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土匪 第一部分 最后的土匪 第一章(1) 天,依然漆黑……白老汉扒下裤子,朝着西墙根畅快淋漓地撒了一泡热尿,身子猛然间打着激灵提拎着裤子往土屋走的当口,裆里就滚出一串急促而仓惶的嘟噜屁。黑暗中白老汉披着那件破羊皮袄走到院内,拿起一根铁棍就敲响了挂在院内枣树上的半扇铁锅,铛铛作响的铁锅声刺破黑暗的夜空,落在疙瘩沟各家各户的窗棂上,又钻进门缝里…… 一阵猛烈的干咳过后,白老汉在窗下冲小土屋内恶狠狠地骂道,还他娘的装死哩?起来——! 骂声过后,土屋内就有了油灯的光亮但不见屋内有动静。“砰”的一声,白老汉一脚把破旧的门板踹开,进屋冲土炕上一溜躺着的三个儿子骂道,娘的×!真是卵包子上不了台案,入道做活祖上的规矩,跟老子装他娘的啥兔崽子?滚起来! 炕上的女人这时嘟囔了一句什么,可能是说了句有关袒护或心疼儿子的什么话,白老汉抬手就“叭”的一声,把大巴掌抽在了女人的脸上,女人身子一动,刚被点亮的油灯“啪”地从窗台上掉下来熄灭啦。屋内顿时一片漆黑…… 臭娘儿们! 白老汉在黑暗中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他可能认为女人多嘴多舌管男人们的事就得打女人这张贱嘴。他想自己当年四岁的时候就跟爹开始山里山外地学着做活啦,尽管那时娘死后爹背着他翻山越岭满世界乱跑,但白老汉一直认为那就是男人该做的活计。而今儿子金堂都已十五岁啦,正是男人做活练功夫的时候。当男人不做活不练点手艺咋活?以后咋养爹养娘养家? 鸡叫头遍,远山近岭仍沉寂在夜幕中酣睡。 山林中的几声叫也没能把睡醉的大山唤醒…… 山坳里的乌鸦却在此刻醒来啦。 白老汉领着儿子们———金堂、银堂和铜堂从小土屋走出后,就上了疙瘩沟后山,不久就从村里陆陆续续晃出其他做活的伙计。这一行十几个做活的人到齐后,人们就前前后后开始往盘山路口而去…… 这是一支特殊的做活队伍。他们这些人从现在开始要往深山里跑一天两天或更多的天数,只要在深山的村寨里见到一个高墙深院的大户人家,那便是他们这一行人做活的目标。他们一般都是在深更半夜时开始动手,做活时人们各有分工,行动迅速,专门抢劫财和物,名曰吃大户。 疙瘩沟地处太行南山脉,是晋冀豫三省接壤地区。疙瘩沟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块穷山恶水之地,后山仅有的几十亩上等山地是地主白宝贵家所有。疙瘩沟周边青石裸露找不到一把土。白老汉说,疙瘩沟山上自古不长粮,谁种地谁饿死。果然每年就有村人被抬出家门,埋在村旁一片连一片的坟山里。 白老汉的仨儿子每个人的年龄相隔两岁。十五岁的大儿子白金堂在九岁那年就已跟爹闯荡江湖啦。儿子跟土匪爹一样,像山上的一块硬邦邦的裸石,虽然在外过着风餐露宿围场打劫的日子,但少年白金堂对上山“做活”有一种无师自通的天性,他不愿爹把他当差役一样吆喝使唤;尤其是当爹呵叱或打骂自己娘时,金堂就从心底生出一股恨,恨爹欺负自己的娘而不会疼爱自己的娘。他知道他和爹从家里走出来后,娘就开始坐屋里纺线织布,整天与吱吱作响的纺车和织布机为伴,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生怕自己的男人和儿子们在黑道上出事。 在白金堂的记忆里,还没有哪件事让他激动过,惟有一次他和爹去回龙镇表姑家走亲戚时遇到的一件事,使他神摇意夺不能自恃。 那是两年前冬至后的一天,爹领他去回龙镇看表姑,俩人进村后在十字街头碰见一群人围着一位瞎老太婆和一个小姑娘,正在给一个叫黄大麻子的人跪下,哀求他不要把家里仅有的一点准备过年的粮食背走。黄大麻子瞪着眼就说,你男人吸食我的大麻,这点口粮作 抵押还远远不够;你男人死了你们就得替他还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这时,白金堂就听爹说,倒霉事。说完爹就大步去了表姑家。 最后的土匪 第一章(2) 白金堂在表姑家听说了黄大麻子这人。黄大麻子在回龙镇独家垄断大麻,生意做得很红火。其实他脸上并没有麻子,是因他做大麻生意而得名。那个瞎老太太的男人和她儿子都是吸食大麻的烟鬼,爷俩为吸大麻把小姑娘的娘卖到贡州城里当了窑姐;老太太急瞎了眼也没有留住男人和儿子的性命,丢下她和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小孙女。 真可怜!表姑说这话时还掉了泪。 白金堂听后憋着嘴一声不吭。吃饭前他去茅房就又偷偷跑到街上,但他不见了瞎老太婆和那个小姑娘。白金堂这时已知道那个小姑娘名叫五香,是表姑告诉他的。五香是一个非常好看也耐看的小姑娘,在白金堂心中竟怦然生出对五香的爱怜;从大街上见她那一刻起,不知为啥他心里就一个劲儿地惦念着五香…… 有人告诉白金堂,刚才瞎老太婆和小姑娘去了镇东口。白金堂就追到了镇东口,果然见她俩正往镇外走,小姑娘用小手领着奶奶走得很慢,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追来,小姑娘吓得像只受伤的小鹿,慌忙拉扯着奶奶躲闪到路边。但追赶过来的白金堂并没有像她俩想象的那样从她俩身边跑过去,而是径直朝她俩奔来并在她们面前停住了脚步。 白金堂在兜里掏着什么,小姑娘就吓直了眼看他兜里小猫一样的手在抓挠着啥。白金堂掏尽兜里的银元放在小姑娘手上,然后转身就走。 老太婆这时就说积德行善的人别走。说着就面朝白金堂跪下来磕头,那小姑娘也随着奶奶给白金堂跪下,小姑娘磕头时像一枝被折断的荷花,让白金堂既心疼又爱怜。  白金堂又回身走过去对小姑娘说,先和奶奶对付着过年吧。 瞎老太婆眼里顿时汪出一潭泪水。她说行行好吧年轻人,听话音你年纪也不大,你能让这孩子活着,我瞎老太婆这辈子就放心啦。说着她把小姑娘揽进怀里,用鸡爪一样干瘪的手指在孙女头上来回抚摸着,肮脏的瞎眼里流出两行清亮的泪……老太婆说这会儿她想喝口水,就问这里有水吗?白金堂就看看四周说有水。他看见不远处的一家菜园里有人在水井里提水,就领着瞎老太婆和小姑娘来到井边。瞎老太婆渴急啦,迫不及待地说井呢水呢?白金堂就说水在这儿井在这儿……话没说完,瞎老太婆一转身就投进了深井里…… …… 瞎老太婆死啦,她把小姑娘留在了世上。 后来,小姑娘随白金堂来到表姑家。白金堂跟爹说他想把小姑娘带回疙瘩沟。 爹听了就瞪眼,说咋?再添一个张嘴的等食儿吃? 白金堂的嘴就哑就不说话。 爹说的是实情,家里还有两个不怎么会做活张嘴等食儿吃的弟弟,再添一个张嘴吃食儿的无疑就给他和爹再添一份累赘,这种傻事打死爹他也不干。 黄昏时分,白金堂离开小姑娘跟爹回到了疙瘩沟,把小姑娘留在了表姑家。表姑心肠软,见小姑娘怪可怜就暂时收留她,待过年后再想办法。 可是没过几天,黄大麻子找上门来,硬把小姑娘领走啦。临出门他还扔给表姑几个铜板。 过了年,白金堂又偷偷来到回龙镇。 这次白金堂是一个人来到表姑家,他心里想着小姑娘,对她总放心不下,过了大年初三这天就来回龙镇打听情况。表姑把黄大麻子将小姑娘领走的情况跟白金堂说啦,白金堂就骂黄大麻子是孬人,心想那么好的一个小姑娘到了黄大麻子手里还不把她搓揉成烂柿子? 黄大麻子真他娘的是孬人…… 白金堂骂不绝口。 表姑说那小姑娘可能让黄大麻子领到了桃花掌。 白金堂没去过桃花掌。桃花掌距回龙镇二十里山路,而离疙瘩沟更远有六十里山路。但不管山路有多远,他心里特别想去桃花掌看看…… 白金堂终于没去桃花掌。这时天色已晚,爹说天黑以前还要进山做活。他不能不回去和爹一起做活。 白金堂真的去桃花掌时,是十几年后日本人攻占贡州城的第二年的一个深秋。但那次他去桃花掌不是走着去的,而是被人背着去了桃花掌。  那天上午,有人送信到古郊,说是回龙镇的表姑死啦。白金堂吃过午饭就带着几个弟兄急匆匆前往回龙镇吊丧。古郊与回龙镇和桃花掌呈长三角状,相距大约都是四十里山路。本来白金堂一行人可以走小道抄近路去回龙镇,但他们鬼使神差地却走了大道。其实白金堂是想借机探望一位在鹰嘴峰脚下偷偷和他相好的白胖女人。不料想,当他们走到鹰嘴口时却突然遇到一群日本人。  那天,小田一郎骑着马带领一群日本人去石家寨据点换防。他们上午从贡州城出发,先到王庄,然后到盘山口时已走了大半的路,这时太阳正西斜,小田一郎骑在马上觉得饥肠辘辘,就翻身下马准备就地野餐。时值秋季,满山的沟坡到处都有挂果的山梨和核桃。此时的白金堂和几个弟兄嘴里啃着山梨大摇大摆正欲横穿盘山道,猛然间发现山道上站立许多横眉立目的日本兵。也就是在几秒之间,双方都同时举枪开火。一交手白金堂就感到自己一方的人马有些单薄,几个弟兄虽说个个都是好汉,但还是难以对付几十个日本人。 最后的土匪 第一章(3) 白金堂指挥着边打边退,几个人都钻进山道旁的树丛中。这里居高临下,日本人正好摆在他们眼皮底下。这时,小田一郎举刀舞动着,几十名日本兵就扇面形围追过来。 日你娘! 白金堂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就举起双枪同时扣动扳机,枪响的瞬间小田一郎举起的军刀在胸前一闪从手上滑落,随后身子晃了晃就一头栽倒在地…… 白金堂自幼练飞刀,长大后使用双枪且枪法极准。他十七岁那年,白老汉领他在石家寨一个看相算命的朋友家做客,那年也是秋天,在通往山西的要塞石家寨的大街上,浩浩荡荡地从山西方向开过一队队的士兵,这支队伍在石家寨过了三天三夜,白金堂像猫一样趴在朋友家的石头墙上也看了三天三夜,直到院内有人对他说,俺爹叫你哩,他这才感觉自己四肢早已木然,以至身后叫他三遍“俺爹叫你哩”他才听出有人好像嘴角拢不住音跑了风。当他回头看时,原来是个豁嘴姑娘站在院内喊他。 这个姑娘就是春英。 白老汉私下做主替儿子订下了亲事。他说春英姑娘说话不利落但是心灵手巧会做针线活,老白家带卵蛋子的多,就是缺这样一个心灵手巧体格又壮能过日子的女人搭把手儿。 结婚那天,白金堂不愿娶春英姑娘当自己的女人。晚上他不入洞房就把爹的火拱上来,爹抬手一挥就把儿子抽进了洞房里…… 白金堂勉勉强强与春英在土炕上睡了不足一个月的觉,之后就不辞而别跑到贡州城当了兵。在贡州城和石盘一带驻扎着国民革命军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冯玉祥的部队,当时这支部队从山西开过来时间不久,但在当地影响很大。总司令冯玉祥在石盘一带变卖了袁世凯霸占的山林和土地,以筹军饷,大有改天换地之势。白金堂跑到冯玉祥的部队当兵后不久,就随部东征,后来一直打到江苏的徐州。在部队他天天练枪法,不到一年他不仅在全团有神枪手的美誉,且还有弹不虚发一仗中曾打死三十六名敌人的全团最高纪录。当时的团长有意提拔他当排长,但他却在一天深夜不仅偷偷地跑出营房而且还偷了排长的一支手枪之后,便销声匿迹啦。有人猜说他去了山东济南府;也有人说他去投靠当了东北王的张作霖。其实白金堂从军营偷跑出来后,就去了河北、山西、陕西……后来才到的东北。此间,白金堂独闯江湖,他走过镖、下过窑、钉过掌、护过院……结识了不少八方好汉。日本人侵入中原的第二年,白金堂与他的一个叫根子的兄弟一起从东北海城回到河南老家疙瘩沟。 历史上的中原大战后,河南境内沧海横流,民不聊生,大批的农民由于战后饥荒被迫逃亡于徐州、山西等地,疙瘩沟一夜之间竟也逃走了十几户人家。 回到疙瘩沟后的白金堂,就拉起了竿子和一帮穷弟兄上了山,在古郊占山为王,几年下来便组成一支几百人的杂牌队伍开始落草为匪的生涯。他依仗手里的绝活,只几年的光景,在太行南山脉一带的各路土匪中便成为首匪,就连东井峪的名匪屈多养和悍匪——人称“半面胡子”的金度也都败在他的手下。这不仅仅因为白金堂手中的绝活还更因为白金堂的刚烈慓悍和凶残…… 白金堂离家出走的第三年,一天夜晚,他的爹白老汉领着一帮伙计去山外一个大户人家抢劫,不仅抢了人家的金银细软,一个名叫二秃的伙计还将这个大户人家的漂亮姑娘按在床上奸淫啦。后来才得知,这个被二秃奸污的年轻女人正是名匪屈多养的表妹,也是悍匪金度还没过门的女人……事后,却引发出一件让白老汉始料不及的血案! 那天,金度带着大队人马围住了疙瘩沟,进村前鸣枪示警。白老汉让人将金度和他的手下请到村中的祠堂后,金度劈头就问白老汉是谁祸害了他的女人?白老汉浑然不知此事,听后头就发懵,说啥?此话当真? 金度就说,我编这种事就不怕自己晦气! 白老汉说,你是说我白震山的人真的祸害了你的女人? 最后的土匪 第一章(4) 金度就说,我今天来你这里也是屈爷的意思!你白头翁玩啥劫票我不管,抢啥大户我也不问,可你不能连老子的地盘也不放过,你也该他娘的懂点江湖的规矩! 白老汉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他倒背着手在屋内转着圈,站定后突然说,金爷你想咋样? 金度就说,想咋样?我是要你咋样——你给老子把歹人乖乖交出来! 白老汉说,你个半面胡子,在坟头上耍大刀——你吓唬鬼哩?你知道你在和谁说话?别他娘的跟老子面前耍大骨头!就是天大的事也是一码说一码,别他娘的屎蛋、山芋胡搅一锅粥! 金度就说,嘿!新鲜哩,我没急你他娘的先急啥?告诉你白头翁,今天你要是不把这歹人交出来老子不走哩! 说着,金度的手就放在了腰间的枪把上。站在他身边的几个随从也蠢蠢欲动…… 突然,“哗”的一声,祠堂的大门被撞开。白老汉的手下一群人手里端着各式家伙闯进了祠堂内。 白老汉见状突然咆哮着说,都他娘的出去!没规矩的东西! 这时,坐在白老汉身旁一直缄默不语的马老大开口说了话,他说震山、金爷有话好好说先消消气。他喊了一声站在一旁的小六子让他倒碗水端到金度面前。 金度一挥手说,少废话!把人交出来! 白老汉说,你究竟要咋样? 金度就说,你交人,我带走。这是规矩! 白老汉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然金爷讲江湖上的规矩,也好!那咱就按规矩办!是我的人做的活我白震山一定查个明白!至于谁来处置…… 金度就瞪了眼,说咋? 白老汉一字一顿地说,还轮不到你半面胡子!我疙瘩沟自祖上以来就留有祖训,凡亵渎忘祖违犯族规之人,不论是谁都要严惩不贷!金爷可放心,三天内我一定给你个答复。如果是我的人动了你的女人,我白震山会亲自到贵府谢罪! 金度鼓鼓眼,半天才说,好!姓白的你听清楚,限你三天时间如果交不出人,到时可别怪我半面胡子不懂规矩!说后金度与随从摔门悻然而去…… 白老汉坐在木凳上呆望着扭动的祠堂门,猛地一拍桌子,恶狠狠地对马老大说,把人都喊来,我倒要看看是哪个没*儿的人干的! …… 终于,二秃子被查了出来。 终于,二秃子按照疙瘩沟族规,在第二天黎明前被人捆绑后吊在祠堂的屋檐下。待一阵激越的锣声响后,马老大当着疙瘩沟全体乡亲的面宣布了二秃子的恶行。最后马老大声嘶力竭地高声喊道,马二秃坏我疙瘩沟族规,毁我疙瘩沟祖训,让我们白、马两氏家族蒙羞……今天,我们按祖上留下的规矩,要用马二秃的头,为我们白、马两家洗耻,为我疙瘩沟的祖训祭刀! 最终,二秃子被人抬着横塞进祠堂台阶上一口雪亮的铡刀下,黑墩墩的小六子双手紧握铡刀把,白老汉一声高喊:铡——!六小子嘴里随即发出沉沉的“嘿——”声,他一合眼双手用劲按下铡刀,只听“咔嚓”一声,瞬间就把二秃子的脑袋用利刀铡下…… 那一刻,疙瘩沟村人都见到了不知是一股还是两股鲜红的血柱,在瞬间交叉喷射而出…… 后来,白老汉带着小六子和几个手下,骑了几匹快马赶到屈府,亲自面见屈多养和金度虔诚地谢罪。白老汉让手下将带来的“东西”让屈多养过目,小六子分别将带来的一块油布包裹和一个木匣打开…… 包裹里赫然露出二秃子血淋淋的人头。 木匣里装满的是白花花的大洋。 双方恭维着说了一堆江湖好汉的话之后,屈多养执意要为白老汉备酒压惊,白老汉推辞不过便欣然应允。酒席间白老汉过于贪杯,竟然有些醉意矇眬。在深夜返回的山路上,白老汉浑然不知地遭到金度早已设伏的黑枪,小六子和几个手下当场送命,而醉态的白老汉被乱枪惊醒后,一哈腰趴在马背上,向疙瘩沟狂奔而逃…… 当失魂落魄的白老汉骑马赶回村口时见山庄已是火光冲天,疙瘩沟置于一片火海之中。白老汉冲进村跑回家时,马老大正指挥村人在救火,在早已坍塌的土屋里,村人找到被大火烧得近乎焦炭般的一具女尸。 最后的土匪 第一章(5) 这具女尸就是白老汉的女人! 白老汉在焦土中找儿子,但没有找到。马老大说别找哩,银堂和铜堂跟土匪拼命时都受了伤,这会儿正躺在我家的炕上,他大娘照顾哩。真是万幸,春英抱儿子虎山去了娘家,总算躲过了这一劫。 后来,白老汉才得知他遭受暗算和火烧疙瘩沟,都是假善人屈多养和鹰嘴峰的半面胡子——金度密谋后所为。 …… 白金堂从东北海城回家后就双腿跪在卧炕不起的爹脚下,白老汉就流着泪向儿子讲述了自他离家出走后这些年家里发生的一切。当白金堂听后金度的手下说把娘活活烧死在小土屋时的惨状后,他低头不语双腿跪地向炕上的爹磕了几个响头,然后带着小根子,在银堂、铜堂和马老大儿子马占良的陪同下径直去了村外的坟山。白金堂在娘的坟前长跪不起…… 当天夜里,白金堂独自一人偷偷摸进贡州城关的金度府,他要亲手割下金度的人头为惨死的娘祭奠。当白金堂轻身跃上金宅厢房的屋脊往院内一看,却发现高宅阔院内灯火通明、烟雾腾腾。白金堂隐在屋脊的暗处向院内仔细观望,只见院正中架起一口硕大的油锅,一堆燃烧的木柴把锅里的油烧得翻滚冒烟;几个粗壮的家丁将一个血迹斑驳的壮汉五花大绑按跪在地上;正房台阶上半面胡子——金度坐在太师椅上,身旁站着管家和几个手持火把的保镖;有二十几个男男女女也站在院内,个个惊恐地望着滚开的油锅……这时,只听站在金度旁的管家刘歪嘴说了话,他说四儿这小子胆大包天,恩将仇报,老爷对他这么好他竟然把二姨太给杀啦!金爷说一刀宰了他太便宜了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今天金爷是按老规矩让他下油锅——也让大家看看啥叫“炸油鬼”!以此来祭奠我们的二奶奶…… 金度站起身,慢慢走到叫“四儿”的那人面前,用手拿起马鞭托起四儿的下巴说:小子,老子对你一直不薄!今天这事儿是你自找的,到了那头儿你也别怪金爷我。我今儿送你上路!四儿啊,看你还有啥话可说。 四儿将一直紧闭的双眼睁开,看了金度说:动手吧——! 哈、哈、哈……金度听后大笑,怪笑声让人毛骨悚然。 屋脊上的白金堂,此时心里已清楚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但他并不知那个叫四儿的壮汉为何杀金度的二姨太。原来,四儿和他娘都在金府做事儿,四儿是金府保镖兼二管家;四儿娘是金府的仆人。金度娶了三房姨太太,大姨太被冷落反倒不吃醋,因为她是一个有“渣儿”的女人,她曾被疙瘩沟的二秃子奸污过;当初金度死活不要这个女人,但屈多养软硬兼施,愣是把他的这个表妹送到了金度的床上。二姨太是个很*的女人,但不会生孩子,眼睁睁地看着金爷又娶了三姨太。金度不在府上住,他领着几百人的土匪队伍平日就盘踞在鹰嘴峰;而三个姨太太都在府上,有时只把他最喜爱的三姨太带上山住些日子。不安分的二姨太看上了健壮的四儿,几次用女色勾引反遭四儿的拒绝和怒斥。恼羞成怒的二姨太惧怕四儿将自己的恶行告知金爷,于是便恶人先告状,不仅向金爷谎称四儿曾多次想强暴她,而且还诱骗四儿娘去她的房内送姜糖水,四儿娘端着姜糖水来到她的房外,呼叫着“二姨太”屋里无人应声。四儿娘迟疑了一下,还是一边喊着“二姨太”一边进了屋。当四儿娘把姜糖水放在屋桌上刚要走,发现地上掉着一只银手镯,她弯腰把地上的银镯拾起正准备放在桌上时,突然二姨太出现站在门口,高声大嗓地喊起来,说你干啥?臭老婆子,我刚离开眨眼的工夫,你就敢来我屋里偷东西!二姨太不听四儿娘的争辩,竟上前照着四儿娘的脸就抓了一把,并高声喊来几个家丁,把脸上被抓出几道血痕的四儿娘连拉带扯地拽出门外。被羞辱的四儿娘精神恍惚,傍晚去井边打水,双脚站立不稳,一个踉跄整个人就掉进了井里淹死啦!当四儿从回龙镇草瘸子那里给三姨太抓保胎药回到金府后,有仆人告诉他的娘遭到二姨太的羞辱后投井自尽的消息,四儿火冒三丈,从怀里摸出手枪直扑二姨太的房间,进屋后就一把揪住正在梳妆打扮的二姨太的头发,恶狠狠地说,你个臭婆娘,说为啥害死我娘?浑身战栗的二姨太原本想争辩但话到嘴头却变成“杀人啦——救命啊!”的呼喊声。正当四儿举枪指向二姨太的头准备开枪时,突然门外传来一句“别撒野!”的断喝声。四儿一看见是金度和几个保镖,手里都拿着家伙不知啥时站在了院内。二姨太见屋外来人就又呼叫着“救命啊——老爷!”四儿挟持着二姨太倚靠在门前,刚出口说金爷……就被铁青着脸的金度骂了一句好你个王八羔子,在老子面前撒野咋的?四儿说,金爷你既然来了更好,她害死了我娘,金爷你看咋办吧?金度捋了一下半面胡子说,啥?她害死你娘?八成是你王八羔子借你娘的死想得到二姨太吧?哼!老子在道儿上混了这么多年,居然看走了眼,你他娘的偷腥竟敢偷到老子头上。我念你过去一直给我效力,你立马放了二姨太咱们不伤和气,不然我手里的枪让你立马横地上你信不?四儿恨恨地说,我娘被她害死啦,我要让她偿命!今天有她没我,有我没她!金度用枪口点点四儿的头说,臭小子你还敢跟爷论斤两?真他娘的找死!上——给老子把这兔崽子拿下! 最后的土匪 第一章(6) 四儿刚要开枪射击,就被从身后落下的木棒击倒在地,挣脱的二姨太惊呼着向金度身边跑去……“啪”的一声,半昏迷的四儿在瞬间举枪向奔跑的二姨太开了一枪。二姨太胸前喷出一柱血水,踉跄了几步便一头栽倒在金度面前…… 四儿被家丁五花大绑扔进马圈。三天后的夜晚,金度决定对四儿实施“私刑”。正巧让趴在厢房屋脊上找金度准备报仇的白金堂看了个满眼,而此时的白金堂移动着已靠近了正房。 院内的私刑还在继续。 金度旁的管家一板一眼地喊着:逆谋犯上,罪不容殊!为匡正祛邪,金府对忤逆实施“家法”。现在大刑开始—— 几个健壮的家丁即刻架起四儿向油锅旁的一根木桩拖去。四儿*着脊背被粗大的绳索倒吊着身子挂在木桩上,两个赤脊的家丁手持鬼头刀站立在旁边。这时主持大刑的管家刘歪嘴又高声喊了一句:斩断绳索——抛下油锅!话音刚落,一家丁麻利地调整站姿,举刀就向挂吊在四儿身上的绳索砍去……“啪”的一声,那把举起的大刀突然间从家丁的手上掉在地上,而此时脸上蒙着黑巾的白金堂已从屋脊跳到金度身后,用一把锋利的匕首死死地抵在金度的喉间;一把盒子枪也顿顿地点着院内目瞪口呆的家丁们…… 金度对突如其来的神秘杀手并不惊慌,只是低眼看了看那把抵在喉间的匕首,然后才说,哪路好汉?报个名头儿! 你不认识爷吗?白金堂用手紧锁一下金度的喉头,瓮声地说。 金度毫无惧色,慢慢转过头打量着白金堂,用不屑的口吻说,是好汉就他娘的报个名头儿,用不着在这儿跟爷充“大个儿的”! 白金堂一把拽下脸上的黑巾说,你爷——白金堂! 金度一惊,说啥?你是白——金——堂? 白金堂说,白金堂——你爷回来哩! 金度说,好小子!吃奶的黄嘴岔儿变成长毛的硬嘴壳儿了是不?说!你想把爷咋样? 白金堂沉沉地从牙缝挤出几个字,咋样?你说呢! 这时的家丁们似乎刚缓过神儿来,抄起家伙蠢蠢欲动想解救已被控制的金度。白金堂举枪一点,说别动!谁动谁死! 金度扫了一眼无所适从的家丁后,仍面无惧色地冲白金堂说,我人在你手里,要咋样今天你说了算……不过,是道儿上的好汉,就该懂得规矩!见白?还是见红?给爷一个痛快话儿! 白金堂低沉着声音缓缓地说:算账——“见段”!还债——“见块儿”! 金度突然冷笑一声说:碎尸万段——宰我?哼!这山里山外想宰我的人多哩,你小子问问金爷在这地面上,老子怕过他娘的谁? 白金堂沉沉地说,死到临头,你还他娘的三根屎棍儿支桌子——给老子摆你的臭架子! 金度突然暴怒起来,合了一下眼大声吼道,甭啰嗦!你他娘的立马儿撸机儿打死爷,看老子眼皮眨不眨! 白金堂说,一枪打死个苍蝇,你他娘的都不够我的火药钱! 金度说,有种你小子就按道儿上的规矩走——断指!割耳!挖眼!随你的便…… 白金堂说,进坟地还吹口哨,用得着弄出个响儿给自个儿壮胆儿吗? 金度说,人走时气马走膘,今儿老子犯在你手里就甭啰嗦!动手吧——是拉肉还是卸骨?全按你的脾气走! 白金堂,好!看爷的—— 说着,一道寒光在金度的眼前一闪,“刷”的一声,滚开的油锅里被扔进一块“东西”,随即油锅里“嗞啦——”一声像爆炸般滚开了花…… 白金堂一字一顿地说,我爹、我娘……还有疙瘩沟七条人命! 金度脑袋一拨浪,头的右侧鲜血淋淋少了一只扇风大耳。金度不停地晃动着血葫芦一样的脑袋高声叫骂着,孙子——动手哇! 白金堂恶狠狠地低语了一句,我让你的舌头再咕蠕!说后那把匕首就捅进金度的嘴里。他要把金度的嘴撬开,用刀割下里边不停滚动的舌头……当白金堂撬开金度的嘴正准备动刀时,用眼环顾了一下左右,突然他的手停住啦,随即将匕首从金度的嘴里抽了出来。 最后的土匪 第一章(7) 白金堂说,把他放下! 金度问,谁? 白金堂没说话,用下巴示意被反吊在木桩上的四儿。 金度“嗯”了一声,说你……你认识? 白金堂说,让人把他放下——快! 金度说,那……我要不放哩? 白金堂说,那就先让你下油锅!说着,那把锋利的匕首又捅进金度的嘴里。 金度直瞪着眼,少顷才缓缓地点点头。主持的管家被突然从天而降的白金堂一连串的举动吓傻啦!和其他家丁一样,呆若木鸡般直目瞪眼不知所措;当看到主子金度点头同意放下被捆绑的四儿后,即刻喊着家丁,说放、放……快放人! 就在这时,金府的大门“哗啦”一声猛然被推开,一群人马冲进院内;院内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向大门处望去…… “啪、啪、啪……”随着一阵有节奏的巴掌声,屈多养手持一根文明棍儿,神气地出现在大门口。他将下巴扬了扬,说好、好哇!真不愧是“飙骑独侠”白头翁的后代……说后一挥手,五花大绑的马老大、白银堂、白铜堂,被几个手里端着枪的壮汉推到屈多养面前,屈多养没有正眼看被捆绑的三人,而是往腰间提了提那根文明棍儿,带着嘲讽般的微笑静静地望着白金堂…… 劫难中的金度忽然见屈多养来啦,竟高声大嗓地喊起来,说屈爷!你来得正好哇——! 管家随后嘴里也嘿嘿笑了几声,说金爷,咱们有救啦! 院内气氛骤然剧变。 白金堂低眉下两道冷光扫了一眼得意忘形的屈多养,脸上竟然冷静得让人窒息。 家丁们这时将手中的枪又重新端起,枪口直挺挺地对着白金堂。被捆的马老大晃动一下身子口里喃喃地唤了一声金堂;老二白银堂喊了一声大哥!而从不驯服的二弟白铜堂,见了大哥就猛地想挣脱羁绊,但被身旁的壮汉狠狠地踢了两脚…… 屈多养说,想不到吧——白金堂! 老三白铜堂梗着脖子破口大骂,你个下渣的蛆(屈),你这个王八蛋操的! 屈多养看了一眼白铜堂转脸继续看着白金堂,说好!骂得好——!他怪腔怪调地说着,用手中的文明棍儿指指马老大和白银堂、白铜堂,又说,我知道,一个是十年前曾救过你兄弟俩命的恩人;一个是你两个一奶同胞的弟兄……你也看到啦,现在他们都在我的手里!怎么样?我们商量商量做个交易,怎么样……啊? 白金堂一手用匕首紧紧顶在金度的喉间,一手用盒子枪直点着屈多养,低沉而缓缓地说,你要咋样? 屈多养说,你先收刀,放了金爷;然后我即刻放了你的人……这叫交易,也叫交换! 白金堂似乎没用正眼看屈多养,就说你用手摸摸,你姓屈的有那么大脸蛋儿吗?哼! 屈多养好像受到了某种羞辱,刚要发怒瞬间又平静下来。他微微一笑说白金堂,你心里难道就不问问你深更半夜来金府,我屈某怎么会知道?正当你夜闯民宅行凶作案之间,为何我屈某又能及时将你这三位最亲近的人请来和你在此地见面?出于人道,我并没有把你重病的爹一块儿请过来……不明白吧——白金堂!我明人不做暗事,明告诉你,在贡州城这个地盘——尤其是疙瘩沟,都在我屈某的掌控之下!就凭这一点,我想……你心里总该明白点儿什么吧?再者说,你想充当江湖好汉在外可以,是白头翁的种!可在这块儿地盘上要充好汉,还轮不到你白金堂!怎么样?好好算算账……一条人命和三条人命——甚至是四条人命!别急!你想想、慢慢再想想…… 白金堂似在思忖。 屈多养将提起的文明棍用双手往地上使劲戳了戳,突然大声说白金堂!我今天倒要看看你怎样给你娘报仇?不过我要告诉,你别不知好歹,你要是真敢让金爷身上破一点儿皮,我…… 屈多养张开的嘴呈O形,突然被定格停住! 院内所有的人惊愕地看到,两支黑洞洞的枪口死死地顶在屈多养的脑袋上…… 谁敢动——你们屈爷的命立马就没! 小根子?马占良? 最后的土匪 第一章(8) 小根子冲白金堂喊,说师傅对不起,我们偷着跟你来啦!放心没事,我们的大队人马都在外面堵着呢…… 白金堂喉头滚动一下,喃喃自语了一句,好小子!他用刀抵着垂头丧气的金度,然后用余光扫了一下威风已荡然无存的屈多养,用他惯有的低而沉的语调说,咋样屈爷?谈个码吧! 屈多养苦着脸半天才点点头,说白金堂,想不到我屈某玩儿了这么多年的“鹰”,今天竟然让你这个刚从外边飞来的小家雀儿啄瞎了眼……放人吧。 说话已细弱如丝的屈多养,瞟了一眼死死顶在脑袋上的两支手枪,无奈地闭上了双眼…… 白金堂孤身一人夜闯金度府,制服悍匪半面胡子金度、解救劫难中的四儿,迫使名匪屈多养低头认输……这事儿,在当地动静闹得很大,一夜间似乎就传遍了整个贡州城。从此,白金堂的威名在疙瘩沟方圆百里的山里山外传神啦! 白金堂把四儿从金府解救出来,四儿感激涕零。 夜晚,疙瘩沟祠堂内,三十几条精壮的汉子站立成排。在供奉着祖宗牌位下面粗糙的木质条案上,摆放着一溜儿大海碗,小根子双手捧着一个酒坛在往碗里倒着鸡血酒。头缠白色绷带的四儿,虔诚地双腿跪拜在供桌前,向祖宗牌位磕了头,然后又对手里端着一个硕大烟斗的白金堂磕了头…… 四儿眼里流了泪。四儿说救命之恩,没齿不忘!今生今世跟白爷一起打天下,无论天涯海角…… 白金堂吸了一口烟斗说,起来吧兄弟!说完又用烟斗指了指桌案上的大海碗。 马老大上前一步,双手捧起酒碗高声喝道——面对祖宗牌位,共饮同心酒! 几十条壮汉上前纷纷从案上捧起酒碗,庄重而肃然地站立着。 白金堂最后捧起酒碗,然后举过头顶气宇轩昂地说,冻死迎风站,饿死腆肚皮! 众人也将酒碗举过头顶,齐声喊道,冻死迎风站,饿死腆肚皮! 白金堂说,喝了同心酒,生死亲兄弟! 众人齐喊,喝了同心酒,生死亲兄弟! 干——! 汉子们齐刷刷地捧起酒碗仰首痛饮,一双双粗糙的大手、一口口仰饮的壮汉、一个个上下滚动的雄性喉头……汉子们把酒喝得“咕咚咕咚”作响。 “啪——!” 白金堂把喝后的海碗重重地摔在脚下。他低垂的眼皮盯住地上那片粉碎的破碗烂碴说,喝了血酒,往后就是疙瘩沟的生死弟兄!白金堂的目光从不正视人,在他那副马脸上,单眼皮下似乎埋藏了一双迷离而游动的余光,一旦他的目光盯上你,就会让你感到身上被叮、脸上发疼、心里泛冷;从他眼里射出的那束利光会频频割你的肉皮儿,让你的目光无处躲藏逃走…… 白金堂这时又说,往后,“疙瘩沟护民团”都是亲兄弟,就是要靠咱们罩住疙瘩沟! 马老大郑重地凝望了一会儿祖宗的牌位,转身说,听祖辈们讲,疙瘩沟白、马两姓早先的祖籍都在山西。清朝嘉庆年间,川楚闹白莲教,祖辈上都曾经是白莲教总首领手下的总兵,统帅上千起义军人马和清军作战;后来总首领在茅山被清兵包围战死,我们祖辈冲出重围、带着家眷辗转来到河南太行深山里的疙瘩沟……那时候,白、马两家有严格的族规祖训! 马老大从怀里摸出一个深蓝色的破旧布包放在桌上,鸡爪样的手颤抖着将布包一层层展开。当展开最后一层红布时,只见是一支精致的金色“箭头”…… 马老大指着“金箭”说,多少辈儿了说不清楚——祖宗们留下来的!每年的中秋之夜,白、马两家族人不管男女老幼,都要在标志着严格族规的“金箭”面前上香,还要举行仪式向祖宗立下的规矩和祖训跪拜、磕头、宣誓……就这样,一代一代往下传,到现在就传到了我们手里。从祖上到现在百十年,虽然疙瘩沟还算没出过啥大事,可祖辈上留下的好东西是丢的丢、掉的掉、走样儿的走样儿!到了你们爷爷那辈儿,人心也散啦,大多都自己单干了……还好,金堂爹还算有种,拢了一阵大伙儿做了些好活儿,可也走了不少瞎绊道儿——说好听点儿是“杀富济贫”……唉!其实跟土匪也差不多哩…… 最后的土匪 第一章(9) 马老大看了一眼白金堂,接着说,这回好哩,金堂回来哩!自古以来拉竿子护家园就是爷儿们的事,老祖宗也说保寨护民更是咱们白、马两大家族男人们的责任!咱们的祖宗从来没有孬种,咱们疙瘩沟现在的爷儿们也都不是孬种!有金堂领着咱们大伙儿抱紧团儿、拧成绳儿拉竿子组成自己的武装,咱们就谁都不怕!不怕兵不怕匪,更不怕从外面来的疯狗日本人!从今天起咱们要按老祖宗的规矩办:一不准做坑害穷苦百姓之事;二不准把大伙儿弄来的财物中饱私囊;三不准欺童辱叟、奸女*;四不准自行其事、临阵脱逃! 嘴里叼着烟斗的白金堂狠狠吸了几口烟,他把烟斗端在手上凝视一阵,头也不抬缓缓地说,大伙儿摸摸膀子上是啥——大疙瘩!裆里有啥?两个小疙瘩!裆里有两个小疙瘩就是男人!是男人就为了咱们膀子上的大疙瘩! 四儿脸上依稀可见挂着的泪水。四儿说,白爷!你发话吧,我四儿誓死跟着白爷一起干! 白金堂用托着烟斗的手挥了挥,对马老大低声说,开始吧! 马老大一声喝令,跪下——! “扑通”一声,所有壮汉们随着话音面向祖宗牌位双腿跪拜。马老大跪在人群的最前头。他高声喝道,皇天在上,列祖列宗,疙瘩沟白、马两氏家族不孝子孙给祖宗磕头哩!一拜天爷! 马老大和身后的壮汉们双手举过头顶,“啪、啪”拍了两声巴掌,双手扶地弯腰叩首着。 二拜地爷……三拜祖爷…… 磕头完毕,马老大继续高喊一声,身后的壮汉们也随之高呼一声,地裂天崩不忘祖,千年祖训驻心中——有苦同吃,有福同享!有祸同担,有难同闯…… 拜祖仪式后,白金堂站立在汉子们的面前,双拳抱在胸前顿了顿,说拜过老祖拜四方,咱们兄弟从今儿起就算是起局入绺死活在一起哩!祖宗的规矩弟兄们守着;我自个儿定的规矩我守着。我把话放这儿,我——白金堂往后要是他娘的横推立压对不起兄弟,就立马喝水呛死、吃饭噎死、拉屎憋死!和弟兄们在一起就一句话:冻死迎风站,饿死腆肚皮!我的脾气弟兄们都知道,弟兄们自个儿该做啥心里掂量掂量也该知道……到时别他娘的说我白金堂姓“黑”!裆里没有“硬疙瘩”的伙计别来疙瘩沟,疙瘩沟是个硬疙瘩!屈多养、半面胡子、日本人……没人啃得动!疙瘩沟永远是咱心头上的“疙瘩肉”!这块肉早晚有人来吃,我不怕中国人,可我白金堂现在最恨日本人!记住我的话:对中国人我姓白;对日本人我啥时都姓“黑”!日本人是啥——疯狗!本来咱们过的就是破家烂日子,又从破栅栏里窜进咱家屋里一只疯狗,连抓带咬把咱们堵在屋旮旯都快啃掉半个肋骨哩!难道还让疯狗把咱啃得就剩尾巴桩子?疙瘩沟的男人是铁骨,就算他娘的剩下一根棒骨也要把日本人的狗眼捅瞎一只!男人不能窝囊,窝囊不是男人!我的话弟兄们记清楚:往后打日本人,瞅准了再撸机儿,专往日本人“断子绝孙”的地儿给我招家伙!让他娘的日本人也知道中国人的子弹专打日本人的“蛋子儿”…… 一年后,白金堂率领的“疙瘩沟护民团”收编了猴三儿百余人的土匪武装。然后这支民间抗日武装就上了山,在远离疙瘩沟的古郊占山为王。再后来,白金堂这支队伍已扩大为三百余人,而这些人大多都是被日本人杀了亲人后跑上山准备报仇的穷人。这支队伍已多次和日本人交手。 …… 这次在盘山口,白金堂与日本人再次接上了火。 弟兄们的枪一响,日本兵群里就有人像稻捆一样被掀翻在地。白金堂见日本人一个个地倒下心里就有些按捺不住,他隐在一块巨石的岩洞口,频频向从山道上扑来的日本兵射击,这时山道上和山坡上的草丛中已横七竖八地躺倒一片日本人。小田一郎由于受了伤不敢恋战,便下令让部下抬着他领兵慌忙往回撤…… 狗*囊的小日本! 见日本人要跑白金堂急啦。这时他像条狼一样蹿出岩洞口,手里提着双枪站在树丛中望着逃走的日本人就骂。 最后的土匪 第一章(10) 日本人跑啦,但小田一郎的那匹坐骑却没跑,它似乎也受了伤低头嗅着地上那一摊鲜血。 这是一匹英俊的战马,浑身皮毛黑亮,却有着四只洁白的蹄,就像黑衣白靴反差极大,煞是惹人喜爱。白金堂见到这匹战马心里一动,像狼一样又蹿到了山道,就在他刚要伸手牵马的当口,那匹战马却尥起了蹶子,用后腿的两只白蹄狠狠踢来,竟把白金堂手里的一支手枪踢飞。白金堂动了怒气,骂道:你他娘的也找死!说着举枪便打。 “啪啪”两声枪响,白金堂应声倒地。 日本人从背后打来两颗子弹,白金堂感觉有一颗子弹竟然在他的肉里曲里拐弯跑了两下,他好像还被天上的太阳晃了一下眼,然后就整个身子被翻倒在地…… 白金堂记不清自己沉睡了多长时间。 矇眬中他梦见自己的爹坐在山坡上,脖子被砍断,圆柱体的脖子咕咕嘟嘟冒着血泡,那颗硕大无比的头颅血淋淋地耷拉在脖子下,只有一层薄如蝉翼的肉皮连接着,嘴巴一张一合,然后就是一阵痉挛,那颤动的嘴巴终于抖出声音,好像是在撇着嘴跟儿子说话。 白金堂似乎真的就听见爹的声音:日本人把咱们全都杀啦,你有种就去杀日本人! 爹说这话时,白金堂似乎还看见爹紧闭的双眼里正有血泪汩汩涌出…… 白老汉在死前的一天夜里,儿子白金堂正领着弟兄们从古郊下来偷袭驻扎在石家寨的日军据点。那天小田一郎正在据点里贺生日,子夜时分还能听到日本人咿咿呀呀唱醉歌,突然一声枪响,日本人就炸了营,不过双方交火的时间非常短暂,但据点的院内却横倒了十几名日本人,白金堂的队伍冲进据点抢走了一挺机枪和一批枪支弹药。在这次夜袭日军据点时,白金堂却意外地解救了两名八路军。 驻守在侯兆川的八路军魏众民团长带领几名战士,化装成商人潜伏到石家寨。他们这次行动是根据山西八路军总部部署,秘密收集日军情报。这次取名为“红色行动”的计划不料被一地下交通员密报给驻守在石家寨的日军小田一郎。当晚在南北寨街口的饭馆里,魏团长和几名化了装的八路军便遭到了日军的偷袭。日军在沿街追赶八路军时,两名战士被日军击中后牺牲;魏团长和一名姓田的战士被捕,关押在日军据点的仓库里。两天后的那个深夜,魏团长在梦中被几声清脆的枪响惊醒。他看到据点内的日军在慌乱地跑动,大声嚎叫中就有手榴弹在院内爆炸,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高墙深院内的营区滚动着一股浓浓的火药味,墙外不时夹杂着几句粗野的叫骂声。 魏团长立马就明白了是哪路军今夜光临此地。 这时院内弹片横飞,有几片弹皮从仓库上方的窗口飞进仓库,发出金属撞地声。魏团长发现有一片弹皮恰巧落在脚下,就趴在地上用嘴叼起弹皮,给那位被反绑双手的小战士割断了绳索。小战士双手的绳索割断后,飞快地将魏团长被反绑着双手的绳索解开,俩人就趁混乱之机砸开仓库的门窗从侧门逃了出去。  月暗星稀,高墙外杂草丛生。魏团长他们翻越高墙后,就蹲在半人高的杂草中听动静,见日军没有发现,他们就猫一样纵入高墙外的夜幕中…… 白金堂和弟兄们袭击日军据点抢走了枪支弹药,但他浑然不知地解救了两名八路军。而魏团长准确得知夜袭石家寨日军据点是据守古郊的土匪白金堂的杂牌军所为时,是他在死里逃生后回到侯兆川的第二天夜里。 日军据点遭到土匪白金堂的袭击,当夜从贡州赶来的日军增援部队到达石家寨后,此时的白金堂领着弟兄们正走在通往古郊的山路上。小田一郎承受着上司对他的羞辱,心里正窝着一堆火,这时就有人进来报告,说夜袭皇军的歹人是古郊土匪白金堂,有人认识他。小田一郎刚说是谁,就从门外进来一个中国人,他就是那个曾密告“红色行动”计划的刘成。这时他走进小田一郎的办公室,狗见主人一样说他认识歹人白金堂,那土匪就是石家寨的女婿。不过他和老丈人家的关系不好,一直也没啥来往,这歹人是疙瘩沟人。 最后的土匪 第一章(11) 第二天夜里,无月无风的夜色像黑铁撞人的头。从贡州城出动的几百名日本兵突然包围了沉寂的疙瘩沟。几声清脆的枪声即刻把死村子打活啦,接着就有人哭狗吠声…… 病重的白老汉被日本人从土屋的炕上抓起来,没有来得及穿上衣服就赤着脊背给捆起来被抬出家门,随村人来到祠堂的老槐树下。百十名村人的百十双不同形状的眼里几乎用一种同样的目光,盯住几百名疙疙瘩瘩狰狞的脸和脸上的死羊眼。日本人恨白金堂就逮住了他的爹白老汉,把他绑在古槐树上,日本人就不断地打他的脸踢他的肚。白老汉每挨一次打或一次踢,就像已被宰杀但仍未断气的一头猪一样哼哼着。之后日本人就举刀把白老汉的头砍下装进一只筐子里挂在槐树杈上,筐里那颗头颅像一只扭曲变形的苍凉的死猪头。 春英逃过了这场意外的灾难。头天晚上她抱着儿子虎山去山上的二里沟住在了姑奶奶家,不然,老槐树上就可能多挂两只筐子。不知为啥,日本人杀了白老汉还嫌不解心头恨,小田一郎和一个鼻子下长了块黑疤的日本人嘀咕了一阵,然后小田一郎拔出战刀嚎叫一声,几百名日本人洪水一样就向两旁退去,两挺机枪架起,黑洞洞的枪口就对准槐树下的男男女女…… 嘎嘎嘎……小田一郎把刀一挥,机枪口就蹿出乱蹦的火星,人群里七扭八歪地就倒下一片…… 一阵机枪扫射,把疙瘩沟一下子就射死啦。 天麻麻亮时,日本人举着旗扛着枪刚走出村口,槐树下倒在地上的人群堆里就爬起一个鬼脸人,跪在那里怪笑不止。此人就是疙瘩沟马老大的堂兄马瘦。当日本人举刀砍下白老汉的人头时,从脖腔里蹿出的血就晃蒙了马瘦的眼,那双眼立马就呆;呆眼看那被砍下的人头咋看就咋像褪了毛的猪头。当时,日本人的机枪一响,呆眼的马瘦就随人群往下倒,马瘦最终缓不过那股劲就突然疯啦…… 白金堂从古郊领着弟兄们下山赶回疙瘩沟,已是第二天傍晚。这时村人们正在沙河滩掩埋最后一批死人。河滩上堆起一片凸起的坟包,几乎同时从村外赶回疙瘩沟的还有幸存者春英母子。 白金堂站在河滩里,开始他的眼光盯住那片坟包不动,像砸进地里的一根木桩,但他喉咙里有轰轰隆隆的声音……目光盯久了眼里就有了桃红色,但不柔不暖。