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何者为卿狂 作者:小苏三   简介:   江湖神秘门派十夜门,门主夜昱刑的独生女夜融雪,有着现代少女席容的灵魂。在父兄的疼爱呵护下,她转眼已到及笄之年,妙姿娉婷。大礼之后,她随兄长出门游历。江湖一朝惊变,岳玄宗、冰河宫、杀手门相继现身。   他邪魅俊逸,眼角泪痣迷离惑人。行走江湖之中,紫眸流转间,便已攫取无数少女芳心。熟知宠溺只是压抑的痛,幽紫双眸中的光和影,只为她希望和绝望。   他为她而来,今生为她挡风遮雨,却注定从一场繁华漂泊之一夜苍凉。   夜骥影之情,是占有;夜紫陌之情,是呵护;夜昱刑之恋,是记忆;梅尚之之恋,是成全。   祭玉之阵已成,情怨纠缠之中,爱很难明之际,胸臆中寸寸柔肠千转。寻我所恋,独为卿狂。   这一世,她芳心终有所属,他千年夙愿得偿,并蒂相依,笑看渺渺尘世。   诞生   她,名叫席容。   留着及肩的中长发,个子不太高,有一双明亮的像是会说话的眼睛。目前是刚上大一的法语系菜鸟。个性活泼开朗,喜欢在周末和死党约出去逛精品店,到钱柜去疯狂唱K.父母亲离婚后又各自再婚,所以现在和大她两岁的姐姐席湘租了个不大的旧公寓住在一起。   这一天,下着雨,天阴沉沉的,大街上湿滑积水,行人稀少。   席容背着书包,从便利店里买了东西正往家走。   “姐!”看着在马路对面的姐姐,席容边大喊边挥手,“等我!”她兴冲冲的沿斑马线跑过去。   “小容,慢点!”席湘看着她就这么跑过来,也没看车,心里正担心着。这时手上的袋子掉了,席容连忙弯腰去捡,刚拿起来,却见一辆货车超车冲出来,“叭叭”地猛按着喇叭。   “小容!!”席湘惊恐地尖叫,挥动手臂跑去。   车头大灯直接照在席容苍白的脸上,她想赶快跑开,她很想的,但是她的腿居然该死的动不了……   生和死总是衔接在一起的,生是被人歌颂的新开始,死却是令人恐惧的告别式。这世间,没有人知道肉体消逝后,人的灵魂会到哪里去。佛家说的“结善缘,得善果;结恶业,得恶果”,真的有么?   那么,轮回呢?   “让我看看她,我的孩子。”疲惫不堪的清秀少妇靠在床上,从产婆手里接过用大红底金线绸布包裹的刚哭过的婴儿,素手轻轻地摩挲着婴儿细嫩红润的脸蛋,可爱微皱着的五官,“我的小女儿呵!”脸上满是初为人母的骄傲和喜悦。   “恭喜杨柳夫人,小姐很健康,模样生得也好,过些年必定是倾城的美人儿!”产婆笑呵呵的说道。   “张妈,带产婆到账房支银子。再请门主来一趟,看看小姐。”殷杨柳抱着新生儿,苍白疲惫的脸上带着期待——门主看见了孩子会说什么呢?会高兴么?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他,总是盼着有个女儿……   张妈答应着,带了产婆离开,只吩咐两个小丫环在里间伺候着。   十夜门,对于江湖来说一直是一个谜。门主夜昱刑在仍是少年时便打败各路高手,并凭借敢作敢当心狠手辣的作风,创立强大的十夜门,闻名于塞内外,一时间天下英雄为之折服。数年下来,十夜门虽然势力越发强大,但行踪却也渐渐隐匿,行事低调。   败在夜昱刑的手下而生还者,屈指可数,所以见过他真面目的人可谓少之又少。有人说,此人乃尖嘴猴腮大奸大恶之人,也有人说他乃是翩翩公子,年岁一九,已是无从得证。   “吱呀——”一声,月华居的内院里间门被推开,快步走入一位青衫的高大男子。他一头乌发以青犀角冠固定,再无繁琐华饰。身着双托色青衫,腰系深色锦袋,脚蹬一双乌布马靴。轮廓较深,似有塞外异族的血统,沉稳刚毅中带着俊美不凡;双眉如剑,眼睛深邃如夜空,直挺的鼻子下是略薄的嘴唇。冷酷英挺,自是一派霸主气度!   来人正是十夜门门主,夜昱刑。   “门主,妾身……”殷杨柳被下人伺候着稍事梳洗,虚软的身子躺在床上,枕边还躺着一个粉嫩女婴。   夜昱刑顿了顿,轻步走到床前,不太熟练地抱起婴儿,端详着新生的小女儿:虽然还未睁眼,娃娃的脸又软又嫩,小小的手攥着他的食指,粉红的小嘴发出不清楚的咿咿呀呀声。而夜昱刑依旧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但冷凝的眸子似是多了一些温暖柔和。   “奶娘可来过了?”他淡淡地问道,目光仍然停留在娃娃身上。   “回门主的话,来过了。”张妈立于一旁恭敬地回答道。   此时的殷杨柳,心中又喜又忧:喜的是,自己得了一个像是菩萨赐的仙子般的女娃娃;忧的是,门主的心思可是她能猜得透的?爱恋着的男人却不爱自己,以后也随时可能有新人代替旧人,那时她又该何去何从?不为自己争,难道也不为孩子争么?   殷杨柳的担心并非不无道理。夜昱刑现年方二十一,并无正室妻子,而只有五房侧室作妾,育有两子。虽说是妾,但殷杨柳是两江宣州府巡抚的长女,琴棋书画,吟诗作对,样样精通,是清丽端庄的好女子。一年多前,她初见夜昱刑便一见倾心,后方知他是十夜门的神秘门主,便不顾一切地跟了他。   犹记得当日,斜阳飘柳,青衫白马,风流意气,良人踟蹰。   而他,如今仍旧是那个冷情淡漠的男子。   夜昱刑看看孩子稚嫩的脸,转头对她说:“就叫……夜融雪可好?”看似询问,可那语气分明是在宣布已决定之事。殷杨柳低眉顺目,轻语道:“就依门主的意思吧。”   又过了一会儿,夜昱刑起身,把孩子放回她怀里。“你好生歇息吧。”说罢,便大步离开月华居。只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语,她听了眼中竟泛起盈盈泪光,欣喜安慰之意不言而喻。她能感觉到,他确确实实喜欢这个孩子;他不经意流露的温柔,虽然只有一点点,却已是她最珍惜的宝物……   见怀中幼儿已沉沉睡去,她百感交集,“融雪……融雪……”   宠爱(上)   一个月后今天是夜昱刑女儿夜融雪的满月宴,十夜门内部办了个小型酒宴来庆祝小姐满月,部众们皆来道喜。   夜空中正下着细雪,天气转寒;而主院大厅的酒席上,夜昱刑看起来仍是不苟言笑,俊美而冰冷,但是嘴角却挂着一丝欢意。下属们也察觉到以冷酷残忍著称的门主与平日相比,似乎有些不同?容光焕发的殷杨柳穿着凤龄香袄,雪貂背心,头梳柳叶髻,温婉娴静。她坐在夜昱刑身侧,看着奶娘抱着的女儿,笑得温柔。许是因为女儿的出生,门主对她好像体贴关怀了许多,她已经很满足了。   酒席上,大家正热闹地相互敬酒谈天,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咚咚咚地跑进厅里,也不理身后的几个管事和侍从追赶得气喘吁吁,小小的身子直直冲到夜昱刑桌前。   “爹!陌儿想看看妹妹!”这小男孩便是夜昱刑的次子,夜紫陌。他也是生得极细致好看的。清灵澄澈的丹凤眼,泛着淡淡的紫光,睫毛又长又密,挺直的鼻子肖父,脸蛋白嫩细腻,身穿紫砂衣衫外罩银狐小袄,脚穿金线墨边小靴。年貌虽小,倒也不难看出以后是怎生的潇洒俊逸,风华绝代。   他微微皱眉,似在责备男孩不知礼数,但也没说什么。   夜昱刑素来不喜与人亲近,即便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甚亲密。夜紫陌的生母是第三房侍妾,当年难产而死。她本是江湖上远近闻名的冰河宫宫主的异母妹妹,也是一位花容月貌的小姐。虽说嫁进十夜门是有联姻之实,却见良人俊朗不凡,此后便丢了一颗心。此话不提。   “二少爷,来,”殷杨柳见这孩子天真无邪,惹人疼爱,便招手拉到身前来,“瞧瞧你小妹妹去。”   夜紫陌高兴得连忙奔上前来,白嫩的小脸上带着甜甜的笑,一个劲儿地踮起脚要碰奶娘怀里的娃娃。奶娘一笑,便弯腰把娃娃让与他看。他往前一看,又惊又喜:这便是我的小妹妹么?戴着小巧的镶边刻字金锁和玉如意的小娃娃,不像平素里碰见的管事仆妇的孩子,倒像是绵绵香雪捏就的!   “五姨娘,我可以摸摸妹妹么?”水漾的大眼里盈满期待和兴奋。   殷杨柳笑着颔首。   夜紫陌伸出小手,轻抚娃娃的水绵绵的粉红面颊,只觉触感似花瓣一样,可爱极了!便心想:我定要好好疼惜她,当个好哥哥。有这样的妹妹,做什么都值当了!   殊不知多年以后,他渐渐长成,便真的这样做。追根而言,竟是在自己还是个娃娃的时候便立下的誓言。当然,此又为后话,暂且不提。   夜紫陌又走到席前,追问道:“爹,妹妹可有名了?”   夜昱刑放下酒杯,道:“夜融雪。”说罢,便扬手示意奶妈把女儿抱回房间去。   “融……雪?”夜紫陌自言自语着,想一想,笑了,似是觉得此名甚好,便向父亲和五姨娘行礼告辞,由管事领着回到自己住的院落里。   没错,这个婴孩便是死去的席容的转生。   她的灵魂来到这个时空,开始了一段新的生命历程。现下的她,当然还只是个幼儿,并没有席容在现代的记忆。但是随着成长,她的记忆会一点一滴地归属到“夜融雪”这个身体上。她会在这里有怎样的生活呢?   八年后时节正值初春,清风徐徐,万物复苏。别于冬季银装素裹的雪景,十夜门内各处花木园景皆是一派生机勃勃,千红翠绿。   在苍澜院的庭院里,传出了阵阵嬉闹欢笑的声音。   “二哥,融融在这儿玩闹,你怎的还是不理融融?”听这甜润的声音,说话的正是十夜门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大小姐——夜融雪。   说不上是“吾家有女初长成”,但年方八岁的女娃娃确是粉嫩娇俏,惹人怜爱。她乌黑柔滑的发丝梳成娃娃团髻,用穿红珊瑚的璎珞穗子系着,还垂着两条小辫子,煞是可爱。再看那身上,柔软的粉色绣莲的衣裙,外罩月牙白掐牙锦缎小衫,腰带上坠着五福丝络小香包,脚上是白缎小袜和一双绒边虎头童鞋。   她笑着跳着,溜到石桌椅边,似有用不完的精力。   一俊美少年坐在石桌边笑着打趣:“你总算知道自己在扰人清静了?你有琴香小筑不回,倒是天天赖在我这苍澜院做什么?”又蹦又跳,还要唱歌,害得他只能放下书本,先收拾了这个小丫头再说!   “融融就喜欢在这儿玩,紫陌哥哥舍得撵我走不成?”夜融雪笑得贼兮兮,直往夜紫陌怀里钻,她啊~就是吃定了哥哥!反正全天下,二哥是除了爹娘叔伯最疼自己的人,不粘他还粘谁去?   忽地她又记起自己作为“席容”活在现代时,父母就是在她八岁离婚的。对外都说是“性格不合”才离婚,其实双方早已在外面有了另外一个家,有了真正想疼的孩子。   那……她和姐姐呢?她们该有的疼爱呢?父母亲的关心和慈祥的笑脸呢?   现在记得的只有父母亲的背影。在瓢泼大雨中,父母亲急不可耐匆匆离去的背影,明知道两个孩子在身后哭喊张望,却仍是提着行李离开了,甚至没有一次不舍的回眸。   夜紫陌温柔地看着怀里的小人儿,她美丽细嫩的小脸皱了起来,大眼睛里突然泛着淡淡泪光。于是他伸手轻抚着夜融雪的背脊,另一手拿出随身带的丝绸帕子,帮她拭着泪珠儿。   “才笑着怎么又难过起来了?嗯?”少年特有的温柔嗓音,令人如沐春风。   夜融雪摇摇头,抬头看他。   这样细细地看,就像是被吸进他的柔得滴水的目光中去……二哥……在头顶只挽个松髻用紫色绦带系着,乌黑细长的发丝披泻下来,更衬得肌肤如雪;好看的朗眉下嵌着一双深邃的眼睛,黑亮得像是宝石,目光流转间还映着迷离紫色,凤眼媚似桃花,睫毛长长;挺鼻和美丽柔软的嘴唇,还有右眼眼睫下的一颗诉情的泪痣,如魅似惑。世间难再有这等绝世之美的人了吧。   见她看自己看得呆了,夜紫陌只是微笑着凝视她。   “哥哥……别离开融融……好么?”细细的声音哽咽着,像是小兽被母亲抛弃的悲伤呜咽。夜融雪边说边磨蹭着他的衣衫,小手紧攥着他的衣袖,往夜紫陌怀里埋去。   父母亲模糊的背影再次浮现。   因为爸爸妈妈有了更重要的人,所以,他们抛弃了她。   突然,她只感到夜紫陌的双臂把自己抱紧了,温暖的气息滑过耳边。   “我永远都不会离开融融的。”只怕融融总有一天会离开我。   “真的么?永远?”她侧头问小声问道。   他点头。   “永远。”   桃花依旧   话说那头夜紫陌一行人正策马往十夜门赶,这头十夜门内正忙着为小姐及笄之礼准备,按夜昱刑的吩咐,添置女儿家长成后所用大小物件,一件不漏。   而主角——夜融雪倒是乐得清闲,才不管那许多,只带了芳屏、香墨两贴身丫环到月华居。   金灿灿的阳光照在月华居的花园里,树影斑驳,随风起舞。满园的红花碧草依旧如从前一样被细心照料着,修裁得宜。那淡淡的花香入鼻,她便感伤起来,有道是: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唐 崔护她想道:娘在生之时可是对融融疼得紧,什么好的都留予我。这个温婉贤惠的女子,从来只有付出一片丹心,而不苛求回报的有多少,对高高在上的夫君如此,对调皮可爱的小女儿亦是如此。令她这个曾在现代被父母忘却的“席容”,感到无尽的温暖和无私的爱。那疼惜的笑,声声唤“我的儿”,是我永生不能忘的温情。在现世,自己的亲生父母哪曾这样做过?   但最终……独坐窗前暗拭泪,香消玉殒有谁怜。   事实上,娘家期盼从十夜门得好处,便在殷杨柳尸骨未寒之年,巴巴儿地又从宣州府送来一名闺女来讨夜昱刑欢心,自家长女倒是忘了去了。所以说,女子断不可自轻,而依附别人活着!   想到这里,夜紫陌气愤难当,对殷杨柳的娘家、自己的外公已是不屑至极。   “娘……融融想你……”眼眶一红,泪水眼看着就要滚落。   旁边的香墨见状,忙转移夜融雪的注意力说道:“小姐,二少爷当初交待的内功心法等事可曾练好了?小姐的读书是极好的,可生在十夜门,武功不可荒废。香墨虽为口拙的奴才,这些道理却也懂得,小姐您就更不必说了。”   夜融雪听了方是一愣,而后但坐不语。   突然,一阵脚步声传来,夜融雪凭内力便知有人“驾临”这月华居。   “哟,今日吹的是什么风,融融也来了这儿?”一妖娆妇人笑呵呵地带着两个小丫头进了园子,带着算计、虚伪的媚眼上下打量着夜融雪三人。看见夜融雪果真美似天人,心中嫉妒不已,道:“今日见了才知嫦娥下凡也要失了颜色的!”见夜融雪瞥了她一眼,并不答话,当下抹得粉白的笑脸有点挂不住了,便马上坐下又殷切说道:“融融何不来姨娘我的迎喜院同我玩笑去?你要吃什么、玩什么,只管同我说,花儿粉儿也拿去,咱们好一处叙叙。”   这妇人便是两江宣州府巡抚,殷杨柳娘家送来的侍妾,殷晓惠。她是殷杨柳的妹妹,因是不得宠的偏房生的,才打发过来做侍妾;仗着年轻貌美,就自大起来,也想攀个关系让自己扶了正。   两个小丫头是她从宣州府带来的,不懂规矩,以为主子和小姐熟络,又素闻小姐心性和善,见了主子坐下便自己也坐在圆竹椅上,还帮腔:“主子确是的,小姐何不来一处坐坐?我们还可以做些糕点与小姐尝尝!”   夜融雪还是不语,只冷哼一声,悠哉地喝起桌上的茶来。   芳屏天真耿直,心无城府;香墨却武功高强,心思细密,晓得世道。夜融雪私下从不让她两自称“奴才”,待她俩如亲姐妹。当下香墨马上明白主子厌恶这妇人,自己也看不惯这等人,心想若不给她个厉害,下次越发目中无人、狂纵难制了。   香墨上前一步立眉啐道:“反了你们了!没规没矩的小蹄子!言行犯上,哪是什么硬正仗腰子的,也来唬主子!主子年幼心软,便被你这等刁奴欺负了去了!”这一番话,看似是在骂下人,事实上把殷晓惠狠狠地骂了一遍,连带的指责宣州府不知礼数、颜面尽失。   两个小丫头吓得跌下座来忙磕头,殷晓惠脸唰的一下白了,而后又涨红,羞愧难当,又气又怕,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想来香墨并不好惹,再看看正品茶的少女,知是她的意思,方明白夜融雪的年纪虽小,志气却最大,极是聪慧淘气不怕人的,更何况夜昱刑从来只听小女儿的……哎呀呀!现下可如何是好?!   见对面的人坐立难安,夜融雪优雅地放下茶杯,微笑问道:“若是没事的话,融融就不送夫人了。走好。”态度和蔼,那笑容满是天真可爱。   殷晓惠马上起身行礼,“谢小姐……妾身告退了。”便低头退出园子,两个脑门子都肿了的小丫头也跌跌撞撞跟在后面离开了。   翌日夜融雪一身男子装扮,拽着扮成小厮的香墨溜上街去了。路上人家只议论:这是谁家的俊少爷,如此天成容貌,慧黠水灵?惹得少女们偷偷瞧他,芳心暗许。   内城的大道上车水马龙,商铺沿着街道开设,店内的货物琳琅满目。路上摆摊的玩意儿也有趣:香喷喷的小吃,小面人儿,胭脂首饰,刺绣纸鸢……夜融雪眨着乌黑大眼,这个摸摸,那个看看,笑闹闲逛,好不得意!要知道,爹爹是不许她随便出门的。   行至一古玩店前,正欲进去,却被一老翁拦住。那老翁身骨健朗,精神饱满,对夜融雪笑道:“孩子,有句戏词是这么说的:”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可曾听过?“   夜融雪一愣,随即意会,忙似男子般拱手行礼:“老人家真真慧眼!”   老翁闲适的摆摆手,又笑说:“听老身一句,你本不是这世的人,在别世仍有牵绊,那牵绊因阴差阳错也一同来了。”   牵绊?!   我唯一的牵绊便是姐姐席湘!我和她住在一起,每天早上姐姐都起早给我做饭,不遗余力地照顾我,我们姐妹是相依着过活的……在我离去后,姐姐是怎样承受伤痛的呢?若是真的,她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刚想问,路上哪还有老翁的踪影?刚才是眼花了不成?!   梅之君   夜色深沉,静得好像连那鸟儿虫儿都已酣睡一样,没有睡的,仿佛只有琴香小筑花园里的绽放得越发妩媚的茉莉花了。   这时,黑暗的屋内,只听得“嘎吱”一声响。   放下的杏色绣帐内,花似的人儿蓦地惊醒,白净的额角渗着汗,面容苍白。   夜融雪拉了拉单衣的领子,就这么静静靠在床头,也没唤香墨和芳屏进屋来。   想起来了,全部都想起来了。   父母闹离婚,姐姐每天接送自己上下学,还有,姐姐上班了,而她也到了拼命做题的高三,然后,她考进法语系,新学期参加累人但难忘的军训……好多好多,历历在目。   那感觉,就像她坐在只为她一人播放电影的老旧电影厅,昏昏暗暗的。身边响起的只有那电影胶卷带放映时转动的嗒嗒声。   发黄的大屏幕上播放的就是“席容”的过去,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安然地靠在椅背上看着全部“回忆”,好像只看了一瞬,又好像已经看了一辈子似的。   不管在哪儿活着,人生,好像就是这样一回事。   想到此,她自嘲地笑笑。现下,不管姐姐席湘是怎么来的,名字模样改了没有,她都要找找看,因为那是席容的牵绊,只有夜融雪的双手能圆此愿。   可又该到哪儿找呢?   一夜翻来覆去,夜融雪竟无眠至清晨。   十夜门?梅林梅尚之来到久违了的梅林,满林子的梅花,随风轻摇。忆起上一次和两位少爷在练武场练功,也是几年前的事了……这几年间,大少爷拜白老为师,收拾了行囊去了千里之外的点犀山;再说前些日子相见,二少爷已是不凡的人物了。他们的成长与转变,都有着自己的目标与执著。   每次在他们身后说着“恭送少爷”的时候,心里都是一阵阵的空虚。   —— 其实,我很羡慕。   他无数次在心底这么想着。   作为代代追随夜家的四君子之首,我除了完成我的任务之外,可曾用双手拼命去抓住过什么?我一生的羁绊……又在哪里呢?   梅尚之落寞地笑笑,俊秀的脸上和琥珀色的眸子里,是无法隐藏的孤寂。   他往前望去,数十步之遥处,那株开得最盛的梅花树下,一少女盈盈而立。   他像是找了魔似的,向那少女问道:“……是谁?”   待少女转身,才知用以形容她,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可用,再好确是没有的!!身穿妍粉色衣裙的少女,乌发宛宛,玉手微扬抚梅枝,黛眉如画,杏眼如星,琼鼻优美,香唇诱人,这定是梅林育出的精灵!如黄莺出谷的娇嫩嗓音哼唱着:“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只为那,浓情携手。共度此,似水流年。“   夜融雪踏着朝露散步,不知不觉间竟逛到这仙境似的梅林来。她疑惑了,现乃夏末,本不应有梅花,为何此处梅花绽盛起来,仿佛像是自成一国呢!   夜融雪习武,警觉到有人靠近了,听他的气息和步子,定是武功高强之人,说不准只逊于爹爹和两位哥哥。听得来人问自己是谁,那嗓音清幽磁性,亲切和煦。   转过身来,夜融雪看见了一位白衣男子,年貌约是刚及弱冠,身形修长,风流气度,不在话下。他没束冠,只在头顶发髻上插着洁白铃缨提花簪子,面如美玉,眼似清泉,唇角带着温和的微笑,绝逸出尘。   见佳人转身笑望,梅尚之微笑拱手道:“请恕在下方才唐突了姑娘,在下是闻歌声而来。那唱词和声音,都是只应天上有的,若非今日听见,人间哪曾得闻?”   夜融雪看他品貌端正,眼神并无轻亵之意,也大大方方福身回礼。“我闲闷时逛到这林子,此处甚是雅致,又无雕饰,兴之所至便胡乱哼个曲儿。”她其实是想起了昆曲《牡丹亭》,觉得此情此景甚合,所以自己加了点词儿乱唱而已。   见他仍看着自己,“小鬼灵精”眼珠子一转,故作风雅状,又是嫣然一笑,身侧梅花也相形失色。“敢问公子名讳?”   “姑娘好才情!在下……在下很是佩服!在下是四君子中的梅。”梅尚之介绍自己的身份,心里在想:她若是十夜门中人,也该知道他的身份了;可她但笑不语,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在下方才以为姑娘是梅仙呢!”才说毕,红了脸。   夜融雪扑哧一笑,尽显天真可爱。“公子好风趣,好好的哪来的梅仙?休拿我打趣!既然你我以梅结缘,也别‘在下在下’的,我唤你‘梅’……可好?”   梅尚之呆呆地看着笑呵呵的少女,耳听银铃般的笑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俊容又羞得绯红。这突然冒出的精灵似的少女,竟瞬间进驻了自己的心房。虽不知她的身份,他也只想怜她宠她,惜她爱她,紧紧拥在怀里再也不放开!!   哎呀!芳屏肯定着急找我,差点都忘了!这厢夜融雪想起来,马上便沿着来路往回跑,边跑边招手对他喊:“梅~改天我再来找你玩!”   痴痴看着少女远去的背影,梅尚之回味着少女的一颦一笑,期待他们再次见面,心头充满了幸福的感觉。   琴香小筑“我的小祖宗,你可回来了!”一进屋,芳屏泪眼汪汪地直扑上来,拉着夜融雪的手呼天喊地,逗得大伙都笑了。   “小姐,你早早的往哪儿去了,可叫我俩好找!”香墨也迎上来,拉着夜融雪到饭桌边坐下。桌上的早膳,是一碗碧梗粥,几碟清淡的腐皮酱瓜小菜,还有一小笼精巧的虾仁烧麦。夜融雪瞧得是十指大动,顾不得什么劳什子仪态,取了象牙筷便大口吃起来。   “我啊~睡不着出去走走,没想却遇见一个呆子!有趣有趣!”吃饱喝足,接了递上来的漱口茶和丝帕,夜融雪笑得眯了眼。   “瞧你说的,是哪房的小厮被你作弄了?”芳屏眨巴着眼睛,好奇问道。   夜融雪打马虎眼,“先不说这个。我问你,四君子是个什么东西?”不就是梅兰竹菊?   芳屏一脸“受不了你”的表情:“小姐在十夜门住了十五年,今儿个才想起来问?四君子不是东西!”   “啊?不是东西?!”大眼瞪小眼。   “不不!!我的意思是,四君子当然是东西!是好东西!”她急忙比手划脚,声明“绝对是好东西”。   香墨无奈地叹气,推开还在解释个不停的芳屏,解释道:“四君子,使人知晓的便是梅兰竹菊。在门主没成立十夜门前,已经有四个世家誓言代代追随侍奉夜家,舍弃了原有的姓氏,改姓为梅,兰,竹,菊。以梅家为首,每一代的继承者合称‘四君子’。他们的地位仅次于门主和少爷小姐。”见夜融雪恍然大悟,她接着又说:“十夜门有一处专为四君子所设,中间立着的是君子楼,君子楼四方环抱的是四君子各自的院落:曦梅院,嫣兰阁,碧竹斋,影菊轩。小姐可懂了?”   夜融雪拉着香墨的手称赞道:“哈哈,我身边的香墨原是万事通!武林里的‘百晓生’也该换你做做!”   香墨嗔笑道:“好没正经的!依我看,小姐才是:晓得百般胡闹!”   话音刚落,一人影进了门,传来男性满是宠溺的低低笑问:“哦?我的融融又胡闹了?”   重逢 化蝶   “二哥!”转身看见来人,夜融雪又惊又喜,哪顾得上什么福身行礼,提了裙摆就匆匆跑去。   我的心里澎湃着翻滚着的是什么?哥哥离家在时我每天殷切盼望的是什么?听说众多姑娘都仰慕他,心里酸酸的是什么?   是思念,是思念,还是思念。   即便看见他在眼前,还是思念着他。   夜紫陌立于前厅桌前,近两年不见,仍是邪美俊逸不可方物,若说有什么不同从前,便是身子骨更结实,也长得更高了,周身上下散发的是属于男人的魅惑。一部分柔软青丝整齐地束好以龙纹翡翠冠系着,背后是披散的乌发;眉眼鼻唇都仍是熟悉的弧度,深幽的带紫色的双瞳中深深映着夜融雪的倩影,有笑意,更多的是宠溺。   对他而言,也是拼命压抑的痛苦。衬得眼角的那颗泪痣妖媚异常,在眨动的睫毛下迷离惑人。   “哥哥!”夜融雪兴奋得小脸通红,用力扑进他大张的怀抱中。啊,久违了的香气。   小时候,她说过桐花的香气又淡又好闻,自己最喜欢。此后,哥哥多年一直只用桐花熏香。   这熟悉的、魂牵梦萦的香味。   “融融真的长大了。”夜紫陌温柔地对她笑,伸手习惯性地揉揉她的发顶,就像以前两兄妹嬉闹的时候一样,亲密无间。他的双臂紧紧地抱着她,把脸埋进她的肩头,贪婪地感觉她的美好气息,仿佛是怀抱着最珍贵的宝物,生怕丢失了似的。   “哥哥?”夜融雪嘟嘴,歪着脑袋看他。“怎么了?”   夜紫陌笑了,摇摇头,牵着她的手坐下来。“来,让我好好看看融融。过几天就及笄了,是大姑娘了。”也到了可以婚配的年纪了。一想到这里,夜紫陌的眼眸闪过一丝阴狠冷残,脸色也不好。   夜融雪完全沉浸在重逢的喜悦里,没注意到,便起身转了一圈,笑问:“这衣裳是爹爹叫人新裁的,哥哥看我美么?”说罢,咯咯地甜笑,又奔到夜紫陌怀里,蹦上他的大腿坐下。   世人只晓得夜紫陌以邪美冷残和极高的武功智慧闻名天下,人称“碧霄公子”,哪见过他只对妹妹露出的疼爱表情和有求必应?   夜紫陌喃喃说道:“我的融融是世间最美的!”目光紧紧盯着眼前翩然飞舞的小蝴蝶,披着金灿灿阳光快乐飞舞的蝴蝶,那蝴蝶又落在自己怀里。再一看,分明就是少女绝美倾世的笑容。他发誓,以后无论发生什么,只要能守住这个笑容,粉身碎骨、魂飞魄散在所不惜。   “哈哈,哥哥说我美,我可是要相信了去的!”夜融雪感受着温暖的怀抱,猫咪似地磨蹭着往里钻。“若日后又唤我小娃娃、鼻涕虫、妞妞……我可不依!”   夜紫陌只是叹一口气。而后纤长白玉般的手指爱恋地抚上她细嫩的脸蛋,流连不去。夜融雪拉着他的手往脸上磨蹭,又撒娇道:“怪不得人说的,哥哥的手这么美,脸也美,什么都会,融融只能自惭形秽了~”   “哪个嚼地舌根子?我收拾他去!”他皱眉叱道。“融融功夫练得好,酒酿得好,模样好,学问好……”   夜融雪一扁嘴,叹道:“哥哥这可是在护短?说出去才是让人笑话的!”   他打趣地捏捏她的粉嫩面颊,笑得柔的要滴出水来。   “胡说!我还就单爱融融……酿的酒!连惠泉、杏花也比不上。”   夜融雪看起来还是不乐意,心里倒甜滋滋的。想了一会儿,忽的小脑袋垂下,别扭地问他:“二哥在外这么久,想是已经有了相好的女子吧?况且又到了娶妻的年纪……我、我……”   “融融希望我娶妻,带个嫂子回家?”他不置可否地把问题丢回给这闹别扭的小妮子。   夜融雪蹙眉,嫂子?他们一旦成婚,当夫君的自然会重视妻子,妹妹若再整天跟着哥哥,不仅会被大家取笑,何况姑嫂不合,只是徒增怨怼。   又静了一会儿,夜融雪伸出小手直拉他的衣袖,噘嘴小声嘟囔:“我不要。融融要哥哥陪着融融一个人。”   夜紫陌心里一喜,贴着怀里小人儿的脸蛋,“融融不要,我就不要。哥哥……不成亲,再不理别的女人了。”永远也不成亲。他又在心里加了一句。   夜融雪以为是戏言,但听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还有几不可觉的“一切弃之度外”的决绝。想来这算不算是偷来的温柔?每次和哥哥在一起的幸福感和心跳,在现代来说是恋兄情节吧?还有,她的哥哥——夜紫陌,到底是怎样的男子?   阳光煦煦,微风徐徐,院子里的仆妇、丫环忙碌的来回奔走。   及笄的日子终于到了。   坐在梳妆镜前,夜融雪任由兴致勃勃的芳屏摆弄着。平常天真逗趣的芳屏,可是化妆的高手,手里攥着各式工具,露出前所未有的奸笑……她决心要让小姐今天成为比仙女们还仙女的仙女!!   夜融雪也是爱美的,并不是不爱装扮,只是素来不喜每天花枝招展罢了;而今天,是她的重要日子,让这娇颜更美也就无可厚非了。   一敷香粉。   二抹敷脂。   三涂鹅黄。   四画黛眉。   五涂口脂。   六描面靥。   七贴花钿。   妆成。“阿弥陀佛!!我的小姐,你太太太美了!!”芳屏乐了,围着夜融雪又蹦又跳,直呼“阿弥陀佛”“美人儿”。可不是么,要说夜融雪,那也只有:朱颜初现云忘忧,翠螺玉舒,香腮雪貌,缱绻敛音容。靥笑春桃,唇绽樱颗;纤腰楚楚,玉浮媚情。到道是应惭西子,实愧王嫱,纵飞燕仙舞,难若斯之美也!   夜融雪额上贴有汉宫桃花钿,点鹅黄,梳着琵琶织云髻,头戴金丝朝阳鸣凤衔珠攒玉饰,红珊瑚珠及面珠苏,白玉般的耳上缀着鎏金点翠花篮络索,项上挂和阗玉罗缨子,纤细皓腕上戴着一对儿别致的金镶白玉跳脱,身上穿着绯红色银丝双面绣牡丹锦衣,丝领露香颈;腰上系着孔雀蓝镶边银色宫绦,挂着五福荷花铃香包,一个粉色的花型玫瑰佩吊在绯色罩纱扬花罗裙上,脚穿绣工精美的弹边缀绣花鞋。   门边经过的管事、丫环们都看得目瞪口呆,被夜融雪的绝世超华之姿所魅惑,感叹不已。这时,来接她的夜昱刑也是呆倚在门边,惊艳之色溢于言表,眼神里还有绝望的痴迷。   夜融雪收敛往常姿态,作窈窕淑女状,手持檀香扇,莲步轻移,走向夜昱刑。   “爹爹,女儿准备好了。”   “嗯。”没多说别的,夜昱刑迈步走在前面,后面跟着盛装的夜融雪,其后又跟着四名教引嬷嬷和香墨芳屏两贴身侍女,以及排成两列的十六个丫环,捧着雕木垫丝托盘各放一样物事。队伍浩浩荡荡的往十夜门中容宸堂去了。   枉做媒   容宸堂,是十夜门内用来举办会集和仪式的大厅,此时厅内早已坐满了十夜门的部众。在通往大门的大理石柱廊边上,下人们都低眉束手,静候在两边;厅内布置得庄严肃穆,场面好不状观。   今天是十夜门大小姐的及笄之礼,按门主的吩咐,相交的世家、嫡亲家眷和十夜门内都派人观礼,在座之人以有近百人。宾客们一是来致意的,二来好奇夜昱刑和两位少爷好生保护疼爱的女儿,生得如何、才情如何、可有婚配。时辰到了,总管事进厅报说门主、小姐到了,大家更是伸长脖子急着瞧。   桃木大门一开,夜昱刑走进来,可谓英姿飒爽。他向众人致意,而后行至主位坐下。先进来的是十六个侍礼丫环,整齐地立于主台两侧,听候吩咐;再来就是香墨、芳屏,而后四位教引嬷嬷,引夜融雪徐徐行至台上。古时讲究女子温、良、恭、俭、让,夜融雪一派豪门闺秀风范,风姿绰约,已令不少世家老爷备感满意,心思着提亲一二。   夜融雪抬起头来,朝众人微微一笑,屈膝行礼。盈盈浅笑,沉鱼落雁,艳光四射,一时间厅内倒像是光彩了起来!众人心中亦哗然不已!   如此花姿仙容的美人,哪是文人骚客的美人诗词之笔墨可以形容的!   此中有一青衣男子,打从见到夜融雪近来就满眼兴味地盯着,只觉她像一个人。待见了她的笑容,心里一惊,心里想:原来那日梅林见到的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十夜门小姐夜融雪!!   今天一见,才知道有多挂念梅林里的女子。她可还记得我?难怪她不道自己姓名,难不成她早已知道我是谁了?   她今天虽不似那天素颜清灵,妆点过后居然是这样的妙佳人!!媚柳体态,桃花面容,环佩叮当,衣带飘然,美艳绝伦,以碧湖红莲之韵降临……梅尚之惊叹着,眼睛更是舍不得眨一下,生怕这倩影消失了去。   厅内,夜紫陌一身华美紫衣,头束云龙戏珠冠,嘴上挂着和善的微笑,勾出的却是讥讽之意。这些个宾客,眼睛睁得溜圆做什么,可不是正打着融融的主意?他现下心里大大不快,只愿把融融藏起来,别让些浊物污了!   “哥哥,你不高兴?”夜融雪靠过来,蹙着柳叶眉,敏感地察觉到身侧的男子全身紧绷。   夜紫陌轻笑,只是把食指抵在薄唇前“嘘”,要她安静。   她依然不解,见他不答,也就没再追问。   而后,便是冗长的仪式,长辈训示,后辈回礼,拜谒祖宗等等。这等仗势,和国内领导召开会议还真像:套话一大堆,附和者一大堆,到底说了什么就没人明白了。   唉,明明困得差点睡着,末了还得维持名门闺秀的样子,欠身回道:“女儿谨记爹爹教诲。”而后,众人方散了去。夜昱刑、夜紫陌也跟着送宾客去。   见众人散了,夜融雪独自走到红木雕花桌案前,对着殷杨柳的牌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头上香。再起身,已是泪眼涟涟。   “娘,融融今天及笄了。爹爹和哥哥都说融融很美,娘可看见?融融长大了,懂事了,不再是小奶娃而了,娘可欢喜?”说到这里,黝黑大眼中的泪珠扑涮涮的滚落。   嗒嗒嗒的脚步声传来,夜融雪拭了泪,起身整理,依然面朝牌位,背对来者。   来的人是她的外祖父殷仲元和夜昱刑第八房侍妾,也是她亲姨娘的殷晓惠。   殷仲元五十出头,中等个子,穿靛蓝色青涛蟒袍,戴仕冠,眉目和蔼,行着七八分官绅老爷的派头;他右侧的是穿窄袖菱花绣裙、披金戴银的殷晓惠,脸上抹得浓墨重彩,妖娆轻浮。   踏入正厅,下人报:“亲家大老爷、八夫人到。”   哼!来得正好!   夜融雪扬目冷笑,依然站在台上,背对着两人。两人纳闷,以为她没听到,便让下人又报:“大老爷、八夫……”   “知道了,下去吧。”夜融雪不耐烦地打断,扬手示意,小厮答应着马上退了出去。   “融雪啊……你惠阿姨整日在外公面前说你如何好,快让外公瞧瞧!”殷仲元捋捋胡子,笑得慈祥。夜融雪这才转身,面对殷仲元。但既不行礼,也不说话。   殷仲元内心惊叹外孙女的凤凰之姿,可谓天下无双;殷晓惠羡慕得双眼圆睁,感情她当年及笄,府里只放了银子和首饰打发了,哪及夜融雪今日一个衣角的价钱!想到此,又嫉恨不已。等她被扶了正,决不饶过这该死的丫头!   “二位请坐。”夜融雪自顾自坐在主位上,漫不经心地玩着指甲。   殷晓惠以前吃过一次鳖,怕是早好了伤疤忘了疼。复又亲热笑道:“哎哟,我的好小姐,可是要给外公和姨娘行跪拜之礼?合该门主和少爷只疼你这乖孩子的!”原来,及笄之礼,夜昱刑下令侍妾乖乖待在自个儿的院落里不得出席;而殷仲元虽进了厅,也只被排了个偏座儿。按理说,夜融雪是该向外祖父、姨娘行跪拜之礼的。   夜融雪瞥了她一眼,面色冷淡如霜,疏离之意顿显。“我虽素来顽劣不才,却也知礼: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只跪天跪地跪父母,方是为人子女谦孝之道。夫人原是糊涂了吧?”   “你……!”涂了大红蔻丹的手紧捏着椅把,殷晓惠脸上气得白一阵红一阵,咬牙切齿想要发难。殷仲元咳嗽一声,示意她沉住气,不可操之过急。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殷仲元笑呵呵道:“先不说这些。外公这么久没来,不知你大哥二哥可好啊?”不愧是为官多年的人,尽管口是心非,场面功夫却先做足,让人抓不着把柄。   “外公有心,融融代大哥谢过。大哥是十夜门的少门主,一直在外历练学武,甚少回家。融融今介及笄,他正在路上,约摸明日就到。而二哥么,外公也见过了,一切安好。”夜融雪也不是易摆平的,一席话说得得体,让老狐狸找不出漏处。   “呵呵,这就好、这就好!年青人,离家游历是极好的。二公子也是后生可畏啊!外公有一忘年交,乃本朝安远侯,年轻潇洒,家世人品皆为上等;殷家的几个孩子里,外公又是独疼你娘的,也最疼你这个外孙女,常叨念着,安远侯听了便请求外公引见。融雪,你看如何啊?”   这个老狐狸,莫不是想拿我来换仕途高升,家业富贵,以为我不晓得么?殷仲元重男轻女,却说什么疼惜女儿外孙女的玩笑话!这些不提,倒休要提我娘成全你的颜面!   夜融雪勾起嘴角冷笑,心中极是不屑。   这种只拿别人当棋子的野心家,为名为利什么都做得,早晚要遭报应。利用完殷杨柳,以为油水榨干了,便任她待在十夜门十数年,在她过世时一个人也没来祭奠,后把殷晓惠送来,窥伺十夜门的财产……这些旧事我还没算帐,今日反窜到我头上来了,且看日后谁赢了才是真的!   “外公说笑了。常言道,女儿家,在家必从父。这些事还请外公对爹爹说才好。”她站起来,嫩白葇荑自头上取下一根簪子,婀娜上前,把簪子置于殷仲元旁边的小几上。“融融以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殷府若是拮据,外公怎的不说?这簪子是爹爹嘱咐天下第一巧匠专门打造好后连夜送来的,且拿去当个六、七千两也足够了。”说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等呆坐在厅里的殷仲元回过神来一想,敢情夜融雪是在骂他不仅贪得无厌,还要靠女人养活!已是恼得满脸涨红,知道这丫头心如明镜,便把气撒到殷晓惠身上,没头没脑的教训一顿后,带着几个家丁拂袖而去。   要知道,殷仲元十分畏惧夜昱刑,在他面前从来只赔笑作揖,又素闻夜昱刑只听小女儿的话,不把一个“奶娃娃”放在心上;而后便算计好了来“做媒”从两江宣州府赶来,以为好事必成,岂知败给了这个“奶娃娃”,又得罪了安远侯,背上“毁约”之名。此事殷仲元后来再不敢提起,心中暗暗记恨着,日后居然联合安远侯、岳玄宗一道做出妨害十夜门和夜融雪的事情来,此为后话。   寸寸柔肠独为卿   东城渐觉风光好,毂皱波纹迎客楫。   傍晚,斜阳临照于湖水之上,波光粼粼,晚霞如胭,别有一番意韵。   湖边的亭子里,一身银灰长袍的邪肆男子正坐着观景,紫眸流光,好像在等待什么人的到来。   一名蒙面黑衣人迅速出现在亭子里,马上低头单膝跪在男子跟前。   “主子,属下已经吩咐下去,今夜就能查出来。”来人抱拳向他报告。   “嗯。”男子满意地点点头。“还有一件事,你去……”   十夜门里每天起得最晚、最爱赖床的便是大美人儿夜融雪了。每天起床后已是日上三竿,见浪费了不少好光景,她大为后悔,常拉着芳屏或是香墨一脸坚定地说:“明日切记在‘早上’喊我起来,我再不做懒虫了!”她俩听了也只摇头叹气,明摆着不相信。   不过,稀奇的事儿也是有的。这日一大早,琴香小筑内的夜融雪不但没睡懒觉,反倒自个儿蹦起来,大叫一声,院子里打扫的几个小丫头愣了,连香墨也吓得险些跌倒。   “小姐……”香墨觉着奇怪,便推门去看。“你、你、你居然起来了?”顿时花容失色,小姐不是病了吧?   “香墨,你在口吃。”夜融雪笑道。哈哈,只要我想,也是可以早早儿就醒的。又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点头咻的就撒丫子往外跑。   “小姐……脚……头发……”夜融雪边往外疯跑边听见香墨依稀喊着什么,真是的,也不说清楚点。   千夏楼夜昱刑每天清晨起身练功,而后沐浴、用餐后便前往位于十夜门中心的千夏楼办公,处理事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已成为一种习惯。   千夏楼的院子里没有姹紫嫣红,只有苍柏劲松,显得较别的院落清静肃穆。   书房书房内,挂了几幅泼墨山水画,几张宾客椅和几处点缀的摆设,以及偌大的书柜;穿过拱形门是内屋,摆着一张软塌,一漆木小几和几张桌椅。整体简单大方,毫无奢华之气。此时,一身穿黑色锦袍的伟岸男子正在翻阅卷宗,宽大的红木书桌上除了文房四宝,便是厚厚的账目、卷宗。   离男子桌前五步远,一个体态丰满,妖娆妩媚的妇人托着托盘站着。   夜昱刑头也不抬,像是面前根本没这个人;殷晓惠早早命丫头炖了燕窝,披着金色薄纱,袒胸露臂,浓妆艳抹地赶到千夏楼,连贴身的侍女也没带。分明是:借探望之名,行勾引之实。   “门主,妾身炖了燕窝,尝一口可好?”殷晓惠倒也主动,把托盘轻置于桌面上,马上蜂腰款摆地靠近他,频频抛着媚眼儿。   昨晚夜昱刑到迎喜院过夜,殷晓惠大喜,想道:难不成夜融雪没向门主说她的坏话?纵是门主听了她嚼舌根子,也舍不下我的,何况门主这不来了么?门主夫人必是我囊中物了,殷杨柳当不上,那是她没本事!   想着想着,她便越发得意起来。当夜,殷晓惠自是在床上极尽大胆逢迎、下流浪荡之能事,承露春意浓。末了,还附在夜昱刑耳边,靠着他的壮实胸膛上温声细语才心满意足。   “门主~”声音刻意装嗲,还用大红蔻丹轻刮夜昱刑的手背,“今晚来迎喜院用膳吧,妾身会准备好酒菜的。”殷晓惠用丰满的胸乳磨蹭他的手臂,就差没整个人巴上去了。夜昱刑金钱权势都不缺,又是难得的潇洒英挺,体格健壮,极俱性感魅力的,更不用说在床上让她醉生梦死的销魂欲仙……即便他总是冷漠无情,她还是爱的死去活来。她要他的爱,还要风风光光地当上门主夫人!   夜昱刑瞥了一眼便皱起俊眉,正要出声喝斥赶殷晓惠出去,就听着“咚咚咚”的跑步声,紧接着书房的门“吱”地被踹开。   “爹爹!”仅穿月牙白及地睡袍,披散着一头青丝的夜融雪冲进来,大眼泪汪汪的,还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   夜昱刑连忙放下纸笔,甩开殷晓惠,大步迎向夜融雪。   “我的宝贝怎么了?嗯?”他上前察看她身上有没有伤,皱眉焦急问道。见她没穿鞋袜,忙心疼地伸手将她打横抱起来,放在桌面上坐着。   “融融想爹爹。”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尤其是在那个做作的狐狸精面前更要气死她。   “傻孩子。”夜昱刑嘴上这么说,笑得可是高兴。他从袖中抽出丝绸帕子,把白嫩莲足捧在手中温柔擦拭。   其实刚才在门外,夜融雪已听见殷晓惠嗲声嗲气地说话,屋里是什么光景也就猜出个七八分。这两天夜昱刑在迎喜院过夜,殷晓惠得意起来,到别的侍妾面前示威不说,还春风满面地跑到琴香小筑炫耀一番。所以夜融雪进门前偷拧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差点嚷出来,然后才进屋。   “抱抱!”她身子向前倾地坐在桌上,可怜兮兮,两手向夜昱刑伸过去,奶声奶气地撒娇。夜昱刑微笑,把她抱进怀里,靠坐在椅子上。“说吧,找爹爹到底什么事?”   呵呵~被识穿了。她拽着夜昱刑的衣袖擦擦脸,不好意思地吐吐香舌,“爹爹英明!融融确有事相求。”见他在等下文,马上又说:“融融已经长大了,想像哥哥们一样出门游历。大家都很疼融融,也保护融融,但是融融想知道的更多更多,而不是只居于深闺中过完一生。爹爹答应么?”   夜昱刑听后便沉默了。就在她以为他不会答应的时候,他深深地看着她,无奈叹气道:“好吧。但是必须和紫陌、尚之同行,带上香墨,路上千万要小心,玩儿够了便回家。记好了?”   “是,女儿谨记。”夜融雪笑开怀,眼角尚未干透的点点泪痕,衬得香腮雪面好似沾了露珠的月季花,清艳可人。   殷晓惠被晾在一旁,又亲眼见夜昱刑对夜融雪极其温柔呵宠,百般迁就,心内更生嫉恨。   为什么?为什么夜昱刑对她总是连一个微笑、一个拥抱都吝于施舍?   夜融雪一大早的,早膳还没吃,肚子咕噜噜地叫。夜昱刑看她不好意思地拿袖子遮脸,肚子还在“抗议”,乐得哈哈大笑。   “爹爹,不许笑!”她伸手捂住他的嘴唇,忽觉手心一阵柔嫩触感。   她知道,那是他的唇。   即使不看,也能模糊的感觉柔软薄唇的性感弧度。   “哼,不理你了!”她忙把手撤下来,耳根一阵热。“怎么有燕窝?融融要吃!”   “不行!燕窝是我专门给门主做的!”殷晓惠有点失控,瞪着夜融雪尖声喊,美艳的脸孔竟有些狰狞。   夜融雪也不来硬的,嘴巴一扁,眼看着泪珠儿就要滚落下来,鼻头红红的;夜昱刑最见不得的就是她的眼泪,平时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哪能不心疼?!伸臂揽住她,左手轻轻顺着她的长长发丝,低低的哄着:“要不要爹爹喂?只说还想吃些什么,爹爹让人马上给你做去!”待看向殷晓惠时,表情立刻从溺爱转成冰冷,眯眸厉声斥道:“你怎么还在这里?回去待着!”   殷晓惠僵硬的福身,便气冲冲跑了出去,出门时还撞到了匆匆赶来的香墨和张妈。她眼里闪过一丝怨恨,又不好发作,只得悻悻的 回了迎喜院。   “小姐,请把鞋袜穿上,免得冻着。”夜昱刑接过香墨递上来的鞋袜,帮怀里的小人儿穿好。然后拿勺舀起一口燕窝,像喂小鸟般给她喂食。夜融雪笑眯眯地晃着脚,闲适地靠在温暖的胸膛上,一口一口的吃着。   香墨和张妈对这种场面早就见怪不怪了,全十夜门上下都知道,只有夜融雪,才是夜昱刑心中的柔软,是他心中最特别的人。   胖胖的张妈端着托盘,笑呵呵道:“门主、小姐,光吃燕窝当早点对身子不好,且用些莲叶羹吧,还有青枣糕,正热乎着呢。”   而后,两人便在书房吃起早膳。夜昱刑原是吃过了的,见夜融雪也要喂他,便也陪着吃了点。一时间,其乐融融,书房内的沉闷气氛活跃了起来。   用罢早点,夜昱刑放下她,送她行至廊上,示意香墨带她回琴香小筑。他不放心地揉揉夜融雪的小脑袋,嘱咐道:“这几天好好准备,出去前把东西都带齐了,别落东落西的像小丢蛋鸡。”   “知道了。还是爹爹待融融最好,来,香一个!”夜融雪跳起来,揽住他的颈子,大大的亲了一口。谁知,夜昱刑正转过来,她的香唇就落在他的嘴角处。夜昱刑眼神一黯,掩饰着心内悸动,缓缓向前倾,在夜融雪粉鼻上轻轻一啄。   “就你嘴甜,快回去吧!”他催促道。   夜融雪点头,转身上了后在外面的小软轿,让家丁们抬着往琴香小筑去。   长廊上,夜昱刑深幽的眸子里满是痛苦挣扎,怔忡失神。忽而又伸手触着刚才夜融雪亲吻过的嘴角,修长的手指仿佛还能感觉到那甜甜一吻所留下的残余的暖意。   胸臆中寸寸柔肠为谁?   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独独为卿而已!   坐在小软轿上的夜融雪脸红红的,咬唇胡乱想着。英俊的爹爹很冷酷,唯独对她总是温柔备至的,她也打小就喜欢这样腻着爹爹。可刚才怎么一不小心亲到爹爹的嘴角了?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对着爹爹,倒是有时脸红心跳的?爹爹刚才的吻也……真奇怪……   “小姐,你脸红得厉害,许是着凉了吧?!”跟在右侧的香墨担心,就怕这小祖宗在出门前着凉病倒了。   夜融雪把头埋得更低了,心里暗暗勒令自己不要去想先前在书房的事儿,自己马上就可以出远门了,不是么?身旁的香墨自是不明白她的心思,只想着回到琴香小筑后要如何弄些调气祛寒的药给夜融雪服下,也好向门主、少爷交待。   十夜别   十夜门门外有一片占地甚广的枫叶林,秋意初现,枫叶染上点点绯红,片片随风舞动。   几匹骏马和一辆马车在林子里停靠着,今天是夜融雪出门的日子。夜昱刑和几位管事在此送别,同行的还有夜紫陌、四君子之首梅尚之、香墨,还有赶车的小厮,人员精简。不过,这几人武功皆为上乘,心思亦缜密;夜融雪也会武功,虽喜胡闹但诡计多端,所以夜昱刑也才放心让这几人出行。   事实上,外人并不清楚夜紫陌、夜融雪就是十夜门的少爷小姐,所以这次出行可以说是只有十夜门的人方知道的。   夜紫陌、梅尚之骑马在前,夜融雪、香墨坐在马车里。枫叶林看似美不胜收,实为一个设计精巧的迷阵,如有不懂的人误闯,只会命丧其中,有入无出。而布置这“邪阵”的人,正是骑着青花马的梅尚之。   梅尚之骑在马上,一派从容优雅:发顶只插一根白玉梅花簪,依旧是一身月牙白衣衫,外罩飞纱长衣,衣角处绣着一朵朵红蕊的白梅。   夜紫陌邪美魅惑,紫色流光的双眼和右眼睫下一颗楚楚泪痣,风情无限。他没束冠,柔滑长发拨到左肩上,仅用银色的丝带笼着,露出一截白皙的玉颈,引人遐思。   马车里,一向精明稳重的香墨居然撑着下巴在发呆,看着夜紫陌和梅尚之两人的身影,眼睛半天不眨一下。夜融雪好笑地把手拂到香墨脸前:“魂归来兮!哈哈,感情我们香墨姐姐也会看男人看傻了?”   香墨这才把头转回来,满脸涨红,支支吾吾。“我、小姐,这……不,不是。”   夜融雪只是贼贼地笑。她当然知道,两位如此俊逸的男人同时出现,一般闺女见了不是脸红就是发愣。姑娘心如鹿撞,如何是好?!   香墨羞窘,忙从包袱里翻出一个桃木小盒子,塞给夜融雪,成功地分散了夜融雪的注意力。“这是什么?”她掂量着小盒子,疑惑着。   “他只说,小姐一看便知。”   这么神秘?到底是谁给的?感觉倒像是被赠锦囊妙计以破乱局似的。“谁送的?”边问着,她扭开盒子上的小金锁头打开一瞧,里面躺着的赫然是一样特别的“饰物”:两个银色的手环下分别串着七、八个极小巧精致的铃铛,看起来好像是玉,又不像玉,晶莹剔透,连着前端一个柔软的指环,约莫是套在中指上的。   她拿出来戴在手上,煞是可爱,晃动手腕,咦?没有声音?   “这是大少爷托香墨带上的,说是小姐在旅途中免不了会用到的。”香墨解释道。   原来是十夜门的大少爷夜骥影送的。看起来是腕饰,实为武器。戴着它,修习过夜紫陌给她的内功心法后,震动铃铛后发出的铃声轻则摄人心智,重则心脉俱断而死。果真是杀人于无形,甚至可以说是优美的。   夜骥影从小就跟着夜昱刑习武研商,后又到点犀山拜“武痴”白老为师学武,学成后又在各地奔波,鲜少回家。虽仅比夜紫陌年长一岁,但作为少门主,要承担的着实太多太多了。   是大哥。她看着手上的铃铛回忆,就在那棵梧桐树下,有一位爱笑的少年……   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大哥了,印象中的他仍是那个娃娃脸的秀美少年。以前,他只有在两人独处时才会逗着自己玩,亲手做些小玩意儿,草编的蚂蚱、木头小马什么的送给她哄她高兴。而当着大家的面,他总是面带疏离的微笑,那么恭谨有礼,却又遥不可及。   总觉得,这些年大哥好像是在躲着她……   “小姐?小姐?”香墨叫道。“想什么了,想得都走神了?”她刚才的眼神仿佛飘得很远很远……   “没什么,”夜融雪摇摇头,望出窗外去。“只是想起……一个故人罢了。”   行了半天,到了一处官驿。夜融雪正要走下车,许是在车内被摇晃得久了,脚下竟踩空了!   “啊!”夜融雪低呼一声,随即被搂进一个温暖的男性怀抱里。   萦绕在鼻间的是淡淡的冷梅香。   是他。她抬头一看,可不正是满眼笑意的梅尚之么?   他什么也没说,轻轻地把夜融雪放开,等她站稳了,便跟在她身后走进驿馆。站在驿馆门前的夜紫陌默默地看着这一幕,眼中是闪着紫光的深意。   饭桌上。   “哥哥,我们第一站往哪儿去?”夜融雪樱桃小嘴鼓鼓的,塞满了饭菜还要不死心地发问,满眼是期待的亮光。   夜紫陌修长的手指揩去沾在她唇角的饭粒,送至自己唇边,红艳的舌尖舔了舔白玉般的手指头。“我听闻襄州城朱家庄正要举办大少爷的亲事。”坐在右侧的香墨和旁桌的众女客看到了夜紫陌的动作,感觉他舌尖扫过的仿佛是她们的唇……大家不是脸红了,被噎着了,就是碗筷噼里啪啦碎一地,可苦了店小二连声喊冤。   夜融雪见状暗暗偷笑,又忍不住问:“朱家庄是什么地方?”   梅尚之优雅的提箸道:“襄州朱家是临江五州的首富,也是书香世家。现任庄主二十二年前娶了岳玄宗宗主的女儿岳柔,倒也和武林交往起来。此次适逢朱家少爷大婚,庄主便大宴宾客,广邀武林和官家的人物。”看夜融雪一脸兴味只顾听,他便夹起一筷青笋到她碗里去。   夜融雪也给他夹碗里了一块卤鸭脖作为“回礼”。“他家大少爷是谁?新娘生得如何?我长这么大,还没参加过婚宴呢!”   夜紫陌也往她碗里“堆砌”,“好了啦,这么多我哪能吃得下嘛?”又不是给猪催肥。   “你一路上点心吃了不少,饭菜吃了几口?”夜紫陌皱眉责备。“你要是好好吃饭,我们就去朱家庄,否则……”挑起俊眉,一副“不吃就别想玩儿”的表情,夜融雪只好闭嘴乖乖吃饭。   饭后,香墨把带来的自家的上好香片拿去让店小二沏了一壶茶,几人吃茶后稍事休息便上路了。   朱家庄树阴下的秋千上,一位妙龄女子闷闷不乐地倚坐着。   朱颜生得浓眉大眼,琼鼻朱唇,好不娇俏。这朱家的二小姐从小受宠,届二八年华,风华正茂,上门求亲者不计其数,其中更不乏王孙公子,可朱颜一个也看不上。半年前,朱颜跑到城外玩耍,被市井流氓调戏之际,一位男子出手相救,自此以后这少女心内便再也容不下别人了,日夜闷闷,如有所失。   她至今清楚地记得,那人白衣飘飘,丰神逸彩,俊挺绝伦,竟像仙子一般;可那妖冶的泪痣,和樱红的唇角分明勾着邪肆的笑……还有他的眼睛,好像是紫色的,好像会把人的魂魄吸走一样,让人又爱又怕,求之不得。   丫环露儿度其意,看她日日没精打采,便劝道:“小姐,别想那人了。想来也只是过客,何必为这么个没影儿的心神不安?明天便是少爷大喜,老爷宴请天下英雄,小姐必要出席的。可脸上耷拉着如何使得?”   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朱颜抚着乌黑的发辫喃喃念着:“是啊,宴天下英雄……那公子兴许会出现……”连人家姓甚名谁也不晓得,她只愿再见他一面呵。   夜融雪一行人在离朱家庄不远的客栈里投了宿,包下了一个独立的小院儿。   夜融雪走到院子里,想着明天朱家的喜筵,想到以后的行程。我,既然已注定在这个时代生活下去,再挣扎也是徒劳。何况,在那里,除了姐姐就再没有我牵挂的人;那老人家也说过,姐姐许是和我到同一个时空来了,我断不能容她流落在外的。但天下之广大,又要到何处去寻她呢?她还记得我么?现在看来,单单当个身居闺中的“夜融雪”是办不到的。只能在路上边打听边找吧。想到此,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烦恼起来。   “有什么烦恼么?”一阵磁性嗓音传来,惊得她飞快转过身来。只见院子相廊台上坐着一道青影。   他的面容在月光下显得柔和,修长的身子斜靠着,目光却是直直看着夜融雪。   “原来是梅公子。公子怎么没歇息?”   “叫我梅,好么?”他淡淡地问,语气里有着轻愁。   “还是叫梅公子为好。”夜融雪有礼地,可是一看见他的目光却说不出话来了。   白日里谦和恭谨的梅尚之,现在看起来是那么孤独落寞,就像那天清晨她在梅林里所见的身影一样,落寞清冷。   一抹孤魂,悲欢千年;晚来还卷,一帘秋霁。   “你好像……很孤独似的。”她不知不觉将心内想法脱口而出。   他沉默了。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夜晚的凉风,吹动梅尚之的青衫。   夜融雪步上前去,弯腰往前倾,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抬起他的脸。   梅尚之感觉到细滑的葇荑在轻触他的脸,温暖沁入心脾。   “我没事的。”他的笑容仿佛清爽的秋风。   他的双目温润如青玉,眉宇间淡淡的柔和光华挥之不去,恬淡的,安适的。   她坐在他身边,樱唇轻启。   “梅。”   梅尚之听见她唤他,薄唇边漾起了温暖的笑。想起刚才她一个人在叹气,便问:“最近可是有什么烦心的事?”   夜融雪摇摇头。“算不得什么大事。我只是想寻一个人。”   “我只当你为了什么闷闷不乐呢。告诉我吧,我会帮你的。”他微笑,而后低声说道:“谢谢你。”   谢谢?夜融雪歪着脑袋,“谢我什么?”   他笑而不语。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纤长的手指,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轻轻地揉了揉她的脑袋。   “早些安置吧。”   朱家喜筵   朱家庄朱府门前的大道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一对漆金的铜狮子威武地立在华丽的朱府正门两侧,众多宾客们带着贺礼进了朱家庄。门梁上挂着大红绸缎,窗棱上贴着红色双喜图剪纸,很是热闹喜庆。   在迎接宾客的主院门口,现任庄主朱承英满面红光,乐呵呵地接受着众人连连道喜。他身材偏胖,眉目和善,穿褐色飞蝠蟒袍,衣饰上并不奢华。“里边请、里边请!”朱承英拱手,接待众人,其中不乏朝中高官和绿林英雄。他一会儿命下人谢礼侍茶,一会儿又忙着迎宾寒暄,可谓分身乏术。   接近傍晚时,宾客已基本入了座,或交谈、或贺喜,只翘首盼着新郎把新娘迎进门来。   门外,一辆马车在朱红色的大门前停下来,从马车上下来三人,也没有喜帖,只说是来贺喜的,遂被丫环引至主院。   朱承英自问并不认识他们,虽纳闷但也迎上去,同时打量着:最右边的那位男子,俊美冷傲,邪美摄人,却又有一番王者气度;中间是一位紫衣的清秀女子,姿如弱柳,婷婷袅袅;还有一位秀美温和的男子,面貌谦和,浑身散发如玉般的淡淡光华。朱承英能成为襄州首富,交际识人方面当然经验老到,感觉他们来头不小,便和蔼笑问:“敢问两位公子和姑娘如何称呼?”   来的三人自是夜紫陌、夜融雪和梅尚之了。来朱家庄是夜融雪的主意,夜紫陌一向迁就她,便帮她易了容,三人乘马车而来。   夜紫陌点头示意,“在下夜紫陌,此为舍妹夜融雪。特来贺庄主大喜。”说罢,梅尚之也执扇回道:“晚辈梅尚之。”朱承英暗暗一想,抱拳惊叹:“原来是碧霄公子和雪梅生,久仰大名!今日适逢犬子大喜,看在老夫的薄面上就请三位入席一叙可好?”碧霄公子和雪梅生天下闻名,武功高深,一向行踪不定,两人同时出现在朱家庄,令他又惊又喜。   夜紫陌朗眉微蹙,望向夜融雪,意思由她定夺。   夜融雪先行万福,微笑道:“谢庄主盛情,我等只是来贺庄主大喜的,就不便打扰了。”又从马车内取出一宫花红锦盒盈盈奉上,“素闻朱庄主仁厚,交天下英雄,游历甚广,珍奇古玩亦见得多了;今日送上这幅字画,谨表心意,望庄主笑纳。”   朱承英谢过,展开一看,在场宾客哗然!这贺礼怎是寻常珍宝可比的,竟是失传于世数百年的书法名家高意琛的墨迹,裱于上好的官锦上,虽只“天作之合”四字,怕是价值万金也换不来的。更何况朱承英尤爱书画,看了这大礼,喜不自胜,马上命管家挂于正堂上,满室生辉。   朱承英伉俪仍是热情挽留,甚至提出留庄小住的请求。夜紫陌和梅尚之对视后,梅尚之谦逊地回道:“蒙庄主如此盛情,我等便在此叨扰,也算是讨杯喜酒吃!”随后,三人入席,列坐在朱承英的主桌上。   其实,这已是夜融雪预计好的结果。她听闻朱承英喜文墨,便准备好厚礼相赠;加上碧霄公子和雪梅生的名气,他必定会留他们在庄内。这样一来,她可以通过在朱家庄的王公贵族、武林人士了解现在的局势,也好利用朱家的人脉来寻找席湘,即使有了风险也有朱家作为强有力的盾牌。另外,当然就是满足夜融雪出游的“好奇心”!   忽然,管家匆匆来报:“老爷、夫人,新人到了!”   迎亲队伍的阵阵喜乐声传来,鞭炮噼里啪啦地响,迎亲队伍一路撒着喜糖,身着大红喜服的新郎骑在高头大马上,喜气洋洋地接受路边百姓的欢呼祝福。到了朱家大门前,新郎依礼俗踢轿门,新娘由喜婆被进门。而后新人进入宴客厅外的喜堂,行过跪拜之礼,新娘便被送进了洞房。新郎则被大家簇拥着进了喜筵,朱承英、岳柔乐得合不拢嘴,喜筵开始。   “原来首富家的喜筵是这个模样的,今儿我可见识了!”夜融雪眨眨眼,看向被人猛灌酒的新郎朱旭,已是不胜酒力,脸红彤彤的。“我要是新娘子便不让新郎进房了!满身酒臭的。”   “融融想当新娘子了?真是女大不中留。”夜紫陌取笑道。   她得意地晃着脑袋,“就算是,我也要亲自选夫君。至于选什么样的人嘛……保密!”   夜紫陌一派纵容,只摇头笑笑,继续喝酒;梅尚之不解,从未听过女儿家这么说。“小姐何出此言?从古至今婚事一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儿便算了,女儿家如何自己选夫婿?”   夜融雪见他并无鄙夷之色,只是好奇,便正色解释道:“你想想,夫妻只有在新婚之夜才第一次见面,个性合与不合,根本是父母、媒婆、生辰八字才说的算。先不管是真合还是假合,大多夫妇婚后却貌合神离;丈夫偏宠小妾,妻子寻死觅活的、被休弃的更不在少数!就算和睦的,也就是‘相敬如宾’罢了。如果硬要我这样嫁人,还不如让我做了尼姑,永伴青灯古佛来的好呢。”   梅尚之听了,觉得这话很有道理,对婚姻制度的弊病一针见血,更加认为她的心思不是普通的女子可比了。   这几天,夜紫陌总是能看到梅尚之温柔的目光追随着夜融雪的身影,暗自烦闷。现在发现他们两人在言语谈论间越发亲近,深幽双眸中又闪过一丝阴郁,桌上气氛顿时冷凝。   梅尚之像是察觉什么,然后转过头去,再不言语。   修长白皙的手指摩挲着酒杯的边缘,像是在慵懒地摩挲着恋人的红唇一般。他俊眉微扬,妖紫波光流泻,右眼睫下的泪痣竟像是滑落的一滴泪。   “融融要嫁什么样的人,过不了我这关的,只有一个下场——死。”魅人的嗓音从红艳的唇中吐出,仍兀自笑得温和。   夜紫陌明白,这禁忌的爱,是一滴藏在他心脏里的泪。   一滴永远干不了的眼泪。   此时,两道人影躲在巨大的屏风后偷偷盯着厅内的盛况。   一个年岁较小的少女不住地拉着另一个人的衣袖往回退,“庄主刚说了小姐该回房里了!小姐,算露儿求你了,我们回去吧……”   朱颜巴在屏风边上两眼发亮,哪顾得上那么多。“我、我看到他了!是他!是他没错!”她激动得双颊绯红,念了许久的人终于出现了,倒是“近情情怯”了。他看起来好像更俊美了……   “露儿,你看那蓝衣公子如何?”说罢拿袖子遮住羞红的脸。   露儿年纪小,也是好奇,探头一看后也小声叫:“看见了看见了!”再看看小姐痴迷的样子,道:“露儿以为,那蓝衣公子是生得极好,可是邪肆不羁。还是旁边那位公子好,看起来倒像说书先生说的知道怜花惜花的知心人!”   朱颜嗤笑,指头一戳。“你这小丫头,知道什么是惜花人?听那些说书的胡说呢。”   她看两名出色的男子中间坐着一背对着自己的纤纤女子,她是谁?那两人总是用很温柔的目光看她,对她也是不顾席上规矩百般体贴的伺候……难不成是他的意中人?   想到此,朱颜兴奋的脸也暗淡了下来,再不言语,带着露儿悻悻地回了房。   水漾少年   夜融雪起床梳洗后,在朱家庄里闲适漫步,边观察朱家的布局。昨夜婚宴后,朱承英派管事把他们一行三人安排进客院中住,还把在客栈里候着的香墨接了过来。   她边走边看,江南的细腻柔婉、北国的磅礴壮丽,都被名匠巧妙的融合在一起,处处可在朱家庄看得出来:才出嶙峋假山,又遇小桥流水,身前还有修剪别致的红花绿叶,点缀得宜。尚且不提各楼各院了,可谓雕梁画栋,想来单修园子也花足了银子,果真是是襄州首富才享受得起的。   沿着一条铺在花圃中的云石小路往前走,迷迷糊糊地进了一个庭院,恐惊扰了主人,夜融雪便在庭院门口止了步,提气传声道:“小女子夜融雪,请问此处的主人家何在?”   果然,没一会儿,一位十三、四岁丫环装扮的少女就从小道上朝她走来。   “露儿见过夜姑娘。”说着,福了福身,“我家小姐有请,姑娘进来说话吧。”   夜融雪点点头,便跟着露儿进了去。   寄畅亭内,朱颜端坐着等待“那个女人”的光临。她今天可以打扮了一番,穿着银红薄袄,碧纱笼腰衣连着白绫细折的长裙,把最近新打的珠宝也戴上了,可是心里还是紧张,忍不住猜忌,她比自己美么?她和公子是什么关系?   “小姐,夜姑娘到了。”露儿朝朱颜使了个眼色。   朱颜会意,对夜融雪笑了笑,“夜姑娘请坐吧。”夜融雪也不客气,直接坐在了朱颜的对面。   朱颜打量着她:这夜姑娘长得清秀,并无倾城之姿,也只穿了一身紫衣,长发只用一根流苏银凤钗挽着,却已如凌波仙子,气质出众;反观自己呢,倒是堆金砌银的落了俗套。想到这里,她微露窘态,一时间素手只扭着丝帕不知说什么好。   夜融雪仍旧悠闲,眼角微扬。看出来朱家小姐必定是有话要对她说,可主人都半天不吐一句话,她又忙什么?   朱颜见她优雅地品茶,并不搭话,只好鼓起勇气状似不经意地问:“夜姑娘,你是只身一人来朱家庄的么?路上怕是不安全吧?”   她放下杯子,抽起丝帕轻轻地拭了拭。“不,我是和哥哥、梅一起来的。”她想探听什么?   “夜姑娘的哥哥?”难道是那位蓝衣公子?朱颜有点着急地向前探身。   “就是大家口中的碧霄公子,夜紫陌。”   朱颜喜得仪态也顾不得,直拍桌面,“对、对,就是他!”而后羞红了脸,心里暗自高兴着,碧霄公子、夜姑娘,原来他们是兄妹……   夜融雪打量朱颜的神态,再加上她问的话题,当下已全明白了。朱家庄闭月羞花的大小姐,看上了俊美风流的碧霄公子……哼,真不知道演的是哪出英雄美女的老八股。一想到哥哥温柔地呵护着另外一个女人,她的心头就感到一阵阵酸涩的刺痛,唇边勾起的笑意却越发妩媚。   “姑娘认得哥哥?”   “算不上认得,只是、只是,夜公子半年前在坏人手中救了我一次,也是对我有恩,我还不知道怎么报答他好呢……”   “哥哥倒是善心。”只怕是想以身相许吧。“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来就是举手之劳罢了,姑娘何须挂齿?”   朱颜自是不知,还以为夜融雪也在懂得她的心思,便起身上前拉了她的手亲热交谈。她娇笑道:“好妹妹,姐姐虚长你一岁,以后唤我颜姐姐吧。今儿见了妹妹便觉得亲,妹妹多在庄里待些日子,我俩也好作个伴一起玩去。”   夜融雪既不答应也不拒绝,任她拉着自己的手,微笑道:“颜姐姐的心意我哪能不懂呢,可出门在外的这些事融融一向都只听哥哥的。”   朱颜还想说些什么,只听亭子外丫环来报:“小姐,夜姑娘,老爷说请大家到宝和院用午膳了。”   不用说,朱家待贵客的膳食用的必是上好的食材和菜式,这满桌摆的十几道菜便是证明,鸡鸭鱼肉,素菜糕点,样样不缺。色泽亮丽,名字动听文雅,还囊括了东西南北最精粹的菜式,在朱承英的盛情款待下是吃得热热闹闹——说的不过就是些场面话罢了。   席上,朱颜一直含情脉脉地直盯着夜紫陌,做小女儿状;夜紫陌忙着给身边的夜融雪夹菜,嘘寒问暖,根本就没去理对面炙热的视线。可怜朱颜目如秋水也白费了一腔情意。   散了席后,夜融雪再无言语。她快步走在通往客院的长廊上,易了容的脸上毫无表情。突然前方一个戏谑的声音传来:“谁惹我的宝贝不高兴了?”   只见夜紫陌斜倚在廊柱上,银白色的衣袍被风吹动,飘动的亮长乌发从脸颊边滑过,似笑非笑的妖艳,不经意流露的慵懒。   迎面而来的风,送来桐花的淡淡馨香,仿佛还有魅惑痴恋的意味。   夜融雪瞥了他一眼,“你只管找朱家小姐去,别管我。”   “她和我有什么相干?”夜紫陌走上来,不明所以。   夜融雪便把在寄畅亭内的事说了,口气不冷不热,眼睛也不看他。“不管我以前是不是救过她,那也是她的事。与我无关……”他冷冷地说着,不带丝毫的感情,突然话锋一转,“融融,还记得么,我以前说过的,身边不再有任何一个女人,永远永远陪在你身边,直到生命终结为止。”然后伸臂把夜融雪的身子揽进怀里。   “说得倒好听。”她不依不饶。   夜紫陌更加搂紧了怀中的娇躯,手指柔柔触碰着她的发丝,像是小心翼翼地保护着独一无二的珍宝。   哥哥的宠爱自己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可是一看见他的身边有别的女人暗送秋波献殷勤,自己便不畅快。其实,要是能有哥哥这样好的夫君该有多好呢……   她心里一惊,怎么能冒出这样的念头?那分明是自己的血亲手足啊。   心内复杂情愫翻滚,她抬头望进夜紫陌美丽的紫眸里,她仿佛在他的眼里看见了浓得化不开的爱恋。   眼睫下的媚情泪痣,是爱之而不能得的恨么?   这两天,夜紫陌和梅尚之都不在朱家庄,临走前只说是有要事要办,让夜融雪先留在这里,香墨也留下伺候着,他们行色匆匆离开,倒是有些奇怪。尽管他们不说,她也隐隐感觉到有些事情发生了。   客院里,香墨端来盛着香瓜的荷叶盘,见夜融雪右手撑着下巴靠坐着,百无聊赖,便道:“小姐别担心,少爷和梅公子处理好十夜门的事便回来了。别想了,先用点瓜果吧,这个好香呢。”   只怕不是回十夜门了吧!夜融雪懒懒地拿了一个,也不吃,仍旧呆坐着。   “小姐……”   “香墨,我一个人出去逛逛。朱姑娘来找我,告诉她我晚些时候去她那儿。”说罢,也来不及易容,戴上女子用的小笠再覆上面纱,便走了。   襄州同一般的城市布局相似,但大街上总是很热闹。她无目的的骑马在街上,看着满街的人,有做买卖的小百姓,有朱门富人;有独行的老人,有恩爱的小夫妻;有官兵,也有剑客。人群熙熙攘攘,店铺林立,很是繁华。   只是依这繁华的景况,她反认为称作是浮华更为贴切。   最近城中并没有什么集会,街道上和客栈里哪来如此多的武林人士?一个个虽不声张,但聚在一处好像是在等待什么似的……就算是来参加喜筵也说不过去,想来喜筵都结束好几天了;这几日,连朱家庄内的气氛也不太对,岳玄宗的使者频频出入,是为了什么?夜融雪兀自想道。   又想到朱家庄的朱颜那少女爱慕的神情,总是粘着自己见哥哥,心中一阵莫名的烦闷,遂驱马沿着主道往内城郊行去。   襄州不仅以商业发达而闻名,更因其内城郊的美丽景色而闻名。那里碧草茵茵,有一片小树林,还有一个名为“秀”的碧绿湖泊,景色宜人,清新秀丽。   把马拴好,夜融雪看见湖边的草地上有几匹没有缰绳的骏马正在悠闲吃草,便兴冲冲跑过去。   “果然是好马!”夜融雪忍不住赞叹道,摘下小笠上前一看,几匹马都高大健壮,四蹄有力,肌肉线条极为优美,毛色纯正有光泽,必定是品种极好的千里骏马,和久负盛名的“赤兔”相比也绝不逊色的。   “你在做什么?!”一道不悦的质问声音响起。   夜融雪大大方方的转身,面对从林中走出的少年。末了,笑得温柔。   那少年,看上去十七、八岁,肌肤吹弹可破,牛奶般粉嫩的瓜子脸蛋上,嵌着一对澄澈的乌黑大眼,水汪汪的眼上是长长的卷翘睫毛,还有秀气的眉,挺翘的玉鼻,嫣红细嫩的樱桃小口,秀发笼在肩侧,秀丽中带着我见犹怜的诱惑气息,清莹不可方物。   他从树荫中信步走出,突地见了她的绝丽笑脸,脸蛋上竟染上一层淡淡的粉红,微噘着红唇不再言语。   他身穿藕荷色丝面开襟云袍,腰上挂着胭脂玉结香荷包,脚穿掐金挖云的墨边软靴,看来是富贵人家的贵公子。纤细的梨花般的少年,像是水做的人儿,在阳光下怯怯地望着夜融雪。   所有的一切凝成了纯粹的现在。   少年说,那是我一生的恋呵。   林中的风景同我上次来时一样,绿草的清香,小鸟的叫声,溪水的低吟,树木间吹来的风,一晃一晃摇曳的树影,头顶流移的云看上去很近。我觉得这一切是那样的亲切,仿佛是我自身自然而然的一部分。   有一道人影在马儿身边打转,我担心是偷马贼,便快步走了前去。   “你在做什么?!”我质问道。   那人转过来了,分明是一位花样的美丽少女,以她的气质,不像寻常闺女。而她看见我,先是露出微讶的神态,然后忽又从容地露齿一笑。她的容颜清艳脱俗,雪腮玉肤,眉目盈盈似仙,身段婀娜若春晓柔柳,比起我朝的四大美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好美好美;她的笑就如同春风一样,在这初秋时分,吹暖了我的心。她……笑得好温柔,我看着看着她只觉得脸上一阵热,也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我的样子肯定很窘迫吧。我想问,问她是哪家的姑娘?叫什么名字?可愿伴我同游?   我的脑袋好像昏昏沉沉的,嘴巴也没有往日的能说会道了……   管它的呢。   我只明白,这世间滚滚红尘,竟让我遇上了这样的女子。   此刻,湖边的少年只想将一颗幸福之心所留的美丽轨迹描摹下来,一如将萤火虫在夜色中曳出的绚丽弧光驻留在眼底。   念承宁   “喂!我问你话呢!听见没有?!”夜融雪又笑了笑,也不理他,一径在一匹红棕色的高壮骏马边打转。少年恼羞成怒,白玉小脸涨得通红,甩着袖子企图上前“理论”。   她背对着他,估算着他的步子。等到差不多了,便飞快地转过身来,做了一件从她见到这个美少年后就想做的事——伸手狠狠地掐他的脸蛋!!   好滑嫩的脸蛋!!原来凌虐美少年这么好玩……   “唔……你、你干什么……”没想到会被她突然袭击,玉人似的纤细少年慌忙挣扎,急得哇哇大叫。   她看着眼前拼命挣扎的被掐得变形的小脸,手不仅没停下,还一本正经地回答:“傻瓜,当然是掐你啊。”   少年柳眉紧蹙,长长的羽扇似的睫毛上沾着莹莹泪光,娇弱含情,粉红小嘴噘噘鼓鼓的,正表达着他的不满和无力反抗,看起来倒像是在勾引她。   心中一动,分明就是:泪玉容,盼君怜。   松开手,她看他快要哭出来的委屈模样,高兴得大笑起来,问道:“宝宝你叫什么名字?”   小兔子般惊慌的他急忙后退好几步,目测这距离应该暂时“安全”了,便叉腰瞪视着笑得不怀好意的少女,“本……我凭什么要告诉你!”再退后几步,小脸上红痕犹在,大眼要凶不凶的使劲瞪着她。“还有,我才不是宝、宝!!”仍然不忘强调自己不是小娃娃,又想了想,末了,还孩子气地补上一个重音节来表达自己的满腔愤怒。“哼!!”可恶!想他长这么大,还没有人敢这样对他的!   呵呵,实在太可爱了。夜融雪正想说什么,这时几个护卫打扮的男子从林中步出,想来是美少年的手下吧。这里也不宜久留,一路上几个行踪鬼祟的人从她策马离庄后便一直在监视她,全当她是傻子发现不了么?管你是朱家庄的还是岳玄宗的,若是犯了我,定要你有去无回!   “宝宝,这马姐姐我喜欢得紧,送一匹给姐姐可好?”她指着那匹红棕骏马笑着逗他。   “大胆!”“放肆!”身边两名带刀护卫立眉喝斥道。   少年扬手,示意他们退到一边去。“这马确是最好的,但性暴难驯。”换言之,若能驯服,拿去便是,男人都做不到,何况女儿家。   “千里马难求,闹闹脾气也是正常的,更何况……我必定能驯服它的,放心好了。”见几名护卫面露不屑之色,夜融雪反缓步靠近马前,朗声道:“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狮子骢’。骐骥,志在千里也!”   武则天驯服太宗的爱马“狮子骢”,只向太宗要了铁鞭、铁锤、匕首三物。铁鞭鞭之不服,便以铁锤击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马不能驭,要之何用!这样的胆略固然好,但她夜融雪更希望要一匹信任主人的,而不是对主人感到恐惧的千里马。   马的耳朵抖了抖,像是知道她在对自己说话,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就这么隔着不道一丈的距离与它对望,气氛紧绷。   忽然,狮子骢高昂马首喷着气,身体立起嘶鸣,前蹄高扬,眼看着要毙于蹄下的少女却依然纹丝不动。   “小心!”少年突然觉得心里一阵揪痛,疾声大喊着冲向前。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微微发白,不忍再看。   奇怪的是,狮子骢前蹄仅仅擦着夜融雪的裙边落地,就不再折腾,只是眨着明亮的棕色大眼看着她。只见夜融雪莲足一点身形一晃,便稳稳飘落在马背上。马匹便迎风缓慢小跑起来,绕了一圈,而后又“嗒嗒”的跑到少年跟前停下。   “好孩子!”金色阳光披泻下来,马背上的少女高兴地笑开了,用手轻拍马脖子赞许道。果然是好马,四蹄如踏风而行,平稳又灵活,万金难换。双手轻扯着马鬃调整方向,夜融雪神采飞扬,大声笑道:“宝宝,这可是你允了我的!往后它便是我夜融雪的狮子骢!”   少年从惊吓中才松一口气平静来,停了她的话又气得小脸一片通红,握拳辩驳道:“我叫承宁!你若再唤我宝宝,我就、我就……”   挑了挑眉,夜融雪痞痞地打断他:“你就怎么样?可爱的承宁宝宝要打我?”   话音刚落,两带刀护卫又义愤填膺地大吼。   “大胆!”“放肆!”   “你们俩能不能换点别的说说?”她皱眉,这小鬼到底是什么来头啊,看架势倒像是个大主儿。   两人的脸唰的黑了,却也不敢再说,因为他们看得出来主子对这女子的态度很特别。可心中也疑惑着,这夜姑娘极美,行为言语也不似深闺小姐,不仅毫不费力地驯了烈马,起名“狮子骢”,还说出“志在千里”那等豪迈之言;嬉闹起来却又没大没小,娇蛮可人……   逗弄了一番,见光景已晚,夜融雪同承宁道了别后就匆匆策马离去。她的背影渐行渐远,只余马后空空扬尘。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么,夜融雪?   承宁理了理衣衫,神色平淡地吩咐道:“回去吧。”   朱家庄夜融雪在路上易了容方赶回朱家庄,刚下马,就见香墨和另一个不认识的丫环在大门口候着。丫环见了她便上前来福身说:“太太请姑娘到福熙院去,姑娘且随迎愿去吧。”这丫环名迎愿,约莫二十岁的样子,着青缎掐牙背心,蓝染双摺裙,眉目清秀,稳重得体,一个人来传话,必是朱夫人主房里的一等丫环,说不定还是岳玄宗的人。   正思索着,迎愿狐疑地看她:“夜姑娘?”   夜融雪笑道:“麻烦姐姐带路了!”香墨跟在后,三人便入了朱夫人岳柔住的的院子——福熙院。   前面提过,岳柔二十二年前嫁给朱承英做正室,育有两女一男,代表岳玄宗和朱家的势力联合,朱家老爷便是再有胆子也不敢讨小妾了。而岳柔也把朱家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在朱家颇有威望,连叔伯兄弟们也要敬她几分。   房门外錾铜钩上悬着深红撒花软帘,东窗下漆木小几旁有一贵妃榻,一中年妇人靠着千锁锦靠背倚在榻上,此人便是岳柔。虽不是如何的娇艳美人,容貌却也秀丽圆润,气质出众。头发绾成简洁大方的半月髻,髻上饰一镶绿宝石的雕花银梳篦,再簪一根明珠金钗,耳上戴玛瑙坠子,手上戴翠绿的玉跳脱,身上穿秋板兔毛对领昭君套,石青刻丝裙,温婉端庄,又不失当家主母风度。   岳柔坐着既不接茶也不抬头,只慢慢地问道:“怎么还不请姑娘进来?”一面说,一面由小丫头伺候揉肩捶背,只见迎愿同夜融雪、香墨在地下立着,这才忙欲起身,尤未起身时便春风满面地问候,而后又嗔怪迎愿怎的不早些报,让小丫头散了去。   夜融雪面带微笑万福,问夫人安,不急不躁,内心对岳柔也有了一点认识。岳柔不知道她是易了容的,招她在一旁坐下请茶,方笑道:“平日里只听我家老爷赞许碧霄公子是如何人物,今见了姑娘,方才知道世人所言不虚了!”夜融雪谢过,她又道:“颜儿同我说夜公子是她的救命恩人,又说和姑娘你情同亲姐妹,姑娘就在庄里多留些时日吧?”   “夫人见笑了,二小姐秀外慧中,待我兄妹俩也好,怎好意思再叨扰?何况我们也是时候离开襄州城了。”她也笑着回道。若只是留下来“游玩”,朱家主母怎么会亲自找上门来?   岳柔听了,拿起杯子抿一口热茶,复又优雅地靠着榻上引枕,状似闲适,垂眼柔声道:“近日襄州城外不太安定,姑娘午后上街时应该也知道了一些。我一妇道人家自是不懂这些。但是……光骑匹汗血宝马出城呢,怕是会有麻烦,还是过些日子让庄里的车马送一程吧。”   屋内顿时静了下来,气氛怪异。   屋外树叶沙沙响着,偌大的福熙院里竟然再没有别的人,无声无息。   岳柔啊岳柔,决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夜融雪心中估量,表情却越发和气,也并不去看岳柔。她右手举起轻笼自己的发髻,左手托袖,眼帘低垂,似嗔似怨道:“唉,谁说不是呢。马作的卢飞快的,弄得头发都乱了……这么邋邋遢遢的,夫人心里不会笑话我吧?”   一时间,屋内又静了下来。岳柔和夜融雪各做各的事,谁也不说一句话。连立于门外伺候着的迎愿,也不知道何时失了踪影。   只有漆木小几上,那被落日映照得金澄澄的双塔凤尾小香炉在吐着缕缕香雾。   突然,岳柔望向夜融雪,先是面无表情,而后又兀自笑得亲切和蔼道:“姑娘也是识大体的人,这‘出得去’还是‘出不去’,全看姑娘一句话。”复轻叹一口气,“孤身一个在庄里也确是闷,再要去哪里玩,只管和我说,我定让颜儿带姑娘把襄州城里城外好吃好玩的都逛逛。”   夜融雪美眸微扬,朱唇轻启。“夫人想的果然周到,那融雪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岳柔听见后,连声道好,又唤着:“迎愿!跑哪儿去了!”   迎愿掀开门帘进来道:“刚沏茶去了。”绣花鞋上还沾了些泥点子。   岳柔点头,又问:“前些日子裁的衣裳、打的首饰呢?”   “今天刘管家送来了,都搁到姑娘房里去了。”岳柔又笑道:“我差城里最好的绣坊给姑娘裁了几套衣裳,打了些首饰,都是些不值钱的,姑娘莫怪我多事。现下送了过去,姑娘看得上眼便穿穿吧。”又说,“天色也晚了,我也不留姑娘了。”   夜融雪得体谢过,便出了福熙院,神态自若,同来时并没有不同。   “小姐!你可算出来了!”院门口香墨急匆匆迎上来,脸色不太对劲。小姐进了院子,她却只能在外候着,左等右等也不见夜融雪出来,足足有一个多时辰了。   夜融雪回头看看,确定迎愿并没有跟着出来,遂压低声音道:“回去再说。”两人便往客院走去。   回到屋里后,夜融雪便把方才在岳柔房里被威胁的情形大致说予香墨听了。香墨素来机灵,当下即晓得朱家庄里暗藏埋伏,一举一动都有眼睛在盯着。   然后,她替夜融雪换了套舒适的衫裙,松了发,各有所思。   夜融雪换好衣衫,净了手,从红木小柜中取出一个翠绿绣金的香包塞给香墨,道:“平时挂在身上,没人会怀疑。必要时将里面的粉末撒出来,人若吸了就犯迷糊,全不记得见了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又给她一颗暗红色的药丸,她知是粉末的解药,便服下了。又听夜融雪正色道:“香墨,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香墨马上点头,她又说:“现在哥哥和梅都不在,说是回十夜门办事也全是让我安心罢了。依我看,怕是调虎离山之计。岳柔打的什么鬼主意,目前还不得而知。今天我何时出门、做了什么、得了什么,她都了如指掌;而后又把这些说予我听,无非是要警告我乖乖的,按她的话做。”   香墨挂好香包,敛眉问道:“那我们能通知十夜门么?还是就这么待着?”   摆摆手,夜融雪示意不妥。“没弄清之前先不要通知门里。按岳柔的意思留在朱家庄,她定是要我有用,暂时不会有危险。如今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我倒是要看看,岳玄宗打的什么算盘!或是……背后还有别的势力在操纵。”她又叮嘱香墨,让她最近注意着迎愿,比有些蛛丝马迹可寻。   这一夜,朱家庄内灯火依旧,却静得诡异。白日里华丽的亭台楼阁,香溪碧湖,乃至一草一木,仿佛都在黑夜中挣扎着伸展着露出扭曲的笑容。   记忆的疼痛(上)   官道上,马车前行,黄土飞扬。此路是通往京城的必经之路,途经樊原、维徐、襄州、临锦等地,除了用于运送货物外,最主要的便是周转于各地旅人的行道了。   两匹马停在路边的柳树下,另外还有两人在旁,似乎是在争执什么。   “尚之,到现在你还执迷不悟么?!”说话的是一名黄衣女子,形貌美艳大方。头发梳着行舟髻,簪了一根挑金丝的珍珠簪子,耳上有双珠提焰的耳坠子,风流娇俏;丰润朱唇似嗔还喜,一双杏眼媚情幽幽。她穿柠黄色骑马装,腰上一把宝剑,脚上一双杏色长马靴,英姿飒爽,颇有侠女风范。   “这是我的事,与别人无关。妃卿,你回去吧。”男子身材修长,羊脂白玉冠束发,面如美玉,目若远山,一身青色布衣,虽是风尘仆仆,却丝毫没能减却他的如玉般贵雅的风华。   黄衣女子便是十夜门四君子的兰之君——兰妃卿。   她涨红了脸怒视梅尚之,大声说道:“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你伴她离开的时候不告诉我,现在突然离开她也不告诉我……尚之,你变了!从前我认识的梅尚之不是这样的!”   面对兰妃卿的怒火,他依然冷静自持,淡淡说道:“我不会离开她,处理好这些事后我便回去陪她。”   “你!”迈一步上前,她紧拽着他的衣袖,“她夜融雪有什么了不起的!离了她便活不成么?!”   梅尚之任她拽着,什么也不言语,只是对着她轻轻摇了头。   手攥得紧紧的,像是一松开,眼前的人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转过来急急说道:“还有……那些根本不是小事!你一路上想必也碰上许多夺命高手吧?”见他不语,便是默认了。“杀手门接了谁的案子我们都不得而知,但绝对和岳玄宗、朱家庄沾得上边。不管他们到底在计划什么,总是要除掉她的。为了姓夜的女人你难道连命都不要了么?!”   “妃卿,你应该叫她小姐。”梅尚之眉心微皱地纠正说。   “就是因为太危险了,我才要去。只要小姐安好就行。”说罢,他终于拉开她的手,迅速翻身上马,又回身对兰妃卿劝说道:“别再跟来了,回去吧。路上小心些。”话音刚落,便策马离去了。   夕阳下,青衣男子的背影在尘土中越发的淡了。黄衣女子手执马鞭,踮高脚尖努力地看着,像是要把那翩飞的身影牢牢记住。   从小,作为四君子继承人的他们,就一起读书玩耍,亲密无间。她活泼好动又喜嬉闹,是四人里年纪最幼的,一直被大家当成亲妹妹疼爱照顾着。她最最喜欢的就是尚之,那个总是微笑着的温柔少年气度沉稳,博学谦恭。叔叔们都笑称君子楼里出了个了不得的人物。   她崇拜他,羡慕他,喜欢他。   梅哥哥,妃卿要放纸鸢,最漂亮的纸鸢。   梅哥哥,妃卿要进城逛逛,买好吃的好玩的。   于是,他带她去放纸鸢,带她进城玩儿,还掏钱给她买吃的玩的……尚之,总是很温柔,玉般的男子,水般的温柔。   那年杏花树开满了粉白的花朵,皎洁月光下,一处晶莹芳华。   眉目清朗俊秀的少年在树下借着月光看书,卷起的夜风拂来,青衫飘动。   他温暖的手摸摸她的头,笑着说,妃卿是好孩子。   然而,不知何时起,尚之和她之间的距离好像变远了。他长成静雅内蕴的公子,他到外地拜师学武,他同二少爷一起出行,他成为四君子之首的梅之君……   而她,兰妃卿,只能蹒跚着追逐他的背影,一如儿时。   梅哥哥,我是妃卿啊。我还是妃卿啊。   我心中有棵永不衰败的杏花树,树下坐着俊秀的少年。少年对我微笑,他说:“妃卿是好孩子。”   滚烫的泪珠突然从眼眶中滑落,打湿了兰妃卿的脸蛋,她却仿佛丝毫没有察觉。此刻她并不是平日美艳直爽的兰之君,只是被遗忘的哭泣的兰妃卿。   残阳如血心如血。   朱家庄 客院是夜,天气变得越发的冷了。夜融雪状似百无聊赖,披散着青丝斜斜靠着,手持细长的香勺,拨弄着案上的猊形百兽小香炉内的香料。   门帘被掀开,香墨进屋来,穿的是桃红芸香薄袄,镶边截纱的白绫裙,衬得清丽可人。这衣裳,原是岳柔差人给夜融雪做的几套上好的衣裙和首饰。或许夜融雪骨子里就流着叛逆的血,若是厌恶之人,即使捧上华服珠宝亦弃之如敝履;若是欣赏之人,便是只赠粗布白纸她也甘之如饴。让香墨穿,一是送她做礼物,反正穿着也美;二是给岳柔一个“高兴”的机会。   “香墨,你这样穿真好看!”她托腮打量了一番,笑着称赞道,“活脱脱是画里的仕女!”   香墨嗔笑:“就你嘴贫!”想起有事要报,便行至她身侧。“小姐,今我按你的吩咐,同朱二小姐的露儿一起,到了各房院走动,也盯着迎愿……不过没什么大发现。朱夫人房里也倒安静,大家好像都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夜融雪依然缓缓地拨弄香炉里的香料,玉指柔软。   好半晌,红艳的唇徐徐勾起一抹灿烂的笑,迷人心智的冷笑。   “表面越宁静,内里就闹得越凶。看着吧,不出十日,必生变故。全看谁死谁活罢了。”   不急不徐的说着,她盖上盖子,任由缕缕清烟从金色猊兽的口中吐出。闭上眼,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道:“嗯……真好闻。”   晚些时候,夜融雪正欲就寝,忽听得窗子传来扑扑的声响。她打开窗子,只见一只黑灰色的鸟儿飞落在窗口的下棱上。取下它脚上绑的小管儿,里面有一张空白的纸条。   指尖摩挲着纸面,她心内想:谁传来的信?对方是敌是友?罢了,先看了再说。想了想,她把纸条放到香炉的热处一薰,便显出几个略显凌乱的楷体小字:宣、岳、玄。   她又反复看了几遍,马上把纸条用烛火点了,看着它瞬间化为灰烬。   夜融雪掀开被子,靠坐在床边,乌黑大眼不指望向何处,神情空灵。   云絮游移,月亮随之摇曳。一方云影悄然滑过桌面。   方才我收到一张纸条,我知道,那是我的亲大哥夜骥影写的。那种读隐字的方法,整个世界,怕是只有他和我才懂得。   不记得那是我几岁的时候的事了,那时我和大哥是很要好的。我常常跑去书房找他玩闹,姨娘虽不乐意我这般打扰,却不好明着说什么。大哥把我背在背上,笑着说:“不碍事的。”   有一天,我闹着要用鸽子来传信,让大哥叫我一个万全的方法。“怎么样才能只让对方知道是谁写的、写什么?”   大哥整理好书房内的书,转过身便见我小脸上认真的神情,努力睁大午后爱困的眼睛看着他。没有办法,他只好教了我怎么做。我听得很认真,抓着大哥温暖的手说道:“融融晓得了。这方法,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大哥可不许再教别的人!这是我们的秘密!”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揉揉我胖胖的脸蛋,道:“你这鬼灵精,大哥若不答应你,只怕你是要闹翻天的!”说着,又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蝴蝶形的纸鸢,递给我。   那纸鸢竟不像普通的纸鸢,反而像翩然欲飞的七彩凤蝶!我明白,上面的每一笔色彩,每一根竹枝,都是我的大哥亲手画的,亲手削的。不单是怀里的纸鸢,我房间的箱子里,满是大哥亲手给我做的玩具,琳琅满目,每每让我爱不释手。   “大哥最厉害了!”我欢呼雀跃,手舞足蹈。   我高兴得又笑又跳,用力拉着他的手兴冲冲地往院子里奔去,心里期盼看到他为我做的蝴蝶在蓝天上飞舞的样子。   宽广的院子里绿草如茵,我扭头一看,大哥的笑脸有些惨白,像是正忍着某种痛楚。心扑扑跳得直慌,难不成大哥受伤了?!我猛地拉住大哥的手,刚要问,只觉手心有些热。松开一看,竟是触目惊心的血!!有些滑腻,我的手上,是他殷红刺目 的鲜血。   他的手上满是交错的细细伤痕,有些还渗着血,有些已经结疤了。许是看我吓着了,大哥马上搂过我安抚道:“没事的,大哥不疼,一点儿都不疼。”他拿出丝缎帕子,抓过我的小手细细擦拭着血迹。正擦着,他的手背突然被水滴打湿了。   “好好的,怎么哭了?”他捧起我的脸,手忙脚乱,俊秀的脸上满是疼爱。   我想,那时我哭得肯定很难看,小脸涨红,眼泪鼻涕一起拼命流,嚎啕大哭,像个小婴儿。“呜呜……大、大哥,对不起!!是融融不懂事,融融以后再也不要玩具了!呜……”我从前怎么没发现呢?又不是能工巧匠,每次做玩具他手上一定都是伤,却从来不告诉我!   “傻孩子,看你哭的!大哥没事,小伤一会儿就好了。”他又忙着擦我的脸,温柔地笑道:“不过是些小玩意儿,你喜欢就行。来,不哭了,我们放纸鸢吧?”   我吸吸鼻子,重重地点头。   大哥,疼宠我的大哥,总是笑着包容我,背着我到处玩闹的清朗少年。   温暖如春天的笑容。   温暖的背,宽厚的背,我常常趴在他的背上,闻着像海洋般的气息熟睡。   记忆中,那时还是芳菲不尽的四月天。   时隔多年,但我依然记得,在那棵梧桐树下,孩子枕着少年的腿睡着,小手紧攥着他的衣袖,身边放着一个色彩斑斓的凤蝶,振翅欲飞。   回忆如此甜美,而我的心尖上却泛起绵长的疼痛。   忆少年歌酒,当时踪迹。   兰桥约、怅恨路隔。马蹄过、犹嘶旧巷陌。叹往事、一一堪伤,旷望极。   记忆的疼痛(下)   满是商贩的大街上,朱颜拽着夜融雪兴致勃勃地东逛逛西瞧瞧,香墨和露儿紧跟在两人身后。拗不过朱颜软磨硬泡地请求,夜融雪只能陪她到街上走走,也算是留在朱家“须看主人面”,总不能对她说“是你母亲威胁我留下来的”吧?   朱颜穿一袭蓝衫,打扮得活泼俏丽,身上胭脂香粉、金钗玉饰一样不少;夜融雪则一袭样式简单的杏色衣裙,倒显清新脱俗。逛到一处店面甚广的玉器古玩店,朱颜拿起一根雕工精巧的白玉芙蓉花簪子把玩着,而后对着铜镜簪在发髻上。   “妹妹,快帮我看看,美么?”她兴奋地端着铜镜左照照,右比比,问道。   