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石 作者: 臧小凡   楔 子   时间:23点50分 地点:西南某大学古生物研究中心主任私宅   这张脸实在太令人讨厌了,肥,布满褶皱,像一只快要泄气的气球。两只精亮的眼睛镶嵌在肿泡的眼袋里,老鼠一样一眨不眨盯着额头上冰凉的苏制马卡洛夫9毫米手枪枪管。   "说,我全说,一分钱不要!"主任努力挤出笑容,想极力讨好握枪的人。   "我说过不给钱了吗?"对方低声反问。   "没有没有,但我不要钱了,一分钱都不要,说话算话。真的不要!" "你奶奶的,这世界有甘心不要钱的人吗?"   "有,我就是。我是真……真的不要!以前我提出的价码全部作废,不算数,我……我……免费提供服务,我……我告诉你……"由于恐惧,他的嘴唇打着哆嗦嘬在一起,像个屁眼,"酸……"   "然后呢?" "哦,不是酸,用酸和碱……按比例,还不对,是氢氟酸溶液,浸过土壤……培育,然后埋起来。" "听不懂。"   "我给你写出来。"主任说着从抽屉里拿出纸和笔,飞快地划了几笔。   那人接过一看,纸条上写着一串歪歪斜斜的数字和字母:CaF2 H2SO4=2HF CaSO4。   "妈的,还是不懂。"那人不耐烦地说。   "其实你要是学过化学你自己都能琢磨出来……" "我学个屁化学!" "我就是比喻一下,我只是想告诉你,这没什么技术难度。"   "你的意思是,我找你是多余的?" "不不,不是那个意思。你……能不能把枪拿开?万一走火……" "少废话!我知道力度。皮壳呢?"   主任咽了一口唾沫,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这个很重要。一定要用老坑种的翡翠皮壳,利用买家的习惯思维。那种皮壳一般是褐红褐黑色,尤其是石皮细润可爱的冰料,出翠率高,很多人都从这种石头上发了大财,所以它更具有迷惑性。"   "埋多长时间?" "起码半年,最好半年以上,越久越好。" "嗯,我现在要知道的是颜色,这是关键部分。颜色怎么办?"   "用激光注入,这个最先进……"他嘟嘟囔囔说了半个小时,终于把这个秘密讲完了。   握枪的人把食指伸直,然后重新搭在扳机上。   "别开枪!求求你!我什么都说了,没有任何保留。我不要钱,我真的免费……"   握枪人的手指松开了,他慢慢向门口退去,台灯柔和的灯光被灯罩挡着,很难看清他的长相。退到门口,他停了下来,说:"是你自己说不要钱的。"然后就在门口消失了。   肥胖的研究中心主任颓然倒在沙发上,大口喘着粗气。他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喝了一口。一分钟过后,他的肚子开始绞痛,像刚才那根冰凉的枪管在里面搅动。他想张口说点什么,好像要把刚才闯入家里的握枪人召唤回来。不行!疼痛已经开始向每根神经扩散。从人体生理神经学角度分析,神经脉冲沿神经纤维的传送速度为每秒120米,主任的身高只有1.58米,所以只需要大约0.013秒,他全身的206块骨头就被疼痛咬噬了,同时,他的手指尖脚趾尖有了一种麻酥酥类似针刺的感觉。   是毒!   他张开手,向桌上的电话抓去。虽然距离电话只有0.5米,但他试了几次,仍然无法够着。20秒后,他轰然倒在地下,双目变得像两颗冰淇淋球,"噗哧"一声凸了出来。他肥胖的肚皮使劲向上挺着,两条短腿绷得很直,脚趾僵硬,膝盖颤抖,像性高潮一样快乐地抽搐着……   上部·三月生辰石   第一章大象对坦克   月亮挂在树梢以外很远的地方,像一个静谧的银盘,照得森林斑斑驳驳的。风一吹,树叶便纷纷起舞,哗啦哗啦响成一片。这是缅甸北部3月的一个夜晚,孟拱乌龙河畔茂密的原始森林都是这样,只要没有暴雨,风永远这么温柔。一只还没睡觉的夜莺突然唱起歌来,像一根穿越黑色森林的丝线,快乐地颤动着,娓娓动听。很快,它倦了,然后悄无声息。接着,风也停了。   森林的平静是暂时的,它不是诗人眼里的憩园,而是一张掩盖秘密的大幕。凌晨3点的时候,静谧终于被打破,随着树枝毕毕剥剥断裂的声音,一头足有5吨重的大象从森林深处出现了,它正奋力拖着一块巨石艰难地向前走着,身后影影绰绰跟着一群人。黑色的森林掩去了他们的面目,谁也看不清他们长的什么样子,他们不需要谁知道,他们只知道向着前方挺进。   前方是中缅边境。   巨石被泛着油光的藤条临时捆绑在一个结实的木架子上,没有轱辘,森林里也没路,到处都是歪斜的树枝、稠密的灌木,以及突兀的怪岩。大象喘着粗气,在仄狭的树林中行进,速度非常缓慢,每10分钟只能把巨石向前拖进两米。   这已经是它最快的速度了。   范晓军,一个身材清瘦、脸色苍白的小伙子,剃着光头,一双单眼皮眼睛傲慢地眯缝着,仿佛整个世界都不屑收到眼里。他的右手大拇指永远固执地向上翘着,好像随时表扬人,那是有一次他跟派出所所长发生肢体冲突后的结果。这种长相很容易引起内向型女人的好感,她们思维单调而极端,不善于主动表达,很容易上当,不知道为什么,她们通常对这种眯缝着眼睛的男人一往情深。不过此时范晓军可没有心情让女人欣赏,他心急火燎,想尽快把这块用150万人民币购买的巨石拖到边境。他知道离中国越近,危险越远。他不耐烦地挥舞双手,用不太标准的缅语命令着:"阿绵礼!阿绵礼!"(快点!快点!)   缅语听起来既不短促也不威严,像从鼻子后面发出来的,听起来如同耳边飞过一只缅甸蚊子。当然,能听懂范晓军命令的不是那头疲惫不堪的大象,而是10个穿着"布梭"(纱笼筒裙)的当地男子。他们赤裸着上身,光着脚丫子,头发蓬乱,浑身散发着臭味,眼睛却在黑夜里炯炯有神。听到范晓军的命令后他们也没动窝,仍然拖拖沓沓地跟在大象后面,他们知道,在原始森林目前这个速度非常正常。出于对眼前这位老板的尊敬,有几个人上前象征性地拍了拍大象的臀部,然后牵着耳朵,摸着鼻子,低声向大象说着什么,像热恋中的爱人在含情脉脉地倾诉。大象显然听不进去,仍然不紧不慢,四只粗壮的象腿更加沉重。   "阿绵礼!阿绵礼!"范晓军仍在喊着。   石头太重了,大约有600公斤,但是大象拖这种重量的石头应该不太费劲,就像人手里拿着一根火柴,如果它高兴的话完全可以撒着欢地奔跑。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因为森林里根本没有一条像样的路,即使有路他们也不能走,他们必须隐蔽自己。   范晓军恼怒地用汉语对身边一个缅甸人说:"哥觉温,我怎么感觉我们不是在陆地上,而是在太空漫步,所有动作都慢好几倍。照这个速度,下辈子也过不了密支那。"   密支那坐落在伊洛瓦底江边,是缅甸最北的河港和铁路线终点。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国民党部队和北战区司令部的麦瑞尔突击队对本多政材中将的日本第33军进行了长久的围困和激烈的战斗,史称密支那大捷,被誉为"亚洲的诺曼底登陆"。范晓军就想再"诺曼底"一次,然后再到甘拜地,就可以越过边境从黑泥塘密林回到中国。   那里安全,有人接应。   懂汉语的哥觉温是个身材短粗的小伙子,皮肤黝黑光洁,鼻孔宽大。听到范晓军抱怨,他像个诗人一样摇头晃尾地吟唱道:"连绵的甘高山脉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没尽头。古老的甘高山脉没有速度,大象等于蜗牛,只能听天由命……"   哥觉温说话的时候露出很白的牙齿,脸部其他部位在牙齿的衬托下完全可以忽略。范晓军刚认识哥觉温的时候特别羡慕他的牙齿,没有被虫蛀过,更没有尼古丁的侵袭。但哥觉温告诉他,这是因为他从不刷牙的缘故。听到这话后,范晓军一看到那口白牙就觉得反胃。   范晓军朝地下啐了一口,气急败坏地说:"哥觉温,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你把话听清楚了,我不管什么大象与蜗牛赛跑,丑话说在前头,这个月底再过不了密支那,你们的酬金起码减一半。我不能养一群磨洋工的家伙!"   "你说的是真的?" "我说话算话!"   哥觉温转身嘟嘟囔囔对其他人翻译了范晓军的话,他们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右手不由自主向背后摸去,他们每个人的腰后都插着一把令人胆寒的长柄缅刀。缅刀即传说中的血刀,刀身软,可曲藏于外衣之下。如刀身破荤,便吸血无数,能隐隐生出红光。   森林中的空气似乎一下子凝固了,让人透不过气。突然,头顶上传来几声尖利的鸟叫,像金丝绒撕裂的声音,特别刺耳。深夜鸟叫可不是什么吉利的事儿,它会让人想到墓地、污血、枯骨。   其实现场不止这10个人,前方几十米的地方还有10个。他们正汗流浃背挥舞锄镐挖坑,准备把拖到这里的巨石掩埋起来,然后就地休息,第二天夜晚再前进100米,再挖坑,再埋。三个月以来,他们一直用这种昼伏夜出的"掘进"方式拖着巨石前进,为的是躲避缅甸方面的缉查,以及一些不明武装势力的拦截。   哥觉温朝前方怪声怪气喊了一嗓子,挖坑的10个人立刻朝这边走了过来,他们一只手拎着锄镐,一只手伸向后腰。范晓军知道,他们中有几个缅拳高手。在东南亚国家,除了泰国,缅甸算是第二个武风盛行的国家。缅拳,缅语称为"斌道",是一种实战性极强威力巨大的徒手搏击术。他们的胫骨非常坚硬,完全是一根根铁棒,可以轻易踢断你的脖子。当初范晓军之所以雇用他们,不光是为了挖坑,更多的是让他们兼顾保镖,保护范晓军的人身安全,因为路途漫漫,森林里不可预知的事情太多了。   这是一把双刃剑,可以凶狠地刺向敌人,也可以反戈一击戳进自己的喉咙。   范晓军的后腰也有缅刀。那是一把蓝光闪闪,刻有锻纹的喂毒缅刀。此外,他一直不离身的背包里藏有一把压满子弹的1980年式7.62毫米冲锋手枪。这是一种既可单发又可连发的全自动武器,性能不亚于7.63毫米毛瑟,手持射击时有效射程50米,抵肩射击时有效射程达100米。该枪发射51式7.62毫米手枪弹,可选配10发、20发两种弹匣,战斗射速每分钟60发。   如果范晓军愿意,他可以在一分钟之内让这20个人命丧黄泉,像踩死20只全身披有黄色立毛的缅甸细猛蚁那么简单。但他不会这么做,他不会驾驭大象,他知道,把那块巨石弄回中国比这20个缅甸人的性命更重要。范晓军更知道,此时他稍有软弱,就会被那20个人乱刀砍死,这个世界没有人看得起懦弱的男人,他必须比他们更硬,哪怕内心的恐惧大得难以掩饰。   范晓军梗着脖子说:"怎么着?哥觉温,练练?你们先开始,我动一下是丫孙子。" 范晓军的话语中带着浓厚的北京腔。   黑暗中,那20个当地人肃立不动,只有头顶的树枝在瑟瑟风中吱嘎吱嘎响着。他们心里也明白,范晓军身上没带多少现钱,拿佣金是到中国边境以后的事儿,一场火并等于砍断自己的财路。再说,也没那个必要。   但,谁都不想服软。   哥觉温鼻子里哼哼两声,说:"范哥,是不是赌我们不敢?告诉你,只要是在这条线上跑的人,胆子都不是苦胆,一挤就破,全是实心钢胆,你一句话就能给我们吓怕了?别说你这块石头,运海洛因也是这个速度,我们还想用飞机运呢,可能吗?说得轻巧,少一半?少一分钱你试试,到时候看看谁的刀更快,谁涂的毒更毒。"   哥觉温知道范晓军后腰上有一把锋利的缅刀,但他不知道范晓军背包里的冲锋手枪。   站在哥觉温身后的叫哥索吞,负责前方挖坑,他晃动羸弱的身子,试图缓和一下气氛。他吸着气,咯咯干笑着,用生涩的怪声怪气的云南话说:"范老板,你的幽默感哪点儿克(去)了?"   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哥索吞的努力显得多余。果然,哥觉温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呵斥道:"你个怂眯日眼的!雀神怪鸟(阴阳怪气),滚!"后面又咕噜了一句缅甸语,大概是骂人的脏话。   哥觉温和哥索吞不是亲戚,站在范晓军面前这20个缅甸成年男人名字前都有个"哥"字。缅甸人从名字上无法判断一个人的家族或家庭归属,他们只在每个人的名字前面附加一个表示性别、辈分或社会地位的"前缀"。如是男人,比如哥觉温,未成年时叫"貌觉温",成年后叫"哥觉温",等他年长时或者获得了一定的社会地位以后,人们便尊称他为"吴觉温"了。当然,他也可以自谦称自己为"貌觉温",哪怕他上了70岁。   森林中刚刚被哥索吞缓和一点的气氛,又一下子被哥觉温搞得紧张起来。   范晓军问:"比胆子是吧?" "没胆子就不要干这行当。"   范晓军冷笑一声,问:"那好!既然我们大家伙三个月餐风露宿,到头都是来这儿比胆子大来了,我想问问你哥觉温,你想怎么比?我随时奉陪!"   哥觉温毫不示弱,尖声说道:"谁变(随便)你要咋个比!"   范晓军学着哥觉温的语调,说:"谁变我要咋个比?"然后突然把声音提高一倍,"我要的是前进速度,懂了没有?"   哥觉温冷冷地说:"没速度。大象只能这样,不可能一天走200米。" "没有速度谁也别想拿钱!"范晓军的口气比刚才更硬。   哥觉温揶揄道:"等我们到了密支那,你就驾驶一辆大卡车,直接从史迪威公路走,全速朝云南开,那个速度快,还光明正大,省得在森林里捉迷藏。"   哥觉温不声不响便捏住了范晓军的命门,他知道范晓军办不到,范晓军只能选择原始森林,而且必须躲躲藏藏,像狗尿尿,尿了就得赶快埋。范晓军也清楚这个,他只是想用言语刺激一下他们,调动他们的积极性。但显然,这种调动是徒劳的,哥觉温根本不吃这一套。的确也是,谁也不想在森林里耗费时间,哥觉温他们更不愿意。吃不好睡不好不说,还有无数的毒蛇蚂蝗甚至大型野兽,弄不好性命都保不住。   银盘一样的月亮厌倦了这场毫无意义的争吵,躲进了云层,站立在森林中的人仍然僵持着,谁也不想松动一寸。