白金堂身子一动,整个身子就堆下来。突然他双腿跪地对着那片隆起的坟包磕头,他磕头时头砸了地,把鹅蛋大的石头砸进河滩里。 后来,白金堂的眼光盯住他的弟兄们最后落到他的胞弟银堂和铜堂的脸上。目光盯久了眼光就凉就冷,就有了像月光下的冷石,那冷石似乎还有些许金星四溅。 再后来,白金堂的眼光死盯住自己的女人春英和她怀里的儿子。目光盯久了眼里就显现出矇眬的变化,但目光里夹杂着毋庸置疑的石头般的质感,很硬。 这时,白金堂嘴角开始抖动…… 他说,他今生今世打日本人! 白金堂说出的话像从嘴里喷出的石块儿,砸人的心。 白金堂说,只要日本人还在这块地儿,只要他白金堂还会喘气,就他娘的跟日本人干到底!他跟春英说,从今以后,他白金堂的性命属于疙瘩沟的老少爷儿们的啦,死了都要喂疙瘩沟的狗!他又跟春英说,你和儿子把日子过好,别再让我惦念。 春英听了就哭。 儿子虎山也哭。 白金堂站着不动,脸上像贴了一层铁皮,两眼像两口很深的枯井,盯住西北石家寨的方向。盯久了目光里就放出两束只有狼眼里才有的那种幽蓝的光…… 就在这当口,从西北河滩大堤的尽头飞奔过来一队人马,领头的正是八路军驻守在侯兆川根据地的魏团长。 最后的土匪 第二章(1) 第二章 白金堂第一次醒来的时候,他正趴在二怪的后背上。 想爹的时候,白金堂就仿佛看见爹脖子上和眼睛里汩汩涌出的鲜血。他想给爹擦血污却难抬手臂,浑身软得像软面,不知哪个部位疼得一拧一剜而且还热辣辣地,像吃多了辣椒蹲厕时的肛门,往外放射性地*…… 日你娘! 白金堂心里骂着,就咬牙较劲抬手。 弓腰背他的二怪立马就感觉到背上的大哥醒啦。 这时他们正走到山腰间的岔道口。一条曲径通往回龙镇,一条通往桃花掌。二怪把白金堂从背上顺下放在岔道口的山道上,就大口大口地喘息,恨不得把满世界的空气都一股脑地吸进胸腔里。他后背上的衣服被血浸染得像刚从朱红的染缸里捞出一样,湿淋淋粘乎乎贴在脊背上。二怪脱下衣服就拧,从衣服上就拧出紫黑色的血,雨点一样滴在山道上。 秋天的太阳从山崖的额头上斜射下,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稠稠的女人来月经时的腥臊味儿。 白金堂想给爹擦血污的时候,就又恨起爹。他恨爹但也不愿让日本人杀了他的爹。假如他八岁那年那次出去做活时,他的爹是在别处而不是在另外一个女人的炕上,也许他真的就给爹擦血污;擦了血污他就不会再记恨着爹。他恨爹实实在在是因为他是在可怜心疼自己的娘。 记得那天,白金堂和爹在一个叫五家屯的庄子做活,别人都奔向屋里抢粮食或抢些值钱的物品,他自己却追上一个穿绿底碎花衣服的女人。当他上前一把揪住女人衣服时,吓懵了的女人面如土色,双手死死抓紧自己的裤腰带。 他对她说,把你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我不动你。 那女人满脸的惊恐和疑惑。 他就又说,你脱了你身上的这件花衣,我只想要你身上的这件花衣,别的我不想要。 那女人就脱下花衣给他。他果然真的没动她,甚至都没往她身上看一眼,拿起衣服就走。至今他都不知那女人脱了衣服后里面穿着啥样的小棉袄。 这是一件很漂亮的绿底碎花衣服,就像春天绿色的草地间开满了金黄色的迎春花那样,看着令人美好如意。他要拿回家给自己娘穿上,娘在他的心中是最漂亮的女人,最漂亮的娘就应该配穿这样漂亮的花衣服。 他回家后就给娘穿上了花衣服,穿上花衣的娘立刻就像他希望的那样特别美丽特别好看,但娘并不特别高兴…… 娘在屋内疲倦地坐在织布机前织布。年少的白金堂跟着大人把抢来的银元和粮食分好后挨家挨户去送;回家后从怀里摸出两个馒头分给了两个弟弟,然后才悄悄走到娘的身后,将那件花色上衣从娘的身后慢慢吊在娘的眼前晃荡着…… 娘——孝敬您的! 娘停住手中的活儿,顺着花上衣看到了儿子白金堂一副真诚憨厚的脸。娘没有去接那件花上衣,只是呆望着……然后才缓缓推开眼前的花上衣,摇摇头又木然地继续织布…… 后来,娘死啦! 娘是被金度用大火烧死的。 娘死时白金堂没有在家,他不知娘死时究竟是啥样。不知娘死时啥样的白金堂,心里总是臆想娘穿着那件漂亮的花上衣;他总在臆想娘死后他最后抚摸了娘那张美丽如意的脸…… 从此,娘这张美丽如意的脸就像棋子上的字永久刻在了他的心底。对娘的这份感觉甚至影响到他后来跟女人们的缘分。在娘身上他很惭愧,但他弄不明白自己究竟惭愧啥。后来这种惭愧就在心里酿成一种恨爹的情绪。他恨爹不会爱娘,更恨爹在他抢了那女人的花衣后,爹就去了那女人屋里,把她扑倒在炕上。他这时就看到做活的人们陆续都从各角落里出来,手上拎着肩上扛着各种自认为值钱的物件准备打道回府。可爹在那女人的屋里没出来,他就想去屋里找爹。但他无论如何不能进去找爹,因为他知道爹正在屋里和那女人干啥,而且就在这时他还听到从屋里传出一阵阵哼哼声,像头发情的种猪在拱圈。他呆立在屋檐下不知所措,任凭刺激耳鼓的哼哼声扎他的心。这时太阳就要跳出地平线,时辰已晚该回家啦。他就鼓着一口气向屋里喊了一声爹。 最后的土匪 第二章(2) 爹好半天才提拎着裤子从屋里无精打采地出来。  ……这时,白金堂想睁开眼。他知道自己还活着,但他想知道自己躺在什么位置并且想辨别一下方向。他张口说话时喉头滚动几下就像大石头死死堵截住,他努努气还是颇难成音。他流了很多血,而且这血还在不停地流。他只觉得很困乏,根本就无法将眼睛睁开,身体里空荡荡的似乎没了水分,就像地里久旱的秧苗浑身打蔫。他自感头部一阵昏眩就又迷糊过去。  二怪见状,感到事情严重啦!  二怪怕大哥不行啦,就立马吩咐两个弟兄跟他一起轮换背着白金堂,向近处的桃花掌方向狂奔而去……  白金堂再次醒来时,他已躺在桃花掌的首富周广举家。  开始,白金堂似乎听见一种既有节奏又有韵味的啪哒声,他以为是自己的弟兄们操练时走出来的方步,但后来细听才辨出这是一种织布声。白金堂对织布声并不陌生,童年的他经常在娘的织布声中酣睡,在娘的织布声中醒来。他甚至还清晰地记得娘在织布时常轻轻地咳,那咳声过后就像一首乐曲的休止符,是一个美丽宁静的停顿。娘的咳声驻进他童年的记忆里,挂在他的心壁上。每当爹领着一帮人要到很远的地方打家劫舍,一走就是几天甚至几个月不回家的时候,娘坐在织布机前织布就不再轻轻地咳,而是在她的胸腔里叹出一个个沉重的声息。娘牵挂爹就劝爹,就说别出去满世界跑啦,你们爷几个到山坡上掘几片荒咱们种山芋。娘是怕爹也像别人一样,在外让人砍断胳膊打瘸腿。爹听娘说爹就瞪眼恶声恶气地吼:不去跑咋活?没见东街马家种地饿死人?爹说的马家就是马老大堂兄马瘦的女人,在前年的秋天生生给饿死在山坡的地里。娘听爹吼就不再言语,低头就默默地织布,就不再有轻轻咳也不再有重重地叹。她知道马家的媳妇确实因为种山地给饿死在南山坡上。 白金堂在娘的织布声中渐渐懂事,是娘的织布声把他一截一截往上催大。他很想听娘的话,真的想到山坡上种山芋,山芋能养活娘还能养活爹,再也不去荒山野岭满世界跑来颠去做活啦,让娘过个安生日子不再让她整日整夜地惦念,让家里老的惦记家里小的。可是疙瘩沟四周的山坡上真的不长粮食不长山芋,似乎疙瘩沟留给人们的唯一生存之路就是抢劫当土匪……之后,白金堂就遂了爹的愿,和爹一样真的就做了土匪。他满以为当了土匪娘就可以歇下手来静享清福不再织布啦,可娘她从未放下过手中的织棱;尤其是全家老少四口人都出去做活时,娘就没日没夜地坐在织布机前,把织布的声音能织出啪哒啪哒的祝福。娘是用她的心告诉全家老少,她自己的织布声会保佑全家人平安回来;但她娘最后竟然死在金度的那把大火中…… 白金堂此时已彻底清醒过来。刚才伴随着久违的织布声他好像进入了童年的梦境。最后醒来时,他真真切切地听清是一种啪哒啪哒的织布声,而且这声音就来自隔壁的屋里…… 这时院内就有人说话。 黄大麻子从正房屋里出来,一眼就瞧见姐夫周广举从院门外走来。小舅子见姐夫,没啥客气的。黄大麻子说你回来哩。周广举就说回来哩。俩人说话时谁都没看对方一眼。 周广举头往西房摆了摆说,咋样? 黄大麻子就说,还迷糊着哩。 昨夜,二怪吩咐的几个弟兄火速赶到回龙镇找到黄大麻子,让他去找在镇上开私人诊所的草瘸子速来桃花掌给白金堂治伤。黄大麻子与白金堂几年前就已相识,他更知道与白金堂交结给他带来的好处。于是他不敢怠慢,一溜小跑就去了镇上的草瘸子家。他把钻进被窝的草瘸子拖出来,拎着药箱又一溜小跑地往桃花掌赶。 白金堂挨了日本人两枪,后背一枪,后胸一枪。假如最后这一枪的子弹往前再靠近一点儿,白金堂肯定就是“死金堂”啦。二怪他们几个人轮换着把白金堂背到桃花掌的周家,主人周广举却不在,他到外面谈生意去了还没回来,家里只有哑巴佣人鞍前马后地张罗着。哑巴佣人把白金堂安顿在前院的西房,就派另一个佣人去了东井峪,他自己去厨房烧水。 最后的土匪 第二章(3) 草瘸子随黄大麻子他们几个人摸黑进了周家后,给白金堂检查了一下伤口,立马就提着雪亮的手术刀在白金堂的伤口处剜。昏中的白金堂猛然间被挖心的疼痛刺醒,几声嗥叫灌满了桃花掌的半条街。二怪怕他坚持不住,上前就按住白金堂乱踹的腿,说大哥别动,一会儿就好…… 白金堂张了张嘴好像还用劲睁了睁眼,但终究没有睁开,从张开的嘴里吐出的呀呀声,好像在骂草瘸子。 草瘸子停下手,提着手术刀弓腰看看白金堂,知道刚才给他下的蒙汗药少啦,就又加大剂量把药灌进了白金堂的嘴里。只一会儿,白金堂果然嘴不张身不动地挺直啦。 两粒子弹从肉里挖出来,草瘸子放在手上掂两下,就像掂着两粒花生米。 黄大麻子见手术已完,赶紧把大洋递过去。他知道草瘸子给人治病一贯是看钱给药。其实黄大麻子不给钱,他草瘸子也不敢对白金堂漫不经心。他知道这个土匪名气大,连屈多养这样的人物都敬畏他几分,何况他这个深山里的郎中?草瘸子真的是怕白金堂缓过神儿来一不高兴把自己仅有的那条好腿也给打瘸。对白金堂不敢漫不经心的草瘸子,这时却漫不经心地收了黄大麻子递上的大洋,然后从药袋里取出两个纸包说,黑的熬汤,白的敷伤口。 黄大麻子送走草瘸子连夜返回桃花掌姐夫家已是半夜。他去西房看白金堂睡得挺沉,二怪躺在他的身边睡得正酣,几个弟兄在屋外院内坐着抱枪轻声闲聊;纸烟头上闪起的亮点儿照在吸烟人的脸上,疲惫的双眼不时打着盹儿。 黄大麻子也顿感睡意袭来。他来到正房姐夫的屋里,见宽大的木床空着,就麦捆一样倒下睡啦。待哑巴佣人把他推醒,天已大亮。他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看到哑巴端来的葱花大饼,伸手抓来就往嘴里填…… 周广举清晨就从东井峪赶回了家。 周家的日子过得很殷实,拥有方圆几十里内的上等山地。他不仅与小舅子黄大麻子搞大麻买卖,还往屈多养身边凑,想搞军火生意赚大钱。这个猴精瘦小的老头贼得很,腰里有钱却吝啬不吃亏。有一次小舅子上门找他说事,进屋后喊了半天才见他从大木床下爬出来。问他在干啥?周广举说他刚才喝酒时不小心一粒花生米滚到了床下,他就钻进床下满地寻摸,终于把那粒花生米找到然后用手捏着,又郑重地放进了嘴里。  周家有三套院落,农忙时周广举才肯雇些个佣人,平日里只有哑巴一人。他的结发女人是黄大麻子的亲姐,这女人天生对纸牌有特殊嗜好,她除去生女儿时的前前后后在周家老老实实呆了一阵子,几乎大部分时间都在几十里外的娘家打纸牌。她对自己的男人的任何事从不多问也不多管,甚至男人在娶第二房女人时,她竟然跟没事的人一样,照旧在娘家玩纸牌。 周广举娶的第二个女人,就是五香…… 那年黄大麻子把五香姑娘从回龙镇带到桃花掌的姐夫家,本想通过他转手将这位仅有十四岁的小姑娘卖到县城的妓院里,孰料他这个姐夫却动了个心眼儿。周广举上下打量着五香,见姑娘长得娇小白嫩,他心里就生出一股邪念。周广举没有把五香卖出去,而是留在他的身边当佣人。五香十九岁那年的夏日,一天黄昏,哑巴领着来周家打工的伙计们都去地里收麦子,家里只留五香。五香天性勤快手脚也利落,蒸馍和面时她就把盆里的面揣揉得很白很细很软,像她自己的肚子。她低头揉面时,后背下的勾股处被淡淡的碎花布裤绷出一道好看的弧;胸前跳荡的乳房,随她揉面时的动作有节奏地涌起两排抖动的浪头。当五香抬手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时,被掀抻上蹿的短袖白衣下摆处一时空空荡荡,唯有没有见过天也没见过日头的乳,却很神秘地在她衣服的空间里若隐若现并欢快地悠荡着。而这一切,恰恰都被在她身后偷望的周广举撞了个满眼。周广举不知是因为自己女人长期不在他的床上而体内有了某种躁动,还是因为他爱怜五香而心里泛了痒,此时的周广举竟然大着胆子,伸出他那只枯硬的老手到五香的胸前去捉那两排涌动的浪峰。当他捉浪摸峰的一刹那,五香惊呼一声直起身来,恐惧得如花似玉的面容顷刻间就惊容花闭啦;她两只沾满湿面的手本能地在空中一划,周广举刀条脸就堆满了七零八落的面疙瘩。 最后的土匪 第二章(4) 五香毕竟是女人。她被东家周广举不怎么费力地就抱到屋里的床上,很麻利地就把她给办啦。五香就这样成了周广举的女人…… 周广举有个女儿叫翠玉。翠玉只比五香小四岁。只比五香小四岁的翠玉总用白眼剜五香。五香受翠玉的气从不说,周广举也从不过问女儿和五香之间的事。其实五香心里很苦。 今儿一早周广举从东井峪回家,进门就问清楚了小舅子带来的客人住在家里有没有大洋。当他得到满意的答复后,心里就暗自高兴,仿佛他已把响铛铛的大洋揣进了腰包。他破格答应黄大麻子的要求,让哑巴去杀鸡。黄大麻子见姐夫让哑巴在后院抓了只瘦小如柴的公鸡时,他简直有点咬牙切齿不可忍受啦。黄大麻子这会儿竟想起自己干的蠢事,他恨自己是他亲手把五香送到了姐夫的怀里而冷落自己的亲姐。想到这些,他就心里蹿火。但他终究没有说出一句话,只是在心里狠狠地骂:这个不出血的家伙,看往后我怎样治你! 哑巴端来一碗清淡见底的鸡汤。这时候白金堂已被隔壁的织布声唤醒。黄大麻子拿出草瘸子给的药翻看,见有一截截硬邦邦的黑棍子,就问正在喂白金堂喝汤的二怪,说你看这是啥药?二怪扭头看看说不知道。半躺着的白金堂也歪头看了一眼,他感觉那很像一种什么动物的阳物。小时候他爹弄死过一只狗,那狗裆下的鞭被爹抽出来挂在院内的枣树上,晒干后就是这种样子。 黄大麻子龇牙咧嘴地说,草瘸子就让拿这东西熬汤喝? 白金堂听了就往二怪手上的碗里瞧,仿佛真感觉到嗓子眼儿泛出一股腥臊味儿。 他娘的草瘸子,这清汤寡水的能管用? 白金堂心里骂。但他喝的是鸡汤而不是鞭汤。  黄大麻子拿着一截草瘸子给的黑棍子,在院子里比划着告诉哑巴怎样熬汤。哑巴拿过棍子掂着看了看,然后嘴里就啊啊地乱喊着。黄大麻子听不懂就摇头,急得哑巴拿黑棍子就往他两腿中间插,黄大麻子才明白哑巴说这黑棍子像*。他对哑巴一笑,伸了大拇指晃晃,哑巴就高兴地把头一顿一顿地点。 这时,翠玉从西厢房走出来,黄大麻子就说,翠玉我送你回去吧。 翠玉见了舅舅脸就往下拉。她翻看了两眼黄大麻子没言声儿,径直去拿屋檐下的木盆洗脸。黄大麻子很尴尬,他知道外甥女还在生自己的气…… 黄大麻子说有事先回去,白金堂就让二怪和他同路去回龙镇,替代他给表姑吊丧。俩人走后,哑巴就用沙锅按黄大麻子的指点熬鞭汤。汤里散发出一股怡人的特殊香味儿,周广举嗅着香味来到西房跟躺在床上的白金堂闲聊。 白金堂与周广举在此之前并不相识,但周广举在小舅子口中早已知道古郊上的白金堂。如今白金堂受伤落难到了周家,周广举最想知道的是白金堂在他这里准备住多久。但这话不好问,就拐弯抹角地闲聊。白金堂听出周广举磨磨叨叨的话外音,心里就骂:你他娘的*老头儿,还跟老子耍鬼点子,你娘的要是侍弄不好你爷就在你这王八蛋窝里吃一辈子王八肉喝一辈子王八汤不走哩! 俩人闲聊着,话题就扯到黄大麻子身上,周广举就有极高的兴致。因为他总认为自己的小舅子这个人除了认钱其他一概不认,而黄大麻子也同样认为自己的姐夫是个认钱不认人的孬种。 其实,白金堂跟黄大麻子的交往应该是从买大麻开始的,而真正认识黄大麻子这个人却是从认识狗开始的。 那年,白金堂和爹去回龙镇串亲戚,在村十字路口碰到的那个瞎老太婆和五香给黄大麻子当众下跪,哀求他不要把她家里仅有的那点过年的口粮背走,黄大麻子竟然抢走了粮食。这时,白金堂看见一只狗蹿上来咬住黄大麻子的裤角就往人群外拽。那是一只不算大的纯黑毛狗。几年后的一天,爹让白金堂去东井峪找屈多养想搞些大麻备用。话刚说个开头,就见黄大麻子领着一个人进了屋,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只走路蹑蹑的黑毛狗。白金堂当即就认出了那只狗。他看黄大麻子见到屈多养时脸上放出油亮的光,笑声砸人的脸腻人的心。屈多养脖子上戴着一串佛珠,坐在高高的太师椅上并没有拿正眼看他黄大麻子,就指着白金堂说这位是疙瘩沟白爷的大公子,以后白爷那边儿有啥事找你头上给个方便。 最后的土匪 第二章(5) 黄大麻子一听,赶紧对着白金堂叩首作揖…… 屈多养说,给白爷那边儿搞点麻。说着就从脚下拎起一手袋大洋,咣当一声扔在了桌上。他刚说这是定……“金”字还没出口,就见那只黑毛狗箭一样蹿上桌子,用嘴衔了布袋就没命地往屋外狂奔。黄大麻子见状,随手掂起一根木棍转身欲追,被站起身的白金堂阻拦啦。他说新鲜事见过人用钱,没见过狗用钱。白金堂对黄大麻子又说,你不妨派人去瞧瞧这条狗叼钱到底干啥用。 黄大麻子似乎早就知道那狗衔钱的原因。他向随来的那个人耳语几句,那人就跑了出去。几袋烟的工夫,那人从门外就进了屋,手里摇了摇那手袋里的大洋交给了黄大麻子。这时那狗也慢腾腾地回来啦。白金堂好像还看出那狗的脸上挂着一副做了好人好事时羞红色的微笑。那狗在微笑中,冷不丁地就被黄大麻子抡起的木棍夯瘪了头。 黄大麻子愤愤地骂道,你这王八孙子! 白金堂走过去一看,那狗死啦…… 但死狗的脸上似乎依然挂着那种羞红色的微笑。  原来,这条狗衔着装大洋的手袋出屋后,径直就往桃花掌方向跑…… 因为桃花掌住着五香。 黄大麻子喘了一阵气后告诉白金堂,说这只黑狗原本就是五香家的,她爹为了吸大麻,情愿把这只狗送了他。黄大麻子狠狠地说,这王八孙子跟了我以后,就成了哑巴,到死愣不吭一声儿。这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该死! 白金堂心里琢磨,这可是条好狗! 他用眼撩了撩黄大麻子,心里狠狠地骂道,瞧你狗娘养的那副德性! …… 此时,白金堂没有心思听眼前这个皱皱巴囊、脸上缺少水分的干瘪小老头儿跟他耳边絮絮叨叨,他就躺在床上想心事儿,他心里惦记着疙瘩沟……他想知道大弟白银堂、小根子他们是不是按时给疙瘩沟挨家挨户送粮送衣;秋天到啦,这群把他白金堂称做“活菩萨”的疙瘩沟老幼们,都在家等待他派人送去冬储的粮和过冬的棉衣……更让他惦念的是古郊自己的弟兄们,尤其是猴三儿让他放心不下…… 猴三儿在归顺白金堂之前,在贡州城也是有名的一股以赌为主业的匪首。当时在贡州只有屈多养和鹰嘴峰的半面胡子——金度这两股土匪势力最大,屈多养的背后不仅有与日本人同流合污的谷县长撑腰,还有在贡州城当保安团副、后来又给日本人当过翻译的刘成在暗中支持;而金度凭借着老巢鹰嘴峰的地势险要,加上有几百号人马连日本人他都不夹在眼里。除此之外就是其他一些小股各路土匪武装。而猴三儿其实是日本人设在贡州城开设的“聚贤楼”赌场里的打手头目。白金堂为搞钱搞枪快速将疙瘩沟护民团武装起来,他让小根子和二弟白铜堂去贡州城的“聚贤楼”走了一趟。当小根子把设在楼内赌场的情况摸清后,回来跟白金堂一说,他当即决定砸“赌场”…… 小根子很兴奋,就跟在场的马老大和一群弟兄们说,我和我师傅以前在东北闹过赌场,那场面!嘿…… 白金堂一扬手止住了小根子的话。 夜晚,白金堂头戴一顶灰色礼帽出现在贡州城“聚贤楼”。 他从黄包车下来向装饰豪华的拱形大门走去,身旁紧跟着小根子和四儿。笑脸相迎的门房侍卫将三人引进一间宽大的赌房内。这里烟雾缭绕人声鼎沸,赌桌上滚动的骰子和收拢银元的撞击声异常刺耳。白金堂缓缓地径直向放在赌场正中最大的一张赌桌走去,看热闹的各色人等自动闪开一条通路,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白金堂凸起的腰间和手里提拎的一个鼓鼓的皮囊…… 白金堂把皮囊重重地放在赌台上,手一抖“哗啦”一声银元倒在了桌上。白金堂站在桌旁不说话、不抬头,礼帽压低遮着双眼。桌旁一群人个个用惊疑的目光望着这位气宇轩昂的陌生人…… 少顷,一个宽脸的人说,这位爷是…… 一个圆脑的人急急甩出一句说,报报名头儿! 早已守在白金堂身旁的小根子说,这位——白爷! 最后的土匪 第二章(6) 一个窄脸的人没说话,瞟了一眼白金堂和他身旁的四儿。 宽脸沉下脸嘴里嘟囔说,白……爷? 白金堂头也不抬地坐了下来。 白爷您今儿也想过过手?宽脸说。 遛遛——白金堂接过小根子递过的烟斗衔在嘴上。 白爷您玩儿多大的锅儿?宽脸仰脸问。 你亮。 小锅儿不起火? 不 响。 三指走锅底? 不响。 大锅一巴掌? 不响。白金堂歪了一下头。 这时圆脑的人急啦,说啥?我操!还不响?你亮! 宽脸摆了一下头说,白爷!您亮……响儿是多少? 白金堂伸出大手,说三指一巴掌。 宽脸一惊,说八百大洋? 窄脸人还没说话,紧盯了一眼白金堂。 圆脑嘴一咧,说奶奶的纂儿!响得过瘾! 宽脸说,白爷报个吃头儿? 白金堂说,你报。 圆脑抢着说,我操!我报……我报?那我就…… 宽脸断了圆脑的话,说还是白爷先报吧! 白金堂说,吃小儿。 圆脑兴奋地说,我就想吃大!真是吃大……哈、哈、哈! 宽脸一捅圆脑说,按老规矩,先报后去,你出——! 圆脑说,我先走盅!白爷那我可就…… 宽脸突然一声喊,起锅儿——! 圆脑斜了一眼宽脸,伸手去抄骰盅……“哗啦啦”骰盅在空中摇晃,周围台桌的人都围拢过来看热闹,不时响起一片为双方助威的喊闹声。 开——!圆脸一声高喝。 三点儿……小! 众人狂呼…… 小根子兴奋地一拍手说,嘿——我们爷赢啦! 四儿上前一步就将圆脑倒在台桌上的银元搂进手里的皮囊中。 赌场一片沸腾…… …… 几个回合下来,圆脑满头大汗;宽脸紧锁眉头;窄脸眯着双眼窥视着口衔烟斗神情镇静而悠然的白金堂。 圆脑有些急,说他奶奶的,真怪!然后伸手就抢骰盅。突然一只手按住了圆脑已抓在手的骰盅。 慢着——! 窄脸不阴不阳地说,但眼睛却盯住白金堂又说了一句,这锅儿换换手儿! 圆脸收回手说,操!换手如换刀……换! 窄脸上阵。他用一只眼偷偷瞅了瞅白金堂,说白爷的手真香,让兄弟们真开眼呐! 白金堂垂着眼皮低头不语,只是悠然地吸着烟斗。 窄脸说,咋着,换换锅儿? 白金堂说,随你。 窄脸说,换个“砸焖锅儿”? 白金堂说,随你。 窄脸说,好!那就“砸焖锅儿”!说着,一弯腰从脚下拎出一个帆布箱,打开箱子“哗啦”一声将一堆银元倒在了桌上…… 众人一片尖叫声。 窄脸又问了一句,可是“砸焖锅”? 白金堂说,随你。 窄脸冲白金堂竖起拇指说,白爷爽快……爽快!那、那我就吃报头儿啦? 白金堂收起烟斗说,随你…… 窄脸说,我也吃大! 圆脸急了埋怨说,操!咋还吃大? 白金堂说,随你…… 窄脸端过骰盅说,白爷!谁来遛? 白金堂说,随你…… 窄脸说声好!就抓起三颗骰子,故弄玄虚地吹了口气,然后又抛向空中……三颗骰子依次落下时,窄脸的手腕儿一抖,在半空中用骰盅像海底捞月般左右来回飞了三趟,才将三颗骰子尽收盅底;然后又左三右四地一顿乱摇…… 动作漂亮、干净、利落。 众人又是一阵喝彩声…… “咚”!骰盅蹾墩在赌台上。场内鸦雀无声,几十双眼睛直勾勾地盯住骰盅。 窄脸双手举过头顶,然后沉静地说,白爷起锅儿! 白金堂微闭双眼说,你起。 窄脸说,按规矩走,我遛你起! 白金堂挑开眼皮,伸手慢慢将盅盖打开——三个六满贯! 啊——!十八点儿……大满贯! 场内人声鼎沸爆开了锅…… 圆脑兴奋地说,我操!行啊你——换刀啦!过瘾哪! 小根子失望地“哎哟”了一声。宽脸乐啦…… 四儿惊疑地望着脸上异常沉静的白金堂…… 哈、哈、哈……窄脸笑着对白金堂说,白爷!对不住啦……啊!说着伸手就去搂白金堂面前的银元。 慢——!白金堂伸手按住了窄脸过来抓钱的手。 咋啦——白爷?窄脸一脸的不悦。 静。众人都瞪直双眼惊疑地看着这一幕…… 最后的土匪 第二章(7) 两只手在桌上较着劲儿。白金堂突然用劲儿一把将窄脸的手翻上来,用劲又狠捏了一下窄脸的手腕,瞬间,窄脸的手心里赫然现出三颗骰子…… 场内顿时一片哗然。紧接着爆响出一片愤怒的声音…… 抽老千儿骗子!“聚贤楼”的人抽老千儿…… 白金堂仍旧低垂着眼皮,沉而缓地说了句,小子!跟爷玩儿蔫坏——嫩了点儿吧? 窄脸无地自容,另一只手竟然悄悄地伸向后腰间…… 白金堂说,别掏啦……腰里没枪! 果然,窄脸没有掏出枪,早已接近他身边的四儿就在窄脸准备掏枪的一刹那,就用闪电般的速度将他腰间的枪摸出来。 宽脸抽出枪刚要指向白金堂,“啪”的一声,宽脸应声倒地。站在白金堂身后的四儿手中的枪口还冒着一股淡淡的青烟儿。 赌场一片混乱…… 顿时枪声四起。小根子和四儿迅速护着白金堂不离左右,几个粗壮的赌客在纷纷举枪的同时,随着几声清脆点射的枪声,身子一歪又纷纷倒了下去…… 场内一片狼藉。到处可见瘫倒的赌桌、横七竖八的尸体、地上撒落的银元和骰子。 圆脑把枪往赌桌上一扔,两手哆里哆嗦地抱着拳,双腿半跪在白金堂面前,说白爷饶命吧!我可没做过伤害百姓的事儿啊!圆脑的话还没说完,突然就听“咣啷”一声赌场大门被人踢开,一群杀气腾腾的彪形大汉个个手中握着枪、拿着刀冲进了赌场。 此时的白金堂,却又沉静地坐在赌桌前,手里悠然地摆弄着一块银元。冲进赌场的人群簇拥着一个矮胖子,一步步走到赌桌近处停下,双眼鹰一样犀利地直逼白金堂,突然吼叫起来说,是谁活得不耐烦啦?谁又敢来“聚贤楼”撒野! 白金堂低着眼皮没抬头,缓缓地问圆脸——谁? 圆脸说,“聚贤楼”的老板元僧,日本人! 白金堂说,根子给他“咔嚓”吧! 话音未落,这个矮胖名叫元僧的日本人就被小根子“砰”的一枪撂倒在地,随即小根子和四儿护卫着白金堂,将枪口对准刚进来的那群杀气腾腾的壮汉…… 小根子用枪指点着说都别动,小心膀上的大疙瘩! 窄脸突然站起来唬着脸对刚才准备开枪的壮汉们吼道,别开枪,都他娘的给我撤下…… 白金堂这时才抬起眼皮缓缓地正经看了一眼窄脸,嘴里喃语了一句,猴三儿。说后他瞟了一眼倒在地上脑袋还汩汩冒血的元僧,语气重重地说了句,我白金堂专打日本人!中国人……不伤我的……都是兄弟。 窄脸双拳抱在胸前向白金堂点了点说,白爷,我猴三儿有眼无珠今儿冒犯啦!然后猴三儿转回身指着白金堂说,弟兄们这位就是疙瘩沟的白爷!白爷你们知道是谁?就是用刀削了鹰嘴峰半面胡子一只耳朵给扔进油锅里炸啦……的白爷! 猴三儿说完,双拳抱胸,突然对着白金堂双腿跪地…… …… 就这样,白金堂收编了猴三儿的队伍。 就是这个会变戏法的猴三儿,归顺白金堂后不久,竟然跟老三白铜堂合伙儿干了一件让大哥白金堂震怒之事…… 最后的土匪 第三章(1) 第三章 其实,让猴三儿心悦诚服地归顺白金堂,实在是因为白金堂身上有一种让猴三儿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谜”一样诱着他。赌场上白金堂那些怪异的举动、超人的心理承受力以及在死神的枪口面前异常的冷静……甚至冷静得让人难以置信!这些,都让猴三儿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次,白金堂临走前用下巴点了点倒在地上的元僧,只说了一句:“咔嚓”了他!把“鞭”带上。然后就见小根子和四儿麻利地拔出利刀,上前扒下元僧的裤子,小根子持刀的手只是在元僧的裆里一抖腕,“咔嚓”就把这个日本人裆里的“鞭”割下,鲜血淋漓地就扔进一个备好的油布袋里。当时猴三儿很惊疑,尽管他听说白金堂对日本人从不手软,甚至心狠手黑专门割日本人的“鞭”,但他这次却是亲眼目睹了这一切。那一刻,谁也没见白金堂眨一下眼,也不见小根子和四儿有任何的犹豫,“割鞭”的整个过程动作干净利落,极为娴熟的样子。他不知白金堂为何专割日本人的“鞭”,更不明白带回的日本“鞭”有啥用途。在后来的日子里,猴三儿才终于明白了这一切…… 白金堂收编猴三儿手下的人不久,就又收编了山里山外十几股小匪。白金堂把当初只有几十人的“疙瘩沟护民团”正式改编为已有五百余人的“疙瘩沟抗日白骨军”,举起抗日义旗上了山,在山高林密地势险峻的古郊安营扎寨。这支声称专打日本人的民间抗日“白骨军”的司令——白金堂在古郊成立“白骨军”时,对手下的弟兄们重重地说:别人咋样打日本人我不管,咱们“白骨军”就是他娘的要剁日本人的头!夺日本人的枪!扒日本人的衣!割日本人的“鞭” ……他说要让中国人都知道,“疙瘩沟抗日 白骨军”对他娘的日本人就是心狠手黑;就是让他娘的日本人都知道,古郊有一支专门儿用刀割日本人裆里“鞭”的中国人! 猴三儿是“白骨军”第六中队长。会变戏法儿的猴三儿嗜好赌博,但他畏惧白金堂的威严,就找和他投脾气对秉性的老三白铜堂商量,让白铜堂给照看一下六中队的弟兄们,他独自偷偷下山跑到贡州城新开的一家赌馆去赌,一连几次结果输得血本皆空。有一天猴三儿和白铜堂带人一起下山去回龙镇搞粮食,中午猴三儿请白铜堂在镇上一家酒馆喝酒,便拐弯抹角儿地跟白铜堂说,他想到赌馆搞些钱给山上的弟兄们买些好枪,他让白铜堂跟他一起去城里赌几把撞撞大运,猴三儿说肯定能挣回大钱,到时他把赢来的银元交给大哥,把弟兄们的土枪都换成洋枪快枪杀日本人,咱们一块割日本人的“鞭”!白铜堂听后很兴奋,就说这主意不孬!可他也想不出既不让大哥知道此事,还又能弄出赌资的好办法。白铜堂思来想去,结果琢磨到了老祖宗们留下的那支“金箭”。他想那支纯金的“箭头”一定很值钱,如果要是把那支金色的箭头卖给城里的当铺,也许会赚回许多的银元;也许能买回许多许多洋枪快枪;也许就能割下许多许多日本人的“鞭”…… 老三白铜堂当晚就去了疙瘩沟,将马老大暗藏在房梁洞内的“金箭”偷偷取出。第二天一大早,白铜堂和猴三儿就赶到了贡州城,但俩人并没有去当铺,而是直接去了赌馆。结果猴三儿输得满头大汗,面如菜色;当他把身上最后一个铜板掏尽后,还欠人家二十个大洋。无奈,只得将白铜堂怀里揣的那支“金箭”押在这里……俩人走出赌馆时,这时的太阳已经偏西。猴三儿不死心就与白铜堂一起走进“兴亚当铺”。此时当铺正要打烊,见有客来老板便将二人请进当铺内。猴三儿从怀里摸出一只巴掌大的青铜马,神秘地小声问肥胖的老板,说给长长眼,看是真货还是假货?老板戴上花镜左瞧右看,问这东西是从啥地讨换来的?猴三儿就说从古墓。老板说有多少货?猴三儿就说一大堆哩,有多半笸箩,兄弟今儿个只拿一件铜马,还有铜车铜人和珠宝……老板眼睛不看猴三儿只盯铜马,用手掂来掂去最后吸溜了一口气摇摇头说,假的,不值钱!我想看看你们的铜车和珠宝……猴三儿急啦!说这铜马不可能是假的!我们兄弟俩昨天夜里刚挖出来,让人看过说是真货,最少能值—— 最后的土匪 第三章(2) 猴三儿伸出三根手指。 胖老板摇着头诡秘地一笑,说这样吧,如果二位有意出手把货全拿来,我看上了我给你这个数——老板伸出了一个巴掌。猴三儿把白铜堂拉到一个角落蝇声私语了一阵,然后走到柜台前跟老板说,我们今儿先把铜马放你这儿,明天傍晚还是这个时辰,我们准时来送货。老板笑着说行,可以!猴三儿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地说,不过,请老板一定守秘密,走漏一点风声让官人知道就“咔嚓”啦!老板说,我是吃这碗饭的,该说啥该做啥我心里比谁都明白。猴三儿很高兴,说好!一言为定,明天傍晚见! 猴三儿收了铜马的五个大洋,跟白铜堂一起走出当铺…… 第二天傍晚,猴三儿和白铜堂如约来到“兴亚当铺”。怒气冲天的猴三儿进了当铺就将手中的一个包袱往柜台上一蹾,说老板,你瞧着办!老板不知为何,就说咋回事,货也太少啦!猴三儿突然挥拳在空中捣了捣,杀气腾腾地说,昨天我一夜没睡,媳妇跟我打了一夜架,就因为我把铜马卖啦!她不依不挠地非要让我再赎回来,她说那铜马值大钱啦,她拿着菜刀追我……我这人狗脾气上来不管不顾,夺下菜刀就把媳妇给宰啦——看看吧,包袱里就是我媳妇的人头! 胖老板听后吓得两腿发抖,脸上肌肉一阵痉挛…… 猴三儿在老板面前推推包袱说,你看着办!别说他娘的五个大洋,这回你就算给老子五十个大洋也不行!咱们得报官上衙门!老板突然沉静下来,从容地说,报官可以;不报官也行……不过,我们可以商量商量!猴三儿说,没商量!反正我媳妇脑袋我给带来啦——你看着办!老板说,这位兄弟此话欠妥!你杀人是你的事,与本铺无关!猴三儿瞪了眼,说看样子你是不愿私了啦?!说着,猴三和白铜堂从腰间拔出枪来就要动手……岂料,胖老板站在柜台内很镇定,他的一只手在柜台的一个角落里轻轻按了一下暗钮,随即二楼就响起一串脚步声急促地向楼下奔来……胖老板已把暗放在柜台下的手枪抓在了手上。正当猴三儿和白铜堂惊疑地向楼梯口张望时,胖老板已举起手枪瞄准了猴三儿,“啪”的一声,从门外射来一颗子弹,胖老板的手枪落了地。此时天色已幽暗,猴三儿见从门外突然扑进屋内一群头戴面罩的黑影,人人手里拿着家伙连蹦带跳地冲进了当铺…… 原来,这里并非当铺,而是日本人以“钱庄”做掩护在此设立的特务机构,当铺的大老板叫宫本,是日军少佐。平日,“当铺”开门营业,暗中却干着收集情报的特务活动。此前,白金堂为了搞日本人的枪支弹药一直在寻找机会下手;当小根子和丁二怪俩人在贡州城转了几天后,已经注意到“兴亚当铺”进进出出的人非同一般,便怀疑这里可能是个能“捞出油水”的地方。待他俩进一步观察时,一天深夜果然发现有两辆装满布袋的汽车开到“当铺”的后院,一群日本人下车后还在门前端着枪放了岗……白金堂得知这一情况,决定对“兴亚当铺”打劫。于是,白金堂这天就带着小根子、四儿和丁二怪等手下二十几个人潜伏在“当铺”斜对面的一个茶楼内。就在傍晚时分,丁二怪惊奇地发现已两天不归的猴三儿和白铜堂突然出现在“兴亚当铺”的大门口……白金堂就想情况有变,更觉此事很蹊跷,决定马上攻打“兴亚当铺”;而此时在“当铺”用假人头只是想讹诈些钱财的猴三儿和白铜堂,万没有料到此地的险境,更不可能知道门外突然扑进来的蒙面人竟然是大哥白金堂和古郊上的弟兄们! 当白金堂把枪顶在胖老板的头上,问楼上还有什么人时,胖老板结巴着说,大、大老板……还有五六个……话没说完,就被白金堂一把将他抓出柜台,用枪顶着他往楼上走去;胖老板刚走到楼梯口拐弯处,楼上便打来一串子弹,胖老板死猪一样从楼梯上滚落下来……顿时,“当铺”内枪声如爆豆,楼上楼下响成一片。当白金堂带人冲上二楼时,只见地上躺着五具身着便衣还流着血的日本人的尸体;后窗大开,有一条绳索顺到楼下,后院一阵摩托车轰鸣声箭一样从院内后门飞奔而逃…… 最后的土匪 第三章(3) 白金堂带人将“兴亚当铺”里里外外搜了一遍,果然在二楼一具死尸旁的木柜里,发现了一部日军秘密电台;在后院的地下室又发现一批没有打包的机关枪、步枪和成箱的弹药。白金堂这时有些后悔,后悔当时为啥只带来二十几个弟兄,这么多好枪和子弹让他心馋心痒!无奈只得把所有能拿走的枪弹都拿去,拿不动的就放了一把大火,连同“兴亚当铺”的门面烧了个精光。即便是在那种特定的惊险环境中的惊险时刻,白金堂也没有忘记让弟兄们用刀割下五条日本人裆下的“鞭”。 对日本人似乎有些残忍的白金堂,对自己手下的弟兄也绝不手软。 由于偷窃了祖上的“金箭”;由于私自离队,猴三儿和白铜堂受到“白骨军”军规最严历的惩罚。白金堂亲自下令,让手下将二人衣服剥光,赤身*被捆绑成柱状扔在古郊练兵场上,几百名弟兄排成列队个个神情紧张而恐惧地看着眼前将要出现的一幕…… 白金堂狠狠地吸了口烟斗,低而沉地说了句,开始吧!马老大挺挺腰高声诵道:欲知死,方知生;不像人,即非人;人不立,头啃地……我宣布,对猴三儿、白铜堂违我祖规,犯我军规,现施以重罚!开始—— 话言刚落,四儿、丁二怪、马占良等人即刻动手将*的二人头朝地倒吊于木杆上…… 马老大又高声喊道,惩罚规则是,将人捆绑后倒置于水井中,冬时至冰状;夏时至昏状,连续三日,方可进食!意为修正错念,锤炼心性,洗心革面,铭记刻骨。古郊无井,木桩代之…… 后来,虽然白金堂亲自去贡州城跑了一趟,将那支祖上的“金箭”花了五十个大洋赎了回来;虽然对猴三儿和自己的二弟也进行了惩罚,但白金堂对机灵的猴三儿总是有些放心不下,即使他白金堂受了重伤人躺在桃花掌周家大院的床上,也没有忘记对猴三儿的担心…… 这时,天上爆响一声惊雷。 这时,院内有人轻声说话。 周广举见白金堂双眼微闭,有一搭无一搭地哼哈地听他絮叨,心里也知道白金堂不待见他。正在这时就听院内有人说话,就坡下驴的周广举说我出去看看,就出了屋门。 白金堂的思绪移到院内…… 这时,他听见翠玉正跟人说话。 那人问听说你家来了亲戚? 她说我没看见。 那人又说刚才看见你爹去了满枝家。 她说我不管家里的事。 那人就又问你咋不回婆家? 她就没马上搭话,过一会儿才说舍不得家。 之后就不再有人说话。可能那人见翠玉不高兴就走啦。 翠玉是去年腊月出嫁的。她的男人是屈多养的表弟,在县城保安团当副官的刘成。这门亲事是黄大麻子保的媒,他把自己的亲外甥女送给屈多养的表弟,不仅为了讨好巴结屈多养,更重要的是想为自己找靠山。翠玉的婚礼是在县城举办的。当骑着大洋马的新郎官披红挂绿来桃花掌接新娘翠玉时,当了岳父大人的周广举喜形于色,小眼睛里闪出熠熠亮光,他觉得以后做人的底气更足,身板也更硬啦。周广举老早就盼望着乘龙快婿能为自己所用,如今真的如愿啦。他就想以后赶着大车去县城卖粮食再也不用求黄大麻子啦。想起这个小舅子他心里的气就拱肚皮,每年为把粮食能卖个好价钱,他不知要受小舅子多少刁难和刮皮,不仅偷吃他的粮还暗地做手脚偷用他的大洋……而这些,对于吝啬抠门儿的周广举来说,无异于用刀在他屁股上割肉。 这下好啦。周广举在胸腔里呼出一口浓气,他想这回黄大麻子可是自作自受、自投罗网哩!周广举在心里干笑了两声,于是就有种狠踢了小舅子一脚的心理*。 周广举脸上的笑只挂了三天,女儿翠玉就哭着跑回了桃花掌。原来新郎官在一天夜里喝醉酒后把一个姘头领回家就睡在了翠玉的新婚床上。 周广举听完女儿哭诉,就说我送你回去。翠玉哭着说愿回你自己去……周广举哭丧着脸,一个劲儿地抖着手跺着脚在地上直转圈。他并非是心疼女儿,而是怕从小宠爱惯了的女儿真的不回去。他最后高低真的没有拗过女儿,翠玉就真的铁了心地不回去,任凭她爹怎样劝说也无济于事。周广举无奈,就仰天长叹一声,伸出枯干的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最后的土匪 第三章(4) 心里凄苦的翠玉,就认为自己的命苦。翠玉心里生出一股怨和恨,她怨娘除了玩纸牌还是纸牌;她恨爹整天不是粮食就是大洋;更恨舅舅黄大麻子为利把自己的亲外甥女往火坑里推。她怨他们这些人很少或者根本就不懂女儿心中存在的“女儿心”……她今年刚好十六岁,她想十六岁的姑娘应该是在被她爱的男人怀里撒娇的季节,但她这朵水灵灵的鲜花却被那歹男人一夜之间开了苞、折了蕊,蹂芳踏草就成了少妇。从此她就不再拥有胸前圣洁的荡漾;不再拥有人生的美丽。一位美丽的姑娘在出嫁前的羞涩——那是女人一生中最动人最幸福最美丽的时刻! 白金堂被人抬来的那天夜里,翠玉听见院子里有一片乱糟糟的脚步声,后来就有人在院子里来回走动,不时地还夹杂着低语声。她心里蓦然惧怕起来,她以为是县城里那个男人派兵来抓她回去,就飞快地取出一把剪刀放在枕下,以备有人抓她时以命相拼。但她等了半天也没见有人进西厢房碰她。后来,她知道家里来了客人,而且还知道客人是舅舅黄大麻子的朋友。  翠玉在院子里坐下来,就见远处的天上流过一片好看的彩云。那片彩云流到她的头顶上,骤然间竟莫名其妙地被扯碎,云就变淡变小变无……她低声叹着气,又呆望着院门外一只悠然漫步的芦花鸡。这时,她并不知道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看她…… 这会儿,也就是刚才隔壁的织布声突然间中断周广举走出房间的时候,白金堂就听见院里女人的说话声。女人的声音让他的心怦然而动,他就想自己应该出去晒晒太阳……于是,他就起身慢慢走出房间,来到院内的屋檐下停了脚,他就看见了坐在院内的翠玉。 翠玉坐在院内的样子很好看,浅粉色条纹带襟布褂,包裹着线条很好看的肉身,油亮亮的一条独辫子伏贴在挺直了的脊背上;她稍稍后仰的头能让白金堂判断出她此刻正观望门外远处的某种影致。 白金堂很想看看那女人的脸,可那女人不回头他看不见。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声猫叫,翠玉就循声回头张望,她那副好看的脸就撞进了白金堂的眼睛里。 真是山里的凤凰。白金堂被翠玉撞了眼,心里随即感叹。但须臾间,他在女人的眼神里却意外地捕捉到一种复杂成分的异光,那是先由惊变呆又变痴的复杂过程;她那毫不掩饰的痴迷眼神把白金堂的心搅拌得一阵慌乱。随后,她就被身后传来的织布声打懵啦…… 传来织布声的屋里,刚才也有一双女人的眼睛呆望着屋檐下的白金堂。 这女人就是五香。 五香织布的时候,家里的猫恶作剧似的突然蹿跳上了织布机,它把五香手中穿来飞去的织梭当成了老鼠,“喵”的一声利爪就把五香的手抓出几道血淋淋的印子。她没有呵斥那只犯了错误的猫。她觉得总跟在自己身边的这只猫要比总跟自己睡觉的男人强。这猫长着一身绒绒的黄毛,金灿灿,她看上去心里就暖;她看自己的男人时,总没有自己看猫时的那种感觉。她的男人不暖,她男人的手比猫的利爪还怕人。猫的爪只抓她手背,而男人的手对她却抓乳掐腿拧臀;猫做错事很懂人性地躲进角落里用乞求的目光望她,希望得到宽恕和怜惜,而自己的男人从不认为也不知道在她身上做错了啥事,双眼里总射出狼眼里才会有的那种光。