪,片刻才拍拍耿照的手掌。“这些人都是为我而死的,他们在家乡有妻有小,没想过丈夫父亲或儿子这回离乡,是成了一坛子骨灰回去。这全怪我。”   少年国主像挑起百斤担子,勉力挺直腰杆,回头吸了吸鼻子,尽力掩去戚容,缓缓说道:“但有下回,我还是得指使他们去死、去冒险,所以做头儿一直很难,既上了位,也只能硬着脖子干。你也一样。”   耿照反掌与他一握,两人松手撮拳,迅雷不及掩耳地轻击一记,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你觉我师父不待见你,这是对的,但原因你想错了。”“不是我花名在外,招惹太多女子么?”“……呃,这也是有的,但不是重点。”日九摸摸鼻子,比他还尴尬。“我以为他老人家不欢喜你处,恰是你俩像得要命,简直不能再像了。”“原来刀皇前辈也有许多红粉知己。”这可是今日最劲爆!“信我他妈揍你不?”日九狠啐一口,单掌扳近他的肩头。“你听我师父说年轻时的事,难道没发觉,他和你一样活得不开心,什么事都要揽在身上,有点儿快活就忍不住想惩罚自己,非要搞得很不得已似的?”   “我是这样么?”   耿照苦笑起来,却难反口。   “我识得师父时,他就是这样了,说话疯疯癫癫,没点正经,但我不觉他逍遥快乐,只是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如此,所以我总逗他笑。今儿听了他的故事,果然没猜错。”   日九正色道:“师父不喜欢你。在你身上,他看到亟欲摆脱的、过往的那个自己;若他最终认了办不到,就会对不起那些试图使他自由的人,如独孤弋,如七水尘,甚至是密山王陶老实。但这不表示他否定你;若如此,他就不来见你了。为此你不能放弃,放弃从他手里获取协助。要怼殷贼,这是减低伤亡的最好办法。”   耿照忍不住调侃他:“这么卖师父好么?我颇替你的脑壳儿忧虑。”日九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冷笑不绝。“我怕你死在路边啊,兄弟。要不你现在保证不去寻殷横野晦气,看他要几万两白银才欲和解,我回南陵给你凑去,你老兄肯吗?”   “得了罢,你那可是穷山国,穷鬼的穷,不是琼楼玉宇的琼,摆谱呢。”耿照笑完了,低道:“此贼断不能留。就算他能容我,我也容不了他,既为公道,亦有私仇。”   日九竖起了三根指头。“你就在这儿待三天。峰级高人不见你,你便将天下五道翻过一遍,也找不着影儿,看我师父找了天观地隐多少年就明白。你觉得,他来找你干什么?”“多半是追究我冒名之责?”耿照苦笑。“……或让你的谎话成真。”   耿照微怔,露出恍然之色,不免疑信相参,有惊喜亦有不解。“刀皇前辈告诉你的?”“我猜的。”日九两手一摊。“方才我留你,他老人家也没说什么,对不?我本来只有四成把握,如今倒有六成啦。你就当是教我给矇了,死马当活马医,我不知你三天能学什么,但你别放弃说服我师父。天助自助,从来就是这个道理。”   叹了口气,抹抹眼角。“我走啦,你且自便,需要什么就随意使唤,不必客气。我送他们一程,晚膳以前自会回来。”   穷山国驿馆不小,毕竟能容纳两百来人驻扎,驿中仆从均是官府雇佣,以男子居多,只有几名老妇,负责洗濯衣物。耿照本在厅中闲坐,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兢兢业业奉上茶点,应对之际嗓音微颤,没敢正视他双眼,与其说是鬼祟心虚,倒不如说是惶恐;一听少年吐出“下去罢”三字,如获大赦,忙不迭地倒退而出,差点儿绊着高槛,摔了个倒栽葱。   看来这几日间,刀尸黑榜的耳语持续流传,无论信与不信,越浦城内怕是人尽皆知。这管事若是口风不紧,不消半日,各路人马便知“刀尸耿典卫”在此,也毋须耿照传出消息,联系潜行都了。闲坐时诸事上心,益发不宁,耿照索性行出大厅,四下走动。   穷山国诸人集于偏厅,偌大的驿馆显得有些空荡,走近大门,忽见一名头戴花巾、身穿蓝白相间的碎花小袄的少女,下身一件洗旧了的白棉裤,趿着白衲底的红绣鞋,腰杆笔直,虽不见相貌,整个人的身形翦影看着十分精神,周身充满青涩气息。   少女捧着一只白瓷小缸,掖了条白巾子,看似酒肆里常见兜售蜜饯零嘴的,也有沿商家或富户巷闾里寻客,都是打理精洁、模样讨喜的男童幼女,不扯嗓叫卖,逢人便笑眯眯地喊大叔大婶,礼貌周到,也会帮忙摭拾些不费力的细活。有些老人家一开心,便同她们买零食,价钱自是比铺里买要贵些。   看守大门的老驿卒正拿话逗她玩,少女低头掩口,笑得花巾颤摇,甚是娇憨。耿照觉她身形有些眼熟,只是逆着光看不清,本欲离去,见少女同驿卒交头接耳,老人回头一瞥,犹豫片刻,终是放了她进来。   白瓷缸里的蜜饯,老人是不会买的,但起码让她找买得起的人,试一试运气,回报她陪他聊天解闷的体贴与善意。少女一迈步子,耿照便知是谁。葫芦小腰结实紧致,合身的白棉裤将饱满的股瓣,裹出鸭梨般的浑圆臀形,毋须于身后亲睹,光凭翦影凹凸有致,可想见每一动那微微绑进肉里的绵润弹手,令人难以移目。   无论胴体或心性,她都是发育完熟、充满女人味的十八岁,鲜嫩可口,无比诱人。但适才在大门边被驿卒逗笑了的碎花袄少女,怎么看都像十三四的黄毛丫,气质、模样皆无懈可击,连鼓胀的奶脯和屁股都像是女童吃胖了,无法激起正常男人的欲望。这出神入化的伪装全不倚赖化妆,效果却不逊于雷亭晚的人皮面具,“女童”的意象透过一颦一笑等细微的小动作,自骨子里焕发出青涩稚嫩来,遮去了青春胴体的熟艳欲滴;不管看过多少次,耿照只有满满的佩服而已。   潜行都真不简单。耿照忍不住想。少女在门边时看似不过十二三岁,一转身迈步,似又长大了些,逆光的脸上看不清表情,一双清澈的眸子却越来越亮,越发鲜活,惊喜、释然、担心、害羞……诸般情思一一历遍,最后全化成水花滚溢,若非少女生性倔强,绝不轻易在人前示弱,早已崩落面颊。即使对他也是一样的。耿照就站在廊檐下,面带微笑,静静迎着她,简直像图划一样。   少女必须竭力抑制,才不致奔跑起来,胸口怦怦怦地剧烈跳着,直到少年开口。“绮鸳姑娘,委屈妳装嫩啦。一定很辛苦罢?”装……辛苦你妹!少女差点没晕过去,满腔温情全喂了狗。她今日未扎马尾,而是绑起一条乌亮的双股大辫,若非顾忌那驿卒探头探脑,直想甩脖子一家伙抽死他。“你死哪儿去了?”她恶狠狠瞪他一眼,虽压低嗓音,难掩汹汹怒气:“众家姐妹满城的找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没按吩咐,沿路留下号记?”潜行都众家姐妹要听到她这样跟盟主说话,怕是得晕。   当然,也有少部分的恶意耳语,说她一早就跟盟主好上了,盟主还挺迷恋她似的,任绮鸳怎么骑在头上也不生气,看不出居然是个怕老婆的。少女们私下议论起到底是谁骑谁的问题时,无不羞得面红耳臊,并头喁喁。   “真对不住,连累众位姐姐辛——”耿照万分抱歉,话都没说完,绮鸳眼尖偏见廊底一名仆妇端着木盆走近,神色十分不善,赶紧扮回女童的伪装,娇怯怯道:“大哥哥,买我一点罢?买我一点可好?”完全就是幼女的声音、幼女的模样,不是捏着嗓音扮小,甚可想像绣鞋里踮着脚尖欲跳未跳的急切殷盼,再也自然不过。   耿照还来不及佩服,绮鸳小脸一凑近,一股微带汗潮的怀襟乳香钻入鼻腔,眼皮底下的碎花小袄里,紧裹着起伏跌宕的两只嫩乳,美景在前,已然难当;更要命的是,上回他听见这等惊心动魄的娃娃音,是在街边的分茶铺子里,符赤锦双手捧颊,奶声奶气地说“相公不能吃宝宝锦儿”,恰与绮鸳的“买我一点可好”相互辉映,分明眼前就是个小女孩,耿照裆间还是不争气地昂然隆起,雄伟的模样十分吓人。   绮鸳打死他的心都有了,她丝毫不怀疑自己的演技,只能认为是这厮“性”趣异于常人,连幼女都不放过,简直是武林败类,借地形掩护,狠狠踩了他一脚,低声怒斥:“龌龊!”耿照有口难言,见仆妇上前赶人,忍痛打圆场:“不……不妨,我爱……爱吃蜜饯,每天要吃一缸。嬷嬷请先忙去,我自行便了。”   妇人这才满腹狐疑地入内,嘴里嘀咕个没停。没了外人,两人一下子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尴尬地沉默着,只听得心跳声怦怦怦地响个不停,却是传自碎花布下的饱满奶脯,那带着薄汗的、温温香香的两丸丘壑起伏。   耿照真怕她戳眼,索性别过头,望着檐角;绮鸳羞意更甚,恼怒却无处着力,只气鼓鼓的,半天都不说话。   七玄大会后,耿照被掌管冷鑪禁道的黑蜘蛛长老认为是龙皇化身,权限更在五枚刀魄之上,适逢其中两枚被祭血魔君与聂冥途带走,耿照干脆修改了进出禁道的规则,列出一份允许自由出入的清单,余人则须经通报核可,再由引路使者携入。此际冷鑪谷已是不折不扣的要塞,便持刀魄也不得其门而入,才会成为七玄同盟的避难所。但潜行都所有成员的名字,都不在那份清单上。   这是为防她们不幸落入敌手,也不会使铁桶般的冷鑪禁道生出裂隙,予敌人可乘之机,同时也是潜行都的觉悟与决心。这些少女不需要庇护。她们随盟主待在最危险的第一线,随时准备牺牲,毫无怨言。   耿照深知她们的辛苦,失踪的这三日里,众姐妹怕不是要急疯了,也难怪绮鸳气呼呼的。思前想后,终归是自己不好,和声道:“绮鸳姐姐,劳妳回去同宗主、姥姥说一声,我见了狐异门的代表,它们并未表明加盟,但也无意为敌,我还在争取支持中。这几天,真是辛苦妳们啦。”绮鸳一惊回头,再也冷不了脸,听他低声下气认错,态度登时软化,勉强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哼道:“行啦。让你沿途画记号、打星引钉,都简单成这样了,还能把自己搞丢……不知怎么说你。给你个叫‘销魂天香’的好东西,下回再被绑走,你就直接捏碎香囊;这味儿人的鼻子嗅不出,可用特殊方法辨别,一旦沾上,几天都散不掉,只怕雨水而已。”解开最顶的襟扣,从衣里拿出一只绣囊,稍稍用力扯断颈绳,塞在他手里。   耿照听说这“销魂天香”无色无味,本能凑近鼻端,嗅得一股乳脂甜香,冲口道:“好香啊!”触手温热微潮,省起此囊原本贴夹于何处,不禁大窘。果然绮鸳“唰”的一声粉颊暴红,恶狠狠往他足背一跺,自银牙间迸出低咆:“龌龊……无耻!”转身奔出了驿馆。   门外树下、远处街边,几人前前后后,或收拾东西起身,或终于拣选了胭脂水粉会帐,各往不同方向离开,除了都是女子之外,年纪、衣着身份等,竟是无一相同。长孙旭、呼延宗卫一行,到了傍晚都还未回转,倒是武登庸拎着满载的鱼篓,又哼着小曲回来。   驿卒、管事等已先得呼延嘱咐,无不以贵客待之,不敢轻慢,遑论拦阻。武登庸将鱼交给厨房,回到大厅,瞥了恭敬行礼的耿照一眼,怡然道:“闲着没事么?随我来,咱们活动活动筋骨。”耿照既得日九预告,并不迟疑,乖乖随老人行出,来到一处别院中庭,周围环境清幽,罕有人至,庭中遍铺青砖,树木紧靠廊庑,空出大片空地来,一看便是演武之用。“江湖盛传,我教了你三日武功。我一向不喜欢假,既不能拧掉你的脑袋、当作没这事,只好让它成真。”老人眯眼笑道:“你我自无师徒名分,况且编这鬼话的人太不地道,就算是我,三天里也教不了什么;当初要是说三十天就好啦,只能怪你运气不佳。”   耿照也笑起来。两人笑了一阵,武登庸才道:“这样罢,我每天问你一个问题,自只与武学有关,不涉其他,视你的回答再决定教你什么。这样既节省时间,也不致漫无目的,你以为如何?”   “悉听前辈吩咐。”耿照恭谨回答。   “那好,咱们把握时间,你听好了。”老人笑得莫测高深,慢条斯理道:“你要的,是高还是低?”   第二七九折、四时楚雨·销魂清映   水飔晕凉,刮入满怀甘洌药气。   阁前檐阶上,眉目清秀的少年正以药船碾药,加厚的生铁碾轮在船形铁槽中来回滚动,既规律又轻巧,无一丝阻滞,如清风明月般,再也自然不过。与叫“惠民谷”的昔日相比,此际一梦谷内亭台楼阁,可说无一不精,伊黄粱不惟拿得出平地起楼的钜资,品味也非同一般,并未落入雕梁画栋的俗构,让此间保有世外桃源般的静谧出尘,不负响遍东洲的“岐圣”大名。   这院子位于主院之后,刻意营建得比主院小,与无殭水阁相毗邻,若无识者指点,谁也猜不到是谷主所居,亦合伊黄粱注重私隐的脾性。而蹲在居室外碾药的少年,自是寄居一梦谷的阿傻了。他穿着短褐快靴,露出衣外的双臂缠满绷带,渗着药渍的白绷带甚至一路缠上脖颈,不知衣里裹成什么模样。   在沉沙谷半山腰的破庙中,那断臂瘸腿的残废老者之拳脚,实是阿傻此生仅见的恐怖。自岳宸风伏诛,他已许久不曾从恶梦中惊醒;这几日,他总梦见老人的肘击膝锤,与中招瞬间散入眼帘的尘沙灰发,然后从骇异中痛醒过来,辗转反侧,满榻湿凉。当日脱离战场,将大夫带回一梦谷,在大夫指导下,他和雪贞姑娘先处理大夫之伤,以防大夫失去意识——上回雪贞姑娘为昏迷的大夫缝合伤口,大夫为此发了顿脾气,此后三人便有默契:维持大夫清醒,乃施救第一要务;万不幸大夫昏厥,雪贞姑娘须得立即离开医庐,由他接手治程。   阿傻没问为什么。一向是太夫怎么吩咐,他便怎么执行,他的疑惑不是大夫所欲,没有任何的意义。“别……别弄了,雪贞!先……先处理他……”在医庐抢救时,大夫明明伤得更重,却制止了急得掉泪的雪贞姑娘,一指榻旁打下手的阿傻。“别教……别教他死了!”阿傻和热锅蚂蚁似的漱雪贞齐齐回神,才发现他那身破烂劲装几成血衣,整个人站在一滩血泊里。残疾老人拳脚加身之痛,堪称此生之最,足教耐力超强的阿傻一瞬间失去行动力,连岳宸风和杀摄二奴的折磨都无法相提并论。更可怕的是:未能及体的拳脚罡风,全未落空,隔衣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皮开肉绽,像被小指粗细的浸水皮鞭抽打似的,干脆俐落地割开皮肉表层,留下切口,随着阿傻使用肌肉,持续扯裂伤处,麻痺的痛觉却无法适时反应过来,此消彼长,直与放血无异。雪贞姑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缝完他全身的伤口,给所有疑似骨裂处敷了药上了夹板,这还是大夫耳提面命,在一旁指点施为;换了谷外庸医,早叫家里人抬回去等死。   阿傻的皮外伤具已收口,腿臂上的夹板大多拆了,行动也方便些。大夫不许他走远,让他待在眼皮子底下,只在每晚戌时叫他暂避室外,想是有什么秘而不宣的内家行气之法,须由雪贞姑娘施为,特命阿傻在外头护法。伊黄粱的内外伤不轻,每天须耗用大量丹药,阿傻把握时间磨碾药材,才能赶上翌日炼制;更何况,他也喜欢推磨药轮的节奏。   少年双膝交盘,臀未触地,微支起身子,松胯沉肩,推送药轮的动作虽不快,却滑顺如水;分明在动,又似有不动,宛若猩行虎扑,看似缓静,却隐蓄有强大威势,一动便如雷霆震怒,悍猛难当。大夫说过,少年最不可思议的才能,就是从那堆古旧的插花图册里看出门道。阿傻只当大夫随口戏谑,直到从画中金错剪、青瓷水盌摆放的位置,悟出不存于画中的插花者姿态,又受几幅插于吊篮的倒挂梅型启发,做出这一连串动作时,浑身经脉忽然生出莫名热劲,在起初的百遍内如种子萌芽,周流百骸,既不同于道门圆通劲,甚至与嫂……与那人所授的心法大相径庭;往复三百遍后,热流每行周天方圆,便将经脉略略撑胀,只是这易筋洗髓的进程极缓,远远称不上剧烈,故无碧火神功心魔关那样的险障。但经脉易改毕竟是经脉易改,过程绝不好受,只是阿傻忍痛之能异乎寻常,连以天雷涎代手筋的剧痛都能扛下,拓脉不过是千针攒刺的程度,少年连考虑都不用考虑,慢慢练上了瘾。走完周身诸脉后,这股奇异的热流蓄于丹田,逐渐捶实,却非以内力的形式留存下来,而是以丹田气海为中心,四向散入百骸,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傻的功力并未变得更加浑厚,但异热散于四肢百骸深处,却能成为下一次生成热源的“种子”,每回产生的热流都更汹涌澎湃,持续拓宽经脉,增益体内承受异热的强横程度。最明显的变化,是他伤势痊愈之速,几成倍数增长。骨骼损裂是人身最难自愈的部分,但少年全身多达十几处的骨裂,于数日间悉数复原,为防大夫和雪贞姑娘生疑,他还是照常调药敷裹,浸泡药汤,这两天才逐一拆掉了固定用的夹板。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十二花神令》早在沧海儒宗现世之前便已存在,直到儒宗隐蔽、花令失传为止,无一人敢说已将图册所蕴,悉数解开,遑论练全。阿傻若生于上古,得阅宗门教典,当知这套心法乃儒首恃以震慑东海的镇教神功,赞曰“楚天不断四时雨”,或称《楚雨四时》,成名犹在赤心三刺、弹铗铁指等儒门绝顶神功之前。少年无意藏私,只不知该从何说起。阿傻无法解释,是怎么在图帧与图帧间看出这些、其联想又是如何与图册发生关连……缺乏合乎常理的阐述,顿悟就只是臆想而已,就算口舌灵便,也无法向人言说。但大夫需要他的保护,他必须尽快复原,最好武力还能再提升一点。   少年趁着碾药一遍又一遍地行功,一如既往忍受苦楚,直至忘我之境。一柄单刀搁在他脚边,就在伸臂可及的范围内。聂冥途所遗的红鞘眉刀,就是那柄狼首从冷鑪谷携出的、装有刀魄的新幽凝刀,已被阿傻留在破庙战场;以当时场面之混乱,情势之危殆,此举似乎情有可原,大夫虽不高兴,却未见责。阿傻祈祷那柄刀能回到耿照手里,这应该也是那残疾老人所盼望的罢?   阿傻练得入神,以致背上的镂花槅影被推开一边都未察觉。眼角余光里,忽踩入一只微带烛火晕黄的裸足。那是只白皙腴嫩的脚掌,肉呼呼的新剥菱儿也似,足背浑圆、足弓细滑,像以绝佳的羊脂玉磨就,小巧细致,令人爱不忍释;连接脚掌的足胫十分纤长,更衬得比例绝佳,丝毫不显粗短。来人身形娇小,不惟臀股极富肉感,浑圆的香肩、酥莹的裸背亦是丰润得紧,一看就是骨架细小,浑身腴肉的类型,胜在腰凹臂直,该窄的、该长的一样不缺,粉颈尤细,更别提那下缘垂坠如熟瓜、尖翘的蒂儿却昂然指天,简直是完美泪滴形状的雪乳,直是揉合了妇人的熟艳与少女的稚嫩,活脱脱是个慑人心魄的尤物。   雪贞姑娘虽是五帝窟漱宗主赠与大夫的宠姬,却有着大家闺秀的气质仪态,阿傻未敢以姬伶目之,始终心怀敬畏;如此近距离直视雪贞姑娘的胴体,还是入谷以来头一次。一丝不挂的漱雪贞推开镂花门扇,踮足跨过高槛,抬起的大腿连股处挂满晶莹液珠,除了汗水,似有更黏润的成分。事实上她周身是汗。来自背后室内的晕黄灯烛,以及身前檐外的幽蓝月华,将她浑身浆渍映得发亮,颈背、肩胛等处的肌肤既似象牙,又像带着一层膏脂般的淡淡奶黄;顶翘底沉的一双沃腴乳瓜却回映着霜色的月光,焕发出如冰似玉的细腻质地……明明是一暖一寒、截然不同的两色,竟不约而同予人白皙之感。雪贞云鬓紊乱,沾黏于雪肌上,急促的呼吸令豪乳起伏剧烈,乳肌却出乎意料地结实,两相弹撞,益发晃得厉害。   阿傻愣了一愣,心跳仿佛漏了一拍,本欲别过头去,余光瞥见她那小巧如珠贝的趾甲上,染着鲜红夺目的蔻丹,涂得浑圆饱满,无有溢漏。记忆里的什么东西忽然涌出,猝不及防地冲撞了少年,阿傻起身退了一步,才想起左大腿的绷带下还缠着束棍,避免“还未痊愈的断骨”位移,断不该有这般敏捷的身手。浑身赤裸的雪贞停步,酡红未褪的俏脸一侧,耳畔垂落几绺青丝,继而微露一丝恍然,微微勾起的唇抿,有着难以言喻的促狭之色。云收雨散的迷人凄艳,以及少女般的娇憨举止,在少妇身上融合完美,竟无扞格。   “我不会跟大夫说的。”她动了动嘴唇,红艳如烂嚼樱茸也似,以倦慵的眼神打量他,既冶丽又淘气:“他睡啦,咱们别吵他。”   渗着薄汗的颈间并无颤动,敢情这几句并未出声,既像存心引诱,又似欲掩耳目,意有所指。他还叫“岳宸海”时,就知道双修是怎么回事,只没想到伊黄梁为加速复原,竟以双修法采补,更没想到雪贞姑娘会有这么大胆豪放的一面。   像带着一层膏脂般的淡淡奶黄;顶翘底沉的一双沃腴乳瓜却回映着霜色的月光,焕发出如冰似玉的细腻质地……明明是一暖一寒、截然不同的两色,竟不约而同予人白皙之感。雪贞云鬓紊乱,沾黏于雪肌上,急促的呼吸令豪乳起伏剧烈,乳肌却出乎意料地结实,两相弹撞,益发晃得厉害。   阿傻愣了一愣,心跳仿佛漏了一拍,本欲别过头去,余光瞥见她那小巧如珠贝的趾甲上,染着鲜红夺目的蔻丹,涂得浑圆饱满,无有溢漏。记忆里的什么东西忽然涌出,猝不及防地冲撞了少年,阿傻起身退了一步,才想起左大腿的绷带下还缠着束棍,避免“还未痊愈的断骨”位移,断不该有这般敏捷的身手。浑身赤裸的雪贞停步,酡红未褪的俏脸一侧,耳畔垂落几绺青丝,继而微露一丝恍然,微微勾起的唇抿,有着难以言喻的促狭之色。云收雨散的迷人凄艳,以及少女般的娇憨举止,在少妇身上融合完美,竟无扞格。   “我不会跟大夫说的。”她动了动嘴唇,红艳如烂嚼樱茸也似,以倦慵的眼神打量他,既冶丽又淘气:“他睡啦,咱们别吵他。”   渗着薄汗的颈间并无颤动,敢情这几句并未出声,既像存心引诱,又似欲掩耳目,意有所指。他还叫“岳宸海”时,就知道双修是怎么回事,只没想到伊黄梁为加速复原,竟以双修法采补,更没想到雪贞姑娘会有这么大胆豪放的一面。   娇小的丽人立于檐下,背着月光,挑衅似地将完美的胴体,尽情展露在少年面前:阴影将娇躯的傲人起伏衬托得益发鲜明,紧仄的乳壑、凹陷的脐眼与腰弧,还有从饱满的耻丘,直蔓入腿心里的乌卷细茸……只余一双妩媚的杏眼炯炯有神,被精心描绘的眉黛一衬,不知怎的竟颇见英气。   两人相隔尚不及三尺,没有听觉的阿傻,其余感官的灵敏程度远胜常人,可以清楚嗅到她的肌肤香泽、开口时芝兰般的吐息、带着淡淡咸润的汗渍,以及鲜烈的膣蜜气味——她的淫水从腿根一路蜿蜒,流淌到脚踝,洒落地面的液点分不清多少是汗,又有多少是兀自不停的骚艳春水。   阿傻背脊靠着檐柱,浑身绷硬如铁。对峙般的静默只维持了片刻,雪贞一耸圆肩,又恢复成平日温婉文静的闺秀,仿佛穿上了少年无法望见的层层衣物,笑道:“我去梳洗一下,大夫好不容易睡熟了,莫惊扰了他。”   迳自下阶,转向后进水井,逐渐没入夜色的背影款摆婀娜,雪臀肉感满溢,却无一丝垂赘;微踮脚尖、交错一线的轻巧步子,将双腿衬得又细又直,加上丰盈的大腿,诱人到近乎危险的程度。阿傻松了口气,才发现自己全靠在柱子上,目眩神驰,几难站立。   他对雪贞姑娘从无遐想,不以为她会背叛大夫,甚或看上自己;方才片刻间发生的,他完全不知是什么、又是为何,只觉惊心动魄——那是连在拔刀之际,少年都不曾有过的危险之感。阿傻将门扉重新掩好,仍旧无法静心,索性跃下阶台,快步朝院外走去;回过神时,才发现走到水渠边,双手捧起渠水,连洗几把脸还不够,把头“噗通!”浸入渠中,冷却发热的脑袋。一股极其强烈的异感钻入颅中,连冰冷的渠水都不及它刺骨,痛得少年眼前倏白,猛然起身:“哗啦!”颜面离水,本能一扶腰际,想起单刀留在院里,已悔之不及,放空心思松弛百骸,进入将发未发的无心状态。即使无意隐藏,杀意强大到能刺伤心识、以致肉体有感的对手,也未免太过骇人,这是连那断臂瘸腿、强如鬼神般的灰袍老者也无法达到的境地。   况且来人的气息少年并不陌生,若非放空神识,一颗心已沉入谷底。水渠对面,一人从夜幕行来,声音似带一丝赞许,也不管阿傻能否听见,迳笑道:“寥寥清渠畔,蔽月欲断魂!除耿照之外,论资质、论心性,你可说是最好的刀尸了,我实是舍不得杀你。万不幸背骨已生,留不得也,可叹!”   ——果然是你,殷横野!   (第卌八卷完)   【待续】妖刀记 第49卷 破府刀藏 任宜紫 年龄:18岁 身高:156公分 三围:B85cm(D)、W58cm、H83cm 出身:水月停轩 外号:“蝶舞袖香” 师承:“红颜冷剑”杜妆怜 武学:水月剑式?蝶恋花  水月剑式?凤栖梧    水月剑式?黄金缕  水月剑式?卷珠帘    水月剑式?鹊踏枝  水月剑式?明月生南浦,细雨吹池沼    以上合称《风情六韵》 兵器:同心剑(又称“比翼连心”) 侍女:金钏、银雪 母亲:“倾天狐”胤野 兄姐:琉璃佛子(鬼先生)、胡彦之、碧湖 身为“中书大人”任逐桑之女、皇后之妹,任宜紫从小到大都被捧在手里,便是公主娘娘也未必有她娇贵;即使在水月停轩,她享受的仍是最高规格的待遇。任宜紫自认出身比许缁衣高贵,论容貌悟性,又胜过男子般的染红霞;只要她愿意,毫无疑问将成为下一任的掌门,继承“红颜冷剑”的衣钵与事业——虽然她一点也不想出家。 武登庸 年龄:67岁 身高:182公分 外号:“人庸”、“刀皇”、“奉刀怀邑” 身份:碧蟾朝驸马、镇北将军    白马朝开国三杰之一、一等神功侯    “五极天峰”、“凌云三才”榜内 据地:北关道武登国、射平府 武功:神玺金印掌、皇图圣断刀    轩辕紫气、不败帝心,    及金貔武库所藏若干 部属:“行风甲世”谢云怀(殁) 妻子:灵音公主(殁) 徒弟:耿照、长孙旭 特技:命理术数、观相、钓鱼 身为前朝贵冑,武登庸在碧蟾朝末帝在位期间,曾是朝野最闪耀的一颗星,然而,综观其波澜壮阔的大半生,却只能以“挣扎”二字作结:末帝的恩遇与暴行,灵音公主的眷爱与死责,武登遗民的复国盼望以及天下苍生的取舍,更别提那“不杀一人”的赌誓…… 见从 年龄:20岁 身高:145公分 三围:B84cm(D)、W58cm、H88cm 出身:南陵辕厉山始鸠海 师承:“苦海迷觉”见三秋 武学:能夺夜令、阎摩血章 兵器:柳叶双刀 身份:始鸠海午氏嫡裔、    原“鸠槃婆”备选巫女 特技:轻功、暗器、淬毒、医术 同门:“刀丕”柳见残 始鸠海又称“母衣教”、“混元母教”或“天衣教”,巫觋传统极重,境内只通厉南土语,每经通译又生别称,一般以地名呼之。教中以巫女为尊,最高者袭“鸠槃婆”称号,崇尚赤身天衣、早孕共子、不禁兄妹相通等异俗。见从是教中锐意培养的继位巫女,获赐“午”字族氏,乃真正意义上的天才,凡事一学就会,一会就精,因无聊之故,随偶经辕厉山的见三秋出走,改学刀法。 【第二八十折 岂怨憎会,爱别离苦】 【第二八一折 使民放铸,圣断皇图】 【第二八二折 青苹之末,始于风逐】 【第二八三折 细渠柳岸,纸素名污】 【第二八四折 行闻祆除,书同谁付】 【第二八五折 朝花夕月,一眼梦如】 【第二八六折 卅年光景,恍惚瞬目】 【第二八七折 此前种种,葱蒙水雾】 【内容简介】 当今世上,以三门刀法为至高:稽神、圣断、不周风,百年来未曾交手,是以决不出天下第一。如今稽神刀法绝传,西山金刀门未闻精擅《不周风》的高手,只武登庸的《皇图圣断刀》独自熠熠,刀中称皇。 三日三问,刀皇能否彻底改造耿照,得以对抗峰级高手?而不站在耿照这边的,又岂止时间而已?流言战方兴未艾,平望那厢变数再生—— 【封面人物:任宜紫】 【柳叶双刀】 ◎所属势力:始鸠海、夜摩宫 ◎持有者:见从 ◎对应武学:能夺夜令 ◎关于这对刀: 在南陵,辕厉山乃周遭诸国的圣山,其上的始鸠海以出产巫女闻名。千年以来,乃至在更久远之前,在央土人族尚不及遥远的南方、南陵大地全由神鸟后裔所统治时,始鸠海已是当地巫觋信仰的中心。 身为始鸠海锐意培养的备位巫女,被允许以“午”为姓的见从,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然而毫无挫折的天才之路令早慧的少女心生厌弃,当见三秋偶经辕厉山,展现其出神入化的刀法后,小见从便决定离开家乡,随觉尊见识世界。 这对刀是为个子娇小的见从量身打造,刀鞘的皮染色泽艳丽,饰件精致可喜,处处充满少女心。但见从并未替它取过名字,还保有无限的可能性,一如早慧的天才巫女午见从。 第二八十折 岂怨憎会 爱别离苦 不高不矮,不胖也不瘦的灰袍老者,悄立于清渠一侧,连映着月华的粼粼波光都无法将他稍稍照亮,毫无特征的平凡身形半溶在夜色里。 有那么一瞬,阿傻以为这不过是另一个难以摆脱的残魇,一如破庙中老者的拳脚,抑或岳宸风由他身上夺取、而后又加诸的一切,肆无忌惮地解裂他对现实的认知,直到少年能与之共处为止。 疼痛从未消褪过。对阿傻来说,活着本身就带着痛。 毋须与灰袍客的冷蔑眸光相对,少年也知危在旦夕,无奈身体不听使唤,非是脱力,而是动弹不得,彷彿空气一瞬间化成实体,牢牢箝着五体百骸,连吸入肺里的都益形稀薄,胸中腹底空荡荡的,遑论提运内力。 少年单薄如钢片般的纤瘦身形,就这么被“凝”在渠畔,殷横野单手负后,饶富况味的眸光中依稀有着几分不舍惋惜莫可名状,持续收紧锁限,似正欣赏着一株被残忍揉碎的、柔弱美好的宵待草。 岳宸海无疑是绝佳的刀尸,心性沉静、坚毅卓绝,便于屈咸亨的巧手造作中,亦是数一数二的优秀;光凭他能从《十二花神令》的插花图“读”出精妙的刀式古谱,已是惊人的资赋。论刀法上的悟性,伊黄粱远不如此子,当年他能练成“花爵九锡刀”的无形刀炁,靠的还是殷横野的指点。 从花册析出九锡刀的儒门前贤,死了一百年不止,九锡刀心诀被三槐本家收藏起来,却任由成摞的孤本图籍流落在外,并非买椟还珠,不知稀贵,而是认为图中所蕴,已尽在《花爵九锡刀》的心诀中。若无前贤之大智慧大修为,机缘巧合勘破迷障,花册也就是小道古遗罢了,有《九锡刀》入奉阁藏,何苦再多收这几本不伦不类的物事,瞧得后人尴尬? 殷横野几乎不费什么气力,便以试金为名,从司空家府库取得成摞的花册——在他们看来或许此非赏赐,而是这殷姓的门客,替本家解决了一桩麻烦也说不定。至于区区九通圣,竟能从册里推衍出刀诀,自己没练,却私下授与他人,则应是三槐世家始料未及。 ——若教那帮龟缩不出的衰腐朽物,知晓有阿傻这么个人,还不炸了锅! 但他们会透过这名少年,析出更多失传的古籍之秘,抑或将他当作道统的一部份,直接封存起来?殷横野不无恶意地猜想,忍不住嘴角微扬,无声地哼出一丝蔑冷。 三槐非是守旧,而是腐朽不堪。 真正的亘古不易之物,不是这般拖沓颟顸、犹豫不决,畏首畏尾;它们一如山川河流令人敬畏,无论兴盛或衰颓皆蕴藏力量,渺小如人,以为看懂了河山起落,甚至妄加议论,一旦它们真正发怒,天地倒转,洪涛灭世,不过转瞬间耳……人世一切,有何意义? 他曾唆使吕坟羊,冀以司空家当主身份,促使三槐现世,掘出儒门深藏的中枢势力,但吕坟羊只想要他的友谊,以及与其妹司空杏的私情而已;亦曾试图推动司空氏,以吕坟羊兄妹的存废抉择,促使它们站到其余二槐的对反侧,但司空家只想着掩盖丑闻,息事宁人;他还试图挑拨三槐背后的势力,以丑态百出难以收尾的司空家为饵,诱使它们出手处置,却没有丝毫回应…… 儒门若有中枢,便只余一团虚无,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不管你扔什么进去,都再不起丝毫涟漪。 天观七水尘那“不使一人”的羁誓,看似耗费老人最多的心力,但殷横野心知肚明,以当年声势之盛,他所能影响的,不过儒门外围罢了,面对那团深不见底的虚无,始终缺了关键的那一击;僭夺“权舆”、妖刀祸起,乃至异族斩关,天下大乱……这些通通没能让三槐“动”起来,反在吕坟羊兄妹之后,连原本唯一在台面上的司空家,亦被洪流吞没,顺势无踪。 在萧谏纸或屈咸亨看来,灰袍老者的所作所为,兴许是罄竹难书;但对其真正的锋指而言,殷横野其实收获有限。而世上,没有比这更可恼的事了。 水渠边上的少年双脚离地,像被一条看不见的丝线吊着,浑身抽搐;足尖离地只两寸,却怎么也搆不着地面,瞠大秀气的双眼,血丝密布,甚至开始迸出红点,青紫的面色十分骇人,彷彿将被幽魂扼毙。 身为九通圣之首,殷横野学富五车,兼通各种奇门杂艺,目读唇语便是其中一门。屈咸亨死前,仅说了“耿照”二字,即遭阿傻断首;少年此举的动机还有待探究,或被残疾老者打昏了头,也可能是遭秘穹炮制时的恐怖记忆复甦……迳行认定阿傻反骨既生,其实过于武断。殷横野很清楚,或许伊黄粱才是对的。 但他需要发泄怒气的对象。 况且伊黄粱对这名少年投注的情感,也逼近殷横野能忍受的底线。 相对于出色的医术和武功,伊黄粱的心性并不似表面上那般坚强。 他缺乏为恶的坦然与率性,时时摇摆于正常与非常之间,殷横野需要他一直是那个在破晓时分惶惶然走出医庐、心中所依俱已崩塌的无助少年,才能成为堪用的棋子。制造“雪贞”所使的手段,能深植伊黄粱心底的晦暗扭曲,符合殷横野的需要,所以他容许、乃至鼓励他这样做。培养一个真正的衣钵传人?这就太过了。伊黄粱的心上,不能有这样的温情寄托。 阿傻必须死。老人对自己如是说。能死于意外的话,就更好了。 “寒潭雁迹”屈咸亨武技强悍,堪称他那一代人的绝壁巅顶,亲炙其威的伊黄粱谅必异议不多。岳宸海身子骨本就羸弱,战斗中奋不顾身拼搏,伤及根本,又疏于培固,在这样的月夜偶然走在清水渠畔,忽地一口气接不上来,失神瘫倒,头面浸入水中,截脉断息丢了性命,似也合理—— 老人凝着悬于锁限当中、宛若离水之鱼的少年,像欣赏一件巧夺天工的孤赏奇石,瞇起的灰暗眸子从悚栗感动不能自己,到微露出一丝诧异、迷惘,最终大大瞠开,混合了惊喜与难以置信的面孔在月下看来,竟有几分扭曲。 按理肺中再吸不到丝毫气息的少年,看似痛苦到了极处,却始终未死。 通过那薄膜也似、将他里里外外包覆起来的凝锁之力,殷横野察觉少年体内有股异气横生,自不知名处冒将出来,接替了原本的空气、内息之用,继续维持着生命。 这股异气虽弱,却自成循环,生生不息,既不知来处,亦似无耗逸散失,周天而行,且有越来越强的迹象…… 殷横野在三奇谷的古卷中,读过一部失传的儒门镇教神功、名唤“楚雨四时”者,符合少年身上不可思议的变化。阿傻既未去过三奇谷,耿家小子也没携出这门神功,唯一的可能,便是他自花册悟出的不止刀法,更包含远古儒脉的无上瑰宝! 老人胸中气涌,直欲冲出天灵,狂躁之余,几欲放声豪笑: 这下子,五行殿那帮老东西还坐得住么?这可是数百年……不,兴许是千年以来,儒门道统再一次现世;面对这条野路子,你们究竟是要杀要迎,还是继续装聋作哑,隐于世所不知处么? (这可真是……太有趣了!) 在投身阵营前,殷横野一直觉得自己是人中之龙。 直面【恐惧的本源】,彻底了解这个世界的真相之后,他才明白身而为人的渺小和微不足道,乃至【活着】本身的悲哀无奈。换作他人,恐怕早已崩溃发狂,但殷横野自小就非同凡俗,无论在胜出俱虑寺或三奇谷,不管于凡夫俗子或死魔,医怪等人杰比肩,他总能囊锥露颖,书顾不凡。 即使在【阵营】长达数千年的历史中,他也每日能如他一般,以一人之力掀起无数波澜,不但将威脅圣源的预言中人----畿灭,更诱使他们把百年难遇的精兵猛将投于争权夺利,逐鹿天下,而非循神君之退一路追索,提前暴露圣源,招来无数螳臂祟摄。 圣源根本勿须他人效忠,尤其是提起释放出神君的蠢物。 千年岁月,无数暗影,这些通通加总起来,远不及他孤身一人替之上根源所谋於万一。只有他是必须的,殷横野想。这是他以这个身份降生此世,至此种种的唯一理由。 然后,他终究没再听见过那之上崇高的根源对他说话。 脑智到了殷横野这般境地,不会轻易被七情五感所惑,遑论动摇。近一甲子以来,他都是这样告诉自己,不疑不灌,步步为营,忠实地贯彻圣源的意志,为大千本相的现界做好准备。 所以独孤戈死了,韩破凡出走远方,七水尘,武邓庸隐而不出,无数江湖豪杰折於妖刀,故老凋零******* 就算此祭神神军再临,局面也大不同於当年。况且他还鸠占鹊巢,将一向自诩中立,圣源却似颇忌惮的【姑射】组织攥在手里,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己方阵营可说是洞烛机先,稳捋千年以来未曾有过的优势。 不会有人能做得更好了,圣源欲未再对他昭示其意,如初遇时那样。 没有赞许,没有斥骂******什么也没有。 殷横野开始浮想翩聊,想着那些不够成功的诡计,没能完成的图谋,隐约觉得里头或有答案,也许再做点什么,上主那恢弘磅礴,能深深撼动神魂的论音圣语又会自心头,肯定他这些年来的心血和努力****** 这样的念头令殷横野莫名焦躁起来,多少影响了他应对萧谏纸的判断。谁知在他几乎放弃儒门这条线索的多年后,又从天上掉下来这么个宝贝来! 他对楚雨四时功的了解,从来自古册上的只字片语,就算要当作钓出五行殿,皇极殿等潜隐势力的香饵,也有必要彻底研究少年一番,以增加手里的筹码---------正想着,蓦听水风里数声铮錝,满是兵马杀伐之气,虽未蕴内息,激越的弦响却令老人心头一震,顺势撤去锁限,少年“扑通!”跌落渠中,顺流而去。 便只这么一霎眼,一抹乌影飕地掠出院篱,落地时微一踉跄,月光照出一张略显苍白的大圆脸,却不是伊黄粱是谁? “先……先生!” 他只瞥一眼阿傻,便即止步,殷横野注意到他手里提了柄单刀,有意无意挡在自己和身后水渠里的少年之间。另一抹娇小的身影,则从无殭水阁的方向奔至,未及开口,拎起裙幅赤足涉水,奋力将阿傻拉出水面,叠掌按压少年单薄的胸膛,手法俐落,毫不留力,直到他“恶”的一声呕出酸水,抽搐着呛咳起来。 殷横野没理会满头大汗欲言又止的伊黄粱,怪有趣的看雪贞施救,总觉这具肉娃娃的运作之理委实是谜,瞧着少妇晕红双颊、唇黏湿发的动人模样,岂能想像她其实并无喜怒知觉,所有的反应都是按谱奏琴,只消偏得些许,没咬上弦,就会怪诞如自说自话一般? 伊黄粱对这只肉娃娃的喜爱是毫不掺水的,院里遍设叠高的亭台,几上摆着雪贞喜爱的琴具,亭中抚琴视野绝佳。适才想是雪贞远远眺见有异,拨弦示警;但伊黄粱来得忒快,谅必有备。 老人含笑回眸,从他面上睇到了手里的单刀。 伊黄粱无地自容,汗出如瀑,唯恐稍一让,阿傻便要断送性命,再开口时隐带呜咽,听来软弱不堪,宛若哀鸣:“先生……先生……” “我就是来看看你。”殷横野神色自若,温言和笑。“伤得重不重?” “不……不重。”伊黄粱胖大的身躯微颤着,终于下定决心,双手抱着刀鞘一拱,涩声道:“先生,他……他实不是有意的,求先生看在他资赋甚高,足堪大用的份上,饶他一回罢。” “我要饶他什么?”殷横野疏眉微挑,兴致盎然。“你且说说。” 伊黄粱不敢不答,原本白馒头似的圆脸几胀成了猪腰模样,一抹额汗,畏畏缩缩道:“高……高柳蝉拳脚太狠,他……他在庙里给打懵了,又见……又见冒替权舆之人惨死,惊怖交加,这才失手……失手铸成大错。先生,他若知晓高柳蝉的紧要,断然是不敢杀的。这孩子心思单纯……不、不是,他根本没心思,像张白纸似的。我料他近不了高柳蝉的身,才未事前叮嘱,这实……实怪不得他。” 老人点了点头,像与孙儿辈话家常,瞧不出半分烟火气。 “只有这样么?” 伊黄粱犹豫片刻,这才下定决心,坦白吐露。“不……不敢欺瞒先生,我为加强刀尸与妖刀之联系,让他日常即以那柄新铸的幽凝刀为兵,绝不离身,收效甚是显着,颇有人刀合一之感。料得沉沙谷外必有恶战,亦教他携此刀傍身,不幸遗落在战场,失了刀柄中所藏刀魄……此亦我之过错,请先生责备。” 殷横野微微瞇眼,淡然道:“那另一枚刀魄呢?现在何处?” 伊黄粱横捧单刀,不敢直视老人的目光,嚅嗫道:“在……在此刀之中。”那刀是当日他脱出龙皇祭殿时,乘乱带将出来,虽是柄利器,远远称不上神兵。以伊黄粱的修为,纵使伤势未复,也没有用实刀的习惯,殷横野料此刀必是交付阿傻使用,只不知何故阿傻并未携行,伊黄粱听闻琴声赶至,顺手带了出来,不禁含笑点头: “老牛还舐犊,凡鸟亦将雏!你也是很上心了。这般听来,果然是你的错。” “愿……愿领受先生责罚。” “那好。”殷横野并起右手食、中二指,遥遥点去,怡然道:“沉沙谷此行虽废了萧谏纸,但南宫损亦不幸罹难,折去高柳蝉更是难以估量的损失。两枚刀魄暂寄汝手,不是教你拿来玩儿的,已在战场失去一枚,仅剩的一枚还任由黄口小儿随意携行,你的荒唐怠惰,实令人难以忍受。我本该断你一臂,教你记住教训,念在你尚有用处,可以他们其中之一替代。” 指尖所向,岂有旁人?无非阿傻雪贞而已。 伊黄粱如遭雷殛,见老人凤目微瞇,显是起了杀心,终于明白此非虚言恫吓,自己若不能明快决断,再拖延下去,怕就不是相权取一,而是一个也留不住了……虽说如此,又有哪个能够轻易舍去?张嘴欲言,竟吐不出半个字。 殷横野肩臂未动,蓦地弹出一缕指风,撞他肘后天井穴,啷的一声单刀脱鞘,伊黄粱几乎拿捏不住;余势所及,大夫的胖大身躯转了半圈,刀尖所指,正是浑身湿透的两人,阿傻惨白的头面半偎在雪贞高高耸起的沃乳间,剧烈呛咳的脸孔除了生理的不适,却无太多波澜,对比满面错愕的艳丽少妇,反而更像人偶。 岳宸海并不怕死。 他对“活着”毫无念想,随时可以闭目断息,撒手离去。死亡之于少年,从来就不是中断了某种汲汲营营、难以割舍的连续,没有想要或不想要的,不会留下什么遗憾,甚至算不上解脱。他整个人就是“苍白”二字的具现,空荡荡的,连虚无都异常冷冽纯净。 这令伊黄粱莫名感到心痛。他觉得这样的心痛是美的。须得心痛若此,才能产生美,一如雪贞的存在。 阿傻的虚无很纯粹,痛苦很纯粹,从花册里悟出刀式的资赋很纯粹,连应对这个世界的方式也是。这甚至让大夫有一点点嫉妒。 伊黄粱用了很多方法,在不经意间测试过他,试图揭破这种虚无的假象。然而无论他的态度多么恶劣、要求如何地不合乎情理,阿傻始终不以为意,专心贯彻他的意志,不掺半点杂质。 在破庙里对抗高柳蝉时也是。休说换成任一名同龄人,哪怕是与南宫损之流的成名人物联手,伊黄粱亦不觉能得到更好的战果,事实上,代替先生佩戴权舆面具的那人,便远远不及阿傻管用。少年并没有与这些高手抗衡的实力修为,尽管他确实拥有天赋;鏖战若此,盖因心念一专、舍生忘死,全心全意为大夫着想,没有一丝自己。 这样的纯粹深深震撼了伊黄粱。 阿傻就像一枚剔莹通透的美玉,究其原质固是悦目赏心,能于其上施展匠艺,更令人打从灵魂深处欢欣期待,到了忍不住要酥麻悚栗的程度。这不是什么师徒情深,而是期待看到自己的每一凿每一錾,每一次的切削与打磨,能在这块原石上留下痕迹,甚至渴望能融入这份纯粹,成为这完美之作的一部份。 他曾以为雪贞能完成他的这份心愿。 将一个活生生的、无比刚烈的,自以为独一无二的高傲灵魂彻底揉碎,然后再将碎片一瓣一瓣地黏合重组,形塑成另一个全然不同的存在……他不仅窃夺了造化之主的权位,凭空造出了“雪贞”,还能随兴之至地深入她、刨刮她,享尽她所有的销魂蚀骨,紧密地与她合而为一,以他想要的任何形式。 伊黄粱并未厌腻雪贞。相反的,尽管漱玉节为了拉拢自己,不时献上绝色少艾乃至她黑岛的嫡系血裔,却只是益发让伊黄粱离不开雪贞罢了。 但创造雪贞的过程无法满足伊黄粱,那些扭曲的部分本身就是杂质,占有雪贞也不曾使他感觉真正融入了造物;雪贞真是空荡荡地只余一副皮囊架子,尽管无限美好,怎么也比不上阿傻的虚无和纯粹。 (而先生……竟要我亲手毁了他!) 伊黄粱无法反抗老人。他习惯了以他为八荒六合的轴心,同日月星辰一道,绕着老人运行;走在先生的意志下,连未知都无比心安,夷然无惧。伊黄粱以为,这就是圣贤书里的“道”,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然万物皆在其中。 “……你若舍不得,就只能选雪贞姑娘了,是不?” 老人温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不知怎的,彷彿自有一股催眠般的魔力,伊黄粱不由自主踏前一步,刀尖应声而动,遥指着少妇姣美的容颜。 雪贞倒抽一口凉气,神情既惶恐又困惑,全不知平日温厚和蔼、令人敬爱有加的“先生”,怎么吐出这等骇人的言语,颤声哀唤: “大……大夫!这……这是怎么回事?先生……”隐带呜咽,浓睫瞬颤,梨花带雨,薄薄的大袖衫被冰冷的渠水浸透、依稀透出雪腻肌色的模样楚楚可怜,直可唤起男人心中最深沉的兽欲。 伊黄粱对她迷恋已极,怎下得了手?颤着身臂,又将刀尖转回阿傻身上。 而少年只回以空洞之眸,无悲无喜,无有怨恨,静待刀刃贯胸的一刻。伊黄粱举步维艰,殷横野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后,凉滑干燥如故纸般的指触按上他汗湿的手背,幽魂似的推着他次第向前,和声道: “你不能被自己的造物支配。你是天,是主宰,是他据以为生的一切;你创造或毁灭他的理由,毋须对他交代。初进轮犹暗,终辞影渐明,幸陪宾主位,取舍任亏盈。是你的执妄杀他,而不是刀械,明白不?” “先生……先生……”伊黄粱浑身僵冷,却如傀儡般难以止步,挺刀前行,直到霜冷的刀尖抵住阿傻的咽喉。 少年昂首,抵刃的喉头渗出一抹红。 “……杀了罢。”殷横野动听的声音徐徐传至。 “是……先生。”伊黄粱手背青筋浮凸,切齿咬牙,正欲横里一掠枭断首级,掌里“飕”的一声,单刀猛向身后飞去,落入一丈开外的殷横野手中。老人看似不曾离开原地,随手旋开刀柄,倾出其中所藏刀魄,收入怀中,旋紧柄锷之后一把掷回,却是阿傻伸手接住。 伊黄粱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几乎双膝一软;勉强撑住,对老人长揖到地,半晌无言。殷横野缓步行前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温言笑道:“这是个教训,你须牢牢记住。赏玩风雅是好,却不能玩物丧志。” 伊黄粱喜不自胜,此际便教他倒立鸡行,怕也应了,连声称是。殷横野又嘱咐道:“今夜那肉娃娃的记忆,尽可一并除却,毋须留存。”雪贞一脸茫然,全不知说的是自己。 伊黄粱本想让阿傻过来叩谢,听老人如是说,心头一凛,改口道:“你先带雪贞姑娘下去更衣,莫教感染风寒。”阿傻拄刀而起,与雪贞相扶而去,莫说犹豫停留,连一眼也没多看,彷彿刚从阎罗殿前踅一圈回来的是别人。 “果然是心硬如铁啊,呵呵。”殷横野捋须轻笑,口气难知褒贬。 伊黄粱不无惭愧,低声嚅嗫:“我……我失态了,先生勿恼。夜寒露重,还是里头聊罢?我给先生沏茶。” 老人摆了摆手。 “我另处有约,不克久留。来一梦谷就是瞧瞧你的身子而已。” 伊黄粱益发无地自容,陪他缓步行于渠畔,两人慢慢往谷外行去。“先生经历连场恶战,还是让我为先生把把脉,配制几味补益的丹方吧?” “这倒不急。”显然急的是别个。殷横野淡淡一笑,字斟句酌着,伊黄粱不敢打扰,片刻才听老人道:“关于天佛血,我们还知道些什么?” “……鬼先生那枚么?”伊黄粱一下没忍住,几欲失笑,正色道: “总能卖个几万两罢?” 殷横野也笑了。 总算气氛不再尴尬,又似往日温煦。 论法大会的采头——若选出三乘法王的话——据称是平望大报国寺所藏的一枚佛门奇珍“天佛血”。但谁都知道大报国寺压根没什么佛血,否则也毋须责令慕容柔,教他上天入地翻遍东海的找了。 鬼先生约莫是揣测皇上的心思,想藉此敲打镇东将军,与驱役流民是一样的手段,萧谏纸估计也没认真。按计画,毕竟是鬼先生要做法王,不能太寒碜,这厮不从哪里搞来前朝白玉京祇物寺所藏的“天佛血”——一块价值连城的血玉髓,稀世罕见,只非天佛所遗,在白玉京大火中不知所之。拿出这等行货,果昧也算费尽心思了。 在世人眼中,天佛血就是这么回事。 古往今来,宣称其是的宝物多了去,循环争斗、你抢我夺是有的,却无一具备什么神佛圣质,能济世救民,普渡众生。伊黄梁是随先生往啸扬堡抢夺何家密藏之时——当时他戴的是“下鸿鹄”的面具——才亲身体会那物事的厉害,知晓传说绝非无的放矢。李蔓狂划破袋子的瞬间,那突如其来的天旋地转、体衰力竭,直似硬生生自体内抽去生命精元,连一刻也无法多待。 先生示意他速速退去,其后再没提过佛血,直至今日。 伊黄梁只有在医道上,自信是经得先生谘询的,此问自是着眼于此。啸扬堡之后,他翻遍医典,大胆做出几种假设,还抽空试验一二,欲推断出那恐怖的魔渗何来、有无解法等,以备先生问起。正因有这份心,伊黄梁才能绕过那“不使一人”的誓言,始终为老人所用。 他对只能摇头的自己感到懊恼,笑容飞快自面上褪去,肃然道:“没有更多的线报了。既不是病邪,也非是药毒,我查遍医书,未见相类的描述,这天佛血此前只怕是从未现世过,简直无从下手。” 殷横野也不意外,淡然道:“就算是有,怕是杀光了所遇之人,以致无有记录留下,亦是合情合理。” 伊黄梁见老人不欲多说,终究按捺不住,追问道:“先生,莫非那李……有动静了?”殷横野摆了摆手,笑道:“我只是忽然想到,顺口一问罢了。此际事繁,还怕少这一桩?”伊黄梁失笑道:“先生所言极是。” 行至出谷的大道边上,殷横野示意他留步,突然问道:“那鹿别驾的义子,你打算何时施救?”伊黄梁知他问的是苏彦升事,虽觉有异,仍是恭敬回答:“我本想待古木鸢事毕,再来动手,以免天门众人在谷中进出,耽误了正事。” 殷横野道:“你一边养伤,正好以天门众人为掩护,谷外诸事,牵扯不到你身上来。观海天门中伏得有人,不日便能用上,可再斟酌一二。” “我理会得,多谢先生指点。” 目送老人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身后的草丛里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响,阿傻手按刀柄,现出身形。“白痴!”伊黄梁冷笑:“连我都能察觉你的存在,以先生的修为,你这跟大街上光着屁股敲锣打鼓有甚两样?”眸中却无责备之意,反露出一丝宽慰。 阿傻毕竟听懂了他的暗示。 雪贞乃大夫私人所有,享有谷中至高的私隐,她平素在阿傻面前连脚都不露,岂能教少年扶去更衣?而伊黄梁日常骂人的习癖,“风寒非症,专杀愚夫”云云出现的频次极高,一天没听十回也有八九回了;两相对照,可知大夫说的是反话。他明着让阿傻退下,其实真意是“切莫走远”。 以先生之能,随时能毙阿傻于不可见处,但他既已说过饶了少年,自不能再当着伊黄梁的面杀。医者整肃形容,以确定少年能清楚看见的速度开歙嘴唇,无声地说着:“从今儿起,无论做什么你都跟着我,睡在我房里,上茅厕我同你去,雪贞与我双修疗伤之际,你也无须避忌。决计不能离开我的眼皮子下,听明白不?”阿傻静静点头,彷彿大夫只是同他道了声晚安。 即以殷横野的能为,沉沙谷当日的折腾也够瞧了,一名高龄七十六岁的老人,不可能毫发无伤。伊黄梁并非头一回为老人的身子把关调养,他很确定先生此行应是为此而来,但殷横野始终没开口,连让他把一把脉的意思也无。 还有天佛血。 李蔓狂那厢必有什么动静……说不定,他已离开了藏身之处,甚至来到越浦左近,但先生什么也没对他说,更别提天门之事。一旦伊黄梁动手“治疗”鹿彦清,短则数月,长则大半年间,鹿别驾势必率众于谷中盘桓,如此祭血魔君形同闭关,行动将极其受限,乃至无从出现也未可知。 虽说古木鸢阵营一败涂地,只余收尾,但鸟尽弓藏毕竟不是先生的作风。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 “阿傻,先生他……”背对少年踽踽独行,神情落寞的医者像在对随从发着牢骚,实则是说给自己听。“……已不信我了啊。” 第二八一折 使民放铸 圣断皇图 ——你要的,是高还是低? 耿照一下被问懵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老人说了,三日之内每天予少年一问,视回答决定教什么。既如此,这话里的“高”或“低”,指的该是武学罢? 不对。耿照转念又迟疑起来:前辈人称“刀皇”,乃当世刀界巅顶,何谓“刀中至高”,没谁比老人更清楚。贻此良机,何人能为他指出天下无敌的刀,究竟是什么模样? 况且,比起内功掌法,耿照于刀道一途,怕是高低俱缺,无论选哪个,难免都有遗憾。自入武林,他所习碧火功即是绝学,明姑娘取天罗香双修法门速成,更是天才般的手眼,既不失原初根柢,又添青霄进路,面子里子一应俱全,造就了少年一身深湛内力,练什么都是事半功倍,堪称耿照立身之根本。 便数拳脚一门,也有得自娑婆阁木像的“薜荔鬼手”,招式理路毫不含糊,有所依凭,方能补益精进。乃至后来能够无师自通,解出三奇谷古卷内的“摧破义”重手法,亦是根源于此。 但刀,就不一样了。 初遇风篁,名门出身、得刀侯亲炙的初老浪人一口咬定,耿照“身上有刀”,却也不得不承认:对于刀法,少年岂止所知有限?根本谈不上登堂入室。老胡传授的无双快斩,蚕娘前辈的一式蚕马刀,与红儿共谱的霞照刀法,还有妖刀绝学寂灭刀……这些并未为耿照构筑出清晰的刀法理路,反弄得一片混沌,若能使出无敌刀境,尚且能扛隐圣一击;若使不出,遇鬼先生或豺狗围攻,不免险象环生,胜负难料。 至于刀境是什么,耿照更是毫无头绪,仅有一丝微妙感应,却非百试百灵;而柳见残又是如何能金刀大马闯进他的识海,少年也非常渴望得到解答—— 耿照甩甩头,驱散脑中纷乱的杂识,叹了口气。 这真不是贪,是两头都难啊。 “我选‘低’。”斟酌片刻,他终于下定决心。 “不怕入宝山空手而回么?”武登庸饶富兴致。 “万丈高楼平地起。”既做出决定,便毋须纠结,耿照抬头微笑,大有松了口气的潇洒从容。“晚辈于刀法所知,简直空空如也,怕前辈示以高峰,我也听不明白。前辈若不嫌此问太蠢,晚辈想先从低处听起。” “答——对了!聪明的聪明的。”老人搓着手满脸谄笑,一身市井无良买卖开张的架势,哪还有丝毫绝顶高人的仙气?殷勤得教人浑身发毛,不惟荷包钱囊隐隐震动,连肝肾胆囊都有些发疼。“难得客倌半点儿不贪,谁家买菜不要把葱呢你说是吧?这题送分多年没人答对,今儿到时辰啦!来来来,买一送一、买高送低,掌柜不在随便卖,通通送给你!” “前辈,可我选的是低。那个……买一送一,买高送低……”合着陶实当叫头那会儿,老人也一并实习过,少年非但笑不出来,简直想哭。 “一样的一样的。买低送高,又红又骚!咱们就从低讲到高,步步高升,大吉大利!这优惠只有今天有啊,明儿就没这种好事了。”武登庸脸不红气不喘,大手一挥,转头四顾,像是在寻找什么。 这片中庭的设置分明是演武之用,两侧廊檐下还搁着石锁和兵器架子,可惜架上空空如也,并未摆放枪棒单刀一类。老人瞧了半天,终于放弃找把实刀的念头,右手五指虚握着,左掌横里一抹,怡然道: “剑长三尺,举世皆然。而刀无常制,须与身臂合:直臂垂肘抱刀,刀尖不低于耳,即为最合适的刀长;以寻常男子论,约莫是两尺五寸三分。此乃金貔、碧蟾乃至本朝军伍所定,三代因袭,沿用至今。 “单刀的份量视个人膂力,约落在两斤半到六斤之间。两斤以下,为快刀或演武之用,杀伤力难免受限;九斤以上,运使的法门近于鞭锏等重兵器,不能纯以刀法论之。” 耿照打铁出身,长年随七叔按图造兵,对于尺寸、份量异常敏感,边听着老人言语,也学他虚握五指,想像手里有一柄长两尺五寸三分、刃如柳叶,线条滑润如水的银灿钢刀,再为它添上三斤七两半的份量,令重心落于刀身前端,果然应势一沉,格外称手。 少年一旋腕,幻想中的刀尖“唰!”一声昂起,沿霜刃直至尖端,彷彿能见它蛇信般昂然吞吐、颤动不休,胜似活物;钢质兼具坚、韧二长,正是七叔的拿手好戏。 想像手里有把刀——这种事怎么想怎么羞耻,四下无人偶一为之,事后仍不免臊得面红耳热,遑论在刀皇面前为之!这简直是亵渎。 但武登庸并无一丝异色,彷彿少年所为理所当然。不及惊赧,见老人也转了转手腕,不知怎的,耿照似能听见刀刃扫风的锐利声响,察觉老人手里的虚幻之刀,应有三尺五寸长,份量嘛……差不多是五斤上下。以前辈的魁伟身量,这般配置毋宁是十分理想的。 老人信手挽了个刀花,斜斜指地,臂直身挺,说不出的轻松,却又说不出的森严,宛若在洁净无瑕的白砂之上,凭空竖起一块纯黑的峰岩,一方天地的威势与气魄俱都凝于这小爿角的枯山水间,似拙实巧,小中见大,令人难以移目。 “武学中有云:‘剑走青,刀走黑。’刀背厚刃薄,运使之际势头刚猛,世人以为杀器。殊不知,那是门外汉的愚见。”武登庸续道: “剑两面开锋,尖端奇锐,周身皆可杀人,主攻,古之帝王以为权柄;刀单边开刃,使刀之人藏于刀后,以守为主,是为君子之器。 “今人论剑,或以武儒为源始,但昔年武儒一脉宰制东海时,门下刀大于剑,乃以刀器为宗。后来发生内斗,使刀这派被使剑的斗倒了,高手殒落,绝学封藏。得势的一方大笔一挥,索性将剑订为宗器,抹去故史旧迹,好教失败的一方永世不得翻身。 “得势的剑,遂成兵器之主流,钻研的人越多,成就斐然,地位便越见崇高;失势的刀,高手、经藏……就连传承都被彻底断去,沦落江湖底层,贩夫走卒俯拾可得,与锄头棍棒一般,常见于乡里斗殴,人皆以为俗鄙。所以说庙堂也好,江湖也罢,这些个读书人争权夺利的手段,永远是最黑最毒的,奸淫掳掠最多就拿你一条命,落在他们手里,不止刨你祖坟改你族谱,还教你断子绝孙、传你万世骂名,再没人能替你说几句。” 耿照没料到听老人讲述刀道,会听到一段残酷无情的斗争,更万万想不到是发生在儒门之内。按武登庸所说,若非经此巨变,当今之世,恐怕仍以刀器为宗,视刀为“君子之器”,武儒宗脉的那些隐逸高人孜孜矻矻,钻研的是刀而不是剑;绿林好汉打家劫舍,镖师衙差日常所携,也不能是地位崇高的刀器了,可能得是短棍匕首一类—— 仔细一想,这可是不得了的变故啊!可说是整个武林都变了样。 武登庸将少年的诧异看在眼里,却无意于此间盘桓,更不稍停,徐徐道:“明白历史之变,便不会犯‘刀如猛虎’的毛病,一味追求勇猛剽悍、刚劲有力,终身摸不着上乘刀法的边。你仔细想想,运使刀械,是不是防守比攻击更得心应手,同样是缺乏招式理路,立于刀背之后,要比和身扑向敌人,要来得更理所当然?” 还真是。无双快斩不重招式,讲究出手连续、水泼不进,耿照以三易九诀析出十七式刀法,经阿兰山两战去芜存菁,并成十二;及至“落羽天式”弃绝原形,合四式于一招,最后只余九式,却与无双快斩奋力抢攻的精神颇见扞格,几看不出两者的渊源。 耿照甚感疑惑,在冷鑪谷时曾向老胡讨教。胡彦之见他试演九式霞照刀后,默然良久,忽放声大笑,摇头喟然:“我没东西教你啦,你小子真箇是奇才!”才老实承认:当初说什么猎王所授,纯是胡扯,是他灵机一动,将鬼先生传授的天狐刀刀意,加上天门剑脉的双剑运使法门,融合成一门速成的快刀法,供耿照仓促间防身用。 狐异门嫡传的天狐刀,据说脱胎自“天下三刀”之一的《稽神刀法》,算得上是一门上乘刀艺。鹤着衣昔年与胤丹书情同手足,曾联袂闯荡江湖,屡经患难,武学上得胤丹书点拨甚多,对狐异门的刀法、轻功,乃至内家功法均有涉猎,在培养胡彦之时,刻意在爱徒身上留了理路相承的根苗;鬼先生与老胡兄弟相认后,欲授以正宗的天狐刀,但胡彦之并无回归狐异门之意,明快拒绝。 鬼先生心念不死,假意偷袭胡彦之,交手之际反覆施展天狐刀法,使胡彦之入局——武林中各门各派均有对练之法,狐异门于此特走偏锋,有一门反向镜射的手法,用以自限限人,令敌对者与己同囚一槛,曰“鸽悬网”、“蛇入笼”;一旦成局,双方除以相同的刀路争先,别无解法,慢者落败身死,如捕狐人与狐群生死相搏,胜负瞬变,无有和局,又称“狐锯树”。 鬼先生于取胜的剎那间收势,自受胡彦之一刀,幸未及要害,终使胡彦之信了兄长的诚意。 老胡的天狐刀法起自牛鼻子师傅所埋根脚,复于“狐锯树”中生死相搏,远非本门真传;能悟出刀意已是天纵英才,哪来的招式教耿照?见义弟淬出的九式霞照刀法,隐现兄长之刀的张弛有度,除了鼓掌赞叹,已难置一词。 被武登庸一说,耿照终于明白何以霞照刀法不似无双快斩,反与蚕娘前辈那一式蚕马刀遥遥呼应,颇有茅塞顿开之感。 武登庸又道:“你格挡见三秋的刀气时,摒除杂念,一心保护旭儿,正合以守为本的刀法极意,身子本能而动,无入而不自得,你的刀若以十分为限,那一阵便是十二分的发挥,引出了见三秋的好奇之心,想探探你的底。若非如此,他要杀你也就是一眨眼间。” 耿照面露惭色,低声道:“晚辈理会得。” 武登庸微微一怔,不由失笑。“喂喂,能教‘苦海迷觉’见三秋放下杀心,好奇到想瞧瞧你还能变出什么把戏,这能让你吹嘘大半辈子了,快收起那副窝囊的德性。昔年他杀翻北关那些个‘刀法名家’,没谁能让他停下来多看两眼的。”耿照也笑起来。 “刀法之中,但凡缠、劈、砍、截,撩、挂、扎、斩等,皆有攻守两面,守为体攻为用,守为君攻为臣;进取为标,存容为本,方圆周天,皆在刀后。钻研到了这个地步,你的刀才能称作上乘。”老人一挑刀痕破相的灰白眉毛,又露出那种市贾的奸相,搓手道: “说好了买一送一,低的说得差不多啦,咱们便来讲讲高的罢?” 耿照还有满腹的疑问未出,但前辈这么说了,也吐不出个“不”字,按下飢渴的求知欲望,恭敬道:“请前辈赐教。” 武登庸满以为他会小小抗议一下,扬了扬眉毛,却未多说什么,怡然接口道: “在三宗共治的古纪时代,乃至更早以前,普天之下以刀为尊,料想应是刀途灿烂、绝学甚多的,可惜都是过去的老黄历了,多说无益。