20个当地人的手一直握在刀把上,手心隐隐渗出黏糊糊的冷汗。   远方传来一阵隆隆的雷声,又要下雨。缅北原始森林没完没了的暴雨,将使森林变得异常潮湿而泥泞。看来,前方的坑今晚白挖了,磅礴的大雨将夹带着泥沙以及腐臭的残叶迅速把那个坑填满。范晓军不想再跟哥觉温争吵下去,再说,三个月以来他们相处得不错,可谓同甘苦共患难。雷声仿佛是个稍息口令,刚才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像绷断的裤带一样松了下来,一切都恢复到10分钟以前的状态,好像刚才的争吵根本没发生。   范晓军朝哥觉温摆了摆手,示意别吵了,然后弯腰开始检查绑腿上的绳子。绳子有点松,他解开后又重新束紧。他知道雨水的滋润马上会把沉睡的蚂蝗唤醒,乌龙河畔数以万计的蚂蝗就会蠕动一尺多长的身躯从石缝从树根从泥土里钻出来,迅速准确地找到血源大肆饕餮,吃饱喝足后它们便缩成一个肉团,从人的腿肚子上跌落下去,惬意地在地下打滚。范晓军小腿上涂有防蚂蝗药水,但缅甸蚂蝗似乎对这种广西药厂生产的药水有免疫力,药水的味道等于航标,凭着灵敏的嗅觉,它们从来不会迷路。   哥觉温他们没有防蚂蝗药,他们对蚂蝗一点不在意,范晓军经常看见他们饶有兴趣地从腿肚子上往外扯正在吸血的蚂蝗,或者用烟头折磨它们,或者拿出准备好的盐巴撒在蚂蝗身上,兴致勃勃地观看蚂蝗在几秒钟内变成一摊血水。   哥觉温来到范晓军的身边坐了下来,他问:"范哥,这次发财了准备到哪儿周游一圈啊?" 范晓军一边检查绑腿一边说:"周游什么呀!中国我哪儿没去过?"   "谁说周游中国了,要去就去欧洲,然后非洲,最后南美洲。" "呵呵,这个我倒没想过。"   "应该想,你一定要有提前消费观念,钱到手之前就得琢磨好自己准备怎么花它,不可能挣了钱存在银行里吧?"   "哈哈,什么乱七八糟的,还提前消费,你能断定这块石头不赔?" "范哥的眼力,啧!谁能比?"哥觉温开始肉麻地拍马屁。   "我的眼力?"范晓军侧头看着哥觉温,"你以前认识我?"   哥觉温连忙说:"不认识不认识,我估计你眼力肯定没错,要不你肯舍得花那么大本钱买这块石头?"   范晓军笑了,他摇摇头说:"唉!看来你对赌石一点不了解啊!石头不是100%的金子,也不是纯粹赌博,赌博的输赢几率是一半对一半,而石头的胜率有时候比5%还少。"   "这你都敢下本钱……" "看中了就下,没看中我一分钱都不会掏。"范晓军轻描淡写地说道。   "什么叫气魄?这就是气魄!"哥觉温又开始不着边际地拍范晓军。   "什么气魄啊!你还是想想怎么安全迅速地帮我把石头运到中国,否则别说欧洲非洲南美洲,连缅甸我都没法出去。"   哥觉温嘿嘿笑着,"对了,我一直想问范哥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范哥结婚了吗?" "怎么?"   "我的意思是,等这趟生意完了,你干脆回来娶个缅甸女孩当老婆吧!" "缅甸女孩?你妹妹啊?"   "不是不是,你在缅甸买一块地,政府就会奖给你一个缅甸女孩。" "真的假的?" "真的!"   "好!这个事儿我得记住,你帮我留意一下这方面的信息,有好女孩就给我留着。哈哈哈……"   两个人笑着,像无话不谈的老朋友,谁也不会想到几分钟之前他们差点兵戎相见。他们开心笑着,为一个臆想中的缅甸女孩,然而他们的笑声戛然而止,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马上又绷紧了,因为他们发现雷声有点不对劲。此前在他们说笑的过程中,雷声就一直响着,沉闷而持久,轰隆隆的,一刻也没间断。现在,不但雷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而且,大地也跟着开始颤抖。他们突然意识到,这不是雷声,而是某种物体在慢慢向他们逼近。   范晓军和哥觉温面面相觑,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范晓军的背脊骨像被一根鹅毛轻轻拂过一样,全身的汗毛陡地竖了起来,他迅速拔出腰间那把缅刀,耳朵支棱着,极力辨别逼近他们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会不会是拖石头的大象引来了另外一头大象?不!是一群大象!范晓军的冷汗刷的下来了。   他低声问哥觉温:"拖石头的大象我记得是头母象吧?" 哥觉温战战兢兢地点点头。   范晓军心想:糟了!一定是一群公象闻到母象分泌的味道了。他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大象的发情期,他记得大象好像两三年才交配一次,如果今天晚上这两项条件都符合,那他们马上会被抢夺母象的公象踏成肉酱。不对!大象是所有动物里最讲究温文尔雅的,它们一点不莽撞,它们甚至很腼腆很羞涩。范晓军记得在大学里背诵过一首D·H·劳伦斯的诗歌,名字就叫《大象总不急于交欢》。那时候他像所有稚嫩的年轻人一样,喜欢诗歌多于小说,所以劳伦斯的小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只能让他徒增手淫次数,而诗歌才能让他变得敏锐而富有激情。   他至今仍记得那首诗: 大象,古老的巨兽 总不急于交欢 他找到女人,他们看不出丝毫匆忙 他们等待感应 在羞怯、巨大的内心 慢慢、慢慢激起   当他们沿河床游逛 饮水,吃食 或随象群,惊慌地 冲过灌木丛林 或在巨大的寂静中睡眠 一起醒来,默默无言 大象火热、巨大的内心 就这样慢慢长满渴望   这些巨兽最后秘密交欢 将激情之火隐藏 他们最古老,也是最聪明的野兽 因此他们最终懂得 如何等待最孤独的盛宴 等待丰盛的美餐 他们不乱抓,不撕扯   大量的血液 月汐般涌动,接近,再接近 直至彼此覆没   由此可见,大象在对待性问题上讲究款款深情,脉脉凝语,而不是围追堵截。范晓军脑子还在回旋大象耕云播雨的美丽画面,哥索吞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哑巴一样比划起来。他根本不敢发出声音,而是急促地指着侧后方,好像看到了什么庞然大物。事实证明,后面的事一点也不浪漫。范晓军背脊一阵发麻,他的膀胱开始收缩,有种马上要小便失禁的感觉,下腹部一阵酸痛。他猛地转过身来,一下子惊呆了!   我操!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50米外有一辆黑糊糊的坦克正隆隆向他们开了过来。   范晓军头皮一麻,大吼一声:"卧倒!"跟着猛地向下一挥手,20个当地人哗啦一声全卧在了地下,动作非常敏捷。尽管他们大多数人不知道范晓军说的什么,但世界上的手势基本是相通的,范晓军用力向下压,谁都能懂,不可能理解成让他们来一段有2000年历史的缅甸舞。   这是一辆破旧的59式中型坦克,可乘坐4人,自重36吨,最高时速每小时50公里。它肆无忌惮地在森林中行进着,粗壮的树枝如同柔软的苦艾,纷纷在它面前倒下。树枝断裂的声音,以及坦克履带碰撞岩石的声音交错在一起,刺人耳膜。   范晓军紧紧趴在地下,感到整个森林都在抖动。范晓军搞不清对方是干什么的,但可以肯定,他们绝对不是偶尔路过的,凌晨时分谁也不会开着坦克在森林散步。范晓军估计对方也是在向中国边境偷运什么东西,跟范晓军目前的工作性质一样,只不过他们用坦克拖,而不是步履缓慢的大象。还有一种可能,对方是一帮不明武装分子在森林例行"巡逻"。   所谓不明武装分子是指当地一些无赖组成的散军,没有组织,几杆枪凑在一起就敢兴风作浪。这些人的生存方式是荷枪实弹进山"巡逻",目的就是抢劫私人偷运的玉石。这些人十分凶悍,抢财杀人绝不留活口。当他们遇到小股运石马队的时候,就会毫不犹豫地下手劫物。遇到稍大型的武装运输,他们就像狼一样悄悄尾随,一边找人入伙,一边伺机进攻。多年前曾经发生过一个惨案:一批20多人的私人马帮运一块近500公斤重的玉石出山,散军尾随了一周才最后动手,20多人全部被打死,尸体也不掩埋,都丢进乌龙河喂了鱼虾。   范晓军心里默默念道:快开快开!别朝这儿!绕着点!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用现代化工具,我用原始大象,我们为了同一个目标,但千万别走到一起来……   乌龙河畔原始森林没有朋友,没有合作,没有彬彬有礼,没有请客吃饭谈笑风生,只有暴力与抢劫,甚至杀戮。显然,范晓军的冲锋手枪不是100毫米线膛炮的对手,他只能选择卧倒。   坦克好像知道前方有人,在临近范晓军他们20米的地方突然拐弯,向另一个方向开去。范晓军松了一口气。身边的哥觉温也是,他嘴角绽开,慢慢把两只手从松软的泥土中拔了出来,那是刚才由于紧张不由自主插进去的。   一切都仿佛按照范晓军的思路进行着,可是,意外还是发生了。   那头本来已经跪在地下的母象突然站了起来,长长的鼻子划着圆圈甩动着。哥索吞一看,立刻扑了上去,他竭力想抱住它的鼻子,但是不行,大象鼻子就像一条发怒的蟒蛇,轻而易举把哥索吞甩了出去。不但如此,它还仰着脖子鸣叫起来。大象的叫声像喇叭的颤音,悠长而凄凉。一切都无法阻止了,"哒哒哒哒--"急促的枪声骤然炸响,划破夜空,打得范晓军身边的树干摇晃起来,碗片大的树皮被子弹掀开,劈头盖脸砸在范晓军身上。这是坦克上配备的12.7毫米机枪射出的。更可怕的是,卧倒在地的缅甸人此时竟然爬起来准备向森林深处逃跑,包括哥觉温和哥索吞。奶奶的,他们能跑过机枪子弹吗?   范晓军急了,他拼命大喊:"卧倒!卧倒!" 这次谁也没听他的命令,他们像兔子一样跳着,但很快,他们的身体被子弹轻易洞穿了,软绵绵地落在地上。   他们不知道59式坦克配有红外夜视仪,整个森林在夜视仪里就像白天一样清楚。   那头母象也没闲着,它不想坐以待毙。它狂怒地晃动身体,拖着身后那块巨石,跳着向前跑去,像笨拙地跳着一种表现丰收的舞蹈。完了!不能让坦克发现石头!范晓军不顾一切站了起来,冲过去扑在巨石上,幼稚地想增加一点重量让大象停下来。   大象没有停,它以为自己是一台刀枪不入的重型装甲车,趾高气扬地朝前跑着。   "哒哒哒哒--"枪声震耳欲聋,子弹呼啸着从范晓军耳边掠过,他感到大腿一热,他知道他中弹了,接着轰隆一声,大象拖着他--当然还有那块价值不菲的石头--一起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陷阱……   范晓军的身子被什么东西压住了,疼痛难忍,大量的沙土灌进他的脖子鼻子和嘴巴。昏迷之前他的大脑没有糊涂,他躺在黑糊糊的陷阱下面喘着粗气,心里想着:哥觉温肯定死了,哥索吞也是,剩下那些人没一个活命的。他们全死了都没关系,但我不会死,我命大,我要死早死了,我现在还能想问题还能骂人呢!考验我的时刻到了!我不能屈服,不能软弱,不能像个女人一样哭鼻子,我不能向他们投降,不能魂不守舍,坚强是一种保护自我的方式,即使面对死亡,也应该从容,不能太窝囊!记住,醒来后第一句话一定要用缅甸话说:民国喇叭!(你好!)注意鼻音,最好捏着鼻子说。无论什么地方,文明礼貌最重要,至少不招人讨厌……我操!   范晓军睡了很久,要不是被强烈的阳光晒醒,他还可以睡下去。他感觉脸上火辣辣的,被紫外线射得生疼。他想睁开眼睛,但是不行,眼皮很重,仿佛被太阳烤软了,搭在他的眼球上。   又躺了几分钟,这次好点,眼皮可以睁开一条小缝。   有几个人头出现在范晓军的视线里,背景仍是太阳,所以那几个人头像一幅黑色的剪影图片。   范晓军喜欢这个画面,他自己的卧室墙壁上就挂有几幅这样的图片。其中有一幅是范晓军最欣赏的,那是一个女人的裸体轮廓,就像其他图片中的人物、建筑、山峦、树木等只呈现其深暗的轮廓形状一样,它没有细部影纹层次,只有一束夸张的长发像黑色的瀑布一样倾泻而下,极力压迫着人的视觉投向图片中心。此时,背景是什么已无所谓了,蓝天、水面、云海、霞光都可以消失,女人的背后什么也没有,就是一块白布。   看到范晓军眼皮动了几下,几个"剪影"哇啦哇啦叫着散去,太阳又重新直射在脸上,他只能把眼皮再一次耷拉下去。   突然,像被一道闪电击中一样,他猛地惊醒了,整个大脑开始复苏:我这是在哪里?那块石头呢?哥觉温他们呢?大象呢?我是死了还是活着?如果死了,刚才见到的画面会不会就是天堂里的影子?那应该是有颜色的啊!可见我还活着。对了!是跟着大象一起掉下去的,那是一个大坑,一个陷阱,记得有大量的沙土灌进我的脖子鼻子和嘴巴,我无法呼吸。沙土还在吗?他试着大力呼吸了一下。沙土不在了,鼻子嘴巴都很通畅,像感冒痊愈一样通畅。刚才那几个黑色的剪影一定就是救我出来的人,他们把我从陷阱里拉出来,然后放在这里晒太阳。他心想。   范晓军不想再躺下去,他想站起来,可是一阵钻心般的疼痛顿时击中了他,他不禁低声呻吟起来。腿!对!想起来了,是腿。好像被机枪子弹击中了,但他知道,他还活着,就像他昏迷之前想的那样,他命大,要死早死了。   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周围一下子阴了下来,太阳又一次被遮挡了。   他睁开眼,看见一群缅甸人拥着一个戴着白色礼帽的男子站在他面前。范晓军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大声说:"民……国喇……叭!"心想,妈的我够有礼貌的了,如果对方不领情,要杀要砍随便。   那人笑了,声音柔软地回答:"你好!我懂汉语。"   他的眼睛很大很深,鼻梁笔直,个子不高,但肢体粗壮,皮肤粗糙。年龄比范晓军大,差不多40多岁,穿戴方面除了白色的礼帽,其他地方也都是白色,白衬衣白裤子白皮鞋,跟周围几个穿着"布梭"的缅甸人不一样。   