夜融雪回过神来,笑道:“它啊,就是为了姐姐打的。店家觉着呢?”   夜融雪觉得,朱颜这人并没有坏心眼儿,顶多再小处耍些聪明;自己易了容,相比之下朱颜便更觉得自己优秀貌美,所以她若好胜想出出风头,让着便是,没必要往心里去。   一旁富态的店家当然认得眼前的“大财主”,首富朱家的千金如何怠慢得了?随即拱手相迎,谄笑称赞道:“朱小姐真真慧眼!这簪子只有一件货,可是上好的官采蓝阗玉的玉心儿,托了最有名的师傅打的!姑娘说得极是,它就是朱小姐生的!”他见朱小姐得意起来,更是大肆夸耀起雕工、花纹等等,口若悬河。朱颜越发高兴,遂又让他多拿些好的物件瞧瞧。   夜融雪听着无趣,便踱步到店外走走。   自从收到夜骥影的信后,她连着数日脑袋里思绪烦扰,夜里没睡熟。即便午间在榻上歇息,也时时从梦中一身汗地惊起。她思索着,总又理不出个头绪:从离开十夜门到现在已足足两个月了,从路上到朱家庄的一切,看似顺理成章,但又似暗藏杀机。那“宣、岳、玄”三字,她也反反复复地想。三字应该是各代表一件事或人,目前确定的惟有岳玄宗和岳柔是“岳”,自己不懂得五行八卦,或是阵法、地点吧。   想到这里,夜融雪叹了口气,眼神微黯,心中感慨:大哥,你我之间归路何在?还能回到从前么?   突然,她的余光扫到一抹淡色的纤影行过,当即震惊得发不出声音来。那身影、那侧面、那笑容,分明是属于一个她看了十九年,铭刻心内的人的!她知道的,她就知道!   姐姐!!   夜融雪立即提起裙摆便向那女子走过的方向冲过去,碍于路上人多,又不好用轻功,急得她边跑边喊道:“姐姐!!席湘!!等等我!”   沿着青石板路拼命跑着,深秋的风携着游子的归意迎面吹来,吹乱了她的鬓发,吹乱了她的系衫,也吹湿了她的双眼。   姐姐的音容笑貌,她历历在目。那个温柔细心的长发女子,总是用纤弱细瘦的身躯撑起一片天空,张开柔软的羽翼保护着她。   小容好乖的,就算爸爸妈妈走了,姐姐也和你在一起,永远陪着你。   小容,快擦擦嘴!看你,吃的满脸都是,哈哈……   小容,都几点了,快起来吃早饭,要不然上学要迟到了哦!   姐姐交了男朋友哦~我跟你说,他是我大学同一个系里的同学,他……   太好了!!小容考上大学了?恭喜你!姐姐……姐姐好高兴!!   每个人心底都有晦涩阴暗的一面,不管你笑得多灿烂,它都始终存在。那是阳光背后的黑暗,是活着的人们的喘息。一如她心底最深的伤痛。   姐姐、姐姐!夜融雪在心底疯狂地嘶喊,等等我啊!我会听话,每天按时起床,吃饭不会吃得到处都是,我会很乖很乖的……   明明只是一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巷子,可是路却是那么的漫长而没有终点,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等到她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姐姐的身影早已消失无踪,甚至没有留下任何印记或是味道。前面,只有几个七、八岁的孩童围在一起踢毽子玩。   夜融雪呆呆地立在原地,秀额沁出点点汗珠,钗散发披,衣衫凌乱,仿佛风一吹就会飘走似的。孩子们依然笑闹着。一个粉色衣裳扎双髻的小女孩突然被冲上来的夜融雪紧紧抓住,她大声责问:“姐姐呢?她上哪儿去了?啊?!”柔白素手抓着孩子的肩膀猛力地摇晃。   “我、我不知道……”小女孩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子:乌发凌乱地半遮着脸,没被遮住的脸颊上满是未干的泪痕,脸色苍白,黝黑的大眼空洞无神。   毕竟是小孩子,一时间被这样对待,自然就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连带着旁边几个孩子便往后躲边说:“看!是个疯女人!”   随后赶到的香墨,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夜融雪神色有异,苍白单薄得摇摇欲坠。靠在墙边的几个幼童躲的躲,哭的哭,气氛怪异。平日里,小姐总是娇憨的,聪慧的,冷静的,可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姐?”香墨快步跑上来,用披风围住夜融雪,面露担忧和心疼。“小姐,我们先回去吧,朱二小姐正寻你呢。来,有什么回去再说,好么?”   夜融雪缓缓抬眼看她,眼神凄苦无助,欲言又止。任香墨替她笼好披风,略整理了一下便由她扶着慢慢往回走。最后回到了铺子前,天景已暗了下来,朱颜同露儿正在那儿等着。朱颜本想等夜融雪一来就夸耀自己买的东西如何如何,但一见她苍白着脸恍惚地走来,便把话也压了下去,不好多问,驾车回了朱加庄,一路无话。   夜融雪经过几日的休养,完全清醒过来了。期间,岳柔差人送了些安神的汤药,连带着把平日服用的一些珍药也送过来些;朱颜也来探望了两趟,只当是在偏僻处受了惊吓,总是愧疚说那天不应外出等等。夜融雪笑笑,劝她不必放在心上。   午睡前,香墨来报说,夜紫陌目前行踪不明,似和冰河宫的人交过手。她听了,心内烦恼,便安慰自己:哥哥心思武功非寻常人可比,应该不会有事的,他会好好的。   可是……如果他有什么事,她要怎么办呢?   原来有些人,有些事,往往在你没有察觉的时候便已经渗入你的骨血中去,一旦失去,即使能忍住刮骨离血之痛,整个世界也会分崩离析。怕只有自己死了,轮回湮灭,才能把这一切忘得干干净净。   如果心中的人是自己的亲生哥哥呢?那是不可饶恕的罪恶么?   屋内弥漫着一股极淡的香味,夜融雪已经睡着了,眼角犹闪着泪光。这时,一道黑影以极轻极快的步伐往床边潜去。黑影拨开碧绿色纱帐,看见蜷缩在帐内熟睡的少女,唇角露出几不可见的笑意。   福熙院朱承英带着儿子到出行了,路途算不上遥远,却也要个把月才能回来。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依依不舍地到了别,朱庄主一行人才离了庄。   上午,夜融雪让香墨给她梳了个宫娥髻,斜插一支莲花金步摇,淡翠青竹图衣裙,人看起来神采奕奕,又似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娇弱。   “夜姑娘来了。”屋外的小丫头报。   “还不快请进来!”岳柔脸色红润,笑呵呵道。看见夜融雪盈盈走进来,让人奉茶后貌似关怀地问:“姑娘身上可好些了?”   “好多了,夫人有心了。”她柔柔地微笑,纤手摸摸脖子,也不去戳破这层平静的表面。只怕有人是等不及了呢。   见客座上还有一位清秀的女子,两人目光相撞后即互相点头致意。岳柔见状,忙笑道:“哎呀呀,瞧我这什么记性!忘了跟姑娘介绍了,这是我的宝贝儿媳妇,我小孙子的娘!”   那女子脸刷的红了,笑怨道:“娘说哪门子的话,还没谱的事儿呢!”又向夜融雪问好:“姑娘叫我嫂子就行!姑娘来这么多天了,做嫂嫂的也没同你好好说话,真是我的不是了!我便在这里请罚如何?”   女子的头发盘成云髻,饰着梅形翡翠,耳戴玛瑙坠子,身穿银鼠背心,嫩绿、鹅黄的双色织花丝裙,手腕上串着一个珍珠银跳脱。身材不高,体态秀雅,嘴角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她留给夜融雪的印象是优雅而又聪明的。   她是东北薛家堡的三小姐,闺名晚情。与朱家的婚约是两家长辈商定的,嫁进朱家后,却发现她的夫君为人大方淳朴,有的时候还有点“木头”。新婚夜他掀起喜帕,看着坐在身侧女子的秀容,听她绽笑唤道:“夫君!”,居然窘得脸红了!他怕她饿着,便去桌上取些点心,结果是如木偶般同手同脚迈出步子去的……想到这里,薛晚情“扑哧”一声掩唇而笑。   夜融雪会意,打趣道:“嫂嫂想郎君了?真是鸳鸯情切。”   薛晚情也不掩饰,只是笑着点点头,尽显小女人娇态。   又叙了些时候,夜融雪正欲离开,却被岳柔叫住了。“姑娘先别着急走,待我与你看一样东西。”一时间,温和的嗓音竟像是从深不可测的湖底传来的,冰冷刺骨。   岳柔打开一个极小的旧木盒,里面俨然是一个更小的银盒子,看起来颇有异族风情。取出银盒子捧在手上,她打开小锁,取出一样东西置于手心。岳柔笑道:“姑娘认得这宝贝么?”说着,她起身把手中的东西立起来让夜融雪看。   那是一块玉石,约有大拇指大小,没有任何雕刻加工,却呈现奇异的海蓝色。从窗口透进的几缕阳光投射在玉上,发出淡淡荧光,像是来自深海的一颗星星。   “它的名字叫七湖。”岳柔美丽的笑容映在闪烁的蓝光后,眼睛中没有一丝感情,有说不出的诡异。   七湖?它只是玉吗?夜融雪心中疑惑。   “七湖是玉,但不只是一块玉。”像是听见了她心底的声音,岳柔突然说道,款款走到夜融雪面前,两人间相距不足一臂。   秀眉蹙起,夜融雪感到一阵晕眩,以手扶着桌案。“你……”   岳柔扬袖,葇荑伸到少女肩颈处滑动,那么轻缓的接触,却让夜融雪毛骨悚然。她到底想干什么?   “融雪,”她低唤道,“你的脖子上被谁吸了血?”   话语在偌大的室内回荡着。   夜融雪脸色刷白,便捂着脖子便往后退……   岳柔的脸怎么模糊了?她怎么知道我脖子上的伤口?她摇摇晃晃一步一步地后退。   下一刻,夜融雪双眼一闭,软软昏倒在福熙院的住屋内。薛晚情以及留着伺候的几个丫环都惊呆了。薛晚情最快回过神来,立即斥道:“都站着做什么?快把姑娘扶起来,找大夫!快!”   大家忙答应着,三个人七手八脚地去扶夜融雪,一个跑出院子请大夫去了。屋内也沸腾起来。   除了握着七湖的岳柔,唇边的笑意竟隐隐泛开来,指间透出幽蓝的光。   而此时远在从数百里外往襄州城赶路的梅尚之,胸口没来由地泛起一丝疼痛。   倚梅梦离魂   灰色的天空飘落着雨点,深秋的雨好像要提前把寒冬的冷意告诉人们。   夜融雪幽幽转醒,浑身酸痛疲软,不由得在心中咒骂起岳柔。她喃喃自问:“这是哪里?”环顾四周,荒废的屋内破旧不堪,仅有的几样家具也积满厚厚的一层灰,像是多年不曾有人居住过。她还在朱家庄里么?   今早更衣的时候发现脖子上有一处小指甲盖般大小的血印子,伤口很小,她也用领子遮了,岳柔是怎么知道的?还有她拿了那块叫什么湖的玉,听了她的话后自己的意识便不清了……   夜融雪正昏沉沉地这么想道,木门便“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枣色衣衫的年轻女人,朝靠坐在墙边的人儿走去。   感觉到有人来了,她强撑起精神瞪视眼前的女人:说不上很美,但也面容姣好,英气勃勃,二十余岁的样子。头发以金环高高束起,一身枣红色骑衫,银灰色马靴,腰间盘着一条蛇样的连环鞭。   那女子脸上笑嘻嘻的,问道:“夜姑娘,脖子上的伤口还疼吗?”   哼,原来是你捣的鬼。夜融雪了然于心。   她抬脸道:“幸会啊,岳玄宗右使袁鸿雁。”   袁鸿雁心中讶然,看这少女不惧不怕的平静神色,道:“你怎么知道的?”   “能听岳柔指使的且擅用连环鞭的女子,惟有袁鸿雁了。”   她一听,哈哈大笑。夜融雪淡淡的望向她,等候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少顷,笑意平复,袁鸿雁眼中杀意顿现,笑得阴森:“让这么聪明的人死了,啧啧……还真是罪过啊。”   袁鸿雁为人好大喜功,下手狠毒,一直想在岳玄宗内出人头地,却只被封了个空闲的“右副使”,饮恨于心;正因为如此,岳柔觉得她可以为己所用。   风渐起,窗外雨越下越大了,雨点子砸在窗棱上啪啪的响。   夜融雪虽不能运功提气,但已感到四肢力量恢复了些,开始盘算如何脱身。她的毒药、暗器都没在身上,目前自己的内力也不足以让她使用手腕上的“铃音”……不要着急,一定有办法的……她这样对自己说。   突然,袁鸿雁收起笑容,手握连环鞭道:“姑娘既是小姐的客人,本座定给你一个痛快!放心吧,很快就好了。”只消一下就把你的头卷下来!   “且慢!”夜融雪冷笑,“你主子允了么?”见她面露恼色,知是押对点了。   “七湖和我之间必定有什么关系,我若死了,那这谜就石沉大海了!你们宗主、小姐的大计毁于一旦,这劫……袁右使你逃得过,是逃不过?”虽然手臂上还是挨了一鞭渗出血来,她仍硬撑着站起来说完,秀额上已有点点虚汗。若此计不通,她亦准备好用腿上的匕首和她拼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袁鸿雁眯眸思索着,觉得她说得的确在理:宗主只让她跟着小姐,听命行动。而小姐的心思深不可测,奖罚全在她一念之间。倘若走错一步,岳玄宗内只怕再没有她袁鸿雁的活路了。   袁鸿雁遂又把辫子重新盘于腰上,准备离开。“你给我老实待着!”   话音刚落,一道人影从窗口窜入,不等袁鸿雁进攻,那人便疾步于前动作极快地撒出一片粉末。袁鸿雁也只能怒瞪着昏过去,“咚”地栽倒在地。   “香墨!”夜融雪右手扶着墙,惊喜地呼喊道。   香墨拉下蒙面布迎上来扶住她,忙把左臂上的伤口简单包扎了。夜融雪疑惑:“你怎么找来的?”   香墨回道:“是朱少夫人带我来的。”伸手指指快步走进来的薛晚情。   “是你?”   薛晚情关上门,拉过夜融雪的手把脉,神情凝重道:“姑娘不仅中了‘迷萝’,体内还有一种不知名的毒。此地不宜久留,我已备好马和接应的人,姑娘快些走吧,莫再回头!而且没人知道是我放的人,即便我婆婆以后晓得了,也不会伤我的,放心吧。”夜融雪还想再问什么,她便塞给她一封信,让她路上看了便知,此时先离开要紧。   三人迅速走出废屋,她们在薛晚情的帮助下进了密道,约半个时辰后终于出了襄州城。   依然下着大雨,夜融雪和香墨两人全身湿透,沾了满身的泥点子。近了城外小镇的林子,看见两匹马,夜融雪仿佛来了精神,用力吹了一个口哨。紧接着,一匹红褐色的健壮骏马便嗒嗒地奔来。   “狮子骢!”见着自己的爱马,夜融雪任雨点落在脸上,笑得像个孩子。   那马似有灵性,亲切地直往她怀里蹭去,她抱住马脖子,拍抚着它。夜融雪道:“香墨,你先回十夜门,方便搜集情报,但对爹爹先不要提起这些事,就说我不要人伺候。我先去曲阳,到时我必会写信与你。快走吧,路上小心!”香墨点头,又从身上取出几个小药盒和钱袋递给她后,策马往十夜门所在的方向离去。   “好吧,我们也走吧。”夜融雪正要上马,便听见由远而近的马蹄声。是谁?   天地间,雨帘连。   那人影越来越近,雨水却像白纱帘,让她总是看不真切。   直至马慢慢停在一丈外。   两人看见对方,都有些愣住了。一时间,耳边竟只有下雨的声音。   那人骑在马上,一身青衫也早已被淋得湿透。   夜融雪定定地望着他:面容有些憔悴,修长的身姿也清瘦了,不过依然俊美儒雅,甚至更添了些颓废的味道。   他深邃的双眼中虽然仍有温和谦逊,但此时更多的则是无法掩饰的欣喜和思念。   他修长的双手紧紧攥着缰绳,骨节发白,像是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澎湃与激动……   眼眶热热的,淌在脸上的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夜融雪摇晃着向前走了几步,每一步都仿佛是她用尽全身力气才能迈出,她迟疑了。   再见面,似悲还喜。   她发白的双唇在颤抖,略低哑的声音极不可闻,像是不敢置信。   “……梅?”   似花非花,正是那、相逢黄昏雨。   梦离魂。   雨点落在梅尚之挺立的鼻梁上,柔柔滑至他的唇间。他迅速跳下马,长臂一伸,把夜融雪搂进怀里。充满感情的低沉嗓音竟有些沙哑哽咽:“雪……小姐。”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   雪,雪,雪,雪……请容许我在心底这样千万次的偷偷唤你,请容许我假装你身上没有别人眷恋的目光,请容许我在这一刻默默爱你。   是的,我对你而言只是梅之君;而你,对我而言早已不仅仅是“小姐”了。   偌大的密室内,桌椅床榻一应俱全,小至纱帘的花色,大至室内的装潢,布置的格局居然与福熙院主屋一模一样!   此刻,密室内有两人。袁鸿雁狼狈地低垂着头跪在地上,两颊红肿,嘴角渗出丝丝血迹;在她面前站着的是岳柔,神色阴暗,全然没有平日所见的温和。   “你实在是太令我失望了,鸿雁。这么点小事也办不好,真是给岳玄宗丢脸。”   袁鸿雁心内顿时惊恐,慌张地边磕头边求饶:“小姐!小姐!鸿雁该死!”额头连连磕在石板上,现出一个鲜红的血印子。“请让鸿雁将功折罪,这次必能把夜融雪带回!”她万万没想到人会在自己眼皮底下被救走。   岳柔冷哼。   “罢了,依你。可你若再完不成这任务,我也保不了你,规矩你是知道的。”见她恐惧的脸上露出感激之情,岳柔马上变脸似的柔和起来,道:“鸿雁,你想想,若是做得好,岳玄宗里哪有人敢不服你?届时你便是宗里的大人物了,要什么没有?”   袁鸿雁开始勾勒荣华富贵,万人景仰的美好前景,昏昏然一次又一次掉进了岳柔的网里。殊不知,她只是网里的诱饵,待引得大鱼入网,这饵即会首当其冲牺牲掉。   她想了想,不解地问道:“小姐不要我把夜融雪杀了?为什么只让我取了她一点血呢?”   岳柔抚摸着手里的小盒子,道:“七湖流传了千余年,今让我岳家夺得,也算是它的宿命。七湖是翎弟成败的关键之一,夜融雪的来历虽查不出来,可是她的血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她就是七湖的钥匙!”说到最后,双眼大睁,语气越发阴晦起来。   “那她的血……”不待袁鸿雁追问,密室石门被推开,迎愿便进来了。   “夫人,宗主今晚迎娶十姨太过门,宗里请夫人赴宴,人正在庄里候着,夫人示下,看奴才该怎么回话?”迎愿打量着岳柔的神色,小心翼翼。   岳柔的眼底情绪复杂,怨恨、痛苦、思念、嫉妒、不甘、恐惧……握紧的拳头微微战栗,她强打精神,状似若无其事地说道:“不过是个侍妾,我当是哪门子人物。你瞧瞧去,挑些贺礼打发了,看怎么说。”迎愿懂得她的心思,答应着去了。   见袁鸿雁还在,岳柔揉着额际,扬扬手示意她退下去。刚要走,她又叫回来,道:“多派些人手跟紧点儿,一有情况随时来报。”袁鸿雁忙点头,而后退下去了。   密室里独留岳柔一人。   琉璃灯影下,岳柔傻站着,身上再没有朱家主母的气势和先前责罚袁鸿雁的严厉,美眸眨也不眨一下。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银牙暗咬,怒不可遏地把架上的瓷器古董一股脑儿地扫到地上摔个粉碎,接着又用力把名贵的美人儿屏风推倒,墙上挂的字画也是撕的撕、扔的扔……空旷的屋里回荡着噼里啪啦的声响。   “为什么呢……我就不行么……”喃喃念着,岳柔钗散发乱,站在破碎的器物堆中喘着气,淌下两行胭脂泪。   胭脂泪,为谁憔悴。心欲碎。   恋吻   梅尚之同夜融雪冒雨赶路,终于在晚上到达离曲阳城不远的一个小镇,找了个客栈先住下。   进了客栈,梅尚之取出半锭银子塞给店小二,道:“劳烦小哥把马匹好好安顿,再送些饭菜、热水到房里。”   接过银子看块揣进衣服里,店小二笑眯了眼:“客官放心吧,都包在小的身上,随时听候差遣!”然后把两人引进房内,离去前还道:“小的不打扰了。您和夫人早些安置吧。”   夫人?看看夜融雪,梅尚之本想解释些什么,末了也只是笑着点点头。   他把夜融雪拉到浴桶跟前,道:“小姐泡个热水澡吧。”帮她脱去外衣,见左袖上染有斑斑血痕,脸色顿时变得极难看,目光中确是满满的关心和怜惜。“疼么?我真该再早些到的……是我不好。”   夜融雪摇摇头。“已经不疼了。我没事的。”他依然皱眉察看她的伤口,于是她笑道:“谁要我洗澡自己还像木头似的杵在这儿?”   斜靠在门边,梅尚之的褐色俊眸中浮现笑意,唇角扯开一道宠溺的弧度。黑发略带湿意地散落,几缕长发不听话的垂在额际、脸侧,有型的下巴带些胡渣……看起来不像是她所认识的恭谨的雪梅生,倒带有几分不羁、颓废的浪子味道。心仿佛漏跳了一拍,夜融雪马上把他往外推,红了脸哇哇大叫:“再不出去你就是天下第一大色狼!”   把里间的门关上,夜融雪脱光衣服泡在热水里,靠在桶边舒服地叹了一口气。想到刚才,心跳又变快,她赶快用水泼了泼脸。“唉,夜融雪……你这个色女!”   磨蹭了半天,“色女”终于洗完了,因为泡太久小脸都被热红了。推开内室的门,梅尚之早就洗好了坐在桌边等着。   梅尚之听见门开了抬头就看见夜融雪光着脚走进来,只穿一件月牙白的丝质单衣,长发用一根红绳系住,就像一只惹人怜爱的小猫!稳了稳心神,笑道:“过来上药吧。”   点点头,她低着脑袋啪哒啪哒地晃过来,一屁股坐在他身侧的凳子上。靠得这么近,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清香就这么飘入鼻间。“怎么不抬头看我?”梅尚之摸摸她的发顶揶揄道。   心里嘲笑自己不合时宜的怯懦,夜融雪用力瞪大眼睛看着他,然后一把拉起袖子,示意他可以上药了。沐浴后的梅尚之愈发俊逸清朗,梳洗整齐的黑发披散在背上,里面松松地穿着白色单衣,外罩缎面青衫,浑身上下散发出掩不去的如玉光华,高洁得让人自惭形秽。白嫩的手臂上露出一道红肿渗血的鞭痕,他用指尖蘸些药膏涂上去,又利落地用纱布包好。   夜融雪笑笑,刚要站起来,双脚就被一双大手提起来。梅尚之的手捧着她细嫩的脚,蹙眉责备道:“已经要入冬的天了,怎么能不穿鞋袜?下次再这样可是要罚你的!”温暖的大掌揉搓着她的脚,她借势往前挪了挪,得意笑问:“哦?梅要怎么惩罚我?”夜融雪料定他不会打她,却没想到“惩罚”原来也可以是另外一种形式。   这一分这一秒,空气似乎凝结成飘香的桂花酒,未尝即已迷醉其中。   就是这双眸子,盈满了千言万语,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秋水,把他平静的心搅乱!渴求多时的甜美笑颜近在咫尺,梅尚之像着了魔一般用手轻抚着她的发,然后滑到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柔滑胜丝的触感,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这不是梦。   小的时候,他在高高的君子楼里俯瞰着琴香小筑。有一个小女孩儿常常在草坪上同大家一起踢蹴鞠,和大少爷一块儿放纸鸢,每次看到她笑着扑在大少爷怀里咯咯笑,他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难过。他也对爹说他想下去一起玩,可是爹说不可以,因为他肩负着四君子之首的使命。使命,他有使命。   长大了,他终于在梅林里遇见了她,可是她只当他是一个陌生人。二少爷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他知道,二少爷的眼神不是看妹妹的眼神,而是一个男人看着心爱女子才会有的眼神。多少次午夜梦回,她在梦里对他甜甜的笑,对他撒娇……或许妃卿说的没错,他承担着保护十夜门,保护她的责任。责任,他有责任。   可是,他的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忘了使命和责任,只此一次吧。   夜融雪本是想胡闹一下,却发现梅尚之眼神朦胧,手指在她脸上轻抚,而后愣愣看着自己的脸,慢慢靠过来。她疑惑出声:“梅?唔……”   还没说完,她的话音便被迅速吞没了,消失在梅的吻里。他倾身上来,一把抱过她小小的身子,让她整个坐在怀里,暗香盈鼻。   “嗯……”   这是什么感觉?她觉得,那是花瓣,也是春风。他的唇柔软而有弹性,温柔地贴上她的,细细磨弄,诱得她发出闷闷的轻吟。温热湿润的舌舔弄着她的樱唇,灵活地顶开她的唇瓣,放肆地窜进去与害羞的小香舌搅弄嬉戏,极度的亲密,极度的热情。大手紧紧地揽着,霸道中不失温柔;舌勾引着她,他时不时还轻吮一下她的舌尖……脑子里什么也想不了,乱哄哄的一团,头也昏昏沉沉的。吻原来还是一种迷药,是逃不脱的烙印。   以前从没有感受过这么这么挑逗人心的亲密,他的吻,让她觉得自己仿佛被他深深爱着。   客栈后巷,雨中光影迷蒙。   一道人影痴痴地仰头,目光定定地锁着那扇透着灯光的窗户。扰动她的心一起一伏的,便是那扇窗户后的人了。他在做什么?他浑身的湿衣服换下了么?他还和那个女人在一起?脑中千般思绪萦绕,竟理不出一个头。她只知道,当他离开十夜门的那一天,她就发誓要追着他了。   尚之,你的心里可有我兰妃卿的位置?   浅浅的一声叹息传来,一名身穿褐色衣衫的高瘦男子打着油纸伞走到兰妃卿身边,撑伞为她遮去雨丝。   “我本以为你是极洒脱的,没想到你早已深陷情中不能自拔了。这又是何苦呢!”男子摇头叹息道。   “青岚,你不用费力劝我,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她落寞地笑笑,心尖一阵痛楚。“傻就傻吧,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做。”   撑伞的男子名叫竹青岚,四君子中的竹之君。他虽算不上俊美,容貌也是清俊斯文的,带给人安心的感觉,犹如秋日暖暖的阳光,和而不灼。他身形修长清瘦,身上褐衣朴素,散发出极淡的竹香。   竹青岚看她依然坚定地看着那扇窗户,仿佛下一秒就有人推开窗子同她说话似的。   “妃卿,我一直把你当成亲人,不愿看你伤心难过。这一路上的情形你也该是看在眼里、明在心里的。尚之是不是心有所属,相信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   “所以什么?所以我要放弃、所以我就不要在死缠烂打了是吗?除了身份地位,我哪点不如那个女人?还有……她根本就是个灾星!因为她,杀手楼的高手鱼贯而出,尚之为了解决这些事四处奔走,两个月里可曾吃过一顿安稳饭,睡过一次安稳觉?!大大小小的伤更是……”兰妃卿猛地转过头,眼中忍不住泪光闪烁。顿了顿,她深吸了一口气,静色道:“我相信她对尚之来说不过是责任,是门主所托。假以时日,他会明白的。”   竹青岚无奈,往巷口行去,复又回头看了看兰妃卿,终是打着伞离去,身影消失在蒙蒙夜色中。   客栈外是如此光景,房间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丝帘飘动,空气中淡淡的暧昧作祟。   两人紧紧相依,唇齿方离,宁静中只闻细细的喘息声。   夜融雪被抱坐在梅尚之的大腿上,玫瑰色的嘴唇被吻得湿润红肿,小猫似的软软地依偎在他怀里。搂着她的男子忽然一声叹息,低低道:“对不起。”她会怨他么?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夜融雪不明白。是因为吻了她么?   本以为她会生气、会怨恨自己,没想到怀中人儿是这种反应,梅尚之笑了。   “雪……”这声呼唤不似平日,倒像是发自肺腑,是吹皱一池春水的柔和的风,带着醉人的语调吹进心里,有些低沉的声音带着满足,萦绕着如此缠绵。   “嗯?”夜融雪第一次听见他这样唤她,卸下所有包袱和枷锁,展现了他原有的内蕴光华。他的眼帘微微低垂,暗幽的笑眸看着她,眼中流转着……不悔的情深意切。   她微抬首,入眼处是他线条柔和的下颚,再往上,依旧是自己所熟悉的深琥珀色的双眸,里面有她,只有她。他就这么抱着她,静静地看着她,柔情万般说不尽。   一瞬间,她读懂了,明白了。甚至不需要只言片语。   是什么原因能让梅一直温柔地衣不解带地照顾她?是什么原因能让这绝世的佳公子甘愿为她送命也要保护她的安危?是什么原因能让眼前的这个温柔的男人,深情地吻她,把她当搪瓷娃娃似的护在怀里一动不动?   是爱啊。   失神地望着他,夜融雪喉中像被堵着似的,半字不能言,既迷离又暗醉。胸中柔肠百转,一直纷乱的思路骤然停止,徒留一片空白。   手指轻抚她的唇角,把方才一吻中勾连出的银丝抹去。“再这样看着我,我可就真的忍不住了。”吁叹一声,梅尚之把她肩上滑落的衣领拉好,看到夜融雪依旧是懵然,他亲密地捏捏她的鼻头,而后一把横抱起来往床帐走去。   把夜融雪轻置于床上让她躺下,梅尚之替她拉上被子盖上。“其实,我并不后悔吻了你。”他誓言似地说着,“让我留在你身边好么?哪天你要是厌了倦了,我……会离开的。”勉强忍着心痛把话说完,他扯出一抹辛酸的笑。   “梅,谢谢你。你的心意我都懂,可是我……我不值得的。”夜融雪黯然转眸,转过身背对他缩进被窝里。   床边的人久久没有作答。   酸涩涌上身,她在心底沉吟:没错,我这种女人你最好离得远远的,那就不会被利用,也不会被伤害了……   久到以为梅尚之不会再应答的时候,她突然感到背上一阵温暖。他从后环着她的身子,轻轻在她耳边吐字,气息撩人,情潮暗滚:“别怕,我会温暖你的。”   夜融雪身子蓦地一颤,竟微微发起抖来。半晌,她突的转过来把脸埋进他怀里,开口轻语,音调都有些颤抖:“你答应了我的,不可以先离开我。”   梅尚之没说什么,让她枕好,大手柔柔的拍着她瘦弱的背,安抚道:“睡吧。”   精神一放松,倦意滚滚袭来,她的眼皮子也撑不住了,终于沉沉睡去。望着她的睡颜,他也拉下床帐和衣躺下,环着臂弯里的她一同入眠。   雨停了,凉夜如水,一宵酣梦。   雪下三君   在小镇稍微休憩了两天,又添置了些必需品,梅尚之同夜融雪两人便在午后时分抵达了曲阳城。曲阳至济南府一线是通往京城的必经之路,曲阳城虽不及襄州广大,确是陆路上转运货物的必经之地,因此倒也民生安泰。   夜融雪头戴青笼纱小笠,衣着朴素,骑马而行的路上也没有遇上岳玄宗和朱家庄的追兵,算是暂时安稳下来了。   “梅,我们进去歇歇吧。”指指前方临街的茶楼,夜融雪问道。   梅尚之点点头,绑好了马匹,两人进了一间叫“来福”的茶楼。   店小二从堂里跑出来,眼睛噌的亮了,大献殷勤地忙着招呼。茶楼里冷冷清清桌椅稀疏摆着,连掌柜的都半趴在桌上昏昏欲睡,看来是没什么客人光顾,生意惨淡。夜融雪坐下,点了几样糕点便让小二下去了,独留她和梅尚之在东北角的座上。   梅尚之静静注视着面纱后的脸,而后笑道:“有什么就说吧,看你莫不是憋了一路了。”目光里融着不容错辨的宠溺笑意。   看不清夜融雪面纱后的表情,她的声音平静无波:“那时你和二哥去哪里了?”   像是早就知道她要问什么似的,梅尚之不急不躁,道:“我知道你是不相信二少爷和我‘有事回十夜门’的这套说辞,我们确实没回去,因为门主没有下令。”即便是十夜门出了状况,凭门内的夜骥影一人便以足够应付。顿了顿,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琥珀色的澄澈,语气淡然的像是在谈论天气一样轻松简单:“也没什么。因为岳玄宗和不知名势力的联合,二少爷和我只能尽快去除掉一些对我们不利的人。越快越好,所以只让香墨和你说了。”   他突然抬眼,眼中却是自责痛苦。   “那天我该早些到的,否则你也不会被袁鸿雁……”他依旧面带微笑,手掌却捏得死紧泄露了心底的情绪。   细嫩纤手轻轻抚上梅尚之捏紧缠抖的拳头,夜融雪摇摇头。   “梅,我真的没事。真的。”这样心系着她挂念着她的梅,让她很心疼。“其实你也受伤了,而且没有好好疗伤对么?”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梅还是和以前一样温柔体贴,但她知道他在隐瞒自己的伤势。感觉到梅的手一僵,夜融雪更握紧了,抿抿唇叹道:“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我希望你能保重自己,好么?”   软软的调子,竟有些恳求的意味。梅尚之浑身一绷,低声苦笑:“保护小姐是我的职责,即便是小姐嫌我……嫌我累赘,我也会用生命保护小姐的。”话音刚落,他就看见眼前少了面纱遮盖的芙蓉面,盈盈乌瞳含笑埋怨道:“胡说。”笑了笑,她轻声慢语:“保重自己,就当是为了我吧。”   他点点头,温暖的大掌反握住她的手,紧紧的,像是承诺。   “好。”   夜融雪笑开了,正欲再问些什么,店小二却像掐准了点儿似的跑上来吆喝着,呈上几碟茶点。没想到打看到夜融雪的脸蛋,忽地就圆睁着眼呆愣住了。   夜融雪马上拉下面纱,笑道:“小哥就是鼓着眼睛张着嘴巴招呼客人的?有心喝茶的也得因为这个被吓跑了不是?”   店小二脸一红,挠挠脑袋,面容愁苦:“姑娘这话倒是真的。二位不知道,我们的点心都是按秘方做的,可客人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茶楼破是破了点儿,全家老小都指望着靠这吃饭呢。以前倒是削了价钱卖羊肉锅店,也不行……”又说价钱是多少多少,亏了不少。   夜融雪尝了桌上的几样点心,酥滑可口,各有各的特色,确实不错。她呵呵笑:“好好的茶楼卖羊肉,还那么亏着卖,怕就是东来顺也受不了!”哎呀,怎么把“东来顺”也说出来了,心中暗笑。   店小二没听懂,问道:“姑娘的意思是,茶楼该改名叫东来顺?”嗯,听着是好。   她忍住笑意,装模作样地晃晃脑袋:“就是这个意思。来福这个名字,一听还以为是那皇宫里的公公或是娘娘养的哈巴狗呢!”看见梅尚之眼里的笑意,像是在笑话她胡闹。   清清嗓子,见原本瞌睡着的胖掌柜聚精会神的看着这边,夜融雪道:“点心确实不错,就是名字俗了。人有时还就奔那个嘘头。把煎堆就叫煎堆,枣泥糕就叫枣泥糕,那所谓祖传下来的手艺同街头小摊子上叫卖的,在别人眼里也就没什么不同了。”她又指向前边的空处和摆放的桌椅:“茶楼里没个格局,不成;堂子里空着地儿搁杂物,也不成。空着的应该请师傅搭个好戏台,桌椅再顺着改改,那就热闹起来了。再把老字号的招牌响亮着打出来,还愁没人来么?”   胖掌柜想了想,高兴地一拍桌子:“就这么办!姑娘您可是帮了我们大忙了!”小二和掌柜马上就一口一个恩人的叫开了,又是好茶又是好菜的招呼着。夜融雪笑笑,对梅尚之耸耸肩。   后来曲阳城里便少了个来福茶楼,多了个东来顺。大家说,那儿卖的点心都是按秘方炮制,好吃的不得了。最出名的就是叫美人笑的小点心,据说还有典故;喝茶吃点心,还能边聊边看戏。此后东来顺便一日日地红火起来,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天色晚了,两人便在曲阳城南的一间客栈里投了宿。   夜幕降临,气温比白天更低了。阵阵寒意窜进屋里,梅尚之点了炉,转过身来却见夜融雪坐在床沿儿直盯着他,不解问道:“怎么了?点了炉火一会儿就不冷了。”   她一笑,依偎在他臂间。“你真好。”   梅尚之一愣,伸手揽着她的纤腰,笑得极柔和,眼神一暗:“傻瓜。”   夜融雪仰头看他的俊脸,皱皱鼻子嗔道:“又说我傻瓜……”他疼爱地揉揉她的脑袋,而后神色一变,笑意顿减,冷然道:“请进。”   温馨的时光好像总是特别短暂。   吱呀一声,两个人推门走进屋里。是一个褐色长衫的高瘦男子和一个佩剑的美艳女子。   男子在离夜融雪十步之遥的地方垂首抱拳行礼,道:“竹青岚见过小姐。”原来是竹之君。他给她的感觉,像是夏日碧绿竹林里吹过的幽然和风。   兰妃卿本是目光灼灼地望向梅尚之,而他不予理会,便看向夜融雪,她冷着脸不情不愿行礼,低声道:“兰妃卿……见过小姐。”说罢,马上抬眼看着夜融雪的脸,却是看愣了。   那少女松挽着青丝,香肌雪腮,柳叶似的黛眉,秋水似的双瞳,琼鼻下菱唇娇艳欲滴,纯真清灵,柔美妩媚,气韵天成。若青莲,若牡丹,若红梅,若茉莉……一时间竟辨不清了。   此时桌上烛火忽明忽暗,映得夜融雪的脸别有双重意味。   “呵呵,二位免礼。”兰妃卿看她半靠着梅尚之,后又望着自己温婉笑问:“兰姑娘便是那位‘雨夜落寞窗下人’吧?幸会。”   当下,兰妃卿惊得脸色刷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怎么会知道?   夜融雪也只点了这一句,免得有些人把她当猴耍了。而她素闻竹青岚心思缜密,武功亦和二哥在伯仲之间。他虽相貌平平,但行为言语处处显其睿智,更让夜融雪心底暗暗佩服。   请二人在八仙桌前坐下,夜融雪起身倒了两杯茶,一杯给兰妃卿,一杯给竹青岚,笑道:“兰姑娘,青岚,今虽初次相见,却甚为投缘,融雪以茶代酒敬二位一杯!”一尊称一直呼,孰亲孰疏,一目了然。   竹青岚听她直呼他的名字,本觉不妥,但见她爽朗直率地敬茶,洒脱而不拘束,身上更无势力之气,心中也对这位初次见面的小姐产生几分好感。遂微笑举杯:“那青岚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而后一饮而尽。   后来从交谈得知,香墨定期与十夜门内通信汇报情况,但自夜紫陌失踪后与十夜门的联系便也中断了,至今找不出原因,怀疑是信鸽一放出便被朱家庄的人截杀。夜昱刑为了不打草惊蛇,派竹青岚赶来并沿途保护,也好出谋划策。   “那现在找到二哥了么?”夜融雪忧心忡忡。难道出事了?   梅尚之虽不忍见她难过,但还是说了实话:“音讯全无。只知道二少爷和我分开后,他曾与冰河宫的人交过手。”   冰河宫?二哥的母亲不就是冰河宫宫主的异母妹妹?那么也算是有亲缘了……喟叹一声,夜融雪启口道:“梅,青岚,再多派些探子去寻吧,查查冰河宫的底再说。无论结果如何,我……我都不想放弃。”她一定要学着变得坚强……   竹青岚颔首,朗朗的嗓音像是在安慰:“青岚明白,小姐放心。”语气一转,又语:“我认为,小姐目前应该先担心自己。据我所知,襄州城、辽元城内数月来频频发生少女失踪案,大概有数十起,有几个找回来了。都是些豆蔻年华的少女,官府对此事亦无能为力。可能和岳玄宗有关,也和小姐有关。”   兰妃卿心高气傲,坐在一旁早已想发表看法,马上接话道:“区区一个岳玄宗,还能吃了我们不成?岳柔底下的也就是些虾兵蟹将,能成什么大事?就算是有少女失踪了,那和我们的关系也不大……小姐若是怕了可先回十夜门去。”末了,她挑衅道,美艳的脸上得意洋洋。   没等夜融雪说话,梅尚之就厉声责备道:“妃卿!你怎么这样和小姐说话?快道歉!”   兰妃卿神色受伤,满眼的不可置信,两腮也因恼怒而涨红了。“我……”   “好了,妃卿说话直,没什么的。”夜融雪面带微笑,不在意地扬扬手。谁料当事人完全不吃她这套,当场怒气冲冲反驳道:“谁让你叫我妃卿的,倒像是沾亲带故似的!”兰妃卿见自己心仪之人不袒护自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口不择言,连尊卑都忘了。   一句话砸下来,连方才巧笑着的夜融雪都微微愣了,桌前的气氛顿时僵住了。   梅尚之俊眉皱起,语若寒霜:“看来我的话你已经听不进去了,兰之君和我们的确是既没沾亲也没带故。”以前很乖巧的好孩子,现在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说话尖酸刻薄,不可一世,真的是那个活泼可爱的妃卿?   兰妃卿委屈得张口欲言,几次下来竟什么也没说出来。竹青岚喝了一口茶,云淡风清。   “小姐,你的脖颈上有伤痕么?”   她以奇怪的眼神盯着气定神闲的竹青岚,手不自觉地摸着脖子,迟疑了一会儿轻声说:“有。像是被吸血的痕迹。”眼前又浮现岳柔手持七湖的阴森冷笑……   竹青岚一听,似乎隐隐有所不安,低声道:“那些寻回来的少女,脖子上都有被吸血后的伤痕!”   咣当一声,白瓷茶杯应声滑落在地,跌个粉碎。   窗外,传来阵阵不祥的乌鸦叫声。   济南府外城初冬的黑夜如幕,伸手不见五指。济南府灯火通明的官驿馆正门前,停着两辆马车和几匹马。   马车上的门帘一掀开,伸出一只素手,车下的丫头立刻搀扶着车内的女人慢慢踏凳下来。“夫人小心脚下。”两个家丁忙小跑着迎上来,接过车上的几件行李。大红门前台阶上的几位地方官员连同夫人也谄媚的笑着阿谀奉承,攀着客套说些“远道而来、大驾光临”等等。光是这阵仗,便知道那女子身份不低,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她丈夫身份不低。   女子年约二十六、七,头束追月髻,戴金丝八宝含珠凤饰,蓝宝石芙蓉对钗,穿立领橙红牡丹绣袄,宫制百折朱红留仙裙,外罩银灰色兔毛斗篷;手戴一对儿金镯子,耳戴暖玉坠子。她身材不高,身姿纤弱如柳。清秀白皙的瓜子脸上,精细描了眉毛,凤眼有神。虽说算不上是美人,最多是个清秀佳人,可身上的书卷气韵亦为她增色不少,俨然一位风姿绰约的贵族少妇。   边上楼梯,女子边问身边的丫环,话音温和婉约:“红儿,爷到哪儿去了?”   搀着她的丫环红儿回道:“爷正在府尹同人商议呢,爷吩咐了让夫人早些安置,不必等他了。爷还说后天早上启程回京,让夫人准备一下。”   “嗯,知道了。你回头让德良给爷热些清淡的粥店备着,等他回来就伺候他吃了。”她又嘱咐道,他总在外忙公事,一定不曾好好吃过一顿饭。   进了宽敞华丽的房间,两个丫环熏香、铺床,另两个服侍女子梳洗完了,正要往外间走,女子又回过身把她们叫住:“若是爷又熬夜看折子批文的,劝他早些休息,别累着。”两人答应着退了出去。   女子走到梳妆台前坐下,铜镜里的清秀面容眉带轻愁,顾影自怜。   自己的夫君已是当朝丞相,权倾朝野。他对她是温和的,体贴的,甚至是相敬如宾,可她想每天见丈夫一面竟成了难事。虽是枕边人,却无言,此话倒不假。难道是她苛求的太多了么?想到此她又是一声柔叹。   且看镜中人儿是谁?   那眉眼、那神情,分明就是席湘。   雁断喋血   焦州城内凉夜似霜,破旧的弃屋内隐隐传来谈话的声音。地上四名黑衣人单膝跪着,一名女子站在三人身前训话。   “此次追踪,他们从襄州城出逃有三条路线,其中一条路直通塞外大漠,谅他们也不会走。剩下的一是从襄州到广和,再经焦州、丁山,一是从襄州往曲阳,至济南府、靖川,你们分两组各带十人各寻一路。放机灵点儿,留活口带回!事成了宗主自有奖赏,若不成……”没把话说下去,语气狠厉,正是企图戴罪立功的袁鸿雁。   “那右使您……”   “我先回宗里,你们去吧。”   四人得令后迅速离开了。   袁鸿雁立于原地,心内紧张又忐忑不安,生怕此次再不能完成任务项上人头恐怕不保!相比起宗主,阴晴不定的岳柔才是真正可怕!她擦擦额上的冷汗,正要走,只听得窗边忽的飘来魅惑的磁性嗓音。   “袁右使不是早训完话了,怎的还不走?”   惊得袁鸿雁快速转向窗子的方向,抽出腰上的连环鞭,摆开架势备战。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她怒喊。此人功力必定极高,他什么时候来的自己竟全然不知?!   月色落在男子修长的身躯上,映照得他一身银色月华,飘逸胜仙,连持鞭的袁鸿雁都呆愣愣地看着,眼睛眨也不眨。   俊美绝伦的男性面孔,紫色深瞳流光波转,越发晶莹冷酷。薄唇微挑,右眼睫下一点泪痣似充满妖幻风情,毫无悲情哀泣的惆怅,令人觉得像传说浮出碧海的人鱼,月光下勾魂的香艳邪魅,仿佛稍不注意就会被他控制住心神,甘愿迷失在那如柔蜜般惑人的紫眸里,万劫不复。   袁鸿雁惊得手心出汗,清了清嗓子故作冷静:“你到底是……”   男子性感的唇角绽开勾魂的浅笑,淡淡看着涨红了脸的袁鸿雁。   “你伤了她。”不是疑问句,而是完全的肯定。   沙哑呢喃,轻柔如恋人絮语,眼中却燃烧着残酷冷绝的紫焰,嗜血的杀意。   寒风刮进室内,破烂的木门吱吱作响如人心底的恐惧尖叫。   “她?谁?我、我没有!!”猛地睁大的眼睛映着徐步靠近的夜紫陌的身影,袁鸿雁胡乱地挥着连环鞭,惊恐莫名。“你、你不要过来!!不然我杀了你!!”   威胁,嘶喊,害怕,此刻一钱不值。   杀气弥漫。   “你哪只手伤她的?左手?还是右手?”夜紫陌忽然在她身后冷冷问道,俊脸上的诱惑笑容已全部被阴狠的恨意代替,暗夜修罗一般。   袁鸿雁咬牙心一横,拼了!当下纵身挥鞭,“咻”地蛇似的缠住夜紫陌的右臂,谁知鞭身刚缠上去不等她发力便断裂成一节节,伴随清脆的金属声响落地,久久回响在废屋内,像是嘲笑着她的不自量力和死到临头。   再看向隐在黑暗中的夜紫陌,一双紫眸在漆黑里格外亮眼。   她这回方是真真正正的慌了手脚,她袁鸿雁从小习武,武功内力也是个排头位的,怎么一招之内便落的如此下场?!难道今日要命丧于此?脑袋里胡乱转着,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手心里断了的鞭柄捏得死紧,身子不住地轻颤,脚下一个虚浮反跌将下来摔个四脚朝天。   月光背照着,看不清表情的夜紫陌,一步一步冲着她行来。袁鸿雁瘫坐在地,穿的双层丝袄居然被汗沁湿了。   夜深人静,喘息声回荡在耳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求你!别、别杀我———”女人疯狂的尖叫哀求着,只盼一线生机。   他像是没听到似的,微笑道:“啧啧啧……袁右使怎么坐在地上说胡话呢?我没别的要求,你只要把欠她的还了就行了。”   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生浮木,她拼命点头,伸手攀上他的手臂:“还!我还!”脑中一片空白,思绪被求生的本能占领,许下一个她必定会后悔的承诺。   握着他的手,袁鸿雁终于看清了来人的脸,不寒而栗。   看向握着他的手,水晶般的紫瞳漾着水一样温柔的色彩,妖冶红唇扬起残酷的笑意。   “不要碰我。”   “啊啊—————————”一声凄厉的惨叫自她口中吼出,鲜血自袁鸿雁肩臂处喷薄而出,溅了她一身,激烈的痛楚红了她的眼。   没有人看清他是什么时候抽出的剑,剑梢上滴血不沾。他敛笑,闭上眼扯出一个淡到几乎不得而见的微笑:“我的身体,是属于她的,只她一个人。也只有她一个人,能被我污染。如果她要我,我就是她的。如果她不要我,我就永远消失。”目光再落到血泊里的断臂上,旁边缩着哆哆嗦嗦的袁鸿雁。“左手,是你欠她的。方才你可是答应了的。”   往日威风八面的人哪想到会落得断臂的下场?她只能睁大眼看着眼前仙人一样的男子。   可是她错了,他不是仙,是妖,是魔。   “她是那么美好,我当成宝贝一样呵护的她,你居然敢伤她?”嗓音越发的低柔暧昧,眼神却是赤裸裸的恨意。   夜紫陌优雅地扬起手中的剑,瘫坐在地的袁鸿雁死死的盯着剑身,突地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大叫:“碧霄?!你是夜融雪的哥哥———”   闷哼一声,她错愕地感觉到锋利的剑穿过身体……剑上的寒光中映出他的微笑。   “像你这种人,能死在碧霄剑下也是无上的荣耀。这也是你欠我的。”   夜风料峭。   第二天傍晚,本应回到岳玄宗的袁鸿雁无故失踪,岳玄宗派人外出寻找,终于在焦州城一处废宅内寻得她的尸体。据推测,她在断臂后不久受一式重创,苟延残喘至天明方死去,痛苦不堪;而派至丁山、衡朔一线的人员在焦州城外被杀,无一活口。因此,岳柔相信夜融雪必往衡朔方向逃去,遂下令调集人手追赶。   夜融雪坐在梳妆台前,耳边还回响着昨夜几人讨论的话。   小姐,你的脖颈上有伤痕么?   那些寻回来的少女,脖子上都有被吸血后的伤痕!   习惯性地咬咬唇,她禁不住想道:七湖,失踪少女,伤痕。这些并不仅仅是巧合,倒像是精心安排下的结果。若是把这些天的事情大大小小都串联起来看,大胆推测便可得知:七湖必定是某样事情的关键,而某人的血又和使用七湖息息相关,所以才让岳玄宗出动大量人手追踪探访。岳柔很可能只是一个帮手,真正的主谋反而隐藏在幕后,而且不止一人。   青岚也说,照岳柔这样行动下去,朱家庄毫无疑问会被牺牲掉,甚至是在朱承英被蒙在鼓里的情况下把整个朱家推出来做代罪羔羊。以岳柔的心计她不可能算不出这一点,如果这是她计划内的事……她身后的阴谋就更可疑了。   正当夜融雪还陷在沉思中,传来一阵敲门声:“小姐?是我,青岚。”   “进来吧。”   竹青岚推门进来,见她皱着眉头,问道:“小姐找我有事?”她似乎没听见,纤细的指头有节奏地敲击台面。“小姐?”他走上前又问了一遍。   “啊?青岚你来了。对不起,我刚才在想别的事,没听见。”她带着歉意笑道。   竹青岚笑着摇摇头,“小姐旦说无妨。”然后优雅落座于不远处的客椅上。   她转过身来,微笑清怡如许:“梅同我说过,青岚你文墨在胸,尤其最擅丹青。所以我想请你为我画一幅,如此而已。”   他点头,道:“也就是闲暇的消遣,算不上是好的。不过若小姐需要,青岚也乐得献丑。不知要画些什么?”   摆上准备好的笔墨纸砚,她也搬个小凳坐在旁边,边描述边看他画:“我想寻一个人,是个女子,年貌二十六左右。瓜子脸,长发弯月眉,五官秀气小巧,嗯,对,鼻头圆润,嘴唇薄厚适中……身材纤瘦,同我差不多高吧……神情总是很温柔的。她的气质嘛,我以前总笑她,像是书香世家的贤惠小姐,她也……”声音越来越小,竹青岚停了笔看她,却是秋瞳迷蒙,眼眶湿润,仿若沉浸在追不回的幸福记忆中。   姐姐,那天的你真的是幻影吗?   几次修改下来,不多时竹青岚就把画完成了。夜融雪欣喜地接过,连连称是,画上的人儿栩栩如生,就好像亲眼看见了姐姐一样!   她所有的表情都落在竹青岚眼底,他疑惑不解的问道,嗓音平和:“小姐对画中人的感情好像很深?”   夜融雪洒脱之态敛淡,她重新坐在镜台前。   “也许我说的你不相信,但那确实是千真万确的。我从小就有前世的记忆,随着我的成长,一点一滴地回归到我的身体里。当我全部记起的时候,就像是终于从世界的角落里捡回千万片碎屑,拼凑成完整的自己……为此,我也曾经无数次的自问:我所把握的我就是真正的我吗?还是说,这根本就是我通过自己的意识所捏造出来的扭曲的假象?或许别人认为是庸人自扰吧。而她,席湘,就是我‘前世’的亲姐姐。”眼底一片自嘲之色。   竹青岚静静的听她道来,内心不免惊诧:人们虽然有前世今生一说,却没人经历其中,无从得证。而她却有前世的记忆,带着前世的灵魂降生在这里?   带着过去的幸福记忆,或许反而会成了今生的梦魇,纠缠难解。   对着铜镜内的面容,玉手抚上脸颊,言笑凄楚,却美丽得莫可名状。   “再回头,已是千年。而我……或许早已不是我了。”   曲阳城外 官道月影疏浅,风声里里。入了冬,曾经凉爽的秋风已然狰狞起来,特别是子夜时分更是如此。寥寥几道人影,看似准备离开曲阳。   “主子,是时候了,再不离开恐怕……”一名黑衣人向望着城楼的男子进言。主子无言地待在这里也有一炷香时间了,再不走便有麻烦,更何况他的身子……   骑在马上的邪美男子脸色微微苍白,右手按在胸口,点了点头。正欲说些什么,突然朗眉紧锁,手指紧紧抓住胸口,额角泛青。   “主子!!”几个黑衣人见状,急呼出声。   他扬扬手,“我没事,启程吧。”才把话说完,终是支持不住“哇”的吐出一口鲜血来。   几人忙围拢了过来,替他运功调息。他摆摆手示意众人散开,道:“我歇息一会儿就行了,不要误了事。”   妖冶的俊容显得苍白透明,点点腥红染得双唇邪肆妖美,愈显魔性。夜紫陌缓缓胸口的疼痛,口中喃喃不知念着些什么。身边的贴身近侍风源不忍,遂劝道:“主子,忘了吧。以你现在的身子,才处理掉袁鸿雁,却又……这般忘不了,岂不是要这么疼痛吐血至死么?!”   目光穿过城楼上大大的“曲阳”二字,像是看到了心里那挥之不去的倩影。   “我不想忘却。若是连她也要让我忘记,那天地间也再没有让我留恋的了。”   是的是的,明明是那么疯狂的想,疯狂的念,求之若渴,自己的每一滴血每一寸骨都在承受爱恋嘶咬的剧痛,他却只能逼着自己头也不回的离开。   他早就明白的,他背负的罪,只有两种结果。   要么,默默爱她,陪在她的身侧到老到死亦不吐真心。   要么,告诉她,他已爱了她一千年。她若是惊恐唾骂,那他便剜心而死,带着眼眸中她的身影死去。   深深镌刻在紫眸中,铸在心上,就是那么一滴不干的,名叫夜融雪的眼泪。   梦杏花 月如钩   ——我知道自己是一个自私的女人,想得到爱,不想付出爱。   一个披着华丽外衣的魔鬼。   而这样的我,若没有出现在你们的生命中,倒真的是神对你们的眷顾了。   夜融雪站在穿衣镜前怔怔出神,绝美的秀容流露出极少在外人面前显现过的自嘲和落寞。夜紫陌,梅尚之,他们心中所思所想,她并非不清楚。那样时而柔和时而炙热的眼神,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眷慕,如何能不知?她有时会笑着避开,会顾左右而言他……   如果从不知晓爱情,该有多好。   当日夜紫陌连夜离开曲阳往衡朔方向行去,是为了引开岳玄宗派出的追兵,让他们误以为真正要抓的人沿着丁山、衡朔逃跑,从而使夜融雪路上能够安全。   这边厢,竹青岚建议制敌方为上策。若是当下回十夜门,岳玄宗亦不会放弃且双方必有一场恶斗,势必牵扯十夜门上下,安危难定。更何况此事本就是冲着夜融雪来的,逃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梅尚之也赞成,道:“十夜门好比一艘备了武器的大船,我们一行人则是简装轻舟。遇上大风浪,小船未必不安全。”大家同意,商议后决定先往点犀山去解开关于七湖的迷。白老,也就是夜骥影的师傅,由于白老的先师是七湖上一任的主人,所以夜融雪希望能了解岳玄宗的动机从而解决问题的关键。   翌日,四人骑马轻装往五百里外的点犀山而去。   行了大半日,估计是往北方的原因,入冬的初寒也就渐渐明显起来。夜融雪、梅尚之、竹青岚都“有备而来”,穿足了衣物:梅尚之一件立领青薄夹袄,腰束月牙白锦带,清俊潇洒;竹青岚不算出色的面容似笑非笑,让人万般猜不透。他穿着半新的沉褐色棉袍,如普通文士形貌;骑着狮子骢,夜融雪梳着双月髻,穿梅给她添置的兔毛滚边的雪白小斗篷,骑马短装。轻松驾驭着红褐色骏马的雪色骑装少女,神清气爽,英气十足。   唯独兰妃卿一人穿着单薄的藕色缎面衫裙,一反常态的娇淑美丽。一阵冷风迎面刮来,她忍不住便以袖掩面连打了几个喷嚏,大家便停了下来。   梅尚之调转马头,策马来到兰妃卿身边,神色难掩关心,“着凉了?天气冷,怎么能穿得这么单薄?!”   瞥见他面露担心,她心里暗自得意:原来娇弱惹人怜是真的!   表情却显得身子极不舒服似的,兰妃卿又掩面一阵轻咳,似是不胜严寒,蹙起精致描画的眉低语道:“对不起,我本没想着会这么冷,约摸是有点受风了……”   “唉,你啊,老是长不大!也不好好照顾自己,让我怎么同兰叔叔交待?”他无奈的责备,脱下自己的夹袄给她,自己又从包袱里取出一件轻薄长衫穿上。   “尚之,谢谢你。”高高兴兴地把带着他体温的夹袄穿上,兰妃卿玉面含春,媚眼示威似的瞟向左侧的夜融雪:哼,看看尚之到底关心谁?!   看见兰妃卿裹着梅的外衣眼神得意还胜券在握的模样,夜融雪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甜笑。她该怎么样“表演”?是该恼羞成怒,还是该伤心难过,或是投入女人的战争中?呵呵,真有意思。兰妃卿这么不遗余力,她作为小姐是不是不要辜负她的好意呢?   接下来的几天旅途中,精心妆点自己的兰大美人更是把“弱女子”三个字发挥得淋漓尽致,紧紧粘着梅尚之,笑颜如花。四君子本就是一起长大的,梅尚之从一开始就把她当成亲人一般,不做他想,更何况他心里早就有人了,哪怕是“乱花渐欲迷人眼”呢?而竹青岚同夜融雪便不用说了,自是旁观者清,心里明镜一般。   说是谁人懂,只怕情根深种。   行至离点犀山不远的竹林中,几人忽然停下。狮子骢忽然振耳,四蹄轻踏,夜融雪正欲安抚,便听梅尚之压低声音道:“大家小心,有埋伏。”众人会意点点头,各自握了兵器严阵以待。此时夜融雪从贴身的香囊里掏出几粒红色的小药丸递与大家,说是吃了有好处的。他们也没多问,都服了下去。   竹林依然挺拔翠绿,枝叶摇摆,此刻听来仿佛是有女人在哀怨的哭泣,气氛诡异的紧绷。   “看来人数不少嘛!”竹青岚丽理理衣服,慢悠悠地下了马,脸上笑呵呵的。“出来吧。”   眨眼间,六个蒙面的黑衣人窜出,与四人的距离有八丈远。来人个个杀意如涛,目光阴冷,功夫自是不低的。   所谓敌不动,我不动,牵一发而动全局,无论是武林决斗还是带兵打仗,都忌讳鲁莽行事坏了局势。本来两方对峙,各自有各自的思量,皆是紧绷在一线之间。偏偏兰妃卿觉得应该抢得先机以制敌,便跃下马来怒喝一声“哪来的贼人,看剑!!”,提气雁行杀入敌阵与黑衣人厮杀以来。竹青岚皱眉暗叫不好,瞥向站在身旁的夜融雪,“小姐,情况紧急,你先去避一避吧!”   出乎他意料之外,她微笑着摇头:“不碍事。”那笑意却未到达眼底。   两黑衣人早有计划,嗖地飞出持弯刀猛地攻向梅尚之。他俊眸微眯,沉着应战,招招反攻二人同时护卫自己。两人像是不要命似的激烈挥砍,而梅的一招一划都凌厉简洁,全然看不出是素日里温和谦逊的梅。   一时间,竹林里刀光剑影,随风飘起淡淡的血腥味。   兰妃卿被另两人持续不断地围攻,体力不支,眼看着就要败下阵来;夜融雪却在空地上跳起舞来。还有一个矮个子的黑衣人趁着除夜融雪外的三人正与同伴缠斗,手持短刀冲向她,见她舞着,心中嗤笑:这美人儿原是个疯子,死到临头还在胡乱做些什么!谁知,尚未近身,短刀脱手坠地,他也软着身子跌将下来,满脸的不可置信。   碧绿的竹子摇摆,白衣少女旋舞。青丝随风柔柔地飘,她轻扬纤手,双手手腕到手背处的数个白玉铃铛以前从没发出过一丁点儿声响,如今却叮铃铃地清脆如哼唱。媚眼如丝,柳腰款摆,衣裙飘飘,如魅如惑。这时翩翩起舞的她,圣洁而不可亵渎。   曲岸垂杨,纵掌心飞燕再世,亦不能及。   佳人舞清秋,月河晓泪,玉色莹然。   美人美景,奈何多了杀戮血腥。   那人大汗淋漓,趴在地上不住颤抖,面色灰黑,双目暴睁欲裂,极力用手堵着耳朵,只可惜为时已晚。余下的几名黑衣人也一个个倒在地上打滚,撕挠胸口,痛苦不堪。未几,耳中竟潺潺流出鲜血来。而后鼻子、口中也流出血,最后哀鸣着七窍流血而死,死状可谓凄惨至极。   梅尚之等人呆望着,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竹林中安静下来,充斥着又湿又重的沉默。   夜融雪一身白衣滴血不沾,洁净的恍如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半晌,朱唇轻启,她低喃道:“大哥、二哥,你们给我的铃饰,教我的舞,真美啊。美得地狱一般。”好多好多血……   手上精致的铃铛微微闪着光,纯洁可爱呵。   感觉到有人在她身边,夜融雪转眸望去,原来梅尚之不知何时已来到,勉强地牵动嘴角笑笑:“梅……”   十五岁的美丽少女,已经被迫开始面对疯狂的追杀,今天也仅仅是其中的一次。清澈的琥珀色艳瞳中承载着多种情感:担忧,怜爱,心痛,安慰……下一瞬,她便被温柔地揽进怀里,听见他叹了一口气,却什么也没说。她感觉到他温暖的大手贴合在僵直的背脊上轻轻抚弄,手臂环着她的肩头散发着热力。背上的手缓缓拍着,仿佛是慈爱的父亲在风雨交加的黑衣里,柔声安抚受惊的小女儿。   伸手反揽住梅的腰,她现在什么也不愿看,什么也不愿想。只想在那淡淡的冷梅香中忘记一切沉沉睡去。   风中,两人紧紧相拥。   持剑站在黑衣人尸体前的兰妃卿看在眼里,下唇紧咬,火热的心正被凌迟一样。   温柔俊逸的男子,无论何时亦不掩其玉般的光华。他是那样的小心翼翼地环抱着怀中的少女,细心的呵护,想为她消除所有的不安。好一幅诗情画意的爱侣图……那她兰妃卿呢?她参与了他的过去,终究只是个小小的配角,无足轻重。   她懂了。他可以对她嘘寒问暖,可以为她添衣,可以对她微笑,可是他真正的温柔却只倾注在一个人身上。他可以为了那个人杀入重围,可以为了她默默忍受一切,甚至是牺牲性命。   难,难不过一个微笑。   而那个人,不是她兰妃卿。   ——“妃卿,你应该叫她小姐。”   ——“我不会离开她,处理好这些事后我便回去陪她。”   ——“就是因为太危险了,我才要去。只要小姐安好就行。”   梅哥哥,妃卿要放纸鸢,最漂亮的纸鸢。   梅哥哥,妃卿要进城逛逛,买好吃的好玩的。   对于女人而言,最朴素的愿望,最卑微的心事,最奢侈的理想,只是一份真切的感情而已。   她只想回到她的梦里,那里有一棵开满粉白花朵的杏花树,皎洁的月光下有一个清秀俊朗的少年手持书卷,夜风吹来,青衫飘动。他微笑,一如夏日清晨绿叶上的晶莹露珠。   “妃卿是好孩子。”   晚来风急,谁也没注意,兰妃卿的大腿上因剑伤而流血;谁也没注意,她痴痴地望向拥着夜融雪的梅尚之,泪流满面,神色哀戚。   他再不是那个他,那少年已经死去。   ——我的心中有棵永不衰败的杏花树,花瓣纷飞的月夜,是我最珍视的幸福记忆。   树下的青衫少年还在等我,对我微笑。   我想,这是我一生也无法醒来的梦。   怨歌永、琼壶敲尽缺。   恨春去、不与人期,弄夜色、空馀满地梨花雪。   番外 堪不破红尘滚滚   这个故事是很久以前的事,比不上才子佳人的讨喜,或许早已被人们遗忘,再没有任何见证。   ——我,只求与你结一段尘缘。   即使你已然忘记我,但求让我再好好看看你,我便心满意足,为此形神俱灭亦在所不惜。   一个住着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里,有一户裴姓人家,日子清苦。家里只有一个垂老的猎户和他的小女儿,家徒四壁,两人仅靠平日里猎些小物、采药草、针线活等杂物维持家计。小女儿年方十六,生得秀丽,一张细嫩的鹅蛋脸,黛眉秋瞳,琼鼻菱唇,正是红香可爱。   一日傍晚,少女上山采药,途遇一猛虎卧倒在巨石之上,吓得心内惊慌,又不敢大声呼叫。那橙黄色毛皮的斑斓大虎,身形硕大,强壮有力,虎虎生风。它就静静地望向少女,眼炯炯如铜铃,却泛着澄澈的紫光。后来她才发现大虎左前脚受伤,爪间红肿,心想它并无伤她之意,遂壮着胆子上前检查,还用采的草药给它敷上,又把一天仅有的一顿饭——一片腌肉、一个馍馍递与大虎吃了,复高高兴兴地下了山去。   此后的每一天,少女上山都能瞧见老虎在巨石边,像是在等她似的。她总是饿着肚子把自己的饭菜都给它,她喜欢看它吃东西的样子,喜欢看它眨巴着紫色的大眼歪着脑袋看她的样子,还喜欢看她给它挠痒痒的时候,它像猫咪一样眯着眼睛享受的神态。一天天的熟起来,她常常和老虎嬉闹,笑说它就像个孩子一样爱撒娇。还把心里藏的事都对它倾诉,它仿佛真懂人话一般,总是认认真真地听她说,有时还把毛绒绒的大脑袋往她怀里拱,或轻舔她的脸颊以示安慰。   少女越长越美,也有了女儿家最甜蜜的经历——爱情。   对方是城里县老爷的独子,一日他经过这荒野小地,却遇上一个水灵灵的山间少女,善良羞涩,纯真美好,忍不住动了心;少女初次见到这么个书里才有的清秀郎君,也芳心暗许。于是成就了一对有情人,两人花前月下地幽会,男子总对她百般怜爱。从没尝过爱的滋味,她红着脸说,这就像春日里酿好的甜甜的桂花蜜。   少女从每天都上山变成隔几天上一次山,她不知道当自己同情人见面的时候,大虎依旧望着日出日落的方向等待着她的到来。   美好的梦,向来都是易碎的。这话不假。   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也许并不是谁的错。县老爷发现了独子和农家女子的事,勃然大怒,利诱不成便差人大闹裴家,几乎毁了他们仅有的小破屋……结局无非就是棒打鸳鸯散。   不久裴老爹病逝,县令独子迎娶城西柳家小姐过门。   不知从哪儿听来裴家女儿豢养猛虎的事,县令大喜,一心想得到虎皮虎骨,让儿子上门找她要,若是成了便送与她千金。分飞燕,再相见,她心伤之余断然拒绝。县令又几次三番差人威逼恐吓,终是不得。或许是殚精竭虑,忧思攻心,自老父辞世后她的身体亦每况愈下,仍强撑着上山,最终死在病榻上。   村人思想保守,认为不详,随把她的尸体赶快用草席裹了扔到山边的乱石地,搭了木柴台子火葬。可怜十七岁的女子,一生短暂如昙花开又谢,谁得见证?   她死了,大伙口中的猛虎就也再没出现过。   第一次见到她那一天,是在一个宁静的黄昏。我本以为没人再上山来了,就到巨石上半卧着休息。犹记得,那天她穿着粉荷色带补丁的旧衣裙,长长的头发用红绳束在右肩,姿态姣好,就像我曾在故乡的山溪间徜徉时看过的盛开的纯洁小花,轻柔的粉红,淡淡的馨香。   她手提竹篮踏着嫩绿的青草而来,看见我倒是吓了一大跳,美眸睁得溜圆,还强自镇定。人见着我,不是惊恐尖叫便是手持武器要杀我,我已习惯了。   见我静静地看着她,她小吸一口气,壮着胆子走上来坐在我身边。   “一定很疼吧?”突然被耳边银铃般的嗓音唤回,方知自己看她看得失了神。她微蹙着秀眉,用带有薄茧的手耐心清理红肿发炎的伤口,接着把采来的草药敷上。伤口传来凉凉的感觉,很舒服。   我眨眨眼睛,在她身上蹭了蹭,表达出我想亲近她的想法,不知怎的打出一个喷嚏。她先是一愣,然后乐得咯咯直笑,眉眼弯弯的,煞是好看,比春天开的漫山遍野的花儿都好看。   “傻瓜!”她摸摸我的脑袋,笑骂。我舔舔她的手,她便掏出一片腌肉和一个馍馍递到我嘴边,“饿了吧,将就着吃一点儿。不过滋味儿可能比不上鲜肉。”   我探头嗅嗅,好像没什么味道?她好像很希望我吃掉,那我就吃吧!一张口,我嚼没几下就进了肚子。这么点儿,还不够塞牙缝呢。   可她,见我吃了,脸蛋上又露出喜悦的笑容,耳边的几缕发丝随风飘动。   从那一刻起,我恋上了她的笑。   我希望能再靠近她点儿!   此后的每一天的黄昏,我都在这个地方等她,露出一副自己都不知道的期盼的表情。她偶尔会拿根狗尾巴草搔搔我,打趣道:“想我了?我怎么不知道老虎会像小猫一样探着脑袋,眼睛睁得大大的趴在这儿?粘人的傻瓜!”说罢呵呵地笑了,脸红扑扑的。   谁说我像小猫了?!我可是老虎,是大老虎!   我不屑地转过头去,坐起抖抖皮毛,露露牙齿,显示自己的威风霸气无人能敌。   意料之外,她居然扑嗤一声笑出来,乌亮的大眼睛也是融着满满的笑意,靠上来伸手环抱着我,“说你像小猫生气了?”见我颔首,她又直直望进我的眼睛道:“我的意思是我喜欢你,天底下哪儿寻像你这么可爱的老虎?”可爱?我皱皱鼻头,勉强接受了她的“道歉”。   她又说道:“你的眼睛真好看,紫色宝石似的,总是很温柔。”   我第一次听见有人赞美我的眼睛。我已不记得自己在山林间活了多久,走过雪原林海,走过深山残坡,见过山中寺庙在清晨碧烟袅袅,钟声回荡,听过僧人在院里说禅,命定之数等等。而今到了这里遇见她,我只觉得天天都想见到她,我还想驮着她回到我的故乡去,带她看绿油油的原野和一望无际的森林,我还要,带她看山涧边绽放的不知名的美丽小花……   那么,她可是我的命定之数么?   我们总是一起玩儿,她对我很好,会告诉我小心猎人的陷阱,会给我挠痒痒,会跟我玩游戏,还会同我说些她的事。我只静静的听,让她偎在我身上抓着我的尾巴戏耍。她说,她娘原是西席先生的女儿,懂些文墨,嫁与中年的裴猎户,日子虽苦却难得的真心待她。后来在女儿八岁的时候就病死了。因为娘的关系,她也看过些书,憧憬过风花雪月。看她娇羞得面色绯红,我心里第一次有了不安的感觉。   有一天她没来,我还是等到第二天的黄昏。终于,她提着篮子出现了。她解释说,她昨天遇见一位公子,是如何如何的英俊不凡,两人如何如何心心相印。   “我最喜欢他了!不盼着公子娶我,但愿他心里有我就行。”她红着脸摸摸头上的银簪子,露出幸福的神色。   我突然觉得心尖上生疼生疼的,仿佛被咬了一口。那簪子定是那个男人送的,哼!本以为是怎样的人呢,居然只送个银的……要是我,我定要把天下最好最美的都给她!   不过我仍觉得,她头上能戴一朵小花最美了。   想亲自为她在乌发间别上那朵小花,她定会笑着说我是傻瓜。我想,非常非常想。   若我能这么陪在她身边,那将是如何幸福的美景呵。   然而此时的我并不知道,幸福之于我,如同湖面的月影一样,永远可望而不可即。   日复一日,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上山的小路上。重复的黄昏,重复的落日。   风萧萧,雨亦潇潇。   没人注意这苍山中有一抹影子,久久立着而不曾离去,正如没有人注意我那双紫色眼睛中的悲伤与落寞。从清晨到黄昏,从黄昏到子夜。皎洁的月光洒在我身上,我抬头看月亮,好像是她在对我温柔的微笑。   不知等了多少天,她终于来了,可手里没有提竹篮,一身宝蓝色的半旧衣裤,头上一根银簪子。我高兴地朝她跑去,她却不着痕迹地轻轻推开我,笑道:“又调皮了?”   那样美丽的笑颜,突然陌生起来。   我知道,数日不见,我同她之间已经有什么改变了。   她说,公子说好了要娶她,他们相互定情了。公子、公子,她满嘴尽说着那个男人的事,天真烂漫的笑容,闪烁着幸福光彩的眼睛,与我,再没有关系。   原来,这就是她的幸福。   “我的虎儿怎么突然安静下来了?”她揉揉我的脑袋,疑惑不解。   我摇摇头,撒娇似的往她怀里拱去,嗅到淡淡的花香。   如果这是你的幸福,那么,也是我的幸福。   只要,只要你不流泪。   我好像渐渐的回归到以前孤独的日子。无所谓好或不好,只留我一个,我便不会难过了。真的,我一点也不难过。我可以在崇峻的山岭上漫步,在广袤的草原上奔跑,听黄莺歌唱,看四季变迁。   可是,我依然渴望回到故乡看看那些小花,因为我能想起她。   可能这就是……爱。   一日,我在半山腰上听见山下的小村里一阵混乱,好些个带着刀的侍卫浩浩荡荡地从村口涌入,冲向一间围着竹篱笆的小屋。多少次她坐在我身侧撑着下巴,望向小屋的方向,嗓音充满温情。“你看,那就是我的家。屋子很旧也很小,可我就在那儿出生,将来也会和夫君老死在那儿吧,呵呵。你也很想家吧?”她的轮廓在霞光的晕染下模糊了。一瞬间,我还以为她会消失在我面前。   现在想来,如果她早早地消失,融成一片霞光飞扬于天地间,未尝不是最好的解脱。   那些人大闹一场,村人躲在一旁围观,目光各不同地议论,有不少人甚至在幸灾乐祸。裴老爹的求饶,她的哭喊声,萦绕在耳边。我愤怒地长啸一声,林间震动起来,小动物纷纷嘶鸣逃离。几个虎跃冲下山,我朝着他们的方向大吼一声,又村人回过头来惊惧地指着小坡上的我,抖着手颤声尖叫:“天啊!!有老、老虎!!”人们纷纷转过头来,而后四散逃窜,小孩子哇哇大哭。   她和官兵闻声跑出屋外,官兵们强作镇定,其中一个头头似的男人拔刀向我靠近,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贪婪。   “官爷!求求你,千万不要——”她苍白着脸,泪痕犹在,跌跌撞撞跑上前来拽着他的衣角边哀求边磕头,显得单薄可怜。   那人不耐烦地啐了一口:“我呸!你他妈的滚远点儿!”同时一脚踹开她,她一声闷哼滚落在土里。   凭什么!我一直保护的人,怎能让你等恶心的俗物碰得!!她强忍着屈辱和疼痛的模样落入我眼底,心里顿时燃气熊熊怒火,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伤了她,我决不饶你!!   等我回过神来,嘴里尝到一股血腥味。原来我一跃数丈,大口一张便咬上他的脖颈,鲜血喷薄而出,血肉模糊。在场的众人都吓呆了,睁大眼睛只盯着我。   “老虎吃人啦!!老虎吃人啦!!”不知谁疯狂惊呼,人群骚动起来,慌张无措,像是找不着北了。我在心中暗暗嗤笑,哼,不过如此而已,谁敢欺负她我就要他死。我得意洋洋地看着她,期待她的夸奖。   疲惫的倦容,她背过身去不再看我,语气哀伤:“你走吧,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我……再也不想见你了。”说罢,她拖着虚软的身子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我愣在原地,喉咙里不可自抑地发出呜呜的哀鸣。   为什么不要我了?我会保护你啊!   她回过身来见我仍坐在原地,紫色流光中闪着依恋和痛苦。当下她朝我走来,背着光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滚!!快滚啊!留着做什么,谁要你保护我了!看见你我就心烦!”厉声怒骂着,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愤怒的,痛苦的,还夹杂着不知名的感情。   我不懂,为什么要赶我?!   我放低姿态,匍匐在地上,眨眨大眼看她。以前每当我这样,她总是会快乐的笑,然后同我玩成一团。   “我让你滚你没听到?听没听到!”几块小石头向我砸过来,她丢得很用劲,砸到我身上有点疼。我不怕疼的,只要你高兴。   又有石头砸来,我退后几步,心尖又泛起难言的尖锐疼痛。伴随呜呜地哀鸣,我转身跑进了林子里。   你若讨厌我,我就离开,再也不碍你的眼。   我只盼着你的夫郎好好待你,那样你会露出幸福的微笑。   可我却不知道,在我走后,她倒在冰冷的地上看着我离开的路,放声大哭。   短短月余,她的心上人居然听从父命另娶他人,对她甚至没有任何的知会解释便匆匆成了亲。在这段时间内,我常去别的山岭,几次想头也不回地离开,终是下不了狠心。   我终于知晓,她确是我的命定之数。   在寒冷的深夜里,我偶尔会偷偷地溜到村子里,伏在她窗下。灯影模糊,她的轮廓投射在薄旧的窗纸上,剪影一般。听得她在屋里叹气,饱含浓浓哀思,喃喃念“你怎能负我至此!”我已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裴老爹死了,而她心中的良人又……“咣当”一声,一样物事从前面的窗口被她扔出来摔在地上,原来是那根银錾子。   爱有多深,恨就更深么?   人世间的道理,远远比我所想的要复杂。   待我回头,已身陷滚滚红尘中。   日子越来越不平静了,村子里又来了好几个侍卫,直闯裴家,又弄得一番鸡飞狗跳方罢休。我心里越发的不安,当天趁夜幕深沉跑到了她的家里。   门板“嘎吱”的响了响,她惊起,“谁?!”说完便急急地咳嗽。   我拱开残破的木门,强装镇定地走进屋,昏黄的灯光马上投在我身上。我乖乖地坐在离她很远的木桌边,心内七上八下,只得鼓起勇气看她。   别赶我走,好吗?   像是听到我的想法,她本是一阵愕然,而后居然对我招招手,微笑道:“来,到我跟前来。”   我缓缓走上前去,要知道我是多么高兴呵!一切都可以回到从前么?   她轻柔地抚摸我,手玲珑而温暖,仿佛最美好的梦境,这是往日记忆的再现么?是的,是记忆,温煦的记忆。   我抬眼一看,突地如遭棒打一般。   我的她,一个花样少女,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身子瘦得皮包骨,面色苍白,眼窝深陷,穿着单薄的破旧衣裳半靠在小床上,本来乌黑亮泽的秀发竟有了些许银丝……惟有她如水的秋瞳和唇边的笑意是那么熟悉告诉我她依然是她。   “我现在的样子很丑吧?”我用力摇摇脑袋。   不丑,一点也不丑,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就是你啊!   一声喟叹,她把我搂进怀里,我静静地听她在耳边道:“我早告诉你别下山的……人,不都是善良的,有的人很贪婪,看见老虎就想猎杀赚大钱。而我,真心希望你平安。骂也骂不走你,打也打不走你,叫我如何是好?”我蹭蹭她的脸颊,我才不怕呢!我可是最最厉害的老虎!   她的嗓音有些哽咽:“自从那天你出现被他们见着,他们就开始打你的主意。县令差他儿子来说,只要我把你交出去,便得多少多少好处……荣华富贵我不稀罕,他们便几次来逼……自从爹过世后,我也没什么可想可念的了,如今我只牵挂你。你快逃吧,能逃多远就逃多远,再也别回来,万不能让他们寻到你!!”见我没反应,她揪着我的双耳迫使我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睛,“听见没有?答应我!”目光坚定,我眨眨紫色的眼睛,微微点了点头。   “傻瓜!”她笑了,憔悴的脸上浮现出不相称的绝美的笑。熟悉的笑骂,让我喜悦地直甩尾巴,亲昵地舔她清瘦的手背。   她把脸埋进我的颈毛,声音闷闷的。“公子同柳家小姐成了婚,是很好的。他来找我时说,他们夫妻俩恩爱合和,日子过得快快乐乐。我都明白……也该死心了……”肩颈处点点湿润,原来是她的泪水。她抬起脸,一滴滚烫的泪滴在我的右眼睫下。   我看见她的眼中映着我,可她心中挂念的还是那个负心郎。   现在的我,好像已习惯了这种刻骨的痛楚。过往的一切,全是我的妄念罢。   她又搂着我说了些话,便让我赶快走,回到山林里去。短短的几步,我却一步一回头,依依不舍。以后再也不能见她了么?   “行了行了,可怜兮兮的,眼泪鼻涕都流出来啦!”她朝我做个大大的鬼脸,嗔笑道。   我一跃融入了夜色中,伸展四肢向前奔去,徒留身后点点灯火摇曳。   这一走,竟成永别。   我应该回头的。   我本以为有明天,但现实告诉我,剩下的仅仅是回忆。   最后一次见她,是在杳无人迹的乱石坡处。   平日里懒懒的微飔,竟也狂妄起来,化身愈发猛烈的山间大风。   她平躺着,神色宁静,苍白得透明,像是沉浸在梦乡里,如果唇角没有刺目的血迹的话。她头发散乱,身上穿的还是那晚破旧的衣裳,光着脚没有穿鞋袜。   这怎么行呢?这么冷的天气,风也大,还穿的这么单薄,你一定很冷吧?   他们怎么能这么粗鲁地对你呢?头发也没梳好,脸上还弄得脏脏的。   容不得我再多想,她身下燃烧的木柴火势更旺,金红色的火焰渐渐地从四周收拢起来。而安睡的她,仿佛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北风正紧,不知道天色已暗,更不知道我在她身边。   我没有走。你听到了么?   视线渐渐地模糊了,弥漫在我眼眶里的,是咸咸的眼泪。   她曾经坐在山坡上,教我说:“眼睛里有水,那就是在流眼泪。如果你流泪,那是因为你很难过。你不曾流过泪吧?”   是的,我想这样回答。我以为我不会流泪。这世上本没有会哭的老虎。   我感到右眼睫下一阵灼热,那是她的泪珠滴落的地方,她给我的烙印。   秋风起,万事空。   大火越烧越旺……可恶,我已经看不清她了。我听见自己痛苦的咆哮声,胸腔在疯狂地震动。   不要走!   再没有人会拿狗尾巴草搔我的鼻子,再没有人会笑着说我是傻瓜,再没有人对我倾诉心事,再没有人能让我忘却时间的流逝在山上痴痴等待……再也没有了。   她说过,我的眼睛就像紫色宝石,闪闪生辉。   她说过,我的皮毛就像怀中的云朵,柔软温暖。   她说过,我就像粘人的小猫,是她可爱的宝贝。   她若喜欢,那我的一切便全属于她。她一个人会很孤独的,现在一定在世界的那一端等着我呢。   我早就想好了,要驮着她回我的故乡去,看看在山涧迎着春风摇曳的粉色小花。我要摘一朵别在她的乌发间,她会对我温柔地微笑,说我是傻瓜。   我走过河川万里,只为今生寻一个她。   神啊,请让我再遇见她一回,就算已过千年只换得一个擦肩而过,我亦甘之如饴。   心中平静无波,我环顾周围的花木,而后纵身一跃,跃入熊熊烈火中,投向她温暖的怀抱。   被她紧紧地抱着,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   不知过了多少天,火终于熄灭了。一个布衣的老僧人路过此处,摇头慨叹。   “终是堪不破、滚滚红尘啊。”   传说泪痣是心中最爱之人滴落的一滴泪,轮回不休。   千万年后,也许前生种种会被记得,也许永远埋葬,不复往昔。又有谁知道呢?   ——我,只求与你结一段尘缘。   即使你已然忘记我,但求让我再好好看看你,我便心满意足,为此形神俱灭亦在所不惜。   少年游   十夜门空置许久的月夕阁搬进了一位新主人,现下一位管事正指挥着下人们布置打扫。   月夕阁位于十夜门宅区的东北部,占地虽不大,上下两层,还有一个有石桌凳的小院,布局装潢却是小巧雅致,精致柔美。   “唉唉,小心着点儿!对,这个搬到衣橱旁边去……那个,歪到左边去了,调一调!”管事一双眼睛到处瞧,哪儿放什么、放没放好,都一一吩咐了,下人们也忙着归置。   这时,拱雕栏处走进来一位少女,约十八、九岁,身形如柳,眉目清秀。暖杏色的高领宫式绣纹棉衣裙,外面裹着茄色哆啰尼对襟滚边长褂,姿态美好。形貌普通无惊艳之处,只觉是清秀的小家碧玉女子,惟那唇如若涂朱,对男人而言像是带着些子挑逗的意味。她头绾苏州橛儿,斜插一根蓝田美玉打磨的绸绿嵌石榴红蝴蝶簪子,耳上垂着一对银蝴蝶坠子。   管事见了来人,马上跑前弯腰道:“千夫人来了,大冷天的,还是先上里屋歇着吧?一会儿这外屋和小院就弄好了。六儿,还不上茶伺候着?橙秀,把里屋的小炉点上去!”   童千桃笑笑,道:“刘叔您就别忙了,我只是来看看,一会儿便走了,门主还在等我呢。”说到夜昱刑,她还红了红脸。   事情是这样的:一日夜昱刑带着两名手下从城里回十夜门,途经城南的一间歌楼,遇上了童千桃,当下便以重金买下带了回门里,楼里的嬷嬷收了钱乐得合不拢嘴。回到十夜门,便纳了她做九夫人,送了许多华衣珠宝,赏下了月夕阁。   童千桃在歌楼里并不出名,成为歌女近三年也只是个不起眼的角儿,一是因为她长得不美,而则是她不愿参与达官贵人的奢淫宴会,终而默默无闻,平常除了与众人合奏唱个曲,还要负责丫头该做的工作。   都说“十伶九妓”,说得对极了。歌女,便等于是歌妓。   她做不来谄笑逢迎的妓女,亦没有顶好的歌艺,被打被骂也属常事。却没想到身处困苦时,眼前却来了一位男子,一位她从不敢奢望的“良人”。   想到这里,童千桃心中隐隐感到一阵甜甜的幸福,脸颊越发的羞红了。   千夏楼书房内,夜昱刑靠坐在椅上阅读竹青岚寄来的书信,内容无非就是汇报沿途状况等等,此次信中也提到夜融雪在竹林中以舞杀人的事。   融融。融融。   数月不见,这两个字就像刻印一样地深深刻进他的骨血里,时时刻刻皆在刺痛他的每一根神经。   记忆中的她仍是美得令人屏息的,乌亮得会说话的大眼,柔和的秀眉,粉扑扑的肌肤,娇艳欲滴的樱唇……历历在目,却无法碰触。   薄唇紧抿着,英挺深刻的轮廓,此时却显得孤寂而忧郁,幽深的眸子越发清冷起来。   “门主。”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夜昱刑回过神来,道:“进来吧。”把信在烛火上点燃烧掉,不能让外人掌握他们的行踪,就算是身边熟悉的人也须谨防。   推门进来的是童千桃,她刚从月夕阁离开就赶到厨房亲自熬了汤端来,为的就是见他一面。   她放下汤碗,盈盈地福身,飞快地看了一眼夜昱刑便忙把头低下,素手拧着手绢站着。   其实,她到现在依然不敢相信,这成熟俊逸的男人已是她的夫君了。   犹记得十天前,她还在楼里唱曲:“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咿咿呀呀地吟唱,堂下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人,也没什么人认真听她唱。   突然,一个男人闯进来,嬷嬷和小厮们拦也拦不住。只见那人身形高大挺拔,气度不凡,头束玳瑁发围,一身滚边黑色缎面薄袄,脚着青灰色点云马靴。他五官深刻,剑眉下的眼睛正目光炯炯的盯着自己,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鼻子直挺,唇型性感,总之是说不出的俊美,凌厉而沉稳,一举一动都散发着属于成年男子的魅力。   她的脸唰的羞红了。   “你的声音真好听。”当她发现自己看呆了,他这么笑着对她说,极尽温柔。   她童千桃长到这么大,什么人没见过?却从没遇过这样的男子,无比冷漠,笑起来却像冬日的暖阳一般耀目。   而后嬷嬷收了他十万两银票,乐呵呵地把卖身契递与他,又暧昧地笑道:“千桃啊,你可是在最好的时候找了个最好的归宿啊!”楼上的众姐妹趴在栏杆边纷纷谈论着,有的羡慕,更多的则是嫉妒,莫不希望如此俊美富有的男子怀里抱的是自己。   晕晕乎乎地行到街上,他迅速地翻身上马,看起来更是潇洒不羁。可这样的人凭什么看上她呢?一个长相普通,备受冷落的歌女?拉拉身上泛旧脱色的棉衣,她怯怯地低下了头。   他坐在马上,朝她伸出了手。“你愿意跟我走么?”   只一句话,令她再也找不回自己的一颗爱恋的心。   那是不悔的誓约。   “我愿意!”   少女的爱,可有寄托?   见她低头不语,夜昱刑淡然道:“过来坐下吧,陪我说会儿话。”她点点头,走过来坐下。   其实,他替她赎身,是因为他听见了她的歌声。   并不是因为童千桃唱得极好听,而是因为她的声音像极了一个人,一个他痴恋的少女。   清澈微带甜意的女性嗓音,如山间泉水叮咚。   每日听着与她极相近的声音萦绕在身边,不论说话的内容是什么,或念诗词,或唱小曲,都能让他面带微笑地悉心倾听,融去一身的冷漠。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到她离自己近在咫尺。   即使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但此时抬起头凝望着他的童千桃并不知道,她心中勾勒出的幸福的轮廓,居然只是一个卑微的替代品。   一心憧憬美好生活的童千桃,为了得到所爱的男人,最终或会被迫成为一把锋利的刀。   妾意难寻。   经过多日的旅途,四人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从山脚下望去,点犀山苍翠且高耸入云,山间云雾缭绕,神圣而庄严。有人说,仙人栖于点犀,乃仙修之地,不得侵扰,因此山上鲜有人至。   至于那天在竹林里发生的事,几人有知亦同的不提起,像是从没发生过什么似的。   反观夜融雪同平时也没什么区别,一切如常,却只有梅尚之清楚。因为当晚,他担心夜融雪因为白天的血腥睡不着觉,走到她房外的窗口看看:她站在洗架前把手伸到脸盆里一个劲儿地洗手,不停地磨搓,原本白嫩的一双玉手已经泛红了。   他赶紧推门闯进屋,从背后环抱住夜融雪,“雪,够了!!别再洗了!”她虽被抱住却还往前伸手朝脸盆靠去,挣扎间竟把脸盆打翻在地。   “梅,让我再洗一下。”她扭过头要求,神色如常,耳侧的秀发微微散落。   梅尚之替她把碎发拨到耳后,轻握着她的手,安慰道:“没事的,他们都是罪有应得,别难过了。”要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杀死六个蒙面人,是很残忍的事。   “我知道。”她笑笑,故作坚强的笑容落在梅的眼底。“我很早就知道,这世上没有人可以什么都不必做就轻松地活下去;也知道在生与死面前,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努力活下去……可是,为什么一定要置对方于死地呢?他们是,我,亦是。那时他们浑身都是血……”晶莹的双瞳闪烁,长长的睫毛抖动,她顿住了话语,身子僵硬。   梅尚之放低了嗓音:“每个人都有自己活着的理由:他们生存的理由就是杀人,否则杀手门门主会先杀了他们。而我以后活着的理由便是要保护你,要实现你的愿望。那天,你就是为了保护妃卿才那样做的,我都看得清楚。虽然她不知情,但你这么做确是对的。我们的肩上总有责任,你的责任就是要让自己得到真正的幸福。”   夜融雪感觉到鼻子一酸,差点滴下泪来,原来梅早已读懂自己,无怨无求地护着她。明明为他温柔的笑脸和精心的呵护而动心,现在的她却给不了他一个承诺。   起码在她理清她纷乱的感情线之前,她不知道该怎样给摆在面前的每一份爱作回答。   一辆马车和六匹马行在路上,车内坐着一个少年和一个中年人。   少年坐在靠车窗的位置上,立眉质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搞的?!不就让你找个人么,哪来这么多废话!!”只见那少年眉目如画,肌肤白皙粉嫩,明亮的大眼睛清澈如水,睫毛浓密如羽扇,玉鼻下生着一张红润檀口,好不妍媚秀丽。细滑的发丝用白玉龙形小冠束起,露出圆润的耳珠和线条美好的颈子,身着立领白色金络双锦云褂,胸前一枚金项圈穿血玉的五福佩,脚上一双上好的提边丝缎软靴,实为贵气逼人的翩翩少年。   旁边长相威严的中年男人也任他指着骂,乖乖地低头哈腰赔不是,偶尔还边扇自己嘴巴子边道:“您说的是,该打、该打!”   少年正是上次在襄州城外湖边遇见夜融雪的承宁,当时被她又掐脸蛋又取笑的,没想到离开后却还想见她一回。他吩咐下去派众人寻一匹红褐色的顶级骏马,“顺便”打听打听马主人姓甚名谁、芳龄几何、家住哪里、家中有什么人、喜欢吃什么用什么、常在哪里出没等等……   那人苦着脸回道:“王爷若是只想找马,何苦让小的去查那女子的大小事务身家姓名?只盼王爷您明说,老王我万死不辞!!”说罢,又举拳慷慨激昂起来。   承宁是先帝的十二子,又同当今圣上是一母同胞,因是打小一块儿长大的亲兄弟,感情极好,受封辽阳王,允留京城,人称宁王爷。全国上下皆知辽阳王权大势大得罪不得,却没多少人晓得这满脸稚气、玉人儿一般的俊秀少年便是正主儿。   承宁被跟着伺候的王总管说中心事,俏脸一红,索性面子也不要了,边跺脚边哇哇大叫:“臭老王,你少胡言乱语!本王就找她怎么样?!本王就找她就找她就找她!!!”   唉,小王爷您一急又语无伦次了,老王在心中叹息道。   马车忽然停下,一人进了车内附耳在老王耳边说了些话便退了出去,马车又开始行进了。老王面色严肃,谋士般手持折扇半遮住脸靠近承宁,压低声音道:“禀王爷,人找着了。”   承宁听了,小鹿似的大眼噌的一亮,急急问道:“在哪里?派人跟了没?”   “不必派人跟着。”老王扇扇子,显然自信满满,对此事胸有成竹。   承宁可爱的小脸上摆出一副信不过他的表情,“那你倒说说,若不在理你就从这车上跳下去自己走回京。”   老王啊老王,世上怎么有你这么个英才呢~老王暗自感慨一番,啪地一下收了折扇,道:“回王爷的话,人就在前面。”   没有预期中的夸奖,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静默。   以为他没听见,老王清清嗓子解释道:“小的是说,那姑娘正同我们走同一条道,正骑着马走在前头。”   承宁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从白皙红润到铁青,像是气得不轻。阴森森地看向不明所以的老王,他先是扯出一个温和宽容的笑,然后愤怒地破口大骂:“你那么大个脑壳里塞的是棉花还是破布!!现在跳下车,自己滚回京去!立刻、马上!!”这王府总管到底是怎么当的?还是他本来就是个深藏不露的神经病?   老王把手里的扇子一丢,当下哭得涕泪横流,犹如冬天里被恶婆婆罚跪的小媳妇,那叫一个苦!“王爷,我的小祖宗,这是千真万确的呀!您就发发慈悲饶了我,何况一会儿就能见着了,做什么急个一时呢?”瞄到承宁无动于衷,他又“哇”地大哭:“我老王怎么这么苦命啊!!勤勤恳恳多少年,如今要客死异乡!就是夜姑娘知道了也不忍心啊……呜呜……”   承宁受不了地皱眉,嫌他吵,一把拨开他掀起车帘子,“你不跳我跳!”   伴随着老王的一声惨叫,承宁跳下了行进中的马车,一干仆人都吓得勒马来扶他。他顾不得这许多,远远瞧着前方有一匹红褐色的高头大马,马上坐着一位姑娘,便边喊边使劲地跑过去。   不记得找了多久,总是接到属下落空而回的消息,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从小到大,他从没遇见过这样的姑娘,很美也很有趣,胆子更是大。他一个人的时候一想起她灵动娇俏的笑脸,便止不住地脸发烫,怎么会这样?!用手敲敲脑门儿,他暗骂自己是笨蛋。   可是,他还是常常想起那一汪湖水,一片碧茵,一位少女。   夜融雪隐隐听见后方有人在喊着“骑红棕马的女人”,声音还挺耳熟的。是谁?调转马身,见路上有一个白衣少年朝她跑来,越来越近……   十七八岁的样貌,原本牛奶似的脸蛋上因为在冷天里奔跑染上了绯红,水汪汪的大眼睛绝对媲美小鹿斑比,秀眉挺鼻,朱唇殷红。   “承、承宁宝宝?!!”夜融雪掩口惊呼。   少年喘着气停下,很不屑地哼一声:“我才不是宝、宝!”