当今之世,首推‘天下三刀’,《稽神刀法》失传既久,西山金刀门的《不周风》也没听说有什么横空出世的厉害传人,能为你讲一讲的,只有我公孙家的《皇图圣断刀》了。” 公孙氏可是硬生生整出“不败帝心”和“同命术”这等要命玩意的奇葩家族,耿照忽然觉得,这《皇图圣断刀》的名儿听着如此霸气,里头要没有几处坑死自己人的神奇脑洞,简直就不是公孙家的家风。 “喂喂喂,你这充满戒备的眼神是怎么回事?我就讲一讲而已,没说教你啊,听听都能有事?”武登庸又气又好笑,本欲屈指敲他脑门一个爆栗,想想毕竟不是自家徒儿,咳咳两声端肃形容,正色道: “刀剑两道,本以儒门为宗,也只有这些读书人吃饱了没事干,像钻研学问一样的钻研武学。儒门罢刀尊剑后,对内开枝散叶,除了剑法,掌、指、内功,乃至奇门术数、各式异械等,也都立了科门研究,以显示有司不是故意罢黜你们这些个使刀的啊,是大伙儿都长进了,你们自己不成,这才完蛋大吉……差不多就是这种掩耳盗铃的作派。 “门内容不下刀了,残存下来的刀法刀客,只好往外逃,免得被大笔一抹,消失在历史的暗影中。这些上乘的刀传散入江湖,为防儒门追迫,只好解裂原本完整精致的结构、庞大精微的论述,只保存各自绝不能失的精华部分,与底层那些新起的粗鄙刀派相结合,赌上形神俱失的风险,以求不绝,就这么倏忽过了几百年。” 即使是沧海儒宗全盛之际,也不能一手遮天。有人知道这场残酷的夺权斗争牺牲了什么,有人深自惋惜,有人选择静默,也有如金貔王朝公孙氏这样,试图从余烬里掘出宝藏,赋予新生。 “公孙一族的武库收藏号称古今第一,而最初搜集的就是刀谱。”老人笑道: “我祖不分精华糟粕,只要是与刀有关的,必定要入手才甘心——抱持着这般执念,在金貔朝肇建之前,公孙氏的列祖列宗已经默默进行了三百多年。头一个一百年,武库便号称搜罗了天下刀谱的近八成,以我公孙氏大胆设想、务实求解的优良家风,谅必非是夸夸其谈。” 耿照本以为武库的建立,是挟帝皇家的威势而为,料不到公孙氏以草莽之身,竟能得手全武林近八成刀藏,其中的心计、心血乃至血雨腥风,直是不敢多想。武登庸说起这段,面上笑意淡蔑,语多讽刺,想来亦无夸耀之意。 “缺德事干了也就干了,却不能白干。第二个一百年,我祖除了持续搜罗刀法之外,更开始整理武库所藏,分门别类,一一比对拆解、钻研琢磨,靠的全是真功夫和死功夫。我自问干不了,不敢腹诽,只有尊敬而已。” 分门别类不难想像,但“比对拆解”是什么意思?难不成—— “就是你想的那样。”老人淡淡一笑。“他们把这些刀谱里的一招一式,无论精粗,全当成小学训诂般来研究,看看它们有什么共通处、能不能拆解成更基本的元素,背后有无一以贯之的道理……大抵如是。 “起初,我猜测他们是想从这些刀谱之中,整理、还原出昔日儒门那个华美湛然、广袤精微的刀法体系来——‘既然儒门不要,那就归咱们罢!’约莫是这般心思。然而,消亡了几百年的东西,就算残留着些许痕迹,早被揉捏混杂成了全然不同的物事,如打破的青瓷花瓶再碾碎掺入土里重新烧制,要如何令它恢复原形?就算花上十几二十年,总有一天,他们会发现自己追求的,连空中楼阁都算不上,不过是梦幻泡影罢了。” 梦想破灭的公孙氏先祖,并没有因此而自暴自弃。 既然儒门刀学的体系难以复现,那我们……就来重新打造一个全新的体系! “他们拿出修史治学、钻研术数的那一套,将武库所纳,整理成了一座包罗万有的刀藏。”老人笑道: “你可按总纲目录,找到某门某派某部刀法,有经公孙族内的刀法高手重新缮写的版本,包含通解的心得注释,以及历代调阅此卷的高人批注,当然也可以直接调出原本;这部刀法的源头脉络,或其后的流变衍生,均可在总纲里查到,让你明白它是怎么来的,而后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要是对东洲刀史不感兴趣,也可按你所需,于刀藏中寻得解答。如柳叶刀一门,刀藏中录有柳叶刀之形制、刀路的原理阐释,以及运使之法的详解,其后才罗列各派柳叶刀法,让你按图索骥;又或者你想知道‘截’或‘扎’两种手法,刀藏亦有详解,并有索引让你找到各派刀谱里的截扎之法…… “以我半生阅历,说句‘天下刀法尽在其中’,想来不算是自吹自擂,鼠目寸光。” (有这样一座府库,普天下的练刀之人,哪个舍得出来!) 耿照听得瞠目结舌,不禁悠然神往,心念一动,想起南陵凤翼山中行氏的《中行九畴》来。中行氏执守“天下刀笔令”,其剑不为进取,但求不失,数百年间淬练出一座极尽天下守势的剑法防御库,号称三尺青锋之间,堪比雷池难越……在今日得知儒门“罢刀尊剑”的秘辛之前,耿照作梦也不曾将中行氏与公孙氏联想在一块儿。 有没有可能,中行氏是为了保住宗脉,才不惜千里迢迢,远迁南荒,并易刀为剑,以避免新掌二殿、正大举铲除异己的当权一派啣尾不放?这样说来,当年颁下刀笔令予凤翼山的,正是金貔朝的武皇啊! 盖因昔日同源,才放心交付刀笔令么?抑或双方不约而同走上了建立经藏体系的路子,想瞧瞧是你的剑畴厉害呢,还是我的刀藏技高? 但少年始终没敢问出口。就算问了,估计老人也是插科打诨,随口应付过去,没必要对一介小辈刨根挖底。耿照抑下好奇,接着老人的话头问: “那座刀藏……便是《皇图圣断刀》么?” “当然不是。这就是了,第三个一百年他们还能干嘛?洗衣烧饭么?” 老人哼笑着。 “老祖宗们在这个过程中,悟出了一门理。儒刀散逸,江湖失据,刀的传承乱了法度,精湛的刀法与粗劣的合流,市井鄙人手持宗器,拿来屠牛斗殴……坏的赶走好的,看似大乱,这就叫‘劣币驱除良币’。江山更迭,王朝兴衰,每逢势之将乱,总会有这么一段黑暗的时日。 “若雷厉风行,想把错的导正,立时便修整回原有的精细法度,不过是添乱而已;越是禁止劣币,人们越不想将手里的良币花用出去,终使市易崩溃,走向亡国一途。禁劣币原是好意,却把国家玩完了,你说冤不冤枉?” 耿照在镇东将军的幕府中待了些时日,也曾在皇后阿妍面前自陈抱负,武登庸所说,与现而今的江湖纷乱多有相合之处,耿照虽不明白这和刀法有甚关系,却忍不住追问: “这……该如何是好?” “有个妙法,金貔朝开国之初还真用过,叫‘使民放铸’。” 武登庸双手抱胸,嘿嘿笑道:“就是朝廷订定度量,让百姓自行铸钱,你要想啊,要是你家铸的钱成色不好,谁人肯用?久而久之,市面上就只剩成色好的钱流通。精妙的刀法流入江湖,虽与原本粗劣的刀法合流,经江湖争斗的洗汰,能留下的就是好东西。与其执着于恢复旧有之制,干脆从这些好东西里淬取精华,未必就输给了旧的。 “老祖宗拿着这门理,不只做上大官,后来还建立王朝,以之治国,也算学以致用,不辱门楣啦。” 公孙家的先贤们从搜罗回来的刀谱里,看出儒门旧学以外的可能性,虽难再复旧观,却同时有了青出于蓝的机会。起初耿照以为在搜罗刀谱的过程中,难免夺人所好,造孽甚多,徒增不必要的纷争,心中甚不以为然;到得此时,才慢慢体会到这些公孙家人除心性坚毅、不屈不挠,也有着极其深刻的体悟思索,尽管未必能够认同,终于对其生出一丝敬意。 “你可不要太佩服他们。”武登庸彷彿看穿他的心思,笑得不怀好意。“接下来的一百年,我那些个老祖宗们要干的事,我有预感你不会太喜欢。我问你:你从小到大所使银钱,是隔壁张三李四铸的呢,还是朝廷通宝?” 耿照为之语塞。 他的养父耿老铁就是铁匠,可没胆子私铸铜钱;便以流影城势大、独孤天威爵高,朱城山也不干这勾当,答案不言自喻。 “‘使民放铸’不过权宜罢了,要使国家强盛,终究得法币一统。编成刀藏之后,接下来的一百年里,公孙家的高手四出求战,目标自然便是收不进武库的那两成。” 无法收买,又强夺不成,代表门中有刀法大成、卓尔为家的顶尖之材,最适合当成砥砺精进的磨刀石。 “到了这一槛,有没有这两成刀谱已然不重要。公孙氏不需要他们的刀法,而是要令刀藏之所出,足以打败这些顶尖刀客。”武登庸面色凝肃,不含一丝胜者之骄,缓缓说道: “至此,公孙家每击败一名刀客,必求尽破其刀法,然后将破刀的精华浓缩于一式之中,载入秘卷,非经宗主允可,不得窥看,此即为《皇图圣断刀》。皇图也者,意指天下;而‘圣断’二字,指的是禁绝私铸、复归一尊的残酷手段。当生机茂盛、四方齐放的野草被扫平之日,便是重定法度、皇者再出之时!” 第二八二折 青苹之末 始于风逐 耗费公孙一族无数才人两百年心力,皓首穷经、焚膏继晷以成的武库,在皇图圣断问世后终于有了名字,名为“破府刀藏”。留招秘卷的刀式,不在威力绝大、对手难敌,而是如碑林般,铭记着“重建无上刀系”这份伟业的最后一里路。 “《皇图圣断刀》从来就不是一部刀法,没法让你从头练起,成就一身艺业。于刀上少了火候,又或天分差了那么一丁半点,秘卷就是天书一部,看都看不懂,不如草纸实用。”武登庸耸耸肩,又恢复原先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搓手道: “但要是能看懂,那就是无上瑰宝,一式足堪玩味一世。我族许多高手,毕生不过钻研一二,已是受用无穷,没谁把兼通一百八十八式当目标——说不定有,但这种白痴完全没有认识的必要,就算偶尔听说,也一定要赶快忘掉,省得把屎装进了脑袋。” (一……一百八十八式!) “是啊,就是一百八十八名顶尖高手的人生。还只算了落败的那一半。” 武登庸淡道:“金貔朝建立之前,秘卷已录百式,算算第三个百年间,世上也没忒多以刀扬名之人,老祖宗们总算放宽眼界,开始找其他人麻烦,合着是不让武林过上安生日子了。用剑的、用掌的、练气的,乃至于奇门兵刃、枪戟暗青,只消站上了一门的巅峰,算是你倒了八辈子的血楣,有杀错没放过,全成了秘卷内的虎皮标本。” 这过程毋宁十分惨烈,但被这么冷言冷语一消遣,莫名的好笑起来。 耿照不敢真笑出来,转念又觉欷嘘。“这么说来,公孙氏立身的根本,其实是‘破府刀藏’。是这座宝库造就了如许高手,才能留下皇图圣断里的勛记。” 老人微露一丝赞许。 “金貔建国后,‘破府刀藏’抄了两份,算上原本,共计有仨。京中原典,澹台家夺国后自归新朝所有,当年澹台公明于南陵乱军中自立,大兵尚未北返,便派亲信快马兼程,赶回帝都执夷,除安定民心、接收羽林禁卫,确保有家可回,更为封存武库,避免刀藏被毁,或落入旁人之手。 “第二份封存在北关祖地的,就没这运气了。澹台公明消灭几位公孙藩王时,给一把火烧了个清光,约莫是个玉石俱焚的意思。 “第三份却非抄在纸帛上。金貔朝六任武皇,帝号‘冲陵’、名讳上扶下风的那一位颇有先见之明,以失蜡法将刀藏铸于铜简。公孙一族被逐至武登之地时,是叠上人命,一车一车将铜简运出北关的,得以不被冻碎焚燬。我练的就是这版。” 耿照书读不多,未闻公孙扶风大名,武皇冲陵却是如雷贯耳,常见于各种民间传说,即是颁下“天下刀笔令”那一位。 武皇冲陵在位的时间极长,史册上罕有比肩者,期间历经宫斗、夺权、平叛,权势极盛时又意在武林,企图抑制庞大的江湖派门,晚年复有嫡嗣之乱……这位君王的一生可说高潮迭起,令诸多弹评说书大家爱不释手,“剑斩三龙”、“平定五侯”、“智妃产子”等脍炙人口,谁家孩童都能说上几则。 耿照忽然意识到,武皇冲陵非如《玉螭本纪》中信手伏魔、怒吞日月的神怪角色,而是活生生的人,与眼前的老者血脉相连,或有相似的面孔,乃至同样魁梧的身形。幼时爱听的那些故事,眼下竟变了模样: 五侯之战成王败寇,无比惨烈,肯定牺牲了许多无辜的军民百姓;三龙云云绝非实指,许是三位绝顶高手的代称?那么少年冲陵的“智取”之举,未免有卑鄙混赖之嫌;还有青春少艾的绝色智妃,面对垂垂老矣的武皇之疑,不惜剖腹自清——这可是赤裸裸的宫闱丑闻!当初以为皆大欢喜的结局,如今只觉血腥扑面,思之极恐。 “你丫想是不想,瞧瞧那‘破府刀藏’啊?” 老人的话猛将他拉回现实。不及缓过心绪,耿照急忙接口: “……想!若能一睹宝藏,晚辈死而无憾!” “呔!话说忒满不怕闪了舌头?”武登庸冷笑。“殷夫子的事摆在那儿,你现下死了,还不化成一条厉鬼,呜呜呜地纠结不去?”耿照讷讷挠头,还真挤不出半句以驳,只余眼中殷切未去。 那可是“破府刀藏”啊! 此生不求皇图圣断,只想在那座宝库里走一遭,教胸中所疑尽释,云清月朗,再无半点混沌! “想瞧不?”老人循循善诱。 “……想!”耿照只差没蹬着后腿跳起来。 “我也想。”武登庸满面遗憾,摇头晃脑:“好多年没见啦,满满的都是回忆啊。想我那在夕阳下奔跑的青春——” (……咦?) “前辈的意思——”少年冷静下来,无视心碎落地的声响,眼神寂冷,沉着脸问:“是指铜简不在武登国呢,还是不见了?” “铜简不在武登国。我不知道它在哪儿。” 老汉两手一摊,无辜的模样令人想活活打死他。 “应该说我用那几屋子铜简,换了武登国。不然你以为末帝是心情一好突然决定扛下满朝文武的反对,为了个仅有一身功夫、没替他做过半点事的年轻人,换取还不知在哪儿的忠诚么?下回再有这么好的事,记得叫上我,卖屁股也行啊。” ——所以说“奉刀怀邑”的武功和效忠,不过是后谢而已。 没有刀藏铜简这份丰厚的前金,说不定还见不上末帝之面。 对比老人所失,耿照的失望就显小了,还想着安慰他一下,刻意轻描淡写: “前辈修为登峰造极,堪比刀藏。有无身外物,料想也是没分别的。”武登庸啧啧有声,乜眼打量:“旭儿你这易容术行啊,能把胖子整成这样,不靠马屁为师都认不出来了,厉害的厉害的。” 耿照干笑挠首,灵机一动,不丁不八挪过话头。 “据闻观海天门有‘七言绝式’一说,号称以一招极尽宗门武学之精华。皇图圣断所录,应该也是这样?” “你倒有见识。”武登庸摆出前辈高人的架子,摇头晃脑: “不过这样的浓缩提炼,未必适用于所有招数,皇图圣断刀里的一式,有时也会是一路刀法,但须去繁就简,淬炼到最细致精微,存其英华。你想,要是在秘卷里留一招不怎么样,又或囉里囉唆渣滓甚多的烂招,这脸是要下丢几代乃至几十代的,要你你受得了?” 的确是不行。 “那前辈……可曾于秘卷留得刀式?” “就怕你不问。”武登庸咧嘴一笑,频搓大手,想装客气又扮不了谦虚,别扭得令人汗毛直竖。“小弟呢,这个……嘿嘿……不才啊,只留了区区六式,不是什么能见人的玩意,不多说,不多说。” 耿照点点头。“前辈果然了得。” “你这礼貌虚文令人很不爽啊!”老人恼火起来:“公孙武登两姓加起来,再摊上金貔朝一百多年的国祚,夯不啷当都快四百年啦,这也才一百八十八式啊,老子一人就留了六式……你给算一算,算一算!” 耿照掰着指头,来来回回算了几遍,慢条斯理道:“真是挺厉害的。” “你这吞吞吐吐的口气更令人火大啊!有屁快放!” “我是想以前辈这般造诣,族中的耆老多有不及,要录多少进秘卷,也就是前辈一句话——” 武登庸怒极反笑。“好你个耿小子!这是在说我滥竽充数啊。” “晚辈怎敢说前辈什么竽什么数的,前辈您怎么说就怎么是。” “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是不行了。”老渔夫捋高袖管,气虎虎道: “这六式你给我瞧好了,看完再跟我说是不是滥竽充数!气死老子!” “晚辈一定睁眼瞧仔细!” “让你顶嘴!来来来,给爷爷睁大狗眼——” “……后来呢?” 晚饭过后,日九摒退左右,说是要送耿照回房歇息。 呼延宗卫也是人精,明白国主与典卫大人有话要说,不让婢仆打扰,日九亲自秉烛,二少并肩行于廊间。 相较午后与师父他老人家有来有往,席上耿照显得无精打采,倒是武登庸意兴遄飞,割鱼劝酒,吃得红光满面,餐毕腆着大肚腩睡觉去了,怎么看都是庆功宴的架势。 “没怎么样。”耿照闷道:“他老人家比划都没比划,转头又说了个故事给我听。今儿啥事没干,净听故事。” 日九“噗哧”一声,见好友乜眸横至,赶紧憋住,捂嘴干咳几声,好言劝慰。 “原来是教我师父给涮了,难怪心里不舒坦。不怪你不怪你,都用上激将法,估计已有挨顿好揍的觉悟,哪知又听了个故事,这份冤哪……欸,不说笑不说笑。我师父就这样,云遮雾沼,越较真他越想弄你。老实说今儿这样挺不错,我还怕他随便找个藉口揍你,当是交差,没想居然同你说了一晌。这不坏,比我想的要好多了。” 耿照抱头赌气似的往横栏一坐,朝空里蹬靴,瓮声瓮气道:“我倒希望前辈揍我一顿。皮肉疼能记事儿,好过空手而回。”日九倚檐柱而坐,一条腿跨上镂花栏杆,抖着尖头微翘的鱼鳞金缕靴,彷彿又回到朱城山时,浑没半分国主的样子。 “你要想,今儿师父他老人家同你说的,是关于他回不去的故乡之事,他从没跟我说过这些。我觉得这一切并非毫无因由。” 耿照无言半晌,讷讷地垂肩放手,看似平复许多,双眼仍盯着靴尖地面,蹙眉喃喃:“你说前辈不待见我,但我对前辈并无不满。只是时间不站在我这边,若前辈于我,无助于对付殷贼,我想先回冷鑪谷或朱雀大宅,多做半分准备也好。明日若还听故事,我怕会无意间冒犯前辈。” 长孙旭哈哈一笑,揽住他的肩膀。 “放心好了,看在本国主的面上,不会打死你的。” 耿照没好气瞪他一眼,挥肩甩开。 “我没这修养!一会儿打死你先。” “冒犯便冒犯了,他若勃然大怒,一走了之,也是你俩意气使然。你可以说是命。”日九从栏杆一跃而下,回见挚友微露诧色,怡然道:“我越研究命数,越发现天机中亦有人谋,往往一念就能扭转干坤,人力说是渺小,未必真那么小。既走到此间,何妨耐住性子瞧瞧?”   ◇    ◇    ◇ 翌日耿照起了个大早,梳洗妥适,行至昨日那处中庭时,武登庸已在檐阴下跷脚乘凉,口中大嚼,熟悉的油脂肉香绕柱盘桓,经久不去。一见少年,老人从身畔油纸包里掷来一物,拍去襟上饼碎,乜眼咂嘴: “独孤容的坏毛病之一就是抠门,他当皇帝之后,驿馆早饭只余白粥、醋芹、咸豆一类,吃得嘴里能淡出鸟来。尝尝这葱肉火烧,越浦城顶一位,没有别个儿。小心烫嘴。” 耿照待过的流影城、将军府,也算高级公门了,这话却诓不了他。白马朝自孝明帝始,公署确是厉行简约,吏部的预算少得可怜。但日九堂堂国主,接待他的可是礼部,这方面决计不能小气,以免坠了上国颜面,只不知老人何出此言,小心接过火烧,恭谨致谢。 不文居的葱肉火烧无比美味,尤以出炉之际、兀自烫手为佳。耿照手里火烧热气腾腾,一咬开酥脆焦香的外皮,澄黄滚烫的葱油汩溢而出,若非他老马识途,怕以为是从门外摊上买来,而非相隔半城的不文居。 “喝酒不?”武登庸拍拍腰间的黄油葫芦。 耿照摇头。“白日里不喝。” “巧了,我也不喝。”将葫芦扔来,才拿起一枚火烧咬落,边嚼边吹,吃得稀哩呼噜。“丰水桥头无名老铺的茶心茶,我记得卖茶的老头姓朱,破烂旗招上写着‘茶心’那家便是。 “这茶又苦又涩,味道极差,苦到极处虽会回甘,但那时多半你也不在意了。一枚铜钱一碗,三枚能打满一葫芦,人说是清肝退火、解酒提神,消渴祛热,只差不能壮阳。赶紧喝赶紧喝,吃饱喝足干活儿啦。” 耿照一怔抬头,差点给油黄葫芦砸了脑门。 所幸“蜗角极争”快绝天下,唰唰两声衣影翻扬,少年松开持物之手,接住葫芦,左手匀过火烧继续往嘴里送,只呆怔的表情未变,衬与手举葫芦口嚼火烧的模样,分外好笑。 武登庸嘿嘿两声,皮笑肉不笑的,瞇眼哼道:“好嘛,昨儿有人嫌说话无聊,非得活动活动筋骨……您的要求,我们听到了!今儿的安排包君满意。” 长孙旭绝不可能跑去跟师父说自己的小话,看来昨晚两人的交谈,始终都在老人眼皮底下。以武登庸的身份,偷听小辈说话,委实太过掉价,耿照一直相信日九之言,认为他游戏人间的姿态是为了掩饰伤痛、强迫自己走出过往的阴霾所致,此刻深觉老人所为大失高人体面,不禁瞠目结舌。 昨晚细思了挚友所言,好不容易收拾心情,决定再给自己和老人一次机会,好生完成这三日之约,岂料今日尚未开始,又被老人恶劣的行径狠狠打击了一回。 耿照按捺火气咽下火烧,猛灌一通茶心茶,差点给苦成了一团皱脸——更别提一旁爽朗笑出猪叫的老人有多令人恼火——缓过气一抹嘴,咬牙道: “请前辈指教。” “那便开始啦。”武登庸笑瞇瞇问: “你想要的,是大还是小呢?” 耿照毫不犹豫地选了“小”。 倒不是怕被武登庸一通暴打才选小,正如昨晚对日九说“皮肉痛能记事”,耿照从不怕疼,更不怕苦,他怕的是“不明白”。他对自己的刀和刀法,始终都不明白。 武登庸欣慰地点头。 “难得客倌不贪哪,好样的好样的。正所谓买一送一,买高送——” “那个昨天已经截止了。” “……送低;买低送高,又红又骚!” “你刚刚问的是大小。”耿照觉得自己的拳头都硬了: “前辈分明是想又说一天的故事罢?” “动嘴巴轻松嘛。”他居然就承认了!撑都不撑一下。 “说好的活动筋骨包君满意呢?” “你动筋骨我动嘴啊。”武登庸厚皮涎脸,居然一点也不害臊,怡然笑道: “你若选‘大’,我便拣一路上乘刀法传授,当然是招式少的,能学到哪里且看你的造化——先说这可不是什么上选,因为教不完。你既选了‘小’,那就没有上乘刀法什么事了,我可帮你瞧瞧你自身的刀法。” 耿照气头过了,倒不觉选错。再厉害的刀法,也不能在几日里练成,更别提在一日之内,将心诀、套路通通教完——就算能遁入虚境中重复翻阅记忆,却不能凭空补上阙遗。 问题是,耿照就没学过什么刀法。 “怎这么说呢?你这孩子真是太谦虚了。”武登庸从怀里取出一只油布包,耿照正觉眼熟,见老人解开布包取出一本薄册,摇头吟哦:“‘霞照刀法,龙口村人氏耿照创制,染红霞恭录……’” 耿照的脸一下胀得血红,胸中意气上涌,再顾不得应对礼节,猛朝老人扑去,冲口道:“……还我!”眼前一花,猛撞入老人胸口,却无半分实感,紧接着整个人“轰!”撞塌了镂花栏杆,着地一滚,旋即跃起,却见老人懒洋洋窝在适才自己所在处,葫芦就口,饮得有滋有味。 自迁入朱雀航,耿照便将这部《霞照刀法》珍而重之收藏起来,不仅裹以数层油布,更锁进一只精钢铁箱,藏入书柜暗格,连宝宝锦儿都不知晓。以武登庸的修为,摸入宅中搜出薄册,料想潜行都诸女亦无所觉。 稍稍冷静,明白老人身负“分光化影”,要从他手里抢东西,怕比杀死对子狗更难,强抑火气,抱拳躬身道:“晚辈一时糊涂了,冒犯之处望前辈海涵。此物于我无比贵重,还请前辈大人大量,还给晚辈。” “你生气是应该的,太压抑了也不好。我有言在先,除了封面题字,里头写了啥我没看,也没打算看。”武登庸收册入怀,淡道: “你同这些个姑娘怎么着,本不干旁人事,这‘旁人’自然包括我。但此册若流入有心人处,现成就是铁证,说水月停轩的二掌院,同镇东将军府的耿典卫有私情,届时你便想抬着八人大轿娶她过门,也来不及了。 “到了这一槛,哪怕水月停轩和镇北将军府有一万门心思想嫁女,面子上也不能嫁;非但不能嫁,还要找你算帐,两边既没好处,偏又不能不打杀。你觉得这是定情物,我看着像催命符,估计你是不肯毁掉的,暂时保管在我这儿,哪天你打算将染家丫头娶回来,再还给你。” 耿照闻言一凛,立时明白其中凶险。 刀皇前辈能潜入朱雀大宅,殷横野岂不能乎?以萧谏纸的身份地位,流言战中尚且遭到如许攻讦,红儿若卷入风暴,后果不堪设想。 听武登庸未窥私隐,耿照的心绪平静许多,抱拳一揖,既是道歉,也是道谢。老人只一摆手,将贮装苦茶的葫芦扔给他,耿照本欲谢绝,见老人指了指撞塌的栏杆旁,还装着几枚葱肉火烧的油纸包,才明白是交换之意,忍笑捧回;见他吃得津津有味,忽觉一切荒谬至极,由衷叹道: “前辈来守这三日之约,足感盛情,晚辈若侥幸留得一命,日后定当补报。如前辈言,短短三日,传功授艺本就勉强,知其不可,实没有强求的必要。” 武登庸头也不回,边吃边笑。“你也发现咱们俩真不对盘了,是不?” “日九有个说法。不过我想……”耿照也笑起来。“前辈所言极是。” “别听他的,小胖子净安慰人。”武登庸摇头道:“我打算当个和蔼可亲的传功长老,随手掏大礼包送你的,但你实在不对我脾胃。若你人品低下作恶多端,倒也罢了,偏偏又干得不错……怎么说呢,让我很闷啊。 “连‘不够喜欢你’这一点,都让我像坏人似的。你少招惹姑娘行不?别老想当好人行不?贪一点怂一点行不?让我更喜欢你一点,要不更讨厌你也行啊,不上不下,闷煞人也。” “晚辈也不是有意的。谁不想要大礼包啊。” 耿照摸了摸鼻子,虽是万般无奈,笑意却莫名酣畅。把话说开后,不知怎的轻松多了,只要不想着老人是刀皇、不想得到什么点窍开光的金玉之凿,相处倒不甚难。 “不如……你听我说个故事?”武登庸显然是有始有终的脾性。也可能是年纪大了,想改任“说皇”也不一定。 “那我还要一只火烧。”得有点什么才能忍。 “成交。”武登庸道:“昨天说到我留六式在皇图圣断的秘卷里,上下四百年间,只能排第二。记得不?” “记得。”耿照特意选了只饱满的葱肉火烧,肉馅才足。 排名第一的,在皇图圣断刀里留下一十七式。他的名字叫公孙扶风。 金貔王朝不禁比武,公孙家自己就有登门挑战的传统,从而衍出一套严谨的制度: 禁暗夜私斗、事前传帖邀集武林同道等,就不消说了。比武时除双方目证,当地耆老、朝廷机构亦可推派公证人,每战须得有三方之证,始能成立;战后必有录状,亦作三份,经公证人签字画押,比武的双方各留一份,第三份则由当地衙门保管,定期造册,呈送朝廷建档。 战败的一方,日后可据此状,向胜方挑战。若不欲恩怨牵延、仅仅止于一身的话,亦可签下无遗仇生死状——这也是金貔朝独有的发明。 以武犯禁的江湖人,至此成了朝廷认可的存在,门派势力之争,可透过公开的比武解决。武人与匪徒的区隔,从未如此泾渭分明,江湖势力的发展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高峰。 公孙氏得江湖之助而有帝业,立国之初,便是朝小野大的局面,此后一切内忧外患,背后都有各门各派的影子。继任的武皇人人习武练刀,虽说源自恃武开国的家风,实际上也有其不得不然处。 问题是:富贵荣华,从来是武者的大敌。 到了公孙扶风这代,曾以皇图圣断刀威慑天下的公孙皇族,于称帝之后,仅仅在秘卷之中增加了五式,其中三式还是开国武皇所留。武皇之武,已然不皇,举世皆知。 而以武论尊的世道,容不下闇弱的帝王。 正当各方江湖势力蠢蠢欲动,雪上严霜倏忽而至。一名皇族高手,在公开的比武中,败给一个叫“青萍刀”的、籍籍无名的小门派。 “……堂堂公孙皇族的高手,为什么要去挑战一个乡下门派?”耿照立马便听出了不对。武登庸倒是一派从容,耸肩道:“可能是因为青萍刀里有个漂亮的师娘或小师妹,也可能想挑个软柿子干掉,混水摸鱼地在秘卷里留下一招半式……无论什么理由,这本身就是腐败之兆。法度若在,本不该发生这种事。” 比武的过程无懈可击,没有可做文章处。输了就是输了。 朝野上下并不当一回事,胜负本有运气的成分,又不是打不还手,比斗哪有万无一失的?但公孙皇族丢不起这个脸,于是有人请缨雪耻,欲为武皇守护尊严,然后又在公开的决斗里,败在青萍刀下。 “……这就有意思了。”耿照吃掉了最后一枚火烧,饶富兴致。“按照故事的套路,这‘青萍刀’应该不断打败前来挑战的皇族高手,直到朝廷颜面扫地。他们最后干掉了几个?” “三十三个。” 耿照差点被苦茶噎死。 “一个无名的乡下门派,能够打败三十三名公孙皇族的使刀高手?” “严格说来,‘青萍刀’严守愚打败了六名前往挑战的皇族高手。剩下的廿七位,俱是在其他比武中折去。” 公孙家开枝散叶,宗族中除了封往各地为侯者,也有自立门派的。青萍刀严家的六连胜,彻底向世人揭露了皇室的不堪,一时挑战书如雪片般飞来;虽无人敢向武皇搦战,但那些自立门户、外地封侯的,全成了众矢之的。皇图圣断刀的不败神话,眼看将成笑话一桩,而皇族中已无成名高手。 “公孙扶风在民间长成,回归皇族不过数年光景,一直待在武库。武皇嫡系看不起他的出身,不许他用刀,当公孙扶风打开武库大门,为一直照拂他的阭翼侯出战时,腰间佩的是一柄长剑。” 出身民间的皇族青年以剑使刀,拿下公孙氏三十三败后的头一胜,从此踏上他长胜不败的决斗之路。 不久武皇驾崩,五侯乱起,公孙扶风临危授命,屡建殊功,扫平了内外的竞争者,最后登上帝位,以“冲陵”为武皇尊号。 “……这个故事很励志啊。在套路里算是不错的,有新意。”只不知和我有什么关系,耿照心想。 “公孙扶风这人懒得很,他肯比武、肯拼杀,就是不肯坐下来浓缩凝练,将克敌之法化成一式,收入秘卷。就是这么个人,在皇图圣断刀里留下了十七式,让我们其他人看起来跟棒槌一样。”武登庸的眼神有点厌世,摇头道: “他所留刀式,都是旁人帮他录下的,有时是决胜的那一招,有时是没头没尾的几招拼凑,说不上一套,但都厉害得很。头一回留招,人家问他要叫什么,他便在秘卷留下‘起于青苹之末’六字。有人说是应了名讳里的‘风’字,有人说是指青萍刀严家,还有鬼扯什么起于寒微、终成帝王的。我觉得他就是随手乱写。 “第二次留招,人家又问这式叫什么好呢,却让他白了一眼,没好气道:‘你们是白痴么?这跟上次的不是同一招?’连字都不题了,此后回回如此。秘卷里的题名留了空,总得有个章程不是?逼得我们这些后人只能管叫‘青苹第二’、‘青苹第三’,一路叫到十七。” 耿照笑道:“这位武皇也真有趣。” “那是没弄到你。”武登庸哼道:“我瞧这十七式时,只觉他妈见鬼了,有的势若雷霆,横空惊天;有的冷锐毒辣,倏忽无踪……这能叫‘都是同一招’?你怎不玩卵去?” 耿照被老人气虎虎的模样逗得挺乐,忍笑问:“前辈以为是不是同一招?” 武登庸兀自骂骂咧咧,似未听见,显然当年修习这位武皇冲陵所遗,没少吃了苦头,两人隔世结下梁子,多年难解。耿照又重复一次,老人止住骂声,突然转过头来,定定望进少年眸里,似笑非笑。 “得问你啊。你以为,是不是同一招?” 耿照“呵”的一声诧笑起来,见他并无促狭之意,登时有些迷惑。 武登庸凝视良久,忽然挪开视线,望向耿照腰侧;耿照本能顺他的视线乜去,老人目光又转射肩头……瞬息数易,少年只觉一股逼命似的压迫感袭来,跟萧老台丞锋锐如刀的视线不同,是刀皇前辈注视的方位、角度和频率,造成这股异样的压迫,同时又有着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哗啦一声巨响,耿照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坐倒在一地的栏杆碎片里,背门留有撞击过后的隐隐生疼。武登庸仍坐在原处,双手交叠,随意搁在下腹间;自己却不知何时退到了丈余外,又撞塌了小半镂槅,忽然省悟: “前辈……前辈的目光锐迫,竟能逼得我起身倒退!”一抹额头,满掌溼冷。 武登庸含笑抬眸,淡淡哼道:“休息够了罢,要来啦。” 耿照心中寒意陡生,却不知从何而来,这是连面对殷贼都未曾有的危机感应,未及凝思,急急举掌:“前……前辈!可否……可否给我一柄刀?晚辈抵……抵挡不住!” 老人长笑:“刀长两尺五寸三分,重三斤七两半,岂非已在你手?留神,这便来了!”猛然抬眸,目光直射他心口! 耿照心念一动,掌中幻刀已生,堪堪挥刃格开,意未动而身刀先动,单膝跪在槅扇碎片之间,行云流水般抵挡着电射而至的逼命视线,杂识次第沉落,心境越发空明,周遭的虫鸣鸟叫带他回到意识里的某一处:同样单膝跪地,同样刀气逼命,长街里风带血气,那是来自开膛对剖的一地马尸,以及无惧死亡、前仆后继而来的南方勇士—— 他明白熟悉感是从何而来了。 视线化成一道道锋锐的刀气,远处发动攻势的也非刀皇前辈,而是那一身黑衣如蝠的觉尊见三秋,每道攻击都跟深深刻印在识海里的一模一样,耿照或不记得,但虚境自行辨出了熟悉的轨迹,在少年意识的最深处与之共鸣…… 一如前度,耿照挡下每一道肉眼难辨的刀气,为保护倒卧身畔的挚友,但事态的发展始终没能过渡到后段;一记不漏地格开数百、乃至数千道刀气之后,攻击再次从头展开,以更快的速度,更凌厉的势头,更刁钻的角度。这不是觉尊,耿照能清晰察觉。这人……要比觉尊强得多了。 而他不觉得自己应付不来。 ——进取为标,存容为本。方圆周天,皆在刀后。 (守御,方为刀法之极意!) 那种神游物外、得心应手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不知轮回几度之后,身子赫然一昂,就这么忽悠悠地脱体而出,站到“耿照”身畔,见黝黑精壮的短褐少年抡转单刀,一丝不漏地格挡刀炁;转头四顾,长街两侧的黑瓦白墙,垂覆出墙的浓荫,拂过林叶鸣蝉的午后之风…… 耿照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是透过在不经意间,每一瞥、每一聆所遗留在识海深处的知觉片段,重新于虚境中堆砌、还原出来的真实场景;因人识所不能及,无有变造扭曲之虞,只能是真。 但他从未如此际一般,彷彿在虚境之中又入得一层虚境,才能看见虚境中的自己……这么说来,虚境到底有多少层次?再往下一层,所见又是何种景况? 耿照并未继续“深思”——在虚境中,思考是少数极端受限的事。 一旦具体“想”着什么,可能下一霎便会清醒过来,如遭虚境所逐;若勉强为之,不但当下异常痛苦,返回现实后不免头痛欲裂、恶心反胃,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故每回潜入虚境调阅记忆,靠的是入虚静前的一丝清明。 还好此际最吸引他的,是虚境中那“耿照”格挡觉尊刀炁的手法。 他像端详镜中人般看着自己所用的招式,不知不觉入了迷。 那些原本该是零零落落、互不相属的刀招,录于册中各自为政,彷彿九帧相异的图画,在持刀少年手里却彻底变了模样,随几千几百道无形刀炁飙至,九招化出各种应对之法,彼此之间有相似亦有乖离,却隐有一条相通的理路贯串,只是他从未发觉—— 他早该发现的。它们来自同样的源头,怎么可能无法贯串,毫无关连? 耿照一瞬间又回到了“身子”里,继续舞刀成圆,抵御飕飕射至的无形刀。不同的是,此刻每一次出刀,对少年来说忽然有了意义,他开始明白为什么这一扫游刃有余,而那一撩险象环生;他的刀开始对他说话,而身体持续回应着这份絮语,逐渐交织成澎湃汹涌的共鸣…… “……耿照,是我……”熟悉的语声钻入耳蜗,黏腻和闷钝忽从百骸末梢倒灌涌入,身体开始变得沉重,不再轻盈如丝。他知道自己回到了现实。“……快点住手!” 少年猛然睁眼,手刀被格在一双肉掌之间,凝练的刀气瞬间迸散开来,余劲将地面上狼藉的各种碎片——栏杆、檐瓦、砖头,不知名的铁件,四分五裂的兵器架子,和几近粉碎的石锁——卷得离地数尺才又轰然散落,现场如遭龙挂肆虐,惨不忍睹。 耿照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正欲开口,忽觉体内一丝气力也提不上,几乎软倒,恰被日九双掌撑住。烟尘外余光所及,不知有多少穷山铁卫团团包围,如临大敌,连一抹轻细的呼吸也听不见。 日九见他清醒,略略放心了些。他听见动静赶来时,呼延宗卫已让征王御驾的最精锐将此地围起,国主虽曾吩咐,今日谁都不许到这儿来,以免扰了驸马爷和典卫大人,但院里飞砂走石墙塌柱倒,简直跟被礟石轰过没两样,已经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 长孙旭先撤出侍女仆妇,花银子打发了闻报赶来的各方公人,本以为师父正教到心神震荡不可自拔,搞了半天只有耿照独个儿拆房,拆到入夜还不消停,偏又不见师父踪影;担心好友消耗过甚遗下内创,才冒险跃入战团制止。 “住得不开心直说嘛,我换一间给你,别搞拆迁啊。”日九见他脉象平稳,终于有了说笑的闲心,以眼神示意呼延等退下,维持双手支撑的姿势,扶着他就近坐上一片未毁的阶台。 耿照嘴角动了动,累得没法扬起,勉强嚅嗫半天,逼得日九凑近耳朵,叠声连问:“什么?你说……说什么?” “一招……”不知过了多久,耿照才笑出声,双眼紧闭,老牛似的喘着粗息。 “真他妈是同一招啊!” 第二八三折 细渠柳岸 纸素名污 这晚耿照睡得特别沉,彷彿把疲惫全留在虚境,以致一夜无梦,甦醒时已是翌日午后。驿馆管事拼着得罪穷山国主,也不肯送饭给耿照,其余人等莫不远避,不敢稍近。呼延宗卫只得遣御卫提来食盒,让耿照在屋内用饭。 第三天已过大半,耿照却无甚惋惜,不复先前那般焦躁,好整以暇吃完,斟了杯冷茶啜饮,随意远眺发呆,漫无目的。 老人给的已太多太多,远超过少年预期。 “你身上有刀。”——现在他终于明白风篁为何这样说。 那时耿照还未入三奇谷,风篁在他身上看到的,自不是霞照刀。但人眼下的样态,俱是此前人生的总和,万物有源,没什么是凭空飞来。 风篁所见,是他自幼一批一剖、陪木鸡叔叔劈柴,不知累积了几千几万刀的结果;是七叔提炼自身的“天功”经验,教他怎么奔跑、怎么跳跃,怎么睡觉怎么使劲,怎么一锤锤砸上火星四溅的铁胎,让它们成为肢体的延伸,依本能就能运使自如…… 他不是天生就会使刀。 耿照对刀的敏锐直觉,来自生活最平凡微小处,耗费他迄今生命的绝大部分,如呼吸饮水般自然。世上无一门神功,能速成这样的资赋,他的刀一直都跟着他,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 少年总觉自己不通刀法,对敌时,习惯了倚仗别人的刀。 起初是老胡的《无双快斩》,后来对手越强,渐难应付,遂冒着时灵时不灵的风险,改使得自识中血海的寂灭刀;在半山破庙硬扛殷贼那会儿,连蚕娘的一式蚕马刀都用上了,独未使过霞照刀法。 直到于虚境中再入虚静,看到凭藉本能格挡刀炁的自己,耿照赫然发现:原来那些随心舞圆、信手而出的招式,全是化自九式霞照刀! 这就是何以前辈死皮赖脸,也要一说公孙扶风的事。 从首式“起于青苹之末”,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青苹十七,公孙扶风既不屑提炼浓缩,也无意留谱传世,乃至口出“不都是同一招”的狂言,并非只为标新立异。 即以刀皇来看亦是全然不同的十七式绝学,于公孙扶风就是一招,不过是展现他这个“一”的不同面相罢了。只见十七之异,不见本我之一,此为武皇冲陵鄙笑世人处。 武登庸要说的是:其实你一直有刀,且正用着,只是浑无所觉。区区三日,学新刀太勉强了,不如……就磨一磨身上既有的刀罢。 徜徉良久,耿照放落茶盏,心满意足起身,推门见日轮西移,距黄昏怕不到两个时辰,最后一天即将结束,却不觉有甚遗憾。现在不管他看到什么、想着什么,对刀法都有更深的体悟,心头茫然渐去,哪怕实力难以立即攀升,已然受用无穷。 武登庸在小院外的月门等他。 “舍得醒啦?昨儿有没折了你的小胳膊,扭了小脚脚啊?来来来,给武伯伯瞧瞧。” 耿照满腹的尊敬感激冲上喉头,差点呕了一地,顿有些哭笑不得。果然没法正视这人啊!这要历经多少磨难,节操才扭成这副油酥麻花的形状?忍着恶寒冲老人一抱拳,恭敬道:“前辈安好。” 武登庸就看不惯他这德性,表情活像吞了满嘴绿苍蝇,冷冷哼笑,扔来一柄钓竿。“好,好晒鱼!怎不干脆睡到开晚膳?拿根烧火棍往你榻里一串,直接上桌盛盘不好么?” “就怕晚辈斤两不够。” 耿照忍笑接过,见老渔翁闷着头往外走,忙加紧脚步,边扬声道: “前辈,今儿还问么?” “问令堂!跟上。”啪答啪答踅出门去。 离了驿馆,一老一少穿绕在蝉声唧唧的巷闾间,出了条窄长胡同,视野顿开,水颸扑面,带着柳条新氛,稍稍驱散石板路上的蒸腾热气,正是两人初遇的渠畔,一如既往地少见人迹。 难怪前辈当日能在这儿架火烤鱼,耿照忍不住想。 越浦之大,真有这种怎么走都不会经过的地方啊! 那渠宽约两丈,两侧以砾石堆成护岸,跟城内以砌石夹岸的主水道不同,更像城外的天然河流——从水下飘着的芦尖能知一二。岸边积成沙洲,长出芦苇,夏季水丰满涨,这才漫过苇草。 漕运乃越城浦之命脉,城尹衙门的疏浚官权力极大,还不是闲差,一年到头忙成狗,休说长芦苇,连渠内聚沙成洲都是不允许的,没弄好能掉脑袋。耿照到越浦的时间不长,总还知道这事。 “这里以前是条河。我是说真的河,不是发民伕挖将出来,再用盖城池的大石块生生砌出河道的那种。” 武登庸在柳阴下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熟门熟路甩钩入水,叼根长草枕臂倚树,踢鞋叠腿,光瞧便觉舒心。“好笑罢?现今过日子都靠假河,真河倒没人知晓啦。若非夏季涨水,漫过闸口,没准这渠都是干的。” 耿照也学他甩竿,只是典卫大人不擅此道,差点给鱼钩勾了后领。武登庸笑得爽朗直接,看似心情大好。 “咱们今天便只钓鱼?”担心殃及亡母,索性连“问”字也不提了。反正钓鱼也没啥不好。 “问!怎么不问?”老人还没笑够,半闭着眼一副懒汉德性,随口应付: “喏,你小子要的,是多呢还是少?” 依耿照之性,本该选“少”,贪多嚼不烂,选了等于没选。但老人哼哼唧唧笑个没完,令少年莫名地恼火起来。鱼钩钓绳这种费钱的玩意儿,龙口村的孩子哪里玩得起?不是跳进水里徒手捞鱼,便是编渔篓、砌鱼槽,多的是不花钱的手段。不比堂堂神功侯,便是流落江湖,都能任意支使水道巨擘,要啥有啥! “……我选‘多’!” “哼哼……哈哈哈……哎哟……选多是吧?呼呼呼……唔……”老人的声音渐渐沉落,猫儿似的咕哝取代意指,最后直接成了呼噜声。“那就比一比……比比谁钓得多……呼——呼——” 耿照深深觉得对老人抱有期待的自己,简直是棒槌。 不过水岸微风太舒服了,这柳树底的瘤节凹陷也是,巧妙托着腰背,凉滑微硬的触感和鲜烈的木气,堪比漱玉节重金购置的精雕胡床,耿照很快便原谅了老人,随着前辈亦趋亦步,昏沉沉地跌入梦乡。 梦里仍是这片细渠柳岸,午后骄阳正炽,眼中所见,彷彿都浮在一圈光晕里,白得令人忍不住瞇眼。 虚境中难以思考,所有一切都只是感觉,你闪过一个念头,所见所觉就回到那个当下。耿照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连作梦都想待在这儿,但这睡前所见的渠边场景异常稳固,没有过往虚境中一念数变的破碎与虚幻之感。 一旁的老人睁开眼睛,起身举臂,掌中多了柄刀。 长三尺五寸,重五斤,铣亮冷锐,令人不寒而栗。 耿照无法思索。按说一旦去想“这是怎么回事”,立时便为虚境所拒,倏忽清醒,但彷彿有什么将他牢牢摁在虚境里,明明被识海排斥的痛苦异常鲜烈,他就是无法返回现实。 除此之外,虚境里的运作一切如常,少年因而察觉杀气。当日闯入识海的柳见残若是混沌迷雾,老人便是柄冷硬坚锐、百锻而成的厚背刀,生生插入血肉,令少年难以忽视,无法共存。 是老人将自己“钉”在识海中——耿照只能如是想。他甚至无法分辨此间是自己的虚境,抑或是老人的,而场景就在霎眼间易改。 阳光消失了,幽暗的石室里连牛油烛焰都在晃摇。那股子冻,已经远远跨越了耿照的想像边界,将常识抛诸脑后;他怀疑石缝间填的不是膏泥苔藓,而是万年不融的坚冰。屋子四面堆满齐顶层架,似金铁所铸,每格叠有长条砖似的物事,回映焰火的金属钝光带着一抹深浓绿影。 耿照几乎无法动一动身体——非因禁制,而是因为难以形容的冷——然而刀尖曳过砖石地的声响,已不知由身后何处逼近。他勉力迈步,在层架间辛苦窜逃着,偶尔碰上架子都疼得像是撞掉手臂指掌一般,泪水在溢出眼眶的瞬间便化成冰渣。连口鼻里的气息像和了水的砂砾,耿照感觉胸口越来越重,渐渐吸不进什么。 不知为何有种强烈直觉,层架上的物事,是保住性命的依凭。 一个过弯膝腿不听使唤,肩头“碰!”撞上层架。少年死死咬住痛呼,挪动僵硬的指掌取了块长条砖,入手冰冷光滑,彷彿能刺进血肉。青铜铸成的书简上,镌刻着端正好看的蝇头小楷,卷首题着“起于青苹之末”。 耿照无法思考,只能感觉。于是在默读书简的下一霎,场景再度发生变化,一人舞着直刀从天而降,势若狂风卷扫,直比破庙外七叔的那一剑更加烜赫骇人,他避无可避,咬牙挥刀,悍然迎向挑战—— 柳阴下水风习习,闭目倚树的武登庸双手交叠,看似极放松的搁在下腹腿间,额间却渗出点点汗珠。越浦城里没有什么地方是人迹罕至的,是老人在这一小片僻地的四周布下了阵法,虽无大害,生灵自然而然走避,当然也包括人。 在长街见耿照对上柳见残时,武登庸便怀疑少年身负入虚静之能。 柳见残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大半辈子只练刀的武人,资赋亦高,里外条件有了,待眼界、经验累积到了某种境界,某日灵光一开,刀意便即入门。此说乍听玄乎,其实跟“气机”是一个意思: 高手能够感应杀气,以眸光或体势震慑对手,用内息外功都不能完全解释,于是有了气机这样的说法。 两名刀意入门的人对上,合理的结果是气机对撞,狭路相逢强者胜,要不就相持到其中一方露出破绽为止。 但当日的情形,分明是两人同陷虚境;若柳见残只是凝意破门、无端闯入的一方,是谁提供的虚静之境,答案呼之欲出。 “入虚静”是道门的说法,指剑奇宫的《夺舍大法》亦取此谓;佛门则称‘无相之相’,又叫“无我”,也有说“命”或“空”的。在武登庸看,能返入虚境,是叩问三才五峰境地的入门砖,一切异能皆由此始,恃此生,故接下三日之约的挑战,为耿照多添一缕生机。 让耿照想像一柄虚幻之刀,测试的是化虚为实之能;以目光追迫,是想看看他有思见身中的能耐否……耿照漂亮通过考验,甚较老人预想的更出色。 武登庸并没有骗他。公孙氏的家史上,没有兼通一百八十八式《皇图圣断刀》之人,生出这种念头的都是狂妄自大的傻瓜。以老人根骨之高,才具仅次于横空出世的武皇冲陵,也才练过其中六十一式而已,没敢说是精通。 但他看过全本《皇图圣断刀》秘卷,还有整座青铜武库。 现实中或无法悉数记起,但铜简上的图文,可是一点不漏地存于老人的识海。耿照只消翻过一遍,从此虚境之中,便有一部完整的《皇图圣断刀》,想忘也忘不掉。 带着一座武库是终身受用,但似乎缓不济急。 不是想要大礼包么?说好的活动筋骨包君满意,终于姗姗来迟啦!虚境中不受时空所限,亲身体验下被六十七式《皇图圣断刀》狂轰滥炸撸到死的滋味……这都能扛住,还怕甚来! 老人嘴角微勾,似乎好梦正酣,衬与柳飞水潺凉风送爽,真箇是一幅悠闲自得的午后垂钓图。   ◇    ◇    ◇ 刑部尚书陈弘范买在甘露坊的物业,本是为了安置阿挛之用,考虑到避嫌,与他在金雨巷梧桐照井的府邸隔了大半个城区,去皇城公署都不顺路,正可安皇上之心。以阿挛姑娘的美貌,得到圣眷是毫无悬念的事,要是住得近了,两下走动太方便,难保皇上不会生疑,以为收了他陈弘范的旧鞋,不管再怎么好穿,心里总不舒坦。 圣上常微服来梧桐照井,与他说些不便于皇城言说之事,知道甘露坊有多远,他公余走一趟甚是不便,索性一肩担起照拂阿挛姑娘的责任,三天两头往城北跑,见他识相地不再前来,直将陈君畴夸上了天,以为心腹忠臣。 拥有这样的直觉和手腕,更重要的是不受眼前的甘美利益所惑——阿挛的美貌可不是谁都能轻易抵抗的——正是陈尚书得以平步青云,在平望长袖善舞的最大本钱。 萧谏纸并没有告诉他,为什么派人把阿挛送来,想让他为自己或阿挛做什么。 从女郎叩响尚书府邸的门环伊始,这一切全是陈弘范自己的判断和决定。 殿试钦点的一甲前三,虽说有“天子门生”之誉,亦和其他同年一样,喊主持大比的主考官一声“老师”。陈弘范与萧谏纸的关系,也仅是这样而已,既未私下往来,连书信都没怎么通过。 宴请新进士的琼林宴上,他们只简单寒暄了几句。那已是当晚陈弘范交谈过最长的一段。 谁都知道他是祖坟冒烟才混上的便宜状元,天子点的可是迟凤钧,不是文章四平八稳的陈弘范。皇帝陛下在离席之际,特意唤迟凤钧来前,将自己的金杯斟满,赐了给他;谁才是圣上心中的金榜第一,无庸置疑。即将踏入官场的新科进士们尚不谙为官之道,纷纷抢着同迟凤钧敬酒,意兴遄飞地讨论那篇慷慨激昂的策论,想像日后治国平天下的光景—— 陈弘范搁下笔,望着窗外的夜色微微发怔。 是啊,怎就没想过写封信,问一问台丞的用意? 或许是心里清楚,萧老台丞一个字都不会回他,约莫自嘲老眼昏花,偏把人交给了个蠢蛋。尚书大人自顾自笑起来,将纸上的墨迹吸干,没多久工夫,院里的老家人来叩书斋之门,陈弘范赶紧起身,至月门外相迎。 来人五绺长须,相貌清癯,一袭淡青琉璃色的直裾深衣,领袖绣幅作工精细,颜色则是更深一点的绀青,只交领的环颈处缀了圈月牙色绸,外罩白绸长褙,所用材质无不华贵而低调,更显高雅。 “君畴有失远迎,恩相恕罪。” “不然。”中年雅士收拢摺扇,怡然笑道: “前院里的栀子花开得绝好,你不来迎,我才能细细玩赏,饱嗅了香息而来。能伯比你知趣得多,喊都没喊我。”那老家人名唤苟能,叫老苟或苟伯都不好听,索性以名呼之。雅士经常来此,老家人见怪不怪,微一颔首权作招呼,便来通知主人,中年雅士也不以为意。 栀子花的花瓣粗大,甚至肥厚,白得不透半点光,其上纹理细致,宛若上好的厚织。陈弘范想起恩相日常所着,色爱冷白,质偏厚软,果与栀子花极似,那是真欢喜了,一边殷勤延入书斋,一边笑道:“这会儿赶上时节了,花开得好,香气也好,都说:‘尽日不归处,一庭栀子香。’我家乡管叫玉堂春。” “玉堂春么?糟糕,想喝酒了。” 雅士剑眉微挑,不知怎的,似笑非笑的神情衬与那稍张即敛的乌眸,竟有种难以言喻的促狭之感,彷彿下一瞬便要说个什么笑话逗你似的,尚未听闻已自难禁,哪怕真开了过份的玩笑,也令人生不起气来。 央土有酒名玉露,别名就叫“玉堂春”,与花却没什么相干。陈弘范听他如是说,笑道:“恩相欲饮,我让能伯沽几斤来。” 雅士大笑。“我这辈子所饮之酒倒成一碗,都不知用不用得上这个‘斤’字,打几斤来怎么得了?”陈弘范忍笑道:“我听人说金吾郎饮酒,等闲不用两斤以下的酒埕。”雅士随意落座,作势掩脸:“说到酒量,恐怕我才是家丑了。”两人相视而笑。 “好看”不是中年雅士最令人印象深刻处。男子生得好看,很多时候未必值得夸耀,但他确实得人欢喜,毋须特意讨好逢迎,也能赢取旁人的好感和善意。 自陶元峥死后,朝中已不设相位。能当得“恩相”二字的,也只有人称“中书大人”的任逐桑了。 陈弘范的长袖善舞正是他所欲,不为能干,而是避嫌。 没有被明确归入央土任家一派、在许多阵营都吃得开的刑部陈尚书,能把触角伸到更深更广的地方,是相当称职的中间人。为此之故,任逐桑从不在自宅接待陈弘范,在朝中的往来应对也一向是寡淡如水,不冷不热。 “甘露坊那厢……”趁陈弘范从书桌抱来成摞案卷,任逐桑自斟了茶水,熟得像在自己家,忽想到什么,随口问:“一切都好?官家近日走动甚勤,看似进展不错。” “的确不错。”陈弘范笑道:“那一位对阿挛姑娘始终以礼相待,甚是相得。前几日听说了姑娘的遭遇,还发了顿脾气,让杨公公布置亲信,往东海查案去,十分来劲。” 陈弘范就是在人心这点上琢磨得透,才能为中书大人所用。旁人进献贵女,巴不得陛下赶紧弄上龙床,最好怀上龙子,“以礼相待”算哪门子不错?殊不知得手之后,便是浓情转淡之始,这一节天子与庶民并无不同。若无足够的情愫牵缘,紧紧纠葛,睡完了也就完了,所费心血俱是白饶。 任逐桑轻转杯缘,清澈有神的凤目望着茶水之中芽枝浮沉,面上虽挂笑意,却未必是全喜。“你找个机会提点杨公公,不管查到什么,都先捋一捋、缓一缓,别一股脑儿倒出来邀功。官家远在京城,不知东海根柢,然而出口成宪,届时让谁办去?总不是他杨玉除。” 陈弘范明白厉害,不敢拿此事言笑,躬身道:“恩相放心,下官理会得。” 帝后失和的耳语在平望都流传既久,三宫六院的规模又遭先帝所限,没点上下其手的空间。这趟娘娘凤驾甫一离京,各方势力无不挖空心思见缝插针,想把皇帝摁进自家美人的腿间,一分央土任家的滔天权势,可惜功败垂成,没有一名佳丽能留在皇城里,牢牢抓住陛下的心。 怕谁也料不到,唯一成功的那个,居然还是任逐桑自己的安排。 若非中书大人默许,光凭陈弘范,是请不来惠安禛和杨玉除的。惠、杨两位公公是为陛下着想,或许在他们看,陈弘范是为自己的前程,博取天子欢心;中书大人所图,相较之下难免令人费解:谁会削尖脑袋进献美女,分去皇帝陛下对自家女儿的宠爱? 在陈弘范看来,答案可能出乎意料地简单。 无论谁抓住了陛下的心,只要受任家节制,任逐桑不在乎这人是皇后娘娘,抑或阿挛姑娘。世上既无恒久的宠爱,何妨让陛下在任家手里挑珍珠? 若无阿挛姑娘,任逐桑亦有准备,不容他人将手伸至皇帝眼下。但陈弘范知道中书大人今夜前来,不为陛下的新宠,在几上小心摊开长卷,移来烛火,确保恩相能清楚看见其中的内容,清了清喉咙。 “据下官所得线报,日前阿兰山三乘论法的纷乱,起于一群自称‘姑射’的匪徒,煽动流民、意图刺杀镇东将军等,亦是这帮匪人所为。不幸的是,姑射的成员并非寻常宵小,其核心不乏朝中要人,名册与各人所为、本部掌握的事证清单等在此,还请恩相过目。”详细说明姑射乱党的身份与犯行。 事关重大,在这份文档未正式送进刑部之前,还有转圜的余地,这也是任逐桑今夜来访的原因。 这大半年间,东海道屡生事端,在慕容柔治下可说是极为罕见,各种流言次第传回平望,盖因不出武林事的范畴,吸引的目光有限,到三乘论法出了大乱子,其后“姑射”之名浮上台面,才把看似无关的案子串起来,朝野议论;但有王御史的惨例在前,谁也不想招惹镇东将军,迄今尚无一本参他怠忽职守、图谋不轨,全都在观望着。 算算时间,朝廷也该有个说法。 提问之前,得先有答案才行。御史台是全无动静,先帝爷当年的密探头子眼下正坐镇东海,自己就是等着挨参的目标,承宣朝既无像样的密侦缇骑,就剩下刑部和大理寺了。 证据可以慢慢找,眼下首要,乃是疑犯的名单。 连是哪些人捣乱使坏都说不出,岂非动乱未止?朝廷的颜面何在! 任逐桑静静听他陈述,始终不发一语,末了才翻回卷首,伸出修长的食指,轻叩着那份姑射六人的清单。  古木鸢   迟凤钧  高柳蝉   鹿别驾  深溪虎   僧果昧  空林夜鬼  岳宸风  下鸿鹄   梁子同  巫峡猿   何负嵎 果然须于此处用兵。陈弘范毫不意外,自然地流露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名单上的何、岳等皆是江湖人,如非陈名案卷,尚书大人听都没听过,据闻此二人一死一失踪,不管是否真是姑射党徒,其实无甚差别。鹿别驾主持的名山道场紫星观声闻五道,平望中亦有不少支持者,但鹿彦清在青苎村所为已犯天颜,相信陛下乐于抄他满门。有问题的,是另外两条。 僧人果昧——身陷逆反疑云,自不能再尊称“琉璃佛子”——在栖凤馆挟持皇后一事传回京师,闻者无不震动,却无人敢在明面上议论,连消息的散布也相当克制,盖因娘娘与那果昧过从甚密,影响所及,京中王公大户的女眷,十有八九曾与他往来,这把火若不小心控制,回头便要烧到任家身上。 梁子同亦被人归于中书大人一派,纵子行凶是一回事,阴谋叛乱则又是另一回事,两者的后果有天地云泥之别。 陈弘范等了半天,任逐桑始终没作声。尚书大人忽有些焦躁,未如既往般耐心等候,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恩相容禀。僧果昧事,据闻宣政院已传大报国寺的显因长老前往说明,料是误传。犯案之人,极可能是另一名果字辈恶僧。”言下之意,若娘娘那厢能够安抚下来,这条罪名将落到某个待罪羊头上,甚至未必真是僧人,只消剃了头点上戒疤即可。 任逐桑似笑非笑,不置可否,指尖无声轻点,似陷长考。灯焰映亮他略显瘦削的侧脸,石雕般的鼻梁、下颔线条明快,简直无处下凿,好看得令人压力沉重,颇生自惭。 陈弘范的心底泛起一丝凉意。 看来骨肉非是中书大人首要考量。说来梁子同也不算心腹亲信,不过是交租换契的干系;这样的供输痕迹千丝万缕,连事都不算,一旦涉及谋反却麻烦多多。或许任逐桑更担心这个。 “至于梁大人……”陈弘范续道:“教子无方是有的,对朝廷一向忠忱可表,断不致走入歧途。据下官搜集的线报,峒州知州房书府于此事前后动作频仍,形迹可疑,怕才是贼人一党,详加调查,必能搜出事证,还梁大人一个清白。” 任逐桑微一颔首,回应甚快,看来又不像在沉思。 不发一语不是中书大人议事的习惯,任逐桑在这点上随和且务实,全无僚气,甚至是不喜旁人如此。陈弘范琢磨不透,益发忐忑,冷不防任逐桑举起指头,吓得他小退半步,才看清食指尖上微微发乌。 “墨迹未干哪,君畴。”中书大人仍是那副欲笑未笑的神气,陈弘范却轻松不起来,定了定神,强笑道:“消息来得甚急,前几日才写好,或吃了晨露发潮也不一定。还是恩相仔细。”匆忙起身寻纸来汲。 “原稿呢?”任逐桑也没拦他,信口问。 “不成文章,难以见人。多半随手吸了墨罢?” “我问的是原稿,不是草稿。”任逐桑终于微笑起来,笃笃笃地轻敲纸面,恰落在“古木鸢”这条。“……是这儿写着‘萧谏纸’的那一份。可以拿出来让我瞧瞧么?” 第二八四折 行闻祆除 书同谁付 迟凤钧埋伏在京里的暗手是陈弘范,萧谏纸也是。 按萧谏纸交付的那份自白,迟凤钧重新誊写一份,变造几处关键,交由心腹保管,待自己身陷囹圄,密使便连夜进京,亲手交给刑部陈弘范陈大人。 原本自白里的姑射党羽,不止六数,几乎就是一份东海平望的恶吏清册,列的都是些劣行斑斑、偏又侥幸逃过了制裁,兀自财禄亨通的漏网之鱼,最高甚至有侯爵在列。卷中举证历历,这些人或在妖刀案发现场附近,或与被害人有牵连,或因妖刀之乱而受益,丝丝入扣,是摊在当事人面前,怕自己都不禁怀疑是否真有其事的程度。 萧谏纸在运用“姑射”之初,便想好了脱身计。 己方阵营五位成员,在所有行动的各个环节里,都有无缝接轨的代罪替身,而这些“替身”所行之恶,及彼此间有意无意的牵连,恰为“姑射”所谋,提供了一个完整合理的想像蓝图。唯一不知身份的“巫峡猿”,则以洪泽津啸扬堡满门被害的“虎剑鹰刀”何负嵎代之,若有刑断高手深入追查,不定能撬动平安符一方的墙角。 以卷中排布缜密,能上下其手处不多,但不知是有心或无意,将古木鸢换成萧谏纸后,几乎没什么需要大段删改的地方,换掉人名地名即可。迟凤钧索性再添上岳宸风,公仇私怨一并讨还,十分解气。 而琉璃佛子事迹败露,早被先生视为弃子,拉他下水,没准能将央土任家和狐异门也牵扯进来。于是迟凤钧大笔一挥,将这两名姑射首脑又改了回去,模仿的自是萧谏纸的笔迹。 堂堂东海经略使,封疆一品大员,岂擅百家字小道?但对抱负俱成泡影,沦为官场笑柄,连维持门面都得仰慕容鼻息,被一介布衣武僚欺侮也不敢作声的空头闲官,多的是时间兼通杂学。他学的可不只是百家字而已。 这份案卷做为萧老台丞的亲笔供状,以抚司大人的名义被送到陈弘范手里。 多年来,陈弘范始终与这位仕途多舛的同年鱼雁往返,那些在琼林宴上巴结迟凤钧的人早已离弃,甚至拿他当笑谈,陈弘范仍是少数迟大人能以书信倾吐其不遂的友人。 这回迟凤钧没给他捎上只字片语——为防心腹被截,这点警觉是最起码的——但意思再明白不过:刑部掌握话语权,能以这份供状为迟凤钧脱罪。一旦皇上下令将迟凤钧解至平望,慕容柔便奈何不了他。 陈弘范另缮新卷的原因姑且不论,但任逐桑是怎么知道有案卷的存在?于此事上中书大人并无其他耳目,他就是中书大人的耳目。耳目欺汝,岂有昭灼? “下官不——”仅犹豫一瞬,他对中年雅士略微躬身,快步行至书桌,从稍嫌紊乱的故纸堆里翻出了厚厚一摞,双手呈交。“恩相请看。” 欺瞒什么的,还有机会解释;把任逐桑当傻瓜,毋宁最令其难以忍受。陈弘范一直是以这样的明慧与果断受到赏识。 任逐桑没什么火气,接过细读一遍,每个稍事停顿的地方都是与陈弘范的缮本相异处,但也没真停下来过。传说中的过目不忘看来是真的,陈弘范不由得捏了把冷汗。中书大人甚至没心思掩饰,未如过往那般低调自制,可见事态严重。 “是萧老台丞的亲笔?”将看散的纸头重新摞好,压上写有名单的那一张,任逐桑轻抚墨字,悠然抬头。 “禀恩相,此乃伪作,并非真迹。”陈弘范不卑不亢,拿出另一张仔细摊平的楮皮纸,其上摺痕固然深刻,却不及那银钩铁划似的瘦硬字体,遒健劲锐,直欲破纸伤人,难以持握。行文布局与前一份乍看极似,并在桌上一瞧,瞎子都能辨出雀隼之异。 任逐桑不禁点头。“果然是伪作。” “是。”陈弘范垂眸娓娓道:“下官没敢迳呈恩相,便为此故。” 萧谏纸亲笔所写,是原初那份供状的恶吏清单,此外更无其他。阿挛姑娘不识字,不懂写的是什么,只知是恩人交付,仔细叠好后装进香囊,缝入贴身小衣的夹层,落脚梧桐照井的头一晚,才取出交给陈弘范。 陈弘范本不知何意,即使陆续听闻东海诸乱,都没联想到一块,直到迟凤钧送来案卷,名册的意义才骤尔浮现。 就像托付阿挛一样,这份名单的使用权,萧谏纸完全交由陈弘范自己决定。 陈弘范已经过了会为这点信任而感激涕零的年纪。他记得的,是另一件事。 殿试抡元是他梦寐以求,但他从没想过被点上状元会是这么样的痛苦。身为一县一郡、乃至一道殷望的读书种子,陈弘范习惯了挺直脊梁;士子首重,就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浩然之气!