范晓军全身的肌肉松弛下来,那人给了他一点安全感。   他眯缝眼睛,问:"你是中国人?" "不,是缅甸华人。" "华人?"范晓军多少有点怀疑。   在缅甸,太多人说自己是纯种的华人后裔,只要你说你来自中国,他们马上能跟你攀上亲戚,尽管从长相上看,他们更接近于柬埔寨或者巴基斯坦人。更让人惊异的是,他们的中国地理知识非常丰富,北到黑龙江,南到海南岛,东到连云港,西到吐鲁番,大江南北都是他们的家。你说你来自辽宁,他就说他老家是药王庙的;你说你是西安人,他就说他是三桥的;你说你是北京的,他就说他老婆是压磨峪的。总之,他总在你周围一个不太起眼的小地方,地名竟然如此准确。这个令人惊奇的本事很多年前就被中国广大旅游地点购物店铺的负责人发扬光大并熟练使用,以"家乡人"名义,骗取你口袋里的人民币。   "是的,我是华人,我祖祖辈辈都是华人。"从长相上看,似乎是。"我姓游,叫游汉庥。" "游?游泳的游?"   "不不,是游行的游。繁体和简体不一样,游行的游还有一个走之旁,毕竟要用脚嘛!" 范晓军感觉对方没有什么敌意。   "汉是汉族的汉,庥是一个广字,里面一个休息的休。嘿嘿,这个字还念成休。庥,荫也。庥庇,就是庇护的意思。"游汉庥一脸诚意,还在唠唠叨叨解释。   "我姓范,范晓军。" 范晓军刚说完,腿部又是一阵抽筋,疼痛又一次袭来了。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大腿,上面裹着厚厚的绷带。   游汉庥说:"放心!子弹已经取出来了,你真是太幸运了!只是一点皮外伤,没伤到骨头,是不是我在庥庇你啊?哈哈哈……安心在这儿养一段就好了!"   游汉庥这句话显得有点过分亲热,让范晓军感觉其中掺有很多虚假的成分,不要奢望森林里有什么亲人给你熬鸡汤,如果这里还有救死扶伤,那绝对有它特殊的意义。   范晓军警觉起来,收住笑容,问:"是你们的坦克?" "是。我以为你们是埋伏在森林里的军人,所以……" "哥觉温他们呢?"   "你是问跟你在一起的那些人?" "对!" "埋了。" "埋了?" "是的,而且是深埋。" "深埋?什么意思?"   "为防止其他什么动物把他们拱出来,只能深埋。这是厚葬,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的。"   妈的!打死那么多人他还自诩很仗义,看来这个游汉庥不是什么好鸟,绝对不是,好人能大半夜开坦克在森林里逛荡吗? 范晓军问:"那我的……" "你的什么?"   "我随身带着的……" "是那头大象和那块大石头吧?" "对!" "都在,完好无缺。" 范晓军忽然想起什么,一摸自己的衣兜,空的。   游汉庥问:"手机吧?在。" "还有……" "武器?" "是。" "也在。" 范晓军歪着脑袋问:"你为什么不杀我?"   游汉庥的脸色阴沉下来,刚才的和蔼可亲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问范晓军:"你很希望自己被杀吗?" "我懂森林规则。"   他凑近范晓军,说:"朋友,我没必要隐瞒你,我可以坦白地说,我可以随时杀了你,但不是现在。再说,杀人不是我的乐趣。看你的态度,我再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办。"   "看我态度?我给你写个检讨信吧!"范晓军有点不耐烦。   那人没接他的话茬儿,说:"准备吃饭吧,这里有很多很有特色的菜,既然来了,就千万别错过。"说完跟旁边几个人低声嘀咕了几句,转身走了。   我还成贵宾了!范晓军不解。   范晓军发现自己一直是躺在担架上的,因为腿伤他不可能下地行走,只能由那几个当地人抬着。进入一片更加稠密的森林后,太阳被繁茂的树叶彻底遮挡住,空气显得凉飕飕的。吃饭的地点看来不近,趁还没到,范晓军可以飞快思考一下:妈的这个游汉庥是什么人?他到底要对自己怎样?可以肯定,这儿是这小子的老窝,以前就听说过,只要进入一些武装势力的据点,基本没有生存的可能。那么游汉庥为什么不马上做了他,还取子弹,还看他态度,还要请他吃饭?他完全可以抢去石头,加上一头不错的大象,根本不给他重新睁眼的机会。这个缅甸华人是否看在他是中国人的份上显得要仁慈一些?是否这里有一种不成文的规矩,杀人之前必须让你吃一顿"断头饭",就像监狱处斩死刑犯前夜一样……想到这里,范晓军被渐渐升起的恐惧包围了。他无法不恐惧,面对死亡没有谁不恐惧,再硬的汉子也不行。恐惧是人的本能,临危不惧是英雄才能做到的,那要多高的境界啊!   他知道他不是英雄。   吃饭的地方是个有森林风味的小木屋,大约20多个平方米,全部由直径约200毫米的褐色圆木垒成。桌上有几瓶产自云南的"澜沧江牌"啤酒,各式菜肴稀奇古怪,摆了一桌子。有一种菜范晓军在云南傣族村落吃过,是一种叫树毛衣的凉菜,实际上它是生长在冬瓜树干上的苔衣,深褐色,织网似的,要几年才能形成。范晓军很爱吃这种菜,尤其和鱼腥草拌在一起,特别爽口。但现在范晓军没这个胃口,别说树毛衣,对其他几种看上去很诱人的菜肴也没有兴趣。   游汉庥坐在范晓军对面,身边还坐着一位年纪轻轻的女子,穿着一袭鲜艳的"特敏"(长到踝骨的长裙),上身是紧身短衫,显得身材优美苗条,坐在那儿不动都能透出几分婀娜。她的脸上涂抹着缅甸特有的一圈黄色防晒霜--缅甸人称之为"特纳卡"   的黄香楝粉。缅甸到处都有这种野生黄香楝树,市场上出售的锯成一节节像柴火的木头就是这个。缅甸人家里都备有小石磨,专门用来磨这种树皮,磨出来的粉状物气味芬芳,色泽鲜亮。黄香楝粉有清凉、化淤、消炎、止疼、止痒、医治疔疮、防止蚊虫叮咬等作用。缅甸女孩把黄香楝粉抹在脸上,既可防止紫外线,又起到清凉、美容的作用。   游汉庥介绍说:"这是我老婆玛珊达,是她给你取的子弹。" 缅甸女子名前都有"玛"或者"杜"。   范晓军立即向玛珊达感激地点点头。他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女人,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自己的脑海里,似乎找不到一个缅甸女人的影子。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三个月没见过女人了,看到散发着女性气息的玛珊达,体内隐隐躁动在所难免。也许此时的女人在他眼里只是一个统一符号,这个符号足以强大到让一切处于性饥渴状态的男人迷失方向。躁动很快被他压制下去了,他的自我控制能力一向优秀。再说,他不能在游汉庥面前失态,还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个问号,哪儿有时间顾及海绵体充血问题。   游汉庥对玛珊达说:"给客人倒酒,我要和他好好喝一杯。" 玛珊达起身给范晓军斟上一杯啤酒,然后退着坐回自己的座位。   范晓军的眼睛从玛珊达身上游离开来,但脑子里却一直不停飞速搜索着有关这个女人的信息。可惜,还是没有。他知道缅甸允许一夫多妻,不知道玛珊达是游汉庥第几个老婆。玛珊达确实挺漂亮的,虽然皮肤不是特别白皙,但眼睛深邃乌黑,看不到底,像蕴藏着许多内容一样,让人看不透。   游汉庥端起酒杯,说:"来!为我们的相识干杯!" 范晓军举起酒杯,却迟迟不喝。游汉庥则一饮而尽,带着满嘴白沫子看着范晓军,示意他干了。   范晓军把酒杯放在桌上,说:"我不想兜圈子,有什么事儿你就直说,我这个人干脆,要杀要放你给我一个交代,我也好安心吃顿饭。"   游汉庥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有那么严重吗?" "我知道规矩,没有一个人能从密林活着出去。"   玛珊达给游汉庥斟满酒,他又一仰脖喝了下去,然后夹起一筷子大薄片(凉拌猪头皮)放在嘴里大声嚼着,两眼直盯着范晓军。半晌,等嘴里的肉嚼烂吞下去,这才大声说:"哈哈,有缘。我喜欢你这个朋友,有够爽快,有够胆量。"   "我希望你也是这样的人,我最讨厌吞吞吐吐半天放不出一个屁的男人,那不是缅甸森林人的风格。"范晓军尽量往高处抬游汉庥。   游汉庥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往空中一挥手,说:"没有你想的那么残忍,也没有那么复杂,更没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因为我是华人,中国人的后代,我不能对同胞毫无理由下手,除非你得罪我。"   范晓军说:"别拐弯抹角,直说!"   游汉庥的眼睛射出一道冷冷的光:"你妈的!本来我想喝顿好酒,然后再谈正事,你他妈败了我的胃口。"说这话的时候游汉庥一脸沮丧,实际上他又迅速往嘴里塞进去一块大肥肉。   游汉庥突然爆出粗口,这也是范晓军所要的效果,这才是缅甸森林里的真性情,而不是温文尔雅。   游汉庥说:"妈的我告诉你,我爷爷是国民党93军师长,战败后退到缅甸,为了生存他们跟缅甸政府打,跟印度援兵打,是一支打不烂拖不垮的部队,也是一支没有祖国的军队!战争结束后我爷爷留在了缅甸。我父亲早年跟随我爷爷种植鸦片,后来运货到云南时被大陆抓获,至今生死不明……"   "别说家史,说你!" "我?我他妈就是游汉庥,什么屁本事也没有。我现在想要问你的是,那块石头值多少钱?" 问完这话游汉庥显得有点腼腆。   范晓军明白了,游汉庥不了解赌石,可能道听途说知道一些情况,估计也是"一刀穷,一刀富"之类的皮毛消息,他的主业可能跟毒品有关,不可能是木材业,因为那是光明正大的生意。缅甸90%多的木材销往中国,生意做得非常大,如果游汉庥是其中的大户,何必躲在原始森林里呢?范晓军猜测,游汉庥想脱胎换骨,说的好听点是他想改邪归正加入赌石这行,说的难听点是想横刀夺爱坐地分钱。   这怎么可能? 范晓军心里有底了,一仰头干了酒:"哈哈,你不好好动动脑子想一下,如果不值钱,我会冒生命危险往中国拖吗?"   "我知道。但是它到底值多少钱呢?几百万?上千万?" "也许一分钱都不值。"   范晓军不能透露自己的底牌,因为这笔生意不是他一个人的,他的背后还有人。150万,别说穷人,就是对富人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再说,这块石头最后能卖多少钱跟他游汉庥有什么关系?   这里有一个问题,作为一个缅甸人,不可能对赌石这行一点都不了解,因为赌石而飞黄腾达的人遍地都是。再说翡翠作为缅甸"国宝",它的各种传奇故事在缅甸几乎家喻户晓,缅甸人天生对石头敏感。那为什么游汉庥问的话显得这么幼稚呢?只有一种可能,游汉庥不了解缅甸。   范晓军抠了抠自己的光头,稳定一下情绪,接着说:"谁都知道,这石头只有在切开以后才能显出它的价值,在此之前值多少钱都不是钱。"   游汉庥狐疑地盯着范晓军:"你冒着一分钱不赚的风险来缅甸?" "这是赌石,没有风险怎么叫赌?怎么,想玩玩石头?"   "是的,我想参加这个月20号在云南腾冲的赌石大会……" 范晓军心头一凛,他连腾冲赌石大会具体时间都知道,看来之前他做的功课不浅。   "……主要是标价问题,我就想知道这块石头应该标多少价?"游汉庥接着说。   "什么意思?" "你不是让我直说吗?我现在直截了当告诉你,我想带这块石头参加下个月在腾冲举办的赌石大会,明白了吗?" "你带着?我呢?"   "你留下。" "我留下干什么?"   "是啊,你留下干什么呢?"游汉庥睁大眼睛打量着范晓军,好像刚刚在街上认识一样,"我可以饶你一命,你可以在这里安度余生,娶几个缅甸老婆,否则你就彻底安息吧!我要把你埋在山岗上,将你的坟墓朝向北方。"   奶奶的!范晓军全明白了,游汉庥想从他嘴里探听价位,他害怕标低了吃亏,标高了吓跑买家,他是吃不准才暂时留范晓军一条活命的。不行!要设法稳住阴险贪婪的游汉庥,那样才有活命的可能。   "我有个提议。"范晓军紧盯着游汉庥,"不如我们合作。" "怎么合作?"   "你负责把石头运到腾冲,你毕竟比我熟悉路。获利后我们对半分,你不需要出一分本钱。今后大家就是这条道上的朋友,合作的机会还多,毕竟地下的石头是挖不完的。"范晓军抛出了一个肥大诱饵。   游汉庥仰头哈哈大笑,"我会相信你吗?你以为我是幼稚园的小孩?我从小被父亲送到菲律宾,你以为我在那儿上大学吗?我到处鬼混啊我的朋友,我什么没见过?"   果然他不是土生土长的缅甸人。   范晓军探出身子,"我在云南玩赌石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的信誉和为人你可以去打听,我向来不做一锤子买卖,我需要长远合作,那样大家都能发大财。"   "发个棺材!"游汉庥恶狠狠地说,"别灌我,我不吃那一套,你别怪我没给你机会。大不了我先把这块石头埋在这儿,然后慢慢找懂行的人,赌石大会又不是全世界只开这么一次,我也不是只活到今天。我这儿有时候是缺点生活用品,从外面运进来不方便,但不缺时间。干你娘的!"   范晓军和游汉庥说话的时候,玛珊达一直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我再最后问一句,这块石头可以开个什么价?"游汉庥直盯着范晓军,咄咄逼人地问。   说了也是死,不说更是死,价说低了他不相信,说高了他也不相信。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范晓军一个人无法决定,他只能选择沉默。他意识到,自己的麻烦终于来了,也许这次劫数已到,这把骨头看来不能带回中国了。   下午,玛珊达给范晓军换了一次药。   范晓军有些不解。奇怪!这个时候还来换药?自己还有什么剩余价值?游汉庥将采取什么方式处死他?活埋?枪毙?绞刑?