五香从小就心眼儿好,她善良得能让人感动,无论对人还是对事,她从来都对他人露出妥协的微笑,她不愿也不会要求别人替她做些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心里很苦,比翠玉苦。她是翠玉的小娘,翠玉身上穿的、床上盖的都是她五香用手织成的。按说翠玉该感恩她,但翠玉这闺女从不主动与她说话。五香开始很喜欢翠玉,有事没事总爱和她说说话做做伴,偶尔也把翠玉哄过来跟自己同床共眠。但后来翠玉长大一岁就变化一寸,最后竟变得浑身刺楞楞的,让五香靠不近抓不住谈不拢。翠玉可能认为她的娘之所以长期久住娘家不归,是因为她的爹每天晚上都睡在五香的床上而冷落了她的娘。其实,五香从心里从未把自己当成翠玉的小娘,她总觉得自己和翠玉应该像亲姐妹一样相处,情同手足。五香就常舍下面子跟翠玉没话找话说,可翠玉眉眼里透着烦。五香不怪,她想往后的日子还长,翠玉慢慢就会变好。原来就不爱多言多语的五香,从此就更加沉默寡言,她每天都织布,不管自己心里多痛多难多苦,她只要坐在织布机上就一切云消雾散…… 最后的土匪 第三章(5) 五香站起身,用一缕棉花按在手背上揉擦着猫抓的血痕,只是往窗外那么一看,她就看见正在屋檐下站着端望翠玉的白金堂。 …… 周广举在日头西斜的时辰乐颠颠地从街上回了家。 他今天身着一件皂色的长衫,愈发显得他的短小精悍;下巴颏蓄着一撮山羊胡子,让人感到他的乐观和健康。今天一早儿,周广举就求白金堂,让他手下的几个弟兄帮忙在中院翻晒囤里的粮食。这会儿,他来到中院才发现晒粮的人一个不在,只有白金堂在铺满黄灿灿的麦粒地上来回走动。周广举跟白金堂打过招呼就把屋里人喊了出来,然后吩咐说赶快往粮仓里囤粮食。他说等太阳落山了粮食就会反吸潮气,这样他的粮食就要发霉变质。白金堂问周广举,为啥不把粮食卖掉?周广举就说每年都卖但不能卖完,因为山地是靠天长粮,人靠天吃饭,雨水充足就丰收,无雨水就绝收;要是碰上灾荒年不留点儿粮,岂不把自己饿瘪? 白金堂听后就点头。他想这小地主说的言之有理。 白金堂今天第一次把周家整个大院观察了一番。这是一套很精致的高宅深院。前院正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中院没有厢房,但正房却是一个很大的粮仓;后院是农忙时长工、短工和牲口合居的地方。周家人和哑巴佣人都住在前院。白金堂发现吝啬的周广举竟然舍不得养条狗却只养了一只猫。耗子吃粮,猫吃耗子。这小地主——精哩! 在后院东厢房前,白金堂停下来。他在这里发现一个很大的木栏架,里面喂养了几十只硕大的肥鸡。他见了这群探头探脑的肥鸡心里就一阵高兴。这些日子过得太苦!他想。 日子过得清苦,白金堂心里就骂开了草瘸子,他娘的每天让喝那黑棍子熬的汤,除了有点香味儿,他娘的一丁点儿油水都没有,这不是把你爷当成了不会捕食儿的瞎麻雀?不能听你草瘸子的话,不让吃肉偏吃肉,我不吃肉肚里的馋虫就吃我的肉哩…… 他娘的,吃鸡肉! 白金堂骂着,就伸手指着木栏里的肥鸡说。  周广举在一旁陪他站着,见白金堂要他杀鸡吃肉,就说别…… 白金堂脸色就变,说咋? 周广举就说,别……别急!等伤口好利落后再吃肉不迟;不然伤口发炎就受罪了不是? 白金堂说,老子吃肉是享福,不吃肉才是受罪。 周广举就说,那就喝……鸡蛋汤…… 白金堂说,鸡肉鸡汤鸡蛋都要。 周广举就说,这鸡……都是下蛋的鸡…… 白金堂就说,老子吃的就是下蛋的母鸡,补身。 周广举就说,哎呀……哎哟…… 白金堂说,咋,心疼? 周广举就说,不……不是…… 白金堂说,不杀鸡也行,你给老子买只羊。 周广举就说,羊肉哪儿有鸡肉补身?杀吧杀吧,还是鸡肉好…… 周广举真的是心疼有人杀他的鸡。开始他见白金堂在鸡栏前驻足停留,心想:坏哩!鸡要倒霉。果然鸡真的倒了霉。上次哑巴杀的那只鸡,是鸡栏里剩下的最后一只小瘦鸡儿,一锅鸡汤没捞出两块好肉。这次白金堂要吃下蛋的母鸡,周广举心疼得想哭,但他又不敢得罪这位身上有伤腰里揣枪的爷。当白金堂让他去买羊时,他就赶紧答应马上杀鸡……因为他是怕把大洋给了别人。 …… 当白金堂吃着哑巴端来的香味扑鼻的鸡肉时,丁二怪从回龙镇回来啦,他还带来了老二白银堂和小根子,这俩人是从古郊下来专程看望大哥的伤势和报告最新情况的。白金堂惦念着古郊的弟兄就急忙地问情况,小根子说师傅你放心,山上的弟兄们整天在操练,把“白骨军”歌儿唱得震天响;被惩治后的猴三儿现在很规矩,他带领的六中队前几天在射击、投弹比赛中,从过去的第六名提升到第三名;四儿哥回去后按师傅的吩咐就派人下山打听日本人的动静儿。根据弟兄们搜到的情况,最近山里山外,风声吃紧,日本人在山里把国军撵得像山耗子,见缝就钻,没见过国军一个人敢滋毛儿;山那边的石家寨和五家屯一带,好像八路跟日本人打了几个恶仗,血流成河,听说双方都死了不少人 最后的土匪 第三章(6) …… 白金堂仰面躺在床上,问屈多养最近有啥动静儿? 小根子说我正要向师傅说哩。他说屈多养跟半面胡子弄僵啦,俩人抓破了脸皮闹翻了脸。听说屈多养想拉金度投靠日本人,金度死活不干,还跟屈多养发了脾气动了粗;屈多养不动声色等金度从鹰嘴峰夜里下山回城关的家时,屈多养通过他的表弟刘成暗中勾结日本人,就把金度给绑啦,现在正押在城内日军司令部。听说半面胡子这小子在日本人面前没怂蛋,三天不吃不喝宁可绝食饿死也不当汉奸,这小子啃节儿时还真他娘的有点儿男人的骨头! 白金堂喃喃自语了一句,说是条汉子。 丁二怪说,大哥,反正他们是狗咬狗一嘴毛。我听黄大麻子说,前天傍晚,日本人把枣林庄烧了半条街;在回龙镇还抓了屈多养手下的一个伙夫,那人本是外出弄粮的,日本人见他人高马大身子胖,硬说捕到一名当官的八路,结果把那伙夫的衣裤扒光后,用刀活活给剁成肉块儿喂了日本人的狼狗……听黄大麻子说,屈多养为日本人杀了自己手下的人很生气,第二天就带人到县城找在保安团当副官的表弟刘成去啦…… 白金堂闭上双眼,面部凝重地将头缓缓移向一边不再说话。小根子平日熟知冷眼冷面的师傅白金堂脾气秉性,但他今天猜度不出师傅突然凝重的表情里心中究竟在想啥;这种“凝重”他经常会在师傅脸上看到,可是刚才师傅闭上双眼脸上凸现凝重质感的瞬间,小根子突然竟联想到师傅在另一种场景中曾有过今天相似的“凝重”表情…… 那是白金堂进城砸赌场后的一天,“护民团”围在疙瘩沟祠堂内议事。 人们对“护民团”的名称不满意,对于“名称”的问题众说不一,议论纷纷。 白金堂坐在桌前,从口中拿下烟斗在胸前摆了摆,止往众人的议论。他面部凝重缓缓地说,吵啥?反正不能再叫“同心会”、“护民团”,更不能叫国军、八路军…… 马占良说,还是往“八路”的边儿靠靠好有准头儿。“八路”的名儿起得有人缘儿,老百姓心里认。 四儿说,游击打鬼子,山那边的队伍也有这样的叫法儿,好像叫游击队…… 马老大说,嗯,游击队!按咱们队伍的规模和性质,叫游击队倒是靠谱儿。 白银堂说,我还是同意占良说的,叫“八路军”好! 白铜堂说,我不待见这名儿!八路军有一路军好听吗二哥? 一路军有“国军”好听吗?还是叫国军地道,牌亮名硬! 马老大望了望双眼微闭、面部凝重的白金堂说,哎,只不过是起个名号儿。还是那句老话: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不管咱的队伍叫啥,关键是打日本人心要齐,万众一心…… 白金堂凝重的脸缓缓移向一边,突然大手一挥,说游击队这名儿我听着别扭、窝囊!山那边叫啥我不管,他叫他的,我叫我的,反正咱们不能叫游击队! 马老大说,那到底叫啥好哩? 白金堂说,这世上哪儿有外国人追到咱家门口儿,堵着门把咱往死里打咱还东躲西藏地还手……有这理儿?游击啥?为啥不硬击、狠击、死击?叫直击队都比叫游击队听着过瘾!咱甭那么窝囊,在自个儿家门口打疯狗干吗还跟软面疙瘩一样?就不兴咱跟日本人来点儿硬的! 小根子这时插了一句话,说师傅你决定吧…… 白金堂冷冷地扔出一句,白骨军! 众人惊愕,说啥?大哥说啥军? 白金堂面部凝重沉沉地一字一顿地说,白——骨——军! 唏——白骨军!众人惊呼并发出冷冷地“唏”声。 马占良说,好!听着让人心里都发冷。 一直不说话的猴三儿,突然说,大哥起的这名儿听着都过瘾! 四儿说,这名儿硬邦!对我的路——过瘾!让小日本儿听了就心冷!肝颤!手麻!腿软! 小根子这时又插了一句话,说我师傅干的事,都是过瘾的事! 不过瘾不干!过去我和师傅闯江湖的时候,就…… 白金堂挥了挥手止住了小根子话茬儿。 最后的土匪 第三章(7) 白铜堂说,大哥起的这名儿不软,也对弟兄们的心气儿!白——骨——军!嘿,这里里外外透着一个“硬”一个“狠”! 马老大说,嗯……这“白骨军”好!古时有戚家军、岳家军!咱们“白家军”再这么一改,叫“白骨军”——好!好!不过,前面还应该加上“抗日”二字,叫“抗日白骨军” …… 那还用说,这名儿就是冲日本人起的!白金堂面部凝重,把头又移向一边狠狠地说,就叫“疙瘩沟抗日白骨军”! …… 就是在白金堂说“疙瘩沟抗日白骨军”这句话时面部的那种凝重;就是说完这句话后他把头向一旁缓缓移动瞬间的情态……让小根子心里牢牢都记住了师傅独特的个性神情;而这种情态和今天师傅此刻的神情别无二致。虽然他不知师傅此时心里想啥,但他知道师傅这个细小的动作就意味着自己师傅对某件事已做出了决定;或是对某件事将要做出决定。但是,让小根子至今没有弄明白师傅对他嘱咐过的话:对任何人都不许提起他们师徒二人走南闯北时的江湖生涯…… 师傅这样做,究竟为啥? 小根子不知道。但他还是愿意遵从师傅的意愿,不想再对任何人开口,他想把和师傅俩人过去的“秘密”永远锁在自己的心中…… 最后的土匪 第二部分 最后的土匪 第四章(1) 第四章 白金堂让小根子和大弟白银堂回古郊照看那里的弟兄们,吩咐丁二怪把他的那个中队百十号人马拉到离桃花掌只有几里山路的东井峪,并对丁二怪和大弟白银堂细细地交代了一番……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四儿下山来桃花掌看护白金堂。当四儿来到周家大院的同一时刻,丁二怪已将古郊自己中队的弟兄拉了出来,夜间正行走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天亮时分,百十号人马的队伍就开进了东井峪。东井峪是个大镇,屈府的主人屈多养是镇中的镇主。这个平日脖子上总挂着一串佛珠的绅匪,手下的兵马其实不足百人,但屈多养手大通天,在贡州城里城外势力了得!丁二怪带着白金堂的“特殊吩咐”来到东井峪,不料这群人马却在屈府门前受了阻。 大门在中间被拉开半脸宽的门缝,里面露出一只黄眼珠、红鼻头、大嘴巴的人,他说屈爷不在家,不好开门让客。 二怪就在门外央求说,开门吧,白爷和屈爷是朋友。 门内就说,白爷我认识,你这爷没见过。 门外说,我是白爷的手下,二怪…… 门内就说,你这爷真怪,不识不让客你这爷不该怪。 门外说,白爷伤了身不能亲自登贵府,前天派人已向屈爷禀报…… 门内就说,更是没影儿的事,屈爷近日从未接待过客人。 二怪挪开贴门的脑袋突然就不再与门内说话。 出事哩! 丁二怪心里一阵惊异。那天他到了古郊,就按白金堂的吩咐让白银堂和两个弟兄去东井峪找屈多养联系,之后他们三人准备再去桃花掌看护大哥白金堂。可是屈府的人却说无人来访过,莫非老二白银堂出了啥事? 丁二怪犯了难。犯了难的二怪眉宇间成了川猪样,鸡蛋大的喉结上下滚动,发出隆隆的声响。 其实,二怪并不怪,他姓丁,是山西陵川人。二怪从小给人家扛长活,身子壮得挂了不少疙瘩肉。他家实在太穷苦,爹娘长期生病,全家四口人在冬天里只有两身破烂的衣服,大人们一套衣小孩们一套衣。爹娘过冬时谁出家门谁穿衣,另一个人就在炕上坐着,找块破旧的布片盖在身上不出屋;二怪上面有个哥,哥俩穿衣也和爹娘一样。有一年冬天,二怪的哥穿上破衣到山里拾柴,一条恶狼偷偷地瞄上了他,蹿上去就把他撕扯成八瓣,连小骨头嚼巴嚼巴让狼都吞啦。当爹找到他时,哥只剩下一身烂衣和几根木棍样的大骨头。当下,爹就气绝身亡啦。家里留下二怪和他娘,孤儿寡母日子过得同样凄惨。二怪十六岁那年,家里收留了一个从深山里来讨饭的女娃,后来这女娃就做了二怪的女人。两年后,也没见女人肚子有动静。女人就常常跑到山上的寺庙里烧香拜佛。不到一年,女人的肚子就扣了盆;等摔盆时,二怪就等来了一个长鸡带蛋儿的小肉人儿。 二怪有了后,心里高兴得像抹蜜。但他并不知道女人肚里的小人儿不是他下的种,而是山上寺庙的一个花和尚替他给女人刨了地、挖了坑、点了种。二怪后来闻听此事,气得七窍生烟,找到花和尚当即给了一个闷棒,和尚的脑袋差点儿就给夯瘪啦。然后二怪一狠心一跺脚就离家出走啦。 二怪举目无亲,四处流浪,下煤窑、砸石头、钉马掌……啥活都干。后来在太原一家洗澡堂给人修脚。澡堂里有一阔爷常来泡澡,二怪就常侍候这爷。有一天那爷泡澡后躺在床上,伸出一只脚让蹲在床下的二怪给拾掇。那爷脚心上有一颗鸡眼,二怪小心翼翼用刀剜,怎么就没掌好手劲儿,利刀跑了偏,在脚心的肉面上犁出一条细红线,鲜血随之浸冒出来。二怪傻了眼,他想床上的爷肯定剁他的手指头,要不就打他个皮开肉绽、骨碎筋断……正恐惧着,二怪就听那爷突然哈哈笑起来。那爷收住笑,就问二怪哪里人。 二怪说,陵川。 那爷就说,哦,陵川。 二怪说,爷那脚…… 那爷就说,陵川……你不想回? 二怪说,想哩。家里有娘…… 那爷就说,顺路过陵川,一道走。 最后的土匪 第四章(2) 二怪说,敢情好哩……爷的脚…… 那爷就说,啥名? 二怪说,二怪。 那爷就说,二怪?怪! 二怪说,爹起的。小时家里穷,爹说这日子咋越过越穷?怪哩!爹就叫我二怪。 那爷就说,二怪要回家,不能丢娘。 二怪说,对……对哩! 二怪想起娘,心里涌上酸味儿。从家走后这么长时间也没回家看过娘。娘咋样?他真的惦念起娘来…… 三天后,二怪就随那爷还有几个人一道回了陵川。 二怪回了家。但家里四壁皆空没有娘的影子。他像孩子一样高声喊娘时,就从不远处一堵残墙断壁的后面探出一张泼墨写意般的老人脸,从黑洞洞的口腔里发出嘶哑声:怪……怪。怪,你娘她……去年就走……走哩,躺在北山坡享福哩;你女人……孩子也走哩,去人家屋里享福哩…… 二怪这才想起他离家已三年多啦。自他走后,娘的身子骨就一天不如一天,最后就在土炕上咽了气。没过多久,家里那女人就领着孩子和山上那个还了俗的和尚回了山西灵丘的老家。那女人没忘二怪,临走时给了邻居老太婆一个巴掌大的布包,说等二怪回家交给他。二怪接过老太婆从怀里拿出的布包看,见布包被那女人用针线缝制的针脚密密匝匝,像散落一层黑芝麻。他扯开包,里面是层布,最里层是一方洁白的布片,那上面被洇染了一朵不规则的褐色梅花——那是女人初夜与他睡觉时留下的处女血。 二怪在山里追赶着那阔爷。 在山坡寺庙外,阔爷和几个人休息后正要上路,二怪就尾随追来,见了面他给那爷下了跪。 二怪说,爷修德行善带二怪走,跟爷有饭吃,掉脑袋二怪认命! 那爷就说,只要一撩尾巴你裆下是真东西有硬货,保你有吃有穿。起来吧…… 二怪对那爷磕了响头。 这时,二怪才发现阔爷和那几个人的身边多了两头驴。他们几个人正摆弄几条麻袋往一头驴背上放,那爷自己骑在另一头驴的脊背上,二怪随那爷一行人往深山里走,路上谁也不说话。驴背上的爷很神气,见了山鹰盘旋在头顶,嘴里还哼了几句被烟熏火燎后跑了味儿的秦腔。那爷一唱把几个弟兄的豪气逗了出来,就都扯起噪子嚎起了粗犷野性的“疙瘩调儿”——金疙瘩·银疙瘩, 男人挺直的腰板子! 铜疙瘩·铁疙瘩, 男人称雄的命根子! 肉疙瘩·筋疙瘩, 男人不是那个面疙瘩! 血疙瘩·汗疙瘩, 男人就是不流泪疙瘩!男人就是砸不烂的铁疙瘩! ……哎哟哟……哟哟嘿, 大疙瘩·小疙瘩, 解了疙瘩系疙瘩; 疙疙瘩瘩你个逑疙瘩! 男人要解乱疙瘩! 男人就是个大疙瘩! 男人就是砸不烂的铁疙瘩!二怪在大山里不知转了几天,也不知自己跟他们一起到哪里去,只觉得头昏脑涨早已分辨不清南北。在一天黄昏,他们一行人来到一座险峻的山脚下,这时有人就说,白爷,古郊到哩。 这时,二怪才知那阔爷是白爷。 后来他才知道白爷就是白金堂; 后来二怪才知道古郊是白金堂依仗天险盘踞在此的窝地; 后来他才知道从陵川进山时,驴背上的麻袋里装的都是枪支和子弹; 后来二怪才知道给白金堂修脚用刀划破脚心没发脾气,是因为白金堂看中了他; 后来他就跟白金堂打天下,深山平原满世界跑; 后来二怪就跟大哥白金堂拜了把子,成了生死弟兄! …… 翠玉这几天特别高兴,她的好心情来自那天中午。 那天,当她在院子里看见白金堂后,抑郁阴冷的心就一下子变得晴朗起来,她真的不知道该咋样准确地表述自己对白金堂的那种感觉,反正他和舅舅黄大麻子是两路人。这位住西房的客人,眉宇之间的雄气绝非等闲之辈可以媲美的!  这人可真好。  翠玉想,这人好得使她舍不得移开自己的目光。她捕捉到自己这种诱人的感觉,是天生就隐藏在自己心里而从未有人能挖掘出来。翠玉痴迷地品味着自己这种感觉;晚上睡觉时她也赶不跑地牢牢抱着,这人真好…… 最后的土匪 第四章(3) 昨天,翠玉结识了白金堂身边一个叫四儿的弟兄。从四儿的嘴中,翠玉得知住在家里的这位客人是专打日本人的,他手下的弟兄们差不多都是被日本人杀了爹娘或亲人的复仇者。想起日本人,翠玉就咬牙切齿。她结婚的第二天夜里,男人刘成就把姘头拉到了她的床上,而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就是小田一郎送给刘成的结婚“礼物”——日本*。听说白金堂打日本人,翠玉就感觉真好的白金堂又有了英俊里面的英雄味儿。 四儿对翠玉说,大哥夸你长得俊哩。 翠玉就说,是吗?然后就笑,笑得内心十分的甜蜜。 翠玉坐在镜子前,极精心地梳理着自己的一头黑发;她要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让她心里惦念着的那个男人看…… 白金堂的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啦。他本来可以回到弟兄们那里巩固一下伤口,可他不知为啥舍不得离开周家的大院,他总觉得在这个大院里自己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办。这几天,他在大院里好像听到东井峪方向弟兄们操练时的脚步声、口号声还有零星的枪声。听到了这些声音他就能睡得安稳,心里就放得下。 二怪刚才来桃花掌向白金堂汇报了在东井峪队伍的情况。那天,二怪领着队伍在屈府门前受阻,大门紧闭后,又听院内有人慌乱地奔跑,他猜想一定是屈府那些神经过敏的家丁们,正在采取紧急防范措施,误认为门外的队伍是来屈府打劫的。二怪在此之前曾来屈府取过大麻,但那是晚上找的屈多养,屈府的人没有人认识他。正在二怪无计可施的时候,黄大麻子来啦,他是屈府的常客,院内的人自然都熟悉他。黄大麻子在大门外与门内只那么几句对话,屈府的大门就大敞大开啦。但屈多养不在,家丁说他去县城办事啦…… 二怪见白金堂没有提起白银堂来桃花掌的事,就想暂时对他封锁白银堂失踪的消息。他想在大哥养伤的时候不能再给他添烦事;二来是怕白金堂怪罪下来他也担当不起。不过,二怪已让手下的几个弟兄四处探听情况,也许到时会有惊喜。 二怪走后,白金堂睁着眼仰躺在炕上,四儿就给他换药。伤口结了痂,但里面奇痒无比,像有一堆蠕动的小虫在拱肉啃筋,白金堂痒得难以忍受。伤口处不可碰撞,更抓挠不得,把白金堂痒得咧着嘴哈哈地浑身一个劲地抖动,看不出他是在笑还是在哭。 隔壁依旧传来织布声…… 啪哒、啪哒、啪哒…… 白金堂就在心里数着:一、二、三…… 白金堂喜欢听隔壁的织布声,倘若没了那声音,也许他早就该离开周家大院和弟兄们在一起。不知为啥,自白金堂来到桃花掌后,那织布声总是那样亲切自然地把他牵引回疙瘩沟娘的身边。 娘还是那样的美丽如意…… 娘还是那样拼命地织布…… 白金堂曾几次跟娘说话,娘都不言语,只是低头织布。他想,娘这样太累太苦,他就上前去握娘的手……每当这个时候,娘就会突然消失不见哩……梦见娘的时候,白金堂最后总是痛苦不堪。他总是想借助于织布声再次进入梦境,但最后总是无济于事又无可奈何。 每当这时他就开始琢磨隔壁那织布的女人……  当白金堂第一眼看见翠玉时,他错认为翠玉就是织布的女人。他在翠玉脸上想寻觅些啥,他看到的是那张俊秀的脸上,洋溢出一种嫩绿的青春;他正在品味着翠玉那双痴情脉脉的目光里斟满醇香的美酒,直到他的身后又传来了织布声,他才尽可能地明白了眼前的翠玉跟织布女人是两码事。后来白金堂想,他在翠玉脸上寻到了青春俊秀,却没有觅出他心里渴望对织布女人的那种感觉。 隔壁织布的女人谜一样牵着白金堂的心绪,他心中就溜进了一种颇古怪的感觉,似乎自己跟织布女人有关,包括那女人在隔壁发出的各种声音……昨夜,他在睡梦中竟然猛地惊醒,他好像听见隔壁那织布的女人发出一声极凄厉的惨叫,仿佛是山上的野狼在扑咬一只在绝望中发出求援的羔羊。他翻身下炕,提枪跑了出来,但啥也没发现。抬头看天,天上有月亮;低头看地,地上有月光。他在院内观察了一会儿就回到了屋里。他不明白,那惨叫声为何竟刺疼了他的心……用手去触摸,就摸到了伤口处在隐隐作痛。他这才意识到刚才跑出屋时,身子撞在了门框上…… 最后的土匪 第四章(4) 白金堂随着啪哒啪哒的织布声,心里默数着。不知数到了百还是千,反正数到最后的数是七时,四儿才笨手笨脚地把药换完说,好哩! 这时,翠玉进了屋。 她手里拿了团花红柳绿的绒线,用眼看了四儿,用心瞟着炕上的白金堂。 她说,四儿帮我缠缠线球儿。 四儿说,嗯。 翠玉用脚揽过一只木凳坐下,面对着床。 她今天又换了一身绿格格的带襟布褂,平平整整,很好看。 四儿说,翠玉你身上洒的啥?香得晕人。 翠玉就说,反正你不用。 说完她自己就低声笑起来。 四儿说,男人身上洒香味招蚂蚁,女人身上洒香味儿招…… 招啥? 招鼻涕。四儿就真的紧蹙着鼻子往里吸溜着。 白金堂躺在炕上也跟着俩人笑。 笑后,白金堂问翠玉说,你爹呢? 翠玉就说,上山去看苞谷。 白金堂说,让佣人去。 翠玉就说,我爹不放心。说着,她低下头很认真地接断了的线。 白金堂说,这是老线,有年头哩。 翠玉就说,在我爹的老柜里翻出来的。 白金堂说,这糟线织啥? …… 翠玉就没言语。她也不知缠这线自己要干啥。 线又断啦。翠玉伸出接线的手突然停住。 白金堂仰着头侧耳听着啥。四儿见翠玉停住他也犯了呆。 原来是隔壁的织布声又断啦。没有了织布声,白金堂就皱眉,就感到失望…… 翠玉说,织布声吵你睡不好? 白金堂就说,不吵。 翠玉说,人家养伤,她捣乱。 白金堂就说,线断了六次,织布累哩。 翠玉说,我去跟她说,别啪哒啪哒烦人…… 白金堂就说,谁在隔壁织布? 翠玉说,咳——五香呗! 五香? 白金堂看着翠玉,心里想着五香…… 他终于验证了自己的猜测——隔壁织布的女人就是五香。 五香……五香! 白金堂心里频频呼唤着五香的名字。 五香是让他最惦念、最爱怜、最忘不了的女人…… 五香是贡州五家屯人。十二岁那年,她家从五家屯迁到回龙镇。她家世代做药材生意,在回龙镇开了个专营药材店。不知何时五香的爷爷和她的爹双双染上了吸大麻的瘾,几年的工夫就把几辈子积攒下的家财吸个毛干爪净,爷俩最后也没有保住性命。五香娘被爹老早就卖到贡州城的窑子里;奶奶最后也投井身亡,全家只留下了孤苦伶仃的五香。自五香被黄大麻子领进桃花掌周家,她就从未走出过周家的大院;后来,她被逼做了周广举的二房女人,十多年也没走出过桃花掌半步。在五香心里,多年来一直惦念的就是自己的娘和从小在五家屯长大的老家……前几年,桃花掌来过一位贡州的云游牙医,五香还向他打听过娘的下落和五家屯的情况。但无人知道她娘的下落,也没人知道山旮旯里的五家屯…… 起初,周广举对五香还好,他指望日后给自己生个一男半女的,最后周广举发现五香可能是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渐渐地他就对五香失去了兴趣,暗里却相中了一个家境贫寒的本村姑娘——满枝。开始,他还偷偷地去她家,后来就明着出入她的家门。五香对此很木然,她觉得自己没有老男人打搅反而落个清静。五香整天就坐在屋里织自己喜欢的布。布织多啦,除了家里人穿的用的外,周广举也拿到回龙镇的市场上贩卖。五香在周家既做女人又当佣人,任劳任怨像头牛。周广举就暗自得意,他特意为五香种了几亩棉花,专门让她织布…… 晚上,五香没有坐在织布机前织布。下午翠玉来屋里告诉她,晚上不能织布怕影响隔壁的客人睡觉。 五香的手就闲啦。闲了手的五香实在不知干啥。 翠玉在院内大步地走动,还故意跟人大声说笑,情绪中表明翠玉在喜欢自己所办的事或看上了自己喜欢的人。 五香在如豆的灯光下独自坐着,周广举像瘦小的猩猩一样从外边进了屋。 哎呀呀……你这败家的小×,不做活咋还点灯? 周广举骂着,几步就蹿到灯前,伸长脖子凑近前就“噗”的一声屋里就黑啦。 最后的土匪 第四章(5) 黑暗中,俩人在摸摸索索中宽衣解带,动作极准确也很从容,摸黑上床就寝是周家上三辈就留下的习惯,到了周广举这辈,他不仅继承下来,而且还极严格地遵守这条规矩。 这几天,五香实在害怕老男人夜里找她的事,甚至见了他,五香心里就哆嗦。本来周广举已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曾与她在床上办事啦,五香心中自然高兴,这并非她做错了啥,而是周广举失去了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赛过金钱豹的雄性威力。他裆下挂的那堆囊膪一样的阳物,伸不出炮杆,挺不直炮身,射不出炮弹,任凭咋样鼓捣,那东西如同一只唤不醒的困倦的瘦鸟儿,蔫头耷脑地趴在蓬乱的毛草地中。 蔫鸡软蛋的周广举,也不想在五香身上费心思,他想养精蓄锐存实力,他想周家不能断子绝后。大女人常年不归,一年到头摸不了她的身;小女人五香虽然在身边,可她是一口枯井,打捞不出东西。而满枝的肚子可能是个盛儿子的家伙,瞧她那奶……想起满枝,周广举的兴奋劲儿又来啦。 黑暗中,周广举踹了一脚睡在木床另一头的五香,说你过来…… 五香没吱声,也没动。 咳,你死哩!周广举支起身又整个身子探过去,就看到五香一双抑郁哀戚的目光。咳,我还以为你真死哩。他说,瞧你这大猫眼,可比不上人家满枝的小笑眯眼耐看好看…… 你喜欢就把她娶过来。五香怂恿地说。  就是就是……满枝那胖乎乎肉嘟嘟的模样保不准窝了一肚儿子哩!周广举嘴咧得像猫叫。 五香蜷起一双腿不吭声。  嘿嘿嘿……她那奶,可比你小×的好摸……说着他伸手向五香胸前乱抓,然后整个身子就移过来跌扑在她的身上。 五香屈辱地咬着嘴唇,双手推挡着变态发泄的男人。但她还是忍受不住在自己下身撕扯着皮肉的那只猫般的利爪;当她发出那声凄厉的惨叫声,竟然把隔壁的白金堂在睡梦中惊醒,还提枪跑到院内察看。 …… 下半夜,白金堂再也不能入睡。 他抚摸着隐隐作痛的伤口,就抚摸出记忆里的一段往事,滋滋疼痛的心里就叠印出爹和娘的影像…… 爹在狠狠地打娘。娘在默默地忍受。 这是寒冬里一个寒冷的子夜。  爹从炕上把娘拖下来,用手揪娘的头发,用脚踢娘的身。娘用手抱着头护着身,任凭爹打爹骂,一声不吭…… 气势汹汹的爹变成了气喘吁吁,蹲在破木凳上独自饮酒…… 弱小可怜的娘变成了受伤的羔羊,跪在冰冷的地上独自饮泪……幼小的白金堂,由惊恐的目光变成了怒目圆睁,两只小拳悬在腰间,像锤。娘从地上爬起,掸掸身上的土捋捋散乱的发,流着泪又坐在织布机前。 啪哒……啪哒…… 织布声中,爹伸着懒腰,张开大嘴痛快淋漓地打了个哈欠,像海马…… 织布声中,娘眼里挂满混浊的泪…… 织布声中,爹的脸呈猪肝色,躺在炕上鼾声如雷…… 织布声中,娘被爹如雷的鼾声催落下一串串如雨般的泪水……白金堂从爹的身旁偷偷拿起狗皮帽子,扔进屋外黑暗中的茅房…… 屋外鸡鸣声。屋内织布声。 爹从炕上爬起,走出屋外。 娘从织布机旁站起,进屋给爹叠被。 爹从屋外进来,用棍子挑着狗皮帽子进屋吼,像狗咬人。 白金堂被“咬”醒。爹把光腚的他从炕上拎起,又重重地摔在地上,像往地上扔了一块肉。 爹骂他,小兔崽子…… 爹骂声不止,又把他从地上拎起。他像只欲挣脱绳索的猴儿。他张了猴嘴就咬了爹的手指。 爹松下手。他,就又像一块肉往地上掉,把他的屁股摔得比猴屁股还红艳。 娘也伏下身,在他那块红艳艳的屁股上又落下娘的巴掌。只几下,红艳的屁股呈现出暗紫色…… 那年,他八岁。 八岁的白金堂,竟然对娘有些耿耿于怀。 后来长大啦,他才明白娘是多么好的人。女人在他心中的模子都源于自己的娘。第一次娶春英做女人时,要不是爹的那一巴掌把他打进洞房,他死活也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这并非是嫌弃她是豁嘴儿女人,而是他自己感觉那女人不是他所要疼爱的女人。再后来,他也碰上几位女人,但这些女人都不能真正牵挂他的心;尤其是鹰嘴山脚下的那个白胖女人,对他那殷切、那疼爱、那醋意……后来,竟然让他在心里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可言状的厌烦和腻味。那女人曾经让他和自己一个磕头喝血酒拜把子的兄弟远离了他;后来这女人还曾经抱着他的腿把他困在床上,竟使他失去了一次在鹰嘴山狙击日本人的机会,而这次战斗结果让侯兆川的八路军打胜啦,为此他还抬手打了那个**白胖的女人。后来他离开了她。虽然他很后悔,但他却不遗憾——因为那女人疼爱他而不是他疼爱那女人。虽然这样,但凡是他曾遇到过的女人他过后都要想念她们,碰上机会他也会前去看望但他无论如何不爱她们。这感觉曾让他一度很苦恼,也生出些许的愧疚——那就是爹不希望老白家断子绝孙。他有儿子就算有了老白家的根,可他不爱儿子的娘,他让她抱着自己的儿子远嫁他乡。他想要一房让自己疼让自己爱的女人给生个男娃。他誓死要打日本人,为了自己的娘;为了疙瘩沟的父老乡亲;为了给他手下的弟兄们报家仇;也为了爹……但他不喜欢爹,甚至恨爹。他想起爹对娘的粗暴,就让他对自己这个男子汉失去不少信心;他害怕身边有一个女人而自己不会疼不会爱她,让她心里很苦,就像爹不会疼爱娘而使娘备受其苦一样。在他心里,似乎一直在努力要寻找一个像娘那样的女人,但他始终未能如愿。如今他都三十出头儿的人了依旧独屌一根;不过手下的弟兄们也和他一样,都是些肩上扛着枪、裆下挂着独屌的雄男硬汉…… 最后的土匪 第四章(6) 院里的蟋蟀和墙外的旱山蛙低一声高一声地鼓噪着,似乎怕人们忘了它们在自然界中自己生命的存在。 白金堂翻了一下身,伤口奇痒无比。 他低低骂了一声,日你娘的草瘸子! 最后的土匪 第五章(1) 第五章 眼下正是周广举眉开眼笑的季节。 山上的苞谷一天一个样。到主人看望它们并决定最后背它们回家的时候,苞谷个个都扯开了自己的衣领,让主人看它们龇出的黄牙和吐出的胡须。 周广举乐得嘴头儿放光*儿开褶。 转了几个山坡后,他最后来到西山坡一看,喜眉笑眼顿时荡然无存就变得横眉呆眼啦。他在地头儿发了一阵呆,就连跑带颠地回了家,对着大院门里门外蹲着吃午饭的一帮伙计就开骂,吃吃吃!都偷完了看你们还吃*啥? 吃饭的长工、短工们听后就愣,不知出了啥事。 周广举又站在大门口,扯开嗓子正式骂大街:他高喊着谁家小×手痒偷人家的苞谷?偷吃人家的东西眼歪嘴斜舌头烂,让他得噎食病、浑身长白毛、长大疮、死了臭在屋里没人抬,招你娘的绿头蝇、生肉蛆、流脓汤……小娘养的! 路上的山民们听啦,一个比一个头垂得低;一个比一个走得快…… 周家大院内盛满了秋阳的光,把平整结实的土地照得光亮耀眼;一棵挺拔的像大海碗口粗的毛白杨,紧贴着东墙根矗立着,远远望去,整个树冠就像有人随意拢了拢但并没有捆紧的一把巨型大伞。还依然绿着的树叶,银元般地挂在枝头上摇曳着;阳光射下来,穿过绿叶的间隙投射在院内的地上,就像撒落地上一片散金碎银…… 周家的人都去山坡上看苞谷,院内一下子就变得冷清起来。 五香走出房间,开始时站在阳光丰沛的院内一角仰头看天,后来就坐在院内的树荫下纺线。那只酣睡的猫,把自己盘蜷成个好看的圆,像一轮黄亮黄亮的月被摘下轻柔地放在五香的脚下,让人看着心里就暖。五香的心情和天气一样的好。有了好心情的五香就难得地脸上挂了笑意,但她的笑却给了依偎在脚下的猫…… 白金堂从东山坡遛弯儿回来啦。 回哩?五香说。声音细细绵绵,轻轻柔柔。 回哩!白金堂说。声音洪洪亮亮,粗粗重重。 话刚出口,白金堂自己都感到诧异。他蓦地意识到这粗重的“雷声”会把小猫咪咪似的五香惊吓坏的……他已是第二次与五香见面啦,他觉得第二次见面刚说话就像雷,该有多不好。自从来到桃花掌周家大院,他期盼的让他着迷的织布女人,与她见面时竟如此这般地待她,他也觉得于心不忍,有些不公平、不郑重……白金堂想起自己与五香第一次见面时,竟然是一个使他极为尴尬的地方。 那天清晨,也就是那天夜里一声惨叫把他惊醒后,他提枪在院内转个弯就回了西屋。后来就再也睡不着,一直到哑巴开了院门时,从屋檐下蹦出一只麻雀嗽了两声清脆的嗓子,他就突然感到自己下身有坠物一沉一沉往下拽,*儿处就神经紧张起来,就骤然地抽缩,就严把出道口……他起身下炕出了院门,蹲在院外的茅房里一阵屁滚尿流、痛快淋漓之后,顿感体内好畅快。畅快的他就蹲在那里候着,候久了就候来了清晨倒尿盆的五香。五香的脚步像猫一样轻盈无声。每日清晨她起床最早,有时哑巴早起是去回龙镇赶早集购物,今儿一大清早哑巴又去了集市,五香就像往日一样重复着起床后必须要做的第一件事。山里人家都是男女合用一个茅房,听见别人的脚步声茅房里的人就会咳一声或像猪似的“哼”一声,茅房外的人就自然掉头回转。但今天一早儿,他却没经意而五香又是来去无声,结果正是他聚精会神时,在茅房里突然就迈进一只绣花鞋,然后他就看见女人折身闪回……连他在渴望中酝酿了许多天的期盼,竟然在一个令人尴尬的地方如愿。这使他很懊恼。不过,他那次却牢牢地记住了那只漂亮的绣花鞋,看见了有两朵丹桂花,一朵黄色的小花和一朵紫色的小花…… 此时,白金堂见五香十分美丽地坐在树荫下纺线,就像见到一幅秋阳下的仕女图。于是,他走近了她,说你做活哩。声音像水,清中有净,净中带柔,柔中含情,情中融爱……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与刚才雷似的话音形成鲜明的反差。他心里知道应该就要这样待五香,五香值得这样待,但他并没料到自己这次出口的话为啥有如此高的质量和效果。 最后的土匪 第五章(2) 五香说,嗯…… 白金堂说,纺的线可好? 五香说,嗯…… 白金堂说,天气也好。 五香说,嗯…… 白金堂说,五家屯人? 五香说,五家屯……去过? 白金堂说,知道。那儿离疙瘩沟不远,隔几道山梁。 五香说,能去吗? 白金堂说,能。 五香就说,太好……太好哩! 白金堂说,咋? 五香就说,有盼哩……五家屯是家哩…… 她张了张嘴还要说啥没说出,就见大门口处有人进了院内。 这时,黄大麻子领着草瘸子来啦。 五香不再纺线,她起身收拾起线棉和纺车,回屋里织布去啦。 在她的身后,草瘸子用下巴扬了扬问,谁呀? 黄大麻子说,姐夫的内人。 草瘸子低低地嘟囔一句,说这女人模样还挺俊。 黄大麻子来到桃花掌的当天晚上就回去啦。他是来送草瘸子的。那天四儿去了回龙镇,让草瘸子给白金堂治伤口的痒,草瘸子说他这两天出门儿,过几天让黄大麻子领他去桃花掌。这样黄大麻子就给他领来啦。再有就是黄大麻子来找姐夫周广举借钱,也是他来桃花掌的主要目的,可是周广举没有把钱借给他。周广举说等秋后卖了粮食再说。黄大麻子气得鼻眼变形挪位,在院内胡骂溜诌了几句就走啦。 草瘸子没走,他在认真彻底地把白金堂的伤口检查了一遍后说,你不听话非吃那鸡,咋样,伤口痒了不是? 白金堂说,不吃肉咋养身。 草瘸子就说,我给你那东西里就全有哩! 白金堂说,那是啥驴*东西。 草瘸子就说,好东西哩!可那东西不是驴屌…… 白金堂说,啥? 草瘸子眨着眼乐着说,人屌。 白金堂说,咋?你这*人毁我! 草瘸子就说,你有……有这口福哩!别人休想沾口;喝了那东西补身壮阳……管事哩! 白金堂见草瘸子神秘兮兮地笑,就真的想起这些天夜里睡觉时,裆里那东西就蠢蠢欲动不安稳,时常偷偷地举起想放都放不下。 他看到草瘸子那张得意的脸,在心里就狠狠地骂道,草瘸子我日你娘! 草瘸子用捣烂的草药糊贴在白金堂的伤口上,就像贴上一层厚厚的黑饼,他随即感到伤口处泛出一阵清凉后的麻木,使他浑身上下颇舒服,就躺在炕上闭了眼独自享受…… 好一阵,白金堂闭着眼说,你手里到底有多少子弹? 草瘸子就在那双没睁开眼的脸前伸出四根指头,说四箱。白金堂说那咱就按四儿跟你谈的那个价,给我留下吧。他说着就把眼睛撩开看着草瘸子。 草瘸子就点点头答应说,中。 …… 周广举乐颠颠儿地往自己屋里走。 在黑暗中他乐得刀条脸都没了人形儿,只有那对红豆儿似的小眼睛频率极快地眨巴着,灼灼地闪着幽光。 刚才,白金堂和草瘸子在屋里的谈话,他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听了个完整。他在晚上睡前,经常出来巡视一番谁是败家子坑人种不熄灯,他实在是心疼自家的灯油。可就巧啦,他走到西房的窗下,结果就截获了来自屋内的“秘密”。 周广举回到屋里没有像往常一样倒下即睡,或是找找五香的麻烦。他今夜没有动五香,躺在床上琢磨着事。他思忖着小舅子黄大麻子找自己借钱,是否与草瘸子的子弹有关?四箱……四大箱,哎呀呀得多少大洋,这可是大买卖哩! 周广举在心里羡慕极啦。不过他越想就越觉得没借给黄大麻子钱是他英明决断之举。他恨恨地想,用我钱你发财?跟我玩儿这心眼儿,你小子还他娘的嫩点儿,等把嘴岔黄口边儿褪尽再来跟我叫这板,哼——呸!周广举就这么想着,后来又琢磨起白金堂每天熬汤喝的那根木棍似的东西。草瘸子说那东西壮阳管大事哩!他就想从明天开始跟哑巴说,让哑巴熬汤时多加一碗水自己也喝点儿尝尝,兴许对裆下蔫头日脑软泥鳅一样的玩意儿能起根本性的作用,待养好那东西满枝可就高兴哩……他斜睨了一眼睡在木床另一头的五香,见她背对自己,心里说,你小×别急,老子到时也弄你! 最后的土匪 第五章(3) 草瘸子在第二天走的时候,跟白金堂说,你五天之后再吃鸡。 白金堂这次听话啦。 周广举家的鸡就多活了五天。 五天后的一大早儿,后院就有了声嘶力竭的鸡叫声,四儿亲自动手很麻利地就把两只肥鸡开膛破肚掏内脏,快刀剁断筋骨劈成块儿,下饺子一样扔进沸水锅里煮啦…… 白金堂吃鸡喝汤还尝了草上蹦的。 这几天翠玉挺忙乎,她每天都跟哑巴去山地里捉几大串肥硕的大蚂蚱,回家后哑巴用热锅将蚂蚱焙干,翠玉就给白金堂送去。焦黄焦黄的蚂蚱在白金堂的口腔里蹦出串串脆响,嘴角渗出一层油亮亮的光,让人看着就觉得他咀嚼的东西一定很香甜脆美。 翠玉因为心中有了让她欢乐的内容,就变得既听话又懂事,帮哑巴喂鸡帮佣人做饭还帮爹洗衣,但她不帮五香。 上午,翠玉把白金堂换下的脏衣全都洗净晾晒在院内,她还把上衣襟的地方和裤裆处的皱褶很精心很精心地用手轻轻熨平。黄昏时,翠玉见晾晒的衣服已干就收啦,叠好后放在自己住的屋子里。她想等夜里再给白金堂送去,她猜想此时他一定在休息。 哑巴从后院背出一筐鸡粪往院外送,回来时翠玉把他拦住用手比划着,然后俩人就出了家门……  此时,白金堂并没睡觉。自从那天在院内看见五香,他心里就无论如何摆不平。如果说当初渴望见她是由一种猜测而使他感奋的话,那么现在渴望见她则完完全全是一种心理上的强烈欲望。 白金堂听着隔壁的织布声,总觉得是对自己的呼唤—— 他听:啪哒、啪哒!啪哒、啪哒…… 他想:哥呀、哥呀!苦呀、苦呀…… 他听:啪哒、啪哒!啪哒、啪哒…… 他想:等呀、等呀!来呀、来呀…… 这声音,在隔壁千万次地呼;他在呼的隔壁千万次地应。他想,自己到她那边串串门儿去坐坐,也许是很自然很正常的事儿…… 于是,白金堂就去啦—— 去了五香屋里的白金堂,就听五香说,坐吧。 他就说,坐…… 她说,织布吵? 他说,不吵睡不着。 她说,这声儿烦心。 他说,这声儿拽心。 她说,……小时候,你心就好……记住哩! 他说,十五年哩。那时你十二。 她说,……给的是三个大洋。 他说,磕的是三个响头…… 她说,……奶奶投井哩。 他说,奶奶无路哩。 她说,……娘不知去了何处。 他说,只要活着就能寻到…… 她说,五家屯……可能有娘。 他说,……五家屯……我替你找娘。  她说,我家房前有棵槐树,房后有棵枣树。这季节正是上树摘枣吃的时候……家有个妹妹,像小猫那样惹人爱,这季节我就上树给妹妹摘枣,她就仰头在树下等……咧开的小馋嘴儿让人忘不掉……可是,她死哩,发大水那年淹死哩! 五香停下慢慢织布的手,去擦拭滚落的泪。 白金堂坐在木凳上望着她默默无语…… 不知为啥,他这时特别想看她且就极为仔细地看了她。他从来都是认为女人穿绿衣好看,特别是他曾经给娘穿过的那件绿底碎金花衣服。但现在他却发现五香穿的一件蓝底白方格的衣服原来更好看,这衣服的蓝底色像高远的碧空一样深情醉人;白色的小方格一闪一闪,像无数个小猫咪咪明亮的眼睛……这件带衣襟的布褂既漂亮又得体地包裹着五香那成熟*的肌体。他看五香整个神态都是那样安详宁静,他感到自己心中也澄澈空明。但当五香的腮上挂满泪珠时,那情那态跟自己娘悲伤落泪时简直一模一样……他真的很想上前去替五香擦擦泪水,安慰她说自己曾去过五家屯,那是一个好地方。但他不能说也不敢说,他没有这个勇气。因为他现在面对的是五香而不是别的女人;还因为他回忆起那次他和爹上山做活时,就是去了五家屯,他不仅抢了女人的绿底金花上衣,爹那老鬼还把那女人强暴在了土炕上,而那个女人就是五香的娘……  此时此刻,白金堂竟然不知对五香开口说啥。  