岂能任人指指点点,轻侮耻笑? 设于皇家林苑的琼林宴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活地狱。 每双迎面投来的目光,都像在冲他大吼:“假状元!”榜眼探花羞与同列,人人都与他含笑拱手,却连“恭喜”二字都说不出,遑论交谈。陈弘范始终低头,不敢望向皇上御席,彷彿那里有团含光带炽的暴雨雷云,专劈他这种闲晃捡着肉骨头的街狗。 “为何赶考?” “……啊?”回神才见是萧老台丞。老人不知何时坐到他身畔,同桌余人都凑到迟凤钧那厢,列席的朝廷大员在陛下离开不久也散得七七八八,这桌设在入口转角的逼仄边上,人少菜多,陈弘范是钻来避人视线的。 一名仆役抱来老台丞的大氅,萧谏纸以目光示意,让搁在凳上,看来是临走前才发现躲到这儿来的自己。陈弘范忽感悲凉,鼻头一酸,差点没忍住眼眶湿热。 老人又问一次,这回陈弘范总算听清。 “回……回台丞,读书是为经世济民——” “那你读几辈子也干不了。”萧谏纸冷笑:“我问的是赶考。” 陈弘范会过意来。恁你读多少书都没法经世济民,读书只能做学问,混得不行就替人写写春联状纸。只有一种人才有机会经世济民。 “为……为做官。”他红着脸嚅嗫道。 萧谏纸点了点头。桌上酒盏都被取走了,碗筷连菜肴倒没怎么用过,老人翻起两只倒扣新碗,取手巾拭净,举起右手食中二指一招,远处伺候的仆役赶紧拿酒过来。萧谏纸满满斟了两碗,动作慢而审慎,带着主持祭礼似的肃穆庄严。 陈弘范呆呆瞧着,完全搞不清状况。 “你现下已经是了。”萧谏纸举碗,冲他碗缘一碰,仰头饮尽,倒转以示,才抱着大氅起身,踽踽行出琼林苑,背影孤绝,无人同列。 “……好自为之。” 后来的事陈弘范不记得了,甚至想不起喝了那碗酒没。回到落脚的客栈之前,他一路嚎啕大哭,沿途不时有人推窗诟骂,惹得犬吠频频,新科的状元爷丝毫不理会,尽吐胸中积郁。 在陈弘范心中,始终抱着这个“做好官”的念头,知道自己是被期许的,不是撞了好运的街边狗。他尽量使自己所为不致偏离太远,身段永远能更柔软些;百姓不需要铮铮铁骨的清官大老爷,他们要的是刑名公正,罪罚相称,有时正义可以来得迟一些,但不会永远盼不到。 萧谏纸是抱持着何等心思,将阿挛姑娘和那纸清册交给他,陈弘范既猜不了,也不想猜。安置好阿挛姑娘后,东海陆续传来消息:慕容柔押了迟凤钧,萧谏纸据说是姑射一党,灭了自家副手的口……不出数月间,两位故人俱入风暴,眼看是个你死我活的局。 但迟凤钧的案卷明指萧老台丞是黑手,萧谏纸的清册里却无迟凤钧之名,最终决定了陈弘范的取舍。 镇东将军虽予人“眼底难容颗粒”的酷吏印象,行事却意外地谨慎,平日里欺压抚司大人是一回事,拿人下狱则又是另外一回事。此举几已等同论罪,也说明了迟凤钧欲嫁祸萧谏纸的急切。 梁子同本就在萧谏纸的清册上,琉璃佛子则来自迟凤钧的名单,陈弘范将二者列上,正是为了让中书大人删除——没能让有司斧正的案卷,不是一份合格的好案卷,尚书大人深谙此道。 这份案卷就算送入刑部,也不会成为定本。真正的意义,在于主导朝廷查案、乃至大审的方向。任逐桑沉吟片刻,似接受了陈弘范的说法,无意追究他隐瞒伪本一事,徐徐开口: “僧果昧留下。闯出忒大祸事,还闹出人命,不能循名责实,难以善了,这都没算流民围山的荒唐事。现场多少平望闻人,全是目证,不能失了朝廷公信。” “是。”这代表中书大人也无劝服娘娘的把握。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那僧人果昧男生女相,美得妖异,长年为贵族大户的女眷讲经,偶有传言,只是佛子势盛,谁敢计较?任逐桑对娘娘的贞节极有信心,但从果昧口中拷掠出来的秘辛,肯定让许多人坐立难安。体面一向是有力的筹码,不下于钱财权势。 “梁子同没胆子作乱,‘下鸿鹄’改列迟凤钧,我以为更合理。” 陈弘范毫不意外,恭敬称是,心底忍不住叹息。他本不希望萧老台丞以疑犯的身份接受调查,但恩相将迟凤钧改列“下鸿鹄”处,“古木鸢”要写何人,再问就笨了。 接下来任逐桑所说,却更令他惊心动魄。 “……考虑到妖金始现的时间点,除了那几名江湖人之外,‘下鸿鹄’一条须再增列几个名字,分别是白日流影城城主独孤天威,太医致仕的程虎翼,以及流影城二总管横疏影。” “独……您是指昭信侯?” “连闾阳侯、井芗县伯都列上了,怎列不得一等侯?”熟悉的似笑非笑之色又在雅士面上出现,任逐桑轻抚着纸页,口吻一派轻松。“我以为是他底下人做的,昭信侯应不知情。不稍微给点压力,侯爷定包庇到底,此乃敲山震虎也。” 这种事……能拿来敲山震虎么?这说的可是谋反啊! 话虽如此,陈弘范不敢违拗,取来笔砚,于“下鸿鹄”侧补上三人姓字。 任逐桑点了点头。“岳、何二獠俱是江湖中人,且一死一逃,列入首谋,未免马虎,有草草了事之嫌。如你所言,峒州知州房书府涉有重嫌,也一并列上;另外在论法大会上,南镇蒲宝煽动流民,更与清单中数人私下往来,甚是可疑,先列上去,我让兵部召他回平望交代清楚。” 这毋宁也是记旱雷,只是接在昭信侯之后,本不觉如何震撼,岂料中书大人续道: “……你以调查蒲宝为名,从刑部组一队能搜擅猎的好手,沿东海街道,北上查一个人的下落。我让兵部给你备齐文牒,并鹰书虎符等权限,发现段慧奴一行踪迹,立即调动最近的卫所兵力,押解上京。届时,再将她的名字补上去。” (代……代巡公主!) 按峄阳国呈交文书,段慧奴因病不克参与论法,此际自不在国境内,一如过去她推拒离开南陵的各种藉口。中书大人定掌握了机密线报,不但得知段慧奴悄悄入境,更欲赶在她离境之前,扣下这名搅乱南陵局势十数年的祸首。 陈弘范忽觉得,姑射之乱可能只是中书大人借题发挥的材料。当他陈弘范还在担心谋反之罪要兴多少苦刑大狱、掉多少无辜脑袋时,任逐桑已站上更高,望向更远,欲利用这场意外而至的血雨腥风,拔掉多年来朝廷伸手不着的芒刺。 但这实在不像任逐桑的作风。 彷彿看穿他的心思,任逐桑微微一笑,又恢复成刚进屋时那种信步闲庭意态从容,随时都能吐出个笑话也似。 “像这样的案卷,我也收到一份。”中年雅士清开几面,替两人各斟一杯。陈弘范吃惊太甚,不及接手代劳,还让恩相举杯劝饮,直到“骨碌”一声茶水入喉才省起,差点活活噎死。 “我跟那人并无交情,按说他该防我最多,我不知为何送来给我,他也没说。除开案卷,别的一个字也没有。”任逐桑欲替他抚背,陈弘范坚不肯受,咳得像尾熟虾,眼角迸泪。中书大人不以为意,自顾自说着,像说给自己听。可能真觉此事太怪了罢?“那份案卷不如你这份详细,厚度倒有三两倍之多,条理清晰,所论甚杂,有许多自疑和不甚确定的推测之语;正因如此,看来倒比你这份可信。” 陈弘范好不容易缓过气,益发瞠目结舌。 迟凤钧、萧谏纸皆在局中,好歹也是设局的疑犯,他们的案卷清册肯定动过手脚,但起码是基于犯行而变造。真有这第三份案卷,究竟出自何人之手,能取信中书大人? “整份案卷是带不来啦,我以为你该看看这个。”任逐桑从怀里取出一张二叠纸头,平摊在几上;衬与底下陈弘范重新缮写的迟版卷首,以及萧谏纸亲笔的一页清册,恰是并排的三份名单。 名单,正是案卷之首要。永远都是名单。 粗劣的纸质看似市井中随处取得,分不清柜上记帐或货郎摺纸之用,说不定有些草纸也能是这样,其上所书却令陈弘范触目惊心。 如有预言之术,第三份名单可说是另外两份的加总提炼,没列上的全是萧谏纸那份里的贪官污吏,是连陈弘范粗粗一看都知道是拿来凑数、顺便除暴安良,做点好事之用。 江湖人的部分,除开迟凤钧所陈,名单上还多了四条名字,陈弘范不但全都听过,说句“如雷贯耳”怕也不算过份。 首先是“兵圣”南宫损。 秋水亭的《秋水邸报》刊行五道,天下知名,平望随处可见,达官贵人中不乏嗜读者,陈弘范有一度亦是其中之一。南宫损的名字下方以小字写着“历见于妖刀案发处:流影城、啸扬堡;或与岳宸风有关。疑甚”,说明了他为什么会被写在这里。南宫损的死讯是前天才到京的,以纸质墨色推断,这名单绝对是写于此事前。 再来是“数圣”逄宫,四极明府的机巧奇器是最顶级的炫富之物,所知者众,其下则备注“莲台”二字。然后是以外科神技驰名天下的“岐圣”伊黄梁。陈弘范甚至有幸见过他本人,虽是在豪宴中远远望见,以他当时的身份地位,还不够让主人为神医引见。 陈弘范加意瞧了其后注解,盖因此处的字特别小还特别多,大抵是说在流民身上验出的药性,与伊黄梁使用过的某方效果近似,但流影城延聘的程太医程虎翼疑有解救过类似药症的记录,二人均有嫌疑,又都缺乏直证,须得深入调查云云。 最后一人,教陈弘范倒抽了一口凉气。 相较之下,似乎怀疑昭信侯、镇南将军和段慧奴,都不算太过鲁莽,只能说是清粥小菜,颇见克制。 殷横野。“隐圣”殷横野。 拒绝了三帝征召、主持过“凌云论战”,以德行学问为天下人景仰,堪称儒门最后宗望的殷横野,居然被列入阴谋作乱的姑射贼党……案卷公布之日,岂非举世皆哗! 撰写者亦知风险,以小字批注:“无据。三圣俱在,何人唤得?”旁边则写上“不使一人”四个大字,加重似的画了两划予以标示,再一记回马枪般的箭头连回“无据”二字,以朱笔圈起,干透的硃砂色泽如涸血,望之悚然。 这种圈着改着突然抽风、差点一笔飞出纸外的批注,以及牙列般排得密密麻麻的小楷字令人印象深刻,陈弘范在御史台的案卷里见过。之所以记得,盖因那是份陈词,是被调查的一方用以自清的书状,写着写着突然骂人也就罢了,还用朱笔圈圈点点,约莫是回头检查之际习惯使然,竟不觉有什么不妥,委实好笑。 忒有趣的案卷,陈弘范却没同任何人提起过,他甚至不记得内容了,只对拘谨的簪楷、狂放的圈点和“在陈词里骂人”有印象。是因为案子太惨么?有可能。 不对。不是这样。 没提起过,是因为提了会有麻烦,那不是能拿来当作谈资的对象。上一个对此人慢侮轻蔑的,在案卷中结局甚惨,哪怕他在陈词之上画了只乌龟,凡阅卷者都明白此处不应笑。 他终于想起署名,以及那个名字所代表的份量。 不算太旧的陈词最末签著【慕容柔】三枚正楷,端正得绝不像花押,简直是学塾里给村童临摹的字帖。陈词所用同样是粗糙劣纸,杂在御史,吏部乃至大内御用的讲究纸张中格外显眼,因为东海的公署不在这种地方浪费钱,所以有著夸种无敌的军队。 慕容柔怎能透析到这般境地,不需要什么理由。扯上慕容柔,再奇怪的事其实都不奇怪,背后定有合理的解释,只是除他以外没人知道而已。陈弘范不明白是的:为什么这份案卷,偏偏给了中书大人?立於文臣与武将最顶端的二人,一旦聊手------ 【卜】的一声烛花轻爆,涨开的焰火映出了尚书大人的震惊错愕,随后的凝肃却被安落的昏黄所噬。只有滑落面庞的那抹冷汗,兀自闪着羸弱夜光。 毅成伯夫人眼下可是栖凤馆里的大红人。 天仙般的美貌虽说难得,但背后招人闲话乃至忌恨的美人难道还少了?毅成伯夫人可不只是美而已,好就好在品行。温柔贤淑,端庄娴雅,无论对谁都是客客气气,不见丝毫跋扈,难怪得娘娘欢心,每日早晚都唤来说话解闷什么的。 大伙儿都说,正因为这样的品貌,才能与娘娘亲近。鸡凤不同群嘛,能与凤凰相伴的,也只有羽鹤、彩雉等异禽了,总之不是凡鸟。 但贴身服侍娘娘的宫女们都知道,毅成伯夫人日日前来还有另一个原因:照顾被下药污辱后发疯的荷甄。 荷甄被下的,据说是种极厉害的淫药,醒着的时候只想要男人,其状甚惨,令人不忍卒睹,自不能让寻常的大夫来照拂,一时三刻往哪里找女大夫去?所幸毅成伯夫人娘家亦是杏林一脉,所传的推拿法能使荷甄安静下来,沉沉入睡,但此法治标不治本,荷甄一个大活人总不能长睡不醒,只消醒来又闹,就得请毅成伯夫人来一趟。 如此几日,毅成伯夫人不避淫毒沾秽,自请与荷甄同住,以便就近照拂。别说娘娘感动落泪,拉着她的手久不能语,宫女们都快哭出来了,直将她当成了生佛菩萨,原本还有些在私下里闲言闲语的,此后全都闭上了嘴,非但不说,还不让别人说。 明栈雪当然不是什么生佛菩萨,也没有当菩萨的兴致,但在确定鬼先生永远都没法再作乱之前,她暂时没有离开的打算。此事固令人心烦,大大违背明姑娘我行我素的人生目标,毕竟主意是自己出的,一走了之太过猥琐;况且冷鑪谷那夜委实惊心动魄,虽不肯承认,她心里是放不下耿照的,总觉以他目前行事,将来还要在鬼先生处吃亏。 既留下来,总得蹭一蹭最上等的雅座,皇后身边现成的表现机会,不好好把握未免可惜。 耿照说荷甄所中淫毒,与妖刀赤眼的“牵肠丝”是一路,明栈雪当初在夺刀时曾浅中过一回,靠耿照的阳精解去,未受其害。鬼先生所遗诸物之中,有类似解药的丹剂,已让荷甄服过;明栈雪也曾引来侍卫等诸多不知情的青壮男子,稍稍令荷甄脱出其他宫女的看管,恁少女的嫩膣、檀口被注入多少精水,始终无助于恢复神智,推测是中毒太深也太久,已无痊愈的可能。 鬼先生是她最后的希望,但果天表示鬼先生不知淫药为何人所制,他是自“巫峡猿”手中所得。以“游增十六狱苦”的恐怖折磨,料想无虚。 明栈雪本不在乎小宫女死活,既无法痊愈,不排除施暗手震断几处经脉,让她成为无知无觉的活死人,一来好照拂,二来不必再受淫毒折磨,就不知耿照何时突然来瞧,这等手法须瞒不过他,好不容易恢复融洽的关系,怕又要生出裂痕,故迟未下手。 某日在馆廊闲逛,俯瞰越浦周遭云流江绕,算算时间,荷甄丫头差不多该醒来发疯了,信步踱回,才见几位娘娘的贴身心腹守在房外。 皇后听见是她,隔门唤入。只见房内除熟睡的荷甄、坐在榻缘的皇后阿妍外,还有一位中等身材的锦衣老者,背对房门,正为荷甄施针。 桌顶的销金兽炉香烟裊裊,粗粗一嗅,烧的都是些宁神药料,仓促间难以辨出掺有迷香否,明栈雪索性闭息,嬝嬝福了半幅:“小童叩见娘娘,娘娘安好。”声音无一丝异状,再也自然不过。 阿妍面露微笑,看得出心情大好,招手唤她。“不必拘礼。泪娘来,我给妳介绍一名大国手。”拍拍身畔,竟是邀她并肩而坐。 明栈雪自称毅成伯吴善之妻明氏,连起来恰是“吴明氏”,阿妍初次发觉时忍不住噗哧一声,趁机问了“吴明氏”的闺名,想是真的欢喜她,喊着也亲近。明栈雪这个万儿如今在东海道上也算赫赫有名了,毕竟以天罗香几十条人命书就,江洋巨寇都未必有这手笔,急中生智,自称泪娘。 泪字市井百姓往往简写为“泪”,拆成水目两边,恰与耿照的“耿”字相对:水对火,耳对目,也算相映成趣。阿妍不知其中奥妙,只觉她娴雅温柔,又容易臊红粉颊,真箇是楚楚可怜,与这个“泪”字十分般配,私下都这么唤她。 明栈雪依言走近,侍立在娘娘身畔,两人腿股微贴,雪肤匀肌隔裙偎熨,既感亲密,又不失尊卑礼数,此即为毅成伯夫人受宠之故。 锦衣老者的头发斑灰,说不出疏浓粗细,专注的侧面略显憔悴,却无甚特征,只觉鼻梁挺直,或许年轻时真是好看,如果不是尽将锋锐磨去的话。人要是剉圆到再无一丝边角,难免黯淡无光,此人约莫如是。 明栈雪发现不对,是从微一敛低视线之后,忽想不起这人的长相开始。 她不知世上有无这样的武功或术法,但这般自然而然地淡出记忆,本身就极不自然。明栈雪只记起了他的衣着和微佝,任一名老人打扮成这样,都可以说是这位娘娘口中的“大国手”。 况且以国手论,他的针法只能说是平平无奇,没什么特别处。 但明栈雪连这份平平无奇都忍不住怀疑起来。没有任何理由,硬要说的话,就是女人的直觉罢? “这位叶隐叶老师为我看诊多年,为了救治荷甄,从平望星夜兼程赶来——”明栈雪没看她这么欢喜过,彷彿老人治好了荷甄似的。才刚想着,蓦听阿妍笑道:“……方才服药后淫毒已解,待用过几轮针,荷甄便能醒过来啦。” 第二八五折 朝花夕月 一眼梦如 世间真有这等本领,还不教你仙得飞起?明栈雪心中冷笑,面上却流露出惊诧欢喜之情,旋即捏紧手绢,低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隐带一丝哭音。阿妍心中感动,伸手与她交握,一时无话;回神不欲失态,对明栈雪道: “叶老师医术通神,为人却不好令名,只与君子交游,故少有人知。是仇老师与程太医二位为我举荐,我才有幸知悉。” 以太医令致仕的程虎翼乃天下名医,虽为帝王家服务,但孝明帝尝言“黎民有疾皆为朕躬”,不忍令优秀的大夫空置,许程虎翼等太医局国手在平望开堂济民,称“同患堂”,取“天子与庶民同患”之意。 晚年更命太医局制订规矩,广收生员习医,增额至三百多员,及至孝明帝殡天时,太医局已扩招到六百人,平望都连同近郊府郡共有六处分堂,生员在同患堂临床实习,轮流调派,艺成后通过考核,即为太医局所任用,享有官俸品秩。至此央土愈病率之高、医者储备之厚,可说冠绝历代,绝无仅有。 同患堂设立之初,除每月初一十五赈粥舍药,其实上门求医的还是王公富户之流,只不过从前是以人情权位私下延聘,如今可正大光明为之,不用担心落官家口实,本质上仍是一项德政。 况且同患堂开门行医,京师范围内遇有什么重大伤病,老百姓头一个想到的还是这里,几十年下来,不仅多次从源头便遏止了疾病流传,也着实救活不少紧急案例。程虎翼和一班齐心建立起同患堂制度的同僚如虞力微、汤传俎等,因此得享盛名,坊间皆称“神医”。 阿妍结识叶隐,源于一件发生在平望的奇案,人称“鬼车遗子”。此案最后是请出了“捕圣”仇不坏才得以解决—— 但仇不坏坚持破案者,乃是他的一名弟子。无奈此人坚不留名,也不露面,事了便拍拍屁股走人,不知又浪荡到哪儿去了……老人言谈中大表不满,却又谨守对弟子的承诺,不肯吐露其身份。独孤英与阿妍不禁相视莞尔,深觉天下之大,果然一物降一物,号称罪者克星的老神捕居然被徒弟克得死死的,足令天下罪人瞠目结舌。 当时平望之内,接连有女子怀孕,偏偏都是些不能、也不该怀孕之人,甚至包括一名深居皇城的先帝妃子,彷彿被传说中的鬼车鸟往腹中塞了胎儿一般,引起轩然大波。提供重要的医道谘询、最后成为破案关键的,正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叶隐叶先生。 阿妍对仇不坏的耿直明断无比尊敬,对他举荐的叶隐自也十分信任。“鬼车遗子”案后不久,适逢致仕的程太医回京,阿妍特别召见了这位从少女时期就一直照顾自己的长者,一方面问他知不知道叶隐这人,另一方面却是为了求子。 其时阿妍与独孤英大婚不久,可说如胶似漆,独孤英对这位人前端庄贤淑、床笫间又诱人奔放的完美娇妻爱到了极处,恨不得终日将她含在嘴里又怕她化了,几乎夜夜求欢乐此不疲,但阿妍的肚皮始终不见动静,虽还不到着急的地步,总不免有些担心。 对于头一个问题,程虎翼表示两人乃是旧识,叶隐确是大国手,医术之精湛毋庸置疑,“这些年无功名利禄之扰,料想是益发精进了。娘娘若偶有微恙,迳问此人不妨。”老人爽朗大笑:“但我瞧娘娘身子健壮,不会有什么问题,若感不适,怕也是心病居多。每日大笑三声便能解决的毛病,何苦挨针饮药?”阿妍也不禁笑起来。 第二个问题,老人的回答却令阿妍颇为失望。 以妇科圣手闻名的程虎翼,没给什么包生龙子的秘方,只劝阿妍顺其自然,毋须强求。那次会面之后,阿妍便找上以独到见解破开“鬼车遗子”之谜的叶隐,信任至今。 叶隐仔细替她号了脉,记录日常饮食、起居作息,甚至以同样的规格观察独孤英,然后给出了一个令阿妍脸红耳热的结论。“娘娘体健而气刚强,胜于陛下。”微佝的锦衣长者垂眸敛目,声音呆板得令人昏昏欲睡。“久经强阵,弱骑不能轻撼矣。” 女郎愣了一下才明白话里的意涵,粉颊“唰!”一声涨得通红,随即汗毛竖起魂飞魄散,幸已摒退随侍的女史宦官,否则若有一两名心窍玲珑的,此语或可覆灭任家九族。 韩郎幼年时曾受奇宫之人凌虐,伤及经脉,不但难以修习内功,恐怕也不易有后。但比之皇上,毛族的体魄不知强上多少倍,阿妍的身子早习惯了强横的冲撞驰骋,非如此不能动情,独孤英寡弱的阳气无法令其受孕。 (眼前之人,会不会向世人泄露这个可怕的秘密?) 在挥去恐惧之前,阿妍更想知道是否有解。 “那……该怎么办?” “强弱互易,取易者行之。”锦衣老人依旧眉目不动,完全看不出心思。 这几乎没有什么选择。程虎翼和叶隐不约而同地指出,阿妍天生身子强健,连擅观骨相的仇不坏也说过类似的话,经三位高人背书,阿妍属强势的一方这点,应无疑义。 弱转强不易,只能由强转弱下手。 阿妍在龙床上一直是主动的一方,她引导独孤英探索她曼妙的胴体,同享鱼水之乐,独孤英习惯了躺着不动,任由她将他纳入两腿之间,疯狂摇动着绝美的纤腰雪臀,夹得他又疼又美,不多时便打着哆嗦丢盔弃甲,一泄如注。他一直以为男女之事本当如此。 直到皇后忽然转了性,不再跨在他腰上,而是娇怯怯地躺着,仰天分开浑圆白皙的长腿,纤纤玉指掰开彤艳牡丹般的湿濡蜜肉,等待他的临幸。起初变化是刺激的,居高临下推着美腿沃乳不住晃摇,大大满足了男儿的征服欲,但独孤英更想念如发情牝马般疯狂驰骋的妻子,主导鱼水交欢令他有些力不从心,疲劳消损了交媾的愉悦和快感。 他最初认识、爱上的那个阿妍,再没有回来过。 皇后变得拘谨而羞怯,任凭少年天子如何逼问,始终坚称无事。独孤英渐渐觉得自己像被惩罚,偏不知做错了什么事,半为负气半为泄欲,他临幸了其他妃嫔和宫女,也同陈弘范之流的所谓心腹微服出宫寻欢作乐;开始懂女人后,阿妍初夜以来的鱼水娴熟意味着什么,独孤英想都不愿再想,只觉一阵恶心。 装什么三贞九烈、天下母仪,褪去衣衫之后,还不是如娼妓一般!是谁将妳调教成这般模样?那个男人的阳物进出妳的小穴时,妳是不是也叫得猫儿也似,颤着腰儿夹紧长腿,像要搾干他似的死命抽搐? ——娼妇……腆颜无耻的娼妇!下贱! 对她何以忽然转变,皇帝彻底失去垂问的兴致。那些其实是合乎道理的、看似发自内心关怀自己的言语,一下子也变得十分刺耳,令人难以忍受。惠铁头和三脚虾蟆对他疏远皇后相当不解,总变着法子想劝他浪子回头,独孤英却无法对他们诉说自己的委屈和痛苦,更别提对陈君畴他们说。这个脸,世上没有男人丢得起。 他很少再正眼看她,不是因为鄙夷,而是仍会心痛。 她的美丽、善良和聪慧解人,迄今依旧深深刺痛他,每次远远望见,都像看着一块淌着血的、不曾愈合的鲜烈伤口。 奇妙的是,独孤英始终认为任逐桑并不知情,他和自己一样,是阿妍不诚实的受害者,为此独孤英心底对这位国丈怀抱着“同为天涯沦落人”之感,对他在阿妍各种不谅解之下的寒心感同身受。 阿妍并不明白陛下所经历的这一切,依然信任叶隐,只是这些年来,对诞下皇嗣的急切逐渐淡去,她甚至知道陛下冶游之事,觉得不是办法,此番东来也是给彼此足够的空间,料想凤辇一离平望,定有无数势力想方设法进献美人以求圣眷,当中若有一二能怀上陛下的骨肉,她也乐见其成。 荷甄出事之后,没等慕容柔召集东海良医,阿妍立即命人以鹰书联系平望,请来叶隐,果然顺利解去淫毒。 明栈雪却没有皇后娘娘这么好骗。荷甄中的“牵肠丝”,比赤眼刀上所涂还要浓缩数倍,以致连男子阳精都解不了,这叶隐能解的唯一合理解释,便是他用的是正宗解药。 也就是说,叶隐便非配制“牵肠丝”之人,肯定与斯人脱不了干系。 这厮……是为鬼先生而来?还是“姑射”一方不甘在冷鑪谷大败亏输,于是派出第二位代行之人,继续在栖凤馆搅风搅雨?“果然留下来是对的啊!”女郎心底微露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静静随侍皇后左右,直到一刻后叶隐拔起金针,荷甄“啊”的一声迸开干裂的嘴唇,浓睫瞬颤,缓缓睁眼。 皇后娘娘喜不自胜,可惜荷甄虽醒,意识却不太清楚,呜咽几声又沉沉睡去,但相较前度,已是天大的进展。叶隐表示会盘桓几日,观察荷甄恢复的情形,明栈雪拣了个绝佳的时机点插话道:“小童愿意让出邻房,神医可就近观察荷甄姑娘,免去上下奔波。” 阿妍大是感动,轻拍她手背道:“这段时间辛苦妳啦,我再给妳安排住所。”唤来女史吩咐:“将毅成伯夫人的居室,安排得离我近些。”上回皇后娘娘如此交代,为的是亲妹任宜紫。 明栈雪垂敛秋波,柔声道:“禀娘娘,小童是想,荷甄不能没有人帮忙解手更衣,擦澡喂羹,诸位女史姊姊镇日辛苦,不如让小童睡在荷甄房里,邻室留给叶神医,这样看诊照拂两不误,也好恢复得快些。”阿妍一想果然周到,但辛苦的又是她,打定主意要好好封赏,嘴上却只字不提,只握着她的手道: “真辛苦妳啦,泪娘。妳也不许太劳累,能睡的时候尽量歇息。”明栈雪点头称是。叶隐什么都没表示,事实上当他收好针具药箱之后,整个人彷彿就成了一缕幽魂,事后明栈雪不记得他说了什么、想不起他的声音长相,连他是什么时候告辞出门,都没有精确的记忆,细思极恐,实难释怀。 但不管叶隐想干什么,明栈雪已然盯上了他。 倘若他意在皇后娘娘,那么半夜里只要他一出房门,明栈雪就会跟着他,伺机破坏;若这郎中意在荷甄,明栈雪所睡的便床与荷甄的病榻仅隔一扇屏风,她有一百种法子能惊动金吾卫、任逐流乃至栖凤馆中其他高手,当场抓他个现行。这可不是推说看病问诊便能揭过。 晚间娘娘提早开膳,唤一名相熟的女史来替,召明栈雪到房里一起吃——近日她们多半如此,皇后身边人早已见怪不怪。饭后,明栈雪替荷甄抹脸擦脚,换过干净的小衣,早早便熄灯就寝。 这是个安静的陷阱,等待不知情的猎物送上门来。 为防对方是个收敛声息到了自己无法察觉的绝顶高手,明栈雪既未悄行日课,也不打算假装睡着,而是遁入虚境,以碧火功的先天灵觉感测四周。这么一来,无论怎么看她都是睡着了,轻鼾匀细,乳峰起伏,沉得像是彻夜无梦—— 明栈雪就待在“梦”里。经过充分的练习之后,此法既能让身体得到休息,又不致断了警觉,甚至在变起仓促的剎那间,虚识里的她拥有足够的裕度决定因应之法,看是以最短的时间将意识接上四肢百骸,还是继续装睡乃至装死,都能令现实里的人瞧不出丝毫端倪。 这种碧火功的运用法门,她从没教给任何人。无论是耿照、海儿或岳宸风,通通没有。 如果没有任何动静,那么她也就是睡了一夜,翌日将精神饱满地醒过来,谁也不会察觉异—— 正这么想着,虚境中的明栈雪忽然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压迫,她几乎可以“看”见压力的来源:一个微佝的身影正站在榻缘,低头俯视着自己,来人的身影投射在虚境中宛若插云之峰,无边无际地压住了其下渺小的一切…… 明栈雪不敢恐惧,不敢清醒,不敢调动内息,却也不敢视而不见。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离死亡的威胁这么近了,连在龙皇祭殿被鬼先生的压箱宝制服之时,其惊险恐怖都不及此际于万一。女郎在虚境里抵抗着难以言喻的骇人压迫,一边控制气血流动,既不能显露痕迹,亦不能失去控制。一旦对手发现她心跳加速,香汗遽涌,只有破脸动手这条路走;这种程度的敌人,明栈雪简直不敢想像打起来的结果。 她关闭了先天灵觉的感应,以防被对方察觉。 以叶隐那强大到难以想像的压迫,毋须灵觉也能感应其存在。现在的她,就是个睡着了的普通女子,没有内息流动,即使被碰触也不会激起功体的防御反应,就算来人动手侵犯她,她只能娇娇承受,被惊醒也无法使力抵抗——真是这样的话,对明栈雪来说并不是最坏的结果。 以全副的修为压制内力反应,并控制真气、血流、汗涌等本能反应,还要不被顶尖高手发现,这对精神意志本身就是极巨大的负担。虚境里的明栈雪已有魂飞魄散之感,却苦苦撑持着不肯甦醒,一边抵抗压迫,一边控制身体;时间的流速在虚识里毫无意义,痛苦因此更加难耐,几乎超越度心魔关之时。 这样下去,等若再度一次心魔关!明栈雪估计自己修为增长,至少还有三年的时间,才有机会叩问天险奇障,岂料今日却在这种地方、对莫名其妙的对手,压迫意识到了非突破瓶颈不能续存的境地! (住手……住手!别、别再来……别再盯着我了,滚开!) 一声轻细的呜咽撬开了她苦苦拉住的境界之门,明栈雪一把从识海中被甩回现实,意识接上身体的瞬间一股刺骨的激痛钻入背门,女郎勉强抑住一口热血,才发现自己湿透薄衫,被清晨寒风一吹,差点受了内伤。 屏风后,荷甄宛若受伤的小动物般低低呦鸣着,明栈雪滚下便床披上外衣,跌跌撞撞扑往病榻,完全就是个不懂武功的晨起弱女,抱住闭目辗转的荷甄,见她亦是浑身汗溼、云鬓紊乱,蹙紧的柳眉间留有一丝痛苦遗绪。 露出单衣的幼细皓腕上,有道浅浅的红色勒痕,环腕一匝,明显是綑绑痕迹。同样的勒痕在其余三肢都有,明栈雪还在榻旁瞥见些许松针泥土,少得像被风吹入似的。 她只瞥一眼便别过目光,连一霎都未多停留。一会儿两名巡楼的宫女听见房中动静,提灯推门而入,其中一名是明栈雪熟识的,也曾帮忙照拂荷甄,因此格外上心,低声问:“夫人怎么了?要不要我请大夫来?” 明栈雪露出看见自己人松了口气的模样,小声道:“挹琼妹妹是妳!真是太好啦。荷甄做梦出了身汗,我想给她擦澡,换身干净衣裳,免得感染风寒。”那名唤“挹琼”的宫女放下心来,微笑道:“荷甄真是好运气,遇上夫人这么一位亲切体己的贵人。我打热水去,夫人别出来,外头风大。”推着同伴快步离开,严实地闭起了房门。 明栈雪抱着荷甄坐在床上,缩着身子拉来被褥,掩住二人腿脚,一边轻拍荷甄背心,热水都还没烧来,少女蹙起的眉头逐渐松开,发出悠断微鼾。床榻跟被褥都是凉的,没有被体温煨了整夜的烘暖,间接证实明栈雪的猜想:来人带走了荷甄,不只在栖凤馆内移动,而是到了外头。是能带回那些个泥土松针的地方。 而一扇屏风外的明栈雪毫无所觉。 她很难想像,修为到了这等境地,能突破现实之所限、直接将自身的存在投射至他人虚境里的绝顶高手,会盯着一名睡觉的女子一整夜。明栈雪对自己的容颜胴体极有信心,但这并不合理。 况且,若带走和带回荷甄的俱是叶隐——这种等级的高手堪称绝顶,通常呈复数、同时、且同阵营出现的可能性,低到可以直接当作没有——他就不可能整夜盯着自己,其间必有压力稍减的时候,然而事实上并没有。 所以【压迫感】和【盯着瞧】,很可能是分 开来的。他对她制造的那种异样感压迫,或许不需要一直再旁边盯着她。有没有可能******他只看了一眼就在带走荷甄的当儿。 明栈雪会过神时,才发现自己潸潸发抖。 像这样可怕的怪物,为什么会出现这里---这种问题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怪物出现,据她仅有一墙之隔时,他还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不立刻逃难保命? 【*****夫人,水来啦。】挹夏的声音将她换回现实。干练的小宫女指挥同伴摆布木桶,闭起门窗布帘,还替荷甄褪去沾衣,拧了面巾交给明栈雪。 女郎熟门熟路地替荷甄擦澡,一直抹到了颈后发根,突然发现有二枚淡淡的樱花色印痕,约莫尾指的指甲大小,形状有点像花瓣拓渍;稍微用力抹二下,肌处转红,印痕更显得更谈更浅,说不定睡一觉起来便即消失。 明栈雪见过这枚印痕最后完成的模样,在这个少女的颈后。一样的位置,一样的大小,只是印痕再也无法被搓揉消淡,看上去便似两枚晶莹艳红的杜丹痣,分外精神。 这样一来,叶隐的身份、荷甄的消失,乃至于栖凤馆内将发生之事……一切都能被串接起来。 这实在是太有趣了,明栈雪忍不住想,惊惧忽被满满的好奇和刺激感所取代。如此说来,那人若不知毅成伯夫人的身份,谁占了优势还未可知!而这实是她雅不愿错过的惊天之秘。女郎的心情顷刻数变,一边将打理好的荷甄抱回床上,小心替她盖好被褥,甚至轻轻吻了她的额头,以掩住微扬的嘴角,惹来小宫女挹琼和同伴的艳羡惊呼。 第二八六折 卅年光景 恍惚瞬目 自武登庸带耿照前往柳岸水渠之后,倏忽又过几日。 长孙日九的印象非常深刻,那一晚,耿照是给师父挂在肩上扛回来的,头一眼瞥见时害他吓得差点掉膘,心都凉瘦了一圈。“没事的没事的,就活动了下筋骨而已。年轻人嘛,不怕的不怕的。”老人哈哈大笑,把人扔地上说要去找宵夜,一溜烟便不见踪影,妥妥的肇事逃逸。 虽说师父不致害了耿照性命,难保没有一时玩脱的可能,日九不敢大意,让呼延宗卫请来名医诊视,确定耿照只是疲劳过甚,并未受得内外伤,开了几副调养补益的方子,这才放下心来。 找宵夜去了的武登庸,直到耿照离开为止,都没再回来过——就算人在此间,峰级高手不欲现身,任谁也找不着。日九明白师父看似游戏人间放飞自我,骨子里有些东西从未改变,譬如诺不轻许,譬如言出必践,而他确实守住了对耿照的三日之约,无有也无意增减。 耿照睡足一日一夜才醒,整个人看上去明显不一样了。日九打量他半晌,才满意点头,不无欣慰:“很好,自信心没有过度爆棚,显然脑子还在。”耿照不由失笑:“怎么你以为我该目空一切,觉得自己酷炫屌炸天么?我本来还期待你好言安慰什么‘三天是学不到什么,看开就好’,然后来盅鸡汤之类。” 日九大笑。“我师父谁?刀皇武登庸啊!有他给你灌顶三日,酷炫屌炸天也是理所当然。起来起来!该干嘛干嘛去,别赖在这儿制造外交问题,你当驿馆是客栈么?” 耿照返回朱雀航大宅,李绥和潜行都诸女自都欢喜不置,至于任中书那貌美如花的绝色千金锁他做甚、又去了哪儿,众人皆极有默契地闭口不提,当作没这事,只绮鸳气虎虎地汇报近日内城中变化,就差没把报告直接甩他脸上。 流言越传越乱,莫衷一是,到这份上,已非任一方能轻易操纵;一旦干预的力道过大,可能会立即浮出水面,自身成为了活靶,此乃诋谰之大忌,谋者不为矣。各种版本不断杂配增生的结果,就是使单一版本的杀伤力大幅减弱,加上慕容柔迟迟没有押萧老台丞取供的意思,反倒拿下了大举搜索白城山的峒州知州房书府,再无人敢说自己看得懂这局在演什么,横竖闹了好一阵已不新鲜,注意力纷纷移转他处,不复起初的热度。 “这是正常的么?”听完绮鸳的报告,耿照沉思良久,突然喃喃开口。 绮鸳想了一下,也轻摇螓首,蹙眉道:“谣言正常,是慕容柔不正常。我虽不敢说了解这人,但什么动作也无……委实不像他。然后又无端端押了房书府。”两手一摊,一副“这人知道自己在干啥么?简直莫名其妙”的恼火神气。 耿照一怔回神,不觉微笑:“我问得没头没脑,绮鸳姑娘居然听懂啦。” 绮鸳自己也愣了一下,顿时又羞又窘,跺脚道:“你……哪有……少看不起人了!你讲话很深奥么?莫……莫名其妙!”一扭绵股,筋性十足的圆凹小腰尚未全拧,裹在裤布里的饱满股瓣已如水晃荡,漾开酥颤颤的曼妙臀波,比新剥的肥厚荔肉还要鲜滋饱水。直到房门“砰”的一声甩上,耿照才回过神来,赶紧敛起发直的视线,咽入喉底津涎。 但绮鸳的判断十分准确。 将军的态度,是这场流言之争的关键……不,精确地说,将军本人正是全局走马至此,古木鸢与平安符双方优劣消长的定音槌。是其作为与不作为,令原本以劣势开局的萧谏纸迄今仍安坐驿馆,非如迟凤钧、房书府般,须得以阶下囚之姿进入后续的审讯阶段。 耿照看不出将军袒护萧老台丞的动机。姑射之乱不管最后是谁出来扛了首谋,镇东将军府都难脱监督不周、怠忽职责的罪名,慕容柔无论对萧谏纸有多少敬意,都不值得为此赌上前程理想。将军必有图谋。 慕容曾让任宣带话,教他近日休近驿馆,根据潜行都的消息,慕容柔数日前便已移驻谷城大营,让沈素云回娘家待着。耿照心领神会,让宝宝锦儿走了趟沈家,之后便改住在慕容柔原本下榻的驿馆中,任宣为他备好居停,只等耿照交接完毕,便要前往谷城侍奉将军。 “交给你了。”什么都没给他的将军亲卫只抱拳一揖,仍是不卑不亢,进退合宜。耿照抱拳回礼:“有劳任兄。”两人相视而笑,更无别话。 耿典卫重回公门一事,在越浦并未掀起波澜。以慕容眼底颗粒难容的脾性,此举无异证明了耿照的清白,至少是肯替耿照的清白背书,城门桥头张贴的刀尸黑榜早被人泼水刷去,如元宵翌日的花灯炮仗,已不合时宜。 当韩雪色一行接到耿照的亲笔函,邀众人来驿馆时,诸少并未考虑太久,即以秋霜色为首,欣往一叙。四人在管事的带领下进入大厅,见宾位上已坐一人,灰氅褐发、风尘仆仆,腰畔挎着毛皮裹鞘的驼铃长刀,正是刀侯座下行二的“朔刀”风篁。 风篁与耿照一齐起身,初老的西山浪人笑得蛛吐般的眼角密纹深深瞇起,热情相迎:“韩宫主、聂二爷,好久不见啦。此番仗义相助,我且代师兄和家师,谢过奇宫!将来有用上我等处,云都赤府绝不推辞!” 韩雪色与他把臂搭肩,佯怒道:“头一句便叫错了,哪里来的韩宫主?是韩兄弟!”风篁哈哈大笑:“是我不好,这要罚酒!”聂雨色在一旁阴阳怪气道:“听见没小耿子?上酒啦。” 慕容柔落脚过的地方是不会有酒的,他自个儿不喝,也不让人喝。 耿照命管事奉茶,众人按宾主落座。韩雪色乃一宫之主,有爵位在身,是无庸置疑的宾首;风篁代表云都赤侯府,故居次位,而后才是秋、聂、沐三侠。 风篁执杯起身,环顾众人,耿照与风云峡诸少亦一并离座,高举觥筹。 “我同师兄说了,说韩宫主……不,是韩兄弟如何的英雄了得,聂二爷又是何等神技通天,说得兴起,像是又回到当日道旁小店时——” 聂雨色插口:“不就小小打败了你一回,犯得着这么上心?” 风篁忍不住冷哼:“聂二爷你年纪轻轻忒不记事,是记成哪回同小猫小狗打架了呗?”聂雨色一副“懒与你多口”,掏出算筹剔牙:“你运气好啊,那天我要是肝火稍旺停不住手,一家伙就插你脑门上了。”风篁露出夸张的惊恐之色,捧颊骇然道:“这么脏的东西你千万别拿来插我啊!” 聂雨色嘴角微扬,见他正中陷阱,欲回以一句“那拿什么插你好啊”,陡听两声:“……掌嘴!”却是宫主与师兄一左一右,投来四道杀人视线,韩雪色面如严霜,秋霜色静笑胜雪,俱是吃人不吐骨头。聂二爷敢作敢当,叼着茶杯左右开弓,狠抽了自己两耳刮子,彷彿没事人儿似,连鼻血都不擦。 “见笑见笑。”风篁干咳两声,举盅续道:“我师兄素不多话,只说:‘大恩不言谢,男儿方寸心。’我替他把话带到,欠下这杯,来日再与诸位共饮。”仰头饮罢摔碎瓷盅,正是西山本色。 “好一个‘男儿方寸心’!” 韩雪色等意兴遄飞,也跟着一饮而尽。 风篁冲耿照抱拳道:“耿兄弟,我去保护慕容柔了,省得他教人一刀砍死,恩师与师兄不免要责怪我。你们是上哪儿招惹了忒厉害的对头?”耿照哭笑不得,风尘仆仆的浪人已挎刀转身,大步而去。 秋霜色垂敛凤眸,以右手食中二指轻捋长鬓,微笑道:“人说拓跋十翼世之英雄,其徒已英迈若此,可以想见斯人。典卫大人安排这场会面,果然值得我等离开藏身之处,走上一遭。” 耿照道:“幸得贵宫之助,总要让诸位知晓,是帮了何等样人。” 韩雪色连连点头。“宝物交到风兄手里,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却被秋霜色打断。人称“小琴魔”的湖衫青年笑意温煦,语气里自有一股令人无法回避的坚定意志: “我需典卫大人以性命担保,必将宝物璧还。” “……老大!”韩雪色不禁蹙眉,正欲发话,却被聂雨色以眼神制止,一怔之下,便没接着说。沐云色向来是站在耿照这边的,然而此事关系重大,不容私情作祟,况且他也有兴趣一听耿照的回答。 “完璧归还,乃借物的当然之理,本不需秋大侠叮嘱。”耿照正色道: “但大敌当前,生死难料,我的保证毫无意义,一如与役诸位,说不好谁能活着回来。下定决心、尽力求胜,这是我唯一能向诸位担保的,对人、对宝物都是。各位若无此觉悟,则我们距马到功成,又远了几步。” 大厅里一片静默。片刻后,聂雨色右手一比耿照,对余人道:“能把忒赖皮的话说得这般大义凛然,我想押他,就像山下老龙沟的斗狗场我们每回都买……”目光循循,沐云色不假思索,本能与他齐道:“癞皮狗!” “……没错,因为赔率高,要嘛不中,要嘛赚死。反正那些狗都差不多,吃大锅饭,睡大勾栏,买哪头都一样,自然是押赔率高的。” 沐云色对耿照投以歉然之色,似恼自己应声太快,上了二师兄的贼船。耿照微笑表示不介意,俊朗青年松了口气,笑容里满是无奈。 韩雪色道:“老二说得在理。命都没了,管身外物做甚?还是我们这辈子就躲在深山老林当野人算了,过一天算一天?这事我不干,老大。我押耿兄弟。”聂雨色冲他一挑眉,若非碍着秋大,两人说不定便要跳起来击掌,怪声欢呼。 “……老四?”秋霜色望向小师弟。 “老大你别用眼神威胁他啊,很下作的。”聂雨色赶紧声明。“他要吓哭了,我就当他投了赞成票。大家说这是不是很公道?” 沐云色懒得理他,正色道:“我们须与耿兄弟联手。斯人武功,深不可测,不能一举除之,风云峡形同灭绝,连奇宫也未必能保。宝物纵使有失,我们的立场也不会更难了,小弟以为毋须拘泥于此。”聂雨色插嘴道:“说这么多干嘛?哭就好了。我多想用眼泪投票你知道吗?” 秋霜色从不发怒,然而他的判断就是风云峡的方针,着毋庸议,从魏无音还在时就是如此。他的师弟们并不习惯,甚至不知该如何与之相左,头一回居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果然秋霜色并未发怒,笑容不改,意态闲适地点了点头。“看起来,我等四人的意见是一致的。这便把性命荣辱交给你了,耿兄弟。”说着举起茶盅。 他故作反对,是为了逼出师弟们的决心与觉悟。众人习于以他马首是瞻,然而这回孤注一掷,死伤难料,弄不好风云峡从此除名,缺乏觉悟的人不过是累赘,还可能拖累战局,招致失败。 他们师兄弟感情深厚,本有默契,大师兄的苦心三少转念即会意,毋须多置一辞,亦一同举杯。聂雨色“呸”的一啐,翻着怪眼斜乜耿照:“便宜你了,小王八蛋。给老子安排好位子啊,我要插对子狗菊花!”还好没拿出算筹来,不然视线都不知往哪儿摆。 耿照心中感动,与四少齐齐饮罢,肃容道:“既然大家都有觉悟,有个人,须请诸位于此时一见,以免大战之后,留下遗憾。还请诸位随我走一趟。”   ◇    ◇    ◇ 四位美男子随盟主进入冷鑪谷,还是掀起了不小的骚动。 天罗香诸女久闻指剑奇宫的男色之名,说不定还有打过交道、结下梁子的,但这四头貂猪的成色还是大大拓展了她们的想像边界,无数少女下定决心,有生之年定要捕一头属于自己的奇宫貂猪回来,绝不与其他姊妹分享。 殊不知即使在龙庭山内,风云峡都是佼佼者中的佼佼者,正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没有相应的本事,何来耀眼的自信与气质?只靠皮相魅人,也就是绣花枕头而已。 有些见识广眼界高的,留意到盟主与他们谈笑风生,从容自若,虽是年纪轻轻出身寒微,已隐有权领一方的气度,既不过份张扬,亦未相形失色,暗自羡慕起盈幼玉来,甚至起了效尤之心,欲寻机入得盟主法眼。 七大派与七玄素来有隙,耿照虽传达了友好互惠之意,有些东西还是需要时间才能缓解;潜行都先一步入谷传信,七玄首脑极有默契地闭门不出,姥姥下令门人不许扰客,各于自院里待着,擅出者死,故众姝只能于阁楼上远远眺望,不得与风云峡诸少接触。 “……我怎觉得自己像是供人赏玩的珍禽异兽?”聂雨色不由得一阵恶寒,抽着鼻子频频四顾,总觉空气里的脂粉味浓得呛人。 “确实如此。”秋霜色居然难得地附和了他。 “你也觉得被人窥视?” “我指的是珍禽异兽。” “……你说猴子的话我翻脸了啊。”聂雨色表情阴沉。 “我不会。”秋霜色淡淡揭过。“况且鼪鼠更适合你。” “……我大师兄说的是黄鼠狼。”沐云色向耿照解释。 “老四你给我闭嘴!” 耿照默默地觉得像。 一行人来到冷鑪谷深处的一座小院,一名眉清目秀的圆脸少女推门而出,手里的托盘置着空的青瓷汤碗,残留的药气依然浓重,见得耿照微一屈膝,福了半幅,未开口先笑瞇了弯弯月眸,颊畔一枚小巧的梨涡,令人极生好感。 “弦子呢?”耿照有些诧异。“怎么是妳?” 这名少女,正是潜行都里的巧手绘工阿缇。 她起身笑道:“弦子吗,我让她去歇会儿,她整夜都没阖眼。反正我闲着也闲着,喜欢陪老爷子说话,他说话很有趣的。”明亮的眸子滴溜溜一转,瞥了盟主身后的四人一眼,叹息道:“这几位公子定是老爷子的家人罢?看着就是一门里的,样子好像。我给你们倒茶,再拿些茶点。”匆匆行礼,三步并两步去了,也没管盟主怎么说,看来是个直心眼的姑娘,想到什么立即动手,片刻也停不下。 尽管已知房内之人的身份,临到见面之际,四少心头依旧惴惴,莫可名状。 秋霜色看了耿照一眼。“典卫大人不进去?” 耿照摇头。“你们说得门中家事,不方便。” 秋霜色点了点头:“感谢典卫大人成全。”耿照默然无语,退至一旁,让出了房门通道。秋霜色轻叩门扉,只听房内一人道:“进来罢。”声音嘶哑中带一丝尖亢,听来不像容易相处的类型,不知适才那少女是怎么觉得“很有趣”的。 房间宽敞而明亮,又不致大得虚旷,是非常适合病人静养的环境,以致四少鱼贯而入之后,便稍嫌拥挤。病榻之上,一人披衣倚坐,长发漆黑乌浓,其间虽杂些许银白,但大致算是黑得令人印象深刻,加倍衬出他的肌肤苍白无一丝血色。 被少女称呼为“老爷子”的男子,其实不太看得出年纪,无须的下颔一如袒出交襟的嶙峋胸膛、修长到显得骨节异常粗大的双手十指,都是异乎寻常的瘦削,以致予人毫无生气的傀儡之感。 除此之外,男子的面孔堪称俊美,在他芳华正茂、尚未凋零如斯的岁月里,必定曾令无数怀春少女夜不能眠,光想到这张面孔便彷彿无法呼吸,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阿缇有着一双敏锐的巧绘之眼,才能看出在此衰蔽残破的身躯之下,与奇宫四少所共通的独特气质,那种佼佼不群的、睥睨天下的自信与傲气。 秋霜色本还有一丝疑虑,毕竟他跟这位长辈不算熟稔,遑论师弟们,然而,在见着病榻上的苍白老人之后,这点不确定已然烟消雾散,尽管形貌与幼年记忆中的叛逆刀客全无相类处,但他记得那双眼睛,冷淡中带着温柔和理解,以愤世嫉俗压抑着满腔血热,无法就这么坦率地爱着这个世界的……那双眼睛。 “风云峡秋霜色,拜见褚师叔。”湖衫青年单膝跪地,其余三人也跟着跪下。“先师名讳上无下音,乃履山无求、独饮秋泓者。” 木鸡叔叔——或许该称呼他“刀魔”褚星烈才是——收回远眺窗外的视线,冷冷道:“我已被宫主逐出门墙,再非龙庭山风云峡之人,这声‘师叔’受不起。起来说话,我讨厌人跪着。”四少依言起身。 秋霜色让韩雪色坐于宾位之首,聂、沐侍立于其后,以区分主从,正式对褚星烈介绍:“这位是当今奇宫之主,姓韩,讳上雪下色,乃我风云峡嫡系,亦是先师座下,虽无师徒之名,然而份属师徒。” 褚星烈瞥了他一眼,冷道:“龙庭山居然出了个毛族宫主。你们是杀光了全山之人,还是被全山之人追杀至此?”四少被堵了个闷声大葫芦,难以辩驳。聂雨色低声啧啧:“这位真是师叔啊,说话够贱的。”沐云色狠狠瞪他一眼,其实亦有同感。 褚星烈缓缓抬眸,目焦停在秋霜色面上。 他的动作很慢,有种坏掉的扯线傀儡之感,衬与冷冷的语调、冷冷的神情,不知为何给人极大的压迫感。秋霜色在恩师身上感受过类似的异样。他们并非是因为失去了武功修为,才抑制不住己身之锐,而是其锋芒毕露与有无武功没有关系。他们自身,本就是世间无双的神兵,身体和意志都是。 “我记得你。”瘦弱苍白的无须老人晃过浓发,彷彿能用视线将他钉在墙上: “你是那个阜阳秋家的孩子……你上了龙庭山?” “是后来的事。” 秋霜色出身阜阳秋氏,论起辈份,须喊浮鼎山庄之主“万刃君临”秋拭水一声叔祖,与秋霜洁兄妹同属“霜”字辈。 秋家的鳞族血裔已相当淡薄,本非奇宫选拔弟子的对象。秋霜色之母出身鳞族大姓,因故不见容于娘家和夫家,打听到魏无音、褚星烈在秋拭水处共商讨伐妖刀大计,带儿子前往投靠,却遭秋拭水驱逐。只是褚星烈并不知道,战后劫余、武功几乎全废的魏无音,终究是接纳了这个孩子。 “应风色呢,怎不是他继承了宫主大位?”褚星烈慢慢蹙紧剑眉。“还有那龙方家的少子……是了,我记得叫龙方飓色的。这两个到哪儿去了?” 秋霜色从容道:“禀师叔,此二位俱已不在。他们勾结外敌,意图颠覆,且几乎成功,令诸脉元气大伤。所幸在先师与众长老通力合作下弭平叛乱,这才推举我风云峡韩宫主上位。” 褚星烈的神情有些迷惘,但沐云色能理解他的困惑。 按耿照的说法,褚师叔在妖刀圣战中受了重伤,虽保住性命,但三十年来处于无识无想、无有知觉的混沌状态,直与活死人无异。不知为何,耿照将他带入冷鑪谷后,褚星烈有天突然醒了过来,神智完全是清楚的,接续自重伤昏迷的前一刻,三十年岁月只留下些许浮光掠影,连片段都称之不上。 他不知是谁救了他,不记得朝夕相伴之人,对褚星烈而言,他就像独自做了个长达三十年的大梦,醒来后记忆里的人全不在了,留在身边的,则通通不在记忆之中,只是宣称熟识的陌生人而已。 在冷鑪谷,他唯一认识的人是薛百螣。 他俩年轻时打过一架,结果两人都不想再提。没有这位曾经生死相搏的薛老神君,褚星烈彷彿一个人被孤伶伶地遗弃在异域,周遭的一切对他皆无意义。他甚至不明白薛百螣何以老成了这样,那一战远不过数载,所留的遗患在几个月前的雨季里还困扰着他—— 苍白如纸的羸瘦男子安静片刻,像是终于接受了这些熟识之名已遭抹去,再不复存,不得不转头面对另一则噩耗。“你口口声声说‘先师’,魏无音他……也死了么?” “是。”秋霜色垂眸敛首,以尽量不牵动老人心绪的平稳音调。其余三少没有他的心性修养,聂雨色别过头,死死咬住一声冷哼,单薄的腮帮子绷出清晰的颔骨和牙床线条;韩雪色低头蹙眉,露出痛悔之色,沐云色则不禁红了眼眶。 只是他们万万想不到,接下来会听见“师叔”这样说。 “那他死前,有没来得及杀死杜妆怜,抑或识人不清感情用事,婆婆妈妈优柔寡断,最终为那婆娘所乘,死得无比窝囊?” 第二八七折 此前种种 葱蒙水雾 聂雨色忍无可忍,愀然色变:“你说什么!” 身前韩雪色横臂一拦,沉道:“褚师叔,我敬你是尊长,原不该如此冲撞。但先师在众师兄弟心中比天还大,望师叔看在丧期未满的份上,勿出暴言。”不卑不亢,置于膝上的左拳却捏得格格作响,怒气显而易见。 褚星烈怔了片刻才会意,微微颔首。 “是我的错。我同你师父说话,一向是这般口气,言语怕还更难听些,他也没好到哪儿去。每回见面总打架,师兄给打烦了,才准许我破门出教,免得风云峡屋舍遭殃。”定了定神,喃喃道: “听你这么一说,我才觉得他真走了。”低垂眼帘,半晌无声,却胜过千言万语。沐云色感其情挚,又复思念师尊,忍不住低头拭泪。 聂、韩相顾愕然,见秋霜色点了点头,知他非是遁词。风云四奇中,秋大是唯一在圣战前便见过琴、刀二魔的,浮鼎山庄内匆匆一会,当时两人吵架斗嘴的样子即使相隔多年,仍教人印象深刻。 也不知过了多久,褚星烈缓缓抬头,定定望向秋霜色。“是杜妆怜杀了他?” 秋霜色不知他为何如此执着于杜妆怜,摇头道:“师尊之死,乃出自一伙自称‘姑射’的恶党设计。师叔容禀。”坐于床侧,将魏无音如何被引至灵官殿,平安符一方又是如何将三师弟炮制成刀尸、偷袭得手等娓娓道来,说得条理分明,即使褚星烈有着三十多年的记忆断层,也不致有理解上的困难。 褚星烈始终面无表情,剑眉微蹙,乌发覆额、垂至胸前的模样说不出的清秀疏朗,是会令少女不由得母爱横溢,大生怜惜,想像须历多少星霜,方能淬出这等安静沉郁。难怪那位姑娘会说师叔“很有趣”,沐云色心想。不管他说话是不是真有趣,光瞧着就揪心啊。 “……殷横野是‘权舆’?”褚星烈忽问。 “是。”秋霜色不疾不徐,容色沉静。“小姪等与那厮数度交手,幸得耿兄弟之助,始能脱逃。从他喜吟诗句的口癖与武功特性,我等有十成把握,此人便是幕后的阴谋家。” 褚星烈点头。“敢把主意动到我风云峡的头上,这厮须有相当觉悟。”聂雨色本想吐槽他“谁跟你风云峡”,然而这句听来委实解气,直是通体舒畅,就不与他计较了。岂料褚星烈又接着说: “但除他之外,龙庭山上肯定有其他人,始终对付着你师父。” 四少闻言一凛,不由得交换眼色,最终还是由秋霜色代表开口。“师叔何出此言?” “当年赴天雷砦之前,我和你师父在‘六合名剑’之中,分别代表意见相左的两派。”褚星烈平静说道:“我认为没有妖魂作祟这等事,一切不可解处,不过是尚未揭穿的阴谋布计,解决刀尸、乃至毁灭妖刀只是治标,揪出幕后的黑手才能治本。” 这几已是眼前第三次妖刀之乱的应对共识,然而在三十多年前,恐怕仍是太过离经叛道的主张,虽符合刀魔破门出教的形象,却未必能广获支持。 “秋拭水迷信宿命之论,以为我的说法有标新立异之嫌,并不支持。但在六人之中,我说服了其余三人,只杜妆怜站在魏无音那边,力主以剿灭刀尸、毁去妖刀为先,阴谋云云太过虚渺。名剑之外,唐兄弟……我是说湖阳唐十七和狐异门胤丹书夫妇,皆以为此非无端,值得探究。” 屈咸亨与唐十七都是巧匠,他们的思路习惯贴着事实走,信阴谋多过鬼神;胤丹书精于岐黄,望、闻、问、切乃医道根本,也是相当务实的性格。无奈在当时的气氛之下,他们都无法给予更多的支持,甚至有人直指褚星烈教唆生事,别有所图云云,还有诬攀什么私情纠葛的。 褚星烈一怒之下,本想脱离团队,独自调查,但他本不信杜妆怜,留她在六合名剑中而余人皆未提防,怎么想都放心不下,最后便一起去了天雷砦。 “此事里我觉得最蹊跷的,是七大派的态度。它们坚决否定了阴谋之说,一意催促我们前往天雷砦斩杀蛊王,以避免五毒合一,终不可挡。我当时就问:‘五刀既未合一,何来蛊王之说?’只是没人能回答我。” 秋霜色点头道:“避祸趋吉,此亦人情之常。师叔觉得何处有蹊跷?” “你师父没那么笨。从小到大,他一直是更聪明的那个,笨的是我。” 男子嘴角微扬,似是笑了,只是僵硬了三十多年的肌肉尚未复原,无法传达一霎掠过心头的怀缅。“连我都察觉有异,他不可能颟顸若此。对照七大派的态度,我猜龙庭山上必有知情者,始终瞒着你师父,巧妙使用各种干扰误导,避免他接近真相。你师父在灵官殿误判形势,以致身死,亦是根源于此。” 四少面面相觑。 要是“权舆”在奇宫之内埋有暗桩,问题可就严重了。当年龙方飓色掀起的叛乱,几乎颠覆奇宫正统,魏无音和残存的无字辈长老不惜血洗龙庭,也不让阴谋得遂……这样的力度都翻不出殷横野的同党,以眼下风云峡处境艰难,岂能拮抗? 最后居然是褚星烈那低缓中隐带一丝尖亢的瘖哑喉音,抚平了众人的躁动。 “未必是那人同谋。若能一举渗透七大派,搞捞什子妖刀?直接干事便了。按我说,兴许是七大派在妖刀乱中见了什么好处,不思平乱,遮着掩着鬻以自肥,刻意欺瞒前线厮杀的蠢才,大不了就让他们去死,这也符合他们一贯的无耻龌龊。” 男子的尖刻言语不知从何时起,听来渐不觉刺耳,颇有几分亲切,魏无音在世时也爱这么说话,出口无不是呵佛骂祖,愤世嫉俗,聂雨色尤得真传,隐有青出于蓝的架势,经常惹得师父动手教训。 秋霜色淡淡一笑,接口道:“师叔所言甚是。若依师叔之见,此人最有可能是谁?” “我不知道。”褚星烈淡然道:“之前并无怀疑的对象,若有,我定与你师父辩个分明,打也要打到他脑子清醒。这么多年来,你师父从未起过疑心,此人必定藏得极深,可惜奇宫这三十多年来,于我是一片空白。” 秋霜色笑道:“师叔若不嫌家常细琐,我等可将这些年来山上所闻,一一说与师叔知晓。” 苍白男子的眼瞳微微瞠大,益显幽深,然后才像刻意压抑情感也似,垂落视线缓缓转头,淡淡说道:“我最不怕浪费的,就是时间。都白耗三十年了,还有什么可惜的?”四少大喜过望,由秋霜色开始,从圣战方歇魏无音退隐说起,乃至韩雪色上龙庭山、如何被不肖派系虐待荼毒,魏无音又怎么研制“奇鲮丹”,到六姓逼宫,血洗龙庭……等。 起初余人很自制地不敢插口,约莫是聂雨色起的头,插科打诨远交近攻,末了房内笑声骂声接连不断,其间掺杂鼓掌赞好、拌嘴叫骂,此起彼落,恩怨相连,竟无片刻歇止,连送茶点晚膳前来的谷中少女们都吓了一跳。苍白不似活物的瘦削男子安静倚坐,被兀自热情吵闹的师姪包围着,除偶尔提问一二、应个几声,其实并无太多交流,但谁都看得出他心情很好,微微扬起的嘴角渐不再频繁垂落。 直到月上中天,秋霜色才率师弟们起身告辞,说要让师叔好好休息。聂雨色踅出房门,见耿照立于廊檐柱下,冲他一指,哼道:“小耿子你不错啊,有前途。”回见沐云色还在里头叨叨絮絮囉唆个没完,踢他臀后拎出门外:“走啦,囉哩巴唆什么?”与韩雪色等相偕而去。 耿照本欲相送,却被秋霜色拦住,飘逸如谪仙的湖衫青年低道:“我们在禁道口暂等,典卫大人慢来不妨。师叔他老人家心情很好。” 聂、沐、韩三少的斗嘴吵闹,直到廊庑数转之外仍能听见,其间还传出女子惊叫,肯定是聂雨色又干了什么,然而终有尽时;小院里,又剩下了耿照与褚星烈两人,隔着半掩的镂花槅扇相对。 自木鸡叔叔醒来,他们迄今还没有面对面说过话。 薛老神君探知褚星烈有着三十年的记忆空白之后,一直担任他和外界沟通的主要桥梁,老人花了不少时间,才让他接受这南柯一梦般的荒谬现实,接受他所知道的、所在乎的绝大多数人,已与他错身而过,从此只存于记忆之中。 薛百螣问他记不记得一个名唤“耿照”的黑小子,得到的答覆只能说是相当残酷。 耿照一直犹豫着该如何告诉木鸡叔叔,七叔已不在了的事,这才惊觉世上已无木鸡叔叔。对褚星烈来说,耿照和七叔是他全然不识的陌生人,而“寒潭雁迹”屈咸亨据他人转述,早死在天雷砦一役,连尸骨都没找全。 少年找不到面对房中之人的立场。 秋霜色灵心巧慧,没怎么费心思便想到这一层,为他制造了绝佳的气氛,怕是连聂雨色都察觉出来,才赶着撵出沐四公子。在门外徘徊了一阵的耿照暗叹着,正欲屈指叩门,房里却传出褚星烈低哑的嗓音。 “他们跟我说了你的事。薛百螣,喂药还有送饭的那几个小丫头……我从没想过会有在冷鑪谷被蚔狩云探视的一日,还是躺在床榻上。这要传出江湖,跳进三川也洗不清,哪知蚔狩云也到了与天罗香的旖旎艳行渺不相涉的年纪。江湖盛传她是邪道有数的美人,可惜当年没能见得。” 耿照在门外静静聆听。 “他们说你和一名老家人救了我,照顾至今,说你一当上盟主,就把我接来此地奉养,足见孝心。可我在此地,未见你其余家人,听我劝一句,什么江湖义气都是假的,善待你真正的家人才是真。 “我知道你希望我认你,但事实上我并不认识你,假装记得或伪作有情,会让我觉得对不起你。不管你曾经以为我是谁,你以为的那人已不复存在,我很抱歉,然而这就是现实,我想我们都得学着接受。” 耿照捏紧拳头,隔着窗纸涩声强笑道:“木……我是说或许改天,我可与前辈聊聊从前相处之事,聊以纪念。那位细心照拂前辈的老家人,日前已不幸逝世,若他知前辈重获新生,定然欢喜得很。” “死后无知,多说何益?若其有知,不言自明。”过了一会儿,褚星烈才道: “改天罢,今儿我累了。诛杀殷横野之后你若还有命在,说这些才有意义。如若不然,死则死耳,何须多添烦恼?”噗的一声吹灭灯焰,房内再无声息。 这是我的报应,耿照心想。 他独自走在射入廊檐的月光里,彷彿踩上一条银灿灿的宽带子,像是阿妍姑娘缠在腰间的碧鲮绡,心中却没有光。这是活生生的无间:食物丰盛,一就口立即化作火焰;空气充盈,却半点吸不进肺里;念兹在兹的人醒了,但从此再不认你,告诉你曾有的俱已化烟散去—— 这是惩罚他曾埋怨、不谅解最爱护他的七叔,以致到了永诀的那一刻,他都没机会向七叔道歉和道谢,亲口告诉老人,他对阿照有多重要。所以继七叔之后,老天爷又收走了木鸡叔叔,只留给他一片荒芜的长生园,还有再也回不去的往昔。 这是报应,耿照对自己说,木然走向月下的禁道入口,一马当先,梦游也似,领着余人走进无光的黑暗之中。   ◇    ◇    ◇ 殷横野按了按微鼓的腰际,收藏在暗袋里的刀魄不过天珠大小,一旦与内力接触,却会突然“活”起来——那是种难以形容的微妙之感,像有什么能量在其中运行,彷彿下一霎眼,刻满奇异纹饰的表面就会自行转动起来似的。他在许多古纪时代的遗物上有过类似的体验,但没有一样强过刀魄的。 因此,当那人告诉他此物能抵御天佛血的邪能时,殷横野并不以为他是信口开河。 “天佛血的记载少得见鬼,你要更稳妥的答案,起码得再给我半年,让我组织一个研究团队——” “不用,这样就行了。‘数圣’逄宫的话若不能信,世间岂有可信者?”他知道一旦让这厮聊上了研究,没一两个时辰是不肯消停的。而时间一向不是殷横野的朋友,许多事纵使你神通广大,仅能以一人为之的时候,就是无比困难。他需要逄宫协助,却不能为他耽搁辰光。 流言战的结果明显不如预期。无论迟凤钧在京里的暗桩是谁,这人都没有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慕容柔的按兵不动更令人难以捉摸。耿家小子每日在城中大摇大摆,唯恐世人不知似的四处闲晃,明摆着以身作饵,若非尚有大用,且短时间内再难有如此资质的刀尸,殷横野是极想去杀他泄愤的。 还有风云峡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尤其该杀!聂雨色的阵法、秋霜色的弦音,都令殷横野十分忌惮,而这样的忌惮本身就冒犯了他。若有一丝闲暇,能暗中观察耿小子几天,殷横野有把握找出风云峡四少的藏身地,一靴将恶心的害虫们踩个崩嘎响碎。 但他偏偏就是没有时间。 