不知道,不知道!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任由玛珊达解开他大腿上的绷带。   "咝--"揭开绷带时非常疼痛,范晓军不禁吸了一口冷气。玛珊达知道把他弄疼了,马上停了下来,她的手离开绑带,关切地注视着他,好像在询问是否可以继续。她的睫毛很长,像两扇黑色的帘子,上下翻飞,美丽极了。这么漂亮的女人竟然是游汉庥的老婆,真应了那句俗话:好女人都让狗操了。   也许冥冥中有种心灵相通的暗示,这种暗示从饭桌上他就感觉到了,玛珊达的眼睛一直放射着一种不明信号,他准确无误地接收着,享受着,好像被这种信号轻轻爱抚一样。他不知道这种信号代表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玛珊达对游汉庥以外的男人本能地发出诱惑,他只知道这女人绝对是峰回路转的突破口。也许他可以在玛珊达这里寻求到一些帮助。   "你懂中国话吗?"范晓军试探着问道。   玛珊达没理他,拿出新的纱布,准备给他换药。   范晓军又问:"你是医生?" 还是没有回答。   "你不是缅甸人?"范晓军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玛珊达愣了,呆在那里,手里举着绷带。5秒钟后她平静地说:"赶快想办法逃命吧!" 纯正的中国话。   范晓军硬撑起身体,问:"你是中国人?我们真的见过吧?" 玛珊达摆摆头,"中国不中国,见过没见过都不重要,趁他哥哥回来之前你得想办法逃命。"   "他哥哥?" "是。他哥哥游汉碧可没他那么多废话。" "可……深山老林里怎么逃命?" "无法逃。你只能想办法让别人救你。"   范晓军一听,觉得这简直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摇摇头说:"我连这个地方是哪儿都不知道,怎么救?" 玛珊达开始给他缠绷带,低声说:"那你只好等死。"   "你说什么?" "我说你只有自己等死,谁也救不了你。" 听到这句令人绝望的话,范晓军像泄了气的皮球,身体一下子瘪了下去……   晚上,范晓军被几个缅甸人装进一个硕大的网兜,然后吊起来,向一个大坑徐徐降去。降到一定深度时,下降停止了。坑上面的缅甸人嘻嘻哈哈地走了,笑声渐渐远去,森林重新陷入寂静。看来,这里就是他今晚睡觉的地方。   四周一片漆黑,他看不到坑壁离他有多远,也不知道这个坑到底有多深。他知道游汉庥害怕他逃走,才把他安排在这种别具一格的吊床上,悬在半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其实完全没有必要,他也不想想,拖着一条伤腿自己能跑多远?睡在哪儿都是次要的,关键的问题是能不能在玛珊达身上打开一个缺口。   他是一个小时后想起来的。两年前他见过玛珊达,在落泉镇他开的小酒吧里。那时候她没现在这么黑,也不叫玛珊达,她叫宋婵,一个从成都来云南旅游的大学生。范晓军还记得那是一个月亮高悬的夜晚,小酒吧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桌上点了一盏蜡烛,映着宋婵的脸,像熟透的果子。范晓军给宋婵讲他和妻子来落泉镇创业的经历,讲他右手大拇指是如何残废的,讲他妻子弃他而去给他带来的毁灭性打击,讲他给一个朋友足有500平方米的酒吧灌输空间概念。当时他眉飞色舞地说:"大城市把人挤压在一个小盒子里,没有空气,没有呼吸,人们像沙丁鱼,五官已经变形,造成性格扭曲。所以酒吧的格局一定要空旷。把中间全部腾出来,让一个穿红衣的女人拉大提琴。客人们在哪儿呢?严格地说,没有客人,即使有也根本不让他们进去,让他们拿着酒杯站在门口向里张望就行,培养他们对空间的向往,从而痛恨自己亲手破坏的人文环境。"范晓军记得宋婵听到这里就笑了,她抨击他的想象力过于幼稚,还讽刺他的大脑进了很多脏水,与现实社会格格不入。后来他们干脆大声争吵起来,直到银色的月光从窗外射进来,把整个酒吧弄得像下了一场大雪。   在落泉镇两年中,范晓军很少跟旅游者一起喝酒,更别说争执了,他当时全部精力都用来对付镇干部以及当地派出所。宋婵是个例外,不但一起喝了,还吵。这让范晓军觉得很有意思,争吵本来就是思想火花的碰撞,火花来源于他们大脑深处的频率并行。范晓军觉得自己喜欢上了宋婵。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宋婵就离开了落泉镇,临走也没见面,只在他酒吧门上贴了一张纸条,说她到樱花谷去了。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宋婵,也没留她的手机号码,无法联系,宋婵像一只断线风筝,悄然飘走了。   那天,他怅然若失,心情低落,手足无措,一个人在酒吧里来回转悠,最后他把胸中的怒火发在一个派出所干警身上了。当那个年轻的乡村干警从他酒吧门口经过时,他冲了出来,怒气冲冲问道:"为了把我从镇里赶出去,你们是不是准备在我酒吧里投放50克海洛因?"   干警瞪大眼睛,特别无辜,随即便被眼前这个固执的疯子激怒了。范晓军看到那个干警眼里射出一道他从未见过的光。晚上他睡在酒吧的地板上,还在思索那道骇人的光,他从不知道眼睛里的光竟然有那么大的力量,他分明感觉到它的强大,压迫得他喘不过气。他突然明白那道光的含义:杀气。   "嘎啦啦--"一声惊雷把范晓军从遥远的回忆中拽了回来。他妈的,又要下雨。更他妈的是,宋婵怎么会在这里?她为什么跟游汉庥在一起?这个问题肯定是个复杂的问题,暂时不去想它,简单的问题是,宋婵认出他来了,如果能正想方设法营救他就再好不过了。还有一个问题他不得不去想,他闻到一股从未闻到过的味道。刚开始是淡淡的,现在越来越浓,特别腥臭。同时他还听到一阵"咝咝"的声音从坑底传了上来。   坑底有什么? 一道刺眼的闪电,只有短短的0.01秒。范晓军朝下张望,什么也没看清。   他等待再一次闪电,睁大眼睛时刻准备着。   20秒过后,闪电来了。这次时间长,范晓军恨不得自己是个盲人。坑底不深,离他这个大网兜大约有七八米,范晓军看到坑底盘踞着几条--或者十几条--粗大的刺眼的缅甸蟒。这是缅甸蟒蛇的一种白化突变种,全身金光灿灿,有的甚至接近白色,碗口粗,六七米长。它们相互纠缠在一起,扬起脖子,吐着信子,慢慢蠕动着。它们被大雨欲来的潮气和闪电惊醒了,同时眼睛、还有头部两侧那两个灵敏的凹陷小坑也捕捉到空中有个东西在散发温度,覆盖在小坑上面橡皮大小的隔膜激动了……   范晓军抓住网兜使劲摇晃,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   第三章150万不见了   李在坐在临窗的位子,俯瞰着卯喊路来来往往的人流。虽然只是3月份,但瑞丽俨然已提前进入炎热的夏季,街上的行人大都穿着短衣短裤,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他在等一个叫昝小盈的女人。   这是一个装饰典雅的咖啡屋雅间,墙纸是深橄榄绿的,印有常青藤和百合的花纹,一块图案瑰丽的地毯铺在茶几下面,虽然有点陈旧,但颜色鲜艳如初。李在记得几年前他到新疆旅游时看过类似图案的地毯,听那个满脸大胡子的维吾尔族大爷说,这种地毯是阿富汗生产的,闻名于世。昝小盈一直很喜欢地毯,所以李在当时就蹲在那里跟那个新疆大爷讨价还价,他想象着昝小盈看到这块地毯时的欣喜程度,只是这种想象从来没有变成现实,他没有把地毯买下,因为当时他没有合适的理由把这块地毯送给昝小盈。   这件咖啡屋的雅间非常宽敞,除了一张长方形的玻璃茶几外,还有一排看上去典雅素净的布沙发,墙角还放着一台大屏幕彩电,电视机背后有绿色蕨科植物,羊齿状的叶条从后面翻卷过来,恰好在电视机周围形成一圈生动的装饰框。通往阳台有一堵很别致的装饰墙,中间镂空成不规则的框架,上面摆着几盆紫罗兰,一片片深紫色中星星点点夹杂着绛红,花盆的外面还套着纸绳编织的装饰套。墙上有一幅颇有点感伤而又充满浪漫情调的油画,用枫木镜框镶嵌着,画上是一个穿白裙的女人伸手捞取溪中漂浮的黄色花瓣儿,一个胁下生翼的天使尾随其后,目光虔诚而暧昧。   昝小盈还没来。   事情很重要,必须当面告诉她。   他离开窗户,坐在了沙发上,点上香烟,陷入了沉思。此时此刻,他觉得唯一可以倾诉郁闷的就是手中那支白色的烟卷了。阳光透过植物的枝叶和勾花窗帘射进屋里,斑斑点点落在他身上,使他眼中的神情显得更加焦灼,像燃烧的火光……   20分钟过后,昝小盈终于到了。   看得出来她是个非常干练的女人,短短的头发,一双神采飞扬的丹凤眼,不施粉黛,一身套装,上白下黑,95%轻微丝光全棉加5%莱卡,高档醋酸绸缎衬里,显得端庄大气,却又不失妩媚俏皮。她走起路来昂首挺胸,步频很快。上个星期三她才满32岁,而且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很多,对一个女人来说,这正是最妩媚的年纪,但她浑身上下却散发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矜持和内敛。如果不是瑞丽勐卯镇政府办公室副主任这个职务,她完全可以张扬自己的个性,甚至去演电影,当一个众人瞩目的电影明星。她的性格本来是张扬的,无奈一个死气沉沉的职务仿佛一层厚厚的绒布,遮住了她的光彩。   "什么事儿非要见面才说?"坐下后昝小盈迫不及待地问,"我正准备开会,市里领导都要来参加,我不可能不在现场,什么理由也说不过去。10分钟够了吧?我得马上赶回去。"   李在皱了一下眉,他实在不喜欢昝小盈这种咄咄逼人的口吻。他低声说:"这次可能出事了。" "出事?你是说范晓军出事?"   "是的。一直没有消息。三个月不短了,音信全无,按理说他早已经绕过猴桥口岸,速度快的话货都到腾冲了。" "你给黑泥塘那边的人打电话没有?"   "一天何止一个电话。接应他的唐教父一边洗温泉一边翘首期盼,盼星星盼月亮,全身都洗成红萝卜了,皮都洗掉他妈好几层,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别说粗话,文明一点好不好?"昝小盈愠怒地盯着李在。   "粗话?粗话代表极度焦灼与愤怒,你在象牙塔里没接触过这套理论吧?" "是的,你在监狱里学的高深社会理论我在大学怎么能接触到?"   昝小盈话里明显有讽刺的意味,李在嘴里不以为然地"哧"了一声。   昝小盈说:"你一大早上把我叫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是的。我们投资150万买的这块石头有可能颗粒无收。这是其一,还有,范晓军他……"   昝小盈打断他:"赔他钱。当时不是说好赔偿金50万吗?这么大惊小怪有点过了吧?" "150万元在你眼里是不值得大惊小怪……"   "我没说150万等于150元,但我不会像热锅上蚂蚁一样,还焦灼与愤怒,我现在倒是为你焦灼与愤怒。第一次大手笔,用150万投石问路,如果打了水漂,损失何等惨重!"昝小盈揶揄道。   李在一下子提高了嗓门:"我的每一分钱都是用胆识与智慧慢慢积累的,而不是像某些人那样利用职权巧取豪夺,一夜暴富。"   昝小盈一愣,表情很不自在,她坐在那里扭动了一下屁股,说:"老同学,别说那么难听好不好?我们合作不止这一次了,你的脾气你的个性我都了解,拌嘴有用吗?能不能再等等消息?如果范晓军这次真的出事,我们只有认栽,谁规定每一笔生意必须成功?大不了东山再起,你没钱,我有,钱永远不是问题。"   李在一摆手,说:"你根本没理解我的意思,你脑子里只有认栽、赔钱,考虑的永远是经济损失,我内心的煎熬你从来不问,我不想损失他这个朋友你知道吗?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这岂是几个钱可以摆平的?"   昝小盈把一只手放在李在的手背上,像安抚一个受伤的小孩一样,笑吟吟地说:"别感情用事!我说的是实话,不用钱摆平难道用慰问信?再说,现在我们之间不就只剩下纯粹的金钱关系吗?当时就是这么约定的,其他我没时间考虑那么多,我也不知道其他还有什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争吵下去也没用,两个人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李在担心的是范晓军的性命,而昝小盈则对此不以为然。   这时,昝小盈的手机突然响了,她拿起来看了看号码,随手摁掉了。   李在问:"催你开会吧?" "是。" "那你走吧!" "你呢?" 李在坐在那里没动,轻轻摆了摆手。   昝小盈说:"再等几天,说不定很快就有消息,你别这么沉不住气,这不是你的风格。"   昝小盈走的时候,李在一直目送着她婀娜的背影。她的身材由于结婚而显得丰腴,比中学时代好看多了,成熟而富有韵味。那道欲望的沟壑被划分成两半,就像他们的金钱分配一样准确。只不过昝小盈不属于他,以前不是,现在也不是。   李在和昝小盈的"碰头会"一直固定在位于卯喊路口的这间咖啡屋,而且每次几乎都固定在这个房间。   李在和昝小盈是在腾冲中学读书时相恋的。   那时的昝小盈像个骄傲的公主,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脖子,神采飞扬的丹凤眼,柔和的下巴,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可能是从小练芭蕾的原因,她的脚总是向外撇着,走起路来像鞋底安了弹簧似的,所以同学们私下里给她起了个外号:弹簧美女。