老是乱叫他……   两人间静了一下,仿佛忆起在襄州城郊那短暂的欢乐时光,夜融雪忽的很没形象地大笑起来,牵起两个甜美的酒窝。   承宁红了红脸,发现她身后的一女二男都好奇地看着自己,只好鼓起勇气说出最终目的。   “你……你得和我回京。”   夜融雪挑眉,轻问道:“你知道我是谁?”这小子还用命令式呢。   他用力点点头,流利地回答:“夜融雪,今十五岁,十夜门长女,父夜昱刑,母殷杨柳,另有两位兄长……”   “嘘!!”她比一个动作示意他噤声,“别说了,只怕隔墙有耳,防不胜防。”   “不怕的!和我回京,我保护你!”他骄傲地昂头,“谁敢欺负你,定是不要命了!我就把他咔嚓咔嚓!”在脖子上有模有样地比划,见她温柔地笑笑,以为她不信,他又上前一步急急保证。   她明白,要保护自己的话绝不是儿戏,那是怎样一颗火热的少年的心啊。   她舍不得把这颗心敲碎。   天色越发暗沉了,风也大起来。王府的侍卫和随行人员都在不远处候着,梅尚之几人也等着夜融雪作决定。   “和我回去,不好么?只要你和我回去,我就喊你姐姐,你若喊我宝宝……我也愿意的。”如梨花一样的纤细少年,抬起有些冻得发红的细嫩脸蛋注视着她,目光中充满了殷切的期待和尚未言明的爱慕,乌黑大眼闪耀似宝石。华贵的衣衫有些磨破了,还沾着土,是他从马车上兀地跳下时弄的。   还有一大堆事情尚等着她解决,如何离得开?且不说有多少杀身之祸紧跟在她身边了。他一个官家少年公子,入世未深,对她想来也只是一时兴起罢了。想到此,夜融雪带着歉意摇头,微笑道:“对不起,承宁,我……”   还没说完,就被承宁打断,“还是说你要掐我的脸也行!我家还有很多好马,真的!”   气氛变得有些感伤了。   她,原来从来没想和我见面吧。   夜融雪狠下心不去看他委屈的脸,策马行至梅尚之身旁,“梅,我们走吧。再晚了只怕难上山了。”意识到承宁仍然如被抛弃的小兽般呆立在原地,她扭头笑道:“我现在不能去,不代表以后去不成。你若住在京城,就先回去等我罢,我迟些会去的。还有,小心别冻坏了。”   本来失望至极皱着小脸的承宁听了这话,小嘴也不噘着了,表情也渐渐的明亮欣喜起来,犹如捕捉到一丝希望。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承宁兴奋地高呼:“你可要说话算话!!我在京城等你!!”   老王又乐颠颠地跑上前来,大呼小叫:“哎哟!~我的小祖宗,小王爷,小菩萨,摔着没有?您身份尊贵,堂堂辽阳王怎么能跳马车还追着马屁股后头跑?您还大喊大叫说要带那姑娘回府,还脸红!!哎呀呀,皇上要是知道了可怎么好??”   承宁不耐烦地任他披上狐皮双领袄,接过暖手小炉,“行了行了,比老妈子还啰嗦。”愣了一愣,不对啊!“本王脸红不红与你有什么相干!吵死了!”这帮人都在看好戏,真可恶。   这个冬天好像不太冷了,承宁第一次在心里想道:其实,当“宝宝”也不坏嘛……   燕燕竹馆笙   天色渐暗,零星落下几点雪花,缀于肩头。温柔的雪花突停,四人骑马而上愈行弥艰,才上山便已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像是大灾降临一般的征兆。若是真发生了什么,也没个求救的地儿,大家也担心起来。   “小姐,”梅尚之勒停马,手指前方,“你看树下!”   前面的小坡上立着一棵苍劲的老树,枝繁叶茂。树下蹲坐着一位看不清面容的蓑衣老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这点犀山脚下本无人烟,狂风大作的冬天里哪来的老翁呢?一切看似极不合常理,各中定有玄机,夜融雪想道。遂下马,行至树下,恭恭敬敬地见礼:“老人家好。”   老翁像是没听见,嘴里不知哼哼些什么。夜融雪见状,更加柔和,随意地做到他身侧笑道:“老人家怎得独自坐在这荒地?”   老翁瞥了她一眼,语气不温不火:“姑娘矜贵,不便与我这乡野老儿同坐。”   赶我走?夜融雪不在意地耸耸肩,摘下头上披纱的小笠。“若我就想在这同您说说话呢?”   “陪我这老头也成,只怕……那三人等不得吧!”   话音刚落,伴随着沙石滚落的轰响,梅尚之修长的身影就在尘土中越发的模糊,连狮子骢也不见了。   方才他,对她的真实容貌略微震惊了一下,便收敛了情绪,面似憨厚朴实,嘴角却扯出不相称的诡异,目光深沉难测。拿三人的命来要胁她逼她离开,可见这风暴许是老翁的术法。想来他也不是什么泛泛之辈,她暗自思量,决定放手一搏。   站起身来,她挽袖露出手上的铃饰,眼波流转笑意如水,“这么说老前辈是狠了心了赶我们?我以为,风雨欲来,临江远眺者亦不能全身而退。”江湖之所谓点犀白老,是或不是,或许只有上天才知道了。   那人眯眼打量夜融雪,一言不发。她不躲也不避,迎视他的目光。   “姑娘胆子也太大了。”老翁突然说道,似乎带着笑意,伸手取下斗笠和蓑衣。   耳边呼呼的风啸渐渐趋于平缓,山间一片清朗,异象都消失了,只留凄清景色。   那人约莫六、七十的年纪,须发花白,长相平凡,一双眼睛却透着不凡的睿智。身穿朴素的敬元袍,无任何武器在身。“呵呵,不愧是亲兄妹,眼睛里的倔强真是像极了。”   亲兄妹?那他就是白老了!夜融雪高兴坏了,忙唤:“白老前辈!”后者笑着摆摆手,其他三人从迷阵中走出亦来拜见。   随后由白老亲自带四人骑马上山,只觉得山里风光妙极,春望冬景聚集,且怪在不似山下严寒,气候极好,途中也见到山中的小动物们在树丛后探出小脑袋好奇地看他们。上至山顶,一片开阔,有一四合院形的小宅院,便是白老的家。屋外有牲畜有菜田,俨然寻常人家。哪像是武林中极负盛名的高手住的?   白老站在屋内朝他们招手,笑道:“你们几个都楞着做什么,还不快近进来!”   入了屋内方待坐定,白老倒了茶,道:“我知道你们来找我做什么,是想知道七湖的事吧?”见他们急忙点头,他又不慌不忙地说:“七湖这东西,先不说它哪里好,从来就只会惹起天下纷争。师傅保管它的时候,就同我说必要时宁可毁了它也绝不能让人夺去。那也是我小时候的事了。”一声长叹,无奈摇头,七湖在师傅过世时终是被人偷了走,如今现身襄州。   “白老,那七湖究竟有什么能耐?岳玄宗拿着它,不知要进行什么计谋?虽让人查了,可还是隐秘的很。”夜融雪不解。   “它本是一块玉,传说是神器,由来倒是不得而知。相传得七湖者得天下,只要揭开了七湖的谜,称王称帝,实属易事。”他解释道。   众人沉默了。   难道岳玄宗宗主要当皇帝,岳柔从旁协助?真的是这样么?   此时竹青岚、梅尚之面色凝重,兰妃卿低头喝茶不言语,夜融雪也托腮思考,各有各的心事。白老看了看,捋捋胡子低声道:“七湖……还可让人死而复生。”   骑着一匹马,缓缓地任它载她到南面,白老笑说老马识途,骑着它会到一个离这不远的地方去,那儿有人等着。她问是谁,他只说去了自会知晓。   南面越发的暖了,甚至感觉不出时值严冬。阵阵清风,鸟语花香,幽静怡神。   下了马,眼前立着一个围着篱笆的小巧的青竹院子,门开着连着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篱上攀着紫的粉红的牵牛花,像是早已在等候她的到来。   到底是谁呢?早已在点犀山顶等候,还建了一个精致的竹院子?   夜融雪边朝四周看边向院里走去,低头一看,裙边和鞋上都干干净净的,想必是这个有心人怕泥土脏了她的鞋,还悉心打扫了。红唇边绽出一抹笑,加快了步伐走进屋里去。进了门,更觉竹屋的意境清远,从浅绿、草绿、翠绿、碧绿的渐变安排,可谓费尽了心思。   再往侧屋走去,玉手拨开翠珠帘子,她看见窗口处站着一个男子背对着她。男子负手而立,身形高大颀长,宽肩健腰,穿着立领黑色箭袖衣袍,腰束银灰素锦蟒带,挂着一枚普通的玉佩,脚穿弹墨边缎面马靴。   这身影,好熟悉。   夜融雪不能自已地紧紧盯着他的背影,卷翘的睫毛甚至在微微颤抖着,朱唇张张合合,几次欲言却没吐出一个字来……是他么,真的是他么?   怎么会是他,他应该在十夜门里啊。可若不是,那又能是谁?如此一来,她应该怎么同他打招呼、说话,还有微笑呢?她竟无端的紧张,有点慌了手脚。   竹的清香弥漫,应是清新的,此时却令她的脑子有点昏沉沉的,迷香一般。   大哥……   仿佛听到她心底的呼声似的,那男子渐渐转过身来,面朝夜融雪。   山一程,水一程。   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   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很久没有这样细细地看他的脸了,自从他走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朦胧记得的,是大哥温暖的笑容,宽厚的背,色彩斑斓的纸鸢……那样一个让她怀念并依赖的晴朗少年,那样一个芳菲不尽的四月天。   时光倒流,一切恍如昨日。   他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浓眉如剑,深邃乌黑的双眸神采奕奕,挺直的鼻子加深了轮廓的魅力,双唇薄厚适中,唇边依然是那么开朗而疼爱的笑意,和暖如春日。他变得越发成熟且深具男性魅力,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俊美的脸上写满相逢的喜悦和不可置信,嗓音低沉如醉人的醇酒。   “鸢儿。”   没错,他还是那个会背着她四处玩耍的大哥。   这个熟悉的称呼,真是久违了。大哥从不像别人一样叫她,而是一直叫她鸢儿。兴许是因为她喜欢看天空中飞翔的鸟儿,喜欢在草地上奔跑着放纸鸢吧。但是从很早以前,她就为这个独有的爱称而高兴,仿佛独占了大哥的溺爱。听他笑着唤她,心窝里便泛起一丝丝特别的甜意。   听见大哥在说话,夜融雪忙从回忆里抽身,扬起笑脸看向他,“大哥,好久不见。我真是……想死你啦!!”说着,她飞快地用力扑进夜骥影怀里,像儿时一样挂在他身上晃阿晃得。   像是早料到她这一招,夜骥影把她搂进怀里,“哎哟,鸢儿怎么像小蝴蝶一样轻,没好好吃饭吧?”伸手轻捏她的俏鼻,打趣道。   “我就是小蝴蝶,是大哥的小蝴蝶!”她也嬉笑着,抓住他的衣角。   本以为他会接话说些什么,没想到他却愣了一下,而后细细端详她的脸。好半晌,才低声道:“不只是小蝴蝶,你还是大哥的雪鸢。”   这眉眼,这琼鼻,这樱唇,我有多久没看过了?多少次午夜梦回,瞧见她在梧桐树下朝着我甜甜微笑地招手,千种香姿,万般风情。我总是高兴得大呼,继而跌跌撞撞跑过去想碰她,她却消失不见了。一回头,又见她坐在树下荡秋千,笑如银铃,美好而纯洁。   我很早就预感到,她终有一天会头也不回地离开我,摆脱我的保护。   就像小小的雪鸢长成,必定展翅高飞一般。   我早就知道的,可为什么现在却这么难过呢?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为她做些什么,除了亲手给她做玩具、建屋子,我还想把我的一切都奉上,以求她留在我身侧,让我像以前一样好好疼她。   夜骥影拉她坐下,道:“可喜欢这竹馆?若喜欢就在这里住下,若不喜欢我拆了它便是。”   夜融雪似乎想到了什么,没答话,只温柔地拉起他的双手细看,“大哥,你这是……”略哽咽地感慨道,果不其然,他手上有许多细长伤痕,有的已结疤,有的仍然红肿渗血。记得小时候,大哥也是动手给她做纸鸢以致满手伤痕,却从不说,直至有一次她发现了难过地大哭一场……   “这竹馆耗时多久?”   他笑道:“不足一月吧,不费功夫的。”   这么大的馆院,大至门窗,小至桌案,都是截了正好的青竹段子做的,还要打磨修整,怎会不费事?!在等她的一个月里,手上的伤被竹碴子和碎木头反复刺伤,怎会有愈合的时候?!   掏出随身的小药瓶,她蘸了些药膏涂在他的伤口上,“大哥亲手给我建的,我怎会不喜欢呢?只是下次可别再自己动手弄了,看看,满手都是伤!我见了,心里要疼的。”两双手在一起,他的手是粗糙而温暖的,她的手则是玲珑而柔软的。   夜骥影不在意地微微一笑,“你喜欢就好。大哥手拙,做不出什么贵重的东西送给你。”   她仍旧拉着他的手,长长的发丝垂落,拂过他的手心。她颦眉,眼睛红红地像小兔子,泪光盈盈迷蒙,“大哥的手一点也不拙,做给我的,都是世界上最好的宝贝。”   “又哭鼻子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哥欺负你了。”用手背替她擦擦眼泪,他转眸看她的手腕处的铃饰,道:“它戴在鸢儿手上真好看。”   夜融雪抬腕晃动铃铛,眼神深沉,淡然说道:“这么美的东西,原是杀人用的。”白玉般半透明的铃铛于雪似的肌肤上,精致得相得益彰。   竹林被围一事,夜骥影自然也知道的,他送这铃饰给夜融雪就是为了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护她周全,谁知十五岁头一回出远门便被盯上了。他暗中派人探查,知道大抵是岳玄宗雇了杀手门的杀手,前日又知道里面的惊人事实:和岳玄宗合作的官家力量,正是依靠着安远侯的两江宣州府主——殷仲元,也是她的亲外公。把这事情捅破了,要她情何以堪?   他皱眉,心中度量着该不该说,倒是先压了下去。他又极轻柔地揉揉她的发顶,微笑地安慰道:“大哥只告诉你,你长大了,有些事势必要遇上的。善恶生死,从不是谁一人一手造成的;况且我知你最清,你这孩子爱撒娇又胆子大着,却极知道贴心的,心眼儿也很好,从小捡到的小猫小狗不都自己照顾着?对身边的下人香墨芳屏也真心宽厚的,大哥一直觉得你是个善心又真性子的好孩子,万不可因为一些挫折而心灰意冷、自怨自艾,要活的自信、知足。鸢儿就相信大哥,好么?”   常有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今儿夜融雪听了他的一番话,心中感动之余更是豁然开朗,往日阴暗郁气一扫而空,美丽的眼中透出清妍笑意。看向他的双眼,确是像初春的大海,深沉而温柔,无尽的包容。   这样的大哥,让她怎能不想呢?   梅尚之的关心她虽然也明白,但年幼时终是和夜骥影一起,两人又是亲兄妹,他说的话自然也就多听进去些。然后两人又亲密地聊起来,不知时日过。   约摸下午饭前时分了,夜骥影突地沉默,而后了然似的对她道:“快出去一趟吧,有客人来寻你了,正在门外的树下候着呢。”   客人?夜融雪点头,起身往屋外走去。   月缠绵   夜融雪理理衣裳,走了到屋外去,正见兰妃卿、竹青岚牵马在不远处。隧上前,两人忙屈身抱拳,道:“小姐金安。”   她呵呵掩唇一笑,眨眨眼睛,“你们怎么了?一本正经的。”莫不是有话要说?   竹青岚会意,笑道:“一路上相伴,此刻要离开倒有些不舍了。无论如何,请小姐多保重,日后还会见的。”正说着,夜骥影也走出来,那两人见了忙恭敬道:“属下见过少门主。”   夜骥影笑笑,示意免礼,“青岚,你去一趟福源,按之前说的事情都报上来给我。”目光暗下来,他神色严肃,浑身散发一股霸气,让人不禁臣服尊敬。   “之前说的什么事儿?”夜融雪转来问道。   他当然不愿意把两江宣州府和安远侯勾结,助纣为虐之事说给她听,便笑道:“琐事而已。”自己的亲人联手要致她于死地,她又是个情感敏感的,他怎么舍得她为此难过挣扎呢?   几人又说了些话,一直立于一旁的兰妃卿竟上前道:“小姐,妃卿可否与您谈一谈?”   夜融雪答应了,两人绕到竹馆后的后小院去了。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不用计较身份尊卑。”夜融雪随性地坐在草地上,裙摆像花瓣似的扑散在青草上,细长的乌黑发丝随风飘扬,柔和的眉下,扇子般的睫毛半遮住水亮的双眸。   果真是佳人如画。看在兰妃卿眼里,反倒显得刺目了。心中冷笑一声,她靠在树干上,“那我就尊敬不如从命,把我心里的话在离开前说了,省得往后不舒坦。”   要说什么还不清楚么,无非就是有关梅尚之的事,夜融雪想到。“和梅有关?”   “我对尚之的心,我相信你早就知道。他是个对人极好的谦谦君子,心肠也慈悲……你是小姐,既对尚之无意,何苦耍弄他呢?”兰妃卿一心认为是眼前的这个女子魅惑了梅尚之,利用了他的善良,才致她不被接受。“求你成全了我们罢,妃卿不胜感恩。”   夜融雪望着她闪着泪光的凄苦神色,居然还真有三分受委屈的悲情。哼,你倒认定了我是妖女了?她冷静自持若看戏一般,柔柔地绽出一朵笑花。   “兰姑娘言重了,我深居简出,哪曾使过什么狐媚子勾了谁的夫郎呢!”话一出,有心人听了当下脸就绿了。   好你一张利嘴!兰妃卿银牙暗咬,恼了。自己确实暗骂夜融雪狐媚子,做梦也想着嫁与尚之,两事都不曾说出口,今她这么楚楚可怜地点了出来,明摆着告诉她:你骂的我都知道,你的心思我也知道。枉她兰之君自以为聪慧,现在岂不是贻笑大方了!   夜融雪看着兰妃卿的脸从怒转忧,从青变白,实在忍不住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兰妃卿立眉叉腰,脸涨得通红,“我、我就是喜欢尚之!你就是说出去了,我也还是这份儿心!”   听了这话,她敛起笑意,望向她:“兰姑娘你真以为只有我知道?十夜门上上下下的,甚至一路上的路人都明白,还有什么可遮可掩的?你若是爱,争取便是,得不来的,放弃也罢。”   兰妃卿惊得双眼圆睁,一时间竟无言了。过后才呐呐说道:“原来尚之早就知道了……”浓浓的失望和不甘如针般刺痛了她,忽又朗笑起来:“哈哈哈,我真是个傻瓜,对一个不爱我的人痴痴眷恋,日夜期待……哈哈,真是天下第一大傻瓜!”眼角滑下串串泪水,她早就该死心了,所谓的情敌从来就不是情敌,因为——自己根本在一开始便输了。而今还怀着一丝希望找她来诉算是什么?!真是丢脸……   冷清的风儿吹起,似悲似喜。   好半晌,兰妃卿才幽幽问道:“你爱尚之吗?”   夜融雪垂下眼帘,叹道:“我不知道。爱与不爱之类的问题,离我好像很远,却又很近。你或许要骂我贪心浪荡,可我……我希望大家都能喜欢我,或是爱我,都好。我心里有个无底洞,是要很多人的爱来填满的,我也想,起码是努力尝试着不负别人的一番真情真意。”见兰妃卿皱眉欲说些什么,她又苦笑道:“本来没和身边哪个人说过这些,今天却……自私无情也罢,矫情造作也罢,不守妇节也罢,我确实这么想。女人最大的奢望,不就是真切的爱么?同为女子,所想所念,如此而已。”她纤弱的身影在一片绿意的衬映下愈显柔弱,仿佛会飘散了似的。   兰妃卿的脸上没有了怒意,却也没有别的情绪,她便拿起剑转身往外走去。行了几丈,她突然转过头来,眼角微有泪水,语气淡然:“我忘不了尚之,也不想忘。你若不时时刻刻守好我定会抢来。”   又前行几步,背对她低声说:“夜融雪,你可知……你欠下了多少情债?”说完便离开了。   她身子略微僵直地站起,身侧的葇荑渐渐收拢成拳,指甲一点点地陷进肉里。   “可是,我也有想爱的人啊。”   她想去爱他,不知苍天可允。   是夜,夜融雪趁夜骥影不注意,骑马溜到白老的院里找梅尚之。   走过一条两侧皆植有药草的小回廊,到了梅暂住的小偏院。   风铃叮叮,银色的月光清朗皎洁,纱衣一般披落在梅尚之修长的身子上。他侧身坐在门口的小椅上,完美的侧脸似上好的水玉,睫毛竟像是银色的羽扇,映出两个阴影掩在眼睫下。今夜,或许是离愁使然,他显得有些伤感而落落寡欢。一头黑亮的长发披散在肩后垂在腰部,随夜风轻轻起舞,舞出忧郁的弧度,他身穿月牙白的开领丝绸长衣,仙姿飘逸。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   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她笑盈盈地吟道,梅尚之听见后马上站起身迎过来,琥珀色的眸子漾满不可置信的喜悦,随后又划过丝丝痛苦。   “雪,你怎么来了?少门主不是说你要同他一起住在山南么?我还想着明天一走,便难再见了……”声音越压越低,他的笑容惨淡,“我从没听过那么好的诗词,梅香、夜雪……真的是符合此情此景。”   “我溜出来的,大哥不知道。”她往他的身边靠过去,“往日都是你念叨我不懂添衣,你倒好,也学起我了?”她摘下脖子上毛绒绒的银狐围领,踮起脚尖围在梅尚之的脖颈上;而他就这么低着头,任她在身上摆弄围领。   就这么看着她白皙粉嫩的脸,水汪汪的乌亮大眼,甜美的笑意,还有那惟一的一夜他带着近乎虔诚的心所吻上的娇软红唇……他从没想过分离的一天来到的如此突然,令他措手不及却无法不遵从。只因为,今天少门主对他说:“尚之,你明天先回十夜门,没有命令就不必再来寻她了。”   耳边清冷而不容拒绝的男性嗓音下了指示,作为梅之君的他不可违抗。他知道,少门主一定看出来他对小姐的爱意了,他明白少门主对他产生了敌意,那是属于男人的嫉妒。   “心里若冷了,即便穿再多也无济于事。”他低语,长发滑落,掩住了半边脸。   本来还在努力保持微笑的夜融雪再也无法继续,笑容隐去,绝美的脸上徒留淡淡忧愁。她以为高兴的笑,也能令他微笑,至少不要那么悲伤。   她错了,离别的愁苦,从古至今,又有谁能躲过呢。   她的左手抚上他的脸颊,静静地凝望他,两人的目光交缠在一处,意难尽。   “是大哥让你离开我的么?”   梅尚之先是沉默,而后艰难地点了点头。   “大哥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要同他说去。”她的语调缓缓放轻,他知道,每次她越生气说话就越轻柔。   大哥难道不知道梅对她很重要么?几个月以来,梅早已不是单纯的伙伴和朋友了,他的细腻温柔,他的无微不至,他的清澈笑容,他的淡淡光华,在不经意的每一分每一秒间侵蚀着她,看似随意,其实已慢慢渗入骨髓,如病如魔。以前她曾经笑说:“梅,你别对我这么好,不然我就戒不掉,病入膏肓啦!”   她对他好像并不是电影里演的那种夸张的爱恋,但她觉得,这也是爱。   爱,从来就没有定义啊。   而如果一个女子能得到一个男人倾心相待,就算她是铁石冰心,也终会融化。   此时此刻,她希望梅不要离开。不要离开她。   她不舍地摩挲他的脸颊,手心感受到一片暖意,他合上眼把脸轻轻靠向那片温热,幽幽地叹息。泛白的薄唇轻启,声音里飘出浓浓的思念。   “梅尚之恋着夜融雪。”   鼻头一酸,她真恨自己为什么从不曾把深埋的想法说出口。什么都不说,把烦恼和压抑都藏在心底却希望别人能够懂得能够了解,这才是真正的任性,不是么?这样的她又有什么咨格去嘲笑兰妃卿呢?起码兰妃卿会拼命追寻想要的爱,而她夜融雪,一个懦夫,缩在自己的壳里不闻不问,在即将失去的时候才痛感得来不易吗?!   “对不起,梅,真的真的对不起。”对不起,我伤害过你。   耳闻满含歉意的话语,他的身躯颤抖了一下。是啊,他应该回到十夜门做他的梅之君,过着人人称羡的生活,何苦偏要执着妄想呢?更何况,痴恋着她的还有别的男人。现下自己的爱意定让她苦恼了吧。无妨,他曾承诺过,她若厌倦了他就离开,这不正是时候么?   就在他痛心失望的时候,忽的又听见她说话,吐气如兰:“梅,我也恋着你呢!”   猛地睁开眼睛,梅尚之喜不自胜地贪看着眼前的女子。他抬起手想覆上脸上那只滑嫩的纤手,却犹豫了;她也深深地看着他,双颊绯红,拉过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蛋上,而后覆上手来,两手交叠,温馨甜蜜。   他绽开一道极美丽的笑,那是独给恋人的笑。   “你今天的话,我要把它好好珍藏在脑海里。我不想忘记。”   月华风舞,君如故,莫忘尘土,青青忆中路。   夜融雪垫起脚来,双手捧着他俊秀的脸,食指滑过他的眉眼,他的挺鼻,滑落到他的唇上。这柔软的唇,曾在一个宁静的雨夜温柔的吻过她呵。   “不想忘记,就永远不要忘记。”   她魅惑地笑道,媚眼如丝,拉过他的脖颈把樱唇缠绵地印上去。他先是一震,感觉到湿滑的香舌勾引地描绘着他的唇肉和唇角,而后便钻进他口中轻轻舔吮。闷哼一声,他紧紧搂过怀中的楚腰,贪婪地索取她的唇香、她醇酒般的津液,还有她娇怜惑人的甜甜嘤咛……一时间,香气袭人人皆醉。   月光渐暗,星点闪烁,迷离的夜空下,一对相拥的人影火热缠绵。   “嗯……梅……”滑腻暧昧的轻喘,从唇与唇吮吻的间隙中隐隐传出,撩人心神。夜融雪被一双健臂环抱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热烫的气息和他身上寒梅的清雅淡香,只觉得心窝里暖暖的,蜜一样甜滋滋的……   热吻方毕,她小鸟依人地紧贴在他结实的胸怀里,忍不住呵呵笑出声来,这就是幸福的滋味吧!   梅尚之满腔柔情地低头看着在他怀里乐呵呵的可人儿,爱抚着她的背,笑问:“你这小狐狸在笑什么呀?”   夜融雪笑眯了眼,仰头撅了撅嘴,可爱极了,“嘿嘿,不告诉你~”   被他吻的有些红肿的香唇还湿润着,他看得倒是脸红了,着魔似的轻托着她的脸蛋欲倾身吻去,她也眨眨眼,趴在他胸膛上徐徐迎上去————突然,一阵怒吼声传来,“你们在做什么?!!”   影梅重重恨   “你们在做什么!!”只听见一声愤然的怒喝灌耳,本来在月色下相拥的两人突地分开,寻声望向小院的门口处。   门半敞开,夜骥影站在那儿,神色阴暗不明,许是由于月光的问题,他的脸上有一半阴影,以至于看上去俊脸似从中间分开了,就像晦涩难懂的希腊剧的面具一样含有双重意味。   光和影。希望和绝望。欢笑和哀伤。信赖和背叛。   那高挑壮实的身躯微微地颤抖着,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捏得青筋顿现。   夜融雪不解地看着他,“大哥你怎么来了?”   夜骥影走下台阶行来,浑身上下散发着逼人的气势,一步一步,慢慢地靠近。她侧头,却猛地撞进他幽深似不见底的双眼中:不可置信、嫉妒、愤恨、悲伤……那样深沉的情感,究竟为何而起?是因为她么?   印象中的大哥总是沉稳而温情的,从没见过他这样,就像……就像……一头愤怒受伤的野兽!浓眉蹙起,带着血丝的双眼怒睁死死地瞪着他们,发上、肩上还散落着薄薄的一层雪花,更显得悲怆苍凉起来。   她虽有些胆怯心惊,还是提着裙摆小跑到他跟前,握住他紧攥的拳头,“大哥……你到底怎么了?我知道我不该偷溜出来惹大哥担心了,别生气好么?”讶然于那双大手的冰凉温度,她慌了起来,“还是说出事了?!”   即使看着她神色匆匆地离开梅尚之的怀抱跑了过来,他仍旧是嫉恨难平。跟前的女子,蛾眉淡扫,水灵的大眼微微上扬着娇媚的弧度,确是那张自己在梦里也不能忘怀的脸。若说有什么不同往常,便是他日思夜想的那粉嫩檀口,诱惑而无辜地红肿着,两瓣唇闪着星点似的湿润光泽,勾得人心直痒痒。   他再傻,也看得出来,那是被男人的吻好好疼爱过的女人的红唇!刚才,梅尚之明明就捧着她的脸欲亲吻下去,她那么娇弱地依靠着,散发着自己从没见过的风情。月色正好,那一对相拥缠绵的璧人,在他眼里竟是血一样的刺目!!   她一口一个大哥地叫,本来就是在正常不过的事,他竟觉得胸口处钻心的疼痛。   是啊,是啊,这是在提醒他根本没有资格获得心爱之人的回眸和垂怜么?!这是在谴责他早已生根发芽的遐想和情根深中的可笑至极么?!面对着从小就信赖着他依靠着他的亲生妹妹,他能像梅尚之一样吻她抱她爱她么,不顾一切地拖着她进那万劫不复之地么?!   夜骥影,你这个疯子,你根本就是在痴心妄想!!   脑海里疯狂的痛苦纠缠不断回响,他的表情亦愈发挣扎翻覆。身边的夜融雪瞧着他极不对劲地掩着心窝,像是在忍受疼痛,便伸手覆在他胸口处,柔声道:“乖,不痛不痛,痛痛飞走啦!”又扬起手甩了甩,安抚似的微笑着看他。   夜骥影有些愣住了她的这一连串动作,在她身上散发的淡香中心情也渐渐地平复下来。   “大哥忘了?小时候我摔疼了大哭,大哥你就是这么做的。大哥最疼我,我也最疼大哥了好不好?”眨眨眼睛,她调皮地笑笑,还想伸手去揉揉夜骥影的头发,结果没够着只摸了摸他被薄雪打得冰冷的脸。   犹记得六岁那一年,我甩了丫环偷偷去爬十夜门一处无人偏院的一棵参天古树,结果只能像小无尾熊一样攀在树干上,上下不能近半个时辰,撑不住就滑了下来摔到地上。新衣服也脏了破了,膝盖摔得一大片见了血,火辣辣地疼,我便哇的哭了起来。等到大哥带了几个家仆满头大汗地寻来,众人喜得嚷着“找到了找到了!!小姐在这儿……”,我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嗓子都哑了。   当时大哥什么也没说,我好害怕大哥会生气再也不理我了。我爬起来怯怯地去拉他的衣裳,道歉:“我错了,大哥别不理我。”   他先是一阵沉默,后又叹道:“傻孩子,大哥是担心你。你一个人到处跑,要是出了事儿你要大哥怎么好?”我知道没事了,便带着满脸泪痕边往他怀里拱边哽咽道:“大哥抱,腿疼。”后来他说了些什么也记不得了,只记得他温暖的手很轻很轻地覆在我腿上,而后扬起来甩甩,盯着我的眼睛笑道:“乖,不痛不痛,痛痛飞走啦!我妹妹可是最勇敢的,对不对?”   心上仿佛注入了一道暖流,我拿袖子抹抹脸吸吸鼻子,昂头骄傲地说:“大哥那么厉害,我才不要丢了大哥的脸面!我很勇敢的,不哭。”   闻言,大哥又笑了,黑亮的眼珠闪动着无尽的包容和关爱,嘴角还有浅浅的梨窝。他掏出帕子给我擦擦鼻涕,揉揉我的脑袋打趣道:“还说呢,方才是谁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还扯着嗓子喊‘大哥大哥’的?”脸上一热,我装没听见,皱起脸冲他伸出胖胖的手,“大哥背我!”   他二话不说,也不让围在一旁干着急的几个嬷嬷和家丁们接手,轻轻松松把我稳稳地背在背上往回走,还吩咐管事让各处寻我的人都都回去吧,听了我才知道大哥为了找我费了多大的力气;当着我只字不提,却是微微一笑,云淡风轻。   靠在温暖厚实的背上我也有些昏昏欲睡了,只听大哥在说:“我先带你回我那儿把伤处理了,吃完晚饭洗个澡换套衣裳再回去。”耳朵贴着,听得闷闷的振动声。   “为什么?”还要换衣服?   “你今天不是穿新衣裳了么,这就弄破了,还是五姨娘给你亲手裁的。你想想,就这么回去五姨娘会伤心的。我已让刘管事按着样子马上做套一模一样的,明天就送过去……”   嗯,不能让娘伤心了。我点头道:“嗯,我记下了。”远远看见就到他住的院落了,倦意袭来之下我嘟囔道:“以后找夫君我也要找像大哥这样会疼我,也要会背我的……”胸腔振动,他低低地笑了,“那要是找不到怎么办?只怕夫君没有大哥对你好。”   我想也没想就噘嘴道:“那大哥就当我的夫君好了,我也会对大哥好的。”他身子微微僵了僵,许是累了吧。   而后,我就渐渐睡着了。   萦绕在鼻间的,是那清新难忘的海洋的气息,大哥身上的味道。   “鸢儿??”夜骥影轻拍她的脸颊唤道,“怎么走神了?”   夜融雪笑着摇摇头,带着回忆的温暖,“没什么,我只是想到小时候的事了。那个时候真好啊。”眼中散发出点点光芒,童年对她而言,确实是一份老天的厚礼。   风拂起他耳边的发,他沉眸苦笑,低声道:“可是,已经回不去了。”   不管是谁,在自己的心里,总有个难忘的瞬间,难忘的地方。一旦无法再回去,就会越来越想回去。   而他,再也回不去了。   雪下得有些大了,覆在衣衫上层层渗着刺骨的寒意。夜骥影默言地拉着她的手要离开,手被拉得生疼,她只能一步一回头凝望月下那温润如玉的男子。   他修长的身躯迎风而立,寒梅一般。如瀑的墨发上落着雪花,琥珀色的双瞳凄迷却也坚定地直视她,在这铺染成皑皑雪色的黑夜里竟如明珠一般熠熠发光,深深镌刻在她的心田上。她知道,即便不能相见,这个散发着玉般光华的男子永远会在身后默默地守候自己,不离不弃。   “梅,等我。”她朝着他的方向用唇语说着,轻吐出三个字。   他的眼睛更亮了,脸上又一次展现了那只属于她的清澈温柔的笑容,点了点头。   望浮情,嫩色宜相照。   坐在椅上捧着小暖炉的夜融雪,低头恳求,“大哥,求你说句话吧。”   竹馆里,异常温暖,可自从方才从山北回来以后,夜骥影便冷着脸不发一言。   他靠在椅上,眯眼冷笑,“说什么?说你和尚之为什么大半夜的孤男寡女抱在一起?”自己最爱的人和他的属下相知相恋,他难道该放鞭炮祝贺吗?!想到这里,他就一阵气闷难平,咬牙一拳砰地打在桌上。“你是怎么告诉我的?说是要乖乖地留在房里歇息,结果一声不响的溜了出去!若是在家里便罢了,在这下雪的荒山里你突然没了影儿,叫我怎么能不忧心!我骑马找遍了整个山头,就怕你……”就怕是夜里掉下山崖去!   咚地一声,夜融雪垂手跪在他脚下,咬唇哽咽道:“大哥,我知错了。但求大哥责罚。”风雪夜里,匆匆策马寻她的不是大哥还是谁呢?她总想着对别人好,回过头来却伤害了自己的亲人。   这一次,夜骥影既没扶她起来,也没说些安慰的话语。他托腮靠坐,就这么静静的看着眼前的她,心中却百转千回,情难自禁。好一会儿才起身,语气淡然而坚持。“岳玄宗的事情,我早有提醒,既然找上了你,十夜门上下亦无法全身而退。作为十夜门的小姐,什么应做什么不应做该早早摸明白了,更何况你已有父辈定下的婚约在身。所以我们留在点犀山期间,你和他绝不能见面。你若是不听,那么这一辈子就都别再见面了。这是少门主的命令,可听清楚了?”末了竟变得有些冷残,明摆着告诉她:一旦违反,决计再无相见之日。   跪了许久的夜融雪却没有大声质问,只是身形微晃,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听清楚了。”第一次完完全全的意识到,大哥不仅仅是大哥,他还是十夜门的少门主。他继承了父亲身上的冷酷坚毅,决绝果断,终将称霸一方,而不是那个天天陪着小妹妹玩闹的少年了。   她明白的。服部众,闯天下,本就是一个须继承大统、有抱负的男人的义务和责任。这些天来,他处理各种事情的沉稳和睿智表露无遗,也甚得父亲器重。对他而言,她除了是妹妹、小姐,还是什么呢?多年的情分犹在,她还是愿意相信大哥没有离开,对她依旧像以前一样好的,这样她的心就不会疼了。   她抬起有点苍白的了脸,眼神却出奇的清明。“大哥说的我会做到,但我要告诉大哥:我夜融雪,的的确确喜欢梅尚之。纵不能见面,感情也不会变。我同他之间的事不会给十夜门添什么麻烦,大哥大可以安枕无忧。”顿了顿,任头上的玉钗松了,青丝滑落颈肩胸前,衬得她柔弱清媚却内心坚强,“婚事定不定,定的谁,都不是我的决定。哪一天十夜门要把我配给什么世家少爷也可以,那就嫁个虚名过去好了!别的事我都遵从,唯成婚一事,我要自己决定。”   言毕,她又低下头来,安安稳稳地继续跪着。   夜骥影表情复杂,如果她此时抬头,就会看见他眼中深沉浓烈的爱恋。可惜很多事情,是没有如果的。   鸢儿,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你知道你说你喜欢他的时候我有多难受么?你心中最疼你的大哥,就是这么自私又丑陋。不管你爱谁,我只能用尽所有卑劣的方法把你留住。   无论最后结局如何,我都因为爱过你而觉得美。   他离开房间,在窗下低声道:“鸢儿,大哥都是为了你好。另外,我来是要说一件事的,你静静的听着罢。”   点点头,忽地想起他在窗外,她便说:“大哥说吧,我听着呢。”   “十夜门门主令,次子夜紫陌再非我门中人。十夜门中人与冰河宫宫主——夜紫陌再无瓜葛。”   如闻耳边轰然巨响,夜融雪呆愣着瘫坐在地,连窗外人何时离去也没有注意。   二哥……   念念陌人,负你残春泪几行。   愿得伊心   接下来的日子里,夜融雪和夜骥影两人就住在山南的竹馆里,生活惬意,仿若都忘了那天的事一般。   时节步入严冬季节,隔几天就下一场雪,把整个山头点缀得银装素裹,仙气袅袅。   点犀山 竹馆“吱呀”一声,夜融雪哈着气推门进了屋里。她身上罩着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毛里的高领鹤氅,束着八宝四和如意绦,头戴雪帽,一对红香羊皮小靴。冻得红通通的小脸,更映得双眼乌亮乌亮的,会说话似的。   在院子里玩了回来,她缩手缩脚地跑进屋里,迅速把门关上,帘子也放下来,嘴里还不住嘟囔着:“幸好备齐了衣物送来,不然我早就冻得没魂儿了呢……这转眼就要过年了……”说着话,顺手把雪帽摘下,外衣也除下挂着,蹬蹬地朝里屋跑过去。   “大哥,你做什么呢?”推开门,见里屋暖和,她就钻到夜骥影靠的榻边上蹲着瞧。   夜骥影拉她坐到羊毛靠枕上,笑道:“淘气鬼知道回来了?早嚷嚷着要打雪仗堆雪人的,觉得有意思不?”她又一直在南方生活,哪受过这样的寒冷天气?   夜融雪早上出去戴雪帽前嫌麻烦,也是因为没有丫环在身边打理,索性就把长发分边梳成两股麻花辫,只耳边发辫上饰着短流苏的宝蓝色小蝴蝶,一边一个,简简单单的。走起路来,蝴蝶的翅膀振动,配上银色流苏轻摇,真是说不出的灵动娇俏。现在看在他眼里,也是娇媚可爱,她歪着脑袋微微一笑,便迷得他心神不宁了。   “在家里我没见过雪,今天穿是穿足了,可一扎雪堆里还是觉得冷,脸也……”用食指戳戳红红的脸颊,眼珠滴溜溜转,她还想着该怎么说他才不会“大惊小怪”,“嗯,脸上有点不舒服。”   “你急着去玩儿,脸上什么也不涂,能不疼么?山里的风冷,直接刮到脸上去生疼生疼的,来,我给你上点药。小孩子心性的,也不怕让别人笑话了去!”嘴里说是说,他还是放心不下她啊。冲她招招手,他从侧柜的抽屉里拿起一个净蓝色的小圆瓷盒,从里面沾了些半透明的香膏要给她涂上。   “谁敢笑话我?只说我大哥是夜骥影,他们奉承还来不及呢。”她捂着脸过来,呵呵傻笑。   他笑睨,墨眉星目,“就你会说!来,乖乖到大哥腿上坐着。”   答应一声,她蹭着窝进他怀里。合上眼,背靠着他隔着衣衫仍透出暖意的胸膛,仰起头任他的指尖在脸上温柔地滑动,如轻捻琴音一般。味道也是极清淡的香,涂在脸上不油不腻,好像不是以前用过的雪花膏。   罢了,大哥对自己的心,素来就是澄澈透明,半点不含糊。不管吃的用的,他也总是把最好的都先给她……   屋里静下来了,只有暖炉里火星噼啪作响的声音。   夜融雪沉沉想道:她的大哥,不管变不变,都是他。如此想来,前些日子她跪着顶嘴定是说出了一些混帐话。看他伤心,她就难过;看他笑,她心里也觉得暖洋洋的。不知道这是否还是童年的兄妹之情呢,变的人,许是她吧。   屋里暖着,夜融雪的脸色也红润起来。见她闭着眼软着身子不动,像是想着什么。他垂眸敛去眼中的情思,把瓷盒放到一边去,健臂缓缓地从后环住腿上的女子,把脸轻轻地埋在她柔滑圆润的肩头。随意束着的长发也滑落到她肩上,与她缎子似的乌丝纠缠在一起,染上那梦中才有的幽幽香气,情人的暧昧蜜语。他放松地呼了一口气,手心竟有一点紧张的汗意。现在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多么紧张又多么幸福。   是的,此刻这小小的幸福,已让他有落泪的冲动。   谁能告诉他,他可以按照心中的希冀去拥有更多的幸福么?   夜融雪感到脖颈处痒痒的,他炙热的呼吸轻拂而来,惹得她蓦地俏脸绯红。被大哥这样抱着虽说不是第一次了,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如今她长大了,他也长成独当一面的少门主。他这样……简直就像是在拥抱恋人嘛……一边胡思乱想着,她也越来越羞窘得手足无措起来,从脸上一路红到了脖子上直发烫。   两人的气息交缠,让她实实在在地明白到,身后的人不仅仅是她的兄弟,更是一个男人,一个极具魅力的俊挺的男人。   此时的夜融雪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心境在一点一滴地起着变化,对夜紫陌、夜骥影两人的感情,已经不是“兄妹”一词可以涵盖的了。那种吸引,确实是男女之间的吸引:一个侧头,一个微笑,都能牵动心底对那人的情愫。尽管在现世虽不乏追求者,却一次恋爱也没谈过。更何况不踏进爱的围城,哪知其中苦与乐呢?然而,她又为此暗暗责备自己,心里已有了喜欢的梅,甚至有时还会想起那个在寒风中追着狮子骢的纯真少年……怎么同时又会为了亲哥哥心动脸红呢?只是,感情一物,越是压抑,它就越是会疯狂的滋长。后来发生的一件事终直接导致夜融雪不顾世俗、不顾伦常,勇敢地追求心中所爱。此为后话。   “大哥,我……”一说出口,她慌得连小巧的耳朵都涨红了。传进耳里的怎么会是如此慵懒暧昧的嗓音,酥酥软软的,真的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么?!   夜骥影把她的身子转过来让她侧坐着,看她脸红了又支支吾吾的,当下便明白了几分;听她那样说话,心里又惊又喜,脸上便浮现笑意,酒窝浅浅,略沙哑的男性嗓音透着一阵魅惑性感。   “你……什么?”看她眼睛乱转就是不敢正视自己,他的唇边勾出一抹笑,问道:“你不喜欢么?”   喜欢?喜欢什么?她的眼睛瞪得溜圆,手指胡乱绞着衣服,抬头讷讷问道:“喜、喜欢什么?我、我……”说了半天,终是没有“我”出来个所以然来。   他是问喜不喜欢他?嗯……大哥长得本就好,性子好,对她也好,寻常姑娘要有这样的夫婿早就乐得合不拢嘴了!等等!你在想什么!小时候是说过要嫁给大哥的话,他也只是当笑话罢了,哪会当真?夜融雪,你、你真是……   看她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傻笑,小脸忽红忽白,知她是望心里去了,自己也不便再逗她,便捏捏她的耳朵,笑骂道:“好你个小丫头!打你进屋来就只顾着别的,到现在都没看见我在做些什么?”   被她这么一说,夜融雪只道是自己胡闹瞎想了,小嘴一噘,“大哥原是设了坑给我跳,我当大哥真疼我呢……那大哥在做的,问我喜不喜欢的到底是什么?”   夜骥影无奈地笑笑,从身侧拿出一样东西塞给她,“喏,看看喜不喜欢。”这个鬼灵精啊,真是吃定他了似的。   “天啊——”她张大嘴巴惊呼,“大哥你居然做了这个!”   她怎么能不惊讶,且看大哥递给她的是什么东西!居然是一双大红色的手缝鞋!鞋子是大红色雪锦面的,雪锦本就是献和、维徐一带出产极少的官缎子,每年有的都往宫里贡上了,纵有万金亦求不得。鞋头缀着金线扯的云苏团,鞋尖呈美好的弧度微微翘起。转过来看,鞋后跟绣着一只金灿灿的小蝙蝠,一只鞋上一个。鞋里是软乎乎的羊羔绒,鞋外贴着脚的一圈还匝了毛绒绒的白色兔毛,可爱极了。   夜融雪捧着鞋子,爱不释手,急急忙忙蹬了小靴把新鞋穿上,“真舒服!又软又暖和,还特合适!”得到了新东西总是高兴,她就像小兔子似的围着榻子蹦了一圈,粉嫩的笑脸红扑扑的。   “行了行了,又不是属兔的!”伸手把她拉到榻上坐着,“喜欢么?”   她趴到他腿上撒娇,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喜欢!!”而后又不解,“大哥为什么亲手做鞋?原是女儿家的事,何况要穿买就行了,何苦大冷天里呆在这儿费眼睛的。”   他揉揉她的脑袋,解释道:“长兄如父,出门在外,大哥照顾你是应该的。很多年前我就想着给你过年的时候做点东西……那时候五姨娘去世,你那么小,虽说门里可以采买,但过年也没有亲娘给你缝些新衣、新鞋怎么行?其他孩子穿的都是家里做的,你看见了是没说什么,但是香墨告诉我你晚上在被窝里就偷偷哭鼻子了。”帮她脱下鞋子,他细细察看有没有缝漏的地方。“做些木工雕工的我还行,缝东西绣花的我可是门外汉了。后来每天晚上临睡前,我就跑到刘嬷嬷那里学一点;再后来,爹就让我来白老这里学艺,也就一直没给你在新年弄出什么来。”   夜骥影说的这些,听得她一阵愣。   大哥总是为她操这么多心么?为什么她在肆意享受关心的同时,却没有多去探究呢?一想到带给自己欢乐的代价是让他又疲乏又辛苦——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悉心照料一个八岁的娃娃本来就不容易——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这样做呢?   兄妹之爱?男女之爱?   无论是哪一种,她都希望能听他亲口说出来。   她直起身子搂住他,在他脸颊上落下柔柔一吻。   “大哥,够了,真的够了。你不需要再为我做什么了……”她望进他诧异的双眼,寻到一丝哀伤。   “因为——我想为大哥做些什么,我也想让大哥过得幸福。”   他任她捧起他的脸,幽深的双瞳目光迷茫而脆弱,喃喃低语:“让我幸福……?”他真的可以么?   “对,让你幸福。”轻叹一声,夜融雪张开纤臂把他的头楼在胸前,“大哥心里想着什么,都和我说罢。”一直为自己遮风挡雨的男人,心里必定有块最柔软的地方。   从来没有想过她会这样对他说,竟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实,甚至缥缈。靠在她柔软的胸前,他已几乎不可闻的音量叹道:“我的幸福,就是你啊。”这样说,她会懂么?会嘲笑他么?   夜融雪静静地抱着他,像是明白了什么,眉眼弯弯地微笑,哼起了小时候的歌。夜骥影一颗忐忑的心终于安稳下来,慢慢地阖上眼,在淡香中睡去。   第一次让大哥靠在自己怀里睡觉……她半躺在榻上,把丝被拉上来盖住两人。睡着了的大哥,哪里像少门主?倒像个孩子,纯真的睡容,长长的睫毛,信赖地靠在她身上,仿佛极需要她的疼爱和保护。   抚着他散落的发丝,她也觉得有些困倦,打个呵欠便躺下来一起睡了,只是环着他的手一直没有放开。   屋里暖洋洋的,窗外则下着洁白的雪。一对人儿相依偎地进入梦乡,温馨甜蜜。   第二天一早,夜融雪拿着鞋子跑到夜骥影屋外,敲敲门,“大哥,我能进来吗?”   屋里传来一声闷笑,静了静,“嗯,进来吧。”   一进屋,只见夜骥影身穿灰鼠褂子,玄色衣衫,长发垂笼在肩侧随意束着,额前一抹羊脂白玉,手持书卷,剑眉星目的俊朗中沾染风流书生意气。他微笑着看向她,戏问道:“今天倒是守礼,居然敲了门再进来。”   笑瞪他一眼,她故作神秘地上前,摸摸他的俊脸笑道:“哟~好俊的书生啊!”   “胡说什么呢!神秘兮兮的,来做什么的?”他把书放一边后站起身打量她,忍不住轻笑。   她拿出那双红鞋,得意地像个急于献宝的孩子,“大哥先看看再说。”昨天晚上,她对鞋子做了一些“现代加工”:把较软的青杨木块磨成简易的鞋跟,介于坡跟和高跟鞋的细鞋根之间,然后加在鞋底,就成了前无古人后有来者的鞋子!   他把玩着鞋子,一脸兴味地问道:“这种款式从没见过,挺新鲜的。就是不知道穿上会不会摔跤?”   她轻笑,接过鞋子穿上走走。她身穿一件三镶领秋香色绣莲窄腰小袖掩衿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丝缎狐肷褶子,石榴红荷边长裙,腰里紧紧束一条蝴蝶结子长穗如意宫绦;一头青丝松松挽了个苏州橛儿半垂着偏在右肩头,斜簪一根碧玉簪,细白的瓜子脸上两弯黛眉含烟笼翠,杏眼澄悠如水。因是穿了这鞋,走起来身条儿更是盈盈楚楚,衣裙飘动,婀娜多姿。   他看着她如此娇怜柔美,姿态美好,心窝又是一阵骚动,脸上也不自觉地露出眷恋爱怜的神情,情不自禁脱口而出:“你真美……”眼见她转过脸来甜甜嗔笑,他也不自觉地漾起温柔的笑意。   一时间,空气似乎也变得暧昧胶着。   后来两人又喝茶聊天,好不惬意。夜融雪拿起书架上的一本词集,翻看了几页便放回原位。夜骥影见状问道:“女儿多爱词的婉约,鸢儿以为如何?”   她想了想,叹道:“词精致灵秀,委婉凄切,情意甚浓;有的咏家国恨,有的叹儿女情。刚才看的几首词,讲的有词人恨周遭谗言、妇人哀负心谣言的,我看了只觉得心里不舒服。这些人的下场不是心怀抱负却被迫谪放,就是空留余恨或自尽以表贞节……可是又有什么用呢?谣言四起,自己更要坚定不移才是。到后来威力之大逼得人落得心伤神断等等下场,那正是因为连他自己都相信了那些谣言。”   夜骥影定定地望着她好一会儿,颔首微笑道:“鸢儿果然是长大了,颇有自己的一番见解。”   因她一番话,又引起一阵沉思,眉宇间是无法掩饰的渴求、挣扎和痛苦。“可是……如果爱一个人只会让她不容于世呢?”   违逆伦常的一颗心,两段情。   爱了,又要怎么办呢?只怕尘世的种种伤害会接踵而来呵。   她舒眉而笑,云淡风轻,似是了然世间所有,纷争杀戮,情爱纠葛,不过弹指之间而已。   ——“那么就用所有的爱去爱她吧。”   莫离   入了年关,本来清冷的山上好像增添了几分热闹春意。大年初一这天,下着薄雪,往日荒凉的山头也被装点得洁白可爱。   穿一身红衣的夜融雪也早早就起了床,梳了一对麻花辫,围上雪貂围领,端端正正地坐在饭桌边上。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白粥和几个煮鸡蛋、凉拌黄瓜、里脊肉小拼盘,也是有模有样的。   夜骥影走进来,头束玳瑁发束,一袭深蓝衣裳,腰上束着玉带和玉佩,更显得身长玉立,精神抖擞。带笑的眼望向她,再看看饭桌上,当下明白了,唇边淡淡的微笑拉成大大的笑容。   “鸢儿做的?”二话不说,他入座夹起盘子里的菜大口大口地吃,就一口白粥,样子高兴而满足。   她点点头,咧嘴笑笑,“好吃么?”她在现世时就能自己做些简单的饭菜,有时候一个人在家就凑合吃点儿,味道应该还可以。清晨她爬起来的时候天还黑着,忙碌了这么久也就是等吃饭的人笑着夸好吃,心里也紧绷的期待着他的答案。   “能吃到鸢儿做的早饭,我很高兴。”他没有说“大哥”,看到她做了早饭忐忑不安地等他品尝,简直就像一个体贴可爱的小妻子。   虽说大概知道他会这么说,但亲耳听见还是特别高兴,夜融雪不好意思地笑笑,两颊染上淡淡的红晕,惹人爱怜。她也拿起饭碗,乐呵呵地吃起来。   阳光从窗外柔柔地撒下,落在竹椅上,门上贴的火红的年画和对联闪闪发光。   阳春,白雪。   和喜欢的人一起笑着吃早饭,迎接新的一年,真的很快乐。   原来幸福可以这么简单。   这苍山上还没有红艳的花影,他想,陪着她种上一株、一片。   明年的大年初一,定已开得灿烂纷繁了吧。   花旁枝侧,有她盈盈楚楚,笑靥如花。   在点犀山的数十天里,两人过得惬意,像是隐居人一般。过年的时候,夜骥影在山上猎了些活物,却在夜融雪的坚持下放生了大部分的动物。   年二十八“鸢儿,大哥今天露一手,给你做个香煎鸡!”他跑进来,提起两只乱扑腾的野山鸡,露出大大的笑容。   “大哥……小鸡那么可爱,我们怎么能忍心把他们的父母放到锅里炸,还炸得脆脆的呢?”   “……”无语。   年二十九“后院的两只小兔子,眼睛都哭红了。我看兔肉煲就算了吧。”   “……”再次无语。   “还有笼子里的那个……”小动物都对着她眨眼睛,多可怜啊。   “……迄今为止你已经让我放了五只兔子、两只野山鸡、三只鹌鹑和一头獐子了。要是连笼子里的那只猪也要放的话,年三十晚上的饺子就只剩饺子皮了。”   还有一次,夜融雪提议玩游戏,说这个游戏只需纸笔,简单又有趣。其实她是想起小时候在学校和同学玩的“井字过三关”了,便把规则讲了,夜骥影也觉得有意思,也就在桌前坐下玩了起来。兴头起来,拿笔杆子趴在桌前一杀就是几十个回合,暖炉灭了,灯火也将燃尽似地忽明忽暗。   “大哥怎的这么厉害?真的是第一次玩?”不对啊,明明把格子加了,她怎么着也得多赢几回!   “就算再厉害,大哥的脸上还不是被你贴上纸条了。”他轻笑,输的一方受的惩罚也奇怪,就是拿一条长纸条粘在脸上。   夜融雪哼哼道:“那倒要比比谁的多些!”她的脸上看不清表情,确切来说,是被纸条粘满了,眼皮、鼻子、脸颊、脑门、耳朵上贴的全都是!好端端、俏生生的小脸此刻已成了纸条脸,以致一说话纸条就乱飘乱动,加上哀怨的语气,显得特诡异飘忽……   敲门声传来,她忙跑去开门,“谁?”   门外的小仆抱着一堆东西,看也没看来人就说:“爷,白老差我捎来面粉、砧板、擀面杖,说是给您和小姐包饺子、包子用的……”抬头一看,竟吓得哆哆嗦嗦的噤了声,冷汗直冒!   一个没有脸,脖子上全是飘动纸条的长发女鬼!!她、她居然还伸手要抢面粉!观音娘娘弥勒佛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啊!!   眼看着就要尖叫出声,她迅速抽了那根擀面杖一下子就抡下去,把他打晕在地。   “大半夜的,又不是见鬼,做什么慌慌张张的……”她边拿东西边嘀咕。   “哈哈哈……”夜骥影靠在门边笑得直不起腰,“倒要怪你!大半夜的跑出去吓人!”   “……”   第二天,那小仆醒来,只当是自己看错眼里生魔障了。   两人独处的日子总是充满了这样那样有趣的事情,一块写对联粘对联,围在炉边谈天说地,年夜互相拜年包饺子等等,数年不曾相聚,如今更是其乐融融,弥足珍贵了。   日子转眼已到了正月十二,这天早上,夜融雪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端了一碗燕麦粥到夜骥影房间里。   她把碗递给他,“我做的燕麦粥,可香了,对心肺也有好处。”像是帮忙做了家务的孩子一样,支着下巴希望得到大人的表扬。   晨光中,他的眼眸越发显得幽深,一如夜空的温柔。   好看的唇拉出一条微笑的温和弧线,他笑道:“好香啊!其实鸢儿很聪明,手也巧,以后一定是个好妻子。”说着,灿烂如星的目光又黯淡了些许。“鸢儿……不吃么?”   愣了愣,她硬是挤出一个笑容,故作欢快道:“我吃过了,这个是我花了好多心思专门做给大哥吃的。大哥可要吃光哦!”   他垂下眼帘,睫毛轻轻盖住了眼中的想法,眉宇间虽是在笑,却免不住让人感觉到流云一般的忧郁和哀愁。今天一身质朴的黑色衣袍,反倒显得脸色有些苍白。他默默地捧起碗,厚实的手在几不可见地颤抖,仿佛他只是一个徘徊在奈何桥边的憔悴幽魂,不愿喝下孟婆汤来强行忘却生前种种。   感觉到她的视线,他也迎视,语气依旧轻松,“只要是鸢儿做的,即便是毒药,大哥也甘之如饴。”说罢仰头几口就喝完了。尚来不及多加思考,他便感到一阵晕眩袭来,脑袋昏沉沉的……他强撑着想再看看,无奈眼前模糊一片,只看到迷蒙的人影。   “鸢儿……不要走……”他用尽力气伸手向她的方向探去,嗓音沙哑饱含凄楚和不甘,用力一抓……终是空。   是啊,她终是不会为他而驻留的。   心里一阵尖锐的疼痛,他不再挣扎地失去了意识,趴在桌上。   那声悲伤的哀求刺进她心里,夜融雪神色恬淡,在他身旁坐下,抚上他的手叹息道:“大哥,对不起。你刚才肯定知道我在粥里下了药,怎么不说呢?在山上这段日子,大哥一直陪着我,我过得很快乐很快乐。但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势必要离开的。山下虽有想杀我的人,却也有一心念着我等着我的人。不管怎么样,我都想问问他,听他亲口告诉我。”为什么被逐出十夜门?为什么成了冰河宫宫主?   她拿好包袱,依依不舍地看着他,捧起他的脸,然后在他柔软的唇上落下一个吻,极轻的,极柔的,染着花的清香。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大哥,多保重罢!”   待门一合上,她的脚步声渐远,趴在桌上本该昏睡的夜骥影悠悠地睁开双眼,就那么静静地趴着,指尖轻触双唇,仿佛在感受她残留下来的温暖。   窗外,阳光依旧。   骑马走在冻得僵硬的黄土上,夜融雪一身素色半旧袄衫,背上背着包袱,简装上路。最近天已经开始回暖了,只是路上仍然没有几个途人。   梅已经回了十夜门,不得见面,而她离开点犀山已经两天了,脑海中还回响着下山前白老的话。至于下山的后果,她早已有心理准备,追杀、利用已是难免,她又是局中人,更抽身不得。可她万万想不到,和岳玄宗合力抓她的竟是她的外公殷仲元……他虚伪的笑脸和眼中算计的精光,她到现在都还记得,一个连自己亲生女儿都能用来当换取富贵筹码的人,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如果说他和安远侯是为了荣华富贵的话,那宗主岳悠倒是显得奇怪。   岳悠想用七湖来让一个死人复活!   七湖可以让已死的人重生,代价是必有“合适”的一人偿命。所谓“合适”,便是同样的年纪,同样的血,得到七湖认可的人。其中的诡异和神奇不足为外人道也。   她忽然想起,这么说那时候的少女失踪而且被吸了血的,也是因为这个?身子一颤,如此一来,他们已经确定了“祭品”吧。   “真是一群疯子。”她冷冷的挤出几个字。   那么,要去哪里找二哥呢?既是冰河宫宫主,那她往冰河宫去就应该没错。   除了心里埋藏多时的想问他的话,她之所以去找他,也是因为她常会想起他,想起他那双紫色流光的眸子,还有一颗欲语还休的泪痣,想起他在风中远远望着她的身影,纵使妖媚邪肆,仍是透着浓重的绝望。   偶尔,她也偷偷想过,若没有血缘,若不是兄妹,那该有多好。   狮子骢甩甩脖子喷了一口气,她马上被唤回,鼓励地摸摸它笑道:“大冷天的让你跟我出来,真对不起。再走一会儿,我们就能在天黑前住上店了。到时候就有你最喜欢吃的苹果和红萝卜啦!”   狮子骢兴奋地嘶鸣一声,便雄赳赳气昂昂地载着夜融雪前进。   苹果万岁!红萝卜万岁!   上元初华   每年的正月十五,春节刚过,人们就迎来了元宵节。   正月是农历的元月,古人称夜为“宵”,所以称正月十五为元宵节。正月十五日是一年中第一个月圆之夜,也是一元复始,大地回春的夜晚,人们对此加以庆祝,也是庆贺新春的延续。元宵节又称为“上元节”。   夜融雪自离开点犀山后行了六日,方进入第一个北方的大城市——安庆。安庆城里人口众多,数百年来都是南北货物流通运输必经之地,极是繁华。   夜晚,牵着马走在热闹的城里,夜融雪虽然疲乏,但也兴奋地四处瞧瞧:整座城仿佛被地上的灯海照亮了,与繁星相互辉映。年轻的男男女女结伴走在街道上,欢声言笑,街道边摆满了摊子,吃的玩的,最多的还数卖花灯和小饰品的,道路两旁沿线挂了各种各样的彩灯和灯谜。   夜融雪自言自语道:“我当怎么这么热闹呢,原来今天是元宵节!”像是感染了节日的快乐气氛,她的脸上也露出淡淡的笑容。虽是穿男装且风尘仆仆,倒也让身边走过的几个小姑娘看直了眼,都走过了还红着脸频频回头。   这么好的夜晚怎么能不出来看看?她找了间小客栈安顿了行李马匹,换了女装正要出去,经过马厩却见狮子骢看着她低嘶,眨着大大的棕色眼睛,像在央求它也要一起去。   “不行哦,你乖乖待着。不然今晚回来不给你吃红萝卜了!”她拍拍马脖子,狮子骢一听失望得耳朵马上塌下来。   走到一个小吃铺子边上,胖胖的摊主马上乐呵呵地迎上来,笑容憨厚,“姑娘快请坐,可要吃什么?”   她拉张椅子坐在简陋的小木桌前,微笑道:“老板给我来碗芝麻馅的汤圆吧!”   老板看的红了脸,忙道:“好咧,马上就来!”不得了了!现在小姑娘一笑怎么都跟花儿似的那么好看?   一个人坐在这烟花烂漫下,倒也自在。打量着四周,她的目光落到离摊子不远的墙角边上,一个小小的身躯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周围的店家、行人从那里经过,却视若无睹。   “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在这里?他的爹娘呢?”夜融雪蹙眉问道。   摊主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瞥了一眼,摇头叹道:“前些年北边儿闹饥荒,很多人走几十里带着孩子讨饭吃,路上大多病死饿死了。死了老子娘的娃娃多半也活不成。他在那儿好几天了,我们做小买卖的也有几个孩子要养,没功夫照顾他。”   那蜷缩着的身影深深地映进她眼里,让她不免心疼起来。看了看桌上的汤圆,她抬脚走到墙边去,而那孩子见有陌生人来了,更是吓得抱腿紧缩成一团抵着墙根,看上去只有八、九岁大,衣服肮脏破烂,瘦得皮包骨,巴掌大的脸上也脏兮兮的,只一双乌亮的大眼,黑葡萄似的望着她,不自觉地流露出惊恐之情。   夜融雪蹲下,微笑着柔声道:“小弟弟,你爹娘呢?”那双美丽的眼睛,直直地望进她的心坎上。   那孩子死死地抱着身体,偷偷地打量她:少女扎着两条麻花儿辫,蹲下来笑盈盈地看着他,神色温柔,长得极好看,就像……就像画上的仙女一样。   见她不急不忙地等着他说话,他咬咬唇,声如蚊呐道:“死了。”   两人间一阵静默,她又靠过来拉着他的手,那孩子一阵挣扎,她仍不放手,用巧劲把他轻轻拉起来,只见他垂着脑袋局促不安,半晌才小声说道:“我手脏。”一说完他便更难堪起来,自己只是个小乞儿,哪儿不脏呢?   可却听见她的声音如和暖的春风一般,“不脏,没关系的。”她的手很软很温暖,毫不介意地握着他的手。   他被拉着慢慢朝她坐的摊子走去,周围的人纷纷鄙视地掩鼻走开,发出讥讽的笑声。见他又犹豫了,她依然把他拉到椅上坐下。   “老板,有甜粥么?给我来一碗,再来一碗青菜鸡蛋面。”胖老板杵在炉台前面有难色,她目光一冷,胖老板尴尬,忙转身做了端上来,递了碗筷。   她拿出丝帕替他擦了手,然后把粥碗推到他跟前,“来,吃吧。先吃点甜粥暖暖胃,不然一下子就吃别的对胃不好,要闹肚子的。”他怯怯地接过碗筷,不敢相信地看着香喷喷的粥,抬眼又见她眼中鼓励的目光,鼻头一酸,滚下地去一个劲地跪着磕头:“谢小姐大恩大德!!”   他的脚早已冻伤了,连鞋袜也没有。夜融雪把他抱起放在自己腿上,摸摸他的脑袋笑道:“叫我姐姐就行。傻孩子,先吃东西吧。”   那孩子被她不嫌弃地抱进怀里,一直忍着的眼泪扑漱漱地落下来,低声呜咽道:“姐姐。”说完便用力擦擦眼泪,就着碗呼噜噜地吃起来,看得出来是饿坏了。   其实,她并不知道为什么要领他过来。   也许,是因为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孤单、恐惧、脆弱。一如年幼的席容。   可是,她有姐姐的保护啊,那么这个孩子呢?孤零零地挣扎着求存,然后在胡同里死去么?   她,希望他活下去。不为别的,只为他自己的人生。   回到客栈里,夜融雪让小二打了桶热水,差他买了几套保暖的童装准备帮他洗个澡。   “我都忘了问了,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她卷起衣袖立在桶边,朝他笑着招招手。   那孩子小手紧组攥着衣角,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我叫虎儿,刚十二。”   “虎儿?”这个只是小名啊,“你爹娘没给你取没别的名字?”看他生得那般瘦小,哪像只小她三岁的,平常人家十二岁的孩子呢。   他摇摇头。   “虎儿,先洗个热水澡,早点睡。”她也没问别人同不同意,三两下就把虎儿扒光了,推他进了木桶,自然也没注意到他死拽着裤带的手和脸上的羞窘。   待到好一会儿终于洗净也穿好衣裳了,夜融雪反倒惊奇起来了。乖乖坐在凳子上的虎儿,虽然身形消瘦,可是样貌极好:柔软的头发披散着,眉如墨,淡色的睫毛长长的,眼睛又大又亮,水晶雕的黑葡萄似的,眼角弧度优美如凤翎一般,鼻型直挺,粉唇娇嫩惹人怜惜。   嗯,好好调养的话必定又是个俊秀的少年郎。   在她毫不掩饰的注目下,小人儿羞红了脸,只能窘得低头玩手指头。   她会意敛笑,坐到床上,“来,过来睡觉吧。”还是第一次和半大不小的孩子睡在一块呢。   “我、我……不用,嗯……我睡地上就行。”他轻声道,探个小脑袋躲在帐子后面不肯出来。   她蹙眉,怎么显得自己像有恋童癖的怪叔叔一样?她耸耸肩,状似不在意地躺了下来,自言自语道:“被窝真~的好暖哦。”我就不信你不出来。   “……”小小的身影震了震。   还装没事儿人?清了清嗓子,她又叹道:“唉~你说被窝怎么能这么暖呢!还特别特别软……”   “……”小人儿除了露一脑袋还露一小手,巴巴的看着床的方向,透着些微渴望。   屋子里静下来,两人僵持着,只闻边上的火盆里轻微噼啪作响。   “你再不上来,睡被窝里的人半夜就一个人走了。”这小子还真不是一般的倔。   虽是背对着,但依然感觉到有人轻轻地掀开被子一角钻了进来,躺得离她远远的。她心里偷笑,转身把虎儿揽进怀里,怀里的身躯僵了僵,发出细小的声音:“虎儿会很乖的,姐姐别一个人走了。”   见他把头埋在她身上却还闷闷地说道:“虎儿会打柴做饭缝衣服,什么活儿都能做的!虎儿每天只吃一点点就行了,很好养活的,花不了多少钱的,姐姐留下虎儿好么?”   喟叹一声,她替他掖好了被角,柔声道:“别怕,虎儿你就是我弟弟啊,姐姐怎么会不要弟弟呢?”幼小失怙的孩子,只要能得到一丁点的关爱和照顾就心满意足了。她轻拍着他的背,柔柔地哼着催眠曲,嗓音滑软如丝,拂过孩子脆弱的心尖。   虎儿本就已筋疲力尽,睡在暖和的被窝里,耳边飘起温柔疼爱的呢喃,眼皮渐渐撑不住,便靠着她沉沉的睡了。   好温暖……   殊不知,这软软一抱竟牵扯出一生不尽的缘来。   因为带着无依无靠的虎儿,夜融雪前去冰河宫的行程只能缓下速度。这些天来,旅途半停半行,她给虎儿精心调养身子,每日辅以身体锻炼,虎儿的气色也逐渐好起来。可是小家伙总觉得她对自己太好了,不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回报她不行,也就帮忙洗洗衣衫、收拾东西等等。   陈旧的镜台前,夜融雪披着长发撑着下巴,看向窗外,火红的落霞与斜云间染成轻薄的紫色,有股迷离的妖冶。那紫色,和他的眼睛好像好像……   “姐姐,你在想什么呢?虎儿喊你好多声了。”一个清秀的孩子端着碗走过来问道。   她落寞一笑,动手把头发梳成辫子,“我在想一个人。”   一个对她而言很重要的人。   一个久未见面的人,一个与她有至亲血缘的人,一个拥有旷世风华却偏偏背负了不能言说的爱的人。   “哦。”他乖巧的应了一声,而后忙把碗推给她,“姐姐这些天照顾虎儿很辛苦的,虎儿借厨房熬了一碗甜粥,姐姐吃吃看。”见她面有不解,又挠挠头道:“姐姐给虎儿吃的第一顿饭就是番薯甜粥,虎儿觉得那是天下……天下最好吃的东西,也就……熬了一碗。”说罢,白净的小脸上唰地泛起一层红晕,眼睛不知道该往哪儿看,只觉心里跳得厉害。   她笑着点点头,二话不说拿起碗就一勺勺地喝起粥来。粥熬地不好,有些番薯块还硬着,但她还是高高兴兴的喝,因为她知道,这是一个纯真孩子的心意。   “姐姐吃东西的样子真好看。”他的大眼睛快乐地眨着,脸红扑扑的,“虎儿吃的就没那么好看,淅沥呼噜的。”   她又笑道:“虎儿是男孩子,自然要大气。我喜欢看虎儿吃饭,那会让我觉得我做的饭菜很好吃!”   虎儿听了更加高兴起来,脸红了红,便把碗筷收拾了去。   待她再看窗外,天空已是一层微暗的红了,先前妖冶的紫退得一丝不剩。   冰河宫冰河宫依山势而建,挺拔峥嵘,掩映在山林、飞瀑之中,静幽而深远。亭台楼阁,恢宏大气,一刀一刻皆似天成,相得灵韵。   密林边一处,垂手立着一黑衣男子,动也不动如雕像一般。   忽而一男子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林间走出,黑衣人立刻快步跟上,递上披风。   “主子。”他恭敬道。   围上披风的男子摆摆手,似面有疲态。他生得妖异邪美,青丝魅人,五官轮廓深刻中润着柔和,墨黑的俊眉下凝紫的双目闪耀而深邃,右眼睫下一颗泪痣柔情段段诉衷肠,凄艳哀婉,更胜千年绝唱。直挺的鼻梁下一张性感薄唇犹带冷意,只是此时唇角竟沾着殷红血丝。   “我休息一下就行,无妨。”他微拧着眉,不在意地用手背擦去血迹便要往回走。   黑衣人突地单膝跪下来,恳切道:“属下无能,不能解主子之苦!主子您且听属下一句,但凡心里放宽些,不去想那许多,也就不会因为药性发作而胸痛吐血了。断情丹虽然可以大幅度提高功力,但代代宫主服用后皆须断情以成就霸业。如不断情,必常受这折磨,何苦?我虽为异族人,却受主子知遇之恩,故今日以下犯上,在此请罪,望主子三思!”   “胡尔图,你不必再多言了。”夜紫陌转过身来冷视,语气森寒,“我当初当着冯启的面吞下断情丹,早已知道会有什么后果。痛苦也罢,折磨也罢,就连这冰河宫,也仅仅是因她才有的,只为保她周全!若她无法安好,那么即使把所有都毁去亦不能成全十万分之一。”   只要你安好,即使不能见面,我愿亦足矣。   “是,属下知错。”胡尔图大声认错,看来他是低估了那女子在主子心中的地位。既然主子这么说了,那么他就这么做。   夜紫陌淡然问道:“岳玄宗那边怎么样了?”   他压低声音回道:“回主子,岳玄宗两个堂主被我们秘密除掉,他们正慌着要报复。另外,他们寻她的人手一直没断过,属下已经派人跟了,一旦有异常就立刻除掉。”   他边听边点头,后又轻蔑地冷冷一笑:“两个堂主死了就慌了?这还只是第一步,再来么……把岳悠的旧事查清报上来,小心别打草惊蛇了。”紫色流光中缓缓流动阴残杀意。   “是。”胡尔图抱拳,迅速离开了。   夜紫陌一个人迎风负手而立,黑亮如缎的青丝在肩上舞着,在空中划出美丽的弧度。   前不久,江湖上掀起一阵腥风血雨,骚动不安。隐逸多年的十夜门重现,夜昱刑次子脱离十夜门,加入冰河宫后残忍弑舅冯启,成为新一任冰河宫宫主,其武功几乎无人能敌,冰河宫一跃成为可怕的强大势力。同时,一向形象正义的岳玄宗宗内一名右使、两名中阶堂主死于非命,至今也没人知晓是何人下的手。   叛门,弑亲。   只要为了你,纵使染血逆天亦在所不惜。   而我眼睫下的这颗泪痣,许是自我决意堕入万劫不复地之时便有了吧。   即便罪恶,也是我幸福的证明呵。   月冷尘清   “姐姐,我们这是去哪儿啊?”同坐在马上的虎儿问道。   夜融雪笑道,“出了这个小镇,我们就上官道,往东走去找一个人。”这孩子体质不错,恢复得极快,现下坐在她身前的可不是个俏生生的小公子么?他的头发束着,穿着宽袖天蓝色袄子和新买的小胡马靴,腰束深蓝锦带,勾勒出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间的模糊变化。浓眉大眼,犹有稚气的脸上神采飞扬,笑意朗朗。   和虎儿共同生活也有一个月了,这段时间里他们走过大城小镇,他一直很听话,从不抱怨旅途的辛苦,还常常反过来照顾她,劈柴烧水喂马补衣服样样在行,俨然一个全能的小帮手。   虎儿抿抿嘴,忍不住问道:“姐姐……你到底要找谁?”姐姐经常在一个人的时候发呆,时而忧伤,时而又流露出他从没见过的甜蜜神色,而他,进入不了她的世界。能遇到姐姐并和她 一起生活已经是他莫大的幸福了,可是他好像越变越贪心了……   当他跑去问他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姐姐偶尔会大笑着揉揉他的脑袋道:“小孩子别想那么多,快快乐乐地就好啦!”   他好想好想快点长大,然后就可以换他来保护姐姐了。   前面有一个小茶楼,夜融雪带着虎儿下了马进去买了些吃的准备路上带着。两人提着东西才迈出门口准备上马呢,就见三四个形容猥琐的男子不怀好意地围着狮子骢团团转。   虎儿气冲冲的跑上前去大喝道:“让开!你们要干什么!”   那几人听了忙转过身来,见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便越发放肆起来,有的人要去拉缰绳,其中一个人得意洋洋地嘲笑道:“哪来的小猫乱叫,爷我做什么干你屁事?”看虎儿小脸气得通红,几个人旁若无人地也跟着起哄。   狮子骢力气大,脾气也是极暴烈的,扬头张蹄地吓得那几人没办法靠近。突然,它转过头来,猛地往前冲过去,几人躲避不及地哇哇大叫,眼看着就要被踢飞出去——马身轻松一跃腾空越过抱着脑袋的他们,跑向不远处的一个人影。那人赞赏的拍拍马脖子,向这边走过来,虎儿眼睛一亮,也提着东西蹬蹬跑上去。   “你、你、你!”一个人费劲儿地爬起来,叉着腰怒骂:“你混哪儿的!今儿你给爷说清楚了,把马留下!不然你爷爷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晴空骏马,那少年眉目俊采,秋波神慧,青衫素袖,一派傲然潇洒。   “马是我的,留给你做什么?”男装打扮的夜融雪虽然笑得和气,眼神和话间却冷冰冰的。   那人搓搓下巴,扭着脸撒起泼来:“我张三说那马是我的就是我的,给我!”不就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美得娘们似的,有什么可怕。   “我倒是有个好办法,那就是让它自己认主人。我们都背过身去,闭上眼睛喊十声,在转过身来看它站在哪里不就成了。这可是聪明人才用的办法!”她还是不冷不热的说道,不理会虎儿在一边急得挤眉弄眼直跺脚,她下了马。   张三一听是聪明人的做法,“此法甚好!”,也神气地挺挺鸡胸迈步走到路中央转过去。他自顾自地大喊道:“十、九、八——”   他一转过去,夜融雪就抓住虎儿的衣领使劲儿一提放到马背上,狮子骢会意,马上越过围观的人群乘风一般奔出去。   张三的同伙和几个路人阿姨都欲言又止,该不该告诉他人家已经跑走了呢?跟了这样的老大,难怪日子更难混了……   待到跑出了小镇上了官道,夜融雪勒停了马,虎儿歪着脑袋正要问,只听她说:“不知是哪位兄台,烦请出来露个脸吧。”   话音刚落,两个其貌不扬的男子从道两旁走出来,低头抱拳道:“见过夜姑娘。”刚才在镇里她就感觉到有人在盯着她,所以她突然驾了马就奔出来了。   她护着虎儿,看着他们道:“想必刚才也是你们怂恿张三那伙人要抢马把我们留住的?”张三这种人只是普通的市井混混,耍嘴皮子总比动真格的多,在大街上抢马的事情必定是旁人使心机教唆才敢做的。   “姑娘慧眼。”其中一人颔首淡然道,“姑娘既明白了,那就请姑娘跟随我等到冰河宫走一趟吧。”   冰河宫?那不就是……   “我跟你们走。”   虎儿抬起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向夜融雪美好的侧脸,她柔和的眼神闪动着无法隐藏的期待,可他心里却觉得有点儿不舒服。姐姐不要虎儿了么?   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暖杏色飞燕织锦的床帐顶子,夜融雪挣扎着从软软的床褥上爬起来,“这是哪儿?”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只有月牙白的绸衣薄薄一件,长发披散着,简直就像刚刚睡了一觉……   等等!她还记得她和虎儿在一块儿碰上了两个冰河宫的人啊,怎么这会子醒来就到这里了?感到脑袋还有点昏沉沉的,她恐怕是被下了迷药然后被带走了,那么,这里就是冰河宫了。   突然,床帐被轻轻从两边挽了起来,一位女子恭敬道:“小姐醒了?”是一个清秀的丫环,她看起来大概二十岁,梳着环髻和刘海,面带微笑道:“我是六儿,以后专门服侍小姐的。小姐先收拾一下,宫主有请。”   “我睡了几天?”   “三天了,加上今儿快四天了。”夜融雪点点头不作他问,被六儿扶起来穿衣打扮,看她手脚伶俐地把自己的长发盘成云髻,簪上了好几种珠宝、金钗,她摇摇头道:“都拿下来吧,簪这个就行。”六儿答应着,斜斜簪上一对玫瑰玉莲花。   香雪美人,唇朱点翠,娇娇斜倚铜镜芳。   “小姐果真是大大大美人!”六儿满意地打量镜中的人影,兴奋得红了脸。   她不在意的浅笑,又摇了摇头。   梳妆好以后,六儿引夜融雪出了屋子,方知已经过了晚饭时间了。二人穿过假山奇石和几座楼阁,到了一处没有题字的庭院。夜融雪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才发现这庭院修葺得极为精巧,花圃、流水、闲亭一样不少,曲岸流歌,觞水怡情。   她缓缓地沿着青石小路走着,来到一处三面相接的弯月扇亭,只听琴音袅袅如玉生香,白梨花树下,一红衣男子抚琴而歌,衣玦翻飞,妖娆摄魂。   她微怔的停下脚步,眉间轻笼闲愁,樱唇欲语却无声。   那男子坐于古琴前,一头黑亮的柔顺发丝披散于身上,剑眉斜飞入鬓,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对幽深的紫水晶般的眸子,闪动丝丝笑意,一点泪痣邪肆倾艳;挺鼻下的性感双唇,诱惑若有还无。他那身宽袖红衣,张狂的闯入视野,焚情烈火一般。   飘逸的墨发舞动,雅致的修长手指拨动琴弦,从珠玉坠盘似的柔和清脆到渐渐急促紧绷,再到山河绝般的澎湃奔腾,风起风落,他身边的一花一木仿佛都要疯狂地在这皎洁无垢的月色中焚烧起来,如履魔音之境,念念不得终。   他的心,他的情,痴、恋、狂,尽在那飞转的琴音瑟瑟中,催人入魔绝云霄。   随着他平复下来的优雅弄弦,一曲终了。   依旧是那白梨花香,那温柔的白色月光,草木静谧。   他望向不远处的白衣少女,神色满是疼宠,露出清幽绝美的笑容,嗓音动听似筝。   “融融,你终于来了。”   没有来由的,她,有股想要狠狠落泪的冲动。   襄州一别,和他见面已是奢望。当大哥说十夜门与他再无瓜葛的时候,她脑中一片空白,心上也生疼生疼的。她明白他们之间本应只有手足情谊而无需男女之爱,他却依然苦苦守候,为了保护她,让她安心而只字不提地默默承受。   刚开始时她曾经以为逃避会是让他死心的最好方法。   只是情难断,忆难忘。   一幕幕在脑海中飞驰而过:少年时期的他,现在的他,身边的他,心中的他,温暖的拥抱和熟悉的香气逐渐麻痹了所有神经。   他,早已答应她,永远也不离开的。   ——我永远都不会离开融融的。   ——真的么?永远?   ——永远。   现在已经无法让这个爱她至极的男人死心了。   因为,她,亦无法对他死心。   “二哥。”她的唇瓣颤抖着,轻轻地唤他。   他会笑着说她乖吗?他会像以前一样抱着她转吗?   她可以相信,一切……都会像过去一样美好吗?   夜紫陌静静地看着走到身前的夜融雪,她消瘦了。她的纤腰好似不盈一握,乌发上点缀着他亲自挑选的玉莲,是的,她美丽而柔软。她,是他在血雨腥风里也仍旧细心珍藏在心尖儿上的人啊。   他慵懒地侧手撑着,微笑道:“不要叫我二哥,我不是你哥哥。”   她脸一白,双腿几乎站不住了,勉强扯开一丝笑,讷讷道:“是、是么……我,我,好的,我还是先离开,不打扰你的……你的兴致了。”   她又自嘲地笑笑,蹒跚着正要离开,突然腰间感到一紧就被拉了过去……   夜紫陌知她误解了他的意思要走,便把长长的衣袖一甩卷上夜融雪的腰拉过来。一声惊呼,她柔软的身子滚落到他身上,两人跌作一团。   “你怎么这么轻了?”他皱眉,像是丝毫不介意此刻她整个人趴在他身上。她僵硬地想要撑起身,下一秒又被一双大手猛地拉进怀里。   她颤抖地咬着下唇,脸色羞红,垂眸道:“轻或重都是我的事,你说你不是我哥哥了,那还以什么身份管这些?”   他目光灼灼地紧紧盯着她生怕漏过一个表情似的,惹得她脸颊越来越烫眼睛都不知道看哪儿好。他抬手捧起她的脸蛋,笑得肆意而无害,认认真真地望进她眼底。   “如果……我说我会成为你的男人呢?”   她一听便愣住了,傻傻地瞅着他露出孩子般笑容的脸,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害怕一次又一次的掩饰和失望,厌倦了说着那些言不由衷兄友弟恭的话。   他只想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鄙视?惊恐?怨恨?嘲笑?   她蹙眉,而后轻轻叹气,美眸里凝着些许哀愁:“上天……会愿意么?”他们之间早已有血缘的牵绊,她不是齐文姜,他也不是姜诸儿。   可是不管他是亲哥哥或是别的什么人,她的答案只有一个。   她舍不得眼前的男子在痛苦的泥沼中挣扎。   渺渺尘世,泱泱海州,要寻一个真心相待的人何其不易!更何况她夜融雪只是一个带着现世记忆重生的女子?她所能有的,惟爱而已啊。   沉寂许久,夜紫陌突然紧紧地攥住她的纤臂,半撑起身子,紫瞳熠熠生辉,胸臆中百感交集,最后化作一声叹息,微带哽咽地沉声道:“我不管上天愿不愿意……只要你愿意。”   记不清多少次,他捶着脑袋敲着胸口告诉自己要忘记、要忘记;他故意跟着远行的商队长途跋涉,以为只要久久不见面,心里燃烧的炽热便会消失于无形;月明星稀的夜里,他独自坐在屋顶,仰望星空而无眠。   折磨着他的是什么?   以前,他也想过要恨她。恨她在谈笑间便把他的一颗心勾了去,恨她是他的妹妹,恨她令他眼中再无其他女子,只能煎熬在绝望的爱里永世不得翻身!   可是,与其恨她让自己痛苦,不如爱她让自己幸福。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爱与恨两种极端的情感,他只能选择其中一种。   他温柔地轻揽住她的身子靠坐在树下,她则半趴在他身上。夜紫陌的手指在她的发间穿梭,慢慢地抽出云髻上双玉莲花簪子的其中一根,把玩在手心。   他盯着躺在手上的簪子,低吟道:“百花中有温馨真情者,独并蒂莲也。其花为双而根为一,岂非正吾人所追求之爱情哉?相依相靠,风雨中共患难;相辅相承,阳光下同欢颜。同沐春秋之甘露,共赏朝夕之烟霞。此相濡以沫之情,试问世间几人能及?”   “所以你打了这个簪子送给我么?”她笑问。   他笑着冲她点点头,伸手把一束乌丝绾成髻于头顶,然后斜插上那朵莲花簪子,不但不女气,那玉莲反衬的他有股说不出的风流倜傥的清韵在。   他突然倾身附在她耳侧嚅嚅细语,暧昧的热气撩拨着她每一寸肌肤。   “夜融雪,世之佳秀女子也,亦吾之心上人。非我与她,更有谁堪人间之并蒂哉?”   两人相视而笑,情意流转,相拥在白梨花树下。   梨花古琴,月冷尘清。   芳草年年青,独为多情。纵天地老,独守尔身。   窗零乱碧   自从进了冰河宫,夜融雪便搬进了夜紫陌住的院落。两人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睡在同一张床上,却只是相拥而眠,什么也没发生。   “天好像已经回暖了呢。”   遥遥望着尚且清冷的莲池, 夜融雪穿着单衣,外罩薄兔毛长衣,披散着头发靠着柱子坐在房外长廊的栏杆上。   半眯着眼,她想起了大哥,梅,承宁,还有虎儿。他们的身影一个个地在脑海中展现,好像在提醒她似的。有时放松下来,她甚至不愿去多想那些人那些事,追追逐逐,她不希望有人被伤害。这些天在冰河宫里六儿常跟着,本以为是普通丫环,没想到年纪轻轻的女儿家却是宫里拔尖的护卫。六儿说了,虎儿暂时被安排在别院,过得很好。   另外,还记得那天她问六儿,紫陌为什么总是出去?仿佛不愿意让她知道似的。   六儿不情不愿地嘟囔了半天才隐隐透了那么一点口风,意思是最近有人频繁地找冰河宫麻烦,甚至有蒙面人夜探冰河宫,可见是组织好的,训练有素的。种种线索追寻出来的结果直指十夜门少门主夜骥影。   那天六儿见她不敢置信,遂劝道:“小姐,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起码能快乐些。”   她多少也明白了,有些事情的真相若揭开了,只会令她痛苦罢了……   “一个人跑出来想什么呢?”一股热气从颈后徐徐喷洒着,弄得她颈一缩忙回过头来。   “紫陌!”   站在背后紧贴着她背脊的可不就是他么?头束玉冠银带,一身白衣,笑盈盈地瞅着她紫光流转。与他见面的那一晚,他说不许再叫哥哥,只能叫名字,她便试着唤了一声“紫陌”,引来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回到屋子里没找着她,下人说小姐正坐在走廊上。他一路寻来,便见她披散着青丝,穿的单薄,懒懒地半靠在栏杆上。秋瞳微眯,随意伸展着纤细的躯体,活像一只波斯猫。   “夜寒露重,进屋吧。”不等她回应,他便伸臂打横抱起她,迈步朝屋里走去。守门的两个丫环见了他们,圆脸上立刻浮现出夸张的羡慕神色,惹得她差点笑出声来。几个机灵的小童、丫环马上把门窗处的帘子撤下,熏香的熏香,沏茶的沏茶,铺被的铺被,然后排成一队退了去,效率之高让人咂舌。   “你这的人比十夜门的要好用。”她没话找话说,不料还是一片寂静,只得窘的低头扭手指头。   夜紫陌轻嗤一声,听不出情绪,只道:“十夜门的人如何,我早忘了。”他神色淡漠,原本柔和如水的紫色迅速成冰一样的冻结,“门主又娶了一房年轻侍妾,不过是个普角儿的歌伎,怕是高高兴兴的成了十夫人吧。”他怎么也不敢相信,直到亲耳听到那女子的声音之后,才明白夜昱刑的心早已失给了不该爱的女子。   原来,他们的父亲也一直虎视眈眈……   她打了个哈欠,状似不经意道:“爹要怎么样,已不是旁人能管的事。”她不希望爹再娶,也算是为了娘吧。但亲耳听见这事,心里确实不太舒服。   “先不说这些,我从点犀一路赶来,就想问你:为什么要离开十夜门?”   他先把夜融雪抱进被窝里,看她裹得像个肉包子,便笑道:“十夜门,终是留不得我的。其实是我主动离开的,原因只有一个:我要保护你。”他温柔地拉起她的手轻摇,垂下眼帘,复淡然道:“所以,我杀了舅舅,当上冰河宫宫主。”是的,只要对她存在威胁的人事物,他都会亲手把他们一个个除掉。   他沾了满手鲜血仍不惧罪恶,因为只要她爱他,一切都值得。   感觉到她的手微微地抖了一下,他低语:“你……怕我么?”深紫色的双眼平静无波地望进她的眼底。   用力地摇了摇头,夜融雪喉咙紧了紧正要说,窗下突然多了一道黑影。   “宫主,时间到了。该是时候吃了。”   吃?吃什么?定了什么时间?   她紧张得连忙坐起拉着他问:“什么?”他有事情瞒她?还是有什么危险?   他弯下身子,嘴角勾起安抚的柔和笑容,让她躺下掖好被子,柔滑的发丝拂过她的脸颊和玉颈,然后在她微启的双唇上印下一个羽毛般温柔的轻吻。   “没什么,你先睡吧。我去去就来。”   待他掩门走出去以后,夜融雪便偷偷地从被窝里爬出来,往床上塞了几件衣衫被枕假装“人形”以后,溜到六儿那里去了。   六儿听有人在窗下怪叫,遂点灯去看,“小姐?你怎么来了?!”   拉她进了屋,她把食指比在唇上“嘘”的失意,压低声音问:“六儿,方才有人来请你们宫主说是到时候吃东西了,这入了夜的,到底要吃些什么?还神神秘秘的。你快与我说一说!”见她面有难色,夜融雪又道:“我来问你是因为相信你,你就实话告诉我吧。况且和紫陌有关,你今日不说,我便日日来缠你。”说完还无害地呵呵直笑,我就不信你不说!   六儿也勉强陪笑,只觉得小姐笑得她心里直发毛,怎么就像……就像黄鼠狼给鸡拜年呢?呸呸呸!这是说谁呢!六儿虽与夜融雪相处了几天,但也大概摸着了她的性子,明白她有什么不打破砂锅问到底是决不罢休的,且宫主大小事都是依她的,只得道:“六儿并非宫主近卫,所以只晓得宫主每十天必须按时辰服药以克制断情丹的药性,其他的就不知道了。”宫主这样,多半也是为了小姐吧。   断情丹?蹙眉思索着,夜融雪琢磨着这玩意儿的名字听起来就折磨人!难不成是像武侠小说里常出现的为得大成而服下的百害无一利的诡异药丸……“断情丹是什么?”   看她眉宇中有说不出的焦急,六儿顿了顿,解释道:“断情丹是我冰河宫的秘药,每代宫主必在登位时服下一颗,便可极大地提升功力,若辅以修炼,说什么‘武林高手’亦不足以形容了。只是‘断情断情’,即须得断却一切人间情思,若心中尚有爱恋牵念,那就……”   她急得直凑上来追问道:“到底怎么了,六儿你快说啊!!”   六儿咬咬唇,咚地一声跪下来,垂着头道:“冰河宫上下皆知小姐是宫主心上的人,可宫主既然服了断情丹,又念着小姐,怎么可能安好呢?只怕身子大好都是装给小姐看的,胡尔图说过宫主前阵子还吐血了,现下只能靠别的来压制……”   身形晃了晃,她努力稳住虚软的身子,一把用力按住六儿的肩膀,一字一顿地问道:“他、在、哪、里?”   “六儿不知。”六儿不敢看她,依旧垂着头讷讷道。   她咬牙用力摇晃六儿,乌黑的双眼瞪大深不见底,声线绷得死紧而轻颤:“说!!”   六儿心惊,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心一横索性和盘托出:“长生殿。”   话音才落,夜融雪已推门跑了出去。路上碰见巡夜的护卫、小厮等等,见一个抓一个劈头盖脸就问:“长生殿在哪儿?!”   紫陌!!为什么?你以为你这样做,我就会高兴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傻!   她使劲儿地跑着,入夜的凉风迎面打在她脸上身上,仿佛也在用力地把她往回推。终于寻到一处荒亭子,连着一个小屋,她想必是此处了,就撞开门冲了进去。   昏暗的屋内,杂七杂八的堆着破家俱和损毁的桌案、旧书。角落里连着一个小入口,却只有三四岁孩童般高,根本没法让一个人钻进去。   夜融雪急得不得了,累得满头汗,骂道:“这他妈的真是糟透了!”机关机关,到底在哪儿?!还是要到亭子那儿找找?   滑坐在入口处稍事歇息,眼一瞥,“这是……”好像是血!虽然只有一小滴,但看起来应该是不久前才留下的。死死盯着那滴血渍,她兀自点点头,伸出一个指头就狠狠地咬下去!   嘶……真疼!她想着能进去的定是紫陌,如果以血为钥的话,她和他的血有一半是相同的,试试看或许能行。她缩了缩,把滴着血的手指头伸到入口处一个不起眼的坑痕上。那木边儿一染上血,“嘎吱嘎吱”的有节奏的沉重声响从深处传出来,像是机器在运转的声音。   她往后退了两步,不一会儿,木边入口就不见了升出一个一人宽高的石门,里面黑黝黝的,如同在迎接她的到来。   她走进门洞里,摸索着墙壁正准备往下走,壁上排列好的火把噌地点燃,照得长长的密道明亮起来。沿着密道走了很久很久,阶梯没了而前面豁然开朗,装潢大气宏伟的长廊浸透,厚重的刻有不知名神兽的大理石门开了一扇,她敛气走进去,不意外的看见了那个身影。   他好像很疲惫,颀长的身子靠坐在长椅上,手臂半撑在白玉石案上,脸色苍白,双瞳中醉人的紫光越发黯淡了,几缕发丝粘在脖颈处。昏暗的灯影摇曳,他的面容却显得有些不真实。   他慢慢地转过头来,望向杵在门边的夜融雪,缓缓地、费力地扯出一个笑容,“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了。”俊美中带着丝丝脆弱。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回以微笑,看不出情绪的脸,她走到案前,“为什么?”   为什么每见他一回,她就狠狠地心疼一回?   在这所谓的长生殿内,逼迫人断情绝爱,又能让谁长生?   他蹙眉,抬手想碰她,不料她却迅速往后地退了一步。她的脸脏脏的,头发也也落了灰,单薄的白衣也是沾了一身土,如此狼狈的她,只是知道一个答案。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也没必要再隐瞒……”夜紫陌努力让自己的疲态不被她看出来,微笑着解释道:“其实断情丹就是一个‘锁’,并无毒性,如果挣扎,便会受些折磨。我每十天就服一次药,可以压制断情丹,那么即使你每分每秒都在我身边也不用怕了!”但是他没说,每次服药必定要集中精力练功,也会消耗巨大的体力,如有分神便会走火入魔。   她靠过来,俯视坐在椅上的他,细致的五官笼罩在阴影中看不真切,惟有身侧紧紧攥起的拳头说明了她激动的心情。   他明白她不高兴,又拉过她的手柔声道:“痛苦……思念……伤心……这些东西就让我来承受吧,你只要幸福就行了。”   她一听,心窝里火烧一般燎痛,当下愤然甩开他的手,扬起手“啪”的照着他俊秀的侧脸就是一个巴掌打下去,在他惊愕地看着她的时候,激动得立眉大声怒道:“够了!!你以为你这样做我会很感激你吗?你既然要心痛吐血又瞒我,或是吃这丹那药的送了性命,那便随你高兴好了!我走了死了便是!!”说到末了,夜融雪只觉得眼眶酸涩,脸颊湿湿的,竟不知已红了眼,泪流满面。   “你什么都不说,这样把我保护起来我就高兴了么?还是说你根本不信任我?你爱我的同时也应该爱自己,不然哪天只剩下我一个要我怎么办……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问题够多了,如果爱我最终会让你丧命,那么我们便做永远的兄妹罢了!”她以手背用力拭去脸上的泪水,背过身往外走。   突然,她猛地被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他沙哑着嗓子声声沉痛:“如果只做兄妹,那么你现在就杀了我吧。”手臂拼命的揽着她纤瘦的躯体,生怕她离开似的。   