再不能令萧谏纸坐实姑射首脑的罪名,一旦世人持续刨挖,无论能不能刨出点什么,隐于暗处的正牌“姑射”决计不肯坐视,届时他这个“权舆”若无动作,势必难以交代。 迄今,他仍对忍不下萧谏纸挑衅的自己感到无比恼火。萧谏纸虽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但从盘势上来说,殷横野比他更感棘手,是他需要这场玩脱了的大灾难尽快落幕,而已成废人的萧谏纸啥都不做,光靠个“拖”字诀就能累死自己。这简直不能忍。 而转机就在此际倏忽降临。 越浦城外四十余里的一处小山坳里,据传出现了草木枯黄、遍地鸟尸的异状。异象是以一座庄子为中心四向扩散,殷横野查了这幢庄邸的底,发现它曾在越浦五大家中的戚家、桓家、江家间转手,后来卖给了药材行当的一把手乌夫人,最后却登记在沈世亮的名下。 这种加价转手物业的套路,是越浦行贿的老招了,溢价的部分就是打通关节的贿金,但不寻常处在于:最后拥有它的,是将军夫人的娘家! ——这是慕容柔的物业,才用这等鱼目混珠的复杂手法。 再加上生机灭绝的异象,殷横野几乎笃定自己的推测,有七八成以上的可能。 持有天佛血的李蔓狂,不可能一辈子待在深山老林里,与世隔绝,但要将天佛血带下山,必须解决“运”和“藏”两大难处。 从啸扬堡密室那只破损的贮袋,殷横野推断质性相近的碧鲮绡应可阻绝邪能,才在槐花小院对皇后出手,不幸被李寒阳所阻,功亏一篑。他翻遍栖凤馆每一处,确定碧鲮绡不在皇后手里,如此重要的信物,韩家小子也没带在身上,思前想后,定是那貌似忠良、实则狡诈的耿小子居中穿针引线,借了这条银带子;至于干什么去了,不问可知,毋须赘言。 殷横野施展“分光化影”重游故地,果然李蔓狂已不在山洞里,沿途痕迹难以悉辨,怕在论法会后便即动身,好好的一条多年布线至此断得干干净净,老人差点没忍住将耿照碎尸万段的冲动。 但此物入世,慕容柔终究得面对“如何收藏”的棘手问题,一旦碧鲮绡物归原主,佛血邪能便如虎兕出柙,难以久藏。而这幢座落在越浦城郊的隐蔽物业,显然就是镇东将军的解决方案。 ——找个人烟罕至的地方藏起来? 哈哈哈,慕容柔你也是够可以的,这是什么昏招!老人稳稳踏出一步,啪嚓一声踩在枯黄的草叶之上,从这里开始,便已进入佛血邪能的影响范围,然而他周身皆无异样,没有那种血枯气虚到了极处的骇人之感。 (逄宫所言,果然无虚!) 身为四极明府的最高权领、天下公认的巧匠之首,“数圣”逄宫不是那种靠嘴皮子办事的脾性。他带来了所有能找到的文献抄本——当然只取相关的那一页——按照推断的思路,条理分明地排放在客栈厢房里,从桌椅几凳一路排到地下,殷横野只能坐于床榻,差点连搁脚的地方也没有。 这里头半数以上的经籍他都读过,确定非是逄宫伪造,而《绝殄经》里也有语意模糊但看似有关的记载,但天下间拥有这部奇书的四个地方,殷横野非常确定其中不包括覆笥山四极明府,逄宫不可能看过;一明一暗两相核实,知其结论应可相信。 “还有这玩意,我觉得应该亲自来一趟向你说明。”逄宫打开了一只不到一尺见方的乌檀木盒。殷横野心底一沉,光是体积,盒中能容就与他订制的东西天差地远,这可不是四极明府应该犯的错。逄宫倒是自信满满,一脸的不在乎:“你要不肯付钱,我也能理解,回头我给你重新做一副,不收你钱,当是赔礼。” 他从盒里取出一只金属弯弧,转得几转,蓦听啪嚓几声清脆细响,一个直径不到两尺、浑天仪似的镂空机械,就这么凭空出现在榻上。此物的外形殷横野相当熟悉,因为就跟他交给逄宫的图纸大致相同,除了细部有些出入,最大的问题就是尺寸。 直径不足两尺的秘穹,没法绑人上去,连大点的狗都不行,充其量只能拿来炮制猫尸。 殷横野彷彿要按捺怒气似的,信手转了转镂空球内的周天圆轨,灵光闪现,忽明白逄宫做的是什么修改。“把人绑上去委实太傻,干嘛这么费劲?我山上有个专门研究心识控制的中大夫,他说你那图是蛮干,纯粹整人而已,还没整到点子上;不如缩小尺寸,固定在肩膀上,周天轨道绕着头转,效果一样。” 早知四极明府有这等匠艺,他该放下心防,直接让他们研究刀尸炮制的技术,也不致落后高柳蝉这许多! 殷横野不但收下此盒,还爽快付了两倍的银票,当然是让逄宫许下保修精进的承诺——四极明府很早以前便已自成系统,不受儒脉管辖,只是文气相承,对承接这些儒门先进的单子是很有些礼遇的,如价格优惠、订单插队、保修免费等,殷横野不敢以下属目之,与逄宫一向是以平辈交游。 但这个秘穹的改造委实令他印象深刻,不得不重新审视与四极明府的合作。况且此番逄宫不请自来,恰有一事交他去办,不作第二人想。 “我想借大工正之慧眼为我鉴定一处,是否有埋藏佛血的可能。” 逄宫花了几天勘查现地,最后领着他来做结论时,又绕着整座宅邸,来来回回瞧上大半个时辰,搜集各种枯草鼠尸反覆复查,才道:“如果要个准信,我可从山上拉一个团队来,半个月内给你九成九的把握。” 殷横野强抑不耐,和声道:“若以大工正看,却有几成把握?” “撑死八成。”逄宫一扔枯草,拍了拍手掌。“要靠人为弄成这么一片凄惨景况,便由我覆笥山接单,那也得要拉个团队才行,没十天半个月还办不了,膳宿另计,不保证复原。哪个吃撑了干这种事?” 看来……就是这里了。送走逄宫后,殷横野半刻也不耽搁,以“分光化影”掠回庄外,确认所携刀魄确实能抵挡邪能,一步步踏入渺无生机的枯草圈内,眼看紧闭的庄门已近在眼前,而体内真气依然运行无阻,全不同于当日夜袭啸扬堡时。 夺得佛血,慕容柔便形同操之在手。 此人不能以生死荣辱相胁,天佛血绝强的杀伤力却能轻易毁去他苦心经营的一切;相较之下,萧谏纸的性命简直无足轻重。取走天佛血之后,殷横野自信能以一纸书信,迫得慕容柔转变立场,替纷乱东海多时的妖金事件做出明智的决断。 立于船头的逄宫袒着牛蛙般的黝黑大肚皮,肥短的手指随意圈着粗浓的胸毛,微瞇起细眼,任水风吹得葛衫猎猎作响。做为府中诸人的表率,曾功亮在出差费上是相当循名责实的,只雇了艘寒碜的小舢舨,毫无排场可言。 小船并未顺流驶往水港,梢公撑入一团诡异的浓雾之中,顿时分不清南北,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好不容易前方白茫稍褪,露出一个小小的码头,一名身材颀长、乌鬓飘飘,穿着一种很难形容的、似青似绿又带点鹅黄,如覆湖水波光的颜色的翩翩佳公子,背着一具琴站在码头上,简直像是从图画里走出的仙人。 梢公吓得半死,别说没见过忒好看的男人,他在附近撑了十多年的船,也没见有这处码头,怕不是遇上狐仙!赶紧装作没看见,死命往前撑;要不多久,前方雾露略清,谁知还是同一处码头,那男狐仙已将琴具架起,身畔还多了另一个手摇摺扇的小男狐仙,相貌虽然不同,倒是一般的好看。 梢公都要唸起龙王大明神来了,却听曾功亮不耐烦道:“你他妈倒是快靠码头啊,这‘周流金鼎阵’摆下去,你划到明儿一样在这里打圈圈,晕你妈的!靠上靠上,赶紧的!”梢公心想完了,原来是狐仙会,自己福薄,没想竟撞上了。 曾功亮没等船止,还隔着七八尺便跃上码头,冲天喊道:“放他出去,给金一锭!”回头对梢公道:“再闯进来便吃了你啊!这几日都别再下水啦,真饿起来,我们偶尔也吃人的。”梢公吓得魂不附体,趴在甲板上连连磕头,曾功亮大袖泼喇喇一挥,舢舨转眼间没入雾中,如不曾至。 两名青年起身并肩,长辑到地。【龙庭山风云峡霜色,沐云色,见过数位前辈。】曾功亮一挥手就当是招呼了,也没别的话。要不多时,一条接一条的舰扳划近码头,撑船的全是儒服打扮,自是四极明府的弟子。曾功量一一派下旗下,舰扳接连而出,约莫盏茶工夫,突然间天地一晃,并不是土龙翻身那种,而是忽地有什么东西闭合了起来,于外界再无牵连。 秋,沐交换眼色,心中仅只一念。 (护山大阵!) 曾功量仿佛脑后生眼,转头咂嘴:【这与你们龙庭山的四奇大阵自是不能相提并论,但要困住那厮,也仅够了。难就难在为了不让他察觉,我可是专程拉了个团队来,费了大半个月,才利用善事林树布成此阵。你俩是分派来保护我呢?还是怕贼人走脱?】 秋霜色道:【兼而有之。】 曾功亮点了点头,朝雾中宅邸的方向望去,喃喃道:【只希望这口大碗扣将下去,够活杀这尾鳖了。萧用臣啊萧用臣,都说拼命拼命,那也得又命来拼*******你可别把老命给搭进去啦。】 第五十卷 锱雨劫灰 【内容简介】 数百年前,“风逐万里”舒梦还辅佐武皇承天,开创金貔朝,封成骧公;而后君臣反目,舒梦还被幽禁于越浦城郊某处。不知何故,武皇终是将他放回领地,舒梦还和追随他的家臣们,遂成为渔阳七砦的始祖。 殷横野抬望门匾之上,以骧公体书就的“不如归”三字,并未意识到这座骧公幽邸将是决战之地,也不理解匾书向他预示的命运…… 【封面人物:(由左至右)横疏影、黄缨、染红霞、明栈雪、任宜紫、符赤锦】 目 录 【第二八八折 骊龙欲近,怒满弓刀】 【第二八九折 倩入苦海,君莫辞劳】 【第二九十折 周流咫尺,罪由己招】 【第二九一折 此应无解,凌云谁笑】 【第二九二折 卿自华发,剑引腾骁】 【第二九三折 有心若是,如衣九曜】 【第二九四折 挈瓶者谁,玉里藏姣】 【第二九五折 常恐悔吝,雾雨溶消】 【后记】 第二八八折 骊龙欲近 怒满弓刀 这幢宅邸所在的小小山坳,正位于平夷山北面的山阴处。 越浦周遭水路纵横,地势低缓,那些个以“山”为名的,充其量也就是丘陵,若欲与白城山朱城山这等峰高脉广、雄镇一方的大山相并论,也只一座阿兰山勉强能端出檯面,其余皆不足道。 在这片层峦叠翠里,平夷山之所以广为人知,盖因临曲盘江的山阳一侧异常陡峭,石笋般的狭长山形直入江水,几无一丝斜倚,彷彿被天降的巨剑硬生生削去一半,当地土人又管叫“受剑山”。 临江的山阳面除鬼斧神工的峭壁,还矗着大大小小的石笋尖,约十数枚之谱,小不过一两丈,高的可达七八丈,参差错落穿出水面,宛若巨斧削就;石笋间水流湍急,满佈漩涡乱流,舟不可近,游船多沿岸湾流缓处而行,远眺石剑出水齐指天的奇景,故称宝剑滩。 金貔朝开国功臣、也是当代书法大家的成骧公舒梦还,有《走马浦岭外作》诗云:“一带青峦一带溪,金钩玉銙过平夷,鞍马蹀躞胜璎珞,不换兰舟向帝畿。”喻越浦左近山水为朝带,平夷山便是带上凸出的钩饰。也有人说公孙家以北关之主君临五道,新朝的勋贵们被南方的温软美景迷花了眼,曲盘江上冠盖云集,佩玉带銙的王公显要一捞便是一大把,终日流连,歌舞升平,竟无王朝肇建、气象一新的架势,颇见靡靡。 金貔王朝最初定都于执夷城,旧址在今日白城山西边不足百里处,尚属峒州辖内,因祖龙江数度改道,已不在漕运的航路上,但当年应是能经常往三川走动的距离。 “风逐万里”舒梦还文武双全,襄助武皇承天打下江山,功勳彪炳。这首《走马浦岭外作》的末两句,强调不换縴舟进京,以佩挂弓刀的蹀躞带与鞍件碰撞的脆响,凸显驰马之快,亦不无怀忧劝谏的意思。 有趣的是:公孙氏一族虽以术数、训诂等实学着称,所开创的王朝却带起了诗词歌赋的流行,经承天、辟疆、景运三代武皇大力奖掖,终王朝之世,书画诗赋等屡出才人,久经积酝,而后才迎来了碧蟾朝的空前盛况。 功封成骧公的舒梦还,正是承天初年、开风气之先的佼佼者之一,咸以为书法的成就远高于诗文,其楷书瘦硬有神,研雅轻灵,人称“字里生金”,又管叫舒体或骧公体,后世临摹者众,自成一家。 宝剑滩自是三川名胜,江畔的别墅园林,一路从平地盖上丘陵,如雨后春笋般四散而出,这地皮炒了几百年仍是长盛不衰,末了连远处谷背望不见江面处亦难倖免,反正都说是宝剑滩,买了颜面有光,也顾不上景致优劣了。 相较于山阳的抢手,平夷山的山阴面便无这等身价,险峻的山势连樵子猎户都不来,况乎闢地起屋?不想竟有这样一幢隐邸。 宅子依山而建,由簷瓦走势推断,乃由数座三间四耳加上入口门墙、俗称“一颗印”的南方院式鱼贯连成,一院接着一院,长蛇般一路蜿蜒迆逦。若以山字象徵山势,俯瞰便是个“屵”字,与越浦寻常民居、乃至大户园林以墙圈地的形制皆不相同,黛瓦黯淡,白墙斑剥,看得出年悠月久,饶经悉心呵护,亦难掩迟暮。 殷横野对建筑颇有涉猎,见墙底砌有三四尺高的石垣台基,却非寻常的方正砖构,而是如鳞甲般错落,偏又严丝合缝,比叠砖还紧密,宛若龟纹,乃朱鹭朝独有形制,原用于城墙工事,至青鹿朝中末叶朝廷解禁,始盛行于民间,赶上当时的崇古风潮。 朱鹭王朝九方氏兴于南,本是赢姓,乃自称上古驱逐亶父人的神鸟族后裔,得国后改姓“九方”,取神鸟九凤的谐音,大量引入南陵风物,蔚为风尚,这“一颗印”的小巧院式亦是其一。直到金貔朝首三代武皇提倡诗文,才渐渐洗去蛮风,恢复央土正俗。 此宅小门面而坚雅,予人静谧之感,又以龟甲垣奠基,推测建于青鹿、金貔两朝之交;做为古物兴许价值连城,但审美委实不合时人所好,能在越浦六大豪商中接连转手四家,终为慕容柔所得,令人匪夷所思。 这份疑心,直到他小心翼翼踱至阶前,抬见簷下那方乌木匾才告烟散。 题匾者无有落款,以瘦硬的端楷写着“不如归”三字,每字足有磨盘大小,料想远看必如《太初赞》、《卒塔婆寺弘法序》、《石壁经》等名帖般清丽灵动,秀媚多姿;拉近至此,只觉每一笔无不苍劲挺拔,筋意如镌,愤懑恍若刀劈剑斫,直要破匾而出……回过神才发现食指停在半空,咄咄书罢,然而意不能平。 仔细一瞧,匾书非是镌刻,而是直接写在木头上,表面只髹了层桐油防潮。墨痕略凹,乍看以为是炭炙,但保存墨宝一般不用此法,恐失手焚燬,殷横野微一寻思,意识到是运笔之人内力所至,柔软的笔尖在硬木留下刮痕,难怪凹痕里丝丝缕缕,细到人力几不能凿,墨迹怕已直透木背,省下雕錾的工夫。 比起建筑,能写百家体的殷横野更擅书法,“道义光明指”便是他摹遍法书有得,才悟出终南捷径,从而掌握此一绝学。邵家小儿不识箇中真义,纵使默背了秘笈,耗费半生也练不到家,整出个不伦不类的《道器离合剑》来,只能说是笑煞人也。 以他习武练字超过七十年的毒辣手眼,这匾上的“不如归”三字只能是一人所书,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写出。 ——舒梦还。金貔朝开国功臣第一,封成骧公。 笔锋震古铄今的舒梦还。“风逐万里”舒梦还! 须知数百年来,学骧公体者不知凡几,能临出几可乱真的《太初赞》等名帖之人,历代皆有。但放大到磨盘尺寸,还能写得像法书里那般婉媚挺拔、形神俱备,犹有过之,除了书法造诣,亦须有绝顶的武功才能办得到。 舒梦还与武皇承天从相知相扶,到开国后的政见相左,最终君臣反目,两人一生的情谊变化充满戏剧性,素为文人骚客所锺;更可能是武皇终未对这位“吾之龙骧”痛下杀手,只贬出执夷,遣回北方守故道,甚至许他封国自治,而非软禁或放逐,让人打从心底盼望世间帝王皆能有情若此,而非“最是无情帝王家”吧?舒梦还遂成渔阳七砦之祖,鸣珂帝里、龙野衝衢等七砦之名,即出自其手书匾额。 然而,从大权旁落到北去渔阳,当中却有数年空白,史书稗官皆无记载。主张舒梦还发动叛乱、兵败被囚的一派,无法解释后来的封北自治;主张他与武皇握手言和,才得裂土封疆的,又不能说明何以一度无官无职,恍若不存……如今看来,成骧公当是下野于此,至于是否出于自愿,“不如归”三字意在言外,毋须再论。 老人自问武功不逊成骧公,但字学得再像,毕竟不是他,回神后几度欲提指再写,终又放落,不知不觉在门前站了一刻有余,才喟然叹道:“我不如他。竟不如他!”双掌一推,镶满碗大铜钉的两扇木门裂轴飞去,砸碎院内一地青砖,势犹不止,犁至堂前阶下,巨力将逾三寸厚的门扇掀翻过来,压毁两侧廊庑栏杆,如攻城梯般,轰然架上台基回水的龟甲垣! 漫天碎屑飞卷直上,簌簌倾落,老人负手跨过高槛,见堂前六扇明间大开,簷下置着一只似鼎非鼎、似盆架又非盆架的四脚铜托,托足是四头昂颈敛翅的水鸟,顶部的镂空圆环则铸成扭曲的水蛇,併着水鸟尖喙,儘管雕工古朴,却是一幅生动的争啄景象,一看便知是稀世珍品。 蛇环里嵌了只青石圆盆,通体温润,色泽乌深,只在光线下方显浓碧;如是玉质,怕是青玉中罕见的青子玉。光这么大块的无瑕玉料,价值便难以估算,遑论匠艺。 此际青玉盆里却窜着腾腾热气,与簷外扑簌落下的虀碎恰成对比,风中传来鲜汤肉香,盆中居然放了个大火锅。一名锦衣玉冠的矮小青年,跨在没被压毁的半截栏杆上,左手托腮,右手持箸,摇晃着簇新的粉底皂靴冷冷砸嘴: “破你个西瓜!一把年纪了,没点儿规矩!没见正吃东西么,添什么乱?”筷尖凌空写了个法诀,轻声疾叱:“……收!”激尘扬沙一阵卷搅,全入了火锅,乳色的汤面上骨碌碌地沸滚汩溢,不见半点葬污。综观天下五道间,能有这等术法造诣者,舍聂二公子其谁? 殷横野没料到他还敢现身,见聂雨色颈间挂了枚天珠似的坠子,咬得嘴里喀喀作响,竟是妖刀刀魄,料此间乃是一局,虽不意外,只不知耿家小子用了何法,竟劝得慕容以佛血为饵,怒极反笑:“无才惭孺子,千里愧同声!不想被耿小子这般轻视,派一名三度败将来打头阵。聂家小子,真以为你那点能耐,便能小瞧天下英雄么?” “说什么呢对子狗,你爷爷吃火锅,哪知孙子踹门闯进来,急着分食啊。”聂雨色皮笑肉不笑,信手夹了枚肉丸,甩筷扔出。“来!赏你的,叫两声听听……汪汪,汪汪。” 老人侧首避过,不由失笑。 “你自叫什么?” “你的小名啊。”聂雨色挑眉斜乜: “爷爷给你取名旺财,你不记得啦?” “你————!” 殷横野面色丕变,正欲一指戳死这无赖,身后忽生异样,那枚甩着热汤的肉丸子击中空空如也的大门,顿无踪影,随即泛起一阵奇异波动,荡过五行八方,偌大的院里天地错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等俱失其常,凭空升起了一座严密的术法大阵,玉盆里的火锅连同食物香气齐齐消失,居然全是幻术—— 聂雨色很想直接在成骧公珍藏的这件“凫喧鳞跃青玉笔洗”里煮食,连火锅都不用,毕竟啄鳞犯了奇宫忌讳,按聂二侠的计较,连古人也不能放过的。可惜周遭拦阻太甚,只能悄悄将玉盆留于阵中,期待对子狗一阵瞎捣,顺手将这件衰物打个稀烂。 他施展身法倒纵入堂,单掌按地,正欲御阵,岂料大阵次第逆转,彷彿遭人解锁,堂外浓雾飞快散去,赫见殷横野并未打烂玉盆,而是将手掌按上,操纵阵枢解阵。聂雨色与他一正一逆,以相同的手法为之,功力高下立判,聂雨色全无抵挡之能,阵法转眼即解。 “勤劳思命重,戏谑逐时空。”殷横野的笑脸越见清晰,笑得他心底发寒: “奇宫术法纵高,你在我面前使忒多回,我若还不能洞悉理路,岂非愧对‘地隐’之名?聂家小儿,骄兵必败啊!可惜这束脩,须得赔上你一条小命。” 阵法将破,聂雨色兀自不撤,殷横野心底一阵不祥,蓦然省觉:“不好,竖子有诈!”连忙撤掌。轰然一响,半座厅堂炸得粉碎,聂雨色被震飞两丈余,落地时碾过无数破片,扎得身臂渗血,不敢停留,拖着伤驱一跛一跛掠向后进,免得被对子狗追上,除死无他。 他以“凫喧鳞跃青玉笔洗”为阵枢,其实是诱敌计。 此宝价值连城,不容有失——寻常之人多半如是想。对子狗自负聪明,一旦逆向思考,毁去阵枢,此阵非但不能由内解除,连从外头都无法打开,少不得要关他个几天几夜,届时己方以逸待劳,有利无害。 “隐圣”之名却非浪得,殷横野几次折在他手里,气愤难平,花心思钻研聂雨色的佈阵手法,不能悉辨处,迳以无上修为碾压,居然透过阵枢的诱饵解开禁制。万幸聂雨色惯留后手,早在铜托下埋设硝石药引,虽不能炸死殷横野,却把“凫喧鳞跃青玉笔洗”炸得粉碎;若非内外皆伤,聂雨色简直忍不住要大笑。 殷横野挥散硝雾,满目狼籍,连堂簷都塌毁大半,玉盆岂能有倖?心痛如绞;略一沉吟,先以“分光化影”身法掠出宅邸,将那块“不如归”真迹取下,藏于远处草丛,免遭战火波及。重入二进时,听聂雨色正对另一人冷笑: “……若非我备了硝药,对子狗抢入此间,大伙儿横竖是个死。成骧公又怎么了?有本事你让他来助拳哪。” 老人心疼“凫喧鳞跃青玉笔洗”死无全尸,指气无声飙出,却在堂前戛止,彷彿撞上无形高墙。矮小苍白的青年咬着一口血,盘膝席地,堂内那处原本应有的乌木地板全被揭起,露出土色,绘满繁複的术式,全无遮掩。 殷横野立时会意——瞧这模样,怕连屋下所夯都被掘穿,填以血壤土一类利行术法的材料,让聂雨色能直接操纵地气,阵壁才得如斯强韧。 而堂内除了笑意邪厉的聂二,并无余子,显然适才是故作疑兵,引老人杀入内院。 聂雨色随手发动阵法,满山的虫鸣鸟叫顿时不见,彷彿整座院子被浸入深海,阵式的强度远非前度可比。殷横野怡然前行,直至簷阶前的那堵无形障壁,伸掌一按,闭目感受其中错乱五行、逆转九宫的术式理路;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仅只一霎,老人才垂落手掌,额间微见汗渍。 此阵的术式结构前所未见,并非以奇宫嫡传之法所建,其中依稀有来自《绝殄经》的部分,但皆非核心栋梁,无论以奇宫或《绝殄经》之法,都不能悉数判读,遑论破解。 (这是……他自己的发明创见!) “……不只是你,才懂‘勤劳思命重’啊,对子狗。”聂雨色邪笑,无视殷红血丝淌下嘴角,飞快按转地面纹咒。“你要花多久时间,才能破这个阵?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 殷横野面色沉落,也不见挪身使臂,蓦地锐芒似金阳炸裂、流星经天,四向飞撞,飕飕声不绝于耳,刺目的光华勾勒出阵形五面,以内院廊庑为限,如凭空搭起一幢透明的水精屋子,壁厚盈尺,方方正正,可说是异常华丽的囚笼。 这一轮指气并未将阵壁打穿,两侧廊间与前堂阶下各现一条人影,分作鼎足之势,将老人围在院中: 左首之人昂藏如铁塔,前襟袒露的胸膛生满黑毛,衬得髑髅颈串益发雪白,正是以武力傲视七玄同盟的南冥恶佛;右侧之人身量只比恶佛矮小半截,一身雪肤金甲,倒拖大枪,浑圆结实的修长玉腿令人难以移目,却不是“玉面蠨祖”雪艳青是谁?两人身上皆有刀魄,恶佛挂于颈间,雪艳青佩在腰际,以避佛血邪障。 最末一人双手负后,横持刀鞘,立于阶顶。殷横野冷笑以对:“堂堂七玄同盟只出得三枚歪瓜,你这盟主也不易啊,耿小子。还是怕有去无回,七玄从此江湖除名,特意拈了死阄?” 耿照闭口不语,双目如电,彷彿默算着什么。殷横野自恃武功,夷然弗惧,正欲挑衅,耿照忽然暴喝:“开!”聂雨色转动术式,大阵应声而启;同一时间内三人各出兵刃,齐齐杀至! “……天真!”殷横野差点笑出声,“分光化影”之至,势如塔倾的恶佛首当其衝,惨呼一声,左眼爆出血雾,总算及时偏转,未被指劲贯脑,巨躯彷彿失控的礟石,斜撞一旁。 雪艳青于他中招的瞬间出手,长枪封住周身可及处,枪影犹如水银洩地,无所不至。 殷横野“咦”的一声,难掩惊诧:“这是……《玄嚣八阵字》!”雪艳青听声辨位,竟在身后一臂开外,却未转向,专心感应气机,满天枪势重凝于一,横里疾出,似刺中什么又落了空,肩胸之交被一股凝劲一撞,身子不由自主向后弹;倒踩十数步将枪一抵,化去指力衝击,遥见殷横野的袍影已至盟主身前! “‘分光化影’在逃跑上是无敌的,于进攻却不是。” 在冷炉谷的静室里,耿照对参与此役的众人如是说,神情比平日更加严肃。除灯烛照明,桌顶还摊着文房四宝。盟主拈笔蘸墨,在纸上画了三个小圈,连成三角形,当中围着一个叉叉。 她猜那是指殷横野,但既然旁人没问,她也不好开口。 要是姥姥在就好了。女郎微蹙着柳眉,静待少年解释。 “……这是殷横野。”还好盟主接着说了,雪艳青有点高兴,只是面上依旧淡淡的,没怎么表现出来。 “这是我们三个人。” 耿照在圈圈边上各写一字,以示身份。 “据刀皇前辈所言,‘分光化影’只是身法快绝,这份惊人的速度似无法挪于他处,如出招或拆解。”凤翼山中行家当主中行古月,据说就是把出剑的速度,练到了分光化影的境地,纵使身残,仍为峰级高手所忌,恁谁也不想无端招惹;此一特例,恰可为证。 雪艳青抱臂支颐,喃喃道:“原来不是么?我以为是。”才发现自己打断了盟主,本欲致歉,耿照微微一笑,以眼神示意不用,继续道:“换句话说,只消知道他的攻击目标和路径,按理是能交上手的,不会一味挨打。这就是我们一次,只让三个人上阵的原因。” 少年环视众人。 “我会是最后一个。殷贼不会放过让我目睹同伴俱亡的机会。” “所以……”谁也没想到,是南冥恶佛率先开口: “只要牺牲头一个人,其攻击路径就容易判断了。” 耿照严肃点头。 “正是。牺牲的那个人,可以让我们撑过第一轮。” 耿照摒弃耳目,全以先天胎息相应,刀成虚影,牢牢卸住周身每处气机异动,不躁不息,勿固勿进,就像对付见三秋的无形刀气,将敌我的攻防应对化成一个连绵不绝的、完整的圆,浑无罅隙,再也完美不过。 殷横野满拟一指戳穿少年丹田,岂料耿照守得铁桶也似,始终无法得手。老人若以“分光化影”的优势退开,先杀雪、恶二人,甚或单纯重整攻势,断不致陷入进退维谷的僵持,但他的自尊心不允许。 不过十数日光景,耿小子的刀法怎能精进、蜕变至这等境界?内功能靠服食灵丹异宝突飞猛进,但修为之一物,岂是说提升便能提升的?世上……何来这等荒谬绝伦之事! 老人并不知道,耿照在虚境之中,与武榜硕果仅存的天下第一刀对战无数回,被各种三五异能杀死的次数多不胜数。刀皇无法教导耿照如何以凡人之躯,对抗三才五峰等级的高人——他自己年轻时便已跻身峰级,没遇过这样的问题。 他只能让识海里的少年,熟悉三五等级的力量、三五等级的速度,三五等级的惊天破坏力,以及他们在面对凡俗之躯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们是人,不是神。即使拥有神力,依旧只是凡人而已。”武登庸对他说: “对付我们这样的人,只有两种方法:第一,拿掉我们的神力,哪怕只拿掉一点点,都可能让我们变得比凡人更怯懦;痴迷力量的,多是胆小鬼。第二,让我们犯上凡人会犯的错,譬如自满,譬如轻敌。除此无他。” 殷横野只看见耿照刀法造诣上的精进,却不知真正使他变得危险的,是在虚识里无穷无尽地身死倒落,而后又再度站起。 蓦地脑后呼啸声至,殷横野不愿舍下身前可恨的少年,还差一点,他便能突破刀防,将那张讨厌至极的面孔摧毁于指下,心念微动,“凝功锁脉”封住身后一丈见方,将南冥恶佛抡臂咆哮、空洞的左眼眶兀自曳出血流的修罗相凝在半空,头也不回,啧啧笑道: “还没死啊,南冥。八叶院除洗去你的罪业,还给了你一副不死之躯么?” 不知是身量过于巨硕,抑或内力修为已逼近峰级门槛,半空中的恶佛并非动也不动,而是如抽搐般缓缓颤抖,持续下坠,只是异常缓慢,铜浇铁铸般的肌肉绷成一球一球,其上浮出树根也似的血筋,显正运起全身功力,欲挣脱锁限箝制。 殷横野从未遭遇如此强大的抵抗,不由一凛:“这厮的内力竟强横如斯,足可与我一斗!”毕竟未捅破名曰“三才五峰”的最后一层窗纸,两者便无相提并论的意义,只是屈咸亨临死突破的骇人场景历历在目,余悸犹存,正要回身一指、除掉这名麻烦的疯僧,突然一股巨力横里撞来,雪艳青临空降下,双手握着金装重枪的枪尾,抡扫而至,所经之处石飞尘卷,宛若拔地,无比烜赫,清叱道: “兀那匹夫,吃我一记‘咫尺八垓寸万象’!” 按理天罗香无这般刚猛武学,但这招的移地之威殷横野依稀曾见,魄散魂飞,急于身侧凝出锁限;心念一分,脑后劲风倏落,总算老人经验老到,鬆开锁限又立刻凝住,硬生生将恶佛钟槌的双拳锁在头顶寸许,身侧却难以及远,来不及连人带枪箝住雪肤金甲的美艳女战神,急凝一堵两尺厚的防壁,硬接一枪。 雪艳青叱声未落,金枪抡中气壁,被反震之力撕裂虎口,口鼻溢血,拼着身受内创一步不退,抡得殷横野体势歪斜,锁限溃碎!恶佛双手交握,咆哮着朝殷横野背门轰落;而始终采取守势、牢牢吸引老人指锋的耿照易守为攻,旋风般的刀势挟毁天灭地之威,反扑殷横野。 ——风,起于青苹之末! 儘管施展之人修为不足,这是殷横野此生头一回,被两式五极天峰的成名绝招夹击,想不通两名小辈是如何习得,当日三奇谷外遭遇“残拳”的恐怖记忆倏然复甦,唯恐韩破凡、武登庸就在左近,心中仅只一念: “……走!”形散影消快逾光走,尚不及瞬目,迳从刀光枪影拳风间穿出,扑向院外,猛地撞上一堵看不见的防壁,整个人狼狈弹回,见堂里聂雨色喷出一道殷红血箭,这才明白过来: “不知所谓的小子,竟以命阻挡老夫!” 天下术法宗门,无论哪家都是以迷惑五感心识的障眼法为主,极罕作用于现实中。产生实体效果的术法不但艰深困难、限制多多,还须付出极大的代价,乃至承担后果,故为术者所不取。 聂雨色为牵制“分光化影”,在院中佈置的全是及身实阵,须亲临现场,以精血操纵,承担了极其巨大的风险。殷横野窜出合围圈子,方位无法事先预测,聂雨色操控五行,立起一障阻却,代价便是承受三成的反震力道;这种情况再来个三两回,毋须殷横野痛下杀手,光阵式反馈便能要了他的命。 耿照等三人绝招落空,一下找不着敌踪,殷横野却于这短短的一息间恢复了理智:“韩破凡与武登庸哪怕有一人在此,何须小辈出手?又是耿小子的诡计!”回身出指,气芒如烟花绚烂夺目,眨眼淹没了急急回头的三人。 金光撞在最外侧的防壁之上,夹杂着无数血花。聂雨色唯恐阵中三人被射成蜂窝,倒转枢纽:“……撤!”水精屋似的阵壁消散,才传出耿照的大喝:“别要走脱了殷贼!闭阵……闭阵!” 聂雨色正欲施为,漫天金芒一收,赫见雪艳青披发倒落、长枪坠地,身上没有盔甲包覆的地方,数不清有多少伤痕,其中必有紧要之处,已起不了身;耿照右臂垂落身侧,整条袖管全是黏稠血污,受创非轻,左手勉强环住雪艳青,挣扎欲起。恶佛挡在两人之前,僧衣化作血袍,双目圆瞠,也不知还有没有气。 (不过一瞬,怎能……怎能溃败如斯!) “……来不及了!”殷横野指带炽华,分向两头,对准堂内的如箭矢一般,欲取聂雨色之命;另一手的气劲甩动如长鞭,扫向耿照等三人—— 一道刺耳的破空声至,殷横野身形一挫,双臂交错,凌厉的指风接连削短了来物,却来不及将它彻底破坏或扫开,锐风竟已迫近面门。殷横野不及细思,忙凝住身前四尺,岂料那物事连停都没停够一息,飕然即至! 千钧一发,殷横野施展“分光化影”避过,乌影“笃!”一声牢牢插进他原先所在处的地面,失去饰羽的半截黑杆仍有两尺长短,通体漾着狞恶的金属乌光,居然是一枚铁箭。 便只这么一停,阵中三人退回廊间,聂雨色重启阵壁,再度将殷横野困于水精屋内。雪艳青眸光散乱,仓促间难以解甲验伤,耿照忍痛捏着皮开肉绽的右拳,将血滴进她微启的檀口中。 片刻女郎眉头颤蹙,似恢复一丝行动力,本能抬臂,不意扯动伤处,痛得身子微拘。 耿照观察她蜷缩的方向,俯近肩胸之交,咬住系甲革带,以掌按甲,运功咬断带子,撕开底衣肚兜,见高耸饱满的雪乳下,有个骨碌碌冒着血的小洞;若非打穿肋骨,抵销了绝大部分的劲道,这下绝对是洞穿心肺的致命伤。 他移右掌至伤口上,毫不吝惜地挤血滴落,要不多时雪艳青的出血便减缓了许多。女郎神识略复,便即强聚眸焦,歙动樱唇:“盟……盟主……殷、殷贼……”开口并无休休气声,显未伤及肺脏。耿照放下心来,将撕下的衣布塞入她掌里,导引她压紧创口,低道: “你且安心待着,殷贼由我来杀。”说话间右臂已自行止血,但受创的筋骨不如血肉恢复得快。耿照活动左臂,抽出预藏在廊庑间的另一柄刀,刀锋抵住右手掌心,扬声道:“大师请来!我有一疗伤速法。” 远处恶佛摇了摇头,并未接口,难以判断伤势轻重。 他一身重袍俱染成了污浓血色,按理不是皮肉轻伤,然而半边披血、眼创凄厉的面孔不知怎的,却无一丝慌乱狰狞,予人极度宁静之感,兀自以完好的右眼,凝视着阵中忽现忽隐的殷横野。 合围的三人可说是一败涂地,殷横野仍无法迳行闯阵,除了聂雨色精心设置的这个外阵并非匆促应势之物,不致频繁地造成反震,消耗阵主的性命精血以外,更致命的是从天外射来的铁箭,强劲的箭势连凝功锁脉都无法阻挡,殷横野只能以身法闪避,一时陷入僵持。 远方天际轰隆隐隐,空气中水气渐浓,乌云慢慢掩去了阳光。 视线不佳,不利远攻之器,铁箭却不受影响,不但落点奇准,穿透力更是一次比一次强。殷横野缓不出手破坏阵壁,屡被迫回中心,不由暗忖: “当今武林,如猿臂飞燕门、狮蛮山、铁鹞无鞅等以射艺着称的门派,久不闻名宿高人矣!耿家小子哪里找来这般神射?” 百忙中锐目疾扫,见山腰上一抹乌影,被山风吹开大氅,露出浑身劲装,曲线宛然,远眺亦觉玲珑有致,竟是女子!所持的大弓高过头顶,绝非江湖形制,只部曲中能见得,弓弧迴映着渐渐转薄的日头,绽出蓝汪汪的利器光华,更加令人匪夷所思。 殷横野熟知掌故,灵光一闪:“那是……‘食尘’!”捋鬚大笑:“巴蛇千种毒,其最乌梢蛇!原来是五帝窟漱宗主到了,怎地不打声招呼?”声音随功力远远送出,便在半山腰也能清楚听闻。 乌梢蛇自无毒性,殷横野随口所引,原诗本作“鼻褰蛇”,即白花蛇。 然而民间盛传,若在野外打杀乌梢蛇未竟全功,乌梢蛇必定尾随而回,伺机报复。漱玉节年少时以恩仇必报的明快作风,得了“剑脊乌梢”之号,岂料在老人说来,却成了埋伏出手、暗箭伤人之“毒”。 以漱玉节的功力,便在山上叫喊,也穿不过谷间猎猎作响的大风,但呈品字形飕飕射落、几乎同时到达的三枝铁箭,差不多可以当成她的回覆。殷横野仗有“分光化影”的绝顶身法,虽被困于阵中,倒也避得潇洒自若;除非山巅之上能以这般功力射术,齐发百箭,那还稍具威胁,然而世上岂有第二柄食尘弓刀,哪来第二名“剑脊乌梢”漱玉节? 除开无力再战的雪艳青,分立两侧廊下的耿照和南冥,仍无丝毫行动,彷彿只等漱玉节不紧不慢一轮滥射,便能除掉自己似的……这种荒谬到近乎愚蠢的散漫姿态,令殷横野莫名感到焦躁。 事有蹊跷。他们……到底在等什么? 思忖之间,铁箭接连落下,殷横野从容闪避,或信手吐劲震偏来势,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院子中间。“……就是现在!”堂内聂雨色忽一喝,飞快转动术式,殷横野顿觉胸腹间如遭炮烙,不及惨叫出声,蓦地一股难以想像的巨力兜头盖落,将他牢牢压在地上。 列名“凌云三才”的绝顶高人单膝跪倒,连手臂都抬不起来。山腰上漱玉节福至心灵,挽弓疾放,离弦的铁箭仰天划了道陡弧,悍然飙落! 殷横野无法起身,运起十二成元功勉力抬头,在身前凝出一丈锁限,层层磨耗箭速,然而势不能止;箭镞至面前尺许,殷横野解开锁限复又凝起,却是在眼鼻之前凝成一枚拳头大小,压缩至极,铁箭如削中一团捆实的鞣革圆球,偏开寸许。殷横野奋力侧首堪堪避过,逼出满头冷汗。 廊下,耿照放落怀中的雪艳青,刀交右手,跃出栏杆,俯首疾奔如鹰鹞,拖刀直扑而来! 殷横野不由得瞪大眼睛,张口无言。 ——为……为什么他不受阵势所限? (这到底是什么阵?到底是什么阵?) 囊中烙铁般的炙痛将老人拉回现实。他看见耿照越奔越近,绝命的一刻彷彿被无限拉长,嘲讽他半生无敌,卓然立于武道之巅,翻手为云覆手雨,最终却只能跪地不动,犬死于荒山僻院里—— 直到他瞥见少年那透出腰带的炽亮白光为止。 化骊珠。耿小子并未伤重到须藉外力的程度……运使骊珠之力,是为了在这怪异的阵象中行动自如么? 原来如此。所以南冥没掩杀过来。没有化骊珠的人,无法在阵里行动—— 想到南冥,殷横野余光一瞥,发现血袍疯僧颈间的髑髅串下,早已不见刀魄踪影。刀魄……如炙炭般灼烫着他的衣囊里,贮放的正是用以剋制佛血异能的刀魄。 由镂空的廊庑栏杆望入,雪艳青腰间所佩的刀魄亦消失无踪,遑论耿小子身上那枚。如此紧要之物,不会恰好都在战斗中丢失,况且佛血邪能……等等,若此间并无天佛血,他们拿刀魄去干了什么? 殷横野忽想起,伊黄粱所转述的冷炉谷龙皇祭殿一战里,胤铿最后的杀着。 他不知道耿照从哪儿弄来祭殿的龙息之阵,但毫无疑问,是他殷横野亲自把成阵的础石带了进来,甚至贴身收藏;死于此间,必为耿家小子所笑。这是不折不扣的“自讨死耳”,是对他半生智者之名,最残酷无情的讽刺。 但你的狗屎运气,也只能到这里了,耿小子。 老人抬起乱发覆额的瘦脸,冷不防伸手入怀,握住那枚正源源输出能量,以维持大阵运转的石卵,见耿照身形顿止、判断这一击已难奏功,仍稳稳将手中刀朝老人脖颈旋掷而来,随即毫不犹豫转身……殷横野不禁露出掺杂愤恨与激赏的複杂神色。 放手从来是最难的。可惜了,耿小子。方方面面都是。 他运起全身功力,将滚烫的刀魄捏成虀粉,厉声喝道:“……破!”那股难以形容的强大压迫顿时一空,祭殿之阵应声而散! 第二八九折 倩入苦海 君莫辞劳 “盟主恕罪。” 赶在密议之前,离开许久的南冥恶佛终于回到冷炉谷。 正为决战人选伤透脑筋的耿照喜出望外,忙召入内堂,不料铁塔般的寡言僧人甫一开口,头一句便是请罪。 南冥前愆历历,天罗香内亦有所闻,堂内随侍的两位迎香使以为他又杀僧尼,还敢回来请罪,这是失心疯啊!不禁色变。她二人为求盟主垂青——自姥姥吩咐下来,还没有成功的,人人都想做头一个——不仅未携兵刃,特地沐浴梳妆,换上新衣,此际深恨盛装不便,遑论厮杀拼搏。 耿照嗅得双殊香汗湿滑,兼之俏脸铁青,忍笑命她俩退下。两人违拗不过,远去的跫音如遭火燎,只差没叩钟传警,肯定往姥姥处报讯去了。 “……大师何罪之有?” 他摆手看座,南冥却不稍动,身面颇见风霜,只颈间髑髅串子雪白光洁,被铁肌衬得加倍精神。 “我欲为盟主请援,奈何座师不允,只给此物。”由囊里取出半截雕花铜棍模样的物事来。 南冥恶佛为天鼓雷音院遣入红尘的代表一事,耿照是由刁研空处知悉;那位极力推崇他为当世救主的使者是谁,自也毋须多言。却没想到当日恶佛辞行,是为自己回转莲宗八叶,求取这支传说之中的僧兵劲旅,早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耿照定会再三叮嘱“千万别说我是此世的三乘法王”。从结果看来,怕终究是说了。 那物事长约尺许,径逾三寸,通体泛着乌金钝芒,刻满古朴异纹,彷彿由形状大小不一的龟鳞嵌成,仅居间一截光滑如镜,几可鉴人,差不多就是单手盈握的长短。 “这是什么?”耿照反复打量,不由得好奇心起。莫非莲宗出借了一件神兵? “我不知道。”南冥恶佛眸眼垂敛,面上阴晴不定,沉道:“我问座师,亦说不知,只让拿来。” 难怪他这么火大又内疚了,耿照闻言恍然。看来八叶座师也非好相与的,打起糨糊禅是一把好手,解决问题的不二法门就是模糊它:汝既有请,吾亦有授,至于两者间有无关连,则不在考量之内。 耿照倒也不怎么失望,支辞以抚:“无妨,看看便知。此物如何开启?”恶佛的面色阴沉:“座师说了,遇缘则开。”这已经不是忽悠,敢情是彻底被玩弄了一把。少年一下不知怎么安慰好,尴尬之余,讷讷接过;五指握上光滑面的瞬息间,脐中光华大盛,透出衣布,浑身气血剧震,颅内嗡响,竟生出强烈的共鸣! (是……是骊珠之力!) 匆匆回神,赫见落了一地的铜鳞碎块,那棍筒的“壳”竟已应声解裂。 手中所握的光洁铜环里,束着一卷古旧皮纸,泥潭灰炭般的气味迸散开来,彷彿能嗅得岁月流光。两人仔细取下,展于书案,见卷中写满蝌蚪般的怪异文字,有几帧图形耿照瞧得眼熟,想起曾于聂雨色炮制的阵基木柱上,看过类似的镌刻,趁四少入谷会见褚星烈时,将古卷交由聂二判读。 “这鬼玩意儿叫《山岳潜形图》,至少题头是这么写的,用的是玉螭朝以前的古鳞文,怕没有千年以上的历史,不是你家二少爷吹牛,当世没几人能辨。但你猜得没错,这确是阵法,虽然我不知哪有如此强大的阵基,能于阵中镇压万物,似山岳镇落,又能使自身不受其制,如佩令符……世上岂有这般便利之事?水是你火也是你,抑是你扬也是你,都让你玩好了。” “不,的确是有的。我亲身经历过,在龙皇祭殿里。”说着,耿照从匣中取出四枚刀魄,推至满脸不信的苍白青年面前,定定瞧着他。“以此为阵基的话,你能复现这山岳潜形之阵否?”   ◇    ◇    ◇ 做为阵基核心,至为关键的那枚刀魄被毁,源出祭殿、威比龙息的山岳潜形大阵应声而破,殷横野身上的千钧重压顿时一空。 老人急欲掠走,甫脱禁制的气血内息一下使不出“分光化影”,聂雨色调动阵势,气壁“刷——”急拢于边隅,及时将暴绽的指芒怒吼阻绝在内。 这不是能够事先预测的变化,无论结阵的方位或强度,皆难困住峰级高手,徒然恼人而已。“……无聊透顶!”殷横野眦目欲裂,指锋如暴雨怒蜂,狭仄的阵壁被疯狂暴击撑挤变形,所有碎裂忠实反聩,堂内聂雨色惨嚎一声,仰天栽倒,血墨渲透衣布,如遭凌迟,几无一处留白。 “……走!”耿照挟雪艳青掠向内堂,几于同时,山腰间寒光一闪,又一道箭弧直奔天际,来势还慢着些许,云中雷声隐隐,那箭芒似乎亮得过头,与前度亦有不同。 漱玉节固是强射,区区铁箭却也没能威胁到殷横野,正欲破壁而出,恶佛又纵身扑来。耿照回头见得,急唤:“大师不可!”蓦地焦雷暴绽,天顶那枝箭像被击中了似的,刹那间流华炽爁,宛如挂日,就这么“停”了一瞬,以致殷横野清楚瞧见箭形—— 那决计不是羽箭。若将矛尖似的箭镞、扁刃凸稜的狭长箭杆,以及其他几处不常见的部件重新组合,它看起来更像一柄细直的长剑。 殷横野忽想起几片残简,关于五帝窟的守护圣器—— (那是……那是玄母剑!) 滞于云中如悬针的锐影汲取电芒,忽作千影,数不清的电光箭芒直飙而下,破空声不绝于耳,魂飞魄散的殷横野奋力斩破阵壁,形影化光消散;掠出廊庑的南冥恶佛急停顿止,右手五指屈併成狮掌,引衝力于肩臂,啪啪啪连击三记,竟凭空轰出殷横野身形!殷横野料不到他能截住“分光化影”,震惊之余避无可避,挥掌硬接。巨力对撼,两人反向弹开,殷横野狼狈摔回院里,偌大的中庭旋被飕飕射落的蜂芒箭火吞没! 传自道宗的七柄圣器,原为龙皇铁卫所有,除维护真龙周全,亦随玄鳞奔赴战场,决胜万里,刃前无不俯首,夸称环宇至强。此即为龙皇铁卫战无不胜的手段。 世上唯有这门射术,能开启食尘玄母之禁,令其显露真身,展现无上的威能,帝窟五岛中仅宗主可习,与两柄圣器一同传落,堪称帝字绝学之首,其名目世人多已不闻,殷横野还是在三奇谷的古籍里读到的。 ——《蛇虹弥天,三日并照》! 耿照只来得及将雪艳青往堂底一推,和身扑在她背上。 轰隆声落,无数尘灰兜头倾盖,整座宅邸彷彿连着地面被人抄起一摔,所有相连的、撑起的、叠架的,俱都甩脱了牙,这二进大堂赫然塌去前半,院庭更被轰成焦土,触目仅余烟烬,像极了被“熔兵手”燬去的百品堂。 居间微微隆起的炭堆上,斜插一柄细直长剑,刃间炙红辉彩渐褪,青烟缕缕,复现寒光,不知何时已由箭矢恢复成剑形,也令人无从揣想,适才那如箭雨般连珠射落、挟着炽爁雷电炸毁一切的惊天之威,究竟是如何办到。 抖落尘盖,耿照见身下玉人动也不动,忙以食中二指按她颈侧;雪艳青浓睫微颤,却未睁眼,鼻端吸吐依旧是轻不可辨,空着的那隻手揪了揪耿照衣角,示意无事。知道闭目摒息、免遭落灰呛着,显是意识清醒,耿照稍稍放心,见不远处浑身血渍黏灰的聂雨色半拖半坐,找了个掩蔽,衝他呲牙一颔首,怕也是动不了了。 耿照忍痛撑起,挥散落尘,一跛一跛越过横七竖八的倾圮,直至室外被山风一吹,终于回神,但见满目疮痍,玄母所击涵盖整座内庭,烧出个完整的圆来,齐整得毫不真实。在径逾六丈的大圆内,无一物不是焦烂失形,如遭雷殛;地面铺石、青白玉雕成的石灯笼、粗可环抱的硬柏苍松,乃至建筑所用的金件等,俱被夷平,其威力堪比火药硝石。 而大圆之外,轰塌的内堂门廊等,则是受爆炸之威所波及。若被打个正着,决计不是眼前这般。 耿照匆匆环视,未见殷横野踪影,料他被恶佛震回院中,即以三才五峰之能,料想亦难逃出生天——直到本该是院门的废墟下有一物祟动,露出一具残破人形。 “……大师!” 三步併两步奔去,少年不顾覆瓦滚烫,奋力扒开那人身上墟残,见恶佛胸下大开,肚破肠流,焦烂的肋骨仰天叉如牙梳,创口兀自冒着骇人热气,这般焦灼便在肌肤表面都能要人性命,况自体内发出?下半身更与烬土融成一片,难辨其形,就算不是被玄母直接击中,也是咫尺而已。 在玄母箭落下之前,殷横野本以“分光化影”的身法成功脱逃,是恶佛福至心灵的狮掌三击,将他震回院里,才被如雨倾落的殛天箭芒轰个正着。南冥恶佛亦被殷横野的掌力弹至院门外,堪堪保住半身,但也只剩下一口气而已。 可怕的不是重创如斯,而是何以未死。这要忍受多大的痛苦,才能死死咬住那最后一口气息,徘徊于世? “大……大师!”这种程度的伤根本无从施救,耿照慌了手脚,只能拼命朝伤口里滴血。然而,富含血蛁精元的血液还未滴落,泰半为热气所蒸,化雾散去,只留下扑鼻的血腥之气。少年狼狈的面上爬满渍痕,分不清是汗是泪,冷不防被拿住腕子,箝得手骨生疼,连雄浑的碧火真气亦不能尽卸,竟是恶佛。 耿照与垂死的巨汉四目相对,才发现他眸光清澄,无嗔无恨,可说是平生仅见的通透。 耿照心中一痛,知他要说遗言,忍着焦灼没敢惊扰,闭口静听。 “适才三击,乃我平生武障,念成甚早,百思难解;缘来顿悟,不外如是,可以‘截刀’为名。愿日后助盟主一二,权作谢礼,望……盟主不弃。” “大师谢我什么?”耿照茫然不解。 恶佛微微一笑。“我代苍生……谢盟主入苦海。” 耿照识他至今,这是头一回见他笑,从没想过这张黥满鬼形、丑得骇人的狰狞面上,能绽出这等宁定笑容,越发心慌,话中所蕴之悲悯歉然,更令他不由得红了眼眶。“大师,勿要弃我……我定救得大师!这句我听不明白,还须大师开示……大师万勿弃我!” 恶佛含笑鬆手,蒲扇般的铁掌垂落,顺势扯断颈绳,光洁的髅骨散落一地。 巨汉扣住一枚,缓缓拍打,彷彿划拳作歌也似,闭目吟唱:“他山本山无处,法门空门俱罔;杀遍虎豹蛟龙,掀翻尘世血浪。汰!身里身外皆樊牢,几回天上神仙葬?”说着哈哈大笑,连道:“过瘾,过瘾!惟汝为囚,好自为之!”雷般的豪笑忽绝,眉结顿鬆,更不稍动。 越浦西市外,百姓管叫“大狱”的西狱里,不是每间牢房都能见光。这座落于天井中、不过丈余见方的砖房,难得三面墙顶都留有铁槛小窗,白天里日影递移,始终都能有光。 砖房原为独囚之用,而后屡经易改,重新清出来作囚室之前,最后的用途是堆放柴薪枷具。此际房内四壁,均以火漆绘满佛字,这回时间充裕,越浦衙门的吴老七率同僚用心勾描,与内监的仓促手笔不可同日而语。 聂冥途蜷在阳光照不到的干草堆上,手戴枷叶,左踝的脚镣还有条长铁鍊钉于砖墙,铁镣的圈径是数日一调的,儘管他瘦如枯骨,也褪不出锁禁。西狱的严密非是衙门内监可比,典卫大人交代下来,这名囚犯每日仅有一碗粗粮、一盅食水,牢头可是确实执行,食水里连半朵油花都没有,遑论肉食。 没了《青狼诀》的回复异能,兼之丹田既毁,曾经纵横黑道的“照蜮狼眼”聂冥途,也不过是一名风烛残年的老人罢了。习练半生的至阴功体虽付东流,畏光的遗患仍在,半死不活的枯瘦老者紧闭双眼,凭藉本能挪动身体,避开对面小窗投入的阳光。 聂冥途想过各种结局,独没料到会在这样的地方毫无尊严地烂着,耿小子甚至给他安排了大夫,确保伤势得到治疗。待衙门判下刑期,小王八蛋定不惜代价,教他坐穿牢底为止—— (耿……耿照!杀千刀的小王八蛋……爷爷同你没完!) 老人在心里不知咒骂了他多少回,用尽一切恶毒字眼,半梦半醒间,忽觉置身于一片草枯树凋、生机灭绝的景致里,彷彿是个小小山坳,原有屋舍一类的物事似遭火焚,难辨其形;一名肌色如铁的僧衣巨汉背向趺坐,似正低头诵经,脑海深处随即响起嗡嗡低语。聂冥途听得耳熟,忍不住又凑近些个:“……南冥?” 巨汉并未回头,偈唱声落,忽然大笑:“惟汝为囚,好自为之!”拂袖起身,迳朝一团光晕行去。那团华光极其耀眼,不知怎的却不觉刺目,聂冥途遮眉望去,只见光里还有一条高瘦人影,青袍皂靴,腰悬长剑,手里拿着一张判官鬼面,五绺长鬚飘飘,只是逆着光看不清长相,身形却甚熟稔。 “老……老鬼?你怎么——”老人忽会过意来,怪笑道:“好嘛,南冥你也完啦,莫不是耿小子宰了你?让你失心疯,胳臂肘往外弯!干什么干什么,怕黄泉路上寂寞,专程找老狼一道?呸,老子还没玩够哩,滚你的罢!”捧腹大笑,忽又诟骂不绝,状若癫狂。 巨汉低下头,似是唸了声佛号,偕那青袍长身之人走入华光,自始至终,都未回头。聂冥途没料到那厮既骂不停,亦骂不转,抄起木石残碎一股脑儿扔去,犹不解恨,正欲追打,光团倏然消失;适才巨汉趺坐的地面上,冒出一道妖异红光,周遭草叶不住枯黄凋败,飞禽坠落、游鱼翻白,一片末世景象。 “乖乖,什么宝贝这般厉害?” 聂冥途弯腰伸手,指尖尚未触及,地面便已层层剥开,露出一枚鸽蛋大的彤艳宝石,红光映亮了老人从错愕、惊诧,直到垂涎贪婪的诸般神情。 碰到异石的瞬间,草枯叶黄的郊野顿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浮在幽暗虚空里的、透出刺目光华的天佛图字,无数光字结成六面,囚笼般将他围困其中。 幻境里聂冥途无法闭眼,无处不在的天佛图字化成光柱,齐齐射入眼窝。他抱着脑袋惨嚎,颅中沸滚如浆,按着两侧太阳穴的手掌被高热牢牢黏住,怎么也拔不开。 佛图异光似熔去了体内诸元,兀自不足,光芒顺四肢百骸流淌,所经之处,不管骨骼、脏器抑或血肉,俱都融成一片,最后在破碎的丹田里积聚,伴随着铁浆入肉的可怕灼痛—— 聂冥途算不清痛晕后又痛醒多少回,即使在狼首傲视武林的残虐生涯里,这样的痛苦也是绝无仅有的。直到他浸在冷汗里慢慢恢复意识,又再度嗅到混杂了排遗腐草的牢房气息,都不敢相信世上能有这么痛的梦。 极度的痠痛与脱力感,使他无法任意转动脖颈,就这么盯着前方壁上的火漆图样,不知过了多久,才想起该阖上眼皮。 见鬼了。 七水尘烙在他脑海里的“梵宇佛图”,竟如梦境所示,化作金灿灿的佛字融浆“流”出了脑袋。现在,天佛图字再也不能困住他。天观妖僧的绝学炮制了他三十余年,决计不会无端自解,按照那个怪梦的后半截,“梵宇佛图”或许并未消失,而是——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聂冥途暗提一口真气。 久未运行的经脉丹田就像积鏽咬死的机簧,每一动都令他疼得迸汗,却是扎扎实实地动了起来,浑无半分花巧,就像被什么补起了原来的缺损与隳坏,变得更加结实强固,只需要一点打磨修整……   ◇    ◇    ◇ 耿照跪在圆寂的南冥恶佛之前,怔怔发呆。 此战早知必有死伤,恶佛自告奋勇接下第一击,岂无必死的觉悟?只牺牲一人便教那厮伏法,实已不能更好了。饶是如此,少年依旧悲不可抑,正低声複诵着巨汉的离世偈语,忽然间心生不祥,回身一记寂灭刀劲悍然出手,来人迎着隔空刀气飘然闪退,怡然笑道: “世间无用残年处,祗合逍遥坐道场!看来南冥恶佛平生作恶太甚,纵使改邪归正,仍落得如此下场,实令人不胜希嘘。” “……殷横野!” 耿照眦目欲裂,正欲使出“风起于青苹之末”,蓦地视界一花,殷贼忽自身前冒出。 这一下虽然快绝,却非是“分光化影”。 他在虚境中与刀皇战过无数回,应对“分光化影”粗具心得,一个空心筋斗倒翻出去,着地一滚,又向斜里跃开,顷刻三变,次次方位不同,一气呵成,竟无丝毫停顿,刁钻已极。 老人左掌箕张,地面一块焦石迳自弹起,如系丝索;扣指一弹,焦石“飕!”朝耿照面门射去,总算少年应变快绝,起身时手里已抄着半截残木,堪堪磕飞来势狞猛的“暗器”,那木条也应势爆碎开来;破片飞溅至殷横野身前,又被他信手弹出,化作逼命之利,耿照不敢空手以对,频拾频舍,接得左支右绌,匀不出一丝进退余裕。 殷横野越攻越快,耿照勉强挡开一枚“暗器”,手里残剩的半截棍状物尚不及换新,已被后两枚接连击中,手臂盪开,露出空门。殷横野猿臂轻舒,五指凌空一抓,耿照顿觉胸膛剧痛,如遭尖锥插入,摔落地面不住翻扭,唇面煞白,揪紧心口挣扎难起,已无力再战。 殷横野嘴角微扬,正欲上前,蓦地飕飕两声铁箭射落,一杆羽箭落在他与耿照之间,另一箭却直挺挺插在半毁的大堂前,尾羽嗡嗡颤摇,示威之意昭然若揭。 老人心念一动,舍了蜷在地面宛若熟虾的七玄盟主,身影微晃,下一瞬已出现在堂里后进,但听箭镞破空声不绝于耳,沿老人倏隐复现的动线插满一列,直到为未塌的屋顶所阻,铁箭再也射不入为止。 连奄奄一息的雪聂二人亦不能吸引儒服老者的注意,殷横野足下不停,迳由堂底右侧的门廊,走入大院第三进。骧公幽邸依山形而建,一院本就高过一院,到了这第三进走势一转,微没入山背,从漱玉节的位置已看之不进,世上便再有第二柄玄母剑,也难射及。 在殷横野心中,始终不以为逄宫会与萧谏纸、耿照合作。 若有逄宫通风报信,萧谏纸何必走一趟覆笥山打草惊蛇,教自己提早发难,沉沙谷内又岂能浑不设防,给打了个措手不及?简直毫无道理。以龙蟠、数圣之智,联手须下不得这般臭棋。 如此一来,“刀魄防佛血”一说仍可为真,逄宫翻遍经籍而得,萧谏纸的案头功力也非泛泛,双方不约而同查到了一处。只恨耿家小子阴险狡诈,反过来利用刀魄催动龙息大阵,龙皇祭殿本在冷炉谷内,掘出这点祖传棺材本来,也不算难以想像。 殷横野原以为在制造出幽邸附近生机灭绝的异象后,天佛血早应移往他处,毕竟战阵无眼,难保不会有什么闪失,直到漱玉节适才情急之下,连射两箭为止。射向两人之间的一箭,自是阻止他对盟主痛下杀手,但射在堂前的那一箭呢?漱玉节为何怕他往后进去? 答案只有一个。 天佛血仍在此间,只不过被那条尚未归还的碧鲮绡严密裹起,藏在这座慕容私邸里的某处。殷横野双手负后,好整以暇地行于三进院里的长廊,见廊间悬满长长的书画挂轴,宛若旗招,头一幅题着“铁骨丹心终化烬,沉沙谷内丧忠良”两行大字,绘的是百品堂焚燬,谈剑笏与他出招对峙的场面,字、画全都是成骧公手笔,模仿得惟妙惟肖。 最难得的是:舒梦还实际上不可能画过这样的画,固然无从临摹起,绘制之人却把舒氏的佈局、构图,乃至习惯于不起眼处画一两隻鸟雀松鼠等细节,学了个十成十,若非殷横野本身就是书画一道的大行家,花费数十年的心血钻研,亦精膺伪之术,怕要以为成骧公在数百年前早已预知此事,才秘密留下此图传世。 画中谈剑笏团袍官靴,叠掌而出,宛若天神,五官极具神韵,识者一望即知,却被巧妙地重组微调,形象何止美化十倍?反之殷横野虽亦肖似,五官神情自带一股妖异的夸大和扭曲,彷彿妖魔化人,又将破皮钻出,恶意宛然,不言可喻。 题诗之外,另有无数小楷绕图为注,几无余白,密密麻麻的错落排列既齐整又婉媚,带有一股特别的韵致,亦深得骧公身骨精髓,写的是当日沉沙谷事,为文风格亦是舒氏体。 殷横野一帧帧瞧将过去,每幅图说的都是自己不为人知的阴谋,能学百家字到这等造诣的人,普天之下不脱单掌五指之数,显然是萧谏纸残废后,软禁中百无聊赖,写以自慰;起初尚能扬起嘴角,讥讽堂堂龙蟠沦落如斯,只能以书画复仇,末了越看面色越冷,挤不出一丝笑意。 于殷横野平生最自负的书画一道上,萧谏纸竟已远远抛下了他,不只学得像,而是彻底通解了成骧公的书法绘画词章,在舒梦还没写过、画过、吟过的题材里,咨意挥洒,无入而不自得;此非模仿,甚至不能说是致敬,而是与之对话,双方平起平坐,得以跨越数百年的辰光,乃至阴阳生死之隔,激盪出灿烂的火花。 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达到的境界。 殷横野始终无法理解舒梦还这个人。无法理解他的婉媚何以带着深沉,拘谨何以狂放大器,绝望之际何以能光明疏朗……这人周身都是矛盾,比那些个纵情诗酒的骚客、指点江山的将帅都要难懂得多,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殷横野拒绝承认自己才不如舒梦还,直到看见这片悬轴之海。萧谏纸拥有的才华不在舒梦还之下,甚至理解了他,方能隐身在图画后嘲笑自己—— 堂前六扇明间大开,挂着四条巨幅,排得密不透风,分别是欺骗玄犀轻羽阁铸剑、策划妖刀阴谋、构陷狐异门,以及邬昙仙乡灭门血案,都是殷横野秘而不宣的恶举。 他冷笑拂袖:“好风吹落日,流水引长吟,五月披裘者,应知不取金。萧谏纸啊萧谏纸,好死不如赖活,你这又是何苦来哉?”指风一掠,四条长幅齐轴而断,刷刷落地,露出空荡荡的内堂。 堂内原有的摆设俱已移去,除了萧谏纸坐着的云厢轮座,旁边并排着一架竹躺椅,一名长发乌黑、肌色白惨,宛若僵尸的中年人斜倚其上,似是四肢不灵,连脖颈都难转动,靠背经过精心调整,让他的视线可以穿过轴幅缝隙,毫不费力地望见院里的景况。 殷横野没想到藏身轴幅后的,竟有两人,更没料到会是这人亲临战场,一怔过后,不由失笑。“萧谏纸,合着我是笑错了你,你居然还不是最不要命的。你这条残命也算是从鬼门关捡回来的了,褚无明,何苦又巴巴赶着来送死?”作势回头,夸张地眺了眺院里,怡然笑道: “是了,原来这里是天字第一号厢房,你们两个捡回狗命的特意来此,欲送我最后一程么?作梦!”面色忽狞,指锋一横,堂前高槛“轰”的一声爆碎,无数破片被呼啸风压卷入堂中,劈劈啪啪散了一地。 萧谏纸神色漠然,不为所动,扑卷而来的木碎全打在云头车上,瘫痪的下半身为及腰车厢所掩,并未伤着分毫。谁也料不到,先开口的竟是竹躺椅上的“刀魔”褚星烈。 “……我从未见过你。”僵尸般的苍白男子缓缓说道,唇舌虽仍有些不灵便,清澈的眸光却冷锐如实剑,并非残忍无情,而是天生具有一种危险之感,闻之令人透骨生寒。 “于公于私,我们都不曾碰过面。我记得自己行走江湖,曾去过的每一处、见过的每个人,不是‘略有印象’的那种记得,而是每个画面都像图片一样,存在这里……”艰难举起右臂,点了点额际,旋即脱力般重重坠下,在竹椅上撞出“叩”的一声闷响。 “我非常肯定,我们未曾谋面,没有远远出现在彼此曾历之处而互不相知,没有共通的人脉交集,从来不曾在一时一地,一起出现过,遑论识面辨人。” 苍白男子冷冷望着他。 “而你如何知道,我便是褚无明?” “‘思见身中’。”殷横野露出恍然之色,很遗憾似的轻轻击掌。“这种天赋举世罕有,江湖每代人里,也不过生就一两个。偏你们奇宫的《夺舍大法》邪门得紧,居然能后天练就,难怪,难怪。” 褚星烈眉头微蹙,下眼睑忽微微抽搐起来,一抹痛苦之色在原本平静如死物的瘦脸上乍现倏隐。“……难怪什么?” “难怪做为刀尸,你炮制起来特别费劲,当时我还以为失败啦,没料到在天雷砦的效果忒好,在世人心目中尽显刀尸之能,迄今犹能止娃儿夜啼。”说着从怀里取出枚小巧玲珑的褐色蝉笛,拎着轻轻摇晃。“当年驱役你的‘号刀令’,就是这一只,不若今世的号刀令威风煞气,胜在携带方便,三十多年来我始终贴身带着,当是纪念。” 褚星烈剧颤起来,痛苦之色更甚,身子却无法活动自如,令他的抽搐颤抖活像木雕傀儡,不忍卒睹。 “你……你……是你……” “你那图象一般的记忆画面,是不是总缺着一段,像被什么绞得四分五裂,越想拼凑越是混淆,最后越忘越多,虚实渲染,连自己都辨不出真伪?”殷横野露出既得意又残忍的笑容,对鼠亮猫也似,继续轻晃那枚蝉笛: “你在前往天雷砦之前,就已经对自己起疑了,对不?只是不肯面对‘自己或被人动了手脚’这个恐怖的念头,也可能是对自己的意志力极有信心,最终却在天雷砦杀死了两名同伴,将屈咸亨重残如斯……这些年,你是怎么面对他的?屈咸亨最终原谅你了么?” 褚星烈下颔绷紧,眸光森寒,苦苦抑着身颤,可惜力不从心。 “‘四灵之首’应无用的师弟,纵横东海的刀魔,可不是谁都能绑上秘穹搓圆揉扁的。”殷横野像是在细细品味一般,狞笑着紧盯他的双眸,怡然道:“现下,你总该想起来了罢?出手将你拿下,击溃你的心神意志、并把你炮制成刀尸之人,就是我。” 第二九十折 周流咫尺 罪由己招 水雾氤氲、宛若虚境的简陋码头上,曾功亮指挥四极明府的弟子一阵折腾,终于摆好了物什,撒气似的赶着他们落船划远,就差没一人一脚踢下水去,其间暴言无数不忍卒听,沐云色瞠目结舌,心中高大上的“数圣”形象应声碎裂,简直无从黏复。 那物事是只形状怪异的坛座,不仅有各种七横八叉的机簧突出,通体更镌满符籙术式。即以沐云色对奇宫术法的粗浅涉猎,也难以判读那些符篆的意义,只知极为高深,绝对是另一套繁複系统的体现。 坛座的顶端削平,嵌了方四角浅槽,其中铺满铁砂似的黑砾,倒是一看便知是沙盘。 曾功亮一抹额汗,砸了砸嘴,在沙盘前微微屈膝坐马,双手在腹间结作捶印,蓦地低喝一声:“起!”十指箕张,在沙盘上方一抹一抱,冉冉捧升,盘中细砾居然随手势而起,如顽童堆沙堡捏泥人般,凭空浮现出一座具体而为的小小院落,其中庭石花树无不纤毫毕现,赫然是决战所在的骧公幽邸! 沐云色舌挢不下,连一向淡然的秋霜色亦微微色变,二少不由自主相偕近前,但更惊人的还在后头。 沙盘凝成的院里,有几个约莫小指指节高矮的人形浮出地面,自行奔跑、动作起来,重演了耿照等三人围杀殷横野的始末;在天外飞来一记玄母箭的同时,整个码头连着溪流水岸剧烈一晃,曾功亮等三人几乎立身不稳,细铁砂凝成的形象应声轰散,不少溅出沙盘,洒落一地。 沐云色急欲掠出码头,猛被师兄按住肩膊,回见秋霜色摇了摇头,才想起身在“周流金鼎大阵”内,若衝出这一方阵眼,势将陷入迷阵,几天几夜都走不出来,惊出一背汗浃,急道:“前辈!幽邸那厢如何了?” 