但美女的骄傲一般是和空虚相伴的,追求她的人越多,被她拒绝的人也就越多,男孩子的狂热可以滋养她的高傲,同时也催生她的失望。   李在没有像其他男孩子那样给昝小盈写纸条,他对那些幼稚的小把戏不屑一顾,那只能增加昝小盈的反感,因为她收到这样无聊的纸条太多了。他没有躲在墙角觊觎昝小盈,他从来不躲闪她,既不正视也不斜视。他们见面的时候很多,昝小盈的家离李在的家不远,他经常遇到昝小盈和她那个打扮入时的母亲挺着相似的胸脯在他面前骄傲地走过,那碎石般的高跟鞋声肆意研磨着李在紧绷着的神经,他从不正视她们一眼,就当她们是透明人一样,哪怕有时他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了,很想深情地看一看昝小盈,可是他从来没有这样做。   他在另一方面悄悄努力着。   昝小盈是班上的文艺委员,能歌善舞,学校里逢年过节开展什么文娱活动都是昝小盈组织的。为此,李在悄悄在家苦练了两年口琴。高三毕业的时候,机会终于来了,李在报名参加了毕业典礼演出。这让昝小盈颇为吃惊,在她眼里,李在压根儿跟文艺无缘,再说学校里有一个小型乐队,里面不乏乐器高手,昝小盈从来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但李在相信,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音乐,因为每个人的感情不同,那么他倾注在每一个音符里的内容就不同,只有读懂了他的音乐才可能读懂他的心声,否则就是机械的模仿。   李在在毕业典礼上吹奏的歌曲是他自己创作的,质朴简单,平铺直叙。他的吹奏技巧一直没什么长进,经常吹错琴孔,显得他笨嘴笨舌。他的演奏形式也跟别人不一样,他吹一下口琴,然后唱一句歌词,然后再吹,再唱,直到那个非常难听的曲子结束。但台下的同学们没一个人笑他,都在屏气凝神地欣赏他的原创,包括昝小盈。   这年夏天的一个夜晚,他在家属区小路上碰到昝小盈,这次他没有躲避,而是站在那里直视着她。   这一瞬间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连夜空中飞行的蚊虫都定格在路灯周围。   "我喜欢你吹奏的歌曲。"昝小盈说。   "嗯……" "是你自己创作的吗?" "嗯……" "你能为我再吹一遍吗?" "好……"李在说。   李在不知道当时怎么那么自信,他站在那里开始给昝小盈吹口琴。那天,李在发挥得更不好,错误百出,换气的时候还有间断,但这一点也不影响昝小盈对他的欣赏。昝小盈当时也有点奇怪,自己为什么偏偏喜欢眼前这个有点木讷的男孩子吹口琴呢?   "这首歌是为你写的。"李在鼓足勇气把心里话掏出来了。   昝小盈听这种肉麻的话听多了,她没有感动,而是平静地望着李在。是的,这句话没有拨动她的心弦,连一点涟漪都没有掀起来。   "我可以保护你!"李在突然不着边际说这么一句。   昝小盈转身走了。   李在有点懊丧,后悔自己不该这么冲动,但当时他并不知道,正是这句话决定了他的爱情。   后来昝小盈才把这个秘密说给李在,当时他要是说什么"我爱你""我喜欢你"之类的套话,昝小盈也就心平气和了,因为这类甜言蜜语已经让她麻木不仁。而李在当时却别出心裁地说"我可以保护你",当时的昝小盈感动得有点手足无措,她之所以选择走开,是因为害怕自己投进李在的怀抱。她说她清晰地记得,当时她的腿都软了……   李在那个时候还比较单纯,他不知道命运随时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果然,后来两人走了不同的人生之路,昝小盈考上了云南大学,而李在则在高考落榜后家里突发变故,担任腾冲县领导职务的父母到昆明开会出了车祸,双双罹难,他顿时失去了方向。高考的失意以及父母的离去,让他破罐子破摔,很快,他因为江湖义气出手伤人进了监狱,一待就是6年。   社会地位的悬殊,光彩与阴暗的对比,让他们在中学时代积累的一点情愫灰飞烟灭了。把他们重新拉到一起的是生意,他们现在是合伙人,只有一个目标是他们共同拥有的--赌石。   瑞丽的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骄阳似火,现在却突然下起了太阳雨。细细的雨丝打在玻璃窗上,很快形成一道道曲曲弯弯的水流。窗外还放着一盆哥伦比亚火鹤花,猩红色的佛焰苞和橙红色的肉穗被雨水淋得风姿楚楚,连腐叶土以及苔藓也瞬间变得湿漉漉的。李在感觉火鹤花那根长长的肉穗有一点色情的味道,这让李在的思绪不得不一直停留在昝小盈刚才离去的背影上,久久驱散不开。   从狱中出来5年了,这5年李在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从一个路边摆摊倒卖服装的"两劳人员"做起,一点一点打拼,渐渐成为一个令人刮目的赌石新秀。虽然李在积累的财富在瑞丽根本不算什么,跟那些富豪相比只是九牛一毛,但跟一般老百姓比起来,毕竟还算成就。成就的背后是没有快乐的疲倦,而解除疲倦的唯一方式是情感补充。他曾想找个女人填补自己感情上的空白,结果无数个女人停靠在他身边,没有一个结果,他就像一个中途岛,而那些女人则是过往的货船,吸收完给养便匆匆离去了。在她们眼里,李在仍旧是穷人。情感没补充,反倒越挖越空。李在心灰意懒,再也不会想起那些女人,他不想像唐教父那样无所顾忌地沉溺于情色,他始终念念不忘的还是中学时代的恋人昝小盈。   刚出狱的时候,他第一个想见的就是昝小盈。此时,昝小盈已经嫁给了一个丧偶的老头,前勐卯镇国土资源管理所副所长,现瑞丽市腾飞木业有限公司董事长郑堋天。李在死心了。他知道,昝小盈和他不在一条轨道上,不同的阶层把人与人轻而易举隔开了。   李在没想到几年后昝小盈会主动找到他,并提出跟他合伙做玉石生意,这让他有点受宠若惊。同时,他也敏锐地觉察到,昝小盈对金钱的追求超过他的想象,也许副所长贪的那点钱她根本不敢名正言顺花出来,她想在深不见底的赌石业试试水温,这不免有点洗钱的嫌疑。如果是这个目的,李在实在不想充当昝小盈的帮凶,他仇恨一切贪官污吏,他们打着改革开放整合开发的旗号,坐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他们榨取人民脂膏,然后供给他们的儿女在国外花天酒地……   后来李在觉得这种想法有点不靠谱,也不是他惯有的风格,他不像大多数男人那样关心政治,他认为政治就是政客编造一个理由做他们想做的事。很多年后他在一本书里看到这样描写:"他想把手伸到莎朗衣服里面,莎朗不肯,她说他有这样的想法很不好,虽然她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兴奋。于是,他告诉莎朗,他长大以后要当医生,她就让他摸了,这就是政治。"那个时候的李在没想这么多,他只想赌石,至于谁搞什么政治,与他无关。于是,他的感性立即多于理性,这是他的天性,在过去的情感面前他欢天喜地地妥协了。不是他消除了对既得利益者的警惕与仇恨,而是他善良的人格因素让他的心柔软起来。   李在从咖啡屋出来,外面的雨已经停了,路面重新灼热起来。不知道黑泥塘那边天气怎样?唐教父他们也真够辛苦的,一直坚守着阵地,可此时此刻范晓军到底在哪儿呢?   唐教父和李在是标准的难兄难弟。他中等个儿,蓄着板寸,眉毛和胡须都很浓重,眼睛向外凸着,目光贪婪。他的鼻子硕大而肥厚,鼻尖上还有非常明显的凹坑。他的最大特点是牙齿上镶有一条亮晶晶的金属线。   "教父"之名是有来历的。   那时候李在和他都还在狱中。怎样打发这段度日如年的无聊时光,是每个犯人都要面对的同一个难题。一般犯人采取用酒精和色情故事麻醉自己,而他却把全部精力献给了马里奥·普佐的《教父》。那本小说他差不多精读了50遍,他可以把里面的人物、情节倒背如流,再说,那是他身边唯一的一本文学书籍。每天晚上10点以后的"熄灯恳谈会"是他表演的时刻,他会绘声绘色给狱友讲上一段。一般他都以这句作为开头:"就在这次婚礼宴会上,有几个臀部宽大,嘴也宽大的年轻的娘儿们,都满怀信心地冷静地打量桑儿·考利昂。但是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她们只不过白费心机而已。桑儿·考利昂不顾自己的老婆和三个小孩在场,已经在对他妹妹的伴娘璐西·曼琪妮打主意了。这个年轻姑娘也完全心领神会,坐在花园里的餐桌旁,穿的是粉红色的长礼服,油光油光的黑发上戴着花冠。早在上个星期彩排的时候,她就向桑儿调情,在祭坛上捏他的手。"然后每讲完一段他就说你看看人家美国,或者说你看看人家意大利西西里。久而久之,狱友们都叫他教父,而忽略了他的真名唐浩明。   唐教父比李在先出来,浑浑噩噩不知道干了一些什么勾当,反正没发财,李在出狱后两个人也没什么联系,后来他看李在在赌石界逐渐崛起,决定跟着李在闯荡。李在自然不会拒绝他,毕竟是一个监狱的狱友,李在把一般外围工作都交给他。唐教父虽然不优秀,但还算称职,只不过他不是那种很有经济头脑的人,他还在沉溺《教父》,有点走火入魔,连二郎腿也是美国做派--脚踝放在膝盖上,而不是中国式的双腿并拢。李在对他的印象是:大事别指望他,小事可以指使他。唐教父也不计较个人得失,任劳任怨在李在手下混口饭吃。   此时,李在已经坐上自己的那辆本田雅阁,准备前往玉城玉石毛料市场。   一个缅甸人正在等他,他也许能打听到范晓军的下落。   车在人民路上飞驰着,街道中央的绿化带静卧在清晨的安谧之中,一排造型抽象的雕像耸立在园圃周围,今天凌晨弥漫的薄雾此时早已散尽,一簇簇树叶在静止的空气里纹丝不动,淡淡地反射着柔和的绿光。   10分钟后,李在驾车进入320国道,然后经过联检服务中心,驶上了姐告大桥。过桥后车子向右拐的一瞬间,他就把昝小盈彻底甩在了大桥后边,他现在脑子里只有生死不明的范晓军,那是他的哥们儿。   玉城位于姐告城区四号与五号路交叉处,是亚洲最大的玉石毛料交易市场,国内很多赌石大家都是从这里扬起致富风帆的,李在也是其中之一。   所谓赌石,是指玉石毛料在开采出来时,有一层风化皮包裹着,谁也无法知道石头内部的好坏,须切割开才能看见。切割前赌石人只有根据皮壳的特征和在局部上开的"门子",凭自己的经验来推断内部翡翠的优劣。这就使得在原料交易中,对原料品质的鉴别成为一件颇为困难的事。这样的交易颇似赌博,所以称为赌石。既然是赌,那就谁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就是经验老到的行家,也难免有看走眼的时候,颇具风险性。然而赌的刺激、赌的神秘和一赌为快的乐趣驱使众多的人去从事赌石业。因此,有人一夜暴富,从街头的混混转眼变成百万富翁,有人顷刻间倾家荡产,由百万富翁变成穷光蛋。这种事屡见不鲜,古往今来,不知在这个行业发生了多少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说白了,赌石就是赌财力,赌智慧,赌胆量。   玉城市场内大部分摊位的摊主都是缅甸人,有老有小,有男有女,有家庭作战的,也有专门吃这行钱的职业石客。当然,出现在这里的玉石毛料都是开了天窗的,买家可以看见剖面的基本情况,这叫半赌,但即使这样谁也不能说十拿九稳,因为你看到的也许只是这块石头最好的一面,再切深一点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也许价值连城,也许里面什么都不是。   李在来到玉城门口时,一个50岁左右,身材矮壮的缅甸人挺着肚子,裹着一条鲜艳的"布梭"迎面走了出来。他是这个市场的老大,手下聚集了30个缅甸人,10个巴基斯坦人,以及几十个为他卖命的云南、四川人。他光着上身,右臂纹着一条翻腾的蛟龙,左臂则戴着一个臂镯,粗粗的,像个袖标。他一大早接到李在的电话,说有急事找他。   他一看见李在就笑嘻嘻地用纯熟的汉语说:"哈哈,别怪我没告诉你,我有一块好料,前几天刚从目乱干找来的,水好底好,有白雾。" "是红翡玉?"   "不,带紫、红和淡翠。" "一定有裂纹。" "没有。" "产于目乱干的很少没裂纹,这个你骗不了我。"   缅甸人咧开一嘴交错的黑牙说:"嘿嘿,你不相信可以进去看看嘛!"   目乱干是缅甸翡翠矿区的一个著名坑口。各个矿山不同坑口所产翡翠各具特色,质量好坏不同,因而识别采玉坑口对推断玉质的好坏有很大的帮助。玉石业有一句名言,即"不识场口,不玩赌石",不懂玉料的产地和特征,你就没资格做赌石生意。说到赌石的类别,一般分为赌雾、赌种、赌裂、赌底、赌色。缅甸人刚才说的有白雾,既指玉石毛料外皮与底章之间一层厚薄不等的膜状体。雾要薄,还要透,那才是上等佳品。   李在随那个缅甸人进了市场。   市场早上6点才是交易高峰,现在基本已经接近尾声,所以市场内人不是太多,但摊位还没撤,每一个摊位都摆放着玉石毛料,大小不一。大的犹如一座小山,小的只有手掌那么大,琳琅满目。李在一边走一边拍着缅甸人肩膀说:"老吴啊,我找你可不是来看什么裂纹的,我另外有事。"   被称为老吴的缅甸人眉毛一挑,问:"很严重?" 李在点点头。   老吴领他到了自己的摊位后面一间小屋,摸出一支缅甸生产的方头雪茄Cheroots递给李在,李在摇摇头。老吴只抽缅甸产的香烟,他有自己的规矩,再有钱也不抽中国所谓的高档烟,他说没几个真货,他都可以制造出来。的确,他过去就热火朝天干过假烟。制假的更害怕假,他就是抽1.5元一包的缅甸"GOLDEN   ELEPHENT"也不碰中国烟。他尤其钟爱方头雪茄Cheroots,说它没有加任何化学品,很纯,可以慢慢抽上几个小时,简直是一种享受。   此时,他把烟叼在嘴上,问:"在哥,是不是有兄弟在缅甸那边出事了?" 老吴岁数再大,也称呼别人为哥,这也是他的规矩。   