如同失明者终于得见光明,再也不愿堕回黑暗的世界一样,她的爱,对他来说早已成为最甜美的毒药,一点点地勾引他完全的陷落。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害怕你离开我……害怕你哪天选择了梅尚之,或许他才是最适合你的夫婿,可以光明正大地爱你。”她的身子僵了僵,又听他道:“岳玄宗为了‘人祭’一直暗地里寻你,你也是知道的。我想变得更强,那样就能好好保护你;怕你担心,才没告诉你的。以后有什么事,我都会和你说的……所以,别哭了好么?”他把她轻轻拉起来,拍拍她的脸蛋。   她打量他,见他表情真挚,便点了点头答应了,又不放心道:“说好了的,再不许做危险的事!你倒说清楚,今天吃的药到底有没有害?”   他笑笑,道:“五年之内无碍的,五年后再服一株炎草便可彻底解了断情丹。我答应你,以后再不做让你担心的事了,若有违背你罚我便是!”恢复了些体力,他牵起她的手走了出去。   她边吸鼻子边思索,忽又兴奋地大叫:“对了!我知道点犀山南坡有两株炎草的,过些天我就去把他求回来给你当解药!”又哭又笑的,脸上脏脏的早就成了小花猫,夜紫陌拿帕子柔柔地给她抹脸,淡然道:“炎草难求,何况那两株应该已归大哥所有了。以后再想其他法子就是了。”   在点犀山南建了竹馆的可不就是大哥么?她摇摇脑袋,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信心十足:“我一定一定会拿回来的!!”   他没有回应,而是避重就轻地拽拽她耳朵:“好啦!都变成小花猫了还傻笑呢,快点回去洗个澡!”能跑得脏成这样不容易啊。   夜融雪故意往他身上蹭,不依不饶:“我变成小花猫你就不要我了?背我~”   夜紫陌修长的手指探到她脑门前弹了一下,她忙捂着额头叫“哎哟”,他装作无可奈何地垮下肩,大声哀叹:“真是的,怎么摊上你这么个鬼灵精!”瞄她一眼,见她也在泪光闪闪装无辜,禁不住笑了出来,眼波中荡漾的又是那清澈的紫色。   “快点上来,拖拖拉拉的我可不管你了!”他蹲下身做姿势等着,醇酒般的嗓音里溶着显而易见的笑意。   嘴角挂上甜甜的会心的笑,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趴上去,腻在他颈间笑道:“起驾咯!”   他背起她,耐心听着她讲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琐碎小事,什么谁家的小鸡跳井啦,谁家老头闹笑话啦,两人稚童般一同放声大笑,晃晃悠悠地往回走。   繁星闪烁,夜幕柔和,青草香里爱人甜蜜。   长相聚   深夜回到房里,夜融雪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然后,她就穿着松松的单衣推门进了夜紫陌的房间里。   “紫陌你睡了?”床榻空空的,人上哪儿去了?   她四处张望,沿着极细的声响拉开另一道侧门,淡淡的水雾便极尽袅娜地迎面而来。这是哪儿?正思索着,内室传来泼水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有人在洗澡……   紫陌在洗澡!她手把着门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僵硬地卡在门边,一双大眼却是控制不住地往水声响起的地方飘过去。   足四人共浴的池子里雾气白茫茫的,若隐若现之间叹息芳华。一道人影侧身在池里半靠坐着,饶过肩头从胸膛而下的乌黑亮泽的长发,被水湿了云絮一般沉浮在清澈的池水里。惹得她的目光止不住地流连不去:俊美忧郁的侧脸,紫光点点,修长的脖颈线条优美,再到紧实的肩线,宽阔结实的背部,散发着男人的致命吸引。   两颊越来越火辣辣的,心里也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她尴尬地擦擦额头的汗,蹑手蹑脚地边往外退边把门慢慢合上。   殊不知,原本似无所知的夜紫陌竟扭过头来,冲她消失的方向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待门一关上,夜融雪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小手拼命的朝脸上扇风,心想此地不宜久留,于是就一溜烟往自己的房间跑去。   到了房门口,却见六儿捧着衣物满脸怪异地憋着笑,福身道:“小姐早些安置吧,六儿告退。”方匆匆离开了。   “奇怪,六儿笑什么呢?总不会知道我偷看紫陌洗澡了吧?”她半怀疑半担心地兀自嘀咕着进了屋。嗯,现在想想,刚才的美人入浴图真是勾死人不偿命啊!   这薰的是什么香?清清淡淡的真好闻,有点儿玫瑰露的味道,竟不像屋子里往常薰的味儿。   突地一阵戏谑笑语从青荷锦的屏风后传来,“偷瞧人洗澡的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那话揶揄得她俏脸绯红,她跑到屏风后一看,嗔道:“你怎么跑到我屋子里来了?”   夜紫陌穿着月牙色单衣躺靠在软榻上,背后垫了个大大的云团儿似的五彩穗子靠背。他半湿的长发由肩颈处披散下来,单衣领扣大开至胸前,裸露出蜜色的健康肌肤,坚实的男性胸膛。束腰随意系在腰间,仿佛伸手一扯那轻薄的衣物就要滑落于地。柔软的月牙色下,一双修长的双腿肆意在长衣外伸展着,不知是在引诱着谁的视线。   紫眸中闪着魅人的笑意被长睫毛半遮半掩,一点泪痣在渗透着暗香的空气中更添艳情。   “这可是我的屋子!只怕是有人偷看的时候没留神被热气蒸得昏了头,才傻呼呼地投案自首来了吧?”   “我哪有!我只是不小心看到的……”大事不好!她连忙狼狈的捂住嘴,怪不得六儿在门前笑她,怪不得薰香的味道闻着生呢。   他还是似笑非笑的表情,朝她招招手,“你过来。”   她故意踩着小碎步缓缓过去,正要嬉笑,却被他一手猛地拉到怀里,不期然地撞进那不见底的幽深的紫光中。凝视,酿着翩翩爱意。就这么紧紧地看着对方,谁也没有办法先把目光移开。   她柔软的身躯就这么与他贴合着,每一丝曲线仿佛都在诉说着天生的契合。   “亲我。”她笑吟吟的指指自己的脸蛋。   她微微往他胸前靠去,水葱般的嫩指才拨开他额前滑落下来的几缕发丝,头顶上的一缕长发又调皮地拂落至鼻梁处,她的手刚伸至额前再想去拨开,不料却被他的大手一把握住,再看他的表情,好看的唇边漾起一个慵懒的笑,浪荡不羁而危险,只一个笑容就足以把女人的魂儿都勾没了,满月夜,庭树菲嫣犹失艳。   他仍旧那么邪魅地笑着,看着她的眼睛,目光放肆地审视打量,从她洁白的秀额到映着他身影的妩媚杏眼,再到可爱的琼鼻,最后落在小巧而饱满的唇瓣上。   “我拒绝。”他暧昧地摩挲着包覆在掌心的葇荑,拉到自己的唇边探出舌尖,沿着手指指尖挨个轻舔着,留下湿热的触感。   本来失望了,可手指突然传来一阵阵轻微的酥麻感,惹得她只能红了脸咬着下唇不敢看他。   真可爱,想什么在脸上都一清二楚。他在心里暗笑。   “怎么不抬头看我?”她抬头,忽地看见眼前放大了的俊颜,似笑非笑地瞅着她,眼神温柔如水,近的都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声。   夜紫陌一手圈住她的腰,两人跪坐在软榻上,“我拒绝亲你的脸,因为我只想吻你。”下一刻,夜融雪就感觉到自己的唇上一片煽情的温热,被他狠狠地吻住……   “唔……”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舌头还窜了进来,诱惑似的贴上她的,热情交缠,让她的脑袋一片昏昏然,想说的想做的全都成了一滩浆糊,心里只有他!   手掌抵着他结实的胸膛,感受到他的体温和心跳,他离开她的唇,却在耳边呢喃,又伸舌沿着她白皙小巧的耳垂吸吮舔弄,在她细小的嘤咛声中又吻上她脖颈上的细腻肌肤,此时她的心狂跳,膝盖也发软,心悸地仰着脸任由热热的呼气和轻啄般的吮吻交融着来扰乱她仅存的理智。   胸前一阵凉,竟是单衣的领口被他的大手拉开,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肤和白色绣樱的肚兜儿。她跨坐在他大腿上,柔软无力地被抱在怀里亲密恋吻,直吻到胸口前来。   软塌上,两人衣衫零乱。   “你这样……算是坐怀不乱么?”她推开他还欲吻下去的身子,往后仰勾着他的颈项。她不慌不急,自然也没去理会胸前松开的衣裳,任牛奶般的白皙缀着点点浅色的绯红吻痕,细细喘着气,兜儿的系绳要掉不掉的挂着,平添一股子风流艳媚。   她不想遮掩,宁静的深夜面对深爱的恋人,她想展现出最美的一面。   “哦?你这么觉得?”夜紫陌浪荡地轻笑,妖冶的紫越发深沉无底。雄健结实的腰肢突地往上轻顶耸弄,突如其来的撞击隔着两人的薄衫传到她娇软的密处,“啊……”禁不住那通了电似的酥软快感,她红了脸轻吟出声,忙不迭地咬唇嗔瞪他邪气的笑容。   “——现在还觉得我是坐怀不乱么?”怀里坐的既是她,只怕早就乱得不能自已了。她这样的风情以前从不曾出现过,不是端正娴静的,也不是羞怯闪躲的,倒像一朵樱,一株莲,无端的在那子夜里披着月光幻化成最清却也最媚的姿容,要你只想生身为一滴露珠依附她的香肌,即便到了天亮被阳光照射,从此蒸发不见也情愿。   “你若不想我碰你便走吧,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他淡然道。   被有亲缘的人拥抱爱抚,她会觉得恶心吗?他真的不希望到最后她会用厌恶的眼神看他,那会让他心如刀绞。如果她愿意,他是高兴的;如果她不愿意,那他会等,或是永远爱她而不碰她。   知道他心里的挣扎,夜融雪微笑地走到榻下,面对着他脱下单衣,身上只穿一件小巧的兜儿和薄纱亵裤,隐隐显露了独属于少女的美好体态。   “你知道吗?我已是义无反顾了。”   他也走下榻来,面带笑容,虽不言语眼睛里却跃动着不容置疑的狂喜。于是一个伸臂就把她打横抱起,迅速朝内室的床帐走去。   她感觉到自己的身子被小心翼翼的轻放到床上,如云的秀发披泻,仿佛成了被精心呵护的易碎的瓷娃娃。   肚兜松了顺势被他仍在床下,只见她软软地倒在丝被面上,白皙粉嫩的小巧酥胸随着略略急促的呼吸颤抖着起伏,其上两朵红梅羞涩可人,她忙用手想遮住,不想被他笑着伸手拦下了。   夜紫陌双臂撑在她脸侧,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她的唇。她听见一声叹息,而后就沉醉在那如羽毛般轻柔的吻中,在额上,唇上,锁骨上,还有柔嫩的娇乳上。   “啊……别……”无法忍住的娇声嘤咛从喉中溢出,全身发热泛起淡淡的樱色,她想要抬手遮住眼睛。   “乖,看看我是怎么疼爱你的。”他拉住她的手轻笑,发丝凌乱地缀在肩头,蜜色的平滑胸膛毫无保留地袒露在她的视线下,紫眸里满载深情。   “我不要看……嗯啊……别吸……”她无力地抗议,盈盈秋瞳因初次的激情而浮起一层水雾,闪动泪光似的,黑眸里映出男人俯身在女人的颤抖娇躯上,挑情般热烈地吮吻粉红色的乳尖直至它像花一般绽放挺立。   “好融融,你真敏感。”他直直盯着她的双目,气息渐重,滑至她身下,温柔地扳开她夹紧的大腿,如拨弄琴弦一样触摸亵裤上浸透了一小块水渍的柔软处。而后又张口咬住亵裤的边儿慢慢的往下拖,单薄的布料磨人似的一点点被拉下,终于露出被柔软芳草覆盖着的娇羞花瓣。   “不许看……”夜融雪用力伸手去遮,终是徒劳,此时又觉下腹处又痒又热,好像有股热流在乱窜。   灼热的目光直直看着,他趴在她腿间细细欣赏,“怎么能不让我看呢?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美这么香的花呵,给了我可好?”一语双关的含义,他倒是说得脸不红心不跳,性感的笑容勾魂一般暧昧又狂野不羁。   她紧张得无所适从,全然没有先前的洒脱,“你……你……”   “我想吻你。”话音刚落,他忽的热情地舔吮上她的香软密处,湿热的舌头犹带着他的气息疼爱起粉红色的花瓣,放浪地吮起花瓣间逐渐翘起的小核,啧啧有声。她是处子,哪禁得起如此强烈的情欲冲击?此时,居然不自觉地抬送腰肢迎去,以乞求更多的怜爱。   夜已经很深了,帐内仍旧回响着女子的呻吟,间或夹杂着嘤嘤低泣。   “我好难受……我想……”她只觉得又舒服又痛苦,火一样地焚烧着她的理智。见他抬起头来冲自己微笑,她羞窘得想挖个洞钻进去。他神态自若地轻抚她,鼻尖上和薄唇上还沾着透明的香液——那是她动情的证明。   他、他、他怎么能那样?!可是尽管方才他做了那么下流浪荡的调情,反而觉得他越发地性感魅惑,恨不得让人想咬一口。   “你想什么?”他脱去单衣,昏黄的烛光映出帐围上颀长健美的男体的影子。拉起她的手放到胸膛上,他倾身贴得极近,气息撩拨却不吻上去,“说啊,我听着呢。”   随着她的小手在他胸膛上和腹上的爱抚,他的气息也不稳了,渐渐喘息起来。   “我想……我想要……”他的身体虽然没有那种可怕的巨型肌肉,但是既精壮结实又光滑有弹性,手感好好哦~“唔……你的手指……啊啊……”   长指伸到早已湿润不已的花瓣间抽弄,惹得水蜜越来越多,她的表情也迷蒙起来,唇间吐出听不真切的婉转娇吟。   好热……   “我想要你好好的疼我……嗯……好热……”他轻笑,吻去她额际的香汗,嗓音沙哑呢喃:“我会好好的疼你,只怕你受不了……”他早已忍不住了,痴迷地轻搂她的纤腰,他又一次深深吻住她,唇齿交缠。   突然他腰一沉,她只觉一阵被拉扯般的疼痛袭来,复又被他的双臂搂得更紧,脑袋昏沉沉的,耳边却是他伴着低喘得温柔的安抚:“乖,一会儿就不疼了,疼就咬我吧。”他抱着她不动,低低诱哄着。偏他又拼命忍耐,粗喘着压制几近疯狂的欲望,感到紧窄湿热的花径紧紧吸附着他,逼着他不顾一切地律动。   好半晌,她难耐情欲的自行扭动起来,修长的玉腿缠上他的健腰,“我才舍不得咬你。”他一定忍得很辛苦吧,背上都是汗,喘个不停,还担心她身子疼呢。   “真的?”低头见她妩媚地笑,睫毛上尚沾着晶莹泪珠,两颊绯红。低吼一声,他强悍地摆动腰肢,从慢到快,从温柔到狂野,一下下急切而狂肆地进出,时而俯身轻吻她的酥胸,时而在她耳边低喃情话。   他猛力地耸动窄臀,强烈的快感激流占据神经,额上几滴汗珠因勇猛撞击的节奏溅上她的脖子,又顺着滑下消失在白腻的乳波间,他被那美景震得一阵酥麻,闷哼出声。长有薄茧的大手用力搓揉着晃动的玉乳,同时快速挺动腿间怒胀的欲望,口中不断喊出野性的男性低吟。沉浸在销魂缠绵中的他,更显得俊美邪魅。   “嗯啊——啊——紫陌——”   被掠夺的激情促使她蛇一样地款摆楚腰迎合,私处娇嫩益发敏感紧缩,呼吸急促,声声甜蜜的娇吟飘出,酥人心骨。   紫晶流光妖美绝伦,胸臆中盛满激越的、得到救赎的爱。   千年前,为一个守候,甘愿溶入烈火中伴她重生。   千年后,纵然忘却前尘往事,仍为她孤独守望。   这么紧紧相拥,气息交融,天地间再也没有别的人事物值得他回眸了。   ——天长地久,时光千年,我只有你。   画眉深浅入时无   香纂袅。罗帷锦帐风光好。   风光好。金钗斜倚,凤颠鸾倒。   最关情处,娥眉淡扫。   清晨时分,雕花窗棱边里模模糊糊地透着些许晨光,树枝上一对雀儿欢唱,喜悦地轻叫,似是怕扰人清梦。   穿过宽敞外室,走过里居的月拱进了房内,但见满室撩人香艳,女儿家的肚兜亵裤被扔在地上,梨木靠椅上随意搁着男子的单衣和腰带。空气中也若有似无地飘散着一种懒懒的异香,像极了情人在月下欢好的缠绵气息。   依往日,屋子的主人在这个时辰已经起了,而今紫檀木大床上的暖杏色金凤翔云的床帐却仍然落着。   丝被里裹着一对璧人,男子在睡梦中仍旧揽着怀里的女子,她也依偎在他宽阔的胸膛上,两人长发披散交缠,温馨和合。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夜融雪醒了。一抬头,就看见他孩子气的熟睡的脸。几缕顽皮的发丝不听话地垂在额头和脸侧,剑眉下双目闭着,长长的睫毛轻覆惹出两圈淡淡的阴影,挺鼻下的那张唇微启,那是昨夜吻遍她每一寸肌肤的唇啊。   昨夜的火热激情在她脑海里一再重演,惹得她又是两颊轻红。她翻了个身背靠着他,又忍不住胡思乱想了起来:他迷蒙邪魅的神情,粗重的喘息,因激情而染上汗水的雄健身躯,狂野猛烈的起伏律动,还有那一声声环绕在耳边的低沉爱语……光是这样短暂的回想,都已经让她的身子酥软发热起来了……这样的男色足以祸国了。   “想什么呢?”慵懒沙哑的磁性嗓音从背后传来,还来不及回答便被一双结实手臂抱回怀里,“怎么不多睡会儿?”   她尽力压抑着轻颤,细声道:“睡不着。”唉哟,光着身子贴这么紧不太好吧……   他把玩着她耳边的细碎发丝,感受从她的娇躯上传来的温暖和幽香,“身子还疼么?”她怎么还在发抖,难道真有那么疼?   听不见她回答,只见她耳朵红了,夜紫陌眯眸轻笑道:“到底疼不疼?你不说话我可要帮你好好检查一下了!”说着便把手伸下去,长指滑过她的小腹勾引似的徘徊在柔软的密处。   “我不疼!”她窘得用力转过来拍掉在身上造次的大手,双眼亮晶晶的直瞪他,“笑什么笑!你是坏人,总欺负我。”其实,他甚是体贴,昨夜在带给她疯狂快感的同时却也体贴地关心她的身子,所以只欢爱了一次便拥着她入眠。   他又是一阵低笑,紫亮的眼睛里满是愉悦笑意,故意在抽回手的时候拨弄了一下她胸前的樱果,“我没说我不是坏人,所以现在啊——你完了!”   突地一个翻身把她压在身下,丝被滑溜溜地直往下掉,刚好盖在夜紫陌精瘦的腰间,裸露出性感的上半身,蜜色的胸膛上还点着几个小小的红印子。   清晨、性感裸男、‘你完了’——天啊!脑袋里轰的炸开一团大乱,她挣扎不得遂忍着流鼻血的冲动笑呵呵地求饶道:“你当然不是坏人,你可是风度翩翩的绝世美男子啊!!美男子,千万别想不开乱来!”   “那我更得把握机会‘乱来’了……”剩下的话没继续说完,他的身子却越俯越低渐渐逼近——“啊——哈哈哈——”突然被伸来的魔爪呵痒,她边躲边闪边大笑。“不、不要——哈哈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好不容易“撤爪”了,夜融雪瞪着身上乐呵呵的俊美男子有气无力地嗔骂:“你太卑鄙了~我还以为……”哪有这样的,还满心期待他真做出点什么来呢。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哦——”他笑嘻嘻地拖着上扬的尾音,一副恍然大悟状,“我就知道你是小色女,吃我上了瘾吧?!”还在她额上亲了一口。   “你、你、你!!你才是!”她气鼓鼓地要掐他,两人遂笑闹跌成一团,笑声在渐亮的温柔阳光中回荡。   好一会,夜融雪玩累了,躺下休息,夜紫陌也跟着枕在她胸口,手臂环在她身侧,静静地靠着听着她的心跳声。   如此想来,这是他们第一次这样迎接美好的早晨呢。   “融融,你会离开我么?”他突然问道,嗓音状似平静无波。   其实,尽管那样用力地抱着她吻着她,他仍然无法掩饰内心深处的动荡不安。   他以为自己伪装的很好,殊不知微微颤抖的唇瓣和眼中的期待早已说明一切。   年幼时她依靠的身影,到现在不被世人容许的爱。   她从懵懂无知的青涩,到明瞭心意的幸福,走了好久好久。而如今,她也找到了情感的寄托。他愿为她不顾生死,紧紧地纠痛撕扯着她的心。她只要他好好的。   “紫陌,我爱你。”她安抚地轻拍他僵硬的背脊,柔声倾诉。“我不会离开。”   我爱你。   我不会离开。   简单的话语深深地撞进他的心,有一种说不清的感动和喜悦夹杂着莫名的悲伤源源不绝地涌出,似要将他淹没。   他感到心脏的位置暖暖的,右眼睫下的泪痣居然也在发热……   曾经,他带着她的一滴泪,越过一千年的生死追寻。   原来,少女爱上老虎,再不是神话。   一滴晶莹的泪从他的眼眶滑落,滴落在她的心脏处。   ——“融融,说不定我已爱了你一千年呢。”   窗影淡,阳光正暖,庭中青草碧树益盛。   房内没有丫环伺候着,女子静坐在梳妆台前,裙摆在梨木拢凳边上围起,形若花瓣亦若泉水涟漪。身上一袭淡紫色的描银丝宽袖高腰罗裙,微开的云领半露出白净的纤颈,再看那脸蛋,竟也是琼仙花颜。   她手持象牙梳子一下一下的梳着长过腰部的乌发,眉眼含笑,却是望着铜镜。   铜镜上映出一个男子立于她身后,靠得很近。他头束暖玉小冠,简单的白衣和绦带衬得他英俊优雅。他容貌极美,紫亮的双瞳温柔如水,也注视着镜中女子的笑脸。   “怎么不让六儿进来?我可不会弄头发。”夜融雪放下梳子,对着桌上的一大堆发饰直犯愁。   夜紫陌接过梳子,替她整理起头发,笑道:“我来帮你弄,不难。”   乖顺地点点头,她坐着任他摆弄。铜镜比不得现世用的镜子清楚,模模糊糊的一片,此时倒显得他的眉眼越发柔和了。只见他的长指穿过她的发间,利索地几下固定好,便梳好了一个略显素雅的发髻,又从桃木匣子里取出一根步摇钗子簪上,笑看镜中的她,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好美……”   且看那女子,青丝绾雅髻,银蓝坠着石榴石的丁香花,轻摇款摆,煞是灵秀清雅。   她高兴的伸手摸摸,笑得开怀,打趣道:“梳的真好看!日后我舍了六儿,你做我的贴身侍人,时时和我一起好了!”   “要我当侍人也不是不行,只是侍人活计多,那花好月圆的良宵可就没人陪你疼你了!”他俯身贴在她耳边低语调笑,一双大手不安分地在楚腰上徘徊。“嗯?小姐你可是想清楚了?”   她脸一红忙抽出身来,嗔道:“好没正经的!你还是安安分分的当你的宫主好了!”   他大笑,又抱住她的身子轻哄:“行行行,都听你的!”看了看又道:“我的宝贝还没画眉呢,就想着要跑了?”   她正准备画,却被他走过来接过调好的螺子黛,他倾身细细描画起来,神情专注地仿佛在做世间最重要的事。她看到镜中这样的紫陌,她的爱人,她的男人,竟不由得醉了。   看他,此刻就像书里面写的,爱为情人妆点的风流俊美的画师。   他画好,又在镜中看看,最后满意地笑了。她也柔柔地微笑,眼波流转。   眉如远山,亦如拂烟。多情莫恋画双眉。   殊不知,悠悠眉语,最是难拒。   她起身面对他,微垂首,盈盈笑语:“画眉深浅入时无?妾言此情,错舞伊州。”   他唇角勾起笑容,目光深沉起来,遂拉她面对面坐到他腿上,轻轻地抚上她的脸,“吻我。”慵懒邪魅的姿态却掩不去眼中的炙热。   夜融雪伸舌舔舔唇,见他目光紧紧盯着,便猫似的极缓慢移去,形容妩媚。她渐渐探向他的唇,呵气如兰,他受诱惑一般薄唇微启,目光迷蒙如雾。她湿滑的舌尖沿着他的唇边妖媚地勾勒轻舔,复又吮上他性感下巴的曲线。鼻息渐重,他在这甜美的挑逗下禁不住一声低吟。   “融融……”吻我……   门“吱呀”一声开了,“宫主,小姐,早膳备好了。”六儿正说着,抬头往人影处一看,根本就是完完全全地傻眼了——这是什么情景?!难道这是传说中的霸王硬上弓么?   梳妆台上的物件七零八落地倒在一边,宫主蹙眉喘着气靠坐在拢凳上,脸色微红,紫眸迷离,领口也松了,露出光滑玉颈,确是妖冶惑人;小姐居然大胆地跨坐在宫主身上,才看着她的红唇急急从宫主颈上移开,衣饰妆扮可谓美丽优雅,裙摆撩起现出雪白的小腿。可是、可是那表情和气氛怎么那么的……香艳娇妖?还是她看错了?   “六儿,你……”天啊,宫主的脸黑了!六儿惊惧瞠目,正要退下去,却听见夜融雪唤她,忙跪下猛磕几个头顶着涨红的脸匆匆忙忙逃了去。   门又被关上了。   “其实……我想告诉她,她流鼻血了。”跑得也太快了吧,流那么多会不会贫血呢?   自此以后,冰河宫里再也没有人敢进门请宫主和小姐用早膳,但凡膳食备妥,下人都在门外拉铜铃铛,重复三次。如果有人问为什么不进门请,大家都会严肃回答道:“打扰不得!说不定宫主和小姐正忙呢。”   斜阳之惑   “小姐,你的生日就快到了吧?”六儿点起桌上的小香炉,看向夜融雪。   夜融雪放下手里的书卷,点点头,“嗯,就是后天。”离开十夜门的一年来,发生了数不清的大小事情,被爱被追杀被憎恨一路走来,内心竟已有疲态。不管重生还是死亡,爱恨情仇都将会是她必须要经历的么?   此时望向窗外,绿林上的一片天已是晚霞滚滚,那抹红,见层叠次,渲染了世间的谁呢?白云苍狗,人们的情感纷争和天地相比,竟是渺小如沧海一粟了。   眼见着她又蹙眉落入沉思,六儿忙道:“差点忘了同小姐说了,小姐带回来的那个孩子现在正跟着宫里的护卫习武呢,要不小姐看看去?”   “喝!”一个少年独自在武场上认真地练功,且看拳脚一招一式,虎虎生风。黄昏日暮投射在地,把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夜融雪站在场边,默默地看他。   像是有感应似的,虎儿停下动作回过头来,“——姐姐?”大声呼喊,嗓音中带着少年独有的清朗和些微低哑。   前方盈盈而立的白衣女子,笑吟吟的,可不正是姐姐么?他猛地冲她跑过去,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兴冲冲地奔到她身前了,想起自己浑身大汗,又忙往后退了几步。   “看你,满头是汗的。”她抽出丝帕替他擦去脸上的汗珠,轻柔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颔首笑道:“几日不见,虎儿真是长大了。”上元灯节的那一夜,瘦小的孩子蜷缩在冰冷的墙根儿下,孤苦无依,而今……   也许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个子抽高了不少,身板也壮实了许多。乌发束起,穿一身质朴的棉布青衫;肤色健康,剑眉朗朗,一对黑葡萄似的眼睛炯炯有神,熠熠生辉,正年少时候,英气勃勃。汗珠滑落,他不在意的笑了笑,虽有些羞涩,带出一股介于男人与男孩间的特殊气质。   他也微笑,双瞳中是转瞬即逝的宁静与哀伤。   “虎儿已经等了姐姐整整三十三日了。”时间对他来说过得太慢了。   自从那日昏迷后醒来,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冰河宫了,被安排在离主楼最远的小偏院里。几次三番想寻姐姐,宫里的护卫都把他拦住了,说是“小姐若是有空,自会来看你”,可是他左等右等,终是见不到想见的人。   为什么姐姐被他们称为“小姐”?难不成是宫里的旧识?   一日,他趁机偷溜了出来,跑了好远,突地听见人声,便藏身于矮树丛中。稍稍探出头来,只见前面有一个偌大的莲池。池边的那个人好像就是众人称为“宫主”的男人,俊美绝伦,正打横抱着一个女子,言笑晏晏。他对怀中女子细密耳语,目光温柔,而后迅速地“飞”过莲池,修长的身影穿梭在碧水上优雅的莲花里,如同仙人一般身姿飘逸。   女子被他放落地面,男人抬手把她耳边的碎发拨好,她也轻靠进他的臂弯里。待她转过脸来,躲在树丛里的他方才看真切——竟是姐姐!正在他惊呆的时候,池畔的男子又抬手细细地调整她云髻上的簪子,她回望,嫣然一笑。   那人就是姐姐说过的“很重要的人”?   好一对神仙眷侣。   是啊,那人和姐姐才是最最相称的一对璧人。   虎儿,一个无名无姓的孤儿,又能是什么人呢?他嘴笨,不会武功,也不及那人俊朗,更是没有身份势力的,自从跟了姐姐,也只懂得做砍柴烧饭的粗陋活计。面对那个大他三岁的美丽女子,莫名的情愫不知何时已在他心里悄悄地扎了根。   或许是因为她全心全意的接纳?或许是因为她微笑着看他大口吃饭时的温柔神色?又或许是因为她不经意流露出来的落寞?   他很笨,想不明白那许多。   他只晓得,姐姐欢喜的时候,他也欢喜。   夜融雪摸摸虎儿的发顶,低声道:“对不起,我该早些来的。”其实,她去看了他两回,他都睡了,也就没叫醒他。剩下的日子因常与紫陌一起,乐不思蜀,听六儿说他被照顾得不错,也就错过了。现在才知道白白害他等着,如今学武强身也是好的。   虎儿摇摇头,扬起一个笑容,牙齿白灿灿的,“姐姐没忘了虎儿就好!以后虎儿去找姐姐玩,姐姐不会赶我吧?”   她微笑点头,又摸摸他的脑袋,“当然了!虎儿这么可爱,姐姐疼你还来不及呢,说什么傻话!”见他微笑着看自己,那种眼神,好像……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样了。   “姐姐,很快我就能长得比你还高了,是个男子汉了,别再说我可、可爱了。”   她一愣,眨眨眼失笑道:“小孩子家家的,也不许姐姐说你可爱了,闹别扭了?那你练武,也是因为这个?”现在的小孩子坚持的东西还真多,承宁宝宝这样,虎儿也这样。   虎儿急了,一把拉住她的手臂,不自觉吼道:“根本就不是!!我学武是为了以后能够好好保护姐姐!!”他想快点长大,他想变得更强,比那个抱着姐姐、让姐姐日夜思念的宫主还要强!   她讶然,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手臂上传来丝丝疼痛才让她回过神来……虎儿到底是怎么了?   虎儿马上松开手,歉意地嗫嚅道:“对不起……我、我不知道……”少年的脸上又恼又窘,急得一个劲的道歉。   她摇摇头,把手藏在背后,注视着他的黑眸安慰道:“没关系,你说要保护姐姐,姐姐真的很高兴。比起第一次见面,你长大了,也坚强了。”   虎儿先是一笑,接下来脸颊就红了。而后,两人一起在夜融雪住的院子吃了晚饭,交谈甚欢。   “见着小姐了么?”六儿在里屋找不到夜融雪,便连忙跑去问胡尔图。奇怪了,傍晚时候才去了武场的,怎么回头就不见了?   胡尔图摇头,“小姐没来,宫主去了长生殿。”十日一期,夜紫陌为了压制断情丹的药性,正在运功调息,打扰不得的。   六儿想了想,蹙眉道:“方才从武场回来,有封信搁在香台子上。小姐看了也没说什么别的,跟平常一样好好的。这会儿我出来备好洗澡水,人就没了!”突然想起,小姐看到那封信时,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竟是有些冷冷的。   “我派人沿着东边、南边找,北边有驻巡,西边是禁区。你去传个信儿,吩咐各楼楼主注意着,一旦找着人了马上来报。”六儿点点头,提气施展轻功而去。   夜色茫茫,月影暗。   冰河宫西面禁区,一直是严禁除宫主以外的任何人入内的。没有残垣断瓦,没有萧瑟尘封,禁区内独独立着一幢楼,题曰“凤楼”。除此以外,楼周围是一个用大理青石铺就的空广场,一花一木都不曾栽种,工整而荒凉得近乎古怪。   本应没有人烟的,却在黯淡的月色下立着一道人影。   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影。   清丽的,婉约的,惆怅的。   一道黑色疾影“唰”的从层层高墙外翻入,动作极快地跃到离女子数丈远的地上。虽然悄然无声,那女子在他一到便转过身来,倒像是已经恭候多时似的。那人一身黑色夜行衣,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她的发上只系着一根宽边银白丝带,目光落在来者脸上,竟是不慌不忙,似笑非笑。   “我等你好久了。”眼神清冷,她深深地注视着那人的双眼,一步步走近。   多么熟悉的眼睛,琥珀色的明亮眸子。   就是这双眼,曾经那么温柔地看着她的脸,满载笑意和怜惜。   朱唇轻启,她唤那人——“梅。”   只见男子的身躯突地一阵僵硬,拳头捏得死紧,眼里透出浓浓的哀伤,欲言又止。   “雪,我——”   她淡然地打断了他的话,抬头吟道:“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说罢一甩衣袖复背过身离去。   这首词,是为了纪念那日的分离;而今相逢,旧时月色不再。   情人的吻只是那一夜确实存在的印证?   或许是她过于天真,或许是她故意不去发现事情背后的真相……可不曾想,背叛就像冬日里的黑夜一样来的那么快,那么直接,让人毫无防备。   “等等,雪!我是有苦衷的,听我说好么——”取下蒙面布,几乎是在哀求着,梅尚之冲上前去拽住她的手臂,刚好又在虎儿把她捏得淤青的伤处,一阵痛楚隐隐袭来,可她好像并没觉得有多疼。往日的雪梅生是清俊温润如玉的,神采翩然,今天竟看似憔悴颓废了许多。她抬脸,微笑,在他悲哀的眼里又一次看见自己的笑脸。   放肆的,毫无顾忌的,冷淡的,也是妖艳的。   ——“梅公子,请你放手。”   凤楼留别   那个曾经被他紧紧抱住的爱笑的少女,和眼前人,真的是同一个人么?   她受伤时忍着疼痛的倔强表情,她对他微笑时的娇憨神态,即便欢笑时也无法全部抹去的眼中的寂寞,她大胆坦率的言辞举动,还有她温馨的低语轻吻,对他而言竟是一场美梦么?   “梅公子,请你放手。”那么冷,仿佛厚厚的积雪,让人猜不透。   “雪……”他低叹,忧伤而不能言,“请你相信我。我……我……真的不会伤害你……”他的手在颤抖,似是垂死之人要用尽力气把她留下。琥珀色的眸子,在清瘦的脸上越发明亮起来,凝视着她,仿佛下一刻便可看见她久违了的微笑。   “梅公子不必这么亲密的唤我。”她敛笑,随之而来的是淡漠。“我最痛恨别人的欺骗。”   他缓缓松了手,无力地退了一步,脸色苍白。   深吸了一口气,夜融雪站在原地,好半晌才道:“我以为你终有一天会对我说的,原来这一天再也等不来了。”鼻头一酸,她忍住,又吸了口气,“一切不过是个美丽的骗局。你监视紫陌,实质上忠于大哥,否则在点犀山,你也不会听从大哥安排次日便离开。你接近我,保护我,最终的目的就是利用我杀了紫陌。梅尚之,原来是少门主最最得力的傀儡……我说得对么?”   他不语。因为,他无法辨驳。   她的话语像是闪着银光的锋利弯刀,一下下的剜着他的心。   “还有,你把我们引到朱家庄,后来在逃亡路上也不忘制造一些‘麻烦’,例如在竹林碰到的一群杀手就是你引来的吧?”她鼓掌,“真是高明!我倒像是个傻瓜,居然现在才想明白。”   爱有多深,恨就更深么?   “我知道你恨我的欺骗,可是我爱你的心是真的——”他痛苦地哑声低吼,“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因为我只要你平安,再也顾不得别人!”   她垂目,扬手道:“如今再说什么也是枉然。梅公子请回吧。”   风吹起,白衣翻飞,情缘断。   梅尚之喟叹一声,目露哀凄,俊美的脸上不复往日神采,“我明白你爱他,也不奢望你能原谅我,但求能留在、留在你身边!若不愿意我靠近,那我就离得远远的,只要能看你一眼——”   她和他幸福的笑脸,不顾一切的爱恋,已然腐蚀了他的理智。   不管是在路上,还是在点犀山,他都知道她对自己的喜爱,远比不上心中对夜紫陌的牵扯挂念。他想假装不懂,默默的隐藏真相,原来都只是螳臂挡车。然而觊觎着她的人,还有他誓死效忠的主人——夜骥影,她的亲大哥。   当他还要说些什么,却突然被打断了。   ——“尚之,够了。”   一阵磁性的男性嗓音传来,悠悠的,那么沉稳而温和。   一个高大的男子从阴暗处走出来,乌发束冠,剑眉星目,英姿挺拔。他眉目间带着暖意,身上穿银灰色箭袖云袍,一块暖玉挂于腰间,气宇不凡。   “鸢儿,好久不见。”   沧澜荡荡,东风掩月,相见或是怀念。   三人的影子投射在石板地面上,如同讲故事的走马灯里的鲜活灯影一般,只是,他们的故事已是厘不清了。   身躯一震,夜融雪抬头望向那男子,只觉得心中翻滚的各种情感灼烧一般。而后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眼中泛起一层雾气,低问:“大哥……为什么?”   夜骥影朝她走来,微笑的反问:“什么为什么?看你,穿这么少脸都冻白了!”   他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般,依旧在小事上体贴关怀她,那深邃的眸子里散发的温和光芒,几乎让她自己就要相信他的“无辜”了。   她避开他伸过来的手臂,故意对他微微受伤的眼神视而不见,“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夜骥影笑笑,吩咐道:“尚之,你先回去吧。”   梅尚之颔首应道:“是,少门主。”他转过身去,又回头看了看她,然后便打算离开。   “等等!”她叫住他,“在点犀山,我说的话是出自真心的。”   或许现实总是比回忆来的残酷,她低眉苦笑。   云影游弋,一阵夜风迎面吹来,吹乱了她逆风的鬓发,青丝飘起挡住了她的视线,微眯起眼,已看不清前方的忧伤身影是如何融入茫茫夜色中了。   不知何时,夜空中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一滴一滴地打在身上。   “人都已经走了,还看什么?”夜骥影见她看着梅尚之离开的方向发愣,语带不快,眉宇间已是阴云密布。   他倒是想问清楚为什么?既然她已经全都知道了,那么即使被欺骗被背叛,为什么她还可以把自己的爱分给梅尚之?!即使违背伦理道德,她还能投进夜紫陌的怀抱?!   一想到这些,夜骥影的眼神霎时间变得冰冷阴狠,“就算被他欺骗了,你心里还有他……不是么?”   她欲别过头去不回答,没想到却被他一把拉住,宽松的袖口从手腕处滑至手肘,一块青紫的印子落入他的视线。他皱眉,隐忍着怒气质问道:“这是什么?夜紫陌就是这么对你的?!”   面对浑身散发着杀意的他,她企图抽回自己的手,不料又被紧紧拉住,抬头欲言却跌入一双黑如子夜的幽深双瞳里,翻腾着澎湃的爱与恨。   “你放手!!这和他无关!”   她越发地挣扎起来,面颊涨红,他更是怒不可遏,硬是把她一下子拉进怀里,健臂死死扣住,嘶声吼道:“我不放!!为什么和他无关?他好,他伟大,我呢?对你而言什么都不是!”   天空划过几道闪电,似是要狠狠地撕裂天幕,而雨势也渐渐大起来,雨珠降落得越来越急,越来越密。   “我已经忍耐了多少年,心里痛了多少年……”   夜骥影抽出她发上束着的白色宽边丝带,蒙在她双眼上系于脑后,她惊恐的嗫嚅:“大哥!你要做什——唔——”   余下的话语尽数淹没在他炽热的唇瓣中,他的大手捧起她的脸蛋,深深地吻下去。   两人贴得那么近,唇齿交缠,狂野热烈的吻中仿佛要不余一丝一毫的间隙,相濡以沫。   她极力挣扎,双手捶打着他宽厚结实的背部,像是要在这一吻中丧失所有力气。终于,在他刚放开的同时,她奋力扯下丝带,喘着气盯着一脸阴鹜的他。   细碎的湿发粘在颈侧脸侧,她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身体几不可见地颤抖,深秋里枝头红叶一般。   “大哥,你好奇怪……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你没有变,你还是鸢儿最最温柔的大哥……可是我最喜欢的大哥,他不会那样利用别人,他不会带着虚伪的面具争权夺势,他更不会一步步盘算着——要杀自己的亲兄弟!!”   “别跟我提起他!夜紫陌抛不下心中所爱,被断情丹折磨,如今又以武辅药来克制,如果五年后不服炎草,死也是迟早的事。”他漠然道,眯眸冷哼,字里行间足见丝丝快慰,语气是冰一样的寒冷。   死?   她浑身一僵,连忙紧紧扯住他的衣袖,哀求道:“大哥,我求你把炎草给我——”   “你以为我要杀他,还会给他送解药么?”   “我知道!他本不必受这些折磨,是我害了他……”她强忍低泣,“就看在我们三人共有血缘的份上,只要大哥你给我炎草,我、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滚烫的眼泪夺眶而出,湿了芙蓉面,她无法遏制喉咙中迸发的哭喊。   “够了!!不要再叫我大哥!我不想听!!”瞬间的平静换来的是他的瞠目暴怒,如同一头发狂的狮子,他咬牙用力摇晃她的肩膀,“你懂我吗?!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你所谓的‘大哥’会像方才那样吻你吗?!温柔……哈哈哈!!实在是太好笑了!!我对你的温柔,可曾换回过你一个怜悯的眼神?你告诉我!!”他眼中泛起一层薄薄的雾气,忽的一把推开她,在雨中仰天大笑,那声声笑,竟像是至悲至苦的控诉,闻者痛彻心扉。   她跌落在地,被水沁得浑身冰凉,无声地流泪,看着男子在大雨中歇斯底里,跌跌撞撞。   雨落吾心,泪满衫。   坚毅的脸庞望天,眼角流下苦涩的泪水,他使劲地“咚咚”的敲打自己的胸膛,沉痛地嘶吼:“没错!我的心里早就住了魔鬼!否则我不会如此丑陋如此可悲!我也想回到过去啊,那么单纯、那么美好,可偏偏、偏偏天不随人愿!我最想要得到的女人却注定永远得不到,反而推得越来越远……每次见她,我只能假装自己从没爱过她,只是她的大哥——”说到后来,唇中吐出的话语已是近乎呜咽了。   远处传来马匹的嘶鸣和猎犬的吠叫,还有人的呼喊声,逐渐接近。   夜融雪任自己流泪呆坐,已然不敢去想起过去,甚至他的一个眼神一个笑。   眼前出现一双男子的靴,她仰头,见到的是他被水打湿的痛苦面容,听到的是他卑微的控诉:“你明明什么都知道的……他可以,难道我就不可以么?”咬咬牙,他颤声悲语,深邃双目闪动希望的光辉:“只要你跟我走,忘了他,我们两个人离开这里到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去,住下来快快乐乐的生活,我甘愿……甘愿一辈子只做你的‘大哥’……”   隐隐的呼喊声传来,一声清似一声,她明白,六儿和胡尔图已经闯进禁区寻来了。一手撑地站起身,她摇摇晃晃的迈开步子,“你赶快走吧。”   “鸢儿——”   她猛地转过身来,乌瞳澄澈似明镜,满脸泪水雨水交织,湿透的长发在空中跃出美丽的弧度后落于肩头,滴着水珠,如哭泣一般。   “大家都来寻我,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抿了抿嘴,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今日的一切就当从没发生过。”说罢,夜融雪用最后的力量提气,朝有人声的方向迅速奔去。   夜骥影捡起落在地上的丝带,放于唇边柔柔地吻着,目光跟随她的背影越飘越远。下一瞬,眼中的深情痴怨又全部被深刻入骨的冷残狠绝代替,俊秀的脸兀地狰狞扭曲起来。   “夜紫陌,只有你……我绝不会放过!!”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谁家别离留凤楼。   晴雪   那个雨夜,大哥愤怒的嘶吼,我悲伤的泪水,不知成了谁的心魔。   能拥有他的不是我,能让他得到救赎的也不会是我。曾经模糊的恐惧越来越明显地浮现在心头,我几乎一夜无眠,挣扎在清醒与梦魇之间,触手之处皆是冰凉。   我从没有像现在一样这么忧心而又冷静着。   大哥说了要杀紫陌,就必定会行动,不管他对我笑得多么温柔,只因他不能容忍我爱上他的亲兄弟——也是我的亲兄弟。   所以,无论结局是什么,我都要用自己的双手好好保护我的爱人,保护我与他之间爱的幼芽。这样,总有一天,当我的青春凋谢成别人唇边的花朵的时候,当我忘记战国十里燃烧红颜的手指的时候,我还会为我今日所作出的选择而绽出微笑。   夜融雪迎着阳光站在树下,被绿叶隔出的斑斓光影像水里的鱼儿,游动在她鹅黄色的猎服上。   “小姐今儿要出去?”六儿看看天色,正是早晨的好时候,阳光灿烂。可她穿这么一身男子骑猎装扮是要做什么去?前天晚上在西面禁区附近把她寻了回来,浑身湿淋淋的像掉水里了一样,神情空洞,满脸泪痕。宫主回来的时候,她也睡着了。昨日,宫主带着胡尔图出去了,说是今晚回来,交待让小姐好好休息,老实待在宫里。   “嗯,出去一下,下午就回来了。”瞥见六儿欲劝说的样子,她挑眉,笑道:“今日我可是寿星,就依了我吧?”也不等六儿说什么,她背上弓箭便跑了出去。   骑马沿着灌木丛中的小路而行,终于到了一处开阔的林地,仔细一看,可见几株并排而生的参天大树上挂着极小的靶子。夜融雪翻身下马,取下背上的弯弓和羽箭,开始了一天的“练习”。   除了射箭,她还私下里自己琢磨刀剑、拳脚的功夫,近身肉搏战要用那套“魔音”的功夫怕是行不通……也许是暴风雨前的危机感使然,她总觉得要发生些什么,冰河宫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各楼楼主越发频繁的出入,轮值的护卫一下子多了起来,就连六儿对吃穿洗漱等事物的检查也矩细靡遗。   ——她必须、也只能靠自己!   “咻”的一声,羽箭飞射而出,光一般的狠狠命中远处的靶子,震落叶飘零。   长缨枪,谁言女儿独爱红妆。   下午,虎儿跑到夜融雪的院子里找她,手里还攥着一样东西,六儿告诉他小姐偷跑出去了,见那少年局促不安,便让他进了屋里来坐。   “姐姐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我都等了近一个时辰……”虎儿不解,何况是一个女子骑马溜出去,要是碰上什么流氓啊歹徒啊怎么办?想到这里他的眉蹙得更紧了。   眼前的少年英挺俊秀,因为担心脸上染上一层忧色,他还不知道小姐会武功吧?六儿笑笑,抬眼一看正见夜融雪把手指比在嘴唇上作“嘘”状悄悄地走进来,虎儿背对着自然看不见。   “后堂还有些事情,六儿先忙去,您坐着歇歇吧。”六儿忍着笑意福了福身,说完就一溜烟走了。   虎儿点点头,“哇!!”不想却被人在耳边大叫着猛拍肩膀,忙不迭的下了一大跳。那人大笑,他弹起身扭头一看,一位男装伊人边笑边冲他招手,“我回来了!”   他惊叫,“姐姐!!”   她捂捂耳朵,“哎哟!做什么叫那么大声!”她走到桌前,把弓和箭筒都放下。   “你、你!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能这样!”虎儿气的大喊,倒是她还一副委屈的可怜样。   “生气啦?”见他寒着脸杵在旁边愣是不说话,她忙蹦跶到他跟前,笑吟吟地直直瞅着他黑亮的大眼睛,“那我下次不吓唬你还不行么,别生姐姐的气了?”   他冷哼了一声,敢情她还不明白哪里错了?一个娇娇弱弱的美丽女子,要是真碰上什么有贼心也有贼胆的人……还没想完,一双温暖的手就抚上了他的脸,不由得一怔。   她伸手扳过他的脸与自己面对面,呵呵笑道:“别生气了,乖,再气可就不好看了。来,你给爷笑一个??”怎么他的脸唰的就黑了,难道这招不奏效?!   她赶忙咧开嘴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眉眼似月牙弯弯。   ——“那……爷给你笑一个??”   脸更黑了……   虎儿盯着她,直到她硬摆出来的笑脸有些僵硬了,他才喟叹一声,道:“我只是气姐姐一个人跑出去,安全没个着落,我怎么放心得下?今天可是你的生日,可你又久久不回……”   原来是在气这个……“我会武功,一个人出去不会有事的。”   他的眼神怀疑的打量,也没再问,拉她坐下,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盯着她的眼睛,欲言又止似的,额角还直冒汗。   两人静坐。   “呃……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她憋不住了问道,心里纳闷。   他脸上飘过两朵可疑的小红云,不自在的清了清嗓子:“嗯……今天是姐姐生日,我准备了一份小礼物。”双手递上一个很小的暗红色布包,“不太值钱,但是我、我希望姐姐以后每一天都能快快乐乐的。”急急说完,便把脑袋垂下了,看得出来很是紧张。   “谢谢!”她高兴的接过暗红色布包打开,拆了一层又一层的布,里面裹着一个硬物。她慢慢掀开,只见一个白玉做的虎形玉坠子静静的躺在中央。她拿起来细细端详,那坠子很小,玉的质量和雕工都不好,只能看出来是个歪着脑袋的老虎,憨态可掬。她手里提着红绳,老虎在空中轻荡跳动一般,她咯咯地笑了。   “你哪来的钱?玉可不是便宜的东西。”   虎儿抬头看见她的笑容,也挠挠头傻傻的笑了,“我到伙房帮忙,再帮忙做一些没人做的粗活,攒了一点钱。姐姐属虎,这个也合适。我先前到街上已经同老板说了给我留着这个,我一有钱就去买的。今天买了,本来还担心姐姐不会喜欢……不过以后,我一定要给姐姐买最好最好的东西!”清俊的脸上又红了。   他憨厚的笑,那么质朴且毫无防备,赤裸裸地献出一片心意,令她无法不被感动。她把坠子戴上脖子塞进去,“姐姐很喜欢的,把这个戴上了,也就把‘虎儿’戴上了,好好的放在心里面。”   他高兴的点头,却听见夜融雪道:“你以后别这么对着外人笑,傻傻的,他们要欺负你怎么办?”   “我会勤练武功的……嗯、每次看见姐姐笑,我也想笑,我的心、心里面就好像有只小猫在乱挠,痒痒的。”   她“噗哧”一笑,手指戳戳他脑门,“傻子!”看他一愣,她便从怀里取出一样物事放在他手心里,“从你喊我姐姐那天开始,我们的生日就定在同一天了,这个是我让人打的,送给你做生日礼物!”   那是一把阿拉伯弯月匕首,按照夜融雪的设想来打造:比成年男子的手掌略长,金灿灿的刀鞘上镶嵌着三颗不知名的银色石头,光泽圆润如月。   他飞快的把匕首拔出来,银亮的刀身在光下泛起缕缕寒光,锋利无比。他爱不释手的把它收好,黑葡萄似的眼睛闪动光芒,“这太贵重了,我会把它珍藏起来的。”   她也不相瞒他,“东西是花了些银子,但是你不用它的话,它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又笑道:“今天,我还要送你一份礼物——你的名字!”当初夜融雪把虎儿捡回来的时候,他就想要个名字,偏生只知道自己姓风,可天天虎儿虎儿的叫总不行啊,是时候有个正式的名字了。   她走到他面前,微笑着望进他的眼睛,“从今天起,你的名字就叫作风骁!骁勇善战的骁!”   如果说在什么时候,少年一颗纯真的心才真正识情,也许就在那一天。   那一天,有一位女子笑言:你的名字叫作风骁。   芙蓉帐暖,鸳鸯共枕,艳溢香融,玉箸燎沈香。   空气弥漫着淡淡的香甜气息,春光尽锁于帐内,被铺零乱,女子光裸柔软的身体趴在男人身上,丝背轻覆于腰臀处,露出一片香肌雪背,青丝寸寸,娇喘微微,好不销魂。那男子也裸着身子轻搂着怀中人,低喘方歇,结实修长的男性躯体散发蜜色的光泽,富有弹性而充满爆发力。   “好热……嗯……”夜融雪轻吟,怕热的她不舒服地扭动,却落进带着宠溺笑意的紫瞳里,心间一阵温热甜蜜,会心一笑。温柔地抬手替他也擦去额上的汗水,而后又被他握着手放至唇边留恋轻吻。   “我送你的礼物喜欢吗?”他笑着看她半撑起身子还煞有介事地托腮细想,好办晌才嘟囔道:“一般般……是不可能啦,当然喜欢!”透着苹果红的笑脸也凑上来,“啾”的在他脸上亲了一大口。   “只送了你要的一把软剑、一张玉弓未免显得我不够真心了吧——到明天破晓之前,我的身体都可以供你蹂躏哦!”他搂紧她笑道,一副慷慨就义状。   “你少来了!恶心的大坏蛋!”她笑倒,掐了掐他的脸。   “好哇!居然敢说我恶心……”他故作恼怒的靠过去,“你还没给我说清楚那个天天跑来找你的臭小子是怎么一回事!”胆子也太大了,倒是觊觎上他的心肝宝贝了?!   夜融雪失笑,又在他脸上亲一口解释道:“什么臭小子!人家有名有姓的叫风骁,小名儿叫虎儿,他身世孤苦,我把他当弟弟疼呢。”   “还虎儿虎儿的!那你怎么就从没叫过我小名儿?”他就是想问问,绝不是传说中的那什么“吃醋”。   “你有小名儿么?”   “……”   她看他微微发窘的脸忍不住笑了,两人又是一阵亲昵笑闹后,夜紫陌像是想到了什么,半晌才沉吟道:“你已经……见过他了么?”   她默默地点点头,感觉到他的大手在背后安抚的拍着,她更加偎了过去。却听他说道:“最近宫里多少会有些不安宁,我不在的时候你自己要小心一点。”她应着,明白大哥和紫陌间的争斗已然成定局,甚至会掀起轩然大波。“他是我的大哥,可我从没有想过他会这么恨我。”平静嗓音下的一丝感慨哀愁,她还是听见了。   “很小的时候,每次一起练武他都会照顾我,有时读书下课了我也会跑去找他玩。只是他母亲向来厌恶其他姬妾,也连带着讨厌她们的孩子,所以渐渐的,兄弟之间也疏远了。后来我发现,只要你来找我玩,他就不会出现……再后来,他就离家学武了。而今,选择和命运可能早已把我们推向了自己所不能预料的方向。”   “紫陌,我……”   “什么都别说了,我看得出来,他也……很爱你。”他的手臂又抱得紧了些,声音用力的压抑,“我无法决定你最后选择的是谁,但是若回头,就必定能看见我在离你不远的地方永远、永远地守候。”   夜融雪摇摇头,抱着他的健腰,眼睛里流露出坚定的柔意,“这一次,我要保护你。”纤臂勾上他的脖颈拉下,慢慢闭上眼,等待他炽热的唇席卷自己所有的感官,此刻肌肤紧贴着肌肤,唇紧贴着唇,喘息中融着喘息,发丝零乱交缠……   梦里的三生石,已刻下不灭的爱与纠缠。   然而就在同一夜,盘踞地下武林整整十年的杀手门被无名客血洗,上至门主下至仆从,无一生还。   次日,杀手门被着手重建,声威更震。门下部众甚多,皆拥戴新门主——夜骥影。   云重烟轻   热闹的大街上人声吵杂,老百姓们走在街上,赶集的,吆喝的,牵马逾行的,纷纷繁繁。   “好香啊。”煎饼摊的香味飘来,夜融雪抱着几袋食材与六儿在街上边走边看。六儿也提了几袋,好奇问道:“小姐,买这些食材做什么?要吃些什么,让宫里的厨子做就行了。”   她摇摇头,二十一世纪的甜品哪有人会做?“我买了红豆、绿豆、冰糖牛乳等等,就是回去要自己做些吃的给紫陌吃。”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此时笑得多温柔,“厨子也有不会做的吃食呢。”六儿想了想,也是啊,谁听说过要用这些东西弄在一块儿的,兴许是什么新玩意。   前日偶然听得胡尔图报告,说大哥也叛门而出,血洗杀手门成为新门主,江湖上议论纷纷。大哥这么做,恐怕近期就要出手了……她到底应该怎么做才好?边想边踱步,却没注意身边的行人,只听六儿呼喊:“小姐,小心马车!”   一辆双马驭的马车嗒嗒的沿路驶来,路人忙避开。她也赶紧退后,目光却落在那远去的马车上。马车在街外的茶楼停了,素帘卷起,一男子从车内走下来。那男子一身黑云蟒袍,腰束碧玉带,头发束着瑞纹犀角冠,剑眉幽瞳,极是俊美不凡,英伟卓绝,浑身散发出沉稳而冷漠的气息,让人无法直视。   跟在男子身后下车的是一位少妇,她踏着车凳慢慢走下来,跟在那男子身后低眉顺目甚是温婉。她绾着双环髻,饰金络丝月季,上身斜袖绵青短衫,下身藤黄高腰百折裙,妆点起来倒也清秀婉约。   夜融雪踮起脚张望,总觉得好像见到了……“爹?!”爹怎么会在这里?离得那么远,或许是她看错了吧。叹息一声,便叫上六儿转身离开了。   “门主,十夫人,快请进去吧,位子已经备好了。”   夜昱刑颔首,正准备走进去,却又蓦地停下来回首遥望,不自觉地低喊:“融融?”是她么?   “门主?”童千桃不解,柔声问道:“怎么了?”   “好像是她……”再一看,哪有那似曾相识的背影?早已湮没在人海里消失不见了,甚至连一抹香味都没有留下。   童千桃沉默立于一旁,见他坚毅的脸上流露出她从没见过的迷茫神色,鹰眸直直搜寻着什么,末了竟是一声低叹,眉间眼底失望之色顿现。她一个落魄歌女,得以嫁入十夜门作了侍妾已是万幸,她明知道自己本该惜福的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可是,每当他出现在她的视线里的时候,每当他微笑着仔细听她吟词唱曲的时候,每当他看着书架上的一幅女子肖像画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的心在骚动!   尽管知道他并不爱她,她还是忍不住在心中保留着一点奢望。   然而,最最可悲的是,她这个十夫人,从开始到现在,包括新婚之夜,都没有得到过良人一丝一毫的宠幸。   如果说,一个女人一生只能为一个男人而活,那么,她的野心也只因爱恨而生。   “快吃吧。”夜融雪笑眯眯的看着坐在对面的夜紫陌,又推一推桌上的碗。“我做的甜品可好吃了,外面可是吃不到。”   那是什么?夜紫陌瞄了一眼,黑乎乎的一碗东西,还飘着诡异的白烟……   见他看了脸发白,她马上拍胸脯保证道:“颜色是有点深了,不过味道真的不错!快吃一口吧?”   “好、好吧。”他捧起碗来吃了一口,本来皱着的眉舒展开来,渐渐盈满惊喜和笑意,“好吃!这到底是什么做的?”   “也没什么,就是红豆、绿豆去皮分开熬到‘起沙’,煮桂圆肉的时候放最好的冰糖,然后把发酵的牛奶……”她高高兴兴的介绍,没注意到他其实在温柔的微笑,看着她的脸。   “融融挺了不起的,我都没看出来碗里面居然有那些东西。”   “……”   睡至夜半,夜融雪睡在床上翻了个身,睁开眼却看见身边床榻上没有人。   房间里很静,窗外也很静。   怎么回事?今天晚上她进房间的时候,紫陌已经在榻上了,然后……等等,她有点记不清了?正努力想着,她却觉得头有点疼,而且身上也没有力气,昏沉沉的。她试着提气,可是手脚全都软软的发麻。用力咬着下唇,希望这样能清醒一点……   “六儿——”她连着叫了几声也无人应答,若是往日六儿早就答应着推门进来了。“呼——”她撑着坐起身来深深的吐一口气,安慰自己一定要冷静。尝试动动自己的手,还好,还算灵活,照这种情况看来,肯定是有人下药了,可能是点香,也可能是用药,目的就是要让她老老实实的待在房间里。   她费劲的穿好衣服,只觉得头昏脑胀,异常困倦。把桌上的瓷杯狠狠甩到地上砸碎了,她捡起一块拇指大小的尖利瓷片,一咬牙便用力握住,任手心的嫩肉被划得血肉模糊,冒出冷汗,锥心的刺痛感才能让她的神志清醒。背起他送的那张玉弓和箭筒,顾不得手上的鲜血便尽可能快的推门冲出去。   “有人吗——”   沿着平日必经的亭台楼阁一路跑去,此刻竟然连个人都没有,鸦雀无声,整个冰河宫的人仿佛一夜之间全被移走了似的。行至武场外侧的草地时,她闻到淡淡的血腥味,低头一看,嫩绿的青草上点点血迹向前延伸。   心里一惊,她蹲下以指尖沾血嗅了嗅,这分明是不久前才留下来的……是谁受了伤?难道是……她不敢再细想了,为了保持清醒又伸手在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把,把白玉铃铛串从里衣口袋中取出戴好。恐伤及无辜,铃铛非到紧急之时决不可用,还是戴上吧,筹之以二,防于未焉。   渐渐的起了风,谨慎起见,夜融雪挑了一些偏僻的泥泞小道来走,又看见边上零星的血点子,正要察看却被黑暗中的一双手捂住了嘴巴,拉到树后。   谁?!她握紧了拳头,却听见对方压低声音道:“小姐,是我!六儿。”   “六儿?!”她猛地转过身,只见六儿脸色微微发青,左肩头已经是鲜红一片。“你怎么会……”这么说来,草地上的血迹是六儿的。   六儿机警的看看四周,注视着她的眼睛:“小姐,你听我说——现在要紧的是宫主和敌人正在宫外北面的断崖,我的只是小伤。宫里的护卫已经埋伏好了,我来通知小姐别出去……”   夜融雪取出荷包里的一颗黑色药丸让六儿服下,道:“我大概知道敌人是谁,你快回去包扎伤口吧,路上小心。”说罢,也不顾六儿阻拦便消失在夜色中。   一路上景色变换,从高大的宫墙到宫外茂密的杉树林,不变的,似乎只有天上的一轮明月。   远远望去,断崖上并无人影。她靠在树干上喘着气,不是说在断崖吗?人呢?   此时,一道人影不疾不徐地从林子里朝夜融雪走来,她马上抽出羽箭拉弓瞄准来人,厉声道:“来者何人?!”   皎洁的月光下,一名白衣少女手拉白玉弓,眼瞳澄澈清明,美丽和杀机并存。   “你为什么要来?”那人淡淡的反问,云淡风清。见她不回答,冷冷的直盯着他,便又重复了一次:“为什么要来?”看似平静,深邃的双眼中却蕴含几许愤怒和哀伤。   “我为什么要来,大哥是再清楚不过了。”她放下弓,却没打算收起来,迷药是大哥派人下的吧。   夜骥影也没有回答,兀自站着。他发束银缎,身着腾龙纹玄衣,玉如意束带,打理得整整齐齐,英武不凡。不同于往常的是,他的腰间佩了一把玄铁弯刀,突显得杀气腾腾。她的目光落到那把弯刀上的时候,黛眉微蹙,心底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她猜对了。   突然,他露出一个微笑,眼底却毫无笑意,“我今天来,还要给你介绍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他转身朗声道:“您请出来吧。”   树叶沙沙的响,仿若惊恐不安的孩子。只见一名男子笑呵呵的从树影中迈步走出来,冲夜融雪恭恭敬敬的作了个揖,“在下岳施,见过夜姑娘。”岳施其人,身材瘦小,面貌极其普通,身上宽大的石青色九荣袍子飘来飘去,空荡荡的。   她并不与理会,因为她捕捉到那人脸上的阴谋之意,假惺惺的笑容下不知包藏着多少祸心。他的一双小眼睛边笑边定定的瞅着她,那神色活像农田里垂涎青蛙的蛇。   夜骥影走过来站在两人中间,俊秀的脸上看不出表情,“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岳玄宗左使岳施。鸢儿你可认得?”   岳玄宗急欲擒她做人祭,她怎么会不知道?原以为他们偃旗息鼓了一阵子,今日方知是在暗地里筹谋划策。大哥绝对不会容岳施伤她性命,如果紫陌要来断崖,那么,他就只有一个目的——利用岳施来……等等,今天不刚好是压制断情丹的十日之期么?!   紫陌,你千万别来——!!!   想至此,她觉得背上泛起虚汗,先前的药性此刻又一阵阵翻腾起来,她又紧捏手心伤口以保持清醒。“在想什么?”夜骥影见她脸色不好,上前欲探她的额头,却被一把甩开,衣袖上沾染上温热的血腥。   “我想的是……好一招借刀杀人!令人好生佩服。”   他愣了愣,慢慢的把手收了回去,望向眼前被月色映得白皙清透的姣好脸庞,那么近,又那么远。那让他想起以前,他们小的时候,年幼的她常常靠在椅边说……   ——大哥,你多笑笑吧,笑起来可好看了!   他恍如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中似的,唇边露出温柔的微笑。   “鸢儿说的对。”   醉时心胜醒时心   “大哥你……”夜骥影微笑着直言不讳,倒没来由的使她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只是看着那熟悉的温柔笑容,让她回想起童年时光,心里反而倍感酸楚。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她深深的叹息,像是在对他说,也像是在说与自己听。“不能像以前一样吗?一家人快快乐乐的生活不是很好吗?”   闻言他轻笑,大手来回抚摸着冰冷的刀柄,“回不去了。”时光倒流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不可能的。“家人?谁和谁是家人?你倒是说说看。”   夜融雪顿了顿,“大哥和我们都是一家人。”其实,她并不想让大哥伤心难过。对于身边的这个男人,她确实有那么一点莫名的情愫。但更多的,则是无法割断的手足间的亲切情感,孩童时期的他们曾经有过最最快乐的共同的记忆。   “那夜紫陌呢?既然是家人,你和他又是怎么一回事?”他敛眉冷笑,“你的设想太简单了,而人的想法往往不可能一直那么单纯。”   欲望是人们痛苦的根源,正如现在的他一样。曾几何时,他能够以兄长的身份去关爱她疼宠她;可渐渐的,他不甘于守候所谓的亲情,所以他变了,变得不择手段,或许这才是亲和表象下的真实。   “不要再说了。”夜融雪转过身去,鼻头一酸,“复杂了也徒添痛苦,我累了 .”   断崖清冷,如何能诉。   “你本来不应该来的,我不希望你看到血腥的一幕。”可是不除掉那人,他的心便不得片刻宁静。   风动叶动,一道红色人影载着皑皑银月翩然而至,如同黑夜中一把灼人的地狱之火。   “你的话怕是说的太满了吧?”   磁性的魅惑嗓音随风飘来,甚至带着些许轻缓笑意。   夜骥影面向来人,“哼,你终于来了。”目光打量起这个久未见面的“亲弟弟”,他最大的敌人——无论是在功业上还是在感情上。   夜紫陌一身翩然的炙炙朱红,黑缎一样的发丝仅用红丝带系起,青丝飞扬之间紫光星点,暧昧的泪痣,醇酒一样的诱惑。腰间一把碧霄,亦透出丝丝杀机。   她跑到他身边,“你为什么要来!快点走!”回头看了夜骥影和岳施一眼,压低声音道:“岳玄宗的人要杀你!”   他仿佛没听见她说的话一般,轻柔的拉起她的手细细察看,瞧见她掌心的伤口后眉间蹙得更紧了,“害你受伤了,对不起。回去以后我帮你包扎伤口……”   她甩开手,“不要管这些了!紫陌你快走!”   这头夜骥影看着那边的两人依依不舍的叙话,她对他不自觉地露出留恋的神色,自己远远望着已是红了眼,身边岳施见状暗自得意:今天可以好好的把他们一网打尽!待我立了大功,宗主哪有不赏我的道理?那个背弓箭的美人也好让我疼疼啊……正边想边乐,身旁的夜骥影却一下子冲了出去,如离弦之箭,势如破竹。   杀气逼近,夜紫陌抽出碧霄迅速旋身,当的一声架住迎面而来的弯刀,寒光四射。被护在身后的她,明白到决不能拖塔后腿,遂轻点足尖提气退往一边。   又是一招弯刀斩,夜骥影不遗余力地步步紧逼着进攻,面容越发冷凝起来。林内树摇鸦飞,惊声一片,刀剑交接之声不绝于耳。夜紫陌催动内力,剑剑回防反攻,衣衫飘动间挥剑如虹。   “残林断崖便是你最好的葬身之地!”抵着刀,仇恨翻腾不息。   夜紫陌提气翻身飞跃立于树间,唇角泛着淡淡的笑容,刀光剑影,照亮了他的脸。   “你这么做,只会让她的心离你越来越远。”   夜骥影冷然道:“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会恨你!她那么美好,你怎么敢……怎么敢……”立眉瞪视,他猛地跃起直劈而去,红影飞离,参天大树却轰的被辟成两半。   “怎么敢什么?”红衣男子此时是说不出的邪肆俊美,人鱼吟唱的摄魂妖歌一般,“怎么敢做了你心底最想做的事,对吗?”巨大的内力催动气流成刃,尽管他飞快的避开,优美的脖颈上还是留下了一道细长刺目的血痕。他抹去伤口的血,伸舌轻舔指尖的殷红,抚上那点泪痣,绽开一抹淡然而悠远的笑。   “即便是死了,我也会无休止地爱她。”   “你住口!!”右手横举弯刀,夜骥影咬牙怒目,神情竟变得异常冷残,“死亡是你唯一的出路,知道为什么吗?”   他轻蔑地回眸,并没有接话。   夜骥影微微地笑了,突然压低声音,金属一般的质感。   ——“因为……死人没有嘴。”是的,是的,鸢儿年幼,才会被这人甜言蜜语所惑!鸢儿根本不会爱夜紫陌,一定是这样的!   声音不大,却正好飘进了夜融雪的耳里,闻此言身躯在风中惊得一震——她从没有见过比现在更“可怕”的大哥,无法遏止的疯狂在他的血管里急速流动。   然而,每个人疯狂的背后,都有他疯狂的理由。   一时间,又是刀剑相接,黑影与红影纠缠在一起斗得难舍难分。   “我不应该让你这样下去的,不应该。”她喃喃低语,面容平静,心里已有了决定。   ——大哥,这不是你该有的生活。不管怎么变,你都是我心中那个善良而又温柔的大哥。你舍弃了从前的平静,纵身跃入这方冰一样的世界,爱与恨,希望与绝望,相信与背叛,终至今夜之修罗。我们三个人的挣扎,不,应该说是紫陌与我的魔障,本不应把你拉扯进来承受这许多。没有了我,你的世界最终会回归。你会成家立业,有美丽贤淑的娇妻和乖巧可爱的孩子,会过得很好、很幸福的。   三步并作两步,她飞速向那两人奔去,不想却被中途窜出来的一道人影伸手拦下,抬眼一看,正是和大哥一道来的岳施。   “别走啊,夜姑娘。”小眼睛一眯,他有模有样地来回踱步,就是不让开。见夜融雪面带不快,他忙拱手露齿一笑,“姑娘别气,你看前方正乱着,咱们就别去凑热闹了吧!”目光放肆的斜斜上下打量着她,犹有猥亵意味,令人作呕。   看他那个样子,她就明白此人不安好心,遂冷眉斥道:“滚一边去!”   一听这话,岳施自命风流的嘴脸有些挂不住了,“姑娘莫急,我身为岳玄宗左使,一身武功自然高强,保护姑娘绰绰有余。今日那两人斗不出个你死我活是不会停了……你看……”   伴着一声重重的冷哼,面容上明摆着就是不屑和恶心,哪管这个左使还是左死的在口若悬河,她迈步就要走,正在这时候却突然被一只细瘦的男子的手拉住,“好姑娘,别急着走嘛……”   岳施谄笑着使劲儿拽,趁她甩手挣扎之际一个用力覆上身子,直瞪瞪地把夜融雪压靠在树干上。树影从从,纵有人从不远处路过也看不清两人。   她怒瞪着他近在咫尺的邪恶笑脸,被按住臂上两处软穴动弹不得,气得啐了一口,“无赖!”   暗影之中她盛满愤怒的眸子烁烁地发出亮光,宛如野兽之瞳,看得岳施没来由的背脊一凉,随后又硬是压了下去复一副贪婪嘴脸,啧啧地咂着嘴道:“近看越发是个美人儿了,细皮嫩肉的,难怪那两个人争着疼你呢?”突然被她狠狠唾面,只呆愣了一下便更是丢脸尴尬得黑了脸,一把掐了她柔软的脸蛋骂道:“你他妈的真是给脸不要脸!我看上你是你的福气,省得你顶着个狐狸精的脸皮子勾引起自家的兄长来了!这下好了,你也不是什么冰清玉洁的小姐,也省得我再慈悲心肠!”   冷风细细,她也冷冷的听进了这番秽语,被他钳制着却也出奇的冷静,转过脸来,嘴角渐渐拉起一个讽刺的笑容,一字一顿道:“和、你、无、关。”   “啪”的一声,她的脸颊被强大的力道打偏了,当下浮出红印子,过后必定又肿又痛。“贱人!”她只笑不躲,他扬手欲打第二巴掌,却忽然“哇”的惨叫出声,手臂上稳稳地插进了两根树枝,还有一根细枝竟是穿掌而过!   “是谁!”惊惧转身,是谁使的暗器?他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对方的存在?火辣辣的刺痛逼迫他不得不松开对身边女子的钳制而回头应敌,拔掉树枝,小而深的伤口哧哧地溢出鲜血来,正是伤在手必须活动到的肌理处,血很难止住。   尖锐刺耳的嘶喊回荡在林中,一去无回音。岳施顾不得擦去额头的冷汗,只得打醒十二分精神密切留意四周的动静,突来的一只乌鸦惊起也把他吓得立刻摆出拳阵。   不知何时云影动,月光渐渐的透出来照在斜前方不远的天然大石台子上。他瞄了一眼,放心了,顷刻间再猛地回过头看,那上面已立了个人。   那人背对夜融雪和岳施,负手而立,身形强壮高大。皎洁月色如同楼间的福灯一般冉冉溢出照亮了那人转过来的面容,岳施手指着前方直抖,可谓瞠目结舌,“你、你是……”哆哆嗦嗦说不清,方才的威风哪能找得到?   那男人头束碧犀角冠,墨眉朗朗,星眸灼灼,轮廓倒有几分胡人的轮廓,深邃冷峻而又俊美。他很高,一身青衫,飘逸之中满是冷漠孤绝。然而,不容置疑的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冰冷气势和慑人的威仪。身后正是明月,看起来,仿佛是站在薄薄的月光里里一般。   “你是夜昱刑!!”脸色微青,岳施紧紧按着自己麻掉且血流如注的右臂匆忙逃窜,他不知道树枝上涂了无味的毒药,会迅速腐骨,因此也逃不远了。   夜融雪抬头看向那再熟悉不过的男性身影,芳唇启而无语。   年幼时,这身影是她生命中可以依傍的山,给她庇护。这身影意味的不仅仅只是一个称谓,对她来说还是极为珍贵的父亲的疼爱和纵容。   他也看着她,默默的注视着她琉璃珠似的双眼,冷酷的眼神上盖上了一层柔软的轻纱。   两人都想说些什么,却都没有移动半分。   最后,还是她抿抿嘴,淡淡的问道:“爹,这一年来……你过的好么?”爹爹这个称呼,亲密得更接近儿语,对于她这样的女儿来说,此情此景,疏远些也是好事。   夜昱刑微微带笑,看起来反而有些憔悴,有些轻愁,眼中一抹倩影楚楚。   “再好不过了。”   此时月色正美,树影婆娑,要是有一壶美酒岂不快哉?   他想喝酒,当然,醉倒了更好。   不问因果,一身骄傲,醉梦爱恨渺。   忆殇   “是么……呵呵。”干笑着,也不知道此时此刻究竟要说什么才好。“听说爹迎了第十房侍妾进门,日子倒是过得不错嘛!”天啊,她到底在说什么。   夜昱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她微笑的脸庞,仿佛能看出什么端倪似的。   当时如果没有告别,他们还会变成今日一般的不冷不热吗?摇摇头,他低声问道:“你呢?你过的好吗?”依旧美丽的秀容,依旧如水的乌瞳,笑起来弯弯的,却又总像是有什么不同了。   “我……”夜融雪咬咬唇,沉默半晌,“很好,爹不用担心。”   他点点头,负在背后的手悄然捏得死紧,“那就好。”   见他似乎再没有什么话要对她说,便背着弓箭转身入了树林……“等等!”低沉嗓音飘入耳中,她停下脚步望向他那处在月影中的面容,看不清是何种表情。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十夜门都是你的家,家门随时为你敞开。”我也会一直等着你。最后一句他在心底默念,这也是他曾经发誓永不说出口的诺言。   “爹,谢谢你。日后女儿不在身边,请多保重。”话音方落,白衣一个闪身便匆匆没入漆黑的矮树丛中,徒留沙沙声响,飘叶支离破碎。待回头看那石台,亦是冷冷清清一片空旷,恍如从没有人来过。   日冥当户倚,惆怅底不忆。   离断崖不远处,月色格外的明亮,风亦潇潇。   一黑一红,相距数丈冷然而立,刀剑锋。   沿路奔跑寻找赶至的夜融雪气喘吁吁,青丝也散落于肩背之上。心中暗叫不好,立马抽箭拉弓……备了弓箭又如何?她能够狠心地把箭簇朝向谁?   这时,倚刀的夜骥影瞥见她,反倒温柔笑语:“这样也好……鸢儿,今天你必须做一个选择。”   “选择?”   提刀举向夜紫陌,俊眸微眯,“选他,或者选我。你射出的箭就是答案。”   心头涌起一阵闷痛,她看看自己拉弓的手臂,竟然在剧烈的颤抖,方向不稳。为什么一定要做选择?沉痛的双眼无声地看向夜骥影,“大哥,我……”   一挑眉,他打量着她,“害怕了?”而后瞪大眼睛步步逼问道:“你肯定是害怕承认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爱那个家伙吧?!对不对?!”   “够了,你别再逼她。”夜紫陌蹙眉提剑,他不忍心看见所爱的女子痛苦心伤。   人之谓情,愁煞人。   夜骥影一步步走近,幽深的黑眸里浮出讽刺的笑意,扬起刀身上清晰可见的殷红血迹,毫不掩饰语气中的恨意道:“何必再说这些呢,反正最后输的一定是你!今天你的状况不太妙啊……断情丹给你的恩惠确实不少。”末了,是一片得意的大笑,回荡在整个山谷里。   其实他说的并没有错,今夜恰逢“十日之期”,必须运功压制断情丹药性,孰料冰河宫遇袭,夜紫陌只得硬撑着与他而战,背上已有一处刀伤。   从断崖处看夜色中的山林,整个山头皆是黑压压的,不及白天看起来郁郁葱葱,倒是阴郁怪异,鬼气森森的。   两男子互相审视,杀气四起,情势乃是一触即发的——一个人影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冲向毫无防备的夜融雪,一个反手从背后紧紧扼在纤细的雪颈上……“岳施!”   情势急转直下,此人正是岳施。   腐骨的药性确实可怕,不多会儿的功夫,已把人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的背严重扭曲佝偻,露在衣服外的皮肤上满是黑色、青色交错的块斑,就连脸上也不例外,眼窝深陷。枯枝一样的手拉扯成怪异的形状扣在脖颈处,一用力的话……后果难料。   夜紫陌和夜骥影见状大怒,提气猛冲过来,岳施嘿嘿笑了,血红的眼珠子滴溜溜转,忽又尖声大喊道:“让开让开!挡路的没有好下场,爷我还要抱美人儿回去呢!”顿了顿,像是想到什么,又嗤嗤的笑了起来。   “你根本就是一只疯狗!”夜紫陌忧心被困的融融,眼见着她面色发红呼吸不顺,却不能马上冲上去替她解围,想到这里越发感觉到胸腔里一股热气在翻滚,深吸一口气又硬压了下去。   “哈哈哈,宫主说得太对了!可是,是你们不给我活路,今天也休想让这个臭女人活命!”话音刚落,手又收紧了些,满意的看到她的痛苦挣扎和眼前两个男人的揪心表情,一阵报复的快慰充斥了整个头脑。   怎么办?拼命想要呼吸之余,夜融雪在脑子里飞快地思索接下来的办法。她大概知道岳施这个人拳脚功夫较弱,此时又负伤中毒,可若论近身搏斗的话自己也并不占优势啊!方才紫陌的神色不对劲,说明他身上也必定不妙。她在心中盘算,暗暗下了决定。   岳施自恃手上有人质,乱嚷嚷嘴里不干不净,没想夜紫陌却紧紧逼来丝毫不松懈;偷偷地看了看站在原处的夜骥影的眼色,喉咙里发出诡异的喝喝声响。   直到风大的打到了脸颊上,知是离悬崖边不远了,踱着离夜紫陌也不太远,岳施喘着气准备出手;暗觉事情不对劲,她心里一惊,趁背后的人松懈之际稍一滑身,一手使力狠狠前拖他的右臂,另一手拽着他刚才扣着喉咙的手猛咬一口,岳施吃痛惨叫,甩手一巴掌把她抽倒在地。   顾不得狼狈跌疼在枯草乱石上,她嘶声狂喊:“紫陌小心右边——”   夜紫陌一个闪身迅速避开手持匕首的岳施,红衣墨发映在碧霄的冷光中,竟似有股血的味道开始弥漫,魔一样的紫瞳里除了冰冷还是冰冷。   咚的一声,岳施直愣愣的跌跪在他身前,下一秒攥着匕首的手腕却从他小臂上松松地滑落,顿时血如泉涌,徒留一个极为整齐的切口。   “啊——呜——”他在地上翻滚悲嚎,浑浊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某一处,面目狰狞。而夜骥影正在刀沿上不慌不忙地抹着什么东西,看也不看他,唇角却意味不明的泛出极轻极细的微笑,仿佛将要实现什么最快意的事情。   正当夜紫陌伸手扶她起身时,原本蜷缩在地上的岳施又突然窜起来意欲有所行动,夜紫陌一手牵着她的手,一手挥舞起碧霄,如果没有意外剑光就要落下。   但是,命运里没有如果。   或许是第六神经敏感,夜融雪回头只见黑影踏着刀光飞似的袭来,张口欲喊,而夜紫陌此时也旋身腾空,指间一弹,不大不小的小石块咻地飞出击中夜骥影的手腕,手中的刀顺理成章的落进夜紫陌手里。   “不……”她失神地低喃,樱唇苍白,她好害怕心底一直担心的一幕会在转瞬间发生。   黑衣下的身躯一震,夜骥影后退一步运掌欲攻,夜紫陌亦迎势向前探刀,两人的脸上都有不容置疑的坚决,动作速度之快甚至没有声响。她没有多想,纵身向前挡去……   “住手——”   只听她闷哼一声,两人都蓦地停住了攻势,却没有听见武器坠地的金属声。   月牙白猎衫上鲜血如泉喷薄而出,她依然张开手臂挡在夜骥影身前,左胸被刀穿透,背上还烙着威力未息的掌狠,绝美的脸上笑颜苍白,青丝飞扬。   “融融,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残忍?以往魅惑的声音不再,惟留悲愤与哽咽,那般凄楚。他的手伸向她,极尽温柔地轻抚那花儿似的脸庞,紫光悠悠。   她闭上眼试图感受他手心的温度,“不要恨我,好么?”   这一次,我要保护你。无论结局如何,请你不要恨我。   这一天总会来的,我早有预感。冥冥中总是觉得你我在千年之前已有尘缘,今世相逢成兄妹是不幸,相知成恋人是幸福……世人道这是罪恶是背德,然而我却不想放弃。   因为再过一千年,或许已没有人会像你一样用紫色目光深情而又宠爱的注视着我。   “傻瓜,你真是个大傻瓜……”夜紫陌轻轻地握住她的手,一呼吸一说话便觉心尖密密麻麻的痛楚在拥挤,胸腔内气血翻腾的更厉害了。   她摇摇头,想说什么,却只默默地流下两行清泪,湿了雪腮。   艰难的回过头去,她喘了两口气低唤出声:“大哥。”   黑衣男子愣愣地望向自己的手掌,眼神里一片空白。复又抬头看见夜融雪忍痛浅笑,顿觉悲从中来,“你为什么总要逼我?甚至冒死为他……难道这就是你的选择么?”说出口的话平静无波,可眼眶却淌下男儿苦泪。   “咳咳咳……”猛烈的咳嗽过去,她深吸几口气尝试平复一下,口腔中泛起一层淡淡的腥味,“不是这样的,你一直……一直是我最重要的大哥,以前是以后也是。可你总不爱听我这样说,可是我还是要说,你是我……最喜欢的大哥,紫陌他也从未真想与你决斗……咳咳咳……小时候大哥总是陪着我,给我做的那些玩具我都宝贝地收在箱子里,还有很漂亮的凤蝶纸鸢,我都舍不得玩……都放在、放在——”   “不要告诉我!你要是喜欢就自己回去找!”泪水不断滑落,他慌乱地打断她的话,黑灰色的恐惧弥漫在心头,他只希望她能活下去。   她虚弱的答应着,觉得身子轻飘飘的,之前锥心刺骨的剧痛好像模糊了许多呵。   “紫陌,”看向目光从没转开的他,“拔刀吧,求求你。”   拔刀的结果只有两种,生与死,任意方向的漫漫长路。   好一会儿夜紫陌才点点头,依依不舍的想说些什么,终化作一声喟叹,侧身揽着她的腰,在耳边缠绵低语道:“要是觉得疼就咬我吧。拔了刀,我马上带你回家疗伤,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夜骥影欲冲上来,发丝凌乱,不安地大吼:“夜紫陌你疯了!你拔了刀她可能会——”   她把脸埋在他怀里,沉浸在熟悉的淡淡香气中,眉目间满是安宁和信赖。   “家……我也好想和你有个家……”   耳边是她的呢喃,他抱紧她,抽刀,然后扯下宽袖围在伤处,动作麻利。即使这样,温热的鲜血依然飞溅,落在他的额上、脸上、颈上、衣上,恍如盛放的红梅,开得绝艳而骄傲。   夜骥影看着他们相拥的身影,突然笑出声来,飞身一掌猛地打在夜紫陌身上,紫陌跌落一旁,她虚软的身体也顺势滚落在地。但是他自顾自的笑,眼里放射出浓浓的恨意,“本来只要你死了,鸢儿就不会受伤……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察觉到崖边的人爬了起来,竟是重伤的岳施拖着夜融雪摇摇晃晃的到了悬崖边上。   “岳施你放开她!”   岳施已呈紫黑色的脸上露出畅快的笑意,啧啧道:“杀手门的门主大人利用完我就想一脚把我踹了?我呸!就算是死,我也要拉个人陪着!这下好了,下面就是滔滔江水,跳下去连个尸首也找不到的……”   夜融雪觉得四周越来越安静,没有风声,也没有说话声,仿佛万物都已沉睡。看见前方一抹红影,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紫陌,你要活着,我会……回来寻你——”他好像还说些什么,可是她听不见,听不见啊……   顷刻间,那道飘然的白影坠落,茉莉花儿似的。清香,无影。   他伸手碰触,竟是空。紫眸暗淡绝望,凝神处尽寂寥。   胸臆内激烈翻腾,他再也无力止住,“哇”的从口中喷出一口血,昏迷前依稀还看到了她的笑脸……   ——紫陌,我爱你,我不会离开。   ——说不定,我已爱了你一千年呢。   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梦断叠香袖。   渡雪隔江人   清晨,一辆马车离了城门,平稳行驶在官道上,车内正坐着夜昱刑和童千桃。   童千桃绾着雀儿髻,发上簪了一对儿蔷薇金钗,穿暖杏色衣裙,低眉顺目地坐在夜昱刑身边,旁边还摆着几样刺绣的物事,无论怎么看都像跟着丈夫出行的贤惠妻子。   夜昱刑靠坐在车内,深邃的双眼波澜不兴,淡淡的悲伤神色仿佛是因回想着什么而起,手掌不受控制的捏紧了木把手。   “恕妾身多嘴,门主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昨夜夜深时分,他才回到客栈的房间里,她几次悄悄走出房门探看,都见着他房里依然点着烛火,他昂藏的身影伴着满室昏黄晃动着投映在纸窗上。可知道,她多想推门进去问他今夜见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即使心里满满的都是他,在他眼里,她也只不过是一个有着似曾相识嗓音的落魄歌女罢了。   想到这里,鼻头一阵酸涩,她低头吸了吸气,缓缓抬脸看向他,“门主?”   “门主……怎么了?不舒服?”她着急地边问边跪坐到他跟前,拿起手帕赶紧擦拭他额头上渗出的豆大的汗珠,“停车!停车!”   “别叫了,唔……我、我没事。”夜昱刑紧皱着眉,脸色铁青,一手按着胸口,平缓呼吸等待疼痛消去。不知道为什么,他竟觉得心里燃起一股莫名想哭的冲动,悲痛、绝望、愤恨、忧愁,就像是……像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突然失去了,心头被刀硬生生的挖走一块儿的感觉。   直到看见他的脸色渐渐的恢复如常了,童千桃才歇了口气,但眉间的忧心愈发抹不去了。看样子,相处了这么久,自己对他来说还是一个外人,算哪门子的十夫人?伤感的同时,她也起了疑惑与不安,打算去打听打听到底是什么人,竟让如此英伟不凡的男子日日牵挂?   宽阔河滩上躺着一个披散着长发的女子,昏迷不醒,一身破烂的衣裳被血染得早已看不出原有的颜色。发间半露出的脸蛋虽然苍白且有好几处不大不小的擦伤,仍可看出其貌美绝伦。   这里正是断崖底江河的下游河滩,沿河方圆数里内人烟稀少,就连驾舟而过的渔人也不多。岳施拉着夜融雪坠崖后,他没过多久就咽了气,尸身沿江飘得没了影;她则死命地巴上浮木,冲到铺满被冲刷圆滑的鹅卵石岸,也算是捡回了性命。   不远处,传来“嗒嗒”的脚步声,听得出来那人走路甚是急切,而且还不时停下来搜寻什么。   来人绕过岸边巨石,初见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时,顿了顿步子后马上冲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起,轻轻拨开脸颊上纷乱的发丝,终于见着了魂牵梦萦的人!对着昏迷的她,他亦激动得不能言语,又觉悲喜交集,千头万绪、万语千言皆化作温柔的抚触,秋叶般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点点相思。   那人看了看她的伤势,心疼不已,血虽然已经止住了,可还是要仔细处理;探其气息便知内伤不清,脉络不定,印堂发青,应该是中了毒……惟今之计,便是疗伤解毒!定了心神,当下迅速将夜融雪打横抱起,提气飞离河滩。   离此不远的群山中有一处围着篱笆的木屋,似是有人家长住于此,不大的院子里干净整洁,院后是几块儿小菜田,绿油油的,再走几步还有溪涧流过,甚是惬意悠闲。   傍晚落霞绯绯之时,归雁飞过,林中的小道上行来一位身材高挑的布衣男子。   虽是布衣布鞋,可那男子竟生得极好,一头乌黑长发随便用发带束着,肌肤白皙,眉毛秀丽,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清澈可人,鼻梁笔直,菱唇粉红,有些秀丽女子容貌的模样。可是眉宇间却冰冷漠然,气势慑人,反倒像江湖独行的刀剑客。他背上背了个竹筐,里头是些道不出名号的花草和一把小铁铲,看来是个采药郎。   他快步行至家门前,“目不斜视”地直直推门进了屋子里,点上油灯,放下箩筐,手脚麻利地开始准备当日的晚餐。及至备好了材料,他转身朝篱笆门边上的柴禾堆走去。抱好一堆柴禾,他愣了愣,目光直直盯在篱笆外的地面上,如果没看错的话,那里确实躺了一个人,一个女人……睡着了?喝醉了?   不,他自顾自摇摇头,是一个受重伤昏迷的少女。   不对,他又蹙眉……这人正躺在家门口,那他刚才是怎么进来的?   整理了思路,他恍然大悟的颔首:没错,他是跨过这个重病号走进来的。   末了,把怀里的柴禾往炉灶里送了点上火,闷上饭,认为事情要一件一件的做的他才走到篱笆外,蹲下身道:“姑娘,醒一醒。”不记得多久没和人类说过话了,嗓音有些沙哑。   少女还是昏迷,他伸手拨开头发细细打量,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却又不冷不热地道:“姑娘长得……挺好看的。”   看她的脸色,明显是失血过多和受内伤引起的,嘴唇发青紫,似乎也中了某种毒药,毒性还不轻。他皱眉,她的仇家很多?既然事情关乎病人,他也没有空闲去想那许多,还是救人要紧吧。(明明就想了很多,您瞧现在天都黑了。)   才背起她,只听啪唧一声脆响他就直愣愣的摔到倒在地,连带着她虚软的身子就像球道上的保龄球一样骨碌碌地沿着小斜坡,正圆柱状不紧不慢地滚落。   “蹲太久脚麻了。”跌倒在地的他揉揉腿,回头一看,“咦?人呢?”半是忧心半是疑惑地踮起一点儿朝斜坡瞄去……呃……完了,已经滚出去老远了……追!!   “姑娘等等我——”   不大的居室里飘着淡淡药香,木床上躺着一位女子,身上穿的是半旧的男子布衣。   坐在一旁方木桌边上的男子,正端着碗吃饭,瞥向床上昏睡不醒的身影,嘴里嚼着饭菜嘟囔道:“都是因为你,害我晚饭晚吃了半个时辰……”忙活了那么久,给她又是疗伤又是上药的,等会儿还得去看看炉台上的药煮好了没……要是没有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他哪用得着这么忙?当然,他一不留神让没有知觉的她球似的滚了出去加重了伤势,也确实是他的罪过。何况见她好像有点儿楚楚可怜的模样,咂咂嘴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原谅你好了。”   “我该叫你什么好呢……”夹起一口菜塞进嘴里,“老毛病”又犯了。他眼睛一亮,得意洋洋地冲她笑道:“就叫你‘小血’好了,反正刚见你的时候你身上都是血……名字不错吧?现在你一时半会儿也醒不了,以后我照顾你的时候常喊这个名字,你一高兴肯定就蹦起来了!”在严重忽略事实的情况下,这位最爱给人乱起名字的“大夫”就顺理成章地认可多了夜融雪的生活。   小窗外尤是一派宁静夜,虫儿叫,没有人注意到深陷在梦魇中的她。   我一个人,走在白茫茫的迷雾中,没有方向。   突然间,我仿佛听到了久违了的都市里独有的喧闹声,汽车喇叭的响声,人们快速走过人行道时高跟鞋击打地面的嗒嗒声,还有……   “小容,我来晚了,真不好意思。”我抬头一看,好好的哪来的雾气?别说是雾了,从停车场这里只能看到林立的高楼大厦和拥挤的交通路况。   和我说话的这个人是姐姐的好朋友王晓慧,我一直叫她晓慧姐,对我挺照顾的。“没关系,反正还没到点。”   晓慧姐一身黑色连衣裙,头戴一顶款式优雅的黑色淑女帽,帽沿的阴影落在她脸上,没能盖住她红肿的眼睛,看样子好像才哭过。正想着问不该问,却被她拉着手柔声安慰道:“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别把什么事儿都憋着,好吗?有些事情发生了我们没办法改变,她得了病,总归是生死由命,节哀顺便吧。”说到后面,她哽咽起来,还用手背擦了擦眼泪。   我听得直纳闷,满脑子问号:我难过?为什么要难过?   停车场里的车越停越多,从车上三三两两走下来的男女也皆是一副肃穆表情,更奇怪的是他们都着黑色服饰。晓慧姐牵着我的手往旁边的一栋五层建筑走去,这时一个男子朝我小跑而来,小声说:“席小姐,人来的差不多,可以开始了。”   我迷迷糊糊的点点头,继续往里走去,沿着光洁的大理石地走到一处敞开着厚重大门的厅室,门内一条通道,通道两侧坐的是客人。刚进门众人就纷纷回过头来看我,有见过的有没见过的,一些人还冲我点头示意,这阵势怎么看怎么像——追悼会?!   随着目光落到前方,我不由得愣住了。   花团锦簇、黑木香台、悼词、姐姐的大幅黑白照片,还有那绝对不可能认错的巨大的“奠”字,被清风吹动,仿佛在告诉我,这一切再自然不过了。   姐姐的葬礼……?   脑袋里“嗡”的无端混乱起来,缠缠绕绕着真真假假,我竟觉得天旋地转如同可怕漩涡一般!耳边响动呼大呼小的公式化的哀悼词和辨不清真心的哭声变得异常刺耳,尖叫呐喊疯狂拉扯着我的手臂,生疼生疼的。   不要不要!莫名恐惧恶鬼似的紧紧依附着我,站也站不稳!我使劲地拉扯自己的头发,我甚至听见了自己嚎啕哭喊,撕心裂肺。我到底在怕什么?   “……小容!小容!”   晓慧姐正一脸担心地看着我,身边的宾客也都在窃窃私语。从右侧门上的一小块玻璃上,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现在的模样:一个少女,苍白而憔悴。