曾功亮没空搭理,再催术式,一连几次铁砂均无法成形,不耐啧舌,低声爆了句粗口:“土行剧变,影响了‘咫尺千里之术’的效果,再好的家生也莫可奈何,只能等变动平复……他妈的!谁在这时还来捣乱?”怒喝声中双掌运化,盘内的铁砂再度成形,场景却接连变换,处处不同,无一不在周流金鼎大阵之外。 沙盘无法精细到显出来人的面孔——兴许是逄宫前辈无意如此,未必是机巧所不能及——然而所见之奇,足以令秋、沐二少面面相觑。 “……去他妈的龟蛋,啥玩意儿都来凑热闹?耿小子没事先打过招呼啊!”试图闯入周流金鼎阵的有好几拨,曾功亮已命弟子顺水流船,引幡布阵,按理閒杂人等连边都摸不到;能走入迷阵、甚至试图破解的,决计不是普通角色。 铁砾示形的“咫尺千里之术”,最终留在一条顺水而行的小舟上。 对比舟形,舟中之人甚是魁梧,腆着个大肚腩,看来已有些年岁,总之并非青壮;以肘为枕,搁足船首,另一隻空着的手掌不住拍击船舷,似正作歌,全然不像困于阵中的模样。 能进入水道,代表已深入金鼎阵中,不是摸不着边的瞎兜圈子。此人若通阵法术数、奇门遁甲,再给他点时间和运气,难保不会摸上这阵眼处的小小码头来。 “此人术法造诣绝非泛泛……”秋霜色半是沉吟半是试探,淡道: “却不知是何来历?可惜看不清脸面。” 曾功亮岂不知他言下之意,冷哼一声,没好气道:“再凑得近些,肯定给人逮住小辫子。这厮若是术法高手,搆着蛛丝马迹,便是现成的路标;都要给人顺藤摸瓜了,不若你领他来罢。” 秋霜色暗忖:“果然如此。”这门术法以“咫尺千里”为名,却非真能缩地成寸,把甲地之物自乙地凭空变出的妖法,而是透过某种相连的媒介,如土金之气、水风雾露等,将甲地之变投射于乙地。是故幽邸那厢土行生变,沙盘便显现不出形象来;媒介既绝,何以投射? 恬静如停渊的湖衣青年,对老人的暴躁毫不介怀,点了点头。“前辈说得是。虽不见其容,要是能问一问,或可知其根柢。” 曾功亮连驴蛋的“驴”字都到了嘴边,灵光一闪,转怒为笑,匆匆打量了青年几眼,连连点指:“好嘛,你小子是人才啊。一会儿再来搞定你。”催动术法。二少蓦觉周身空气彷彿被急急抽往虚空里,气息顿滞,忽又从另一莫名处涌入水风凉雾、鸟叫虫鸣,不知同什么地方通了声息。 曾功亮扯开嗓门道:“你他妈是哪来的傻屄?贱名报将上来,仔细爷爷腹内生火,回头便吃了你!”看来对那狐仙会的效果还是很满意的,顺口便抖了同一个包袱。 咫尺千里术不能传递真人实物,然而透过媒介,传声还是办得到的。沐云色恍然大悟,望向师兄的眼色又多几分佩服,秋霜色似未见得,仔细聆听来人那头的声息。 那人笑道:“我叫武登庸,教过耿照三天刀法,应该不算傻屄。这个阵花了我老大工夫硬是走不出去,料想阁下应是威震天下的‘数圣’逄宫了,盛名无虚,佩服佩服。” 周流金鼎阵开启不过一刻余,就被他绕进了阵形内缘,破阵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而已。毕竟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能被名列“凌云三才”的绝顶高人出言敬佩,曾功亮也就不觉得怎么刺耳了,哼哼两声: “你们这些个来助拳的,怎不先登记成册,排定进场顺序,让技术团队好办事嘛!我这个阵为保万无一失,只有‘开’跟‘闭’俩操作指令,一次性使用,没有丝毫转圈,管教对子狗有进无出!这下可好,你让我开是不开?” 武登庸的笑声迴盪在码头水雾间,几可想像他弯着眉眼殷勤招呼的样子。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老街坊就是这样了。你三邀四请他楞不答应,时辰一到还不是扛猪宰羊的来了么?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娘家父与子,亲戚麦计较。” 还真是。曾功亮一下没法反驳,连吐槽都忘了,使劲搔着脑袋:怪了,“奉刀怀邑”武登庸是这画风么?怎么听都是里正大爷啊,啥时做起媒来都不意外。怔愕之间,小舟顺着哗啦拉的溪水白沫漂近码头,灰发斑驳、满面于思的魁梧老者在舟上热情挥手,彷彿码头上挤满了等着献花的小姑娘,以手圈口,大声叫道: “刚才那一下,成了没有?” “别这么嚷嚷!我又没聋。”曾功亮没好气道:“估计没成,一会才知道。” 武登庸眉花眼笑,衝他竖起双手大拇指,高举过顶,作势欲起。 “那就别担心放跑人,你该担心耿小子怎样才能撑下去!我给你这个阵打几处狗洞,能不能进来就看他们的造化了!”小舟轻快掠过码头,载着灰白鬍子的老人没入雾间,很快便消失了踪影,只余挥举的大拇指依稀能见。 沐云色回神才发现自己也举着大拇指,果然莫名其妙的雀跃是会传染的,尴尬收手。曾功亮像被点醒了似的,猛然转头,却是对着秋霜色问:“听说你有一门剋制对子狗的弦音功夫,叫什么九玄眷命的?” “……回前辈的话,不全是武艺,更近于阵式。”秋霜色被问得突然,却不意外,怡然道:“须有九床瑶琴方能使出,考虑到排佈不易,恐被殷贼看穿,耿盟主婉拒了晚辈的请缨。” 曾功亮骂了句“就他狗屁多”,眉头一挑:“你该不会一早就发现,这个‘咫尺千里术’的檯子,是结合音律和术法来操控的罢?”见秋霜色笑意温煦,波纹不惊,显是无意作答,指尖连点:“奇宫门下,名不虚传!眼下没空,一会再来搞定你。”拆下坛座屉板,露出里头的複杂机簧。 大工正求才若渴,搞定云云,指的当然是谈价码。奇宫二少不明其意,此际也无刨根问底的閒心了。 沐云色看不懂术式,却通机巧匠道,对大师兄的《九玄眷命》亦知一二,明白他们是打算利用坛座内的丝弦零件,打造一个能奏出九玄之阵的克难器具来,再以“咫尺千里术”投射至幽邸的战场,二话不说接过屉板,在曾功亮身畔蹲下,指着柜中两处极其複杂的构造,小心道: “前辈,我可负责将这两处卸下,那连心蝟刺钩里的钢丝便能当作琴弦使……我以前在龙庭山造过黄钟凤鸣弩,一拨弦可十射,能够徒手拆卸这样的结构。” 曾功亮瞥了他一眼。“你的黄钟弩可以十射?” “是,并且是接连而出,不是齐射。”沐云色简单比划了一下,示意将如何拆解。曾功亮点了点头,继续埋首机构。“你拆罢。鸭嘴括也一併拆下,你师兄用得上。”沐云色得到首肯,立即动起手来。 “连心蝟刺钩”像是生满棘刺的圆球,其实是由三枚尺寸各异、嵌合巧妙的异轴齿轮组成,逄宫是头一回在覆笥山外,在不属明府一系的匠人口里听得。而黄钟凤鸣弩则是明府弓弩部某年的晋试科目,由曾功亮亲自指题,那年的抡元之人也做到了一拨十射,却非接连而出,而是齐射,被大工正喷得飞起:“你造的是弓弩还是邪教,教人站好一排让你射他妈个对穿?怎不叫他们插死自己算了?” 而覆笥山上除了他,能不倚工具、徒手拆解缠上钢弦的蝟刺钩的,那是一个都没有。 看来奇宫这块宝地是真养人哪,曾功亮忍不住砸嘴。一会儿要“搞定”的说不定不是一个,而是一双。   ◇    ◇    ◇ 殷横野试图在他面上读出恐惧、怨毒,乃至愤恨扭曲……然而,褚星烈的情绪忽然像被截断似的,连周身那令人怜悯的无力颤抖也消失无踪,干脆得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是为了套他的话而做的拙劣表演—— 他的视线对上褚星烈冰冷无波的深幽眸子,直到那苍白的嘴角微微扬起。 “我只是要确定这一点而已。”肤色白惨的瘫痈男子垂眸淡道,彷彿对眼前之人已兴致全失,连看一眼也懒得。“这是我唯一想不起来的事,不过也无甚紧要,就是个念想罢。” “你————!”殷横野怒极反笑,踏前一步,尘沙无风自动,四向飙昂! “褚无明,上一个与我耍嘴皮之人,最后落得什么下场,你何不先问一问你身畔的萧老匹夫?” 萧谏纸仰天哈哈,锐目中殊无笑意,森然道:“殷横野!你自蹈死地,还不知业报将至么?”殷横野意态蔑狂,哼笑:“凭你车斗内所藏,一用再用、从未生效的弩箭机关?”他一看这辆与前度造型、尺寸几乎一模一样的云头轮车,便知萧谏纸已然技穷,竟又搬出了从前的老伎俩;在分光化影之前,弩机再强数倍,岂奈他何? 萧谏纸眸光忽绽,不复委靡衰颓之姿,眦目笑道:“正是!”一掀暗掣屉板翻开,数不清的弩箭连同爆碎的车头破片飕飕射出,亦与百品堂时全无二致!殷横野到得这时,也只能认为他是失心疯了,竟拿老狗把戏当杀着,错愕之余,不无兔死狐悲之慨;稍一犹豫,并未使出“分光化影”,闪身略避,双掌画圆一分,运劲震开蜂云般的弩箭木碎,赫见漫天乌影间闪出一点银灿锋芒,一人挺剑当胸贯至,正是“一龙沉荒起秋水”的逼命绝式! (这……这是《八表游龙剑》!怎……怎会是《八表游龙剑》?) ——萧谏纸! 剑尖入肉,刺痛的感觉分外清锐,殷横野骤尔回神,千钧一发之际,右手食中二指箝住剑尖,却被龙鸣般的清冽剑音弹扭开来,百忙中身子侧转,长剑贴着胸膛拉开一条口子,殷横野左手亦扣二指,照准剑脊一弹,《弹铗铁指》劲力之所至,将偷袭者连人带剑齐齐震出;那人着地一滚未及起身,剑尖已如毒蛇吐信,刁钻昂起,如影随形般迫向殷横野,宛若游龙起于深潭,乃“一龙沉荒起秋水”的首式二式串连。 普天之下,能将《八表游龙剑》使到这般境地,不脱单掌五指之数;而身在此间者,惟“千里仗剑”萧谏纸一人耳。 殷横野左支右绌,应付得狼狈不堪,总算他未以“凝功锁脉”护体,游龙剑劲无从叠缠;剑音虽甚扰神,毕竟不及剑式逼命。无论招式或内力,萧谏纸与他都有一段差距,捱过了最初的猝不及防,殷横野掌指齐施,渐与萧谏纸手中利剑斗了个旗鼓相当,终有余裕打量他的模样: 萧谏纸的大氅之下,穿着一身鱼皮密扣的劲装,似与寻常的夜行衣无异,金属锻成的腰带却异常宽厚,紧缚腰背,其上棱格凸起,以保护底下的精密机簧;腰带上伸出无数细小的连杆,木偶关节似的细杆或连或分,往下蔓延到大腿膝盖、小腿足踝,乃至脚背,与裹在这些部位的金丝罗网相连,似甲非甲,又像是更大片、更複杂的刺穴银针,随萧谏纸的趋避而运行——也可能正好相反。 腰带向上延伸,形成一袭贴身薄甲,亦将萧谏纸的上半身由后向前包覆起来,只在肩背后方凸出一只尺许长短的箱匣,两侧缀有既像云纹又似鱼尾的粗厚饰片,一侧数叠,每片厚近两寸,不知是什么作用。匣中频频发出单调的机件绞扭声响,也是应萧谏纸的进退而生。 这身怪异的行头与其说是甲冑,更像某种机关装置,包覆胸肩的甲片是将萧谏纸“固定”在匣上,藉由机簧运作,令其瘫痈的下身重获行动力。 至此,殷横野终于确定逄宫背叛了自己。虽不知这副怪异的机具叫什么名目,但其上所有部件,与那具精巧的携带式秘穹有着同样的工艺风格,显是出自一人之手。逄宫甚至懒得骗他——这厮连伪造佛血邪能肆虐所需的时间、人手俱都和盘托出,就只差没报上价码。 (可恶……可恶透顶!) 殷横野狂怒已极,出招却益发冷静,“存物刀”与“惠工指”一左一右,交错併出,锁定萧谏纸腿畔凸出的细小连杆,指劲掌刀隔空翩至,在机件上撞出几缕火星,敢情是以玄铁乌金一类锻成,竟无丝毫缺损,显然连对阵之际,敌人必定择弱择要下手一节也都考虑在内。 萧谏纸的剑法固然精妙,难得的是双腿虽依赖辅具,身法却与招式配合得严丝合缝,全无弓不咬弦的僵滞,令殷横野不禁怀疑,他的双腿其实并未瘫痪、丹田经脉亦未遭受重创,几成废人,当日沉沙谷所历不过作伪而已,然而这绝无可能。 指劲刀气接连被挡,萧谏纸还能匀出手抢攻,殷横野招式再变,叠掌一轰,萧谏纸挥剑格开,小退了半步,眼看招式已老,这一退恰能重蓄新力;岂料一股潜劲突然冒出,循径直入,如钻钱眼,异常刁钻,萧谏纸暗叫不好: “是……蟠宫岛田初雁的《一文钱掌》!”已然变招不及,横剑当胸,以剑锷肘臂硬接,整个人被撞得向后弹飞,赤血酾空,抛飞长长朱虹;背匣撞上檐柱,喀喇一响,竟是木柱弯折,迸出无数新碎。 殷横野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身姿不动,右捏剑诀、左掐刀指,迳以凌空劲抢快,瞬息间锋锐无匹的气劲旋扫而出,宛若两人分持刀剑奋力抢攻,剑似舍身,刀若贪狼,配合得完美无瑕,间不容一发;萧谏纸即未失去重心,单人孤剑,也只能被这波疯狂涌至的刀走剑旋倏然解裂。 萧谏纸身躯歪倒,即将狼狈摔落,普天下没有一门一派的剑法,能在这种情况出手,遑论克敌致胜,除了《败中求剑》。为此独孤弋又被誉为“环宇无敌”,放眼五道四海甲子之内,谁人敢有异议? “……‘刑冲’!” 数不清的匹练剑光窜起,宛若龙昇,殷横野甚至以为自己看见了剑芒所化的狰狞巨龙,全身鳞甲由无数长剑绞扭而成,体长十丈、径逾合围,比古刹晨钟还巨硕的龙首咧开大口,咆哮着昂卷而起,锐利的风压把周遭三丈之内的一切通通吸扯过来,在锋刃戟出的龙躯上撞得粉碎——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退走。 龙形幻影与匹练剑气在他飘退之际忽然消散,兴许萧谏纸此际修为,不足以推动败剑首式“刑冲”,故而功败垂成。 殷横野急急止步,缓过一口气来的萧谏纸却如醉酒一般,软软斜倒,似无法恢复平衡,直到喀喀几声,匣侧的鱼尾饰片翻折开来,化成四条蛛足抵地,撑住了老人如断线傀儡般的残躯;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括声响,四叉的蛛足又重新将萧谏纸摆正,佈满金丝网罗与大大小小连杆的两条腿虽稳稳踏在地面,却没有半点活物的祟动。 殷横野终于确定他半身已废,先前的神勇表现,全拜这怪异的背匣所赐。 败剑二式“剋破”的威力,殷横野当年在邙山曾亲眼见得,萧老匹夫纵无独孤弋那鬼神般的修为,附尾攀摹总还是有的;首式二式接连而出,他没有不倚分光化影全身而退的把握,此际来看便是威胁了。 至于三式“无从来”之后的败剑,他便不曾识荆。按当日独孤弋狂语,要杀他还用不上第三式。萧谏纸若掌握了无从来剑,乃至余下七式真传,想来毋须拿《八表游龙剑》压箱。 既如此,为何不从一开始便以败剑出手?刑冲、剋破二式连环,光想便教他惊出一背冷汗。况且,游龙剑若无凝功锁脉的加权,也没有必胜把握,同样的花招不能玩第二次,岂非兵法之常?萧谏纸丹田受创,功力肯定一如蛛足背匣,来自不可名状的外助,运使败剑或游龙剑又有什么区别? 这些疑问全都指向同一处。只有一种可能。 “……窃据浮鼎山庄多年,连穷爷的独门三绝都佔为己有,这等厚颜是怎生练出来的,我实是好奇得很。”萧谏纸的蔑笑又将他拉回现实中。“《聚敛之刀》、《能舍之剑》,用在你这等样人手里,委实是天大的笑话。” 殷横野嘴角微扬。 “田初雁的武功,我还瞧不上眼。授予西宫川人,请他日后酌情转传给秋家子弟,使他死心塌地相信,我是受了秋拭水所託,才有此护庄义举。”田初雁的独生爱女田素素,与秋拭水之子秋意人生下秋霜洁,穷爷与秋拭水既是儿女亲家,又是过命的交情,武林人尽皆知。 苍城山“霓电老仙”厉金阙庇护了秋家第三代的嫡长秋霜淨,却始终无法令西宫川人辨清敌我,便在人情义理的微妙利用上,差了殷横野一着。 至于殷横野是如何从秋家父子身上盘剥出蟠宫岛三绝的武技,又或得自他处,料想问不出关窍来。这厮抿着一抹得意洋洋的嘴脸,令萧、褚二人直犯噁心,是连同处一簷之下,都不禁浑身难受的程度。 “萧谏纸,田初雁死啦,你该担心的是自己。方才那一手败剑帅得很哪,怎不使来瞧瞧?”殷横野怡然道:“还是教你重新站起来的这玩意儿,只能配合《八表游龙剑》来使?” “还神甲”本就是曾功亮为了复现《游龙步》身法,耗费数十年的工夫研制而成,背匣里的种种机关,全是按照这套步法所设置,无法任意转换。而游龙步正是《八表游龙剑》的基础,与其说是“还神甲”重新赋予了萧谏纸进退趋避的行动之能,不如说是他配合“还神甲”的驱动来出剑攻敌,更为贴近事实。 超乎机匣设定的外力干扰,多少会影响还神甲。所幸萧谏纸于游龙剑的造诣极深,“倒果为因”的娴熟运使下,加上偷袭的优势,接战初期竟未被殷横野瞧出破绽。 “这玩意儿最多能挺一主香。打得太激烈,背匣里的转子消耗过甚,时限还得缩短。”曾功亮教他使用甲具时,语重心长,反复叮嘱: “重新上紧转子须靠特别的水力机关,出覆笥山就没辄了,所以不会有第二次的机会。万一摔倒了你就掀这个暗掣,我给你装了四根蜘蛛脚,保持平衡,摔成什么龟样都能让你起身……你他妈能不能别去?我给你专业建议,没辄!你好手好脚都打不赢,靠这玩意儿?你他妈当我神仙啊!” “你是啊。” 额发紊乱、神容颓闇的老人淡淡一笑,整个人看来像给生生剐去一圈肉,显现出与印象全然不符的单薄羸瘦。曾功亮一口咬定慕容柔放他一马,绝不是因为耿小子居中斡旋,而是因为他样衰,“活像死了八对爹娘。”这是大工正的原话。 “就你当年在学府那德行,我不信你能做出这样的东西。”萧谏纸低头拨弄各处部件,试图弄懂运作的原理,最终还是搁下手来,不知是佩服抑或恼怒地吐了口长气。“你很出息了,曾功亮。仲夫子会很高兴的。” “他自己会跟我说!等老子过去的时候。你他妈别想胡乱传话。” 大工正险些抄起腰带往他脑门砸落,才想起玄铁外壳是能打死人的,好在这几年他涵养深了。翻过棱格一侧,以一枚层层保护、隐藏甚深的暗掣相示。“要是还神甲完蛋大吉,或给卡进王八坑里,又或拖过了一主香……总之不能动了,你他妈就按这儿。认准了啊。” “……会怎么样?”萧谏纸被他说得好奇心起,忍不住伸手。 “你他妈——”曾功亮一把夺过,远远拿开,吹鬍子瞪眼的。“就有你这么手贱的,我们才不得不把救命的玩意搞得这么麻烦!萧用臣,你他妈用用脑子行不?别老干这种杀千刀的驴蛋事儿!” 一抹冷汗自萧谏纸额际蜿蜒淌下。 他不真以为还神甲能唬住殷横野,但也没料到只撑了短短几合就被窥破其中奥秘。毕竟这副甲具没来得及实地测试——以殷贼耳目之灵,萧谏纸断无可能离开越浦,遑论远赴覆笥山——一主香的时限许是过份乐观了,由背匣内次第减弱的机簧声,他判断动能放尽的转子随时可能停摆。 现在,只能亮出最后一张王牌了。 “既如此……”握剑的指掌悄悄放鬆,萧谏纸微笑抬头。“怎不快些杀来?还是‘分光化影’使将不出,在等气力恢复?” 殷横野面色丕变。 萧谏纸没等他反应过来,语声未落,人已合剑飙出,还神甲繁複的连动机构呼应他上半身每一寸肌肉运动,膝腿关节应声解锁,精准无误地驱动起相应的游龙步法,方位、角度乃至于步幅,无不完美配合着剑式开阖;自习游龙剑以来,从未感觉如此得心应手、妙至毫巅,身剑宛若一条矫矢腾游的陆地神龙,“六龙驭兮神将升”的连环六式,轰然叠上殷横野! 殷横野避无可避,被剑光映青的鬚发逆风猎猎,使出浑身解数,戟指、扬刃、叠掌、抡拳……所有招式俱与剑芒同碎,难以悉辨,而龙奔之势未止,间不容指臂屈伸。殷横野冠袍皆裂,披头散发,蓦地一声断喝,抱臂成团,运起十成功力,与“狮子吼”神功的震音同汇于臂间,原本空荡荡的胸腹间如竖铁壁,硬生生粉碎了叠至的第五式;余劲不止,内力形成的气壁将撞入怀里的萧谏纸夹紧一捋,两边腿侧的连杆应势扭曲,伴随着骇人的骨裂啪响。 萧谏纸下半身已无知觉,但肋骨肩臂的剧痛毕竟不能无视,凭着一股血性悍猛直进,长剑却在气壁与剑劲的对撞下寸寸摧折,最后刺入殷横野胸膛时,仅余锷上分许,尚不盈寸。 残剑扎体,一痛之下殷横野劲力撤散,踉跄小退半步,堪堪让出半臂余裕,冷不防攫住了瘫软倒落的萧谏纸脖颈,高高举起,眦目狂笑:“屠灭鼠蚁,何须分光化影?无知匹夫!”收紧五指,爆出令人闻之股慄的劈啪轻响。 还神甲虽非专为御敌而造,曾功亮为保挚友周全,固定背匣用的肩胸甲片等,仍用了最好的甲材与锻造工艺,在尽量不妨碍动作的前提下提供足够的保护,无奈脖颈头面唯恐殷横野瞧出不对,存有戒心,未能以冑甲遮护。 萧谏纸被他扼得七孔流血,胀成紫酱色的面孔微微俯低,歪斜扭曲的嘴角不住抽搐着,很难判断是什么神情。“杀……你……也不……不需……分……光……” ——他在笑! 不祥之感才刚涌起,萧谏纸不知哪来的气力,伸手往腰里一掀,忽举起双臂,死命攀住殷横野的右腕,随即一声闷响,硝药气味窜入鼻腔,难以形容的巨力拽着殷横野的右臂猛然掀转,几将他拽飞出去! 他不知道这是还神甲最后的保护机制。 一旦机匣失能,萧谏纸按下那枚“决计不能乱碰”的暗掣后,匣底连同各处关节暗藏的硝药包便会齐齐引爆,其威力不致炸伤着甲之人,却能断开扣锁,同时将人推送出去,争取逃生的机会。 萧谏纸抓着他的腕子不放,推送的力量使二人化作一只甩绳流星,两人撞作一团连滚数匝,已无半分高人名宿的体面;磕碰间萧谏纸脱手飞出,不知滚落何方,殷横野的背脊则重重撞上一处嶙峋硬面,应是庭石一类,撞得他气血翻涌,地转天旋。 不及挥散硝烟,一抹人影无声欺进,双掌齐出,稳稳印上丹田。 刹那间阴劲透体,宛若秋风拂过,百脉皆凝。殷横野喉头一甜,上涌的热血却于胸膈间便失了声息,只余一片淤泞,束气断息,五内皆空。 “这、这是……”殷横野难以置信,然而这样极端而致命的阴柔劲力世间仅只一家,决计不能错认。“不……不……” “是啊,”身前长发披覆的苍白男子淡淡一笑,如信步閒庭,絮语家常。 “正是《不堪闻剑》。犯我风云峡前,可曾想过是这般滋味?” 殷横野眦目欲裂,试图从空荡寂寥的丹田里挤出一丝内息,面孔像见了鬼一般狰狞铁青,分不清是恐惧抑或愤怒。奇妙的是:无药可救的《不堪闻剑》虽是至极杀招,对肉身性命的戕害难以言喻,着体时却不怎么疼痛难受,只是空乏之感无边无际,就算下一霎眼便化影淡去也不奇怪。 慢慢品味的虚无,才是最深刻。此即为《不堪闻剑》摧人心魄处。 褚星烈掌劲疾吐,庭石后爆出两枚清晰掌印,借力微退,森然道:“这一记是为魏无音讨的公道。你欠我、欠屈咸亨,唐十七,欠死于天雷砦以及两次妖刀乱中诸位英魂的,褚某一併讨还!”双掌再出,顷刻间连击十数,阴劲透体,轰得石后粉屑如雾霰,不闻丝毫声响,每一记皆是《不堪闻剑》! 第二九一折 此应无解 凌云谁笑 沉沙谷战后,殷横野便知自己的功体有所缺损。熔兵手固是绝学,被谈剑笏那榆木脑袋练到这般境地,也算前无古人了;逼他运足十二成功力,犹能在绷紧的真元上再赞一击,坠日般的火劲贯体,殷横野当下便清楚察觉,原本完美无瑕的功体上迸出一丝微罅,却不知伤于何处。 晋入三五数十载,他已许久许久,不曾有过这种凡人的骇异失措了。 微瑕自不足以威胁性命,但在破野之弦的玄音前,功体内息乃至三五异能等,前所未见地产生力不从心之感。除风云峡那秋姓小子确有几分鬼门道,只能认为熔兵手造成的缺损,藏有难以估量的隐患。 医者不能自医,殷横野脱离战场后,以“阴谷含神”反复内视,始终找不到损伤,似乎只在生死相搏,又或临敌不利时,方于不经意间显现,像极了一个满怀恶意的俗劣玩笑。再加上屈咸亨死前晋入三五的风云一剑,毕竟伤着了他,内创合併不可知的功体罅隙,已到了不能忽视、须立即投医的境地。 本想让伊黄粱瞧瞧,谁知其心思已变,纵使驱役依旧,却不能信任如昔,自不欲他知晓这个要命的罩门。 自此殷横野深居简出,除了非办不可之事,绝不亲炙;尽量避免动武,尤其分光化影、凝功锁脉等异能,更是大忌。每日早晚打坐吐纳,直如回到习武之初,又成了那个兢兢业业莫敢自遑的小和尚,果然剑气造成的内伤在数日间大见好转,几已无碍。 《皇极经世功》堪称是最全面的功法,最大的好处便是本我周全,于内形成一个自洽的大千世界,没有惊人的自癒之力,也无刚猛绝伦的克敌之法,不能自闢蹊径截弯取直,更无寒热之属的特殊加乘……同时也没有这些同级神功的缺点。一丝一毫都没有。 殷横野透过上古残牍,考较过所有内家神功的记载,正是为了找出通往武学极境的不二法门—— 此种境界,历代皆有不同称谓。莲宗曰“无人我相”,道宗曰“至上真人”,在青鹿朝管叫“解衔星陨”,在金貔朝则叫“昭明境界”……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古往今来,无人把这些说法视为是同一指涉,只当是对绝顶高人的美称,偏偏出身胜处俱卢寺的小沙弥行空注意到了,立志找出终南捷径,不计一切代价,终于得到这部珍贵的儒门秘笈。 《皇极经世功》的周全完美,使他一步一印,赶在不惑前踏进超凡境界,与独孤弋、韩破凡、武登庸等后起之秀,同为当世巅顶之代称,怕是连当初他自己亦未料及。 岁月从此成为殷横野的盟友,武骨不及人处,可倚时光徐图,彼退我进,终有胜时。这一回,他也打算采取同样的方式来处理。 熔兵手打出的罅隙既不知在何处,索性便不找了,固本培元,以最稳固的法子修补回去;减少异能运用,旨在于此。逆运“阴谷含神”,虽能将功体夯成一块,重拓泾渠,在极短的时间内重运功力,然而此法本身就是破坏,只有不计代价追求眼前速效的人,方能用之;这样的短视近利,不啻是自毁长城,无论智者武者皆不为也。 殷横野打定主意韬光养晦,沉潜一阵子,只是天佛血的诱惑委实太大,耿照终究是将他诱到了此间。 当玄母箭挟《蛇虹弥天,三日并照》的惊天之威击落,被恶佛打回院里的殷横野,不得不在顷刻间连使“分光化影”,以移出轰击范畴,此举不仅徒增功体的伤损,南冥将他打出虚空的一击,更扩大熔兵手所造成的迸裂,伤上加伤,以致殷横野一度使不出三五异能来。 但这未始不是件好事。 微罅裂成了大口子,从而现形,不再晦暗难寻。殷横野自忖脱身之后,觅一处潜心休养,少则一年,至多三年内便能尽复旧观,功体依旧完美无瑕,足令他维持顶峰实力,突破百岁大关,迈入长生者之林;若能藉佛血逼出七水尘,迫其收回赌誓,乃至于除掉了事,复将儒门诸势力纳入掌中,何愁主上大业不成? 直到褚星烈以《不堪闻剑》打破了他的功体。 不堪闻剑虽号称是“无解之招”,毕竟不是随手一摸便能奏效。以他二人境界差距,阴劲及体之前,三才五峰等级的高手可恃分光化影、凝功锁脉等异能,或避或拒,不让极招得手;万不幸被打个正着,尚有阴谷含神转阴为阳,令其无效。退万步想,就算使不上异能,迳以真气护体,那也得被阴劲打穿功体,才能够束息凝血,无可解救。 对三五高人来说,不堪闻剑除非在应无用手里,否则就是一则笑话,谁人与你无解之招? 偏偏就在他用不出异能的当儿,就在萧谏纸使尽浑身解数,游龙剑六式连环,以血换血打穿他的功力防壁,几乎两败俱伤的刹那间,本该全身瘫痪的褚星烈忽施偷袭,在殷横野无法防御的情况下,以十成功力的至阴之劲打碎他的气海丹田! 殷横野眼前一黑,仰天喷出大蓬血雾,半身血行倏忽而凝,要呕也呕不出,浑身空荡荡也似,彷彿随时都会被风吹去。 阴劲透体,救无可救。这已非功体完美与否的问题,他虽有气息,尚有血肉知觉,还能思考、错愕、懊悔、惊恐……其实已经是死人了。许是翌晨,许是数日之内,生命迹象便会接连静止,终成为一具灰紫冰冷的尸骸。 四百年来无数高手已为他亲身试验,没有例外。 因为《不堪闻剑》本就是无解之招。 半生雄图、阴谋算计,对正邪两道、无数奇士英豪的操弄唆摆,对圣源的信仰崇敬,挑动武林大乱、乃至天下易主的光辉事蹟……这刻俱成泡影。他不过是具尚在呼吸、疼痛、惨嚎、战慄着的尸体罢了,此外更无其他。 (谁……谁让你们这么对我的?) 你……究竟知不知道,你亲手毁灭的,是一个何其伟岸傲人的不朽生命? 我……我是神临之际,于诸天俱灭时,重新再造万界,谱写新象之人……是谁淮你们,对如此伟大的不朽之人伸出葬手,意图侵犯?你们毁掉的不是我,是三千世界的光明未来!就为几个死不足惜的蠢蛋,为你们幼稚无聊、如过家家般的恩怨是非?竖……竖子……尔敢……竖子尔敢……竖子尔敢—— “……竖子敢尔!” 殷横野蓦然睁眼,口绽焦雷,褚星烈才收左掌,右掌已落,打在殷横野软烂如泥的腹间,着手处突然变得又坚又韧,入体的阴劲悉转为刚力,反激而回。褚星烈收手不及,臂骨“喀喇!”迸出脆裂轻响。 他右臂软软垂在身侧,诧异一现而隐,却无一丝惧色,迳以左掌御敌。殷横野咆如伤兽,吼得发飞衣扬,隐然失却人形:“竖子敢尔……竖子敢尔!”两人单掌对撼,宛若摔碑,砰砰砰的巨响十分骇人,每一交击褚星烈便退一步,殷横野却未退后,越打越精神,狂态渐收,昂首止步,劈空掌力的范围急速拉长,声势却有增无减。 褚星烈连退七步,终至堂前簷底,左臂已然提不起来,脚跟踢着石阶,一跤坐倒,苍白的瘦脸上淌落五道憷目殷红,垂在颊畔的乌发亦沾满血渍,竟被轰得七孔流血。 殷横野神智已复,面色益发阴冷,吐出一口污浊,浑身真气流转,神完气足,哪有半点委顿的模样?见褚星烈起不了身,兀自一副冰冷淡漠的模样,无意开口求饶,阴阴笑道: “你连四肢身板都使不好,断无自行回复功力的道理。不管你用得什么旁门左道,赶紧使将出来,最好还够你自盖天灵;错失良机,一会儿保证你后悔莫及。” 褚星烈微蹙着剑眉,冷冷回望,不知是无力还口,抑或苦苦思索,适才究竟发生什么事。 《不堪闻剑》阴劲透体,殷横野自知无倖,横竖是死,哪管功体完不完美?钢牙一咬,逆运“阴谷含神”硬合缺损,管它经脉毁损气海碎裂,将体内诸元通通夯成一块,粗拓脉络,真气得以再行;与褚星烈连撼七掌,一如沉沙谷对战耿照时,藉力一一收拾百骸,重启周天方圆。 眼下纵非殷横野的巅峰状态,却不必再绑手绑脚,想用什么便用什么,就算见不着明天的太阳,凭藉三五之能,足以碾平这些个作死的蝼蚁。 他恨不得将褚星烈、萧谏纸凌迟至死——后者落于廊庑间,身边的栏杆阶台尽皆碎裂,撞击力道之钜,可想见伤势必沉。老人鲜血披面,单薄的胸膛有着不正常的抽搐,殷横野狰狞一笑,指劲凌空,“噗!”洞穿萧谏纸胸膛,旋即冒出一阵骨碌碌的血沫子,久久不绝。 萧谏纸身子一僵,不再痉挛,胸膛起伏渐趋微弱,却始终没有静止。 殷横野冷笑道:“想就这样死了,没那么便宜!老匹夫,我定教你悔生世间,与我为敌!褚无明便是你的榜样。”身后一人喝道:“住手!”铿啷一响,人如鹏展贴地掠至,刀风抡扫,呼啸着斩向殷横野颈椎,却是耿照! 萧、褚与殷贼周旋不过须臾,形势二度逆转,可说兔起凫举少纵即逝,不及拿眼来瞧。耿照好不容易稍稍调复,忍痛撑起,擎出藏在院门后的簇新钢刀,飞奔来援。 殷横野等的就是这一刻。 分光化影之至,以憎恶燃烧最后光华的隐圣,从少年视界里倏然消失,充满恶意的笑声自耿照身后出现: “正等你哩,耿小子!”身在半空的耿照汗毛竖起,无从借力,急运“蜗角极争”心法,欲藉攻击着体的瞬间腾挪,拼死砍他一刀——没被破颅穿脑的话。 千钧一发之际,忽传来一把熟悉至极的声音,听似还在殷横野之后,口吻与记忆中全然不同,无比陌生,俨然是另一个人。 “……夫子久见。一别经年,庸甚挂念。” 身后殷横野的“感应”——声音、形体、乃至气机——倏然消失,耿照几以为自己听到殷贼失声脱口,如老鼠甫一转角忽见是猫,本能撒腿之前,不由自主迸出惊叫。 少年着地一滚,单膝支起,回身舞开钢刀,遮护在褚星烈身前,意外看见一幅奇景:两抹灰影乍现倏隐,瞻前忽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跳跃穿梭,似无实体,既看不清模样,亭台石树等亦不能阻;他们肯定正说着话,但声音亦同形影一般,不断在虚空与现实间来去变幻,以致解裂成无数破片,同时存在于相异的每一处。 明白强援已至,耿照紧绷的心弦一鬆,难支伤疲,几乎瘫倒在地,勉以钢刀撑拄,抢至褚星烈身畔。“木鸡叔叔……木鸡叔叔!您振作一点!”捏着手掌伤口,将饱含蛁元的鲜血滴进褚星烈口中。 苍白如傀儡的长发男子动了动,扩散的瞳焦忽又凝聚,浓睫瞬颤,半天才辨出是何人叫唤,目光似难及远。“殷……殷贼……萧……” 耿照拼命将血滴入他嘴里,褚星烈神智更清醒些,奋力挥开少年手掌,开口全是休休气音:“我……我不是你……先杀贼……莫……莫婆妈……”耿照闻言本能转头,唯恐战况有变,忽掠过一丝异样,还未动念,右手已如电探出,堪堪接着褚星烈自击胸口的左掌。 高傲的风云峡一系,决计不会在胜败未分前自戕。一只玉色小瓶从褚星烈敞襟里滚落,耿照瞧得眼熟,猛然省觉:“……奇鲮丹!”旋开瓶盖,其中空空如也,显已全在褚星烈腹中。 排佈幽邸决战之初,萧谏纸唯一的要求便是亲身与战。毕竟逄宫是看在萧老台丞面上才伸援手,复有七叔与谈大人之仇,于情于理,耿照无法拒绝老人所请。 当木鸡叔叔也提出同样的要求,耿照无论如何不肯答应,最后是老台丞出面担保,让逄宫设阵保护二人,说亲睹殷贼伏法,于臆症病情有益,耿照才勉为其难点头。 是以耿照头一阵拼了命求胜,恐被殷贼突入第二进,使二老涉入险境。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褚星烈从一开始就打算手刃寇雠,无意作壁上观。 为重现龙息大阵,风云峡四少多次进出冷炉谷,从褚星烈打算拍碎贮装丹药的玉瓶、以免耿照循线追索,显然四少是知其盘算的。萧老台丞那最后一击,连环六剑烜赫如风雷,怎么看都不像经脉受损的模样,说不定便是褚星烈以“奇鲮丹”为条件,换取老台丞的合作。 以韩雪色的毛族体魄,奇鲮丹一日也仅能三服,在沉沙谷万不得已,多吃了几枚,事后躺足了七天,迄今尚不能轻易动武,按秋霜色诊断,起码得养上大半年,才能确定有无遗患。褚星烈瘫了整整三十年,经脉寸断,得吃多少,方能击出适才那般《不堪闻剑》,五内岂非烂作一滩脓血? 细察伤势,果然他面色灰败,神气遽萎,脉象几不可察。耿照魂飞魄散,恨不得撕下几条血肉塞他嘴里,不顾褚星烈推阻继续强灌鲜血,直到苍白瘦削的乌发男子“呕”的一声回神,用力将他甩开,咬碎满口血沫: “滚远些!我……我不是你木鸡叔叔,不用你来卖好!尚有余力便去杀贼,若无战意自好逃去,莫在此间碍眼!”拾起钢刀舞了个刀花,“铿!”斫得地面火星四贱,垂着右臂,借力一挣跪起,衣发飘扬,整个人彷彿突然精神起来。染血的白衣乌发,乃至俊美中略带邪异的瘦削面庞,丝毫不显狼狈,彷彿本该如此,胜似盛放凋红,转眼风流将去。 耿照被这股强大的气势压倒,眼睁睁看着他颤巍而起,拖刀前行,直到两人擦肩交错,忍不住硬咽道:“其实木鸡叔叔……一直记得阿照,对不?您方才说漏了嘴。木鸡叔叔知道天雷砦以后的事,也知道七叔是谁,一定记得长生园和我,对不对? “您下了必死的决心,恐我难过,干脆从一开始就不认我,装作陌生人也似。这样一来感情淡了,待您牺牲之时,我就不会难受得肝肠寸断,恨不得也跟着死了好……同七叔那时一般,是也不是?” 奇宫风云峡一系无不聪明绝顶,褚星烈身为佼佼,自不例外,只是手刃仇敌心神激盪,无意间露出了破绽。 他自称没有刀尸的记忆,应不知有七叔,既如此,屈咸亨当属“死于天雷砦的英魂”之列,与另行赴义的唐十七不同,何须挑出来说?况且若真失忆,他与萧谏纸可说全无交集,如何能透过奇宫四少传话,联系合作? 身后的跫音蹒跚依旧,没有停下的打算。 褚星烈又以一贯淡然却决绝的冷漠,狠狠打了少年一巴掌。耿照茫然怔立,几乎忘了身在战场,周遭正进行着一场常人难以悉见的激烈鏖战,被七叔所遗的无助与孤绝倏又涌起,直到风里飘来淡淡一句: “你这孩子,就是太聪明了啊。” 刹那间,泪水溢满耿照的眼眶。“……木鸡叔叔!” 霍然转身,白袍人却未回首,彷彿道别已毕,再无牵挂,迳对虚空处叫道: “殷贼!我先行一步,黄泉路上,停刀相候……教你记好了!”横刀一掠,身前的空气像被极锐极薄之物划开似的,两条人影凭空跌出,一人以掌刀格去气劲,挑眉赞道:“……好剑法!”落影还形,一身笠帽草鞋、腰悬鱼篓的打扮,正是刀皇武登庸。 被他阻绝脱身不得的殷横野却裂衣见血,左臂袍袖猛被划开,虽只伤着皮肉,已是其“分光化影”今日第二度被破,惊怒交迸,一时间竟忘了抢位遁逃。 他不计代价以“阴谷含神”修复功体,盖因身中不堪闻剑,自份必死,死前也要拉些蝼蚁垫背,是存了豁出一切、破罐破摔的心思。岂料武登庸一现身,殷横野心怯之下,本能便逃,连使“分光化影”不为别的,只为抢一抹脱身间隙。 峰级高手对战,反不使分光化影、凝功锁脉等异能,两方俱有之物根本不算优势,徒然浪费时间,至多是画龙点睛地运使于关键处,与点穴或擒拿手法等无异。 武登庸号称“刀皇”,空手也能使出绝顶刀法,若全力施为,殷横野连正面接他一刀而无伤的把握也无,只好先溜为妙,暗祷刀皇莫要追索气机,抢先一记劈在他落脚处——恶佛、褚星烈死前顿悟的破影之招,于峰级高手并非奥秘。 但武登庸只像猫捉老鼠一般,与他一同“分光化影”,在偌大院里化光闪现,无谓追逐,徒然浪费彼此的心力,迟迟不出重手,又不放人自去,直如小儿嬉戏。 直到意外静止的瞬间,殷横野才省起所有不自然处,都关乎最根本的三个字。 ——为什么? 他为什么来? 我为什么跑? 为什么只追逐不出手? 为什么他会同耿小子一路?为什么…… 武登庸笑了笑,正视他的眸子里却无笑意,也说了三个字。 “《绝殄经》。” 殷横野顿时明白,这人什么都知道了,欺罔求饶徒然落人笑柄,把心一横,扬起嘴角:“此局之败,奉兄心服否?”武登庸哈哈大笑,抚掌摇头:”服,服你妈的大卵葩!" 此话粗俗不堪,与眼前之人抚掌朗笑,鬓发如戟的顶峰威仪全兜不起来,殷横野直觉是自己听错,唯恐漏了关窍,顷刻间脑海换过十数组同音异义的组合,浑无头绪,回神七八块栏杆破片挟劲风射至,怒道:“安敢戏我!”指风连弹,将木片击碎。 武登庸大笑不绝,惹得他异常恼火。 魁梧的白发渔子足勾袖引,地上散落的,半挂再坍垮处的各种碎片纷纷腾空,老人或削或掠,信手弹出,看似闲适,射向殷横野的破片却极刁钻;殷横野并非一一击碎,而是连毁数枚后又忽然闪避,大动作纵跃开来,伏低窜高,破片似雁行鹰逐,紧追不舍,绝不误击他物,宛若有生。 “道义光明指”名震天下,便是弩机铁箭,亦能随手破之,实无闪躲的必要,遑论被追得满园子猫扑鼠窜,难看至极。 殷横野击碎几枚后,惊觉两处不对:破片所附劲力有阴有阳,强弱不均,显是有意引自己出手;若遂其意,岂非自误?故劲力孱弱几近于无者,必然有诈,避撄其锋,方为上策。此其一也。 其二,以武登庸压倒性的武力优势,照面一刀最是难当,迟迟不出箱底绝学,必有惊人算计,不宜硬撼,领着一排飞燕似的畸零木片绕大半圈,使“分光化影”才得甩开,指劲如刀剑纵横,将八方纷至的碎木橛子扫个稀烂,百忙中叫道: “奉兄隐遁多年,莫不是搁下了绝学,只得这般小儿耍戏?” “欸,夫子这是怎么说话的,岂不识我《皇图圣断刀》里的一式‘附骨相思几度攀’乎?” 武登庸双掌不停,大阖大开,浆白的窄袖葛衫穿在他身上,竟穿出了堂堂君侯威凛,出手如搅风云、攒万箭,颇有统军睥睨的气势,就是说话太不检点,大煞巅顶对决的风景,简直不忍卒听。 “……‘附骨相思几度攀’耶,是不是觉得好机掰又好肚烂啊?哈哈哈哈,干你娘的对子狗!”   ◇    ◇    ◇ 耿照抢上接住褚星烈的身躯,岂料他并未倒落,兀自直挺而立,右臂垂落,钢刀斜指,平视的双眸散焦如虹晕,已无气息。 仅有的一丝侥倖破灭,少年本应大恸,心却空荡荡的不着边际,流不出泪来,连自己都觉意外,忙将木鸡叔叔的尸身拖入内堂,以免受鏖斗波及,又钻入坍塌的廊间去寻老台丞。 萧谏纸大半身子被埋在瓦砾下,仅胸口以上露出,歪头坐倒,背倚檐柱。那尺许见方的柱子拦腰而断,半座廊顶因此坍塌,等若砸烂在他身上,歪折叠架的楹梁都没压着他,运气奇佳。 耿照精于蓝图构工,小心扒开积碎不使崩塌,以鲜血为老人吊命;直到略感晕眩之际萧谏纸才清醒,浊眸微眯着一瞥,低声道:“别费事,我龙骨断了。”似欲摇头,不知是剧痛抑或根本动弹不得,眼皮瞬颤,便即不动。 耿照亲眼见他被殷横野击飞出去,礮石般轰折廊柱,莫说撞断背脊,此刻还能开口说话,靠的全是神异的血蛁精元,供输一断,转眼即休。他连连点头,其实更像是颤抖,本欲报告木鸡叔叔之事,嘴唇歙颤着,始终吐不出个“木”字,忽觉鼻酸,豆大的眼泪顿如断了线的珠串,扑簌簌掉落,怎么都停不下。 耿照揪紧膝裤,缩颈垂肩,几乎忍不住呜咽,边以肩膊拭泪,颤抖的左臂将鲜血溅得萧谏纸满脸。老人忍痛抬眸,一瞬间就懂了,罕见地没有斥责,只道: “别哭。你做得很好了,把它做完。把它做完……就好。” 回过神,他七手八脚抹干泪渍,也顾不得抹了满脸鲜血。 名为“耿照”的无助少年业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年轻的七玄盟主,必须做出艰难的决断。殷贼已逃过两次必死之局,一次是在耿照的计画里,另一次则连他也被隐瞒在内。 专为应付这种情况,耿照还扣着两道杀着,以防万一。 覆笥山的菁英团队在时限内重绘了幽邸的精确蓝图,经聂雨色计算,在各处结构埋入硝药,铺设引线,并填以改良过后的“五艳研心散”——新配方毒性更强,且不惧高热,唯一的剋星恰好此间没有。 一旦引爆,据“天机暗覆”的神算,幽邸诸院将齐齐倒塌,残墟连同山石树木滚落,相当于一场天灾等级的山崩;而五艳研心散将随落尘漂浮于灾后现场至少三日,直到蛊虫将一切血肉吞吃殆尽,又或忽来一阵骤雨为止。 此举将使参与围杀诸人,与殷横野同葬。就算身怀骊珠蛁血的耿照,也不可能逃生,必能令殷贼彻底死绝。与战成员无论请缨或受邀,皆知此事,这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用的最终手段。 另一着则同样毒辣,甚有过之,未必赔上众人性命,但若不幸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耿照怀揣着两枚号筒,能分别启动两案。一旦放出首案信号,掌握“周流金鼎阵”的逄宫,便会率领外围人等退出三十里,封闭大阵,彻底断去殷横野的逃生之路,同时疏散山民,降低毒雾损害——幽邸左近本无人居,风向亦不往人居处,假造佛血异象时,逄宫又钜细靡遗地排查过一次,此举不过是再三确认,以免伤及无辜。 然而现在,首案却有了始料未及的新路子。 身中不堪闻剑,殷横野生机已绝,封闭大阵,让他三两日内走不出去,死前便再也祸害不了世人。同困此地的耿照等若能撑住,待数日后阵基耗竭,料想逄宫亦能入阵相救,只是身受重伤的萧老台丞,乃至雪、聂等既无自保之力,不免沦为殷贼俎上之肉。 “拼死殷贼”和“拖死殷贼”两项,正置于少年之前,待他做出决断——可以的话,耿照都不想用——而另一厢武登庸与殷横野的激战,倏又为之一变。 在号称“附骨相思几度攀”的《攀附相思刀》后,武登庸换过几路皇图圣断中的顶尖刀法,全是繁複精妙的路子,一下身形变幻影若千幢,一下万刀齐至胜似群马,其间偶杂至简至朴的一削一掠,不是后着纷呈,便是无以名状,竟比目眩神驰的刀招更难当。 《道义光明指》单论指劲,未必在《弹铗铁指》等儒门绝艺之上,胜在大道通达,既能应化万千,亦可御繁为简。邵咸尊作客邙山偷窥秘笈,所得不过皮毛,便能推出《三易九诀》,殷横野浸淫数十载,纵使资赋不比太祖,学深未如虎帅,说一句“以一破万”,兴许不算浮夸。 但武登庸从来就不只是一个人。 《皇图圣断》汇聚了公孙一族数百年的智慧血汗,投入无数顶尖高手的人生风华,岂是一人一世堪比? 在刀皇这罕世难逢的代行者使来,直如羚羊挂角,水银洩地,指风气芒编织成的剑网不断抵撞、修补、换损、崩溃,后又重新织起,再启循环……不知轮迴到第几度时,殷横野只觉余裕全失,明明是他接连击退八方掩至的精妙刀式,指招却越来越施展不开,彷彿下一霎眼,便要从行将失速的齿轮上脱开,旋即被绞入齿牙间碾碎—— 魂飞魄散的儒门首圣一声断喝,抢在陨毁前吐劲,激得蓬发戟竖,被刀风带出无数条碎的罩袍应声爆裂,震散漫天刀影。半空中的武登庸一个筋斗倒翻出去,落地时连退几步,微一踉跄,几乎立身不稳;及时咬住满嘴殷红,却没来得及遮掩,血珠挂落颔下,被他随手抹去,沉眉压眼,似闻“啧”的一声咋舌响。 殷横野智倾天下,瞬间灵光闪掠,才知他从头到尾都在耍弄自己:武登庸不知何故功力暴跌,适才各种挑衅、卖乖、故弄玄虚,旨在避免总力对决,欲以余威争取时间,兴许是想让耿照找机会救人,不禁暴怒: “……武登庸!”不容一丝侥倖,以“分光化影”截住白发老渔,运起全身功力,掌轰死敌胸膛! 三才并称,笑傲凌云,“天观”与“人庸”本就是他在世上最忌惮的两个人。独孤弋武功再高,不过一介山野村夫,粗鲁顽愚,一离开智囊龙蟠,即无可惧哉;韩破凡以不世出的武学兵法威震当世,却选择避世出海,眼狭志小,本事再大,仍可欺之以方。七水尘和武登庸却不同。 七水尘无从捉摸,方方面面俱是谜团,每一手总是先着殷横野十数着,可说是世上最最可怕的对手。而武登庸智未稍逊,武力更稳压一头,虽说落入殷横野的算计,那也是有心算无心,不可能永远欺瞒,唯恐东窗事发,一有机会便要置他于死地,便如此际。 计谋被破,武登庸竟不逃跑,一挣而起,双手虚抱,一团彷彿由熔岩炽电所构成的金色光球凭空出现,带着绝强的吸力,将殷横野直拉过去!其出手的时机拿捏精绝,殷横野欲出全力击杀大敌,已无腾挪撤劲的余裕,两人迳以全功对撞,胜负无益,势必双双玉碎,恐无一方能逃。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盘算!) 殷横野悔之莫及,武登庸却无得手的骄喜,彷彿又变回他熟悉的那个“奉刀怀邑”,掌劲金芒撞击一瞬,他似乎听见武登庸平静的声音,无嗔无恨,只有宽解和劝慰。 “夫子离恨,庸自随行,平生种种,如风散去。冥下若有知,再与夫子手谈一局,且赌重泉所闻,静候大师来渡。夫子以为如何?” (放屁……放屁!) 功体反震,殷横野不顾伤损,疯狂运使“凝功锁脉”与“阴谷含神”,降低爆炸之威,同时改易诸元五行,将反激的巨力一一化消,但毕竟不能悉数卸去;“喀喇”一响,余劲透体,新铸的功体又被碾出无数裂痕,整个人轰飞出去,院墙撞凹一只径逾八尺的圆坑。 武登庸没比他好到哪儿去,倒落在另一侧的墙下,墙面砖裂壁凹,却非几近完美的大圆,人形沟嵌能依稀辨出手脚部位,显然在撞击的当下,武登庸已无力张开锁限,且不说帝心溃否,受创必重。 而原本横亘于两人之间的一切,俱被夷为平地,什么也没留下。 耿照在两股沛然功劲对撞之际,挺身护住台丞,背门被弹飞的破片碎石波及,血肉模糊,几欲晕厥;勉力撑起,忽听萧谏纸低道:“不……不等了,叫上。”他忍痛回头,见殷横野跃下院墙,拍去尘灰,没事人儿似,举步越过空无一物的平坦地面,朝刀皇前辈行去,笑意狞恶,令人不寒而慄。 (这都……这还收拾不了他!) 少年无言以对,反手拔出背上的几截破片,扶物起身,取出号筒施放,见殷横野转头,迎着呼啸曳去的尖锐哨号,大喝道:“殷横野,你我还有帐未清,敢与我一斗么?”其实他连站立都嫌勉强,每吐出一字,胸腹背门都像被人围殴一般,瘀疼难忍。 血蛁精元能在短时间内疗癒伤痕,不代表不会痛。 殷横野瞥了他一眼,笑意越深,却未改变前进方向,益发行快,五指箕张,劲力在掌间凝成不住飞窜的淡金细芒,隐约能听见滋滋细响。 ——你就看我怎么炮制他! 耿照彷彿能听见他没出口的嚣狂笑语,但却无法阻止。 “……刀皇前辈!” 殷横野并非不死身,而是逆运“阴谷含神”,再度将裂损的功体夯实,重擘泾渠行气。耿照与胡彦之重铸经脉时,不但须有功力更高之人护持,耗费的时间心力更是难以估量,当中若有些许差池,不堪设想;峰级高手的功体只有更繁複精奥,岂能转眼速成?牺牲掉的精细理路,可想而知。 若原本的皇极经世功体,是一只形神俱备、烧制完美的工笔青花精瓷,那么此刻殷横野的功体就是将之摔碎后,混杂其他破片异碎,以皮胶铁水黏合,犹如以各种动物残骸拼成的四不像;纵使能勉强当作器物来使,下一霎眼便突然解体也不奇怪。 支持他以如此畸零可怖的样态换取力量的,是复仇之念。 不能将耿照、萧谏纸,乃至送上门来的武登庸碎尸万段,令其悔生于世,殷横野决计不能瞑目。 耿照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忍痛一跛一跛扶墙追去,假意大喊:“聂二侠,快启动屠龙大阵!”前堂聂雨色早就不能动了,“屠龙大阵”云云更是随口瞎掰,骥能唬住殷横野,为刀皇前辈争取逃生的机会。 无奈殷横野不为所动,加速奔前,挥掌朝武登庸天灵击落!武登庸倚墙瘫坐,兀自起不了身,闭目待死,也不知是不是耿照眼花,老人面上似露出一丝放鬆的、甚至略感宽慰的淡淡笑意,无有惊惧。 突然天上某处传来一把嘶嘎油嗓,大大咧咧骂道:“哎育,哪个放烟花烧你老子?这不是还没元宵么?” 耿照精神大振,简直快哭出来了,不理他是怎生来得,奋起余力大叫:“见三秋,快救刀皇前辈!那厮与他有仇!” 一蓬蝙蝠翅膀似的缭绕黑雾自虚空中穿出,刹那间天地俱暗,如坠深夜,黑雾绞成矛尖也似,猛然击向殷横野! 一瞬,周遭的空气彷彿凝结,耿照觉得自己的动作、声音都慢到了一种难以形容,几近停滞的境地,却与他遇过的三五凝功俱不相同,有种被人拎着脚踝一顿旋甩,刹那间五感错乱、天地倒转,一切都失去常度似的,只有黑雾和殷横野依旧维持着正常的行进速度,双方然无从闪躲,毫无悬念地撞成一团! 倒错而凝结的一切倏地又恢复正常,声音、形影……以数倍乃至十数倍的量体涌入五感,耿照只觉将欲断息,回神才发现自己跪地扶墙,另一手捂着咽喉大口吞息,靴尖前一滩呕吐的秽物,难闻的酸气凶猛地窜入鼻腔;额发不住滴落水珠,很难辨别是泪是汗。 殷横野四肢大开,在方才同一面墙的同一处圆坑里压出人沟,眦目欲裂,彷彿难以置信。 另一头的院墙底,在武登庸身畔,披着黑色大氅的见三秋四脚朝天,屁股嵌入墙裂,明明腆着凸腹,身子居然能像纸人似的对折叠起,从两条罗圈蛙腿中间探出一颗光溜溜的大光头,哼哼唧唧老半天,叫得人心里烦。 “行了行了,见三秋,这不是没死么?让我耳根歇会。”武登庸一开口便蹙眉咧嘴,蛇昂也似嘶个没完,虽未叫疼,实没比见三秋好到哪儿去。“刚才那手帅得很哪,叫什么名目?” 见三秋精神一振,无奈爬不起身,就着裆间热情洋溢:“驸马爷,就上回给您提过,来不及试演的那招‘天外邪坠’。您老瞧着还行不?” “……你的凝功原来是这样。” 武登庸闭目一笑。“见三秋啊,下回再打过,我可是不能让你啦。给来这么一下,没准要输哇。” 见三秋苦着脸对正裤裆。“驸马爷,不是小人窑姊儿坐花轿,装,怕是没下回啦。您的对头不是一般的硬,适才一撞姑嫂上炕,全睡了……唉,我是说全碎了,境界起码跌了三两层不止。真不是给您添堵,您可千万要硬朗呀,啊?小人这三五年内努力练回去,再给您演一回。”武登庸呵呵两声,吐气虚渺,似无余力与他说相声。 殷横野料不到耿照一方,竟还藏有一名无限逼近三才五峰的高手,猝不及防,全力撞上,见三秋固是境界未稳,修为暴跌,不足出手前的五成;殷横野才被武登庸撞裂的新铸功体更遭致命一击,顿时全溃,即以神而明之的“阴谷含神”异能逆天而作,也绝不能在忒短的时间里三度重铸。 茫然望天的儒圣之首嵌在墙里,喉头一搐,慌忙闭口,咬了满嘴朱红,自嘴角汩汩溢出,冷不防“噗”的一声喷出大蓬血雾,再止不住血呕,整个人跌落地面,半天都撑不起来,面色灰败如泥垩,只有白多于黑的狞恶眼神兀自吐露着不甘,半点不像将死之人。 耿照鬆了口气,倚墙稍事调复,争取先他一步恢复动手之能,了结此事。见他狼狈已极、多似兽而不似人的模样,不由心生感慨,咬牙喃喃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殷横野竟能听见,覆面的湿发之下嘴角微扬,虽然扭曲,仍能辨出是冷笑。 少年一惊回神,挣扎膝立,本欲咬牙站起,风里忽嗅得一阵熟悉的苜蓿幽香,清洌醒脑,令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正自惊疑,院前远处欸乃一响,有人打开了幽邸的内门,一个断断续续的动听嗓音道:“……有劳了。不进来么?”却是女子。未闻应答,咿呀长响之后,内门再度闭起。 耿照知其所以,只不知来的不速之客是谁缘何放入。刀皇前辈与见三秋既能入阵,难保没有其他奇人异士擅闯,他庆幸自己放出的是第二枚号筒。 脚步声轻而细碎,以一种奇特的韵緻悠悠飘近,不知为何令人浮想翩联,依稀能见她在月下踩着莲足,曼歌而至的,既充满女子的成熟风情,又有着少女的烂漫天真。 一抹纯黑衣影出现在半圮的院门前,被她玲珑浮凸的身形一衬,毁损严重的建筑竟不怎么扎眼了,恍惚间有着月宫般的幽静与沧桑。 女子有着一张难以形容的美艳面庞,一眼便能令人深深陷溺,无由其他。而她丝毫不这么以为的纯真与自然,才是最可怕的吸引力,明明知道她极度危险,仍不由自主地步步接近,恍若疯魔。 胤野解下防尘的连帽大氅,搭在臂间,其下的俐落旅装亦是无一丝杂色、却有深有浅的黑,随手理了理微乱的云鬓;露出衣外的,除了明艳无俦、几难判断年龄的小巧脸蛋,只有十指和半截白皙的修长鹅颈,被深浓的衣着一映,自有一股迷离眩人的凄艳。 她腰间悬了柄无穗长剑,妆点的非是英锐之气,而是在端庄神秘之中,透着一丝无心之媚。很少有女子能将剑器佩出这样的气质,相比之下许缁衣太过素淨,漱玉节则失于侬软,宝宝锦儿不够挺拔精神,荆陌简直就像寻常村姑般黯淡粗砺,捧着都嫌扎手。 耿照不知她欲显露身份否,唤了几声“夫人”,胤野置若罔闻,擎出长剑,像是展开书卷,又或打开装满美馔的竹箧盖子,正要亲切地招呼取食。微侧螓首,眯眼笑道:“这位……可是名满天下的殷夫子?” 殷横野虽未见过胤野,但武林三四十年内,能美到这般境地的女子屈指可数,勉强撑起半身,抹去唇血,蹙眉打量半晌,嘴角微扬,哼声蔑冷。“我该要见到你的,可惜所託非人,没能见得。你是专程来替胤丹书讨公道的么?” “不是。”胤野轻移莲步,缓缓行近。耿照本欲喝阻,不知怎的一股寒意窜上背脊,一时竟开不了口,却非是为她。 “他已死啦,是我亲手了结了他。人死即休,没甚好说的,我只是来瞧你,还有点事想问一问。” 殷横野冷冷一哼,没来得及嘲讽,眼前一花,已被清幽体香所攫。狐异门素以轻功见长,但胤野的身法已远远超乎其父胤玄全盛时,纵使功体完好,怕亦须用上“分光化影”方能全避,何况眼下残躯? “你——”语声未落右手一阵激痛,乃此生未有,剧痛引发的痉挛令他本能扬臂,赫见五指筋肉剔尽,似遭铁刷刮洗,仅拇尾二指略辨其形,余下四根白骨参差错落,犹如品味低俗的闹剧佈置,却荒谬到令人笑不出来。 胤野竟于一招之间,信手毁去他赖以成名的五根指头。 “啊————!” 殷横野的惨叫被硬生生打断,长剑“噗!”贯进右肩,如热刀搠牛油,声音轻利,分外动听。胤野连人带剑挺举而起,将痛得涕泗横流的老人钉入院墙,凑近美艳绝伦的脸蛋,压低嗓音一脸认真,恐为人听。 “我一直想知道,像你们这般厉害的人物,到底会不会求饶。你说呢?” 第二九二折 卿自华发 剑引腾骁 肩膈有一处血筋与肘后的软麻筋相连,贯以利刃,绝对能刷新对“疼痛”的认知。砍断肢体的痛楚与之相较,简直像小孩吃糖,洒上盐滷或可比拟,但毕竟跟什么盐兑什么水、怎么洒怎么搓有关,其中学问甚大,疼痛的层次亦不相同,不可一概而论。 当然,这肯定不是最痛的。在胤野的私心偏好里,甚至排不进前十。 “循序递进”是刑求拷问的根本。过于剧烈的疼痛,会使痛觉麻木,沦为纯粹的体力消耗。拿捏分寸,正是此道的醍醐味,一如女红、烹饪和花艺等。 但殷横野连她问的是什么都搞不清楚,那超过想像、却仍不住向上叠加的痛苦几乎夺走思考的能力,模糊颤动的视界里什么也看不清,连嘴里无意识发出的呻吟惨嚎都像是他人所为,遥远得毫不真实—— “……住手。” 没想到出言喝止的,居然是武登庸。 “这位夫人请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此僚纵使罪大恶极,伏法也就是掐断一口气。他武功已废,同死人也没两样了,夫人何妨给个痛快,了却此间诸事?” 他不识胤丹书,狐异门从掘起到没落这段时间,武登庸都在他处远游,虽依稀猜到胤野的身份,她既未报家门,刀皇也无意说破。 “驸马爷,少说两句、少说两句,咱们歇会儿。”见三秋见胤野转过头来,笑得他心里发毛,赶紧劝解。白发老渔倒是夷然无惧,只是静静回望,无意挑衅,但也没有退缩的意思。 胤野侧首笑道:“老爷子,我不会杀他的,我不喜欢杀人。”衬与殷横野的呻吟,不知该说极有抑或毫无说服力。“我只是问个问题,他却不说啊。老爷子,你帮我劝劝。” 武登庸精擅医术,早看出她罹患臆病,又或曾遭受巨大打击,乃至心神崩溃,说话颠三倒四本不奇怪。但自胤野到此,与殷横野间的对话他一句都没听漏,实不知她问了什么,皱起被斜断的稀疏灰眉。 “不知夫人所问何事?” “我问像他这样的人,不知道会不会求饶。”胤野嫣然一笑,刹那间彷彿春风吹拂,满心俱是舒爽。“老爷子,我瞧你和他似乎是同一种人,不若这个问题问你可好?”素手一送,剑入壁中,直抵殷横野伤处,牢牢将他钉在墙上。殷横野双足悬空,即使扳直脚背,离地尚有寸许,支着剑柄不让身体滑落,其疼痛艰辛不言可喻。 胤野转往武登庸侧行去,任凭耿照怎么叫唤,就是不理,彷彿现场没有他这个人似。耿照气急败坏,只能慢慢扶着墙墟追过去,见她后腰悬了只革囊,所贮之物形似椭圆,约莫比瓜实再小些。他听说以秘术硝制后的人头能缩得极小,胤野口口声声说逝者已矣,有没有可能将夫君的首级砍下,硝成之后带来了战场,让他亲眼一睹仇家的报应? 耿照背脊一悚,骇异之余,又不禁有些凄恻。 他不是没想过胤野亲临的混乱,但转对刀皇,这就疯过头了。武登庸与款摆走近的绝色丽人四目相对,泰然自若,一旁见三秋正“驸马爷您少说两句呗”、“这女人是疯的”劝个没完,忽长长“咦”了一声,喃喃道: “合着你也太没节操了,对头兄,不带这么学人的。武林绝招,各自研发,承蒙看得起小弟也觉得挺荣幸,可你也别当着我的面抄哇。”武登庸、耿照闻言齐齐转头。胤野停步笑道:“这位光头的先生好心计,连这等下三滥的声东击西也使将出来。我瞧你也是同一类人,要不,你来回答罢。” 耿照急道:“夫人……觉尊非是使计,留神!” 胤野霍然转身,赫见身后一团缭绕如蛇信的漆黑雾丝,吞吐屈伸,最近的一道雾蛇距她不到三尺,是一窜可飙的程度,无有避惧,抿着红菱似的姣美樱唇,噗赤一声,不知从哪儿擎出一柄形似长椒的剥皮刀——一看便知是拷问用的刑具——刀刃轻转,截下一条青竹丝似的雾尖儿来。 “雾蛇”离了团块,活动力遽降,虚绕着刀尖,烟气渐消,似乎再一会儿便即全失;若非如此,瞧胤野笑意闪现饶富兴致,怕是要伸手去摸。 “……夫人不可!”耿照简直快要发疯,若立时恢复行动之能,不知是上前拽开好呢,还是一耳光掴醒为佳。 胤野兴致被断,这回终于不再无视,蹙眉噘嘴,嗔道:“你好烦啊!再吵,我那心肝儿丫头便不嫁你啦,生生馋死你。哪有忒烦的女婿?吵死人了,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耿照张口无言,唉啊半天都吐不出字句,没敢去看刀皇的表情,眼前的异状亦不容许他分神旁顾。 黑色雾丝的源头,自是被钉在墙上、右手已废,正与肉体痛楚苦苦相持的殷横野。 雾气或由襟里漫出,但他整个上半身被雾丝缠成线球也似,难以判断最初的源头;将他钉在墙上的长剑柄锷连同伤口,俱被雾丝所裹,緻密的程度远胜其他,雾气渗进伤口、吞吃血液,把扶剑支撑的右手裹成了茧子,犹未知足,更源源不绝钻进老人的口鼻眼耳等孔窍,从殷横野不断抽搐的身子看,怕已钻入气管食道,乃至五脏六腑,痛苦可想而知。 “……对头兄,你这玩法太骚了,看来真不是学我。”见三秋啧啧称奇,顾不得头下脚上,屁股还嵌在墙里,赶紧攀关系。“小弟见三秋,有机会交流下?” 蓦地一声震耳怒咆,裹住剑柄的雾茧忽地破开,穿出五隻黑紫色的爪状物事,喀答几声金木敲击似的细响,“爪子”攫住了剑柄,用力擎出,殷横野闷哼一声,踉跄落地。 黑色雾丝重新裹住涌出鲜血的创口,染血之处彷彿特别容易吸引雾气,将其凝结得格外密实,像是在肌肤外结出一层厚痂似的甲壳。殷横野恃以拔出长剑的黑色爪子,便是雾丝缠住受创的右手五指,藉以凝体具实。 以殷横野的怀襟为中心,黑色雾丝依旧环绕着他,量大不若先前,具现的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彷彿身上缠着数条雾蛇,伸手可及,绝非虚渺。 殷横野闭目仰头,神情如品茶酒,以“爪子”握剑挽了个剑花,信手转动起剑柄来,三尺青锋顿如一根竹筷,从拇指一路转到无名指,俐落畅快,几无停顿。只是那“爪子”比之人手,毕竟还是大上不少,正欲转至尾指间,突然一个失手,铿啷坠地。 殷横野露出恍然之色,倏然睁眼,眸光湛然,隐隐迸出紫雾暗芒,哪有半分功体全废、颓然待死的模样?低头一睨右掌,“爪子”随视线收拢起来,化成五根指头,就像他原本之手,只是涂上乌紫色泽,此外别无异状,瞧不出曾被胤野以一式“食血啮尸留诤骨”致残。 “河桥非饯旧,暖酒不嫌衣。” 他活动着五根黑得不见皮脂光华的“雾”指,怡然含笑,感慨道:“还是自己的家生用得惯。你说是也不是,胤夫人?”不见身子有甚动作,坠地的长剑忽地跃起,隔空一弹,直标胤野面门! 胤野咯咯轻笑,转刀一格,剥皮刀被剑刃撞得脱手,劲力之强,震裂她右手虎口,却也被引得偏转直上,打着圈子旋高数丈,才又笔直落下。