最后,白金堂就说,他家院内和房后都有枣树,那枣现在都该红哩。 最后的土匪 第五章(4) 五香擦了泪,低声叹息着,又继续啪哒啪哒织布。 白金堂痴迷地听着。听久啦,脑子里就出现了一片混沌……仿佛他从高远的天空飘来飞去就变成个小人落在屋里儿,光着屁股坐在娘的织布机旁看娘织布……娘像五香……五香像娘;她织布时那种轻重缓急的和谐声与协调的动作,都酷似娘在为自己的儿子纺织吟唱着一首动听的小夜曲。他有些抵不住这催眠的小曲,就感到真的有一丝睡意袅袅袭来,但在他尚存的意识里,只感觉五香就像自己的娘一样美丽。 五香……娘! 娘……五香! 白金堂朦胧地呼唤着,仿佛在心里升出隐藏了许多年的那种冲动,催他马上去疼爱眼前这只温顺可人的小羔羊,让他必须时刻疼爱保护她才行……也许真的是意识模糊啦,他脱口就喊出了娘、喊出了五香。 五香抬了头,脸陡然涌动红云一片…… 她说,你……困哩? 他说,我……你为啥整日织布? 她说,喜欢织。 他说,不累? 她说,织布时……不累。 他说,织布累,为啥说不累? 她说,喜欢的……多累也不累;不喜欢的……不累也累。 他说,哦…… 五香轻声起身在桌下掂出一把大铜壶。清亮亮的水从金光闪闪的大铜壶嘴里流进碗里…… 大院门口突然传来翠玉的说笑声。  白金堂和五香不约而同地相视着。    翠玉在很晚的时候才过来给白金堂送衣服。  白金堂见她有些闷闷不乐,就说,翠玉咋?炸的蚂蚱很香哩! 翠玉马上笑啦。她说伤口还疼吗? 白金堂就说不疼有点儿痒。 让我看看。 糊药哩咋看? 伤口痒多难受! 愿痒就让它痒没事。 你……翠玉的嘴嗫嚅了半天。 想说啥? ……是她……叫你去她房里的? 自己。 去干啥? 看织布。 往后……别去。 为啥? 她……不好! ……  翠玉走后,白金堂躺在床上想了想就笑。他轻声说,这闺女吃醋哩! 翠玉心里有了酸味儿就恨五香; 五香心里有了甜味儿就躲翠玉。 吃晚饭的时候,五香就听翠玉对自己“哼”了一声,她立马就明白是白金堂从她屋里出来时,肯定被翠玉看见啦。五香早就敏感地意识到翠玉已经非常喜欢上了白金堂。今天她和哑巴又去给他捕蚂蚱,到了晚上她还在他的屋里出出进进……  此刻,五香躺在床上睡不着,她今晚头晕,只织了一会儿布就上床躺下啦。她对白金堂的好印象该追溯到很久以前,那时她才十二岁……之后她一直心怀感激,没有忘记有一位年轻英俊的少年搭救过她。当她在周家第一次从窗前见到他时,惊喜之余又自卑起来,她想到自己很凄苦,也想到了自己老男人周广举;她想到自己现在的境遇,也想到了自己那颗麻木的女人心……她知道他再也不能像过去一样搭救自己啦——因为她已是周广举的二房女人……  想起老男人周广举,她的心就战栗,但又无奈,任凭老男人野兽一样蹂躏欺辱她。她想起有天夜里,老男人曾骂过白金堂,说他是山上来的土匪,杀人都不眨眼皮儿,怕他在这里又吃又喝不给大洋……还说这土匪的老家在白云寺一带。五香对老男人所说的土匪、杀人这些事没搁心,却牢牢地记住了白金堂和她的老家是同一地方。从此她就把白金堂当成了娘家人。她很想寻个机会跟他说说话,听听她老家五家屯那边的情况,她想打听打听娘的下落;还想听听家乡的母语……但她几乎没有机会接近他,因为大部分时间都是翠玉围着他身边转。今天下午终于有了一个难得的良机,她却没敢放开好好说话。她故意装出很平和安静的样子,其实她的内心很激动;尤其是白金堂坐在那里一直用心留意她,而且还喊了自己的名字……这些,都让她心里一阵高兴一阵羞涩。这种感觉在她做女人的日子里,几乎没有过。她没感到和他在一起有啥不好,她没觉出他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相反,她却感到这个男人的心眼儿挺好,很懂女人的心;与他在一起让人感到他是一座山一堵墙,女人能靠能歇;能遮风能避雨…… 最后的土匪 第五章(5) 土匪……土匪…… 你才是真正的坏土匪! 五香壮着胆小心翼翼地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老男人周广举。   屈多养去县城找表弟刘成,不料却窝了一肚子火。他把日本人杀了自己手下弟兄的事说了后,当保安团副官的刘成说,表哥你也太肉眼凡胎哩,如今这地盘是日本人的天下,你手下死了个伙夫不就跟死只狗死只猫一样?前几天日本人在石盘又杀了几十人,还把枣林庄火烧了半条街,咋样?国军没敢滋毛儿,八路也没露头儿,我们保安团更他娘的头日脑不敢惹人家哩!你呀表哥先别急着回,在这儿有许多好事等你哩…… 刘成不敢惹日本人,是因他早就当了汉奸。那年就是他从侯兆川八路军根据地跑到石家寨,亲自密告了“红色行动”的计划。后来,刘成又给日本人引路偷袭过两次侯兆川抗日根据地,八路军受到了不小的损失。日本人看中了刘成,就让他在小田一郎手下当“参谋”,他却不干。刘成说当汉奸的名声不好听,不如到县城保安团……日本人应了他,就把他安插在县城保安团当副官。小田一郎为了利用刘成为日本人卖命,就想尽办法拉拢他,并把一个很日本味儿的军妓小合枝子供他赏玩儿了几天,让他这位副官独享日本女人的“*”…… 刘成对日本人怀有感激之情,可表哥屈多养却找他求援搬兵打日本人,这岂不是牛蹄子——两瓣。 屈多养见自己的计划落了空,就骂。他说他娘的日本人随便打死我的弟兄,也太霸道哩! 刘成说,日本人讲的是王道不是霸道。 屈多养说,屁,呸! 刘成说,你还不服咋的?蒋委员长如何?一样龟孙样儿,捆着身子撒尿——抖不起激灵哩! 屈多养说,日本人惹不起,我们都心知肚明。我是生气日本人两指宽的面子都不给我屈某。 刘成说,让日本人给面子,就得自己找面子。你不是给日本人送了“大礼”吗? 屈多养说,啥大礼? 刘成说,啥大礼——金度呗。 屈多养说,咋找? 所以你别急着回,在这儿等吧,有好事等哩…… 贡州城日军司令部。 被白金堂打伤手腕的小田一郎大佐伤好后,即荣升驻贡州城日军司令部长官;而在白金堂砸“钱庄”时骑摩托车侥幸逃生的宫本却不升不降,仍为少佐,最终被归顺于小田一郎大佐的手下。 此时,小田一郎在司令部召见宫本,商讨着对付土匪白金堂的良策。 “哈依——”!宫本起身恭敬地向小田一郎鞠了一躬,然后大步走向一面墙上的军用地图,拿起指挥棒指点着说,古郊距疙瘩沟实际距离是四十华里山路。据资料显示,古郊峰高为海拨一千二百米,此峰四壁悬崖,只有一条细若游丝的羊肠小路沿绝壁挂下……这里,无疑是个天然而怪异的绝好军事要塞,实属易守难攻之地! 小田一郎点点头又缓缓地摇摇头说,宫本君,其实,我想听到的并非这些,而现在的事实本身是:野蛮人白金堂不仅枪杀了我大日本皇军最忠诚的勇士的生命,而且还凶残地将几十个象征男人尊严的生殖器官,全部给予毫不留情毫无人性地切割掉——多么可怕而又狰狞的行为!不仅如此,“兴亚当铺”的被捣毁——我们不仅丢失了重要的电台,而且还丢失了数量可观的精良武器和弹药;“聚贤楼”赌场的被砸——我们不仅失去了元僧君这样一位优秀的勇士,而且还丢失了一直为我们忠诚服务的百余人的*民间武装…… 小田一郎用手抚摸了那只受过伤的手腕又说,宫本君,你知道野蛮人白金堂所做的这一切,对于我大日本皇军意味着什么吗?你难道不认为这是对我大和民族的一种羞辱吗?宫本君,你该知道野蛮人的属性是什么!在我的记忆里,即使在大日本皇军的军事战略教科书中,也找不到一段有关对付野蛮人土匪武装的战略战法的论述! 宫本“哈依”着,然后挺直着身子说,长官,我非常清醒地知道,古郊上这群野蛮人已对我大日本皇军的生存构成严重的威胁,一日不铲除,就是一日的心头之患! 最后的土匪 第五章(6) 小田一郎背着双手踱着步说,其实,我想提醒宫本君的是:对付野蛮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用中国人固有的思维模式特点,使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段方可攻克!宫本君,我想你该知道我究竟和你在说些什么——是这样吗? 宫本“啪”地一个立正说,据我所知,中国人——这些*猪,他们有一句很古老但也很有趣的话:堡垒最容易在内部攻破。在这一点上,感谢长官对我的提醒!关于对付野蛮人的办法,我做过必要的历史研究,中国人确实缺少我们大日本帝国那种强烈的民族尊严和精神魂灵!像白金堂这种野蛮的中国人,在他们的精神价值体系中,由于结拜而形成的草莽江湖之气,不过是*人种最原始的聚合形式,他们身上有着浓烈的劣质本性!本质地讲他们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不堪一击!当我们清楚地了解并把握住这些野蛮人的特性及弱点后,便是我们可以自由而任意地宰割他,至少我们可以对他们毫无规范的武装加以削弱、瓦解…… 小田一郎近乎咆哮地说,不!是攻克他们!战胜他们!消灭他们!小田一郎突然转身似笑非笑地一字一顿地说,宫本君,我猜想你该知道我们现在需要马上做些什么啦……你知道,当我们发现一个畸形怪胎的婴儿的时候,我们是给这个乳臭未干的婴儿轻轻地放入摇篮中,还是毫不手软地将这个婴儿…… 小田一郎在说“毫不手软”四个字时,几乎是声嘶力竭大声嚎叫,但后面的话却伸出两只手狠狠地一卡——“将这个婴儿”这句话说得绵软而细弱悠长。 宫本又是一个立正说,长官!我知道在任何情景下所发生的事态,作为一名军人都必须具有良好的战术谋略和心理素质! 小田一郎举起那只受过伤的手扬了扬说,哦……让我们向真正的军人致敬!宫本君,这么说我要的…… 宫本跨前一步说,我请长官先见个人,之后您所要的答案……也许更加明确而具体一些! 小田一郎嘴里“嗯”了一声点点头,宫本随即向门外喊了一声请。门*,刘成领着屈多养点着头走进来。 宫本指了指刘成和屈多养,然后就对小田一郎说,长官,这二位就是我们准备攻破野蛮人白金堂“内部堡垒”的秘密武器! 小田一郎上下打量着身着长衫、头戴礼帽、手拿一根文明棍的屈多养,然后微笑着迈着方步走近他的身旁,用一双观赏的眼睛仔细端详着这个有着几分绅士风度的中国人。半天,小田一郎才张口说,屈先生,在此之前,我们彼此虽然未曾谋过面,但屈先生早些时候送给我们的“礼物”足以证明我们已经就是好朋友啦。尽管送来的礼物有些难“啃”,但我们至今仍坚持认为,越是难“啃”的东西,对于大日本皇军来说越具有挑战意义,而乐趣亦在其中。那位半个面颊生出许多杂毛而性情古怪的金先生,我想最终我们会合作得很好……小田一郎停顿一下又望了望屈多养说,屈先生,见到您如此非凡的儒雅气度,很是令人心生妒嫉。其实,中国的传统文化与我大和民族的传统文化同根同生一脉相承,也就是说像孪生兄弟一样……好啦!我们今天不谈什么文化问题,我现在最感兴趣的是,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比文化更具有刺激性和更加具有征服性的话题!我想屈先生不难理解我所表述的真实意思吧? 小田一郎说完,转向宫本又说了几句日本话后,宫本示意刘成翻译给屈多养。 刘成说,皇军长官刚才说,要屈先生马上想办法,刻不容缓地拿出一个歼灭野蛮人白金堂所领导的抗日武装的具体方案。事成之后,皇军将对屈先生有特别的恩赏。 屈多养向小田一郎躬了一下身说,白金堂……虽说性格怪异、血性刚烈且武艺高强,他率领的盘踞在古郊上的白骨军,人人剽悍身怀绝技;各个凶勇飞檐走壁。但,我屈某毕竟是中国人,中国人只有中国人自己才能找出对付悍匪之方!这一点请长官放心,我会尽快拿出一个周全而稳妥的歼匪方案,以此彻底消灭古郊上的白骨军! 最后的土匪 第五章(7) 小田一郎立于桌旁,他用手轻轻击打了两下桌面说,在此,我愿冷静而善意地提醒屈先生一句,你和我们的任务一样,不仅要消灭歹劣的野蛮人白金堂,还要消灭他的“军”——彻底把白金堂领导的“白骨军”变成一堆山间的“白骨”! 最后的土匪 第六章(1) 第六章 桃花掌接连下了几天秋雨。 周广举戴个破草帽,背着手急得前后院乱窜,像走马灯似的。他仰脸望望天,嘴里就说这小×天等几日再下雨多好,偏他娘的在节骨眼儿上撤火打滑……这他娘的小×天儿!周广举嘴上骂着心里起火,他想再等几天把山坡上的苞谷都收完,下他几天雨多好,那样种麦就能保墒啦。 雨停啦。来周家扛活的人就又出去收苞谷,剩在家里的人都在囤粮的中院剥苞谷裤子。 哑巴、翠玉和五香都来帮忙,白金堂叫了四儿和另外两个弟兄也来凑热闹。哑巴、四儿还有五香坐在东边的苞谷堆旁;白金堂和翠玉坐在了西边,还有几个打短工的人都各自散开坐啦。一堆人围着苞谷堆讲着一堆一堆的笑话,煞是热闹。哑巴哇啦哇啦一大阵,像没调好台的话匣子谁也听不清谁也听不懂。但哑巴又说又乐嘴角泛起一片白沫沫,他用手背胡乱地一抹擦又继续津津乐道……  翠玉能听懂哑巴讲的啥。她就说刚才哑巴给大伙讲笑话哩……他说有一个人是罗锅,他有俩儿子非常淘气,没事的时候就把他们的爹扳倒脸朝上躺着,俩儿子就一头一个骑在爹的身上玩跷跷板;爹的腰是罗锅受不了哩,就脸朝下趴着,儿子爬到爹的罗锅背上当马骑,天长日久罗锅的腰就直哩…… 大家听后就笑。翠玉很快活就笑得脆响,像小河哗哗流水。 五香也笑啦。但五香是低着头抿嘴微笑。 白金堂看看翠玉瞧瞧五香,就看出这是两张截然不同的脸。翠玉纯情美丽,像一朵清晨带露的山桃花一样青春动人;五香则是娴静如意,宛如月光下的水仙那样楚楚可人……当白金堂再望五香一眼时,却发现她的脸很羞红把头埋得更低…… 原来,有一双冷眼正逼视着五香。  可能,五香用眼瞟白金堂时,让翠玉给逮住啦。因为五香就坐在白金堂的对面。白金堂就说,我讲个笑话。翠玉在一旁兴奋地催,说快讲快讲。白金堂就给讲啦,他说从前有一家的窗台上种了两亩瓜…… 翠玉就笑啦。她说哪儿有窗台上种瓜的,还两亩哩,说瞎话吧? 白金堂说,这个笑话就叫说瞎话儿。他继续说……这家的窗台上种了两亩瓜,有一个光着屁股的小孩儿来偷瓜,他偷了一裤兜子两裤筒子,转身伸直胳膊用手拿起脚就跑,结果被瞎子看见哩,哑巴就喊,瘸子就追…… 嘻嘻嘻…… 哈哈哈……  翠玉笑出了泪。大家又笑着看哑巴,哑巴就笑着看大家。五香这时想笑却没敢笑,翠玉也不愿看到五香笑,尤其是白金堂讲的笑话,她觉得就更不该让五香笑。 翠玉笑过后立即又用冷眼向五香脸上刺,像射过去两支冷箭…… 这时候,周广举来啦。 翠玉起来不知在她爹耳边说了些啥,周广举在院内转悠了一圈后就把五香喊走啦。白金堂蓦然感到帮周家剥苞谷裤子索然无味,但他仍坚持了一阵后才推说累哩!然后就起身回前院的屋里躺下啦。 隔壁又响起啪哒啪哒织布声…… 白金堂躺在炕上悠悠地静听…… 转眼就到了八月十五。秋收基本上已扫尾啦。 上次黄大麻子来桃花掌,就已经告诉姐夫让他抽空去回龙镇一趟。周广举问啥事?黄大麻子就说他姐病得不轻。秋收活儿忙,周广举说走不开就让翠玉跟舅舅黄大麻子一块走先去看看娘。翠玉就说,她都不管我,我还不去看她哩!这话把周广举噎得直瞪眼儿。  时下,秋收差不多就完啦,又是八月十五,周广举就去回龙镇看生病的结发女人。他知道自己闺女的脾气没敢叫她,就决定自己一人去。他让哑巴在后院抓了一只蔫头耷脑的鸡,又给大女人拿了几个鸡蛋就上路啦。临出门,他嘱咐哑巴睡觉前别忘了把门闩上,然后就走啦。 上午,白金堂领着四儿和两个弟兄到桃花掌北山坡转悠了整半天儿。翠玉舍不得离开白金堂也跟来啦,她人前人后地很活跃,脸上总是挂着笑。  从山坡上回来时,四儿的手上就多了两只野兔。翠玉还是第一次看打枪,白金堂看见兔子掏出枪就一挥手,枪响的同时百步之遥的草丛中就有兔子打了滚儿。白金堂说,去。有个弟兄跑过去伸手就在草丛中拎出一只血淋淋的野兔。白金堂掂着枪说,翠儿以后谁要欺负你就告诉我,我就用这玩意儿,崩了他。翠玉听后不言语,只是一个劲儿地笑。但她在心里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 最后的土匪 第六章(2) 哑巴把四儿扔在院内的野兔挂在树杈上,用刀极麻利地把皮剥扯下来,翠玉见了就喊,说这兔像光屁股小人儿哩,这枪眼就像肚脐眼哩。翠玉心里高兴,爹又不在家她就自作主张说,反正秋收快完了剩下的活儿今儿不做哩。她让留下的几个短工也休半天儿,然后就壮着胆子让哑巴焖了满满一锅米饭,她亲自动手把兔肉和鸡肉炖得喷喷香。今天有了好饭还有肉,几个短工们就个个放开肚皮狠劲吃,结果吃得锅里一粒米都没剩。周广举在秋收大忙季节从未给长工、短工们吃一顿大米饭,他们每天吃高粱、苞谷和麦子三合一面的馍,难怪这些人今天狼吞虎咽地把米饭吃个精光。他们想,要是东家周广举知道心疼得准在地上尥蹶子蹦高儿! 晚上,白金堂看见翠玉不知从谁家弄来四个咧嘴傻笑的大石榴。哑巴帮她烧炷香在院内祭月,翠玉很虔诚地跪在地上,袅袅缭绕的烟雾淹没了她那张格外庄重的脸。尽管她的嘴没动,但能让人感觉到她在用心祈祷着啥。 黑了灯的西房内,有一双老鹰似的眼睛在盯着院内的翠玉。这时就见祭完月的翠玉拿着石榴站在院内往黑了灯的西屋望,然后就往这里走来,但走了几步又停下,她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转身回了自己住的西厢房里……  白金堂怔怔地站在屋里看着她走进厢房,又听见她把门闩上。一会儿,院内又出现了哑巴,他的大脚板咚咚地把地砸得很响,一直响到大门口。他闩好门又见他在翠玉的窗下哇啦哇啦地喊了两声,翠玉屋里的灯就熄啦;哑巴望一眼西厢房就又去五香的门口哇啦几声,五香屋里的灯也灭啦。哑巴又往西屋望了一眼,就迈着咚咚的大脚板去了后院哇啦着……  明月高悬在天空,似银盘挂在远山近岭的头顶上,给周家大院洒满清光;几只不安分的蟋蟀从墙的缝隙里蹦出,跳跃到月光下的院内,自由散漫地享受着等待了良久的惬意。 这时,一只猫偷偷地蹿上院墙又悄悄地溜出家门……  白金堂感到自己站得已经很累,就准备上炕躺下休息。他只是想最后看一眼窗外,就突然听到五香的门轻声响了一下,像小猫蹭门,他立即驻足向外窥视,就果真见到一位身披月光似天仙般的女人,从屋里飘进院内又飘出院外……白金堂看清楚了是咋一回事,他就觉得此时自己该做些啥,至少应该让人知道此刻他并没有睡觉。他很快点燃了一盏灯放在远离窗前的屋内,他想幽暗的灯光也许能传递出某种讯息。可能就是在点灯的时候,或者就是在放灯的时候,那天仙般的女人从院外飘回院内,他就又听到与刚才一样轻的关门声,他屏住呼吸听下去,但无论如何他也没听到闩门声…… 月更圆更明,院更清更静。 五香此刻正盘腿坐在床上隔窗望明月。每当中秋的夜晚,她就特别想家,想五家屯的亲人和屯里童年伙伴。她想在融融的月光下与家人团聚。她想起有一年中秋,一觉醒来正是月升中天,她从未感觉过月亮竟如此的迷人美丽,就爬起来跑到院内望月,想在月亮里寻找奶奶说过的那棵桂花树和那只兔。看久了就真的看见了那棵树和那只兔。她高兴地跑回屋推醒妹妹让她一起来看那轮挂在天空上的明月……想到这儿,她脸上就悄悄地爬满了泪水。她多想在这个时候有个人能与自己说说家乡话,再听听那久违的母语。她想到了住在西屋的老乡,想到了那个用眼用心唤她五香的人;那人在周家大院里,让她自己感觉是最亲近的人。在中秋之夜,她想起他或想着他或一直是在惦记着他,但她不知他现在正干啥。是上床休息还是和她一样……她不知为啥自己突然萌生出想去看看他的想法,而且这种想法竟在顷刻间变得使自己都无法抗拒。于是她就鬼使神差地想去看他,就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胆量走出了屋门,但她看到西屋是幽暗的,就佯装去院外小解,回来时就见到西屋客人点亮的灯光。她预感到今夜将要发生啥,但她心里实实在在渴盼着发生些啥…… 就在五香等盼的时刻,她就听到比猫还要轻的脚步声从门槛上滑蹭过,然后那声音就出现在她自己的屋里,她抬眼就看清了身披月光、站立在自己身旁的那位隔壁客人。 最后的土匪 第六章(3) 俩人相视着,似乎对方都是月,俩人都从阴霾的地下室走上月光皎洁的地面贪婪地赏月。俩人谁都不动不语,就这样默视着,她就用自己的泪冲洗了眼前的“月”…… 五香别哭,我来看你。白金堂说。 五香哭得更甚,肩头抖动着但几乎没有声音。从未有过任何男人这么在意过她的存在。 白金堂坐在了她的身边,拉过她柔软的手放在他宽大的手掌里,然后就极疼爱地握啦。  她喃喃自语地说自己的妹妹比自己小六岁;还说五家屯有个跟她最好的闺女叫秀秀,她说秀秀跟她长得很相像,说话时的速度也都一样,俩人相近的地方很多,可是以后就不知秀秀去了啥地方……说着就又掉下眼泪。 白金堂替她擦了泪,同时就很爱怜地抚摸了她那丝绸般柔滑的脸。她感觉就像爹的手在摸她。那一年娘把她从五家屯带回到回龙镇,见到爹时爹就这样抚摸过她的脸,但以后爹就不再抚摸她,而是吸麻的爹打了她的脸——因为她苦苦地哀求爹不要再吸大麻。后来娘走啦,爹也死啦。爹死前没有嘱咐她一句话,更没有抚摸过她的脸…… 也许是不可名状的伤感,也许是不可言状的激动,五香的泪水越流越多。白金堂替她摸了一把又一把,最后就把她紧紧地拥入怀中,他想用自己的心给怀里的女人拭眼泪。就在那一刻,他竟感到自己胸腔里涌动起阵阵春潮……过去曾进他怀中的女人像江中游鲫,随之漂走……而此刻,他浓缩了自己对女人的全部感觉,他想自己肯定是用心在爱怀里的女人。可能就是那一刻,他想到了自己的爹和娘……假如那时候爹也像他拥抱五香一样去拥抱自己的娘,那么娘就不会掉泪,也不会悲伤。他觉得爹不会疼爱娘,自己的娘就活得很苦。现在,他要疼五香,用心爱她,让她活得幸福,活得像个女人是个女人! 白金堂紧紧地又是轻轻地拥抱着五香,就像拥抱了自己对生命的渴望对生活的期望和对女人的希望。 此时的五香,像一只早已疲惫的倦鸟儿一样很可人地收缩了翅膀投进了舒适温暖的巢。她感觉自己从未来到过这样一个很美丽的地方。她这时就很渴望身边的这个男人来爱自己。于是她就牵了他的手,把那只男人的手引到她那曾被野兽一样摧残过的*上,她渴望这只温暖的大手能抚慰熨平她心灵深处的伤。 白金堂在触摸到五香丰满诱人的乳房时,他明显地感觉出五香的心在战栗,他就用眼睛询问她为啥,五香就撩开了自己的上衣让他看…… 白金堂看到了她胸前一对好看的乳。凭借着明亮的月光,他在好看的*上又看到了印满好像野狗撕咬过的残痕,就像两座本来非常秀美的山峰被人胡乱开采后糟蹋成坑坑洼洼不成个样子;他还分明看见一处带血的伤痕…… 这条老狗! 白金堂在心里恨恨地骂道。  他想五香是个受了多少苦的女人啊!他的心立马疼痛起来,像有锥子扎。他觉得自己必须好好爱五香,刻不容缓地去爱她…… 中秋之夜,白金堂*裸地爱上了五香。 ……  周广举从回龙镇回来就跟翠玉说,你娘吃喝拉撒都在炕上,得了瘫病起不来炕哩;你这闺女要是再不去看一眼,就永远甭想再见娘哩! 翠玉拾掇拾掇东西后,就让哑巴送她去回龙镇看娘。 翠玉一走,白金堂心里轻松了许多。  这几天白金堂几乎时时都在想着五香。只要翠玉跟在身边,他就无法用完整的精力想五香。他也感到翠玉对自己越来越喜爱,但他还 没有找出借口来跟翠玉讲个明白。他想自己从开始到现在以及今后,他都会把翠玉当做一个很好的妹妹,但翠玉绝不是自己心中要疼爱的女人;他想自己曾经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女人,但她们都是在需要他或疼爱他或占有他,而不是像五香一样是他需要她疼爱她拥有她。他想给她爱而不是应该给她爱;他想给她幸福而不是应该给她幸福。他有时觉得女人与女人之间相隔着不小的差别。以前那些女人他感觉她们都很好,但她们除了好之外并不能让他再多想些什么……  鹰嘴峰山脚下的白胖子,为了这样一个甜腻腻的女人,竟然让他和一个喝了血酒拜把子的兄弟分了手。他过去常走动的山西太原“清华澡堂”秘密军火交易处,跟他相好的那个女人下巴处有一颗豆大的黑痣,她是澡堂老板的女儿,她当时很想跟他回古郊,澡堂老板不愿自己的女儿跟一个闯荡江湖无家无业无归宿的山中野汉在一起,但又怕得罪这位貌似财大气粗的客人,老板便将女儿捆绑后威逼她嫁给了一个弹棉花的小商人。在石盘偶遇的那个乖巧而精致的小女人,也曾让他迷恋,但小乖女天性怕血。有一天深夜,他从城关被日本人追杀时腰上受了轻伤,就摸黑躲到石盘想到她那里养伤,当他拿出用油布包裹的一根血淋淋的日本“鞭”给她看时,小女人当即被吓得昏死过去。醒来后的小女人抱住他受伤的腰,哭泣着哀求他不要离开她,乞求他好好和她过日子,跪求他不要再跟日本人打仗,她说她害怕绛紫色的血……那次,他极为恼怒,就喝问小女人,说你裆里流血为啥不害怕?!小女人不答,只是抱紧他的腰哀哀怨怨地哭……  五香则不同,五香能让他想到了成家;让他想到了好好过日子;让他想到了幸福和美满……总之,五香能让他产生死心踏地、无怨无悔的心理感觉;而别的女人从来就没有或者根本就不可能让他拥有这种感觉。他想,也许女人本有的女人味原本就是很脆嫩弱小的,这种脆弱的女人味就该是女人本有的品格,而不是女人释放能量时的技巧。爱的技巧和女人本有的品格是两码事,技巧能让人产生感奋和愉悦;而品格能让人产生幸福和美丽。他想男人爱女人的全部意义也许就在于憬悟女人品格的同时,用雄性的心和男人的目光欣赏地呵护着女人!  五香就是我需要呵护的女人……  白金堂想着。他想到成家就想到了疙瘩沟。爹说在疙瘩沟种地会饿死人也许不对,可能是爹在外野惯了而不想种地找出的借口。疙瘩沟虽说穷山恶水,但只要踏下心舍下身好好地开垦,山上总归还要长粮食的。他想,娘曾经希望爹在疙瘩沟种山芋,以后他就可以带着五香回疙瘩沟上山种山芋…… 最后的土匪 第六章(4) 西厢房传来嘤嘤的哭声。 白金堂想去看看。他刚下床,周广举就一塌一塌地从院内往西屋而来,进门后他急急地告诉白金堂,说枣林庄前几天遭了土匪的抢劫,把他小姨子的公爹给打死哩,还把老头儿的儿子抓走带到了县城。周广举说刚才翠玉回来跟他说的。 白金堂听了就敏感地意识到此事一定跟屈多养有关。 白金堂没有言语,他出了西屋就去厢房找翠玉。 翠玉刚刚从回龙镇赶回桃花掌。她在回龙镇只侍候了一天瘫痪在炕上的娘,心里烦得就受不了。主要原因是她见不到白金堂,她已把他挂在心壁上抱在了怀里,不愿离开他半步。舅舅黄大麻子见翠玉整日吊着脸,就说瞧你哭丧个脸像啥?你侍候的不是别人是你娘哩,闺女侍候娘天经地义是本分;反正你回家也没啥事,就侍候你娘吧。翠玉听了就把嘴噘得像个树疙瘩。枣林庄姨家的表姐也来看翠玉娘,表姐就说翠儿妹,你先去我家玩两天,我有副镯子给你。翠玉听表姐说有镯子送她,就把树疙瘩嘴变成了小鸟儿的窝。黄大麻子无奈只好由着这两个外甥女的性子来。枣林庄距回龙镇十多里山路,翻过一道山梁再往西就到了枣林庄。翠玉姨家也是个财主,她姨家的公爹不像周广举那样吝啬,家丁就有十几个。这老头儿的本事比周广举大,他对周广举也看不上眼儿,从不与他联系走动,就因为周广举的吝啬。老头儿家不仅拥有比周广举还要多的好山地,他还独自与山西陵川有联系,常做一些军火生意。上次刘成和屈多养准备从山西运回的那批军火,就是这个老头儿获得了内情后连夜赶到石家寨,向驻守在那里的小田一郎密告的。他想独揽陵川的军火生意,但又无奈比他更有通天的权势之人把买卖从他手里抢走,把他气得咬牙切齿。他就想坏坏这些人的好事解解心头恨。他这次密告的情况极准,果不其然这批军火就被守卡的日本人查获啦,共查出二十箱子弹和三十支枪。后来刘成调查此事的纰漏,终于在小田一郎醉酒后不经意道出一点线索。后来追查下去,刘成就得知了他们这笔生意做丢的原因,是由于与陵川有关系的一个家住枣林庄的高老头儿从中作梗。刘成拍桌子骂着娘,当即派人去东井峪找屈多养,让他带人打死了这个坏了他们好事的高老头儿。 就在翠玉与表姐住在枣林庄的当天夜里,屈多养就派人夜袭了高家大院。高老头儿被打死在堂屋的门后;儿子也被捆绑后连夜送往贡州县城。翠玉当天夜里刚睡着,就被人不知用啥东西堵了嘴蒙了眼。当她睁开眼时已是第二天的中午…… 白金堂听了翠玉哭诉在枣林庄遭遇土匪打劫的经过后,就把手伸向腰间掏出了盒子枪。他说翠玉你告诉我是谁干的,我要崩了他! 翠玉摇摇头说不知道。但翠玉知道了白金堂对自己很在意,而且为自己遭劫还动了肝火,她心里就高兴就喜欢。她刚才在屋里嘤嘤地哭是受惊吓感到后怕;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想用哭声把白金堂引进自己的房里,用她想象中的方式来安慰她。两天没有见面她想他…… 白金堂把枪收回了腰间。  翠玉与上次在东山坡一样,举着两只白嫩的手送到白金堂面前,让他看自己腕上的镯。她说这副镯好看吗?是表姐送的。 这是一副用料考究、打磨得很精致的绿色玉手镯。白金堂看这副镯的确很漂亮,他想要是五香戴上这副镯肯定会更漂亮更好看…… 白金堂托起翠玉的手说,你戴的这镯最好。 她说,为啥? 他就说,这镯和你一样——翠玉。  她听后就笑。翠玉笑的时候就情不自禁地整个身子往他身上斜。 周广举站在了门口。他看见自己女儿的身子几乎被白金堂拥着,就立马瞪着红豆儿眼厉声喝道,翠儿你这是干啥哩? 突然一声炸响,惊得翠玉像蝎子螯,急忙抽回身后退了几步。也就是喝口水那么个工夫,翠玉就闪着身子从自己爹身旁走了过去;当走到他身旁时,翠玉就狠劲儿地朝爹脸上瞪了两眼…… 最后的土匪 第六章(5) 夜里,住在周家前院的人几乎都听到了翠玉跟她爹嚷嚷。 翠玉说你为啥非要管我? 周广举说我要再不管你就长翅膀飞哩! 翠玉说就飞就飞…… 周广举说你说啥? 翠玉就斩钉截铁地说,他好,我要跟他! …… 周广举在上午总算把秋收完。下午黄大麻子就来啦。黄大麻子先去西房跟白金堂坐了一会儿,然后就出来跟姐夫周广举说,枣林庄死了人,你咋连个人毛儿都不蹦。周广举没马上答话,他抬头看看要下雨的天又晴啦,然后才说,你没看这几天忙的要分尸?周广举心里还真的不愿去枣林庄给高老头儿吊丧。高老头儿比周广举大两岁,以前俩人都不愿相互来往;这次高老头儿死了他也不想去。他想要是去枣林庄来回路程就得一天,甭说办丧事还得住那里,可家里的事咋办? 这个老驴,死都不挑个好日子,专等我忙时死。  周广举在心里骂着。其实,他不愿去枣林庄还有不放心的事,那就是女儿翠玉那天明确告诉他要跟白金堂好。为这事他在心里琢磨了一个晚上。他想假如白金堂要是肯留在桃花掌,把翠玉给了他不是不可以,只是县城那边还有个混蛋王八蛋咋办?看来这事得跟黄大麻子商量商量再说。可巧黄大麻子就来啦。他跟黄大麻子说了几句话后就前后院地转。中院的苞谷堆成了山,他低头捡了几个滚到墙角的苞谷往堆上扔,嘴里还嘟囔,说啥时死不好,偏这时捣乱,死哩都叫人恨!然后,他叫来哑巴让他马上组织人赶快剥苞谷裤子,赶快晒粮入库。 哑巴听后就一顿一顿地点头。  周广举又来到前院。他探头往西房看看又探脑往西厢房瞧瞧,然后就回了他的屋。周广举在屋里见五香坐在织布机旁织布,脸上荡漾着春光并带着些许微笑。周广举见状在心中马上蹿出一股无名火就往脑门上顶,他撩起竹帘把脑袋探进去就骂,说还不赶快去剥苞谷裤子,你在这儿织布织布织你娘个×!他见五香不理他依旧织布,他又骂了几句比臭稀狗屎还要难听难闻的话后,才一塌一塌地跟黄大麻子走啦。 …… 白金堂平日不愿见周广举,见了他就像见了嗡嗡乱叫的绿豆一样的苍蝇。  山坡上没苍蝇,秋染了漫山遍野,一眼望去满目金黄。白金堂有事没事总爱在秋色的桃花掌东山坡坐坐。这里虽然看不见疙瘩沟,但能望见贡州西南端的大小山峰。他不知道在自己离开一个多月的日子里,那边的情况会咋样?日本人是不是还照样隔三差五进山扫荡;国军是否还在把守着县城;八路军还在不在侯兆川一带山区驻扎…… 想起八路军,白金堂就记起了那年日本人血洗疙瘩沟。 ……乡亲们都低垂着头站立在村西的沙河滩,人人疾首蹙额义愤填膺。在白金堂看来,这一张张痛苦不堪的脸上,与其说表露出对日本人的愤怒,不如说是对他白金堂的满腔义愤。在脚下的河滩上隆起的二十三个坟包,里面就埋葬着二十三条乡亲们的生命。他认为是他自己把这些乡亲们打死啦,他才是罪魁祸首他才是罪该万死!心里异常难受的他就想赎罪,就想为死去的乡亲和死去的爹报仇雪恨,就想誓死打日本人;不打跑日本人他想今生今世都无脸回疙瘩沟见乡亲们…… 白金堂至今还记得那天八路军魏团长带队伍也赶到疙瘩沟。见面时魏团长向他抱了拳,他也回抱了拳。魏团长没说话,站直了身子就把军帽脱下来。白金堂见魏团长很郑重也很严肃地对着沙河滩上的新坟包低了头。白金堂心里就生出那一份感动。他就说是他自己害了这些乡亲。 魏团长就说,不是你害了乡亲,是日本鬼子杀了中国人。 他说,是因为他白金堂把日本人引到了疙瘩沟。 魏团长就说,是因为中国地上地下的宝贝把日本人引到了中国的土地上。 他说,是他对不起死去的乡亲。 魏团长就说,中国人都团结起来打鬼子,就对得起乡亲。 他说,他誓死报仇打日本人。 魏团长就说,你有两只拳头,加上我就是四只…… 最后的土匪 第六章(6) 他说,谢哩!后会有期。 魏团长就说,谢可不敢。不过我倒是愿与老兄一起上古郊…… 他说,咋讲? 魏团长就说,为给死去的乡亲们报仇! 说这话时,魏团长握紧的拳头狠劲地在胸前捣了捣。  魏团长最终没能去古郊。白金堂还记得与魏团长在疙瘩沟分手后,一直未曾谋面;但他曾多次得到过魏团长让人捎来的口信,想与他在古郊相见,当时他就一口回绝。他知道魏团长的目的就是想收编他的杂牌军。他想你八路军打你的鬼子,我打我的日本人;你八路军占你的地盘,我占我的山头,咱们是井水不犯河水。如果说谁想要在自己的地盘上捡便宜占,那是墙上挂门帘——根本就没门儿的事。不过他对八路军并无坏感,也无恶意。他认为和八路军比较,自己的队伍就像豁嘴的骡子卖个驴价,吃亏全在嘴头子上。八路军会说话也会做事,虽说很穷酸,但总归要比国军强。国军总觉得自己是只粗腿,别人是苍蝇。他想自己的杂牌军就算是苍蝇,老子还真他娘的不抱你国军这只粗驴腿,还能咋样?这年头儿只要手里有钱有枪就能打遍天下。国军也罢八路军也罢,打日本人谁是草驴谁是叫驴咱们走着瞧。是叫驴晃晃脑袋就得露*,跟他娘的日本人动真的;是草驴在地上打两滚儿,顶多瞎踢两下永远也翻不过身子……总之,不赶走日本人谁都甭想过好日子!  白金堂想着这些事心里竟然生出一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中庸*:八路纪律严明,为民着想;国军腰粗气盛,骚扰平民百姓;他的杂牌军得机会就抢劫那些豪商富户,不然吃穿咋来?枪支弹药咋办?他捡起一块石子儿朝山脚下掷去,引来山脚下两个挎荆条篮的妇人仰头向他这里张望;他似乎还看到这俩人用手对他指指戳戳,好像在议论自己和翠玉的闲话。他觉得自己该真的要离开桃花掌啦,而且要尽快离开,不然就会伤害翠玉那颗稚嫩而痴迷的心。对于女人他不愿伤害任何一个,他想让她们都很幸福。但他没有这种能力满足她们,因为他没有三头六臂,他只有一颗心而这颗心他给了五香…… 想到五香,白金堂心里就涌起热浪。 昨天夜里,他又看望了五香。她在黑暗中等待着他;他在黑暗里摸到了她。五香依偎在他怀里时,用手抚摸他的脸他的臂他的胸……用嘴亲吻他的眼他的腮他的唇……他心里就好暖好暖,就像娘在爱抚自己的娃一样。他知道她是在用心爱他,他就捧起她的脸说她跟自己的娘一模一样。 五香说自己是女人当然想做娘。他能听懂五香在说啥,就宝贝似的把她揽进怀里,说自己能让她当娘,但不是在桃花掌而是到疙瘩沟。五香就问他桃花掌离疙瘩沟有多少里山路。他就跟她说很远很远也很近很近…… 此刻,白金堂坐在山坡上往自己家乡的方向眺望,心里蓦然升出一股思乡之情。而这情里似乎还渗入一种愧疚。他知道这种愧疚来自五香。昨天夜里五香轻声告诉他想跟他走,跟他回到疙瘩沟一起过日子。他说中,但必须要赶走日本人。五香掉了眼泪。她问他日本人啥时才走?他说很快。其实他也不知日本人啥时才能被赶走,但他知道五香很想马上就走,跟他去疙瘩沟到山坡上种山芋。五香说自己跟了他哪怕是做一天女人都值得。他听后就很兴奋地使劲抱她吻她,但他不能答应。他还要去打日本人。  五香的眼泪被他用舌拭净。他感到她的泪很苦涩,那味道让他感到了她的心。他认为怀里的五香就是自己心中的女人,但他又不得不把心爱的五香寄存在桃花掌。想到这里他的心就像刀绞一样疼痛。他想,等打跑了日本人他就来桃花掌接五香回疙瘩沟,俩人一起回家好好过日子…… 太阳像哑巴,也一顿一顿地往山崖下砸。 白金堂在心里正准备着:今夜就去跟五香告别。 周家大院的夜晚很寂静。  白金堂躺在床上还在等,他等院内哑巴的脚步声,然后等哑巴关了街门他就准备去看五香。今夜不知咋的,天都晚得不能再晚了他也没听见哑巴咚咚的脚步声在院内响起。哑巴可能累了睡着哩。他想。他心里着急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屋来闩了街门。翠玉那边的灯早已熄灭;五香这边也黑咕隆咚。他闩好街门后没有直接去五香屋里,而是回到了自己的西屋。他想哑巴没来闩门不正常,为了慎重他想应该再等一会儿才能去看五香。他的感觉很对。当他返回西屋躺下后不久,哑巴就在街门外哇啦哇啦地拍门。他起身下床赶紧给开了街门,哑巴进门就跟他比比划划地说了一大堆,还把手里拎着的纸包给他看。最后他才明白哑巴是找草瘸子给翠玉拿药去了。  翠玉病啦。她从枣林庄回来不几天就一直拉肚子。周广举说可能是吃嫩苞谷吃多了。哑巴摇头不相信,他用手朝自己的脸上指点,人们这才发现翠玉脸上泛出一片红疙瘩,像草莓。周广举不放心,临去枣林庄前就吩咐哑巴抽空去找草瘸子给翠玉抓两服好药。今天中午哑巴去了回龙镇,当时草瘸子不在家傍晚才回来。等哑巴取了药往回赶时,天就已经很晚啦。 最后的土匪 第六章(7) 白金堂心里想自己明天无论如何也得过去看看翠玉。他想在离开周家大院之前应该跟翠玉说一声打打招呼。这时哑巴把街门闩好就轻轻拍他一下,意思是让白金堂回房睡觉,他就点点头,看着哑巴迈着咚咚的脚步回了自己的东厢房…… 白金堂站在自己住的西房的屋檐下,一直等到哑巴熄了灯。 周家大院一片黑暗。 五香的屋门根本就没关。 五香其实没睡一直就站在门内等着白金堂。她想他今夜肯定还会看她。她就这样等他,一直等到白金堂轻轻地推门进来,她就一下抱住了他。突然的动作把白金堂吓得一惊。俩人在黑暗中拥抱了许久后,才一同进屋躺在了床上…… 白金堂搂抱着五香,感到她的整个身子酥软得像脱了骨的小羊羔那样可人。他伏在她的耳畔喃喃地说,五香五香你要好好活着…… 五香就说,嗯,我等哥哩! 他说,五香你等我回来接你…… 五香就说,嗯,我等哥接哩! 他说,五香咱俩一块儿回疙瘩沟…… 五香就说,嗯,我跟哥一块回哩! 他说,五香我家也有一棵枣树…… 五香就说,我喜欢枣树…… 他说,五香你知道那树上的枣很多哩…… 五香就说,哥家的枣一定很大很红很甜! 他说,五香咱们摘了枣一块儿去五家屯…… 五香就说,嗯……嗯! 他说,五香你真是我心上的女人哩! 五香就说,我就是哥的女人哩…… 他说,五香…… 五香就说,哥…… 他说,五香你一定要等我…… 五香就说,等哥……要哥哩…… 五香在他怀里绵软更加可人。他把五香搂抱得就更紧。这时他就感觉五香的手像蛇一样,在他身上滑来游去,让他想离都无法离去。他心中亢奋异常,紧紧地握了五香的手,后又轻轻地捏了她的脚,那脚软绵绵还略有一股香味儿让他醉心。他猛地把她扳平在床上,在她酥软的身上他似乎被女人特有的一股乳香所薰昏……于是,他的手宛如一叶扁舟,在黑黝黝的惊涛骇浪中游遍了她全部的领海:这里有波浪起伏的高山和丘陵状潮湿的草地;有溪流淙淙的泉池及池中摇摆的荷叶……这一切的一切,在他的意识中都构成了他对家乡、对土地、对女人由来已久的独钟的爱恋。于是,他将自己昂扬的爱入池播情,仿佛将自己整个身躯都投进到那潭温暖的水中…… 那一刻,兴奋异常的五香正变得意识模糊,她就觉得自己忽悠一下就不知来到啥地方……像五家屯但不是;像疙瘩沟但也不是。这个地方她已肯定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地方,她心里感觉自己无论如何也看见了一棵粗大的树,是枣树;树上有一粒硕大光滑的枣,是红枣。之后,她又看见了一粒又一粒……那一粒粒的红枣像一盏盏红灯笼,又好似一把把撑开的红伞在空中上下跳荡;那跳荡的红伞带着她升上天空,把她逗弄得无比兴奋,幸福异常。于是她就紧紧地握住了那一把把红伞,好像自己在空中自由地徜徉……忽然,那伞断了线,拖着她天昏地暗地向远方飘然而去——像嫦娥奔月,似天女散花。她用心急急地呼唤着,哥哩……哥啊! 白金堂也兴奋地喊,着:娘……香…… 俩人一起飞走啦。他和她的心一起飞到了远方……  俩人事后都没言语,床上只有轻轻的呻吟声和粗重的喘息声。但俩人彼此没有分开,依旧紧紧地抱着。后来他说,五香你一定要等我。五香就说,我等。他听后就非常疼爱地更紧地抱了她。五香喃喃地说,我还要…… 白金堂就又给了她。  再后来,五香就睡啦。白金堂把她弄得睡着啦。睡着的五香还在梦中轻声说要他,他就把五香抱在怀里舍不得放下,一直抱到不得不放下的时候。 ……  屋檐下的麻雀跳出窝叫唤时,翠玉拉肚子去茅房,开门时正好看见白金堂从五香屋里贼眉鼠眼地溜出来。  稍后,白金堂就听见西厢房里的翠玉很痛切的哭泣声。他走出西房去看她,他觉得应该和翠玉说说自己的事。 最后的土匪 第六章(8) 他进了西厢房,对趴在炕上痛哭的翠玉说,翠玉…… 翠玉说,来干啥? 白金堂说,翠玉…… 翠玉就说,别叫我! 白金堂说,听我说…… 翠玉就说,不听……我不听! 白金堂说,我不是…… 翠玉就说,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白金堂说,我知道…… 翠玉就说,我知道你们男人总欺骗女人! 