及肩的头发乱糟糟,眼睛哭红,脸颊上也满是泪痕,表情惊慌,配着身上的一袭小黑裙,绝对没有奥黛丽?赫本的美丽优雅,而是忧郁不安,还有些神经质。   明明只是自己的脸,可我总觉得镜中人却像数十年没见面的老朋友。   再看见自己熟悉的席容的脸,倒像已爱恨嗔痴的活了一辈子似的。   那么辛酸,那么高兴,让我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   周遭蓦地鸦雀无声,我拉拉晓慧姐的手,“我姐姐席湘承蒙你照顾了,今天就让我来送姐姐最后一程吧。”   她侧着头看我,疑惑起来,问道:“送谁?”   “送姐姐啊。”难道不是么?   她愣了愣,忽如了然一般神秘的笑了,摇摇头柔声道:“不对,你看看那上头是谁?”   我顺着她所指的望去,立即惊得无法言语!   因为那灵台上放大的黑白照片,分明就是十九岁的我的脸,十九岁的笑颜如画,十九岁的席容。   永远的十九岁。   梦回   清晨时分,天蒙蒙亮了,山谷里依然静悄悄的。   小屋里,唯一的一张木床被占了,男子只得用件旧衣服披上,趴在桌上睡了,细嫩白皙的粉脸上眉目柔美,还带着几分孩童的天真。此时的他方入睡半个多时辰,彻夜的忙碌照顾使得他眉间染上一丝倦意。   梦中,他背着竹篓走出林子,豁然开朗只见漫山遍野都是他想要的药草!他高兴得尖叫欢呼,兔子似的蹦起来:“丰——收——啦!!”   因这“好梦”,嘴角才泛起甜甜的笑花,他便被一阵女子的低泣声拉回现实,“噌”的坐起来。原来是昏睡中的夜融雪陷在恶梦里,一场场反复的梦魇已把她折磨得满身大汗,翻滚不休。   他睡眼惺忪地晃到床边坐下,伸手挠挠头,失落地嘀咕:“没了没了,药草都没了,我还一棵都没采呢……太浪费了……”忽地清醒过来一般,嘟嘴使劲儿瞪着在睡梦中哭泣的她,“你还哭!我才该哭呢!!”   在她深深的梦的最底层,她的幽魂在不知不觉间竟游离了好些地方。   还没弄明白我为何参加那诡异的丧礼,刚才的人声喧哗就蓦地止住了,扭头一看,晓慧姐、灵堂、宾客全都消失了!心脏突突地跳动,心里七上八下的,身后一边寂静的黑暗,沉重而迅速地朝我扑来,企图吞噬。   前面突然出现了一道米白色的小木门,我不曾多想便慌忙推门冲了进去——古色古香的室内,熏香袅袅,橱上珍奇古玩多不胜数,半开的窗外是精致的江南庭院,黄鹂在绿意枝头欢快歌唱。我站在挂着碧玉帘子的月形拱门外,目光透过轻柔晃动的翠绿挂帘看入内室,只模糊见着数道人影。   在城市里这样的地方不多,可我又好像来过……拂开帘珠,我缓缓走进去,尚且没有步入回廊,却听一个磁性魅惑的男性嗓音冷然斥道:“是谁?!”   心窝一阵扭痛,双脚不听使唤的疾步奔过去,像是我的人比我的意识更熟悉他的声音。   想见他、想见他……   居室内很凌乱,桌椅翻塌在地,古琴弦断,芙蓉冻玉香炉也倒在架下。黄昏日落,一个紫衣男子坐在雪白的绒毯上,长发随意披泄,几缕发丝拂在俊美的脸上,露出右眼睫下的泪痣,妖艳而魔性。唯有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紫色的深邃眼睛闪烁着狂乱与痛苦,仿佛下一刻就要疯狂咬噬自己的血肉以止住内心的伤痛绝望。   断琴残香,斜阳照晚,红烛泪阑干,恨难双。   就这么静静看着他,浓重的悲伤潮水恍若一般冲刷我的心我的骨,多少次携手欢笑,多少个缠绵的夜,多少声深情爱语……历历在目,我又怎么会忘怎么能忘呢?   紫陌,紫陌。   邪魅的他,温柔的他。清瘦的他,憔悴的他。   断崖一别,那时连我自己都以为再难相见,那时我已知道凶多吉少,却还口口声声说会回来寻他,其实……是希望他能有一个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回过神来,才觉得两颊湿透,泪流满面。   想伸手去碰他,我的手臂却从紫陌身上穿过!我该怎么让他知道我还活着?   原来此刻的我,只是一抹空气,念念不忘的寻他来了。   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胡人面貌的男子进来,原来是胡尔图。他观察四周而后问道:“宫主这儿有人来过?”想必是方才我拨动珠帘时紫陌的斥问声引起了他的注意。   我抬头看向紫陌,他的目光穿过我落在入口,摇摇头道:“只是风罢了。”说罢,又靠坐在地上,一言不发。   胡尔图又道:“宫中铁卫回报说……”   “说什么?!”紫陌忽然撑起身来,发亮的眼间是极明显的期盼之色,“有消息了吗?”   胡尔图虽然不忍心,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有。”   紫陌像是毫不意外这种回答似的轻笑出声,“那又怎么样?”声音低沉柔和,如魅似惑。然而,他又猛然狂暴起来,紫眸牵起点点血丝,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怒吼:“找!!加派人手去找!!你们若是找不到我便再去一回!!去两回三回十回!”   “宫主!”胡尔图咚的跪下,“我等定当尽力找回姑娘!”顿了顿,又低声道:“宫主那日负伤沿着崖底激流一路寻过去,并无结果。现在已过了数日,宫主亦不曾入眠,伤势如何好得?又如何能找回姑娘呢?宫主颓丧消瘦的模样,若是姑娘看了也会心疼落泪的。”   他就这么跪着,好半晌,紫陌才微微颔首,目无焦距喃喃自语:“是啊,我要养好身子,不然她会难过的……我得快些,她说了要和我一起过中秋的……融融,融融,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我大喊着想冲上去,奈何身体却动不了!忽然间,浓雾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眼前的景物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越来越远,就连他的脸,我都看不真切了……   只觉得头晕目眩,顷刻间场景一换,再睁眼我已身在断崖。   若不是冷风迎面而来,脚下踏着碎石黄土,还沥沥地沾着暗红色的鲜血,我一定以为那一夜所发生的事全是虚幻的梦呓,可以让我揉一揉眼睛,伸个懒腰就能放心的回到最初。   可是,我半透明的身躯戳破了假想和逃避。我为何而来?   “嗒嗒”的马蹄声传来,我看向来人,鼻头一酸,万般酸楚又一次浮上心头。   骑马的是一位风尘仆仆的蓝衣少年,稍带稚气的俊容上盈满急切,一对黑葡萄似的眼睛焦急地搜寻心中的身影。直到看见崖边的血迹,他不哭不叫,连先前的担忧之色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寒冰似的冰冷,面无表情。   往日的他,总是整洁俊秀,温顺贴心,现在的他,眼眶下有着淡淡的阴影,头发被风吹散,唇色苍白。那本来清澈透明的眼里充满了深沉,柔和的侧脸迎着风竟显得刚毅起来,冷冷的眼神苍茫无泪,仿佛因下了什么决定而突然冷酷、邪肆、不顾一切,执著得可怕。   “姐姐,不要妄想再抛弃我。”   我认得他,我的弟弟,那个我一直期望他不被世间罪恶和残酷所伤害的孩子——风骁。   “小血!小血!”男子把夜融雪从床上拽起来抱在怀里,摇来晃去企图叫醒她,“太阳都晒到屁股了,你是睡神啊?!快点起来啦!再这么哼哼下去我会被你逼疯的!”   她感到不舒服的蹙眉却还没醒,压根儿就没听到是谁在哇哇大叫。   等他意识到自己的喋喋不休作用不大的时候,他又想出了另一个办法,眼睛笑得弯弯的,粉嫩的唇咧成笑呵呵的小樱桃,“我来啦——”可别怪他不怜香惜玉……   猛地伸手凑到她脸颊边上,伴着嘿嘿笑声,使劲儿一把掐下去!我掐,我再掐,我还掐!   “唔……”脸上突然吃痛,她不自觉地轻吟着睁开眼睛,却看到一张放大了的美丽的脸:白玉似的脸庞上垂下几缕柔软的青丝,秀美的眉毛下杏眼波光如秋水,鼻子挺直,红唇漾起笑意。的确很美,可是如果不要笑得那么贼兮兮的就更完美了。   她才想说话就捂着嘴咳了起来,一咳直觉得浑身上下像是被狠狠拆散后又重新组合,酸疼得很,连动作大些也困难。虚弱地抬眼望向坐在床塌边的男子,她撑着左臂,顾不得胸口上的火辣辣的疼痛,小心打量四周以后眼神又落在他身上。   他故作正经地清了清嗓子,笑道:“欢迎你醒过来,小血。我是好人,名叫燕淮。”   小血?谁?小雪?她扯开一抹略僵硬的笑,指指自己:“请问……您是在说我吗?”另外,真没看出您是好人。   燕淮不可置信的白了她一眼,“这屋子里身上被捅了一刀,中了一掌,外加红毒的人就只有你,我还能说谁?你伤得那么重,浑身鲜血的,我就叫你小血了。怎么样,很可爱吧?”拼命地眨着猫一样的杏眼往前钻,简直就是一只摇着尾巴期待主人疼爱与赞扬的小狗。   呃,她应该怎么回答……尴尬的快冒汗,忙支支吾吾道:“嗯嗯……”得了,现在也只能将就将就这个新名字了。   他笑得更高兴了,又拍胸脯道:“有我在,你的伤保证好的快!不过有人居然狠心对你下了红毒,凭我的高超医术呢,也只能暂时抑制毒性,要解毒还要到京城去。这些过几天再做安排也不迟。”眼珠转了转,“你先告诉我,是谁把你送到我这里来的?”那人像是认得他,有意思要把她托付与他疗伤。   他并没有告诉她,中了红毒后若侥幸保命,最最重要的记忆便会逐渐丧失,如同被侵蚀的梁木最终分崩离析。   夜融雪摇摇头,喟叹一声:“我不知道。”脑海里划过一张张脸孔,她不想从中选择。   见她神情渐渐暗淡下来,他倒也没再追问。走出去端了一碗熬好的汤药递给她,她皱着鼻子一股脑儿喝下去以后,他又递过来两颗蜜枣。她接过,笑道:“谢谢。”从幽深僻静的大山里走到集市里去买些酸甜的零嘴,肯定很麻烦。   看着她依然带着病色的脸蛋温柔地冲他微笑道谢,荏弱清丽,脸上一热不自在地别开脑袋,“切,我、我又不是专程给你去买蜜枣的,只不过下了山顺路买了几个回来,你吃了也省得我扔、扔掉……”   她一歪脑袋噗哧笑了,双颊微薰,“是是是!不过我还是要谢谢您衣不解带的照顾我。”   燕淮不好意思地随便支吾了一声,显得有点腼腆。撑坐在床边,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踢动的双腿,“小血,你也别‘您’啊‘您’的,我十九岁大好年华都被你叫老了。从今往后,也别见外,你就叫我……叫我……小燕子吧!”回眸又是甜甜一笑。   咚的一个脆响,床上正吃着蜜枣的人影飞速倒下。   燕淮也就势扑到在床上,眼角闪烁着莹莹泪光感慨呜咽:“小血啊小血,让我说你点儿啥好呢!伤这才见好,你一高兴激动伤口又裂开了,为什么要这么傻?!”   燕林再识   小屋上方升起袅袅炊烟,不大却干净利落的篱笆小院子里,燕淮正坐在小板凳上分类手中的药草,按药性和品种整齐叠放到几个小篮子里;身前还搁着一个简易小炉,咕嘟嘟地熬着药。   她洗漱好走出房门,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在床上木乃伊似的歇了好些日子,夜融雪本想到屋外走走,却被燕淮以伤口裂开为由一口拒绝,“不想活了就直说”,他漠然道。记得那日他的神色冷厉,姣好的容颜敛眉肃杀,和先前孩童般天真胡闹的模样判若两人。   以尽量轻快的步子走近,她低头清了清嗓子,双手撑在膝盖上倾身冲着他微笑道:“早上好!!”   他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做手上的活儿,直到她手酸了笑容僵了才回过头来,不冷不热地瞥了她一眼,“午饭在锅上热着,马上就可以吃了。”   这是哪门子的反应啊……愣了愣,她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哈哈哈……我确实起晚了。”   “感觉怎么样?”他突然问道,黑黝黝的眼睛在阳光下反着光。   “您别总是这么突然行不行……”噘着嘴小声嘀咕,感觉到两道刀似的目光飞过来,她忙大声回道:“好多了,没什么大碍了。伤好得特别快,就是有时候还有点刺痛。”   他听后颔首,仿佛对她的回答很满意,又默默地挑了几样药材包好,“我给你用的药是同时内伤外伤兼治的,能好得快说明你体质不错。从今天起你可以洗浴了,浴前一炷香左右在水里放进这些药材,隔天一次药浴,可以消除愈合疼痛,五次伤口就完全好了。”   她答应着接过,敢情这小子真是隐世神医?伸手搬过一个小板凳坐在他身侧,见他说完话又静下来了,还是找点话说说吧。想了想,她拉拉他的袖子,诺诺地笑道:“请问、请问你看过还珠格格吗?”   林间的鸟儿刷刷地从院子上方齐齐飞过。   他波澜不兴的脸上渐渐透出疑惑,秀眉蹙起,注视着她尴尬的笑脸沉默不语,很显然是没听懂。   “什么獾猪哥哥?”她是不是伤到头了,等会儿他得看看。   万分无语之际,她硬着头皮嘟囔,“不是獾猪哥哥……”   “那是什么哥哥?谁的哥哥?”不等她解释,他就摇头淡然道,“我一个人住在这里,没看过也不认识什么獾猪哥哥。”话音刚落,他便提着药篮子走进屋,拽着袖子的夜融雪也在被拖进屋里进行头部诊疗。   吃完午饭,燕淮边收拾桌子边说道:“明天你准备一下,后天我们就走。”   “走?去哪里?”   “你中的红毒现在没有毒发,不代表以后不会发作。到京城去,我才能把你的病治好。”他语气平静,谈论的仿佛只是天气之类的小事,声音也逐渐温和下来,“看来已经……开始了吧。”慢慢地遗忘,最后连自己都会彻底忘记,重不过一片空白。   这个穿着旧布衣裤,素面朝天的少女,粗服乱头而不掩国色,她应该是别人心里的宝贝,而不是在毒性蔓延中变成深山里痴傻的故人。   她越发听不明白他掐头去尾的话了,还不如和小燕子瞎聊呢。前后这么一对比,她知道了燕淮的身体里肯定住了两种人格:沉稳冷漠的他和糊涂有趣的他。自顾自地笑笑,却听他问道:“你有兄弟姐妹吗?”   她点点头,“有啊,两个哥哥,我是最小的。”问这个做什么?   “那把你二哥的事说说。”   “嗯。他叫夜紫陌,冰河宫宫主,相貌才学武功都是一等一的好哦!”呵呵笑着,双颊泛起淡淡的红晕,“他的眼睛好像是紫色的……”   燕淮突然转过身,灼灼的眼神里带着不明意味,眯眸紧盯着她,一步步逼问:“好像?什么叫好像?对你来说,他应该是很重要的人吧?”   “怎么了?我一时记不清了嘛……”话才出口,她便住了口。有关于紫陌的一切,她怎么会忘呢?那么深刻,仿佛刻在心上的笑脸……为什么不受控制地模糊起来?   对上他澄澈的眼睛,她笑得灿烂:“呵呵,很丢人吧?可是,我是真的真的想记住的——”那是浓浓的恐惧,眼见着自己的记忆一天天褪色的惊慌,眼眶涌出苦涩的泪水。   他走过来,没有说安慰的话,常年采集草药而长着薄茧的温暖手掌轻轻揉上她的发顶,看着她沮丧而惊恐的脸,他抿着唇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手在她背上温柔地慢慢地拍着,低语道:“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窗外犹是一派无忧绿意,不识伤愁。   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   为了等夜融雪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再走,燕淮推迟了出发的日子,还特意额外精心准备了汤药给她“加餐”。   远远看见端着一碗热腾腾汤药的燕淮走过来,她翻翻白眼把头扭到另外一边。不是她嫌,可是燕神医开的药实在是太苦了,就算往嘴里塞上几个蜜果都解不了口中久久不去的苦涩感!   他对她的抗拒视若无睹,依旧是冷淡而直白:“良药苦口。”   他这样子已经维持了好几天了,怎么不变回那个憨憨的小燕子呢?那样比较容易蒙混过关吧。“这句话你每天都说三次。”因为每天要灌三大碗,她要耍赖三次,虽然最后还是得喝。   “不喝可对身体不好哦!”轻柔的嗓音,甜甜的诱哄。   她皱眉,等等!这种声音,这种语调,这种句型,绝对是……   “小、小燕子?!”她瞠目结舌,第一次看见这么突如其来的人格转换!他让活泼逗趣的小燕子出来是为了让她乖乖喝药么?可是,前后两种人格的差距也太大了吧……   只见燕淮一本正经地端上瓷碗,里面黑漆漆的药散发出中药特有的味道。他轻轻地对着碗边吹了吹,秀气的眉眼笑得弯弯如新月,直勾勾地盯着不断向床上缩的她。   “小血乖~喝了它病就好了!我辛辛苦苦熬了一个时辰才得了这一碗,你就喝了吧,来,一点都不苦,尝起来就像糖葫芦的味道似的,可甜了!”   您这是骗谁呢。“那么好喝你怎么不尝尝?”   他还是一个劲儿地微笑,满脸的稚气亲和直到她说了这句话以后咻的消失无踪,马上阴沉如暴风雨前夕的天空,柳眉一立,小嘴一噘,左腿往床上啪地一踩,“你管我?!大爷我让你喝你就喝,少他妈的废话!不喝也可以……那你就别想看见明天的太阳!!”   流氓匪类式的凶狠威胁还真把她吓着了,立刻双手抢过碗往嘴边送,还不忘讪笑着抬头看他道:“大爷您别急啊,万事好商量!”随即很没骨气地一仰脖,咕嘟嘟全喝了。   “嗯,能有这种干劲是很好的。”他眯着眼背着手,在床边踱步,活像中央领导在宣讲八荣八耻。她擦擦嘴,慢悠悠地嘘了一口气。这家伙人格分裂,没准儿什么时候看她不顺眼就把她给咔嚓了,现在可不能刺激精神病患者啊。   等他把碗搁到桌上,又给她拿了一小碟蜜枣,“尝尝看,这个比较甜。”   她点头笑笑,拿起一颗放进嘴里,“好吃!”坐在一旁的他脸上也露出微笑。她拉拉他的手,轻语道:“谢谢你。”不管他的性情怎么变,这么多天以来,他总是从极细微之处给予了无声的体贴,行数里山路只为买些蜜果解苦,知道女儿家怕身上有疤难看就拼命试着熬配有效的膏药,还要故意装作若无其事。可是每次她高兴地道谢,他就会不自在的脸红。   “与其像刚才一样冷淡,还不如一直这样子呢。”   他凑过来,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睛问道:“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啊,哪会冷淡?”   他的眼神中诉说着疑惑和迷茫,仿佛对于夜融雪接触的那个燕淮根本就不认识,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是么……是我记错了,呵呵。”看来他已经把别的人格占据身体时造成的空白时间合理化,根本就不知道也没有去考虑过另外一个人格是否存在,两个人格就像两条平行线,各自生活互不干扰。既然如此,小燕子为什么会出现呢?   他绕到她身后半跪在床上,手指柔和地穿过她的长发,两个人的呼吸声在沉淀的寂静中越发明显。感觉到他的胸膛偶尔擦碰到她的脊背,一种安心的温暖,微微薰红了脸蛋,莫可名状。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好像也有一个男人那样站在她身后,是谁……?   窗半开着,窗前坐着穿一袭紫色描银丝宽袖高腰长裙的女子,香肌雪腮在晨时阳光的映照下娇美不可方物,她笑盈盈地看向桌上的铜镜,镜内也映着她身后那人的俊美笑脸。   屋内没有丫环小童伺候着,女子不会梳发,任由那白衣男子替她绾发簪翠,还不时俯身附在耳边低沉爱语,拈指画眉,只羡鸳鸯不羡仙。   仿佛沉浸在久远的回忆一般,她竟情不自禁地落泪,喃喃念出声来:“画眉深浅入时无?妾言此情,错舞伊州。”指甲深深的握进手心里,却不觉得疼。当初她最爱的人,如今两分离,甚至连他的音容笑貌都记不真切了。   闻言他的身躯一震,手缓缓地放开了。他拿过一块巴掌大的铜镜塞进她手里,声音隐隐颤抖着,“你瞧瞧,这个样式可喜欢?”见她垂面不语,便又推了推她,“你看看啊,我的手艺可是不错的!唉,谁让我从小给我姐姐梳——”还没说完就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止住了,眼底暗自闪过一道精光,低着头没再说下去。一时间,屋内的气氛变得僵硬起来。   她点点头没有追问,对着镜子望去,不甚清晰的镜面里的柔美面孔,秀额上垂着碎发,两侧有两根发辫和长发松斜地束在头顶,尽管没有钗饰,可衬着瓜子脸上不点而朱的红唇,反而透着股纯净清灵又不失婉约的动人意味。   “那天送你来的人最近都没有出现过,可我总觉得林子里有人。说不定,我们走的时候能见上一面,也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她也想看看,见了说不定就能想起来了。   心思各异的两人说着话,心头被别的事牵扯,或是陈年旧事,或是缜密计划,等待着得以寻回真实自己的那一刻。   月圆人难缘   燕淮和夜融雪在山里的日子加起来足足有一个月,眼见着山里秋色渐浓,树叶一片片落在风里染成金色。   从空中往下看,只见群山间一条蜿蜒小路曲折伸向遥远的城镇,再看看,就能看见两个缓慢移动着的小黑点儿。不用说,就是以京城为目的地的两人。   “喂喂,我们这么走到底要走到什么时候啊?”夜融雪把头发用皮绳束成高高的马尾,走起来乌黑秀发在雪白的颈项后优美地摇摆。她身上还穿着燕淮的衣裤,太长了只能挽了好几挽。背上背着包袱,这种行程已经持续整整一天了,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还有,为什么他打扮得光鲜亮丽的,而她的形象整个就一农家少女?   走在前面的人陶醉地哼着小曲儿,身上背一个麻布的巨大包袱,脚步却不可思议的轻快。他身穿月牙白彰绣长衣,头戴翼形玉冠,手里一把玉柄折扇,衬着那俊眉绛唇,笑意缕缕,活脱脱风流贵公子。   听见身后突地没了脚步声,燕淮才转过身来,挑眉问道:“怎么不走了?”女人真麻烦。   明知故问。她瘪瘪嘴,坐到路边拿起水壶喝了口水,“我们要走路到京城去?”以这种行进方法,估计半年都到不了京城,说不定她半路毒发小命儿就没了。看他露出嘲讽的笑容,她也站起来使劲儿眨巴眼睛哀求道:“小燕子,你就行行好吧!我们雇辆车吧,京城里还有人在等我呢!”话说出口以后自己却也觉得奇怪,有人在等她?会是谁呢……   冷哼了一声,他眯眼打量一边儿兀自苦恼的她,半晌方道:“真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多情种呢!”又是什么画眉情深,又是郎在京望的。“既如此,让你的相好来接你不就行了,还要我忙里忙外的做什么。”   “我……”她咬咬唇,一时间竟也说不出否认的话来。有的时候,她倒愿意和燕淮抬抬杠,或是被迫跑到屋后的菜田里干点农活儿让自己忙着。否则一闲下来,她就会沉浸到那段迷蒙的纠缠的回忆里去。那里有她挚爱的笑容,有快乐的嬉闹,有恋人的温柔;也有憎恶的眼神,有远远停驻的身影,还有回荡的心碎哀求。   所有的这些就像纠结的塘底的水草,紧紧缠上溺水者的四肢和脖子,你越是挣扎越是痛苦,直到失去意识静静地沉入冰凉绝望的水底,腐化,而后同化。   没听见她辩解,他又是重重地哼了一声,孩子赌气一般转身就往前走,还抛下一句话:“过了今晚,明天到镇上就有车可雇了,快走吧。”此时,他还“顺手”拿了她的包袱,背在背上就快步向前走去。   身后的她会心一笑。燕淮,其实你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呢。   两人一路上没再多说话,直至夜幕低垂,他们终于走到一个只有十余户人家的小村庄准备歇脚。他们到一户姓李的人家里投宿,主人是一对淳朴的中年夫妻。   “小两口的赶路进京也不容易,暂且在这儿歇一晚,明儿早上我那口子也往镇子里去,驾着车也刚好送你们一程。”李婶笑呵呵地招呼两人进屋,又让女儿到炉上热点饭菜招待客人。   夜融雪忙道谢,还要假意半躲在燕淮身侧作顺从状。而他却镇定自如地同李婶笑道:“我同内人在此就多谢夫人了,如有叨扰之处请见谅。另有一事……内人行走甚疲,可否劳烦夫人备些热水?”拱拱手,俊秀的容颜一派谦雅有礼,倒把那大婶看得直了眼,回过神来才在他的笑视下频频点头,愣愣的进了内屋。   等到外室只剩他们两人的时候,她推推他,“你干嘛说我们是夫妻?说是兄妹不就得了,没人会怀疑的。”这小子笑得贼兮兮的,想什么呢。现在的他感觉又不同了,难不成是她的错觉?“你是……小燕子么?”她犹豫了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了。   他别有深意地笑笑,没有答话。那突如其来的温和的笑意,没有沁入漆黑无波的眼底。   这样的表情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仿佛以前认识的他只是一张张精美的人皮面具。   “你也不是木头?那么你究竟是……”   他敛笑,像往常一样瞥了她一眼,喝了口热茶方道:“有什么事情吃完饭再说也不晚。”正说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掀开门帘子进来了,把饭菜端上来摆好。翩翩的白衣公子,深情注视着身边的村姑(?),共谱恋曲,感人至深……落入小姑娘眼底的就是这么一幕。   “谢谢你,辛苦了。”他“啪”地开了玉扇,带笑的杏眼直瞅得李婶的女儿脸红心跳,点了头慌慌张张地跑出去,末了还回过头来冲他娇羞一笑。   “行了行了,吃饭吧。”看你笑得那个样子。夜融雪翻翻白眼,端起碗吃起来。桌上虽然只有爆炒豆干,几片腊肉和煮白菜,可她还是吃得不亦乐乎。“要是真有那个心思,走的时候带上她不就成了。”   他在她对面坐下,也拿起筷子,忽又恍然大悟对着大嚼特嚼的她道:“哦——娘子吃醋了?”   “噗”的一声,饭桌上静了下来。紧接着,就是一阵混乱——“啊——对、对不起!我不是……绝对绝对不是故意的!”   “……”   “呵呵……我帮你擦擦吧?”   “……”无语。谁叫被人喷饭的是他呢,忍了吧。   是夜,李婶一家三人睡大屋,他们睡小屋,被褥杂物都是备好了的。   月色独好,纸窗上透出灯影重重。   简陋脱漆的梳妆台边,昏花的铜镜里,分明是那玉杏垂垂,面如香脂,檀口点绛,素指帘帘。   靠坐在床上的人不由得凝望,单衣衣带松落却像是全然不知。   “看我看傻了?”从镜中扬言笑望床上的人儿,清雅的嗓音倒带着孩子般恶作剧的喜意。   “……你闭嘴。”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这个人实在是太恶劣了。   他了然似的看了看她气成小包子的脸,“我恶劣?”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了。   “你……”被看穿了,呜呜。“好吧,不说这些,我又不是男人,你又不是女人,我们为什么非要同睡一张床?”   “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我们是夫妻,睡在一起是理所应当的啊!”他慢悠悠地梳理肩上的长发,目光在镜中浮起茫然和困惑。   她没注意到,抱着枕头叹道:“算了,夫妻就夫妻吧,反正是假的。”关于那个问题,“说好要告诉我的,你到底是谁?”   一阵静默后,他起身,又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羽扇般的睫毛低垂,泉水之音流泻:“我是燕淮啊。”而她看着却觉得心里一颤,不自觉地感到压抑至骨的冰冷和恐惧。   人之所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又为何而论?   她略显苍白的脸落入他的眼底,他愣了愣反轻笑出声:“怎么了?害怕我?”她缩了缩,摇摇头。他突然敛了笑,幽深的双眼直直看向她,手贴在胸膛上,“没错,这个躯体里住着三个灵魂。不过,你不知道的是——只有一个灵魂才能成为主宰!”杏眼不复温柔秀美,朱唇吐出的也绝不是轻快笑语,恨意、杀意,才是面具后的最真实的脸孔。   也就是说,以前的两个人格一直受现在的“燕淮”的支配,当然也很有可能是现在的他一手创造出来的。想着想着,脑袋里却“嗡”地一下子疼起来,唔……头好痛……   “又不舒服吗?我看看。”见她扶着脑袋痛苦低吟,嗓音忽而又低柔起来,好像他完全忘了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他走过来坐在她身前,贴得极近。透过微弱的烛光,近在她面前俊容似火又似冰,延烧着猎鹰的魄力,让自己只能在迷蒙中看着他的脸,无助地眨着眼睛。   “痛……”喃喃地吟着挣扎着,渐渐涣散的目光急切地想要看清他的脸。   他伸臂将她揽入怀里缓缓摇晃,大掌在纤弱的背上轻拍,紧密而结实地搂着,她也慢慢的在他怀里安静下来,小声地啜泣。   “我们吃药好吗?吃了药就不疼了。”长指抬起她的脸摩挲着,他轻柔而和煦地凝视她的双眸。   “嗯,吃了药就不疼了。”她顺势有些呆滞地点点头。   端起矮柜上的小瓷碗,他送到她嘴边,“来,张嘴。”不,她不想喝!每天一头疼就喝药,她不想喝,喝了就会一点点忘记的……恍若咒语般一声声缠绕着她的理智,她想反驳,想把碗推开,可是身体却不受控制,意识亦越来越模糊不清。   一口口咽下温热的汤药,睁着空洞的大眼的她玩偶般乖巧,滚烫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扑漱漱滑下双颊,仿佛硬生生被抢走手心里珍藏的宝贝。   他接过空碗放下,“乖,别哭了。”他疼惜地将脸颊贴在她发顶上,任怀中人儿的泪水打湿他的衣衫。   “小雪最听话了,睡吧。”   抱着她躺在床上,盖好被子,燕淮俨然一位疼爱孩子的父亲,低低哼唱着哄幼儿入睡。盯着她犹挂泪痕的睡颜,唇角拉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夜融雪,你知道什么是命运么?”   沉入梦乡的她并不知晓这一夜正是中秋夜,也不知晓她的过去、现在和将来。   陌上相逢否?空结孽缘,红雨霏,留我花间住。   缉情   有道是,世间繁华之于帝京不过斜阳一角,足可见京城之盛。既是天子脚下,自然四通八达,人流汇集之地。更何况接连运河,丝绸锦缎,贡粮税银,青瓷碧茶,玉石珠宝,薪炭铜铁,竹木棉麻,兽裘羊毡,山珍草药,盐糖油醋,时令瓜果,百货器物,无不在这里集结转运。各国使节前来朝贺会谈,异域商团穿插停留,无论何时皆是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适逢中秋佳节,京中还举办了盛大的庆典,歌舞杂耍,戏曲民艺,贵族平民结伴出游,一片张灯结彩,绚烂夜色。可节日一过,还不等京城中月圆夜的灯花烂漫尽数散去,大街小巷中便出现了“异象”, 一队队带刀的官兵时不时穿梭搜寻街头巷尾,盘查细问,路边墙上又贴满了大大小小的通缉令,惹得一时间老百姓们不明所以,聚集起来议论纷纷。   通缉令上有一幅简单的肖像画,旁边写着几行刺目的红字,莫不是什么如见此人,速速上报,寻获得重赏云云。   “兄弟,上头写什么呢,是皇榜吧?”路人们围在一起凑热闹。   “不是不是,这是官府要抓人呢。喏,一个好好的美人儿不知犯了什么事儿,能在皇都搞出这么大阵仗来。”只见那肖像是一位年轻的貌美女子,下面大大的标着“夜融雪”三字。   旁边行过一队官兵,护着一顶走得飞快官轿,坐在里面颠的满头大汗的县官心急如焚。   “兄弟,哪儿来的官老爷啊?”大家探头看看,有人便七嘴八舌道:“是那外县的老爷,看样子是要往城北去了。这几日怎的官轿都往城北走?”   在帝京住着举国最重要的人——皇帝,除宗亲外,成年的受封皇子分领地驻守,惟有先帝的皇十二子得圣允以留京城,封辽阳王,一等俸禄,赐敕造王府于内城城北。世人都在想象王爷是何许面貌,可因着重兵把守护送始终不得见。   那颠得几乎散架的官轿噌噌到了,转过龙舞云海照壁,蓄着八字胡的中年县官软软下了轿,半天才抬头看那威猛石狮,宏伟的朱色大门和其上金灿灿的匾额“敕造辽阳王府”,脸上又汗涔涔的。及至武官宣进,他才垂着脑袋跟着侍者踏进了王府大门。   一路上也没心思欣赏府院风景,等到被引至一处园子里,听见那侍者道:“大人请进,王爷在里头等候多时了。”   他答应着,忙进了园子。看到一处精致的石桌凳上背对着的人影,哆哆嗦嗦的扑通跪了下来。   “小人……下官参见王爷,王爷万福!”说完便埋头待着,等待座上王爷的回应。   石桌上摆着八碟做工精细的宫廷点心,一壶香茶。桌边靠坐着一位少年,可谓生得玉人一般:牛奶般白嫩的肌肤吹弹可破,清眉晶目,羽扇似的睫毛半垂着打出淡淡的阴影。秀挺的鼻梁下,樱唇微噘,香嫩可爱,透着似要引人亲吻的娇意。乌黑的头发束在碧绿的翡翠小冠里,额上一抹蛟龙玉带,贵气十足。身上的鹅黄锦衣绣着银丝龙纹,银白丝面腰带上挂着珍珠五彩络子,脚上穿剪云马靴,少年王爷的威仪与气势让人不敢正视。   好半晌,他才开口懒懒地问道:“来做什么的?”   “啊?”那县官张口一愣,慌慌张张地回禀:“下官张华奉王爷诏,前来禀报辖区寻人的消息。”看王爷的态度,许是喜怒不形于色,许是喜怒无常,保住小命要紧啊……   本来懒洋洋的少年听了突然坐得笔直,清澈大眼里闪闪发亮,嗓音里透着压抑的兴奋追问道:“寻到了?!”立于一旁的长相威武的中年男子见状,默默地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事实上,自从承宁回到京城,便日日在等夜融雪,有时还微服独自跑到街上胡乱转悠,亲自挑些好吃的好玩的备齐了,说是要送给她的。白白空候了月余而杳无音讯之际,他以王爷的权限下令京城及周边各庄各县设关卡寻人,至今已有半年多了,还是一无所获。   “回王爷……没有。”张县官擦擦汗,越发地缩成一团。   那张溢满光彩的小脸瞬间又暗了下来,呆呆地盯着桌面一言不发,然后又突然冷冷说道:“退下吧。”   “下官、下官还可以扩大范围再去找的!再添些人手就可以——”   “滚!”怒吼一声,他随手拿起桌上的青瓷花瓶使劲砸碎在地上,吓得张华哇的尖叫一声,活像受惊的老鼠,始终没敢抬头看,磕了头谢恩就哆嗦着跑了。   “王爷,算了吧。近一年了,夜姑娘说不定也忘了。”王总管走上前来进言,这小王爷选谁不好,非要等那么一个只有数面之缘的女子?别的不说,近一年来小王爷每天巴巴的盼啊想啊,不遗余力地寻人,多少次夜里熬的睡不着坐在汉白玉阶上,就只为了那个念想。   “本王就要找!”   以前,他从没怕过什么;然而现在他好怕,好怕自己只能成为她的回忆,甚至早已被遗忘。   他好怕,再也没有人笑着叫他宝宝了。   “小祖宗,您别哭了,伤眼睛啊!”   承宁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胀红的脸颊上挂着滴滴清泪,扬起袖子狠狠地擦眼泪,像个倔强的孩子,鼻头红红的,厉声骂道:“谁说本王哭了?!胡说八道!!”   王总管弯腰赔笑,“是是,老奴眼花了,嘴也说胡话。”   “她说过,要来、来京城找我的!”他觉得心里酸胀胀的难受极了,眼睛也酸,“可恶……”   眼看着他皱皱鼻子嘟囔,小鹿似的大眼睛又湿漉漉的要掉眼泪了,王总管忙道:“王爷,尝尝今儿宫里刚送来的点心吧!要是吃着合口,夜姑娘来了就用这个招待,她肯定也喜欢。”   承宁瞥一眼,睫毛还沾着泪珠儿,就赌气一般抓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使劲儿嚼,好一会儿才不冷不热地吐了句:“难吃。”   王总管赶紧沏了茶递上,唤人把桌上的点心撤了。看着小主子难掩哀伤失落的侧脸,唉,心里难过没滋味儿,再好的东西嚼在嘴里也觉着苦,不是么?   当天傍晚,一辆马车从东门入京,直接往外南城驶去。帘外光景,已是落霞红遍。   一只男人的手轻拨开车帘,露出他俊雅的面庞,“还有多久?”恬淡的嗓音流泻而出。   帘外的中年车夫不紧不慢地驾着马,听见声响后回头答道:“公子,再过半柱香就到了。”对方点点头,“小姐她……?”   “她睡了。”燕淮看看躺在身侧因疲劳而熟睡的夜融雪,随手替她将脸颊上的碎发拨到耳后,唇边不经意露出柔和的微笑。   那车夫颔首,随后谨慎地压低声音道:“主子,昨日接到消息说大小姐马上就回来了,您看是不是……”不等他说完,燕淮就“刷”的放下了帘子,好半晌以后方不冷不热地吐了句:“哼,回来得正好!”仔细一听,竟透着压抑的恨意。   睡梦中的她仿佛感觉到本来颠簸的马车慢慢停了下来,车外好像也渐渐有些嘈杂。揉揉眼睛,她撑起身子坐起来,“燕大哥?”不知不觉地叫出这几日对他的称谓,不大的车内却空荡荡的。在旅途中,他俩总是一同说笑,他还每日定时亲自为她熬药,体贴照顾她身上的不适,因此两人间培养出一种亦亲亦友的情谊。她心里莫名的慌乱起来,就像小鸡第一眼看到的“妈妈”突然不见了似的,她连忙爬起来拉开帘子下了车。   眼前的天空是日落的火红和夜初的黑暗交汇的颜色,星辰始现。而跃入她视线的是一扇高高耸立的敞开的石门,巨大的门雕匾额上以金漆写着宅子的名字,寥寥几字,霸气而宏伟。   大门前灯火通明,两排人字形的迎侍共二十人垂首提灯恭迎,极是气派。然后,她的目光落到被侍者仆众簇拥的那道身影上,拳头悄然捏紧。   只见那青衣男子缓缓转过身来,继而面对她:乌黑的发,秀眉杏眼,薄唇带笑,修长的身躯迎风而立。望进他黝黑的眼底,身子居然打了个寒颤。她咬着唇退了几步,他却状似不解,温柔笑着冲她招手,“怎么了,小雪?来,到我这儿来。”   “不!”拒绝的话猛地冲出口,她隐隐觉得自己这些天的头痛、迷糊和困乏定有蹊跷,甚至和他有关,可是用力思考时脑中却又一片空白。   燕淮像是察觉了什么,转眸一想又恢复了刚才的亲和笑容,看着眼前少女的目光里掺杂着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复杂情绪,还有那么一丝不可预见的迷乱与凄然。   “别怕,这里是我家。你先住下,明日我便给你请最好的大夫,会帮你把毒解了。我们都说好的,不是么?”   “宗主,属下……”他身后一位管事模样的人上前来低声欲言,那两个字清清楚楚地落进她耳里,身子蓦地一僵。宗主?   再抬头看他,颀长的身影映衬在背后金灿灿的三个大字上,格外刺眼,狠狠地扎进她的心底。他依旧似笑非笑,“你知道了?”见她怒目而视,他反倒闲适地理理衣袖上的褶皱,轻语道:“看来,有些东西你并没有忘记……对不对?”   她不说话,瞄到几步之外那匹刚从车上卸下的马正被小童牵着往里走,脑子里有了打算。朱家庄、岳柔、襄阳城的袁鸿雁、神玉七湖和人祭,这些她一刻都没有办法从记忆里抹去!只是她压根儿就没想到,陪伴她替她疗伤的这个笑呵呵的男人,就是要抓她做血祭的真正主谋——“欢迎你来到岳玄宗,我是宗主,燕淮。”   青衣飘扬,言笑晏晏。屠龙弯刀笑佯,庄王白玉雁。   她亦报以一笑,“久仰!”顷刻旋身一掌打飞牵马小童,翻身上马策马奔离,徒留身后尘土城边柳。   利于一旁的武者欲骑马追赶,却被燕淮喝止了。众人见久未归来的宗主一脸阴沉不作声,也只得遵命退了下去。旁边的管事留下来,原来是方才的车夫,他皱眉小心询问:“宗主,真的就让她这么走了不成?”费那么大劲儿带回来,可现在不是功亏一篑了?   燕淮眯眸看了他一眼,直看得他把头埋了下去才冷然道:“让她逃吧,反正她一定会回来。”说完便往里走去,还抛下一句话,“如果岳柔问起,就说我自有打算,与她无干。”   管事忙满头是汗的弯腰答应着,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沉重的大门已然关闭,关不住人心底的黑暗与疯狂。   望京   辽阳王府“报!”一名匆匆赶入府内的兵士顾不得礼节,得了令便直奔府内正厅。此时正是王爷传膳的时候,王总管正指挥下人上菜试菜的伺候着,却见一个小兵跪在门外手呈函件等着见王爷。   承宁从月形拱门走进来,看着那梨木大桌上的珍馐佳肴反而蹙了眉,只觉得提不起胃口。才坐下,就听那小兵道:“禀王爷,东城门监领,南外城巡守来函回报!”   “拿来与我看!”清澈的双眼又唰的亮了起来,闪现着跃动的希望,多少次都不曾熄灭过。“快!!”展开纸一看,上头说的是约摸何时东城驶入一辆有“嫌疑”的马车,约摸何时南外城一处大宅外又见一女子骑马飞奔于市,面貌身形皆与目标人物十分相似,已派人尾随查问等等。   薄薄的纸张在他的手里不住地颤抖,真的是她么?他忍不住心底涌出的兴奋,却又害怕那种满怀期待的、兴冲冲地看了却又被推进冰冷的失望的感觉,这一年来他已经尝够了。   “王爷,属下这就去备马车。”   “不必了!”没人看清楚桌前的小王爷是怎么冲出去的,倒是端着鸡汤的丫环闪躲不及,被旋风似的身影撞得四脚朝天了;王总管使了个眼色,原本垂手立于一旁的两个护卫也一闪身出了去。   承宁飞快地朝外跑,到了马厩牵了匹白马骑上就嗒嗒地从大院里飞奔出去。一路上,他看不见那些慌张叩拜的仆人,听不见大道上人们惊恐躲避的尖叫,咚咚狂跳的心只告诉他:找到她!找到她!   风扑面而来,吹得他的眼睛越发酸涩,可是他狂喜的顾不得这些,因为他在空气里闻到那独属于她的气息,一抹稍纵即逝的淡淡香气。   马奔到了东市,却见一对官兵闹哄哄的围成一个圈,七手八脚地押着一位白衣女子。那女子年岁不过十六、七岁,芙蓉一般娇美灵秀的脸上一派怒容,发鬓凌乱,风尘仆仆。   “放开我!”谁来告诉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才策马逃离岳玄宗,就被一涌而出的官兵嚷嚷着抓起来,弄得本已疲惫的夜融雪现下更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旁边聚集的百姓一连可惜地还议论着什么“女囚”的,“你们要做什么?!”   “休得无礼!”一阵喝斥声传来,入耳的是少年的好听嗓音。   用力挣扎着,拉着她的官兵却突然齐刷刷的跪下来,害得她没站稳摔在地上。嘶,手好疼……   “真的是你!!”闻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极俊秀好看的脸:水中白莲似的面容,介于男人与男孩之间模糊的优美线条,澄澈的乌黑大眼紧紧地注视着自己,仿佛怕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不见。挺鼻下红润的唇,扯出明朗的笑意,带来阳光般的暖意。   那种快乐而充满期盼的眼神,她好像在哪里看过……   少年毫不犹豫地在她跟前蹲下来,露出迷人的微笑,那笑里夹杂着幸福与宽慰,还有道不尽的百感交集,眼角分明闪着珍珠似的的泪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张口欲问她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来?是不是早已忘了他?终究是咽了下去,叹息一声伸臂狠狠地将她揽进怀里。   “……来了就好。”   真的,她能到他身边来,对他而言已是老天最大的恩惠了。   “我……”在独属于少年的略显纤细的怀抱中,却感到一种久违了的轻松和温暖,他湿热的气息吐纳在耳侧,字字柔软。   松开她,承宁的脸上微微薰红,不太自在地清清嗓子转身对侍从吩咐道:“找辆马车来,要快。”   “是,王爷。”官兵忙遵命去找马车了,周围看热闹的人们却是惊讶状的瞪大了眼睛,鸦雀无声。   夜融雪眨眨眼睛打量他,悄声问道:“你是王爷?”   他只笑笑没有答话,目光落在她缩起来的手上,“你受伤了?”不等她多说便轻轻拉过她的手,见手掌上擦破了一大片皮,正往外渗血。   “你也真是的,怎么这么不小心?”嘴上责怪着,他小心翼翼捧起她的手,低头对着伤口一下下吹着,仿佛在吹拭着最美的天鹅绒。她愣愣地注视着他心疼的神色,没来由地泛起一股酸楚,是因为她以前认识他,还是因为如此的怜惜珍视勾动了她被埋葬的记忆?那段过去对她而言,到底是福是祸?   仆从牵来马车候在一边,他道:“你先同我回府吧。”握住她的双肩慢慢得把她扶起来,又弯身替她把衣裙上的灰尘掸了掸,只听她半是叹息半是拘谨道:“即便是旧识,你贵为王爷,不必如此对我的。”   承宁的身躯蓦地晃了晃,脸色苍白地盯着她的眸子,浮动的哀伤急欲凝成珠泪一般,透出无尽的伤怀,“旧识?你……已经忘了我了,对不对?”渴望那么重,是不是也会有支离破碎而后消散的一天呢。   他真蠢,早该想到的,他嘲讽地笑笑。   执着于快乐回忆的人,从来就只有他一个。   可是就是这么愚蠢的他,也不甘愿丢掉一份呵护在手心里的,萌芽了的小小眷恋。   见她无措地睁着大眼看向他,他咬咬唇硬是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即便相逢亦不识,那今日便当作你我初见好了!”湿漉漉的双眼努力地忍着眼眶里的湿意,而微微颤抖的嗓音泄露了他的情绪,“我叫承宁,年十七,这回可别再忘了。”她报以一笑,他抿抿嘴脸颊泛起红晕,“先同我回府吧。”   想到可以躲避岳玄宗,她点点头,跟在他身后上了马车。   先不说京城里大街小巷的通缉令一夜之间全部消失惹得众人疑惑,这两日,辽阳王府又掀波澜,城里城外的药师郎中排好了队,一个个跟鸡蛋似的往城北送。   一道桤木小门开了,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忙不迭地从里面钻出来,满头是汗。送他出来的侍女福了福身,“先生走好。”那男子赶紧作个揖道:“劳烦姑娘了,能为王爷效劳本是小人的荣幸,岂能再收诊金,更何况……”更何况没有给病人诊断出个所以然来,王爷脸色不善,能保住老命就行了,哪还敢要钱?   侍女也不推辞,待那郎中走后便关门走了进去,听得王总管在廊上大声吩咐道:“你们几个,去请刘老先生,就是在城郊湖心馆的那位老人家!出去机灵着点儿,快去快回!”目光瞥到这侍女,眉一皱又道:“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进屋里给姑娘伺候着!”几个伶俐的丫环答应着,端盆捧药地匆忙离开了。王总管一边走一边翻阅医馆的名单,伤脑筋似的自言自语着:“能请的没几个……嗯,这个也来过了……都不行,夜姑娘到底得了什么病,连御医也治不了?”   待他走进一座精致秀美的院落,沿着青玉石路穿过临水庭院,却见屋外跪着四位大夫,个个诚惶诚恐,抖个不停;十六折桃扇门悠悠地看了一半,还未看见人影便听见一声饱含愤怒的斥责:“连个人都救不了还做哪门子的御医!滚!全都滚出去!”随后,才见一位怒气冲冲的俊美少年立眉疾步走出,腰上的宝剑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吓得几位御医磕了头便灰头土脸地被小厮引出去了。   王总管心内暗叹,上前道:“王爷,老奴已派人去请刘老先生了,不多会儿就到。”   闻言,承宁的眉间舒了舒,重重地叹了口气,清泉似的双瞳又沉寂下来。   “王爷您从昨晚就没用膳,您看现在是不是先吃一点垫垫肚子?”   他摆摆手,“等她醒了我再同她一起吃,你先下去吧。”转身又合上门进了屋里。   王总管答应着走到外院,第一次仔细地仰首环顾身处之地,禁不住感慨起来,他伺候着长大的小主子已经长大了,也到了一心为意中人付出的年纪喽!单说这园子,桥、亭、台、树无一不有,那是这一年间王爷雇了多少能工巧匠,把最精美的、最雅致的全融进这一方天地之中,只为博得佳人一笑,耗费再多亦不吝惜。   “呵呵,看来是时候准备热热闹闹办婚事啦。”他自顾自点点头笑了,迈开步子嗒嗒地朝主院迅速走去。   清流碧湖、山石花木之胜处处点情,又如何让人不沉醉?玉桥枕水,月来风染,亭台木樨,仙柳拂拂,轻如烟,媚如雾,活生生一湾小江南,一首品读不尽的诗。   只盼那诗中的窈窕伊人,能读懂少年的一片痴心啊。   屋内光影淡淡,铺就着白色柔软山羊毛毯的居室里也极安静,只有浅浅的呼吸声从床帐里传来,那么轻柔,那么脆弱,如同一抹将要飘散无踪的兰香,徐徐引来少年痴迷的目光。   上好云心花梨木镂床上,夜融雪静静地躺在松软的被铺里,绸缎般墨发披散,羽扇似的长睫合拢,投下两弯柔和的阴影落在几乎没有血色的脸上。纤瘦的手臂在被外,被另一双手温柔的摩挲着。   承宁担忧地坐在床侧拉着她的手轻轻摇晃,澄澈双目眨也不眨的凝望床上少女的睡容,细声细气地恳求道:“你醒来好不好?”   想起昨日重逢回府,尚未用膳她便不适喊头疼,而后便迷迷糊糊的,他本以为是旅程劳累的原因,遂送她入房歇息。可是及至今日艳阳高照,她却没醒来,任人怎么唤也唤不醒。   没有办法,火烧火燎地抓了宫中当值的几位御医前来看诊,他们只摇摇头,说的尽是一个答案:“微臣惶恐,一切无异却昏睡不醒,小姐的病况着实棘手……”   突然想到还有一位住在城郊的刘老先生,马上派人请来。说也奇怪,刘老先生医术极高,虽是大夫,却极少出诊,每次看诊又必要酬金百两,众人皆云其人古怪难测,喜怒无常。但承宁一心为夜融雪求医,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如今的这些状况确是承宁长这么大也极少遇到的。她到底得了什么病?为什么这一年里他动用所有力量明察暗访,始终弄不清她的生活?与其说是弄不清,倒像是有人不想让他弄清楚。正困惑着,屋外传来侍者急切的通报声:“王爷,湖心馆的先生到了——”   人生自是有情痴   承宁压低脚步声离开卧房后便急急冲到房门外,猛地拉开门,大喜过望,“速速有请!!”娇嫩可爱的娃娃脸“噌”地亮起来,露齿而笑,现出两个甜甜的梨涡。门前的侍者一抬头竟看呆了,走下台阶结结实实跌了个趔趄。   王总管笑着引刘老先生至内门前,正遇着小王爷满面期待地候在长廊上。见着人朝这边走来,承宁激动得直想冲上去把人拽走,却又生生的压了下去,清清嗓子负手而立道:“久仰先生仁心仁术,本王有一事相求。”   来者是个身子骨清瘦的老人,形貌平凡,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面带微笑。还未走近,就已经看见一个穿鹅黄衣衫的貌美少年立于廊上,颇有皇家之尊,想必就是辽阳王了。他不卑不亢地躬身拱手回礼,却没有下跪,承宁亦没有苛责,“王爷过誉,莫说‘求’字,老夫定当尽绵薄之力。”说罢,两人便快步进了屋。   刘老先生,人称“怪医”,但其医术高明毋庸置疑。他不是御医,按他自己的说法“只不过一介布衣郎中而已”。听过王总管描述的病症,他上前对着昏睡的女子细细把脉,皱皱眉,拿出随身布包里的一个青色小瓷瓶。拔开瓶塞,用瓶口冲着夜融雪的鼻子晃了晃,床上人儿只是眨了眨睫毛,再无反应。   承宁站在床边看着,终于忍不住询问道:“先生,她得的到底是什么病?”身侧被手攥得发皱的昂贵锦衣泄露了他紧张的心思。   刘老先生望着他,眼里明显的笑意闪了闪,捋捋胡子不紧不慢地不答反问:“敢问王爷,和这位姑娘是何关系?”   这一问,承宁和王总管都愣住了,屋里静得连根针掉到地上都听得清清楚楚。承宁白皙的脸蛋“唰”的就红起来,耷拉着脑袋只顾看地上,右手拨弄起腰上的双龙玉佩,没了小王爷的威风,到有几分孩子的纯真和少年的羞涩。王总管正耸着肩膀一抖一抖地偷笑,急得承宁马上转头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像是在说“再笑我就扒了你的皮!!”   好半晌,他方嗫嚅着轻声道:“她……她是本王未过、未过门的妻子!”透着无措的苹果脸,大眼滴溜溜转,又带着些许哀求的语气低声道:“所以……先生若是能治好她的病,本王重重有赏,别说百两纹银,万金亦不惜。”目光依依不舍地落到她清瘦的脸上,心尖儿蓦地紧了紧。   “罢,罢!”刘老先生摆摆手,神色恬淡,“老夫分毫不取,毕竟,姑娘的病也和老夫有渊源,权当是赎罪吧。”   “先生这话从何说起?”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巧的布袋摊开,里面赫然躺着数十根银针,冷光寒寒。“姑娘得的不是病,而是中了毒。”不待震惊的承宁追问,他又兀自解释道:“老夫年少时制有一毒,无色无味,从血而入,遂命名为‘红’。此毒配以口服的参片等热补之物可使人五日之内毙命,单独使用则可使人身体虚弱,记忆、心智渐退,但于性命无害。”说话间,已在夜融雪的右臂上点上几根银针。   承宁像是了然了一般,喃喃念道:“怪不得……怪不得……她竟全然忘记了我,原来并非她所愿。”可是到底是谁对她下此毒手,为的又是什么?“先生可有解毒良方?若说心智渐退,岂不是成了孩童?那记忆——”   “王爷莫急,老夫已用银针入其经脉诊治,一个时辰后即可清醒。待会儿再开张药方,按方子服药。还有一份药浴的方子,也一并用上,切忌不可中断。”他收了银针,又让她侧躺后在后脖颈处按压施针。“惟有一事想不通,之前姑娘受过不轻的刀伤和内伤,现已基本无碍,可见是有人精心调理过的。但这人显然已发现红毒,却只治了一大半使其心智保存,后来么……像是每日用药,添了些不好的症状。”末了,刘老先生叹了口气,眉间现出隐忧。   “可她那时分明在喊头疼的。”承宁不解,那人是故意不解完红毒的?   “那是因为每天不喝‘药’,就会头疼;若按时喝药,就会完全丧失记忆并且成为没有自我意识的木头娃娃。幸而只服用了数天,很容易戒掉。恕老夫多嘴,怕是有心人借此控制姑娘,许是由什么事情要……”没把话说完,他们已经面色不善地点点头。   承宁半眯起眼,流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狠戾气势,“派人去查清楚是何人携她入京的,尽快回报。”   王总管答应着退了下去,刘老先生也收好银针开了方子,嘱咐几句,由承宁亲自步送出府。   人们才离去,偌大的秀雅居室里又安静下来,麒麟小香炉里飘出淡淡的栀子花香,温柔羞涩的优柔香气,或许是少年郎一片痴心化作的丝丝倾诉。暖杏色绣芙蓉的床帐里,她还在睡梦中没有醒来,更没有察觉到缎子帷帐上透着的高瘦身影,空气中徒增一抹怡人梅香。   从帐外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哀伤、思念、愧疚、爱恋,仿佛已尽其所有。那人抬手轻轻拨开帐子,可见男子形貌俊美高雅,一袭白衣,头束白玉瑛冠,乌黑的长发柔如丝,朗眉挺鼻,深邃双目如幽湖碧波,情深意切。整个人笼罩在淡淡的暖玉似的光华里,正是所谓的君子如玉。   他动也不动地呆呆看着她,仿佛是要把她的模样牢牢记住,镌刻在心上。犹豫似的伸出手去,最终仍是柔柔地、缓慢地抚摸她的脸,修长的身子在几不可见地轻颤“为什么你总是要让自己伤痕累累呢……”男子凝视着她,喃喃念道。   爱了,恨了,心也伤了。   也许是上天注定,她独自离开了那片梅林,而他却被永远地困在梅林里,等待着她转过头来再看他一眼,一直等下去,最终成为飘落在她手心的一瓣雪梅。   香气,幽远。   落梅著雨消残粉,谁念我,朝夕倚红林,泪不尽。   想动却动不了,夜融雪在半睡半醒间感觉到有人在轻抚她的脸庞,温暖的男人的大手,还有微微沙哑的柔和嗓音回荡在耳边,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这个人……她记得。   她的脑海里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片梅林,朝露犹在,依稀可以看清楚有两个人在交谈,一个是面带笑容的少女,一个是神色谦和的俊雅男子掩映在株株雪梅下,迎风而立。   梅一样的风骨,玉一样的姿容,就是他,也只有他。   虽然他什么都不说,可总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如影随形,一心一意地把他的所有都送给她……尚之……她想见见他……   “唔……”眼见着她就要醒过来,可屋外又传来了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梅尚之只得起身走到窗边,僵着身子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重新戴上面纱从窗口跳了出去,消失无踪。   像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睁开眼,夜融雪撑着昏沉沉的脑袋,发出虚软的低吟。她睡了多久?   说时迟那时快,桃扇门哗的开了,承宁微喘着气踏进来,停也不停地小跑到卧室,撞得珍珠帘子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心里突突地跳得宛如揣了个小兔子,他才摆着一身恭谨气派送走了刘老先生,不待马车走远就按捺不住了,一甩袖子撒腿就往夜融雪住的院子跑,惊得府里见惯了皇家威严的管事仆人们全体发愣。王府面积广大,要从正门一直跑到她的院子对于不会武功的承宁来说也是不易,更何况是不顾百来号路人的惊呼尖叫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狂奔呢?   他急得几乎是“扑”进屋里的,焦灼的目光扫到床上的身影时,情不自禁地露出傻傻的笑——少女半靠在柔软的绒毛堆枕上,刚睡醒似的面容上透着迷蒙,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晶莹的大眼缓缓眨动,听见不小的声响朝斜前方紧盯着自己的人看去,有些许错愕,有些许笑意。   “承宁?”她冲他笑了笑,嗓子有点发哑。   本来准备了好多话要在她醒来的时候说的,例如什么“身子安好”,“可有不适”等等的话,这会子竟全抛于脑后了。   气喘吁吁的少年张嘴愣了愣,而后拼命猛点头,又奔到桌前倒了杯茶便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渴、渴了吧,喝茶!”他结结巴巴地说道,脸颊泛起红晕,小鹿似的眼睛滴溜溜转不知道该看哪儿,噘着小嘴儿红着小脸儿还捧着杯子的模样,真真惹人疼爱。   可她刚要接过来他的手就缩回去了,只见承宁低着头吸一口气就对着杯沿儿使劲一吹——哗啦!小半杯的茶水全都喷洒出来,湿了她的衣襟。   由于身份尊贵,他大小就是被宫里宫外的人细心伺候着长大的,自然不懂得如何去照顾别人。对于心仪的女子也全是凭着心底冒出来的一股子热心和恋慕,担心热茶烫口,于是便学着别人轻轻吹着晾茶的样子自己做了……   “我、我……”茶没吹凉倒溅了人一身,顿觉羞窘不堪,马上就从耳朵红到脖子,自虐一般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唇。飞快地偷瞄了一眼惊诧呆住的她,心里更是又急又气,粉嫩的脸蛋憋得通红,不禁暗骂道:承宁啊承宁,亏你还是个王爷,这点儿事情都做不好,真是丢死人!   她忍不住掩嘴轻笑出声,看他紧张的又气又羞,表情一会儿一个样,一瞧就知道他在骂自己生闷气呢,捧着湿漉漉的茶杯放也不是扔也不是的,真性情显露无遗。   “我可以喝茶了么?”歪着脑袋询问道,她笑着朝他伸出手。   攥了攥衣摆,他垂着脑袋嗫嚅道:“可是……茶洒了。我再倒一杯,你等等。”说罢,起身就要离开。   她忙倾身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摇摇头道:“不必了,我就喝这杯,茶已经不烫了。”   “咦?你怎么知道?”他抬头问道,晶灿的大眼睛写满疑惑。下一瞬,脸又发烫了,方才他把茶洒到人家身上了,怎么能不知道?自己也真是的,不仅没有“好好表现”,反而……   不等他暗自气恼,她就着他手中的杯子贴着喝了,润润嗓子,拉起他的手笑语:“多亏你倒的茶解了我的渴,谢谢你,承宁宝宝。”眼前这寂寞而一心热忱的孩子,一个笑容一个鼓励就会令他快乐,她确实有些心疼啊。   伸手挠挠后脑勺,承宁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青涩却透着一股蜜糖的味道。明知道红毒造成了她的遗忘,但听见她温柔笑着叫他“宝宝”,一个完全不符合王爷的尊崇气势和高贵地位的昵称,却让他全身都泛起暖洋洋的感觉,那是难以言喻的安心感。   这一次,他没有拒绝当一回“宝宝”,因为他在她秋水般的双眸里看见了自己的笑脸,那么简单,那么幸福。   小玉双成   及至次日早晨,夜融雪起了身,在床上昏睡了两日倒觉得身体绵软无力,到屋外走走活动筋骨总能舒坦些。才披上衣裳绕出内室,就看见门边守着两个侍女。那两人见她走出来皆是双眼一亮,却又皱起眉,迎上来行了礼便拉她手道:“姑娘这样出去怎么行?早点已经备好了,梳妆好了再送姑娘去可好?”   被其中一个绿衣侍女伸手拉住,夜融雪先是怔了怔,虽然觉得奇怪但也点点头随她进了内室,留下的另外一个侍女则进屋开始收拾被铺,打扫房间。   坐到梳妆台前,她注视着铜镜里的脸——苍白的,荏弱的,却依然美丽。清瘦了的身子披着缎面的白衣,沁出一种病态的美。弯弯的眉间,依稀有些抹不去的印记。   忽然,听那侍女压低声音道:“小姐,是我啊!”见她投来疑惑的目光,“我是六儿啊!”当初她走访各地,到了京城就看见大街小巷都是小姐的通缉令,为了得些线索就混进了王府当丫环。   六儿?好熟悉的名字。“我认识你?”   原本兴奋不已的六儿此刻愣住了,手里的象牙梳子“啪唧”掉到地上,引来另一名侍女的抬头张望。六儿装作若无其事的蹲下捡梳子,满脑子混乱得嗡嗡响,数月不见小姐已经不记得她了,那是不是意味着有可能已经忘了宫主了?真没想到,红毒有这么可怕的作用。   擦擦额上的薄汗,六儿看着她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询问:“那小姐还记得宫主么?”   “宫主……”夜融雪蹙眉,隐隐觉得心窝泛起一股酸涩的悲伤,好像一个曾经属于她的故事要火热地迸跳出来似的。   是谁为她画眉,谁为她醉。   她忍着头疼努力地回忆,六儿不忍,没有继续说下去。于是拿起手帕替她擦去汗水,又从铜盆里洗了绢帕帮她擦脸,“姑娘别再想了,说说罢了。”转身端盆就要走,却被一只手轻轻拽住,回头一看,是少女温和而伤感的微笑,粉唇轻语道:“不碍事,六儿留下替我梳妆吧,也多说些以前的事。”静静地垂下眼,“你多说些可能我就记起来了,过去……过去对我而言,真的很重要。”   六儿点点头,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帮她恢复记忆。即便宫主不派她完成这项任务,她也希望有情人能够终成眷属。   过了好半晌,院内的侧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一道身影风风火火地迈步进来,弯眉大眼正笑得欢,不是小王爷承宁还能是谁呢?   “小雪,我们去外厅用早点吧——”才走过廊角就听见他大喊大叫,可一进了屋却突然噤了声。   朝着他走过来的夜融雪,香荷色的窄袖凤襟丝衣,外罩乳白色兔毛小背心,腰束墨绿绦带,石榴百褶裙下莲足款款;长发绾成娇美的罗娥髻,簪着一根玫瑰玉打的莲花簪子,耳饰珍珠坠,白嫩的瓜子脸上秋水盈盈,笑意浅浅,人面桃花,好一个秀雅的美貌女子!   承宁眼睛都看直了,还不觉面上绯红,只觉得眼前女子真真是从画里走出来的,风姿绰约,袅袅脱俗。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那个……我是想说,嗯,早点备好了。”边说边斜眼偷偷瞄她,没想被她逮个正着不说,还伸手使劲地在他脸蛋上捏了一把。   嗯,软滑白皙,弹性十足。   “呜……好痛……”小兽般的低低哀鸣,眨巴着泛起泪水的大眼睛,承宁捂着脸慌忙退开。被掐的雪白上浮现出一层薄薄的红晕,“你总是、总是欺负本王!这、这是蔑视皇家威严,理应重罚不贷!”玉珠子落银盘般的声音流泻,他不想示弱似的挺挺胸,瞪瞪眼。少年王爷的尊贵气派是足了,硬装着动怒的模样,可就是话说不顺溜,本来应该极具威严的一番话显得软绵绵的带着股撒娇的意味。   眼波柔转,伊人轻笑,音调似媚似笑地上扬,“哦——那么,王爷要怎么惩罚小女子呢?”   没料到这种答案,他撑起的架势还僵在那儿大眼睛瞪得溜圆,到见她这般打趣调笑的模样,一时间没了主意。以为她没看见,便偷偷往树丛后面瞄去,轻轻一张一合的噘起的粉唇微抖着做口型:怎么惩罚?   打出门来就见着他同手同脚地走过来,总也安不下神来乱瞄,她自然知道有不妥,眼尖一看就瞧见廊边的矮树丛老在乱晃……   “王爷可想好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哦。”坏心地戏弄骄傲的纯真少年也不失为游戏一件。   他忙转过头来,故作思考状庄严道:“本王、本王就罚你……罚你陪什么?哦——陪本王逛逛王府好了!”真是的,王总管对个口型也对得不清不楚的。   她眉眼弯弯的忍住笑,十七岁的孩子竟是如此率真无伪的心性,连撒谎也不会。在他充满期待却又硬生生假装无所谓的目光注视下,她点了点头,“谢王爷开恩。”   点点头,他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制止住想要笑着乱蹦的冲动才上前道:“那、那走吧。”呵呵,真别说,王总管的计谋确实有点儿用。   “不急。”晶灿灿的眼睛里映着他疑惑的脸,“王总管必是也蹲得乏了,王爷怎不让他起来再走?”绿葱葱的树丛里像是有人摔倒似的哗啦啦乱响,一道微胖的身影跌在草坪上,没事儿人一般傻笑几下,气氛顿时变得尴尬起来。   承宁本来红润的脸颊刷的愣住了,似是窘了,大声斥道:“你不去忙在这里做什么?快走!”王总管巴不得赶快飞走,答应着捂着嘴一溜烟跑了,本就安静的外廊园子里现在独独只剩下承宁和夜融雪了。   翠枝上的一双画眉间或唱出几声清脆的乐声,便再没别的动静。   他的面容忽又有些惨白,金丝袖下的细嫩双手显得越发细瘦。神情不自然地凝结在脸上,那种孩子被拆穿谎言的尴尬羞愧,混合着如履薄冰的希冀和不容置疑的高傲,使得她不紧感到几分心疼:十七岁的孩子,只因生于皇家便注定了一生的命运——奢华尊贵、众人膜拜的孤寂生活背后不知被掺进了几分祸心。他不习惯人与人之间温情的相处,不明白人与人之间无伤大雅的玩笑和戏言,更不清楚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意。坚硬的外壳下包裹的不过是一颗稚嫩的,火热的心。   明知道于礼不合,她还是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攥了攥,对他露出安抚的温润的笑容。   他感到手尖蔓延起一阵暖意,嘴张张合合数次才道:“本王不是、不是有意骗你的,只是方才王总管说要给我出主意,你别、别生气——”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心里却莫名不安。以前还是皇子住在宫里的时候,和九公主、十公主两个姐姐和十三皇弟常玩在一起。   有一次约在御花园东边的亭子里见,他睡晚了去迟了,他们三个早拉着脸在那儿等了。他害怕没有人同他玩,便悻悻扯谎说是上父皇的书房里去了。他们听了以后鄙夷的脸孔拉起讥讽的笑,“撒谎的人最不要脸了,还要炫耀父皇有多疼你,呸!反正也是你求着我们同你玩的,以后再也别来了,看着就烦。”三个孩子年纪不大,可是平日里失宠的母亲说的恶毒话都听进了耳里,一致讨厌起得势的华芷宫淑妃和她的两个皇子身上来。而承宁没有玩伴,希望有他们三个玩在一起,也总是送些珍玩才得以维系关系,这下子算是直接撕破脸了。   他多想不当什么十二皇子,高高兴兴地和兄弟姐妹在一块儿戏耍打闹该有多好?可母亲总说他太傻。自此以后,他的生活说不上快乐或不快乐,宫闱争斗,真心假意,乖乖地遵循父皇和母亲的旨意,日复一日。   童年被孤立的阴影,渴望被接纳被爱的心情,从没消失过,唯有越演越烈。   而今,九公主十公主被嫁到边远部族,十三皇弟在出发往封地途中病殁,皇兄登基继承大统,母亲当上了皇太后,他受封辽阳王……   母亲说的没错,今日之域中,乃是吾家之天下。   然而,他还是那个他。   察觉到他失神了,她又晃了晃他的手,轻唤他王爷却无反应。他慢慢转过脸来,两行清泪扑漱漱滑下,打湿了双颊。   那样寂寞的表情,就像曾经的席容。低叹一声,她踮起脚让他靠近自己的怀里,手伸到他背后一下一下地拍着,嘴里哼起不知名的童谣。他的身体原来如此单薄细瘦,她皱眉,难道皇家的伙食不好么?   鼻间漾起淡淡香气,他回过身来挣扎着推开她,泪湿的小脸憋个通红。本想说她女儿家不知检点,怎么能乱抱男人等等,可一触到她关怀的眼神便没了话。   “你、你抱谁呢?!”气息不稳,还偷偷吸吸鼻子。   她不在意的眨眨眼,“谁哭鼻子我抱谁呗。”这小鬼不会又要变脸了吧?   果不其然,他咬着唇擦擦半干的眼泪,抬头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前一刻还柔顺的红眼小兔子突然变成了不耐的小狮子,重重地哼道:“本王没哭鼻子!”   “行,您怎么说怎么好,没哭就没哭。”唇角浮起的笑意如涟漪般渐渐扩大,爱哭又倔强的小孩,有时候也挺可爱的。   看她了然似的笑了,他又觉得脸发烫,忙粗声粗气道:“你抱了本王,本王也要抱回来!”不然不是亏了?!话音刚落就伸手抱住她,动作却是极端的笨拙,极端的轻柔。   庭院深深,杨柳郁郁。   不愁心太痴,唯恐意迟迟。   寻踪而至   王府书房惴惴不安地看着窝在酸枝太师椅里看不出在想些什么的小主子,王总管问也不是走也不是。昨晚用过晚膳,王爷就吩咐他去清了一间书房出来,还要求摆好各级“办公设备”,拼命忙活了一个晚上,总算是弄出来了。可是他就纳闷了,王爷小小年纪,且又不爱参与政事,以往偶尔上朝听着那些朝政事物就犯困打哈欠,怎么突然破天荒一般要起“书房”来了?   书台摆设、笔墨纸砚等都是往年各地官员皆各种名目进贡上来的珍物,都在库房里搁着铺了灰,现在重见天日了,还真把满室布置得庄重气派,极有书香四溢之感。   承宁抱腿坐在有些宽大的椅子上,半开的轩窗透进数缕金灿灿的晨光,暖暖地打在他身上,蒙出一圈淡金色的柔软光晕。杏色的简单衣衫,袖边绣着石青色的金丝小蝙蝠,胸前一个圆弧的项圈缀有碧玉和晃动的月牙白小络子。他吩咐下人备好样式简单的衣裳,因为那日她笑言:“你每日如此穿金戴银地不怕晃了自己的眼?”想想也是,镇日被打扮得就像五台山庙里的金身神像,她必定不喜欢的。   昨日她说,每个人都应该有属于自己的一片空间。起初他不明白,反问说,王府之大还不够么?她笑了摇摇头,没有回答;昨日她又说,府里不论何时何地都呼啦啦跪倒一大片人,那并不好。他也不懂,生来身份就比别人高接受跪拜再正常不过了嘛。“跪拜其实是在抹杀他人的自尊来成就自己的崇高”,她这么说道。   那些话以前他从没有听别人说过,自己也没认真想过,总觉得是微不足道的。莫说当朝的女子,就连加官进爵的男子也未必说得出来。那他是不是应该多看一点书呢?   长长的睫毛眨了眨,抬眼吩咐道:“磨墨。”   “是。”王总管赶紧从捧着的小锦盒取了一小块泛着紫光的松烟墨,而后在芜湖的四方端砚里滴上数滴清水,扶着墨平稳而缓慢地绕着大圈磨起来,发出极细微的哗哗声。待墨磨得不浓不稀刚刚好,才停手取下笔架上挂着的象牙杆的湖笔递上去,“王爷,墨好了。”   “嗯。”接过笔,承宁手法利落地匀了匀墨却没有下笔,转过脸淡然道:“你给我说说近些天宫里朝里的事。”承宁的书法是极好的,王总管见他似是有意练字写诗,或许是嫌闷了才让他说,便站在一边不紧不慢地讲了起来。   “前些天皇上下令,给新兵里的少年营加赏,说是十五六岁的男儿郎里也是精兵辈出,指不定过两天就出几个大将军,自古英雄出少年嘛。”顿了顿,他的声音低了低又继续道:“老奴得知,夜小姐的弟弟也参军报了少年营——”   她的弟弟?“她哪来的弟弟?!”   “您别急,老奴慢慢给你说清楚。”王总管凑上来一步,说着不久前才得到的消息:“今年年初小姐在安庆城里捡了一个半大的孩子,约莫是个乞儿,后来就成‘姐弟’了,吃住行都在一处,关系挺密的。可后来小姐出事了,也就再没人见过那孩子,现在倒是在少年营的名单里看见他了……”   皱了皱眉,承宁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名字?”她可好,又添一个“好弟弟”,哼。   “风骁,这名字听起来特威风,还是小姐给他起的名儿……”   鼻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承宁暗暗吐了一口气,面色不善。“说点别的!”   “是。”微胖的身躯抖了抖,不知是笑是怕,话转了个弯挑了别的事情说:“太后希望王爷近些天能进宫一趟,瞅着是最近宫里气候清宁了,心情不错想和您见一面。”   “母亲……不,母后身子还好么?”   面有尴尬地呵呵一乐,王总管看看还是只顾写字的他回道:“您进宫看看岂不更好?前些日子宫里不安宁,少不得太后操心。浣衣局的宫女和当值的敬事房公公都被吓着了,说是见着了鬼啊、刺客什么的,绘声绘影。新进宫的好些个秀女也看见了,还说、还说……那人的眼睛在夜里是闪紫光的,豹子一样!这人闯进皇宫大内还只去了后宫妃嫔、秀女的住处翻找,到底是想干嘛?侍卫亲兵没发现,事情可不闹大了嘛,脑袋要保不住了。”   “哦?”承宁不信地笑笑,他怎么没见过紫眼睛的人?都是宫里的人勾心斗角的把自己斗疯了吧,胡思乱想一通。“那现在呢,抓着了没有?”   “巡兵人数翻了一倍还是没找到,其实那人与其说是刺客倒不如说是在寻人呢。第三天夜里他就消失了,应该不会再来了。”说不定是找着要找的人了呢。垂头想了想,王总管马上又说:“还有一件事,就在宫里安宁下来的头天晚上,府里进来了两个丫鬟,手脚都挺麻利着,一个分到园子里,另一个叫六儿,分到小姐房里伺候了。”   不在意地点点头,承宁只顾握笔仔仔细细地写字,薄薄的宣纸上已密密麻麻写了大半张纸。这时进来一名小厮报道:“王爷,刘老先生来给夜小姐诊病来了,已经在外厅候着了。”   “赶快请先生到小姐的院子里去!”匆匆把笔一放,承宁立刻起身快步走出了书房,王总管也跟着退了出去。   只见偌大的桌面上摊着雪白的宣纸,飘起淡淡的墨香。纸上有些墨渍还未干透,清清楚楚地写着虽然小却工整的字迹,可满满的尽是那三个字,刻在心头再难忘却的三个字——夜、融、雪。   为了早日解毒,王府每日都派人去接刘老先生过来诊治,针灸火燎的过程里她却趴在床上忍着一声不吭,可咬破的下唇和被汗水浸透的衣衫说明了治疗的痛苦。也是因为她的配合,如此进行了七日,刘老先生便坦言毒解得差不多了,往后的半月里只要按时服药就可以了。   承宁也不知道在气什么,近两天也总是躲在书房不见她。趁这机会,六儿和她私下“聊天”的机会就更多了,有意无意常把以前的事情说出来。   院子里修了一个莲池,人造的小瀑布惟妙惟肖,玉盘碧水之上嵌了一朵朵莲,粉的白的,星星点点,那身姿柔媚,却又在风中骄傲得不可一世。这美景映在墨玉般的眼眸身处,却是越发的模糊起来。   不甚浓烈的阳光洒落在肩,伊人娇靠在白玉桥上,青丝未束,雪衣翩然,俨然是径庭小桥流水画中的美人;带着些许清冷淡漠的目光不知看向何方,可眼底澜澜翻滚的分明是回忆。   六儿一路寻来见夜融雪立在桥上,叹了口气,“小姐,入秋了,小心着凉。”走上去为她披一件袍子系在颈间。   静静的任她披衣,纤手指向满池的莲幽幽问道:“六儿,明明已过了夏天,你说这里的莲花怎么还不败呢?”   不太明白话里的意思,六儿道:“那是睡莲,一年四季都开。若只是夏天开花,那总会有萧索残败的一天。”想了想又不清不楚地咕哝了一句,“王爷说小姐像莲……”可能和小姐长相厮守的人注定是宫主,她方才已经偷偷通知宫主来见面了。   夜融雪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道,“莲一株一株地开,很美也很圣洁,可未免孤单了些。”满池的莲花不蔓不枝,却没有两株是紧紧相依不分离的。比任何人都美丽,却也比任何人都寂寞,这就是莲的宿命。   “并蒂莲或许才是最幸福的。”紧紧相依,不离不弃,即便有一日颓了败了腐了化成灰了,仍然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小姐都记起来了?!”六儿蓦地睁大双眼惊呼,兴奋得一把拉住她的肩膀。   她笑睨一眼,“差不多,从以前的事到我在冰河宫悬崖边上……”,欲言却看见六儿悲伤歉疚的目光,她仿若不在意一般摇摇头道:“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不要难过。我还好好地活着,不是么?”伤过痛过也遗忘过,总该有新的开始了。   六儿垂着脑袋低声呜咽,好半天才吸吸鼻子退了开去。忽又扭头看了看四周,才从袖子里摸出一样物事递给她。   那是一个细长的青色锦布囊,接过打开一看,是一支玫瑰玉的两篦莲花簪子。微微有些怔愣,指尖才试探似的轻抚上去,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人的温度。说不上是什么定情信物,只是他为两人打造的饰物,绵绵缠于青丝间,云髻上。   一瞬间,她再次跳动的心仿佛已经飞出了躯壳。   那一夜,梨花树下,琴音骤止。   她一步步地循着梨花香走去,有一位男子在等她,抚琴而歌,衣裾翻飞,紫光流转。   他知晓她的心意,他同她密不可分。   他笑言:“夜融雪,世之佳秀女子也,亦吾之心上人。非我与她,更有谁堪人间之并蒂哉?”   记得一日两人缠绵香榻,她曾经向他抗议身边保卫巡逻的守卫太多了,而他只是叹了一口气后把她搂进怀里低语:“你,我是一定要保护的,用我的生命来保护。因为,你保护的是我的心啊。”   渺渺尘世,处处关情,到底意难平,心难灭。   逢秋暮   时节已经步入深秋,枫叶一片片泛起红晕,有的还现出淡淡的金橙色,煞是好看。王府内宅院里沿途栽有梧桐、木棉、红枫,竟是迎着凉风送爽舞起灿然光景来。   今日承宁早早进了宫,只留侍女通传说晚上在宫里过,不必等他一起用膳了。   十七岁的孩子在想什么?她皱皱眉,好像没惹小祖宗生气啊……   王总管也跟着进宫了,自然没办法打探,也罢,等他回来再说吧。夜融雪同六儿说了想见夜紫陌一面,六儿听了先是愣了愣,而后掩嘴嗤嗤笑道:“小姐别急,我早打点好了,许是今夜呢!”然后不由分说就把她按到梳妆台前坐下,摆弄起桌上一个三层的桃木饰品盒来了。   那些簪饰环佩、绫罗绸缎都是承宁送她的,自然价值连城,皆是皇家的赏赐,其中不乏异国贡物。素来不喜装扮得过于浓重,可心意难拒,所以她每次也尽量取一两件佩戴,承宁看见了总是眼睛一亮笑呵呵的。   替她松松地绾了个蓬莱髻,六儿比着镜面上浅浅笑着的女子孜孜不倦地试问:“这个景泰蓝的凤麟瓒环怎么样?白玉额坠呢?这根络翠的三尾银钗也别致……还有前天送来的金步摇……”   “只要那根莲花簪子就行了。”   六儿知道再说也无望,也只好在髻上斜插上莲花簪,“小姐好歹也戴上这对珍珠耳坠子吧。”她点头戴上,又拿出一个拇指大小的银盒,以指尖沾取涂在唇上,原来那是她改良的加了玫瑰花油的胭脂。   女为悦己者容,此话不假。女人总是愿意为了所爱的男人而改变,希望在他的目光下变得更美,赢得一个温柔的微笑,一个充满爱意的抚触。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紫陌,她的心就好像要蹦跳出来,脸颊也渐渐发热。   六儿低头凑在夜融雪耳边道:“今晚晚膳过后一个时辰,小姐就放心到白玉桥上去。晚些时候我便同他们说,今儿小姐乏了要早些歇息,提早关院门。”   “嗯。你确定……他会来么?”略显不安地笑问,她微微有些汗湿的手心紧握着,相逢对熬过数月苦楚的她来说确实弥足珍贵。   “那当然!”六儿立眉,加重语气道:“为了寻你,宫主功也不练了,哪儿有消息就连夜往哪儿赶,连皇宫大内都——”投来的狐疑目光让惊觉自己说漏了嘴,最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了,让小姐知道也好。“就怕是被混进新选的秀女送进宫了,宫主才闯进去一个个抓着看的,幸好我找到小姐了。”   他连皇宫都去了?以他的个性,必定是所有有可能的地方都要去,跋山涉水绝对少不了。短短的几个月,对他来说定是度日如年。鼻头一阵酸,“他……还好么?”   “怎么可能好!断情丹……”惟恐她刚恢复的虚弱身子积郁,忙嘟囔着压低了声音,可还是让她听见了。   闻言她身子一僵,秀容渐失血色,仔细看竟是发起抖来。大颗大颗的的泪珠滚落,她的心好疼。不敢去想,只求一见。六儿方知那几个字触痛了她的心,咬咬唇,留下一句话便推门走去备膳了。   “小姐若是心疼了,就永远陪在宫主身旁吧……如此也不枉宫主的一片心了。”   秋天的日落明显比夏天提早了,还未到傍晚天已经擦黑,稀稀落落地闪出几颗星来,衬得北极星格外耀眼,下弦秋月反到掩上一层朦胧的纱,墨色柔波中的一池睡莲也披着皎洁月色冉冉而立。   汉白玉拱桥上立着一道纤瘦人影,仿佛专注于满池的莲,仍是柔白如雪的衣裳,广袖逸风,婷婷袅袅,胜烟似雾般的存在。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桥上,直至不远处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恍若终于融化的冰雪,她慢慢地转过身去,虽然脸上神色清冷,可充满期待光芒的乌黑眼眸和红若樱桃的颤抖唇瓣泄露了她此刻的激动心情。   他来了,寻她来了。   玉桥月莲,年年知为谁生。   一步,两步,轻巧的莲足仿佛负重千斤一般,好不容易才半是踌躇半是不稳地探出两步远。眼睛直直盯在即将走出夜色的高挑人影上,她默默吸了口气,乳燕一般往前冲去撞入那人的怀抱。   柔软的身躯一跌入怀里,男子的手臂马上就牢牢圈住,仿佛怕她化蝶飞走似的。她张唇正欲说些什么,柳眉忽而蹙起,震惊和疑惑浮在脸上。先喜后忧,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心里一股沁凉的寒意涌至全身,她狠狠低嘲自己的莽撞不慎,没有熟悉的淡香。她硬是挤出一个浅笑,支起手臂隔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而后轻语道:“大哥……怎么有空来了?近来还好么?”   越来越清明的月光飘落在男子脸上,融于他俊挺的轮廓中。身形高大,小麦色的健康肌肤昭显男人的魅力,浓眉如剑,墨发被玛瑙束子束好,石青色斜襟文士袍穿在身上颇觉儒雅,往日神采奕奕的眼睛反而有些黯淡,下巴上一片胡渣,形貌疲惫。   空气中无端飘起淡淡的萧瑟。   他的肩臂猛地收紧,逼迫她靠近并直视他的双眼,他要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他所有的思念和痛苦!掌下的身躯有些畏缩,一缕青丝滑落在白皙脸侧,盈盈楚楚。她在害怕什么?   直到目光落在发间散发着莹润光泽的簪子上,方才懂得。   ——她等待的人,并不是他,夜骥影。   本以为在她挡下那一刀坠崖后心已疼的麻木了,却还是止不住这一刻的撕扯。“好一对并蒂莲……你以为是谁来了?夜紫陌?怕我再捅他一刀是吗?那种痛得深入血肉的感觉……”那种痛,历历在目。   那一夜的噩梦犹如一把尖刀,割伤了三个人的心。她还是缓缓退出松脱的怀抱,“大哥,我不后悔替他挡下那一刀。更何况我知道大哥无心伤我的。”明知道他的刀尖瞄准了紫陌,可还是没有办法狠下心来恨他。   “你不恨我?”他不信,干涩着嗓子追问道。   起风了,带来临水睡莲的细腻香气,没有秋天的凄楚,只有初夏的芳菲。   纸鸢,竹馆,温暖的微笑。   她浅笑着摇摇头,“或许是因为……回忆太过美好了吧。”小春日和的美好呵。   一瞬间以为她的身姿即将消失,夜骥影一把扼住她纤瘦的肩膀,沉下脸低声兀自说话,僵硬地放开手,嗓音里似悲似喜,“我以为、以为他若死去或是中红毒把你忘记,我就能有多一点点的机会,没想到……没想到……刀子刺进你身体时的那种感觉,还有那时候你的脸,我永远都忘不了……好多好多的血!然后你就像断线纸鸢一样从悬崖上——”温热的鲜血喷溅到脸上,星星点点。忽而陷进猩红色的浓雾般的记忆里,眼底澎湃交错的激动情感紧紧地缠着他,不得片刻喘息。   从那之后的日日夜夜,他都不得一宿安眠。即使入睡在窗影下,总要在梦魇中惊醒,然后恍恍惚惚大半夜直至东方见白。即使派出杀手门里的众多探子也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他亲自四处走访,每每看见有女子肖似夜融雪,或是微笑勾起的嘴角,或是袅娜的背影,或是眉眼间的神韵,常让他看得痴了,回神却是一场空。   他瑟瑟发抖的模样脆弱得如风中飘落的枯叶,承受过太多的鲜血与不被爱的痛心,已经让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饱受折磨,精神紧绷。只是……黄沙罡风,浮莲侧影,还有什么是能够紧紧攥在手里不再失去的呢?   如果他还是她心中的那个“大哥”,此刻她完全可以一把搂住他的肩头,轻轻安慰。   然而现在,一个拥抱,即是毒药。   “你不恨我,我却是不能原谅自己。”他又哀切地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她转身要走,目光又忍不住落在他不稳的身形上,“大哥,现在说什么也便是惘然了。你我之间回不去,这是事实;我本应死去现在却还好好活着,也是事实,无论以前你做过些什么,我都从没恨过你,真的。你……是一个好人,从今往后,莫要再在我心上花心思了,权当我……死了吧。”   “不可能!!”红了眼,急切的嘶吼在静夜中格外慑人。   为了一个女人形容枯槁、痛苦不已的他,为什么当初感情要放的那么多、那么深?他是什么时候陷入这种无可挽回的境地的?   “你明明活着,我伸手就可以碰到的!谁也别想骗我!”夜骥影猛地拽住她的手腕,喘着气厉声大喊似要证明所言不虚,触到一片温暖,愣了愣,安静半晌竟露出宽心的笑来。   敏感地察觉到气氛不对劲,她压住慌张打量他的表情,“大哥……?”   他没事儿人似的拉着她的手腕往反方向走,完全不顾身后疑惑的询问,梦呓一般柔声轻语道:“不许胡闹了,鸢儿什么也不要问,乖乖跟大哥回家去。回家以后,大哥给你上药、做好多好多的玩具,然后一直陪你玩,好不好?你要什么大哥都答应的……”   夜融雪一惊,拖住身子不肯走,定定看进他和煦的眼神,“大哥你怎么了?认得我吗?”   大手疼宠地拍拍她的脸颊,恍若听了各大笑话一般,他吃吃笑了睨她一眼。“我好得很,倒是鸢儿怎么了?我怎么会认不得自己的妹妹呢?!”像是触到某个机关忽而停住,妹妹?   一般人会爱上自己的亲妹妹吗?兄妹永远只能是兄妹,血的牵绊。   混乱的回忆夹杂着不安滚滚袭来。   “不对!我不需要任何妹妹,我只要你!我会疼你爱你,把世上最好的都奉献给你,只要你愿意陪着我,不要到别人身边去!”深邃乌黑的眼睛里跃动着疯狂,他强悍的手臂使劲晃动她低吼,却视而不见她垂泪的脸。   “大哥,不要……”情催人狂,怎一个苦字了得。   方才尚紧捏着自己的手突然失了力道似的软软滑落,她一愣,只见夜骥影怒目而视却动弹不得,浑身散发出狠戾的怒气,仿佛下一秒就要噬肉饮血的癫狂。   “是谁?!放开我!!”狂狮怒吼,隐隐要挣脱身上束缚的枷锁。   一道身影疾疾现身,风尘仆仆。   “小姐,趁门主被点了穴,你赶快走!院子的小门外面有人在等你,她会带你去见你想要见的人!”   很淡很淡的梅香,清清冷冷,不论是高傲或是卑微,总能瞧见它的温柔。   目光忍不住飞快地梭寻着,他修长清瘦的身上还是一袭凌云白衣,长发上簪一根白玉簪子,清澈如水的双瞳专注地看着她,眼眶下微微的凹陷昭示他的疲劳,即便是这样,现在的他一如过去的俊美,一分孤高,两分忧郁。   胸口不可抑制的抽紧,她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忧虑地追问他:“那你呢?”大哥功力深厚,一时半会就能自行冲破穴道的,或许更快,以现在的状况一旦爆发……   梅尚之看了正运功的夜骥影,他催促道:“不碍事的,你快走!前一段日子,门主因为你的事情心里难过,越来越不能控制情绪,有时候会像现在一样发病。”见她还是不肯走,一狠心上前用力推着她往前,“你先走,我马上就来。快,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上次出任务的内伤还没有好,要和门主交手定然十分吃力,不过……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吧,为她多争取些时间。   大哥发病?逃到偏门去会合?脑子一片混沌,眼前的形势提醒她已经没有慢慢思考的时间了,赶快离开才行!!   他突然把一个东西塞进她的手里,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白玉笛子,小巧得仅有小指头一般大小。飞快替她挂在脖子上,他又推了她一把,“以后有什么难过伤心的想与我说,就吹这个小笛子,然后我就会立刻赶到你身边。”   温和而略略拘谨的微笑,总能令她安心。可是现在呢?   “你一定要马上过来哦!”她咬咬唇,握着胸前摇晃的玉笛,迅速闪进夜色中。   背影,又是背影。   唇边漾起苦笑,这样也好,她看着他的笑容离开,就把背影留给他吧。   艳阳虽好,秋暮终至。踌躇莲畔多风雨,便忘了、天涯芳信。   飞花似梦   伤愈后第一次提气飞奔,我只觉得身体沉重四肢虚软,却又不得不带着突突的心跳逃离这里,又一次逃离大哥。脑袋里嗡嗡直响,在这偌大的王府里已经跑开很远了,可是还依稀能听见大哥负伤困兽般愤恨痛苦的吼声,一下下锤在自己的心上,好疼。   秋风吹得眼睛涩涩的,哭不出来。   若说完全没被他的付出所感动,便是自欺欺人。他之于我的感觉是难以言明的,是复杂的,他要的是全然的占有的爱情,而我,甚至许不起一个未来。   跑出偏门,树下的六儿已经牵好马匹等候了许久,见夜融雪急急赶到才重重地舒了一口气。扶她稳稳坐上了马背,六儿忙道:“小姐驾马直接到西边的华原布坊去,离王府不远,即便府里发现你不见了也寻不到那里去。进了门只管对伙计说‘和掌柜约了谈些远洋生意’就行。”   见她略瘦的芙蓉面上没有惊慌,也没有恐惧,除了眼睛有点儿红,倒是清宁恬淡,神色如常。再耽误下去只怕王府里被下了迷药的仆从们就要醒了,六儿扬鞭在马屁股上抽了一记,目送她走了,才推开门回了去。   京城的大街即便是入了夜也丝毫不冷清,各色灯笼高高挂,酒楼食肆浓香四溢,马车如流。就连那胡同里的风流歇处也开始大张艳帜,插了花儿抹了粉儿的姑娘们嬉笑迎客,热热闹闹,丝竹乐声百转千回,咿咿呀呀地吟唱:看一帘妩媚生春苑,千里姻缘我手儿牵,安排了红叶写诗篇。一个风流实在,一个俏皮堪恋,这鸳鸯,上仙也应羡。   凝神儿看,定眼儿瞧,寻思在梦中曾见着。脸儿象桃,眉儿黛描,杨柳如腰,举止自含娇,说不出的好。   纵然那乐声娇妖,总有人闻之不动,心思一如既往。各自有各自的乐子,没有人注意到一位白衣女子匆匆下马,走进西市布坊门面。   布坊不大,木架上有序地排满了布匹,几个店伙计裁布的裁布,拉生意的拉生意,生意兴隆。一个小个子的伙计笑着脸送了客,搓搓手,忙凑到夜融雪跟前来,“小姐可有看的上眼的?”热络的语气几乎让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垂眼淡淡地笑了笑,“我来是和掌柜的约好,谈些远洋生意。”看见伙计定格的呆愣模样,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掌柜在吗?”   