李在说:"不瞒你,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 老吴一听,张嘴笑了:"哈哈,秘密派人到缅甸寻宝,也不通知朋友一声。"   李在颇有点尴尬地说:"你知道……" "理解理解,我只是开个玩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看我能不能帮上你。"   李在说:"几个月前,我从一个来瑞丽做木材生意的缅甸人嘴里偶然得知,耶巴米一带的农户藏有好货……" "耶巴米?我家乡就在耶巴米。" "这么巧?"   "呵呵是啊!可我从来没听说谁家藏有货呀!即使有,也早卖了,谁也不收藏那玩意儿。那里太穷了,要是他们都能像我一样勇敢地走出大山闯荡世界,早脱贫致富了。"   "也许他们家院子里一块普通的石头就是一块珍宝,只是他们不知道而已。"   "哈哈,哈哈,"老吴一身肥肉都在颤抖,"在哥肯定听说过我们缅甸到处流传的一个故事:有个穷人骑着一匹瘦马,走到一座大山前,喝了河水后想尿尿,于是他就对着一块石头尿。尿着尿着,谁也没有料到,那块石头竟然出绿了,他捡起来一看,一块好大好大的翡翠啊!后来他卖了这块翡翠,发了大财。"   "是的,我听过这个故事。" "但是我告诉你,不是谁的尿都能冲出绿来,那只是梦想发财的人编出来的美丽传说,鼓励自己用的。哈哈……"老吴一直在大笑。   "但是我相信它是真的。" "所以你派人到缅甸耶巴米寻宝去了?"   "对。你也知道,缅甸十大名坑出货越来越少,那种上吨重的毛料几乎没有,加上我对小打小闹的兴趣逐年减少,我想,要干就干票大的,孤注一掷,不然永远在原地徘徊。"   "就是就是,你也应该翻起来了,折腾了几年你周围的气场已经形成,老在几百万这个坎上打转,你也不会满足啊!应该冲击一下千万,甚至更高!有句话说得好,胆大才是钱,没胆就在家捅火钳。哈哈哈……"   缅甸原石产地有十大名坑,后江、帕岗、灰卡、麻蒙、打木砍、抹岗、自壁、龙坑、马萨、目乱干。李在不去名坑反而另辟蹊径在民间寻宝,老吴觉得不可思议,他摇着头,说:"不过,孤注一掷的精神是好的,但这次你纯粹是撞大运!哪儿有那么好撞的?"   李在说:"我朋友在那儿转悠了几个月,你别说,还他妈真撞上了。有时候就是,人的运气来了就像踩了热乎乎的狗屎,甩都甩不掉。"   老吴知道耶巴米与孟拱西北部的乌龙河不远,在这个长约250公里,宽约15公里,面积3000余平方公里的地区是原生翡翠矿床最集中的地方。原生翡翠矿产于前寒武纪地层中呈由北向东延伸的蛇纹石化橄榄岩体内,彼此相距很近的脉状、透镜状、岩株状翡翠矿体组成长而厚的同一矿带。从18世纪开始到现在,该采的都采了,谁还给你留着?要知道世界上有多少贪婪的眼睛盯着这个地区啊,想在那里发现好料,机会微乎其微,但也不是绝对,一旦发现也不算什么惊天大新闻。   老吴问:"多少钱?" 李在伸出五个指头,翻了三次。   老吴张大嘴巴,"150万?"接着露出交错的黑牙嘎嘎笑了:"不错啊!家乡人发大财了。"   "可是,三个月过去了,去的人音信消失,手机一直在盲区,根本打不通。" 老吴又点了一根烟,问:"他人可靠吗?" "绝对可靠。" "什么名字?"   "范晓军。" "好!那儿是我的根据地,别说人,每棵树都认识我。三天之后我给你回信!"   李在拍了一下老吴的肩膀,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了市场。他知道对方一言九鼎,勿需更多交代。他们平时很少来往,只是大家都知道对方的底火有多冲。老吴讲究声势浩大,高举高打,肆无忌惮。而李在则几乎单枪匹马,剑走偏锋,他信奉人不在多,有狠角儿就行。范晓军就是个狠角儿,一个不可多得的狠角儿,一个认死理的狠角儿。他非常欣赏他。   李在开车回来经过姐告大桥时,脑海里又不由自主浮现出昝小盈的身影,她始终是他心中惦记的主角,挥都挥不去。是啊,毕竟有那段不浓不淡的情放在那儿,不惦记肯定是假的。虽然昝小盈身上的铜臭气越来越重,但李在理解,贪婪本来就是人的本性,尤其女人,比男人更胜一筹。自己不就是不满足现状才铤而走险派范晓军去缅甸寻宝的吗?只不过他把欲望掩埋起来,而昝小盈更喜欢显露,毫无遮拦。性格使然,没有对错。不管怎样,他知道自己心里仍然爱着昝小盈,他无法忘记她,他之所以把自己的主战场安排在瑞丽而不是腾冲,表面是因为这里离缅甸近,又有亚洲最大的玉石毛料市场,其实潜意识里,他还是想靠近昝小盈,离她近点,似乎可以减轻痛苦。只是他把对她的思念压在心底的最深处,偶尔拿出来回忆回忆罢了。   风从瑞丽江吹上大桥,灌进车里,掀动着他的头发。此时,大桥上的车不多,他一踩油门,把车速提高到100迈。他紧握住方向盘,身子向后一靠,想,姐告大桥就像一条分界线,把他分成了两截:一截血雨腥风,一截柔情似水。   第四章请你协助调查   当天晚上。瑞丽。   一间狭小的桑拿浴室,两个男人赤裸着身体已经坐在那里一个小时了。蒸汽弥漫着,整个浴室像下了一场浓雾,他们互相看不到对方的脸。   其中一个男人50岁左右,身材矮壮,他抹了抹脸上的水珠,然后解开凸出的肚皮上的白色浴巾,又重新围上。臂镯有点紧,湿润的蒸汽中他的左臂有点血脉不通。   他对另一个男人说:"石头出事了,被人劫去了。" "谁干的?" "游汉庥那个狗杂种。" "这个杂种是谁?"   "一个纯种的杂种!"50岁的男人说完摸了摸大腿外侧,那里有一道宽约1厘米,长约20厘米的伤疤。伤疤在蒸汽的熏蒸下显出骇人的红色。   "跟他干过?" "跟他哥哥干过不知道多少次。" "石头肯定是被他劫去的?" "肯定。" 又过了10分钟,那个男人冷冷地说:"想办法让他放手!"   "我知道。" "实在不行再跟他干一次。" "不行。" "为什么?" "森林里他哥俩儿是老大。"   浴室陷入沉默。蒸汽没有声音,两个男人也没声音,浴室像一座静谧的古墓。   "砰砰!"有人敲门,一个女人在外面问:"请问两位先生,要小姐服务吗?正宗越南小妹,还有俄罗斯的……" 两个男人没有回答,身子动都没动。   女人又问了一次,然后嘴里不干不净嘟嘟囔囔走了。   浴室里的温度越来越高,两个男人全身每个毛孔都被蒸开了,皮肤柔软得像婴儿一样,这滋味比玩小姐舒服百倍。   又过了20分钟,50岁的男人站了起来,晕晕乎乎朝门口走去,他还没从舒适的状态中醒来。   他在拉开门之前说:"我有办法!" 用冷水淋浴后,他的大脑已经彻底清醒,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他来到储藏柜,打开锁一看,里面多了一个黑色的皮包。   他嘴角咧了咧,想笑,但忍住了…… 老吴的电话是夜里一点打来的,他语调平缓地向李在通报了调查结果。   老吴说:"你朋友被一个叫游汉庥的缅甸华人抓去了,凶多吉少,你尽快想办法营救吧!"另外,老吴还提供了游汉庥的电话号码,以及游汉庥父亲游腾开有可能关押在云南省内某监狱这个重大线索。   老吴说,他只能帮到这个地步,他跟游汉庥从不来往,跟他们不是一个路子。尤其他哥哥游汉碧,几年前跟老吴结了梁子,不共戴天。   李在理解老吴,探听到这个结果已经很不错了,剩下的只能靠自己。   获知范晓军还活着,李在感到无比欣慰,这是一个好消息,接下来他必须把这个好消息变成好事。不可能到缅甸营救,这个方案他根本不去考虑。他有办法,而且是切实可行的好办法,他要尽快找到游汉庥的父亲,这是让范晓军死里逃生的唯一途径。   6年监狱生活没白白度过,他结交了很多朋友,涉及各个领域。对于有些朋友来说,寻找一个犯人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他拿出电话簿,翻了一会儿,看到了他要找的名字,打了过去。   此时是凌晨两点,那个朋友从外面喝酒回来刚刚上床,听完李在详细介绍情况后,醉意朦胧地说:"哦,好!明天上班后帮你查,估计没问题。游腾开是吧?找他什么事?想去看看他?要不要我先给你带个话?"   "不不!"李在连忙拒绝,他不想让朋友知道太多。   "那好,最迟明天中午给你电话。"对方也没追问。   是的,李在也相信没问题。朋友就是管这个的,全省犯人的基本资料他都可以查到,现在是电脑时代,不用像过去那样查阅牛皮纸档案袋。只有一个例外,老吴的情报有误,游腾开根本没关押在云南,那怨不得朋友。   如果是那样的话,范晓军就惨了。李在知道缅甸森林里的故事,情节残忍无比,没有温良恭俭让。他再也睡不着了,起床点了一根烟,然后来到阳台,看着25层楼下面火龙一样的街道发呆。他准备熬到天亮,直到对方的电话打来。   两年前,他的赌石生意正如火如荼,蒸蒸日上,他看中的石头没有不涨的。那些石头仿佛埋在地下就是为他准备的,只要他挖出来就能日进斗金,很少解垮(赌跌)。虽然他在瑞丽富翁排行榜根本排不上号,但他仍然受到很多人的敬重。他们看中的不是他的财富,而是他别具一格的眼力与魄力,而这两点恰恰代表赌石人无与伦比的个人魅力。跟着他赌,哪怕只能喝一些残汤,也比漫无目的强,这就像赌场下"跟风注"一样,撵红家的手气,赢多输少。由此,真有许多买家贴着他发了财,甚至比他挣的还多。李在就像赌石界一面旗帜,猎猎风中,后面跟着浩浩荡荡的赌石大军。   李在春风得意,但他自己却非常清醒,他从没认为自己有过春风。他知道自己还没有做大,奋斗5年也仅仅是个起步,他的赌石生意必须有某种力量来辅助才能在瑞丽一跃而起傲视群雄。几年的赌石生涯带给他的除了一点点不足挂齿的财富,还有一身的疲惫,外表的刚强掩饰不住他的力不从心,他急需一个跟他性格相像的人--坚忍不拔,固执偏颇,钻牛角尖,一往直前,勇敢而不退缩。这样的人太少了,唐教父更不能指望,他的性格太软,成不了大事,虽然他是有点固执偏颇,而赌石更需要的是行动,而不是抱着文学书籍朗诵。他应该认准一块石头,然后就一闭眼栽进去,勇往直前,谁也拦不住,这个人必须具有天生的对玉石的感觉,这种感觉后天无法学会,应该是在他第一眼看见玉石的时候就无师自通了。李在需要的是这种人。他始终相信人与石是有缘的,而缘分向来少见,即使人与人也是如此。所以,他渴望一个能投身赌石并敢于为之付出生命的人。这种人,一半神经质,另一半聪明绝顶。   偶然一个机会,他听到了有关范晓军的故事。   范晓军是和他新婚不久的妻子一起从北京辗转来到腾冲边远山区落泉镇的,他们被这里的旅游资源和丰厚的文化底蕴吸引住了,他们不想再回到喧闹的都市,打算在这个宁静的小镇租下一间房子开个小型酒吧。此时,谁也不知道范晓军冥顽不化的性格有多吓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更别说他妻子了。   他潜伏很久的强硬性格是被镇里的干部激发出来的。   酒吧开张了,但范晓军不知道,落泉镇的旅游资源已经被昆明某大集团公司和镇政府垄断,他们不容许外来的人在落泉镇插一杠子,哪怕这个杠子是多么的微不足道。范晓军更不知道,之前曾有几个来自江西、广东、浙江的商人企图在镇上插这么一杠子,都被镇政府秋风扫落叶一般撵走了。他们不允许开这个口子,一旦开了,全中国财大气粗的人多了,都想在这儿开店子,他们只能吃空气。   撵走一个外来人是需要理由的,不可能明目张胆地拒绝别人在镇上做生意。理由很好找,尤其落泉镇,濒临国界。   一天下午,也就是酒吧开张后的一个星期,范晓军和他妻子正在酒吧门口卸货,一个脸黑得像锅底的人走了过来。他说:"跟我走一趟!"   范晓军问:"走哪儿?" "派出所。" 范晓军一愣,问:"怎么了?" "有些事需要你协助调查一下。"   协助警察调查是一个合法公民应尽的责任,范晓军无法拒绝。他洗了手,换了一件衣服,跟妻子打了个招呼,跟着那人走了。走进派出所后,他感觉气氛不对,所长办公室里除了所长,还有几个没穿警服的汉子,个个脸青面黑,膀大腰圆,眼睛里射出令人胆寒的目光。果然,协助调查的开头部分就让范晓军非常不舒服。   所长大约40岁光景,脖子肥得差不多要从领口溢出来。他表情严肃地拿起笔,问范晓军:"姓名?" "范晓军。"   "哪个范?是大小的小还是拂晓的晓?军队的军还是君子的君?"   范晓军心里好笑,问那么详细干什么,直接说事不就行了。后面的问话更让范晓军觉得这个所长不是让他来协助调查,而是想开他个国际大玩笑。   所长探出身子,脖子上的肥肉开始颤悠:"性别?" 范晓军愣住了,难道我像女的? 范晓军说:"所长,你有什么事儿就直说,何必绕来绕去的?"   所长坚持问:"性别?"   范晓军心头的火气上来了,他买的一大堆啤酒还在店子门口放着,妻子体弱,一个人根本搬不完。而他不顾店子生意,反而被叫到派出所问他的性别。范晓军气鼓鼓地说:"我是不是把裤子脱下来你才能确认?"   全办公室的人都没被他这句气话逗笑。所长挺直身子,让自己的肚皮舒展了一些。他嘴角轻蔑地撇了撇,说:"果然不是个好东西,我的判断没错。说说,你来落泉镇干什么来了?"   "干什么?"范晓军反问,"还能干什么?开个酒吧做生意啊!" 所长笑了,说:"小孩才相信你的鬼话!"   "那你说我来这儿干什么来了?"范晓军的嗓门大了起来。   所长厉声说:"我们强烈怀疑你有不轨动机。" "比如?" "比如偷越国境,比如跟境外恶势力勾结,比如……比如就多了。"   范晓军的脑袋有点晕:"你们是不是有职业病啊?谁都能瞎怀疑?" 所长说:"笑话!我们怎么没怀疑别人?我们如果没有证据敢把你叫来吗?"   范晓军以前从没跟警察打过交道,他不知道这是"官方审讯"套语,还以为自己真有什么证据被对方抓到了,心里怦怦直跳。这是最正常不过的反应,它让你自觉不自觉把自己放到警察的对立面,身子尤其心理先矮了一大截。这恰恰是那句套话的威慑力,半个世纪以来百试不爽。   范晓军脑子蒙蒙的,半天没说出话来。接着,所长后面的套语又让他的脑子晕眩了好几分钟。   所长说:"我们什么都知道,就看你老不老实交代了。