胤野右掌捏紧袖布止血,迳以左手接剑,接连挡下三道无形指劲,每接一道便小退一步,脸不红气不喘,分毫无差,彷彿事先与殷横野套好招,为此练过千百回,连殷横野都不禁赞了声:“好!” 胤野嫣然一笑。 “好什么呀好,乖乖回墙去。我问完老爷子,再来问你。” 江湖上罕有人知道,“倾天狐”胤野是双手皆能。 她幼时本是左撇子,母亲以为不祥,硬让她使右。 寻常人至此,多半便使右了,谁知待她开始习武,其父胤玄才发现她竟能左右同使,丝毫不乱,明白女儿天赋异秉,不禁双手同练,只嘱咐在人前仍旧使右,莫露形迹。除夫婿胤丹书、儿时知交风射蛟等寥寥数人,知道这个秘密的对手都已不在世间。 她以剥皮刀硬接一剑,不仅取回称手的长剑,其后所接的每道指力,均施以巧妙的步法卸劲,同时拉开接战距离,测试对手压迫进击的幅度……只有老练的武者才能于谈笑间轻描淡写,策战若此。 耿照的实战经验不如未来的丈母娘,直到胤野退第三步时才会过意来,还来不及佩服,心念微动:“我能看出,况乎殷贼!”正欲开声,蓦地殷横野形影一晃,突然消失,再出现时却在胤野身前丈余处,且是踉跄落地,立身不稳;胤野几乎是同时动身,却非退后,而是抢上前去,刷刷刷三剑,疾刺他胸口同一部位。 殷横野本欲以“分光化影”施袭,岂料中途落地,反被胤野杀了个措手不及,挥去一记、硬挡一记,黑雾所凝的右手被快到不及瞬目的第三剑挑开,第四剑连耿照都没看清,“啪”的一声轻响,殷横野前襟掀裂,一枚不到三寸长、形若长卵的物事掉出来,旋即黑雾窜飞,扑面卷向胤野。 她舞开长剑,扫去雾气以自保,但烟雾本无形体,收效有限;雾旋剑掠不过须臾,胤野突然疾退,落在武登庸、见三秋之前,右上袖及肩而裂,露出一条欺霜赛雪的藕臂,既有少女的纤细,复有妇人的浑圆,线条、肤质美到难以形容,说是月宫羲娥怕不为过,浑不似人间应有。 武登庸一生独锺亡妻灵音公主,见三秋视女色如锅碗瓢盆,两人皆是心性不移之辈,却不得不承认:纯以女子形体之美,胤野确是人世之巅,光是这条裸臂便足以入画,有眼皆迷,非惟登徒孟浪。 断袖积于肘间,胤野肩臂无伤,殷横野本欲攻击左侧,废她执兵之手,胤野以右肩迳受,但殷横野岂止一着而已?耿照见她左膝裙渗血,显是伤了大腿,暗叫不妙,咬牙盘坐,催动骊珠奇能,加速血行。 狐异门武学以身法见长,胤野的剑法不知学自何处,但《思首玄功》除了修练内力,也兼通化招运用之理,能将各门兵器路数化入刀法,胤野以此修成剑法,似乎也不奇怪。 殷横野声东击西,逼迫她在执兵之手和行动自如间择一,终于将这头狡智如电的雌狐逼到了陷阱前。他重新拾起那枚黝黑的卵形长石,黑雾持续从指缝间窜出,殷横野深深吸了几口,精神一振,示威似的把玩着卵石。 “胤夫人不愧有狡狐之誉,伪作痴傻,从头到尾便只想着破坏这枚圣物……我该夸你聪明呢,还是替你惋惜?”胤野笑而不语,也不点穴止血,显然其后尚有图谋,不轻易舍弃腿脚一搏之力。 黑雾不但修复殷横野严重受创的五指,还能让他重运功力,几乎使出“分光化影”的异能,这枚被他称作“圣物”的黝黑卵石绝非泛泛。胤野一上来就锁定他兜在襟内的雾源攻击,正是兵法中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可惜这份企图在奇蹟般复原的殷横野之前,只能以失败收场。失去敏捷身法的掩护,再加上三五异能压倒性的优势,胤野想与他单打独斗,几无战胜的可能。耿照心知形势凶险,正打算沉入虚境,以争取缩短调复的时间,忽听见不远处飘来一把瘖哑断续的衰颓嗓音,竟是萧老台丞。 “殷……殷横野……幽……幽魔核……勾……勾结……异族……” “你还没死啊,萧谏纸。”殷横野狰狞一笑,忽然张狂起来,仰天大笑,笑声极尽轻蔑,隐隐能听出怒火。“这可不是神军所恃的‘幽魔核’,不是那种低三下四的东西,谅你没那个见识,老匹夫!这是我出生入死,深入非人之野百千里,历经险阻,方从那至高无上的神圣根源所得,乃祂老人家赐我的冠冕,是我身为人上之人、诸皇之皇的凭证!当诸天俱灭,浩劫降临,圣物能保护我度过重劫,直薄末法之末,并恃以再造新象,重临万界——”忽然一怔,像顿悟了什么,双眼慢慢睁大,喃喃道: “是了,原来……原来这便是圣物的作用……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哈哈哈哈哈,原来是这样!我主当年早已预见此劫,才将它赐给了我……正是如此,哈哈哈哈,正是如此!”黑色雾丝彷彿呼应卵石持有者的兴奋,随笑声剧烈扭动,一下膨胀许多,盘绕在殷横野身子周遭,似龟似蛇,又像是某种巨大的壳虫肢虫。 他摊开由黑雾凝成的五指,福至心灵,一催功力,那卵石忽如烟壳崩碎,化成骨碌碌的浓厚烟霭,就这么“沉”入掌心,黑气一瞬间从腕肘臂肩乃至全身,然后漆黑如墨的肌肤又恢复原本的色泽,其下隐隐透青,带着死尸般的淡淡灰紫。 至此,除了右手五指和右肩膈的伤口,殷横野浑身上下只余些许残烟,若有似无,像是自前述两处飘来;虽不似前度全身烟绕的虚渺诡异,却透着一股强烈的妖异,纵有人形,已有几分不似人。 “萧谏纸,武登庸!你们今儿是杀不了我的。可怜褚无明算白死啦,便是不堪闻剑无解之招,岂能比得过毁灭诸天的末世之劫?此一圣物既能护我至末法之末,区区束血断息,何有惧哉?何有惧哉!哈哈哈哈————” 狂笑声里,宏大的气劲四向迸开,震得墟残飞散,地掀如涌,胤野立足不稳,几乎一跤坐倒,只耿照盘膝在地,五心朝天,苦苦与时间赛跑。 殷横野再无顾忌,靠着黑雾修复的身体虽还不能运使如初,但此时已非彼时,他不再是走投无路的哀兵,而是手握不死奇能的胜者,一旦除掉武登庸等人,走出此地,外面又是一片好天;凭藉圣物之能,非但长生唾手可得,改造功体、登峰踏顶亦若等閒,今后还怕谁来?恨不得独孤弋复生、韩破凡归来,七水尘再履尘世,一个个打得他们俯首称臣,岂不快哉! 数十年来怀忧于不闻上谕的自己,实在是太傻了。 至高无上的那一位,早把宰制苍生的权柄交给他,只是他始终没发觉……不,非是智虑不及,这一切全是考验。若非勤勤恳恳,为主上的大业奔走若此,以致身陷绝境,圣物岂能自行开启,显现神蹟?说不定……圣物是设定在这样的情况下才能打开,这么说来,是我过于谨慎不肯犯险,硬生生延开了主上的厚赐啊! 我同这些蝼蚁一般见识什么?殷横野心想。速速清理干淨好做正事去。 可惜背叛自己的逄宫也要死。早知便让他造一只舒适服贴的金丝手套,掩去自己右手的圣冕之证—— 圣物自非“幽魔核”可比,但赋予死物般的神军生命的幽魔核,与圣物系出同源,理解成更廉价低劣、勉与庸凡之用的圣物亦无不可。圣源既不可擅名,他这隻重获新生的右手何妨称作“幽魔手”? 殷横野足尖一点,无声穿越翻涌如浪的尘沙,迳取厚厚黄幕中那一抹窈窕动人的丽影。他等不及以幽魔手攫住胤野细长的鹅颈,在那盈堪一握的白皙雪腻上,留下属于他的青紫瘀痕—— 黄尘倒卷,一庞然大物从天而降,势若万钧!殷横野自恃有圣源之力加持,便是同等大小的山岩坠下,亦能一击粉碎,谁知巨物凌空一拧,竟避过了攻击,两只磨盘大的铁蹄接连盖落。殷横野以拳相应,触手如中角质厚甲,至坚并合至韧,牢不可摧,若无圣源之力,这下要吃亏的怕是自己,不敢再接第二记,闪身退开。 巨物轰然落地,蹬蹄昂立,嘶鸣如虎啸狮咆,如雷的吐息喷散尘霰,露出一头魁梧得不可思议的乌骝马躯,烈鬃似电,长吻如龙,以致鞍背上的骑士虽也是堂堂九尺的昂藏大汉,被马一衬,倒似小了整整一圈。 “不好意思,迷了下路,来晚了啊。我说下回揍人能不能约在好找些的地方,越浦有几处我相熟的,有酒有菜还带按摩,耿盟主要不考虑一下?”那人呸呸呸的挥散黄沙,露齿一笑,牙列齐整洁白,青髭满腮的英俊面庞与其说是潇洒不羁、豪迈苍凉,更多的是嘻皮笑脸,声音口气还作死得不行,让人直觉便想赏他一拳,却不是胡彦之胡大爷是谁? 他往朱城山接应妹妹碧湖,流影城内虽无独孤天威、横疏影坐镇,守备却超乎想像地森严,平望都的皇城与之相比,恐怕还逊色不少。 他头一回潜入虽未暴露行藏,却无法多带一个人离开,回到耿照的老家龙口村整补,备齐工具、制订计画,这才终于成功;再加上当中发生了一段小插曲,待携碧湖回到冷炉谷时,耿照已出发至幽邸备战。 薛百螣转交一封蜡丸密信给胡彦之,乃盟主临行前秘付,旁人均不知情。 薛老神君屡次向盟主请缨赴战未果,恨不得自己跑一趟,见胡大爷也不像愿意夹带自己前往的样子,特地让他带上盟主的爱刀藏锋。在薛百螣看来,刀毁了也就毁了,总比人完蛋强;耿照恐藏锋受损,难对邵咸尊交代,宁可在幽邸各处藏刀备用,也不肯携神兵与战,不知该说老实或迂腐。 密信里,耿照託义兄往取一物,若能得手,须尽快送至战场,并留有在周流金鼎大阵之外,与四极明府弟子取得联系的方式。 胡彦之费了些工夫才办好,赶到时大阵已闭,复有刀皇在大阵各处凿开了“狗洞”,别说是外人了,就连明府匠师都不敢擅入,唯恐迷失。胡彦之心急火燎,哪肯听劝?策马迳入,凭着策影天生的灵感与嗅觉,一路寻到幽邸后山,赶在这时突入战场。 他巧妙地控制缰绳,抑住战意高张的策影,见不远处耿照盘坐调息,判断义弟正在紧要处,不欲惊扰,朝武、见二人微一颔首,权作致意,翻身下马,对坐倒在地的黑衣美妇伸出了手。 那女子美得令人摒息。虽看不出年纪,但也不是二八年华的黄毛丫,风姿与美貌同样是倾城倾国的地步,他马上就猜到了她的身份,忽然明白小耿做的是什么盘算。 老实说他不算见过母亲。襁褓中的婴孩尚且不晓事,哪有什么记忆?眼前的绝色丽人与曾梦见的都不相同,他没想过母亲会是这般令人怦然心动、我见犹怜,连一抬眸都彷彿能揉碎相思的楚楚艳妇,对耿照的“好意”不知该感激涕零好呢,还是衝上前去暴打他一顿。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聪明来自母亲。江湖传言,牛鼻子师父所述……尽皆如此,但侧坐于地、手按腿创,轻蹙眉姣微露痛色的美妇人似乎并未意识到他的身份,将细嫩的小手放在他掌里,挤出一丝少女般的纯淨笑容。 “有劳少侠。” 这不是胡彦之期待的重逢,但或许是眼下最好的,对彼此都是。他还没准备好要面对她,以及狐异门的种种,譬如下落不明的兄长,譬如砍伤妹妹碧湖的脸,由姑射将她炮制成刀尸,譬如在他的身份里,属于狐异门和青帝观的认同拉扯…… 先这样就好,老胡心想。 “夫人客气。”一把将她拉起,用力拿捏小心翼翼,尽量不让她的伤腿感到疼痛。母亲的手比他想像得更凉更滑,幼细得毫不真实,距离团圆相认尚远,却比梦近。 胡彦之从鞍侧解下兵刃,忽听一把阴恻恻的声音穿透尘沙,令颈背泛起大片悚慄:“黄口小儿,也来送死!”胡彦之连剑带鞘回身一砸,新成的剑脉忽生感应,急急矮身;肩后一痛,已多了个血洞,堪堪避过穿心之厄。 策影咆哮人立,敏捷的动作与巨大的身躯全不相称,扑咬蹬踹、进退驱避,堪比一流高手,单论破坏之威,那是丝毫不逊武林顶尖,纵以三五之能,一下怕也挨不得,逼得殷横野无暇他顾,全力周旋;百忙中张嘴一咬,将被胡彦之扯落大半的鞍袋咬落甩出,猛朝胡彦之甩去。便只这么一缓,身侧已噗噗噗连中三指,血涌如泉,强悍如天镜原的异种紫龙驹,也不禁跪折前肢,轰然趴倒。 “兀那畜生!”殷横野冷笑,闪至策影身前,欺牠一咬不及,欲一指破颅,了结这头怪物,赫见策影无声露齿,马嘴嘶颤,宛若人笑,忽生不祥,冷不防身侧一飘,如遭巨大的铁球抡扫,整个人横飞出去! 原来策影以前肢为轴,扭过大半个马身撞至,堪称是余力所注,以紫龙驹傲视东洲的筋肉运动之力使出,快到殷横野来不及使“分光化影”闪避,当场被打个正着。 胡彦之忍痛起身,鞍袋迎面而来,分抽双剑击之,鞍袋两分,其中一柄乌鞘长刃射向耿照,“笃!”钉入他身畔的墙墟,嗡嗡颤摇,正是由青锋照当主邵咸尊亲手修复的“藏锋”。 另一物飞向院墙一侧,胡彦之左肩受创,顾了准头便失劲道,中途坠落,胤野闪身接过,微一踉跄稳住身形,从破损的鞍袋里擎出一泓潋滟波光,彷彿握着一束碧水精华,当中尚有清波游鱼,剔莹透亮,竟是胤丹书的佩刀“珂雪”! 耿照让胡彦之持信物往栖凤馆,就是为了取回珂雪,藉由战场携手、归还珂雪二情,为他们母子相认预作铺垫。老胡虽不待见明姑娘,但在重铸“绝不剑脉”一事上已承其情,託他取刀,应不致为了鬼先生妄起衝突,比七玄盟诸人合适;以老胡的智谋阅历,也不用担心明栈雪生出别样心思。 明栈雪与胤铿有怨,与狐异门结怨否,则还有商议的余地。毕竟是鬼先生先来招惹六玄,都说“先动手贱,打死无怨”,但佔夺珂雪刀又是另一回事。 “……你去寻明姑娘,她借你手还刀,与胤氏相抵,从此河井无犯,算是一大好处。故我去未必能得,但你去必得珂雪,原因在此。箇中得失,弟不敢擅夺,兄意即我意,未敢有怨矣。”耿照留给他的蜡丸密信里如是说。 胡大爷拿信沉吟半晌,忍不住笑骂:“这小子,算计到我头上来啦,真真不能小看。”通篇笔迹朴拙,已较过往进步许多,不见涂抹删改,显是拟好草稿,才又重新誊写。最后那段“箇中得失”文诌诌的,与前头的大白话不同,怎么看都是经人指点;套上符赤锦挤兑人的笑语声口,果然若合符节。要说她带得小耿嘴油,指不定是耿照教她心黑,哪一个又更坏些,委实难以取舍。 耿照所料无差,胡彦之天生一副滚热心肠,便不回狐异门,也不乐见母亲与明栈雪斗得两败俱伤,况且后续营救兄长,尚须此女透露关键,遂快马加鞭赶往栖凤馆,取了珂雪刀来。 胤野虽有珂雪在手,无暇自疗,裙上深渍逐渐渲开,胡彦之恐母亲有失,提剑掠至,果然殷横野倏忽而现,指气抢攻胤野,对胡彦之则迳以右手接剑,以一敌二游刃有余,啧啧道: “可怜白犬子,閒吠远行人!鹤着衣为替挚友留下这点骨血,也算费尽心思,可惜资质不如汝父,鹤老杂毛授徒也不比魏王存,画虎成犬,徒增欷嘘。你看我的眼神杀气腾腾满是仇恨,该不会以为,是我害了汝父罢?我也是刚才听闻,令堂亲口承认是她杀了令尊,此等人伦悲剧,合当万里同哭……” 胡彦之充耳不闻,心知双方修为天差地远,没有分神的余裕,左肩受创用不了双剑,索性单使入门的灵谷剑,不紧不慢,攻势连绵,看似平淡,刃接的瞬间劲力爆发,越是格挡反而越难招架,一来一往活像自己打自己。殷横野渐不能随手应付之,主力由胤野转移至此,暗自诧异: “观海天门剑脉一支,百年来没出过什么英杰。除魏王存魏老道有点门路,那也是拜妖刀武学所赐……这小辈的剑法是何人所授,怎地竟如此难缠?” 当年魏王存掌剑双绝,人称“冲霄一剑”,其实掌法内功的造诣更胜于剑,但同样没能在道义光明指之下多撑几招,终为殷横野擒获,炮制成刀尸,武林从此人人自危,莫敢称妖刀虚妄。 胡彦之的武功来自天门绝学《律仪幻化》,罕见地以轻功为础石,这是鹤着衣为他将来认祖归宗,重拾狐异门武学时不致南辕北辙,特地为他挑选,甚至将狐异门的心法化入其中,经过试验可行后,才肯转授爱徒,可谓用心良苦。 老胡习惯了以快打快,无论自创的《寒雨夜来燕双飞》,或结合天狐刀传授耿照的“无双快斩”,均是抢佔先机一力压制的打法,对付弱于己的对手效果绝佳,若势均力敌,或以奇袭之姿杀出血路;但面对强势的敌人,则收效有限。耿照头一回与岳辰风相斗,无双快斩接战即溃,斯以为证。 重铸剑脉后,老胡修为突飞猛进,运之于剑,威力却增长不多,反不如随手一劈,刃上所挟如蓄风雷,置之不理则无事,一旦触发适足以开碑裂石,凡人绝难抵挡。 所有的快剑技巧,都与“绝不剑脉”相扞格,唯一能重拾习练的,也只有百观混一的入门基础《灵谷剑法》了。 昔年秦篝散侯以《灵谷剑》与《洪洞经》混百观于一元,不同于限掌教真人修习的《洪洞经》,七十二式灵谷剑乃百观之根本,简单易懂,左右皆能,三个月内必可学会,多用于鬆筋开架;“根本”是好听了,实战却上不了檯面。各观的入门功架都比这套持剑体操管用,谁想在上头费心思? 这段时间里,胡彦之却对灵谷剑法有了截然不同的看法。 灵谷剑并非越慢越好,与其说快慢有致,倒不说更近于踏罡步斗的科仪,架子很散,常有凝而不发之举。往往一剑劈出,只闻三分呼啸,剑刃隐颤间却蓄有七分潜劲,不触则已,所以看来平平无奇;既无克敌致胜之狠锐,亦看不到妙至毫巅的拆解,盖因力若未至,无以蓄之。 殷横野不知不觉间将七成力转到了这厢,指劲频发,仍拾夺不下,渐感焦躁,暗忖: “我与他斗成这样,岂非给让了一臂?”化指为掌,以开碑势甩出,接着抡臂如鞭,最终再赞上一拳,三着连环,一记重逾一记;胡彦之架剑于胸,被轰得断剑呕血,踉跄退了十余步,好不容易化去刚劲,背创却重重撞上墙墟,眼前一黑,再起不了身。 此连环三捶乃是儒门绝技,集掌、鞭、拳于一点,难以别类,有个威风名目叫“罗施一面,帝战三驱”,门人呼之曰“帝罗三”,已逾甲子未现江湖。青鹿、金貔、碧蟾三朝均有恃以成名的儒门魁首,号称一式降魔,曾为儒武门面,不在赤心三刺功、弹铗铁指等代表性的武学之下,败于此招实算不得辱没。 驰援的奇兵双双倒地,殷横野正要拿下胤野,颈间忽凉,胤野竟趁他出拳的同时无声欺近,锋锐的珂雪轻轻一掠,角度之刁钻,若无峰级本领,必以身首异处收场。 殷横野以“分光化影”逃过断头之厄,胤野想也不想,回身便斩。 “分光化影”无法中途转向,殷横野就这么现身刀口,仓促间举掌接刃,突然低哼一声,再度失去形影;胤野回身出刀,却难再次得遂,殷横野在原处后方约莫两尺的虚空中出现,恰是一探手便能攫制玉人雪颈的距离。 (糟……糟糕!) 胡彦之魂飞魄散,只恨浑身无力,难以扑前保护母亲。 一柄长刀横入殷、胤之间,柳絮般黏上那乌紫缠雾的“幽魔手”,瞬间寒光暴绽,数不清的刀芒将殷横野裹入其中,猛然一收;气旋绞散的刹那间,当中空空如也,殷横野自两丈开外的院墙前闪现,眸光狞恶。 自他幽魔入体以来,这是头一次退得这么远,可见发动的瞬间逃生意志之强,甚至不及拿捏距离,径直退到了最外沿。 “干得好,小耿!”胡彦之直想跃起欢呼,可惜动弹不得,叫也叫不出声来,开口全是休喘与血沫。 耿照调息暂毕,感应殷贼杀气,不及睁眼,迳自抽刀起身,抢在幽魔手之前发动攻势。这份明快判断与身力运使,正是在虚境中以刀皇为假想敌,无数次惨绝于峰级绝学之下,淬鍊而得的新能力。 殷横野吸收卵石所藏邪能,但这怪异的“圣源之力”并未修补其身,而是接手受损的部位,取代其原有功能。就像雾丝并非治好断指,而是按殷横野的意志凝出指形,随意运使。 然而,内力生成的道理,殷横野能清楚阐释,故圣源之力得以代行;而三才五峰之能仅能意会,聪明如殷,也无法以文字言语说明,运使便相对不稳,如非差强人意,便是时有时无,才给了耿照插手的机会。 横刀遮护身后丽人的少年闭上眼睛,百骸俱鬆,如睡于棉花云上。这是凡人应对“分光化影”唯一的可行之法——如果练有碧火神功、乃至大成者,还算是凡人的话。 殷横野收起了轻视之心。院墙所围的荒芜之间,一场肉身对抗浮光掠影的惊人战斗于焉开展。 耿照将碧火功的灵觉开至极限,在他的感应里,连风和气味都有线条色彩,流动变化皆如图画一般,他所要做的,除了判断何种嬗变属于攻击之兆,剩下就是让身体的反应跟上它。 “啧,驸马爷,这小子刀法变得很高啊!简直换了个人似。给约么?” 一旁的院墙上,见三秋抚着与头顶同样光溜无毛的短下巴,为防头下脚上看不清,脖子如拧紧的毛巾般转了半圈,虽仍有些歪斜,总算不是倒着看了,只是样子颇为吓人,活像给绞断颈子的尸首。 “那把刀也挺不错的。有意思,有意思。” “我就随随便便教了三天而已,还行罢。”刀皇嘴上谦虚,若有尾巴,怕都能升旗了,强掩得意又装得不像,令人浑身难受。 藏锋的锐利仍能对殷横野造成致命的打击,这是仅存不多的优势。 耿照飞快击退了几波,只在腰腿留下几道皮肉伤,并未影响战力。问题出在预判的成功率上。 七成乍看是惊人的高,却代表十次攻击里,耿照将错失其中三次,为免伤及身后的胤野,只能自为肉盾。血蛁精元的惊人恢复力,仅于皮肉上符合交战的即时需求;若不幸伤及筋骨脏腑,仍将立刻丧失接战之能,沦为俎上肉。 感应视界里,色块波形正飞快扰动,但耿照无法确定于何时、自何处来。忽闻背后一声低语:“……右!”不及思索,藏锋发在意先,“风起于青苹之末”之所至,殷横野几乎是一现身便遭刀芒所攫,跟送上门的肉骨头没两样,堪堪以“分光化影”遁开。 “……后!” 耿照迴臂一揽,护着胤野转过大半圈,一刀搠进殷横野双掌间,才又落空。 感应视界里左半边的波形掀涌如浪至,这回身后虽一片静默,只余背上烘暖喷香、隔着衣布仍觉脂滑的温软触感,但耿照的判断再次中的,逼退了瞬移而至的魔头。 胤野没有碧火功独步天下的感应,天覆功或思首玄功亦不以此见长,靠的是观察分析,然后大胆预测——说穿了,就是一个“猜”字。 世间有擅于划拳者,每猜必中,次数越多猜得越准,通常十余把后,败者已无翻身的机会,只能祈求对手失误。而胤野就是这样的人,从小到大都是。 她靠着这个本领,准确预测头两次“分光化影”的落点和出手方位,第三次则不幸失手,全靠耿照救得。但此法并非盲猜,而是基于观察和分析所得,接触的时间越长,预测便越加准确。 殷横野毕竟也是人,总有习惯偏好。胤野不知逮到了什么小辫子,越猜越毒,配合碧火功的感应,两人联手,悉数挡下了此后的攻击,令殷横野不禁怀疑:自己的“分光化影”莫非出了什么问题,以致与寻常身法无异? “……夜怯餐肤蚋,朝烦拂面蝇!”殷横野焦躁起来,打算再出“帝罗三”那般重手法,一力降十会。“负隅顽抗,不知所谓!岂不知圣渥难违乎?”身形稍纵即逝,只余残影浮光。 ——来了! 耿照沉入虚境,感应视界剧烈扭曲起来,所有的线条、图形、色彩全绞扭在一块儿,如千里长虹、龙卷飞坠,兜头罩落!忽听胤野轻叱:“下!”他本能朝身下挥刀,劲力却从上方倾至。 藏锋急急变招,刀刃与幽魔手上下错开,擦出大蓬的炽亮火星,却未能格住。殷横野仰避刀尖,黑雾缭绕的五指插入耿照肩背颈侧,直没至第二指节! 耿照惨叫一声,刀尖急轧,失衡的身子压上刀背,斩向殷横野左肩。 这一下应变快绝,难得的是不假思索的舍身气魄。殷横野不肯抽退,迳以左掌接刀,忒短的距离内“凝功锁脉”无由生成,藏锋斩开护身气劲,没入掌心锁骨,他周身的黑雾宛如鲨鱼嗅到血气,疯狂往伤口内挤入,双双凝住了人刀,刃尖便似砍中滑溜坚韧的鱼皮,再难深入。 僵持一瞬,耿照回头急唤:“快走!我——”见胤野眨眼轻笑,彷彿恶作剧得逞,珂雪自他背后贯入,再由腹间穿出,如热刀切牛油,发出“噗——”的丝滑细响,旋没入殷横野下腹,竟一刀将二人捅了个对穿。 耿照瞠目结舌,痛楚这才与嘴角汩血齐齐涌出。 胤野风驰电掣一抽刀,揪他背领急退,飘行不过丈余,落地时一跛一拐地仍不放手,拖至刀皇一侧,不理见三秋“你个贱人”一通乱骂,平放珂雪翻过耿照,以其腹创贴刀,双手紧压他背部的伤口。但珂雪的神效彷彿跟黑雾双双抵销似的,全然止不住血,柔荑袍袖俱被染红,望之不觉憷目,只觉凄艳动人。 谁也想不到她下手忒毒,以战友为饵还不够,居然一刀两穿,这是拿战友之命抵换,简直丧尽天良。 见三秋唾骂不绝,直到被驸马爷喝止,发现殷横野模样不对:被珂雪刺伤的腹间反常地不见黑雾缭绕,周身的雾气散失大半,像是畏惧新伤口,远远避了开来。 殷横野面色灰败,是自得圣源之力以来仅见,右掌笼于袖中,不见乌紫异手的情况,以左手拾起胤野之剑撑持,踉跄几步缓过气来,掉转身子,头也不回地往外奔出。 (他……这是要逃?) ——殷贼居然逃了! 从胤野以珂雪斩向幽魔手,使殷横野抽退起,武登庸便猜此刀或能剋制卵石所藏的邪力,但智高如白发老渔,也料不到胤野如此之绝,珂雪纵有奇能,万一这刀伤及耿照龙骨脏腑,也可能无从救治。 她见殷横野将出三进,俏脸微变,蹙眉愠道:“喂,他要跑啦。”言下之意是怎没人追。胡彦之挣了几下起不了身,担心耿照的情况,勉强提声: “母……夫人,我兄……耿盟主伤势如何了?”本欲说“我兄弟”,话到嘴边又想起鬼先生,黯然改口。 胤野转对武、见二人道:“他要跑啦。”竟是不予理会。武登庸与见三秋伤得比胡彦之还重,烂嚼舌根不过是苦中作乐,莫说起身,连动一动指头都难,哪留得人住? 胤野压着耿照背创,美眸四顾,默然半晌,忽然含笑叹息,这才对胡彦之道:“交给你啦。要是爬不过来,那就是他的命。”胡彦之惊觉母亲要撤,失声急唤:“夫人不可!别……你等我……你等我!”奋力挣起,无奈屡屡徒劳,急得吐血。 胤野拢了拢裙裾,动作轻俏可人,充满女子韵味;膝腿沾印片片彤艳,如绽牡丹,她却丝毫不以为意,以鲜血淋漓的细嫩尾指掠发,勾几缕青丝至耳后。 “痴儿。会死的就是会死,留不住的。你急什么?”正欲起身,一隻手握住她的腕子,竟是耿照。 胤野按他手背,笑容略带歉意。“对不住啊,刺了你一刀。你让我追那厮去,了结这事,好不好?” 耿照嘴角微扬,缓缓摇头。“你……你留不住的,让我来。” 这下连胤野都觉得他傻了,正欲挪开握持,忽想起了什么,不由微怔。 “是……是门外那位么?” 少年点点头,撑臂而起。身下血落发出雨漏般的可怕滴答响,但出血量远不及洞胸穿腹所应有,与黑雾一触之下双双失能的珂雪似又恢复神效,以惊人的速度止血收合。 耿照在胤野的帮助下,将刀板移至背创,闭目调息,低声道:“烦……夫人与我义兄帮手,将萧老台丞、雪门主、聂二侠三位移到此间,务必要快。” 胤野有些疑惑。“你怕殷贼加害他们?” 耿照摇了摇头,面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语声虽弱,神色却十分凝重。“我怕我留人的手段在留下殷贼前,先把我们杀了。要是下一轮的战斗开启之际,我还站不起来,只怕我们全都要死。”   ◇    ◇    ◇ 殷横野拄剑踉跄,儘管狼狈不堪,却不曾停步。下腹的伤口血流如注,在地上曳开一道长长的红线,瞥见聂雨色、雪艳青尚有一息,也没心思斩草除根。 珂雪对圣源之力的侵蚀戕害,深深震慑了老人。他无法思索当中因由,只有先行避开的念头。 出血到二进时便已顿止,黑雾重新裹住伤口,恢复气力供输,看来珂雪的影响是暂时的,只消远离那柄天杀的晶石刀,圣源之力便能恢复活跃。他得圣源之力的庇护不久,却仍能感觉珂雪对它的削弱,部分的散逸将永远无法复元。殷横野快步而行,脑海里已开始转着消灭狐异门,以及摧毁珂雪刀的盘算。 武登庸在东军时,因战区分配之故,没能与神军直接接触。神军之事在独孤阀内遭到严密封锁,连独孤容、陶元峥等都未必知晓全貌,独孤弋与萧谏纸君臣未对武登庸据实以告,亦属合情,但他们手里肯定有几枚幽魔核;韩破凡曾正面击破一小股神军,韩阀内可能也有。 幽魔核若与圣物同源,或可补充散失的圣源之力——思虑自此,殷横野终于露出微笑。萧老匹夫与耿小子费尽心思,找来了忒多本领高强的帮手,也只是教他解破圣物之谜,重得主眷,讽刺得无以复加。 幽邸内门近在眼前,想起被那混帐聂雨色炸毁的珍稀古物,殷横野心头不禁一疼,几乎想回头宰了他。但不忙在此际,儒门九圣之首暗忖道。走出此间,天宽海阔,几时报仇都不嫌晚,何必急于眼下? 走下阶台步入院中,本欲吟哦两句,内院木门忽缓缓开启。一人身披暗青色连帽大氅,手持过顶长杆,跨过斑剥的朱漆高槛,挡住了他离开幽邸的道路。 殷横野的心微略一沉。 他认得这张脸,只是没想到别后未久,此人竟枯藁如斯,彷彿凭空老了二三十岁。露出兜帽的厚重发丝白得无一丝杂色,却非霜银灿亮的样子,而是没有半点光泽,生机尽失,彷彿晒得干透的腐草蕈丝,成摞成摞的摊在万年山岩之上,不见光的暗处爬满苔藓,生与死都透着幽微绝望的气息。 天佛血既已回到慕容柔手中,这人出现在此,其实并不奇怪。 怪的是耿小子凭什么以为区区一介手下败将,能阻止他离开? “性命既已不长,何妨浪掷于美酒佳餚,花前月下?凭你之身家,狂歌纵酒至命终,所费不过九牛一毛。我与你亡父也算是薄有交情,知他必不吝惜。”冷冷一哼,掩不住满脸轻蔑讥嘲: “你待如何,李蔓狂?” 第二九三折 有心若是 如衣九曜 来人正是云都赤侯府拓跋十翼座下,人称“病刀”的李蔓狂。 风篁藉碧鲮绡之助,使天佛血回归镇东将军府,原本携佛血远避人烟的李蔓狂也消失无踪。殷横野一直以为他默默死在人不知处,毕竟佛血邪能专害有生,草木鸟兽皆不能抵挡,李蔓狂以血肉之躯,带着这枚邪门至极的妖物走这么远,实已大出殷横野之意料。 凝视着眼前逆光而立、身形微拘的枯藁青年,一个他曾动过疑心、终是未予深究的问题浮上心头:为何李蔓狂到现在还能活着? 佛血所经处生机灭绝,这是他亲眼所见。那个姓桂的山下樵子,不过是隔几日上山给李蔓狂送食物饮水,这都能活活给佛血耗死……贴身收藏着天佛血、形影不离长达数月之久的李蔓狂,何以此时此刻,还能站在这里同自己说话? 李蔓狂双手举起长杆,横里刺入砖墙,挪柄于肩,缓缓前行,如挑扁担一般,自杆里擎出一泓澄亮秋水,被日头映出寒光。殷横野这才认出是李字世家的斩马剑“上方”,名字里虽有个“剑”字,却是长逾九尺、无半分弯弧的罕见直刀。 青年浑身上下,只有眼神不见衰老,无嗔无怒,透亮清澈,一如古老厚重的霜刃。锋锐不是他的追求,刚直无曲才是,他所做的一切不为恩仇喜怒,而是理当如此 “我不问你为何要夺天佛血……”他的声音瘖哑如磨砂,可想见天佛血所造成的伤害。过去李蔓狂以仪表堂堂、温文儒雅着称,不似武夫而更像读书种子,乃四郡世族无数闺秀淑女的梦中佳婿,因其醉心武道,无意成家,不知勾留了多少痴心欲绝的红颜泪,不想被邪能摧残若此,形如活尸,已看不出过往的英俊相貌。 “也不想知道你为何对啸扬堡、对何堡主下此毒手。行恶如斯,毋须再问,唯有一字。” 殷横野几乎是世上数一数二的聪明人,能言善道,策反崔滟月不过就是三两句间,凭藉着这张巧舌如簧的嘴皮,连同列三才榜内的刀皇都没逃过他的阴谋算计。 然而在李蔓狂之前,他连“哪个字”之类的快利搭腔都没用上,因为这个人浑身气势所凝、意之所向,明白告诉你他不想听。你的答案无足轻重,无论是忏悔、辩驳,抑或巧言推诿,都没有丝毫意义;刚直之前,只能与刀问对。 在李蔓狂带着天佛血逃入荒山以前,殷横野几乎试过了能想到的一切说帖:威逼、利诱、攻心、激将……李蔓狂却不为所动。身为刀侯首徒、慕容柔倚重的布衣武僚,李蔓狂绝不愚笨。然而,理应能打动聪明人的那些物事,他毫无兴趣,目光彷彿超越了利害得失机巧算计,出乎意料地指向极其单纯之处,于武学上或许是刀法,于佛血的去留则更为简单。 故殷横野的话他充耳不闻,无有迷惑。对李蔓狂来说,殷横野的存在,自身就是佛血之敌,他将不惜一切代价,避免它落入殷横野之手。 这使得殷横野突然失去言语的兴致,面带冷笑,闭口乜斜。 伴随激越龙吟,李蔓狂走到阳光下,“上方”终于离鞘,单手掖于臂后,刃尖指地,持刀如执枪,刀环所系的两条素白长絛迎风飘扬,大有将军策马吹角声动、沙场血战即将展开的苍凉。《蔷薇刀韵》一十八式无疑是大开大阖的战阵刀法,然而在三才五峰的异能之前,同样没有胜算。 像李蔓狂这种死脑筋,总以为“有理走遍天下”,要到被力量彻底摧折,可怜的尊严所剩无几,才知自己什么也不是。 (你的道理,能让你撑到第几招呢?) 殷横野嘴角微扬,不无恶意地揣想。 李蔓狂拉开兜帽的结子,解开襟扣。 他的连帽大氅形制怪异,几乎罩住全身,行走之际不露靴尖,却非长长曳地,在身后拖着一束葬污泥泞的那种。兜帽以下有几层云肩似的褶子,看来挺威风的,只是色泽青灰相间,风尘僕僕,没比叫花帮的百结衣好到哪儿去。 襟扣全解,青氅应势两分,露出嶙峋单薄的苍白胸膛,氅内李蔓狂竟是赤裸上身,裤靴的材质似与外氅相类,裤是武裤、靴是快靴,衬与结实清瘦的身板,敞向两边的数叠云肩宛若鹰羽鹏翼,掀于脑后的兜帽既似冑甲护颈,又像是旗靠,生出一股凛然骄气,直如统军大将,顿时豪迈英武了起来。 李蔓狂长刀一掼,“上方”斜入青砖,刀映日光,青氅浮现出七彩虹晕,隐见鳞纹。殷横野想起曾在何处遇过这种布料,只是当时所见乃是一条带子,散发淡淡银光,料不到举世闻名的碧鳞绡织成一领连帽斗蓬时,竟会是这般模样。 (这是……九曜皇衣!) 指剑奇宫的镇宫至宝,龙庭山之主的爵位象徵,鳞族的荣光之证。 为何韩雪色手里的九曜皇衣,会在李蔓狂身上? 猝不及防,殷横野思绪一片混乱,李蔓狂沉静如恒,一金一银的浅淡眸子微蕴光华,提气吟道:“岁去年来剑似花,常生刺蔓倚孤墙,香幽不向攀枝客,蕴藉凋残亦凤章!”声虽瘖哑,却随功力远送,一振臂,皇衣如蝠展翼,飞挂枝桠。刹那间,一股难以形容的诡波震盪以半身赤裸的枯发青年为中心,四向迸溢开来。 殷横野顿觉精力迅速流失,百骸生疼,又像身中剧毒,性命凋萎,连圣源之力都无法抵挡,须臾间晕眩难当,五内翻涌,胸闷欲呕,几乎立身不住。这感觉他非常熟悉,只消经历过一次,终身绝难忘怀。 ——天佛血! 半身精赤的李蔓狂重新执刀,摆开架势,裤靴之间,并没有能藏着这么一枚石头的地方,几可确定天佛血不在他身上。 况且,慕容柔不会甘冒奇险,让耿照和李蔓狂带着邪物,离开他层层保护的眼皮子底下。以镇东将军控制成狂的脾性,此事绝无可能。 邪能侵袭的痛楚如此真实,殷横野甚能感觉圣源之力逐渐崩逝,比起珂雪的抑制之能,佛血对黑雾而言简直是毁灭性的存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天佛血的威力,我们俩是亲身经历过的。纵有此物——”耿照以指尖轻敲腹间,示意脐内的骊珠。风篁点了点头。“也无法抵挡太久,遑论接近。风兄可有想过,何以令师兄李大侠能携此物,不为所害?” 早在三乘论法之前,耿照即计画以碧绫绡带回佛血,曾于密议时问风篁。豪迈不羁的落拓汉子抓了抓落腮鬍,这个问题他起码想过八百遍,要能想通的话,还用得着蹲在这儿发愁么?灵光一闪,眉结顿开,屈指连叩桌面,笑道: “耿兄弟如此问我,想来定是有答案了,快说快说。” “我在想,有没有可能佛血对李兄造成了什么影响,使他体内,也产生了一样的邪能?”耿照字斟句酌,抱臂沉吟。“这么一来,就能说得通了。佛血能消灭一切生机,独独不能消灭自己—— “要说天佛血是杀不了李兄的。他就是另一枚活生生的天佛血。” 三进院里,胤野听见一把喉音嘶哑断续,直如索命催魂,自风里幽幽荡至,不由微怔,歪着螓首细细辨别:“他是在……吟诗么?” 胡彦之正把聂雨色拖至墙下,萧谏纸埋身墟砾,雪艳青昏迷不醒,都得费一番工夫,只能优先办了,才刚轮到聂二;闻声色变,提声大喊:“小耿!” 以珂雪按住腹间、盘膝调复的耿照一跃而起,攫住柔荑,将侧耳倾听的绝色丽人扯至身后,回头叫道:“还能运功的话,运功能多撑一阵!”双手虚抱,挡在众人身前,运起十成功力刺激骊珠。 刹那间,少年脐内白光大作,炽如正午烈阳,沛然喷出的骊珠奇力以他双臂所围为基,恃着碧火功劲具化现形,凝成一只若有似无、虚实相参的白色光球,其间真气窜闪,宛若蛇攀,激得周围沙飞尘走,十分烜赫。 当耿照向自己请益帝心化形的诀窍时,武登庸并不以为他能在忒短的时间里练成。 但耿照要的非是“不败帝心”,而是具现的法门。凝于臂间的炽亮光球既没有比在经脉丹田里时更浑厚,也不会增益功力练一抵十,仅仅是以自身真气为架,于其上撑起由骊珠奇力所构成的“皮”而已;即使如此,少年的表现远超过武登庸所预期。除了天赋资质,老人想像他要做到这样的地步,定下了常人承受不了的心血苦功。 耿照双臂缓缓打开,光球却未消散,而是慢慢张成了一片刺亮光膜,形体吞吐不定,若现若隐,以掌心和丹田三点连成一线,做为横轴,由头顶百会到胯下会阴的一直线为纵轴,如风筝般撑起一面骊珠气盾。 而佛血邪能,便在盾成的一瞬间横扫而来。 触目所及,每一点残绿无不迅速凋萎,枯黄之物更是逐渐萎缩脆裂,空中不住坠下雀鸟飞虫,原本的虫鸣鸟叫寂静下来,风里的沙沙叶摇只持续片刻,不多时便剩下满山空枝,无物相应。 胡彦之几能听见四肢肌肉急遽缩紧的响声,彷彿被架在火上烘烤,浑身水气转眼逸去,已无法以“痛苦”来形容,恨不能立时死去,嘶声叫道: “小……小耿!你……你有挡住么?怎么……怎能如此难受?”一旁见三秋反复低吟:“我招了,我招了……人是我杀的,都是我干的……哎育,歇会吧,不都认了么……想死呢,谁来给我一刀?哎育……哎育……”重伤的萧、雪更是痛醒过来,连昏厥亦不可得。 耿照竭尽所能输出奇力,苦苦撑住“气盾”。在蛁元与珂雪双双加持下、好不容易才收口的腹创再度迸裂,血蛁精元尚且抵挡不住邪能,岂能有癒合之力?鲜血浸透衫裤,蜿蜒直下,在立足处积成了浅浅一洼。 “开……开始……”聂雨色的俊脸发青,扭曲到骇人的地步,吐出这莫名其妙的两字似乎耗尽了仅存的气力,其实并没有。他把绝大部分的力气用于两处:保持清醒,还有在心中默默数数儿,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绝不停顿。这个活儿,只有擅长一心多用的聂二公子能够胜任。 从一数到一百。 不快不慢,不拖不减,精准地从一,数到一百。 超过此数,所有人都会死;若耿照先撑不住了,所有人也会死;受伤太重而熬不足数的,只能看着死。在李蔓狂重新披上宝衣前,在场无分敌我,全都在失速奔向死亡,一百是经他推算后,人体所能承受的极限。 同时也是李蔓狂拿下对子狗的时限。   ◇    ◇    ◇ 精赤上身的白发青年倒拖长刀,俯身急掠,直刀连同瘦削的手臂盪开巨大的半弧,几乎是在他一动的瞬间,刀尖已至殷横野额前,然后才爆出可怕的风压;刀刃之所至,连空气都一分而二。 殷横野以“分光化影”避开,直接现身于斩马剑内侧,在它的长度和重量均难转圈处。这是所有长兵器的梦魇,但现在也是殷横野的—— 更剧烈的邪浪迎面而来,差点要了他的命。殷横野在施展“分光化影”遁走的瞬间意识到,李蔓狂的身体正是邪能的发生源,越靠近源头,这见鬼的侵蚀力量就越强大,这使得欺入长刀内围的战术形同自杀。 而李蔓狂并不是初次对上殷横野。 “上方”挥动,刀臂总成的攻击半径,几乎涵盖了“分光化影”的移动范围,除非殷横野全力逃逸,否则李蔓狂至少有一半的机会能够击中。 铿然一响,殷横野现身于刀刃之前,及时以手中长剑格挡,连人带剑被抡飞出去。李蔓狂刀势将老,却顺势转了个圈,足尖一点,和身扑至,当中竟没有半分迟滞;殷横野尚未坠地,斩马剑再度斩落! 自啸扬堡一战后,身负三五异能的殷横野,几乎忘了李蔓狂是如此娴熟的长兵器高手,无关乎武儒宗脉李字世家的《蔷薇刀韵》十八式——李蔓狂的父亲李霿淞曾与殷横野印证刀剑,殷横野对这路刀法甚是相熟——而是比之于他故步自封的父亲,李蔓狂的刀如脱缰野马,不是狂无所止,而是奔放自由。 刀、剑、枪、戟……等运使长兵的技巧,在李蔓狂身上打破门户框架的限制,超越份量长度等器物所限,以务实简鍊之姿,重新定义了“人刀合一”。这部分的变化极可能是来自赤目刀侯的影响。 殷横野在彻底掌握圣源之力前,极小心地使用三五异能。若连最简单的分光化影都无法随心所欲,凝功锁脉、阴谷含神等也就更不消说了。 李蔓狂的武技,加上佛血邪能的持续侵蚀,让眼前的情势变得极其严苛。老人不确定自己还能支撑多久,在邪力彻底摧毁圣源之力前,必须让李蔓狂重新回到那件衣服里,无论是死是活。 身在半空而刀尖已至,殷横野起心动念间,“阴谷含神”易改内外五行,化飞坠之势为横移,只被斩马剑黏飞几绺灰白鬓丝;“凝功锁脉”一出,挥刀斩落的李蔓狂于焉顿住,从半空中跃下的速度变得极慢,尘沙、枯叶、一分为二的空气……俱都凝结不动,看起来既滑稽又诡异。 比起李蔓狂,挂在树梢的九曜皇衣更远,殷横野决定冒着邪力遽增的危险,先解决这枚行走的人型天佛血,谁知动念之际,非但“分光化影”使之不出,困住李蔓狂的锁限亦突然消解,李蔓狂落地一踉跄,身子未稳,斩马剑已旋扫而至,藉此一拧之力恢复平衡——长兵极重的致命缺点,反被他利用成为杀着。 殷横野应变快绝,迳以长剑接下斩马刀,儒门《御风凌剑》连绵而出,以快打慢、以繁制简,如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令令然乎若风兮,边打边退,顷刻换过十余招,斗得势均力敌,彷彿重现当年与“啸开岩壑”李霿淞之战。 三五异能失效的瞬间,殷横野彷彿感觉有什么被打开了似的,那是直接侵入脑海的奇异波动,却听不见声响。他只在当日沉沙谷外的追击战里,从秋霜色的“破野之弦”上感受过。 肉体所承受的痛苦使他越来越难思考。但无疑是有人开启了阵法,应是咫尺千里、缩地成寸一类,送来秋霜色的弦外玄震——不说聂雨色亲镇幽邸,连九曜皇衣都出现在此,风云峡是铁了心与耿小子同进退了,秋霜色躲在什么地方使小手段也是理所当然。 危机骤临,又将这场比斗推回纯粹的刀剑对决。 殷横野身处劣势,只能一味抢快,连换《天行四式》、《知止剑法》等上乘儒剑,绕着斩马剑游斗;李蔓狂并未死守大门,以上方斩马剑的惊人身量,竟也被拿来抢攻,显然他清楚邪能的威力,吃定殷横野纵使抢了出去,一时半刻也脱不出影响范围,但背向斩马剑的代价他却承受不起。 打破既有成法框架,务实利用每分优势,此即为李蔓狂之所以难敌处。 但,他到底在急什么?若换了是殷横野身负邪能,怕是连打都不用打,只消堵死大门,用上最最赖皮的防守之势,拖也能拖死对手,毋须冒险流血。 除非,李蔓狂等不起。 “……小耿!”胡彦之整个人蜷成了一团,无法区分疼痛是来自幻想,抑或浑身肌肉真的萎缩至此,从齿缝里拼命挤出嘶嚎:“不……不能了……伤……”便紧闭唇齿,若非如此,只怕要失控惨叫起来。 痛醒的雪艳青和萧谏纸再度昏迷过去,已数不清是第几轮,没有人有余裕能察看,连见三秋都不再发出声响。 再这样下去,伤者必死无疑。没有人能挺过这样的折腾。 “多……多少……”耿照苦苦支撑着,勉力吐出两个字。 “六……十二……”聂雨色哑声回应。“暂……暂停……继……续……”意思是暂停一会儿,说不定能再继续。对子狗也是人,被这种鬼玩意照下去,便是三才五峰绝顶高人,一样是死路一条。 一百本就是推算里的极限值,是假设在内外完好、兼由骊珠盾挡去小部分邪力的情况下,普通人能承受的程度。这会儿连耿照自己都说不上“内外完好”,殷横野也一样。 年轻的盟主忍受着超越己方所有人的痛苦,做出了决断。 “撤……!”他运起元功叫喊,兽咆般的吼声震地而出: “撤————!” 李蔓狂和殷横野几乎是同时听见,殷横野一怔,忽明白李蔓狂抢的是什么;精赤上身的白发刀者却连一瞬也没放过,彷彿盟友喊的不是自己,捕捉殷横野出神的刹那间,一把磕飞长剑,四刀翩联,于他两侧腰腿各抹一记,第五刀更笔直地刺进了胸膛! 殷横野握住刀尖,身蜷如虾,几被斩马剑挑飞。李蔓狂顺势一送,人刀倏分,斩马剑带着殷横野射向院墙,他则藉反弹之力扑向树梢,泼喇喇迴风一扯,重新穿上皇衣。 九曜皇衣的抵御之能并非取决包覆性。只消披着,哪怕敞开襟扣,周身便彷彿吹起了一个肉眼看不见的隐形泡泡,将内外隔绝开来。 “这玩意以前管叫‘水行衣’。”交付皇衣之时,韩雪色向耿照解释: “九曜皇衣这么骚气的名儿是后来才取的。顾名思义,你能穿着这件斗蓬潜入水里,周围会真有什么东西把你包起来,只是看不见而已。穿着它,能在水底跳着行走,感觉非常特别。”显然奇宫之主是亲身体验过。 说话时旁边聂雨色直翻白眼,啧啧有声,甚是不耐。耿照转念即悟:奇宫肯定有条“只限宫主能穿”的规定,严禁门人踰矩。忒好玩的物事老子没份,还得听你说有多好玩,想来也颇难为他。至于外人能穿否,当初制定宫规者没想过有这种可能性,故无明文禁止。 “皇衣刀枪不入,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韩雪色无视聂二的消极抗议,怡然道: “那圈看不见的护罩能抵御金铁死物,不管穿着、披着,或拎在手里,都能管用,但不害有生。穿着它你能同别人击掌欢呼,能摸小猫小狗,骑马赶路,不用怕他们被远远弹开。”耿照忍笑听完,连同皇衣,敦请风篁如实转给李蔓狂。 邪力一断,三进内众人齐齐瘫倒,血汗俱下。耿照感觉血蛁精元立时又恢复了作用,腹背伤口又麻又痒又疼,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自疗当中,珂雪亦重现晶芒。血蛁精元并非是一视同仁地疗癒全身伤口,耿照腹部的刀伤足堪致命,蛁元便自行集中抢救,恍若有生;而其他在抵御邪力时重又爆开的大小金创,如心口、腰腿、臂上等处,只有出血略见和缓,并没有收口癒合的迹象。 世上一切之物皆有其极限,蛁元自不例外,能分轻重缓急已属难得,亦暗合天地循环、损则有孚的大道。耿照于此无求,将刀轻轻搁在萧老台丞胸口,潜运碧火功与骊珠奇力,二者同与珂雪产生共鸣,柔煦光华增亮数倍,片刻萧谏纸竟轻咳两声,骤尔甦醒。 胤野对珂雪瞭解至深,从未见过宝刀的神效能被催谷至此,以萧谏纸的伤势,便能醒转也该是迴光返照,却被硬吊了一缕残命回来,还能再支撑一阵,不禁对少年脐间的异华留上了心,若有所思。 萧谏纸神识恢复,只看一眼就明白耿照在干什么,一推锋刃,低道:“别尽干些没用的。先恢复你自己,得有个能站能走的人,了结……此事。”皱纸般的枯掌在刃上按出鲜血。耿照知他心硬如铁,不敢违拗,见刀皇前辈微一颔首,只得将刀板移回腹间。 这一切,该结束了罢?少年心想。 内门院里,西斜的日影映出一条钉于墙底的身形。 重披皇衣的李蔓狂小心走近,并未鲁莽拔出斩马刀。 他是这次行动的最后防线,是耿照终结此战的王牌。只有他身上的邪力能压制三五之境的殷横野,必须确定此僚已彻底丧失反击之力,战斗才告终了。 墙面流淌着令人憷目惊心的血渍,但血量未达到心脏被刺穿的标准。 白发青年骤停,攫刀的瞬间,“上方”近乎三尺的长柄突然朝他太阳穴拍至,拿捏之刁钻巧妙,令他一攫落空,侧头闪避的同时以左掌拍格,爆出“啪!”的骨裂细响,左掌骨轮已遭重创。 而斩马剑几乎是必须用上双手的长兵器。 他身子一歪,余光瞥见长刀是被殷横野夹在腋间钉上墙的,但李蔓狂确定自己正中心脏,问题肯定出在殷横野抓住刀尖的双手——倘若他能亲睹幽魔手与黑色雾丝的能为,那致胜的一击绝不会失手。 可惜实战中没有那么多“倘若”。 殷横野身形微晃,欺至李蔓狂身前——便无“分光化影”,老人的速度和身法仍是世间武者的顶峰——摔掌、抡臂、衝拳,集中攻击李蔓狂的左侧。李蔓狂藉势扭转,开碑掌劲却使他再度失去重心,迳以右侧肩臂硬接臂鞭,被抽得踉跄歪倒,“帝战三驱”的最后一拳结结实实正中背心,轰得他口喷鲜血,连翻带滚撞上石阶台,才仆倒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殷横野几乎忍不住仰天大笑。 皇衣能挡金铁,却不阻有生。内功气劲等人体所生,仍能穿透这件传自上古的神异护袍,造成一定程度的损伤。不知风云峡的小子们,有没有告诉他这件事,殷横野心想。可惜李蔓狂没去过三奇谷,没能看过古籍上对这件水行衣的描述。 邪能一断,圣源之力又重新开始活跃。他以幽魔手挡住李蔓狂的穿心一击,才有其后使计近战的种种铺排。 殷横野走向挣扎难起的李蔓狂,打算取走他身上的九曜皇衣,然后再折断他的四肢龙骨,留住一口气就好。 这么一来,在李蔓狂生生饿死或重伤致死前,由他身上释放的邪能将会次第杀死方圆数里内的所有生物,包括后进院里的那些个蝼蚁蛆虫,一网打尽无有遗漏,省了他不少事。 其次,在他养好伤、彻底吸纳圣源之力为己用,披上皇衣再次返回以前,没有任何人能闯过邪能禁制,来到此间,这代表往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骧公幽邸将是他的禁脔,舒梦还若藏有什么武功秘笈、稀世珍宝,等若是他的囊中物,无人能够染指。 李蔓狂显然也想到了一处,咬着满嘴鲜血,奋力翻转身子,打算脱下皇衣,无奈经脉受创,真气、血行双双受阻,难以得遂。 殷横野越想越乐,不由得哈哈大笑,笑声震动簷瓦,行进间随意踢飞地上的残墟断木,打得屋墙崩塌毁损,宛若礮石,提声叫道: “萧匹夫、耿小子、武登庸!教你们费尽心思,最后还不是我赢!这就叫天收你!却怨谁来?我这便送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活僵尸上路,取走皇衣,叫你们一个个死葬身之地!”眉目一动,对着几处不同方位连发指气,所向虽空,远在三进的耿照等却能感觉地面微晃,像有什么突然退去一般,聂雨色本已苍白的面色更无一丝血润,追地咒骂: “妈的,周流金鼎阵破啦!让你们多事!” 余人虽大多不觉,他还是敏锐地察觉以咫尺千里传递玄震一事。刀皇能循施术的蛛丝马迹摸到阵眼,殷横野的造诣与其无分轩轾,邪能干扰一去,登时开窍,以“道义光明指”摧毁了传递玄震的术法通道,这下千疮百孔的“周流金鼎阵”终于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应势而开。 聂雨色直想骂娘,却没有能责怪的对象。 计画不能说不缜密,将士用命更不消说,但对子狗是人,还是本领奇高的一个人,战场变化本难预料,众人机变尽出之下,才撑到了现在;若因这些不得不然的应变使网罟有漏,难道能说“不变为好”么? 嚣狂衅语随风送至,众人面色为之遂变。萧谏纸之语不幸成畿,原本黯淡衰颓的眸光一沉,反绽出睿芒,身虽不能动,心却未死,还想着如何收拾。哗啦啦一阵尘倾灰落,头一个撑壁起身,居然是“刀皇”武登庸。 见三秋看得两眼发直,片刻才会过神来,连连摇指:”好嘛驸马爷,您居然偷偷调复,到能起身的地步啦,小人可不能输。 嘿咻嘿咻***** 不好意思,屁股卡住了,再一会儿***** 嘿咻,嘿咻***泥马怎么吐血了这是。“才知伤重如斯,根本不可能站起身来,没给直接太出去就算不错了。 武登庸略摇了摇头,没敢开口,半身倚墙,希望殷横野若反悔回头,能叫他心生顾忌,不致立下杀手。 耿照见二老的模样,明白已没时间惭愧了,身为现场唯一的战力,李蔓狂那厢需要他立即援手,再拖延徒然误事而已,加催骊珠奇力,以珂雪摁住伤口,起身扶墙,一跛一跛向外行走,步伐慢慢加快。 内门的石阶之下,殷横野终于来到李蔓狂身畔。 李蔓狂奋力翻转身子,仰躺于碎阶崩石之间,将绝大部分的氅衣压在身下。他已无余力将手臂褪出袖管,此法不过是增加殷横野剥除皇衣的困扰,同时延长他在披衣之前,不得不与自己接触的时间;如此近距离地承受邪力侵蚀,常人或可于数息间身亡。 殷横野以怜悯的眼神俯视他,抬起靴子,踩在他那贲起八块结实肌虯、线条刚硬如岩削的瘦薄腰际,看着靴底悬在腹肌上方约两寸处,再也无法接近,白惨惨的腹部随着他脚底运劲,隔空凹陷出一只靴印。李蔓狂蹙着眉掠过一抹痛楚之色,嘴角汩出鲜血,却没发出一丝声响,冷冷回望,整个人宛若寒冰化成,骄傲而冷锐已极,到得这时都不知退让为何物。 殷横野改变主意了。透过倾圮毁坏的院落,依稀能看见两进之外,耿照正缓缓挣扎过来,他打算就这么慢慢施压,在耿照到来之前,一一碾碎李蔓狂的脏腑,踩得他痛苦哀嚎,在耿小子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气—— “耿小子,你来阻止我啊,就像你之前干的那样,哈哈哈哈哈!”披头散发的儒门至圣双目赤红,黑色雾丝飢渴地扑向口吐鲜血的李蔓狂,却被隔于皇衣的无形屏障之外,感应到踉跄行近的披血少年,忽如群蛇抬头,疯狂朝殷横野身后扭去,模样极是骇人: “你们还有谁能阻止我,还有谁能来阻止我?哈哈哈哈————”语声未落,蓦地一团乌黑巨影从天而降,一把攫住殷横野擦撞门墙,所经之处建筑悉数轰塌,几乎将李蔓狂埋在废墟底下,短短绕了个半弧,泼喇一声巨翅扑展,抓着殷横野直衝天际,赫是一头巨型禽鸟! 三进院里众人无不瞠目,见三秋呲哇乱叫: “乖乖哩个叮咚!刚来了匹大马,现在又来一头大鸟,你们东海道怎么专出这种大玩意儿?什么都大,大得吓死人!”左顾右盼,神色紧张:“有没有大蛇?有没有大蛇?我最讨厌蛇了……不过大螃蟹还行。先蒸上一笼罢,驸马爷,您看怎么样?” 却听一旁武登庸喃喃道:“终于进来了啊。同为天镜原异种,飞禽的灵性,终究不比紫龙驹。” 那猛禽外型虽与耿照见过的略有差异,身躯较小,体色偏褐,压眼的两条金羽也没有那般粗大耀眼,和寻常禽类的雌体一样,因无求偶之必要,模样不如雄性魁梧鲜艳,但毫无疑问与沉沙谷后山所遇的那头,乃是同样的物种。 ——角羽金鹰! 他不知七叔放养的角羽雌鹰名唤“逐影”。在沉沙谷时,雌鹰为保护初初诞下的鹰卵,不克赶赴战场,故逃过一劫。但角羽金鹰是极富灵性的物种,雌鹰在沉沙谷的云上盘旋数日,察觉雄鹰的尸体为蛊虫所据,不敢靠近,哀鸣数日方才离去。 至于牠是如何知晓殷横野是凶手、尾随他至此,就算是七叔复生,也未必知其所以然。或是雌雄双鹰心有灵犀,或感应到凶手身上残有主人死前那扰动风云的一剑之气,雌鹰从一开始就试图闯进“周流金鼎阵”,以致在咫尺千里术的沙盘上显现形迹,教逄宫和秋、沐二少看直了眼,堪称闯阵诸方里最奇特的一拨。刀皇在阵内凿开数处孔眼,雌鹰犹不得其门而入,直到殷横野彻底击破大阵,这才在万里之上窥见仇人,红着眼直扑下来,猛将殷横野攫入长空! 殷横野只觉半身几被箝断,雌鹰的利爪长似钩镰,比臂儿还粗,毫不留情地插入他身子里,剧痛间已不及分辨伤势,若被牠带上云端,只消轻轻甩落,肯定摔得他粉身碎骨,有什么三五异能都没用,忙以“阴谷含神”稳住伤处,锁限一凝,阻住鹰翅击空,旋即十指气劲齐发,或穿或切,搅得羽毛迸飞,瞬间爆成了一头坠世血凰! 雌鹰嘶声哀鸣,利爪却不肯放,反而吃痛收紧,攀升之势顿止,挟着瀑布般的爆血撞上后山峭壁,与殷横野一路缠滚擦撞,其间指气、溅血不曾停顿,最终撞塌了末进院里的阁楼,坠入三进院里,在地面砸出一只大坑,扬灰泥血溅了众人一头一脸,震劲轰散,几无可立之人、可立之处。 不知过了多久,残有些许羽根、折扭得几乎难辨其形的鹰翅“嗤!”一声分断开来,殷横野淋着满头的浙沥鹰血侧身葡匐,按住还插了枚钩爪断肢、肚破肠流的腹部,备极艰辛地爬将出来,曳着血痕爬近一处堆成梯状的墩墟,本想撑着站起,连试几下不能成功,只能坐在上头背倚墟残,微颤抖着吐气吞息,直到一柄冰冷的薄刃架上颈间。 耿照手持藏锋,并无胜利的喜悦,低头看着重伤垂危的大阴谋家,森寒的眼神里蕴着複杂的情绪。 殷横野已无与他对视逞威的心思,勉聚眸焦,却非一一看过周遭的仇人如武登庸、萧谏纸、胤野等,而是盯着耿照斜插在身后约一臂之遥,焕发着温润光华的珂雪。 他吸收的圣源之力,已无法承担此际肉身的残破,他能感觉黑雾还在,未毁于佛血邪力的部分,全凝聚在他重伤成残的右手五指上,“幽魔手”比前度的任何一刻都要完整具现,连指掌纹路、指甲侧缝等细节都纤毫毕现,就像他是穷极无聊到把手臂涂紫一般,感觉异常真实。 但这有什么用?他几乎想唾骂这隻装模作样的手掌。若圣源之力有灵,此刻必定是故作无辜姿态,假装用心修复一隻无关紧要的残手,对他周身的致命之伤视若无睹……这是何等愚蠢的敷衍塞责! 他需要珂雪来挽救性命。而耿小子特意换了把刀来,连丝毫机会也不给他。 殷横野暗自咒骂他的精细狡猾。 “你……你赢了,耿盟主。”他微闭起眼睛,自嘲般一笑。“我无话可说。” “那就上路罢,殷横野。”少年轻道,握刀的手紧了紧。正欲提起挥落,却见他睁眼道:“你杀我不打紧,然而你养父耿老铁和姊姊耿萦的下落,你还想不想知道?” 耿照微怔,料是缓兵佈疑,森然摇头。 “留去地府说罢。” 殷横野冷笑。“横疏影有一事,始终瞒你未说。当日她派流影城三总管往龙口村接人,不料扑空,其后起码派了五六拨人找寻,一无所获,怕被你恨上,于此支吾再三,未敢直承。你若不信可问萧谏纸。” 耿照恐为他所乘,没敢托大回头,握刀的手微微颤抖,叫道:“萧老台丞!”老人嘴唇歙动,出声微弱。一人道:“萧先生说横疏影没提过此事,或恐有诈,莫听他言。”却是武登庸。 他见耿照神思不属,判读唇形,赶紧提醒。萧谏纸对他微一颔首,心照不宣,两人毕竟昔日并肩为战,横扫天下,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耿照恼他提及父姊,勃然怒起,正欲挥刀,忽听胡彦之喝阻:“且慢!这厮所言未必是虚,你且问清楚,不要衝动!”耿照停刀斜眸,急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胡彦之潜入流影城时,欲寻处落脚,曾向城中人打听耿萦父女,才发现根本没人听过这两人。 本以为横疏影秘密行事,以掩人耳目,待至龙口村整补,才知耿老铁父女已失踪多时,比之日前连夜搬走、不知所踪的村头葛家,早了数月不止。流影城多次来人打听,村人以为是高昇七品的耿照所遣,感慨耿老铁无福之余,亦有一丝宽慰。耿家父女若被横疏影接走,何须派人来问? 耿照刀刃一摁,没入殷横野颈间分许。“说!我父亲和姊姊人在何处?他们若有差池,定将你碎尸万段!” 殷横野吃痛昂首,“嘶”的一声咬牙笑道:“非在我手里,我也是扑空之后,才猜测是何人抢了先。你立下誓言,绝不杀我,再将珂雪奉上,我即告之。我毕生信守承诺,无有相违,相信奉兄可为我保证。” 武登庸冷哼一声,并未答腔。耿照茫然失措,实想不出有谁会绑架父姊,其时他初入江湖声名未显,不止殷横野,便萧老台丞等都不知有自己这个人,谁能料到后来种种变化,先绑了耿老铁父女为质,又不曾拿来威胁? 一向精明的少年顿失方寸,不仅是因至亲之故,而是此事本身就不合理,衝口而出:“珂……珂雪非我之物,如何给得?快快交代,免吃零碎苦头!” 殷横野目光越过了他,望向始终含笑默然、怪有趣似的黑衣艳妇。“珂雪既为夫人所有,还请夫人允了耿盟主之请,拖将下去,恐盟主痛失至亲。” 胤野不置可否,见众人都望着自己,噗赤一声抿嘴道:“你们瞧我做甚?我最不爱杀人了,要便拿去。可这位老先生,你想仔细啦,落在我手里,你还不如死了好。”见三秋大声附和。 “夫人的爱子下落,我亦有头绪。”殷横野话说多了,疼得面孔扭曲,呼吸断续,仍能看出在笑。“夫人今日肯饶我,我可以此交换。” 胤野嫣然笑道:“只饶今日么?”殷横野闭目颔首,忍痛笑道:“只求今日而已。”姿容绝世的美妇人连叹气都明艳不可方物,摇头:“这样划算的买卖若还拒绝,我都不能原谅自己了。傻女婿,老先生比你还能说哩,刀给他罢,我瞧他不成啦。” 胡彦之急道:“不可!”另一人与他齐齐发声,只是瘖弱低哑几不可闻,却是萧谏纸。 殷横野望向胡彦之。 “你想过否,狐异门藏得掀地难出,萧谏纸等是如何与胤铿搭上了线?” 胡彦之没想过这事,也不感兴趣,对母亲道:“夫人,这厮狡诈多谋,狼子野心,错过今日,想再拿下他谈何容易?问出小耿家人下落即可,养虎贻患,日后定追悔莫——”才发现母亲盯着殷横野,竟是来了兴趣。 殷横野成竹在胸,怡然继道:“联系胤铿之法,乃我透露予萧谏纸等知晓,既不是狐异门暗号,也非寺中传报,而是你兄长幼时,于汝父约定的某种戏耍玩意,世间唯父子二人知之,连你母亲也不知晓。” 胡彦之头皮发麻,忽然明白他的话意。 “汝父留有三封遗书,各付你母子三人。给令堂的那封因故毁损,世上无人得见;而你兄长那封,我已倩人转交,当作是引诱胤铿倒戈的饵食。今日我若留得性命,你便能亲眼瞧上一瞧,汝父临别之际想对你说什么话,对你这一生又有何等期许。” 萧谏纸终于明白胤铿何以背叛。 原来从“古木鸢”找上鬼先生那刻起,就注定了“深溪虎”终将转投平安符阵营,一切本是为人作嫁。而胤野则恍然大悟:胤铿之所以不惜忤逆,阳奉阴违也要同“姑射”勾搭,或因殷横野早已透过某种管道让他知晓,当年在惊鸿堡血案中,是母亲亲手杀死了父亲—— 至于有无解释胤丹书的情况,就不得而知了。要是自己肯定不说,胤野忍不住想,姣美唇抿微露一丝促狭笑意。 如此,便能解释铿儿一贯的叛逆和野心,何以在一夕之间成了实打实的地下行动。他是真心认为母亲不具领导狐异门的正统性,手握遗函的自己,才是胤丹书的真正继承人。 说了这么过份的谎话,就更不想让你死了啊! 胤野凝望着只剩一口气的阴谋家,巧笑倩兮,刹那间宛若春风吹拂,满地疮痍里彷彿都要开出花来。胡彦之哑口无言,激动得不能自己,仅剩的一丝理智正苦苦拉锯着,没衝上前拔出珂雪治疗殷横野。 殷横野缓过气来,这才转对萧谏纸。 “萧老匹夫,你让‘姑射’浮上檯面的计谋很是高明,我心服口服。但你有无想过有一种可能,其实赢的人是我?”萧谏纸几已不能言,只眸光锐利依旧,像打量一块死肉般冷冷睨着,满面阴沉。 殷横野悠悠续道:“‘古木鸢’等六人放出妖刀,惹出偌大事端,真正的‘姑射’成员坐不住了,定要‘权舆’给个交代——你是这么想的,对罢?但万一‘姑射’从头到尾,就是个恶人组织呢?兴许妖刀之恶,他们还看不入眼,到现在都没有动作。一旦‘权舆’死了,你猜会如何?” 萧谏纸的眼睛慢慢瞠大,忽从冷锐变成了错愕,再由错愕化作游移闪烁,无奈残剩的时间气力已无法深入思考。 “这个问题,我也没有答案。”殷横野正色道: “我不知‘姑射’,只是个乘势窃位的局外人,但我手上有姑射名单。你可交给耿小子,或其他信得过的人,在你身故之后,一一调查和监视这些世外高人,避免他们起心动念,毁了白马王朝独孤氏的天下。” 啪啪的鼓掌声骤然响起,武登庸勉力拍抚,见三秋见状赶紧跟上,一边招呼其他人。“拍啊拍啊楞着干嘛?都拍上,都拍上!”对殷横野道:“驸马爷的心思我知道,我替他说了。你老小子这是公然贿赂啊,死到临头了哪来忒多废话,你当说相声?赶紧死了呗。驸马爷您说是不?” 武登庸摸摸他的光头以示赞许,暗自调匀了气息,尽量不让自己听起来奄奄欲窒,剩不到半口气。“夫子巧舌,不知要以什么说我,逃过此劫?” “奉兄守誓重诺,我实不忧。”殷横野笑道: “当年神军肆虐,奉兄纵未亲睹,谅必亦闻。世间确有此物,眼见为凭,我昔日在栖亡谷所行诸事,原想临摹神军风采;今日得见圣物,方知天差地远。若有击溃此物的方便法门,奉兄有兴趣否?”说着举起了幽魔手。 这下子,连武登庸都为之沉默。 殷横野一见他的反应,就知他不但从军中听得传闻,甚或看过相关迹证,说不定独孤弋真与他说过,眸光焕采,料他拒不了这块香饵,加紧说服。“如神军那般异物,应有数万之谱,兴许更多。当日无故退去,非是惧韩阀、独孤阀之威,而是时之未至矣!他日再临,奉兄堪以一人之力却乎? “我知其来,若无我襄助,天下将于十数年间毁于神军!杀我,各位不过多延些时日,能以五道生灵为墓葬,想来也不算冤。还是诸位愿以苍生为念,放下个人的私仇,为日后共击神军,继独孤弋未竟之功业,留下一条活路的指引?”瞥见不远处李蔓狂拄刀立于墙后,似恐近人而害之,扬声道: “就连你这一身邪力,我亦知有地能容,毋须穿上皇衣,也不用怕杀伤生灵,否则我当夜抢夺佛血,难道只是换一处埋藏,再默默保管个几百年么?我若身死,世间无人能治癒你,就算了结自己,残躯依旧为祸世间!这是你要的么?” 李蔓狂拄刀无言,然而殷横野正说到他心中最恐惧。 殷横野没想到如此顺利,益发昂扬,或已有迴光之兆,忽涌起无穷精力,朗声道:“凌云会后,我持守‘不使一人’的诺言,半生不渝,各位谅必有所闻。若还不放心,我愿立下重誓,此生不再与诸位为敌,自废武功,系于囹吾,忏悔前愆,以警后人……如此,能不能换我一条命?” 胡彦之感慨地摇了摇头,面露苦笑。“你好歹也是绝世高手,就这么怕死?” 殷横野气力放尽,胸膛起伏渐弱,闭目颤抖,倚墟惨笑。 “我不是怕,而是不甘心。你怎知我掌握万界新天之后,胸中块垒,不是光明坦途,泽被万世?你怎知我投身圣源麾下,不是要避免神军灭世的结果,引导世间走上另一条道路? “你们眼中之恶,于我微不足道,但你们也只这般眼界,我无意责怪。百代递嬗,文成武功,靠的不是这些小情小爱、仁义道德,而是能做出最冷血最无情的决断,一往无前之人!我看见、并选择了最困难的路,从不后悔。武登庸萧谏纸,你们在战场杀人,于政争使计时,讲不讲道德仁义,是不是也一毫不能稍损,损则无赦?若然不是,何以说我! “没有我,‘毁灭’就是此世的收场,所以我不甘心!独孤弋救不了这个劫,武登庸救不了这个劫,连七水尘也挽救不了此劫,只有我,只有我能救得。为此我不惜一切活下去,无论你们如何苛求、如何折磨,我都要活着,才能避免这个最坏的结果!你明不明白?” 胡彦之被他的气势压倒,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环顾周遭,萧谏纸面色阴沉,武登庸闭口无语,连李蔓狂都垂落视线,似正出神。 耿照颤着手,缓缓垂落藏锋。 “你说的话,我无法反驳。虽然未必同意,但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压过你的道理。”少年低道:“只是我姊姊说过,存着恶念做事,就算得到了善果,终究还是恶,只是外表看起来是善的样子,还是包着恶。” 殷横野冷笑。“乡俚村姑,也只有这等识见。然而你不得不承认,耿盟主,我的话才是对的。” 耿照点头。 “确实如此,你说得对极了。”殷横野诧异睁眼,眸里映着少年的坚毅神色。“我被说服了,所以相信这么做是对的,也不会后悔。”拖刀回身几步,蓦地迴臂一扫,藏锋划开一条银芒,殷横野兀自带着放鬆和得色的头颅冲天飞起,错愕伸手的残躯向前倒落,被耿照格住。 “……不可!”、“小耿!”众人失声急唤,已阻之不及。只有胤野“吉”的一声笑了出来。 “你怎么不问清楚了再杀?”聂雨色不知何时醒来,显然默默听了好一阵,此际气得跳起,差点咳出血来,怒瞪胤野一眼,转头又骂:“不是说他有理么?你是脑子撞坏了,还是吓抖了手?” “他说得有理。拿着这个道理,日后干出更坏的事来,我们还是觉得有理,或可以再忍忍,然后便生出更恶之事——”耿照低道:“他说的那些事,我们靠自己解决。但这回退让了,此后便会不停地退,拿所有‘于我微不足道’,去交换他的大义。我不能这么做。” 聂雨色直欲崩溃。对子狗一肚子材料,居然就这么砍了,不能先来个苦刑全餐拷掠一番,再洗剥干淨串架烧烤么?谁让你这么浪费食材的?气得猛抓头发,大声道:“我不会在人前说你他妈是个傻屄,脑子是门夹了吧你。别的不说,要不先问问家人在哪,再动刀子?” “你还是说出来了啊!给点面子行不?” 胡彦之其实也觉得小耿太衝动,怪的是他这个义弟一贯就不是衝动的性子,聂二的话不无道理,忍着尴尬打圆场:“这厮就是个祸害,除了也好。至于耿老伯他们的下落,我们再想法子打听不迟。” 武登庸戒杀多年,虽不以为殷横野之罪能有转圈,但亲眼见得黑色卵石和幽魔手的能为,不免深忧。要是能得知神军的弱点或来源,那就好了。李蔓狂拄着刀,慢慢转身行远,不知道他心里,是否曾挂念着那一方不害生灵的能容之地?耿照望着他踽踽独行的背影,不禁微感歉疚,下定决心要为他解决这个问题。 最先释然的反而是萧谏纸。 面色灰败的老人垂落眼睑,嘴角却露出一丝放心似的微笑。武登庸与他微一颔首,想了片刻,眸光瞠亮,才又再度点头,神情一鬆,终又有了几分玩世不恭的洒脱。 一下子无人言语,现场寂静得令人难忍,只余山风轻啸,扫落崖阶。风里忽闻一阵匀细轻酣,适才生死搏斗、言语争锋间,谁有閒心留意这个?此际才不得不听入耳。 聂雨色循声望去,竟是一旁雪艳青所出,见她浓睫轻颤,胸甲起伏,偌大的动静都惊不醒,一脚踢去:“他妈的!你倒好,直接睡死了对子狗。”雪艳青不怕喧哗,却对攻击极为敏锐,靴尖未及,修长健美的玉人猛然坐起,避过一蹴不说,本能拿他足踝,聂二差点给夺下一隻靴子,跳脚逃开,骂声不绝,又被见三秋一顿嘲讽,两人隔空掐起,算是正常释放压力,倒也酣畅淋漓。 雪艳青夹在中间茫然四顾,听都听不过来。 众人相顾莞尔,到这时才真正鬆了一口气,伤疲俱涌,心绪却难以言说。 耿照望着血泊里的断首,虽报了七叔之仇,却无一丝快慰,想起木鸡叔叔与恶佛,心下黯然;视线偶与萧谏纸对上,老人似笑非笑,衝他点了点头。原来老台丞眸里不带刺人锋芒时,看来是这样——正想着,见老人缓缓垂落脖颈,终不再动,省悟这一瞥竟是道别,大叫: “台丞……台丞!老胡,接着!”不及推开尸首,反手拔掷珂雪。 胡彦之接过刀,年轻人们七手八脚上前抢救,没谁留意幽魔手上乌影扰动,原本具现的五指融成黑雾,朝最近的鲜血活源窜去。 耿照发觉时,已晚了一步。 他一手持刀,另一手撑着尸体,本无格挡的余裕,如细蛇缠绕的黑色雾丝,一把钻进了兀自淌血的心口。 一阵难以想像的剧痛,几乎耗竭的圣源之力如久旱逢甘霖般抢食心脏,转眼将整颗心连同满满蛁元吞吃殆尽,攫获钜量的再生之能,增生的黑雾具化成为一颗卜卜跳动的新心,连通原本的血络经脉,一如寄佔殷贼之躯。 心脏被生生吃掉,耿照仰头喷出血箭,倒地剧烈抽搐。 “……盟主!”雪艳青飞扑过来。更骇人的还在后头。 耿照脐间光华大盛,骊珠奇力迸发,涌出的程度之钜,令少年不由自主拱起身子。骊珠之力沛然上行,转眼便把黑雾新心戳得千疮百孔,势将水火不容的外敌逐出;雾心爆碎重又凝聚,这过程在耿照的胸腔内反复重演,光是胸膛骇人的暴胀与塌陷便已令人手足无措,纵以武登庸精通医道,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慌乱间,半山腰的漱玉节终于赶到,听聂雨色三两句交代完始末,灵机一动:“那邪物若畏惧珂雪刀,不如以刀剋制?”聂二怒道:“就你脑子好!他连心都没了,全靠邪物化形维持,你拿珂雪捅他,除非先生出一枚心子给安上!” 胡彦之满手满脸都是血,回头急唤:“漱宗主!你是医道的大行家,先来开胸罢!里头的状况弄不清,不知如何施救……聂二你也滚来帮忙!” 聂雨色把手里滴着血的破衣襟一扔,颓然坐倒。 “帮个屁忙。这……哪还能救?拿甚来救?哪有这种见鬼的伤?怎么会有这种事?”以掌掩面,兜了满手水渍不欲旁人得见,狠踢墟墩一脚,怒吼:“干!” 旁边有一人忽道:“是不是给他一颗心就行了?”声音清脆动听,说不出的温婉,正是胤野。 聂雨色见她身上没有新沾的血渍,那是淨在一旁看好戏了,怒火中烧,张口便咬:“你的心也行啊,给老子挖出来!” 胤野似觉他生气的样子很可爱,不以为意,抚颊笑道:“用不着我的,我随身带着一枚哩。看看合不合适?”取下腰后革囊,鬆开结子,一瞬间,交缠旋闪的青橙两色萤光映亮了众人的脸,刹那间一片静默,鸦雀无声。 聂雨色往里头看了一眼,揉揉眼睛,又仔细打量几遍。 该怎么说呢?活见鬼了。还真他妈是颗活生生的心子。 第二九四折 挈瓶者谁 玉里藏姣 耿照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殷贼手上的黑色雾丝绞扭如蛇,一股脑儿钻进了他胸膛的伤口。那个疼,即使以耿照的标准也算十分过份了。 他试图挪动身体,才发现意识无法完全连上四肢百骸,感觉像是鬼压床。平常总是发在意先的真气也没什么反应,彷彿一切都是虚的,同遁入虚境的感觉差不了多少。但他知道自己并不在虚境里。 因为下身那腻润湿滑的紧凑感,像要生生夹断他似的,一掐一掐地箍束着,感觉从根部束得最紧的那圈开始恢复,滚烫、粗长,还有超乎想像的坚硬勃挺……次第勾勒出一只小巧有力的柔嫩膣管,明明已经承受不住了,还像发了疯似的拼命吸吮,那股子初生之犊不畏虎般、直想将肉棒吞得更深的狠辣劲儿,快美得令人异常熟悉。 他知道有个像这样的姑娘,爱煞了她结实紧致一如百锻薄钢,没有丝毫余赘的腰板儿,还有在他身上疯狂摇动的小翘臀。 感官持续甦醒着。束紧怒龙杵根部的,不止那只狭窄如环、过份不合身的小肉圈圈,还有少女因欲望而勃挺盛放,宛若肉芽脆角的小巧蛤珠。在套弄间不住刮着肉棒,分外美人。 他可以想像那带给少女何其强烈的快感,以致她不得不以滑嫩的小手按住他腹间,苦苦支撑着因膣里惊人的收缩,剧烈颤抖如痉挛般的身子。 闻之令人面红耳热的滋滋浆响,传入耿照耳中,即使少女抖得厉害,原本牝马般的大动作驰骋一下子略见停顿,但反复抽插大量磨去了爱液里的水分,使得紧裹于阳物和嫩膣间的薄浆格外稠浓,黏腻到连膣户的痉挛收缩都能发出声响,更别提当中夹杂的气泡呼噜声,淫荡得简直令人本能掩耳,又恨不得悉听。 强烈的欲念使他醒转了大半,肿胀的肉茎彷彿突然握紧的拳头,不但更硬更致命,还攒撮着向上顶。少女终于迸出一声哀鸣似的呜咽,平日听来冷冰冰的淡漠声线,此刻却有着受伤莺雏般的哀婉,衬与轻细悠断的急促鼻息,令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然而男儿的勃挺昂扬仍持续刨刮着她,少女断气似的挺腰一搐,绞扭着阳物用力捋紧,还未掐出精来,自己却先到了顶,藕臂撑不住,猛地趴倒在耿照胸前,娇喘细细,一双浑圆椒乳压上男儿胸膛,细绵弹手的乳肉与小豆蔻似的坚硬乳蒂形成强烈的反差,她急促的呼吸使胸乳不住按压少年,挤溢着湿漉漉的香汗一厮磨,触感妙不可言。 一股丰沛液感自交合处漫出,浸透了耿照的腹肌,以及少女跨坐其上的细腻臀股。带着草叶气息般的肌肤香泽十分好闻,混着略显刺咸的汗潮,与兰焦甜腐似的的馥烈膣蜜,是耿照极为熟悉的闺阁风情,时常被他拿来与宝宝锦儿做比较——当然是在心里。 符赤锦乳肌馥郁,连身上衣里都煨着一股甜香,私处气味却寡淡宜人,干淨得教人爱不忍释,一如她淡细浅润的花唇蛤珠。少女恰恰相反,体香宛若最清新的青尖嫩芽,犹带朝露,膣户却浓腻得隐有一丝鲜烈衅意,极能激起男儿侵凌蹂躏的原始本能。 他说不上更喜欢哪个一些,只好轮流采撷,直到双殊疲软欲仙,犹未餍足。这样的夜晚他不知度过了多少个,神识尚未从沉眠中完全甦醒,身体便已先想起来。 他并未忘却少女。他们之间所拥有的刻骨铭心,耿照此生决计不能忘怀,然而明明清楚知道是谁,记忆还是顿了一下,才由萍海冉冉冒出。“弦……弦子……”少年的嘴唇动了动,意外地没有撕扯般的干裂痛感,只是喉头肌束仍有黏滞,没能确实发出声音。 少女轻抚他的胸膛,衰弱得像要昏死过去一般。晕凉凉的细嫩唇瓣勉力凑近爱郎紧侧,呵出的气息寒如吐冰,耿照感觉颈背激灵灵地悚起一片。 “我就知道……你醒了……”他能想见弦子闭目轻笑的样子。很少有人见过她笑。她只对他笑,连她自己都未必知晓。“好硬……” 耿照忍不住扬起嘴角,鼻头骤酸,眼角似乎涌上了什么。人为什么会又哭又笑呢? 幽邸一役,弦子原本坚持与战,劝也劝不听,耿照几次想找她来说,总是人到门外事情便至,不得不先行处置。听说漱玉节被她气到几乎拔剑,只差没让人捆成粽子押回黑岛,还下了死令封口,不让传到盟主那厢。但世上有什么能阻止得了义愤填膺的绮鸳姑娘?一股脑儿地全说了。 最后劝下弦子的,依旧是宝宝锦儿。 “她是怎么劝的?”耿照着实好奇。 “不是你老婆么,怎不自个儿问去?”绮鸳翻了大白眼,没好气道。正端茶进屋的天罗香迎香使者花容失色,差点打翻了茶盘。这帝窟生养的小蛇娘简直无法无天,谁让她这么跟盟主说话的?当冷炉谷没人了么,不懂规矩! 耿照不以为忤,安抚了迎香使者,把人晕陶陶地送了出去,依旧好问。绮鸳就捱不住他好声好气,装着不屑一顾的样子,轻哼道:“也没劝,连续几晚,就把弦子带到对面院里的屋脊上,两人并肩坐着瞧你,也没怎么说话。我还给她们送过氅子哩,淨给人添麻烦。” 耿照谷内办公睡觉都在一处,特意选在僻静角落,与谷中诸女日常起居远远隔开,与薛百螣、褚星烈相隔不远。冷炉谷毕竟不比朱雀大宅,不好招宝宝弦子合衾同眠,横竖连阖眼的时间都不够,亦无此閒心。宝宝弦子本就轮流照拂木鸡叔叔,来此甚是方便。 “……就这样么?”耿照抱臂沉吟。弦子的性子极为顽固,认准之事,十头牛都别想拉回。宝宝锦儿居然靠约她看星星,就能办成连漱玉节都束手无策之事,令人匪夷所思。 “多半是让她瞧瞧,你忙成了什么狗样罢?‘我们帮不上忙的,至少别成了他的负担’之类,反正就是贤妻良母那一套。”绮鸳没想到他真不懂,隐隐生出一股优越,叉腰教训起他来。“……人家是贤妻啊,瞧瞧你。” 幽邸一战之后,能平平安安回到弦子身边,耿照因此感慨万千,又思念起宝宝来。思绪蔓延,记忆渐次接上了线,继而浮出无数疑问:我在哪里?今夕何夕?其他人呢?还有那股钻进心口的黑雾—— “盟主醒了!”榻缘一人欢叫,扑如蝶落,香风袭人,语声温婉,惊喜之意更是发自内心,不似有假。 一张略见腴润的瓜子脸蛋映入眼帘,眉若远山,乌鬟旁坠,看得出颇有倦意,或许有一阵子未阖眼了,却丝毫无损其美貌,反而更惹人爱怜。“盟主……还认得妾身么?”妇人指触腻滑,肌肤细嫩竟不逊于芳华正茂的弦子,显是悉心保养;轻轻拨开他的眼睑观察瞳焦,抚颈搭脉,手法极为熟练。 “认……认得。”这回他听得见自己的声音了,虽然嘶哑得极为陌生。“你是漱……漱宗主。”由拨步大床的镂花窗槅、两侧帘幔的花色等,乃至隐约可见的房内其他摆设,耿照确定身在冷炉谷的居室,就在原本那张床上。 漱玉节喜上眉梢,顾不得云鬓紊乱,捏了捏他的手臂掌心,循循诱导:“盟主此处有感觉否?这儿呢?”耿照一一点头。 她披了件御寒的大氅,结子鬆鬆打在锁骨中间那个小巧白皙的圆凹下,氅子底下是一件质料单薄的晨褛,是那种可以穿着就寝的款式,耿照在横疏影房里看过几件,宝宝锦儿睡觉虽好一丝不挂,连肚兜都嫌累赘,勒得胸乳难受,但有时也穿。 这种晨褛就是更轻薄服贴的大袖衫,多采纱质,本应穿在中衣襦裙外,毋须考虑掩蔽或穿透的问题。晨起在闺阁内披着御风,就算贴身的抹胸亵着浮露,也不怕有外人窥看,但毕竟非是能穿出门去的打扮。 此际漱玉节所穿乃是一件黛蓝色的纱褛,下身的亵裤裁作不开裆的褌裤形制,以堂堂一宗之主的身份,方可穿以示人,即使简便从权,也不致失了体面。材质是数层黑纱,看似能透出肌色,但又看不真切,旨在撩人心痒;裤脚肥大,略高于踝胫,以免行走时曳地,夹沙沾尘的,带进了锦帐。 不知是剪裁工夫高明,抑或漱宗主保养得宜,这条黑纱褌裤极能凸显她的腰臀曲线,款式色泽看似保守,却加倍衬得玲珑浮凸,难怪漱玉节入谷未久,天罗香诸女间便盛传这位帝窟宗主的衣着品味极佳,黑白这两种寡妇色在她身上,总能穿出各种花样。 上身的抹胸,则是月牙白的上乘绫罗之上,滚着靛青与蟹壳青两色宽边,明明她锁骨以下是斜平削落,看似极瘦,却自腰上鼓起饱满的一团,将白绫高高撑起,不知是天生乳量惊人,或只是浅色显腴,总之看上去肩瘦乳硕,极是诱人,连女子都不得不多看几眼。 耿照只觉口干舌燥,暗吞了口唾沫,想起从前在船舱内抵命相搏时,她身上穿的鸦青色肚兜;要说光以穿着便能撩人欲念者,恐怕只有漱玉节能与横疏影比肩,不由硬得厉害。 还被满满插着的弦子首当其衝,呜咽一声,浑圆挺翘的小雪臀簌簌颤抖,像要断了气似,汗溼的脸上浮现大片不自然的彤艳,连退出阳物的气力都被榨干。 漱玉节正捏他指掌,小心道:“盟主试着动一动。”耿照赶紧转移注意力,以免浮想翩联,累趴的弦子又要多吃苦头。看他的指头动得很勉强,这本是长睡醒后的应有现象,漱玉节虽不担心,也不敢冒险让他再试,露出宽慰的笑容: “盟主已无大碍,再休息一阵子,便能起身下床。” 耿照的神识又更清醒了些,见房内除弦子、漱玉节外,还有四名少女,其中一人是漱玉节的贴身侍女,余下三人均是潜行都在内,虽未必都能叫出名字,却都是熟面孔。 四人也都是满身掩不住的疲惫衰颓,妆发凌乱,虽说不上衣衫不整,但所着俱是闺寝常见,不是外出的衣服。漱玉节治下一向严整,潜行都虽全是妙龄少女,纪律非比寻常,这是耿照头一回见她们如此,不禁生疑。当中一两人与他对上视线,竟羞红了脸,不是低头扭着衣角,便是索性别过头去,亦是无比怪异。 弦子当众与他交合一事也是。没听说有这种叫醒病人的法子,漱玉节最恨背后遭人议论,在冷炉谷里做这种事,要是传将出去,不仅五帝窟颜面扫地,她漱宗主如何做人? “让……让弦子……下来……”少年勉力开口,怪的是众女分明都听见了,却无人动作,目光全汇至宗主身上。 漱玉节清了清喉咙,正色道:“盟主容禀。您在骧公幽邸处受了重伤,心包被邪物所毁,万幸遇着一个千载难逢的不世机缘,这才抢救回来。不惟弦子,为使盟主恢复,盟中女子倾尽全力服侍,助盟主度过难关,天可怜见,我等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 耿照越听越糊涂。心包被毁,如何能救?倾全力服侍……指的是弦子这样么? 漱玉节在榻缘坐了下来,似想让他心安,引导着少年尚不能运使自如的指掌,自抚胸膛。 在他的左胸之上,有一道指头粗细的疤痕隆起。自得血蛁精元后,耿照癒创几已不再留疤;以这道疤痕的大小推断,怕不是把整个腔室都掀了开来。然而换心云云,委实太过离奇,要说有谁能办到,耿照只想得到“血手白心”伊黄梁。但,伊大夫的真实身份是血甲门的祭血魔君,且与殷贼一路,莫说出手相助,不上门为主报仇就不错了,岂能为他换心? 况且,哪来的心给他换上,在那样急迫的情况下? “狐异门的胤夫人,为盟主献上一枚冰火双元心。”漱玉节凑近他耳畔,刻意压低声音,恐为侍女们听去。虽是吐气如兰,但所言太过惊心动魄,耿照竟无暇分神,听得瞠目结舌。“据说是胤丹书胤门主所遗,鼎鼎大名的那枚。” 耿照是听胤野亲口说过惊鸿堡惨事的,不想她非是带走丈夫的首级硝制留念,而是从尸体中挖出了不死的双元之心,孰为有情孰为无情,少年思之极罔,只觉凄恻。 漱玉节以为他欢喜得了奇遇,以致怔然,怡然起身,重新坐直。她白绫抹胸的下缘浅短,只过脐约两寸,塞不进纱褌裤头,这样的坐姿却挤不出一丝腴肉,腰枝简直比少女还紧緻,似撑不住饱满的上半身,昂起时被抹胸鬆鬆兜着的双丸为之一跳,余波荡漾,片刻方止,亦是绝美的风光。 美妇人浑然不觉,笑语温婉,将箇中详情娓娓道来。 当日情况紧急,直到胤野从随身革囊中取出双元心,才露出一丝曙光。 胡彦之师从“捕圣”仇不坏,仵工擅于开膛,但毕竟是问死而非救生,才唤漱玉节来帮手。漱玉节亦非外科圣手,没敢主意,众人想方设法将耿照带回冷炉谷;其间黑雾与骊珠持续交战,耿照靠着血蛁精元得以不死,但痛苦之剧实难想像,以致清醒后失去了这段记忆。此乃后话。 薛百螣、蚳狩云等亦通跌打金石,面对如此骇人听闻的异创,全都束手无策,最后还是漱玉节动用药材行里的关系,从湖阴近郊秘密带来了曾与程虎翼等一同创设太医局辖下“同患堂”、亦有神医之誉的汤传俎,为耿照开膛。 汤传俎性格怪异孤僻,太医致仕后隐居在湖阴近郊的一个小村子里,既不开庐行医,也不领朝廷的半俸,自耕自食,一住经年村人都不知他姓谁名啥,更不知这貌不惊人的老农是名震天下的汤神医。 漱玉节派潜行都将汤传俎绑了来,老人一看耿照的情况,只道: “开膛有甚难的?可心我安不回去。早二十年或可一试,反正又不是我死。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被撵出太医局前,自己先滚蛋了?我这辈子食不油、饮不酒,不好女人,悉心保养,可时辰一到,老天爷还是废了我的手眼,才知人生走这一遭全是白饶。”举起双手,依稀发颤。一旁薛百螣等老将虽未接口,谅必感同身受。 胤野笑道:“老爷子你放心,不用你安,开膛即可。其实呢,我家盟主的回复之能厉害得很,便是随便拿斧子砍将开来,料想也能生回去。老爷子随意即可,毋须在意。”汤传俎怔了半晌,冷哼一声,便去烧热水烫烈酒,命人准备淨室了。 在场众人连“不可”都喊不出,无言以对,神情阴沉而疲惫,容颜倾世的美妇言笑晏晏,毫不在意,仍与见三秋斗口。 武登庸以为她的从容并非空穴来风。毕竟身为上一个亲手摘出冰火双元之心、还一直保存至今的人,没有谁比胤野更瞭解这枚异物的性质。 汤传俎切开皮肉,锯断胸骨,以超过所有人想像的狭口,在耿照的胸膛上开了足以露出全心的大洞,连胡彦之都佩服得不行,暗自记取神医的手法。不过接下来的一切却令汤传俎瞠目结舌,大呼值得,结束后甚至自愿留在冷炉谷,继续观察耿照复原的情形。 胤野迳以珂雪搠入心膜,黑雾凝成的活心瞬间不动,腔子里一阵白光窜闪,圣源之力灰飞烟灭,点滴不存。失心的少年剧烈抽搐起来,转眼将死,胤野却不慌不忙,戴着鞣革手套将蕴着异光的双元心放入空腔里,刹那间,心包上的心脉管络就像活起来似的,自寻径壁插入攀合,直至充满蛁元的新鲜血液注入运行,重新周行百脉为止。 这个精密複杂的过程,仅仅在几霎眼间便即完成,像是加速看了花开吐蕊的模样。耿照痉挛的身子一僵,才又缓弛不动,肺叶起伏逐渐趋于平稳。 “行了神医,”胤野嫣然一笑。“把他弄回去罢。这口子可没法儿靠长呢。” 汤传俎小心覆上心膜,叶合胸骨,仔细缝合伤口。数日之后,胤野让他取出接合骨头的细钉合叶,闹得汤传俎怪眼一翻,连称荒谬,胤野笑道:“你瞧他左手尾指。那日我偷偷折断了第一节的骨头,你瞧是不是已然癒合?”众人这才留意耿照尾指果然缠有纱布。 幽邸大战惨烈,便不计换心一节,耿照浑身上下伤创无算,漱玉节、符赤锦等轮着帮他换药,谁会发现多了一处?不想竟是胤野所为。 汤传俎半信半疑,切开后果然胸骨癒合,惊叹不已,遂小心取下钉叶。 蚳狩云脸都黑了,余人也受不了胤野难以预测的作为,当日便将她请出了冷炉谷。胤野毫不在意,含笑挥手而去,彷彿只是春日踏青,终有尽时。胡彦之放心不下耿照,并未随之而去。 待蚳狩云怒气渐平,想起要派人追踪,才知潜行都一出谷便跟丢了人,半点痕迹也没留下,果然是狐踪难觅,领异行殊。 而麻烦是从换心之后才开始的。 耿照体内,骊珠奇力、血蛁精元、双元之心等,都是轻易不死、几能无休无止供应大能之物,虽不能说是控制自如,但人的心识是很奇妙的;得到化骊珠也好,吸纳血蛁精元也罢,在过程当中,耿照清楚的神智或许才是最终能压制神物、不为物役的关键,蛁元那次若非苏合薰舍清白之身唤醒了他,后果不堪设想。 冰火双元之心,却是在宿主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接管身体的。 换完心的当晚,在榻畔睡着的符赤锦被爱郎无意识的低嚎呻吟惊醒,赫见耿照无比滚烫,浑身毛孔散出真元,胯下怒龙勃昂指天,挺胀至前所未有的境地。 武登庸、汤传俎与七玄众首脑闻讯而至,会诊之下,判断是真阳外溢,以致阳亢不退,须以元阴调和。符赤锦听耿照说过望天葬之事,让姥姥通报禁道,要不多时,果然苏合薰领着几名黑蜘蛛到来,荆陌亦在行列中。 救援的行动从一开始便遭遇挫折。 苏合薰身负蛁元,以体质来说,诸女中只有她可与盟主分庭抗礼,但苏合薰在房里与他交合了一个多时辰,不仅不能逼出玄阳,怒龙杵亦未见消减,她却几乎昏厥过去。敦伦之时为免尴尬,众人都是退出院去的,若非漱玉节察觉不对,靠近时亦不闻丝毫声息,不顾劝阻推门闯入,苏合薰极有可能会死在他身上。 抢下女郎后,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盟主还是得救,没有个结果出来,谁都不肯离开。所幸黑蜘蛛没什么羞耻的顾忌,荆陌解衣上榻,纳入巨阳,没想到一刻未至便败下阵来,隐有脱阴之兆。 正自束手,向日金乌帐入得谷中,蚕娘以悬丝之法细诊后,终于提出解方。 双元心有阴有阳,不惧极阴极阳的优点,在此成了致命伤。女子之阴对耿照来说引不出元阳,只有处女元阴方可奏功。 黑蜘蛛中有一名处子依言而行,果被狠狠灌满了一注,但破瓜后也只支撑了盏茶工夫,即以脱阴告终,出精的龙杵拖着血丝白浆拔出膣户时,只略微缩小些个,差不多是平日耿照勃挺时的模样,却在众女面前再度膨胀起来,热气蒸腾,骇人已极。 阳亢未消,耿照就醒不过来,拖得越久,对神识的损伤越大。 为化消积于男儿下腹的邪火,蚕娘命众殊以一名处子,搭配数名非处子之身的方式,前者引其出精,后者则散去邪火,看能否消去阳亢,争取在三日之内唤醒盟主,为此天罗香从内四部教使中遴选出元阴丰厚者,漱玉节也让潜行都留下最低任务编组,其余全部入谷待命,连阴宿冥也闻讯赶回。 耿照终于明白,何以漱玉节身后三女,一见自己便羞红了脸,怕是在他昏迷不醒时,糊里糊涂有了合体之缘,却不知当中……有没有绮鸳姑娘?勉强收起了翩联绮思,低声道: “我……昏迷了多久?” “换心用了整整两日,”漱玉节数给他听。“当夜发作至今,已是第十七日。刚过晌午,此刻已是未时,众人连日辛苦,除妾身适巧轮值于此,其余都在午寐。今日白天均由黑岛当班的。” 耿照没想到自己躺了将近二十天,不说交合洩阳,光是饮食排泄,换药包扎,还须按摩四肢各处肌肉,翻动身子,以免生疮……等,其中的辛苦麻烦,也难怪诸女穿着便给,难掩倦意,心中既感激又歉疚,轻声道: “有……有劳宗主。辛苦……辛苦各位姊姊,是我……是我不好。”漱玉节举袖揾泪,笑道:“盟主说得什么话来!只要盟主能醒,便须妾身折寿十年,那也是心甘情愿。众人都是这么想的。” 耿照少年而居高位,论法会上名扬天下,身受镇东将军器重,混一七玄也就不消说了,此番更亲身策划领军,除掉了名列“凌云三才”的绝顶高人,漱玉节所言未必真是其心意,但对绝大多数的潜行都少女来说,盟主的确是不世英豪,是真正的英雄。 见他醒来本自欢喜,再被那充满歉疚与感激的眼神一望,无不心儿怦怦直跳,觉得身子给了这人也不枉了,连日辛劳彷彿都有了代价。一人慌得手足无措,勉强挤出一句:“我……我去告诉大家!”便要推门逃出去。 漱玉节娇躯绷紧,霍然回头,低叱道:“慢!你急什么?莫要声张。”口吻与其说威严,更多的是威胁和恼怒。四殊惊醒过来,满脑子的旖旎瑰想顿被戳破,不敢妄动。漱玉节随口指挥她们打水拧帕,亲自给盟主擦脸,又让侍女们合力搀起弦子,也为她擦面清理、恢复精神,却无意让她起身撤下。 耿照被她细细抹去油汗,思绪也越来越清楚,开始注意到自身的异状,譬如与欲念无关的勃挺等,弄懂了蚕娘的意思。这回的难关,与在望天葬汲取血蛁精元相似,只是双元心强大的程度,远超蛁元;雄性生物在面临死亡威胁之际,会加倍激发生殖之能,此为物种延续血脉的本能。 但下身阳旺阻塞经脉,人醒不过来,便成恶性循环。耿照既已甦醒,似又未损及脑识,此后慢慢消阳即可,应无大碍,反正再凶险比也不过这十六天。弦子的樱唇凉透,呵息如冰,这是高潮太剧、出了过量阴精所致,耿照极是心疼,低道: “让……让弦子歇歇罢。我……我没事啦,一会儿……一会儿便好。” 漱玉节柔声道:“这怎么行呢,盟主尚未复原,须再洩出些个,方能疏通淤塞的经脉。不是还硬得难受么?”让侍女们扶着弦子,一边推她雪臀,在男儿身上缓慢摇起。诸女无不面红耳赤,羞不可抑,不敢不从,勉力推送一二。 弦子洩得一塌糊涂,膣户里湿腻已极,套弄得甚是滑顺。但耿照对她浑身上下熟稔至极,弦子爱液偏浓,气味鲜烈诱人,动情时大量分泌,其滑如油脂;眼下的湿儒代表她并不享受,甚至开始觉得痛苦,阴精是被强榨出来的,再这么下去,便未饶上性命,也极为伤身。 他连说了几次不要,漱玉节均曼词推诿,依然故我。蓦地小弦子挺腰呜咽,几乎甩脱旁人的扶持,扑簌簌地又洩了一小股,软软偎在潜行都的同伴臂间,连这女孩都看出她不行了,为难地望向宗主,然而美妇人的视线却看得她不敢开口。 “宗主……让……让她下来……”耿照试图撑臂坐起,自行从她温软湿儒的阴道拔出,然而却无法顺利挪动。漱玉节抚着他鼓起的臂肌,柔声道:“行的,马上就下来。只要盟主再射一注——” 少年右臂忽然朝外一挥,重重撞上槅扇,撞得指节迸血才又弹回,像断了线的傀儡般摔落榻上。漱玉节被他吓得差点跌下床,花容失色。 “下……下来!”耿照闭目喘息着,连白痴也看得出盟主生气了。“快……快带她下去调养,快!” 四名少女从没见过他如此震怒,纵在病中,其威犹烈,如梦初醒,慌忙七手八脚将弦子抱下,粗粗清理干淨,裹以衫袍,便要抬出。漱玉节回过神来,一个箭步拉住一人,低声道:“带回我院里,切莫声张。一个时辰内莫让任何人来,就说已换过新人,正给盟主疗伤。” 蚳狩云同她已有默契,天罗香、黑蜘蛛与帝窟黑岛三方轮值,当中以符赤锦、阴宿冥等盟主身边旧人调和衔接,权作缓衝。每轮约莫两个时辰,非当值的时间里尽量莫出入此间,大家同是女子,为彼此留些颜面。 今日的两个白班都排了黑岛,好让她们晚上歇息。午后这班才过了半个时辰不到,已是黑岛的第二拨人,但难保近得傍晚时分,不会有天罗香之人探头探脑,漱玉节才特意吩咐。 十几天过去,为耿照洩去阳火一事之上,诸女逐渐显出差异: 苏合薰拥有蛁元体质,撑得的时间最久,头几日未掌握关窍、青黄不接时,全靠有她。后头便有意让她休息,已有数日没有出现。 阴宿冥、符赤锦身负阳丹,亦较其他女子持久,阴又较符更能挺住。蚕娘说符赤锦天生元阴鬆嫩,不耐蹂躏,让她莫再逞强,以免脱阴而死;符赤锦坚持不肯休息,末了也知难受针砭,改以餔喂汤药、清理排遗等照顾爱郎。 天罗香里有个叫盈幼玉的小花娘,模样出挑,身手挺不错,抬回盟主时直哭成了个泪人儿,比符赤锦还像未亡人,也颇能坚持。漱玉节几番试探,蚳狩云那老虔婆狡狯异常,始终不认她种有阳丹。 其余人等天差地远,无论是人事不知的处子,抑或身经百战的外四部老手,就没有能捱超过一刻的。很多人约莫盏茶工夫便洩得死去活来,漱玉节一一抓上己方人马细问,无奈这些小姑娘均不擅此道,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但碧火阳丹的效用,已然不言自明。 漱玉节想尽办法也要让弦子得到一枚,偏偏这丫头没用得很,待在耿照身边忒长的时间,还不如天罗香那姓盈的野丫头,莫名其妙便得了好处。耿照昏迷期间,只有处子能让他射出,好不容易醒了,若能乘势取精,得到阳丹的机会岂非大大增加? 在这难熬的十几天里,漱玉节守在谷中寸步不离,非为弦子绸缪,心心念念全是帝窟五岛的未来。化骊珠从没有与人身结合的前例,万一随耿照而去,帝窟纯血止于这一代,她要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愁得漱玉节吃不下睡不着,那种所依将倾的巨大失落和榜徨,连岳辰风压制五岛时都不曾有过。 漱玉节不止一次想找薛百螣商量,万一骊珠注定无救,帝窟五岛该何去何从,然而薛老神君从七玄会后就一直对她十分冷淡,有心迴避,她连最后一个能说话的人也没有了。 ——如果……如果没有所谓的阳丹,那些女子丹田内所得,根本就是化骊珠的纯血精华呢?一旦精华耗竭,是不是就再也产生不了“种阳丹”的女子?耿照体内所贮,还够几名女子使用? 这些念头像恶梦一般,在心中盘绕不去。 就算耿照醒来,只要拿不回骊珠,结果还是一样。当初她安排弦子接近耿照,要她怀上才淮回来,多少是有戏言的成分在;此刻,她却深恨没多安排几个黑岛漱家嫡系的少女,不分昼夜榨取男儿,徒然肥了岛外之人,还有个再也不能生养的符赤锦! 更可怕的是,在耿照昏迷期间,已不知有多少天罗香和禁道黑蜘蛛所派处子,得到纯血的精华。以弦子待在盟主身边的时间之长、承露之多,始终没种上阳丹;盈幼玉、阴宿冥这等露水姻缘的野路子,却能一举得丹,纯血流出岛外,五岛反而绝传……绝非危言耸听,而是迫在眉睫。 漱玉节快被逼疯了。 烦恼叠上乍见耿照甦醒的惊喜,复经连日来的疲惫操劳,才让一向精明的漱宗主强逼弦子,回过神时已触怒盟主,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 要是耿照死了,化骊珠无法复原,帝窟纯血断绝,自是惨极;但若耿照清醒过来,政躬康泰,依旧执掌盟中大权,只怕漱玉节的处境更加不妙。 幽邸一役,食尘玄母的“三日并照”没能收拾殷横野,反害了南冥恶佛。此固非漱玉节之过,但她畏惧殷贼之能,同时害怕耿照启动头一个备案,迟迟不敢下山加入战团,当中几度翻盘时若能多得一个人手,后来之事或可避免—— 换作是她,这样的下属就算不是一剑杀了,以儆效尤,也决计不能轻轻放过。 耿照甦醒后,她不断试探其记忆恢复到何等境地,强调自己在疗伤过程里的付出,正是为了日后被究责之时,可以说情讲项的铺垫;若耿照神智有损,她还打算趁这轮白班的最后一个多时辰里,软语扭转他的记忆,使情况对自己更有利。 谁知道她居然惹恼了少年。 耿照心思缜密,不能轻易左右,看他处置金环谷豪士的手段,乍看过于宽容,但要顶住的压力之大,不用想背后,光看天罗香众人的脸色便知其难;能不顾压力坚持己见的人,岂能任人搓圆揉扁? 漱玉节冷汗涔涔,见侍女们行远,匆匆掩上门扉,返身至锦榻前,嬝嬝娜娜跪了下来,颤声道:“妾身有罪,请盟主责罚。” 从耿照的角度,能清楚看见她平削的胸口,锁骨细緻,圆凹小巧,养尊处优的肌肤莹白如玉,几不见毛孔,紧緻一如少女,想像不出她有个像琼飞这般年纪的女儿。 然而,其下的白绫抹胸却坠出两枚瓜实般的饱满乳廓,重量之沉,将颈绳硬生生扯下近一寸,不但露出两只浑圆的乳球蜂腹,当中更夹出一条笔直深沟,汗水顺势蜿蜒,爬出诱人的吊钟曲线,直没入白绫里。 耿照胯下的狰狞巨物一昂,几乎拍击腹间,瞧得他心烦意乱,索性转头闭眼。 “起来罢。是我口气不佳,宗主莫放心上。” 漱玉节见他先打了圆场,略微放心,按着胸口盈盈起身:“谢盟主。”想起少年闭目转头之举,心思一动,又落座榻缘。 嗅得她身上温香袭袭,耿照眉头微蹙,未免尴尬也不睁眼,随口吩咐:“请宗主帮我盖上锦被,放落帐子,再唤蚳长老等盟中诸位首脑前来,我这样……实不能见人。有劳宗主。”忽觉肉棒上一阵凉滑,如敷膏粉,美得他睁开眼睛,却是漱玉节捋住了阳物,红着脸不敢看他,细声道: “桑……桑木阴的蚕娘前辈嘱咐,盟主与女子交合,间断不得超过两刻,否则阳亢阻塞经脉,或又不省人事。在丫头们回来前,就由……由妾身代劳罢。” 她平生只有过一个男人。诞下女儿后,迄今最接近交合的一次,就是在船舱为耿照所制,几乎失节,称得上是守身如玉。对男女之事不算精通,手技平平,胜在肤质绝佳。 那如玉一般的细滑微冷,耿照只在弦子身上尝过,而漱玉节的掌心又多一分温润柔腻,不似弦子弹脆如芽。 耿照知她谨守男女之防,颇有些惊吓,但不知为何,或许是“不应这么做的人偏偏这么做了”的败德之感,龙杵的反应格外强烈。在她细滑的柔荑里跳了几跳,力量大得像离水的鳗鱼,漱玉节差点握不住,小小惊叫一声,又咬唇抑住,娇靥更红。 说她不想男人是骗人的。 她藏在密格里的角先生花样繁多,自渎的次数连她自己想起来,偶尔都还会脸红。当年与肖龙形相恋,交欢不是在荒野密林,便是深溪清涧里,好玩是够好玩的了,但那不是漱玉节真正想要的,更多是那种挑衅较量的刺激感,换成比剑原也一样。只是肖龙形更想要她的身体,而她只想和他一起。 这些年,或许是对抗岳辰风的压力太大,漱玉节迷上轻浅而漫长的刨刮,喜欢打磨得滑亮滑亮的牙角,从犀角、象牙、玳瑁到珊瑚,多不胜数。她甚至有一枚磨去尖利之后抛光的虎牙。 玩弄男子风险太大,将动摇她好不容易拥有的一切。况且,她也不想再费心思迎合他人。要品尝被男人骑着的滋味,每天睁眼就是了,哪一处都是。需要在床笫间再来一回么? 谁这么贱。 这是她第二次握住少年的杵茎,上一回只求尽快捋出,回去验一验是否与骊珠相合,真龙寄体,老实说无心多看,管它是扁是方。但眼前这条滚烫粗长到吓人的硬物,完全符合妇人蒐集各种角具的猎奇品味,捅破了第一下伸手的迟疑,她意外发觉自己还颇为享受。 阳物上裹满弦子的腻浆,漱玉节毫不在意,甚至还有点喜欢。从少女的蜜膣深处刮出的浓烈气味,与舔舐、揉捏外阴时指尖所沾染的并不相同,她很珍惜地套弄着,直到指缝渗出白花沫子,鲜烈的气味飘散开来。 漱玉节越套越快,甚至忘记要趁盟主欲仙欲死、脑袋晕陶之际灌点迷汤,弄混他对决战的记忆片段,嗅着微刺的蜜膣浓香,忍不住伸舌舔舐几下,丁香颗儿似的舌尖有些发麻,令她兴奋得要泛起鸡皮疙瘩。 耿照闷声低吼着,蓦地浓浆喷发,漱玉节及时避开,只溅了些许在颊畔嘴角,其余全被她本能捂住,射了满掌腥浓。 “好……好烫!”她几乎以为要被灼伤,吓得要甩手又不敢放;片刻确定不致烫伤手掌,微微摊开,掌心里牵得蛛网也似,无论挂在指间的液丝,抑或积在掌里颇有些份量的稠浓白浆,都像极了从“亿劫冥表”滴出的贵重液体,那让五岛男子求取回去,抹在杵尖交构的纯血之源。 漱玉节已快忘记漦龙浆的模样了。 回过神时,她才发现自己流着泪,将掌里的阳精舔舐一空,辨不出它的滋味,但喉管腹间隐约可察的温热是真实的。 帝门快完了,漱玉节。在你手里。 (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即使身着亵服,发髻蓬坠,依旧美艳雍容的妇人伸手抹去泪痕,不顾雪靥沾上残精,褪去黛青色的薄纱袖衫,裸出浑圆动人的玉色香肩,整个人趴到少年两腿之间,抓着略消的阳物塞入檀口。 耿照才刚射完,杵尖极是敏感,一入她凉滑湿润的小嘴,被舌尖一阵钻搅,忍不住“嘶————”的长长一声,美得挺起腰杆;勉力抬颈,却见两腿之间窸窣一阵,从妇人高高翘起的黑褌之内,剥出两瓣雪白酥嫩的大屁股,形如熟桃,浑圆弹手,没有半点压皱赘痕,白璧也似的莹润肌色让本已巨硕的臀股更加丰满,低斜的腰枝却又细又薄,差一点就显得比例怪异,但在漱玉节身上,就只是令人欲焰中烧而已。 被她踢腿挣下的黑褌裤底,拉开一条晶亮液丝,垂坠甚长始终不断,可想见连着阴户那头,湿成了什么样子。 耿照不知她何以突然动情,像中妖刀赤眼的牵肠丝,否则一个守身自持、雍容温婉的贵妇,怎会转眼成了春情无边的尤物?无力推避,急道:“宗主……宗主且慢!你是不是……身子有什么不舒服,是不是嗅了什么烟气……宗主!” 漱玉节褪去下身拘束,跨上少年虎豹般结实的腰间,手握肉棒抵紧花唇,巨量涌出的花浆流了满手都是,裹着浆腻坐落,但比新剥水煮蛋还大的杵尖委实太过,丰沛的泌润并未减轻小穴被撑挤开来的压力。 她抿着一声呜咽,感觉又像生了回孩子,咬唇徐徐坐下,刮得玉户又疼又美;坐了老半天没见到底,似都要捅近玉宫里了,低头一看,居然还有大半截,花容失色: “怎能……怎能这般长!这要全进去了,岂有命在?”但弦子和丫头们毕竟没死,咬着牙继续,直到坐实的瞬间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入耳竟似呻吟,耳根都羞红了。 耿照动都不敢动,他与弦子有合体之缘,还带她见过了木鸡叔叔,虽与红儿、宝宝和姊姊都订有鸳盟,发誓今生不离,但大丈夫三妻四妾亦属寻常,在他心里,弦子早就是这个家的一份子。 漱玉节不但是帝窟之主,更是从小收养弦子,传授她武艺之人,对弦子的青眼有加,明显也与其他潜行都少女不同,连最受器重的绮鸳也比不上,乃至引起琼飞嫉妒,屡次加害。 这样如师如母的一个人,自己竟与她有肌肤之亲,船舱那时尚未与弦子定情,倒也罢了;眼下的荒唐景况,就像背着宝宝锦儿染指小师父一般,岂非乱了伦常? 漱玉节缓过气来,双手按他腹肌,夹得臂间贲起两座变形的白绫球儿,尖端昂翘,隐约浮出两颗蓓蕾形状,将抹胸下缘撑离数寸,小巧的肚脐清晰可见,白桃似的雪股慢慢摇起。 “盟主勿忧……妾身……这是为……为您疗伤,盟主……唔……千……千金万贵,不容有失,妾身菟丝愿託……啊……愿託乔木,盟主切莫放在心……啊……好胀……怎能这般……啊!” 慢慢厮磨最是要命,漱玉节并非精通媚术才如此,而是久未与男子合欢,窄小的阴道不习惯异物侵入,遑论被撑满至此,只得慢来;磨得片刻,雪嫩的大腿不住轻颤,只得放得更慢些。 耿照只觉龟头被夹得发麻,连处子都未必这般,陡被蜜膣一吸,衝口道:“怎会……怎会这般紧?”出口才后悔起来:我怎么与宗主说这般浑话? 漱玉节颊畔飞上两朵红云,不知为何羞意难抑,但盟主问话又不能不答,拼着一丝理智未失,小声道: “盟……盟主忘啦,您是妾身的第……第二个男人,妾身十余年来,未曾……兴许是这样,才……啊……怎么……啊、啊……”只觉阳物竟还能胀大,深入处连角先生也未曾触及,刮得蜜膣又麻又美,娇躯抽搐着,居然小丢了一回。 耿照正被鱆管般的肉壁吮啜得龇牙咧嘴,龟头给晕凉凉的阴精一浇,忽然间灵光闪现。适才他满满射了一注在漱玉节掌间,随即阳亢渐消,显已复原,是漱玉节又将肉棒弄硬,自己坐了上来。 听她之言条理未失,不像中毒,又绝非以交构为乐的荡妇……所欲之物,足可压过守身洁癖,以及一宗之主的体面,答案只有一个。 思忖之间,漱玉节似乎渐渐习惯了巨阳的尺寸,开始摇动起来,呻吟渐响。明明还是那张端庄贤淑的面孔,一旦皱着眉噘起嘴儿,唇红颊绯,娇艳欲滴,呜咽的模样动人心魄,恍若另一个陌生人。 耿照享受她那渐趋狂野的驰骋,频频昂首吐着粗息,渐感不妙。 “宗主,我要……我似要来了,宗主你快……快些起来……我们不可以——” “呜……好美……”疯狂摇臀的玉人眯眼浪吟,娇喘着笑起来,密摇螓首,宛若小女孩撒娇耍赖。“不要……哈、哈……为什么……要起来?盟主快给妾身……快给妾身呀!啊啊……” “不成!万一……万一你有了怎么办——”话才出口,湿滑的阴道居然剧烈收缩起来,发出“唧——”一声的淫靡浆响,稀哩呼噜挤出无数乳沫。 漱玉节益发迷乱,大耸大弄,娇嫩的胴体出乎意料地强韧有力,按他脐间的玉指,痴迷地抚着包覆在肉膜底下的明珠,彷彿想用指甲生生抠出来,喃喃细喘: “妾身要……妾身想要!盟主给我……给妾身……啊、啊……都给妾身吧!”忘情地刺进了些许指甲尖儿,见得血丝更加兴奋,摇得更疯狂。 耿照吃痛,伸手握她皓腕。漱玉节高潮将至,玉色肌肤上泛起片片潮红,没心思追究他何时能动了,扣住双手,压过少年头顶,两只份量十足的浑圆乳瓜,沉坠着贴上他厚实的胸膛,因绵软至极,撞着居然不怎么疼痛,宛若两团厚厚的乳脂垫子。 这姿势插入得更深——当然是漱玉节自己来——啪啪啪的前后挺动,全靠苗条的柳腰绞拧,肥美的臀肉在身后撞出滔天雪浪,几乎失形。压制少年的美妇人狠劲发作,滴着香汗的鼻尖几乎碰着鼻尖,媚眼如丝,牙缝里迸出的娇吟却带着命令与威胁: ”啊,啊,啊****给我!全部****都给我! 一滴****都不许给别人****呜****不会生的****不会***啊,啊,啊***那是****那是我们的纯血!让你****让你们全部给我!呀,呀,*****啊------" 一声惊叫,耿照突然将她翻过来,强壮的臂膀一扣,单掌压着她的一双腕子,同样高举过顶,另一手抓住她松开的抹胸上缘,一把扯下来! 至此,那对半遮半掩的浑圆雪乳终于蹦出来,果然又大又软,光是仰躺着都能摊成厚厚两团,与苗条细瘦的颈臂直像是取自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却融合得恰到好处。 比杯口略大的乳晕色泽极浅,光滑亦如少女,尺寸却是诱人的熟妇风情,分翘着两颗樱红色的坚硬蓓蕾。耿照一把拽住,雪乳溢出指缝,敏感的乳蒂与粗糙掌心一摩擦,漱玉节大声呻吟,分不清是美是疼。 直到男儿掌握了主动,漱玉节才知道他的粗长坚挺有多难当。 “不要……呀、呀……盟主饶……饶命……啊、啊、啊……饶了妾身……啊、啊、啊、啊……” 耿照揉得她哀唤不已,龙杵又深又重地刨刮着,彷彿用一把极长的锋锐弯刃贯穿了她。漱玉节喘息颤抖,并未受制的两条修长玉腿高举至少年腰上,在他背后紧紧交缠,玉趾蜷翘,不知是要阻止阳物深入,抑或死命往膣里勾。 “当日在船里,我便警告你,不许再像对阿纨那样对身边人。”耿照撞得身下玉人股肉酥颤,卷曲的阴毛上沾满浆水,兀自不饶。“让阿纨来、让弦子来,甚至自己来都一样,我来告诉你你会得到什么。”鬆开皓腕,拿住她腰眼拖下床,猛翻过来。 漱玉节两腿发软,原本笔直的玉腿只勉强屈成“儿”字,腰臀仍高出锦榻一大截,靠之不住,软软挂在男儿臂间。 耿照硬到根本毋须照准,杵尖一顶,擦滑着没入最湿腻处,如破开熟果,裹着浆甜长驱直入。兀自休喘的妇人“呀”的一声睁大美眸,赤裸美背向前一扑,俯得比腰臀更低,浑无余赘的狭长三角挂着玉色丰乳,在褥上压出两个完美大圆,美不胜收。 背后体位顶得更深,坠马髻早已散开的美妇人埋首湿发,十指揪得被褥凌乱不堪,呻吟逐渐变成哭喊,似将没顶。 “呜呜呜……好大……好……好硬!不行了……呜呜呜……” “你若运气好,可以当作今日什么都没发生。我本不会为了幽邸之事罚你,战无常势,得胜就好;是你把此事弄得浊了,坏了原本同气连枝的道义。”耿照不让她喘息,抓着细直藕臂架起。漱玉节疯狂摇着头,硕大的乳球又恢复浑圆沉甸,剧烈晃摇,膣里陡地痉挛起来。 “不……不要……受不住了……啊啊啊……要坏掉了……呜呜……” “若运气不好,几个月后你便会挺着大肚子,众人原本背后的议论,全成了明眼处的不屑,不管我认或不认,都不会有人再尊敬你。就算把孩子生下,我宅邸里也不会有你的位置。” 鬆开上臂,抱着雪臀加紧衝刺。 “现在……你希望我射在哪里?” 漱玉节如泣如诉,本已说不出话来,一霎间神智略复,终于明白自己糊涂,哭叫:“别……不要射……不要射在里头……啊啊啊……不要……求求你……啊啊啊啊!”感觉杵茎再度膨胀,一跳一跳的,却无力挣逃,想起一切将化泡影,绝望与恐惧竟使快感攀升,剥夺了她最后一丝反抗的意志。 “不要……呜呜呜……不要!啊啊啊————!” 少年用力一撞,膨胀至极的阳具倒出阴道,略微卡住才又拔了出来,“剥”的一声,玉户呼噜噜挤出大蓬乳沫气泡,喷出一注又一注清澈透明的汁水,浑身泛红的玉人脱力趴倒在锦榻上,抽搐不止,臀波震颤。 耿照压入股沟射了一小注,烫得漱玉节浑身一颤,又沿妇人漂亮的玉脊也射一股,掀翻过来,第三注射在汗湿的乳间。漱玉节发现自己逃过一劫,恐盟主反悔,用尽吃奶力气挣起,捧着裹满浆秽的阳物塞进嘴里,被射得喉间痉挛却不敢呕出,徐徐吞咽,直到不再出精为止。 耿照拔出阳物,盘膝坐在榻上,虽未闭眼,暗自运气搬运,确定周身无碍才收功,吐出一口浊气;射完的阳物还未全消,瞧着是正常的模样。他轻抚着汗湿胸膛上的疤痕,想像底下的双元心是什么模样,即使内视也察觉不出异样,彷彿就是原来那颗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漱玉节慢慢起身,试图穿上纱褌,却使不上气力,勉强披上黛青衫子,将抹胸纱褌鞋子全揣在胸前,垂颈艰难转过,颤道:“盟……盟主……恕……”似被残精呛了一下,捂嘴轻咳。 耿照只是随意坐着,并未转头看她。 “我对舍身救我的盟中姊妹充满愧疚,但对你没有。出去。” 漱玉节还未从快美中恢复过来,但明白再留于此处,徒然触怒少年而已,盟主的榻上,并没容她缱绻酣眠的地方。以前从不觉得需要,此刻想要却不可得,是她毁了这一切,只得拖着发软的身子,怀抱衣物蹒跚离去。 门扉在伸手触及前便打开来。门外的女郎比她高了大半个头,雪肤金甲,发色淡细,不带批评的清澈眸子看来依旧刺目难当。漱玉节惊得无地自容,低着头夺门而出。 第二九五折 常恐悔吝 雾雨溶消 蚳狩云既让雪艳青来,约莫七玄的首脑们都知道盟主醒了。 但这一夜,并没有更多老人来探望,来到少年身边的,也都约好似的不谈及谷外之事。耿照知是众人的体贴,留给回转的自己一个平静夜晚。这同时也是他们能够等待的极限。 翌日起了个大早,功行数匝,还练了会儿刀,才在半琴天宫公开会见众人。 身为东道的天罗香以蚳狩云、雪艳青为首,盈幼玉随侍在旁,内四部教使以上全都到了,其余弟子则立于厅外,次序井然。郁小娥已破门出教,服侍过耿照洗浴更衣、用完早膳,本应待在院里,耿照却让她以朱雀大宅侧近之姿与会,相当于盟主驻地的管事了,反而要靠大位更近些。 郁小娥的喜色只现于听闻的一霎间,几与怔愕同时,此后一路垂首敛眸无比乖巧,非但毫不张扬,反而比平日更收敛。姥姥见了仅一挑眉,并未多言,算是给足盟主面子。 漱玉节、薛百螣代表五帝窟,于谷中待命的潜行都众殊则立于身后;弦子尚且爬不起身来,并未随行。漱玉节妆发俱美,仍是一派雍容,已无昨日在少年身下婉转哀啼的狼狈,应对合宜守分,眉眼垂敛,不见丝毫异状。 媚儿以“鬼王”阴宿冥的模样出席,青袍鬼面,难分雌雄。宝宝锦儿与三位师父也同列上座。 胡彦之被安排与紫灵眼相邻,知其身世的,多半当是狐异门代表,况且胡大爷在幽邸一战中策马闯阵,及时带来关键的珂雪,厥功甚伟,不算外人。只老胡自己浑无所觉,暗自感谢小耿安排的好位子,不理另一边白额煞面色不善,大猫似的白毛唇颚不住掀噘、频频露齿,兀自找话与小师父攀聊,作得一手好死。 连禁道黑蜘蛛都派荆陌来,独未见苏合薰的踪影。耿照不无失落,面上自不能表露出来。 武登庸在谷中直待到昨夜,日日都来瞧他伤势,与汤传俎研拟金方交换心得,经常彻夜未眠;听闻耿照已醒,料已无碍,便即离去,十几天来跟着蹭吃蹭喝蹭珂雪疗伤的见三秋也离开冷炉谷,不知蹭往何处。没能与老人见上一面,亲口道谢,耿照甚为遗憾,料想刀皇前辈不在意繁文缛节,此恩日后定要寻机会报答的,略感释然。 至于蚕娘前辈,据说只在冷炉谷待了三天,把诊疗的意见交付汤、武等,便匆匆离开。想起她变得苍老的声音、不肯见人的坚持,以及“天时将至”之语,耿照明白时间对她的急迫,不以为意,只可惜没能与蚕娘好生道别,谢谢她一路以来的关怀照拂。 幽邸战终,现场到此刻都还没清理完,蚳狩云让人选了一批口风严实、性格质朴的金环谷豪士,与四极明府的匠师合作,尽量将幽邸恢复原状,好交还原主。 殷横野大概到死也想不到,幽邸非但不是慕容所有,他甚至不知有这一处,是沉素云借给耿照的。沉素云的爷爷沉太公临终之前,特别交代把此宅留给孙女,当作日后的嫁妆。 沉素云出嫁后,丈夫廉洁自律,名下无产,其兄沉世亮特别动用了商场上的关系,将宅子转了几手回到自己名下,连他那精明善妒的妻子亦不知晓,房契则殷嘱沉素云妥善收藏,还有一封他亲笔画押用印的让渡文书,证明妹妹才是正主儿。 决战中不幸捐躯的萧谏纸,耿照昏迷期间,已由武登庸代为作主,与谈剑笏一同归葬白城山。至于南冥恶佛与褚星烈,仍停灵谷中,贮以棺椁,设堂奠祭。 褚星烈生前已破门出教,名义上已非风云峡之人,无论龙庭山或四姓领内,皆无容葬之地。况且韩雪色等逃亡在外,朝不保夕,没敢越俎代庖,祀毕临去前,表示一切待耿盟主癒可后自行定夺,风云峡客随主便,听之任之。 半琴天宫之前,七玄同盟于决战后首度集会,耿照先嘉勉了备战的辛劳,表彰与战者的功劳,继而对自己不慎负伤、连累众人一事下了罪己诏,兼谢众人相救之情,言词恳切,以佈达而言算是颇有长进。少女们见盟主英姿勃发,毫无病容,辛苦也有了价值,无不额庆。 集会已毕,耿照携众首脑往灵堂捻香,并于褚星烈灵前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大悲无言,低迴不已。 随后裁示:两具遗体火化之后,恶佛的骨灰并《山岳潜形图》,交玉匠刁研空回禀八叶,莲宗诸位上师如若允可,七玄同盟耿盟主愿亲赴本山,交代南冥壮烈牺牲之始末。褚星烈的骨灰罈则暂祀灵堂,方便耿照晨昏祭扫,至于要安葬于何处,他还要再想想,长生园以及沉沙谷半山腰的那间倾圮佛堂前,都在考虑之列。 捻完香,七玄盟的要人们簇拥着耿照,重返半琴天宫的内室,闭门密议。推蚳狩云为代表,将近二十天里发生之事,择要向盟主报告。 幽邸战后,李蔓狂和风篁将战果带回了镇东将军处,要不多时,朝廷便给姑射一案定了调,从刑部流出的名单,指首谋是人称“隐圣”、一向德高望重的江湖名宿殷横野,此僚不但已认罪伏诛,对诬攀萧老台丞、害死台丞副贰谈剑笏一事,亦供认不讳。 今上震怒不已,下令匣首平望,算算时间,这两天差不多刚到京城,正传示百官,以儆效尤。按照往例,之后或将悬于西市,让百姓也瞧瞧谋逆造反的下场。 消息一出,央土东海各地陆续有党羽落网,有的锒铛入狱,也有拒捕遭毙,就地正法的,当中层级最高甚至到达侯爵,据传南陵的代巡公主段慧奴也牵涉在内,眼下人正在央土境内,缇骑正四处搜捕,朝廷也公布了悬红赏金。 至于姑射、刀尸一类满是江湖匪气的物事,很快被好事之徒抛诸脑后。神神刀刀虚无飘渺的,哪有朝廷政争好看!随便抄掉一座侯府都不知要死多少人,是你们成天打杀能比?简直不是玩意儿。 至于夹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拘提、抄没、砍头的饬令之间,有一封缉捕观海天门副掌教“剑府登临”鹿别驾的义子鹿彦清的海捕文书,被忽略掉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以致镇东将军派大兵直薄真鹄山,逼得天门掌教鹤着衣担保他师徒俩都不在山上,并下令逐出教门、百观皆不许包庇时,大伙儿都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据闻谈大人死前写了状子,告鹿彦清欺男霸女、目无法纪,圣上一看忠臣遗笔,龙颜大怒,着令东海道速速查办,务必还青苎村民一个公道,算是当中的小插曲,没几天工夫舆论又转向何人涉反被抄、牵连几何云云,谁理个杂毛道士和他的私生儿子归案了没? “这——”耿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台丞这……这便平反了?” “正是。”蚳狩云微微颔首,面上却没什么喜怒,敛眸平静道: “据说朝廷有追封萧、谈两位大人的意思,白城山也会修建墓塚纪念,兴许还要盖庙祠,只等圣旨下来,约莫还要一阵。此前市井传得沸沸扬扬的刀尸黑榜,一夜间洗刷干淨,按帝门漱宗主那厢的消息,武林之中亦少有人再提。” 漱玉节见她投来视线,抿嘴一笑,娓娓续道: “正如蚳长老所言。殷横野之死,震惊江湖,乃当今武林头一等的大事,各门各派无不争相打听,是何方高手有此能为,甚有好事之徒拟了几套‘新三才五峰’的榜,无论内容是如何的风马牛不相及,其中有一条万儿,家家都列在上头,无一肯漏。”黑白分明的美眸滴溜溜地一转,举盅就口,不再说下去,众人皆知她说的是谁。 雪艳青半天没见耿照接口,忽然冒出一句:“说的就是盟主罢?”众人都觉没头没脑。只是雪艳青武力强横,身份又高,偶有些莫名其妙的举止,旁人的反应多半是莫测高深,不会在第一时间想到要笑。 耿照对她微笑点头,示意“知道了”,雪艳青才又端坐如前,美眸平视,恢复原本那副诸事莫扰的清冷姿态;樱唇虽抿,嘴角却微微勾起,绽露一丝笑意,似觉帮了他点什么,约莫连她自己都未察觉。 取下殷横野首级之人,其实不难猜。 姑射谋反一事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慕容柔与平望任中书的联手默契,已然呼之欲出。身为慕容麾下新近掘起的武胆,先于论法大会三战扬名,继而一统七玄,向七大派释出和睦之意者,舍耿照其谁? 必是他代表镇东将军府和央土任家,摘下了名列“凌云三才”之一的绝顶高人之首。 这样的掘起速度和武功造诣已够骇人的了,更可怕的是他背后除了七玄势力,竟还有慕容柔和任逐桑当靠山……这让所有的江湖耳语在瞬间通通沉默。谁也摸不清这大半年前尚无籍籍之名的乡下少年,身后究竟有多深的水;情况未明朗之前,附和或抨击他都显得太过不智。 毕竟连殷横野都丢了脑袋。 潜行都的工作就是耙梳这些渐趋静默的风声流动,巧妙地把暗示放出去,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确保在众多揣测当中,有正确的、或利于同盟和盟主的部分。光是这样,就得用上潜行都里的最精锐,绮鸳迄今仍在谷外各处活跃,和所领的姊妹们还没被叫回来替盟主“疗伤”;若耿照再迟几天醒来,就非召回她们不可了。 耿照并不热衷名位,况以他浅薄的官场经验,也知“锥处囊中,其末立见”的道理,出锋头可不是什么好事。但萧谏纸能洗刷污名,实在是太令人高兴了,他忍不住扬起嘴角,喃喃道:“老台丞本已有了自污其身、任人唾骂的觉悟,不惜承担一切罪名……现在这样,真是太好了。” 幽邸墟残间的最后一瞥,并不是台丞与他的告别。 早在决战前的数个无人之夜,少年悄悄潜入软禁老人的驿馆,萧谏纸便有系统地把一切交代给他,包括策动“姑射”运作的证据,录有他和七叔各种研究调查的笔记图册,还有万不幸失败,后续殷贼可能的各种逼迫侵袭,及化解因应等,一一授与耿照。 “我和屈咸亨,都有了背负恶名而死的觉悟。” 经脉和丹田气海的重创,使他几成废人,说话瘖弱虚疲,只有眸子依然放光。那不只支撑着老人,其实也一直支持着耿照。 “屈咸亨死了,我不会让你不要悲伤,至少我们保住了他的声名。虽然他可能根本就不在乎。” 萧谏纸冷哼着,连自嘲都像在生生切开自己,耿照的痛悔与之相比,渺小一如随口哼唱彆曲,连拿出来说都需要勇气。 “你没时间想这个。”老人嘶薄的嗓音将他拉回现实。被看透的感觉宛若一丝不挂,他的羞愧都快麻木了。“记不记得,当初我叫你回去?” 耿照想起初遇时的那艘平底粮船。 狭窄的船舱,微馊的饭菜,还有那难以入口的粗涩茶水。怎么可能忘得了? “回去的人,可以做自己。”老人平静说道,出乎意料地并不苛烈,不是一不小心就打了他的脸之类,只是理所当然而已。“留下的人要做很难的事,管你高不高兴,痛不痛苦。在我看来,正确的决定往往都很痛苦。” 耿照几乎以为又学到了一则智慧金句,关乎判断的。 “……错误的决定,会比较不痛苦么?” “不,错误的决定也很痛苦。而且事后会更痛苦。”老人似笑非笑: “所有的决定都很痛苦。不想痛苦你就回家种地去,趁着还能后悔。” 耿照这才发现他也是会说笑的,大着胆子回嘴道: “我现下是来不及了罢?” 萧谏纸翻起眼皮,一本正经看着他。就连这样耿照都觉得难以迎视。 “别说蠢话了。韩破凡,是能争个龙椅来坐坐的,此人的抱负胸襟,放得进这座天下,但一放手便出海了,我料他没想过回来;神功侯这辈子够苦了,拖着老的小的男的女的,个个咬着他,就算是这样,他也能做个打鱼摇桨的閒汉。 “没有什么事,是非你不可的。没有那么伟大的人。要放手,永远都来得及。拿着才要费劲,鬆手便放下了,有甚难的?” “连台丞也是?” 耿照蹬鼻子上脸,难得在他面前放肆一回。