唰的一下脸红到了耳根子,他使劲点头,眼睛滴溜溜不知看哪儿好,“小姐里边儿请,呵呵,里边儿请。”月光似的美人,笑起来怎么这么好看?   点点头,见那人有让她一人进去的意思,便不推托掀开弄堂的布帘子走了进去。里头是个窄小约容一人通过的小木廊,两边是订好成册的布料样子排得满满的,走出狭廊,转角又到了库房。她正纳闷呢,忽闻得一阵熟悉的香气,忙推了木门,却跑入了店面后面的胡同里。愣了愣,鼻间又萦绕那香气,若有似无地勾魂一般。   等她抬起头来才发觉自己直直站在胡同里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平房前,但闻一声充满磁性的男性嗓音道:“进来吧。”心飞快地跳,是他?!   杉木包铜的桌椅,绸子门帘轻轻晃,米白色的墙上挂一幅出云青松图,竹篮里搁着七彩的孩童玩意儿。桌上,一壶香片正热乎着,瓷杯里犹有半杯暖茶。不华丽,但很有家的氛围,俨然是小康之家,让人安心。   厅堂左侧是翠竹窗隔开的书室,她一步步地贴着竹窗缝隙走,不甚清楚的注视桌案前的修长身影。侧身探了去,那人却不抬头看她,依旧静静地提笔作画。   他没有束髻,长及腰的一头墨黑长发松松地扎了一根月牙白绸带,一身青衫,相貌俊挺,颇有文士风流。略显苍白的指间持笔绘画,神情专注地恍若世间只有他一人,白纸黑墨,竟是个神形俱妙的女子,身段婀娜,眼儿媚,扶柳一般立在崖边。   指头沿着纸面痴痴轻抚,紫晶似的眸子黯了黯,“不对!不对!”恨恨低喃,他慌了,伸手抓起画扔在地上。乍一看,地上全是用过了的画纸,满满皆是一人身姿,或笑或嗔,活灵活现。   恼怒一般扔下笔瘫坐在椅子上,目光凄怆空洞。   心里念的,是她;纸上画的,又分明不是她。从她坠崖生死不明的时候开始,他便成了孤寂伤痛中的困兽,半死不活地负伤挣扎,每次梦醒了,却怎么也寻不到她的芳踪。   残烛冷月,生死难知。   斜窗寒影,伊人何寻。   恨过也爱过,抛弃了世间的伦理,到头来难道还是万事皆空么!   许是真的思念成狂了,否则现在怎么会看到她盈盈而来的幻影呢?比起以前的天真娇美,如今又添了几分白莲的清雅幽宁之美。他撑额苦笑,这必定是虚梦一场了,在他的梦里她总是不言语,温柔地凝望。   她心疼他受的苦,也爱他的傻。   “紫陌,是我。”纤软的小手毫不迟疑地握住他的,微笑着迎视他灼热的眼神。   夜紫陌惊梦似的猛地紧握着手抬眼看她,那眉,那眼,那温柔的爱意,是她!是她!“你来了,说过来寻我的,总算来了……”迷惘白雾里等待了多久,终于候见了最灿然的一束光。唇边漾起一抹笑,长睫下灿若星辰的双眸越发迷人,为她跃动的一颗心……圆满了吗?   “求求你,不要再离开我。”健臂稳稳的把红着脸小人儿搂进怀里,嗅着她的气息,爱怜地贴着她的脸颊低语道:“我好想你。”日夜的思念化成一把火,无时无刻不烧灼着他的身体和思想。   怯怯伸手回抱,她把全身的重量都放松靠在他身上,笑着牵起两个可爱的酒窝,“我也好想,一直想一直想,想忘也忘不掉。现在……好像连心窝里都被幸福溢满了一样……”纵使合上双眼也能感觉到的全然信赖和舒心,不都是他背倚血雨腥风打造出来的港湾么?既然无法对大哥有什么回报,她想要好好珍惜他,拂去他的不安。   “哦?”邪邪地一挑眉,他把她拉坐起来,让她以暧昧的姿势跨坐在他大腿上,两人的身子贴得紧紧的,“心窝是哪儿?”   她傻傻地正要接话,“心窝就是——”   嗯?不对!悄悄扬眼瞧他的表情,却是见他一脸自然地笑睨自己,脸蛋不可抑制地发烫起来。颀长的四肢慵懒地伸展在桌椅间,魅紫波光流动,聊胜于无的束发绸带不知什么时候滑落,于是长发披泻,有几抹调皮地垂在额前,隐约见得眼睫下的泪痣撩人心神。   大掌蓦地欺上她的脖颈处,调情地轻抚,指尖尤故作不经意的挑弄细嫩的耳朵,他颓废轻笑道:“过了这么久,融融会不会已经忘了我呢?”她用力摇头,张嘴要反驳,没曾想他的指却暧昧地探进唇里,浪荡地轻蹭。   夜融雪虽然知道自己的脸肯定红得都要烧起来了,可是……捧起他的大手,樱唇不甚熟练的吸吮起口中的指头,炽热的小舌难为情地蠕动,她羞得不敢抬头。突然,下巴被强硬地抬起,被吸入他深邃的双眼里不能自拔。   “好乖。”浑厚的嗓音低沉笑语,邪恶诱惑的甜蜜让人禁不住泥足深陷,“你说说看,我要怎么惩罚你这个抛下我一走了之的坏孩子呢,嗯?”尾音那样低荡,似要荡进她的心里。   眨动湿漉漉的大眼,她忍不住蹙眉抗议:“我没有——”   “不许再有下次,老天!看着你受伤,我的心都绞在一起了。”回忆起那一夜的噩梦,他越发阴鹜沉重,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痛恨自己让她流泪。   她柔柔地笑了,“嗯,我答应你。”   她动了动,企图扭转这种尴尬又火辣的坐姿,却被他一把拉回,“想逃?”   “我、我没有……”小白兔乖乖坐好认错。   “没有?”磁性而滑腻的声线抚过,性感的唇角弯起,一步步地设下陷阱。“证明给我看,爱我就吻我。”一番话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她不得不佩服某人的吸引力更上一层楼。   衣襟半敞,书生气的外衣却是结实诱人的赤裸胸膛,几缕青丝垂落,俊美得近乎邪魅的面孔坦荡自如,“不愿意?”她吓得一抖,防贼似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先、先说好哦,不许脱我衣服哦!”虽然说是大白天的,屋子又挨着临街胡同,人来人往,万一被发现了那可怎么办……弄得像偷情的男女一样,这个男人实在太危险了。   夜紫陌看着她兀自困扰的可爱模样就想发笑,顺着她诺诺答应道:“好,不脱不脱。”忽然,她被他钻入衣摆下揉弄柔嫩丰乳的大手惊得哇哇大叫,还来不及扳开他作怪的手,另一只手又猝不及防地从半掀的裙摆窜袭,直攻大腿。   “你看,我可是没有脱你衣服哦。”   可是他的手在衣底浪荡地玩弄双乳,灵巧的手指夹击脆弱易感的樱果,不住地搓动。她恐慌地挺身挣扎扭动,却只会让自己的酥胸更加揉进他的掌中,激发阵阵快感。像在拨弄琴弦似的挑弄回旋在羞涩的花瓣边缘,感受到指尖的湿意和凌乱的气息,他优雅垂眸,满意地露出微笑。   “我会不会太过于宝贝你了,融融?”他倾身,担忧地贴在耳边吐息逼问。天啊,简直低荡得挑逗。   衣衫半退的挂在肩上,娇娃满脸绯红,她轻轻喘息,恍若控诉他激烈的爱抚。不甘心地皱皱鼻子,她报复性的紧贴他的身体柳腰款摆,刻意摩挲,敏感地感觉到身下火热欲动的亢奋,他危险的笑容逐渐加深。   “真是学不乖。”敏捷的黑豹一般迅猛起身,牢牢扣住她的腰,他以膝盖向两边打开她的双腿,隔着薄薄的衣料缓缓撞击,小人儿嘤咛出声,“嗯……不要……怎么能在这里……”她不断抗拒着挺身,似要躲避什么,又仿佛被点燃了深处的什么。   最赤裸的爱意,最甜蜜的情色。   本能想要并拢的膝盖被强迫开放,无法拒绝粗糙的长指在其间游离戏弄,一股股晕眩感如潮水袭来,酥麻的微弱电流疯狂流窜于每一寸肌肤之下,连意识也陶陶然了。   “嘘——外面有人,这么大声可不好。”他比比嘴唇,亲昵地靠近,炽热地贴在她的脸庞上吮吻,开始急促地拧转颤抖的核心,“让我看你,融融,让我好好的看看你。”   白色衣裙被他三两下脱下扔在脚边,迷醉的目光留恋于身上的雪白胴体上,惊叹于她的美丽。触摸起来远远比看起来更细致,玉的光华,雪的洁白,水的细腻,爱不释手。她被逼入窘迫激切的境地,紧绷弹跳的乳尖更显红艳欲滴,惹得男人失控张口吸吮,狂浪舔噬。   害怕被行人知晓,她虚软得几乎要瘫倒,胸前兜转的唇舌,时而温柔细致,时而放浪挑逗,激出沉醉的叹息,滴落情人的眼泪。   他捧起娇艳的泪颜轻声点吻,“怎么了,宝贝?”   懊恼地摇摇脑袋,她缩进他的臂弯里,低声嗫嚅道:“不要看我……我好奇怪……”   耳朵贴在他蜜色的胸膛上听见胸腔内的震动,他疼惜笑语:“有什么奇怪的?你非常非常美,难以置信的可爱。既然你不要我看,那你就得看着我。”   不容她有时间去回答,他又开始贪婪地勒索她的甜蜜,狠劲舔咬她纤白的颈项,一点也不怜香惜玉地挺腰而入,两人皆是闷闷的发出一声低吟。她的温暖,她的娇小,她的震颤,把他逼至濒临疯狂的地步,欲罢不能。   书房的大椅上,夜紫陌仍旧一身青衫,而她却一丝不挂,惟有桌椅的规律摩擦声响和湿嗒嗒的吮吻声透露了缠绵的热烈。   他咬牙环住她颤抖的身躯,与她纤细的手指紧紧纠缠,健腰疾速挺动,像脱闸而出的野兽一样猛力进击,回应的便是破碎的呻吟。汗水滴落在酥乳间,他伸手揉向她弱小的花蕊,极为恶劣地邪肆拨弄,低低爱语;她沉浸在欲焰里触电般啜泣,无助地随节奏颠簸,耳边是雄性的厚重喘息。   “紫陌,慢……慢一点……啊……”   不理会她的迷茫哀求,下身反而愈加疯狂进攻,唇舌激烈相融,他浓烈的吻一遍又一遍地诉说刻骨铭心的爱。   “爱我吗?”他忽又放慢速度,却更紧贴着她的敏感核心慵懒摩挲,吻着她的手指,任她不自觉地扭动期待。   她不满地皱起泪颜娇泣,“爱、爱你……”   闻言,他笑着以他的巨大在她的深处兜转起来,令她惊骇地弓背,轻颤不止。她的意识又堕入一片模糊,被他直直卷进另一场暴风雨。即使已经疲惫虚软,可又被他的热情和高超的技巧引爆,掀起最妖娆冶艳的回应。   自他出生至今这些年,生活过经历过,从来没有从灵魂深处这么渴望一样东西,一样他视若珍宝,恍如在漆黑的世界里等待唯一的东西——她的爱。得到了以后又希望她脑子里总是装着自己,希望她的依靠和呼唤只有他,而他会好好的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备至。其实,连他都没想过自己会为爱痴狂至此。   或许,在她降生的那一刻,他,夜紫陌就已经遇见了生命中的纯粹。   在没有人知道的小屋的书房内,爱语切切,缠绵交融,久未重逢的两颗心再次碰撞。   梨花多情,杨柳千秋。   自在飞花轻似梦,宝帘空挂小银钩。   小隐   秋花落,晨意暖,莫负好韶光。   夜融雪拿着装着热包子的油纸袋走进书房,“紫陌?”一大早的人怎么没影了?眼下桌椅都摆得整整齐齐的,可昨天他们居然就在这里……一想到昨天的疯狂,脸颊还是止不住的发热,好讨厌哦。   窗外传来一阵轻快的交谈声,她走出来一看,是四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围在夜紫陌身边兴奋谈笑。   “先生什么时候有空再给我们上课?”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儿凑上来,圆圆的眼睛亮亮的。   被孩子们称为“先生”的男人,就是夜紫陌。他依然是一身青衣,长发送送束在脑后,目光里融着些微的笑意落在他们童稚的面孔上,收敛了他阴冷嗜血的一面。   她笑看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围在他身边,他虽然没有笑,可是她知道,他的心情不错。和煦的阳光轻轻投映在他轮廓分明的俊容上,怡然柔和。   孩子……?他,是不是也想有个能继承血统的孩子呢?   想到这里,她的眼神渐渐地暗了下来。   禁忌相爱,最罪过的便是留下孩子。即便是父母爱的产物,可若从出生便被印上残缺的烙印那才是真正的不幸。   “融融?”几个孩子也随着声音突然回头望向夜融雪,歪着脑袋好奇探看。   她垂眸把所有的思绪都收好,才快步走到他身前,“我去街口买了几个包子,正热着呢,快吃吧。”递过袋子,她自然而然地就伸手替他抚平衣领的褶皱。   他似笑非笑,“怎么?不喜欢吃包子?附近卖的就这些了。”她嘟嘴。   “当然不是。”他突然倾身贴在她柔嫩的耳边挑逗低喃,“不过相比起来……我还是比较喜欢吃你。”一缕发丝垂落,暧昧的笑容漾开来,仿佛对昨日疯狂激情很是满意。   “好了啦,没个正经,坏人!”臊红了脸,玉手拂面,笑骂着欲转身。   话音方落,一个胖胖的女娃娃叉腰蹦了出来,嗓音脆生生的好听,“先生才不是坏人,先生既有学问长得又俊,可好了!”   她愣了愣,当下掩不住地笑了出来,在女娃前半蹲下身子问道:“小妹妹,是谁说的啊?”出色的男人风华绝代,不论走到哪里都把雌性生物迷得七荤八素的,不好好看着不行哦。   “我娘说的,”眨眨眼,“隔壁的阿福婶和后街李秀才的女儿也这么说的。”一致好评通过。   “他确实有些墨水,四书五经,史记政要无一不通,我想你这么大的时候便常把先生留的功课让他去对付了!”真是罪过啊,连这么小的都被迷倒了,还先生先生的。瞪了他一眼,他一副没事儿人似的,背靠在墙上痞痞地冲她露齿一笑。   “那你们就是那个……话梅木马咯??”女娃娃边拍手边乐。   “是青梅竹马啦,笨!”男孩儿翻翻白眼。   忽然,一只小手拽了拽袖子,她扭头一看,又是一个小可爱,“姐姐是先生的夫人么?”   说话的孩子是个有些瘦弱的小男孩,五官平凡,稚嫩的脸蛋挂着羞怯的笑意。和蔼地揉揉他的头,“为什么这么问呢?”她也温和地冲他微笑。   “因为、因为……”飞快地望她一眼又把小脑袋沉了下去,“姐姐很美,而且姐姐一来先生就很高兴。”还抱在一起哦!目光落在她胸前的一样小物事上,“这是什么?好漂亮!”旁边的几个孩子听了也一股脑的围上来瞧。   “这个小笛子是……”神色微黯的哽咽,“是姐姐的朋友送的。”策马奔离王府的时候,她把笛子放在唇边吹动,可不管多么用力都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响声。他听到了么?还是他听到了却不能来?眼前又浮现梅尚之温柔隐忍的淡淡笑容,疯狂起来的大哥会不会……他明明知道她出府是去见紫陌的,却总是牺牲自己来成就她的幸福,这样值得吗?   当她尚在王府里昏睡的时候,总能感觉到床边的身影,默默的来到,默默的离开。若不是又一次半梦半醒间听见他的低语,或许她永远不知道自己身边还有这样一个不离不弃的影子。还记得他声声沉痛,悔恨自己不应该把伤重的她送到燕淮那里,害她落得现在这个模样。她很想睁开眼对他说:这与你无关,不必自责,你只知道他是医者,何曾想到他是岳玄宗宗主设陷阱于此呢?可不等她醒来,他便离开,一番感谢始终来不及传给他。   想来她欠他的,又何止是单纯一个谢字呢?   而此时,她脸上的表情全都一丝不漏地落入夜紫陌的眼底,一道意味深长的暗光悄悄滑过。   这边厢,一个假夫子,一对真夫妻,其乐融融;可离胡同不甚遥远的宁王府里,却早已闹腾得炸了锅。   正厅里冷冰冰的大理石地板上,乌丫丫地跪了一大批人,正座上的自然是一脸气呼呼的小王爷承宁了。   今早天才刚刚擦亮,承宁就早早地起身准备好了,宫门一开便急不可待的带着人马往回赶。孰知回到府里想见的人儿却没了踪影,恼怒之下几欲把整个府邸都掀翻了,王总管和所有的执事仆从们一字排开跪着磕头请罪,从没见过王爷气成这个样子。   “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多长的时间就能把一个大活人弄不见了?!”因为急切和愤怒而灿亮的乌黑大眼,立眉狠狠地瞪视。“哐当”一声脆响,桌上臣国进贡的火珊瑚就被推倒在地,整个厅内更是死静一般,没有一个人敢在这个时候接王爷的话,保脑袋要紧啊。   看着一个个耷拉着的脑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夜姑娘是要当本王的王妃的,找得回来回来便算了,若是出了什么事,你们的命本王也留不得了!”小小年纪毕竟生于皇家,气势逼人。   王总管哭丧着老脸,擦擦汗道:“王爷息怒,探子报说夜姑娘的父亲日前已到了京城,说不定……她一个人去探望家人,过几日就、就回来了,王爷莫要忧心。”   “她父亲?”承宁不悦的皱眉,而后又想起什么似的点点头,“备马,本王现在就去见他,顺便提亲。”说着就站起来迈开步子往外走,奴仆们惶恐地让出一条路。   皇室宗亲的婚事尚且要留待皇上指婚,更何况是今上一母同胞的小王爷呢?依王爷的样子和他在夜姑娘身上的用心,恐怕他已铁了心要这么做。那皇上和太后那头儿怎么回禀呢?说是王爷一个侍妾也不要,迷上了行踪成谜的民间女子,不用八抬大轿娶作正室不罢休?王总管越想越不是个滋味儿,脖子后头凉飕飕的。   而少年风一般的身影早已离去。   “王爷,寻人可以,提亲使不得啊——”   琉璃宫灯的锦穗子莫名其妙地晃了晃,浓茶似的细细光影也随之款摆。   其实,夜紫陌装扮成教书先生隐匿在城西的柳条胡同里,夜昱刑现身京城,都是有原因的。岳玄宗突然的名声大噪,朱家庄庄主的暴毙,朱颜中选入宫,燕淮小动作频频,为了最重要的人他们不得不防。   客栈里忙得不可开交,跑堂的伙计端菜送客已经忙不过来,掌柜的只得转身喊上小女儿帮忙:“花妞儿啊,出来把这些菜送到天字二号房去,客人可等着呐!”   名叫花妞儿的胖妹妹答应着,端着饭菜上了二楼,“客官,饭菜送到了。”烦死了,就住在二楼还不自己下来吃饭,腿断了不成,花妞儿耷拉着脸。   “拿进来放在桌子上吧。”门开了,一个少妇模样的女子笑着说道,“夫君,过来吃饭吧,等会儿再看书也不迟。”   在花妞儿震撼惊讶的目光中,终于看清了那男子的面貌:俊挺深邃如刀刻般的五官,带有大漠苍茫的异族轮廓,昂藏高壮,身穿铁灰色衣衫,低调却不容人忽视,气势冰冷迫人。   “嗯,坐下来吃吧。”夜昱刑点点头,拿起碗筷。   花妞儿的胖手刷的捞起一朵伴碟用的胡萝卜花插在头上,使劲儿别处一个造型挤了挤胸脯,“这位客官,你是打哪儿来的?尝尝我们客栈的菜,那可是好吃的——”在京城里什么人没见过,金头发蓝眼睛的也比不上眼前的这个男人啊,艳遇来了!!她兴奋的嗤嗤笑了。   回头瞄了那少妇一眼,她更有自信了,不就是个瘦女人,能有什么看头?长相普通,顶多称得上秀气,发式和头饰都很普通,哪儿佩得上这么一个英伟不凡的男子!   花妞儿眼里的丑女人,正是十夫人童千桃。夜昱刑的众多侍妾里,只有这个貌不惊人的歌女得以跟随在丈夫身边,就像此次到京城来一样。女人们对她又羡又妒,皆以为她抹去曾经的卑微嫁入豪门享福去了,可是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其中的苦涩。丈夫虽是她梦中的良人,但也填不满心里的空白。哪个女人能独守空房的同时,默默忍受自己的夫君把一颗心都投在别的女人身上呢?纵使那是他的亲女儿。   有的时候,她不愿意多想,也不敢多想。   “劳烦姑娘专程把饭菜端了上来,楼下忙得很,就不留姑娘了。”童千桃虽然面带笑意,目光却冷冷地扫视,表达出厌烦和不耐。   花妞儿嘴一撅,眨巴着眼睛紧盯着夜昱刑,好办晌才不情不愿地吐出几个字:“那我先……”嘭的一声巨响,门开,倒地。   “请问夜昱刑夜伯父何在?”踹门而入的华衣少年一甩袖子,眯眼打量内室,连同紧随其后而来的几个高大侍卫,大家都没有发现一个事实——头上插着胡萝卜花儿的花妞儿被辽阳王踹晕了。   “正是在下。”没有任何情绪的低沉嗓音,云淡风轻,“你是……?”   “辽阳王承宁。”少年捋捋发辫,低头恭敬道:“本王近日冒昧来此叨扰,正是来提亲的,岳、父、大、人。”不甚厚重的年少声音,一字一顿地强调他的决心。   一双竹筷啪嗒滑落摔在地上,滚了个圈滚到鞋边。   寥寥几语,敲痛了谁的心?   等待,沉默。   天涯远   当今王爷杀到客栈里踹门提亲,形同在弹丸之地投下一个炸弹,众人都惊愕失言,无语应对。承宁仍保持着低眉敛目的恭敬姿态,不卑不亢地立于桌前等候“岳父大人”的回应;童千桃静静看了一眼,夜昱刑坐在那里恍若无闻,甚至是有些失神,漆黑的眼底翻滚着莫名的波涛。   气氛紧张得几欲让人屏息,没有一个人敢先行打破僵局。   听了提亲一事竟有点儿说不出的高兴,童千桃绽出柔和的笑意,亲切地走到承宁身边道:“王爷匆匆来到,还是先喝杯茶润润喉吧。”说着就要拉他坐下,不料他快一步不着痕迹地避开,直直面对夜昱刑,“岳父大人,请务必答应本王的求亲。”   这倒让她有些尴尬起来,也不方便再多说些什么,遂福了福身子坐到旁边拿起衣服缝补,俨然一个温顺贤惠的妻子。   就在大家都以为他会这么沉默下去的时候,夜昱刑不冷不热地注视承宁,“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答应这门亲事?”   不露声色地笑了笑,承宁无惧于迎视审视的目光道:“首先,势力者可让人生亦可让人死,这点岳父大人绝对比我清楚;其次,我迎娶令嫒做正妃是喜事,岳父大人应该高兴才对。还是说……做父亲的根本不希望看到女儿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幸福生活?”   然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没有人注意到夜昱刑在桌下悄然捏紧的拳头,青筋现出且指节泛白。   她将要和别的男人幸福的生活……永远的离开……?   是的,是的,他不希望如此。他从没有好好考虑过的种种可能,今时今日却已经迫在眉睫,将成定局。嫁女儿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既然如此,为什么他的心会这么恐惧呢?   上天让他们成为一对父女,许是福分太多,缘分太少。   嘴角不经意勾起一丝苦笑,金属般的嗓音疏离淡漠,“既是婚姻大事,须得小女在场才能决定。”四两拨千斤。   脸色白了白,承宁一时语塞,“她可曾来过这里?岳父大人可知道她的行踪?那……多有冒犯了。”接到主子的眼色,几个侍卫迅速跑进屋内和小隔间仔仔细细搜查了一遍,却无所获。本以为十有八九会在这里,没想到又扑了个空。   “王爷,自清晨出了宫您还没用过膳呢,您看是不是……”一个侍卫凑上前说道。   “用什么膳!你们几个速速到城门守卫去探听探听,动作快些!”一阵低吼把侍卫们吓坏了,三步并两步走出房门去,毕竟没见过长相俊俏的小王爷发火骂人的样子。   “呜,怎么回事……”晕厥在地许久的花妞儿总算醒了,迷迷蒙蒙地睁开小眼睛,可恶,是谁把本小姐打晕了撂这儿了?!顺着眼前笔直的腿往上看,一个水当当的华衣少年郎,俊得就像书里的人,看见她脸都红了!呵呵……那她总得表示表示,肉团似的身子半撑起来蹲坐在地板上冲他招手,“嘿嘿,客官不必拘束,请坐请坐……”   “吵死了!”承宁正在气头上,看也不看就抬脚朝声源处使劲儿踹了一脚,又是“咚”的一声巨响,嗯,清静多了。   夜昱刑走到窗边,俯视临街的熙熙攘攘,头也不回道:“夜某实在不知小女去向,亦不愿过问。王爷千金玉体,着实尊崇,夜某何德何能如此高攀!岳父一称还是请收回吧,夜某受不起。”   “我……”没有用尊贵的自称,承宁咬咬唇低声道:“我知道我可能只是一厢情愿,我也知道除我之外还有爱她重逾生命的人,而她或许……从没真正爱过我。虽然她总把我当小孩子,在我面前笑嘻嘻的,可是我看得出来她已经累了,她需要的是平稳安逸的生活,所以,我想给她一个家,一个能够安心歇息的地方。”   听到这番话,夜昱刑转过头看他,十七八岁的纤细少年即便笼罩在高贵的光环下,也能见到他澄澈双瞳中燃烧的希望,越来越耀眼。是啊,他和自己毕竟不相同。   她和紫陌相恋的事,他自然明白的一清二楚,世人所谓的极大的罪孽——兄妹相恋亦不过如是。他,才是悖德之人。   此次来京的目的便是要阻止燕淮已然如出水面的阴谋,必要时诛之。想到这里,他的眼底又滑过几许阴鹜冷残,为了心中仅存的那块柔软,他什么都愿意去做。   而后承宁拱手告辞,他也没有理会,心底喃喃道:我要把一切都献给你。   殊不知低吟出声,坐在一旁的童千桃拿着外袍走到他身边,却听见这话,霎时脸蛋变了颜色。暗暗吸一口气,她硬是挤出一个微笑,抖着手替他把外袍披上,柔声道:“夫君,天冷了多穿件衣服吧,北方可比不得南方暖和。”   温热厚实的大掌猛然包覆住替他披衣裳的柔荑,“是你!”她心突突的跳,羞红着脸抬头,看见他眼里的喜悦神色一闪而逝,转变成失望和苦恼,最后变成波澜不兴,冷凝如冰。他的手也迅速地松开她的,道了声谢,高大的身躯毫不留恋地走出了房门,恍如一阵风。   僵愣在窗边的童千桃默默垂下了脸,柳一样的身子仿佛站不稳了,看看方才那被握住的手,摩挲那来不及感受的温柔。   进入冬天,天黑得越来越早,天气也一天比一天冷,富贵人家已经操办好了买炭过冬,定制狐裘皮袄;平民百姓没有那些钱,便只能把门窗都好好地糊一遍,被褥铺得厚实些。   小胡同里,孩子们才下了学,又不到吃晚饭的时候,便个个攒在“叶夫子”家里。若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多是上午上课,而他们大清早的便要与父母一起摆摊忙活,所以都是下午才跟着夜紫陌识字读书。   “夫人啊,多亏了叶夫子,我家那俩小兔崽子才能识点儿字,别像我和孩子爹斗大的字一个也不认得。”   夜融雪缝着手里的小玩意儿,看看不远处的两个小脑袋瓜,朝着坐在身旁的胖妇人笑语:“谢什么,两个孩子那么聪明,以后会好起来的。”   两个女人坐在铺了棉垫子的椅子上做着针线活,屋里的火盆子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微跳响,四个小家伙就着暖意,围坐在自己搬来的小板凳上择菜。   当初夜紫陌独自匿身在这柳条胡同的身份是教书先生,邻里错把“夜”叫成“叶”,他懒得纠正,久而久之大家也只管这么叫,可几个小学生总是叫成“呀!先生”,改也改不过来了。   和大家相处了几天,邻居多是一些贩夫卒子,每日起早贪黑地做些小本生意养家糊口。即使身处京城,她在和他们的交往中依然感受到难能可贵的质朴热情,谁有困难就帮谁,一同渡过难关。白天,紫陌教附近一带的孩子们念书写字,她帮着妇人们做豆腐脑、到街边摆摆摊子,纵然有点清苦,可每晚和他一起吃饭谈天,俨然已经有了自己的家。   心里甜丝丝的冒起了泡泡,忽然一个女娃娃的小胖手搭了上来,“姐姐,我饿!”软软的声音惹人怜爱,却遭到母亲的批评,胖妇人一把拉过她责备道:“饿什么饿,中午不是才吃了饼子,这会儿还闹!”   伸手握住已经缩回的小手,有点凉,想了想方道:“我们今晚要吃火锅,大家一起来吧,人多才热闹。”以前在现世,每逢冬天懒得做菜,就和姐姐支个电炉子吃火锅,又叫打煸炉,热热乎乎的吃着舒服。   这个时代哪来什么火锅,所以屋子里除夜融雪以外的人全部都是有听没有懂,免不了在心里赞叹:有文化的人知道的就是多!孩子不懂,急急问道:“那是什么?很多人吃一只够吃么?”   虎昭昭的男孩儿抢着举手,“我知道!肯定是杂耍!!”   面对一双双闪动着求知欲望的饿狼似的眼睛,她解释了火锅的吃法。其实只要底下有火,火上有锅,就是火锅了。家里过日子必定用过涮锅,只是没有把它发展成一道菜,一桌饭罢了。   听了详细的介绍,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头,胖妇人疑惑,“牛肝牛肚、鸡血鸭血便宜得都没人买,真能好吃么?”   “别看这些东西便宜,吃火锅不吃这些滋味儿可是要大打折扣哦!”她笑语。   天一黑,夜融雪借来了炉子和圆口大锅,倒上水煮着,几个孩子也把洗好的空心菜、茼蒿、白菜分装在盘子里,胖妇人按照夜融雪的“秘方”在厨房里弄调料。暖暖的蒸气白雾从锅里升腾,夜紫陌进屋一看正要发问,她眨眨眼把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的动作,等会儿你就知道啦~水开了,加进适量的盐、香油、姜片、一点红辣椒青辣椒圈,再挖一大勺凝成胶冻状的猪骨汤作锅底,咕嘟咕嘟的散发出浓郁的香味。桌边八个人排排坐盯着动静,按领导指示先倒入打底的鸭血和冻豆腐,一口咬下去汤汁溢满嘴;然后下已经卤煮一个多时辰的牛杂、肥肠、白萝卜块,腴美酥烂,加上被浓汤快煮过的蔬菜,清甜嫩绿,口感清爽。末了,下一把荞麦面,伴着越淀越香的汤头,几瓣香菜叶,足以让人留恋唇舌间的享受。   小孩子捧着碗高高兴兴的吃,大人们边喝自家酿的米酒边沾辣料,驱了寒气暖了身子,就着热腾腾的一锅,一天的疲劳也没了,真乃其乐融融。待吃罢众人收拾好散了去,依旧对这新接触的“火锅”念念不忘,没想到穷有穷的吃法,受益不少。此后,夜融雪离去多年,火锅事业却越发广为流传了,家家户户入冬皆食,久久传诵。   是夜三更天,各家烛火方息。   深夜里格外安静,莲帐散落,灯火虽黯,男人与女人纠缠的喘息却也格外明显,撩拨似的回荡在床第间。   娇鬟堆枕钗横凤,溶溶春水杨花梦。   “今夜暂且放过你。”低低笑着,胸膛上犹有汗珠的男人一甩发,抬手刮了刮怀中人儿的俏鼻。   她咯咯的笑出声,软软的趴靠在他坚实的胸膛前,“刚做过一次,你还要不成?!”男人的胃口越养越大,虽说他总舍不得在她的肌肤上留下印迹,但夜夜抵死缠绵,两个黑眼圈倒让邻里妇人感叹,女子熬夜养家的不易。幸亏没猜中,不然脸往哪儿搁啊……   “才一次还不够塞牙缝的呢,若不是看你今日弄火锅累了,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放过你?”   她懒懒磨蹭,视线沿着修长笔直的腿一路看到结实挺翘的臀,羽被松松地半掩在腰间,即使聊胜于无,还是她硬给他披上遮一遮的。蜜色肌肤,豹子一般明朗野性的肌肉线条,有力环住自己的健臂,再看到优美的脖颈,完美深刻的俊逸容貌带着慵懒的邪肆笑意,紫色莹光的眸子里只注视着她。   性感,他的存在本来就是个无与伦比的诱惑,痴迷,深陷,堕落。   如同着魔,她侧过脸,温热的小舌绕着他胸前的那点暗红轻舔吮吸,他禁不住一阵颤栗,鼻间呼吸微重。像是要两边都好好照顾到,她转到另一边安抚,纤指揉弄上方才吻过的那点硬起,惹得他眯眸低吟,任着女子上下其手。   火焰不知足地一路蔓延,吻上他因快感而浮动的喉结,动脉血液急速流动。香唇玩闹地轻轻一咬,酥酥麻麻。再重重一吸,他更是不能自已地叹息,销魂,而后迷醉。   稍稍退开,满意于自己制造的一处鲜艳蘼红,她又笑了。她喜欢她的男人带有专属印记。   被下的手指恶作剧地抚过他的灼热亢奋,正欲迅速开溜,反被他猛地一把拽住。   “你这个磨人的小妖怪!越发调皮了,嗯?”性感磁性的男性嗓音压抑着即将展开的疯狂,不加掩饰的渴望。大掌滑至她柔嫩的腿间搓捻,却被沁出的蜜露打湿,他挑眉,附在她耳边热切低语:“小宝贝这么快就湿了,不乖哦。”   “呜……紫陌,给我好不好?”她控制不住地摩挲扭动,被狠狠吻过的红润双唇一张一合的吐着哀求。   顷刻间,雄腰一沉,硕大的欲刃毫无保留地被吞入幽湿的花瓣里,极致的紧窒细腻逼得他濒临疯狂边缘,耳边是她难耐的嘤嘤娇泣,莹白玉腿贪婪地缠上腰间,沙哑喘息着猛烈律动,一下下抽离,却又迫不及待地激烈挺回……   汗水滴落的声音,相拥缠吻的声音,身体相融的声音,木床摇摆的声音,久久未歇。   然而此时,一道黑影从屋外迅速掠过,化成一点光,往城南方向飞去。   采薇   一道黑影从屋外迅速掠过,化成一点光,往城南方向飞去。   光点飞过屋檐和大街,最后咻咻地飞抵南边外城的一座庞大府邸,穿过花园庭院,直直冲着前方建到一半的绣楼敞开的一扇小窗飞了进去。   靠坐在窗边的男子几乎全身浸没在黑暗里,当他看见那点闪动的光亮越来越接近的时候,嘴角才牵扯出大大的笑意。   他伸出手,光缓缓地降落在手心,退去光晕后却是一个小巧的半透明玻璃球。男子点了一盏灯火,不发一言就把玻璃球摔在地面。伴着清脆的碎裂声,球碎了,而他则紧盯着从残渣里升起的一股红色烟雾,待雾散了,显现在眼前的居然是夜融雪几日以来的生活点滴!   看她的一颦一笑,看她和孩子们之间的温情,看她和大家一起摆弄厨具吃火锅,他脸上漾出自己都不知道的柔和微笑。然后,不甚清楚的呻吟声传来,模糊的欢爱画面映入眼帘,女子羞掩桃花面,玉体横陈,两具身体的激切交缠……   唰的沉了脸,仿若刚才的微笑只是幻觉。他愤然蹙眉,眼神猛地燃起复仇的烈焰,冰冷狠毒的目光像是要把那人千刀万剐方能解恨。   长袖一甩,梨木小几翻倒,连带着精致的黄铜灯盏被掌风一扫颓然倾倒,华贵绒毯和纱帘迅速被火舌点燃吞没,火圈一点点地扩大,逐渐包围房间,而后蔓延开去。   他蔑视的冷笑,提气风一般地从窗口飞下,又似是恋恋不舍的回头:那在烈火中焚烧的分明是在人工湖心即将建好的女儿闺阁,本是雅致细腻的,足可见建造者为其耗费的心血。此刻,火光冲天,毁得干干净净。   罢了,随它去吧。   几个仆从呼喊着,拉着水车跑过来,急急询问道:“宗主,绣楼已经被火围住了,您看现在要不要多派些人手求火?”好好的怎么就起火了呢,宗主亲自设计,又遣了多少能工巧匠日夜赶工,银子大把大把的洒,眼看着要弄好了,倒发生了这等祸事。   “不必了,让它烧个干净。”他看也不看,淡漠得像是事不关己,“旁边就是湖,烧不过来的,你们都下去吧。”   听见他这么吩咐,冷静的根本不像在开玩笑,他们只好答应着退了下去。   湖边瑟瑟冷风,男子独自一人站着,默默无语。   火光清清楚楚地映出他的面容,乌黑的发辫束着紫金玉环,右耳垂饰一颗白玉耳钉,白皙肌肤上杏目秀眉,挺直的鼻梁和薄唇透着一股子蔑世和冷然,削弱了五官的阴柔之美。颀长的身子,仅着单薄的长衫。若有似无的哀伤与冷嘲,弥漫全身。   那一夜,火烧了整整一夜,东方见白方歇。第二日,岳玄宗上上下下都议论纷纷,不明白绣楼是怎么烧起来的,更不明白宗主燕淮置之不理的态度。好些个管过事的下人们都在感叹,当初宗主建造添置的时候,用了多么名贵的木材琉璃玉石,买了多少远洋而来的稀奇宝贝,挖湖垦园,甚至把皇家园林的师傅都请来了,只为了打造这样一幢绣楼。   以前不知是哪一家的女儿会成为它的主人,以后恐怕也是个永远猜不透的谜了。   而今路过远远瞧一眼,不过是一抔焦土,随风而逝。   黄昏日落,小廊上,夜融雪从信鸽脚上取下小纸条,展开一看,柳眉微蹙。   “怎么了,融融?”夜紫陌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身上不是平日教书先生的长衣布衫,而是一袭夜行衣,黑发束起,腰上缠一把软剑,看样子是要外出。   她摇摇头,叹道:“我让六儿替我查的消息,说是自岳玄宗里日前起了场怪火后,便开始积极派人马找我。”瞧了瞧他的装扮,她疑惑,“你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目光闪了闪,他不愿对上她的眼睛,低声道:“融融,我们不会回来了。你今晚回到辽阳王府去,我连夜赶回冰河宫和胡尔图会合。”   “为什么?我们不是才相聚不久,你又要丢下我了?!”一手拉住他的袖子,她感到莫名的不安,聚少离多难不成是他们的宿命么?   他吸了口气,安抚地把她搂进怀里,“听我说,融融,你是我最最重要的人,我怎么会丢下你不管呢?只是……连日岳玄宗杀手出没,你和我一起已经不再安全,他们的目标是除掉我,抓走你。所以,我只能把他们引开,你先在王府里避一避,起码现在他们还没有那个胆子惹皇室。”   红了眼,她皱皱鼻子,垂眸道:“我、我明白,只是心里不好受。你……马上就要走?”   “嗯,我要尽快。为了你的安全,我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杀了燕淮,消灭岳玄宗,否则后患无穷。京城方面你不用担心,昨晚我已经和爹碰了头,他会保你平安的。”即便是被逐出十夜门,可是他相信夜昱刑为了她,情愿牺牲一切,因此他才找上门去和他商议布局。   “爹?爹也到京城来了?那为何不来见我?”   “他自有他的考量,何况身边还有个十夫人呢,怕是抽不开身吧。”他没有办法告诉她,他们都是为了她……   原本期待的小脸微黯,她有些不是滋味的笑道:“是呢,我怎么忘了,瞧我问的这话。”想起连日来六儿暗访的结果,不由得正色叮咛道:“紫陌你千万要小心,燕淮他不仅懂得药理,而且还晓得阴阳术法,迷人心神的手段,你且把这个香囊带上。”她小心翼翼地从袖内取出一个食指大小的香囊,金红色的缎面绣着两只可爱的小蝙蝠,幽幽地渗出淡淡的香气,“这是点犀山白老给我的,有破邪之用,希望它能替我守护你。”   紧紧握住香囊连同那纤纤柔荑,十指交缠,“我知道,谢谢。”忽而看见她领间摇晃的小玉笛,他悄然捏紧了拳复又松开,喃喃轻语道:“其实,尚之他的苦处我也明瞭.若是腊梅花开了的时候我没回来,你……往后便跟着尚之离开吧,他一定会代我好好照顾你的——”   “我不听我不听!”她气恼责问,声音略带哽咽,不觉间盈盈美目秋水汪汪,“不要说这种话,好么?你会回来的!”紫陌说的意思两人都明白,谁也没有办法保证与岳玄宗一战,胜如何负又如何。希望,总是美好,她知道她的希望会成真。   半晌,夜紫陌颔首,低头在她洁白的额头上印上一吻,温柔似羽毛,誓约般神圣。   “我永远爱你,融融。”紫色流光,映着那颗泪痣秋露般凄婉绝美,恍神间竟若一滴泪。“多保重。”而后,一阵风吹过,再没有他的身影。   她笑,夺人心魂的微笑,更胜朝华春色,风华绝代。   “我会好好保重自己,所以你也要一样哦,紫陌。”   来不及从他离去的情绪里抽身醒来,木门就被咚咚咚的敲响了,门外传来一阵略迟疑的清脆少年嗓音,只是比往日闷了点儿。   “夜……融雪,融雪,你若在里头就答应我一声,我是宝、宝宝!”懊恼地才把话说完,本以为又是情报错误没有动静的了,颓丧的正要敲下一家的门,吱呀一声门开了。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布衣女子,眉目如画,肌肤如雪,发如檀墨,唇如红樱。即使许多年后回忆起来,他还是会说,那个时候的夜融雪,正是粗服乱头,不掩国色。   “你、你、你——”   看着他着急脸红而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的傻模样,她固态萌发地掐了他一把水嫩嫩的面颊,奇怪,明明不保养,摸起来还软滑跟豆腐似的。   “宝宝,我们回去吧!”眼睛下面明显的两个黑眼圈,嘴唇也干裂了,肯定是忙着找自己顾不上好好休息,甚至没有安心吃饭喝水的时间,心里油然而生愧疚和怜惜。   听了那话,承宁怔怔的露出小木偶似的迷茫表情,探脑袋往屋里一个劲儿地瞧,那个男的呢?他就知道,就是因为那个男的走了她才愿意露脸!想到这儿,鼻头一酸,他抬脸要哭不哭地用力瞪着她不解的表情。   少年忍住了哭腔,豆大的滚烫泪珠却从眼睛里滴了下来,压抑许久的情绪奔流而出。“看什么看!都是你,普天之下只有你不把我当一回事!说走就走,把我当成什么了,我又不是你的玩具说扔就扔……”脸都憋红了,奋力甩开她放在他肩上安慰的手,承宁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喊了出来,听得她愣了下来。   快走两步一把搂过他纤细的身子,她不顾他挣扎扑腾的身子从后紧紧抱着,侧脸贴在僵直的背上,重重呼出一口气道:“对不起,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样想的。”手臂试探地向前,放心地拥抱。“我不跟你回去也许才是正确的决定。我只是个大麻烦,会让你陷进危险里,所以我还是……”   感觉到背后的温暖在逐渐撤离,心下一惊,忙摁住她的手,“你不要走!”转过身来撞进那双晶灿灿的愕然双瞳,也顾不得自己在闹别扭,“什么危险的我才不怕,只要你陪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怕!”   此时此刻,她的心飞快跳动,像是要响应少年真诚的承诺一般。   轻轻握住他的双手,什么时候开始,他竟比她长得比她高一大截了呢?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手已经大得可以完全包覆住她的了呢?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她被他毫不掩饰的一颗心打动了呢?   她柔柔地抚上他的脸颊,无视他可爱的惊诧表情,“真的对不起,害你担心了,我和你一起回去好么?”   “那……那个男的呢,他还不是就这么把你扔下跑了?”眼睛盯着两人的鞋面,嘴唇嘟嘟的。   那个男的?!她自信一笑,毫不犹豫地牵起他的手,“他可是我的骑士,怎么会丢下我呢?腊梅花开的时候,他就会回来啦!”再见,是为了再次见面。   骑士?奇士?皱皱眉,承宁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是听她骄傲自豪的语气,没有什么悲伤,好像……那个男的对她很重要?哼,他才不管咧。   唇角好不容易绽出一抹笑容,承宁反握她的手,故作自然道:“好啦,赶快和我回去,不然来不及吃晚饭,饿坏了本王可要问你的不是!”   眉眼弯弯地瞅他一眼,这小鬼明明那么高兴还想着威胁谁啊?忽而感觉到像是有人在看自己,蓦然回头却什么也没有。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阴谋迷雾   闭着眼慢慢地吐息,手回到丹田守位完成了一周天的内功修炼,夜融雪再缓缓睁开双眼,擦了擦额头的汗。荒废许久都不曾练习的武功总得捡回来,情势一天天紧逼,无论如何她都要严阵以待。   时候尚早,阳光渐渐的露出脸来,可园内绿叶尖上的晶莹露珠还没有散去。   她已经多久没有享受过这么宁静美丽的早晨呢?现在想想,现代忙碌的学生生活倒成了遥不可及的一场幻梦了。然而,那时候的席容得到的温暖远比不上现在重生的自己,即是如此,也没有伤感的必要了。   身后的草丛几不可见的抖了抖,她抿唇一笑,早就猜到是哪个不懂得埋伏的小傻瓜了。   “出来吧,宝宝。”   草丛明显地晃动,一个人影哗啦一声扑出来跌趴在草地上,他狼狈地爬起来,却对上她浮动笑意的眼,腮一鼓道:“笑什么笑,我刚巧路过罢了,又不是一直蹲在这里偷看你!”   她挑眉,对着急切解释的承宁不置可否,“你刚巧路过就躲进了草丛里,而且还穿着夜行衣?”江湖人夜晚探访才穿夜行衣避人耳目,他怎么一大早就打扮成这样,到底是谁教的啊?   眨眨水汪汪的大眼睛,几片叶子轻轻掉落,他自己挠挠头小声嘀咕道:“奇怪了,不是说穿了夜行衣就能隐藏行踪了么?”   她不禁失笑,自从回到王府他知道她将有危险以来,总是想方设法地打探,比以前更粘人了,几乎是二十四小时全方位跟踪。她只略略提了提,有江湖势力为了实现不可告人的目的想要抓走她,这下子可把承宁急坏了,怎么样才能护她周全呢??   “好啦好啦。”她拍拍他懵懂的小脸,“王总管说了你今日还要进宫呢,哪有王爷穿夜行衣见皇帝的?”他不放心地瞧她一眼,边扭头嘱咐要按时吃饭之类的话边朝着自己的院落跑了。   这个傻瓜。她无奈的摇头笑了。   柔和微凉的风吹来,不知那根枝头的鹊儿在欢唱,鼻间是好闻的青草香味。原来,越是濒临苦难,越是发现爱和微笑的幸福可贵,她透过指缝间的空隙瞭望湛蓝的天,泛起浅浅的笑意……或许,这也许是她重生十七年最珍贵的领悟吧。   草丛又不安分地动了,她吁一口气,“宝宝怎么又跑回来了?”   一阵响动在她背后响起,突然传来一个略低沉的男性嗓音,戏谑得好似朋友间相互打趣:“好亲密的称呼啊……小雪,你在叫谁?”   “……是你?!”防备地转过身子,夜融雪兀的退后两步紧紧盯着从草丛中踱出的男子,神经忽的一下绷紧,暗暗提气防备着。   来人高瘦,一身银白长衫,浓密黑发用银带束着,白皙的肌肤上嵌着略显秀丽的五官,右耳一枚白玉耳钉,脸上挂着微笑,可那和煦眼神的深处却分明结着冰雪,冷冷的。   “看不出来你和宁王爷的关系已经这么密切了,围在你身边的几个男人岂不是要争个头破血流才罢休?”他不疾不徐地行过来,低低笑道。   “燕淮,你直接把你来的意图说出来吧,我们也不必在这儿浪费时间了。”谁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眉眼一弯,燕淮便朗声哈哈笑起来,捧腹大笑的模样仿佛她说了什么特别好笑的笑话似的,擦擦眼角笑出来的泪珠儿,“好久不见的小雪居然这么说话,哈哈……实在太逗了!我只是来看看你,哪来的什么意图,把我说的像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一样!哈哈……”   “我不觉得有什么可笑的,要发疯请回岳玄宗去。”她双手插腰冷然下了逐客令。   “好歹我还在深山老林里救过小雪呢,你怎么会这么跟我说话呢?以前你总是叫我燕大哥啊小燕子的。”他旁若无人的捧心大呼,滑稽夸张,末了还可怜兮兮的眨眨眼。   她则是毫不领情道:“若不是我知道你救过我,我肯定以为你和那时候的你完全是两个人。”先是精心救治她,后来又处心积虑下药设陷阱,小燕子还是小燕子么?她不懂,同一个人怎么会差那么多?   看着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俊美的脸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里,简直就像她在现代看过的希腊歌剧里演员戴的面具,真与假,光与影,欢乐和哀伤,希望与绝望。   他的笑容里掺杂着莫名的清冷和诡异,手掌如誓言般贴合在心脏的位置,“你说的没错,确实是两个人,一个躯体里的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她讶异的神色落入眼底,引起了一阵嘲讽的轻笑,“怎么,难道你从没有想过这种事么?”   她当然听说过,也知道这大概就是现世所说的人格分裂症,是一种精神疾病,是可以治好的。最多也就是在小说和电视剧里出现,可没想到燕淮的剧烈反差居然是因为这个原因!   “我……”她试着告诉自己,也告诉他,“其实,这是一种病,你的身体里并不是真的有两个人的意志,‘你们’都是同一个人,只不过……”   “够了!”他低咆着打断,态度截然变化,目光里满是不相信冷笑道:“你是说我有病?我告诉你,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个冰一样的、病态的世界!我很好,也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你还是多想想自己吧。”修长的手指肆无忌惮地划过柔嫩的樱唇,不知是爱怜还是诀别。   “你说,花一样甜美的生命能维持多久呢?”   用力拍开他的手,她面无表情地瞥一眼,道:“我不知道能维持多久,但是,一定不会毁在你的手里,燕淮。”说罢便转身离开,任由男子立在原地。   直至身影从青草地上完全消失,他才缓缓收回目光,唇角扯出一抹笑意,意味不明,无悲无喜。   轻轻摘下一朵含苞待放的粉红小花,他迷离低喃:“纵然你无情,可我总不能无义,亲爱的小雪,就让我陪你一起好好的玩个游戏吧——”   薄唇极为轻柔地在花瓣上烙下一吻,花瓣化作粉末,随风而逝。   迷雾的哀歌。   王总管送走了主子进宫去,总算是能偷得浮生半日闲。谁知刚端上茶盅,夜融雪就进屋来了。   “姑娘找老奴可有什么事情?”   她想了想方道:“这件事求王总管一定要帮我。听说王爷曾去找过我爹,那能不能告诉我他住在哪一处?还在京城吗?”避而不见从来就不是她的作风,既然爹不方便来见她,那她就自己去。   王总管的招牌笑容僵了僵,“姑娘既然在王府,哪还有什么求不求的,只管吩咐老奴就成。可是令尊的住处……”主子从来没交待过能说不能说,出了什么乱子怎么办?得了,她既是武林中人,又是要去拜见父亲,应该没事,他就如实招了吧。   “这样吧,老奴现在就去准备马车,姑娘只管上车就行。”   马车吱呀呀的走,安坐在车厢内的她不知该不该催促车夫加快速度,布帘子时而晃动,至于那芙蓉美人迷茫的脸,行人不得而见。   不理会客栈里询问的店小二和客人们发亮的目光,一步一步地踏上通往二楼的楼梯,脚步声一下下敲在她的心里,敲在她尘封的回忆里。   从记事以来,父亲夜昱刑一直是她心中的一座大山,不善言辞,寡言少语,却是一个让哭泣的孩子可以安心依靠的温暖怀抱。   不知不觉走到房门口,她吸了口气敲敲门。同时,房内一道轻快的女声答应着:“来了来了,是谁啊?”好熟悉的嗓音,总觉得似曾相识呢。   童千桃打开门,看见门口站的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绝美少女,貌如美琼,姿如扶柳。   “请问姑娘找谁?”   夜融雪一见到开门的少妇便明白了,这就是爹新纳的第十个侍妾,十夫人。侧过头往屋里瞧去,她扬起微笑问道:“我爹在么?我找的是……夜昱刑。”   童千桃愣住了,话也说不顺,“嗯……我夫君……他中午出去了还没回来。”静静听她的声音,更让她莫名恐惧和尴尬,她固然知道夜昱刑痴迷她的声音许是为了透过她感知另一个女子,可万万想不到那个和她嗓音相似的人,居然是他的亲生女儿!就算再傻的人,此时此刻也能明白她成为他十夫人的原因了。   掩饰不住发白的脸色,童千桃仍然倔强的认为这一切只不过是自己多虑了。她连忙故作热情的迎进来,开始泡茶,“姑娘先进来坐吧,他过会儿应该就回来了。喝杯茶吧?”   “谢谢。”接过热茶,她打量起这从未见过面的十夫人来:匀称的身子,平凡得只能说是清秀的面孔,眉目柔和,倒也有几分耐看的感觉,确是个温婉细致的女子,外在柔弱,内里坚强。   “我离家以后只再见过爹一面,如今思亲情切,才鲁莽找上门来,夫人别见笑。”轻吁一口气,瞥见她要笑不笑的神情便接着说:“我爹过的怎么样?身子可好?”   童千桃也坐下来,理解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夫君的事情,我当妻子的总是不好插手。倒是从前命苦,如今也算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了。他正值壮年,身子自然好,又对我怜惜有加,我们过得挺好的。”最后那一句话才叫暧昧,故意让人误会似的,说完了脸都红了。   “哦,那就好。”就是听起来怪怪的。   两人不咸不淡地聊了一会儿,木门却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面朝门的童千桃惊喜地站起身来迎了上去,随着那声“夫君”,夜融雪也转过身来,千分之一秒的时间,他们的眼神重逢。   男子仍然是那般高大俊逸,墨发鹰眸,高傲而淡漠,如同直接从她的记忆里走出来的一样。若要说有什么不同,便是那漆黑双眼中一闪而逝的光芒,依稀可以分辨出是跃动的喜悦。   她急急走过去,热切的小脸上染上明亮的笑意,“爹,我——”轻俏的身姿活像新生的蝴蝶翩翩飞舞。   “你怎么会在这里?”夜昱刑蹙眉,冷然责问,听得出来他并不高兴。   笑容来不及消散的僵在唇角,面对他的冷淡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爹……你生气了么?”垂下眸子,柔软的羽睫覆盖住其中的忧虑和不解。   胶着的气氛顿时凝结在室内的空气之中,两人各自不言语。原本拉着夜昱刑右手的童千桃见状,接过衣服走到一边去了,温和的神情看不出来是高兴还是顺从,只是朱唇微微牵起的弧度泄露了她的心境,快意的嫉妒。   忘言   “你怎么会在这里?”夜昱刑蹙眉,不耐的冰冷语气令夜融雪不免有些委屈。   显然,他对她出现在客栈里的举动很不满意,从小到大在她面前极少动怒的,可此时此刻,她知道他生气了,而且绝非儿戏。   不待她询问,他就漠然转身道:“我这就去雇辆车送你回去。”   “我不要!”为什么要急着把她送走呢,她好不容易才能见他一面啊。突出其来的冷漠让她有些怔了。   “你想让王府的人来接你也可以。”   一股气堵在五脏六腑,夜融雪再不能忍受他的熟视无睹,一咬唇便“扑嗵”双膝跪地,“爹,女儿素来行径乖张,怪诞不经,如今又做了让世人指点议论的事情来,爹生气是应该的,教训责骂也是自然。可是,莫非爹真的恨我,恨不得赶我走,连一刻也等不得么?!”   沉默了半晌,他依然背着身子,像是看也不愿看她一眼,身影相对地板上瑟缩的瘦小人影越发高大不可撼动。一如在她的心里,山一样的存在。   “我没有生气。你们的事情……我也早已知道,不必再说了。”遥远而深沉的叹息。“既然已经见过,你大可放心回去了。”燕淮其人行事诡异多变,在他掌握岳玄宗的最终目的之前,她多一刻留在外面,总是多一分危险。   爹已经知道了?!震惊之后,心唰地凉了,她笑了笑,终究是生分了。她确确实实把他当成自己的生父一般,像别家的孩子一样索取着父亲的关心和呵护,也许是她太贪心了吧。   一时间两人无言以对,室内的气氛又胶着起来。   童千桃娓娓从房内走出来,一声低呼,伸手扶起她道:“夫君既然这么说了,姑娘就安心回去吧。”飘扬的眼尾仿佛略过一抹兴味得意之色。   跪的时间不长,身子却有些虚软不稳的感觉。有什么可难过的呢,她原本只是个早该消亡的魂魄却霸占了他亲生女儿的身体,雀占鸠巢之余,居然还得到了从不敢奢望的一千倍、一万倍的爱,如今岂不是该在灯影疏离之时,笑着鼓掌呢?   身形晃了一下,在童千桃无动于衷地注视着她的时候,一双大手稳稳地扶住纤弱臂膀。   鼻间盈起久违的暗香,怀念般刺痛他紧绷的神经。   你在害怕吗,生命或是爱情?   在她的目光坠入他的眼底的时候,他才记起,有一种痛苦,叫做无法碰触。纵使她从没有把他当作是父亲以外的男人,纵使她已经为了别的男子跨过血缘的禁忌,纵使他的爱恋注定尘封而后被掩埋,他,夜昱刑,依然没有一丝怀疑和后悔。   即便她在别人怀里羞涩微笑,只要她是安全的,那么他的心仍然有寄托。   若她香消玉殒,他又何去何从?   被如此深切的目光凝视,她竟有些不经意的颤抖。直觉告诉她,眼前的这个人隐藏了太多的话语和情感,让她禁不住想要探知,而又怕看见真实,跳动的心脏似乎隐隐知道了些什么。只是,只是。   南有嘉木,北有危楼。   沧海水,巫山云,全然一场无所归处的幻梦。不能不说,也不能够说,原因和结果在此刻是最苍白的语言。   “答应我,一定要保重自己,好么?”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他才艰涩地吐出一句话。“不要让我担心。”大手轻柔地替她把碎发拨至耳后,指尖抚过耳廓。   突然,柔软的小手把他的掌心按在脸颊上,阖眼任自己感受粗糙大掌的温暖,小猫似的蹭了蹭。高大的身躯微微一僵,眼神慢慢和缓下来。   “我好想你。”她如是说,没有加上任何称谓。   刚冷的唇角浮出一点笑意,意外的温柔,鹅绒般细滑。   短短几秒的光影,恍若十年那般悠长。   不久,她垂眸退开,他亦没有阻拦。只听她如常轻语道:“爹,女儿要走了。”他点点头,深邃的双瞳里复是一片平静无波。   轻轻转身,衣袖拂过他的手,优美的弧度一如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他一生中的桃源。   他回不去的理想。   倩影消失在门外,他怔了,恍惚间薄唇若念——我的爱,给我一辈子的时间送你离开。   客栈外始终停着一辆不大不小的双蓬马车,车夫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连马儿也没有一声嘶鸣,俨然和闹市极不协调。车夫个子瘦高,大大的斗笠沿几乎遮住他的脸,只露出清瘦的下巴,一双薄唇抿着,看不出情绪。   忽然,客栈的大门晃了晃,一个女子从里面不紧不慢的走出来,这时车夫才活动起来,冲着她走来的方向喊道:“小姐,我们回去吧!”   夜融雪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听见,直到马车停在她跟前才看见,脸上也显出冷淡的防备之色,“你怕是认错人了。”说罢转身便要快步离开。   “等等!”那车夫跳下车来,不由分说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急欲挽留。   说不来就要动粗么?她反手一挡,挥开钳制,合两指欲点穴,却又被那人迅速握住,只听他轻叹一口气,无奈笑道:“没想到小姐早就把我忘了。”说罢,摘下斗笠……   “怎么是你……尚之?!”她几乎是惊呼出声,指尖不由得抚上胸口挂着的那支小小的玉笛,眼底涌起湿意,像是时光倒流又回到了那一夜,两人的心结,三人的悲伤。   他又瘦了。她在心里如是轻轻说,辨不清是哀愁还是重逢的喜悦。   即便没有锦衣华服,在风霜的洗礼后,他仍是俊美如昔。她明白,他从来就是这么一个脱离繁复、涤净浮华的男子,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他就这么默默地凝视她的姿容,等待她的言语,甚至还没有放开她的手,专心得似乎周遭一切已是另一个世界。   好半晌,他才柔声问道:“你最近好吗?”多么平和,多么宁静,仿佛两人是每月都见面聊天的好友。   她咬牙不说话,手却更加攥紧了冰凉的玉笛。   “我不想听这个。”为什么他总是能如此的若无其事?   他依然温和地微笑,“如果你累了,那我们就直接回王府吧。想吃点东西的话,前面不远有个老字号的糕饼铺子,我记得你最爱吃刚蒸好的红豆糕配上不放糖的桂圆雪梨汤——”   “够了!”她忍无可忍地一举爆发出来,手心握得生疼,“你说过我一走,你马上就来的,还把笛子给了我,听到笛声你就会赶来……你说过的!结果你都没有做到!”使劲儿蹭蹭酸涩的眼睛,她才不要在他面前哭,背信弃义的骗子!   两边的人因为这个动静都纷纷回头,看热闹的、笑的,像是准备围观又一家的新鲜事。   笑容隐起,梅尚之退一步,不怒不烦道:“小姐先上车吧,出来这么久该回去了,贵重的东西还得等老爷给了钱才买得,今天恐怕不行了。”末了,又鞠个躬。   竖起耳朵的行人总算听个清楚,哼,哪家小妞儿跑出来逛晚了还哭着闹着要买东西。这才觉得无趣,便闹哄哄的散了。   “有什么话回去再说,这里不方便。”他又戴上斗笠,拿好缰绳,她没办法,硬是忍着满肚子的话上了车。一扬鞭,车轮子轱辘辘转动着往宁王府驶去,两人之间,似已忘言。   时间不知道怎么过的,转眼就到了宁王府的正门,梅尚之伸手牵她下车,她一手甩开就跳下车。   “街上龙蛇混杂,受人注目很危险,说不准岳玄宗的人就在哪里窥视,所以我才……”顿了顿,他几近叹息着低问:“你还在生我的气么?”   刚才街上的事情她自然懂得,鼻头还是酸酸的,几乎挤不出一个小小的笑,“你说笑了,我哪敢生你的气!”   他那融着玉般光华的脸庞上透出一丝苦闷,睫毛颤动着,“其实,小姐没有必要等我的……只要你安全无事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迎着她灼灼的目光,躲避什么似的转过身去。   她直直地盯着他,好像目光要把那人的身躯燃出一个洞。止不住嘴边泛起的笑花,也控制不了潮水般翻滚的情绪和控诉的哭喊,“不是不是不是!你到底懂不懂,我的安好从来就是践踏着你而得来的!”   “那也没关系,只要……”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心甘情愿地牺牲自己?!那天大哥就像疯了一样认不得人,你让我走,还说过你马上就来,可是你呢?我一个人跑出去的时候,满脑子都在想:你会不会就这么死了?好害怕好害怕……我不知吹了多少次笛子,每次都期待着你的出现,而你……一次也没有实现你的诺言!”   转过身看见了哭得像孩子一样的她,他既难过愧疚,又觉得有种熟悉的温暖。这样大哭大笑、敢爱敢恨的她,心性单纯爱撒娇的她,善良知足的她,从来就是他灵魂深处的珍爱呵。   “对不起。”千言万语已忘言。他微笑着揉揉她的脑袋,自然而然地想替她擦掉眼泪,却又犹豫着缩了回来。   “要擦就擦嘛,干嘛婆婆妈妈的!”不满的嘟囔道,她哭得直打嗝,使劲扑到他怀里,把眼泪鼻涕都蹭到他的衣服上,又抱着他的腰闷着脸啜泣了一阵子,在他的拍抚下缓和些了,才有点不好意思地抬头瞪他,“我、我可还没有原谅你哦!”   他难得夸张的叹口气,手还是拍抚着她的背,挑眉道:“知道啦,所以我才来当小姐你的护卫啊,还望小姐看在没有功劳总有苦劳,没有苦劳还有疲劳的份上,原谅我一次吧?”末了,淘气的眨眨眼,露齿一笑。   可恶,哪来的逗人本领啊。她暗笑,犹挂泪痕的小脸红了。   那天梅尚之硬是让她先走,全心全意的奉献和默默的牺牲,从不计较能不能得到爱,这样的男人她怎么能不在意呢?   此时,宁王府的朱红大门打开了,一个头戴紫金云冠的红衣少年被仆人们簇拥着快步走了出来。一看到夜融雪靠在一个年轻男子的怀抱里有说有笑,他粉嫩的脸蛋“唰”地褪了血色,显然气得不轻,小鹿般湿漉漉的大眼睁得溜圆,抖着唇指向梅尚之大声怒问:“他、你、你……老实交待!这个野男人到底是谁?!!”   众人皆倒,堂堂小王爷哪来的怨妇情怀?   朝夕   “野男人?!”   夜融雪憋着笑,堂堂王爷如此滑稽,倒也是天真可爱。“他不是什么野男人,是我的……”   “护卫。”梅尚之不慌不忙地接话,而后单膝下跪,“属下是从府里派来护小姐周全的,王爷明鉴。”   原本气成小苹果的承宁,依言眯了眼,盯着跪着的男子像是要检查出什么漏洞。半晌,喉咙里若有似无地哼了一声,一挥袖,懒洋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木之觞。”   “如何写得?”想了想,调查十夜门的名单里似乎没有这个名字。   “回王爷,树木的木,之乎者也的之,觞歌的觞。”她一听便明白,木取梅的左边,之觞就是反过来念尚之的谐音。   承宁不置可否,眼珠溜溜一转反冷然道:“求本王‘明鉴’的人何止千百,本王哪来力气一一明辨真假是非?木之觞,你真的只是区区一介护卫么?”见他不答话,一丝笑意闪过眼底,“王总管,赏木护卫十个巴掌。”   “王爷,这——”王总管老脸有些挂不住,主子今天是怎么了?   他跪着的身躯不为所动,隐隐透着一股坚毅沉稳的气势,无声的沉默对上尖刻的质疑,反而让人觉得是小王爷生性多疑,没有容人的雅量了。   “罢了,你今天不说本王也不追究了,倒显得我宁王府容不下一个小护卫似的。”承宁越说便笑得越无害,可众人却察觉到阴沉的气氛越加凝重。   “王爷进府歇息吧,也算是卖我夜融雪一个薄面,他由我担保,又何必跟一个下人多费口舌呢?”成全承宁的高傲,也终止了僵持的谈话,再来说明出了岔子都是姓夜的事,短短几句便解了围。   承宁的眼底闪了闪,不知滑过的是茫然还是忧伤,黑漆漆一片。   今年京城的初冬,好像比往年冷了许多呵。   “你知不知道府里面哪里能看到很多很多的腊梅?”软软的嗓音飘来,似是漫不经心。   梅尚之,或者现在应该叫他木之觞,他闻言望向斜靠在窗边笼榻上的美人儿,无奈似的吁了一口气,温润的眸子里点点关心,“初冬寒浅,露重伤身。”说罢,抬手便要把大开的窗叶合上。   “别关!”她轻声唤,眉目里宛若虚浮,手里依然捧着一只通透的玉杯,沉香盈满。   他微微蹙眉,却还是听了她的话垂下手来,带着湿意的冷风就这么吹进房里,拂在她白皙的面颊上,泛起极淡的红晕,芙蓉微醺。   只听得夜融雪晃动着玉杯说:“你看,这是王总管日前送来的桃花酿。据说酿酒的是个女子,她的夫郎离家之时说是来年梅花开的时候就会回来,她便高高兴兴采了春季最嫩的桃花酿了两壶酒,盼着重聚的那天两人同酌。”   他凝视她的侧脸,不言不语地倾听。   “你猜怎么着?她等啊等,一直等到残梅凋零也没见到那人的踪影。一年两年,五年十年,二十年,面容娇嫩又如何?终究是白了头。后来呢,也不知她死活,两壶酒原封不动地竟然转了几次被王府买了……二十年的桃花酿呵,一定花了他们不少银子。”她说罢,露出孩子般稚气的笑容,轻轻落在他的眼底,大手在身侧握捏成拳。   “坊间的故事而已,你往日总是不相信这些的。”他笑语,涩然。   她懒洋洋地抿了抿唇上的薄酒,幽香绵滑,目光却远远的有些空洞。   “你是不是……还在等他?”许久之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空空回荡。   她一边品酒,一边注视着繁星闪烁的夜空,乌黑秀发披散在纤腰上绽放如黑暗里最柔弱的花。“他说过腊梅花开的时候就会回来的。”他好不好?有没有被断情丹发作折磨?他现在是不是一个人?走到哪里了,离京城是近还是远?许许多多的问题涌来,势如潮水,一个人的时候她总是被满脑子的担心疑问缠绕,不得安宁。所以她让自己变得很忙,大事小事乱忙一气,这样就没有空去胡思乱想了。   把自己的披风盖在她身上,他没有接着说下去,因为他并不想再听她的答案。   有的时候,他也会苦恼愤懑:为什么站在她身边的男人就不是他呢?原来世界上最难的事不是求学,不是习武,不是聚财,更不是坐拥天下,而是得到所爱之人的心。   一路坎坷,一生难圆。   如今他渐渐了解自己真正的心意,影子也罢,错爱也罢,背叛也罢,只要她能够欢乐地笑,痛快地哭,畅快地歌,恣意地舞,他梅尚之是喜是悲,是生是死,已然不再重要。   泛凉的大手被她柔柔握住,一阵暖意,一些欣喜。   “方才和他说的不过场面话,我可从没有把你当做下人哦。”拖着他的手摇了摇,像是小猫抱着毛线团撒娇。   “我知道。”顿了顿,他提醒道:“可是王爷喜欢你。”明眼人都看出来了。   “我知道。”她学他的样子点点头。“世间的爱这么多,他年纪还小,不过是月老把红线错绑,没多久就解开了。”被爱与爱,她实在弄不清哪个更痛苦,哪个更幸福。   “什么叫他年纪还小?你跟他一般大,倒是开始胡说起来了。”嘴角牵起,为她“少年老成”,弄错了辈分。   她也笑了,眼角稍稍扬起,是啊,可是我的灵魂我的心,早已不是十六七岁的夜融雪了。她在心里如是说。   “总之不必担心,他的皇帝大哥总要给他指一门亲事的,他对我不过是莫名衍生的亲切和依赖,‘权倾朝野的辽阳王’才是他作为皇子的宿命。”她这么解释,也像是要说服自己,下意识的,逃避将来因这个尊贵无比的少年而引发的轩然大波。   红泪沾衣   自从王府来了个新的护卫木之觞以后,府里的气氛就变得奇怪起来。小王爷本是极少上朝议政的,可每天早出晚归却不知去了哪里,有时打了三更才满身酒气地回府,下人们私下议论说王爷必然是逛风月之地去了,越传越甚,没几天竟说王爷是被某个风情万种的花魁迷住了,搬进府里的夜姑娘因故失宠等等。   下人的眼色总是最尖,却也最是势利,有什么谣言动静的,丫环管事仆妇侍卫们自然会临时改改“风向”。往日夜融雪住的院落来来去去至少有十几个使唤的,不计那些被派到房里贴身伺候的大丫环和跟从的小丫头,俨然就是当朝郡主、王侯千金的阵势;如今,王爷半个月不踏院门,便生了些说法。院子里几天也不见有人打扫收拾,每日用膳前也没人仔细问她想吃什么。越来越冷的冬天里,甚至连桌上的茶,都是冷的。   正捧着蓝瓷茶壶用内力“加热”的梅尚之,俊雅的面容颇有些无奈,“早知道会这样,我还不如不要进府呢,倒是给你惹了一身腥。”潇洒优雅的白衣美男抱个茶壶加热,怎么看怎么奇怪,她像是没听见,傻傻笑了。   直到他不满地重哼一声,她才摆摆手道:“这不算什么,也就是他们看走了眼,想跟个飞黄腾达的好主子算不上是错,没了他们供祖宗似的供我岂不乐得自在。”猫一样地懒懒抬眼,打个呵欠,“差不多就行,别太烫了。”她说的是茶壶。晚饭吃的是肥美的鳝鱼,饭后喝杯热茶去去腻……日子是不是过得太悠闲了?   没多久,外廊传来陌生的脚步声,一个小丫环在门外说:“王爷回府了,王总管说小姐最好去一趟。”说完也不等屋里的人回应,一溜烟儿跑了。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去看看吧。”   果不其然,王府里不管主人坐不坐阵,都是灯火通明气势恢宏的,不过她住的院子除外。梅尚之陪在夜融雪身侧,路上的人见了脸色约莫有些怪异,也有年华正好的小姑娘见了他,看直了眼羞红了脸。   还没进主院,就听见王总管忧心的唠叨声念个不停,走了进来却是看见斜前方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被搀着走,几个仆人围着团团转。   仔细一看,走路直打晃的人可不正是小王爷承宁!同样一身白衣,玉带缨冠,比起梅尚之的俊雅,有种不经意的英气,少年意气竞风流。因醉泛红的脸蛋初显成长的瘦削,只是晶亮的大眼和粉唇犹带稚气。衣服有点薄,看得出来又长高了。   “做什么带我回来,本王愿意喝多少谁管得着?!”   大厅里乱成一团,“王爷保重,把这个披上吧!”王总管想给他披上披风,可又使不上办法,急得老脸都绿了。   承宁烦了,一把甩开搭上来的手,脚步一个不稳身子就朝左边倒……   “王爷小心。”嗓音温顺呢哝,一双小手迅速扶上他的手臂,让他半搭在肩上。那是一个少女,十七八岁的年纪,看见她的脸,夜融雪心里突地一跳,眼底闪过一道光。身旁的梅尚之显然也注意到了,依然不露声色,静观其变。   那少女梳蝶儿髻,面容身形娇俏美丽,红色的小袄和罗裙,腰带上用银白色的珠子绣了数朵盛放牡丹。承宁低头看见扶着他的人,眉头一皱道:“怎么是你?”   少女双眼含媚,抬头看着他的侧脸,“王爷醉了,奴家不放心便斗胆跟来了。”她身后的小丫头也连连称是,“我们姑娘是担心王爷呢。”   他没有说话,表情厌烦地扭过头来倒坐在椅上,目光往堂下一扫就猛地愣住了,然而浮出的一丝喜悦马上就被怒气冲刷干净了。她为什么总要和姓木的护卫同进同出?!想想自己近日的荒唐,竟博不到她一丝注意和关心,唇边缓缓扯出一个冷冷的笑。   少女估算着是时候了,便柔声轻语似有千般不舍,“王爷好生休息,奴家先回去了。”柳眉微蹙,朱唇轻启,举手投足皆是风情。   “幼玉,”原来那女子名叫幼玉。“你嬷嬷既是送了你出来,又何必急着走?今夜本王若是留你,你可愿意?”清泉一样的嗓音流泻,目光却紧紧盯着夜融雪。他没有看见,幼玉原先的楚楚可怜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惊喜和不敢置信。   “奴家……奴家愿意,可是、可是……”   “五百两银子。”府里大丫环的月钱不过一两银子,寻常富人家里哪里能给这么高的价钱。再说一掷千金,对他来说本来就不痛不痒。“等会儿府里自有人把银票送到储秀楼去。”   幼玉掩唇而笑,婀娜上前,“奴家谢王爷抬爱。”   “有何不可?”黝黑的眸子直视沉默的夜融雪,仿佛是要探知什么,目光灼热。“你说是吗,夜姑娘?”   夜姑娘?幼玉疑惑地顺着向她看来,才看清她的脸便惊吓似的往后跌了两步,脸色刷的纸一样白。   唉,承宁,你如何又把火往我身上引呢。   她在心底感慨叹息道,幼玉幼玉,朱颜朱颜,竟然是同一人。   气氛正要冷清地沉淀成尴尬……   “我回去了,要走要留再与我无关!”突然变脸,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听得出来是气得不轻。   正主儿走了?剩下的残局由谁来收拾?   还是王总管眼睛尖,老脸一笑出来打圆场道:“幼玉姑娘,先请偏厅坐着吧!”两个小厮便上来引了幼玉和她的丫环,走的时候不言不语,甚至不敢瞄夜融雪一眼。   “不是老奴多嘴……”重重叹了口气,王总管垂目道:“打小在各个王府里头都服侍过,什么人没见过?王爷也是老奴看着长大的,他心里想着什么老奴清清楚楚。都说嫁王公贵族好,门当户对好,可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外头养着,香的臭的全往屋里拉?姑娘自然明白老奴要说什么,王爷纵然是皇家的苗苗,但偏是个实心眼的,只把姑娘一个人搁在心窝窝里——”   她点点头,“承宁的心思都写在脸上呢,我哪能不知道。即使我留下来了,总有指婚那一遭。”私心来说,她觉得他纯真可爱,就像……弟弟一样。   “这……”王侯的婚事都是要宫里指婚的,何况是皇上的亲兄弟呢。   “我看看他去,想是又闹脾气。”   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大门,直到期待中的身影走进来的时候才慌忙低下头,故意拉下一张冷脸,“你既然也不理我,来做什么?”   “我要是真不理你就不会来看你了。这些天净做些傻事,在外面花天酒地的胡闹还不算,又回来闹,羞羞羞!”真是个爱吃醋的小鬼。   哼!口是心非。“我是王爷,爱怎样就怎样,谁管得着我!反正你只管和你的亲哥哥乱伦,然后和那个护卫相好,当然忙得顾不上我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看着她失色的脸庞,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谁叫你一直都不回头看看我……”   脸色微微苍白,她挤出笑容道:“没关系,反正也是事实。”没错,血亲乱伦。自己不是已经练就金刚不坏之身了么?为什么还要在意别人的看法呢……   承宁急了,满肚子的话说又说不出,只得冲过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你别、别难过,我不会说话,求你以后别不理我……”她的身子好软好轻,这样脆弱的身躯竟要承受世人加诸的议论和眼光吗?!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说出来的话常常毫无顾忌,却也往往最伤人心,方才的他,不就这样伤害了他喜欢的人么。   怀里的人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长长的发丝缠在他的脖子上,仿佛有一股说不出的缠绵香气。偏那身子又是软玉温香,曲线娇柔……少年顿时红了脸,只觉得脸上热热的,下腹也奇怪的热起来。   察觉两人紧贴的下摆处似乎有些异样,她抬头皱眉,“你怎么了?”耳边少年的呼吸渐渐浊了起来,她惊得“啊”的一声低呼着把他推开,“你、你——”也不晓得该说什么,转身便跑了出去。   偌大的厅室独留承宁一个,少年纤细的身子在柔和的光下越发缥缈,许是月光,许是烛光。好像是还没有晃过神来,脸颊荡漾着水嫩的粉红,双手尴尬地企图隔着衣物,遮盖下身羞人的隆起。   “小雪,小雪。”乌黑双瞳中弥漫云雾,嘴里喃喃念着:“只有你,我绝不放手的。”   夜融雪跑了出来,已是不见了梅尚之,想来他早就回屋里去为她布置休息,一如以往的沉默和细心。忽而又想到方才的承宁,她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再小的宝宝也会长大,明天她要拿什么态度见他呢?   正想着走到回廊处,不想一个声音把她叫住了,“夜姑娘,你真让我好等啊!”原来是幼玉一个人靠在廊边上,身姿如弱柳,可那双眼睛在黑夜里竟闪烁着,明明白白的怨恨和不甘。   “朱姑娘,你还没回去?”为了不造成刺激,她斟酌了语气,淡淡问道。   幼玉,或者说是朱颜,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怪异笑声,就像那声音是从人体的深处翻滚出来似的。   “朱姑娘?你叫的是谁?哈哈哈哈——”留着长指甲的手狠狠拽上她,“回哪里去?回朱家庄去?还是储秀楼?原来妓女也有娘家,我接了一年的客今儿才听说呢!”接着又不可抑制地哈哈大笑。   “你别这样,我们离开朱家庄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手臂被她拽的生疼,那力道哪里是女子应有的。   朱颜忽然安静下来,擦了胭脂的脸上一片死气,两道泪痕未干。   “原来我爹早就不见了,嫂嫂也不见了,肯定都被她杀了。‘朱承瑛’不过是个假扮的替身,只有哥哥还是真的,毕竟她喜欢那个养子。我知道了她的丑事,本来要杀我又被我逃了出来。现在庄里的大小姐也是假的。她以为我死了,呵呵,她才该千刀万剐,偷偷在庄里搞见不得人的邪术,还和哥哥厮混,把庄子的财产都霸占了!狠毒下作的贱妇!”她几乎要尖叫起来,表情极其狰狞,突然又哀伤起来,“如今沦落到储秀楼里,是不是倒不如死在她手里来的干净?若是早早化了灰,来日也不用带着千人骑万人压的身子去见我爹了……”   一番话说得疯疯颠颠,她也理清楚了:有一天朱颜不小心发现了岳柔的“丑事”,连带着知道了她爹朱承瑛和她嫂嫂已死的内幕,庄里的那个朱承瑛是别人假扮的,岳柔已经吞并所有财产。后来她被岳柔发现了,逃过了追杀后沦落青楼,成了挂牌接客的妓女。   见朱颜的情绪起起伏伏,似要把满腔血泪都哭出来,夜融雪轻轻反握住她瘦削的手安慰道:“你终究是她的亲生女儿,她不会真要把你怎么样的……不说这些,明天我就去储秀楼把你赎出来,以后就不用再害怕了。”那年见她,她还是个乐不知事的俏丫头呢。   擦擦眼泪,她不敢置信,身躯剧烈颤抖。   “真的?!你真的会把我赎出来?!怎么也要五、六百两银子的。”   “钱你就别管了,今晚回去收拾好东西,明天就接你出来,好吗?”   朱颜终于笑着点点头,一阵恍惚。   “以后见着你二哥,千万别告诉他我在储秀楼的事……你们第一次来的时候,他那样的俊美如神,武功高卓绝,我就知道他不是我可以企及的男子,后来我给他写了好多好多的信,也没有一封回复,不知道他收到了没有。其实,如果当初我没有溜进她的内室,那该多好啊,我就还是个快乐的大小姐,说不定还能再见他一面呢,紫陌……”   不知何时脱了手,夜融雪立在冰冷的大理石回廊上,目送那顶青纱小轿出了王府的西边侧门。   一个是少女甜蜜的梦,一个是妓女悲哀的孽,她游离在两者之间,终日不得安宁。   十六岁这年是朱颜,还是幼玉,都不再重要了。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寒灯畔   储秀楼在京城出名不过是这两年的事,除了歌伶娼妓外最讲究的就是奢华排场,王公贵族和平头百姓没有哪个不砸着银子往里跑的。   这天中午,储秀楼白日素来紧闭的大门开了,迎进来的却是一男一女,男子风流俊雅,女子飘逸脱俗,直把几个龟奴和老鸨看傻了眼。   那女子状若闲适,眼神却沉稳明白,直截了当说道:“我是来要人的,只要能脱籍赎身,嬷嬷要多少我便付多少。不放人也可以,我回去和王爷打个招呼,他慈悲大度,自然不会和你们计较。”   老鸨人称许嬷嬷,是个奔四十的白胖女人,十五岁在泉州大张艳帜,红极一时。她一眼就看出来者不善,听了后半句就更明白他们的来头,忙笑道:“姑娘说的是哪儿的话,纵然我心疼楼里的人,也是有商有量的,没有死拽着不放的道理。”说着取出一份名册簿,捧上来递给夜融雪。   “看就不必了。”她直视许嬷嬷,“我要赎幼玉。”   许嬷嬷边擦汗边笑,似要躲避锐利的目光,面有难色。“姑娘,幼玉是储秀楼的红牌,接客也有一年了……她呀,恐怕没有办法了。”楼上走廊围了七八个姑娘看,没多会儿又被龟奴赶回房里。   她皱了皱眉,转头说:“我们回宁王府吧。”   “宁王府?!”许嬷嬷惊呼,苦着脸道:“我的小祖宗哟,我哪敢惹宁王爷啊,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   “为什么没有办法?我说了,银子多少不是问题。”   偷偷打量她的脸色,好半晌老鸨才灰溜溜低声说:“不瞒姑娘,昨个夜里幼玉在她房里吊死啦!”   “什么?!”不是说好了今天来带她离开这个火坑么?她怎么会……   许嬷嬷心里也在盘算,王爷派个姑娘来妓院赎人,应该也就是讨来做个侍妾,偏幼玉又死了。幼玉花一样的年纪,模样水灵,气质也和普通妓女大相径庭,才刚红起来正是赚钱的时候,几个被服侍过的土财主都挺满意。呸!好酒好菜地养了她一年多,要赎出去还能敲个几百两银子,怎么还啥也不说就死在楼里,真晦气!   梅尚之轻轻地拍拍夜融雪的背,转头就不容置疑吩咐道:“带我们看看去。”说罢,朝桌上扔了一锭纹银。   “二位和幼玉相识一场,看看也是应该,公子何必再打赏呢,呵呵。”虽然这么说着,她还是伸手把银子摸到袖子里了。“这边请,这边请!”遂带着他们穿过大厅走向后院,穿过一个乱哄哄的木巷道,来到一个窄小的草棚屋边上。   推开漏风的木门,脏兮兮的地上胡乱卷着一个破芦苇席子,老鼠四处逃窜,许嬷嬷拿手帕捂了嘴厌恶的哼哼:“二位请,我外头候着去。”像是避之不及,唯恐倒霉运。   夜融雪见她这副嘴脸,心头一把怒火窜起,冷笑道:“嬷嬷当年也算是名伶,青楼里姐妹们的伤心事见得多了,有哪个不想作正经女人反眷恋粉头的?何必害怕,她既然不是嬷嬷害死的,夜里也不会找上门的。”   肥胖的身躯抖了抖,畏缩地退了下去。   黑色长发露在席子外面,她还记得昨夜,朱颜还梳着蝶儿髻呢。蹲下来拉开席子,落入眼底的本是朱颜沉睡般的面孔,却因上吊导致死后面部肿胀青紫,鼻子下沾着血迹,脖子上一道深深的紫色痕迹,看的出来“收拾”的人把舌头硬塞回嘴里。她不觉得恶心恐怖,反而是一阵阵的悲哀袭来,朱颜以前可是个爱美的小姑娘。   头发凌乱的散开,估计值钱的簪子和首饰都被哄抢一光了,身上也只剩白绸衣裳。如此凄惨的结局,放弃真的是你的选择么?   十五年无忧无虑的生活尽数摧毁在二八韶华,即使芳魂已逝,可曾记得往日的欢笑和甜蜜的少女情怀?逢场作戏,送往迎来,被多少男人们侵犯玷污过的肉体,仍然固执地守护心里一个从未成长的希冀的萌芽。   “去也终须去……”她喃喃道,“你一定过得很辛苦,是不是?”   合欢花开又败,一声叹息已了。   掏出手绢细细得把朱颜脸上的脏污都擦干净,将长发轻巧地扎成辫子,只听得梅尚之低声询问:“小姐,我方才打点好了,你看是不是差人护送回朱家庄下葬?”   “不必了,她肯定不愿意回去那么肮脏的地方。京郊五里有一片山坡,每年春夏都开满了小雏菊,把她送到那里去吧,不用立碑了。”温柔轻语,顺手帮她把散开的领子拉好,朱颜,以后我会常去看你的,好么?   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好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冬天天黑得早,储秀楼已经忙活起来准备开门迎客了。   “姑娘!姑娘!”浓妆艳抹的许嬷嬷追出门外,匆忙拦住要启程的马车。   “什么事?”   被冷冷的目光一瞪,许嬷嬷不好意思地谄笑:“我们大老板请姑娘一聚,请姑娘赏个脸!”   “不必了。”   “可是老板说了,和姑娘是旧识,只见一见花不了多少时间的。”   旧识?在她犹豫之际,梅尚之替她披上红色的狐裘小斗篷,琥珀色的眸子注视着她疑惑的脸柔声道:“小姐别冻着了,我在车里等你。”不着痕迹地在她手上套上银色的手环,缀着精致的玉铃铛连在指头上,唇语道“一切小心”。   她了然于心地一笑,拉好衣袖,“我去去就回。”然后和许嬷嬷一起走了进去。   明明是张灯结彩,人声鼎沸,气氛热烈,夜融雪反而觉得打心眼儿里冒出一阵凉意,冷眼看那数不尽的声色犬马、红香绿玉,钱香酒臭包裹着吃人的世界,朱颜的死也仿佛仅是个微不足道的祭品,投石无声。   “到了,姑娘请进吧!我先下去了。”   华丽厚重的云木拉门唰的敞开,门边上却一个开门的人也没有,怪异极了。她缓缓走进来,发现里面的布置清雅有序,风格倒像日式的居室。突然她敏感地察觉到,高雅的松香下浮动一种味道,那是男女之间酣畅淋漓后的特殊气味。   这时,左侧的羽帘子里走出一个人冲她招手言笑道:“夜姑娘总算来了!咱们多就不见的,姑娘就出落得越发标致,可不是天下第一美女么!”   居然是她?!脑袋里乌丫丫地轰乱起来,脸上却波澜不惊,她已经学会了怎么在敌人面前不动声色,“朱夫人,原来你就是储秀楼的老板。”   岳柔看起来似乎年轻了几岁,盘着高高的发髻,几丝凌乱,单薄的里衣外罩一件艳色绒衫,身子丰满,眼角眉梢满是餍足的神态。她不否认,态度热络,“坐啊,别客气。喝杯热茶吧,外头冷着呢不是?”   “你既然是老板,那么早就知道朱颜的事了?”帘子若隐若现,里面的床榻上躺着一个壮实的男子。女儿的尸首被扔废屋里,母亲却和男人却在热烈的翻云覆雨?!   “呵呵,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不等她说话,岳柔又说:“她个小孩子哪知道的全!我来告诉你岂不更好。没错,真正的朱承瑛早就死了,我和我的养子厮混,还派人去追杀朱颜——”   “你疯了!她是你的孩子,虎毒尚且不食子,你怎么能够!”   岳柔愣了愣,而后表情骤然阴沉,“那又怎么样?我十九岁嫁入朱家,和他早有协定只作表面夫妻,岳玄宗势力助他一臂之力,他也不得干涉我。可是他后来居然下药强暴我,生下了朱颜,我根本就不需要这个孩子!”她为了修炼朱家的独门内功牺牲了自己的婚姻,她不后悔。   “修炼内功所以要和纯阳男子交合,你的养子被你操纵,现在应该早就破阳而死了吧?”尚之调查的果然没有错,怪不得那边的男人不吭声,或许已经死了。“修炼内功用来帮你弟弟?你为了他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总会有报应的。”   “什么?”岳柔听到弟弟二字猛然激动起来,双眼圆睁怒道:“夜融雪你懂什么,你都知道了什么!报应就报应我一个,与他没有相干……你又何曾不是和亲兄弟不干不净!”   她站起来,低头摸索着玉铃铛,“可是我不愿意亲手毁灭别人的生命来保全自己的感情,否则和杀人凶手有什么不同?”   “哈哈哈,你以为你不是么?夜骥影为了你杀人,那也就是你的罪孽,永远也洗不掉!”   痛楚狠狠地撞进她的心底,大哥?!   她很想逃避,可是耳边岳柔低哑的笑声纠缠不断,说着大哥如何和岳玄宗结盟合作。“夜骥影和我们说好了,共同合作除去你的爱人,事成之后冰河宫归岳玄宗所有,而他所要的——就是你!”   为什么,最疼爱她的大哥,最包容她的大哥,如今却逼着她做抉择呢?   爱与不爱的果实,即为生与死。   后来不知怎么的,她昏昏噩噩地走出储秀楼,脑海空白一片,直到冷风刮来方觉脸颊上两道冰冷的泪痕,手腕上晃动的玉铃铛——以爱之名而诞生的凶器。   “开始下雪了,先上车暖暖吧。”一双温暖的大手把她的小手包覆起来呵着热气,她看清眼前的是尚之的脸,微微冻红的鼻尖和发丝上未融的雪花,深邃的琥珀如宝石,清清楚楚地映着她的身影,只有她一个。   “我进去多久了?”   “快一个时辰。”   “……那你一直都在等我?怎么不到车里等呢。”   “我怕看不见你。”他状若轻松地微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实的油纸包,打开一看是个热腾腾的烤红薯。“不知是哪个馋猫前天中午睡着了还直嚷嚷‘红薯!烤红薯!’,喏,趁热快吃吧!”   她脸一红,“我、我才没有!”手里的红薯香喷喷的,她的身子也暖了起来,红红的眼睛活像小兔子。“尚之,以后哪个女人做了你的妻子,肯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那你愿不愿意做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呢?他几乎要冲口而出,最后还是默默地把话咽了回去。   他低叹一声,小心翼翼地把她搂进怀里,“这个世界上总有很多困难的事要做抉择,你不需要硬逼自己坚强,只是答应我,就算再痛苦,也不要输给自己的眼泪,好么?累了就回过头休息一下,我……永远在这里等你。”   靠在他胸膛上的她没有说话,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叹断梗难停,暮云渐杳。但黯黯魂消,寸肠凭谁表。   恁驱驱、何时是了。又争似、却返瑶京,重买千金笑。   琼花错梦   从储秀楼回来以后,夜融雪明显地忙了起来,她开始大量查阅医药书籍和各种民间偏方古典。作为一个有着一半现代人的灵魂,她记得的除了在中医院被把脉问诊,回家喝免煮中药以外,几乎对这个时代的医学一无所知。   她对此并不热衷,也压根儿没有从医的志向,她挂心的是紫陌的身体。这些天她的情绪总有些莫名焦躁,稍为的风吹草动就能把她从睡梦中惊醒。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长吁了一口气,把手里厚厚的书合上,眉心似染浅愁。也许是那天六儿无意中说到,王府西边的一园子腊梅马上就要开花了,她才猛然惊醒,原来,她一直在等他。   然而,杳无音讯。   她甚至不敢细细去想,断情丹发作了多少次,岳玄宗和结仇的人追杀了多少次,他……又想过自己多少次。身为女人,无论爱得多深,承诺多真,总是会在孤独的时候不安,她亦然。况且,岳柔像是故意露面似的,从朱颜和她在王府的重逢开始,一步步都是算计,前方仿佛隐隐准备好一个巨大的陷阱,雾霭浓浓。   这时只听见“吱呀”一声,一个小丫头捧着东西进了屋,“姑娘,这是王总管差我送来的茶,是倭国前些时候进贡的。如果姑娘喝着好,再打发人取去。”   “我怎么从没见过你?六儿呢?”   “我是新进府的,上面来人叫我,我便来了……其它的不大知道。”行个礼后快步走了出去,反让夜融雪更觉得事情蹊跷。   她打开一个巴掌大的梨木雕花小筒一看,里面除了有茶叶,还有一张小小的纸片,上面一个字也没写。   原来是他,她在心里默默念道。这向来是他们之间传悄悄话的方法,如今只觉得一阵心酸。指尖在纸面上滑动,她犹豫着,心里七上八下。   离京城三十里地有一个小镇,名为德坊,产好酒,也有许多手艺人和商人,以供应京城里的需要,每日都有商号派人赶车去送酒和器物玩意。因着临近皇家园林和围场,倒有不少贵族在这一带置了房产。   大概是这年入秋前后,一处闲置的豪华官宅被买后,买主几乎把原有的瑰丽园林和家具细软一概摒弃,扔的扔,改的改,一时间议论纷然,外人都觉得买的人肯定是钱多得没地方花了,心疼归心疼,怎么说也是别人的事儿;后来看见匾额上只题了“归雪”两个苍劲有力的金字,这宅子就变得更加神秘了。   未到傍晚时分,天空云厚厚的看不见星星,似要下大雪了。一辆马车不紧不慢地挺到这宅子门口,一个身着红色狐裘的女子下了车,而后便被人引了进去。   沉重的大门合上,深深吞噬了她的身影。   带路的两个小厮面无表情,不言不语,各自提着灯笼走在前头,夜融雪走在后头。她看了字条后,依约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看到“归雪”二字,便明白这宅邸的来头。其实,她也不得不来,因为纸上最后一句便是:你若不来,最后一株炎草就再没有任何人能得到。   炎草是断情丹的唯一解药,五十年难求,万金亦买不得。虽然她来了并不一定能拿到,可若是不来见他那就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她咬咬唇,跨过了一道门槛,抬头一看……方才带路的那两个小厮呢?   忽然,所有的灯火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在同一刻全亮了,霎时间亮如白昼,她目光所及的每一处景物无不让她震惊: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花草园林,哪一处不是美轮美奂、精雕细琢,而且根本就是十夜门完美的复制品!   “怎么会……”如果不是确定自己身处何方,她定然以为这里就是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十夜门,模模糊糊昏了头。熟悉的难忘的童年,没有杀戮没有纠缠,实在是个美好的梦境。   脚下点虚浮,她沿着鹅卵石小路朝前走,穿过假山和碧绿的池塘到了一个院子外。没错,是大哥以前住的院子。小的时候常常偷摸到大哥那里缠着他玩耍,有时一处吃一处睡,所以她闭着眼睛也知道那间房是做什么的,一梁一柱,清清楚楚。   来啊,快来啊……   鼻尖萦绕一股甜甜的香气,幽幽的声音恍若勾魂,她顺着脑海中的呼唤走上回廊,又驻足在一根巨大的朱红色的柱子边上,上面俨然有几道明显的刻痕,往事历历在目。   小时候,她老是想快快长高,听说喝牛奶和骨头汤特别有效。因此,她每次拼命喝完后就假装午睡了,然后费劲儿挺着小圆肚,趁人不注意撒腿就往夜骥影书房跑。   “大哥,快来和融融比一比,看看我长高了没有!”