问题有大小,但取决于你的态度,态度好,人民政府会按政策宽大处理的。如果你一意孤行负隅顽抗,只能罪加一等。我们的一贯政策是,坦白从宽……"   这种只有在电影上才能看到的情景让范晓军全身一激灵,他彻底清醒了,深埋在他骨子里的北方人的火暴性格让他不可能软弱。他"啐"地朝地下吐了一口,指着所长说:"我他妈这辈子一清二白,到你这儿成敌对分子了。随便你怎么查,你要是查出点什么,我跟你姓。你要是查不出来,你是我孙子。你大爷的!"   范晓军一阵破口大骂,骂完就昂首挺胸走出了派出所。   范晓军倒是骂痛快了,留下一屋子人则面面相觑,随即他们便被愤怒包围,个个咬牙切齿,发誓要好好整顿一下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北京杂种。他们看惯了逆来顺受,谁也不敢违抗他们,就像他们过去撵走其他外地人一样,理由还是这么简单荒谬,但没人愿意惹这个麻烦,干脆惹不起躲得起,卷铺盖走人。这次他们明显感觉遇到了一个难缠的钉子户,而且他们的威严也受到了严重的挑战,他们不可能善罢甘休。   果然,从第二天开始,他们没事就以"正当理由"为由请范晓军到派出所报到,从不间断,到点就来。范晓军不胜其烦,终于忍不住跟他们发生了严重的肢体冲突。   他的大拇指就是在那次冲突中被撇断的。小镇没有可以治疗骨折的医生,碰巧有一个游医路过落泉镇,结果没接好,他的大拇指从此就一直这么翘着。   此时范晓军已经从镇民嘴里得知,派出所的真正意思不是调查他什么罪行,那是幌子,他们想撵他走。   范晓军的妻子吓坏了。她说:"走吧走吧,这里不是我们待的地方。"   范晓军坚决地摇着头,说:"共产党的干部没有这么坏,不可能这么没有水平。我是中国人,只要在中国境内,我可以待在任何我想待的地方,谁也撵不走。"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还有,这么发展下去,谁还有心思做生意啊?"   范晓军目光呆滞,说:"看来,我身上的担子不轻,我要改造他们,把他们从愚昧中解放出来,让他们变成为人民服务的优秀公仆,而不是扮演土豪劣绅地主恶霸,简直自毁形象,我为他们感到羞愧……"   这次妻子被范晓军的话吓哭了。她突然感到范晓军变得非常陌生,变成了一个让她从没见过的男人。她心疼地抱住范晓军,说:"教育他们不是你的事儿,有上级领导……"   "那我就到上级领导那里告他们……" "上级领导也会护着当地人的……" "那我就到更上级的地方告,我就不相信他们几个傻蛋能一手遮天……"   "别再惹事了好吗?"妻子苦苦求他。   范晓军最后歇斯底里地大喊:"我惹他们还是他们惹我?告诉你,我要努力把他们每个人改造成焦裕禄!"   改造过程是漫长的,期间范晓军到县里找领导控诉,到县公安局大院大吵大闹,甚至爬到公安局楼顶威胁要跳楼自杀。范晓军成了当地家喻户晓的名人,连几岁的小孩都知道他们这个县来了一个北京疯子。妻子受不了他,悄然离去了,不久,一纸离婚协议书寄了过来,范晓军签了字,随后就大病了一场。   落泉镇的镇民突然在一个早上发现范晓军变了,变得全镇人几乎认不出他来。他戴着一顶帽檐卷起来的美国西部草帽,条纹粗布衬衣扎在宽宽的棕色牛皮带里,下身是一条紧绷绷的到处是铆钉的牛仔裤,一条方格围巾围在脖子上,嘴里叼着一个拳头大小的烟斗。全镇人几乎扶老携幼全参观他来了,把酒吧门口围得水泄不通。范晓军一点不在乎,他站在酒吧门口一手扶着烟斗,一手叉着腰,耀武扬威。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下别说落泉镇派出所的警察,就连县领导们也都退避三舍,能敷衍就敷衍,能推脱就推脱,谁都不敢搭理他。   他开始变得蛮不讲理,谁理他他跟谁吵。   派出所所长知道自己惹了大祸,他宁愿在镇门口蹲在地下下象棋,也不愿再来"提审"范晓军。就是回家,也绕好远一截路。   他折腾了整整一年。斗争的结果是,彻彻底底没人敢找他茬儿了,一个人也没有,就算他开10个酒吧也没人管。更可恨的是,他压根儿看不到撇断他拇指的派出所所长,即使他整天堵在派出所门口也看不见。这不是好事,他就希望谁再来找茬儿,谁再来撇他的拇指。失去斗争目标的他犹如一个突然失明的盲人,磕磕绊绊,肆意奔突。他变得越来越狂躁,整天在酒吧里磨刀,一边磨,一边恶狠狠哼着:   边疆的泉水清又清 边疆的歌儿暖人心暖人心 清清泉水流不尽 声声赞歌唱亲人 唱亲人边防军 军民鱼水情意深情意深 …………   这个故事传进李在的耳朵里后,他对范晓军这个人顿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别人当笑话听,他不,他除了心里沉重,还感觉这个范晓军也许就是他多年想要寻找的伙伴。   他欣赏范晓军怪异而固执的性格,说难听点,赌石界需要这种疯子。   一天下午,范晓军酒吧门口来了一个人,他席地而坐,开始吹箫。这是一支不太常见的黑漆九节箫,一米多长,透过吹箫人灵巧的手指直抵唇边。箫声由远而近,绵绵而浑厚,穿透力特别强。箫的音韵是低调的,有些压抑、喑哑,像一个流浪诗人在独语细吟,显得孤寂与清癯。范晓军从听到箫声的第一刻起身子就软了,像抽去了筋骨一样。他靠着椅子,俯窗眺望,满面潮红。这是一种怎样的音乐啊!竟然让他如此不知所措。   箫声一直持续了半个小时。范晓军踉踉跄跄走了出去,来到吹箫人面前,蹲下,问:"你想告诉我什么?"   吹箫人把箫放下,望着范晓军,沉吟了一会儿说:"我给你讲个故事。浙江有一个古镇,比落泉镇还要古老,当地有个财团看中这块地方,想买断镇上祠堂的经营权,然后开发出来,搞成旅游胜地。他们准备造假,花钱找一些考古学家、历史学家在报纸上撰稿吹牛,说孔子、孟子、老子都曾在镇上住过,下榻的屋子保留至今,完好无缺,并留有许多手迹,非常珍贵,借以欺骗大量游客前往瞻仰。祠堂的主人们不愿干这种欺世盗名的买卖,他们说祖先留下来的产业不是用来骗钱的。他们义正辞严拒绝了那个财团的"一番好意"。其中祠堂的长老更是在当地报纸勇敢揭发那个财团的丑陋行径,搞得那个财团头目灰头土脸的。正当人们以为这件事偃旗息鼓的时候,长老却被人谋害了。他被一个路过的没有牌照的摩托车撞下山崖,粉身碎骨而死。"   "你想说什么?"范晓军问。   "我想说的是,跟一个利益集团斗争,你的能量有多大?为了钱财,他们可以肆无忌惮谋害一个老人。他们要捏死你,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你是谁?你只是一个蚍蜉!"   "别吓唬我!我现在胜利了。" "哼!"那人不屑地说,"那山崖或者这个镇子的水塘就是你的归宿。" 范晓军火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就不信这个邪!"   那人笑了:"看来我还得继续吹箫。" "吹箫对我有用吗?" "有。" "什么用?" "让你知道人生还有许多柔软的东西,那正是你欠缺的。"   此后的几天,吹箫人都按时来到酒吧门口,然后一直吹,吹到落日的余晖把窄窄的街道染成红色。在这几天里,范晓军明显感觉自己的心理有了某种说不清的微妙变化。先是烦躁,坐立不安,心里像豁开一个口子,期盼着让某些东西排泄出来。他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东西需要排泄,只知道是心里一种不自觉的需求,他就让心敞着,等待着那一刻。最后还是没有排泄,而是在自己心里消化了,他趋于平缓,然后稳定,最后像磐石一样凝固,固定在心底某个角落,再也不能离开。他丢掉磨得锃亮的刀子,甩掉牛仔帽,砸碎了烟斗,如果允许,他甚至想抛下身上携带的所有物品--外衣、内衣、内裤、鞋、袜子。他像婴儿渴盼乳汁一样,渴望那柔软若水又如泣如诉的箫声,那音乐完全有哺育他重新生长的作用。他真的像婴儿一样饥渴,箫声来晚了都不行,他会到门口翘首企盼,或者心底哀鸣。   他彻底被那支黑漆九节箫俘虏了。   吹箫人就是李在,最终他把范晓军从那个小镇带走了。小镇平静了下来,很多人也因此松了一口气。沉溺于镇门口象棋大战的派出所所长不再下棋,他回到办公室,重新开始部署任务--阻挡一切妄图来落泉镇做生意的外地人,这是硬指标,因为他们--包括当地政府的某些人--的隐形收入跟来落泉镇旅游消费的人数挂钩。   自此,小镇少了一个疯子,江湖上多了一个玩命的赌石人。   第五章一切办妥   草头滩煤矿是国家煤炭能源基地之一。   这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山间坝子,矿区占地面积17平方公里。矿区水源丰富,有200个被河水冲积形成的河滩,上面长满了青草,故称草头滩。同时,这里的地下也蕴藏着15亿吨褐煤。   草头滩的风景非常秀美,山坡上到处是扶桑花、圣诞花、鸢尾花、无花果。   实际上这里是一座监狱。   第5中队是个严管队,专门关押刑期10年以上以及其他大队违反监规的犯人。   下午4点,天气有点阴沉,一列准备上班的犯人在狱警小陶的带领下从监区大门走了出来。犯人一路嬉闹,惹得小陶几次训斥他们。下井前要领取井下装备,头顶上的矿灯,厚重的工作服工作帽矿灯水靴等,还要被组长搜身,小陶则在一边监督,一切可以制造麻烦的东西都不准带到井下,比如打火机,比如削尖的牙刷,更别说自己制作的小刀了。   发放下井装备的是一个近60岁的老犯,身材不高,脸部水肿,那是长期营养不足的结果。头皮上贴着一层不长的灰发,像染发后脱色,接近癞子。脸上的皱纹也是黑的,一道一道的,像被岁月挖掘的沟壑,像十四世纪中国小说里的木刻插图。他已经在这里待了12年,头10年在井下,在瓦斯和煤尘中改造思想,两年前由于年龄原因把他从井下解放出来。这12年中他立过三次功。一次是矿井发生瓦斯爆炸,他不顾个人安危,积极抢救井下的同改。第二次是及时向政府干部报告了一起策划周密的集体越狱。还有一次更不容易,他的文化考试获得全中队第五名。这对于一个上了岁数的人来说相当有成就感。当然,第二次立功最实惠,为此地区中级人民法院给他减了一年刑。   还有两年零23天他就可以出狱了,12年来他每天都腾出一点时间扳着指头计算距离自由的天数,从未间断过。   今天天气不好,草头滩很少有这样阴郁的天气。乌云遮日不怕,怕的是这种看不清什么颜色的天空,气压很低,让人喘不过气。他隐隐约约感觉这种鬼天气要发生点什么事。   发放下井工作服时,他发现一张新面孔,这张脸略显苍白,跟周围黑黢黢的犯人格格不入,显然他是刚刚入队的。   "新来的?"他问对方。   新犯点点头。   "判了几年?" "8年。"声音略显腼腆。   "还有几年?" "3年。" 哦?不是新犯,只是刚刚调来的。   "以前在哪儿?" "机械厂。"   怪不得!没在井下上班的人皮肤就是白。在机械厂上班的是一些有机械加工技术的犯人,负责修理井下设备,车工、铆工、铣床工、电工,什么工种都有。那里的条件比5中队好上不知多少倍,是全体犯人向往的天堂。因此,机械厂的犯人平时都趾高气扬的,从不把井下作业的犯人看在眼里,就像外面所谓文明世界同样看不起井下工人一样。该他们傲,人才到哪儿都是宝。只有一种情况,他们的嚣张气焰才能受到严重打击:严重违反监规纪律。那样他们就会被干部毫不留情"下放"到5中队来,让他们尝尝暗无天日的滋味。那个时候他们才知道什么叫仇恨。一般的情况是,下放到井下的第一天必须要他们体会一下"地道战",也就是说在坑道里挨一顿暴打,没有理由,也找不出谁打的,全是黑拳。如果他跪地求饶,残废倒可以避免,只是今后的日子更难过,谁都看不起软蛋。如果奋起反抗,除非你身怀绝技,否则就有可能丢了小命。当然也有全身而退的,一是牢头狱霸专门打了招呼,二是狱警反复强调井下安全,明眼人心知肚明,此人背景深,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眼前这个新人是什么类型的呢? 他问:"叫什么?" "罗舟。"   他把矿灯等递给罗舟,提醒说:"小心!"12年来,他看到无数伤残甚至尸体从井下运出来,他不想看到眼前这个白皙的小伙子变成他们其中的一位。   罗舟换工作服时,他看到了一块一块隆起的肌肉,这是个危险的信号,他宁愿看到脆弱的肋骨,因为羸弱是可以活命的,顶多挨顿揍。而发达的肌肉反而会激发一场惨烈的"群食会"。在井下,没有人认识肌肉,只知道吃肉。   他开始为这个小伙子担心。   犯人们下井后,小陶没有立即离开,他拢了拢蓬乱的头发,走进了工作室。小陶是个20出头的年轻人,略显消瘦。他没有戴警帽,只穿着一身笔挺的警服。矿物局规定,一般情况狱警不准戴警帽,害怕越狱犯人袭击狱警后乔装打扮,尤其那顶警帽,可以遮挡犯人标志--光头。   他问小陶:"那个人为什么过来的?" 小陶说:"我也不清楚。我问了机械厂那边,没人说。肯定是违反监规了呗,平白无故怎么可能送到这儿?"   "是啊,肯定是违反监规。" "不过,装麻袋(调监)没有必要非有什么原因,正常调动。" "是不是跟附近的女村民有什么瓜葛?"他嘿嘿笑了起来。   小陶严肃地说:"别乱打听!" 小陶坐了大约5分钟就走了,他要等下井的犯人上来后再过来,那是大约10个小时以后的事。   他呆坐在椅子上,心里总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又找不出具体原因。其实12年来他见过的蹊跷事情太多了,他的好奇心早在入狱头一年就彻底满足了。唯独今天不同。他隐隐感觉所谓"正常调动"一点不正常。   不一会儿,另一列要下井的犯人来了,他开始忙着发放下井装备,一边登记,一边清点人头,但他心里始终惦记着罗舟。   