白金堂说,我知道你心里很苦,可我没…… 翠玉就说,你……没良心! 白金堂说,你听我把话说完…… 翠玉就说,你走,我不听!你走…… 白金堂说,别这样…… 翠玉就说,我不这样还哪样?你走——我不想再看你! 白金堂见翠玉哭得更欢,趴在炕上浑身抖动着,他劝也不是,解释啥也不听,他真有点像火车一头扎进高粱地——没辙啦。其实,他是很想对翠玉表示感激之情,感谢她这么多日子对自己的照顾。他知道翠玉心里很苦,刘成欺骗了她,但他想自己没有欺骗翠玉,他觉得自己对她很好,一直把她当成好妹妹看待;他甚至还想告诉她,以后找机会要亲手杀了屈多养的表弟刘成,为她出这口恶气。可是翠玉她……  白金堂很无奈。他摇摇头走出西厢房时,看看东方的天际已放亮,就想自己今天是该走出周家大院离开桃花掌的时候啦…… 最后的土匪 第三部分 最后的土匪 第七章(1) 第七章 白金堂没想到自己会这样狼狈地离开桃花掌。  但他不遗憾,他想毕竟在桃花掌遇见了自己终身所要疼爱的女人。 山路弯弯。满沟坡的金黄正在褪去,枯枝败草下的青石裸露着。白金堂大步地往前走,四儿他们几个人紧紧尾随。走到山腰拐弯处,白金堂问四儿,说咱们还有多少大洋?四儿就说不多哩。白金堂一边走一边仰头望望天,像自言自语地说,秋去冬来,弟兄们要穿棉衣哩。四儿就说,过冬的棉衣穿了五年,破破烂烂哩。白金堂听后没言语,只顾撩开大步往前走。 到了东井峪已近中午,白金堂看望了在山坡上操练的弟兄们。然后丁二怪和白铜堂陪着大哥白金堂在屈府正房的客厅里坐下喝茶。白铜堂又问大哥你的伤咋样?白金堂就说好哩。然后他就问白铜堂说咋不见你二哥? 白铜堂看了一眼丁二怪。 丁二怪就把头往下低不言声。 出了啥事?白金堂一声吼。 二哥失踪哩……二怪怯懦地说。 没找? 找哩。 咋样? 没有。 混蛋!到底咋回事?白金堂拍了桌子。 二怪瞒不过,只好把老二白银堂失踪的经过如实地讲了一遍。 又是他娘的日本人! 白金堂在心里狠狠地骂道。他把两拳攥得嘎嘎直响。他想大弟白银堂肯定被日本人抓走或是遭了暗杀。想到日本人,新仇旧恨就一股脑地往他心上拱,额头上的青筋扭动着,像蠕动的蚯蚓。他现在恨日本人简直恨得牙根八丈长。他举起拳头接连擂在桌子上,像擂一面战鼓咚咚作响;桌上跳起的茶杯落在地上的粉碎声,像配鼓的镲——叭嚓。 他说,日本人……娘的×! 此时,桃花掌周家大院内,也传出一声男人粗野的叫骂——娘的×! 屈多养狠狠地骂了一句黄大麻子。自知理亏黄大麻子就喃喃自语了一句,说谁知他娘的这么快他就走哩…… 授领小田一郎的指令后,屈多养和表弟刘成搜肠刮肚好几天也没有想出对付白金堂的妙计,刘成见屈多养整日愁眉苦脸,就带他到“春芳楼”去散心;在**的女人堆里逍遥了一夜后,屈多养又独自偷偷去了几趟才给他泄了心头的火。就在屈多养去“春芳楼”最后那个夜晚,他恰遇了常常来此找乐儿的黄大麻子;兴致极高的屈多养也身不由己地不再装斯文,俩人在“春芳楼”包了房又逍遥了两天。最让屈多养惊喜的是在与黄大麻子闲聊中,竟意外获知白金堂受了重伤就住在桃花掌周家大院。这个惊天的讯息,无异于给正无计可施如同困兽般的屈多养雪中送炭、柳暗花明。屈多养带着黄大麻子马不停蹄地去找刘成。刘成不在保安团部,他奉宫本之命带领一队保安团和几个日本人将半面胡子——金度,押送到城关附近最大的日军王庄据点,回到城内保安团部,尽管已经深夜,但当他听到白金堂受了重伤一直住在桃花掌的周家大院时,刘成疲惫的脸就像被人扎了一锥子,立马打起精神似有些喜出望外,他仔细地盘问了黄大麻子所收集情报的可靠性,又询问了白金堂的伤势和手下的人数。黄大麻子一一述说后还用舌头舔了几下那颗在灯光下异常贼亮的金牙。刘成突然双手“啪”地一拍说,好!这回咱几个弟兄的好运来啦!然后三人低声细语一番后,决定先斩后奏暂不告知宫本,由黄大麻子领路,屈多养带人秘密前往桃花掌,以探望慰问之名接近白金堂,寻机将他杀死并割下人头作为向宫本邀功领赏的礼物。刘成说由于这几天保安团要随日军进山*侯兆川的八路军,军务在身他不能亲自砍下白金堂的人头,但刘成答应派出一小队人马随屈多养一同前往桃花掌…… 第二天上午,当黄大麻子领着屈多养和他带来的一小队人马开进桃花掌后,保安团的人就将周家大院前前后后紧紧围住;黄大麻子领着屈多养和几个身穿便衣的保安团的人,人人腰间揣着短枪径直走进周家大院。当黄大麻子和屈多养走进白金堂住的西房一看,不禁大吃一惊:这里早已人去屋空,黄大麻子站在空空荡荡的院内喊了几嗓子,就见哑巴从后院连跑带颠地来到黄大麻子跟前,用手比比划划地一阵乱哇啦。黄大麻子用手指指白金堂住的西房,问哑巴说是不是他走啦,哑巴就冲他一顿一顿地点头…… 最后的土匪 第七章(2) 屈多养带着保安团的一队人马在周家大院扑了空,就想跟黄大麻子发脾气,他狠狠地剜了一眼黄大麻子就冲白金堂住过的西房顺口骂了一句脏话。但黄大麻子心里弄不清屈多养究意是骂白金堂还是在骂他。 …… 白金堂当初让大弟白银堂带几个弟兄去东井峪先踩踩道,由丁二怪随后把一部分弟兄拉到东井峪,先礼后兵是为了控制屈多养让他和白骨军一起打日本人;如果屈多养不从,白金堂吩咐丁二怪不要手软,就地“咔嚓”。但白银堂去东井峪踩道途中却神秘地失踪;丁二怪把队伍拉到东井峪却又多日不见屈多养的踪影。白金堂感到大弟的失踪可能与日本人有关,尤其是认定跟屈多养有关。于是他让丁二怪和二弟白铜堂控制住屈多养手下的人马及家丁,为防走漏风声凡来屈府的人一律许进不许出,只在屈府“守株待兔”。此时,守候在屈府的白金堂,果真“守”来了从桃花掌回府的屈多养…… 屈多养领着一群保安团刚踏进家门,就被老三白铜堂指挥的兄弟们利索地给下了枪;而一脸茫然的屈多养还没弄清眼前究竟发生了啥,就被丁二怪那只老虎钳子一样的大手提着脖领跌跌撞撞地扯进了屋,又被狠狠地按在不怒而威的白金堂面前。诚惶诚恐的屈多养好一阵才缓过神儿来,他双手抱拳对着八仙桌一端的白金堂顿了顿,说白爷……您今儿唱的是哪出戏? 白金堂开始低着双眼不看屈多养,然后用端起的烟斗往后背捅了捅伤口的痒痒,嘴咧着半天才沉而缓地问,屈爷十多天不在府里去干啥? 屈多养说,去白云寺做法事。 白金堂说,哪天去的? 屈多养说,十天前天上打响雷的时候你出的家门…… ……白金堂没言语,似在思忖着啥。 屈多养说,白爷今日来府,有何见教? 白金堂说,十天前天上响雷时你出家门,谁来作证? 屈多养说,府里人都知道……黄麻子可作证! 白金堂说,黄大麻子? 屈多养说,哦,不不!黄麻子是白云寺新来的一个和尚,不是黄大麻子。 白金堂说,跟爷说假话? 屈多养说,要是假话天上再来一个响雷劈死我,天打五雷轰! 白金堂说,半面胡子在哪儿? 屈多养说,金……金度被日本人弄去啦。 白金堂说,为啥? 屈多养说,可能……得罪了日本人吧? 白金堂说,日本人没得罪你? 屈多养说,日本人……惹得起? 白金堂说,惹不起来你的鸡软蛋——是不? 屈多养说,白爷!这话可糟践人了。 白金堂说,你是叉开腿亮出裆里一嘟噜软货让人糟践。 屈多养说,白爷……您要是手头儿紧给个痛快话儿,想要啥? 白金堂说,要你…… 屈多养说,干啥? 白金堂说,打日本人! 屈多养说,惹日本人要吃亏的。县城那边儿我熟…… 白金堂说,放你娘的狗屁。难道老子不亏?疙瘩沟不亏?中国人不亏? 屈多养说,惹上日本人白爷您更亏! 白金堂说,你是一根*,连他娘的耷拉耳朵的狗*都不如。 屈多养说,白爷您可以杀我,但您不能辱我的尊严——我毕竟是个有身份的男人! 白金堂说,顶不起裤裆的也叫男人吗? 屈多养说,我真就纳闷儿了白爷,难道您就真的不知日本人的厉害? 白金堂说,是你的。 屈多养说,您呀您……白爷!我咋跟您说呢,您可真是歪脖子榆树定型哩! 白金堂说,打日本人老子是歪脖子歪嘴吹油灯是股斜气儿;你是没型儿没屌死人一个没有气儿。 屈多养说,我屈某可把白爷当“爷”…… 白金堂说,老子把你当人,你“噌噌”地往狗窝里跑,拽都拽不住你是不? 屈多养说,白爷……您比日本人厉害! 白金堂说,日本人比他娘的你厉害。 屈多养说,我服您——白爷还不中? 白金堂说,你服他娘的日本人。 屈多养说,我说白爷,今儿您想让我咋样? 白金堂说,一句话:跟我走—— 屈多养说,干啥? 白金堂说,一块打日本人! 屈多养说,啥时? 白金堂说,现在。 屈多养说,我要是不去哩? 最后的土匪 第七章(3) 白金堂说,软豆腐好拌(办)…… 屈多养说,咋办? 白金堂说,老子就把你攒巴攒巴塞进驴×里! 屈多养说,你、你敢! 白金堂说,老子今儿不姓白姓“黑”。来人——!屈爷今儿脊梁骨不舒坦,你们几个给屈爷慢慢拿拿“龙”,然后见见“白渣儿”…… 屈多养的脸陡然变成菜色。他见丁二怪和手下的几个弟兄个个从腰间摸出贼亮的尖刀和短枪径直向他扑来,就赶紧用双手在胸前摆动着冲白金堂强装笑颜说,白爷!玩笑、玩笑哩! 白金堂把已熄灭的烟斗又举向后背捅痒痒。他说从日本人来中国的那天起,老子就不会开玩笑啦。说后冲丁二怪挥了挥手。屈金养见状,起身又上前一步对白金堂抱了拳,说白爷,今儿我屈某听白爷安排…… 屈多养终被白金堂威逼同意抗日。 白金堂说,借你屈爷的人跟老子走一趟。 屈多养说,啥时走? 白金堂说,今夜。 屈多养说,去哪儿? 白金堂说,咱们家炕上。 屈多养说,炕上……咱们家? 白金堂说,日本人脱了裤子在咱们家饭锅里拉狗屎撒猫尿,当着咱中国人的面儿正在炕上操娘哩…… 屈多养没想到白金堂打日本人这样铁了心肠。他在心里狠狠地骂他娘的×,别急,到时有人收拾你这蒸不熟煮不烂的蛤蜊肉。骂归骂,但此时此刻他得乖乖地听从古郊来的这位白爷的支派。  白金堂让屈多养把手下的几十人都拉出来和自己手下的弟兄一块干。屈多养问去啥地方?白金堂就说进城。工夫不大,丁二怪就把一队人马召集在屈多养大院内。 白铜堂还铁着脸冲屈多养的手下人喊,他娘的快点儿!…… 周广举在白金堂走后的第二天上午就回来啦。 他进门听说白金堂已走就开口便骂。他说白金堂真是骡子×里蹦出的癞蛤蟆,白白吃了我的粮食和母鸡不给钱,趁我不在家偷偷地溜走,是他娘的啥玩意儿…… 正骂着,哑巴从白金堂住的西房走出来,手里拎着一袋大洋摇晃着给周广举看。周广举见到那袋大洋后就眉开眼笑。他就又说自己估摸着白金堂不是那号人种,虽说他是山上无人敢惹的土匪,可他现在敢打日本人,他是个言而有信的大丈夫哩! 白金堂从桃花掌走前,翠玉一大清早出来痴呆呆地坐在西山坡上。她是目送白金堂离开桃花掌的最后一个人,她一直望到白金堂的身影消失在拐弯的山道上。白金堂毕竟是她心目中倍加喜欢的男人,但他却伤害了她的心。她觉得这男人都不是啥好东西。她恨男人甚至连自己的爹、舅舅都恨。她看到山脚下有人走动,她就觉得走动的人生活得很轻松。但她不轻松,就觉得村里每个人都比自己过得好,她没有生活的欢乐和希望,只有一颗被白金堂这个男人给搅拌得七零八落带有苦味的心,让她时时不得安生。当初她见到白金堂时,她就像一只刚刚睡醒的彩蝶展翅迎着在阳光下翩翩起舞。她那时真的像从心底深处寻觅到了对生活期盼后的渴望;感受到了一个女人心中对男人的挚爱所具有的欢愉和幸福。于是她就把自己那张曾忧郁的脸像春天的鲜花一样重新绽放。她喜欢白金堂,感觉他好,想永远跟他在一起……她等他,等他来疼爱自己,她就会小鸟依人般地落在他的腿上,卧在他的怀里……她等来等去,却等来他从五香的房里走出来…… 当她看着白金堂头也不回地走出桃花掌,她心里就蓦地觉出这个男人真的把自己的笑脸带走啦,把她的心揉碎后给丢啦。她望着他已消失的背影,心里就猛地产生一股怨恨。她以前恨那个死皮赖脸抢自己新婚床位的女人;现在她恨五香这个不要脸的妖精!她想五香曾经偷了爹的心而使自己的娘受了冷落;现在她又偷了自己心爱的男人的心,使这个男人不声不响地离开了自己。 都是她——嘎嘣该死的五香! 翠玉双手捧脸就泣泪不止。 太阳正午又往西迅速滑落,桃花掌的半壁群山都笼罩在橘黄色的余晖中,远山近岭犹如一幅浓重而令人神往的油画。 最后的土匪 第七章(4) 翠玉讨厌这油画般的橘黄色。此时此刻她没有赏景的心情,这会儿她只有情绪被浓缩后聚集喷发的诅咒,她诅咒该死的五香…… 好像有个人影在她侧面的小树林里闪动。她似乎还感到这个人在有意躲闪着自己。她就用眼睛追,终于在树与树之间“追”到了一件又闪到树后的橘黄色的衣服,像一缕橘黄色的夕阳光束。 翠玉走过去看见了穿橘黄色衣服的人。 满枝你干啥哩? 翠玉以前看不上满枝,现在她觉得自己特别需要满枝。 满枝支支吾吾地说她在山上玩,还想给羊薅把草,可她手上没镰肩上没筐。其实她是在等翠玉的爹。她娘说今晚让翠玉爹到家去一趟有事找他;她知道周广举出门有事没回来,她就来山坡上等他。不巧在树林旁她遇见他的女儿翠玉。 满枝你有空到我家来玩吧。翠玉说,我爹喜欢你哩! 满枝即刻就红了脸。红了脸的满枝就比晚霞还灿烂。 我忙哩。满枝说,哪儿有空闲。 没事没事。翠玉亲近地拉了满枝的手,说你没事就来我家玩儿,拿着鞋底儿来纳吧。 满枝肉乎乎的手背被翠玉轻轻地拍着,让胖嘟嘟的满枝眯着肉眼笑没了形儿。她看不出翠玉跟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 夜里,周广举把白金堂剩在沙锅里的那根木棍一样的东西用刀剁碎,他又拍烂几瓣大蒜一起搅拌后正想喝几口酒,翠玉就吊着三角眼进来啦。周广举见女儿翠玉这副模样就知是何事搅了她的心。他去枣林庄吊丧后又拐弯去了一趟回龙镇,想跟黄大麻子和自己的女人商量商量家里的事。说到翠玉看上白金堂发誓要一辈子跟他时,黄大麻子就张开嘴把前些日了刚刚镶上的一颗金光闪闪的门牙亮了出来。他说白金堂是个扛枪的土匪,虽说跟他不受穷但生活不安宁;再有就是跟屈多养表弟刘成那儿不好交代。周广举就点头说是。他说要是白金堂入赘的话啥事都好办多哩。其实他想到的是白金堂腰里有枪还有大洋。黄大麻子最了解姐夫周广举的心思,就用舌头把金牙舔得贼亮,然后用带有不屑一顾的语调挖苦周广举说,你还知道啥? 周广举鼓鼓眼儿没吱声,躺在炕上的瘫女人就冲他“啊啊”地喊。周广举不耐烦地用小豆眼儿剜了她一下,就说你就知道躺在这瞎哇哩,你要是再不管管你闺女就给你找个土匪女婿哩!黄大麻子看不过,就替姐姐挡驾说,你这不是逼哑巴说话逼瘫子蹦高吗?你跟她说她当得了这个家? 周广举瞅瞅黄大麻子就不再言语。其实周广举是想跟自己的女人说让她回桃花掌住几天,然后跟她再说说纳满枝为偏房的事。他看躺在炕上的自己女人这副模样,就想还是小舅子黄大麻子说得对,她当不了自己的家,要办啥事就全凭自己一个人做主,炕上躺着的女人是个废人。 好像周广举刚刚明白过来。 周广举从回龙镇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很高兴,他有一种男人征服整个世界的心理*。当他走进桃花掌群山中看到收秋后自家的山坡上光秃秃一片,就想到马上要入囤的粮食,这个时候,他的这种心理*就更甚。他想自己的日子过得很悠然而且还有点情致,有点老牛吃嫩草的感觉。这年头虽说兵荒马乱,日本人来了后搅得山里人不安生,可日本人还真的没来过这深远偏僻的芥豆小村桃花掌捣乱,每年他都能安稳地过个夏收和秋收。他想秋粮进了囤,留够几年的口粮就寻机会讨个好价钱把剩余的粮都卖出去,那该是多少铛铛响的大洋啊!到那时他想自己就把满枝娶回家,自己就当老爷子,就静享清福……他感到自己眼前有许许多多的好事、美事在向他招手,又微笑着走近他。 晚上周广举从满枝家心花怒放地回来啦。他想起满枝娘催他快点把她的闺女娶过来,她说她家等着南山坡那几亩上好的山地种粮哩。他就说那是那是,等我把粮卖了后就办。他回到家后心里的兴奋劲儿不散,一高兴就想起喝口酒…… 最后的土匪 第七章(5) 就在这个时候女儿翠玉进了他的屋。 他笑笑对翠玉说,你看那土匪人刚走,瞧你就丢了魂儿…… 甭管我! 废话。周广举往桌上蹾了酒杯说,我是你爹,不管你管谁? 你去管管她…… 谁? 她!还有谁? 她咋哩? 她偷他。 偷谁? 偷他! 啥……你说啥? 周广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即刻就明白了翠玉说的那个她是谁;也明白她偷的那个他是谁。周广举像疯狗一样逃离堂屋的桌旁,好像桌下藏有定时炸弹,就噌地径直往里屋奔去…… 五香挨了一顿毒打。 周广举把五香从床上拉到地上,用脚又踢又踹,挥手抽着她的嘴巴子。他边打边骂,他问五香到底是你偷了他,还是他偷了你? 可问多少遍五香都不语。不吭声的五香脸上就落下雨点般的巴掌。周广举越打越气,就骂她是破×浪货,他说他要用蘸水的细麻绳穿透她的×心扽三扽,让她一辈子过够瘾…… 周广举是个出众的民间骂人能手。他骂出的脏话牙碜得对不上口,让人听后脸红心跳身上起鸡皮疙瘩;可他却轻松自如地脱口而出,且能滔滔不绝地从不重复骂过的话。 打过一阵骂过一阵之后,周广举心里开始感到沮丧,他觉得自己打五香已力不从心啦,心跳加快手臂抖颤,只好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像一只在阳光下被暴晒的狼狗。他就想自己真的是老朽不中用啦,人家偷了自己的女人,他还把人家当好人管吃管住地侍候着,让自己戴了一顶凿凿实实的绿帽子不说,竟然还要把自己的闺女给了人家,这不就成了天底下最大的傻瓜蛋! 让人蒙骗把自己卖了还帮人数钱,我是个大傻瓜蛋哩…… 周广举真想狠劲地抽自己的嘴巴子。他这会儿实在太累啦,就摇晃着身子爬到床上躺着,可他心里像被人剥了皮似的难受…… 翠玉此刻在西厢房侧耳细听北正房里的动静。一阵阵噼噼啪啪的声音传来后,她心里就解着气地想:该!活该! 翠玉认为挨打受骂活该的五香,此刻竟也认为自己挨老男人的打活该。但俩人所理解的“活该”的性质和成分都相差万里。此时的五香其实心里很平静,甚至在她心中还在感觉着那份只有她自己才能感受到的幸福。白金堂虽然走啦,但他把爱留给了自己;当然她也把爱搁在了他的心中。当他那天进屋来看自己织布时,她心里多么地渴求。她跟他说了五家屯,还说了妹妹、秀秀还有枣树……她感觉这是自己有生以来说话最多的一次。不知为啥自己那个时候很是想说,也非常愿意跟他说。记得他当时像睡着了似的;后来他就喊出了自己的名字。他为啥竟喊出自己的名字?除了自己的爹娘曾这样喊过她,多少年了一直没人再这样叫过自己,而他却叫了且叫得这样让人心跳耳热,叫得这样使自己想入非非……这个时候,她就想哭,心里一阵一阵地泛热泛酸。她不知为啥总觉得自己这辈子活得很累活得也很亏;她想自己是个女人却从来都没有好好被男人疼爱过。自己的老男人周广举比自己的爹还老,身上的枯皱皮一抓一大把的多;每天夜里他都把自己折磨得死去活来苦不堪言,实为一种非人的生活。自己有时真的想死,但她细想想即使死也应该死在自己的家乡。她想自己必须要苦熬苦等,万一能碰上自己家乡的人过来自己就准备跟人跑回五家屯再也不回来。她就这样等了一年又一年,整整等了十多年,就真的等上了一位好男人。他是那样地疼爱自己,而自己也同样地那样爱他。当他夜里过来拥抱自己时说:五香你是我的女人。那一刻她真真地感到了幸福,而自己在心里也同样地呼喊着:哥你就是我的男人!现在想想那时的情景,自己心里的幸福感依旧一阵阵地往外涌。她想自己是个女人,女人长奶就是让自己心爱的男人摸的;女人的身子就是让自己心爱的男人睡的;女人心中的爱就是给自己心中爱恋的男人的…… 五香坐在地上没动,她抚摸一下刚才被老男人抽打的脸,她在那张麻木、早已失去知觉的脸上摸出一股从鼻子嘴巴里流淌出的鲜血,她心里竟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被抽打后的痛快,她想被自己的老男人抽打活该,但她觉得这种活该无论如何也值得。现在自己心爱的男人走啦,他现在是必须要打日本人,因为日本人杀了他的爹还有他的乡亲们,他要去讨还血债。他说等打跑了日本人就来桃花掌接自己,他还说等明年或许是后年的八月十五月亮圆的时候再来桃花掌看她……然后把她带回疙瘩沟他的家,自己要去给他做女人,在疙瘩沟给他烧火种山芋生娃娃……过日子——多好啊!他让自己等他,她就踏实地等,好好活着地等。他说她很像他的娘,那自己就一定像他娘一样每天坐在织布机上织布为他保平安,祈祷他平安归来。她现在好像啥都不怕,就是等他回来接她,任何力量都无法动摇她的决心。她想想自己,心里觉得也不孤独,每天晚上她都回想他曾经给过自己的爱。她想得那样深、这样切…… 最后的土匪 第八章(1) 第八章 老二白银堂的突然失踪,在大哥白金堂心里就像被人摘去内脏中的一件器官。他把这笔账又恨恨地记在了日本人的身上。 节气从深秋渐渐进入了冬季。 一场大雪从天而降,铺天盖地好像一下子就把山里的一切生灵捂死啦;天上看不见飞鸟,山里听不到枪声,路上觅不到行人……满山的白雪一坡又一坡,偶尔山坡有几株柿子树上挂着一盏盏宝莲灯一样熟透的柿子,方给这银白的世界注入些许红色的生命色彩。 在此之前,白金堂领着队伍偷袭了王庄的日本据点,这次行动的结果让白金堂痛快得半死。在东井峪的那个夜晚,也就是白金堂威逼制服屈多养一起打日本人后,当夜并没有领队伍去县城,白金堂真正把队伍拉出东井峪打日本人是在几天后的一天黄昏。 此前,被派出的弟兄回来向白金堂报告,说王庄据点的日军与驻守在石家寨和石盘据点的日军准备联合行动,在山里进行秋季拉网式大扫荡,计划把隐在深山、遍布各个角落里如同夜间星光闪烁的八路军和一些叫得上名和叫不上名的民间抗日武装一网打尽。白金堂还得到确凿讯息,目前日军在县城正组织运来一批物资到王庄,不仅有大量的枪支弹药,还有一卡车日军准备过冬的棉衣和足量的食品。不仅如此,还获知半面胡子——金度也被囚押在王庄据点,但白金堂不知道屈多养对他隐瞒了这一重要情况。白金堂心里一算计,就决定对王庄据点进行偷袭。 白金堂派屈多养去县城找刘成,与屈多养一路同行的还有丁二怪和白铜堂。面见刘成后,屈多养跟表弟刘成说,他组织了几个村公所筹集了一批粮食和牛羊肉准备慰劳王庄据点的皇军,他让刘成给据点里的黑田打个招呼,问啥时送去合适。刘成听后就乐不可支,他马上摇动电话就与王庄据点接通啦。一阵交谈后,刘成放下电话说,太君说你们效忠皇军的行为大大地好,说这几天随时可将慰劳品送到王庄据点,但必须在黄昏前送到,来人限定在十人之内,并且要在远离据点西一公里外的石桥上交接。 丁二怪、白铜堂寸步不离地跟在屈多养的身边,他们三人连夜走山路赶回东井峪把情况一说,白金堂当即就谋策了偷袭王庄据点的周密行动。 自从日本人占领县城后,为防备八路军和抗联组织及各路土匪的袭击,日军就修了几条从县城通往山里的石灰路,并在地势重要的村镇修建了据点。出县城城关的王庄据点往西北不足五十里的石盘,是日本人设立的第一个中心据点,之后为了战略上的需要,日军又强迫沿途百姓从石盘往深山里延修了一条一百余里的盘山路。而回龙镇也是日本人设立的一个中心据点,以此为轴心,在此又左右分叉出两条盘山路:一条通往西南山西陵川;一条通往西北的石家寨。这两条山路呈Y 字形,夹角处是一片开阔的小平原山地和背后的大片群山;而这片群山便是八路军驻守的侯兆川根据地。 次日,当太阳正午开始往西歪头的时候,从东井峪就叮叮当当走出一支十几人的队伍,他们吆喝着几条驮着麻袋的驴,推着几辆装满东西的架子车很悠闲地走在山路上。东井峪距王庄近百十里山路,须经回龙镇走山路往北到鹰嘴山,然后下公路方可到王庄。山里人走路快,百十里山路两三个小时也就到啦;但山路上今天这些人却走得漫不经心,疲疲沓沓竟然走了近五个小时,从鹰嘴山下来到王庄据点西的石桥上,太阳都快落山啦。  有人跑步去王庄据点报信。工夫不大就有一队伪军和日军混杂在一起的队伍从据点走出,肩上扛着枪,雪亮的刺刀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着刺眼的光。 伪军们刚走上桥头,从石桥另一端的人群中就打出一排密集的子弹;日伪军人群只是怔了一下,就慌忙举枪与对方对射起来。 日伪军总共三十余人,第一排子弹打进人群里,就有七八个人扑地倒下;剩下的人哗地像流水一样向路两侧退去。日伪军里不时有人朝桥头的那几条惊恐万状的驴射击,几条驴当场毙命,像一堵堵短墙突然坍塌。桥头见不到刚才赶驴推车的人,他们这时都卧在桥头凸凹的掩体内举枪向四处乱窜的日伪军射杀。 最后的土匪 第八章(2) 石桥上的枪声过后,据点里的日本人提枪从据点里跑出来直奔石桥。二三十人的队伍刚跑到中途,早就埋伏在公路两侧深草丛中的小根子、四儿和猴三儿带领的弟兄们就向日本人的队伍里扔出一堆手榴弹,然后两面出击,跃上公路与日军抡起了大片刀……就在这时,白金堂领着一部分弟兄在距据点不足三华里处的一座被废弃的土窑里冲出来,直扑日军据点。这是土匪白金堂的谋划。他说这是把日本人分成三股逐股地消灭。由猴三儿带人在桥头一打响,据点里的日本人就要出动打增援,埋伏在中路的弟兄左右夹击打增援的日军,据点内的日军力量相对减弱,然后由他带人冲进据点解决剩余的日本人,然后抢武器、运粮食、救金度…… 偷袭日军王庄据点的整个战斗,都是按白金堂所料想的一样。当他带人扑进据点后,除了有一名日本军医和两名日本女人外,他并没有发现啥。小队长黑田的办公室里也不见一个人影。宽大的桌子上垂下一根电话线,一直通往角落里的一张支起很高但同样宽大的木床下。白金堂走过去只是一伸手就从床下拽出一个疤瘌眼儿的日本人,他正是日军黑田队长。刚才他正在床下给石家寨据点和贡州城日军司令部打电话,请求速派兵增援,电话只打了一半就断啦。这时白金堂带人就闯进了黑田的办公室。当白金堂把黑田从床下拉出时就像从猪圈里拽出一头老母猪扔在地上直哼哼,然后白金堂就不走眼地盯着黑田。他觉得这个疤瘌眼儿的日本军官长得很像家乡养的一种母猪,于是他就冲地上哼哼的这个日本人勾勾手说,你的川猪地干活? 黑田听不明白,用他那只疤瘌眼儿瞪着白金堂不言语。白金堂就用手扯了扯自己两只耳朵,又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儿和嘴巴,这时黑田似乎明白了是说他长得像头猪。于是这只猪头脸上就涌起一片血色,然后沉闷地哼了一声就从地上爬起来怒视着白金堂,而白金堂并不惊慌,他是等黑田向他蹿上来的时候再准备开枪射击,但他没有发现这个日本军人向他发起进攻的意思。 他等待片刻之后,就见这个日本军人突然转身向挂着天皇像的墙壁处“啪”地一个立正,又向天皇像恭敬地鞠了躬,然后从刀鞘中抽出一把雪亮的战刀瞬间插进了自己的腹部…… 白金堂走过去看了一眼黑田,见他已气绝身亡,就说他娘的有种是个男人。话没说完,就听很远的地方隐约传来一阵密集的枪炮声,他估摸着这枪声可能来自日本人的增援部队,就对站在身边的弟兄们喊道,你们还等*啥?真的等*哩…… 弟兄们一哄而散,砸开仓库的门就往外抢运枪支弹药,还有成包成捆的棉衣…… 丁二怪跑来报告,说押在厨房里的两名日本女人和一名医生咋办?白金堂说,医生带回古郊,女人给她“咔嚓”听个响儿。 二怪站着不动,说那两个女人怪可怜的,先甭动手一块儿带回,说不准以后有用。 白金堂说,外国娘儿们有啥用,给你当媳妇? 二怪说,给弟兄们做饭、洗衣…… 白金堂说,带。 二怪转身跑走啦。 小根子和白铜堂从一间低矮简陋的煤房里拽出一个既黑又胖的肮脏男人,他紧闭着双眼,身上似有些许血迹,半面毛脸疯长着像一堆干涩的茅草,整个身子瘫软得已不能站立…… 白金堂赶过来看了一眼,缓缓地说,金度——背上他! 这时,远处的枪声隐隐约约一阵紧似一阵。四儿歪头听了听跟白金堂说,好像是西北方向的石家寨。白金堂也侧耳听了听,然后嗯了一声,说快搬,别忘“鞭”…… 搬运东西的人都加快了动作。十几匹骡马也被牵进据点,脊背上都驮着沉重的枪支弹药;十几辆架子车上装满了棉衣和食品,然后浩浩荡荡地撤离出王庄据点。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这支百十人的土匪队伍已走在通往古郊的盘山路上;队伍里除有躺在架子车上的半面胡子——金度,还有一名日本军医和两名日本女人…… 最后的土匪 第八章(3) 受重伤的金度被人抬上鹰嘴峰。 遭受屈多养暗算的金度,被白金堂从日军王庄据点解救后送往鹰嘴峰时,设在山口处的哨卡突然蹦出几个小匪用枪指点着来人拦住了去路;当小匪看到大当家的躺在担架上,就一溜边光地跑上山去报告。金度手下副官刘歪嘴听报大当家的回来啦,立即戴上一顶黄呢旧军帽,披了一件藏青色大披风和两名彪汉从议事厅急急出来,见白金堂一行人向他这里从容走来,刘歪嘴大手一挥喝声问道——什么人? 小根子手里提着枪上前一步说,疙瘩沟抗日白骨军——古郊的白爷在此! 刘歪嘴说,白金堂?金爷的仇人! 四儿把枪一端说,刘副官你这会儿先他娘的别扯蛋!先把你们大当家的安置一下,他伤啦…… 刘歪嘴一怔说,嘿!是四儿啊?你小子没死竟敢带着金爷的仇人闯鹰嘴峰……弟兄们,快抄家伙! 白金堂低眉扫了一眼刘歪嘴,轻声对身边的丁二怪说了一句,这小子不知宽窄,“咔嚓”了吧。话音未落,丁二怪手中的枪一甩,“砰”的一声刘歪嘴一头栽倒在地,而身后的一个彪汉也随之倒下扑在刘歪嘴的身上;只是刹那间,另一个彪汉在举枪的同时喊了一声,金爷的仇人,抄家伙……话没说完,胸前就被正正地扎进一把飞刀,彪汉手里的枪落在地上但人并未即刻倒地,只是脖子扭动一下嘴里又喷出一口鲜血……又一声枪响,彪汉才半截烟囱一样轰然倒下。 小根子吹了一口枪管上冒出的一缕青烟,说死到临头,也有你说话的份儿? 此时,老三白铜堂带领的几十个弟兄已把鹰嘴峰金度的手下全部集中在练兵场…… 刚才的几声枪响,把一直昏迷的金度惊醒。他躺在担架上显得极为虚弱。当他努足了劲儿把眼睁开时,第一眼见到的是四儿,金度顿时两眼放出凶光恶狠狠地向四儿射去。 四儿说,金爷你受伤啦,白爷让我们救你把你送回了鹰嘴峰。 金度咬牙切齿地说,臭小子,你个…… 白铜堂见状早已忍无可忍,从腰间拔出一把刀径直向金度胸前刺去,大哥白金堂一把攥住了那把握刀的手腕。 白铜堂怨怒地说,大哥你为啥总不让我杀了这只杂毛狗?他可是杀了咱娘的仇人啊! 白金堂乜了一眼二弟白铜堂没说话。在解救金度回鹰嘴峰的路上,他已两次制止了二弟白铜堂想杀死金度的举动;他让二弟和猴三儿、马占良带弟兄们从王庄直接回古郊,但二弟就是不回硬是跟着大哥一起来到鹰嘴峰;大哥知道二弟倔强的脾气也就依顺了他。但二弟白铜堂并不知大哥为啥不杀仇人金度,其实白金堂心里有着更深的盘算…… 金度从担架上躺着又被人抬进鹰嘴峰议事厅。这时派去回龙镇的弟兄也把草瘸子领来啦。此时的金度又在昏迷中,白金堂跟草瘸子说,救醒他,给他治伤。草瘸子二话不说,过来扯开金度的衣裳就给他检查伤口;然后从包里取出纱布抖了抖对白金堂说,子弹在体内过深,失血过多…… 白金堂说,能活吗? 草瘸子说,开刀取子弹,活不活不敢保…… 白金堂说,我要活的。 草瘸子说,死马当活马治,试试呗。 白金堂说,保他命保你头。 草瘸子说,那…… 白金堂说,那啥,多开几服“黑棍子”药,大洋不少你的。 草瘸子说,舍得花钱就中,有大洋就中…… 说着,草瘸子扔下那团纱布,又从包里取出一把贼亮的手术刀。 …… 当金度从昏迷中完全醒来的时候,草瘸子让人伺候着坐在一个角落里,跷着二郎腿,正悠然地喝着茶。金度睁开眼认真看了看屋内所有的人,但他没有见到屈多养;他知道自己被屈多养所害。他被送到王庄据点后,虽然日本人天天软硬兼施对他威逼利诱让他归顺日本人,但他死也不当汉奸不为日本人做事。当时的金度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屈多养为何跟白金堂伙同一起攻打日军王庄据点;更让金度无法料到的是,屈多养与白金堂带领的手下冲进据点后,屈多养竟然直接扑进他被关押的屋内,然后屈多养又把他塞进低矮的煤房,向他连开三枪……金度此时已非常明白自己的处境是咋一回事。 最后的土匪 第八章(4) 金度双眼冒火气急败坏地说,姓白的,你为啥不一刀宰了老子? 白金堂把举过肩头正捅后背痒痒的烟斗放入口里,野狼一样的双眼里放出两束冷冷的蓝光射向金度。他狠狠地吸了两口烟斗后沉而缓地说,宰一个土匪不如宰一个日本人。 金度说,你够狠还他娘的你不如宰了我! 白金堂说,就宰你一个土匪…… 金度说,你不是土匪吗? 白金堂说,我是打日本人的土匪。 金度说,你想干啥就照直说! 白金堂说,我让你跟老子一块儿打日本人。 金度说,打日本人……跟你? 白金堂说,跟我。 金度脸上已无血色,半闭着双眼又睁开说,白金堂你甭再耍我!你、你有种就补老子一枪!十年前是我一把火点了你家的房、烧死了你的娘,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一报还一报,今儿我金度和上次一样落在了你的手里,我认哩——开枪吧! 白金堂说,老子等你养好伤,跟老子一块儿打日本人! 金度说,你难道不怕我反过来宰了你? 白金堂说,日本人我都不怕还怕你? 金度一咧嘴,伤口疼得他痛苦地叫唤起来;草瘸子听后赶紧跑过来查看伤势。白金堂嘱咐草瘸子说给配几服好药,一定要把他的伤治好。 白金堂说后转身向厅外走去…… 等等,金度用近乎乞求的口吻说。 说——!白金堂停住脚步头也不回。 让你的弟兄把我抬到我的太师椅上……金度仍在乞求。 白金堂转身盯了一眼金度那双无助无奈又有些许期盼的目光,便示意手下将金度从担架上抬到大厅正座那个孤零零的高背太师椅上。白金堂刚走几步,就突听背后“砰”地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 金度饮弹身亡。 原来,太师椅旁有个伪装后的暗盒,盒内是一支勃郎宁手枪;金度被人抬上太师椅随手就将暗盒启动,摸出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就是一枪……金度低垂的头像被折断的鸡冠,黏糊糊的血齿轮状往下慢慢游动…… 鹰嘴峰是太行山南脉几座最高的山峰之一,呈南北走向,海拔高度与古郊大抵相当。鹰嘴峰的四周均为悬崖峭壁,北侧山的偏东坡只有一条羊肠山道通往顶峰,实属一座无法攻克的天然屏障。金度死后,白金堂收编了鹰嘴峰金度手下二百余人的土匪武装。平日,白金堂率领的抗日白骨军就分别活动在古郊和鹰嘴峰。 山里下了雪。 日本人守在据点里不再出来。国民党军队和八路军也没见有动静,山里山外似乎格外宁静。这种宁静一直持续到腊月三十的夜里。大年三十的晚上,山里山外不仅能听到爆竹声,还时常夹杂着零星清脆的枪声。在以后的日子里,夜间枪声几乎不断。 四儿带人出去转了几天,回来后报告白金堂,说是侯兆川的八路军在夜扰日本人。他们分成小股部队对山里十几个据点的日军整夜骚扰;有时还对据点进行佯攻,搞得日军精疲力竭,几乎没有过好一个完整的年,把贡州城里的日军司令小田一郎气得半死。想到王庄据点让土匪白金堂端了窝,一个中队的皇军和黑田队长全军覆没,就连囚押在此的土匪金度也被白金堂掳走;同一天石家寨据点也被八路军魏团长带领的队伍差点火烧个精光,结果拉回县城几十具皇军的尸体……为此,暴怒的小田一郎差点用军刀劈了宫本。宫本憋了一肚子气没处撒,便让刘成带人把屈多养抓来前去见他,但刘成派出的队伍山里山外寻个遍也不见屈多养的踪影。宫本恼羞成怒当着保安团所有弟兄们的面,狠狠打了刘成三个响亮的大嘴巴,并嚎叫着给刘成下了死令:不管屈多养逃到哪里,限期缉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刚刚过完元宵节,山里人还没顾得上吃二月二的油糕,日本人就从贡州城派出三千多人马,扛着洋枪钢炮浩浩荡荡进山开始大扫荡。 白金堂开始并不知日本人进山的行动,四儿急匆匆跑来报告,说大哥日本人进山哩,现在已经过了盘山口。白金堂听后二话不说,立即集合弟兄们直奔侯兆川。他知道日本人只要过了盘山口,肯定就是扫荡侯兆川八路军根据地。现在只要是能让白金堂打日本人,他会舍得自己性命。  第二天中午,白金堂领着弟兄们从古郊下来刚走到石家寨西北处一个叫东山沟的地方,就听侯兆川方向隐隐传来激烈的枪炮声。白金堂命令弟兄们跑步前进。听枪声判断,八路军是在侯兆川的北山梁跟日本人交上了火,白金堂就让队伍直插盘山路后抢占东山梁制高点;与北山梁遥相呼应,对那片开阔地上的日本人形成夹攻之势。白金堂这样想着就又吆喝着弟兄们腿脚利落点儿抢占东山梁。  弟兄们听到吆喝就都摇着身子摆快了腿,人群里就有人接二连三地在残积的雪地上滑倒,山路上不时传出一片叮叮当当金属碰撞声。 最后的土匪 第八章(5) 白金堂黑着脸冲倒在山路上的人就骂,他说把糟了骨头的腿放在家里回回炉,炼成人腿再回来跑山沟……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哎哟”一声自己脚下也打了滑,整个身子重重地被摔在山路上。当他爬起身看了看脚下蹬滑的那片残雪,狠狠地骂了一句,他娘的! 北山梁的枪声越来越激烈,像滚成个蛋。白金堂见状心急火燎,连连催促着弟兄们加速。队伍开始翻越最后一座矮山,然后才能进入盘山路再占领东山梁。当白金堂把队伍带到矮山顶后一看,才知迟来了一步,石家寨据点的日军已汇集在从县城来的大股部队中,密密麻麻像苍蝇一样趴在牛粪状的东山梁上,撅着屁股往北山梁上不停地打着机关枪,配合山脚下那片开阔地上蝗虫一样向北山梁涌动的日伪军。盘山公路上停放着几辆卡车,车上都装满了货物,白金堂想车上装的东西一定是弹药。当他趴在山头上往西北方向望时,就见北山梁被日军密集的炮火打得浓烟滚滚;枯干的树木炸成两截在空中舞动着,枯草树木在燃烧;火光中不断有人头大的石块被抛起……猛烈的炮火把北山梁阵地上的八路军压得抬不起头;白金堂还看见插在崖头上的一面红旗被炮火打成了一条红飘带,在寒冷的风中像一缕红色的火焰在跳荡。 白金堂见北山梁没有动静,日本人蝗虫一样开始往山上爬;东山梁上的日军机枪还在炒豆儿一样响个不停,他就跟身边的四儿说,你带几个弟兄先把路上这几辆铁家伙给我炸掉,然后想办法打掉日本人的钢炮,对面山上的日本人我来对付。 四儿应声而下,带了十几个人就往山下摸去。白金堂见四儿他们一走,就想起了丁二怪,他恨自己不该把二怪留在古郊守家。今天的形势非同寻常,日军出动三千余人,八路军不知有多少兵力,看样子很难抵挡日本人的凶猛炮火;而他今天只带来二百多个弟兄,如果把留在鹰嘴峰二百多个弟兄再拉出来,就可以让二怪带人再次端日本人的几个据点,他想这样就可以打日本人的屁股,在日本人的*儿里下家伙塞棒槌。现在看来不行,最重要的是把日本人使用的杀伤力极强的钢炮打哑,为正面作战的八路军减少炮火的压力,把日军的火力吸引过来才是办法。不过那样自己的弟兄就要承受巨大损失。 白金堂见到日本人心里就起火。此时此刻有关自己的得失他已顾及不得,只要能够打日本人就中。他看了一眼对面山梁上那些撅着屁股的日本人还在手忙脚乱地向北山梁不停地射击,他就端起两把盒子枪准备下令。就在这时,突听北山梁枪声大作。他抬头望去就见要冲上山梁的日本人在轰轰的手榴弹爆炸声中纷纷倒下;山梁上出现了一支数不清的八路队伍,火力凶猛地一起射向爬上山梁的日本人。一时间枪声爆响,呐喊如雷,红旗招展,军号震天……  白金堂见状,高兴地一拍大腿叫道,好!打他娘的,瞧准对面的山梁,往他娘的小日本的裆里着家伙! 枪声如风。顷刻间对面山梁就哑了几挺机关枪。日军发现背后受敌,立即调整部分火力向着白金堂的队伍一阵横扫,暴风雨般的密集子弹一股脑地倾泻而来,掩体的石头被子弹打得迸出串串金花儿,压得白骨军无法抬头。小根子从不远处的掩体下低垂身子,往地上一滚就爬到了白金堂身边。小根子着急地说:日本人的碎嘴子(机枪)打掉猴三儿一只扇子(耳朵),有几个给踢了筋儿(受了伤),躺地上还睡了(死了)十几个弟兄,看来日本人的喷子(枪),还他娘的挺邪乎(厉害)。 白金堂掩在一块巨石下,用枪口管捅了捅后背的痒痒,说告诉弟兄们剩点飞子(子弹),只要不让疯皮子(疯狗)给打花嗒(被打散)就中。 小根子说,今儿跟这帮日本疯皮子开克(打仗)有点儿背(不顺当)。 白金堂说,爷太(神气)个啥?甭急,一会儿让疯皮子变成跪地的哼哼(猪),疯皮子有咱山神爷(老虎)的管直(枪法准)? 小根子说,四儿哥他们咋回事师傅?这疯皮子的大嗓儿(大炮)咋还叫唤……四儿哥他们不会有啥事吧? 白金堂说,你让老三带几个弟兄快去照一眼(协助)四儿…… 最后的土匪 第八章(6) 话没说完,一颗炮弹打来,“轰”的一声在白骨军阵地中炸响,顷刻间又有十几个弟兄被掀翻在地。小根子乘腾起的烟雾就地一滚,嘴里还喊了一声,师傅别动——我马上就回! 白金堂没见小根子咋样离开的他,但他却亲眼目睹了爆响的炸弹把几个弟兄炸得残肢烂体抛向空中,支离破碎的肉块儿和布片混杂着泥土沙石在空中满天飞舞,然后又七零八落地掉在眼前……他白金堂即刻嗅出一股呛人的硝烟和浓烈的血腥味儿在战场上弥漫。他举枪骂道,娘的×小日本儿!他用双枪狠狠地接连打出几枪,但他知道因为距离太远,自己手里的盒子枪根本无法打到日本人那里,而弟兄们手里使用的家伙有一半还是老套筒,只有三挺机枪、几十条从日本人手里夺来的三八枪;这些好枪虽说射程能打到对面的山梁,但日本人一转脸儿四挺机关枪同时朝低势的这里的山谷打来,弟兄们在密不透风的子弹面前根本抬不起头、睁不开眼,更是无法还手射击……这时,日本人的机枪突然从这里转向了北山梁的八路军。白金堂也发现日本人被北山梁八路军几次打退后又重新组织起进攻,气势凶猛地再次向北山梁冲去;一片片日本人头上的钢盔在西落的日光下闪动着幽蓝的贼光,如同满山遍野在闪动着一片一片光怪陆离的鳞片,幽灵一样无畏地嗷嗷嚎叫着往上冲,眼看日本人就要冲上了北山梁,而此时梁上的八路军已明显感到战员锐减、战力渐弱……正当白金堂准备跃起向日军机枪阵地发起攻击时,四儿狼狈地回来啦。