嘴快是爽,脱口才想起这不是明摆着自残么?论到掐架,世上谁能掐得赢“千里仗剑”萧谏纸?这人用眼神都能活活剐了你啊,不禁惴惴。 “对。”不料老人却笑了。 “气不气人?全是自找的。”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谈论“痛苦”。 列于朝廷的“姑射”谋反名单里、又不是慕容和任家乘势诬攀,而是本来就牵扯于其中的,还有东海经略使迟凤钧。 迟凤钧几确定是平安符阵营的人,在不觉云上楼和栖凤馆吹奏号刀令的,正是此人,只不知是殷横野预埋的暗桩,抑或和鬼先生一样被策反倒戈。 始终扣在慕容柔手里的迟凤钧,日前与梁子同、罪僧果昧等一同被打入囚车,押解上京。潜入穀城营狱的难度很高,但胡彦之不以为这个要送去平望砍头的“果昧”真是兄长,于押囚队伍出发当日,埋伏在中途高处窥看,果然就是个滥竽充数的西贝货;欲救胤铿,还须着落于明栈雪处。 耿照曾向萧谏纸问过迟凤钧,老台丞也确认了迟的变节;梁子同贪赃枉法,罪不容赦,也算是死有余辜,少年并不为这两人感到惋惜,反而隐隐有痛快之感,不由一笑,自顾自地摇摇头:“便在梦中,我都不曾梦见过这样的结果,莫非真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众人都没敢答腔。 少年察觉有异,抬头环视,所见不是转开眼神,就是面有难色,蹙眉道:“怎么了,蚳长老?” 蚳狩云闻言起身,有意无意瞥了符赤锦一眼,缓缓道:“不是什么大事。姑射一案,除迟凤钧等人,在东海还有些牵连。老身忽有些不适,想先行告退,望盟主恩允。”以她的身份地位,说到这个份上,耿照纵使满腹狐疑,亦不能却之。 其余人等也跟着离座,连郁小娥也走了出去,只有符赤锦留下。 耿照心知有异,并未追究不合规矩处,走到符赤锦身旁,握着她温软的小手低声道:“宝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先坐下。”符赤锦今晨匆匆回到自己院里更衣梳洗,才又赶回半琴天宫,衣着打扮虽是齐整妥贴,浓发仓促间却不易理顺,只得忍痛梳刮几下勉强能见人,又簪了朵新摘的栀子花,酥白带露,却未比人娇。 耿照抚了抚她微乱的云鬓,任由玉人引导,于她原本坐处落座,身下犹温,想是雪股隔裙煨就,心中一暖。“好了好了,直说罢。什么天大的事,要这么神神秘秘的?” “是横姊姊。” 符赤锦握着他的手,望进爱郎眸底,柔声轻道,怕戳伤他似的小心翼翼。 “她参与姑射一事被揭,慕容柔去栖凤馆要人,据说皇后娘娘禀公处理,当堂问了横姊姊是不是确有其事,横姊姊直认不讳,遂被投入穀城狱待审。这是幽邸战后第三天的事,潜行都的姑娘将你昏迷不醒的消息带去栖凤馆后不久,亲眼瞧见了横姊姊被穀城铁骑押走。” 耿照面色丕变,不过倒也未惊慌失措。 将军问案不屑用刑,况且此举一瞧,就是奔着城主去的,大鱼上钩之前,岂能轻易损饵?他掂了掂自己在将军心目中的份量,加上此番击杀殷横野的功劳,沉吟不过片刻,便欲起身。 “不怕。我去面见将军,定能营救姊姊。” 符赤锦按住他,柔声道:“耿郎,你听我说,这一切不是任何人的错,更加不是你的,是姊姊她自己做了选择。 “我们自得消息,便想尽办法要营救,听说慕容柔取得了认罪书状,我让夫人乘机劝说,改囚姊姊于越浦城北的掖庭狱,再趁移囚之际劫人。潜行都埋伏探听了几天,日前才听说姊姊为避免连累昭信侯,在狱中……投缳自尽了。” “什……投缳……这是什么意思?” 耿照满面愕然,半天都回不过神。 横疏影……死了?横疏影,死了?横疏影死了……横疏影死了? 横疏影死了。 ——横疏影死了! “噗”的一声喉头抽搐,耿照挥开按住他的宝宝锦儿,起身过猛,掀得酸枣枝太师椅向后掀倒。他在失去平衡的刹那间喷出一大口鲜血,旋即眼前一黑—— “耿郎……耿郎!”“等等,小和尚醒了!”“……快拿水来!” 耿照缓缓睁眼,见得几双秒目里满是关怀,环绕着自己,各式肌肤幽泽和薰衣香气纷至踏来: 馥郁乳香肯定是宝宝,媚儿的体味浓烈却好闻,总是能头一个辨别。郁小娥偏好以玫瑰煎蜜薰衣;雪艳青的长发带着胰皂香气,耻丘异常茂盛的卷茸也是。 漱玉节的衣服有淡淡的檀木香气,而如蕉兰轻腐的甜腻之中,略带些许木质香的,则是拥有蜜色均肌的盈幼玉****** 但里头并没有姊姊。姊姊身上的味道*****是什么样子? 耿照一抹唇色,撑坐起来,才发现椅子被他压得四分五裂。众殊见他面色灰败若死,神情之阴至,更是前所未见,人人心慌意乱,一时间都没敢开口。耿照腿脚发软,眼冒金星,勉强扶着旁边的另一把椅子坐定,低头片刻,才闷闷开口:“尸首******现在何处?“却是对符赤锦衣说。 “姊姊画押了认罪书,便是谋反,现已匣……匣首平望。尸体着人领走。” 造反是可以株连九族的大罪,独孤天威若将尸首领了去,恐怕便落入慕容柔的圈套。 适巧事发当时,独孤天威不在越浦,越浦城中约莫还有晓事的老家臣,买通了万家祠的人来领尸,当是鳏寡孤独处置,于乱葬岗觅地掩埋。反正横疏影既无诰命在身,也不是正妾,流影城多的是人可以证明独孤天威已多年不召她侍寝,家里一个干活的僕妇犯了事,哪有牵扯主人的道理? 耿照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一掌拍碎了茶几,身躯兀自轻颤,久不能平。 符赤锦心疼不已,忍泪柔声道:“耿郎——”门外一人叩道:“属下有急报,求见盟主!”声音清脆利索,毫不拖泥带水,竟是绮鸳。 漱玉节眉黛一拧,低声轻叱:“出去!别在这会儿。”见绮鸳不肯离开,恼怒顿成了惊疑,与符赤锦交换眼色,唤她进入。 绮鸳满脸汗水,风尘僕僕,手里捏了只函件模样的封套,乃潜行都日常传递情报所用,几乎皱成一团,若非以油纸特制,恐毁于少女手汗。 “这张纸头是在朱雀大宅发现的,以利刃钉于盟主寝室门前,昨日打扫时尚未见得。属下接获李绥通知,便即送来,请……盟主过目。”小心从油封里抽出一张数叠茧纸。漱玉节一瞧便知纸质贵重,缣楮系毫之间还掺了金粉,墨印不透,随写即干,恐怕是大内御用的等级。 这材质耿照极为熟悉,在执敬司时时常见得,连横疏影自己都用不上,只有以侯爵身份发出的文书用得,夹手夺过展读。 纸上仅有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字迹也是耿照见过的,决计不能有假。 “你之父姊,在我手上,等你三日,逾时不候;若带人来,后果自负。” 众殊经胡大爷转述,已知耿老铁父女失踪一事,终于明白绮鸳何以不顾一切闯入急报。然而纸上既无署名,也没说让盟主上哪儿,莫非真要满越浦的寻人,又如何能够“逾时不候”? “这是何人所送?”漱玉节惊疑不定,质问绮鸳。“仔细问过李绥了么?大宅四周调查了没有?”绮鸳答不上来,冷不防吃了记清脆耳光,俏丽的圆脸浮出五枚绯红指印。 耿照一把拿住她的腕子,声音神情俱都空寂如死。 “备马。我知道要找谁,你们哪个都不许跟过来。这是盟主的命令。”   ◇    ◇    ◇ 耿照孤身一人连夜驰马,总算赶在三日期至之前,看见朱城山上的流影城郭,但见满城白幡飘扬,自山道间迆逦而下,就算为城主夫人发丧,也不致如此张扬。来到山脚下的王化镇,亦是不挂彩旗,人人服丧,仔细一打听,才知死的是少城主独孤峰。 更令耿照震惊的是,据说杀人者,乃是一名新晋执敬司的弟子,名叫韦晙的。此人干下大事之后,随即逃逸无踪,各司倾尽所有人手巡城搜山,只差没将地皮全掀过来,却连韦晙一根头发都没找到,彷彿这人生生插翅飞了去。 耿照恍然大悟,才把老胡口中的“小小插曲”连结起来: 显然韦晙不知何故,结识了潜入城中营救碧湖的胡大爷。胡彦之成功带走妹妹之后,定将潜逃出城的通道和方式交给了韦晙,待韦晙为葛家五郎报了仇,便循此脱身,亡命天涯。此事他约莫计画已久,事前还说服葛家悄悄搬离龙口村,老胡前往打听耿家父女行踪时,曾听村人提起。 这也能说明,横疏影于狱中自缢时,为何独孤天威不在越浦。 以慕容柔的脾性,既已出手,无论横疏影留下的书状能不能攀上独孤天威,他都不会轻易放弃。横疏影死后,他之所以未再继续追杀独孤天威,有两个至为关键的原因,其一便在于独孤天威痛失独子,自此绝后,舆论普遍同情,加上他与陛下的关系,一意攀咬,对慕容柔至为不利,不得不轻轻放过。 只能说横疏影自杀的时机,委实选得太妙。常人若与她身陷同样的境遇,一听闻世子被杀,料想慕容柔不欲冒险进逼,自己尚有一条生路,定会鬆懈下来;殊不知风头一过,慕容柔多的是方法撬出不利流影城的事证,独孤天威却没有第二个儿子能死。 而横疏影选在此时自尽,罪愆止于一身。错过了最佳的问罪时机,慕容柔要想扳倒独孤天威,日后须得再起炉灶,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朱城山的山道上无人把守,耿照长驱直入,对着紧闭的城门提气叫道:“本城典卫耿照回山,求见城主大人!”真气之所至,连城墙似都隐隐震动,胯下的健马四蹄一弯,软软跪折,林间惊起飞鸟无数,连吹幡猎猎的山风亦为之一挫,随即转了个方向。 一人脚踏城垛,腆着便便大腹低头俯视,哈哈大笑。 “好威风,好煞气啊!不愧是我城所出,名震天下!”正是白日流影城之主、东海唯二的一等侯爵之一,妾子俱丧的独孤天威。治丧其间禁止嬉笑,但这位城主素以荒唐着称,撤去山道的岗哨兵力已透着一股不寻常,相较之下,失仪鬨笑或许还算不上什么。 耿照对他为求自保,放任横疏影弃葬于万家祠堂,本是怒极;知他是因爱子之丧才离开越浦,满腔怒火顿失标的,遥见他双目赤红,应是连日哭泣,佈满血丝,下马行礼道: “城主召唤,属下兼程赶回,听任主上处置。但于此无关之人,恳请主上高抬贵手,放他们平安离去罢。” 独孤天威抚颔笑道:“有理。你要便给你罢,接着!”拎起一条杯口粗细的铁鍊往城下扔,铁鍊的另一头赫然鍊着一条浑身赤裸、披头散发的女尸,就这么铿的一声挂在城墙上,原本雪白的娇躯已呈毫无生气的灰白色,其上佈满无数伤痕,显是遭到凌虐而死。 耿照魂飞魄散,踏鞍一蹬,整个人窜起近三丈高,势头未老,已攫冰冷的女尸入怀,一踏壁借力,连着铁鍊一起越过墙垛,稳稳落在城头,吼得嘶心裂肺: “姊姊——!”拨开血垢腻缠的黑发一看,那张肿胀变形的面孔却不是耿萦。他姊弟俩数年未见,是真是假本不应如此武断,然而从女尸依稀能辨的五官轮廓,以及眼角颈侧的硃砂痣等,耿照认出是城主宠爱的云锦姬,不知她何以如此,起身转头: “我父亲和姊姊在哪里!” 独孤天威笑道:“放心,我还没扔下去。这不是等着你么?” “你————!”少年踏前一步,虎虎生风,蓦地三条人影从三个不同的方位齐齐围上,独孤天威乘机逃开。来的是一名杏黄道袍的持剑道士,一条身披金甲拳头如铁的昂藏武弁;身后那人无声无息,只逃不过碧火神功感应,气息温软,随风飘来淡淡芳香,竟是一名女子。 这三人耿照毫无印象,上山的这些年里所未见过,如非独孤天威新近招募,便是藏得太深,但此刻却无纠缠的閒心,运劲一斩,气刀四向迸发,硬生生将三人推了开来。 独孤天威继续后退,又有一人拦在他与耿照之间,只一站便如铁壁铜墙,雷池难越,威压竟不逊独对殷贼时,隐隐然有宗师的气魄,却又质朴得毫不张扬,竟是老泉头。 以耿照此际的眼界与经验,自知这样的对手不容小觑,紧不如缓,却抑不住胸中的怒火急切,直欲强渡关山,足下不停,提运十成功力,一掌斩出,只求逼呼老泉退避:“……让开!” 突然间胸口一滞,浑身真气溃散,连空气都吸不进肺叶里,眼前一黑,整个视界猛向地面砖石坍落—— 冰火双元心。他早该想到。 从阳亢中甦醒后,耿照还没有仔细调整内外诸元,唯一一次行功,便是在往半琴天宫集会之前,无论强度或持续之久,皆比不上实际与人动手过招。 就像他内视之际,始终察觉不出心包有异一样。这本身就是问题。 耿照从周身热辣辣的剧痛中醒过来。 不管经历过多少次,疼痛就是疼痛,少年无法体会胤野所说的那种“久了就习惯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过去在城里当差时,耿照没到过地底的黑牢,想来这里就是了。 腐败潮湿的气味,阴冷到能刺痛肌肤的空气,还有刑具缚住双手的冰冷……和五绝庄或天罗香的也没什么不同。他全身衣物被剥到只剩一条裤子,赤裸的胸膛上佈满凄厉的拷打痕迹,耿照才慢慢想起这不是他头一回甦醒,至于是第几次被刑求到昏迷然后又再醒来、后头还有多少回等着他,则不是少年能够回答。 独孤天威静静坐在他身前,地上只有一盏烛火。千金万贵的一等昭信侯连凳子马扎都不用,就这么盘腿坐在湿儒的枯草堆上,不理那草下浸了多少拷打而出的汗泪尿血,本身就是让囚徒反复染病的一种刑罚。 “老泉头说我们是运气好。”独孤天威喃喃道:“以你的武功修为,若不是自己倒下了,他也没有拿下你的把握。你他妈是真有本事啊,我还没听老泉头这样说过谁。” “我让人整整打了你三天三夜,当中只要歇手超过两个时辰,你身上的伤就能好一半儿以上,还有人说这儿、这儿……”拿一根搁凉的烙子捅了捅少年的胸口和肚脐。“会放出异光什么。你个挨打的还没疯,我手下负责打人的都要不干了,有你这么妖孽的么?” 耿照无言以对。独孤天威约莫也没想他答,拿烙子捅了捅他的裤裆,冷哼道: “我还真想看看,割了这玩意儿,它还能不能长出来?”少年本能地想躲开,不意牵动全身的伤口,疼得低哼一声,心底忽涌上一丝惧意。这是男人的直觉。 独孤天威亦有直觉,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明白,嘿嘿笑道: “你和小影儿的事,我全都知道。你什么时候爬上了她的床,同那个叫时霁儿的小丫头干的香艳勾当,连在栖凤馆内都敢颠鸾倒凤……我通通都晓得。不是偶然知晓,也非事后知悉,而是一直都知道。是本侯让你们这么干的,当中只消我心里冒出个‘不’字,便要掐断这玩意你也得给本侯停下来。”烙子一挥,“啪!”重重击在囊袋上,打得耿照口吐白沫眼前顿黑,差点又要昏死过去。 然而更可怕的还在后头。 独孤天威从身后草垫里摸出一物,扔在汗唾直流、呜呜低吟的少年面前。熟悉的幽香在黑牢的腐臭里显得格外鲜明,他终于记起横疏影乳间、颈侧、肌肤,乃至腿心子里湿儒的诱人气息,有种想哭的衝动,这件衣裳却令他完全无法哭泣, 姑射集会所用的黑袍。 耿照从没想过有这个可能性。倘若加入“姑射”的复仇行动,并不是横疏影自己的意思,而是有人唆使她的……在佳人香消玉殒的当下,这个真正意义上的“空林夜鬼”已彻底摆脱制裁,毋须负担任何的责任,自此逍遥法外,继续以无辜的受害者的姿态,苟活在世间—— “你——”他奋力扑前,扯得铁鍊铿然绷紧,几乎拖动刑架: “是你将她卷入起中……原来是你!是你害死了姊姊……是你!” 独孤天威蓦然瞠眼,使劲一挥铁烙,打得耿照口喷鲜血,整个人撞回砖墙,被摇动的铁鍊“铿噹——”地吊在刑架下,抽搐着挣扎不起,腻红的血唾长长坠地,如一根笔直的细红蔑子。 “是你将她卷入了其中,是你没把她保护好……是你害死了她!” 始终嬉笑怒骂的男子狂怒起来,发了疯似的挥击少年。 “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让你到她身边去的?不是让你去享用她的身子,图个爽而已,是让你去照拂、去保护她!我知道的一切,都是她不想让我知道的,我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只要我一想插手,她又要变着法子瞒我……这些年我们就这样瞎转悠着,所以才要你,才用得着你! “让你去慕容那厢,就是防着有今日,要用你时,你这个废物到哪儿去了?她要好看的男人,我哪回不是睁一隻眼闭一隻眼?她要权势,我便弄掉闾丘父子;她要财富,我把整个流影城的财帛都交给她……却不信我,偏信你这没用的东西! “你想谋反,我可以把天下拿来给你,慕容柔算什么东西?他能奈我何?你若来问我,本侯可以想出十条八条绝妙计策,教他没得吃干瞪眼,不用你赔上一条性命!你以为你很聪明?本侯比你聪明十倍!什么时候轮到一名小小舞姬,来决定本侯的生死!谁让你自作主张?谁让你自作主张了!” 耿照在恍惚中睁开浮肿的眼皮,才发现狂言不已的男子正埋首掌中,指缝间不断渗出水渍,不知是汗唾抑或泪水。 这一瞬间他明白自己错得离谱。独孤天威并不是唆使横疏影投身阴谋暗流的那个人,若是如此,萧谏纸也不致看不出来。他只是一个和自己一样痛失至爱、后悔到不知该怎么办的男人而已。 或许独孤天威也才刚搞清楚这一点。 独孤峰的死,他没有半点感觉。讨厌的正妻所生的讨厌小鬼,他不晓得独孤峰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贵族门阀习气,打小便觊觎父亲所拥有的一切:爵位、财富,长大后或许还要加上女人。明明他就没在平望都待过多久,只能认为是从岳家承继而来的坏种,就像陶元峥儘管头角峥嵘,也不过就是厉害很多的老鼠;平常的老鼠该是陶元岫那样,贪婪无用,好吃无容,平庸得令人心生怜悯。 所以峰儿就只能勾搭上云锦姬那种女人。 独孤天威一向讨厌云锦姬,但云锦姬最为他所憎恶处,偏偏是她对独孤天威最有用的地方。他需要这个愚蠢、虚荣,嘴巴和脑袋分不出轻重的女人,无法自制地对外散播自己的各种失道,包括传宗接代上的。须得有这种来自枕畔帐里的可信证言,才能让他显于外的各种荒淫之举,从掩饰变成真正的护身符。 即使慕容柔始终没有真正放过他,但近几年间始终无处下手,云锦姬倒也不无功劳。 峰儿遇刺无救,这个蠢妇当众抚尸痛哭,擅自跑去灵前守孝,独孤天威也都不当回事,直到她对押运横疏影之物回越浦的官差大吼大叫,说这个窑姐儿出身的贱货祸乱流影城,养出的面首竟敢以下犯上,杀了世子云云。衙差尴尬不已,城中诸人看烦了她整日的闹腾,纷纷走避,只一名贴身侍女拉着。 “那天杀的贱货啊!”云锦姬哭喊着,如唱大戏一般。“将来我要指望谁?” 独孤天威越槛行出,抡着随手从灵前抄下的铜烛台,当着官差的面活活将她打死,打得红白喷溅,分不清是烧融的蜡液抑或脑汁髓浆。打完一抹脸,衝吓傻的衙差笑道: “不好意思啊,家教不严,贻笑大方。一会儿请官爷们吃酒,全都吃上啊。” 到底他和小影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聊天了呢? 独孤天威竟已想不起来。客居京城的记忆和这里就像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不只是人,连画面背景的色调都不一样,活像上辈子的事。 回过神,横疏影已不和他说事了,反正说了也没用。 但生死忒大的事,你怎不问问我? “小影儿是你和我,联手害死的。我是害死她的头,你是害死她的手。” 把鲜血淋漓的铁烙杆子一扔,一等昭信侯颓然坐倒,爬了满脸的分不清是汗是泪,眼神空洞,眸焦彷彿落在极远处,低声道:“她跟了我,注定慕容不放过她;你没拉住,所以她便死了。她这一生就我们两个男人,我们都是废物,是不折不扣的王八蛋,是天底下最没用的东西。她错信了我们,才落得如此下场。”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封未拆之信。 那是从耿照身上搜出来的,横疏影在狱中留给他的遗书。 横疏影自缢后,牢房里找到这封书信,军卒不敢自专,连忙呈交将军,慕容方知横疏影与耿照的关系非比寻常。若横疏影生前传出此信,或是声东击西之计,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命都不要了,还顾着使什么奸宄计谋? 将军看过与否,耿照不得而知,也可能检查过后,再取新封封起也说不定。总之,这封遗书被送到朱雀大宅,再由符赤锦转交耿照。耿照出冷炉谷后马不停蹄,尚未拆读,后又落到独孤天威手里。 你……为什么没给我留下隻字片语呢? 是没话说、不想说,还是再不必说了? 要到失去之后,才发现自己丢不起,男人就是这般愚不可及的蠢物啊。独孤天威寂寞地笑了起来,将信封移到烛火上,看着轻烟缭起,火舌吞卷着纸张,就这么捏着直到全化成灰。 “我打算用一辈子来赎罪,不停地处罚自己。你跟我一道。” 他拍拍手掌起身,拇食二指有着可怕的燻痕,污浊的空间气味里隐约有脂肪烧焦的恶臭。“你如果想逃,我就杀你父亲和姊姊;你如果不够痛苦,没有像我现在一样痛苦,我就拿你父亲姊姊来弥补当中的差距。只消你和我一般痛苦,他们便能活得好好的。 “当然,如果我反悔了,我会把他们拉到你面前,让你也尝尝这种有心无力、难以挽回的滋味。但不是今天,我可以肯定。你还不知道你会有多痛苦。” 牢门关上,蹒跚的跫音消失在甬道尽处。 失去烛照,漆黑的牢房中伸手不见五指,污浊闷滞的秽气里,灰烬的淡淡烟燻混杂着衣袍上残留的体香,开始提醒少年失去了什么。不知过了多久,撕心裂肺的嚎哭声迴盪于偌大的空间内,始终没有停歇。   ◇    ◇    ◇ 不见天日的囚禁,剥夺了耿照的时间感。 他渐渐分不清早晨黄昏,也不想去区分。城主说的话可能是真的,他对耿照的憎恶,靠肉体的刑求折磨已无法抒发于万一,他需要他清醒且健康的活着,才能深刻而反复地品尝那份无力和痛悔,无休无止。 黑牢每日放饭两次,当然不能大鱼大肉、佳餚美酒,但也不是故意糟蹋人的馊水猪食,就是一般弟子用的餐饭。这让耿照想起了从前在执敬司的日子,还有刚上山时在长生园,横疏影去探望七叔,总会给他带上糕饼……耿照几乎每一餐饭都是流着眼泪吃完,满嘴说不出的苦咸。 他很早就从刑架上被放了下来,牢房里也有便溺用的木桶,放饭的人会把秽桶取走,收拾餐具时再给他换个刷洗干淨的来。墙壁顶端的遮板不知何时也从外头打开来,能见日头月光。耿照这才知自己不是被囚在地窖,这石屋可能建于后山某隐蔽处,四周林相茂盛,日照月映被遮去大半,牢里依旧幽黑。 此地不知为何,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无论是飘入窗槛的空气、清晨听闻的鸟鸣,乃至透入林间的希罕微光……都令少年感到平静,彷彿曾经久居于此,一切都被安放在最恰当的位置,不会暴起伤人,闭眼都觉自在。 放鬆之后,耿照开始觉得疲惫。 可能是幽邸一役为击杀殷横野,耗去太多心力,绝大多数的时间他都蜷在草堆里睡觉,可能也是因为醒时太痛苦,无法停止思念横疏影,然后又陷于无休无止的懊悔与无力当中,他宁可不要清醒。 讽刺的是:在这里的每一觉,都睡得比在冷炉谷或朱雀大宅时更沉,虽说不上香甜,起码不会辗转返侧,或由“殷贼杀了所有人”的恶梦中惨叫惊醒。 他不是没想过其他女子。红儿、宝宝、弦子……还有霁儿呢?姊姊被捕后,霁儿到了哪里去?是不是流落江湖,有没吃饱穿暖? 耿照不敢再想。她们在遇上他之前,一直都是好好的,除了宝宝锦儿;但如今岳辰风也已经伏法,会不会没有了他,其实她们都能更好?不用再被扯进这些危险的事端,不用再去面对下一个岳辰风、殷横野,乃至无比血腥的朝堂之争,落得像横疏影一样的下场? 他甚至又想起了萧老台丞的放下。 没有这么个伟大的人,是世间非他不可的。何况是他。 虎帅能放下江山争霸,扬帆出海冒险,连刀皇前辈都可以当个打鱼的閒汉,他为什么不能把自己,就放在这个小小的石室里,带着对横疏影的无尽思念和忏悔,就这样过完一生?独孤天威好歹也是一诺千金,他若保证父亲和姊姊能好好活着,必然是衣食无忧—— “你他妈是脑子坏了罢,耿小子?” 耿照一度以为是幻听,直到看到角落里那身熟悉的渔夫打扮,和破了眉相的半截小疤,惊得从草垫坐起。本想揉揉眼睛确认一下,赫然发现刀皇手中所捧,正是平日自己用饭的大碗,满颔饭粒吃得甚香,地上托盘盛的另一只海碗里菜餚狼藉,倒先把肉都吃完了,忍不住抱臂喃喃: “不对。就算刀皇前辈来了,怎能吃我的牢饭?掺入平日生活的印象,使其更加写实,以致真假难分,这是产生幻觉的徵兆。况且,即使是刀皇前辈,也不能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武登庸“噗”的一声,喷了他满脸饭粒,猛追胸口。饭粒挟着三才五峰等级的内力打在脸上,那才叫一个隐隐生疼,耿照被喷得几乎跳起,终于确定不是幻觉,赶紧摘了老渔夫腰间的葫芦拔开塞盖,灌了老人一通酒,免得今夜三五榜上一次除去两条名字。 “你没有幻听,也没有幻觉,只是对着墙自己跟自己说话而已,我看离发疯也不远了。”武登庸缓过一口气来,在揍他一顿还是继续吃饭之间犹豫片刻,终于选择了“真香”。 “流影城是有好厨子啊,我老天。难怪你宁可吃牢饭也不走。” 耿照神色一黯,又颓然坐倒,低声道:“前辈有所不知。我害死了——” “明白明白,横疏影嘛,听说是美人儿一个,可惜可惜。”双掌合什往西方拜三下,低声祝祷“来生有房,专靠爹娘;若未投胎,保佑发财”,转头衝他冷冷一笑,按膝乜斜:“要不要听听这辈子在我身上,能算出几条人命?” 耿照哑口无言。陶老实、灵音公主,还有数不清的武登族人——所以老台丞才以刀皇前辈为例,说明“放下”二字重逾千钧,却也轻如鸿毛的道理,取决永远在自己手中,与旁人无涉。 “涉你妈的死人头。”刀皇抄起空碗本欲劈头扔去,眼尖瞥见碗底尚有一抹残油,想起适才拌饭肉汁的美味,转了一圈扣回嘴边舔完放下,瞧得耿照两眼发直,简直不知道自己都看了些什么。 武登庸干咳两声,赶紧回到正题。 “你这不叫放下,叫逃避。逃避从来不能解决问题,它本身就是非常棘手的问题。独孤天威拿父亲和姊姊的性命威胁你,你这么屁颠屁颠的跑来已够蠢了,居然还信了他的鬼话……你这样信不信殷老鬼活过来找你算帐?你这是踩着他的智商在猪圈里满地摩擦啊!” 老人严肃说道:“以你击杀‘地隐’的威名,连来都不需要来,写封威胁信教独孤胖子好好做人,你就是正道作派;半夜把他装进他儿子的棺材里钉上富贵钉,带你家人扬长而去,这就是邪道七玄的样子。只要你活得好好的,在外头难以掌握飘忽无踪,你爹你姊就是在他手里做太爷。他要有那个疯劲,直接送两颗人头给你不是更好?” 这个道理在几天前莫说耿照想不到,便是说给他听,以当时伤心乱极、脑袋一片空白的状况,怕也听不进去。经过了黑牢的沉淀,其实心绪在不知不觉间平复许多,一经刀皇点醒,茅塞顿开。 武登庸见他已然清醒,这才点了点头,准备接着告诉他更重要的讯息。 “桑木阴之主马蚕娘离开冷炉谷之前,曾来见我,请我向你转达二事,因事关重大不能着落文字,仅能口传,你且细听。” 耿照见老人说得郑重,整了整破烂葬污的衣襟,端坐点头。“有劳前辈。” “蚕娘自知命不久矣,须即刻返回宵明岛,传承衣钵,以免千年道统中绝,无法等到你恢复意识,当面道别。她说此事你约莫已知,但毕竟未曾与你言明,心中甚是过意不去,希望你日后想起她时,不要有所芥蒂。此其一也。” 耿照热泪盈眶,想起蚕娘指点他武功,乃至照拂提拔的恩情,自己却因一时糊涂,差点把大好人生搭在这一处黑牢之中,既感且愧,低声道:“晚辈理会得,此后当更加爱惜己身,不让前辈的一番心血,付诸东流。”这“前辈”二字既是指蚕娘,指萧谏纸、屈咸亨、褚星烈等,亦指眼前的老人。 武登庸只点了点头,当是接受,继续说道:“第二件已不再重要,只是你须知之。横疏影并没有自杀,马蚕娘怜她聪敏多才、身世可怜,以异术将一具新死不久的女尸化作其形容体态,弄进了穀城大营,李代桃僵。” “什么!姊姊……姊姊她还活在世上?”耿照瞠目结舌。 “正是。算算时日,怕与马蚕娘已一起回到了宵明岛上。日后山高水长,自还有再见面的一天。” 少年怔然良久,又哭又笑,片刻终于回神,双膝跪地,向老人恭恭敬敬磕了九个响头。武登庸一向不欲与他有什么牵扯,尤其是师徒名分,更是避之唯恐不及,这回却未侧身闪却,静静等他磕完,才悠然道:“我先听完你磕头的理由,再告诉你我为了什么迳受。” 耿照惭愧道:“晚辈所练碧火神功,有个叫‘心魔关’的壁障,因功成太快,必有反噬,不能克服心魔关者,内力突飞猛进只是假象,关隘之前,终究会被打回原形。 “晚辈初闻义姊横氏噩耗,是心志上的心魔障,方寸全失,自怨自艾,弃一身职责与众人依託于不顾,孤身犯险,以致落入如此境地,全靠前辈的指点,才能发现自己所犯的错误,虽不敢夸夸其谈,说已克服了这关心魔;经此教训,希望将来不再重蹈覆辙,亦是一得。前辈若一开始便告诉我横氏未死,或许晚辈就不会有衝动之举,然而此关心魔未过,日后不定何时再遇,害己害人,思之极恐。 “晚辈自知资质驽顿,不敢图列前辈门墙,但前辈屡次教我,恩惠极重,幽邸一战更是奋不顾身,冒死抗贼,晚辈下定决心,此生定尽力报答。这九个响头,是代替将来可能受此惠挽救之人,向前辈表达谢意。” 武登庸没想到他非为自己,而是为别人磕头,忍不住笑出来;细思片刻,才慢慢道:“我并非无意收徒,只是一直以来,没有遇到心目中想要的徒弟。我想收的弟子,有两种:第一种,是懂得害怕的人。” 耿照愕然抬头,发现老人并无促狭之色,他几乎没见过刀皇前辈用这种口气说话,既非口呼“夫子”的拘谨严肃,也不似平日那般胡闹,而是更温和也更宁定,却不令他觉得遥远陌生。 武登庸平静道:“我这辈子,见过了太多不懂害怕的人,它们一往无前,伤人伤己,勇敢或许是好武者所应有,但我不想再为世上增加这种人了。我想要一个懂得害怕,会珍惜、会退缩,知道世上有什么比武勇更有价值的弟子,所以我收了日九为徒。 “第二种,我想要懂得后悔的人。无悔或许是好刀客应有的特质,但懂得后悔的人才能做困难的决定,而不是快利。须知咬牙一衝,最是伤人;杀伐决断,难道就是大英雄大豪杰了么?我也不想为这个世间,再增加这样的人。王八蛋已经够多了。” 老人定定凝望,清澄的眸光一如温暖厚实的大手,抚摩少年发顶心绪。 “横疏影若死,你后不后悔?萧谏纸之死,你后不后悔?褚星烈之死,你后不后悔?南冥恶佛之死,后不后悔?”每问一句,耿照便答以一个“会”字,忽觉鼻端酸楚,眼角泛红;十数问之后,低头捂眼肩头簌簌,忍着嚎啕无声饮泣,彷彿将埋藏已久的难过和伤心一股脑儿吐出来,超越世人对他的期待依赖,终于有了点少年的模样。 武登庸伸手按他头顶,搓乱了少年的垢发。 “既如此,从今而后,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老人不拘俗套,耿照心潮起伏,此间自无奉茶为礼、焚香为誓之余裕,这场别开生面的黑牢拜师,片刻间便已圆满结束。 耿照心绪渐平,忽想起一事。“是了,师父您老人家怎知徒儿在此?” 当夜刀皇不辞而别,以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行踪,谅必蚔狩云等也寻他不到。禁闭自己的独孤天威自不会在江湖上到处宣扬,老人既已踏上云游之途,如何能现身牢里开解少年? 武登庸嘿嘿一笑,神情暧昧。“哎育,还不是亏得你那好媳妇?” 耿照差点要问“是哪一个”,省起师父最恨他情系群花牵扯不清,可千万别上恶当,当心老人翻脸同翻书似的,脑门少不得要隔空吃上几枚爆栗,一迳傻笑。 “是么?那真是……呵呵……” “就是……”老人彷彿听见他的心思,循循善诱:“爱穿红衣的呀。” “那也有俩啊!”出口才惊觉独囚太久,对墙喃喃的习惯一下改不了,要捂嘴已然不及。 武登庸冷哼一声。“就是那俩。合着你他妈上辈子就是一穀仓米罢?养活了几百张嘴不成,要不就凭你这副德行,如何能修来这等福气?” 沉沙谷大败之后,耿照与萧谏纸生聚教训,全心设谋对付殷横野。符赤锦为使爱郎无后顾之忧,悄悄找上染红霞,主动说明情况,毫无保留,约定好以“绝不隐瞒”为条件,交换染红霞谨慎行事,等待冷炉谷这厢的通知。染红霞甚是感动,此后果然守约如恒,绝不稍易。 故幽邸战后,耿照的情况染红霞第一时间便接获通知,也曾数度入谷,为唤醒爱郎尽一份心力。然而她与舅舅白锋起同住一间客栈,白锋起何等样人,要在他眼皮底下偷来暗去,本身就是一件困难至极的事,染红霞只能于白天前往,每次连同往返路程,不能超过两个时辰,才不致令乃舅生疑。 加上染红霞貌似骁捷健美,但在龙杵玄阳外溢、入膣宛若无数针毛刮刺的骇人快美之下,其实也顶不了太久,还不如身负阳丹的媚儿,只比元阴鬆嫩的符赤锦略好些。几次折腾既惊又险,符赤锦遂劝说她先别急着来,以免惊动了白锋起。 耿照甦醒当夜,符赤锦虽分不开身,却觑一空档让潜行都捎了信,可惜翌日耿照匆匆离去,染红霞不及入谷会情郎,而后绮鸳紧急通知她盟主失踪、可能身陷于流影城时,终于被白锋起撞破。 染红霞是个剑及履及的性子,既然舅舅已知情,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打算上流影城讨人,却被白锋起阻止。 “你要拿什么身份去讨人?以水月停轩的同道立场,他流影城处置自家家臣,干你什么事?还是你要向独孤天威自表情衷,说你是耿小子尚未聘媒备礼、不知何时才要去见你爹的未婚夫婿?”染红霞羞得支吾难言,明知舅舅故意刺她,但耿照还未准备上门提亲也是事实,百口莫辩,急得一跺脚。 “不如我去。”白锋起冷笑不止,边从衣箱里翻出正式的官服,边摇头刀絮: “昭信侯世子不幸薨逝,镇北将军公务繁忙,特派末将前往捻香致意。你就祈祷你那凡事精细的阿爹真忙到忘了派人,又或海象不好船到得慢了,教你阿舅先到一步,不然这白包特意包了双份上门,独孤天威从此定恨上你阿爹。”染红霞才破涕为笑,心甘情愿大撒其娇。 她以水月二掌院的身份,也不是不能前往致意,一来七大派同气连枝,许缁衣处事周到,必定亲往。染红霞迄今还能在越浦活动,全仗白锋起软硬兼施,以省亲之名强留染红霞在身畔;一旦奉召回转,以她与七玄过从甚密的素行,少不得要被送回断肠湖闭门思过,乃至亲到师父闭关之处忏悔。 而流影城与断肠湖近在咫尺,要是遇上许缁衣,就没有不回去的藉口了。 白锋起带了几名干练的旗卫前往,虽没探出囚禁之处,倒是问出当日耿典卫一蹬上城、一掌扫开城主身边三大高人的威风事蹟,确认了耿小子失风被擒一事。 染红霞将消息报与七玄同盟,听说众首脑打算前往劫囚,欲与同行。正与舅舅闹得不可开交,一日武登庸忽至,说是要向白锋起探听北关之事,才晓得耿照失陷于流影城黑牢。 白锋起与染苍群同出身血云都,昔年在东军时,神功侯可是他二人的上司,虽非直属,也是屡屡并肩作战、一同喝酒吃肉的交情。白锋起乍见故人,惊喜不已,但武登庸问的是婴垣大山以北,乃至诸沃之野的事,自婴城大致修缮完成后,北关守军不入诸沃之野已有十数年,所知极其有限。 武登庸向染红霞再三保证耿照的安全,女郎这才略略放心,不再与舅舅争执,强欲出头。 “师父……”耿照思念玉人之余,忍不住问:“我到底被关了多久?这牢里晨昏不知,徒儿也没心思细数。应该也有十几二十天了罢?”摸着唇上颔下茂密柔软的长长细毛,这可是此生蓄过最长的一部鬍鬚了。 武登庸终于狠狠敲了他脑门一记。 “你个浑球!到今天整整三个月!你个没心没肝的小王八。” “那岂不是——”少年摸着肿起的脑袋。“已经入秋了么?” 那也太久了。原来失去重要的人,可以让生命停滞这么久。 耿照站起身来。“师父,徒儿要离开这里了。在离开之前,须得先救——” “等你个小王八想起来,怕你父亲和姊姊都凉了。”武登庸拍膝起身,随手拉断牢门的铁闩,冷笑不绝。“别说我武登庸收徒没给见面礼啊。汝父汝姊我一早便已携出,交给见三秋带去冷炉谷啦。他那帮夜摩宫的徒子徒孙本事不错,有他们接应,料不致有什么差池。算算时间,那厢也该发现啦,再不走人要来了,麻烦得要死——” 耿照感激涕零,还来不及道谢,却听师父道:“……我们还得赶去救另一拨。你这小王八害人不浅,今日七玄同盟要是一家伙完蛋,全得算在你头上。”   ◇    ◇    ◇ 王化镇的居民早在数日之前,就被告知城主今日午时,要在镇郊的空地上处决一名囚犯,严禁百姓围观。一早镇民便紧闭门窗,不敢外出,以免犯在城主老爷手里,陪着人头落地,死得不明不白,偌大的镇子街市无人,空荡荡的宛若死城。 法场四周围起了木栏,插满白幡,迎风猎猎,气氛极为肃杀。流影城巡城司的铁卫将法场围得铁桶也似,铠仗铣亮,手持大楯,任谁来看都知道绝不好惹。 “我还是坚持原来的看法。”远处长草间,胡彦之以航海用的望筒细细观察片刻,忍不住回头。“今日砍的绝对是假货,这就是陷阱。与其拉一票人逛大街,不如挑几个擅长夜行攀登的好手,潜入城里救人。” 薛百螣为此与他争辩不下十回,不耐冷哼。“这两月来你进出流影城无数次,可有寻到一隻猫儿?怕死便滚回去,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 胡彦之涎脸笑道:“就是说说。便要马革裹尸,也定要与老神君同裹一张嘛,干嘛如此生份?”薛百螣被他噁心到不行,若非营救盟主在即,非要同他打上一架不可。 潜行都从三个月前便混入朱城山下的王化四镇,打探消息。蚔狩云特别从外四部拣选机敏干练之人,一看就是婆子婶娘这年纪的,配合潜行都行动,扮作母女婆媳,其中恰有两名原籍王化镇的,当是归乡落脚,昨日起便开始监控法场的搭设佈建。 独孤天威选在山下处刑,当然有诱饵之嫌,但也非全不合理。 他杀耿照是私刑,未经审理,更没有问过镇东将军同不同意,要被追究起来,杀在城中是百口莫辩,杀在城外就未必有他的事了。况且其子新丧,不宜刑杀,荒唐如独孤天威,说不定还是信奉鬼神之俗的。 七玄同盟此番高手尽出,不惟首脑齐至,连郁小娥、盈幼玉、绮鸳等也都一同上阵,约有四十多人。其中游尸门三尸不适于日下动武,只紫灵眼亲与,白额煞与青面神俱都留在谷中。 现场的巡城司人马尚不及这个数,就算一对一厮杀,流影城也只能生生吃下这门血亏。老胡秉着“这不是陷阱我随便你”的一贯坚持,不但备好了退路,也请潜行都监视着方圆五里内所有合适埋伏之处;漱玉节本欲婉言拒绝,但符赤锦暗示她胡大爷可是在盟主面前能掀桌子的人,说话之有分量,美妇人微一转念,同意让绮鸳手下的一组人兼任这个差使。 午时将至,独孤天威乘轿进场,随即囚车押来一名布罩套头的犯人,被打得遍体鳞伤,骨瘦如柴,也不能断定是不是耿照。雪艳青远远眺望,不禁捏紧了拳头,薛百螣低声咒骂:“该死……该死!” 擂鼓声响,即将行刑。此地是低缓的平原丘陵,七玄众人所据的这片林子,已是周围为数不多的隐蔽处——老胡也反对躲在这里,主张带一二十人,在镇里觅地藏身,或直接在山道劫囚——望筒所视,无有埋伏,隐身周围高远处的潜行都也未举旗号,就算独孤天威真有埋伏,在劫囚之际也赶不进法场了。 胡彦之一摊手。“要上就是现在了。我在这儿恭候诸位功成班师。”拍了拍带来的一只大袋子,看形状装的都是些酒罈之类。 “不是说马革裹尸么,怎么成了搬尸?”紫灵眼侧首支颐,甚感疑惑。 “咱们留在这儿马革,等着给人搬尸。”胡彦之嘻皮笑脸的拉她过来,不顾众人侧目。薛百螣打死他的心都有了,恨不得白额煞在场,一把撕了这没出息的浪荡子,沉着脸望向蚔狩云。 姥姥负责坐镇指挥,朝雪艳青点了点头。高大白皙的金甲女郎霍然起身,持枪高喊:“杀!”众家高手奋勇争先,呼喊着衝出林子,推倒围栏,与猝不及防的披甲武士们杀作一团。独孤天威的乘轿在家将亲卫的簇拥下退往官道的方向,七玄众人无心理会,任其自去。 雪艳青勇不可当,率先杀到耿照身畔,一掀头罩,赫见一张陌生的中年面孔,怔了一怔,回头大叫:“不是!”漱玉节最先回神,舞剑疾退,提气大喊:“是圈套,众人快退!”身畔的潜行都闻言举起撤退旗号,以示林间。 七玄高手个个身负轻功,巡城司的甲士就算扔去大楯,披甲执戈也追之不及,情况倒也不怎么危急。 蚔狩云自然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不露失望之情,淡道:“举旗撤退罢。”忽见官道那头扬起旗号,卷起漫天黄沙,蹄声震地如雷,擎起血云蟒旗,来的竟是流影城的多射司铁骑,尘浪间乌影幢幢,难以悉数,但绝对逾百骑之数,只多不少! 蚔狩云面色铁青。 独孤天威选在这个极不利埋伏的地方,原因只有一个:他的埋伏毋须隐蔽,只要来得够快就好!王化镇周遭的缓丘平野,简直就是骑兵的砧板,只凭双足的血肉之躯无论逃向何方,都不可能躲过铁骑的追捕! 漱玉节花容失色,舍了对手不再恋战,返身点足:“快走……快!”语声才一落,黄沙间忽生异响,犹如蝗虫振翼,一片乌影拔地盖天,飕飕然如雨落。巡城司的甲士数人併作一团,大楯拄地遮顶,顿成铁盖;七玄众人撤退的路径却恰在射程范围内,第一波箭雨之下,已有数人倒地身亡。 薛百螣抢过一柄刀拍开羽箭,见甲士们持楯起身,依旧成团前进,推进的方向将己方隔成了一绺一绺,恋战之人不旋踵即被困于几团铁楯阵之间,全力逃亡者又终不免要进入后方空地,成为铁骑乱射的活靶;已有人开始迟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或直接向两侧逃跑,将沦为刀俎下的鱼肉。 林中胡彦之一跃起身,紫灵眼问:“这便要搬尸了么?”一旁待命的绮鸳本要衝上前接应宗主,闻言怒不可遏:“你说什么!”胡彦之将她拦住,一边打开大袋子,正色问:“我听说你箭术很好,是也不是?” 绮鸳一怔。“是……你问这干嘛?别拦我!” “要救你家宗主,就靠你啦。我箭术平平,肯定不行。”从袋里取出牛筋索,熟练地系在两树之间,以桅杆帆结缚紧,又取弓箭给绮鸳。“一会儿我将这玩意抛出去,你看准了再射。明白不?”绮鸳完全搞不懂,只听他说能救宗主,勉强点了点头。 老胡将一只瓜实大小的密封圆罐勾过筋索,使劲往后拉,忽然转头问紫灵眼:“我放手时你喊什么?”紫灵眼摇摇头,只道:“你放手时我喊什么?”胡彦之哈哈大笑,双手一鬆,圈口叫道:“大师父来啦!”紫灵眼噗赤一声,倒是立刻便听懂了,抿嘴道:“我回去跟大师父说。” “怕你是追不上。”老胡正经道。 绮鸳见他在箭尖点火,明白过来,觑那圆罐飞得老高老远,其势欲落,火箭离弦,在一团甲士上空正中罐子,刹时流火四射,赤焰如油泼落,火舌转眼间吞没了身披重甲的巡城司武士。 林中众人回过神来,纷纷仿效,黑岛本就专精射艺,潜行都人人都能使弓,这火油战术算是得心应手,胡彦之持望筒远眺,指挥众人须投向何处,紫灵眼帮忙投罐之余,不忘一一提醒:“要喊‘大师父来了’啊。” 多射司的铁骑所使,乃是马背上用的弓,射程不如潜行都使的长弓,然而双方数量相差悬殊,转眼铁骑将至,劫囚的行动大队却还不到林子前,胡彦之准备的火油罐和箭矢业已用尽。 老胡拔出双剑,交一柄给紫灵眼,笑道:“走罢,咱们捡大师父去。”紫灵眼顺手接着,彷彿再也自然不过。胡彦之对蚔狩云道:“长老记得往西走,数里之外可有退路。”领着余人上前接应。 漱玉节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铁蹄震响已透地而来,无不面色白惨,魂飞魄散,蓦地一人从天而降,拦在追兵与七玄众人之间,衝过那人身畔的甲士被随手一掀,凌空翻了一圈,连人带甲陷入土里;一连几人俱都如此,遂无人敢近。 那人转过头来,风沙吹开乱发,符赤锦看得一怔,随即涌起泪花:“耿郎……盟主!”雪艳青精神一振,提声道:“我来助你!”七玄众人士气大振,纷纷持兵转身,要与铁骑拼命。 耿照举手制止,足尖挑起一杆长枪抄入手中,大声道:“城主!今日若是到此为止,各自散了,可免人命损伤!城主意下如何?”纵在轰隆震耳的马蹄声中,语声依然清晰可闻,奔过来的马匹大吃一惊,衝刺的速度顿时放缓,阵势略见散乱。 果然没错,耿照心想。训练有素和上过战场是两回事,多射司不是穀城铁骑,差别便在于此。 远方踞于软轿的独孤天威不知说了什么,两人隔着黄沙掀尘遥遥对望,不知为何,耿照只觉这双眼睛逼人之甚,竟不在已逝的萧老台丞之下。难道说……痛失至爱的悲伤,能将一个人改变如斯? 铁骑阵势虽乱,却不见停止。 少年在心里叹了口气,提运功力,在碧火真气涌出的瞬息间,胸口炽热如炭,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感由臂至掌,几乎使他捏凹了铁杆,长枪脱手,直飙向前,贯穿了多射司统领的胸甲,透体而过,余势不停,连身后那一骑亦被贯穿,骑士倒撞离鞍,掀翻身后第三骑。 耿照深吸一口气,第二枪再出,多射司副统领暨两名亲卫又跟着落马。指挥一失,所有高阶骑尉人人自危,铁桶阵顿失法度。 而耿照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施展身法,迅捷无伦地游入敌阵,直至中心——制住独孤天威逼他退兵,由始至终,就是耿照唯一的目的。 独孤天威当日所携三位高手,此际都不在身边,眼看即将成擒,突然间心口一寒,浑身真气溃散,眼前一黑,几乎失足倒地。一人抓着他的后领又衝了出来,昂藏大步,鬚发灰白,却不是“刀皇”武登庸是谁? “师……师父……独……独孤……”他开口全是寒气,几乎换不过气来。武登庸拍了他几处穴道,渡入一股淳和内息,令耿照盘膝调息,抚着下巴道:“这独孤天威倒也知兵,不枉独孤弋当年带着他东奔西跑。”眸子眯起,似陷入沉思。 冰火双元心既是强助,却也是致命的弱点,只要耿照一天不能控制自如,这种情况便会一再发生;心子不比内力,不是说不使就能不使,动辄得咎,简直是棘手至极。来此的路上刀皇警告过他,耿照仍欲勉强一试,下场便是如此。 多射司铁骑正欲整顿卷土,岂料后阵突然大乱,被衝成了两股,一群赭衣蒙面的轻装骑士两两并列,从当中衝了出来,每骑之后都牵着一匹备马,行进间刀出箭射手段残烈,多射司不仅阵势大乱,死伤更是急遽攀升。 “这是……指纵鹰!” 指纵鹰的衣着装备极易识别,这批蒙面骑士杀伐果决的手段更是十成十的指纵鹰,耿照决计不会错认。但他手里的“翼”字部铁简已归雷门鹤所有,难不成是他派来的? 指纵鹰眨眼来到,七玄众人兵器上手,气氛剑拔弩张。 当先一人跃下马来,衝耿照抱拳道:“翼字部全员到此,请主人速速上马!”声音低沉,却没什么特徵,似是个中年人。耿照示意众人勿轻举妄动,起身抱拳回礼:“这位壮士请了。铁简我已归还四爷,此间并无诸位之主,莫不是有误会?” 数十名赭衣骑士一齐翻身下马,除一名斥候在队末直面敌人、并不离鞍外,余人皆跪地行礼,齐道:“我等指纵鹰‘翼’字部,奉耿盟主为主,从今而后,至死方休,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七玄众人久闻“指纵鹰”威名,见其一举衝散流影城铁骑、杀伤无算的骇人身手,不由得又惊又喜。 那领头的统领起身道:“此地不宜久留,请主人与同盟诸位先行上马,速速撤退。”翼字部纷纷解开系绳,助众人及伤者上马。 耿照惊疑不定,但此际也没有别的选择,翻身上马时又问:“敢问统领高姓大名?”那人只道:“先离险境,回头容属下细禀。”一霎间口吻颇见斯文,只是耿照想不起在何处曾听。 众人上得健马,重整过后的多射司铁骑也于此际衝杀过来,胡彦之遥对那统领道:“往西边走!”统领蹙眉:“西侧无路,胡大爷此话何意?”胡彦之大笑道:“对他们是无路,对我们就有路啦。”耿照对翼字部统领点了点头,大队齐齐朝西奔去。 多射司的重骑兵不耐跋涉,耿照这一方却全是轻装,他们越追拉得越远,其间老胡、绮鸳偶射几箭,也有拿长剑当箭矢的,让追击更为不易,直到眼前忽现河道时,早已不见追兵。 绮鸳埋怨道:“胡大爷,都是你。本已甩脱了人,这下溪水挡道,又要耽误时辰。”那溪面虽颇宽阔,瞧着水倒不深,纵马亦能涉过,毕竟不及平野驰快。胡彦之翻身下马,从溪边林树里拖出一条舢舨,能坐三四人;粗粗一算,大大小小居然有十几艘,足够七玄全体搭乘。 众人合力推船入水,翼字部留了几人帮忙驾舟,其余跨马涉溪,一路留下马蹄印子,以为疑兵。耿照明白那统领不愿在众人面前显露身份,对符赤锦等道:“我和师父同他们走陆路,一会儿与你们会合。”众人才知武登庸已收他为徒,大喜过望。 既有刀皇在侧,也没什么好担心的,符赤锦等便即登船,转瞬之间便去得无影无踪。 翼字部大队已行,只余耿照、武登庸与那统领三骑缓缓涉溪。溪流甚是湍急,这也是老胡选为撤退途径的原因,能比骑兵更快的,也只有顺流而下的箭舟了。他几次出入朱城山,认定独孤天威颇有治军才能,要不就是手下有此能人;对付江湖人士,极可能派出骑兵,故一切布置皆以骑兵为假想敌,果然派上用场。 三人并辔上岸,仍不见多射司的踪影,很可能独孤天威已放弃追击,也跟着放缓速度。 流影城最大的罩门,即在于拥有这样的兵备,本身就是一桩大麻烦。故七玄众人挑选的落脚之处、老胡这条水道的会合点,都以“离开王化四镇”为判断取舍的标准。离开了自己的领地,独孤天威的兵将会害死他,兵力越多越高调,死得越发妻惨。 “多谢统领相救。”不知不觉间,武登庸便行到了两人之前,把谈话的空间留给他们。耿照率先打破沉默。 那统领抱拳道:“属下来迟,还望主人恕罪。” 耿照皱眉道:“统领三番四次喊我‘主人’,但据我所知,指纵鹰一向是认简不认人,雷四爷才亟欲得到铁简。” 那统领道:“的确如此。所以认典卫大人为主,乃是我等翼字部自己的判断。雷门鹤本无铁简,号令不动我们,出手协助典卫大人后,便突然有铁简了;原来是谁持有这枚铁简,已然呼之欲出。 “在此之前,属下本已怀疑,典卫大人才是大太保生前最后所见,亦是託付铁简的正主儿,只是苦无证据。适巧典卫大人与夫人双双到来,属下就近观察多时,料以大人的人品武功,应是大太保真正託付的对象;后来的推断,不过佐证而已,属下心中早有成见。”解下覆面巾来,竟是朱雀大宅的管家李绥。 耿照大吃一惊,仔细一想,又觉未必没有道理。 指纵鹰擅长搏击刺杀,以及驰马驾驭等各种移动技术,这些本不需要有内功;况且以掩护身份潜入执行论,练有内功而未至顶尖者,反而容易被看出端倪,因此潜行都里有很多少女仅习“蛇腹断”和短匕搏击、射箭投掷等,仍是绝好的情报高手。 李绥就是这样的人。不学内功,将刺杀术锻鍊至极,能轻易融入各种环境,虽然年纪一长气力流失,外门功夫将迅速衰退,然而在巅峰之时,却是最适合“指纵鹰”这种潜伏狙杀工作的状态。 他将覆面巾挂回,就着马上向耿照欠身。“属下欺瞒多时,还请主人恕罪。” “你的身份,漱宗主应该不知道吧?”见李绥摇了摇头,不觉笑道:“我料也是。只能说统领潜伏的功夫的确不一般,狡黠如漱宗主之流,也要着道。” 李绥笑道:“这倒不是。我等翼字部负责收集线报,须得融入市井,部中半数以上的人,生活里皆有经营已久的身份,小人只是刚巧,在乌夫人的别墅里干活罢了。” 以乌氏在越浦的影响力,与赤炼堂活跃于五大家的情况,要说当初雷万凛这个安排是无心之柳,少年现在是不肯信的,但李绥既未明言,耿照也毋须点破,想了一想,对李绥道:“我不知大太保怎么用人,可我用人只有一字,就是‘诚’,人诚待我,我待人诚。殷横野与我为难时,你不肯走,我一直放在心里,你与翼字部的弟兄若肯信我,我待你们便如七玄同盟般,合则同甘共苦,不合则珍重道别,大抵如是。” 李绥喜道:“我等必定尽心效力,不辜负主人对待。” “还是叫盟主罢。人人都是自己的主人,而不该以他人为主,对我来说,大家便是同气连枝的弟兄。”耿照摆了摆手,沉吟道:“你的身份我会为你保密,但只有我一人知晓,甚是不便,我打算告诉符姑娘和弦子姑娘,务必让她们保密。你以为如何?” 李绥知道她二人与盟主的关系,也不好推拒,便答应下来,只是仍听出了话里的关窍,小心问道:“盟主让二位姑娘与小人联系,莫非打算远行?” 耿照淡淡一笑。“是啊,我要出一趟远门,好些日子不在。大宅诸事,就要麻烦你了。” “……你要离开?”在七玄落脚的客栈里,众人聚集于耿照房内,听他如是宣布,不由大惊。 耿照不慌不忙,解释道:“我与师父,打算往北方一趟。殷贼少年时曾至北关道远游,师父他老人家猜想,殷贼是一路行出婴垣大山,直至诸沃之野,遇上什么玄奇难解的际遇,才有后来的事。要追本溯源,肯定要走这一趟。” 殷横野死前所说,诸人多已听老胡转述,并不陌生。媚儿本来吵着要去,但她是一国储君,剋日将返,岂能弃国家百姓不顾,随情郎远游?众人劝止之余,各自想起不能轻易放下的责任,本欲同往的,一下谁也说不出口。 耿照环视众人,正色道:“此行并不危险,不过是打探消息,蒐集情报而已,少则半年,至多一年即回。我打算请雪门主于此期间,暂代盟主一职,请诸位悉心辅佐;对七大派也须循我之前言,务求和睦,万勿轻启衅端。”众人尽皆答应。 符赤锦似笑非笑望着他。“难得去了趟北方,该瞧的人、该带的礼,可千万别落下了啊。”谁都知道她指的是染红霞,还不好好奚落盟主一顿?耿照招架不住,求爷爷告奶奶的将众人请将出去。 门扉掩上,符赤锦轻轻将额头抵在他胸颈之间,好半晌才轻声道: “请夫君……一定要平平安安回来,宝宝锦儿在这等着。你是天,千万千万,别让宝宝的天塌了,知不知道?” “嗯……我知道了。一定。” 耿照与武登庸休息几日,备好干粮衣物,与众人作别后,直接由此出发。回越浦还须向南数日,多绕圈子,徒增劳顿而已;镇东将军府那厢,耿照打算北往靖波府递上辞呈,将军若在自是好极,如若不在,亦可请幕僚待转,算不得失礼。 慕容与央土任家联手罗织,藉机打击政敌的手段,使少年不由得生疑:以此肮葬手段,能打造出理想中的太平盛世么?真要成功了,那样的太平盛世会不会因此而变质?他需要时间想一想,北关行兴许是很好的机会。 师徒俩避开独孤天威的领地,两日后抵达了湖阴城。耿照随武登庸前去祭拜陶老实,在那座小小的墓塚前暗祷:“你放心罢,师父他老人家就交给我了,我会代你,好好照顾他的。”香炉上清烟缭绕,似乎放心一笑,再无牵挂。 断肠湖春秋多雨,下起来如天倾落,凭空拉起一帘雾溶溶的水幕,近处的码头屋子、远处的山形水线,像泼墨似的慢慢渲开,直到天地一色为止。 启程那一天,耿照穿上蓑衣,武登庸将唯一的一顶笠帽给了他,自靠在篷里躲雨,边啜饮葫芦里的劣酒,胡乱哼着歪歌,心情颇为不坏。耿照练了几天撑篙的技巧,也开始学会打绳网结子,今日的头一撑便交给他,稍晚若撑倦了,再换老人接手。 雨浙浙沥沥地落下,片刻便下成了猫狗纷坠。武登庸发现少年并未戴笠,任其鬆挂在颈后,以少年的修为虽不致生病,但被浇得眼都快睁不开,一脸蠢样,忍不住哼道:“合着你这是想洗澡么,把头直接浸水里不是更省事?喂,看路啊,前头有大船!” 耿照一抹雨水,小心操舟,回头笑道:“当日我下朱城山时,并不知道此后都不会回去了,也不知道后头会有那么多事。要是当时有人先告诉我,说不定我便不肯去啦,铁定要逃回山上去的。” 武登庸砸嘴道:“你那是逃难,不是旅行。要自己选择了靠自己的脚,或选择了自己撑篙、骑马、走走跳跳,走出原本让你感觉安心的地方,才叫旅行。” 耿照用力点头,咧开嘴笑了,像个孩子一样。 “嗯,所以说踏上旅途,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    ◇    ◇ 水月停轩的巨舰“映月”划破水浪,行驶在宽阔的江面上。 许缁衣日前决定重返断肠湖,备齐粮水后起锚,欲回到阔别已久的家园。白锋起自此没有再留染红霞的理由,只好亲送宝贝的外甥女上映月,也好让许缁衣想起尚有镇北将军府做后盾,不可太过为难染红霞。 染红霞与符赤锦的联系,至此断绝,许缁衣虽不致将师妹软禁起来,但二屏整天跟前跟后的,根本无法与外人接近。 自从知道映月舰将停泊湖阴城后,水月弟子们便开心得不得了,昨夜兴奋到深夜才恍惚入眠;今晨到现在都还没人起床,除了顶上阁楼隐隐传出许缁衣的诵经木鱼声响,整艘大舰悄静静的,只有少女们的轻酣梦语而已。 染红霞独自倚在船舷畔,怔怔看着江水。 如果可以,她愿意纵身跳下去,想办法游回越浦,继续等待符姑娘传来耿郎平安的消息。但她是北方出身,断肠湖畔练出的水性,不足以在这种看似平缓、底下水流却重逾千钧的河道上保住性命,遑论泅泳。 耿郎……现在怎么样了?不知他,是不是还平安健康? 她痴痴望着江流,直到大雨滂沱,将她浑身淋得湿透,染红霞都不想动一动。 (如果……就这样死在雨里,心是不是就不会揪着了?) 女郎像要甩去这个傻念头似的摇摇头,然后就看见那艘小舟迎面而来。 撑着竹篙、以为视线被雨水打糊看错了的耿照倏然睁眼,有些傻气的笑容越笑越开,简直要比雨过天青的日头更加灿烂。 染红霞浑身绷紧,泪水瞬间涌出眼眶,混着雨水滑落面颊。 (你……要去哪里?) 耿照笑着望向北方。 女郎也看见了蓬顶下的老人,放下心来,而短暂的交会即将结束。江流之上,什么也停不下来,无论这样的重逢有多珍贵,想告诉彼此的话有多长。 染红霞探出身去,耿照攀着蓬顶,但对望没法维持太久,少年旋即回身撑篙,以免小舟摇晃翻覆。 一顶伞盖遮住了纷纷落下的雨点,黄缨打个呵欠,转头道:“红姐,你都淋湿了呀,这样会伤风……咦,那不是……那不是耿照么?喂——”把伞一扔,扶船舷急奔,转眼即到船尾,差点失足,堪堪赶至的染红霞一把抓住,拉了回来。黄缨被她抱在怀里,湿透的纱衫熨贴着胸口,透出牛乳般的酥白肌色。 “红姐!耿照他……要去哪儿啊?为什么撑那样破的小船?他有没有……有没有听见我叫他?会不……会不会回来?” 红衫湿漉,勾勒出一身玲珑曲线的修长女郎笑了,宠溺地紧了紧藕臂,用尖尖的下巴轻轻摩挲少女发顶,如抱仔猫一般,声音虽然温婉动听,口气却很坚定。 “他旅行去了。只要找到他要的东西,他马上就会回来的……一定是这样。” 感恩,展望,牵缘 二零一八年十二月十日,下午三点五十五分,是我打下“第一部完”四个字的时间。《妖刀记》第一卷是二零零八年年末出的,这段旅程居然也走了十年了。这篇后记,我们来谈三件事:感恩,展望,牵缘。 【感恩】 常有读友不吝赞美《妖刀记》,但我必须重申,这部作品如果说得上有一点好,那是很多人努力的结果,我仅仅是负责了写作的部分。 感谢河图廖老板出版《妖刀记》,感谢罗森大人把它推荐给河图,也谢谢你们的友谊。感谢亲友团(不分先后):知云、换把刀、老丁、风狂小巫师、乱田舞、罹夜、Zeel、子宁、不吃鸡蛋、阿月,还有离开这个小圈子的老朋友虎通。做为这部书的先锋读者、义务责编、咨询顾问、评论家,强力的抗生素和安慰剂,还有最重要的角色──我亲爱的朋友,谢谢你们见证我追求新小妹的过程,不远千里出席婚礼。你们是我生命的一部份,不管我讲话有多机八,希望你们永远不要忘记。 感谢Cait 大人,为《妖刀记》绘制的美丽插图,十年来辛苦了。 感谢为我绘制兵设的挚友老嘎,你在我心目中是工程师,是长得有点太高的秘银厅工匠,一个致力于具现毫无道理的古怪点子、彷彿本来就该是那样,严格说来有点像魔法师的人,只是刚好非常会画画。 感谢“三槐”的幕僚们(不分先后):化学键、文韬武略、鴞翎、张弛、寂寞沙。你们对妖刀世界的完整有莫大贡献,至为感激。 感谢责任编辑普洱小姐,之后还要多多麻烦你;以及十年之中,每位来来去去的工作伙伴。最后,一如既往,我要谢谢所有支持《妖刀记》的读者。在商业写作的领域里,你们是我得以存在的唯一理由。 【展望】 第一部结束后,我打算写两部外传,做为世界观的补完,每部预计四卷,各自是完整的。我希望没看过本传的读者也能不受影响的阅读,而对看过本传的老朋友,这两部外传简直就是整打的盒装彩蛋。 首先登场的是《鱼龙舞》,讲述妖刀圣战结束后,环绕指剑奇宫发生的故事。伤重成残的魏无音怎么发明奇鲮丹恢复功力?韩雪色如何摆脱质子身分,坐上大位?“影魔”冰无叶、“匣剑天魔”独无年……又是什么样的英雄豪杰? 紧接着是《两生石》。一个妖刀读者某天醒来,莫名其妙地穿到妖刀世界,本想截胡耿大炮,却发现早来了十几年,第一部的女角不是小婴儿就是在幼幼班……最后发现自己穿的居然不是无名之辈,不但曾经出现,还死得超惨! 干,不行……这种事岂能接受!从现在开始靠努力、根性,还有现代文明的智慧,扭转命运,创造未来……差不多就是一个这样的故事。完成两部外传后,会继续开写《妖刀记》第二部。目前的想法是这样。 除外,我有个小小的疯狂计画,想出版一本涵盖第一部及上述两部外传,以“索引→词条→解释”方式编纂的《妖刀大事典》,完整收录妖刀专有名词、妖刀世界相关知识、地图和年表,希望像砖头一样厚。 出版社一听就以“会赔得很惨喔”的理由打回了票,势必要自费出版了,也考虑群募;目前已聘请编辑整理词条,而且觉得自己出说不定比较好,可以采用脑袋正常的出版社绝对不会用的精装本规格──抱持这样的作死心情扎实进行中。敬请期待。可以的话也希望能支持啦。 作者就是这种任性的生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