小胖手拽住衣裳一角,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夜骥影不得不放下手里的书,摸摸她的小脑瓜笑道:“小傻瓜,昨天才来比了,哪有窜得那么快的?”看着充满期待的红扑扑的脸蛋,忍不住轻轻捏了捏。   “不嘛!我就比,我就比!”嘴一扁眉一皱,眼看着就要掉眼泪,吃准了他拿她没办法。“大哥不疼融融了……”   “好好好!”少年清俊的脸透着无可奈何和心甘情愿,牵起她的手朝屋外走去——其实,他们两人的快乐回忆又哪止这些呢?大哥对于她来说,是无可替代的啊。   清澈的眼眸暗了暗,夜融雪只觉得如在梦中,朝着前方亮灯的屋子走去。她知道,里面必定有人在等着她,模糊的身影浅映在碧纱窗上,一如暴风雨夜里不灭的明灯。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门前,她还在迟疑要不要进去的时候,门开了,仿佛是在做出无言的邀请。她慢慢走进了房间,里面的各色摆设布置都特别眼熟,这里的确是她在熟悉不过的地方——大哥的书房!   杏眼圆睁,她像是不可置信,又仿佛是预料之中,目光落在书桌前的人影上。那男子还在看书,灯影投射在他半低的侧脸上,深深镌刻出英挺的轮廓,又晕染出柔和的光晕。他好像还没发现同处一室的女子,兀自专注在书本的内容上,让人忍不住想要看看,他抬头时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是不是闪烁着一如想象般摄人的光火?   “大哥。”夜融雪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嘴唇又情不自禁地呼唤。   夜骥影放下书本,看了她一眼而后笑道:“融融,你又来了,整日整日往大哥这里跑,是不是又来讨玩具啊?”幽黑的眸子的温柔和宠爱,满满的像是要溢出来。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甚至连对话都是一模一样,每字每句都敲进她的身体里。   空气中有一种温暖的香味,恬淡的让她想要放轻松……   注视那和煦的笑容,高大的身躯像是蓄满力量,倾身微靠在桌前。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大哥难道烦了我?”带着笑音的语调,好像在抱怨。可是……她莫名地问自己:我到底在说什么?   听了这话,那笑容里好像掺进了一丝神秘诡谲。他走过来,轻轻拉起她的手,另一手抚上她茫然若失的脸庞,眼神里若有痴迷地凝视玫瑰色的面颊。“你觉得冷吗?”嗓音低沉,又透着说不清的缠绵。   “大哥,你说过给我做纸鸢的!下人们给我带的集市里的玩意儿我早就玩腻啦,大哥做的比他们的好多了!”她控制不住的说着话,心里泛起迷蒙的疑虑,现在的环境和对话简直就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然而,如今物是人非。曾经那么单纯的快乐,似乎已经一去不返。   他笑得温柔的似要滴出水来,“你这鬼灵精,大哥若不答应你,只怕你是要闹翻天的!”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拿出来一个七彩蝴蝶的纸鸢,递给她。   她拿着纸鸢一时无语,绚烂的色彩刺痛了她的眼,狠狠地把她拉进回忆里。她甚至不用确认,就知道接下来“应该”发生的事情:大哥为了尽快给她做好纸鸢,削竹裁纸从不假他人之手,手掌上满是伤痕。那时她哭了,大哥安慰她说不碍事……可她在尽情享受孩童的欢乐的时候,从不知道有一个少年,在漆黑的夜里,借着昏暗的烛光为她做东西,哪一次不是彻夜不眠,忍着疲劳和伤痛?   “还是大哥最好了!”她笑语,可是眉目凄凄,忍不住滑下泪来,为过去无知的欢乐而流泪。“大哥这么好,融融是不是太胡闹了?姨娘那么严格,每日都要考大哥的武功和功课,被知道了可怎么好?不对不对……大哥的手在流血,伤口都裂开了,我、我……”没有办法说下去,竟然呜咽着哭了起来。   夜骥影心底涌起深深的疼惜,低声劝哄着把她小小的身子搂进怀里,带着喜悦的心情想道:我的宝贝,果然心里还是有我的!“不要难过,都过去了,对不对?也不要自责,只要你高兴,大哥什么都为你做,为了你,可以连命也不要了。”下巴轻蹭着安慰怀里的泪人儿,眼中却闪过一丝骇人的疯狂神色。   他一扬袖,另一边紧闭的门扉被“啪”的振开。   孰知,外面竟是一片精致的春色,云雀歌唱,微风碧草,落英缤纷,秋千也随风摆荡起来。   “你看,外面景色多美啊,还是院子里那棵梧桐树,花都开了。”他迷醉地叹息。“已经四月份了,春景正盛,我们可以在树下读书聊天玩耍,用不着想那些烦心事,真希望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   他俯在她耳边呢喃,似要共享如此佳期美梦。   这一刻,她仿佛已然忘却,窗外飞霜。   屋顶琉璃瓦上坐着一个黑衣男子,乌丝飘扬,俊美得难辨男女的面庞上漾起讥讽的笑意,手指摩挲着右耳上的白玉耳钉,不经意般欣赏着不合时节的景致。   “原来这就是你们的回忆啊……真的很美很温馨。不过你们知道么——”眼波流转,他孩子一般天真的笑了,“越是美丽的回忆,就越是脆弱得不堪一击!”   恨难双   偌大的奢华宅院,纵然人影稀少,竟然有春夏秋冬四种不同的时节和景致,仿佛是要在一个分隔开的小世界里横跨年年岁岁,留住那最惊艳的风景,却盖不住森森死气。   黑衣男子立在高高的瓦顶俯视整个宅子,长发飞扬,秀美白皙的脸上面无表情,而后了然一般缓缓扯出一个讥讽的笑。寒风中的他足尖轻点,身形如燕,几个起伏跃身便消失在错落的楼阁中。   梧桐树下,高大的俊伟男子面带和煦的微笑,眼神极尽温柔地注视着怀里的女子。那女子披散着一头青丝,粉桃衣裙,手上一对玲珑玉铃铛手环,格外别致。她露出孩童般纯真无伪的笑 容,牵起甜甜酒窝,摆弄满地琉璃珠子。透明的琉璃珠每个角度都映着不同的色泽和光芒,碰撞在一起发出的清脆声音各不相同,熠熠生辉。   微风习习,树叶间的束束金色阳光落在他脸上,晕染着他带笑的眉眼,那是怎样一种简单的心满意足?   幸福的时刻总要有人大煞风景,“藩邦进贡的水晶价值连城,居然被当成小孩子的玻璃球摆了一地玩?夜家大少爷,不,应该说是夜门主可是一掷千金为红颜?令尊风流一世,也未必做过这些吧?”   蓦地被打断,夜骥影循声望去,看见燕淮一脸无害的笑容斜靠在亭子边上,遂眯眸道:“这与你无关。你来这里做什么?”又低头看看夜融雪心无旁骛地玩耍,方才安下心来。   燕淮轻笑,“门主说的哪里话,我当然是来拜访的,毕竟阵法幻术还是我布下来的,否则大冬天的哪来满园子春景?”看他表情冷然,摆明了二人世界不欢迎外人。“据我所知,这里虽然号称是十夜门的复制品,但是还少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   “你到底想说什么?”夜骥影皱眉斥道。   “苍澜院。”目光移到夜融雪身上,注视着她的一切反应。“夜紫陌住的院子。”   “住口!!”大吼一声,他猛地冲过来一把拽住他的领子,狠绝的气势似要把人吞噬,“我用不着你来提醒我!”   燕淮不急不慌,双手抱胸状似闲适,眼底却越发幽深不可测。他顺势附耳低语道:“还有一件事,做兄长的会很乐意听到:辽阳王向皇帝请旨赐婚,对象是你最宝贝的亲妹妹,宫里也闹翻了天!”   夜骥影紧紧攥着拳头,看向他的目光简直是要千刀万剐也不得泄恨!难道他最后还是什么也得不到?他还记得他在悬崖边誓要杀死自己唯一的弟弟夜紫陌的时候,她眼里的那种绝望、悲伤、憎恨的感情,像一把尖刀剜进肉里,也把她推得越来越远。与其这样,还不如——耳边传来咯咯的轻笑声,燕淮站在身侧,一双眼睛晶灿灿的透着光,“你心里一定是在想,‘与其让别的男人和她双栖双飞,还不如毁了她比较好’,是不是?”他的声音低缓柔和,仿佛是从遥远的异界传来的召唤。   “我——”夜骥影愣了愣,一时无语,转过头去却撞进了她兴奋的笑颜里。   “大哥,你看!”夜融雪蹦蹦跳跳跑过来,脸颊上飘起两朵红云,献宝似的把手心里的东西给他看。“居然有一颗紫色的球,比其他的都要漂亮好多哦!拿在阳光下面看,就像是谁的眼睛,有魔力的眼睛!”她高高兴兴地准备把水晶珠子揣进口袋里,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紧拧的眉和燕淮的一脸兴味,兀自说道:“以后它就是我的宝贝!唔……疼——”   纤细的手腕被强大的力量扼住,疼痛得几乎要被捏碎,夜骥影全身心都被怒火焚烧着,无边的恨意在蔓延。“把它扔了!”   “我不要!”   “我说了,把它扔掉,不要让我再重复第二次!”她泫然欲泣,又让他心声不忍,“想要别的什么颜色的,大哥都找给你,好不好?乖,听大哥的话。”   她反而攥紧了不松手,“我就要这个。大哥一向疼我,什么都给我,为什么还要这么生气?”   因为那不是最好的!夜紫陌,也不是最好的,只有我才能把世界上最好的爱给你!他几乎要脱口而出……   就在这时,燕淮旋身挡在夜融雪身前,看似不经意,实则暗中用力推开他的手,笑道:“不过是个小玩意儿,玩一玩就忘一边了,怎么就叫起劲来了?”她怔怔地抬头看护着她的高瘦身影,又看见大哥冰一般阴冷的神色,不禁缩了缩。   “门主。”一道黑影突然出现,单膝跪地。夜骥影知道有事发生,挥手让他推下去,便对她低语道:“大哥有事出去一下,你乖乖的待在家里。”转而盯着一直在嘻笑的燕淮,眸子里酿满杀机,“当初,我答应和你合作的条件就是不能伤害她,若有一丝违背我定会让你痛不欲生,后悔来到这世上。”   “你想说什么?”目送夜骥影离开后,敛去方才的天真稚趣,夜融雪看起来淡漠飘然,眼睛又恢复冷冷的气息恍若冰湖,毫无波澜。   燕淮笑看这个和刚才俨然判若两人的女子道:“啧啧,小雪果真演得一场好戏!要不是最后那一着激将法,我倒宁愿相信你已经被‘摄魂’了。”   “我既然能自己来找大哥,自然已有准备。何况以前又不是没有尝过更厉害的,那些迷人心智的阵法算不上什么。”目光滑过,他犹带笑意,秀逸容貌在白玉耳钉闪耀的光芒下恍若真能魅惑人心,竟有种仙人似的神圣和慈悲。好像当初对她施迷魂毒的另有其人,况且这宅子里的阵法幻术都是出自他之手。   燕淮,总是让她猜不着摸不透。她蹙眉想,燕淮身体里虽然有两个人格,可是两个人格的思维是不一样的。她直觉,在断崖下救她的那个“小燕子”并没有害她的意思。而眼前的这个他,仿佛是一个被细细丝线牵制住的灵魂,他的过去有太多伤痛和愤怒,拼命紧紧地压抑着,一旦那紧绷的线断开,地狱最深处喷涌而出的仇恨的火焰——烧干了未流下的眼泪,只会让自己疯狂痛苦的同时也毁灭别人。   捕捉到她若有所思的目光,他邪邪的挑眉低语:“你在观察我?”   “我是在观察你。”她坦然承认。   “你想知道什么?你在试图从我身上挖到什么?既然知道我的秘密,你也不用假装成一副善意关心的伪善脸孔,觉得恶心的话尽管嘲笑没有关系啊。”他恶意地微笑,似乎在谈论别的什么人。   她使劲摇摇头,“我没有,我都知道。”   狠戾眯眸,他的表情突然转为嫌恶,“够了!你算是什么人,我什么时候准许你说这些的?我要你,不过是因为你的血罢了。”   “我也知道,我的血作为”血钥“开启七湖,可以让人死而复生,同时实现一个愿望。这就是七湖的‘重生’作用,也是你来找我的原因。”他可能是要让自己的爱人或亲人复活吧。她轻掬一把水晶珠子,任它们沿着手指滚落,叮叮咚咚,像极了小燕子木房子门前流过的清澈小溪的欢唱。   他禁不住有些不解,“你既然知道我要你的命,怎么还不逃得远远的呢?”   第一次救她的时候,她身负重伤、奄奄一息,却从来没有提到过复仇的事情,他觉得这个女子很坚强,她的过去或许不可言说。   第一次了解她的爱情,他觉得她简直就是飞蛾扑火,奋不顾身。   第一次骗取她的信任却又让她逃掉的时候,她骑马消失在日落云色之间,他心底竟然有一个声音悄悄叹息,就让她走吧。   对于这么一个女子,谜一样的存在,让人忍不住想要探知,又想要赶快逃离。   “没错、没错,只要你的血都流光,我的愿望就会实现,复活、复活……”   燕淮失神似的凝视着她,口中默念。“你怎么了?”难道现在是人格交替的时候?   她要怎么才能让他平静下来呢?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他的手,凉凉的,她尽量放低声音轻语道:“人死不能复生,只要你心里有她那就足够了。以前到底碰到了什么事情呢,你可以告诉我啊。”   他眨眨眼睛,像个迷路的孩子,“你会听我说吗?我、我不是……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根本就不想做什么宗主,真的!我本来很喜欢小柔姐的,可是自从她……她居然……呜呜,好痛,我想逃,我想逃出去……”含糊不清的话语里夹杂着细小的呜咽,他高瘦的修长身躯甚至在微微发抖。   姐姐?逃出去?不想做宗主?他以前的遭遇,应该就是他双重人格和现在所作所为的主要原因,如果揭开疑云的话,定然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她也用不着成为血祭了!   “别害怕,没事了、没事了。”轻拍着他的手给予安慰。   或许是温柔的呢喃安慰稳定了情绪,眼睛渐渐聚焦,睫毛颤了颤,燕淮完全忘了前一刻发生了什么事。   “你干嘛握着我的手?”他又开始不正经地调笑,没有注意到脑海中有一小节空白。“我劝你把握时机,拿到该拿到的,甩掉该甩掉的,免得后悔一辈子!”说了句摸不着头脑的话,他和雅一笑,便一璇身飞离庭院,消失了。   没错,我一定要拿到炎草才能救紫陌。夜融雪在心里说道。   思索着,不知不觉指尖折下一朵粉红色的小花,花茎滴下一小股汁液,分明是腥红的人血。   相思欲狂(上)   夜融雪在这个死寂的豪华宅院里已经待了好几天,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地方已经不能迷惑她的神智了,毕竟有些美好,脱离过去展示在阳光下只会迅速苍白腐败。   奇怪的是,每当她一个人走走的时候,总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幽灵般的仆从,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尾随其后,赶也赶不走,她知道是大哥授意他们监视自己谨防逃跑。   这天早上,她起了个大早,两个木然的小侍童也早早给她端上了早餐,一碗碧玉粳米粥、一小笼蒸香菇饺、一小碟微辣渍物。这些餐点固然精美可口,她却实在提不起食欲,随便吃了几口便撤了下去。   瞥见侍童们仍然守在门口,根本没有退下去的意思,她道:“你们下去吧,我要更衣,方才吃东西的时候溅到了,顺便去把给我拿些新鲜的水果吃。”也不知他们听没听见,木头似的杵在那儿,直到她打算再重复一遍的时候,两个人才一起走了出去。   她快步站起来把房门关上,确定没有任何声音的时候,她马上冲到连通的北边琴房里,推开琴房的窗户跳了出去,便是美人蕉丛。四周出奇的安静,一声鸟啼也没有,她缩起来半蹲着,只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唉,总算逃出来了。可下一秒她又陷入了忧虑之中:要怎么样才能从满是阵法幻术的巨大府邸里面逃出去而且不被发现呢?实在是难上加难。   前方不足五丈的石子路上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好像是几个人在边快走边谈论着什么,她把手撑在草地上往前倾,“他那样还算是好的了”,“不识好歹”,“和门主作对肯定是疯了”,依稀听到这么几句,其他的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这时,她的手不小心滑了一下,立刻惊动了低声交谈的几个人。   “谁?!”一个男人猛然朝她匿藏的方向转过来,“出来!”警觉地朝这边走来。   她几乎是在屏息等待,又听一个人道:“行了,说不定是耗子呢,别自己吓自己。”   “……也是,门主再三交代不能有别人知道的,咱们都小心些。”说罢,几人就匆匆离去。呼,好险!她探个脑袋出来,此地不宜久留,没准儿那些仆人正在找她呢。   忽然传来乱哄哄的一阵脚步声,她连忙躲躲藏藏地跑向湖心的假山,一弯腰躲进了洞里。里面居然有楼梯?她纳闷,阴暗的洞穴内修凿了一条略窄的陡峭石梯,尽头阴森黑暗。一步步沿着走下去,越来越湿冷,她发现这里的确是别有洞天!石梯是向下延伸的,假山底下肯定有机关。摸索着石壁前行,“呼”的一声,四周顿时明亮起来,墙壁上的火把依次点燃,照亮了她所在的石廊。   想起刚才那几人的话,她的直觉告诉自己:这里藏了一个人,或许还是大哥的敌人。穿过长长的走廊,迷宫一般的路七旋八绕的,最后终于来到一片开阔的巨大石墙边上。此时此刻,她瞠目,不敢置信地看过去——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被铁链绑在突出的巨大石柱上,残破不堪的白色长衣几乎被鲜血染红,白皙结实的修长躯体伤痕密布,鞭伤、刀伤、刺伤……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完好,已是奄奄一息了。脸上虽有瘀伤和擦伤,仍遮掩不了他俊美儒雅的容貌,泛白干裂的唇喃喃念着什么似的,嘴角血痕未干。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她鼻头一酸,捂着嘴怕自己哭出来。她慢慢走过去,想碰他又怕碰痛他的伤口,踌躇之间滴下一滴泪来。   那泪水“啪哒”滴落在他的唇上,好半晌,他的身子才颤了颤,费力地睁开眼睛,琥珀色的眸子从疲惫迷蒙到欣喜,满腔奔腾的情化作一声叹息。   “小姐?这里寒气重,对身体不好……回去吧。”已有两日滴水未沾,因而嗓音沙哑。   她拿出丝帕替他擦去脸上的血迹,用力摇摇头,眼睛红红的,呜咽着说:“尚之,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要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为什么你总是要这么关心我?”   他垂眸苦笑,牵动伤口疼痛,喘息道:“小姐何必要问呢,我从不后悔。”   她怔了,是啊,何必要问呢!一个男人愿意为了一个女子无微不至,抛名弃誉,以身涉险,甚至豁出性命却又绝口不提的东西,是爱啊。   她视而不见却又欣然接受的,是爱啊。   “傻瓜,呜……你是傻瓜!你总是不好好保护自己,我的傻瓜护卫!”她忍不住啜泣出声,顾不得会不会招来敌人。“是大哥,是大哥做的对不对?!我去跟他说,放你走!”擦擦眼泪,转到石柱上,她急切寻找有什么机关可以松绑。   “算了……我没有关系,你快走,快走……”勉强吐出几句话,他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怎么可能没有关系!尚之,醒醒!”   就在她焦急哭泣的时候,一道身影闲适地走了进来,青绫玉冠,银辉蟒袍,高大男子那棱角分明的刚毅面容上笼罩着阴冷的黑色迷雾,冰冷杀机不容置疑。两人目光相撞,她的愤怒似乎早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无关痛痒,卑微得不必存在。   忽然,他温柔地笑了,恍若春风,眉眼煞是好看。   “融融,我是这么的、这么的相信你,什么都给你。可是你呢?一次又一次的背叛我,伤害我,你一定要看着我体无完肤才肯罢手吗?”   她凝视眼前最熟悉的陌生人,凄然一笑。   “这句话应该是我对大哥说才对。大哥的爱,我早已无力承担;大哥的爱,就是以伤害我身边所有的人为代价;大哥的爱,致命呵!”   “胡说!”他暴吼一声,一拳击碎石壁上的巨大图腾。“我一直等、一直等,等你回头,多少年都不在乎!可是你呢——除了和夜紫陌在一起,又进了王府,和那些男人纠缠不清!如果是因为你是我的妹妹所以不能爱我,那么他又算是怎么回事呢?!他的心意对你而言就是珍宝,我的心意就是垃圾么!!”   夜骥影觉得自己在黑暗中沉沦的已经太久太久,那抹曙光看起来触手可得,然而却遥不可及。本来以为有了遗忘的能力,就有幸福。可是,看见她微笑,他才感觉到胸腔中心脏确确实实在跳动;拥她入怀,他才真正有圆满的归属。   注定从一场繁华漂泊至一夜苍凉,他为她而来,今生为她挡风遮雨。   失去她,他渡不过忘川。   时而纠结剧痛,时而心头和暖,原是他的相思无境,欲狂。   “山谷易满,人欲难平,便是求不得之苦。大哥,你这样深刻的爱分分秒秒都会让我窒息,说着爱我的话去杀害我身边的人,那真的就是你的心意?”   他怔然,“你还在怪我?”   她沉默,断崖之夜,死亡的恐惧和撕心裂肺的痛楚只要落在她一个人身上,就足够了。   紫陌和大哥,永远是两份不同的爱。   身影恰似陨落的寂寞花火,一片空旷的疼痛在空气里蔓延。   “哈哈哈——”夜骥影突然大笑起来,震动了整个石室,笑声恰如哭声,剜心挖骨。黑亮深邃的眼中隐有泪光,大概是错觉吧。“我对你纵有千般的好,却敌不过一次的错!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再顾忌!”   她有些不忍,轻轻抹去脸颊上的泪痕,指着伤重的梅尚之说:“大哥,我如今只求你两件事,你若是答应了我随你处置,决不反悔。第一件事,你先把尚之放了,替他疗伤,毕竟一切都和他无关。再者,求你把炎草给我。”   他冷笑道:“一个将死之人也值得你这样来求我?他不自量力闯进来向我求炎草,一介叛将也敢我和谈条件,就是这种下场!”   夜骥影于梅尚之有恩,数年前在十夜门时两人还保持着亦主亦友的关系,因此在夺取杀手门后他甘愿沦为杀手。后来,眼见二虎相争,两败俱伤的局面,最后受伤害的却是夜融雪一方是燕淮用意不明的陷阱,一方是夜骥影疯狂的搜捕,他选择离开,牺牲一切保全她。   她感觉到眼睛涩涩的,想起十五岁及笄前在梅林里的巧遇,想起他在月光下的温柔轻吻,想起他绝别的笑容,想起他在大雪天替她暖红薯的傻气……细细想来,多不胜数。他的深情他的默默付出不求回报,她这一辈子要怎么才能还清呢?   “大哥,他是四君子之首,命不该绝于此……我求你,求求你放过他,好不好?”   人命对于你来说真的事那么轻贱的东西么?   看着她哭红了眼颤抖着哀求,楚楚可怜,忍不住心软了。他眯眸打量了一阵子,方吩咐身后的两个黑衣人道:“把他松绑,带下去好好医治,治好了就放他回辽阳王府,不得怠慢。”而后又转身在破碎图腾上的龙头处取出一个小巧的沉香木匣子,展示出来,“这就是你求的炎草,天下只此一株。”   她匆匆看了一眼,巴掌大的盒子里一株火红色的药草静静躺在锦缎上。毋庸置疑它的真假,因为大哥从不屑于偷龙转凤之术。   “把炎草和他一同送出去,以后一起护送到王府去,如有违者必然死于我掌下!”   “是!”他们迅速收好木匣,解下镣铐抬着人出去了。   “还有你们两个。”夜骥影吩咐两个绿衣女子,“把夫人送回房里去。”   不等她们来拉她,夜融雪惊叫道:“什么夫人!不要碰我!”只是那两人力气奇大,怎么动也挣脱不开。   眼底冰冷如霜,俊挺的脸上却极尽温柔和雅,他捧着她的脸,在光洁的秀额上柔柔印下一吻,“宝贝,你就是我唯一的夫人啊,我们今夜就拜堂成亲。”   相思欲狂(下)   鸾镜鸳衾两断肠,负你残春泪几行。   花影重重,看那铜镜里娇嫩的美人面,轻点绛唇,淡扫蛾眉,琼鼻媚眼,眉心描一朵梅花,顿添柔弱之感。   夜融雪呆坐在梳妆台前,任由丫环们忙碌地替她整理装扮,满室的火热忙碌,惟有她的一颗心早已冷至冰点。   胖胖的喜婆甩着花帕子,尖嗓子喊“吉时已到!”,笑得一颠一颠的,看不出来是真高兴还是假意的习惯。两个丫环替她整理好便蒙上红盖头,搀着新娘一步步走出闺阁。院子里开始点炮仗,撒喜糖,即使蒙上盖头她也听出不对劲:婚嫁的时候本应人声鼎沸,众人贺喜的场面,现在除了炮仗声和欢快的喜乐声,竟是一点别的声响也无,寂静得可怕,仿佛是一个死去的宅院。   “新娘子上轿吧,新郎官在前头骑马带路咯!”   她被推进了轿子里,刚刚坐稳,轿子就摇晃着被抬起来,喜乐队伍吹拉弹唱地欢奏着。她开始想象,是不是会像从前看的所有电视剧和小说里一样,在不情不愿的婚礼上,总会有英俊的男人闯进来抢走新娘,再续一段奇缘云云。会不会就在下一刻……紫陌出现,掀开帘子轻轻握住她的手呢?   她垂首而笑,笑自己的傻,更笑自己的痴心妄想。紫陌生死未卜,她就是为了替他求得解药才来这里的,现在想要逃岂不太晚?何况,尚之为她被严刑拷打几乎丢了半条命,她又哪里忍心再一次辜负他呢。   那么……就让她用这个婚礼来作为谢幕吧。   下了轿子,喜婆又拉她做了新嫁娘的繁琐仪式,才到了喜堂。接过红绸带,拜天拜地新人对拜,她知道绸带的另一端攥在她的丈夫手里,她大哥的手里。此时此刻的心里对未来,没有喜悦,甚至谈不上期盼。   兄妹结婚自然不可能有高堂可拜,也没有参宴的宾客,只有喜婆兴冲冲的开始三声高喊:“新人入洞房!”话音刚落,人们就簇拥着她早早进了房间里。   她麻木地透过喜帕的缝隙盯着自己的脚尖,雪白的袜,鲜红的绣鞋,一个等待着夫君的失了心的新嫁娘。这就是夜融雪这一夜的真实写照。   窗上新贴的双喜字剪纸和各色吉祥如意的图案,竟有些寂寞寥落。   没过多久,房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新郎。   “你们都下去,剩下的不用管了。”   她听得见他的呼吸声,稍有些粗重,应该是喝了酒。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任凭沉重的凤冠压在脑袋上,好半晌,遮挡多时的帕子才被轻轻挑开,他的手在颤抖。   高大英挺的夜骥影身穿大红喜服,额上系朱红暖玉绦带,坚毅深刻的面容在烛光下倒有几分脆弱,目光炯炯,深深的镌刻着她的身影,如痴如醉,曾经有悲哀苦痛,如今欢喜白头。   他对她疲倦的脸色熟视无睹,大手在芙蓉面上细细留恋,忍不住低叹道:“我的娘子……我的融融……”   她别开脸,垂目问道:“他现在有没有人照顾?你答应了我,替他治好伤就送他出去的。”   “你不用担心,他在别馆里好好的,有一位故人在照顾他。”   说完屋子里便安静下来,大红喜烛在镏金台上默默燃烧。她虽然没有抬头看,可仍能敏感地察觉到他炙热的目光紧紧胶着在自己身上。   “还有一件事,”她略有些迟疑,“炎草什么时候给我?”   顿时,室内充斥他从内散发的强大怒气,任是窗纱也感染了他的冷残暴怒而摆动。   “你还是无时无刻都在想他?!”声音阴鹜冷冽,毫不掩藏翻涌而出的杀意。   “只要能救他的事,我都愿意去做。更何况,这是你的诺言。”   他眯眸,一手掐在她的脖子上慢慢缩紧,几乎是压抑着怒气咬牙道:“你要弄清楚,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手指慢慢收拢,一点点扼紧,此刻掌心的细腻脆弱无比。   “放、放开——”呼吸困难,夜融雪拼命挣扎,随着他松手,身躯就软软瘫在了床上。气愤地三两下除了凤冠和簪饰,狠狠瞪进他森冷的幽深中。   他眼中的暴戾风暴般聚拢肆虐,“你说,你是谁?!”   咬咬唇,她转开脸,“我是……你新娶的妻子。”   他怒色渐敛,融化成一片柔和神色,手轻托过她的下巴,无视她倔强冷凝的神色。   “没错,你是我的新娘。我已经等得太久太久呵,谁知道有没有一百年呢……终于,终于——”   “你、你做什么?!”她小白兔般惊跳起来,连忙拽住自己的衣领。要保护自己……袖子下的双拳攥起,内从丹田提一股真气——“你的内力武功早就失效了,何必费力?”他不在意地轻笑。“你喝的茶水和沐浴的水里,都下了足量的软功散。”   “给我解药。”   他摇摇头,一把将她的身子揽进怀里,低低笑道:“既不是毒,何来解药?等你真正的属于我,再要回你的武功也不迟。何况,你的功夫大部分还是我教的。”伴着笑声,他结实的胸膛在她耳际嗡嗡震动。   “真正……属于你?”她喃喃重复,其中含义不道自明,顿时心如死灰。纵然她有现代人的观念,可一个女子的身心又岂是能均分给两个男人呢?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应该怎么做呢?   “你难道不想要么?就算他和你在一起,每月勉强靠三次运功来压制,又有多少日子好活呢,每次他吐血,你却只能在一边干着急,那种心如刀绞的感觉你已经受够了,不是吗?”他在她耳边催眠似的言语,眼底浮出志得意满的兴味。   “我要……”   顾不得心头剧烈的哀痛,她告诉自己:目的只有一个,取得炎草,想要紫陌好好的、好好的活下去。   “你一直都是我的,我的宝贝……”他轻捧住她的脸,在唇上印下一个吻,然后又不满足似的加深了这个吻,气息交缠,轻怜蜜爱。“你知道吗?你总有让人失心的魔力,让人离不开放不下……在这世上,我比任何人都珍爱你,却也比任何人都怨恨你!只要你一直乖乖地陪在我身边,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抬手抽掉发髻上的一根象牙玛瑙簪子,欣赏青丝如瀑,丝丝尤沾梨花香。只见她楚楚眉眼含泪,小脸发白,神情惊慌,更是说不出的娇怯惹人怜,让人看得禁不住心动神摇。   “来,让我好好看看你。”话音未落就三两下解开一层层的喜服,洁白的肌肤上只余绣着鸳鸯的小巧肚兜和轻薄的亵裤,若隐若现的诱惑十足。又是眨眼的功夫,连最后的一丁点蔽体之物也飘飘落地,他忍不住贪婪地注目眼前的美景:美好饱满的酥胸,不盈一握的纤腰,滑腻如雪的双腿害羞的并拢,无力遮掩腿间粉嫩的桃源……   “大、大哥,不要看我,求求你,求求你——”   夜融雪极力想把自己藏进被子里,窘迫又害怕。窘迫的是,不曾赤身裸体躺在别的男人身下“傻孩子。”他轻笑,指尖肆意流连,感受肌肤丝一般的触感。“好、好,我不看你,那我就好好地品尝品尝。”蓦地,他垂首吻向圆润的肩头,湿润的舌尖沿着胴体曲线一路暧昧向下滑行,猛地一下子吻上胸前的那抹樱红,突如其来的刺激使小人儿吓得低呼一声。他仿佛专心致志,时而细细舔咬,时而狂野吸吮,啧啧有声,让人脸红心跳的声响回荡在未放下帷帐的偌大喜房中,夹杂着隐隐压抑的女性娇吟。   “唔……不要这样……不行,啊啊!!”   被他的唇舌充分疼爱过的一抹樱红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映衬着雪乳愈显妖娆。他似乎要对两边“平等待遇”,马上又含住另外一边认真舔吻起来,直到它们都站立着翘着微微摇摆,闪着濡湿的光泽,似乎是刻意在勾引他的目光。他轻笑,喉咙里发出深沉磁性的笑声,手指状若无意一般,分别在两朵欲绽的红樱上浪荡地弹弄搓揉。   随后听见她小声的抽泣,连忙起身深深地吻住,舌头放肆地缠上她的,故意津液交缠,似奖励似安抚。   “不要?为什么不要?”打趣般眨眨眼,双瞳在瞥见她红肿湿润唇瓣时越发幽深。“在我看来,它们可是很高兴地在求我呢。”   自小倍受大哥无私疼爱、包容和教导的夜融雪,哪曾见过他彬彬有礼的谦和外表下隐藏的、面对心爱之人充满欲望的成熟男子呢?敏感地感觉到乳尖酥麻饱涨,她的脸“唰”的酡红,自觉羞窘,再没有抬脸的余地了。   她一丝一毫的变化岂能逃得过他的眼睛,他内心澎湃不已,多少年来一点点萌生的超越血亲的情谊逐渐累积,焚烧了所有的理智和局限,此时此刻他的心灵,他的肉体,无一不在喧嚣鼓噪,疯狂呐喊:拥有她!她是我的,永远是我的!一想到心爱女子不解风情,早已和他的亲弟弟相许终身,岂能不痛彻心扉!一想到他们也曾这样被翻红浪,激切缠绵,他就无法控制迸发的恨意!   他恨!同样是一脉相连的兄弟,他为何入不了她的眼?   “大哥,放开我,我……”眼见他浑身突然弥漫的阴森恨意,她扭动手臂挣扎,却正正对上他意味深长的冰冷笑容,如此喜怒无常,顿觉惊惧。   “放开你?死了这份心吧!”他咬牙道,围在她腰上的手勒得她生疼。   盛怒未消,他又突然迷醉叹息:“不能放你走,你可知——我这辈子,却也是无法解脱!”就在她以为他安静下来的时候,他忽然一把拉开她的玉腿,惹来一声惊叫,热辣辣的目光直直盯着腿间可怜颤抖的娇花,喃喃念道:“我还没有得到你,怎么能罢休呢?”   她羞得泪珠大颗大颗滚出眼眶,无地自容,“求求你,别这样,大哥……呜呜……”   大灯影正亮,床上铺着鸳鸯合欢锦被已有些凌乱,床帷隐隐摆动,若有似无的温甜香气沿着麒麟香炉怡然喷出,徒添几分情趣。床内传来女子断断续续的哭泣哀求声和男人间或的低低赞叹、哑声粗喘。再一看,正是那新婚夫妻颠鸾倒凤,春宵一刻值千金。   美貌女子玉雪肌体,长发披散,蛇一样柔媚的身子颤抖扭动,脸上清泪几许,双腿却被硬摆成最淫荡的姿势;俊美男子衣冠穿戴皆整齐,这时正埋头于女子大张的腿间啧啧吸吮,甚至把细白双腿架在自己的肩膀上牢牢压制,抬头望着她一笑,英挺面容自是温柔和煦,舌尖居然意犹未尽一般舔舐唇角沾染的透明爱液,状若冷静,下腹处衣衫却已有明显隆起。   “你看,你还是需要我的。不然下面的这张小嘴为什么要哭得这么厉害呢?”说着,温热舌尖灵活探进那片粉嫩的娇弱,又是一阵狂风暴雨般的拼命搅动。   被男人铁臂固定的人儿猫一样的弹起扭动,分不清是抗拒还是欢迎。   “啊、啊!……不……轻点,呜呜……”   松开钳制,他忽然抽身起来从枕下摸出一个精巧的圆形翡翠小盒,打开时伴有温润浓郁的木质香气,若兰若桂,闻起来约摸是女子用的上好香膏。长指轻巧地扭开盖子,异常优雅。   他用食指沾取其中透明香脂状的膏体,冲着迷惑有气喘吁吁得满脸通红的她温柔一笑,几乎使人错觉,那笑容里的和煦温情,竟然一如少年时。可偏偏薄唇里吐露的话语,戳破了她短暂的幻想。   “这种香味很好闻,对吧?我命人专门为你调香研制,万金不换,全天下只有这么一小盒哦!”他唇边的笑意缓缓加深,几缕碎发拂过俊逸的脸庞,羽睫无害轻眨。   “我保证,你一定会爱上它……如痴如狂……”   镜里颜非昨   身上不着寸缕总觉得凉凉的,再加上夜骥影赤裸裸的目光,活像是一头狮子对垂死猎物的胸有成竹,若不是他的衣衫红得刺目,也不会一次又一次提醒她,她从小依赖的大哥竟然……   “那、那是什么?”她的心突突直跳,莫名觉得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   “乖,别乱动。”他笑着拍拍她红润的脸蛋,仿佛在哄闹脾气的孩子。然后便将一根沾了膏体的手指蓦地探入干涩的花径里旋转搅动,十足调情之举,手指还顺势抚触轻按外面的柔嫩花瓣,时而指尖慵懒弹弄娇怯小核,任它红肿后无助颤抖,格外艳色。   “啊……嗯嗯……”   正在她气喘吁吁时,他却又毫不犹豫地离开,不知从哪里拿来一本书捧在手中,靠在床头阅读起来。   晕黄的烛光投射在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和情欲,只有清幽恬淡,认真看书的样子倒是有几分优雅的书卷气。俏生生的光裸玉体就在他旁边,迎着烛光散发出微弱的光泽,荧荧洁白,两手被抬高绑在床沿的木梁上,乌黑秀发披散在,面含媚态,简直就是魅惑人心的女妖。   体内和嘴里都被夜骥影强迫涂抹了一层“香膏”,没多一会儿,夜融雪就觉得身子里好像有点着了的火苗越烧越旺,以燎原之势迅速蔓延到胸口和脚趾,虚软不已,就连那……桃源之处也一阵阵地麻痒起来,酥酥麻麻地像是羽毛在轻挑心窝儿,而后又夹杂着热意和不可抑制的湿润滚滚袭来,逼得她咬着下唇憋红了脸,低低逸出一声难耐的媚人呻吟。   那天下只有一盒的珍贵“香膏”竟然是特制的春药!   耳边传来越发明显连续的呻吟声,他仍然静默,仿佛书中自有颜如玉,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可她明白,他的状若无睹其实是在等待她的求饶。   “好难受……求你,求求你……”   秀额上渗出薄薄的一层汗,蛾眉轻蹙,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在床上辗转反侧,微启的红润双唇不断吐出酥人心骨的嘤咛,被布条绑起的手也因为不停挣扎被勒出了两道红印子,宣泄体内奔腾的情欲之火。   她急得浑身紧绷,直掉眼泪,喃喃地不住地哀求。好半晌,他才放下手里的书卷,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这才上前把她手腕上的束缚解开,问道:“宝贝,求我什么?”   “求你……”她觉得头很晕,眼前渐渐模糊,身子轻飘飘的。   “说清楚我才明白,不然我可走了。”   “求你抱我……”玉乳随着身子晃出一阵乳波,泛着淫糜的粉红色。   他定定地注视,眸色渐暗,薄唇紧抿,几乎是咬着牙迸出话来:“你这个妖精!今天我要好好地惩罚你!”三两下粗鲁地扯下自己的衣裳扔到一旁,结实的手臂一捞就把她送进怀里牢牢锁住,顿时,她滑腻的娇躯便被男性的雄健躯体压在身下。   若是别的女子得了像夜骥影这样的夫婿,怕是早乐得开了花了。文武双全,万贯家产等等自然不用说,再看那俊美的面容,高大健壮的体格,没有一丝赘肉,线条紧绷,几乎堪称完美,哪家的姑娘不倾心?只是,爱情本来就不按照人们的希望走。   手指在那滑腻上疾速揉捻,惹来声声急促娇喘,他的胸膛贴在她后背上,喷着热气的吻顺势落到白玉似的耳垂上吸吮,“着急了吧?都湿透了……”   伸手调整姿势,让她背对他半趴在床榻上,他撑着手臂在她身后。发带不知何时飘落,一头长发披散,青丝朦胧中的他的脸,竟然有一种莫名的柔和与魅惑。   “我才没有……”本是争辩的话语此刻说出来竟像是对情人的撒娇。   “小骗子。”低笑一声,健腰一挺便猛地撞上她湿嫩的花瓣,硕大火热的男性却伴着力道微微陷进肿胀湿滑的蕊瓣里,突如其来的刺激使得两人情不自禁的同时呻吟出声。   其实,药效猛烈的催情药里也往往含有令人产生幻觉的成分,服用以后在男女交合时带来的精神作用尤甚。   眼见尤如笼罩一层轻纱云雾,头晕呼呼的,耳边的声音也似远似近的不真实,她仿佛感觉到交缠在一起的男人就是紫陌,修长的手指抚琴般在身上游移,爱怜地拨动每一根弦。呼出的鼻息热气暧昧撩拨,她甚至能够想到,那双素来冷残而魔魅的紫色眼睛总会温柔如水的凝视她……紫陌,紫陌,她在心底流泪叹息。   渴求的欲望成了主宰,她偷偷回头一瞄,长发披散,眉目邪魅,真的是紫陌!她迷朦中一阵狂喜伸手要拉他,纤手无力地下滑握住了什么,只听他一声饱含欲望的粗喘,拉住细瘦的腰杆就往上提,恍惚间,一股巨大的力量突然猛然凶狠撞了进来——“啊啊……好烫……轻点……”   他根本没有减轻撞击的力度,腰部有力地疯狂挺入,然后完全抽出,再狠狠地连根没入,性感紧绷的小腹随着每一次的动作“啪啪”撞上她翘起的圆臀上,丰满细致的臀肉又一下下把他弹开,不自觉地朝着他的方向迎过来轻摇款摆。   “说,你是我的!”他忽然慢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故意邪恶地磨蹭似的从她紧窄的深幽里抽出,有意无意挪到挺立的粉红小核上轻轻磨蹭弹弄,俯身沿着背上柔美的线条舔吻,两人的长发纠结在一起。   “我,我……”体内突然空虚得可怕,比起刚才忍受欲火煎熬,中途残忍打断才是要命。此时,全身的敏感神经像是都集中在他碰触的地方。“给我,不要停……”她喃喃哀求,因激烈情事而白里透红的肌肤格外妖艳。   “说,你是我的!”他喘息着命令道,一滴汗滴落在她的臀瓣中央,悄无声息滑入诱人的股沟里。他粗大的巨龙磨人地一寸寸顶入,间或扭动臀部,画圆圈般旋入,重重摩擦过那敏感脆弱的一点。   “啊啊啊……舒服!我还要,给我……”猫儿似的弓身媚叫,扩散到全身每一个毛孔的剧烈快感让她失神,微张的樱唇渗出一丝晶亮的津液欲滴,“我是你的,我是你的!”紫陌……   拉着她的手臂迫她跪在床上,往后靠直起身子,他舔去唇上的津液,浓烈深吻,满腔的绝望爱意凭借着她方才的话语,或许能够得到一点点的希望,一点点的救赎。   她的幽穴虽然已被撑得满满的,却蠕动着缩紧,仿佛要将他吸进一个无底洞。他忍不住低吼出声,喘息着又开始大幅度的挺动,迷醉地看着两人交合处的春色:红肿的粉嫩花穴放荡吞吐巨大粗壮的欲龙,抽动间带出更多的透明蜜液,沾湿了他,甚至像哭泣时眼泪一样滴下来。   一阵快速的紧缩袭来,几乎让急速挺摆的他丢枪弃甲,充满男性阳刚的亢奋躯体在汗水的光泽下更显性感结实,“哦……我的小妖女……”他眯眸陶醉,挺翘的乳尖擦过他的手臂引起渴求的颤栗,“你的两个小嘴,我都喜欢。”   “嗯……还要……用力……呜……”   拉她往后坐,她却无力地跌坐下来,本来稍稍分离的交合处因为这动作又深入发出噗噗的水声,花穴含着的男性便尽根刺入到前所未有的深度,两人也逸出快意的喟叹。他向上大力挺动结实的窄臀,大手尽情搓揉弹跳的绵乳,两抹樱红妖冶地从带粗茧的指间调皮探出来。   响亮的肉体拍打声混合着淫糜水声,唇舌纠缠的湿腻声响,久久回荡不歇,男人的粗喘和嘶吼,女性的娇声呻吟,欲海沉沦的狂野。   不知那帐内甜腻的交欢进行了多久,便听见女子的微弱啜泣。   “嗯……好大……啊……好棒!!”她婉转娇啼,被男子疯狂的耸动推至情潮最高点,因为抵挡不住快感,牛奶似的脚趾曲起,汗湿的长发盘绕出最艳丽的牵绊。同时迸发的还有他的快慰低吼,两人双双堕入极致灿烂的快慰,恍若黑夜里绝美的焰火,一瞬间的缤纷,永远的夺目的绚烂之美。   宝枕轻风秋梦薄,红敛双蛾,颠倒垂金雀。   接近清晨时分,屋外天色刚刚擦亮,喜房内数道垂帘交错掩映,透不进来多少光,红烛泪未歇,让人错觉鸳鸯夜竟然如此绵长,定是老天垂怜爱侣才多留些时间。   夜骥影一宿无眠,撑着脑袋侧身躺在她身边,一动也不动地凝视她的倩影,仿佛一辈子也看不够。就在不久前,她还娇柔地在他身下乞求怜爱,伸展凝脂一样的身体缠绕他的身躯,迷惑他的心智,逼得他发了狂似的不知餍足地冲刺……痴迷地回味着他享有的美丽,下腹处又一次火热起来,蓄势待发。   “融融……”他极轻地抚摸着她裸露在被子外的肩头,犹豫该不该弄醒她。   夜融雪缩了缩肩,咕哝着朝热源靠过去,小猫似的钻进他怀里取暖,“紫陌,我好困,别弄……”皱皱眉,便兀自沉入梦乡了。   声音虽小,可他还是听得一字不差,环在她腰背上替她盖好被子的手突然僵硬地悬在半空,脸色难看极了,短短的一句梦中呓语,却狠狠地把他从柔情蜜意的温暖中推进了刺骨的冰冷。   眼前天真的睡颜,无意间重创他心底最脆弱的防线。他是人,他也有感情,有无法说明的伤痛,有世间最卑微的乞求啊。   深吸一口气,企图平复胸臆里翻腾的波澜,他轻轻把她推开,背过身去。她无所察觉,依旧睡得香甜,她也不知道,自凌晨至黎明,她的夫君起身为她盖了三次被。   等她睡醒的时候,已经是日照三竿了,床上只有她一个。   “嗯……”夜融雪从被子里冒出脑袋,揉揉眼睛,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身体的酸痛提醒她,昨夜之事并不是梦。目光扫视一周,还是那间喜房,还是那壶喜酒,还是那身喜服。   她内心热切期盼的男人,不过是奢望,神经系统和身体联合起来欺骗了自己。呵呵。她低头看见自己胸前和腿根处的吻痕,不由得苦笑,可是,终究忍住了眼泪。   门被推开,四个侍女捧着托盘鱼贯而入,对连忙缩进床帐里的夫人视而不见,工作井然有序,显然她们只听从这大宅子的男主人——夜骥影的安排。   “咳咳……我能不能洗个热水澡?”她卷着被单光脚走下来,试着和她们交谈。   四个人没有说话,一起冲她快步走来,扯掉被单架起光溜溜的人就往连通的房间齐刷刷走去。   “啊——救命啊——”用不着这么高效率吧?!   一刻钟后,一枚香喷喷的夫人,热辣出炉。   好不容易屏退了四个机器人侍女,她穿着新衣裳坐在梳妆台前。上好的南方织锦,轻薄柔软,裙摆上用银线和金线绣有一池荷花,优美高雅;还有镜台边缘上镶嵌的十颗夜明珠,盒子里摆放的巧夺天工的簪花首饰,更别提外室的几个半人高的大箱子,都是夜骥影让人送来讨她欢心的。里面装的尽是狐裘貂绒、字画古玩、胭脂水粉、各色精致摆设,随便拿一个都可以养活普通人家一年半载,因此珍稀昂贵自是不必说了。   “大哥真是的,花钱也不心疼,一送就送这么多。”她无奈,执笔淡扫秀眉,故意画的弯弯的没有棱角,眉头清淡而略高,看起来温柔多情,楚楚动人。大哥也是男人,对于女人的柔弱总是无计可施的。   摸摸披散的长发,按着六儿给她梳头的样子梳了一个简单的雀儿髻,从盒子里选了一个最朴素的头饰别上。   她看看镜子里,数十颗小珍珠串成的流苏晃动,三颗圆润的东珠在发髻上散发柔润的光,乌发雪颈,别有一番雅致风流。这个时代里,嫁为人妇的女子就一定要梳髻以示身份不同。还记得,紫陌总爱给她细细描眉,爱给她梳发簪花……她怔然,有些事,竟然从来没有忘掉;有些人,就像眼睫下的一颗泪痣,从来就是因爱而生的印记。   新样罗衣浑弃却,犹寻旧日春衫著。   偏是断肠花不落,人苦伤心,镜里颜非昨。   曾误当初青女约,至今霜夜思量著。“   谁能思不歌   古代男权社会下的每一个家庭,都是男主外女主内,成了婚的女子在家里掌管一切事务,说穿了就是什么杂事都要作主。   可夜融雪自成婚的那一夜以后,连着三天都没有看见过夜骥影出现在自己面前,只有一箱接一箱的礼物源源不断地送过来。每天无所事事,绣花扑蝶一样不会,被四个冷冰冰侍女机械地照顾看管,实在无趣至极。   这天吃完早饭,她拉住一个屋里的侍女道:“我要出去转一转,你带我到尚之那里去。就是那个受了重伤的人,现在他肯定还在宅子里!”她放不下心,总要去看看他怎么样了。见那侍女谨慎地打量,便装作愠怒的模样道:“你们主人答应了我的,不信就问他去!”   那侍女犹豫再三,还是屈服了。拉开门作了个“请”的动作,取一件雪白羊羔绒裙袄,示意她尾随。   她把笑意藏起,跟着她走出去,故意慢慢地走,用心把沿途的景色和位置都记住,打算每天都偷偷去找他,直到他伤势好了离开为止。越往前走越觉得冷嗖嗖的,气温很明显降低了不少,她只好拿过裙袄穿上保暖,心里还琢磨着这人料事如神了。   走了一阵子,她们来到一个不大的院子外,这里幽静怡然,看起来干净整洁。冲她摆摆手,夜融雪道:“我一个人进去就行了,你先回去吧。”说罢,便一个人快步走进去,院子里的鱼池看不清有没有鱼,薄薄的结了一层浮冰。   她提着裙子走上石阶,屋子里好像静静的,莫名的有些紧张,敲门问道:“有人吗?能开一下门吗?”   稍等了一会儿,门被里面的人拉开了,“是谁啊?你……”两人都不约而同愣住了,正说的话像生生被噎住了,开门的是个少妇打扮的年轻女子,鹅蛋脸浓眉杏眼,头发挽着双飞髻,头戴捻金丝宝石凤衔珠,身形高挑,着暖橙色窄袖锦鼠袄,鹅黄托边绒裙,形容高傲富贵。   她和夜融雪打了照面,只见她的表情从闲适到疑惑到吃惊,再到最后的沉静,不过短短一瞬。她稍稍犹豫地回头往里屋瞧瞧,才完全打开门,低声说:“你进来吧,放轻些,他刚睡下。”   夜融雪点头,转身进屋,轻掩上室外的冷风习习。   进了里屋就变得暖和起来,药味浓郁。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慢慢拨开一点合陇的帷帐看了进去,不看便罢,看了反徒增心里的难过。梅尚之躺在床上,额前汗湿的头发凌乱,他脸色苍白中透着一点不正常的红晕,看上去睡得不太安稳。生怕惊扰了他,才连忙拉好帐子走到外间去,顺手拿起蒲扇给正在煎药的小炉扇火。   没几下就硬是被兰妃卿接过手来,她看也不看一眼,仿佛在宣誓主权所有,“还是我来吧。”她的动作熟练迅速,这么说,大哥说的照顾尚之的“故人”,就是她。对于“曾经”的意中人,照顾起来自然也认真许多。   两个女子谁也没有说话,各有各的心事。直到药煎好了,兰妃卿垫着布把药汁倒进瓷碗里稍微晾一晾,瞥了夜融雪一眼,问道:“门主今天还没回来?”   夜融雪摇头,语气平淡如水,“没有。”她既然这么问,就表示她对大哥的行程远比新上任的“夫人”清楚,作为部属来说却是僭越了。   “三天前的那个晚上,尚之他开始高烧,凶险得很,几乎是从鬼门关捡了一条命回来。”兰妃卿突然转话题,压低的声音也无法掩饰她的不满。“那天晚上,你在哪里?两个大夫都说要靠他的造化和意志才能熬过,他烧得迷迷糊糊的拉着我的手,嘴里喊的却是你的名字……若不是你,他岂会伤重至此!你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害他!”说到最后,她匆忙别过头去以袖掩面,似是在流泪凝咽。   “那个夜晚……”夜融雪的目光飘向闭合的床帐,想笑却笑不出来。“是大哥的新婚之夜。”面对她的不解和愤怒,她不想为自己辩解,因为她觉得自己确实欠了梅尚之太多太多。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新婚夜?门主娶亲?”   “嗯。”   兰妃卿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阴谋或谎言的踪迹,除了坦然和哀伤,竟然再无其他。她蹙眉,好一阵子才恍然大悟,凝起一抹了然的冷笑,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哈哈哈……手段的确高明,原来他早就看出来了,什么都知道可什么也没说……”   不待夜融雪思索,她就走过来拉住她的手,亲热起来。“你看我比起往日有何不同?”   她知道这肯定不是某人突发奇想决定搞好关系,见她眼角眉梢颇有得意神色,心里更觉得怪异,遂没有言语,任其继续说下去。   “嫁了人的要挽发梳髻,这是规矩。我原先同别人立下协议,他出力帮我,我委身于他。”说着,下意识地摸摸空落落的肩膀,怅怅叹息。“我知道他早已心有所属,反正我对他没有感情,所以只要他新娶的女人不是来和我争权,我也不会多难为她。”   话到这里已经透了个大概,她却有些不敢相信所听到的,迟疑地问:“你嫁的人是……?”   “门主夜骥影啊。”   “大哥既然已有你,何必要……费尽心机娶我?”   兰妃卿听见这话简直惊讶的目瞪口呆,她的认知里根本没有办法相信兄妹成婚这种荒诞至极的事情!   “乱了伦常!你们居然——”这世界真是彻彻底底的疯了!“原来是为了你!他请人用阵法在宅子里布阵,你住的院落、你会去的地方都是四季如春。所以你应该发现了,越往外走越冷,京城的冬天本就如此。门主竟是为了你做了这么多!”   面对她的惊呼和无法置信的探究眼神,夜融雪不愿意多说。被大哥强娶,或者和紫陌远走天涯,哪一个不是乱了伦常的呢?外人总是不理解,罢了。   “那你为什么要嫁给大哥呢?你对他并没有男女之情。”见她神色稍黯,便猜出个大概。“是为了尚之吧。”原来她到现在还是爱着不爱自己的男人,甚至甘愿为了他委身他人。   突然,帐内传来微弱的呻吟声,兰妃卿马上快人一步迅速到床前一看,原来是他的被子滑下来了,忙替他拉起被子捂好,摸摸额头的温度才放心离开。两人的目光相对,她勉强一笑,道:“你一定觉得我很傻吧。”   这个女子,四君中的兰之君,杀手门门主的小妾及部下,是真的在关心梅尚之,用一颗永远无法企及的爱人之心在关心他。无论在现代在古代,时间的洪流总是无法阻断人间的痴心爱恋,然而,爱而不可得的故事,她难道不是看的太多了?何况,现在她也是故事中的主角,越陷越深。   坐下来,兰妃卿喟叹一声,“二十年来,我最快乐的事就是和尚之在一起,我和他青梅竹马,四君子一起练武习文,那时候真好啊!可是……我却还是输给了你,你诸事不争却独赢天下,有人愿意为你生为你死;我呢?什么都没有。只是,如今我已不再怨恨你。”   夜骥影和十夜门决裂夺下杀手门,梅尚之跟着他脱离“四君”,自然成为了与夜家本家势不两立的人。兰妃卿一心去找梅尚之,已被众人坚决反对,她被夜骥影收房的时候,便形同叛门,她的父亲兰宸,上一任的兰之君,甚至已发誓和她脱离父女关系,永世不再相见。此后,梅之君由梅尚之的姐姐担任,兰之君则由她的叔父担任。   “大哥娶你是——”   “是为了通过我监视尚之和你的一举一动,我的条件则是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杀他。”她垂着头,嘴唇颤抖,换来两人的沉默。夜融雪知道,兰妃卿的交换条件确实有可能发生,大哥对潜在的不稳定因素能用则用,无用之时就杀人灭口,决不手软。   “值得吗?你嫁给不爱的人,成为他的杀人工具和耳目,要这样过一辈子么?”她拉住她的手,悲剧的爱情带来悲剧的死亡,让她想起死去的朱颜,爱着脑海中的那个身影,直到青春尽凋零,皆是空牵念。   兰妃卿平静地漾出一个笑容,饱含复杂情感,对梅尚之的,对家人的,对自己的,对婚姻的,沧桑、无奈、坚贞。一个笑容,比言语更有力地说明了一切。   “我懂你的心情。”他肯定也懂,夜融雪咬咬唇,“我请求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   “帮我弄一剂止孕药汤。”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怀上孩子。   血亲结婚最可怕的不是伦理问题,而是生育的后代大多有遗传病、残疾、体弱等等,她必须这么做。   “可以是可以,可是门主发现了的话……”   “可以就行,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兰妃卿此刻不禁疑惑,眼前的绝美女子云淡风清,散发的气质远不像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应有的,纤瘦的身躯经历过爱恨的焰,眼神更加坚定起来。   夜融雪离开的时候,梅尚之仍然没有醒来,可院门口早已有丫环们在等待,只得跟着她们往回走。她脑海里还回荡着方才走时兰妃卿的话,“门主娶我的另一原因是给外人甚至十夜门造成一种错觉,让他们误以为只娶了我一个,守住了你们的名誉,只要他不说,恐怕你爹永远不会知道。还有,我名义上的夫君从没有碰过我。”   天有点阴沉,看来入夜又有一场鹅毛大雪了,她的心情似乎也随之变得灰黯了。她住的院子里却永远停留在初春,那个颠倒的镜中的世界。呼出的气化作白雾,消失在空气里,然而这种美丽的禁锢何时才能结束呢?她的一个承诺,她的不名誉的一生,能够换来别人的自由和安全,也值得了,想到这里,她迎着风微笑。前方的路,弯弯曲曲,还是要走下去呵。   一步步走在自己的庭院里,鸟语花香,碧草茵茵,前方的亭子里已有人影,带路的丫环们引她朝亭子走去。   多日不见的夜骥影坐在亭中的石桌边,一身玄黑银边衣裳显得高大挺拔,卓尔不凡,轮廓深邃的脸孔冷淡如覆盖了一层冰霜,他一个人自斟自饮,气氛沉默而压抑。   “大哥,你回来啦。”夜融雪走到他对面坐下,丫环马上过来替她脱掉厚重的袄子。   眉间的皱褶在听到“你回来啦”后舒缓开,就像一个小妻子等候疲劳晚归的丈夫的温暖问候。他想拉她的手,却被她不着痕迹的躲开。   “你一下午都去哪儿了?”他在白玉杯里斟上酒,溅起的酒花落在桌面。   “我……去看看尚之的病情。”也是去拿药,心里偷偷加了一句。   他对这个答案早已知晓,毫不惊奇,语气平静无波:“我说过会治好他,一诺千金。有人照顾他,你不用担心了。”   “我见到兰姑娘了。”她顿了顿,接着说:“应该说是你的妾室。”   一瞬间他的眼底闪过欣喜的光芒,“怎么,你不高兴了?我从未碰过她。”   她摇摇头,无关嫉妒或醋意。“你的想法我无从置喙,她终归是你的妻室,希望你能给与起码的善待。”   最后一点期待的光芒也在他的眼睛里消失殆尽,回复一片冷凝。他压抑怒火,轻笑一声:“拱手把丈夫送给别的女人,真是个‘贤妻’啊!你还有什么愿望,接下来是不是准备替我多准备几个女人,然后好摆脱我和别人远走高飞?   她安静得像个精致的木偶娃娃,长长的睫毛如扇投射下一小片阴影,唇色鲜艳,却了无生气。即便是最美的花朵,离开了阳光的温暖,也只会一天天枯萎死去。   “你想离开我是不是,除非我死!”他仰头把酒一口饮尽,再一次被浓浓的不安淹没,掷杯起身。   她连忙拉住他的手臂,“大哥,等等,你听我说——”巨大的力量甩得她一个趔趄,回过身来已经不见他的踪影。   大哥的情绪好像越来越不稳定了,渐渐变得很陌生,难懂,步步为营,这样相互的折磨要到哪一天才能消除呢?   “咦?怎么湿腻腻的……”她咕哝着翻过手一看,触目惊心沾的全是鲜血!   伤痕   夜骥影费力地单手把上衣解开脱下,露出白色中衣,衣袖上赫然是触目惊心的一大片鲜红!伤口刚才被夜融雪一拉又开始汩汩流血,必须要尽快处理。他皱眉,单手脱下中衣,赤裸上身,拿起水盆里的面巾就要擦。   这时候,夜融雪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盛着热水的小盆,“大哥,我来弄!”   背对着她的夜骥影没想到她会进来,身子蓦地僵硬,肌肉紧绷。   “洗伤口要用烧开了的热水擦拭,然后才能上药。”她用干净的帕子在水里投湿,走到他面前,鼓起勇气却还是被震惊了。宽厚壮实的男性胸膛上依稀看得见大大小小的伤痕遍布,连后背也一样,基本上都因为时间太久而变成浅浅的疤痕,诉说身体的主人曾经经历过的腥风血雨。手臂和右胸正在流血不止,看起来是一个新的刀痕……   他的眸子忽然幽深起来,盯着她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为什么要发抖?觉得很恶心?”   她没有说话,默默地拿起帕子小心翼翼地清洗伤口,疼痛使得他低吸了一口气。他看着刚刚及胸的小脑袋垂着不说话,认真帮他清洗擦药的神态,心里涌出一丝丝暖意。如果他们不是兄妹,如果她只爱着他,是不是就能够获得幸福呢?   “大哥怎么会受伤呢?”他武功修为极高,决不是普通兵器可以伤得了的。   “你确定你真的要知道?”他看看身上绑好的绷带,却没有把外衣穿上。“说不定你知道了,还会拍手称快呢!”   “是谁……”   他冷笑,扔过去一张卷起的信笺,“你自己看吧!”   她展开信笺,上面赫然是朱砂笔写有“冰河宫声势再起,见夜紫陌关外踪迹,近日恐有突袭”的字迹,显然是杀手门内部的密报!她的目光胶着在那三个字上几乎离不开,连手指也激动得微微颤抖,豆大的泪水“啪”地打在纸上,迅速晕染了红色字迹,融开的痕迹或许是一滴血泪的身姿。   “这么难过?”他扯过信撕个粉碎,脸色阴郁。“你的眼泪究竟为了谁而流?”   她湿润的眼睛怔怔地看着他,想起兰妃卿说过的话:你一直在等待,所以在痛苦。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过,她在等待紫陌来接她,所以思念;她在等待大哥放弃,所以难过。   忽然,一个轻柔似羽毛的吻落在她被泪水打湿的唇上,一双手臂轻拢她的双肩入怀,她想要挣扎却顾忌他刚包扎好的伤口,瑟缩着不敢乱动。   “如果你不愿意我碰你,我就什么都不做,好不好?”他温柔地低喃,“为了你,我可以一辈子只做你的大哥,保护你疼爱你,不让你伤心难过……只要、只要你以后陪在我身边!我们可以浪迹天涯,游遍天下……”   “大哥,没用的,你和我只会越来越痛苦。”她流泪。   不信,拽住她的肩膀摇晃,“谁说的!难道你忘了?我们曾经那么快乐过!”   “可是……那时你还是我的大哥,我也只是你的妹妹啊!”   他恍若未闻,幽幽叹息,“我们曾经那么快乐过,你那时候虽然小,但是很贴心很善良,每天蹦蹦跳跳跟着我就像个小兔子,还要捣蛋作怪……如果我从没有爱上过你,只把你当成妹妹,那该有多好……”   想比起她在现代的生活,一个被父母刻意忽视抛弃的孩子,在这里的童年显然美好得近乎梦幻,渴求关爱的心田被春雨滋润,离不开他们,父亲,母亲,哥哥们。正因为带着前生的记忆,她珍惜幸福,对他们都怀有一颗感恩的心,所以面对夜骥影,她只能如此。   “我和紫陌一样是兄弟,为什么你要他却不要我呢?”他的神情仿佛受伤的兽痛楚低吼,眼眶似有泪光闪烁。“然后又是梅尚之,还有王爷,还有个什么干弟弟!一个又一个的男人和你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我恨,他们一个个凭什么觊觎你?我想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不看不听,但还是每分每秒都在发了疯似的想,真的好累……”   一滴灼热的泪珠滴在她的颈上,灼痛了她的皮肤,心神慌了。   殊不知,她也累了,十七八岁的人生竟像过了一辈子似的。啊,多想有个解放的契机,不是席容,也没有夜融雪,摆脱枷锁徜徉飞过碧海晴空,快意恩仇。   “大哥,给大家一个轻松呼吸的机会,给大家一个愉快起来的空间,不是很好么?”   可是,只要我一放松,你就会逃开,逃得远远的。他想。   “我要休息了。”他摆摆手,背过身去,确实是累了。   同一个屋檐下,男人和女人,心扉紧闭,却慢慢地被卷进杀戮风暴的中心。   昨日阳花落,今夕复何寻。   夜融雪兜兜转转绕了大半个宅子才甩掉了牛皮糖似的侍女,终于松了一口气。事实上,大哥的确如他所说的,这些天来只对她百般温存关心,奉上源源不断的珍稀礼物以博得她的欢颜,却没有再强行碰她,这让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稍微舒缓了。可是她却仍然被囚禁在牢笼里,时时刻刻被监视跟踪,丝毫没有自由可言。   “我需闭关七日,你乖乖的待着,好么。”夜骥影昨夜来见她,并没有征求她的意见,而是温柔地陈述已经决定的事情。说罢便离开了。   世上从来就没有一种武功是不需要刻苦勤练的,小时候她就知道,那时每日睡懒觉醒了以后,紫陌已经在院子里练了一个早晨,汗水浸湿衣裳,回过头来望见她,绽开的清澈笑容就像晨光下来不及消失的露珠闪耀的绝色。   走着走着,忽然传来悠扬的诗歌吟唱,不高亢不低哑的男声温醇如陈年好酒,直直要把女子的魂儿也勾出来。她皱眉,难不成这里还有别人?   “花发西园,草薰南陌,韶光明媚,乍晴轻暖清明后——”   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朝着歌声飘来的方向走去,茉莉花丛点缀路旁,芬芳的尽头,是潺潺水声,一汪温热的水气,袅袅升起。   她停下脚步,有些不知所措,那是一个不大的天然温泉,泉水呈现柔软的乳白色,男子背对着她立在泉中,沾湿了的乌黑长发披散,落在水里似是一缕青烟。黑发雪肤,竟恍如泉水一色,对于男子来说稍显细瘦的腰半浸在水中,他慢慢地转过脸,额角的一滴水滴在殷红薄唇上,波光潋滟之境。眼中的光彩和白玉耳钉互相辉映,难道不是由水而生的精灵么?   “燕淮……”   他快乐地微笑,毫不在意的转过身来,面对她的惊讶展露白皙精瘦的胸膛,玉一般的身体,却遍布着细碎的伤痕,所谓白玉微瑕,便是如此?   “过来。”他冲她勾勾手指。   脸蓦地发烧,应该是被温泉的热气蒸的,她摇着头正要后退,一只湿漉漉的手猛地扯住长长的裙角往回一拉,他眼中的笑意加深——“啊!”一声惊叫,溅起一圈水花,她狼狈地从水里浮起来,被他扶住,怒目而视,“你疯了?!”水并不深,那是对于他这个高个子来说的,对她,都快到肩膀了。   他哈哈大笑,痛快而稚嫩的笑容,她气得直翻白眼,又不敢推开他的手臂,底下的石头滑滑的。扭了扭身子,罩衫和长裙都湿个透,衣服全水嗒嗒地粘在身上,特别不舒服。   “喂,你到底拉我下来干嘛?!”气呼呼地抬头质问当事人,没想却撞进他安静的眼神中,长长的睫毛,柔软分明的眼廓,眼底有疑惑,也有深深的寂寞,那种神情她再熟悉不过,当年的席容,镜中的真实。   几乎是贴在一起的身体,他的呼吸近在咫尺,暖暖的气息落在她的耳边,仿佛要故意吸引别人的目光,水珠沿着浅浅的肩窝滑下来,经过胸口坠入水里,徒留一道空痕。   “为什么偏偏是你呢?”燕淮对她的话恍若未闻,握着她的肩膀迷茫地低语。   燕淮所表现的,好像是刻意地让她相信他是邪恶的阴谋的坏人,处处与她作对,做一些似是而非的伤害,转身离开时却满身落寞。其实,以他的势力,杀死她比掐死一只蚂蚁还简单,可在断崖下还是救了她,悉心照顾直至伤愈。他体内的两个人格必定有相通的地方,她这么想道。   “本来我在岳玄宗里为你盖了一座最好最好的楼,可惜……你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全心全意只为别人而牺牲自己的感情吗?我觉得,必定找不到,因为根本不存在。”   “你说什么?什么楼?”她没有听清楚,不明白他突如其来的黯然是因为什么。   起风了,有些凉了。   一言不发让她紧张,缩了缩身子,咕哝道:“我要上去了,没时间陪你闹。”一个乱唱歌的裸男泡在温泉里突然把她拉下水,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七天的时间,你不求我带你走吗?”   她愣了,离开?逃亡?她不是没有想过,只是逃了追追了逃的日子周而复始,很累很累,几乎把她的精力耗尽。不要再去想,会不会让大家好过一点。   “不必劳烦,又不是苦情的私奔。”两人间的平衡点总是立足在亦敌亦友的微妙关系上。   燕淮从水中跃起,拿起岸边的衣服穿好,摸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珠子。   “几日不见,你居然消极成这个样子,胆小鬼似的,真看不下去。”她被他硬塞了一个东西,拿起来一看,问道:“这是什么?”   “魂珠。”他好整以暇地靠在树边,笑看她落汤鸡的装扮。“睡觉的时候放在枕头底下,然后……”   “然后第二天早上起来就能实现愿望?”她压根儿就不信这套哄小孩子的把戏,好歹也活了两辈子,这种解释和爸妈说有圣诞老人来发礼物有什么区别?   “说对了一半。在梦里,你能看见你最想见到的人,而且你看的见他,他看不见你,确切的说并不是梦。”   “难道是我的魂魄从身子里脱离然后去看的?那万一没有按时间回来,岂不是全完了。”天啊,聊斋故事原来真有其事。   “魂珠的功效只有三个时辰,失效的时候你自然会回到本体。”   她点点头,“你这算是帮我?”   他不否定也不肯定,嘴角漾出淡淡的笑,像个抓到鱼的狐狸,“你一直挂心的男人现在怎么样,你见了他,自然要来找我。明天的这个时候,我在这里等你。”   催君醉   是夜,夜融雪攥着魂珠早早和衣躺下了,心里从未有过的宁静。   既然已经决定要使用,就不应存有任何疑虑,她明白等价交换的法则从古至今皆适用,燕淮的“慷慨”必然需要她付出相应的代价……   紧紧地把魂珠握在手心,闭眼等待入眠,渐渐地,睡意如水卷来,手心感受到跃动般的热感。   不行,好困……“你听好了,使用魂珠唯一的禁忌就是,不管是谁在背后叫你都绝对不能回头,否则你的魂魄会被吸到别的时空去,再也回不了自己的身体,你将会昏睡不醒,一辈子当个活死人。”   燕淮的叮嘱回荡在她的耳边,平时吊儿郎当的声音听起来严肃甚至有点紧张,可是真的好困好困,越来越听不清楚——“这儿是哪?”夜融雪张开眼睛,环顾周围,只见雕梁画栋,阔堂高柱,极尽荣华气度,乌压压的仆从跪了满地,“这分明就是辽阳王府的正前厅嘛。”细细一想,方才明明已经睡着了,莫不是魂珠把她带回王府的?   一个刺耳的尖细声音打断她的思虑,回身一看,竟是一个老太监提着嗓子宣读圣旨,王爷跪着听旨。   “承宁!我回来啦!”她高高兴兴地朝他跑过去,自己的身体却一下子入空气般穿过了他。哦,她竟忘了自己只有魂魄没有实体,大家都看不见她,遂有些失落。   “……钦此。”老太监哈腰朝站起来的王爷靠去,“王爷请接旨吧,老奴这就回宫里复命去。”   承宁接过黄色卷轴,冷哼一声道:“赵公公快把明日的圣旨一并拿来,公公来此两日本王便跪了两次,真有些乏了。”   冰冷的目光刺得老太监一个激灵,慌忙跪下磕头,“王爷饶命,王爷饶命!老奴本来就是至卑至贱的一介蝼蚁,岂敢冒犯王爷威颜,老奴传旨若有失仪之处,愿王爷明察海涵!”得罪皇帝的同胞爱弟,一定是活腻味了。   哼,说的比唱的好听,皇帝派来传旨的人,在宫里定然已有势力平时作威作福倒是把别人都当蝼蚁踩着,她对着赵公公做了个鬼脸,反正也看不见。   “下去吧。”皇上身边的人,总不好太下他脸面。   又是一阵跪拜谢恩,众人才都退了下去,唯独承宁还负手站着。她兴奋地用手指戳戳他的脸,圆乎乎的苹果脸居然消瘦了,大大的眼睛已久充满活泼的神采,只是,也有了寂寞和忧伤。高挺的鼻子下还是柔软的小嘴,惹人爱怜。比起来,个子已经比她高了整整一个头,少年独有的优美形体,像这样穿着金绣云龙纹雪衣,高贵如月华,一回首,正是倜傥风流。   “怎么说呢,大概是从泪眼小鹿到花样少年的转变吧。”她自言自语,想起初次见面的情景,兀自咯咯笑了起来。   “谁?!”承宁猛地回头,目光穿过她牢牢盯住窗口,等了好一会儿,窗外只有薄薄的雪花沉默地寥落凋零。   他失望地坐下,孩子似的负气地噘着嘴,那是他不高兴的时候的习惯动作,也许自己都不知道呢,呵呵。   “你到底逃到哪里去了呢?小雪,我都找了你好久好久了,你却连一个回音也舍不得留下。邻国归顺,龙心大悦,也不知哪蹦出来的劳什子公主要结秦晋之好,偏偏看上我了。管他是什么香子公主、盒子公主的,就算是天上的仙女我也不要!”他先是挫败地叹息,而后又恼火起来。   “联姻?你要和别国的公主联姻?!怪不得那个老太监来送圣旨。”她皱眉嘟囔。   “你说过会在这里陪我的,拉钩上调一百年不变,难不成都是骗我的?可恶……”他把脸深深埋进手掌里,“他们骗我,你也骗我,我该怎么办?可是,连我自己都在骗我——”声音渐渐地弱了下去,泪水从指缝间渗出,飘落,消散。   她垂眸,无法言语,手心疼爱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承宁,承宁,坚强的少年,柔软的少年。   不好!只有三个时辰的时间!夜融雪忽然想起来,放心不下独自啜泣的承宁,直到亲眼看见他被侍者服侍着睡下了才走了出去,算起来约摸过了一个时辰。   她方才一醒来就在王府里,那要怎么去别的地方走呢?轻功对于魂魄来说用的上么?燕淮也是,每次出现就玩神秘,害得她什么也没问就变成这样了。   正犯嘀咕,低头一看,脚下一条蜿蜒平整的小路向前延伸,前方微微亮着和暖的光芒,她倒觉得这路像在哪里走过。走着走着,往右抬眼瞧,一间间整齐的房间并列排好,有的亮着灯,有的没有。   “咦?这不又回到了大哥的宅子里么!”原来自己已经在回廊上行走,斜前方点着灯笼的院子,仿佛就是路的尽头。   宁静的院子里有古朴的小桥流水,房间全都亮着。她走到窗下,窗纱上映出男人的侧影,一眼便知是如玉的佳公子,房内另一个女声劝道:“你也不歇歇,伤才刚好就要折腾,她若是见了你岂不伤心落泪。”是兰妃卿的声音。   是尚之,她默默等待他说话。   “我知道。”虽然有些暗哑,但确实是他,月下清泉般的嗓音。   “你知道?你知道还要这么做?那好,明天我去问门主,为什么不让你见她一面,这样的圈禁要到几时才结束!”   他摇摇头,忍不住捂着嘴咳嗽起来,喝口茶顺了顺,“你不要去,他还在闭关修炼,太过危险。男人希望自己的女人只看他一个人,只想他一个人,只爱他一个人,我能理解他。”   是在说我么?心念一动,夜融雪迅速穿入内室。   室内的布置闲静素雅,秀美的云鹤灯架上有一灯如豆,明灭之间依稀映照着他的脸,宁静的,俊雅的,柔和的。除了额上的那抹伤痕,眼神依旧清澈温暖,微笑依旧质朴纯真。   是的,纷乱的岁月中,每当想起身畔有他平实安然的陪伴,心灵深处总能放松踏实下来。   “尚之。”她轻轻呼唤,明知道他无法听见。他靠坐在榻上,脸色有些苍白,但看起来精神不错。   兰妃卿顿了顿,眼眶泛红,终究难掩酸楚而泪下,“那你呢?你有没有替自己想过,替身边的人想过!你放弃吧,我求你,放弃好不好?”她拉着他的手急切追问。   梅尚之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语气平和,“妃卿你别急,也不用为我担心。其实,我并非良善之人,我也有心魔。听过她讲的一个禅宗故事,小小的蜘蛛在寺庙里听佛语听了一千年,告诉佛祖,世间最珍贵的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过了一千年,佛祖问它,得到的还是相同的答案。这样又过了一千年,仍然如此,佛祖便让它到人间活一遭,体会人生悲欢离合。入了尘世,它依然执著于得不到和已失去,经历了爱与恨,然而它却不知道寺前有一株小草,小草看了它三千年,爱慕了它三千年,它却从没有低头看过小草一眼。最后,蜘蛛大彻大悟,才懂得世间最珍贵的是把握现在的幸福。”   他还记得她讲的这个故事?那时她讲完以后,他却只是一言不发。   兰妃卿黯然道:“那么最后,小草和蜘蛛在一起得到幸福了吧?可是,她不是蜘蛛,你也不是小草啊。”   “不管我和她之间有没有结局,我现在还记得,那天她笑得很美很美,因为她比蜘蛛的醒悟早了三千年,她遇上了能共度一生的男人,她会得到幸福……这样就足够了。”他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那么了然,那么坚定,落在夜融雪眼里却疼痛得刺眼。“对我来说,她便是我最最珍贵的得不到和已失去,她的笑容才是我能把握住的幸福。我还来不及得到,便已经失去,所以惟有她,一定、一定、一定要幸福。”   “不行!!你知不知道,你会……”哽咽了许久,话语还是淹没在哭泣中。   他温柔地摸摸她的脑袋,像是安慰难过的孩子,正色道:“我知道的。成仙成魔无所谓,不过浮华,而这事确是最要紧。她素来重情,且心里有我,我已经很高兴了,五十年后,一百年后,她的心里始终有个角落为我所栖身,永不坍塌。这与强求一份带枷锁的感情相比,岂不是好多了?”   “够了够了!”夜融雪虽然不明白他要做的是什么,但也明白他早就有了为她而死的觉悟,“你牺牲自己为我换来的幸福我才不想要,你听见了没有!!”她无法抑制心底奔腾如潮的伤心,好疼好疼,眼泪争先恐后地涌出眼眶,酸涩的,痛苦的,深深的无助。   每当面对尚之,被他温暖的目光注视,她就无法开口拒绝他的好意,眼睁睁地看他孤独坚定地充当影子保护者,她能说的除了谢谢以外还有别的么,多少次,她在摇曳的烛光下心里自语:尚之,你大概不知道,你用尽全身力气的保护换来的是我的一汪泪水。遍体鳞伤也不吐露真相,你究竟在危难中挺身保护了我多少次,看着我的背影离开了多少次,绝望心死了多少次,才能有今天的笑容和心意?   走出屋外,天空还是晦涩阴暗。她一个人蹲在地上抱头痛哭,宣泄着她的恐惧,她的寂寥,她的不安,她必须改变的命运。   再抬起脸的时候,她揉了揉眼睛,一定是又红又肿的,身边只有雪在静静地下,缓缓穿过她的身体,仿佛在笑言,人生梦一场,何患痴狂。   “紫陌,我要见紫陌。”她深深吸气,擦掉眼泪心中默念。   果然眼前景色顿变,没有飘雪的庭院,而是一片开阔的高台,秋山冬景,浩渺春深,尽在眼前。以前……冰河宫有这样的地方吗?   她回头定睛一看,“没有错,就是这里。”连嘴唇都在颤抖。   平滑如镜的云石地面仿佛是云朵铺成的仙台,而在那巨大的水晶榻上,斜靠着一个人。长长的黑发中挽一斜髻,簪着一朵莲形玫瑰玉簪,其余的顺着身体的曲线柔滑披散,独惹雅意,并无女气。雪白衣袍点缀着比血更红的扶桑花,在胸前大大敞开,半露出精瘦结实的胸膛。修长的身子随意伸展,俊美绝伦的脸如上天最眷顾的杰作,右眼睫下一颗泪痣平添凄艳,眼睛轻闭着,仿佛是云端的仙人在浅眠。   可是,她知道,当那双眼睛睁开的时候会散发出怎样炫目迷离的光彩,幻梦般的紫时而轻透时而浓郁,看着她的时候满满的深情会将她温柔环绕,只想在花间沉沉醉去。   她一步步走进,拼命压抑声音,唯恐把他吵醒,可却忍不住轻唤,“紫陌,紫陌。”   风拂来,脸上似有凉意,竟是一行清泪,伤离别,悦相逢。一缕魂,徒劳呵。   夜融雪走到他身边坐下,目光几乎舍不得离开他的脸,一缕发丝滑落在他的唇上,她抬起指尖正想拂去——突然,他缓缓睁开了双眼,紫光流转间如魅如惑,晶灿胜玉,直直地看向她,“你……”   她的手蓦地停住,难以置信,“紫陌,你能看见我?!”   相逢未迟   “你看的见我?!”她的手无法碰触他的脸,心怦怦地跳,没有其它时候比现在更希望听到他说是了!   夜紫陌没有说话,脸轻轻仰起像是在感受什么,就在她充满期待的那一秒,目光淡淡地穿过她的脸飘向远方,紫眸中的光芒迅速被厚重的失望和冷淡填满,原来,即使距离只有一掌之遥,即使两人的气息相融,却不能够碰触对方,他……根本没有看见她。   “呵,我竟然也会有错觉。”他自嘲地笑了,那样冷漠而没有笑意的笑容她并不是没有见过,泪痣映衬眼角眉梢的风情,空绘一片惨淡心伤。看得她心尖仿佛被无形的手巾揪着,无法呼吸。   这时,突然从楼梯快速走上来一个清俊少年,手里拿着一枝腊梅枝条,已有初绽的花。   “宫主?”看他的样子,一定是听见动静就窜上来了,动作挺快的么。只是,这个男人看紫陌的眼神里好像有什么,极力隐藏却又无法克制,让夜融雪心里不舒服。   紫陌头也不回,静静直视地平线上缓缓上升的金红色太阳,好半晌,方启唇吐了一句:“没什么,只是风罢了。”他刚才明明感觉到她甜蜜的气息,她柔软的手指,还有她深切的呼唤。为什么一睁开眼来什么都没有?真的只是他的幻觉么?   细细一打量,这男人长的还不错,不过比起她认识的那几个就差得远了去了,她不客气地瞪过去。普通个子,身形清瘦,身着冰蓝色斜襟衣裳,似有女子的娇柔;淡粉色的嘴唇,细长的凤眼隐有媚色,约莫和承宁的年纪差不多。   少年不甘被当作透明人,咬了咬下唇忙道:“宫主,梅花已经开了。属下、属下为宫主折了一枝……”   梅花二字,如同暗夜中被拨动的一根弦,他从寂静中醒来。   初冬之飘华,昭示两人间的誓约。他一直没有忘记,心间开出花一叶。他一直压抑自己,不去找她,也不让宫里探听任何有关于她的消息,他隐隐害怕疯狂思念着她的自己。   夜紫陌的眼神落到那雪白的梅枝上,深褐色的曲折路上绽放银雪可爱的芬芳,待君采撷。呵,她一定在嘟着嘴质问他的晚归,脸鼓鼓的像个小包子,她不高兴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那样。他没有注意唇边无端漾出的微笑,温柔的,眷恋的,真要把人看痴。   “宫主……”少年惊讶瞪直了眼,下一秒脸却热了。他入宫一年多来,从没有见过宫主的笑容,素来除了冷漠便是阴残嗜血,刀光剑影中恣意来去。可是,他却有那么美好的笑颜,美得让人忍不住贪恋时间驻留,再掬一把少有的迷魅。   “宫主,请、请给我派下一个任务吧!”   “不,下一个任务不需要你。”他敛起笑容,眼底却有莫名的幽深。   少年闻言脸上满是失望的神色,脸色青白,嗫嚅着:“我、我会很努力的,不让宫主你失望。昨天,我又炼成一种新毒,一定能够帮上忙的!”   “银露,我说了你不用插手。”夜紫陌对他苍白的神色视若无睹,“因为,我要亲手杀了燕淮。”自然是有一笔帐要好好清算。   “岳玄宗的宗主?”银露暗呼,宫里的行动一直是针对岳玄宗的,他却不明白宫主为什么这样做,但也许是长久的积怨吧。自己会的是制毒,武艺粗浅,能得到现在的生活在从前只能是奢望,毕竟……还是宫主把他从小倌馆里里救出来的。想到这里,他的脸颊又微微发热。   要杀燕淮?!夜融雪听到这里也吃惊,她从来没有想要置燕淮于死地,毕竟燕淮虽然扑朔迷离,也只是一个游离在真实与虚妄,孤独与遗忘间的人。   她企图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她甚至无法开口,面对事实却无力回天。   紫陌温和低沉的嗓音突然响起,邪魅惑人,“银露,你新制的毒可会致命?”长指有节奏地轻击,若有所思。   “不会,中毒后人会全身不得动弹,内力尽丧,每一处筋肉肌理经历一阵阵密密麻麻的刀削般的剧痛,脑子里越发清明,连昏厥都做不到。”   “很好,你待会儿便把这毒用到地牢里那位客人的身上,好好招待。岳柔,我要你对自己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他缓缓绽出嗜血的笑容,邪肆阴狠,却又俊美如神魔,宛如炼狱之火中诞生的修罗。   “是,宫主!”宫主这么做是为了我么……银露跪下领命,心头几乎蒸腾颤抖着的崇拜。一年前他还是扬州小倌馆里的头牌相公“玉扇”,却被一名出手大方的女客包下三个月,那客人便是岳柔,只因自己是难得的阴元之身,对她的修炼极佳,便沦为她练功的工具,饱受折磨,还要被她养的男人们作为泄欲虐待的玩物,摇尾乞怜,活得几乎连只狗也不如。就在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跨入第二个月的时候,夜紫陌却从天而降把他救了出来,从那以后他便以“银露”的身份留在了冰河宫。   眼看着银露退了下去,她更觉得蹊跷了,岳柔怎么会被困在冰河宫的地牢里?刚才那个叫银露的少年,分明是对紫陌有情……唉,她多想开口问个清楚,就是没人能听见。甚至隐隐有种感觉,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   周围的雾气在不觉意间越积越浓,不知哪里吹来的一阵风似在推着她的身子走,她知道,魂珠的极限已到,不管愿不愿意都必须回去了。燕淮的叮嘱言犹在耳,头也不回的离开,实在太难太难。   “让我、让我再看他一眼——”她眯着眼睛徒劳地逆风而行,只能在云雾中隐约看见他的身影,平添几分孤独寂寥。下次再见知是何时?她明知他听不见,还是忍不住朝他消失的方向伸手哭泣着放声大喊:“紫陌!紫陌!紫陌!”   “是谁?!”夜紫陌恍惚间觉得怪异,若有似无的熟悉呼唤难道是……“融融?是融融吗?你在哪里?!”   见宫主突然站起来自言自语,神态紧张而期盼,像是在聆听,转瞬间又疯狂地大喊,翻遍了台上每一处地方,银露纳闷,这里还有别人?还是个对宫主很重要的人?   人与魂乃两界之物,不得相见本来就是天意,偏偏两人心有灵犀,竟然在这个时候互相感应到了对方的声音和存在。   “紫陌?”夜融雪本已迷迷糊糊地任那风推着自己走,不远的前方透出一道光圈,应该就是出口,可却听见他在唤她,不禁悲从中来,顿时也忘了燕淮说的禁忌,“紫陌,我在这里!”一回头,清楚地看见浓雾已散的那端,夜紫陌傲立在风中,漆黑的长发如风中飞墨,雪衣上的扶桑花如盛放的血泪,紫眸灼灼,映照出她极淡的身影。   他紧紧地盯着她,甚至舍不得眨眼,连声音都是颤抖的,“真的……是你?”   “是我。”她吸了一口气,努力挤出笑容,“你不用担心我,能够在走之前见你一面心已满足了。”   “走?你要去哪里?”他急切地想要走上来拉住她的手,却从她的指间穿过。眼神迷茫空洞地像个孩子,他下意识地喃喃低语道:“不要走,不要走,我求求你。”   “我现在只是借着魂珠的力量魂魄离体,不走不行,时间到了……”她还没说完,顿觉一股强大的拉力把她往后吸,她就像是一片落叶,来不及看清他悲伤的面容便失去意识,一阵天旋地转堕入无边的黑暗中。   好累,身体好重,但是能见一面真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你听好了,使用魂珠唯一的禁忌就是,不管是谁在背后叫你都绝对不能回头,否则你的魂魄会被吸到别的时空去,再也回不了自己的身体,你将会昏睡不醒,一辈子当个活死人。”   可是,我已经回头了……燕淮,对不起,你的心思都白费了……   “喂……”到底是谁在说话?真是吵死了,让她多睡会儿都不行么。   “啊——”头上脸上脖子上一阵冰凉湿意,夜融雪几乎是尖叫着蹦起来,“谁拿水泼我?!!”   “哼,不泼你还不醒呢。”   一个清澈好听的嗓音飘来,她抬起脸一看,竟然是一个少年,撞进她的眼神里还愣了一下。他脚边搁着一个木桶,不用说,敢拿冷水泼醒她的就是这个拽得二五八万的臭小子!   “喂,你这个孩子真是……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她气呼呼瞪眼,冷死人了。   “我说的是事实。还有,我叫阿煜,别孩子孩子的乱叫。”他恶劣地耸耸肩,嘲讽地挑挑眉毛。她正想接着吵,转念一想,不过是个臭脾气的小毛孩,算了算了。虽然年纪小,长得到是不错,他看起来十四五岁,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肩头,耳上带着金色的小圆环。个子和她差不多高。脸看起来有点面熟,蜜色的皮肤,剑眉鹰鼻,轮廓深刻,看起来像是关外的异族人,眼睛是蓝黑色的,嘴唇微薄。他的衣服款式类似古代的胡服,立领斜襟单开,敛袖马靴宽腰带,勾勒出草原俊逸少年年轻奔放的线条。   草原?她定神往旁边一瞧,几乎是惊呆了:茫茫草原一望无际,牛羊成群;一座座的毡房不知是哈萨克族还是蒙古族的,女人们围坐在一起干活,留着奇怪发型的孩子们三三两两追逐嬉闹,蓝得澄澈的天空万里无云,苍鹰展翅翱翔。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老天爷啊,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喂,女人,你没事吧?”少年不解,这个怪女人不会是脑子被冻出问题了吧。   “这里是哪里?”   “草原啊。”明摆着的么。   “废话,我知道是草原,可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哪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我先走了。”早上他去牵马,结果就看见她倒在草地上昏睡不醒,叫了半天都不醒,所以他就拿了一桶冷水把她泼醒,就这样。   呼,不气不气。“喂,你不要走,你走了我怎么办啊!”少年头也不回就走,然后几个热情的异族大婶迅速围上来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她却听不懂,没办法只能架着她往毡房里走。   洗了热水澡、换上衣服、吃完风味独特的饭菜以后,大婶们闹哄哄鱼贯而出,终于让她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了。   她倒在类似床的炕上,吃饱喝足可脑袋里还是一片浆糊状:现在是什么状况,没能按时赶回去所以被流放边疆了?现在还是在同一个时代吗?她不懂少数民族的语言,贸然出去乱问乱比划或许还会被当成疯子。唉……   帐子一掀,一个人影大剌剌地进来,“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还有什么可叹气的?”   她马上坐起来,兴奋地问道:“你会说汉语?!”   少年瞥了她一眼,眼神里分明是“你现在才知道”的鄙视,“我娘是汉人,我当然会了。”   “那我能不能见见你娘?我醒来以后才知道迷路了,我想回去。”既然他母亲是汉人,肯定知道回回关内和京城的路吧。   少年没有说话,神情骤然冷漠下来。   她疑惑,“怎么了?我真的只是想——”脱口而出的话语硬是说不下去,她看见少年脸上的阴郁和极力隐藏的哀伤。   “她早死了,你要怎么见?”他装作不在意地笑睨她,倔强的外壳有一丝裂纹。   “对不起。”她知道自己无意间触动了他隐藏的伤口,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不能言明的伤痛,尤其是关于亲人、关于爱。   他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看她的脸,只把手里一直端着的碗放下就大步走了出去。   傍晚,火焰般的晚霞还没褪尽,草原的夜已开始急速转凉。   夜融雪取下了毡房里挂的弓正摆弄着,屋里便进来了一个微胖的妇人,包着带花纹的头巾,手里捧着被褥衣衫,眉眼带着温和笑意看着她。她也冲她友好地笑,那妇人却开口说话,而且说的是地道的汉语:“姑娘,少主吩咐我来添些衣衫被褥,怕把小姐冻坏了。”   “大婶你也是汉人?”她欣喜地接过来,“请问你说的少主是谁?我得去向他道谢呢。”   妇人眨眨眼,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我是他母亲当年的陪嫁丫环,自然会说汉语。少主没有告诉你?姑娘,救你回来的人就是赫图瓦的少主呀!他下午才来看过你,还给你送了汤药呢。”   她一愣,什么?那个小毛孩阿煜居然是这里的少主?下午他是来送药的?原来,自己竟对他一无所知。   “你能不能告诉我这里是哪里?我想回京城,要怎么走?”她叹气,委屈道:“下午我问他,结果没想到害他难过了,你代我向他道歉好么?”   妇人笑得慈祥,神秘兮兮地拍拍她的手,“姑娘还是自己去说吧,少主正等着呢。”   夜之歌   金红色的火焰点缀天空,好似晚霞扬起的裙裾。白日里蓝得发亮的天此时沉淀成墨蓝色的天幕,启明星隐隐在薄云间闪烁,天高地远,好一幅壮丽致远的草原夜景图。   夜融雪穿上长衣走出毡房,还是冷得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在手上呵了口气。唉,还是当面道歉比较好,小毛孩阿煜大小也是个少主,何况在这里还受了他的照顾呢。打定了主意,她忙顶着风沿着一座座毡房走,看看他在哪里。   走着走着,一个戴小皮帽的孩子咚地撞到她腿上,她安抚地拍了拍,手嘴并用地模仿他们地发音问道:“阿—煜—在哪里?阿—煜?”   孩子手里还抓着散着热气的油嫩嫩烤羊腿,歪着脑袋笑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指向马圈的方向,然后又刺溜不知钻到那个毡子里去了。   她虽然对自己的语言水平不抱信心,还是半信半疑地右转朝马圈走去。   游牧民族主要以放牧牛羊马等家畜为生,部族扩大阶级分明以后,也会开始在族长的分配下做些特有的营生,比如季节性地挖冬虫夏草、驯养海东青猎食或贩卖给关内的贵族、宫廷等等,塞外民族本就狂放不羁,不甘受制于朝廷,经过部族合并征战后,与朝廷崇文弃武的奢靡之风相比,兵力逐日强盛。   草原入夜,也往往是狼群猎食的大好时机,为了保护好马匹不受攻击,人们一般会用尖锐的长木桩在毡房不远处围起来,还会派人点火守夜。   前方火堆边坐着个人,是不是拿火拨子拨一下火堆,加点干柴,她眯眼一看,冷冷的脸,俊美却仍有几分稚气,可不就是阿煜!   她站在一边正犹豫着怎么开口,阿煜已经发现了她,眉毛一挑,听不出语气里的情绪:“大晚上的,你跑出来做什么?”   “我……来谢谢你的照顾。”她三步并两步小跑过去,看着他有些疑惑的表情,道:“还有,对不起,我不该……真的对不起,少主。”   他仿佛没有预计到如此坦诚的答案,蓦地睁大了眼,为了维持沉稳又连忙收敛情绪,不自然地抿了抿薄唇,侧过头去不看她,“你又不是我的族人,叫什么少主。”   “那我叫你什么?”这么说他是接受了自己的道歉咯?呵呵,别扭的孩子还是很善良的。   他白她一眼,“阿煜。”这女人什么记性啊。   “哈,我就叫你阿煜好了。”夜融雪笑开了,眼波流转,在火光映衬下柔和如月华。“你十四岁,我比你大三岁多,可要叫我姐姐噢。”   “就你这样还姐姐呢,我不叫。”他喟叹一声,朝火里添了些木柴,金色火舌噼啪作响。他挑衅地上下打量一圈,“身材像个纸片,一点看头都没有,哪像十七八岁的女人。”   “你瞎嘀咕什么?!”她可是听得清清楚楚,小毛孩也这么早熟,还评判起女人的身材来了!游牧民族大多接近欧罗巴人种,轮廓深邃、体形高大健美不说,连女性也发育得好,圆肩峰乳翘臀长腿的……切,她纸片人就纸片人嘛,得罪谁了。   “哈哈哈——”他瞥见她不服气暗自嘟囔的表情,傻里傻气的,忍不住笑了出来。清朗肆意的笑声回荡在夜晚的草原上,格外清晰。   自从醒过来以后,她只见过阿煜冷凝的脸,刺猬似的嘲讽和不符合年龄的深沉,这样坦率的、开朗的笑容,是她第一次看见。