四儿是被白铜堂搀扶着回来的。 四儿用手托着一只被打断的胳膊,皱着眉头向白金堂说,大哥,几个弟兄试图几次接近盘山路上的汽车,都被早有准备的日本人打死在盘山道上,瞧那阵势日本人好像早就料到有人会偷袭停靠在盘山路上的运输车,所以我们的弟兄根本无法靠近。 其实,白金堂无论如何也无法知道,他的弟兄不仅不能接近盘山路上的汽车,而且暗中还有一支专门欲将白骨军置于死地的三百余人的县保安团和一个小队的日军,在暗处正虎视眈眈、跃跃欲试地寻找时机,准备杀入只有二百余人的白骨军阵地中,而蓄谋已久准备专门对付白金堂的这支队伍的直接指挥官,就是日军少佐宫本;而屈多养和刘成则是这次阴谋的谋划者。 自屈多养受了白金堂的窝囊气后,在王庄日军据点向半面胡子金度胡乱开了三枪以除后患,然后趁混乱之机逃之夭夭。他先是去了山西的陵川,后来又返潜回龙镇,偷偷躲进黄大麻子家里,外面的一切消息都由黄大麻子提供。当屈多养从黄大麻子嘴里得知宫本正在通过刘成追捕他时,他感到自己的末日到啦。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屈多养通过黄大麻子偷偷把刘成约来回龙镇与他密谈了两次,他们根据日军准备大规模攻打侯兆川八路军根据地的计划,两人又谋划出准备通过黄大麻子和草瘸子向古郊的白金堂传递信息,意为引出白金堂下山,然后由日军和保安团联合消灭白金堂和他领导的白骨军。 受了小田一郎气的宫本,心中一直不爽快。有一天夜晚,宫本曾在黑暗的灯光下,点燃三支蜡烛,昏暗的日本天皇像被放在室内桌上的一个镜框内,宫本双腿跪拜在地,满脸虔诚地似在向天皇低声忏悔。那一次宫本当众打了刘成三个嘴巴后曾咆哮着说,野蛮人白金堂,杀我大日本帝国的忠诚勇士数十人,近日又杀害为天皇效忠的勇士元僧、黑田君,并极其惨忍地将勇士的*割下,掳走并诱骗为我所用的*雄汉金度、屈多养……野蛮人的所作所为,不仅有辱我至尊至爱的天皇陛下,而且还有辱我大和民族之尊严!作为一名终生准备献身于天皇陛下的职业军人,我知道该使用什么——那就是用大日本帝国的武士道精神征服对手!不仅要彻底阻断*人灵魂深处的反叛之举,还要彻底征服对手赖以残存的劣质的所谓民族精神……而这次,屈多养作为隐身人联合刘成再次向日本献媚,并通过黄大麻子将信息传递给下山到回龙镇搞大麻的四儿,四儿回古郊后马上将这一信息跟白金堂说啦,白金堂果然带领白骨军前来侯兆川参加打援。白金堂不知他的队伍前脚走,后脚就紧跟他的屁股后有一支蓄谋已久的队伍在暗中紧紧盯随着白骨军的行踪。 最后的土匪 第八章(7) …… 侯兆川战斗异常惨烈。 白金堂见四儿胳膊挂了彩,心里就已预感到今儿碰到了真正的冤家对手。还没容他多想,突然又是一连串的炮弹准准地打在白骨军的阵地,随着一声声连成片的爆炸声,就见白骨军的弟兄死的死、伤的伤,横躺竖卧、七零八落倒地一片。小根子用身体掩护着白金堂,焦急地说,师傅你看——兔崽子们上来啦!白金堂一看身后的山坡上果然出现密密麻麻头戴大壳帽的保安团和身穿黄服的日本人,一窝蜂地边开枪边喊叫着向这里冲来。白金堂赶紧让小根子组织阵地上的力量,但却发现白骨军已伤亡过半,组织起来的力量已无法对抗这股敌人……瞪着一双豹眼的白金堂瞟了一眼就要冲上北山梁的日本人,狠狠地骂了一声,娘的×! 就在这时,突然整个山谷像刮起一阵狂风,这突如其来的呐喊声从天而降,似把整个山谷都震撼得发抖…… 小根子震惊地用手一指,说,师傅!援军来啦—— 国军游击司令董占彪,率领着数不清的队伍突然出现在侯兆川战场四周各个山头,以排山倒海之势,飞奔跳跃着从不同的山梁上猛烈地冲杀下来,一时间伴着震天的呐喊声、军号声,铺天盖地的国军和八路军混杂着联合一起从山梁上飞奔着冲下来追撵着落荒而逃的日军…… 对面山梁的日军机关枪阵地还在爆响着,白金堂挥手一甩枪冲小根子说,让老三带人对付屁股后的“搅屎棍子”,剩下的弟兄们跟我冲,打哑对面山梁上的那几挺“碎嘴子”,给我瞅准狗日的屌,往他娘的断子绝孙的地儿着家伙!说完一跃而起,他带领白骨军的弟兄们跳跃着虎豹般扑向对面的山梁…… 枪声、炮声密集而猛烈。 空中滑来一个怪异的声音,形影不离白金堂左右的小根子,在一怔的刹那猛地扑向身旁白金堂的同时,高叫着喊了一声——师傅!随即“轰”的一声,一颗炮弹在眼前不远处炸响,被抛起的弟兄们的残肢断体夹杂着碎石和树根,在空中划着弧像抛物线一样又纷纷落地。 被扑倒在地的白金堂,推推趴在他身上的小根子没见动。这时白金堂的手就摸到一股黏乎乎的东西。小根子的头已流淌着鲜红的血,从发际往下慢慢游动,像蠕动的红色蚯蚓一条条地挂在脸颊上。 四儿急急地奔跑过来伏身跪在小根子身旁喊着,根子……根子! 小根子死啦。 白金堂把一句话也没说就死了的小根子从怀里放在冰冷的雪地上,慢慢站起身凝望着他那“朵”红花一样的脸……突然,白金堂转过身面对山梁歇斯底里地叫骂了声:小日本,我操你的亲娘祖奶奶!然后头也不回地提枪就向山梁上的日军机枪阵地猛扑过去…… 战场终于寂静下来。 当白金堂带领着“白骨军”的弟兄们潮水般怒吼着冲杀到东山梁,将由七挺机枪组成的日军火力阵地全部打掉后,战场上的追杀声似乎也出现了暂时的停歇,只是偶尔有一两声“啾啾”的子弹在空中乱飞。白金堂浑身潮湿,他扯开衣襟,身上腾腾冒着的热气像要把他蒸熟,身上一湿一热老毛病就来;白金堂就用盒子枪的枪筒顶着后背往下滑,然后找准位置一个劲儿地捅痒痒。正在这时,就见四儿领来两个人大步朝他奔来…… 来人走到他的面前,白金堂把顶在背上的枪收回,见四儿领来的人他认识:一个是魏团长,一个是田军,两个八路军。 白金堂还没开口,就见魏团长抢先一步抱拳在胸,然后又重重地点了点头说白兄,谢啦。 白金堂就说,谢啥?不着调。 魏团长说,我打前,你打后,不然我的弟兄要吃紧。 白金堂就说,打野种疯皮子是给疙瘩沟的乡亲报仇。 魏团长说,白兄对日本人有杀父之仇刻骨之恨;打日本人有军人之勇男人之气…… 白金堂就说,甭夸。你打你的鬼子,我打我的疯皮子。 魏团长说,救命之恩哪里是夸。两次哩…… 白金堂就说,命,是命。 最后的土匪 第八章(8) 魏团长说,白兄的男人脾气一点儿没改,我喜欢。如果白兄你还认你这个黑兄弟……裆下也挂着男人屌的老魏和白兄一样也是条汉子,咱俩就在这…… 白金堂说,别喷裆(屁话),你挑的号(八路军)比我局红(名气大)。 魏团长说,黑个子走到天涯海角也认你这个好汉! 白金堂说,啥好汉?黑汉!野汉! 魏团长说,打日本人就是好汉!站在白兄面前的黑大个儿裆里也挂着男人的屌,和白兄一样打日本人,我们一别几年…… 白金堂说,甭倒小肠儿(谈往事)腻啥缝儿? 魏团长说,我这个大黑和你这个老黑咋样说也算条汉子,咱俩就在这儿重新…… 白金堂说,你要咋样? 魏团长从田军手里接过一壶早已备好的酒,又从身上摸出一把利刀刺破手指,殷红的血大颗大颗地滴进酒壶…… 白金堂看也不看魏团长一眼,从四儿身上也摸出一把匕首眼都没眨一下就往手上狠捅一刀…… 白金堂和魏团长双双喝了血酒后,白金堂就抱了双拳在胸前顿了顿说,兄弟后会有期。 魏团长也双手抱在胸,说青山作证,后会一定有期。 白金堂说,不过我的弟兄是一帮破衣烂枪缺爹少娘的野汉,日子过得揪揪巴巴,净场拉篇子(打扫战场分东西)我不要别的,日本人的枪你们拿走,剩下的归我。白金堂望着山脚下混乱的队伍里偶尔放着的冷枪说。话刚说完,“啾”的一声一颗流弹射进他的左眼。白金堂只觉得左眼一热一黑,人的整个身子就势蹲躺下去…… 白金堂的队伍傍晚的时候开始往古郊撤离。 这次战斗伤亡了一百多个弟兄。白金堂躺在担架上眼发热头发 昏,只听得被人抬着嚓嚓地走在山路上。在悠悠晃晃的担架上,白金堂想起了草瘸子和留在古郊的那个日本军医。他信服草瘸子的医术,尤其是给他治伤时用的那根木棍样的东西真他娘的有奇效;只是那草瘸子是个人精,从不跟人说实话。他说那木棍是人鞭,后来黄大麻子才告诉白金堂,他喝的汤是用虎鞭熬的。黄大麻子说虎鞭跟别的动物的鞭不一样,它有倒刺儿,带钩儿;他说那玩意儿可厉害,母虎一生只养活一次虎崽,不敢再生第二胎,原因就是怕公虎的鞭插进去出不来;每次拔出来都很费劲,鲜血淋漓的还要钩出几块鲜嫩的肉疼得母虎嗷嗷叫。由于母虎惧怕与公虎*,所以母虎就只生一胎。黄大麻子说这些都是听草瘸子说的。 想起草瘸子,白金堂就想起在鹰嘴峰草瘸子给受伤的金度挖子弹;金度那次醒来被人抬上太师椅后,朝着自己的太阳穴开了一枪,草瘸子从角落里蹦跳着过来一看金度脑袋上的洞穴咕嘟嘟地冒着血,就摊着两只手摇摇头跟白金堂说,白爷!你就是打死我,这回我也救不活金爷的命啦!白金堂心里明白草瘸子说的话没错,就算他的“黑棍子”再好也无法挽回金度的性命。金度——这个让白金堂既恨又怨的悍匪最终的结局,让他始料不及。 金度开枪自杀后的第三天,鹰嘴峰练兵场后侧的山坡上,凸起一座新坟,墓前立有碑位,上写:好汉金度之墓。此时太阳正西斜,练兵场正中徒手垂立着金度原手下二百余形态各异的弟兄,四周均有持枪的白骨军在警惕地把守着。这时白金堂面部凝重地缓缓走向练兵场,手里提拎着瓦罐的小根子紧随其后;马老大也特意从古郊赶来,与四儿、丁二怪、白铜堂及猴三儿等人簇拥着白金堂一起走向练兵场的中央站立在众匪面前。白金堂转过身子面对后侧的山坡金度墓,接过小根子倒满的一碗酒举过头顶,然后慢慢洒在脚下。少顷,他抱起双拳向远处的山坡顿了顿,又缓缓转过身把双拳抱在胸前向面前的众匪点了点;他微微仰起头低垂着眼皮凝望远方的天际,用低而缓的声音说,给我的仇人做七寸棺,立碑厚葬新鲜是不?别以为我白金堂是个大善人,以为我在鹰嘴峰的弟兄们面前演戏拢人心——错哩!按道上的规矩,你们大当家的要被碎尸万断,还要剁成肉泥,让他娘的疯狗舔,把他娘的身上的棒骨砸碎过筛子,跟狗屎掺和一块儿和成泥儿垒狗窝……这,都不能解我白金堂心头之恨!因为,我白金堂和金度有杀母之仇!十多年前,他不仅杀了我的娘,还杀了疙瘩沟的乡亲烧了疙瘩沟的房屋…… 最后的土匪 第八章(9) 白金堂把仰起的脸缓缓放下,但不正视人群,梗着脖子偏向一侧说,我白金堂来鹰嘴峰不是来找仇人算账报私仇的。我们白骨军冒死把你们大当家的从日本人手里救出来,原本是想让他跟我们一起打日本人。我看人从不走眼,没想到这回走眼哩——你们大当家的气性比疯牛大,气量比狗蛋籽儿还小!他一枪自个儿就把自个儿撂倒哩!他不相信我这个“冤家”能容他,他认为我不杀他是成心羞臊他。你们大当家的一时血性拱脑门儿就开枪显了江湖的豪气…… 白金堂说到这儿,扫了一眼面前形态各异但人人面部惊诧的众匪,突然提高声音说,都是江湖人,他让我白金堂看——不——起!不过,虽说你们大当家的气性大气量小,可你们金爷在日本人面前没装孙子没装不是孬种!腰没软腿没颤,裆里不是一嘟噜囊膪!就冲这——老子认他! 众匪群中开始骚动,有人交头接耳蝇声窃语着。 这时,白金堂指了指山坡上金度的坟,说你们大当家的走哩,不当孬种的好汉我就要这样厚葬他!弟兄们,在日本人面前凡是不想当孬种的人,我白金堂都高看他一眼! 窃窃私语的众匪群中,突然有人高喊一声,白爷!我们不当孬种,想跟白爷你混口饭吃,一块儿打日本人…… 随后匪群里就响起一片响应声。 白金堂说,有种!今儿我放句话儿,弟兄们愿和我白金堂一块儿打日本人的好汉就留下;不愿留下的就自便立马送他下山……不过,我先把话搁这儿,谁要是以后给日本人当狗当汉奸,你就掂量掂量自个儿脖子上的大疙瘩——不管是谁!这是白骨军的规矩!记住,往后这鹰嘴峰就是弟兄们的家,是咱们大家打日本人的自留地…… 马老大这时捻着胡须笑着轻声说,是抗日根据地。 白金堂似乎没有受到马老大提示的任何影响,极自然地接过话茬儿说,那肯定是抗日根据地,根据地就是自留地,自个儿留着用的地儿——抗日,打日本人! 马老大和小根子不约而同地用诧异的目光望着白金堂。马老大不明白平日不多说一句话的白家老大,今儿咋会能说这么多话;而小根子不清楚自己的师傅原来这样的神秘又秘奇。他只知道师傅最佩服的是男人脑袋掉了不吭一声,枪顶脑门儿不眨一眼的好汉;他也知道表情冷漠、眼放冷光的师傅从不大声说话,没人见过他笑也没人见过他流泪……但小根子真的不知道师傅竟然还能把仇人的手下归顺他的麾下,让人心悦诚服地敬佩他认可他服从他…… 兴奋的小根子凑到马老大身旁,在他身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马老大脸上顿时放了光彩。他高声冲围在四周的白骨军弟兄们喊道——旗帜飘起来!歌声唱起来! 一面写有“疙瘩沟抗日白骨军”的旗帜被人高扬着擎起,高亢的歌声铁锤一样砸着人心——白骨军,哩!白骨军,砸断骨头连着筋!老子敢打小日本,老少爷们心连心! 白骨军旗猎猎…… 白骨军歌声嘹亮…… 被白金堂留住几天的草瘸子,独自一人在议事厅的屋内透过破败的门窗目睹了练兵场上的一切。他摸了摸自己的那条残腿喃喃自语了一句说,我啥“军”也不是,这条瘸腿不中! ……后来,白金堂真的想把草瘸子弄到自己身旁,他给弟兄们看病瞧瞧灾绝对一把好手。但草瘸子自从鹰嘴峰走后就一直没有露过面儿,听人说他不仅给人看病,有时还倒卖些枪支和毒品,具体有关草瘸子的底细谁也说不清……不过,上次捕了一名日本军医已押在古郊,可以让他给弟兄们治伤治病。那日本人还听话,给丁二怪用刀开过一次膀子上的肉瘤;日本女人也乖,配合军医擦血换药,把丁二怪弄个舒服。但就是谁也听不懂谁的话;还有那两个日本女人,一张嘴叽里呱啦像蛤蟆叫,跟他们瞪眼骂祖宗也没用,最后她们竟然谁都不张嘴说话啦。白金堂见没有懂日本话的人,就想找个懂日本话的人来古郊。这事交给了丁二怪办得咋样哩?如今自己的弟兄受了伤,需要医生治疗,而日本军医现在就掌握在自己手里,白金堂认为用日本军医给中国人治病是最好不过的事。 最后的土匪 第八章(10) 但他弄不明白,自从在王庄据点把日本军医和那两个日本女人带到古郊后,日本人不知为啥没有找自己丢失的人;而八路军却派人找上门来要把这几个日本人带走。 白金堂当时并不知道从侯兆川来古郊的一名姓田的八路军,就是当年他领着弟兄们夜袭石家寨时救出的那个叫田军的人,而此时的田军已是八路军的一名排长。 田军来古郊见白金堂时,入冬的那场大雪刚停。白金堂住在古郊上最大的一块岩石下面搭建的木屋里,冬天木屋里有火,很暖。木屋前面的山地上,也搭建起一片七零八落的木屋房。小根子和已失踪的白银堂一直和白金堂同住在岩石下面的木屋,而四儿和白铜堂就和弟兄们一起住在前面的木房里。白金堂在他自己住的木屋旁开垦出巴掌大的山地,夏季种菜和山芋,有时还种些花生;但花生长得像羊屎*,又小又瘪。田军走进白金堂屋时,就看见了窗台上摆放着的既小又瘪的花生。  田军谈到自己就是被白金堂解救出的八路军时,是后来的事。他把魏团长欲争取白金堂并收编其队伍的意思刚说出口,白金堂的整个脸即刻变形,像马脸。 白金堂说,咋?看不起我白——金——堂? 白金堂用玉米棒做的痒痒挠儿,正歪着脑袋往后背来回捅蹭着说,脸上明显地不悦。  田军解释说,正因为八路军看得起古郊上有一群与日本人勇猛善战的中国男人,所以魏团长才派我和另外两位兄弟上山与先生见面……白先生知道,1940年8月八路军总部在华北发动的那次大规模的对日进攻已经四年多,此间我军抗日根据地广大军民浴血奋战,沉重地打击了日军企图分割抗日根据地军民的“囚笼政策”。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敌后抗日根据地继续忍受着艰难困苦,坚持敌后抗战,粉碎了日军一次次的大扫荡,牵制了大量敌人;仅从本地区来看,驻守县城和城外的日军就有近十万人,日伪军近两万人。日军在继疙瘩沟血案之后,几年间又在石盘、高庄、回龙镇等邻近县城或在大集镇上不断制造血腥惨案,乱杀无辜,打死我军民数千人;日军还在太行南山游击区大量修筑公路网、碉堡群、封锁沟和岗楼,不断对山区百姓实行“清乡”、“蚕食”和治安强化运动……请白先生想一想,日军在干啥?现在我们该干啥?我们大家都心知肚明……  白金堂扔掉痒痒挠,坐直身子沉沉地说,黑大个儿和国军一样也想收编我?国军的董大舌头前两天也派人来古郊……哼!我白金堂还想收编他哩!论恨日本人,不管他啥“军”,爱谁谁有一个算一个,谁他娘的也没老子恨日本人!有吗——嗯?这疙瘩沟几十条人命啊……  田军说,说的对呀白先生,你对日本人这种刻骨仇恨,已经是我们全中华民族对日本侵略者的共同仇恨啦!  白金光点燃烟斗吸了两口端在手上说,照直说不拐弯儿,我白金堂打心眼儿里就不待见这党那党、这军那军的!啥军?抗日白——骨——军,才是真正打日本人的好汉!黑大个儿实话实说我待见,我俩是……疙瘩沟出大事儿那年,他黑大个子就果真的没含糊!  田军说,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抗日的决心和白先生一样,视死如归。  白金堂说,乌龟王八后背上的盖子最硬,能驮石碑。我的白骨军铁了心打日本人就是吃了秤砣,这心里的铁劲儿和腰上的硬劲儿没人能比,都誓死如“龟”!就算趴地上死哩,这男人背上的脊梁骨也是嘎嘎硬的汉子。  田军说,白先生身上的这种精神,其实正是体现出我们中国人铮铮铁骨、不屈不挠的民族精神!  白金堂不言声,半闭着眼又拿起痒痒挠往后背捅蹭着,半天才开口说,用话甜糊人也算本事,可光甜糊人的话在老子这儿耍弄不开!想收编老子就得问问老子腰里的枪是点头儿还是摆头儿。  田军说,此话言重了白先生。我军只是在跟先生商量着办,没挟制没威逼,魏团长说……  白金堂说,他黑大个子甭说,一撅*子就知他拉几个羊屎蛋儿。  田军说,我在执行团长的命令,让我来古郊先看望白先生,过几天来古郊再送枪送子弹……  白金堂说,送飞机大炮都中,谈收编不中。他有命令我白金堂也有命令——  田军说,啥命令?  白金堂说,要谈收编你就立马下山走人;不谈收编坐下喝酒,小鸡儿炖蘑菇。  田军说,今儿不走哩!哈哈,我就吃白先生的小鸡儿炖蘑菇喝你白爷的“一毛辣”!  ……  喝着酒吃着鸡肉,白金堂和田军俩人说江湖谈义气,更多的是说打日本人。说到打日本人,田军就小心翼翼地问,说白爷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军有个请求,就是想……想把在古郊上的三个日本人带走交给八路军处理——因为,这涉及到一些很复杂的国际政治和法律问题;当然我军并不急于白爷即刻答复,但有一点是明确的,我们都是中国人,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白金堂不言声。他闭上一只眼用痒痒挠咧着嘴舒服地捅蹭着后背,半天才停下手乜着眼问了一句田军,说咋?你是看上那俩日本的小娘儿们哩?  田军苦笑着摇摇头。    白金堂咧了一下嘴。可能是抬担架的弟兄们在走山道时脚下踩到了一块石头,他那只受了伤的左眼就被颠簸得疼痛起来,像锥心……其实,比锥他心还要疼的是刚才侯兆川这场对日军的战斗……猴三儿中队一百多个弟兄几乎全部战死。日军三发炮弹打进白骨军冲杀的队伍中,一连串的爆炸声就把几十个弟兄抛向空中,猴三儿的一只手被炸断后飞向远处,像抛物线一样在空中划个弧,血淋淋地砸在白金堂的腰间;随后空中又有一团物体飞流直下,猛烈地撞击了一下白金堂,只见他持枪的手臂上挂了一嘟噜被炮弹炸出来的烂肠子……  小根子——那是他白金堂鞍前马后最忠诚的人,情同手足,亲如父子。如此亲密的关系缘何而来?白金堂对外人一直守口如瓶,他甚至对小根子也有叮嘱,让他“瓢紧”(嘴严)从不准他外泄俩人之间任何点滴的秘密。只要俩人在一起时,就讲江湖上的土匪黑话,“春点”(行话)半开的人一般听不懂。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俩人“瓢紧”不说,鬼都不知道。就是这样一个怀里揣着、心里藏着秘密的人,却永远地把“秘密”带走啦!小根子死在日本人的枪弹中,死在一群外国人打进中国的小日本儿手里。  小根子死啦,草瘸子也不能把他救活……  根子……小根子!  白金堂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起来。开始时是伤眼里一拱一撞地掀起阵阵热浪;后来就是心里一剜一拧地疼,像大锥子对准他的心,狠狠地锥!  ……人都到了这份儿上,咋还胡乱地想?  白金堂躺在担架上用手捂了一下那只受伤的左眼,面对着似乎还有些许硝烟味儿的天空恨恨地骂道,他娘的×,咋还没到家哩! 最后的土匪 第九章(1) 第九章 白金堂残了一只眼。 残了一只眼后的白金堂性格突然变得异常古怪。 咋会打眼?咋会偏偏就把眼打瞎? 白金堂实在不情愿有人打残他的眼,打哪都行,唯独不愿伤眼。其实他身上已伤痕累累,早已有五六处枪伤,但他命大每次都能死里逃生——尽管这次瞎了一只眼,但同样没能要他的命。 残眼的白金堂只剩下一只独眼,而这只独眼就愈发地像只凶狠的兀鹫,与狗对视能把狗吓跑。 白金堂把在侯兆川战场上死去的弟兄们埋啦,隆重地埋在靠近他住的木屋房旁不远处的一片浓密的树林里。那天白金堂头上缠着白戴着眼罩,让二怪和马占良下去把死去的弟兄们的爹娘都接到古郊山上;埋葬死去的弟兄时白金堂在寒冷的冬日竟然扒扯下身上的羊皮袄,裸露着皮糙肉厚的臂膀,身上块块疤痕像凹凸的树瘤,在阳光下显得异常细腻红润鲜亮。白金堂跪地向死去的弟兄的爹娘连磕了三个响头,声声地喊着爹叫着娘;他让古郊山上所有在他手下的弟兄们都跪地向死去的弟兄们的爹娘也连着磕了三个响头,也同样声声地喊着爹叫着娘…… 小根子没爹没娘。丁二怪说死去的弟兄都有名有姓,小根子墓前的碑咋写? 白金堂骂道,谁说他没名没姓?“抗日好汉”就是他的大名! 在小根子墓前,人们从未见流过泪的白金堂,此时黑沉着脸凝望着小根子的墓碑,他的眼眶里汪着一潭泪水……  白金堂在古郊是个大土匪。当了大土匪的白金堂几年间给日本人制造了不少的麻烦;日本人总想铲除像叮咬在牛身上的牛虻一样的白金堂。但这支奇特的队伍在与日军周旋时日本人几乎没有占到啥便宜。古郊在太行南端的一个支脉上,这条支脉延绵百里酷似一条巨龙而古郊恰骑在这条龙的脊背上。日军曾多次欲攻打古郊却最终没有动手,原因就是此地易守难攻,但主动放弃又不甘心。  过了冬,春日又短,眨眼间天就热。  此间,侯兆川八路军魏团长曾亲派田军又到古郊,给白金堂送来一包医治眼睛的名贵中药;而白金堂并不知,那次侯兆川战役中魏团长的胳膊也受了伤。 山上山下无大的战事,零星的追追打打却从未间断。 县城的日军小田一郎委派刘成和屈多养上古郊找白金堂说和,送来的礼物是三头猪四只羊五百大洋。白金堂说猪羊留下,猪羊是中国的猪中国的羊就应该是我们中国人吃;白金堂说把大洋留下,大洋是中国的大洋中国的钱就应该是我们中国人用。然后白金堂在纸上画了一张图,告诉四儿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白金堂伸手又交给屈多养说你回去,纸条拿走汉奸留下。刘成听后刚要反抗,被四儿过来就掐了脖;屈多养见状竟然没敢吱一声儿,因为他看到了一副狰狞可憎的脸和一只阴森森的独眼在凶狠地逼视着他。 屈多养屡屡遭受白金堂的气。他这次和表弟刘成上古郊本来是受日本人委托说和,顺便再将那名日本军医和两名日本女人带走;不料想连带走日本人的话还没说出口,表弟刘成却给捆绑扣留啦;屈多养手下近二百人的土匪队伍一半多加入了白金堂的抗日白骨军,十多个弟兄也跑回家洗手不干啦。如今白金堂的队伍已是一支五百多人的队伍,而他屈某人这个昔日的巨匪竟然让这个独眼土匪给搅和得快成了光杆一根屌哩! 他娘的黑金堂,你以为老子怕你?! 屈多养想寻机报复白金堂。他恨不得飞下山去即刻面见日本人,再给白金堂那只独眼里插上几根棒槌,让他永远成双眼瞎。 屈多养拿着白金堂给他的纸条交给了小田一郎,接到古郊上的来信小田一郎就急忙打开,只见上面画了个光屁股的男性*人,男人裆下的*小的像蚕,而两个卵蛋硕大无比;在*画的旁边还写了一句话:你们小日本裆下要是没有两个卵包子坠着肯定要上天! 小田一郎看后就勃然大怒,撕碎纸条砸向屈多养,发誓与古郊土匪白金堂决一雌雄。 古郊上的白金堂得知消息后,雪亮的独眼就盯着墙上被撑展开的一张狼皮说,咋,老子能怕你? 最后的土匪 第九章(2) 四儿说,侯兆川的田八路给二弟白铜堂和丁二怪捎过话,让咱们多加小心提防点儿日本人。 白金堂说二怪哩? 四儿说老丁躲大哥哩。 咋? 怕。 怕? 嗯,老丁出事哩……这事一直瞒着不让说,怕大哥心里不痛快。 *啥事? 就是*事。四儿没再瞒下去就照直着说。四儿说咱们队伍拉出古郊去侯兆川那晚,老丁他留守护家当晚可能多喝了几口酒,夜里他去偷看那两个日本女人在屋里洗澡;后来酒劲上来他的屌劲儿也拱上来哩,撞开门进去就把那两个日本女人给按倒床上一个个都给日弄哩;有弟兄说老丁那天夜里像个疯子把那两个日本女人日弄得嗷嗷怪叫,女人的白胸脯被老丁抓扯得青一块紫一块像金钱豹……  白金堂听完四儿讲述着二怪偷摸着日弄日本女人的事,突然昂起脸嘎嘎嘎地好一阵怪笑,像被人猛然间赶飞一群受惊吓的野鸭。 就是出手重些哩。白金堂止住笑独眼一努一努地说。 咋,大哥不怪罪?四儿疑惑地问。 喷裆话! 那个日本军医眼圈都红哩,像只红眼猴儿找老丁拼命。 敢! 敢?那个日本军医出手时让弟兄们给按住捆上哩。 不老实崩了他,扔山沟里让他去听蛐蛐叫唤。白金堂说他娘的日本人大老远来中国凭啥糟蹋中国女人?你小日本把女人送到我家门口咋就不许咱中国人日弄他两个日本小娘儿们?  四儿就说那几个日本人到一块戳点着弟兄们就像一堆蛤蟆哇啦哇啦地乱叫,老丁见了就躲。 白金堂说躲*啥躲?不听话还弄那俩小娘儿们;四儿你也弄,到弄老实哩为止。 白金堂说话时手里正举着一只破鞋底钉成的苍蝇拍在追着拍打一只苍蝇,然后就把打死的瘪苍蝇用双手的指甲一挤,然后认真捏起烂苍蝇又很郑重地放进一个瓦罐里,嘴里还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两千。 四儿说那三个日本人撞头墙上沾了血。 白金堂说寻死? 四儿说他们三天三夜不吃不喝。 白金堂说绝食? 四儿就说是个麻烦哩。 白金堂就说不麻烦是个累赘。 四儿就说大哥咋办?要不放他们? 白金堂就说甭,给八路让八路带走。 四儿就说八路早就瞄上那俩日本女人哩。 白金堂就说八路那里跟咱们这一样缺娘儿们。 四儿就说俩娘儿们到了八路手里不会跟老丁一样吧? 白金堂就说那是,但也不太一样。 四儿就说人家八路不祸害百姓。 白金堂就说共产党八路军是夜壶镶金边儿——嘴儿好,会说话。咱弟兄就是嘴不好,亏都是吃在嘴头儿上。四儿就说大哥也耍骨头? 白金堂就说瞧好在后头慢慢等。 四儿就说大哥那咱放人?  白金堂就说放。然后又将拍瘪的一只苍蝇用手捏着放进瓦罐,又自语了一句——两千零一。 …… 从古郊放走日本人的事其实并不顺利。 那天古郊连续发生了几档子事。先是在天放亮前,刘成将看护他的一个小匪崽用绳勒死又绑在树上,然后就跑啦;二怪在天大亮后才发现,现已带人正在追赶汉奸刘成。第二件是山下有消息说屈多养明着投靠日本人当了汉奸,近日准备亲自带路领日本人攻打古郊;他还让人捎口信给白金堂,说十天内有人给白金堂送葬有人给他陪葬;说送葬的是他屈多养,陪葬的是他白金堂最心爱的一个女人;说葬身地有响器演奏主要以蛐蛐和蝈蝈们为主。第三件事是黄昏时分侯兆川八路田军带人登上古郊来领三个日本人下山,不料想白金堂突然变卦,说只许让田军带走两个日本女人而不能带走日本军医,原因是临近中午时发生了一起“喝粥”事件…… 白金堂自从残了一只眼脾气很坏,连续几个月他都没有下山跟日本人亲自交手心里憋得抓耳挠腮坐卧不宁。他恨日本人就总想打日本人。他在古郊山上看不见日本人可眼前飞来跑去的总能见到苍蝇让他心里起急冒火。于是他就在意象中认定眼前能见的苍蝇就像日本人那样扰人腻人烦人恶心人。白金堂用破鞋底钉了个苍蝇拍每天开始追打苍蝇,他说拍死一只苍蝇就像打死个日本人那样让他心里痛快。自打白金堂决定放走那三个日本人后,他总想给那个日本军医点颜色瞧瞧。他从小就不喜欢男人欺负女人;他只喜欢睡女人而不喜欢让女人生气让女人痛苦让女人哀求;欺负女人的事他认为只有像桃花掌的周广举和手下的丁二怪他们才喜欢干那种事。天性就有怜香惜玉心肠的白金堂却对男人更有兴趣,他喜欢和男人争强斗胜比高低比输赢比胳膊腿谁粗谁硬,比趴下你就低头就认输就求饶就服软管胜者叫爷……男人比就是比做男人的感觉,男人跟男人比征服比控制比做啥都过瘾。这次日本军医恰巧正犯在土匪白金堂的手里。白金堂让四儿把那个看上去很年轻的日本军医带到他的面前后,就用他那只独眼恶狠狠地上下剜了两眼直立站在他面前的日本人,然后就说你个小日本小兔崽子小王八羔子,说你这么个小*人儿小嘴岔儿还黄哩嫩哩胎毛都没晾干哩竟敢跑中国地面上跟你白爷较劲摆谱抖威风;说你们小日本他娘的来中国没带干粮我们中国人做不着你那勺饭;说你他娘的不服气有种就跟你爷面前尥尥蹶子龇龇狗牙……不知日本军医是否真的能听懂白金堂的话,当时这年轻的日本人还真的猛地一龇牙哼哼着挥动拳头在白金堂面前狠劲地捣了捣,然后就冲白金堂张爪舞爪地哇啦哇啦叫个不停…… 最后的土匪 第九章(3) 四儿就说,这个日本人可能骂大哥你哩? 白金堂说,牙口不孬不脱裤子用嘴拉屎。 四儿就说,属锛得木的嘴硬。 白金堂说,属茅坑石头又臭又硬。给坏了肠子的小日本漱漱嘴。 四儿听后就吩咐端来一碗早已备好的黑豆粥举到日本军医面前,说你的要听明白,按我们山上的规矩远来的客人临走前都要送碗豆粥喝下去。你的——请…… 白金堂说小日本的耳朵是摆设,跟树墩上的木耳一样。 四儿端着粥碗又往前举了举说你的粥——请喝?  日本军医看了一眼白金堂盯了一会儿四儿又仔细看了看碗里的粥,然后伸出一根指头插进碗里又将指头放进嘴里品了品,吧嗒了一下嘴后就捧起粥碗一扬脖喝了个精光;只是一扬脖随后那碗粥在肚里转个弯随即就从黏乎乎的口腔里喷薄而出,一股股黑乎乎的带着内脏分泌后的类似乳酸味道的黏液在日本军医张开的像河马一样的大嘴里蹿溅出很远;日本军医蹲在地上哇哇地大口大口地呕吐不止…… 这碗豆粥其实是白金堂叮嘱四儿特意给这个日本军医熬的。白金堂要在日本军医下山前戏弄戏弄这个小日本开开心,就让四儿在瓦罐里抓了一把死苍蝇放进黑米粥里一起熬。白金堂实际是想告诉日本人谁都讨厌苍蝇,你们日本人来中国就像苍蝇一样讨人嫌;中国人不喜欢苍蝇不喜欢日本人就应该让日本人感受到中国人究竟是咋样讨厌苍蝇讨厌日本人的……  白金堂用烟斗嘴儿斜眼捅着后背的痒痒肉,又看了一眼地上那片呕吐物就往屋外走,临出门白金堂说四儿,甭糟蹋东西,把地上的粥归置归置放碗里再给小日本喝,把他娘的坏小子肚里的坏水都逗出来就能败火消毒。 四儿听后就恶心地皱眉咧嘴也想吐…… 田军到古郊时,日本军医已把白金堂屋里的桌子掀翻并且还打碎了一些东西。白金堂对四儿说把小日本那狗娘养的先捆上塞进后山的洞里,等老子腾出手来再鼓捣这个王八羔子!白金堂真的就不信制服不了这个小日本儿。 田军上古郊来领人,白金堂说俩日本小娘们儿带走小王八羔子留下。见田军疑惑不解白金堂就又说小王八羔子比他爷脾气还大见人就咬像疯狗,不把他脊梁骨和棒骨都砸碎他的狗腰就不驼就不塌。 田军就说问题可能发生在语言无法交流上,他说想见见那个日本军医。 四儿就陪田军去了后山。来到山洞里见日本军医已被松绑正站立着伏在一个凸起的巨石上用笔写着啥。田军走过去那日本军医就收了笔把写好的几页纸放入口袋中,然后“啪”地一个立正目视着田军。田军伸手要他口袋中的东西而那军医摇头不给,田军跟他哇啦哇啦说了几句后那日本军医就麻利地掏出刚才写的几页纸恭敬地放在了田军的手上。四儿看了直诧异,觉得八路田军很神奇,他无法知晓田军参加过八路军专门组织的日语速成班,不仅能说日语还会写。此时田军从头到尾将日本军医的几页文字看了一遍,然后就叽里咕噜地跟日本军医交谈起来。四儿站在一旁觉得更加稀奇就问田军,小日本写的啥说的啥? 田军说这个日本军医名叫一男,他说来中国前他是日本东京帝国大学医学部硕士,没毕业即应征入伍开往中国战场的前线,在司令长官小田一郎手下当军医。由于一男反战情绪日愈浓烈,小田一郎便将一男派往前线王庄中心据点黑田的身边负责后勤仓库工作。在华期间他亲眼目睹了残酷的战争给中国人民造成的巨大生命伤害和财产损失,而对日军发动侵华战争最初的神圣感已荡然无存,更无誓死捍卫的意义。就他个人感情而言他说极为同情受到伤害的无辜的中国人民。一男说在他人生中还未曾见到过像古郊上这些稀奇古怪的农民武装。他说他非常钦佩这支无论如何也不能称之为军队的队伍在打仗时的那种野兽般的凶猛和善战;但他无法理解更无法忍受这支毫无人性充满野蛮的野兽行为在他面前发生。他说那两个与他一起的日本女人是两位美丽单纯的日本姑娘,在来华前她俩还是高中生。一男说那两个日本姑娘是被侵华日军司令部特招来华的。两个善良的姑娘同样受了日本政府出征*的宣传影响要在*建立王道乐土,来华后方知上当受骗。一男说她俩本是随侵华日军来前线采访的新闻记者,当天下午刚刚到达王庄中心据点就和他一样被山上的一群农民武装俘虏。按日军的严格规矩,他们被俘是作为军人的耻辱而必须自杀以孝天皇,但他说他们都不想自杀而是想活着回到自己的祖国在父母和兄弟姐妹们的身边生活。在被俘的日子里使他们不可想象地发生了两位纯洁善良的日本姑娘被野蛮人的野兽行为所强暴。作为日本人的同胞他说有责任保护小妹妹一样的姑娘,但无力保护使得他无助无奈。于是他们集体自杀绝食均未获得有效成功。一男说他多次向野蛮人和野蛮人的长官提出过强烈抗议以维护他们一个基本的做人的尊严,但百思不解的是野蛮人的长官好像并不在乎他们的抗议,也可能由于语言交流的障碍所致,似乎在其极不健康的心理状态下使用了非人性的刑罚——苍蝇粥来满足其畸形而阴暗的心理需求。一男说根据他所接受的教育他对野蛮人及野蛮人长官的行为真的不可理喻,简直是人类的悲哀……一男最后说他们没有其他要求,只请求一个被俘人员应得到做人的基本权利和必要的人格尊严……  四儿似懂非懂地听,最后对田军甩出一句,小日本他娘的真麻烦,叽里咕噜地怪累赘哩!……  白金堂最终点头同意将三个日本人让侯兆川的八路田军带走。白金堂没能制服日本军医,但听四儿一学舌白金堂反倒对田军比日本人更有兴趣。 最后的土匪 第九章(4) 田军下山前,白金堂让人给他炖了一锅大菜——树根炖猪肉来招待八路田军,他一手端酒一手用苍蝇拍的另一头往背上捅痒痒,独眼瞪着猪肉痛骂着日本人,喝一阵骂一阵后来就有些不胜酒力话音含混啦。 白金堂说叽里呱啦的王八羔子们都听你的话。 田军就说共产党八路军对俘虏讲政策。 白金堂说你跟他黑大个子一样见啥人说啥话。  田军就说不敢只是学会几句日语;再有就是我们抗日讲统一战线一致对敌。 白金堂说我的弟兄也不孬,就是不会说话。 田军就说白先生也是抗日英雄,硬邦邦的一条硬汉。 白金堂说至死都打日本人。 田军就说先生不与八路军作对有爱国思想政治觉悟高。 白金堂就说别!你田八路有啥,没钱没衣没粮破枪破炮。 田军就说破枪烂衣加小米,也一定能打跑日本人。 白金堂就说跟我山上弟兄们的日子没法比,有酒有肉;等几天让弟兄们下山再弄点粉条咱们接着吃粉条炖猪肉。 田军就说不要等几天马上就要准备。 白金堂就说备啥?  田军就说备战。他说据可靠消息山下日军正在加紧调集兵力,驻守在县城的日军小田一郎亲自出马欲围剿攻打古郊。 白金堂就说我让他也瞎只眼。 田军就说我军魏团长已向上级报告,目前正日夜监视着日军的最新动向;魏团长指示让我带走三个日军战俘的同时也转告白先生要严加防范,届时我军会策应白先生共同对敌作战,把日军歼灭在古郊一带…… 突然,白金堂猛地将酒碗狠狠地摔在地上,说他敢!狗*攮的小日本儿! 这次,白金堂的声音不再含混。 日本人没来。  日本人不知啥原因竟然一年多没有光顾古郊。白金堂早已招兵买马聚草屯粮,他把四儿、丁二怪、二弟白铜堂和马占良分成四个中队在古郊和鹰嘴峰各峙一方,并让二怪带人下山在大户人家又搞了足量的粮食和粉条,还到回龙镇找草瘸子和黄大麻子弄回一些必备的药品和大麻……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日本人前来就开战。最终,日本人没来。 日本人在一年后的夏季却由小田一郎亲自挂帅出动近六万名日伪军和十二架飞机再次直扑侯兆川抗日根据地——这就是历史上记载的著名的“侯兆川战役”。 后来,人们在贡州县志曾对“侯兆川战役”有过这样的文字记载——  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7月初,驻贡州城日军指挥伪军刘成部抓夫派差,督修贡兆公路;匪首屈多养率数百名匪徒将沿路一线村庄店铺抢劫一空,牲畜杀尽,树木砍光,民房拆平,村庄变成荒野;加之连年大旱,井泉枯竭,河水断流,数年秋麦无收,粮米昂贵,民以榆皮草根为食;百姓颠沛流离,抛妻弃子,流亡他乡。 8月11日,午夜2时,红云似烧,无雷而暴雨倾盆,山洪泛滥沟满壕平。翌日雨停天朗。盘踞贡州城的日伪军近六万人,出动飞机十二架向驻守在侯兆川抗日根据地进行大规模围剿。八路军太行军分区四个整编团在魏众民师长的指挥和地方民兵武装的密切配合下用两个连正面牵敌,其余各团均以班排为单位潜散于崇山峻岭中与敌周旋,采用围劫打援、斩头断腰截尾之战术围攻一股股被困之敌,共歼敌3万余,战斗惨烈历时六天六夜,血流成河。日军慑于八路军太行军分区之威,后溃逃龟缩于贡州城内。 土匪白金堂没有参加这次历史上著名的“侯兆川战役”。 在历时六天六夜对日激战的同时,白金堂在古郊上却结识了一位大人物——国民党军太行第一战区游击司令董占彪。 董司令手下兵员一万余,长期驻守在九峰山。九峰山主峰十字岭,海拔两千余米;此山俗称十八盘,实为四十八盘,曲折盘旋六华里,方攀主峰。此地旧时为豫晋要道,古军事设防戎守之地,岭上城楼遗址尚存。十八盘与侯兆川相距四十余里。日军进攻侯兆川的前夜,董司令率部突然撤离了十八盘并向古郊一带潮水般涌来;而赶来增援侯兆川的八路军部队看到了与他们几乎是擦肩而过的国民党军却向相反的方向急退而去。此前国共两军已共同拟定抗击日本人的战役计划。已从团长升为八路军太行军分区师长的魏众民在侯兆川驻地与友军司令董占彪亦曾谋面。当侯兆川战役真的打响后,魏师长却不见在一侧设防的友军射出的一枪一弹;待魏师长重新调整战斗部署并抢夺这一无名高地时,八路军为此却付出了整整一个营战士的生命…… 最后的土匪 第九章(5) 而此时,国民党军太行第一战区游击司令董占彪却悠然地酣睡在古郊土匪白金堂的木床上。 白金堂狠狠地看了董司令一眼,因为在第一次侯兆川对日战役中,危急关头是董司令带领的国军挽救了当时即将溃败的战局;而今天白金堂却很瞧不起睡在木床上的董司令,就连他睡觉时仰面八叉的模样都觉得像硬盖壳朝下翻露着肚皮的王八相。白金堂在心里为八路军老魏打抱不平。而这次日本人对侯兆川组织了规模更大的围剿,白金堂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的是日本人都追在中国人家门口骂娘在中国人眼皮底下操娘哩,而他董司令咋就没他娘的一丁点男人的血性,竟然跑到古郊翘着二郎腿歇脚来哩? 白金堂心急火燎不能下山、抓耳挠腮不能打日本人,因为他不能领弟兄们和去年一样赶到侯兆川和日本人面对面地打仗——董司令来古郊像堆烂肉瘫在床上不走,他必须陪董司令。董司令跑了几十里山路来找他这个土匪有事跟他说,就是要把他和古郊上的弟兄们全部收编,而且董司令说这是军令,必须执行。白金堂听后心里不悦,用棍捅着后背的痒痒跟董司令说先别收我,先收拾日本人把小日本灭掉,我白金堂二话不说抬腿跟你董司令屁股后头就走。 董司令操着一口浓重的晋西北口音,且还含混地卷着大舌头说你这白爷跟国军耍花招哇? 白金堂就说国军是粗驴腿谁不想抱? 董司令说跟国军一块干有你肉吃有你酒喝还有女人…… 白金堂就说对路,山里汉就好这口儿。 董司令说膀子上顶着个大疙瘩。 白金堂就说裆里夹着两个小疙瘩。 董司令说男人就是为这仨疙瘩。 白金堂就说董司令爱这仨疙瘩,我的弟兄也爱这仨疙瘩。 董司令说你白爷不爱? 白金堂就说爱但更爱到疙瘩沟种山芋。 董司令说你活一辈子也就是混个土里刨食儿的土匪。 白金堂就说我活一天都是个打日本的土匪。 董司令说日本……他娘的老提日本人作甚? 白金堂就说我这土匪打小日本有瘾。 董司令说知道……侯兆川那次见识过你白爷。 白金堂就抬手捂了一下左眼说白爷成瞎爷哩。 董司令说你打起仗来很威风像豹。 白金堂就说不像耷拉尾巴的狗。 董司令怔了一下,然后说跟你这山头的白爷说话真费劲哇。 白金堂停住捅痒痒的手就说喝酒不费劲。 那就喝酒。 拿酒来…… 有甚肉? 炖猪肉,炖粉条。 还有甚? 小鸡炖蘑菇。 那味儿地道。 吃蘑菇中吃草鸡不。 咋哇? 要吃鸡就吃能伸脖打鸣儿的公鸡。 为甚? 公鸡能斗给草鸡踩蛋儿,吃草鸡儿这人就都成母鸡哩能打日本人? 别他娘的老提日本人……喝酒。 喝酒日本人在山里,不喝酒日本人也在山里。 山里有大魏顶住怕甚。 八路魏团长? 八路魏师长。 魏师长就那几条破枪…… 魏师长的枪再破烂碍你古郊白爷的蛋疼哇? 疙瘩沟的父老乡亲也没碍小日本的蛋疼…… 抬杠哇? 抬理哩…… 董司令说,你这个人不讲究哇!现在不是怕不怕日本人而是咋样打日本人的问题。你这白爷莫非还看不出个火候儿,打日本人都快打了八年甚时是头不好讲哇。盟军确实支持国军不少好枪好炮,可我弟兄们手上的家伙也不比八路强多少。跟日本人打仗得动脑长眼,为甚我是游击司令?里面有讲究哇,我们国军是正规的编制经受过正规的训练,该出手时出手该撤离时撤离,这是国军战略上的部署,寻机歼敌避开与敌正面交锋,打有绝对把握之仗乃本司令一贯军事作战之风格。在这深山里国军绝不会像八路军那样有仗便打见日军就追——古郊上你这白爷也不会这样傻。八路为甚?想抢功哇又喜爱逞强好胜出风头,死几个几十个几百个不值钱的士兵没甚心疼,可国军的一个士兵就能顶八路一个班士兵的命,国军值钱哇!你古郊上白爷的几百人的队伍跟国军一块干,寻机打下贡州城我们一起坐天下……来,喝酒哇? 最后的土匪 第九章(6) 白金堂心中一沉。他现在必须要弄清董司令和他的国军到古郊来的真实目的是收编他白金堂的队伍长期驻扎在古郊不走,还是住几天歇歇脚然后开拔继续赶路。这个问题对白金堂实在很重要。董司令若想长期驻扎在古郊就应有长期的安排;若仅是小住几日就走也该有短期的打算…… 白金堂跟董司令在屋里喝酒,猪肉炖粉条还有小鸡炖蘑菇。董司令把酒喝得咂咂响,噘起的嘴像川猪,粉条被他夹进嘴里就像放进几根蛔虫摇头摆尾哧溜溜地就钻进了董司令的肚子里。白金堂漫不经心地喝着酒,大部分时间却用玉米骨头做的痒痒挠蹭痒痒肉,一会儿停住挠蹭却突然扯下膀上的衣服在那件脏兮兮的灰色短衣上面极认真地寻摸着啥,然后就见他不断地捉出还在蠕动的肥硕的虱子,他就用指甲掐,掐得虱子叭叭作响;他*着粗糙的身子,两排肋骨清晰可见,而比肋骨更清晰可见的是肋骨和后背上的几处枪疤,皱巴巴地密集的肉块上结着疙瘩,且疙瘩上泛着光亮。 董司令被白金堂腰间和背上的疤痕吓了一跳,他说白爷身上有真货哇,你要是在国军里边干肯定能干到将军级别,甚都不凭就凭你身上这几块值钱的疤,那可是当官的本钱哇。 白金堂没抬头只是低头叭叭地掐虱子,嘴里还不停地解着气地嘿嘿着说,掐死你!让你闹腾让你娘的咬! 董司令说白爷你这是作甚? 白金堂就说虱子,比豹厉害。 董司令说白爷你恶心人哇? 白金堂就说虱子多不咬就是闹腾。 董司令说你又恶心人哇?  白金堂就说睡觉的地方更多滚成蛋。  董司令说甚?  白金堂就说那堆肉蛋是伙计伴我睡哩。  董司令说我身上咋突然痒哇?  白金堂就说快起身解衣抖搂抖搂。  董司令说管事哇?  白金堂就说我养的大虱子腿脚抓不住东西一抖就掉。  董司令说那小虱子不掉?  白金堂就说小虱子也掉。   ……  董司令没有再喝酒。酒喝到这份上董司令已醉意矇眬,他起身解开裤带刚抖两下,就身不由己又倒在白金堂的木床上……  白金堂跟董司令喝酒时有意将董司令灌晕,但从董司令酒后吐出的话音听,就是准备长期驻扎在古郊不走哩。白金堂看着倒头便四仰八叉睡在床上的董司令,心里像有只苍蝇顶嗓子眼儿地腻歪咯硬;尤其是他那张满嘴的炉灰渣子一样的大舌头,更让白金堂听着心烦意乱。    董司令上古郊的第六天一大早,白金堂实在呆不住挺不住了就带丁二怪和七八个弟兄悄悄下了山,把古郊交给了四儿和二弟白铜堂。临走前他叮嘱四儿小心看家把弟兄们管好,董司令要是问起他就说下山找郎中看眼病顺道瞧位朋友。 其实白金堂下山并没有看眼病而是直接朝侯兆川方向奔去,他不愿在古郊上再呆下去,尤其他不愿见董司令那副没人形儿的软骨头,他不知为啥这次董司令在日本人面前跟屈多养和刘成是一路货色!见了这种男人他白金堂心里就憋气。汉奸刘成上次要是在古郊没跑掉,脑袋肯定早让野狗啃成了秃瓢。 白金堂这时真有点后悔,当初为啥不枪崩这个汉奸非要留他几天? 在白金堂心里当汉奸是最可恶最可恨的人,像刘成这样的汉奸必须除掉,这绝对不仅仅是因为刘成欺辱了桃花掌的翠玉……还有屈多养这只老狗,在日本人的帮助下他又重新组织起一帮人马帮小日本打中国人干坏事。这些狗娘养的,老子非一个个地亲手枪崩他们不可。白金堂心里狠狠地骂道。 白金堂这时头有些晕。 时近中午山里没太阳,大山里弥漫着不知是雾气还是从侯兆川方向飘散过来的硝烟,有些许刺鼻呛人的辣味儿。他们已在山里走过几个不知名的村庄,每个村子几乎都找不到一间像样的民房,全部被焚烧成一片废墟。  白金堂大步走在山路上,他的身后紧跟着丁二怪和七八个弟兄。前面又是一个山村,和走过的村庄一样几乎也被烧焦。在远远的山坡上还可以见到影影绰绰的人迹和听到隐隐约约的女人哭声,好像是在掩埋着死去的亲人。白金堂一行人走进一片狼藉气味难闻的村庄后,他就让丁二怪带一个弟兄到村里走走看看摸摸情况,顺便搞些吃的来,已经走了大半天山路,此时每个人肚里都成了一堆又蹦又叫的蛤蟆坑。村东口有一座古庙完好无损,白金堂领着弟兄们推开沉重的大门走进庙内,一看同样是七零八落破烂不堪的样子,显然也是刚刚被人劫过。在庙内的一棵参天古槐下有一口深井,井沿上坐着一位瘦小枯干的半大老头儿,就像老牛拉的木车辕下挂着的一个油渍麻花干瘪的小油壶儿。枯干的半大老头儿在井边刷洗一堆金属器械,这会儿正仰脸朝天不知是在望天还是在看头顶上搭在古槐树上的一个人头大的马蜂窝,蜂窝上的蜂虫黑头攒动飞起飞落,咕咕蠕蠕麻麻约约让人看着心里就闹就乱就烦。 最后的土匪 第九章(7) 独眼土匪白金堂这时领着弟兄走进古庙站在离瘦小半大老头儿不到三步,枯干的半大老头儿把脸转向白金堂,白金堂就看到了这张像生铁疙瘩一样脸上的肉慢慢蠕动着,半天才把那张铁皮一样的脸一点点拉动得扭曲变形,突然这张铁皮就破了一个窟窿,从窟窿里爆响出一声似哭非笑的惊叫,五官都哭朽啦,眉眼儿都乐糟啦。 白爷? 草瘸子! 白金堂认出了眼前这位枯干的半大老头儿竟然是在桃花掌给他治枪伤的草瘸子,瞧他草瘸子那副衣衫不整灰头泥脸的狼狈样,白金堂就知这位医术高超的山里郎中遇到了麻烦事。 草瘸子开始还真的没有认出白金堂,他所熟悉的那双鹰一样的眼睛如今变成了一只,而那只也曾明亮锐利的鹰眼瞎得像鸡拉的一摊稀鸡屎汪在那个凹陷的眼眶里。 白金堂急着问草瘸子咋回事,而草瘸子没有急于回答只是费劲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近白金堂突然伸手扒开了他的衣服,草瘸子还仔细地往衣服里看了看,然后说好哩? 白金堂就说好哩,有你那些黑*棍子在肉里瞎*搅和能不好? 草瘸子说白爷快别提那黑棍子,*日本人的棍子真厉害可把咱山里人给害苦哩,瞧见没,这庄子给烧得就剩下了这座庙。白金堂就问这里究竟发生了啥事。草瘸子这才原原本本地向白金堂道出了实情——草瘸子说这村叫枣林庄,那年高老头倒腾军火买子弹让屈多养的人给崩啦就是这个村。这回大火烧了枣林庄是日本人干的,这几天听说日本人在西边侯兆川跟八路打仗打了几天,人死得堆积如山血流成河,现在日本人正在撤离侯兆川往县城跑,沿途一路见房就烧见人就杀。在这之前就是去年腊月,回龙镇常有一位侯兆川的八路秘密活动,草瘸子说他亲眼见屈多养和刘成带着日本人去回龙镇,结果把镇子几乎给烧个精光连同他的药铺诊所都没放过,听说日本人要抓黄大麻子,还去桃花掌找过……那王八小子跑得比野驴还快早没了影儿,日本人就到黄大麻子家翻找,没见黄大麻子却见到了周广举的结发瘫女人流着哈喇子躺在炕上,日本人就端着刺刀向那瘫女人一比划一瞪眼,还龇牙咧嘴地嘿嘿两声,竟把那女人吓死在炕上。枣林庄距回龙镇八里山路,草瘸子说他本来就一直腻歪跟黄大麻子往来,他说黄大麻子在这方圆几十里其实是一霸,他跟各色人等都有勾连包括兵匪官商,这人是天性一个麻子叫门——坑人到家哩!草瘸子就说连他这样一个行走不便的山中郎中的诊所都不放过,来找他草瘸子看病的人大多半都被黄大麻子所控制,层层扒皮有时还敲竹杠真是个黑了心肠的天生的坑人种。草瘸子说为了躲避黄大麻子他就偷偷地与枣林庄庙里的和尚在暗中有了来往,并把药铺里一部分药材移进了庙里,可是后来发生的事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  这几天日本人在侯兆川战败心里的气就都撒在各村百姓的身上,*小日本烧光了房不说还他娘的杀人,杀男人杀女人还杀娃崽哩,光枣林庄一个村子就被杀死了二十一条性命。 草瘸子说他救不过来被杀伤的人,被人抬着背着搀着来庙里治伤的人很多,有枣林庄还有外庄不少受伤的山民,他放在庙里的那些能治伤的草药都已用尽没办法,乡亲们可遭了大罪哩……草瘸子说到这里像一头被人宰杀后临咽气前的瘦猪,吭哧吭哧直憋气,双眼里竟滚落出两串眼泪。 白金堂那只稀鸡屎一样的眼眶里似乎也被水稀释有光亮在闪动。白金堂向草瘸子问了一些情况又问起屈多养和刘成。 草瘸子说刘成没见,不过屈多养和几个人一大早儿来过,到枣林庄直接到庙里来找他草瘸子,他不想见屈多养就躲在庙里的一个隐秘的夹壁墙里没敢露头儿。和尚出面挡了驾,屈多养不痛快嘴里还骂骂咧咧说他草瘸子的那条好腿蹦跶不了几天啦,还说他草瘸子纯粹是耗子舔猫×——嘬死。屈多养提着枪在庙里找了几圈没见到草瘸子就扔给道士一手袋大洋,说日本人在侯兆川正跟八路军打仗,日本人和他的弟兄有伤员随时可能被送到庙里让草瘸子给治伤,屈多养让和尚跟草瘸子说把庙里收拾一下腾些房随时准备接收在前线打仗下来的日本皇军的伤兵,他还特别叮嘱和尚让草瘸子多准备一些治伤的“黑棍子”等着急用,然后就见屈多养和几个人小声叽咕了半天,样子非常诡秘,听话音儿好像跟白云寺有啥关系。 最后的土匪 第九章(8) 白云寺? 白云寺! 白金堂不想在枣林庄的庙里多停留,他决定马上去白云寺。 临出门草瘸子叫住了白金堂并在他的脸上端详了一阵,然后转身走进庙房内;走出来时手里却多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布包塞给了白金堂,然后又在他的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啥。 白金堂说真的假的? 草瘸子说假的也跟真的一样。 白金堂就说能中? 草瘸子正经地说咋不中?准中! 白金堂领着弟兄返身又向白云寺扑去。 …… 最后的土匪 第四部分 最后的土匪 第十章(1) 第十章 白云寺海拔一千三百余米,山形似鹿故曰白鹿山,山上绝壁悬崖,白云缭绕,山间泉涓涓,树木蔽天,山麓有千年古刹——白云寺。 白云寺香火很旺,即便是战乱时也从未中断过。 寺内有一不甘寂寞还了俗的和尚,在远离寺外的山林中,与一女人在林中小屋生下两个女娃。姐妹俩只相差两岁,两个小姑娘长得很秀美,像林中两只飞来绕去的花蝴蝶。时间一晃,姐姐二十、妹妹十八啦。 这年初秋的一天,姐妹俩在山林中拾柴,拾累了就手拉手地坐在高坡处望着黄昏的太阳唱: 水牛水牛,先出犄角后出头…… 歌声很好听,招来了蜂引来了蝶。 歌声传得远,引来了三个日本人。 日本人是从侯兆川败退下来的散兵游勇。他们走了一天的山路,可能是走累了就坐在白云寺附近的山林旁喘息,一阵清脆悠扬的歌声传来,日本人支棱着耳朵听了听,然后爬起来就顺着歌声寻去…… 两个姑娘正在望着西落的太阳高唱着,浑然不知她们身后不远处站立着几个伸脖瞪眼的日本人。 歌声未落,姑娘的身后就传来一阵叽里呱啦声,里面还夹杂着几声干涩的狞笑。 两个姑娘被突如其来的几个持枪的日本人吓坏啦,她俩相互抱在一起浑身抖动;这时有两个日本人扔掉手中的枪,伸手弓腰像逮小鸡儿一样一步步朝抱在一起的姑娘扑来。当日本人扑向姑娘并伸手拉扯她们时,俩姑娘不约而同地同时嘶哑着嗓子拼命地呼号着爹喊叫着娘……  山林中不远处的小屋旁,爹娘听到自己孩子岔语声儿的叫喊,知道情况不妙,便都抄起木棍向这里狂奔而来。开始他们都以为自己的孩子遇到了狼或其他什么动物,当冲到百步之遥的事发地,却发现几个日本人正欲强暴自己的孩子。这位还了俗的和尚在寺内毕竟练过拳脚,像旋风一样就扑到日本人面前举起棍棒就是一阵横扫,当即将两个正在抓扯姑娘衣服的日本人打翻在地;而当两个日本人倒地的同时,随后赶来的女人却倒在了一直观战的那个日本人的刺刀下。当那个日本人用劲拔出刺刀时,鼻子里还跟猪一样哼哼了几声,然后就瞪着牛蛋一样的双眼与舞棍者一刀一棍乒乒乓乓咿咿呀呀嘿嘿哈哈左拦右挡上蹿下跳地打了几个回合;当舞棍者退却于那两个已侧身倒地的日本人身边时,突然间那两个日本人同时跃起,将舞棍者拦腰抱住,这时,端枪的日本人就势将沾着那女人鲜血的刺刀又扎进舞棍者的心脏…… 啪、啪、啪。 三声枪响,三个日本人应声倒地。 …… 白金堂不说话,大步走在山路上,身后的丁二怪和另几个弟兄,护着两个姑娘随白金堂一起上了古郊。 董司令没走。白金堂有意避着他。 白金堂回古郊后,便迫不及待地让二弟白铜堂和四儿帮他把草瘸子给的油布包一层层打开,他要急于知道里面的东西啥样。当将油布打开后就见里面有一颗吓人的球*。白金堂让四儿按草瘸子的说法,弄来一碗清水里面放了盐又将那颗吓人的球*浸泡在盐水里。然后二弟就用手上下使劲扒开大哥白金堂的那只被打瞎的眼皮,四儿拿着那颗球*就往那只瞎眼里使劲塞。白金堂的瞎眼里突然被塞进一只盐水*,疼得直蹦高儿嘴里一个劲儿地骂草瘸子我日你娘草瘸子! 一只狗眼被四儿妥当地塞进白金堂的那只烂眼里。 从此,白金堂有了一只锃亮而狰狞恐怖的狗眼。 …… 被带上古郊的两个姑娘,姐姐叫秀姑,妹妹叫秀梅。 后来白金堂才得知,这两个姑娘的娘是五家屯人,和五香一个村。 再后来白金堂还知道五香那天夜里跟他说过的秀秀就是秀姑。 当白金堂得知这一切后就从心里更加疼爱秀姑和秀梅姐妹俩。白金堂看着秀姑,问了她许多他想知道的事后,话题又转到了五香。 白金堂说,想五香? 秀姑就说,想。 白金堂说,想见? 秀姑就说,想。 白金堂说,快哩。 秀姑就说,啥时? 白金堂说,等打跑了日本人。 秀姑就说,等几年? 白金堂说,明天……也*年…… 最后的土匪 第十章(2) 秀姑就说,快打日本人。 白金堂说,等打跑日本人就接五香和你见面。 秀姑就说,太好哩…… 秀姑说这话时,眼睛里好像飞出许多童年的快乐和追忆。  提到五香,白金堂见秀姑高兴得似孩子一样,他就像怜爱五香那样怜爱起这位同样漂亮善良的姑娘。他想他要像待五香那样待秀姑,因为秀姑是五香的姐妹,待秀姑好就等同于待五香好——这不仅为了秀姑,更是为了五香…… 白金堂担心秀姑姐妹俩在古郊受手下弟兄们的欺辱。他了解兄弟们的野性习惯,怕秀姑姐妹俩在古郊由于没照顾好,万一像那两个日本女人一样遭受兄弟们对她们的凌辱,他觉得对不住五香……于是,白金堂就让四儿第二天准备下山,护送秀姑姐妹俩到贡州城去投奔秀姑一位表叔。秀姑的表叔在县城开一家染坊,白金堂就让四儿拿些大洋并将秀姑姐妹俩暂时寄存在贡州城里。 四儿听后点点头,然后就说大哥那边喊你哩。 谁? 董司令。 他娘的,懂个屁。 二弟白铜堂凑过来告诉大哥,说董司令等你一天哩,晌午吃饭时他犯了狗脾气,把饭桌全抄哩,还一个劲儿地骂娘…… 我先日他娘! 白金堂猛地也掀翻了屋里的桌子。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哨声,慌乱的脚步乱作一团,好像发生了啥事。白金堂用身体将秀姑姐妹俩遮掩在身后,随即拔出腰间的盒子枪就向门外冲去…… 白金堂刚要冲出门,董司令一步跨进了屋。 白兄,好事哇好事哇大好事哇!董司令掩饰不住兴奋。 啥好事?白金堂用那只狗眼死死地狠盯董司令。 甚好事?天大的好事哇…… 跟你有关? 跟你也有关。 究竟啥事? 日本人投降哇! 日本人投降哩? 日本人投降哇! 是真? 怀疑甚?瞧…… 董司令手里拎着一张纸在白金堂面前抖了抖,说昨天8月15日,日本天皇广播《停战诏书》已宣布无条件投降。 抗战八年哩! 八年抗战哇! 狗*攘的小日本还没被打跑哩…… 不知为啥,此时此刻的白金堂竟然想起五香。因为他曾对五香承诺过打跑了日本人就去桃花掌接五香回疙瘩沟,俩人一起上山种山芋一起过日子;不过这种思绪在他心里一闪即逝。当他听说日本人投降但他认为投降并不意味着心里服输立刻滚回日本;只要还有一个日本人在中国的土地上就不能说日本人走了滚了投降哩。白金堂心想要真投降小日本为何还在进攻侯兆川不停战?董司令的话不能不信但不能全信,在提防日本人搞花招儿的同时还必须提防董司令。日本投降白金堂显然也高兴,但他没有像董司令那样高兴得喜形于色溢于言表地挂在脸上,而他却把这种兴奋掖藏在心里,表现最突出的却是他的那只狗眼在屋里明晃晃地盯着这人又盯那人,让人感觉不到他那只好眼的存在。 白金堂这时特别想喝酒。特别想喝酒的白金堂就让丁二怪把酒端上了早已被扶正的桌子。屋里所有的人没说话,每人连着喝了三碗,然后白金堂才举着酒碗问董司令,说小日本狗娘养的投降哩,你这些弟兄在屋外瞎吵吵个啥? 董司令说高兴庆祝。 白金堂说庆祝啥? 董司令说庆祝抗日胜利哇。 白金堂说日本人走哩? 董司令说日本人没走但投降后就要走。 白金堂说小日本没滚还在家门口晃荡咱就敢庆祝? 董司令说中美英苏签署的《波茨坦公告》,四国联合向日本人宣战,小日本受不住哇,不投降才见他娘的鬼哇。 白金堂说嘴上光说不中,日本人没离开就是瞎说。 董司令说你这人犟头哇,依你看…… 白金堂说打。 董司令说对哇就是要…… 白金堂说这人不打谁怕?不追谁跑?不杀谁死? 董司令说我就是要跟你说咱们要最后追杀日本人哇。 白金堂说啥时?  董司令说傍晚上级长官发来电报,说日军进攻侯兆川根据地,战斗中日军损失惨重兵员伤亡过半;现日军残部加上贡州守城日军总共不过五万余人正在向黄河一带聚集,长官电令国军本部和八路军魏师长领导的军队一起追杀日军。这可能是在中国的土地上国军与日军最后的一场特殊而意义重大的战斗,长官急电本部,由本司令指挥要先于八路军赶到黄河,将日军残部消灭在黄河边…… 最后的土匪 第十章(3) 白金堂只要一听说打日本人,精神头儿就立马尥着蹦儿地往上蹿。他说既然如此还等*啥?说话时就用那只狗眼盯二怪。 二怪说兄弟们已在外面等候。 白金堂就说,那还愣*啥?追! 侯兆川八路军抗日根据地,已由团长提升为师长的魏众民指挥部队,经六天六夜的激战,在没友军参战的情况下,独自指挥作战,终将日军打得落花流水狼狈溃逃。在第六天傍晚就要结束战斗时,魏师长接到八路军总部电令命其本部同兄弟部队限令日伪军投降,如不投降要一鼓作气连续作战,继续追杀残敌直至全部消灭。战场暂交由地方武装负责打扫……  受尽的压抑屈辱辛酸苦难被挣脱后所体现出的亢奋激动豪迈尊严之情,都融进这奋力追杀呼喊震天声中,那情绪一股脑地倾泻得淋漓尽致。 古郊上的土匪队伍早已被庞大而杂乱的军队冲散。 白金堂红着一只眼白着一只狗眼也被裹挟在人流中。他没有见到前面抱头鼠窜的日本人,尽管他一直奔跑着往前冲;白金堂和混杂的大部队追杀着日本人,一直追杀到黄河岸边…… 这一天,包括白金堂在内的许许多多中国人,其实尚不清楚日本人投降的幕后真相—— 日薄西山的日军,在美国向日本投下第一颗原子弹前半年,日本天皇裕仁就看清了日军在中国战场上必败的趋势,他便考虑有条件投降。  1945年2月14日,裕仁命令外相广田,通过苏联驻东京大使馆进行非正式的和平谈判。但苏联对广田异常冷淡,商谈拖延了几个月,除了要求日本无条件投降外,别的都不肯讨论。随后,盟军炸弹不断地摧毁日本各主要城市,B-29型轰炸机某次轰炸东京时,日本伤亡达185000人,裕仁眼看败局难以挽回,投降决心与日俱增。但裕仁的所作所为遭到了主战军人的强烈反对,他们争辩说:大日本帝国的军力仍然十分强大,即使盟军侵入国土时,他们也可在滩头获胜,并说美国登陆时的惨重损失,足以加强日本在求和中的筹码。  6月22日,裕仁命令日本各广播电台播出一项声明,措辞虽然委婉,但显然说明裕仁打算亲自掌政,超越国会,不受陆军及海军控制。但当时所有通讯设备都由军方严密控制,无法与美国直接接触,裕仁遂在7月10日向莫斯科发出无线电报,要求苏联政府接待日本特使,但拖延多日,未获答复。主要是当时苏联对日本进攻的准备已到了最后阶段,想在战争中捞取远东的利益。电报到达后4天,斯大林和外长莫洛托夫离开莫斯科前往波茨坦。7月22日,莫斯科终于要求日本“对投降的目的,作更明白解释”,裕仁复称:日本恳求苏联斡旋和平,但此电报再次杳无回音。7月26日,波茨坦宣言发表。裕仁和自由派日本人士认为,除了投降已别无选择,但日本战时最高委员会并不同意,主战派军人也强烈反对。7月28日,铃木首相会见新闻记者团时宣称:敌方《波茨坦公告》内容,出于威吓,不值得考虑。这使得日本未能躲过接下来所遭到的最猛烈的打击。随后美国于8月6日及9日投下原子弹,苏联也对日宣战…… 8月9日,日最高委员会投票接受波茨坦条件,但有四点保留——延续日本皇朝,日本不得被占领,日本自行裁军并撤退军队,自行处置负责战争的人士。裕仁一看这个条件盟国根本不可能答应,因此下令最高委员会午夜前在他的临时皇宫再度开会,这是日本一座最深防空避难室上面建的一幢小舍。 这时东京一片瓦砾,全市日夜冒烟焚烧,没有灯只有火光。在临时皇宫内,展开日本历史上对国运关系最重大的一场辩论。时值盛夏,溽暑逼人,从皇宫护城壕死水里飞来的蚊虫,带着嗡嗡声狠狠地骚扰会议室,周围坐着汗流浃背、战栗发抖的日本领导人物。出席者包括裕仁、最高委员会六名委员和枢密院大臣平沼骐一郎男爵。最高委员会三名主要主战分子——陆相阿南惟几,陆军参谋长丰田副武大将——先后发言反对投降。他们尖声狂叫,要求继续打下去。没办法,除裕仁外的人开始投票,三名主战分子坚持日本自行裁军,不受占领否则反对投降,铃木首相、外相东乡茂德、海相米内光政、平沼男爵四人则投票主张投降,唯一条件是不得更动皇朝。但最高委员会的决定必须全体一致,一直缄默的日皇这时发言了。他说:从战争伊始,军事计划一直远离事实,牺牲生命财产继续作战对大日本帝国实在无益,我打算全盘接受那些条件。他停了一下,然后以命令语气说,我希望你们都同意这一点。最高委员会首次接到日皇的旨意。会议已经进行几小时,快近深夜3时了。裕仁讲完话后,最高委员会的委员们满面泪痕,鞠躬致敬。陆相阿南打破沉寂气氛,他跪下爬向裕仁高声嘶叫,我们有个计划,请陛下不要投降!他爬得更近,拉着裕仁的上衣,但裕仁最后还是走出房间…… 最后的土匪 第十章(4) 第二天,日本向中立国瑞典和瑞士发出一封电报,转给中、美、英、苏四国,说如果日本皇室及国家主权予以确定,日本即无条件接受波茨坦宣言。但对只是暂时慑于天皇威严、不敢妄动的主战派军人来说,争斗仍未终止。三天后,盟国复称“日本政府的最终形式,须由日本人民自由表达的意志决定”。最高委员会再次进行辩论,陆相及陆海军参谋长再度要求继续作战,争辩说盟国的答复是要废除天皇制度。这时美国飞机在日本全国散发波茨坦宣言和日本的答复,裕仁担心日本陆军如获悉自己已同意投降,可能叛变。狂热的军官甚至会告诉士兵说天皇接受投降条件的消息是捏造出来的,要他们继续作战。但是裕仁知道日本已经无力回天,决定立刻广播一篇终止战争的诏书。  8月14日晨,裕仁再度召集最高委员会成员开会。当两个参谋长和陆相再次激烈反对投降时,裕仁并未同意。当晚,诏书拟妥。深夜11时,裕仁完成录音,一名信差已经准备送往东京广播电台播音室,向全国广播。但这时突然近千名乱兵侵入皇宫内苑。在他们闯进作为临时皇宫的小舍之前,录音带早已锁入裕仁的保险箱。乱兵曾六度侵入小舍,搜寻录音带,裕仁担心遇害,躲在小屋的秘密地道里。这时候,其他军队纵火将铃木首相的住宅夷为平地。凌晨4时,陆相阿南鉴于反对停战失败,剖腹自杀。8时许,东部防卫司令田中静一大将赶至,劝散乱兵,但又有两名军官饮枪自戕。田中随后走进他的办公室饮弹自尽。当天晚间诏书播出,不可一世的日本帝国终于投降啦……   黄河岸边。 白金堂费了好大的牛劲才挤出人头攒动的人堆,他已分辨不出谁是国军哪个是八路军。  这时天已完全黑下来。白金堂见在他身后跟上来的只有丁二怪和二十几个弟兄,就望了一眼那黑压压一片片依然还在沸腾呼号的队伍,就说走——回古郊。丁二怪还想派人去队伍里找二弟白铜堂和弟兄们,白金堂就说找*啥有嘴有腿都能认家。 日本人跑啦。 日本人跑了白金堂立马就想去桃花掌接五香。距中秋节时日已不多,他要提前赶到桃花掌提前接五香提前回疙瘩沟过日子。 在黄河岸边返回的路上,一队队欢腾的人马一辆辆鸣叫的车队从白金堂身后追来又从身旁飞快地向前奔去。白金堂手下的弟兄们人困马乏疲惫不堪,而土匪白金堂却脚下快步如飞——因为他心里惦念着桃花掌的五香。 道路被汽车的灯光照得贼亮。白金堂撩着大步浑身热气腾腾,汗水浸透了膀上的枪眼,枪眼处就奇痒无比;他从腰间抽出枪来只是一抬手刚要用枪管捅痒痒,紧跟上来的一辆汽车竟然停在他的身旁,司机探出身子说上车。白金堂没迟疑,一挥手二十几个弟兄就翻身上了这辆后斗只拉着五个人的卡车。 坐在车上的白金堂心里高兴,他没想到今天运气这么好,不然一百多里的路程何时能赶到桃花掌?他不知道这开车的司机是否与自己相识还是因为刚才拿枪一比划给吓住啦,司机反正停车让他和弟兄们上车这事总归让人有些惊异或偶然。车上的那几个抱着枪的士兵在跟丁二怪闲聊。说话间白金堂便得知这是国军另外一支机械化部队,这辆车只乘坐五人是车队压后阵的最后一辆车,这支机械化队伍是奉命抢占进驻贡州县城的先头部队。丁二怪与这几位国军士兵聊得很热也很近,他们就主动把自己随身带的食品和罐头分给了饥肠辘辘的二十几个弟兄们…… 月升中天时车队突然停下来不知前面发生了啥情况。白金堂和弟兄们纷纷跳下车与车内的士兵道别。这时就听车上的一个士兵说,喂,你们是哪一部分的?白金堂在黑暗中回答一句我们是老爷部分的。那士兵一怔说老爷部分的?没听说过……士兵似乎还想要问些啥,土匪白金堂就已领着弟兄们蹿进了路旁的山沟消失在灰蒙蒙而多皱的大山中…… 月亮不圆但很亮。夜幕中的桃花掌寂静而冷漠,远远望去似有一缕缕的烟雾在升腾。 最后的土匪 第十章(5) 白金堂从黄河岸边归来没有回古郊,而是带着弟兄向桃花掌直接奔来。一路上白金堂心里暗自思忖着带走五香时的情景,他想象着五香见到他一定会是异常的惊喜和兴奋;而周广举这只老狗一定会是怒目圆睁异常愤怒……还有翠玉,那闺女已经很不幸啦,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去招惹她,更不能让她心中有昔日那么多浓云蔽日般的对自己的怨恨。然而,白金堂万万没有料到的是—— 周家大院的门紧闭着,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大锁。 白金堂二话没说,纵身翻进了周家大院。  月光下的周家大院一片荒凉,房前屋后长满了半人高的蒿草,蛐蛐声蝈蝈声此起彼伏,好像用这种凄凉的乐声在迎接着这位昔日的客人。白金堂疾步走到五香住的门前,用手一推屋门竟然没有了往日的轻声,而是发出一声恐怖而干涩的吱扭声,门*弥漫开来的一股*后又有些许腐烂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他刚才那种不祥之感即刻再次被验证。白金堂折回身去推翠玉的门、哑巴的门还有后院的门……所有的屋子都空空如也且气味相同。白金堂此时有些疑惑不解,他想不出周家到底发生了啥事儿这些人又都去了哪里? 整座院落死气沉沉让他最放心不下的是五香,而五香是不是也会出意外?他想着就又走进五香的房子,他想找出五香临走前是否给他留下啥特殊的暗示,寻来觅去除屋内织布机上剩一点未织完的花布外,五香的屋子里一无所有,包括那把大铜壶…… 白金堂和弟兄们从周家大院出来,原本想直奔回龙镇去找黄大麻子,但他心里特别不着底,就在刚走出村子几步他又返回来啦,他想随便找一家人打探一下周家的情况,而这随便一找就正好敲在了满枝家的门上。 满枝的爹在用闺女换了几亩好山地后,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由于当年秋收早,半夜三更起床后他借着天上的月光一人坐在院内剥苞谷。对于自己的闺女满枝在结婚大喜的日子里惨死在日本人的手下,他似乎没显出有啥特别的悲痛或愤怒,更多的时候他反而认为满枝是个很孝顺的闺女,死前还知道给爹换几亩好山地。他用换来的山地跟死去的闺女划等号似乎心里很平衡,为此,他剥苞谷的时候从来不想满枝;如果想起满枝的时候他必然想起山地大小苞谷泾渭分明,当他感觉天快亮了自己也累了应该回屋再躺一躺时突然就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听见敲门声,满枝爹吓得浑身哆嗦不敢开门,白金堂没费劲就翻过了满枝家那不高的墙头时,满枝爹竟吓得屁滚尿流一头扎进屋里。当白金堂解释完自己来的缘由后,满枝的爹却因经不住意外的惊吓裆里已泛出排泄后的浓烈异味。当他勉强认出这个翻墙过来的挎枪野汉,原来就是曾住在周家养伤的那个人时,说不清满枝爹是惊恐还是惊喜,嘴里嗷嗷地乱叫就把屋里睡觉的女人也给喊醒。满枝娘迷瞪着眼出屋一看也吓了一跳,当她认出白金堂后随即哭诉自己闺女满枝在周家遭遇的不幸,从头到尾断断续续讲了一遍。在她哭哭啼啼声中白金堂大概听清了满枝和周广举结婚那天,日本人突然来到桃花掌并进了周家大院,糟踢了新娘满枝还打死了周广举;周家的后事是由黄大麻子处理的;后来黄大麻子又拍卖了周家的上好山地和家产就是没有听到五香的下落。 白金堂打断满枝娘的话,急急地就问起五香,说五香哩? 满枝娘叹了一口气说,翠玉那闺女后来疯疯癫癫跟哑巴走哩……五香……谁知五香咋样?有人说她跑了有人说她死了这事你得去问黄大麻子…… 白金堂听后提着枪转身就走,满枝娘在他身后就又哭啼着央求他一定要给自己的闺女报仇。白金堂心里急得着火,就腻烦地哼了一声,在心里说日本人早他娘的跑哩,我去哪儿给你闺女报仇。 满枝爹见自己的女人欲拉扯白金堂,就不耐烦地说哭嚎他娘的啥?赶紧给我找裤子换上。 满枝娘听后一怔,然后吸吸鼻子就知道自己的老头子刚才被吓得尿了一裤裆…… 最后的土匪 第十章(6) 黄大麻子睡觉正香。早晨躺在回龙镇自家床上不想起的黄大麻子闭眼迷迷糊糊想心事,睁开眼时就突然看见独眼儿白金堂站在他的面前。黄大麻子吓得魂不附体惊恐万状,但他没跑,看看随白金堂而来的丁二怪和几个弟兄站在自己的身旁他反而镇静下来,索性闭起眼等待着白金堂举枪对他做最后的算账和发落。但他没有听到枪声,只听白金堂说你起来我有事问你。 啥事?黄大麻子说。 五香哩?白金堂说。 死哩。 咋死哩? 日本人打死的。 死哪儿哩? 山里…… 黄大麻子在欺骗白金堂,开始说五香已死是他明显地带有试探性以此看白金堂的反应,而这种回答似乎正好验证了白金堂的预感。其实,周家所发生的一切他黄大麻子都了如指掌包括五香的下落…… 农历的三月十三,是周广举的大喜日子。 抬着满枝的花轿进了周家的大院。满枝穿着红鞋红裤红袄蒙着红盖头被人搀进了满堂喜气的新房。新房在前排房的最东间,民间的说法是东房为上,周广举把满枝娶在上房是满枝娘提出的条件,说周广举的老女人是个废人摆设,五香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以后这个家就全凭满枝给撑着哩。周广举听后满口答应说那是那是那肯定是。太阳正午时,突然从门外进来一群日本人,呼啦啦站满一院子。突然,从西厢房蹿出一条狗,噼里啪啦连滚带窜在院内狂奔。顿时院内大乱,人们开始往门外奔跑,几声枪响过后日本人开始各屋搜查。当他们没有找到想要找的人后,一个腰挎战刀的日本人勾着指头对周广举说,他要花姑娘的干活,周广举一听日本太君要睡花姑娘,就指着五香的西屋说花姑娘在那儿。日本人进去一看就出来摇摇头表示不对,然后日本人径直就去了满枝的新房。在新房里还在等周广举揭红盖头的满枝,在啥也不知的情况下就被那个挎战刀的日本人给扒光了衣服…… 被日本兵用刺刀拦在院内的周广举,急得拍着屁股可劲儿地冲屋内喊叫着,说哎哟我的满枝可是黄花大姑娘哩……哎哟她娘整整换了我那三亩好地哩……哎哟,哎呀…… 周广举后悔不迭。今天日本人突然来到周家,说来跟他周广举还是有些关联,或者干脆说这场祸端也是由他自己引出。 还是在二月的时候,周广举听说粮食涨价了就去回龙镇找黄大麻子,说他想卖点粮食。黄大麻子一直烦周广举,就漫不经心地说他很忙手头在做一笔生意根本就顾不上啥粮食。这本是黄大麻子随意说的一句话,周广举却捡起话茬似乎很知情地说,是那笔军火生意吗?黄大麻子听后像抓了条大鱼的尾巴一样怕鱼滑跑,他顺着姐夫的话音不露声色地探问,说你咋知道?周广举得意地一笑,说去年在我家白金堂和草瘸子夜里说这笔生意时我听见哩。黄大麻子听后心里着实一惊。屈多养费尽心机整天探查消息找的就是这件事,去年因为屈多养到县城找表弟刘成弄子弹有人告了密,差点把命都搭上。后来才发现日本人之所以发脾气是因为发现被劫持后的几箱子弹没多久却又被人盗走啦,刘成开始曾经怀疑是枣林庄高老头暗中做手脚,后由屈多养出面夜里杀了高老头;后来又经调查发现杀错了人,感觉后来被盗的子弹与黄大麻子有关,而他在里面从头到尾都起着某种作用。黄大麻子整天都在躲屈多养和刘成,他确实是想把这些盗出的子弹卖给白金堂,可草瘸子也在里面跟着瞎掺和,这可就要坏事哩。黄大麻子顾不得多想,就劝姐夫周广举先回家备粮抽空给他讨个高价。周广举前脚刚走,黄大麻子后脚就去了古郊,可走到半路他却改道直接到贡州城去找屈多养。三天之后的一个夜里,屈多养领人就把草瘸子在回龙镇的诊所和药铺给砸啦,万幸的是草瘸子当夜出诊不在家,否则他的那条好腿也甭想直溜着站在地上。黄大麻子想借屈多养的手教训一下草瘸子意在不让他掺和军火之事,但黄大麻子同时又给屈多养*儿里插了棒槌,他向日本人密告屈多养不仅私下倒卖军火,而且与刘成相互勾结又盗出被劫持的子弹,而闭口不谈及自己也欲从中渔利。日本人开始听信了黄大麻子的话,之后不久把屈多养和刘成扣押起来,经审讯又得知黄大麻子在倒卖军火中的罪行比谁的罪过都大,于是日本人开始寻找黄大麻子的踪迹。 最后的土匪 第十章(7) 这天黄大麻子碰巧来桃花掌帮姐夫办喜事,日本人也就跟着追到了桃花掌…… 真该周广举倒大霉。 日本人走进欢声笑语喜气洋洋的周家大院时,黄大麻子正在西厢房翠玉的屋里逗弄带来的那只与他形影不离的黑色毛狗。他看到了院内气势汹汹的日本人和惊恐万状在院内准备吃喜酒的满院乡亲,黄大麻子立马就明白了今天日本人来与他有关。他没有多想也不容多想随即将一挂鞭炮拴在脚下蹭来蹭去的黑狗尾巴上,点燃鞭炮就将黑狗踹出了屋。院内突如其来的一阵噼噼啪啪声,把满院的人们吓得哭爹喊娘满院乱撞,有一群人涌向大门但被日本人堵了回来,并朝天连着开了几枪,日本人很费劲儿地将院内的人们稳定下来。当日本人真正开始寻找黄大麻子时却不见他的踪影,黄大麻子趁混乱之机几步蹿到后院跳墙跑进了山里,而与黄大麻子随脚跑出来的还有几个人,其中包括五香…… 之后,那位挎战刀的日本人提着裤子满足地从新房出来,伸手还拍拍周广举夸他对皇军大大地好大大地忠诚。周广举咧着嘴强忍着让人剥皮的感觉跑进新房去看满枝。他一眼就看见了满枝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被扒开裤子露出白嫩的大腿,而顺腿流淌的处女血浸染了一床……看见鲜血,周广举的头就嗡就懵就昏就要失去知觉。这时院外传来一声尖叫——爹! 周广举奔出屋门一看,见日本人已进了翠玉的厢房,周广举急红了眼蹦着高儿地往前蹿了几步,抄起屋檐下的钉齿耙扑进翠玉屋里向日本人的头上砸去。啪啪两声枪响,周广举一声没吭就倒在门前死啦。 日本人最终发现他们要抓的黄大麻子跑啦。但日本人很满足——特别是那个挎战刀的日本人。  黄大麻子从周家大院跑出来后就进了山,而五香出来后也进了山。在山里五香竟然撞上了黄大麻子。  黄大麻子说,五香我送你去古郊。五香听说要去古郊见白金堂,心里非常高兴。可后来五香却发现黄大麻子带她在山里转悠了两天也没见到白金堂。在一个山沟里,五香不想再跟黄大麻子往前走,就坐在石头上不动。黄大麻子就上来拽五香,在拉扯中五香不知不觉被黄大麻子有意扯掉了裤子,然后他龇着闪亮的金牙,将这个弱小无力反抗的五香强暴在山沟沟里的一块青石上…… 五香哭着说,黄大麻子你不是人是畜生! 黄大麻子说,五香你说我是野兽都中,可这野兽能救你能让你活命。 五香恨恨地说,黄大麻子你作孽,金堂哥回来非杀了你! 黄大麻子说,五香你是个孩子,白金堂是土匪他能把你当棵葱? 五香又哭着说,黄大麻子你等哩,等金堂哥回来非杀你这畜生! 黄大麻子说,五香你说谁杀我?白金堂这屌土匪早死哩。 五香又恨恨地说,黄大麻子你这畜生你才该死……  黄大麻子说,五香我不骗你,白金堂死了早就让日本人给打死哩。 五香又哭着说,黄大麻子你这歹人心黑手黑嘴也黑,让金堂哥回来先杀你…… 黄大麻子说,五香我实话说,现在不是白金堂来杀我,而是我要弄你让你跟我走…… 三月的桃花掌满山遍野的桃花粉嘟嘟一坡又一坡地盛开着,像一片一片的血。 黄大麻子最终还是强制着五香,把她偷偷带进县城卖给了妓院草春堂……  而此时周家大院内,翠玉拿着一根绳子在厢房正欲上吊寻死,哑巴上前一把抱住了她。 哑巴向翠玉大声哇啦着,表示翠玉你不能死,他喜欢她可以照顾她。 翠玉被哑巴抱着,手里的绳子悠荡了几下就自然滑落到地上…… 这一切,白金堂全然不知。 这一切,黄大麻子不可能告知白金堂。 黄大麻子的假话白金堂竟信以为真,说起瞎话来黄大麻子就更大胆更顺畅啦。他告诉白金堂说五香是咋样死在了山上,日本人是咋样用刀把五香扎死在山沟里;五香死时嘴里是如何声声叫着大哥白金堂的名字。 白金堂听了黄大麻子编的瞎话后,身上就像冒出无数个锐利无比的锥子一起对准他心中最美好的地方扎去,他似乎听见了被扎过的心在汩汩地流血…… 最后的土匪 第十章(8) 黄大麻子看不出白金堂接下来要干啥,就又小心翼翼地解释着说,这些都是听刘成和屈多养说的,他说听屈多养说这事时他黄大麻子心里特别难受也特别感动,还差点掉下眼泪来。 说到这儿,黄大麻子极认真地观察着白金堂的表情和手里的动作,他真怕白金堂万一发现他黄大麻子在说谎就会一甩手,那枪筒里的小铁疙瘩肯定要他的命。 白金堂努努那只狗眼并没有向黄大麻子进一步发问,最后只是问了翠玉的下落。黄大麻子说翠玉疯了跟哑巴回了老家羊角村。听后白金堂半天没说话,然后开口向黄大麻子借五百大洋。黄大麻子眼睛都没眨一下就满口答应下来,因为他认为用五百大洋买条人命无论如何都是便宜到家的事。 白金堂让黄大麻子给弟兄们张罗一顿好饭,让丁二怪和这些疲惫不堪的弟兄们吃顿饱饭过足酒瘾,然后回古郊。而他——白金堂却买了一捆招魂纸独自进山啦…… 白金堂一心想把自己心爱的女人领回家,他就想把五香的灵魂招上来一起带她回疙瘩沟,一起上山种山芋一起回家过日子。他在山上独自一人走山沟攀山梁,提着枪满山遍野地呼喊着五香,在山上整整呼喊了三天三夜…… 最后的土匪 第十一章(1) 第十一章  白金堂在山里没有找到五香,但在羊角村却见到了哑巴和翠玉。但他不知道也不相信翠玉在受到日本人的奸污和家破人亡的巨大打击后竟然会变得精神失常啦;而黄大麻子日后又偷偷返回桃花掌将周家的土地及财产拍卖得毛干爪净。 无处容身的哑巴领着翠玉返回了已离别二十多年的羊角村,哑巴十几岁从羊角村走出时,这里还是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小山庄,而现在的羊角村只剩下三户人家。哑巴找到父母先前留下的那间没了顶的屋子,又到山坡上砍了些树枝搭在屋顶,能挡风能避雨就能烧火做饭啦。 哑巴是看着翠玉长大成人的,周家的大事小事谁是谁非他虽然嘴上说不出,但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白金堂找到他们时已是夕阳西下的傍晚,哑巴正认真地蹲在院子里用瓦盆里的水给翠玉洗脚,这一场景让白金堂看了个满眼,哑巴给翠玉洗脚时,那专心致志的样子让白金堂心里好一番感慨…… 翠玉抬头看见白金堂时,呆呆地笑了几声突然号啕大哭起来,这凄苦的哭声使白金堂心里异常地酸楚难受,难受得他能感觉自己的心在掉泪。事实又一次给了他一种无法推托的责任,他强烈地意识到,在今后的日子里他又多了一个疯妹妹。 白金堂走过去,用一种兄长呵护小妹妹的感觉拍哄着翠玉并望着她叫着她,但翠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冰冷的大理石。白金堂还看到翠玉脸上泛出许多斑点,像麻子。哑巴此时激动地抓着白金堂的手又是喊又是叫,而翠玉在一阵发呆后又号啕大哭几声,之后就是疯疯癫癫地自言自语着,说……刘成……杀。说完她用手比划了一个打枪的姿势,脸上还露出一种极神秘的笑,似乎是看到心目中的歹人刘成被枪杀的欣慰,接着又是重复一句,刘成……杀! 哑巴哇哇啦啦地说得满脸通红,白金堂却像听天书似的摇头费解。哑巴急了就地找根木棍用劲在院子里画,他画的像迷宫一样的地图令白金堂更费解。后来白金堂才豁然醒悟,原来哑巴画的是一张简易的贡州县城图。 白金堂似乎认为哑巴是想告诉他刘成的地址,好让他找机会去收拾刘成。而哑巴真正想告诉白金堂的却是,五香被黄大麻子卖到草春堂妓院的地址,真是阴差阳错。人的许多机缘即是在这种情况下而白白丢掉。 白金堂走出羊角村前,留给哑巴一手袋大洋让他买些好地种,再给翠玉抓几服好药治治病。哑巴接过大洋用手做了种地的姿势,然后又学草瘸子走路,白金堂点头称是。哑巴这时流了泪向白金堂跪下磕了几个响头……而翠玉时不时冷不丁就重复那一句,刘成,杀!直到白金堂走出门时,翠玉还在他的身后来了一句:杀! 回到古郊后的白金堂大病一场。 身心疲惫不堪的白金堂刚回到古郊,丁二怪就连续向他报告了几件糟心事。 丁二怪首先跟白金堂报告说二弟白铜堂和十几个弟兄从黄河岸边没回来,可能走失或是迷路具体情况现在不明。 第二件事,是董司令从黄河岸边没有去城里而是带着几十人直接又返回了古郊。他见白金堂不在古郊,董司令第二天才又心急火燎地返回了城里,不过临走前董司令放下话,说在二十天内白金堂领导的古郊上的土匪武装必须接受国军的收编,必须无条件执行这是命令。 