火光照耀下越发性感的蜜色肌肤,深邃的眉眼,腰间一把银色月牙匕首,此刻倒影在她瞳孔里的,是一个纯然的、直率的塞外异族少年。   “你怎么一直盯着我瞧?”难不成冻傻了?“我都报了身家姓名了,你呢?”   她愣了愣,复又笑道:“你叫我小雪好了。”   阿煜知道她没说真名或是全名,却也不在意,也露齿一笑,“好,就叫你小雪。”   然后,他便问了她的事情,从哪里来、做了什么、怎么回去,可她的回答却让他皱起眉头。“你说你不是人?因为一颗珠子到了这里?我从未听过这种事!”明明是好端端的人,怎么又说自己不是人呢?莫非是珠子有什么妙用?   夜融雪寂寥地笑笑,知道他无法理解她的话,这些经历说出去只怕也没有别人会相信,肯定觉得是她胡言乱语。她解释道:“中原有个说法,人有三魂六魄,人死如灯灭,可魂魄还是在的,然后就随勾魂使走一遭地府,罪孽善行,自有定论。而后转世投胎,谁都要走奈何桥,喝一碗孟婆汤,忘却前尘旧事再世为人。”   “那你……你已经死了?”他的心突突地急跳,自己也不明白在担心些什么。   直到她摇摇头,他才暗暗松了口气。她只道:“魂珠能让人魂魄离体,去向要去的地方,时限一到,魂魄便会回到身体去。可我偏忘了禁忌,回了头,魂魄也就莫名落到这里来。可依现在看,你们却都能看见我,倒是奇怪了。”   “那你只要回到你的身体里去不就行了?”   “我也这么想,但这里离都城不知几千里远。”而且现在也不知在什么时候。“现在是几年了?哪个皇帝临朝?”   阿煜哼了哼,耳上的小金环轻摇摆动,“任它哪个皇帝,也和我族无关。”朝廷对外族素来实施高压政策,强迫各族每年缴纳大批牛羊山珍等贡品,他年年跟着父亲入朝参拜,便知关外各族对朝廷早已恨之入骨,势如水火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说就是了,现在是嘉佑二十五年,皇帝是先帝在位时的太子。”   太子?她记得,当今圣上是承宁一母同胞的亲哥哥,是第九皇子,继位前并不是太子呀,承宁是当朝的十二皇子……她模模糊糊地感应到事情不妙,“那十二皇子呢?十二皇子不是被册封辽阳王吗?”   阿煜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她急切的脸,道:“你越说我越糊涂了,华芷宫淑妃的九皇子才刚出生,哪里来的什么十二皇子啊什么王的?”   她这才彻彻底底地失望了,心底暗呼:原来自己又沦落到另一个时空来了。新皇登基,改年号泰元,十二皇子承宁受封辽阳王,名动京城,天下哪有人不知道?如此算来,现在她竟然回到了二十五年前?!   “你怎么了?”他摇摇她的肩膀,见她呆住了一般没有反应。   “没、没事。”根本就是出大事了,她要怎么回去?如果回不去,身体成了活死人,那是不是也总有一天要魂飞魄散?她强打精神,靠近火堆坐了坐没有说话。   他也沉默,拿下腰间的匕首冲着光擦拭,眼底的浓重幽深被闪耀的银光划破。   夜色加深,每个毡子都亮起昏黄的油灯,小小的光晕透过时而掀起的门帘悄然透出来,那不大的空间便是一个家,有父亲,有母亲,有孩子。   她正要说些什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处在中心的一座大毡房外,一个强壮的中年男人和迎出来的妻子相遇,眉目间有夫妻多年的无言默契,让那男人强势威严的面貌稍有柔和;两个半大的孩子也蹦跳着钻出来围在父亲身边,边跳边闹地说着话,男人嘴边漾起淡淡的慈爱笑容。看到这里,他只觉得被那笑容刺痛了眼,遂淡然地别过头去。   “我闷得慌,阿煜你陪我说说话吧。”她没有错认他眼中隐藏的哀伤和渴望,少年沉默的伤口让她害怕。   “说什么。”他语气冷凝,但却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   她尝试绕开低气压圈子聊天,“你们族里几岁嫁娶?你是少主,奉上的美女应该不少吧?”   他瞥了她一眼,已经猜到她的意图,还是不紧不慢地说道:“十三四岁就可以成婚了,我……有一个未婚妻,是族里去年定下的。你问这些做什么,准备留下来做我的二夫人?”   “去!谁做你的二夫人,想得美你。”她被打趣得红了红脸,他戏谑的眼光落在她脸上。   “你不要白不要,我可是抢手货,想嫁我的女人都排到关内去了。”他自大地扬眉笑了,“你呀,麻烦先回到关内排队去。”两人一阵笑闹,拉来掐去的孩子一样乐开了。   直到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坐回原位,轻哈了口气,见她冷他不作声地加了几块柴禾,让火烧旺些。他静静地盯着前方的炊烟灯火,沉下声音说道:“刚才是我父亲、二娘,还有弟弟和妹妹,他们四人住在一个帐子里。”   她没有插话,耳边也没有小金钟在草堆里鸣叫的声音,她知道,他在诉说一些从没有告诉过别人的往事,尘封的记忆。   “我娘十三岁时已是江南有名的才貌双全的女子,十五岁夏天入宫选秀,秋天便被赐给了我父亲。那时父亲入朝上贡,因送了一匹极好的汗血宝马,皇帝很高兴,问他喜欢什么,他便求皇帝把娘赐给了他。然后,娘跟他回来,不到半年就怀上了我。父亲对她很好,可她一点也不快乐,生了我以后越来越瘦,总是一个人待着,身体也不好。她很温柔,很疼我,却始终不能适应草原和部族的生活,也不懂他们的语言,我四岁那年她得了场急病,没撑过去就死了。我七岁的时候,父亲娶了族里大户的女人,也就是我二娘,有了弟弟妹妹两个孩子。我八岁时已一个人住了,他们过得融洽,一家人住一个毡子里……很好的。”   一家人?对他来说是不是很生疏的词语呢,他已经把他们归类成一个完美的家庭,自己却默默地徘徊在这个小圈子外,蜷缩着保护幼小的自己,鼓励自己没有爱也要活下去。   “一个混有外族血统的人居然被任命为下一任的族长,管理草原上最大最强的部族,那些有资历的大人自然恨我恨得牙痒痒,盼着我哪天消失了最好。他们表面恭敬,背地白眼,每分每秒都在等我做错事露出马脚。这就是我——赫图瓦族的少主的生活,现在你明白了么?”   “你、你好厉害——”他不痛不痒似的说出自己的故事,三言两语描述了十四年的人生。她心酸得难受,多想回到过去拥抱幼年的他,细细望向他的眼角,一滴泪也没有,其实,最痛的人根本流不出眼泪。   他扭过头来冲她笑了笑,从衣服里摸出一个柔软的碧绿绫布帕子递给她,“喂,我好歹也是个少主,你怎么能听我说话听得眼泪鼻涕一起流啊?!喏,快擦擦。”   她傻傻接过,面对着坦然骄傲的他反而无所适从,凑在脸上胡乱擦了一通,“很晚了,我先回去睡。这个……明天洗好了还给你。”   “你先回去吧,过会儿会有人来接我的班。”他嘴角微微上扬,摆摆手,又恢复了那冷然的模样,眼睛里却多了几分轻松惬意。   夜融雪点点头,转身跑了几步又回头,看见他的眼睛在黑夜里还是那么灿然晶亮。她想了想,笑问:“我问你一个问题,阿煜。你说,积雪融化以后会变成什么?”   “变成水。”这也要问,真是个怪女人。   闻言,她脸上绽出大大的笑容,脸上被风吹得红扑扑的,没来由地让他心间一暖。   “傻瓜,雪融化以后,当然是变成春天啊!”   他注视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一座座洁白的毡子围出的小路上,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黑发于夜风中飞扬,胸臆之间霎时被什么填满,温暖得像是在亲人的怀抱里,这种温暖在这样寒冷的黑夜里愈发显得弥足珍贵,就像小时候在迁徙途中看到的路边的黄色小花,那么小那么瘦弱,却在辽阔的碧野上盛放出生命的喜悦。   “小雪,要是我……早些认识你就好了。”   碧云天下   “小雪她不是坏人。”胡服少年下意识避开坐在主帐中正位男人的目光,淡淡地解释。   每五日在主帐里都举办晨会,族里有资历的大人们都聚集在这里讨论事务。坐在上方主位的是阿煜的父亲巴尔思,孔武有力的体格,国字脸上一对虎目炯炯有神。他作为族长,要保护族人安居乐业,族内各种动态都了如指掌,自然也知道了三天前赫图瓦族少主捡回来一个昏迷外族女人的事情,所以散会后便把他叫到帐内询问。   他听到自己的儿子这么说,眯了眯眼,道:“阿煜,你对于好人坏人的划分还不清楚。”   “她只不过是一个过客,什么都不懂,不会有什么威胁的。”他辩解道,想起昨天两人兴致勃勃地跑马,她几乎是用崇拜的目光看他,殊不知草原上的孩子大小就是在马背上长大的,骑术肯定在行;然后又好奇地拉着他去给羊挤奶,两眼放光的说“营养价值和蛋白质都比牛奶高”之类听不懂的怪话;吃完饭她学他说话,发音活像是醉汉在说梦话……她确实是个怪女人,但也很有趣。   思及此,他不自觉地笑了,嘴边露出两个浅浅的小梨窝。   巴尔思摇了摇头,“我今天早上找她谈了一会儿,看起来虽不可疑,可她连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都不知道,也没有要寻的人。好端端的一个外族女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长子阿煜虽然是个倔强不服输的孩子,但却意外地善良,作为一族的少主,却不知是不是全然的好处。   阿煜转过头来,读懂父亲眉间的防备,突然问道:“重点是她是外族人吧?外族二字就那么可怕,值得一而再、再而三成为被攻击的焦点?”   “阿煜,你是我族的少主,你要明白……”   “明白,我都明白!”他的眼睛黯了,嘴角浮出一道讥讽的弧度,“外族女人在这里永远是一个异类,是所有灾难的根源,因此不得善终对不对?我早该明白的,十年前就应该明白。母亲再好也不过是外族人,没有资格被接纳、被尊重,直到死都孤零零的,所以生下来不纯血统的孩子能当上少主,理应每日感恩戴德、兢兢业业了。”   他想起自己的母亲,温柔的、慈爱的笑脸,十年的光景已让脑海中的音容模糊起来。如今,她的人生在这遥远的北地只消寥寥两笔便可望尽,可是,有谁真正心疼她思念她,又有谁愿意听呢?   中年男子轻轻一叹,像是怕惊扰了沉眠的往事,眼神也随之暗淡。他抚额低语:“我知道,你还在恨我,或者说从没原谅过我,我不敢请求你的宽恕……只是惟有这件事,关系到大家的生活,你要想清楚。”   少年骄傲的唇微微颤了颤,似要牵动几缕笑意,眼底却是孤独。   “那么,我要说的,也已经说完了。”说罢扬起帘子,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   他的父亲在他离开后依然注视着门帘,又仿佛目光已穿过门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一向精悍强势,现下看起来却有些疲乏,忽觉头部卷起一阵剧烈的疼痛,头痛欲裂,忙拿起一碗已凉的汤药喝了下去,长吁一声倒靠在椅背上。   “阿煜越来越像你了,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也有两个小窝。”他喃喃自语,从内衫里掏出一块圆形白玉捧在手心怔怔瞧着。“我没好好照顾这孩子,让你伤心了吧?那天我没来得及赶回来见你一面,害你一个人等我等了十年……你且再等等,孩子再大些,我便来找你,再不理其他烦心事了,只专心陪你,好不好?”   一个红衣少女和两个半大的孩子坐在草地上,那少女肤色白皙,双瞳黑亮晶灿,琼鼻樱唇,即使身穿胡服马靴,头梳小辫子,也能看出来大概是中原来的汉族女子。从主帐里走出来的阿煜远远地就瞧见了夜融雪,敛了不快之情,朝她走了过去。   两个孩子一人抱着一只小羊羔,一黑一白,争着往她身边挤。   “我的小羊好,又乖,白白的,云朵一样好看!”   “你的不好,看我的小羊,毛都跟阿爹带回来的紫貂一样又黑又亮,可聪明了!”   阿煜走过来的时候听见的就是这样的对话,夜融雪自然听不懂,他觉得好笑便问:“你们在闹什么?”   “阿煜!”她露出大大的笑容,在阳光下恍有柔和的金色光晕。“来来,你快帮我翻译一下,两个小家伙都在说什么?像吵起来似的。”   “小孩子胡闹,争着说自己的小羊好,都要和你一起玩。”他挑眉,“看不出来你人缘错。”两个孩子一抬头,兴奋地大喊:“哥哥!”原来阿煜和父亲二娘虽然生疏,但对弟弟妹妹还是很照顾,他年轻英俊,智勇过人,素来疼爱两个小不点,所以便被他们当作偶像般崇拜,亲热得不得了。   “来,我给你介绍,这是我的弟弟白仓和妹妹宝音。”她笑着摸摸他们的脑袋,孩子们年纪小,见她美丽亲切,也就不怕生地拽着小羊粘上去。白仓看她冲自己嫣然一笑,竟睁大眼红了两颊,阿煜一个指头“嘭”弹在他脑门上,他往后一仰咯咯笑起来;宝音坐在她怀里,舒舒服服地让她给编辫子,小手里正一刻不停地编花环。   唉,这两个小不点儿,真是服了他们了。阿煜翻翻白眼,也坐到他们身边。   她瞥了他一眼,呵呵一笑,“阿煜穿青衫很好看哦,有点贵族公子风流少侠的味道。”   “到底是贵族公子还是风流少侠?”   “嗯……二者兼有吧。其实你年纪轻轻,你长得好看,应该多笑才是,别老拉着脸,弄得好像是刑堂堂主似的。”暖金色的阳光下,他眼里的那抹不显眼的深蓝反而让人觉得很清澈,也很温柔。   他皱皱鼻子,“什么是刑堂堂主?”   “就是说书故事里常说的,江湖帮派里负责处罚罪人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很阴沉很凶。”   他重重地皱眉哼了一声,眼角飘起捉弄笑意,故作凶狠道:“好啊你,居然这么编排我,看本少主怎么收拾你!!”白仓和宝音也学舌道:“收拾你!”说完便自顾自哈哈笑倒在草地上,四人闹成一团,宝音拽了拽她的袖子,努力尝试用汉语发音:“姐姐,哥哥—是不是—你—喜、喜欢?”顿了顿,又使劲更为清晰地重复了一次:“哥哥喜欢——姐姐?”   这下子,阿煜和夜融雪都愣住了,互相看对方都是一脸傻傻的表情,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白仓眨眨眼,见他们发愣不说话,也不大明白,胖乎乎的小手拽着小羊羔的腿拖过来,小羊羔吓得乱扑腾,倒有打破僵局的意思。   她连忙对白仓一字一顿摇摇头说:“别拉它——害怕,它——疼。”孩童表达喜欢一个玩具、一个小动物的时候往往不注意力道,玩得高兴了并不知道小动物也会疼。白仓抿抿嘴垂下眼,点点头,马上松开手藏到背后去。宝音也似懂非懂地望向哥哥,学着他放开白色的羊宝宝。夜融雪把小羊轻拢到身前,手温和地抚摸,小羊一边靠过去一边咩咩叫,软嫩的声音就像人类的孩子在叫妈妈,孩子们也看着她的动作,明白了她的意思。   “哥哥——喜欢——宝音,白仓。”她为宝音方才的问题作了一个解释,两个小脑袋自信地点头如捣蒜。阿煜灼灼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想要说话,可她始终没敢转过头去看阿煜的表情。   突然,远远地跑来两个男人,跑到阿煜跟前停下行礼,然后叽里呱啦地和他交谈起来,说完就匆忙离开了。   “怎么了?”阿煜的脸色凝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先蹲下来和弟弟妹妹说话,两个小家伙点头招招手便往回走。待他们走了,他在低吁一口气,神色复杂,眉宇间难辨情绪,道:“你先回去吧,这两日别骑马走远了。”   “你要去哪里?”   “赫图瓦下的一个小部族布扎乌鲁开始蠢蠢欲动,有意要叛变,后日父亲率各族众兵马前去平定,我自然也要去助一臂之力。”赫图瓦向来掌管小族,关外已有二十余年未生事端,此时怎会闹叛变?只怕事情不如想象的简单。   “小族开闹?他们哪来的兵力,会不会有人在暗地里帮忙?”虽说是“平定”,其实就是战争了。从古至今,有人的地方就有战争,有战争就有鲜血和死亡,马革裹尸才是最大的悲剧。想至此,她的脸不禁有些苍白,忧心忡忡地看了他镇定坦然的面容。   说不清为什么,阿煜让她在这个错位的时空中感到莫名的亲切,她竟然害怕——“你别担心,我会尽快……平安回来的。”声音越压越低,蜜色的肌肤上浮现一抹可疑的极淡红晕。   回过神来,手里被他塞进一样东西,原来是一条红色的抹额,手工精细,应该是江南手工,金银交织的云海如意花纹中心是一颗指甲盖大小的圆润珠子,倒是很眼熟,在哪里见过呢?   “梳了辫子,穿了族服,也要衬着这个抹额才行。”   “为什么?”全身红到底是他们的族规?   “你、你不要问了,我走了。”他粗声粗气地撇下一句话,就赶得什么似的疾步离开。   可她还是听得一字不差——“你今天这样穿很好看,戴上这个就更好看了,像红衣的小仙女。”   呵呵,别扭的小孩,说句赞美的话居然能把耳朵憋红了。她得意地笑了。   低头仔细一看……等等,这颗珠子不就是她魂魄离体、错坠时空的帮手——魂珠吗?!   君生我未生   绣花女红对古代女子而言几乎天天不可缺,可夜融雪却拿小小的绣花针没有办法。记得十二岁的新年之前,她偷偷模仿香墨的样子绣荷包,布面上好不容易绣出一只可爱的凯蒂猫,可侍女们传阅鉴赏后还语重心长地劝解她说:新年绣吉祥字画最好,绣乍毛妖怪意头不好。   好不容易借回针线,夜融雪捧着那长长的绿绸帕子坐在灯前。从昨日上午知道他要随父出征起,就再没有见过他了,估计正忙着备妥行军的各种准备呢。她边想边从线团里抽出一根红色绒线,放到唇边轻抿,两指捻着慢慢地穿过针孔,呵呵,绿色配红色,大俗即大雅嘛。   她没得到帕子的主人同意就在帕角上开始绣字,“煜,拆开就是——”如今无意间得到魂珠,她自然要马上回去,因为她并不知道一个脱离肉体的灵魂飘泊在另一个时空究竟能够存在多久。唉,在这上绣个字,全当留予他做个念想吧。   直到油灯里的油都要燃尽了,她才仔细看自己的完成品,皱皱眉,有拆了一点线,总算满意了。原本“煜”一字,拆成“火”字旁和“昱”字沿双面绣上,可怜她的烂手艺,绣出来怎么看怎么像“X昱”,那怎么行!叉的意思可不好,此去凶险,她担心会招致什么不祥,虽说是胡思乱想,最后还是拆了线,仅仅留下红彤彤的“昱”字。   把东西都收拾好,她便怀揣着帕子,凭记忆走到一个毡房,想要把针线还给别人。   “咦,怎么黑着灯,人呢?”她走进来,就着月光迷眼瞧,每个毡房看起来都差不多,该不会是走错地方了?   黑暗中走进两步,耳边就传来哗哗的水声,她心里毛毛的,不会是遇见鬼了吧?!转念一想,怕什么?!她现在就是看得见的魂魄,和鬼也差不多了。   “谁?!”前方水声响起处突然有人叱问。   小毛孩黑灯瞎火地洗什么澡,吓死人了。“阿煜,是我,我来还东西,结果走、走错了,我现在就出去……”   “那你先帮我拿衣服吧,在椅子上放着。”大老爷闲闲下命令,谁敢不从。   “可是你在洗澡。”   “洗完了正要出来,你希望看我不穿衣服的样子?我是无所谓。”   “你别出来!我马上拿!”   眼睛在黑暗里适应了就能视物,她看见屏风后隐约有人影在晃动,便快步走过去。屏风右外侧有椅子,上面放着衣物,她一把抓过,紧闭上眼递出去,“喏,你的衣服。”   只听一声冷哼,“这么递东西,我能拿到就怪了。”   她放胆睁眼一看,可不是么,浴桶在左边,她举着衣服杵在右边。她转身,可这一看就不得了……纵然和紫陌在一起的时候,也没看过活生生的美男出浴图!今儿算不算大饱眼福了呢。阿煜前倾趴在浴桶边上,湿漉漉的及肩长发勾引视线,剑眉下的一双深邃鹰眸在夜里格外耀眼,水光在肌肤上流连闪耀,结实的长臂随意伸展,热水蒸腾出薰然雾气。他见她傻眼了,勾唇坏坏一笑,自有几分狂放不羁的邪气。   “你这么直勾勾地看我,我可是会害羞的哦。”   脸蓦地发热,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衣服扔过去,在他的低笑声中怒喊:“穿你的衣服,哪儿那么多话!冻着了看你明天挂着两行鼻涕打仗去。”   他身手敏捷地接过,只听哗啦啦水声响,人却已穿好白色里衣、长裤出了浴桶了,优雅闲适地仿佛是夜游的小公子,除了还在滴水的头发泄了密。   “你过来。”她拽着他的袖子让他坐在床上,手里多了一块大毛巾,“头发不擦干,会惹风寒的。”说罢,便跪坐在他身后给他擦起头发来,任他的脑袋被晃得翻天覆地,身下的臂膀还不够强壮,他,再怎么坚强能干,确实还是个孩子。   “来,照镜子,看擦干头发了发型是不是很帅?”她举起案上的铜镜炫耀现代很火热的“贝克汉姆”头。   “什么是帅哥?你总有那么多怪话……”他紧盯着镜面,嗓音消失在喉咙里。为什么?为什么镜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脸,小雪明明就在背后——他震惊地望向她,入目的只有她的苦笑,“没关系的!魂魄么,自然照不出来,我都看不见自己的样子,也省了照镜子的时间了。”她故作轻松把毛巾一抛。   现实让他莫名不安起来,即使他早就知道。那天她突然出现,总有一天也会消失么?   “我父亲他……昨天找你聊过了?”他的声音闷闷的,似有不快。   她点头,道:“嗯,他问了我一些事情。我看得出来,他是个很负责很认真的人。”巴尔思用熟练流畅的汉语和她交谈,问了她的来历,并提出希望她能够离开赫图瓦、返回京城的想法。她不怪他,毕竟一个族长谨慎行事才能保护部族安定强大,那是他的职责。   “他?他和那些人都是一样的,我早已失望过百次千次。”他自嘲,每当谈到那个男人,他总是不能平复心底的汹涌波涛,隐隐作痛。   夜融雪坐到他身边,正色望向他道:“不,阿煜,你听我说。”她为他难过,他的内心始终有个迷茫的孩子一边抗拒仇视,一边等待父亲的关爱,她希望在自己离开之前能帮他解开心结,哪怕是尽一点绵力。“也许他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但他却是一个称职的族长。他爱自己的家园,爱自己的族民,他守护着每个家庭的欢乐,你能理解吗?”   他的眼神脆弱如哀伤的幼兽,低声问道:“他保护了别人的家庭,那我的家呢?我的母亲呢?他连自己的家庭都捍卫不了,还义正言辞说什么捍卫全族!我这个少主,以后也要为了那些伤害我母亲的人奉献一切,毁了自己的家么?!”   他已经忘记母亲临终前在病榻上喃喃说了些什么,他只记得她的泪水滴在自己的手上,那么烫,一直灼热到心尖上。   “也许你说的有道理,我不清楚你父母之间的事,难辨对错。现在你长大了,一切都熬过来了,所以听我的话……要快乐起来好吗?把那些都放开,别让它成为你的包袱,你有能力去爱一个人、保护一个人、创造一个家庭,你母亲肯定希望看到这样的你。”她轻轻拉过低着脑袋的他靠在自己怀里,慢慢地拍抚他的后背。   “阿煜,旁观者清,我看得清清楚楚你父亲的眼里有对你的关心和爱,父子天性是毋庸置疑,他为你而自豪,只是你每次都气得小刺猬似的,没有注意罢了。他的身体一天天差了,你且多体谅他,以免日后后悔,那种痛会比现在痛十倍百倍。”   昨天巴尔思身上有一股药香,那是长期服药的人独有的从体内散发的药味,而且他看起来神情疲惫,额间似有一股黑气,她便晓得他已身染恶疾。那时她问:“您的身体还好吗?”他的回答是“不碍事,我的身体我清楚。”这么说来,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开始颓败了。   阿煜的身子僵了僵,手使劲揽住她的腰,一句话也没有答复。她感到脖颈处的潮湿感,他仿佛在轻轻颤抖,可怜的柔软的孩子,快快长大呵。   好一会儿他才起来,别过头道:“其实,十四年来你是第一个跟我说这些的人。”   “是是是,小的多嘴了。”刚才还趴在肩上哭,这会儿怎么就不愿意别人看他了?   “不是!”他猛地回过身,眼角仍有残泪,“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谢谢你。”   她摇摇头,报以温柔一笑,“晚安,睡个好觉。明天早上我再来看你?”   阿煜点点头,也朝她坦率一笑,“也许明天不会是晴天,但是终点应该会是蓝天吧。明天……我等你。”   直到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夜融雪还记得,那天夜里阿煜的笑容,月光淡淡笼罩,他眉宇间的刹那风采,耳上金环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所有的画面凝结成云雾中回忆的永恒。   观兵临江水,水流何汤汤。戈矛成山林,玄甲耀日光。   猛将怀暴怒,胆气正纵横。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   夜融雪在围观送别的人群队伍中穿梭奔跑,自己的喘息就像是小鼓咚咚,催促着“快一点,再快一点”,娇俏的红色身影朝着前方已经走远的大军迅速穿行。   都是她不好,早上居然醒不过来,匆忙洗漱以后揣着帕子就跑出来,生怕错过了和队伍再见的机会。   满脑袋都是快快快,奔跑的时候风呼呼地迎面而来,清晨的风仍是柔和的,带来远方花草的清香和问候。天边云间的光晕是阳光的面纱,长长的骑兵队伍仿佛要行到天地的那一端。   行军时间是铁则,他早上一定等她等了很久,对不起,阿煜……她累得抬不起灌了铅似的腿,额头汗珠滑下和泪水融在一起。难道真的赶不上了?   前方的最后一匹马已经看不见了,她气喘吁吁的怔愣了,扑通一下坐在地上抱头哭泣,嘴里嘟囔着“可恶可恶”。   红衣少女兀自懊恼哭泣的时候,却没有看见地平线上箭一般奔过来的枣红大马,还有马上武装佩刀的英俊少年,马蹄嗒嗒,犹如一阵疾风,他来到她身边。   “哭什么?我这不是来了!”阿煜利落地翻身下马,低头看向缩成一团的人儿。   她以为自己产生幻觉了,瞠目抬头,真的是他!!青山银靴,一副泛着冷光的鹰饰铠甲,腰间一把玄铁弯刀,乌发束起,碧骨护额下是英气勃勃的俊美面孔,薄唇边有晴朗的笑意,只道是好一位少年将军!   “对不起,我——”她急忙站起来擦干眼泪,从怀里掏出那条绿绸帕子送到他手里,手腕内侧露出一颗小小的红痣,“你的帕子……我绣了你的名字,你带着,就当作是护身符吧。”   他摊开一看,打趣笑问:“绣之前怎么不通知我一声?没想到还改了名字呢!”不待她反驳,就把帕子塞进衣服的最里层靠近心脏的位置,“你今天戴了抹额。”   “起来的时候急急忙忙戴上的,镜子里照不出来,应该挺乱的?”跑来跑去,又是汗水又是眼泪的,现在的模样应该很糟。   “不,很美。”他不再掩饰自己的心情,温柔和冷峻,在他身上有了最好的诠释。“我说过,你就像小仙女。”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接纳她的关心的呢?是两人在火堆边聊天的时候,是她带着白仓和宝音玩耍的时候,是她训斥他鼓励他的时候,还是她奔跑着来寻自己的时候……或许都是吧,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从天而降的怪女人,很有趣。   她眨眨眼,小鬼少主一夜之间好像长大了?“油腔滑调。”她瞪他,噗哧笑了。   他突然一把握住她的手,眼神灼热,薄唇微启正要言语,似乎又觉得这行为有点突兀,便迅速松开了手,徒留手心柔嫩的触感。他朝来时的方向望去,侧耳倾听号角声,“我该走了,平定了布扎乌鲁以后,我就把他们部族里最珍贵的宝物拿回来送你玩。”   “阿煜,君子不夺人所好。”   他只笑了笑,脚尖一点翻身上马,英姿飒爽。正是风流少年,鲜衣怒马。   “小雪,等我回来,我们就此约定好不好?”   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不论早晚,她是注定了要离开的,拖得越晚她便越难过。二十五年前本没有夜融雪此人,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在意,可她偏偏看不得他充满期待的表情,一时竟无法拒绝,只好冲他点点头表示同意。   少年满意地微笑,露出了两个淘气的梨窝。健臂顺扬一鞭,马儿嘶鸣一声便撒蹄奔去,如踏千里飞燕,他的身影也渐渐远离她的视线。   风如故,郎如故,不寻陌间红露。   是夜,她写好了辞别信,取下抹额上的魂珠攥在手里便躺下,是该离开这个突然出现在她生命中的过去之地了。反正没什么可忧心的,阿煜早已在出征前安排好一切:有可能是朝廷在暗地支持小族叛变,以引诱赫图瓦联合出兵,然后施空城计从后方摧毁,扶植朝廷“认可”的势力。为了防范,大军离开后他还在族区部下精兵埋伏驻守,妇女老幼已迁至别处,可谓心思缜密。   一阵倦意袭来,脑袋越来越沉,手上的魂珠也在发热……她知道,这珠子定是他母亲的遗物之一,现在偷偷用了,确实对不起他,可她必需回到二十五年后……泪水滑落,沾湿了衣襟。   原来这世间,有人还未相遇,便已错过,一如你我。   阿煜,再见,还有……谢谢你。   煜清格勒是阿煜的全名,他在与布扎乌鲁和伪军一战中表现英勇,智谋出奇制胜,军功累累,获得了各族长辈的肯定。班师时他甚至只携数人骑马夜行三日赶回族里,佩刀铠甲未解就兴冲冲地跑进夜融雪曾住的毡房,物事依旧,只是再也没有她。留下的唯有一身鲜艳红衣、一条抹额、一封信。   阿煜,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必是平安归来了。这几天要谢谢你的照顾,而那天的约定我是遵守不得了,因为我不是当下之人,留下来恐乱了各人的命数。如若日后有缘,我们纵相隔万里亦定能相逢。祝你幸福快乐,代我向你父亲、白仓和宝音问好!小雪信纸飘落在地,他无言凝咽,仿佛整颗心已被狠狠地掏空了。   “小雪你说好还要再和我比一次跑马的,怎么竟忘了?你说了要交白仓和宝音说汉语的,也忘了么?我和父亲已言归于好,他的一片苦心我也懂得了,你说要看我做个真正的孝子的,难道都忘了么?”   他不懂,为何往事历历在目,来不及重温就已成为一场旧梦?   “你都忘了,我却记得。你说冰雪融化之后便是春天,我记得;你说我不笑的脸凶巴巴,就像刑堂堂主,我记得;你说我穿青衫最好看,我也记得……”他颓然半靠在床边,目光空洞黯然,扳着指头细数从前种种。   他不懂,为何才学会快乐,就要再次悲伤呢?   “你还不了解我,小雪,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比如我母亲姓夜,也是我的汉姓……”衣襟里掉出一条绿绸帕,上面绣着一个“昱”,他沉默垂眸,一颗颗泪珠落下滴落其上。“魂魄总有投胎之日,以后我的汉名便叫夜昱刑,你给予我的名字,你必然记得。”   初春,花园中落英缤纷,生机勃勃。一个高大的青年男子坐在秋千上,青衫马靴,乌发以犀角冠束好,深刻的轮廓俊美无双,似有塞外异族血统,墨蓝眸子温和地凝视腿上的孩子。那女孩年幼,玉雪可爱,歪着脑袋在父亲怀里晃啊晃,边笑边问:“爹,你的眼睛怎么有点蓝蓝的?”   “呵呵,爹也不知道。”他摸摸她的发顶,“爹来考考融融,冰雪融化以后会变成什么?”   孩子想了想,袖子滑下露出手腕内侧天生的小红痣,稚嫩的苹果脸上一副“我赢了”的表情,逗得他忍俊不禁,“爹好笨,当然是变成水啊。”   男子轻握孩子的小胖手包在大掌里,眉眼弯弯笑,指指前方的绿茵和初绽的花丛,“你看,是变成春天哦!”   另记:嘉佑二十五年九月,赫图瓦族长联合臣族兵马出征平定布扎乌鲁,大败朝廷伪军于河西,自此后,朝廷丧失关外统治管辖权,协议互不侵扰进犯。   同年十一月,赫图瓦凯旋而归后,族长巴尔思身染恶疾而衰,次年一月病故。长子煜清格勒继位,征战讨伐,利农开矿,部族雄踞关外,声名大噪。   嘉佑二十九年,煜清格勒让位于同族三叔那钦,而后不知所踪。   煎熬   月之皎皎,归客薰然。   梨花落,片片香雪片片飞,飞入春秋皆不见。   自那日云台上魂魄相逢,夜紫陌再也无法保持冷静,宫中探子迟迟不归,他已算到时局有变,遂简装赶往京城。夜骥影虽然是杀手门的门主,可对邪术阵法并不通晓,也就是说岳玄宗已参与其中,事态越发纠缠复杂。   银露作为宫主的侍从跟着队伍连夜赶路,他不懂,什么人非得让宫主冒着暴露行踪的危险也要去见?看着夜风中冷凝俊美的侧脸,他只能把满腔的疑问咽了下去。   一行人轻装进发,几乎是不眠不休地花了四天终于行至京城三十里地的德坊镇。   “宫主,就是这里,入秋前他以别人的名义购置了一处旧官宅。”胡尔图下马禀报道,遥指前方不远的豪宅,看起来和别的贵族宅邸并没有什么区别。   夜紫陌冰凉的紫瞳一缩,气息危险,“我们进去。”   大哥,我倒要看看你玩的是什么把戏!   一行六人破门而入,宽广华丽的庭院中有两三个小童在扫雪,听见巨大的声响后木然地回头,眼神空空的死水一般。他眯眸打量四周,庭院的布局和摆设,廊壁的颜色等大大小小的细节全部和他们三人从小生长的家——十夜门,可说是一模一样!   瞥了一眼那几个扫雪小童,他皱眉,“快走吧。”   “可这些人——”   “他们都是尸偶,不必理会。”   胡尔图当下明白了他的意思,遂解释道:“尸偶就是服从命令的活死人,没有意识只受主人支配。早就听说过北方边境有这种邪法,没想到居然在这见到了。”几人点点头,马上接着往前走,银露远远地回头一看,见尸偶也盯着他瞧,顿觉阴森森的心里发毛,忙跟了上去。   夜紫陌直接朝夜融雪的院子走,途中只有零星几个尸偶,意外地没有别人来阻挠。   一走进院子,满园秀丽的春色映入眼帘,飞花如歌,绿草如茵,鸟儿欢唱。霎那间,他仿佛看见了扎着娃娃双髻的夜融雪从屋里跑出来冲他呵呵笑。他仿佛有些明瞭为什么大哥要复制出这个幻境也要把她困在这里。   亭台之上,夜骥影一身文士白衣,乌发玉冠,斯文儒雅,更添几分贵族之气,他悠然坐在树边的石椅上,如沐春风。指间夹着一只白瓷小杯,透明的酒随之荡漾,他就着唇边轻抿一口,似已沉醉,眼底却隐隐有肃杀之气剧烈涌动,叹息般低语道:“我知道你迟早会找到这里。”   紫晶妖瞳,凄美的泪痣灼目,风中的颀长身姿,他二十一年的亲手足,他入骨的仇!   “回忆只能是回忆,不要妄想它有起死回生的力量。”   夜紫陌立在树下,冷眼看满园的别致美景,无一不是十夜门中她的住所的复制品,恍如四月之春。京城正值隆冬,此处怎么可能还是维持着春景?他本以为她安然地住在辽阳王府,不想早被夜骥影暗地里挟持至此,布下了完整的阵法,不仅改变了原有的风景,还把“气”隐藏起来,让追踪者无法发现。   “死?”夜骥影嗤笑,仿佛听见了什么荒谬的笑话,连肩膀都在抖动。“谁死了?”   夜紫陌心急如焚,“让我见她,她魂魄离体,你是不是让她用了魂珠?!”   他淡然地饮尽杯中酒,“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咬牙问道,一把拽住夜骥影的衣领,紫色的火焰愤怒奔腾。“你做了什么?!”   “嘘——别吵,她还在屋里睡呢。”食指抵在唇前,夜骥影轻笑,温和的眼光蕴藏着爱恋,“我能对融融做什么?我爱她还来不及呢,她已是我的妻,我的珍宝,我们相爱至深,以后她还会为我诞下可爱的孩儿,然后……我们一家人会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他又微笑着望向夜紫陌铁青的脸,“多余的只有你了,我亲爱的弟弟!”   瞬间银光闪跃,弯刀如疾电迅猛扑过去,夜紫陌已在千钧一发之时旋身后退,却仍是被冷冽的刀风在脸上划出一处细长血痕。   “宫主!”部下一阵惊呼欲上前护卫,被胡尔图拦下,示意稍安勿躁,一时间气氛紧张得剑拔弩张。   夜骥影持刀而立,平静清逸的面容掩饰不住满腔杀意,“啧啧,这还是那个小时候向我讨教武功的紫陌吗?宫主你如今功力深不可测,竟是在下我鲁莽了。”   腰间软剑“咻”地跃入夜紫陌的手中,宛如活龙,泛起森然冷光,正是百年来传说的神剑碧霄,诛邪杀魔,无所不能。   空气里忽生寒意,飞舞的花瓣一片片萦绕在他身边,落在他的黑衣上,仿佛是一个雪中人,沐雪而生的修罗,脱尘的俊美,目空一切的邪肆。   “所谓的亲事,是你逼她的对不对?你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她的信任?!”他厉声叱问,心疼她遭受的痛楚,伤害她的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身披大红嫁衣,空对喜烛,泪已流干。   “我怎会逼她,她是爱我所以才嫁给我的,我们已决定要长相厮守。”忆及洞房花烛夜,香汗淋漓的缠绵,他又缓缓露出甜蜜的微笑,对方才的话语充耳不闻。   “燕淮此人难测其真意,你又怎么能听信他的话与他合作?”   夜骥影的身子僵了僵,“不过相互利用,他助我得到她,我帮他找七湖的祭品。”   “大哥,你真的很可怜。”他看着混乱在真实与虚幻之间的男子,冷冷地扯出一抹笑。“也很可恨!你修炼雪域的无极真经,月圆之夜需得杀人祭刀,闭关调息,已经走火入魔了不是么?如今还要把自己心爱的女子献祭!你本不适此道,何必要逼自己。”   “你胡说,我没有!!”夜骥影握着刀的手开始剧烈颤抖,双瞳愤怒如兽,一挥刀大吼出声——轰隆隆的响声过去,烟尘之间有他绝然的高大身影,方才那刀风所及之处的亭台桥池皆被震裂而毁,他站在坍塌后的废墟之中喘息,等待。   燕淮一直在骗他?不可能!!她怎么会是祭品!他不相信!燕淮行事诡异,他不是没有察觉到危险的气息,却不曾想到岳玄宗的真正目的。   疯狂的野兽撕裂了他的心,在他的每一根血脉里冲撞噬咬。   转眼间,夜紫陌已落在梧桐树梢之上,青丝飘扬。   “你只会施舍,却不问融融是否真的想要,你在逼她,强求做不来的事,把她推进痛苦的深渊,这样你就高兴了么?她是一个完整的人,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   “住口!”夜骥影恨恨地瞪视,融融从小就和他亲近,一处吃一处玩,她总是对着他展露笑颜,她说大哥待她最好,可是为什么后来要选择自己的亲弟弟?同样是违背伦常的爱,为什么只有他们得到幸福呢?他只是想要好好地陪着她,为什么要让自己在嫉恨和争夺中变得这么丑陋不堪?   “本来好好的,你为什么偏偏要来打扰我们呢?”他突然有些茫然地质问,额前凌乱的发丝迷了眼。原来……直到最后,她还是不要他那颗热切的心,却甘愿为了求炎草以解断情丹而下跪匍匐。   “不论你说什么我都要带她走,离开这个梦魇之地。即便你是我哥哥,也不能阻止!”要离开就不得不彻底破坏维系整个宅院的阵法,可是阵法的中心在哪里呢?   “不行,你不能那么做。她是我的,上天给恩赐给我的救赎……”夜骥影望着偌大的梧桐树,喃喃低语。   他最美好的时光,是和她一起渡过的。   听见她笑闹着小黄鹂似的叫“大哥”,不依不饶地跟来跟去地当个小尾巴,他就能够忘记一切烦恼和疲乏。五岁的她,稚嫩可爱;十岁的她,顽皮淘气;十五岁的她,回眸倾城。   然而,她清澈眼眸中映照出的却是别的男人的身影。   夜紫陌见他怔然,心中顿时了然,庭院的中心是这棵树,而庭院又是整个宅子的核心,阵法又讲求以阵眼固本施术——他飞身跃起,运气扬剑,只见一道冷然银光疾速闪向树干,狂风骤起,顿时花败草枯,泉干水止,连天色都阴郁得渗出沉沉的黑灰色。树干生生被劈成两半,裂处竟然汩汩溢出鲜血,树枝在风中惨烈摇摆恍如垂死之人的哀鸣,方才的美丽春景哪得寻,连走动的尸偶也忽地瘫倒在地,徒留满园死气。胡尔图和银露几人在一旁看到如此异象,几乎是惊讶得说不出一个字来。   夜骥影甩下刀,跌跌撞撞地走到树下,脸色苍白,目无焦距。半晌无言,仿佛沉浸在静默的世界里,眼角滑落一滴清泪。   “走吧,她不在这里,估计不久前已经被带到岳玄宗去了。”夜紫陌收回剑,最后再回头看了一眼树下的男子,表情淡漠,紫瞳中的流光稍微黯淡。   待冰河宫的人离开后,夜骥影才好像突然想起什么,眼底突然又亮了起来,他快步走向她的闺房,推开门兴奋大喊:“融融,融融——”   轩窗微敞,杏色的纱帘安静拢在月牙金钩内,香木床榻上已没有夜融雪沉睡的身影,或者说是失去灵魂的躯体。淡淡的桂花香萦绕,桌上的一壶茶还未变凉,青花瓷杯边还有人饮过的痕迹。   一张纸飘落于地,上有墨迹:夜家小姐乃吾座上宾客,定当以礼相待。燕淮他高大挺拔的身躯似在颤抖,目光扫过窗外灰败的残景,身侧的拳头捏了又松。   “是了,梦是该醒了……”   昔日言笑,哪知晓、今朝断肠情毒。   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残花流水忽西东。   曾几何时   沉重的石门轰隆隆开启,兽形齿轮转动,鬼魅似的人影拖着长长的衣摆前行,臂弯里拥着熟睡的娇小玉体,不缓不急的脚步声若有似无。   最辉煌的见证,最冰冷的死寂。   死人的奢华,活人的禁区。   地下陵墓,仿照皇城宫殿建筑的宫室里每处皆是浑然天成,丝毫不见百年时光洗礼,大到华丽细致的壁雕和彩绘、汉白玉铺就的地面,小到各色昂贵摆件、铜鹤香灯,无一不体现陵墓主人生前的尊贵地位。   此时,一白衣男子高瘦的身影负手伫立在火焰前,对襟长袍宽大松散,玉色胸膛上锁骨清矍。青铜鼎炉中跃动吞吐的金红色烈焰映红了他的脸,秀眉水眸,自处风流,却挥不去絮絮沧桑寂寥,愁情旧恨。   离他不远的台下有一平整的四方石台,昏睡不醒的少女和衣躺在石台之上,脸色微有青白。   祭台上的男子的目光转而落在她的睡容上,眼底不知荡漾起何种情绪,幽深莫测,“快了,就快了,我长久以来的愿望就要实现了……”他似乎有些高兴地微笑起来,却是冷冷的。   看啊,光洁无瑕的少女的脸,月季花儿一样娇嫩,青春的魔力。夜融雪,想必她有个无忧无虑的快乐童年吧?父母宠爱,兄长关心,锦衣玉食……没错,像她这种幸福的孩子,哪里懂得别人的痛苦呢。他皱眉,不禁回忆起自己的过去,那充满阴暗、恐怖的过去简直就是噩梦,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刺痛他的每一根神经。   银制的荷花水器明晃晃地映照出他的脸,他冷冷地凝望水面的那张俊美的脸,燕淮呵,这该死的、被无数男女欣羡赞叹的玉貌!呵呵,让他想想,以前那些人看见他是怎么叫他的来着?贱货、小杂种?那段日子里,还有比那些更难听更龌龊的,甚至连辱骂的话语也算是对他最最恩惠的了……跌落在地狱里伤痕累累的他,又有谁向他伸出过援手、给与哪怕是一丁点的温暖呢?所以,他不愿意提起,只想永远地埋葬。   既然没有人疼爱,只能过比老鼠更污秽的生活,那么他的母亲为什么要把他生下来受苦呢——在无数个哭泣的黑夜里,他曾经不止一次地问自己。有的时候,他甚至感觉到身体里有另一个灵魂,仿佛是要从被诅咒的命运里摆脱黑暗重生……   如今,折磨他的人都死在他手下,他知道了,明白了,但再也无法放下憎恨嗜杀的心,享受着看别人垂死的哀号,甚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尤其是姓岳的那帮伪善的家伙和岳玄宗的几位前任长老。如今大权在握,连卑劣的皇家也要敬自己三分,他要把曾经历过的苦难十倍、百倍地还给他们!   “肮脏的身躯、被抛弃的灵魂,合该我的命里注定要成为修罗恶鬼!”他语气凄清,眸子里跃动疯狂的笑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很好,很好。   石台上的少女此时微微皱眉仿佛身陷可怕的梦境,微弱的声音低低梦呓:“我……回来……”,将醒未醒之间又渐渐地安静了下来。自夜融雪强行用魂珠使魂体脱离身体后,回到未知的许多年前的空间,灵魂再次借助那个时空的魂珠返回,可却是被禁锢在燕淮手里,并没有回归到自己的身体里。   燕淮听见了动静,便快步走下来查看,“奇怪了,明明魂魄不得归体,竟然还会和躯体产生共鸣?”目光触及她安然沉睡的模样后顿时柔和了一些,安抚道:“别急,我自然要让你回来的,否则我的计划岂不功败垂成?只是在这之前,你需得帮我救一个人,算是我欠他的。”   右耳上的白玉耳钉忽而颤动着发热,忽明忽暗地闪着荧光,他轻笑,苍白寂寞中顿显稚气,同时手指轻抚耳钉,“乖孩子,别闹,你别无他选,尽管结局都是落在我手里,可现在听我的话,兴许还能够出奇制胜不是么?如若不然,只怕最后的一丁点机会也没有了哦!”   耳钉恍如有意识,慢慢地“静”下来。“那开始吧。”他取下耳钉,放于盛满水的荷花盆底,眉目一敛,清泉般的嗓音吟唱着幽柔古老的神秘曲调,划破的指尖滴下一滴血。偏只那一滴红得要燃烧起来的血,随着悠悠的唱词散发出金色的光芒——好冷、好冷!!   充斥在夜融雪脑海里的意识越来越强烈,她张嘴想要求救,冰凉刺骨的水猛地涌入鼻腔,她痛苦地奋力蹬腿踩水,划动四肢力争往水面浮去,越往上越能依稀看见水面上晃动的光影,是月光……   “呼——”使劲巴住岸边,冻僵了的手脚几乎没有力气,她憋不住开始呛咳,心中半是气恼半是庆幸:燕淮这个疯子!收了她的魂藏在那白玉耳钉里日日佩戴不说,现在又硬把她送到水里差点丢了性命!唉,水已是冷得刺骨,没有冻成冰也算是她的造化。她要真从凿个窟窿从冰里探出脑袋来,岂不成了小海豹了……   她蹦跶了几次才勉强从水里爬上来,夜风一吹,浑身冻得直起鸡皮疙瘩,喷嚏一个接一个。   “不行不行,先离开这个鬼地方再说,啊嚏——”时光机都比不上燕淮的法术邪乎啊,看样子这次大概没有穿梭时空隧道,而是走了回小叮当的“任意门”咯。没走多远,她瞧见一个亮着烛火的小木屋,喜出望外,忙不迭缩着湿嗒嗒的身子往前跑。   “请问、请问有人么?”可能是猎户或者山民的家吧。   木门打开,开门的男子一身青衣,清俊尔雅的面容落在她眼里,引来一声惊呼:“居然是你?!”   男子一愣,琥珀色的清澈眼底溢满不可置信、惊喜、担忧,深深吸气欲说些什么,最后却是忍不住低笑起来,满脸藏不住的温柔宠溺,“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头发衣服一片乱,身子边抖还边滴水,落水小猫是也。   “我都这样了你还笑?!你、你……哈嚏!!”   “好了好了,怕是遭水受风了,快进来!”梅尚之侧身把她拉进屋来,门一关已掩上屋外的寒风。“你呀,还是这么莽莽撞撞的不会照顾自己,以后我不在了可怎么放心得下呢?”   她接过他递过来的薄毯子边蹭变裹在身上,“你说什么谁不在了的,我没听清。”   他扯出一抹苦涩的笑,转身倒茶以掩饰自己的表情,故作轻松道:“没什么。倒是你,现在本应该在冰河宫的,怎么突然跑到深山野岭里来了?”   照这么说,还是原来的时空。她似有疲色,长叹一声坐在椅上,“可快别说了,还不是托燕淮的大福!我被困在大哥那里却完全无法逃脱,那时燕淮赠我一颗魂珠说是能让人在几个时辰里魂魄脱壳的,我将信将疑试了,果真不假。”她隐去“时光倒流”的草原冒险那一段故事,莫要让他们再担心了。“后来魂魄回不去,反被燕淮收进他的耳饰里。在类似地陵的地方,他施法后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了。”   “那你现在还是魂体?”他语带急切。   她甩甩手,摸摸脸,“我想不是,方才在水里感觉真切,身体也可以触摸得到。”   他静静地看着她,优雅长指替她拨开额前一缕湿发,薄唇轻启道:“其实,六年前我随门主行至汉阳郡时曾救过他一命,所以他对我也总是礼让三分,极少冒犯。现而今他已是岳玄宗的宗主,称霸一方,家中亲人陆续消失他也不着急,甚至丢弃了岳柔这颗操纵多时的棋子,总之行径却越发诡秘了。而我多方打探只知道他在用七湖神玉摆法阵,阵术里最重要的祭品却偏偏是你。”   “我被他束魂的时候,已经大概知道了他的计划,所以他暂时还没有害我之心,甚至有意无意间帮了我许多……所以,我总是硬不起心肠来恨他。”眼神黯了黯,忆及竹林深处曾和她一起生活过的冰块“小燕子”,他也曾经在伤痛中为她带来欢乐和温暖。“我觉得,他的本质并不是杀人如麻、阴险毒辣的妖人,或许是被逼的……紫陌和燕淮之间必有一场恶战,我只愿赶得及求紫陌能够放他一条活路。”   梅尚之捧起热茶,茶香四溢,混着柔烟淡云似的薄薄水气湮氲,似是而非,温玉般的侧脸俊容,轮廓极尽美好。   “宫主他决计是不会停手的,否则两年前在焦州,岳柔的心腹、岳玄宗右使袁鸿雁岂会因为伤了你,便惨死在碧霄剑下?人总是要守护自己最最珍贵的,不惜一切代价。”他亦然。   “我也明白这种感觉,因为太过于重要,所以——输不起。”她心明如镜,用尽全身力气去爱的,除了紫陌和她,大哥和尚之又何尝不是呢。看着他愈发清瘦的身子,轻轻把他的大手拢在双手间,她冲他挤出一个傻傻微笑,“你们对我来说都很重要,你答应过我不让我流泪的,所以……以后换我来保护你,好吗?”   她不敢问,燕淮送她来此“救一个人”是什么意思。   她知道,这个如玉的男子又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再次伤害自己的同时保护着她。   她害怕,有一天他会消失,化作一缕烟默默萦绕在她身边。   “尚之……”   “嗯?”   “你最喜欢看我笑了对不对?”每次她一笑,他的唇角也会不自觉地弯起温柔的弧。   手指滑过脸颊,他的眼神柔和似水。   “那你现在为什么要哭泣呢?”   逆行招魂   乌程县是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县城,紧挨着颇为兴旺的归安县,车旅之人来往甚多,近些年来仿佛也顺带沾了些财气,来此置地购产的人越来越多;到了傍晚,孩子们下了学堂,家家户户备炊,日子倒也安稳。   天边被晚霞映得红彤彤,寒冬总算是过去了。   一个驼背的小个子老头不住地在路边张望,来回踱步,唉,这会子总该到了吧。从接了少爷的信儿已有半个月,快马加鞭地估摸着后天能到,短短十多天就跑死了两匹快马。没想到上午得了信儿,说是少爷已经到了省府,不日抵达,他才早早地候在门外。   路边有推车的汉子经过,“李叔等谁呐,也不家去吃饭去?”   老头冲他笑着摆摆手,街里街坊的,“大志今儿可回得早,我啊,等我侄子呢,饭晚些再吃不迟。”寒暄过后便散了。   远处有淡淡尘土扬起,李叔抖了抖袖子迎了上去,表情严肃,迎面奔来一匹枣红大马,马背上的正是燕淮——李叔口中的“少爷”。他穿黑色骑装,满脸烟尘疲惫,却掩不住阴柔俊美的脸散发出的光华,眼睛也是神采奕奕的。他翻身下马,然后把蒙面的女子抱好,快步走进院子里,李叔也接着牵马跟了进去,把门关好。   燕淮把怀里的女子安放在床上,再替她盖上一层松软的棉被,李叔看在眼里心里纳闷,少爷一向冷漠,怎么会对这个祭玉之人这么体贴温存呢?倒像是丈夫在照顾生病的妻子似的。他原是岳玄宗前任宗主的护卫,自从十多年前的血腥之夜他把二十年的阳寿过给少爷以后,少爷越发变得不像从前了,简直就是换了一个人,他在心里叹口气。   “李叔。”一道光在深沉幽暗的眼底快速闪过,他问道:“我不在的日子里,宗里怎么样了?”   “回少爷,大小姐岳柔被囚于冰河宫水牢。”   “这我早已知道,我是说别的事情。”纤长的睫毛颤动,燕淮语气平静,仿佛事不关己,看起来对亲姐姐岳柔的死活毫不关心。   李叔也不惊讶,继续说:“各位堂主们都像往常一样分而治之,只是问少爷什么时候可以祭玉?祭玉阵已经在宗里摆好,只等少爷一声令下。”   “吩咐下去,七日后祭玉,不得有误。”   李叔的脸色有些苍白,“少爷,祭玉人不能失魂,解决方法只有逆行招魂,此一来十有八九会走火入魔,如何使得——”   “我说可以便可以,今夜子时正是时候。”他不耐地摆摆手,抬眼看见李叔担忧的脸,略有不忍,隧安抚道:“自小李叔待我如亲儿,甚至过了二十年阳寿与我,我自是铭感五内。但我功力已入清云第九层,招魂不过损我内力元气,李叔莫要太担心了。”其实他自己很清楚此举有多危险,逆行招魂可用于死者也可用于生者,须在一年之中至阴的某日某时,以术者的精血为引,扬起魂幡催动阵法,同一个人只能做一次,若不成功定遭反噬,轻者走火入魔,重者命丧黄泉。可是现在兵行险招,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李叔看他主意已定劝不了,只能无奈答应,“少爷可要仔细,比不得平常。”神玉七湖以血选定的祭玉人,原魂归体后就要入祭玉阵,这是少爷的最终目的。可是祭玉带来的到底是福是祸呢?   当夜,祭玉之前须以冷泉净身,小院子里已经放了几桶李叔备好的泉水,澄莹莹的映着天上的月亮。   燕淮已经换上一身灰蓝色的粗布衣裳,提着水桶进进出出,动作麻利,哪有宗主的样子,倒像是个俊俏的小厮。他进了屋子,就把水倒进半人高的大浴桶里,里面已坐了个扎双髻长辫子的女子,面容娇媚,眼睛闭着似在昏睡,让人不禁猜想她睁开眼笑起来的样子会有多美。   “亏得你没醒,不然这么冷的水,你早就蹦起来大叫了。”他自说自话,把水都倒进去后不及不徐地开始解衣裳,白皙结实的修长躯体露出来,细腻之中也有几分男子体格的刚毅坚强。他抬脚跨进桶里,冻得倒吸一口气,还是缓缓地坐进浴桶之中。   他认真地看着她,眨眨眼,并不带情欲之色。他轻触她的鼻尖,滑到柔软的嘴唇,然后沿着脖子、锁骨、肩膀一路向下滑动,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娇柔触感,似乎颇为新鲜。眼神一暗,他把她搂进怀里,把晚起她的碎发,又自顾自地说话。   “喂,小雪,你有没有觉得奇怪,为什么本宗主这些天把你伺候得这么好?”他眨眨眼,孩子似的咯咯轻笑。“因为呀,我以前在岳家就是个伺候人的。岳家自诩名门正派,下作肮脏事却一件也不少。我虽然是个少爷,偏就奴才命,瘦得像个小老鼠,天天被别人欺负折磨,往死里折腾。我跟着娘姓燕,她是个没福气的小村姑,不知怎么的被送了进来,连个名分也没有,生下我就死了,丢下我一个受苦受罪,只有李叔对我好。你说,这样的我,要怎么样才能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岳家活下来呢?”   唇角的笑容已经冷冰冰的凝固了,混杂着深不见底的悲伤和憎恨。他把脸贴在她的头顶摩挲,声音低沉而温柔:“我从小就生的极好,岳家的大总管,是大夫人的表弟,我们叫他表舅,武功手段都厉害,可他呢,就喜好亵玩男童,居然在我十岁的时候硬是逼着我和他……响起来就恶心想吐!十一岁的时候,我趁他睡觉把他杀了,剁碎喂了野狗,没人猜到是我做的。后来我偷了钱逃出去,拜得庆阳子为师习武演术,出师之日回来把爹和那些人全部咒杀,呵呵呵。”他摸摸她的脸,又接着说。   “你是夜昱刑养在蜜罐里长大的,每日高高兴兴,两个哥哥不要命似的把心都掏给你……其实你笑起来特别好看,就像,就像夏天刚开的莲花,纯洁美好。可是你的笑容无时无刻都在提醒我自己有多么不堪,多么卑微!既然你已被选作祭玉人,我又怎么舍得放过你呢?”   每个故事都用配角的悲剧来衬托主角的欢欣,神灵何曾有过眷顾。   子时即到,燕淮换上一身术者的广袖白衣,头束玉冠,颇有仙人之姿。他抱着穿单衣的夜融雪走到屋内的八仙桌前,李叔早已候在那里。只见李叔把八仙桌腿拧了几圈,又在桌底下的土砖上连踏三下,随着闷重的声响,连桌带砖板往右移动,亮出一条往下延伸的平整石梯,隐隐有昏黄的光。估计谁也没想到,乌程镇里的一间极普通的民居里竟然别有洞天。   燕淮平静地沿着石梯走,李叔候在原地。两人之间没说一句话,气氛顿显紧张。   他不紧不慢一步步往下走,寂静的空间里回荡嗒嗒的脚步声,空气也冷冷的。一转身身处宽敞石室,四面皆有狰狞的兽面壁火,火舌为空气中的阴沉而跳跃。   他把她放置在一方光滑的巨大黑色石台上,正对着他站立的高台,他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嘴里的话不知是说给谁听:“你这臭丫头如果回不来害的我前功尽弃、走火入魔的话,我就成魔把你喜欢的人都杀光剁碎,若你不想看到这种结果,赶紧乖乖回来。”   高台上有一桤木矮几,上摆匕首、铜盘和几张黄色符纸,他只扫了一眼便盘腿坐于蒲团上。虽然看似平静,可眼睛紧盯着青铜漏壶里的水面刻度,水一滴滴落下,水平的高度刚好到铜柱的黑色标线,时辰已到!他沿着匕首割破左手食指指尖,血便迅速滴入铜盘,均匀沿着盘边滑向盘中心,直到把盘底的四神铜纹尽数覆盖才止了血。为了救人也好,杀人也好,倒行逆施之术都是人犯下的罪孽,全都落在监守天下四方的四位神灵眼里,而后必有天罚。他抽一张符燃于水中,两指闭拢直立,大声对发出共鸣声响的盛血铜盘斥道:“盖四神天眼,起阵!”   以血覆四神虽可为术者抢夺时间,借得强大神力,却也非常危险。顿时数道强光从石台四角猛然冲起,两侧的两幅白色魂幡无风飞扬,石室里“呜呜”的悲鸣声不绝于耳,恍若来自阴间的野鬼痛声哭嚎。鲜红的字写在雪白的布面上煞是刺眼,上面写的竟是“夜融雪”,在疯狂而诡异的摆动中竟逐渐变得有些淡了。   “尔等不过孤魂野鬼,居然妄想抢一具人身?不自量力!”他冷笑,左手一扬弹出一滴血,起符念咒,耳边的阴风刮得更盛,阵阵怨气波涛般来袭。燕淮只是冷笑,单手取下右耳上的白玉耳钉,滴血其上,厉声喝道:“毕方,诛邪!”只见白玉中冲出一柱单足巨鹤的火红烈焰,高鸣一声,展翅朝夜融雪周围聚集的魂灵扑去——未及哀号,火势便筑起墙把石台围起,不多时邪灵被焚后消失殆尽。   额前已经渗出汗珠,燕淮脸色苍白,气喘吁吁,他感觉到身体的力量正在流失,连意识也不甚清楚了。他咬牙合目,念咒催动阵法,那四道光柱便又迅速地强了起来,魂幡上的名字也恢复了清晰的红色。   这时,一团青色的光雾缓缓升腾至夜融雪的躯体之上,时而漂浮时而翻滚,那便是应咒而来的魂魄。此刻他只觉眼前有些发黑,面前的铜盘则“嗡嗡”地摇晃震动地越发激烈,他忙致符于盘中,手指那飘摇的青光喊道:“我不管你是夜融雪还是席容,归去才是正途!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那团青光噌的闪了闪,才融在女子的眉心渐渐隐了去。成功了!   李叔匆忙出现在石室的入口,燕淮满意地点点头,眉心却是紧紧蹙起,终是忍不住胸内一阵澎湃激腾,哇的一声口中喷出鲜血昏倒在地。   “少爷!少爷!”   似乎是听到了嘈杂声响,台上的女子也皱眉,睫毛颤了颤,双眼缓缓睁开。   “……小燕子?”   别了桐花梦夜融雪再次从昏沉沉的感觉中醒过来,已经又是黄昏了,身下的“床”仍在晃动,她眯着眼打量了一圈:她在马车里躺着。   “哼,没见过被招魂的人这么累的。”   她爬起来扭头一看:“小燕·······淮?”他正坐在一边,斜靠着桌上的软垫,星眸半睁,额上一枚玉抹额,长发全都编成一根松松的辫子垂着。窗棱子里透出的光映在她脸上,不甚明显的苍白。   “别给我乱改名字。”   “双重性格真麻烦。”她努努嘴嘀咕,搞不清现在何年何月,好像晕晕乎乎地游荡了许久,又仿佛在睡梦中听见冷冷的小燕子,不,是阴阳怪气的燕淮在说话,倒地发生了什么?   “你睡得久了,脑子也不清楚。”他挑眉,颇怀疑的样子,“你错用魂珠,魂魄不得归体,弄得我还要帮你招魂!现在正在回岳家的路上,你想逃跑也是白费力气。”他的样子看起来不是要做什么坏事,语气平常得仿佛只是在述说郊游的计划。   她没有说话,袖子里的拳头悄悄捏紧。怎么回事?她的内力,她的武功呢?平稳跳动的脉象居然和没有武功的平常人没有区别,难道——“没错,是我废了你的武功。一头有尖牙利爪的老虎会随时袭击人,我如何留得?”他又笑了,弯弯的眉眼,嘴边一抹淡淡的笑容,冷若冰霜。   “我要下车,你这个疯子!”她受不了地大叫,才往前面靠便像是撞了什么似的往回倒,正稳稳地倒在他怀里。“你放开我!”   他一手牢牢按住她小兽似的挣扎,她凌乱刘海间眼里灼灼的愤怒让他愣了愣方意味不明地笑言道:“江湖侠女,千金闺秀,我倒是从没见过你这种女人,那几个痴情汉原是为了这个。”   她眼底划过一道光,冷笑:“把你的高论收起来,我要下车!”她觉得身子使不上劲,殊不知魂魄归体后自己还是虚弱的。   眨眨眼,燕淮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一把用力把她搂进怀里哈哈大笑,震得她耳朵“嗡嗡”响。他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深深地注视,似乎陶醉在那双灿亮的双眸里:“就是这种眼神,就像豹子的眼睛,很美······美得让人忍不住想要毁灭。”   说话时的热气喷在她脸上,柔柔的,让她浑身一冷。燕淮它可以救赎,却更享受毁灭,不是吗?温柔浅笑的背后,是不是比渣滓更污秽的过去呢?   她奋力挣开他的钳制:“你带我去岳家做什么?岳玄宗在京城,这江南哪来的岳家?”   他摸摸右耳上的那枚白玉,却没有看她。“你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岳玄宗是岳家的江湖势力,借商号之名开在了京城。江南岳家,才是岳家的本家。”也许是她听错了,他说到岳家的时候语气总是特别沉重,像是有化不开的怨恨:“我也不瞒你,神玉既选了你,你就不得不入阵祭玉。”“你们是不是有问题,没听懂我的话?我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被一群疯子拉进什么阵里当祭品!”开玩笑,从玛雅祭典到中国古代的焚皇祭天,哪个不是血腥地把祭品活活弄死来告慰神灵的?   他转过头来,指尖在她胸前穴位疾点:“我点了你的睡穴,明日你醒了就到了。忘了告诉你,你最爱的冰河宫宫主也回来。也好,一并解决,让我看看你们坚固的爱情有多么不堪一击吧。”“你·····休想······”被排山倒海般的睡意席卷,她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紫陌,千万千万不要来——坠入黑暗前,还听到燕淮附在耳边低语,柔和如春风:“只要我不松开手,你就永远不能离开,替我实现愿望吧,我的祭玉人······”马车又行了一天一夜,终于到了岳家的本家,一处典型的江南风格的巨大宅院。   和南方别的大户人家一样,朱红色的大门前两座威风霸气的石狮子,四个戴帽子的年轻仆从照例守在门口。马车一到,便有小厮恭敬迎了出来,然后牵马离开。深深宅院,百年世家,除了门口两个石狮子,没什么是干净的。   燕淮冷冷的目光扫过熟悉的匾额,上有端正的漆金“岳府”二字,端正磅礴,落在他眼里却是儿时的修罗地狱——踏着仇恨和鲜血而来,如今他才是掌管了这地狱的修罗!   李叔跟上来,心情复杂地看着燕淮抱着怀里的人站在门外,他曾经从这所宅子里走出来,自然知道现在的燕淮是什么样的心情,所有的折磨、报复就像一面镜子,简简单单地述说现任宗主的过去。“少爷,进去吧。几位堂主已经在里头侯着了。”“嗯。”他抱着夜融雪,踏上感觉十分熟悉的阶梯,跨进熟悉的院落,穿越熟悉的回廊。愈走愈深,他的表情也越来越冷漠。一路上都有大大小小的执事和丫鬟屈身请安,他健步如飞地直接走进了一座开了春梅的小院子,李叔知道少爷总是先照顾好那位姑娘再做别的事,也早派人把院子拾掇干净。   不多久,燕淮出了院子往住院走去,李叔跟在后头,走了好一段路,他才压低声音问:“少爷,去年在湖边建的那座绣楼,据说是极尽精巧奢华的,可有此事?”现在他是以多年来照顾他的长辈身份问他的。   前方的人一下子慢了下来,没有回头,只闷闷地说:“是,不过绣楼已被我下令毁了,不必再提。”“建绣楼和烧毁它,都是为了那位夜姑娘?”   他猛地转过身来,依然是好看的眉,淡色的眼,却流露出隐隐的绝望来。他苦笑:“没错。现在想想,确实可笑。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人可以再阻止我了,李叔你素来是最懂我的,我从十一岁便想······你也莫要再劝我,回不了头了。”   李叔听了,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虎目中泪光隐闪:“孩子,我懂你的苦······”   燕淮反倒安慰似的拍拍李叔的肩膀,曾经信中可以依靠的高大形象也抵不过岁月催人老啊。“李叔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一轮明月悬在夜空中,月光格外皎洁。   夜融雪倚在窗台上,托腮望月,心中不禁凄然,有多久没看过这么美的月色了呢?岳家这会儿一个把守的人都没有,可她知道燕淮如此放心地把她独自留在这里,必定是各处都有他布下的阵法。她不是冒险游戏大难不死的主人公,每次闯阵的生门、死门都要用她的命做赌注。她要为了紫陌来了,为了所有关心她的人爱惜生命,如今武功被废,她决定要把所有力气留到最关键的时期去拼,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何况若是紫陌来了,燕淮正打算一石二鸟,两人的功力不相上下,必有一场恶战。   她看了看桌上摆的晚餐,绝食绝对不是办法,没有力气怎么和敌人斗?她深吸一口气,扑到桌前大口大口吃起来。   院子里梅花悄悄地绽开了最美的花,粉的,白的,恍若宁静的豆蔻少女。   她好好地睡了一觉,把现代高中学的各项简易体操、伸展运动什么的做了一遍,亏得整整一日没有人来此处,不然他们看见一个女人蹬腿扭腰高抬腿外加数拍子,岂不是会觉得无比诡异?   她轻笑,虽然大敌当前,心里却为了终于能见到紫陌而兴奋跳跃。在脑中时时刻刻思念的鲜活身影,他温馨坚实的怀抱,他紫色双眸里可以把人溺毙的深情,他张狂邪魅的执剑之姿;他一身红衣如妖似仙,在芳菲漫天飞舞之时替二人簪上的并蒂莲。乱了心,迷了智,以爱之名织成一张网,坠入后便是心甘情愿的万劫不复。   又过了一个下午,祭玉之夜终于来临。启明星星光暗淡,深邃的黑夜沉重得宛如地域降临,群魔起舞,月色诡异。   夜融雪被凭空出现的两个冷脸丫鬟按着服侍,她们把她推到浴桶旁:“请姑娘入浴。”   “我自己来,你们下去吧。”不是吧,一定要被扒光?   丫鬟们不说话,卷起袖子三两下解了她的衣裙,像抓小鸡似的把她塞进浴桶里认真地清洗起来。洗完了,替她换上一身月牙白缎子衣裙。再以碧玉发带绾发,轻灵脱俗,遗世独立。   她知道,今晚就是祭玉之夜,也是她为自己的命运赢得转机的夜晚。   “姑娘把这碗汤喝了吧,家主要见你。”   她坐下,见桌面上有一小碗药汤,略一思索,点头称是。她拿起勺子作势要喝,故作手滑把瓷勺跌在地面,低呼一声忙不迭地去捡,两个丫鬟也慌忙地凑上来。   “姑娘的手划破了!”   “不碍事,幸好汤没酒,不然你加注的心意岂不浪费了。”她温婉一笑,划破的指尖冒出血珠子。唉,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曾无意间听到坊间说书的段子里说过一句“女侠全身入阵”,越是要紧的阵法越是要献祭之人躯体上的“完美”,从她们替她净身沐浴梳妆打扮可见一斑。所以她故意摔勺子,制造个小小的意外。   “为怕洒了,厨房里还有一锅汤,倒是姑娘的手竟然见血了,可怎么好?家主再三交代了的······”丫鬟甲急得脸都憋红了。   “我记得屋里有家主留下的玉肌膏,妙得很,这么小的口子一抹上就不见了。”二人欢呼一声忙跑到卧室取药,夜融雪趁机把汤药往桌角的围棋盒子里一倒,然后端起碗装作在喝的样子。二婢出来的时候眼见的就是她在喝药,喝干净了她们就过来给她上药。   “那汤味有些怪,是放了枸杞子和连翘吧?”装就装到底。   “奴婢不知道,大约是那些了。”   接下来气氛就更邪乎了。诺大的岳家虽然张灯结彩,却一点儿人气都没有。夜融雪被二婢引着往东走,穿越一条挂了红灯笼的长廊,身后还跟着八个带刀的护卫,严阵以待。她看样子很平静,其实一直在不着痕迹地观察环境,细细琢磨。   大约过了小半柱香的时间,她们到了一处没有题字的外院,抬头能瞥见院墙高处星星点点的灯火,似毒蛇吐丝,幽幽地口人。   二婢转身走了,八个护卫把她带了进去。青青的石板路,一直向前,上天指引给她的是不是活下去的路呢?她摸了摸袖内的匕首,无言。   转过一方碧池,映入眼帘的是三层高的五彩云梯,挂着匾,题曰“春秋亭”,楼前有一巨大高台,看样子是岳家专有的戏楼,平日的歌舞场,今夜的杀戮阵。远远的墙上有光,这里却没有一盏灯,昏暗不明。   “欢迎你来到春秋亭啊,小血。”   一阵磁性的男性嗓音从黑暗中传出,银白色的月光下现出了燕淮颀长的身影,白色蟒袍上绣怒涛青龙,黑亮柔软的青丝仍松松编成一根辫子垂下,右耳那根白玉耳钉熠熠生辉。他冲她招招手,露出一个痞痞的笑容。   她往前踏了一步,满场的灯火便刷地亮了起来,无人奏乐,却飘来悦耳的丝竹之声,仿佛花旦小生即将登场来一场好戏。   燕淮只是看着她倔强不服输的眼神微笑,嘲讽轻语道:“你以为凭你现在的样子,能够改变什么吗?你既然站在这里便是入了阵,唯有杀了我才能破阵哦。”他摸摸耳钉,低声说,“角羊,青菀,送她到台子上去好好站着。”   “啊——”两道银光如箭飞出,猛地缠住夜融雪的身子腾空而起落在戏台中央,忽而优化成一男一女两个人形,困住了她。   这难道是操纵“式”吗?这时,他拿出一块玉挂在脖子上,咬破手指在空中划出隐约的光束,那光由少及多汇聚成一道光柱直冲夜空,他眯着眼念道:“神玉七湖,以神钥祭之,启阵!”   “呜——”困于台上的人忽觉头痛欲裂,神玉两个字催眠似的在她的脑袋里一再重复,那种灵魂似要破壳而出的感觉,仿佛是要把身体撕成一块块后又强行拼接,剧痛压身,她不禁痛苦地悲鸣出声。一旁的“式”感觉到她疯狂的翻滚挣扎,便束得更紧了些。   看着她尖叫,备受折磨的样子,他的脸色已经趋于波澜不兴的冷漠,深邃的眼底跃动着快意的残忍,又仿佛在犹豫什么,迟迟没有催动下一步阵法。   顷刻间,只听空气中传来极细微的尖锐声响,燕淮侧耳蹙眉,而后忽然提气点足,轻轻落在台边。再看原处和他刚开始移动的位置,赫然有两支钢身羽箭钉在青石板里,强大的冲力使得箭梢还在小幅度来回震动,发出“嗡嗡”声响。   他 顺手取过一把戟,看着从前方暗处步出的两道身影,而后冷哼一声道:“原来是久不现于江湖的雪梅生,十夜门的四君子之首,怪不得能同时射出精确的两箭,若是我避不过,岂不命丧于此?”那两箭可谓精确霸道,如果他没有避开,已被第一箭射死;若他后来没有改变避开时的方向,就会被第二箭射中!   一白一红,正是梅尚之和夜紫陌。梅尚之右手执弓,腰间一把浮世刀,剑眉下琥珀色的双眸,玉一般的脸庞,黑发拢起,白袍金边箭袖,如雪般的贵公子此时笼罩在腾腾的杀意之中。   再看夜紫陌,头顶一髻簪有一对莲花玫瑰玉簪,其余披泻而下。红衣广袖,松开的领口露出小麦色的锁骨,平添一份极致妖娆。再看他邪魅的俊容,一如天神最完美的作品,紫光流转的眼瞳,右眼睫下一颗泪痣如泣如诉,美好的薄唇露出修罗般的阴狠笑意。   “岳玄宗一直学不乖,袁鸿雁死在我剑下,如今宗主你偏又来惹我。”夜紫陌缓缓抽出碧霄剑,目光扫过昏倒的她,散发出的气势更加暴戾,“我说过,谁碰了她,就要一万倍地付出代价!”   燕淮顿觉被压制住了,而且还要分神聚集意念维持阵法,额头不由滑下一滴汗珠。他想起那年左使袁鸿雁因听命于岳柔囚禁了夜融雪,后来便被夜紫陌杀死,下场极为凄惨,不禁对这个冷酷的冰河宫宫主心生寒意。   “今日祭玉,宫主本不该来。不过往日那些折子戏都看腻了,今夜生离死别,劳燕分飞,倒是一出不错的戏。”   话音未落,三箭接连破空而发,燕淮猛然飞跃闪躲,身形极快地挥戟以断玉之势迎向飞往胸前的一箭,精钢箭头硬是击在戟上,冲得他后退五步,另一箭却险险蹭着他的脸而过,强劲的风力化刃,脸颊上和左耳上出现两道血痕,当下便渗出鲜血,滴落在白衣上。   “放开她!”梅尚之执弓站在风中,恍如踏云而来的少年战将,目光灼灼。   “角羊,青菀,杀了他!”燕淮为催动阵法,必须要用式来拖延时间,否则面临攻击根本就没有胜算,祭玉阵也就不攻自破了。   本来缠着夜融雪的两个人形化作一道光,疾速冲向梅尚之的方向,在空中又幻化成方才的一男一女,和他缠斗起来。他旋身挥刀,刀身穿过了人形的身体,却好像穿过的只是空气。式化作的少女轻笑,趁机伤了他的左肩。   夜紫陌如在夜空中踏莲而下,黑发飞扬,剑气以腾龙之势化作数道风刃扑面而来,燕淮口中默念:“毓如元方,天地开初,混沌而生······”反手挥戟欲挡,蓦地发现竟是虚招,内力如巨涛翻涌袭来,短短一年,夜紫陌的武功修为竟如此深不可测!他忙转身鱼跃,朝前方刺出长戟,使出一招破天雷,霎那间,虹光迸裂!   因咒语催动阵法,夜融雪悠悠转醒,幸而身边已没有两式的禁锢,好不容易撑着身子爬起,正好夜紫陌红衣翻飞,持剑立在她身前。她忙咬牙奔向前去,指尖颤抖着握住他的左手。感觉与她交握的手掌是那么温暖,夜紫陌轻轻一颤,他注视着前方燕淮的一举一动,犹豫间低声轻唤:“融融,别怕。”夜融雪的心里满满的全是他,所有的思念迷惘全部化作灰烬,只一句呼唤安稳,便给了她满身的力量。“相信我。”依然没有回过头来看她,手却握得更紧了。“嗯。”她在他的身后笑靥如花,却也落泪,“带我走。”他没有回答,手心的力量坚定地告诉了夜融雪唯一的答案。   蓦地,交缠的双手松开。他倚剑驭风而出,刀光剑影之间,传来金属激烈的撞击声,甚至星星点点的微弱火光,不知是谁的血混着杀意和恨意,凌厉的剑势不断在空中交错挥砍,肆意飞扬。   她担心,却无法插手,她知道紫陌在方才燕淮拼力一击中已经受了内伤,而燕淮左腿也受剑伤,两人功力相当,可以说是不分轩轾,非得拼出个你死我活才能罢休。方才燕淮说过,要破阵,就要起阵的人死才能做到。“原来无论如何,事情总要终结。”她笑了,从未有过的宁静而放松的微笑,柔和朦胧。   小燕子,如果你当时没有救我,那该有多好。   燕淮,如果你不是岳玄宗的宗主,没有哀伤的过去,那该有多好。   而我的灵魂,如果没有徘徊在身体旁边,听见你的恨、你的痛,那该有多好。   如果,我们从不曾相识,那该有多好。   她咬牙使劲全身力气朝梅尚之方才落在地上的弓箭跑去,嘴角渗出一丝鲜血,抽箭后颤抖着手把弓拉满,瞄准挥戟的那个白色身影,“咻”的一声,箭离弦而出,她虚软的身体被震倒在地。可是,她的眼睛在看——箭正中左胸,白色的身影忽然陨落,那短短的一秒,灿烂如星。微笑的脸,有几分孩童的顽皮,发丝拂过苍白的唇角,宛如月夜下的一株昙花,盛放出无人窥见的绝美,最终成尘。   那一瞬,他带笑的杏眼里,分明有她哭泣的脸。他微启的唇角,分明吐出了几个字,畅快的,疼痛的。   同一时刻,式忽然消失了,夜紫陌和梅尚之也停了下来。   “小燕子?”她呐呐轻唤,祭玉阵既败,身体还在疼痛,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答。夜紫陌走来,轻轻地把她搂进怀里,手掌摸摸她的头,双眸中满是怜惜的爱意。她把头埋下,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   前方躺下的身影似乎被哭声刺激得抖了抖,夜融雪红肿着泪眼跑过去把燕淮扶在自己身上靠着,另外两人蓄势待发,以防生变。   燕淮的白衣上盛开妖冶的血红之花,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轻握住她的手,甚至不敢用力。他费力地挤出一个笑,自嘲道:“准备了那么久,没想到是白忙活了,呵呵。”   “我······”她的眼神空洞凄凉,“我一直想问,好好的,为什么要弄什么祭玉阵?为什么要不停地杀人?”   羽扇似的眼睫毛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他目无焦距地凝视夜空,仿佛在喃喃自语:“古书中说神玉接受献祭后便有神力,可以让人死而复生,也可以让人实现愿望,不过只能用一次。祭玉成功后,我要让生下我就不负责任地死去的母亲复活,我要问问她,为什么要进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岳家,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要抛弃我——”   看在她眼里的,不是偏执疯狂的燕淮,而是一个伤痕累累的少年,蜷缩在角落里啜泣。“我以前也曾经这么想,既然丢下我不管,各自过各自的生活,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我?”她想到21世纪,自己和姐姐艰难尴尬的处境,互相依靠着在冷漠的都市里生活,不止一次地憎恨离婚的父母。“你的母亲怕也是身不由己,岳家财大势大,反抗的后果是什么她不敢预计。我想啊,他一定很爱你,期盼着你的出生能够给她带来莫大的快乐,后会自己不能为你遮风挡雨,陪你一起长大。”   童年时期的心伤,总是会沉淀成最深的伤痕,不断伤害自己,却也让别人疼痛。   他好像在颤抖,连睫毛都在颤抖,手心却攥得更紧了。   “真的是这样吗?娘真的爱我吗?”他尽力掩饰嗓音里的哽咽。   “当然是真的,没有不爱孩子的母亲,也没有不爱母亲的孩子。”她慢慢侧过身,伸出手来搂住他颤抖的身子,“我明白你费尽心机祭玉的理由,你是希望有人能够爱你,对不对?不必这么做,其实一定有真正适合你的人,来保护你,呵护你,知道你的过去,却能原谅你的一切······那个爱着你的人,说不定就在你的身边等着你。”   尽管燕淮的脸色苍白,可眼里闪动的分明是耀目的光辉。他仍然在微笑,可那是摆脱阴霾而重生的微笑,挣开她的手:“我现在终于能够相信,即使是这么肮脏的躯体,也能够有爱人和被爱的能力······只是,我明白得太晚。”   “不,我带你走!你不要做什么宗主、家主的,带着希望活下去不好吗?”她急忙擦去脸上未干的泪痕,“为什么要放弃?”   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闷声巨响,夜紫陌皱眉,迎风而立:“融融,快点儿走,宅子在塌陷。”   “你们走吧,我留在这里,还能拖一会儿。”燕淮挣扎着站起来,嘴角流出的血触目惊心,衬着他俊逸的脸别有异样之美。   “你的伤可以治,为什么要放弃?你是不是又要骗我?”她怒视他带笑的眼,“你过去所遭受的磨难,是为了换来以后几十年的幸福,活下去······活下去,你到底懂不懂?”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越发颤抖,心里惴惴不安。   “听我说。”他慢慢走上前来,语音柔软得像年轻的父亲在安抚哭闹的婴儿,“祭玉阵一旦中断,被阵法覆盖的岳家就会坍塌化为灰烬。这样也好,少了一个活地狱,不必再有人像我一样。”   他递给她一个东西,摊在掌心一瞧,就是他长年戴在耳朵上的白玉耳钉,她默然,无言以对。   “或许,我一直在等你射我一箭······我和岳家一起消失,你们幸福地过自己的日子。坏人被打败,这样才是这出戏最好的结局。”他转过身,慢慢地朝已经倾斜的戏楼走去。经过夜融雪的时候,他抛下一句话:“我早就知道你是从别的时空跑来的灵魂,所以才这么与众不同。如果我还活着,我就到你的那个世界去,好好地玩一玩,呵呵。”   “燕淮——不——”她无可抑制地尖叫,准备冲上去把他拉回来,却被夜紫陌腾空抱住,梅尚之点了她的睡穴,在戏台和院子刚开始下陷的时候提气跃过碎裂的琉璃瓦,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她努力睁眼,依稀看到已然走远的燕淮停下来目送他们远走,一滴晶莹的泪静静滑下他的脸颊,迅速隐在嘴角扬起的,最后的,一抹笑的弧度。   祭玉琼楼,平添十道伤。   暮雨朝霞,咫尺迷云汉。   独对舞衣思旧伴,龙山极目烟尘满。   此去经年,乱了时光,再来人似不必相识。   别了桐花梦   豪门岳府一夜之间轰然倒塌,人们议论纷纷。江湖各门派觉得蹊跷,都派出探子涌到江南打探。岳家的铺子生意也像说好了似的被人顶了,先前的掌柜伙计简直就是平白无故地蒸发了。州府府尹派了不少官兵去“搜救”,说白了就是挖宝贝去,没想整整半月,连戏楼子都掘了,除了有些不明显的血迹外,压根儿没看见金银珠宝,更别提岳家宗主燕淮的尸首了。   这桩迷案逐渐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说书人添油加醋的传奇故事,岳家宅子的土地在等待州府司理中渐渐荒芜了。   青衣男子对身前的女子诉说着,女子听了微微点头,道:“大哥,紫陌明早来接我,现在日头还早,不如出去走走,我都快憋坏了。”她眯着眼看他,无论何时,大哥总是拗不过她·····“好吧,我们出去逛逛,你出去了可不许捣乱。”夜骥影无奈,只好答应。   那夜祭玉阵已破,夜紫陌和梅尚之带着昏迷的她出了岳家,就看到夜骥影的马车侯在外面。随后,三人便跟着他到了他在江南的宅院里修养,如今已有半月,夜紫陌回去服炎草解断情丹,马上就要从冰河宫赶来了。他也解散了门里的杀手,纵已富甲一方,眼下也只专心做生意,不过问江湖事。   夜融雪急记得,她昏迷两天后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床榻边的夜骥影正在试水温,高大的身体挤在架子前拧着帕子,准备给她擦脸。   “融融······你醒了?”他回过头来看见她睁开的双眼,开口时声音竟有些涩然。   “大哥······你都好了?”她缩了缩肩,心间上淡淡的愁绪如墨如水般漾开来。或许她不该问这话,尤其是见到他疲惫而憔悴的俊容,高挺的鼻子下抿起的嘴唇,浓眉间抹不去的几笔,深邃的鹰眸大而明亮,他又清减了。   她深深依赖着亦父亦母的他,享受着他的宽容和关心,却没有认真地体谅过他的心情,也惧怕于他的痴狂。鼻头一酸,她埋在被子里啜泣:“大哥,对不起,我总是在伤害你,请你原谅我······”   他一愣,无措于她的泪水,忙走上前去将她抱在怀里,低声哄道:“好了,都好了。我是你大哥,只要你需要我,我便存在,没什么伤害不伤害的。我会对你爱的人好,也会对你好。所以别哭了,好不好?小孩子一样,丫鬟进来该笑你了”   梧桐树下,曾经有他少年时的梦,他幻想中的妻子,他憧憬的温馨生活。在那宅子里,他拥抱她,深深地爱她,把所有的温柔都给她,可是为什么他仍然时刻在害怕不安,心里空落落的呢?   那日阵法被破,夜紫陌挥剑砍落满树桐花,他的梦也碎了。他的痴心,他的疯狂,全部都随着这场虚假的迷咒跌入苦寒。他的放弃是不是能让她比现在更幸福,笑得更快乐?是的,他如是想。   寒冷退去,大地披上春意的新装,路边的柳树抽芽了。春分一过,便是芽茶播种燕飞舞,似乎所有的生命都从里到外透出新气象来。   街上的商贩又满满的摆了一条街,大声吆喝叫卖,孩子们买一串冰糖葫芦,在人群中快乐的跑跳。夜骥影和夜融雪两人边走边看,他注视着正在首饰铺子挑东西的她,突然说:“融融,送我一份礼物吧。”   “哈哈,大哥也晓得向我讨东西了?”她轻笑,两个酒窝若隐若现,“怎么了?喜欢什么?”   他的手指理过她鬓角的碎发,神情黯然:“没什么,就算是和过去道别吧。”   她高兴地拉着他的大手往铺子里挪,就像小时后两个人牵着手去花园里放风筝。她仔细地看,拿起掌柜递过来的锦盒里一根碧玉发带,翠绿的玉石整整齐齐地被镶在一起:“这个好看,我给大哥戴上瞧瞧。”   他笑着颔首,弯下身子任她的小手在发上摆弄好一阵子,心底愈发平静。   “好啦!真好看,大哥本来就是美男子,戴上这个更有风流气度。”她满意地不住点头,拿了五两银子给掌柜结账。两人走出店面,他才挑眉质疑:“五两银子不讲价?”   “嗯,送给大哥的礼物,我觉得它值。”她得意,小狐狸似的钻到他怀里磨蹭撒娇,“大哥要天天戴着哟,不许嫌不好。”   “是是是,我的小祖宗。”他故作无奈地叹气,宠爱地捏捏她的脸,“你个小人精。”   久违了,平淡的快乐。   两人在外面逛着,直至日落西山,他牵着她走在回家的路上。偶然一瞥,依旧是醉人的水眸,花一样轻灵绝美的脸,甜甜的笑容,垂落的几缕青丝······能够多看一眼多看一眼,镌刻在他心头,若是就此遗忘,也不会悲伤。   “融融,我想托你做一件事。”   “什么?”她眨眨眼,有些奇怪的瞧他。   “今晚听说你要亲自下厨炖鸡汤,”他深深吸一口气,挤出沉痛的表情,“为免我喝了遭遇不测,我希望能够知道鸡汤的各种配料佐料——”   “喂!”夜融雪脸一红,扑上来就咬,“我的厨艺哪有那么不堪,少编排我!”   “你也有厨艺?”回应她的是夸张的质疑神色。   “好哇,大哥你是活腻味了,看招——黑虎掏心!”她冲进他怀里挠痒痒,接着两人又笑闹成一团,朗朗笑声在夕阳下格外温馨。   “我说真的,以前的厨子有独门配方,就是把鲜枣汁、初绽的桂花和上好秋梨汁混在一起捣成泥,只取表面捏成许多小丸,炖汤时放下一丸,不用其它调味,闻起来才会香气四溢,喝了口齿留香,回味无穷。”夜骥影说的煞有其事,“大哥想喝你最成功的作品,那些小丸就放在灶台旁的小柜子里,使用白色小瓷瓶装的,你倒是后可以用用。”   “没骗我?”听说厨子们确实有自己的秘方,多是用在宫中御宴或贵族饮食里。   他不舍得凝视着她可爱的模样,在她额上印上一吻,恍如誓言之印:“没骗你。”   饭桌上,他喝着热乎乎的鸡汤,她兴奋的小脸充满期待地巴在一旁,忙问道:“怎么样,是不是有御厨的水平?”她可是按照他的说法做了哦。   他端起小盅一下子喝了个干净,笑道:“我的融融做的可比那些家伙好多了。”   其实,这鸡汤淡得没有一丝味道,缠在他舌尖的,只有苦涩。   不过只有这样,那放在鸡汤里的药丸才能发挥作用,让他忘记一切有关她的记忆,那些甜蜜的爱,揪心的恨,离不了的情。   “以后再给我做别的吃,好不好?”   温暖和煦的笑一直停留在他的眉梢眼底,他最后一次纪念自己的爱,为了忘却。   第二天清晨,夜融雪和来接她的夜紫陌徘徊在门口。她蹙眉,再三催促小厮去叫大哥,屋里跑出来个小厮,迎上来说:“姑娘,主子昨夜有急事出了城,要过几日才能回来。主子说了,虽然不能亲自送姑娘走,但过些时日还会再见,不用挂心,一路平安,记得空闲时给他捎封信。”   她纳闷,又想说些什么,目光投向夜紫陌。他沉默,复又说道:“融融,我们走吧。已约了船家在江边等候,晚了怕是赶不及了。过些日子再见大哥也不迟,你也可以把路上的所见所闻在信里告诉他,不是吗?”   她点点头,与夜紫陌共乘一骑,两人身体相贴,他的手臂在她胸前执缰绳,亲密无间。他往前倾,黑发滑落间有清淡香气,紫眸波光流转,甚是些魅惑人,嗓音低哑:“宝贝,我想吻你。”   “啊?我——”   余下的话全被淹没在相融的柔软唇瓣中,感受他的爱意,吸入他的气息,如此的温柔缱绻,唇舌交缠间,痴醉迷离。他扬手从发里抽出一根莲花玫瑰玉簪,斜插在她挽起的云髻上,在她耳边轻舔低吟:“夜融雪,世之佳秀女子也,亦吾之心上人也。非我与她,更有谁堪人间并蒂哉?你可记得?”“我当然记得。因为你就是我的心。”她侧头一笑,难以形容地绝艳,纤指抚上他的脸。   他的手覆于其上,感受着手心的温度,眼角的泪珠落下,和右眼睫下的那颗泪痣相融,美得难以方物。“融融,上天把你赐给我,我太感恩。”   直到骏马走出街道,躲在墙角的人才慢慢走出来。   一个华衣的清瘦少年,紫衣乌靴,云绦玉佩,牛奶似的白皙肌肤上染上淡淡红晕,殷红的小嘴,小鹿似的大眼睛越来越湿润,花瓣般的嘴唇一撇——“呜——”决堤了。   站在街角本来准备号啕大哭释放满腔悲情的小王爷,突然被一双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死死捂住:“王爷,小祖宗,恕老怒直言,就算失恋了也请不要在偷窥以后涕泪横流。”王管事哀叹一声,无奈地接受辽阳王的怒瞪加鄙视。   狠狠打落他的手,吸了口气,承宁一把揪住老王的领子大吼:“谁说本王偷,偷窥了?本王向来光明正大,风流潇洒,从不偷窥!”瞥见老王无语汗先流的处境,他忙吸吸鼻子加了一句:“也,没,哭!”承宁把泪水擦在昂贵的丝缎衣袖上,眼睛里发出光芒:“本王要努力变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然后去找她,求她做我的王妃!那个紫色眼睛的男人不过仗着自己长得好一点点,武功好一点点,钱财多一点点,名声多一点点,付出多一点点才强占了小雪!我今天就回京,求皇兄赐本王去边关随军磨练,马上启程!”那加起来就是好多点啊,况且人家是情深意切夫妻双双把家还好不好,王爷。老王很识时务地把话憋在肚子里,答应着套车去了。   宅子里有红着脸的小厮莽莽撞撞冲进来回报:“爷,夜公子和姑娘已经出发了。”桌前的青衫男子剑眉星目,高大俊挺,头束碧玉发带,听了小厮回报眼底露出疑惑的神色:“你说什么?”他皱眉,什么姑娘公子,他不曾认识。“呃······没,没什么,小的糊涂了。”许是爷不忍分离,也不愿再提此事。他说罢,正要退下,却听得夜骥影吩咐:“把那些发簪、发带全扔了,以后无须再购置。”“那爷只用那根新买的玉带了?”“嗯,以后每天都用它。”房间里剩下他一个人,他望向窗外新栽的梧桐树苗,泛起不可言喻的熟悉感,朦胧如云雾,余下一声叹息。   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却老。   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   两个月后。   时节刚进入初夏,天气还延续了春天的舒爽。碧水江面,偶有几艘小船行过,惊起江面的鹭鸶,展翅沿水群飞。   一艘小游船缓缓前行,青山叠翠之下,白云碧水之间,别有一番逍遥意趣。戴斗笠的老翁自在船尾撑船,船舱内是各敞开的雅间,一红衣女子倚在男子怀中,两人似在亲密低语,女子不时剥了葡萄塞进男子嘴里,再看那男子笑得极尽温柔缠绵,眉宇间皆是疼惜爱恋。他忽地低头轻吻,毫不避讳地恣意爱怜,女子气喘吁吁,也笑道:“好甜的葡萄。”那老翁问道:“爷出了江域,可还要往别处去?”   夜紫陌回头:“船家只管慢行,游山玩水急不得。至于别处,我娘子想去哪里便去哪里。”话音刚落,惹得怀中一阵娇笑。那船家点头,叹道:“爷好福气,得此娇妻,想当年我和我家那口子也是······”接着兀自开始回想当年。“确是我的福气。”他点点她的鼻尖,“接下来想去哪里?沿江直下,都是别具特色的南方城镇。我既把冰河宫让胡尔图出面全权打理,接下来的时间便都是你的了,可不要嫌为夫烦人。”她坐起来扑到他肩上趴着,玩笑说:“呵呵,像紫陌你这么好的夫君全天下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了,文武全才不说,赚钱功夫也了得,还这么'秀色可餐'······不过,听说关外好男儿可不少,我得先出关挑挑再说。”夜紫陌不可置否地挑眉,显然不吃这套,邪气的样子用她的话说就是“实在帅的一塌糊涂”。他顺手抱着她轻抚:“好好好,就去关外,不用急。”“那先去杭州好不好?那里的景色特别美,姑娘也特别美。”“好,先去杭州。”“可是杭州的美女那么多,你要是临阵失守了怎么办?我岂不是亏大了!哎呦!”她滑下来,娇声“哭诉”道,“你打我屁股!”“谁让你乱说的,小醋坛子。”不就是拍一下嘛,演的太过了吧?   她戳戳他的俊脸:“那你就是大醋坛子。上次不知是谁在路上一出手就教训了十来个人,马夫啊,店伙计啊,茶客啊,土财主啊,都栽在你小指头下了。”肌肤在阳光下泛起蜜色光泽,黑发如子夜,高挺的鼻下嘴唇弯成优雅的弧度,他展颜一笑,极是性感:“谁叫他们色迷迷地盯着你,我自己的女人我当然要保护好。”话是这么说,他们不过是表现地明显了点,不至于这样就把人扔进河里把?   她小猫似的钻进他怀里,被熟悉的温暖紧紧环住,她喜欢这种在爱人怀里备受宠爱的小女人感觉。“紫陌,我要谢谢你。我常像个孩子,你给了属于‘孩子’这部分的我全部的关注、依靠和宽容,却也给了属于‘女人’的我最完整的深爱。我从没想过会这么幸福,你的怀抱就是我的家。”他没有回答,却抱得更紧,仿佛要把她融入到自己的骨血里去,颤着声低问:“爱我吗?”“爱,很爱很爱。”她抬头在他脸上亲一口,“你呢?”千万遍的回答,总不厌倦。   他捧着她的脸,虞诚地落下一吻:“爱你,永生永世地爱。”一千年前堪不破的红尘。   一千年背负着一滴泪的追寻。   一千年后,爱情,终于圆满。   以吻封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