第三件事,是刚刚下山的共产党军队魏师长派来的代表田军带来口信,希望白金堂领导的地方武装能接受共产党军队的收编,说国共合作已发展到关键时刻,选择正确路线就是选择前途和希望。 第四件事,是四儿送秀姑姐妹俩去贡州城已经五六天啦,到目前还没有返回古郊,担心在城里发生了啥意外…… 白金堂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说一句话,不见任何人。 到了第五天的傍晚,四儿回来啦。 跟四儿一块回古郊的还有屈多养和黄大麻子。 四儿带屈多养回古郊,准备执行一项“特殊”任务。 最后的土匪 第十一章(2) 屈多养内心嫉恨白金堂,就欲寻机将白金堂杀死,由他坐古郊第一把交椅。开始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表弟刘成,俩人一拍即合便策划出一条妙计——借刀杀人。 那时日本人还没跑,他们就联合日军以抓黄大麻子为由,去桃花掌把白金堂深爱的女人——五香劫持到县城后,再寻机杀掉白金堂。不料,日军误以为满枝就是五香,当挎战刀的日本人将满枝日弄完后,满枝在异常惊恐中死在了新婚的床上。此时的五香并没有在她的房间,而正在门外的厕所中。当院内噼噼啪啪一阵混乱时,五香像幽灵幻影般飘出厕所…… 屈多养见没有搞到五香,就寻思手上一定要有一个足以让白金堂动心动情的人或事,否则很难再靠近这个怪物一样的白金堂。 机会来啦。日本人让四儿跟屈多养上古郊找白金堂讲和顺便领回三个日本人。结果白金堂不吃这套,还没容下手刘成就被扣留差点还搭进一条小命儿。刘成从古郊逃回城与屈多养见面后,俩人就一直寻机杀掉白金堂。自日本人跑了后,屈多养认为除掉白金堂的机会又来啦。于是他和刘成摇身一变又成了董司令脚下的摇尾狗。经合计后俩人就去面见新任命的守城长官——董司令。当着董司令的面,他俩大骂白金堂是古郊上的大土匪欺压百姓无恶不作,给日本人当差当日本人走狗为日本人引路,烧了不少山村民宅包括回龙镇和枣林庄。其实,屈多养心里非常指望借国军董司令之手杀掉白金堂。 董司令听出屈多养和刘成的意思,就交代给他俩,说国军一直想收编白金堂,可白金堂是个软硬不吃的主儿。现在日本人走了你白金堂还去打谁?只有和国军联合起来共同打侯兆川的*,只有*一直是国军的心头隐患国家的敌人。如果现在对白金堂不收编就等于拱手让给*收编,然后和*联合起来共同打国军。董司令还告诉屈多养,让他和刘成想办法,不管用啥招数,只要让白金堂下山离开古郊到县城来,俩人为国军就算立了大功。 屈多养和刘成从董司令那里回来就开始认真琢磨如何把白金堂从古郊引诱下山。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引诱白金堂下山不如在古郊干掉白金堂,这对他俩来说更有利更顺手。原因是把白金堂引诱下山让董司令将他收编,给个一官半职,弄不好俩人还在白金堂手下听喝当差让他摆布;再说刘成根本就无法与白金堂拴在一棵树上塞进一个马棚在一个槽里吃料豆,白金堂明摆着是想要刘成的命而俩人决非志同道合之人。 正当屈多养和刘成拍瘪脑袋想不出好招数的时候,屈多养夜晚独自一人想去城里的春芳楼找女人逍遥过夜,在城西春柳巷口,他猛地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屈多养悄悄跟踪着这个熟悉的身影,最终见这个人拐进一条僻静的胡同,然后进了一家染坊…… 当屈多养把染坊的大概情况摸清后,兴奋地往回赶,他要将这一重要的发现告知刘成。只顾兴奋的屈多养走在灯红人稀的巷里,突然被一只绵软的手拉扯住,一股粉红色的肉团还喷射着沁人心脾的香气。屈多养皱皱鼻头就被这阵阵香气薰得心花怒放,于是他身不由己地跟随着那香气怡人的粉红肉团走进县城二等妓院草春堂。 走进草春堂的屈多养,一进门正撞见欲躲闪的黄大麻子。 黄大麻子并不是来草春堂寻欢的。那天白金堂在回龙镇找到他,用假话骗过白金堂,又伺候丁二怪和那些弟兄们吃过饭并将他们打发走后,黄大麻子一转身一溜烟地就向县城奔来,他非常惧怕白金堂的那只狗眼还有他腰里的盒子枪——因为是他黄大麻子把白金堂心爱的女人五香卖给了贡州城里的草春堂。他想急于告知草春堂的老鸨,一定要严加看管五香,只要五香走出草春堂与白金堂会面,他黄大麻子就要完蛋,他必须要让老鸨在这非常时期对五香做出非常的举动,让五香无论如何不要接客,寻机他再把五香卖到山西陵川或更远的地方,让她和白金堂今生永世不得见面。 最后的土匪 第十一章(3) 老鸨说,姓黄的你可真够麻的。 黄大麻子说,麻啥? 老鸨说,够麻烦人的。 黄大麻子说,五香不听话? 老鸨说,听话还叫麻烦? 黄大麻子说,咋哩? 老鸨说,她也是女人? 黄大麻子说,不是姑娘…… 老鸨说,宁可上吊死她都不干。 黄大麻子说,一次都没? 老鸨说,没有一次。 黄大麻子说,不接客就抽她,拧她的大腿找肉嫩的地儿使劲儿拧! 老鸨说,拧成麻花儿也没用,真没见过这样蒸不熟煮不烂的蛤蜊肉。 黄大麻子说,蒸不熟也别扔。 老鸨说,留着不开裆儿的你要? 黄大麻子听后心里就乐。他心里说我他娘的早就把五香给日弄了你个老×知道吗你?! 黄大麻子扔给老鸨一手袋大洋,说看好她别让她跑掉我下次来接她时再给你这些…… 老鸨捡起大洋揣进怀里,说你可快点儿,老虎累了也有打盹的时候。 黄大麻子说,那是那是,趁天黑我还要赶路哩。 老鸨说,要不你乐呵乐呵再走? 黄大麻子说,饶了我得哩,我这人瘦得都要馊裆哩。 老鸨说,馊裆?男人到时不鼓捣鼓捣肯定“馊”裆。 黄大麻子乐啦,说我就怕让你给“搜”去。  老鸨说,就你裆下那“馊”*东西没见到就知道是拉不开栓的锈枪。 黄大麻子说,要不我掏出来你掂掂看是真货假货? 老鸨乐啦,说真假反正都是*味儿…… 黄大麻子跟老鸨从楼上往下走,边走边聊边逗闷子。就在这时黄大麻子迎面就撞见了从外面进来的屈多养。黄大麻子实在躲闪不及,他不愿见屈多养怕他跟自己算老账,尤其在此时此地他更怕屈多养发现五香以及他把五香卖到草春堂的真相。但让黄大麻子始料不及的是,屈多养似乎很绅士地跟黄大麻子打了招呼,丢下刚才还紧贴着他身子的那个粉红色肉团,上前扯了黄大麻子到一旁低语着啥…… 老鸨在一旁急啦,说你们俩咬耳朵到楼上咬,别耽误我的生意。 黄大麻子说,上楼开房。 老鸨说,几间? 黄大麻子说,一间。 老鸨说,想玩浑的,俩公鸡踩蛋儿? 屈多养插嘴儿说,一间房里俩公鸡不要母鸡。 老鸨颠着一身肥膘肉颤颤地上楼开房。粉红色肉团自言自语地好像骂了句啥也上了楼。 屈多养和黄大麻子上楼后就把屋门关得严严实实再没出来,俩人在屋里悄悄地密谈了一夜…… 第二天,就是在草春堂的这个房间里,又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刘成,一个是四儿。 昨夜,屈多养意外地发现了从古郊下来的四儿。护送秀姑姐妹俩的四儿找到在城里开染坊的姑娘们的表叔家,天就大黑啦,进屋后才得知秀姑的那位表叔没在家,家里有一位四五十岁且非常和善的女人,说她家掌柜的经常利用夜晚去给送活儿,送远活时几天才能回来;不过女主人很热情,不仅吩咐店小二弄水弄饭,还主动给两个姑娘腾出一间房休息。四儿吃完饭后想到外面住,女主人忙给拦下,说如果不嫌弃就跟店小二一起住,在城里住店还得花钱,反正家里也有地方。四儿听后就不再坚持。但四儿吃完饭还没见染坊的男主人回家,他想见了男主人后把白金堂的嘱托交代清楚心里才踏实。四儿闲着无事就走出染坊到县城大街溜达,从夜市转一圈后,四儿手提几个油糕往回返。就在一个巷口处,有一双眼睛盯上了四儿…… 第二天一大早儿,四儿刚从染坊大门出来,就被黄大麻子连拉带拽地上了一辆人力车径直奔草春堂而来。 四儿随黄大麻子来到草春堂,进屋一看不仅屈多养在这里而且刘成先他一步也坐在这里。 四儿刚要在腰里摸枪,黄大麻子轻轻地给按住啦。 动真家伙今儿且轮不到你哩。 黄大麻子笑着对四儿说,你就一条枪你看看墙上挂几支枪?请你到这来不是动枪动刀是吃是喝是玩儿。 四儿看墙上果然挂着几支盒子枪。屈多养与刘成也都和颜悦色地跟他说话,看不出他们几个人对白金堂手下的他有啥歹意。工夫不大,老鸨在屋里给张罗了一桌酒菜,退前老鸨说喝完提前言一声,她好让丫头们提前梳洗打扮过来伺候几位爷。 最后的土匪 第十一章(4) 黄大麻子追出门外跟老鸨叮嘱了几句话又回到屋里。  酒桌上,屈多养说的话最多。他先说日本人跑了天下太平啦,中国的地盘是国军的天下,跟董司令手下干以后就不会再有担惊受怕就不会再有在山上时的苦日子;后来又说古郊上的白爷是条硬汉,让他屈多养心服口服,就连他表弟刘成都在点头连连称是。屈多养把白金堂从头到尾夸奖一番,然后就说,四儿兄弟这几年在山上没有啥事对不住这几个弟兄的,就算干出点啥事也不怪,都是山里跑的人,要紧的是填饱脑袋上的这个会说话的大窟窿,撒出的尿得清爽别太黄别净是沫泡泡就行哩。 刘成说,四儿兄白爷不待见我不能怪白爷。 四儿说,你给日本人当差。 刘成说,没辙无路哩。 四儿说,白爷最恨日本人。 刘成说,我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四儿说,究竟想让我干啥?直说。 刘成说,跟白爷讲和一快干。 四儿说,上古郊? 刘成说,上古郊。 四儿说,白爷得点头。 刘成说,白爷能点头? 四儿说,试试看。 刘成说,四儿兄就靠你说句好话。 四儿说,白爷的脾气你不是不知。 刘成说,跟西边山里还有联系? 四儿说,西边山里?哦侯兆川…… 刘成说,就是…… 四儿说,魏师长总想收编古郊的弟兄。 刘成说,千万别…… 四儿说,董司令总想收编古郊的弟兄。 刘成说,太好哩。 四儿说,白爷都不干。 刘成说,想咋干? 四儿说,自己干。 刘成说,一块干…… 屈多养和黄大麻子同声说,对咱们联合起来真正一条心一块干。 这时,就听楼上传来一声尖利的女人惨叫声。  四儿似乎很熟悉这种声音,他侧耳静听但不再有女人的惨叫。 黄大麻子听到这种声音后即刻起身出了门,他说出去看看有啥情况。 刘成说,这儿的丫头脸蛋屁股蛋都不赖,四儿兄弟待会你也耍一个。 四儿听后,乐啦……  屈多养说,不过,白爷要是答应跟着国军绑在一起干最好。听说董司令有话儿要给白爷一个团长干干,到时要马有马要车有车军装皮鞋大氅还有良种狗,前呼后拥整天鸡鸭鱼肉美酒女人日子就过神哩。 四儿说,是不赖。 屈多养说,真是那样,到时我就给白爷喂马开车提水倒茶都干。 四儿说,真是那样,到时我就给屈爷铺被脱鞋提尿壶都干。 屈多养说,让我折寿,你应该是白爷的副官。 四儿说,不冲官是冲肚子。 屈多养说,这话可当真? 四儿说,谁不愿过好日子?有吃有喝…… 屈多养说,还有女人。 刘成说,对路,对路…… …… 屋里的人把话说够了聊透啦,就都有了矇眬的醉意。 四儿倒在床上,头下枕着刘成扔过来的一袋大洋闭着眼似乎迷瞪啦。 四儿领着屈多养和黄大麻子上了古郊。 上古郊前,他非常担心秀姑姐妹俩的安全问题,他不知道黄大麻子咋会知道他在县城秀姑表叔的染坊,在拉扯他上车后问过黄大麻子,但这小子没直说,只说他想找家粮店卖粮食,一早出来路过染坊,恰巧遇上了他,可四儿咋听咋觉得黄大麻子在骗自己…… 在草春堂喝酒时,说好第二天上路去古郊。刘成说特别想去古郊给白爷当面谢罪但他有事不能去;黄大麻子也不想去。 四儿就说要不去干脆都不去。 屈多养急啦,他逼着黄大麻子一块儿上古郊见白金堂。 四儿想拉上黄大麻子一起上古郊是为防他去染坊找秀姑捣乱……黄大麻子不想上古郊不仅因为放心不下被老鸨藏在草春堂后院已经绝食两天的五香,还有他真的是怕白金堂的那只狗眼看穿他的“秘密”…… 上了古郊,四儿没有让屈多养和黄大麻子先见白金堂,而是把他俩人交给了丁二怪,然后他独自一人面见白金堂。 四儿见了白金堂,把护送秀姑姐妹俩到县城的前前后后述说了一遍后,白金堂说,妥哩。 四儿从腰里拎出一袋大洋扔在白金堂面前。 咋?不收? 四儿摇摇头。 嫌少? 收哩。 最后的土匪 第十一章(5) 这大洋…… 是要大哥你脑袋的。 谁? 四儿凑近白金堂,声音低低地压弱了嗓门儿。 …… 白金堂没有从桃花掌接到五香,心里本来就烦。回到古郊后一连串的糟心事搅得他更是心烦意乱。自从与五香在桃花掌分别后,白金堂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五香。在惦念五香的时候,他就在古郊上垦出巴掌大的一块土地种山芋也种花生,他有时叫上四儿跟他一起到附近的山上打猎,把打回来的豹子野狼狐狸的皮扒下来撑开钉在屋子的墙上,他想以后给五香做几件最好看的皮衣皮袄把五香暖暖地包起来……可是,五香死啦,黄大麻子说五香死在了山里是让日本人打死的。开始他不相信是因为他不愿意相信,后来相信五香已死是因为他那天夜里从桃花掌周家大院所发现的迹象已表明五香肯定出了事;后来满枝娘及黄大麻子都说五香已死。他想要是翠玉没毛病准能说出五香的下落,但又一想,即便翠玉没毛病她知道五香的下落也不可能告诉他,因为翠玉恨五香,更恨白金堂找五香…… 白金堂感到心里很燥,总在找茬儿找事打人骂人,嘴里好几天都不干净。日本人刚被打跑,国军董司令又来啦,还限令二十天收编跟他这么多年受苦受累流血流泪的弟兄。二十天,他掐着手指算了算,二十天后正是中秋节。他心里隐约地觉得,古郊上这几百个弟兄何去何从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一切都由他最后点头说话……白金堂又想到侯兆川的黑大个子老魏。 让董大舌头收编也好,跟黑大个子老魏走也罢,反正已到必须决策做出最后选择的时候啦。 屈多养来到古郊显得很兴奋,跟丁二怪先侃天后说地,而后兴奋劲就慢慢减,他总想一人独自面见白金堂,但没想到四儿把他交给了二怪。而他不见四儿回来,心里就发毛。黄大麻子也是坐卧不宁,他总感觉白金堂已经知道了他们来古郊的秘密,更担心他们的全盘计划让四儿在白金堂面前给抖搂出来……黄大麻子越想越害怕,悔不该上古郊自作聪明自作自受自投罗网。屋里干坐着无聊,仨人就漫不经心有一搭无一搭地找话说。 黄大麻子说,白爷最近可好? 丁二怪说,白爷最近心烦。 屈多养说,白爷有啥烦事? 丁二怪说,秋凉身上痒痒。 屈多养说,吃几服汤药管事。 黄大麻子说,抽空我去找草瘸子弄几服汤药。 丁二怪说,手也痒痒。 屈多养说,那是啥病? 丁二怪说,小日本跑了手就痒呗。 黄大麻子说,白爷就好打枪。 屈多养说,白爷应该进城当爷。 丁二怪说,白爷进城先找刘成…… 这时,四儿推门笑着进来啦。 四儿对屈多养抱抱拳说抱歉,刚才白爷正歇着,这会儿醒啦,白爷有请屈爷。 屈多养和黄大麻子随四儿走出屋门,就见院内院外列队站满了一排排古郊的弟兄们。列队挺直的队伍中突然爆响出炒豆般的掌声,但屈多养和黄大麻子并没有见到来自夹道欢迎队伍中的笑脸。 这突如其来的如此场面,竟然让屈多养一时莫名其妙揣摩不透如此阵势中所隐藏的真正用意,一时竟让他无所适从。四儿在前面引着路,屈多养感觉来自两侧的掌声如同左右开弓的大巴掌,声声脆响地抽在他那肥腻的肉脸上,一阵阵痉挛一阵阵刺痛……夹道欢迎的队伍列队弯曲地通向院外,一直通向古郊后山日本军医一男曾被关押过的那个山洞…… 走到山洞口,一脸疑惑的屈多养和一脸惊恐的黄大麻子张口刚要对四儿说些啥,突然就有几只雄性的大脚同时将屈多养和黄大麻子踹进了洞,像驴扑倒在地一样还滚了几滚,然后就有几条大绳给他俩捆绑个结实…… 洞口被一堵大墙似的石门严严扣死。 洞内隐约传来虎豹般撕咬的哀鸣声。 …… 在县城草春堂的那天夜里,屈多养偶遇黄大麻子,即刻认准这是一个可以利用之人。于是当夜又把刘成拉到草春堂共同密谈了一个上古郊寻机杀掉白金堂的阴谋。具体方案是:首先选择四儿并拉他入伙,用赏官大洋女人诱他加盟;上山后以投奔白爷为名,寻机打死几个小匪,然后再秘密杀掉常来古郊的田军,造成杀害小匪系*所为,以期挑起古郊的土匪白金堂与侯兆川魏师长领导的共产党军队之间的矛盾制造敌对情绪;最后对白金堂下手,如绑架不成功就杀掉白金堂。回城后就对董司令言称白金堂武装叛乱,准备攻打县城,被当场击毙。 最后的土匪 第十一章(6) 第二天一早,当黄大麻子领四儿来到草春堂后,让屈多养意想不到的是并没有费多大的口舌就将四儿说动了心。说到深处四儿还破口大骂土匪白金堂,说他害苦了古郊上的几百名弟兄,说他平日在山上如何霸道怎样大骂弟兄还逼得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小兄弟跳了崖,而他白金堂屋里有大洋有大烟有猪肉炖粉条还有女人……当四儿掌握了屈多养等人对白金堂进行谋杀的全盘计划后,竟然还对此次行动中的细节在实施中可能出现的纰漏提出几条妙招儿。譬如如何让白金堂相信他们投奔古郊背景的真实性可靠性和可能性;怎样避免对他们几个人的怀疑哪怕是最微小的细节……在四儿最后的信誓旦旦之后,他们几个人还共同饮了一碗生死与共的血酒。  上了古郊,屈多养和黄大麻子就被四儿和古郊上的弟兄们“欢迎”进了清凉恐怖的山洞里。 一夜又一天,洞里的撕咬哀鸣声连连不断…… 但无人听到,更无人打搅。 第三天,洞内不再有撕咬声,似乎只有细弱的哀鸣声…… 但无人听到,更无人打搅。 只有几只爬行的蝎子虎和几只溜达蹦跳的蛐蛐曾光顾过几次洞口并目睹了这一切…… 白金堂不接受共产党军队的收编,但也绝对不理会国民党董司令的软磨硬泡。面对这样一种复杂的局势,白金堂最后的选择让人大吃一惊! 白金堂吩咐二怪和四儿下山弄来酒肉,让跟随他一起打小日本出生入死的弟兄们饱餐狂饮一顿,然后他宣布说日本人已经打跑,父兄的仇已报,从今天起弟兄们可以各奔前程,愿投奔共产党的和愿投奔国民党的他白金堂一概不问,给每个人充分自由;不愿投奔者想回家过中秋节的弟兄,他白金堂负责给每人一嘟噜肉一捆粉条另有十块大洋,回家娶媳妇孝敬爹娘好好过日子……  有弟兄高喊,大哥我们不走哪儿也不去,就跟大哥一起干。喊后又有众人高呼就跟大哥一起干,大哥走哪儿弟兄们跟到哪儿。呼喊声中似乎还能听到有人哭出了声儿…… 丁二怪说,大哥哟弟兄们不能散。 白金堂说,只能这样。 四儿就说,大哥你咋办? 白金堂说,回家。 丁二怪说,回家干啥? 白金堂说,种山芋。 四儿就说,大哥你别走。 白金堂说,走。 丁二怪说,大哥心里烦我们知道…… 白金堂说,烦也走不烦也走。 四儿就说,铁心哩? 白金堂说,王八吃秤砣。 丁二怪说,当真? 白金堂说,我不胳肢弟兄们。 四儿就说,大哥啥时走? 白金堂说,弟兄们先走。 丁二怪说,洞里的屈多养咋办? 白金堂说,咔嚓喂狼。 四儿就说,还有黄大麻子? 白金堂说,咔嚓喂狗。 丁二怪说,不再打日本人…… 白金堂说,还打啥疯皮子? 四儿就说,打日本人的狗蛋。 丁二怪说,对,狗蛋刘成。 白金堂说,给日本人当过狗蛋的都宰。 四儿就说,大哥我们跟你一起宰狗蛋。 白金堂说,小狗蛋子用手一捏就流蛋黄儿。 丁二怪说,那……五香? 白金堂说,嗯…… 四儿就说,对,还有五香? 白金堂说,找……再找…… 这时,一个弟兄喘着粗气跑到白金堂面前,说后山洞里好几天没有动静,洞里的人可能饿死啦。 白金堂一挥手,说别让山里的野狼野狗饿死。 要是没人报告,喝酒吃肉议论准备散伙的弟兄们谁都没有想起后山洞里还有两个活人。 丁二怪说,我给野狼野狗讨换肉去。 说完,丁二怪拔出枪带人就去了后山洞。 时辰不大,一声沉闷的枪声从后山传来,人们猜测这一枪肯定放倒了屈多养。 人们等待着第二声枪响,但枪声总是没响…… 丁二怪回来啦,几个人抬着黄大麻子扔到白金堂面前。 咋?白金堂问。 这小子有话跟大哥说。丁二怪用枪筒指了指黄大麻子的头。 耍花招儿?白金堂说。 ……黄大麻子闭着双眼面色如土。 想喷裆就喷?白金堂说。 ……黄大麻子微弱地喘息着用手搭在了肚皮上。 最后的土匪 第十一章(7) 灌点肉汤。白金堂说。  黄大麻子被丁二怪扯起上唇,那颗金牙依然闪闪发光灼烁人眼。 一碗肉汤被灌进黄大麻子那河马般黑洞洞的大嘴里。 只一会儿,黄大麻子就缓过劲儿来。当他睁开双眼,首先看到的是白金堂那只狰狞而锃亮的狗眼在盯着他。 黄大麻子说,白爷…… 白金堂就说,那五百大洋…… 黄大麻子说,不要不要哩……那是孝敬白爷您的。 白金堂就说,给弟兄们买了肉。 黄大麻子说,买肉,吃肉……吃吧! 白金堂就说,你喝肉汤儿。 黄大麻子说,肉汤儿就中,肉汤儿能救命。 白金堂就说,救的狗命。 黄大麻子说,是狗命哩。 白金堂就说,坑百姓害良民留你是祸害。 黄大麻子说,求白爷留条狗命吧? 白金堂就说,要是假话老子立马就宰人。 黄大麻子说,真话,是真话。 白金堂就说,有假老子立马让你嘴里喷肠子。 黄大麻子说,饶命……饶狗命…… 白金堂就说,照直说人话别他娘的吧嗒嘴儿。 黄大麻子说,说真话白爷可千万别宰我。 白金堂就说,说假话老子立马就宰狗蛋。 黄大麻子说,我……说。 白金堂就说,坑人种……说! 黄大麻子说,五……五香…… 白金堂就说,五香……说! 黄大麻子说,五香…… 白金堂就说,五香咋样?她在哪儿? 黄大麻子说,在……县城…… 白金堂就说,啥地儿? 黄大麻子说,草春堂…… 草春堂?! 白金堂救五香心切,立刻集合古郊全部人马下山救五香。 大队人马集合完毕正欲下山,白金堂突然喊停。他冷静地想了想,觉得大队人马进城不妥,万一这是黄大麻子使用的诡计弟兄们可能要遭大殃。于是,白金堂决定改由丁二怪带领二十多个弟兄,由黄大麻子引路连夜直奔贡州城向草春堂扑去…… 刘成很逍遥,从不去二等妓院的他似乎突然对草春堂有了特别兴致,最近接二连三地频频光顾此地。老鸨见来了稳定的财源,对刘成也就格外地给予关照。其实,刘成并不知道五香就在草春堂,黄大麻子也从未告诉过他。刘成若要是知道五香就在这里,他很有可能就不让表哥屈多养和黄大麻子去古郊,而是直接将五香做人质,诱骗白金堂下山将其抓获岂不更顺当更省事省心?不仅黄大麻子没告诉他,就连老鸨也从未对他谈及过此事,这不仅因为黄大麻子有吩咐,还因为黄大麻子扔给她足量的能让人心脏狂跳一阵的大洋。 这夜,刘成又来到草春堂。下半夜刘成在包房里正搂着屈多养未曾搂过的“粉红肉团”酣睡,突然被一阵杂乱的脚踏地板声惊醒,楼上楼下开始有人在跑动,似有一两声女人尖利而短促的惊叫。刘成抓起枕下的手枪一跃而起,裆下裸露着的阳物就像一条蔫头耷脑的秋丝瓜挂在乱蓬蓬而干涩的瓜秧上。他胡乱地蹬上一条宽大的裤头,掩在门内静听动静。 此时,楼上楼下的脚步声更急更快,刘成还听出老鸨在楼下和人说话,细听楼下一阵紧似一阵的嘈杂声,可能有人在挨门挨屋地在搜查啥。刘成不敢怠慢,只抓了一件上衣裹在身上,丢下浑身筛糠的“粉红肉团”就蹑手蹑脚地打开了门。 啪啪两声枪响,门口两个人一声不吭地栽倒在地。 刘成举着枪又连射数枪,就连蹦带跳地像猴子一样冲出大门须臾间逃进暮色之中…… 后半夜才从古郊赶到草春堂的丁二怪,开始让弟兄们围住草春堂,他只和三个弟兄押着黄大麻子进了妓院找五香。黄大麻子无论如何也不情愿对外人说出五香的下落,尤其是白金堂,告诉白金堂就等于自己的脑袋没有啦。但丁二怪在古郊后山洞里拉出奄奄一息的屈多养将其射杀在洞口旁一个山崖下时,黄大麻子的裆下已是屎尿混合一片啦。丁二怪正准备对他动手时,为了保命他无力地跪在丁二怪面前,流着泪说先别开枪,他有话要跟白爷讲。丁二怪问他有啥话,黄大麻子就说是白爷的事,这情报对白爷非常非常的重要。其实,黄大麻子真是被逼无奈,不说出五香的下落马上就死,说出五香的下落也是死,但他有侥幸心理,觉得弄好哩寻机还可以逃走……从古郊下来,黄大麻子硬着头皮极不情愿往前走,几次声称自己肚子疼身体弱蹲在山路上不想起来,每次都被丁二怪揪着耳朵强迫前行。到了草春堂,黄大麻子真想独自跑进妓院,让老鸨打开后院楼上拐角处的一个房间,那里是藏匿五香的地方;黄大麻子知道,自从他把五香用一百个大洋将她卖给了草春堂后,五香拒不接客,把肥胖的老鸨气得浑身抖。 最后的土匪 第十一章(8) 老鸨本是北京人,但从年轻时就在京城八大胡同里当窑姐,后来她人老珠黄却染上一种永远也治不好的裆下病,后被一个远房亲戚介绍到贡州城长期看中医,她连续喝了三年苦药汤裆下的病竟然好啦,但她啥营生都不会便重操旧业,就在城里开了个二等妓院草春堂。老鸨是京城人又见过世面,但她从未见到过像五香这样美丽而倔犟的女人。在五香身上,她有着太多的不解之谜,她弄不明白一个女人为何不费任何劲就可以有人往你兜里装银子的天大好事便宜事愣有人宁死不干?老鸨对五香经常打骂,不仅因为五香拒不接客,还因为五香几次想逃跑。老鸨心里很气,跟黄大麻子说过几次让他把五香领走,可黄大麻子说等他闲下手来再说。其实他一直没闲着,曾两次到山西但都没谈成,因为他要把五香卖到一个偏僻的地方,价钱问题他一直不满意。后来老鸨急啦,她非要五香接客,至少要五香把卖她的一百大洋的钱给挣回来,否则打死她。五香说打死也不接客。老鸨伸出鹰爪般的手劈头盖脸地打五香,而五香就像她的老男人周广举打她时一样,不躲不闪任人抓挠抽打,有时竟然有意亮出自己的脸蛋让老鸨打烂打出鲜血…… 五香脸上永远带着伤。脸上永远带着伤的五香从不接客。 老鸨无奈,只好让她在草春堂干些劈柴煮菜烧饭的活计;夜晚她被人看护在后院楼上的一间房子里,以防夜间逃跑。 …… 已经被丁二怪用枪顶在腰眼儿上的黄大麻子,走进草春堂就径直去找老鸨。打开门的老鸨披着上衣双手捂着胸睡眼惺忪刚要问谁,丁二怪就用枪顶住了老鸨的头说别出声,把五香的门打开。黄大麻子用微小的动作使劲给老鸨使眼神儿,意思是让她先别去开五香的门,想办法把五香弄死或是把她藏匿在一个更安全保险的地方。老鸨只领会了黄大麻子的一半意思,她说找五香行我带你们去,不过五香这丫头没正形儿,今儿明儿地换着房间住,不知今儿她住在哪个房间。于是,老鸨就领着另外几个拿枪的弟兄挨门挨屋找,把一楼十多个房间都找了个遍也没找到五香的影子。就在这时,楼上的刘成悄悄下来突然开枪,当场打死两个守门的弟兄然后山猴一样逃出了草春堂…… 枪声一响,草春堂乱成了蝇。 霎时间各个房门打开,人们赤身*披头散发地纷纷冲出门来,楼下的往楼上跑,楼上的往楼下逃,呼爹叫娘鬼哭狼嚎人人魂飞丧胆个个抱头鼠窜…… 丁二怪见状心说不好,马上用枪筒狠劲顶在瘫在地上佯装爬不起来的黄大麻子的头上,让他起来寻找五香。隐在草春堂外围的弟兄们听到屋内有枪声,都哗地聚拢过来跑进了草春堂内,丁二怪涨红的脸像猪肝色,吼叫着赶快让弟兄们去二楼寻找五香。 丁二怪的话没说完,就从草春堂门外处打进堂内一排密集的子弹,其中有两粒子弹还在丁二怪的脚下蹦了蹦。 原来是刘成的枪声惊动了县城的警备大队,他们立即集合队伍循着枪声向草春堂围拢过来…… 这次古郊的小股土匪,在贡州县城草春堂解救五香的行动,最终结果是—— 草春堂没有见到五香,个个房门大开,五香踪影皆无; 丁二怪毫不含糊地将黄大麻子击毙在草春堂厅内一根梁柱下;  草春堂内被枪弹打得稀里哗啦,老鸨拍打着双腿在哭天嚎地; 县警备大队在双方激战中打死打伤古郊的土匪共十二人; 丁二怪和其余十多个弟兄无一幸免全部被警备大队活捉。 白金堂得知丁二怪出事,已是第二天。 心急如焚的白金堂让四儿守家,就急匆匆下了山,随身只带了两个弟兄。他决定亲自下山进城找董司令不要对古郊上的弟兄下手请他给予宽待;他想董司令这人再操蛋也还会给他白金堂这个薄面儿的。如能把丁二怪和十几名弟兄捞出来更好,若捞不出来视董司令那边的情况随机应变…… 秋染山峦,黄绿相间还有些许红色,一坡又一坡似凝重的油画煞是好看。 最后的土匪 第十一章(9) 白金堂已没了往年秋季的情致和心绪。  中秋节快到啦。那年在桃花掌的中秋使他刻骨铭心终生难忘,他每每想起桃花掌上空的那轮明月,总感觉那月是被水洗过的银盘,那星是被擦过的金扣——美美的哩!他曾静静地思忖过自己为何会产生这种特别感觉的缘由,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归结到一个女人的身上——五香。五香的存在是改变他白金堂对周围一切事物看法的魂灵,而这个魂灵真的能够让他有一种雄性少年情窦初开时对春情的向往,既真又美;为了这种真和美他可以为此去生去死而无怨无悔心甘情愿。 白金堂心里想着五香念着五香,当他得知五香的下落他就义无反顾地去寻找解救五香——不管五香下落的信息是真是假,他都要视为真实的信息对待,并为此可以付出必要的损失或性命。尽管丁二怪带领弟兄进城没有见到五香更没有救出五香,并且包括丁二怪在内的二十几名弟兄都赔进去啦,但他还是觉得这次解救五香的行动值得。有关信息的真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尤其是对待五香更是如此。白金堂又想到黄大麻子他真是个坑人种害人精罪该万死;他还隐隐约约感觉到黄大麻子跟五香肯定有某种关联。当黄大麻子为了保命而说出五香的下落时,他就决定由黄大麻子带路去解救五香,假如此话有假,他叮嘱丁二怪将其就地处决;假如此话是真,可暂保他一条狗命,待事实真相搞清后再做处置。 白金堂进了贡州城,来到城中心守城部队司令部。 在朱红的大门前,守门卫兵拦住了白金堂一行仨人。 什么人? 白金堂。 啪!卫兵一个立正,然后就说古郊的白爷——请! 一个卫兵引着白金堂和两个弟兄昂首走向司令部。 司令部的驻地很讲究,是由一座座庭院组合而成的庞大建筑群。走在用砖铺成的甬道上让人感到行走者的尊严和高贵。这条甬路一直引向幽深的层层院落…… 卫兵把白金堂的两个随从拦在一座庭院的门口,然后将白金堂引进最后一座宅院的后花园,又将他请进西厢房的一间屋内。 卫兵客气地请白金堂在屋里慢慢用茶,说长官有令,白爷到此必请来喝茶休息不得有误。他说小的是遵命伺候白爷,还想用些啥尽管吩咐,小的在外候着听令。卫兵说后躬腰笑着退了出去。 白金堂喝了口喷香的热茶,左右瞅了瞅见这是一间古香古色极为雅致的宽大房间,内有香案条桌太师椅,古董盆景根雕架,文房四宝条幅画……还有一张宽大而精致的红木床;窗外,假山怪石奇花异草,树影婆娑分外幽趣…… 随着门外一串温吞的笑声,董司令一身戎装大步跨进屋来。 哎哇哇……白先生,有失远迎让你久等哇。 董司令操着一口晋西北的口音再加之他有些大舌头,说出的话总感觉口腔里有一堆黏糊糊的东西在里面粘着滚着就是不情愿出来似的,听着费劲让人难以忍受。  俩人坐定后,白金堂张口就问丁二怪和他手下的二十几个弟兄。 董司令摆摆手说你的弟兄在我这里挺好挺安全,他们都在这里等候你的来临。他让白金堂放心不要牵挂。他说早就知道白先生今天肯定来城里找他董司令,因为他知道白金堂为人侠义敢作敢当硬邦邦的是条汉子。所以他下令白金堂若来此司令部大门口的卫兵一律不得阻拦,将其请进后花园贵客房好生招待。 董司令跟白金堂说这些话时显得很得意,哈哈哇哇地嘴压根儿就没歇停。他说自国军把日本人赶跑后他第一件事想到的就是古郊上的白先生,请其出山进城镇守一方,出任国军驻贡州城保安团长一职非先生莫属,其职早已留在白金堂名下别人休想伸手。在白团长的麾下,将有近千人的队伍。团长之职真可谓威风八面神气十足哇!此间,白金堂几次欲说话,都被董司令挥动的大手挡拦住。董司令最后从衣兜里摸出一张纸推到白金堂的面前,依然笑容可掬地说恭喜你哇白团长,这是国军驻贡州城保安团长委任状——从今天起,不——从现在起,白先生就不再是古郊上的杂牌军而是国军的保安团白团长哇…… 最后的土匪 第十一章(10) 不打日本人当啥*团长?白金堂终于开了口。 日本人已经被国军打跑哇……董司令摊着两只手。 白金堂说,日本人跑了还当团长干*啥? 董司令说,嗯……嗯打……打*。 白金堂说,侯兆川老魏……打黑大个儿? 董司令说,对哇,他们是国军的敌人。 白金堂说,咋? 董司令说,共产党是*从来都是国军的敌人哇。 白金堂说,老魏他们没祸害百姓。 董司令说,可他们要祸害国军。 白金堂说,咋讲? 董司令说,日本人为甚跑哇? 白金堂说,中国人打跑的。 董司令说,准确地说是国军。 白金堂说,黑大个子也没当鸡软蛋。 董司令说,你为*说话哇? 白金堂说,实事就是真话。 董司令说,可*要与国军争…… 白金堂说,争啥? 董司令说,争战绩争地盘争果实争人心…… 白金堂说,都是中国人的东西瞎争啥? 董司令说,战争的目的是啥?是利益哇。 白金堂说,争女人还中。 董司令说,争的是国家的利益哇。 白金堂说,都是冤骗娃娃的话。 董司令说,争的是国家的权力哇。 白金堂说,争庄稼地还中。 董司令说,争的是国家的尊严哇。 白金堂说,争山芋还中。 董司令说,你怎甚都不懂就懂打仗哇? 白金堂说,不该我懂的就不懂;该我懂的就要懂。 董司令说,真是榆木疙瘩脑袋哇烧不透…… 白金堂说,又一个屈多养…… 董司令说,屈……屈先生哇? 白金堂说,宰哩。 董司令说,宰啦——谁给杀的? 白金堂说,我。 董司令说,……为甚哇? 白金堂说,他该懂的不懂,不该懂的瞎懂。 董司令说,他现在甚地方? 白金堂说,喂狼啦。 董司令说,你……要宰我? 白金堂说,宰董司令……这话我不懂。 董司令说,分明你要宰我哇! 白金堂说,不懂的我姓白的不做。 董司令这时“啪”地拍了桌子,说白先生今天我可把丑话挑明了说,我不管你这人脾气有多怪有多横有多狗怂,你既然来到国军司令部必须听我董某的命令——是军令,你必须执行。我现在命令你:第一,在委任状上签字;第二,由你下令立即将古郊上的全部弟兄调下山来开往县城接受国军的正式收编;第三,两天后国军将有重大军事行动,保安团出动五百人由你亲自带队打前锋;第四,给你六个小时的考虑时间;六个小时后我要你的具体答复。否则,你和古郊上的几百名弟兄……你可在心里掂量掂量绝非玩笑,军中无戏言! 董司令说完,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出…… 白金堂呆若木鸡。 中秋的月亮很圆很亮。 一轮圆月挂在桃花掌…… 一轮圆月挂在疙瘩沟…… 蓬蒿的山坡像怒发冲冠朦朦胧胧的疯人;远处的山峦重峰叠嶂似铺天盖地形态模糊的怪兽。皎洁清凉的月光铺洒在弯曲的山路上,似乎只有这条弯曲的山路才有些许潮湿的生息…… 就在这条通往桃花掌的山路上,一个蠕动着向前爬行的黑物接连不断地大声喘息,这黑物每爬行一步都要发出阵阵呻吟。没谁知道这蜗牛般的黑物爬行了多久,只有山坡上蓬蒿中的蛐蛐不知是为蠕动的黑物鸣唱着生命和希望的和声还是鼓噪着生命的悲歌…… 这是一个血肉模糊的身躯。 身下的鲜血似已耗尽,身后留下一条变形的血路……  山路上,终于有人出现。弓腰寻摸走在山路上的人,敏捷的身影不断躲闪跳跃,后又停停走走,最后终于来到山路上爬行的黑物旁,然后将其抱起…… “黑物”就是五香。 五香是从贡州城草春堂逃出来的。 那天半夜更深的时候,每天夜晚都要思念自己男人白金堂的五香刚要入睡,草春堂内突然就响起两声清脆的枪声,当时把看护她的一个同屋女人吓得蹿到她的床上抱住了她。五香起身后听到前院的楼内一片混杂的尖叫奔跑声,瞬间她真的以为是自己日思夜想的白金堂来救她,但又感觉楼内发生的情景和声音不对……随即,她明白自己应该马上做些啥。 最后的土匪 第十一章(11) 五香拉起看护她的同屋女人,打开门就往楼下跑,但五香旋即掉转头来又奔回了自己的房间。她知道自己逃跑的机会来了,必须马上离开这里,而且越快越好。来不及多想的五香趁草春堂内混乱之机,砸掉后窗就奋力攀了上去,身子一跃便从二楼跳了下去…… 窗下一楼底处没有堆放着的柴木,而是堆放着一堆废弃的水泥墩柱,横七竖八勾勾连连的钢筋裸露着。世上竟有这样的巧事,五香从二楼跃下没有掉在地上而是掉在了一堆钢筋水泥墩柱上…… 五香当即被摔昏过去。 一阵剧痛又把五香拉回到现实。她睁开眼伸手一摸就感觉手上有一片黏糊糊的潮湿,她知道那就是自己的血。但她此时已清醒地意识到,这里依然是狼窝必须马上离开刻不容缓地离开。当五香想动一下身子起来时,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站立不起来,一条腿被摔断啦。五香此时想哭但哭对她无济于事;五香想喊但不能喊此时无人对她救助,只有自己想办法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五香终于忍受着刺心的疼痛艰难地爬出了这坑她害她该死没人要的水泥钢筋“地”…… 身在流血心在流泪的五香,拖着一条残腿不知要爬向何方。 自从她被黄大麻子拐卖到草春堂,一年多来她还从未走出过草春堂半步,外面的世界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日日夜夜思念着自己的哥哥并盼望着自己的哥哥白金堂来解救她。 在天亮前,五香爬进她认为最保险距离也最近的一家烧饼店铺的门前。起早开店的老板最先发现了门前的五香。好心的老板还将伙计用后仅残存一点儿的红药水也给五香精心地涂抹在了伤口上;好心的老板还将两个夹肉的烧饼送到了泪流满面的五香手里…… 后来,好心的老板就关心地询问五香伤残的缘由。自尊的五香即便在受了重伤的情况下,她也没有告知好心的老板自己与草春堂之间的事情真相以及自己的真实身世……  逃出来啦。五香毕竟从狼窝魔掌中逃出来啦!她已很庆幸,心中暗暗庆幸自己依然在有阳光下的土地上活着——尽管她现在已是残体。 苦难的女人总会有承受苦难的天性;残体的身躯由心承载着不幸的苦难。 已经三天了——她就这样躺在这家小小的烧饼店铺里,好心的老板依然如故地照顾着她。让五香更为感动的是,好心的老板又亲自去药店抓来药剂敷在她的伤口上…… 晚上,五香觉得自己明天无论如何也该走啦,她要离开好心的老板必须尽快走—— 因为只有她心里知道自己必须走的真正原因;而这个“原因”是她能生能活能存下来的唯一力量源泉。她身上没有钱,只有一件身上穿的那件自己亲手纺织亲手缝制的蓝格碎花上衣;她暂时没有办法酬谢救她帮她的好心老板。于是五香就单腿跪在那里给好心的老板真诚地磕了三个响头。 五香一生都对别人露出妥协的微笑,从未给人也从未想给人添任何麻烦或负担。如今她已无法再坚持这一切,她要离开这里就第一次开口求人,她请求好心的老板明天一早儿送她出城——只是出城,或者最远送她到山脚下通往大山的山口。她跟好心的老板说,山口处不远的地方有她的一个亲戚到时就会来接她……就这样,第二天五香被好心的老板用小毛驴车把她拉出了城;到了城外又来到大山的山口。下了车,五香对好心的老板千恩万谢后说,您留下了姓名日后一定一定报答!她说自己报答她的哥哥对老板也要报答…… 此时,已是正午。 此处无村无店,也没人来接五香回家。 五香欺骗了好心的老板。但她认为只能这样——五香就是这样。她开始往大山里走。她不能走只能用棍当腿蹦着走蹭着走,每走一步她的残腿就是一阵钻心地疼。一步一步……就这样,五香瘸瘸拐拐地走在通往桃花掌的山路上…… 山道上也会偶遇匆匆赶路人,五香就提早停歇;当路人走过后五香再继续“赶路”。 最后的土匪 第十一章(12) 两天两夜,五香拄着木棍已走过了一半多的路程。后来,也就是第三天,五香在一个山岔口处脚下被石块绊了一跤,伤残的腿立刻流出血来。五香很害怕,她怕流血过多无力走到桃花掌。于是就想伏下身包扎流血的伤口,仅是一伏身一低头她竟然全身扑倒在地,整个身子就横在山路上…… 血,鲜血还在慢慢地外流,裤管已被染成褐色。 这地儿是岔口,她想抄近路也许能更快赶到桃花掌。她不能停歇必须咬牙继续赶路,但走已不能直立,刚才那条好腿绊倒在地时也被摔坏此刻正疼痛难忍。五香决定爬,像蜗牛一样爬;爬也要爬到桃花掌去——因为,她心里永远都在铭记着一个梦想的日子:明天是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 五香知道,中秋节月亮正圆时,她的哥哥自己心中的男人就要到桃花掌来接她,接她回家回疙瘩沟;中秋的月亮她想一定能在桃花掌看到,然后回家——回疙瘩沟,跟自己的哥哥自己的男人一起过日子一起上山种山芋——这是自己心爱的哥哥白金堂亲口对她讲的。 疙瘩沟也有明月,疙瘩沟就是自己心中的明月。 五香就这样爬——像蜗牛一样地爬行着…… 山道上开始出现斑驳的血迹…… 五香第一次在爬行中出现昏迷……然后又苏醒过来…… 流血。 昏迷。 苏醒。 爬行。 反反复复…… …… 中秋节到啦。 大山里没人过中秋——包括五香。 太阳一努嘴儿从东山崖冒出来。 太阳一撇嘴儿从西山崖落下去。 天黑黑得邪乎。月亮亮得邪性。 月升中天时,五香终未能看到桃花掌的月亮。 此时的五香,还在远离桃花掌十余里外的山道上。 五香已快耗尽最后一滴血。 她的身后留下一条弯曲变形的血路。 ……这时,终于有人向五香走来并将她抱起。 五香此时已很疲倦,不是疲倦该是疲软疲弱的肢体早已无力再支撑身躯前行啦;在她闭眼前,她要跟这位好心的路人努力争取说出自己想说的话,然后再歇停……然后再…… 五香终于断断续续且无力地说她要去桃花掌看中秋的月亮,她心爱的男人在中秋之夜就要来桃花掌接她回家回疙瘩沟;她说她跟自己的哥哥自己的男人一起回家过日子一起上山种山芋……五香说如果她死了就请那位好心人转告自己的哥哥白金堂,每年的中秋她都会等他盼他到自己的坟上去看望她,到时围她的坟正走三圈倒走三圈,五香说那样自己就知道了自己最最心爱的男人已经来看她;她说这样她就能和自己最最心爱的男人又走到一起;她说就能圆了这场让她心里永远都感到幸福无比的爱…… 说完,五香就死啦! 五香死在了爬往桃花掌的山路上。 在她的身后被拖拽出一条鲜红鲜红的条纹,就像五香自己编织的花纹布一样美丽…… -------------------- 制作工具:小说下载阅读器 http://www.mybook6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