关押在狱中的犯人如同黑夜中行走的盲人,他的触角比正常人灵敏百倍,尤其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大墙内,犯人们的眼睛被墙壁挡住,视觉自然就萎缩了,而其他感知器官必然会加倍发达起来,用以适应千变万化的周边环境。人的适应力是无法用数字语言来测量的,它强到你根本无法想象的地步。   10个小时后,他知道了他的预感一点没错。   罗舟洗了澡,肩膀上搭着衣服,光着没有任何伤痕的上身走了过来。沐浴后的他皮肤更加白皙,甚至有点娇嫩。那不是碱性巨大的肥皂洗掉的,而是他在井下压根儿没在第一线干活。   罗舟是什么来头?第一天下井不但没人敢动他一根汗毛,连活都没让他干。12年来,他第一次见到这种事。   罗舟趴在窗口,回头见后面没人,悄声问:"请问这位老哥们儿,我可以每天在这儿看见你吗?" "我在这儿上班。"   "那就好。"他吹了一声口哨,准备离开。   "有什么事吗?"老犯高声问道,他急于想给自己的预感找到答案。   罗舟的口气一下强硬起来,"叫什么叫?我就是核实一下。" 妈的!调查户口吗? 老犯愤愤不平。   罗舟走后,他像被人抽了筋似的,双腿无力,颓然坐在了椅子上。他强烈地预感到这小子就是冲他来的。可是12年来,他在狱中的人缘相当不错,没得罪过谁,别人也没给他穿过小鞋。即使那次检举揭发越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监狱里这种事多了,如果报复,那每个犯人的脑袋早就搬家了,谁屁股上没有屎?   他闷闷不乐,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10分钟后,他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思维也比刚才清晰。不能坐以待毙,得干点什么。他走到放工作服的柜子侧面,用力搬开柜子一角,然后从后面抽出一根一米长的钢钎。钢钎溜细乌黑,钎头锋利如刃,静静地散发着慑人魂魄的寒气。它可以轻易穿透一个人的胸膛,即使罗舟那样厚厚的胸肌也无法阻挡。   李在焦急等待的电话是那天上午9点40分左右打过来的。   "游腾开关押在草头滩煤矿5中队。"对方说。   "确定吗?"李在急切地问。   "就这一个名字,没第二个。" "那就没错了!" "他还是……" "怎么?" "档案里填写的是缅甸籍。"   "哦,知道了。谢谢啊!"李在放下电话,眉梢立即飞扬起来,喜形于色。他知道范晓军有救了。   真巧!恰恰在草头滩煤矿。那是一个他熟得不能再熟的地方,他的6年青春就是在那个鬼地方白白耗过的。当然,现在他不这么认为,他觉得那地方到处花香飘扬,美不胜收,它是范晓军的福地,也是他的福地。   火八两还关押在那儿,机械厂基建中队,负责建设厂房民宅什么的。李在过去是那儿的犯人头儿,他走后由火八两继任。   毋庸置疑,监狱管理由政府干部具体执行,其实不止这个,暗地还有一个管理机构,那就是由服刑罪犯构成,内部职称是"积委会"的部门(积极改造委员会)。这种现象不是现在发明的,实际上千百年来一直存在着,以犯制犯,往往更能收到奇效。   火八两比李在大很多,今年45岁,坐牢的时间也长,判了20年,坐了15年,因打残犯人又被加刑3年,现在仍然有8年余刑。火八两原名火炬,因酒量大每顿必喝八两而得名,他拳头大,心黑手辣,以暴力为人生快感根源。过去他是抗拒改造的刺头儿,喝酒闹事,打架斗殴,拉帮结伙……总之,除了玻璃,什么事他都想尝试一下。有一段时间,他还跟李在势不两立,两个人干过一次架,牵扯了基建队100多名犯人参与这场斗殴。后来两人不打不成交,竟然成了肝胆相照的朋友。李在走后,他突然改邪归正,积极响应政府号召,热火朝天地投入到生产第一线去了,跟几年前相比判若两人。对于他这种表现,正面的说法是,经过劳动改造,他洗刷了罪恶,脱胎换骨,已经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侧面的说法是,他老了,熄了脾气,再也没力气跟年轻人火拼了。而反面的说法来自于对他知根知底的犯人,这也是最接近事实的说法,他卧薪尝胆,准备减刑。   对于火八两翻天覆地的变化,几个中队领导看在眼里喜在心头,鉴于他过去在犯人中间的"威望",他被任命为基建队"积委会"主任。果然,违反监规的事大幅度下降,政府干部以为火八两管理有方,他们不知道,害怕火八两的犯人比害怕政府的还多。   去草头滩肯定来不及了,只能想办法通过干警找到他。   李在拨通了一个电话:"喂,是谢指导员吗?好久不见了啊!"   "啊!是李在呀!哈哈哈,上次到瑞丽都是前年的事儿了,可不是很长时间没见了嘛!现在生意越做越大了吧?"   "还凑合吧!现在各行各业都不是很景气……"李在忍着笑,"我一直想跟国际接轨……" "算了吧!你赌个石头跟国际接个什么轨?"   "哈哈,也是。上次来瑞丽没玩痛快吧?"李在继续废话,这种铺垫是必需的。   "痛快痛快--就是有一样不痛快。" "哪样?" "你喝酒不痛快,我们说好了一醉方休,你半醉就休了……"   "指导员,你也不是不知道,我酒量有限,就是舍命陪君子我也得有能力陪呀!我要是火八两就好了,起码陪你喝一斤八两。" 终于向正题转入。   "火八两那个狗日的是能喝,昨天晚上他狗日的又喝醉了,让我一顿臭骂……我说了多少次了,要以身作则,不要带头违反监规……"   "他喝酒必闹事,狗改不了吃屎。对了,指导员啊,你现在哪里?" "在工地。" "正好。我正想找火八两,他人在吗?想向他打听一件事。"   "这……"这是违反纪律的事,谢指导有点犹豫,"他带着他们小组在楼顶灌水泥呢,不好找,离着远……"   "指导员,没别的事,你放心,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我就是想打听一下机砖厂的事儿,我想做点这方面的生意。" "哦,这样啊……"谢指导员还在犹豫。   "现在赌石生意越来越难,我必须在其他领域求发展,不然到时候连酒没得喝了。"还是酒,这是敲门砖,专门敲谢指导员的门。当年,李在就是带着这块砖头一路敲,然后坐到"积委会"主任那个职务的。   "火八两,火八两……"谢指导员开始干吼。   酒真管用。   从指导员叫火八两到他接电话的时间判断,李在估计他最多离指导员20米。   "是主任吧?"李在调笑道。   "操,主他妈任!倒了八辈子血霉的主任。光管事,不减刑。" "你别着急啊,水到渠成的事,你才当多久,我当年当了多久,好日子在后头呢!"   火八两干笑着,问:"嘿嘿,前任主任,有什么事?" 李在稳定一下情绪说:"你只管听,别说话。" 火八两连嗯都没嗯一声,听筒里只有沙沙的细微噪音。   李在简略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火八两说:"没问题,放心,我兄弟今晚就会严重违反监规,争取被送往严管队。再说,实在不行,那边也有我的兄弟,叫那边的人动手。"   "别动手……" "我懂。我只是让你知道,煤矿里的安全事故随时会发生。"   当天夜里9点左右,李在接到火八两的电话,是用另一个人的手机打来的。火八两只有简单的四个字:"一切办妥。"   李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眼圈有点热,为过去交往过的朋友感动,大狱里建立的友谊总感觉比在外面以金钱为纽带的"友谊"重。那里藏污纳垢,各色杀人越货的人关在一起,为了生存,他们伸出鼻子迅速找到自己的圈子,然后挽起手臂,迅速聚拢。没有金钱做依托,没有假惺惺的面具,就那么赤裸裸地表达爱憎。当然,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所谓的友谊也有很重的利益成分搀杂其中,这个利益就是堡垒,是为了抗击其他堡垒所建立起来的铜墙。爱憎在大墙里表现得如此分明,是朋友就是朋友,是敌人就致对方于死命。李在喜欢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火八两永远不会问他帮了你应该得到多少好处,是朋友,就不问结果。   李在知道怎么做。他一直在为火八两的假释悄悄活动着。   远方传来一阵沉闷的雷声,跟着风就刮了起来,吹得路边的树枝摇摇摆摆的。瑞丽要下暴雨了。他走到卧室外面的阳台上,向远处一排简易平房望去,一排灯泡串在一起把车房打扮成节日的模样,一条弯弯的小河绕着它们潺潺流向远方,河面蒸腾着氤氲,墙壁似乎在簌簌颤抖。平房的左侧,朝河的上游方向伸出一截木桥,大概是供妇女们打水或洗衣服用的,房前是一小块翻得乱糟糟的泥地,上面还有一簇簇紫红色或白色的小花。一个矮矮胖胖的女人从平房里走出,来到木桥上,一条黑色的大狗颠颠地跟在她身后。她弯腰把水桶放进河里,那条狗笔直地坐在那里,默默地注视着那个女人。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没有卫生间,没有阳台,没有现代化设施,但他们一样幸福,他们抽着烟喝着酒,无忧无虑地大声喧哗,或者没完没了地骂娘,等骂累了又聚在一起打麻将。生活内容也许就是这样勾画的,也许它就是一根简单的直线,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直线变得很细很短,迫使你要么截断它要么无视它,要么把它轻轻再次捋直,就这么简单。李在羡慕那种环境,他小时候就是那样度过的,但是他已经无法回到过去,他必须投入战斗,把这根直线弄弯,然后反弹回来击向对手,那种力量足以让对方丧命。   李在深吸了一口气,回到卧室,从床头柜拿出一张纸条,上面记着老吴给他的电话号码,游汉庥的。国际区号是0095,缅甸电话,没错。   他手指坚定地按向拨号键。   拨通了。   嘟嘟--嘟嘟-- 听筒里咔嗒一声,对方按了接听键。听筒里哗哗的,伴有轰鸣的雷声。信号不是很好。   对方咳了一声,问:"请问,你找谁?" 李在问:"请问你是游汉庥吗?" "是啊。你哪位?" "李在。"   "李--在……"对方拉着长声,好像要把这个名字当英语单词背下来。   "别回忆了,你不认识我。" "哦,找我什么事?" "你是不是一直在寻找你的父亲?" "是啊,你见过他?" "我没见过,我只是知道他。"   "他还活着?在哪里?" 对方的口气显得异常急迫,这正是李在需要的。   "听着,你父亲游腾开关押在草头滩煤矿,他表现很好,被减刑一年,还有两年零23天就出狱了。" "真的?!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他笑了,冷冷地说:"问那么多没用。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朋友跟他关在一起,朝夕相处,他们关系不错。"   游汉庥接到李在电话之前,森林里一直回荡着范晓军的惨叫声,足足有半个小时。雨越下越大,加上电闪雷鸣,范晓军的叫声逐渐减弱,直到彻底被大雨覆盖。   游汉庥笑了。之前他玩过活埋,不好玩,就像埋一头死猪,现在他想尝试一下蟒蛇活吞。这招是哥哥游汉碧告诉他的,说非常刺激。现在他不准备玩了,他得赶快去把范晓军拉上来,他知道如果范晓军被蟒蛇吞掉,他父亲第二天就会命丧矿井。   父亲是他和他哥哥游汉碧心中最牵挂的。自从父亲去了云南,就彻底失踪了,生死不明。10多年过去了,一点音信都没有。他感觉他的父亲没死,他一定坚强地活在人间。可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他渐渐对自己的感觉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怀疑。谁知道,今天晚上竟然从中国大陆那边传来这么好的消息。这是天意,让他无意中捕获了范晓军,尤其那块石头,他相信后者是那个叫李在的人最牵挂的东西,它代表着父亲今后的幸福。他讨厌李在的口气,冷冷的,像缅甸森林里吹过的潮湿的风。"我朋友跟他关在一起,朝夕相处,他们关系不错。"哼!威胁!赤裸裸的威胁。以为谁傻听不出来似的。   还给他!那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范晓军,那个看上去很诱惑其实不值钱的破石头,我一个都瞧不上眼。   说还就还,现在就干这事。不容迟疑。   游汉庥带着几个人深一脚浅一脚来到坑边,几个人拿手电往坑下一照,顿时傻眼了:范晓军没在里面。   游汉庥急了,大声喝问道:"妈的谁晚上值班?"边说边从腰上抽枪。   几个缅甸人吓得打着哆嗦向后退去。有个人发现了地上空空的网兜,他战战兢兢捡起来,递给游汉庥。   游汉庥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恶狠狠地骂道:"他奶奶的大陆杂种,他难道有缩骨术?他难道长了一双翅膀?"   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举着枪冲天上"砰"地抠了一响,大声命令道:"集合!封锁各个路口,其他人全他妈去追!朝边境追!"   游汉庥暴跳如雷的时候,范晓军正拖着一条伤腿扛着玛珊达在森林里狂奔。   此前半个小时,在那个令人恐怖的坑里,一条缅甸蟒蛇已经昂着脑袋逼近距离范晓军两公尺的地方,并且还在继续蠕动身躯向他靠近。范晓军惊恐地看到那条碗口粗的蟒蛇吐出长长的信子,发出咝咝的叫声。他感觉他的脖子马上要被蟒蛇缠住了,跟着就是窒息而亡,最后被蟒蛇活生生吞掉。   范晓军绝望了,嗓子眼里发出濒临死亡的哀鸣,与蟒蛇的咝咝声交织在一起。他的耳朵里只能听见这两种声音,震耳欲聋,把轰隆隆的雷声都盖住了。   玛珊达拼尽全力把范晓军拉上来时,范晓军已经昏迷了。别说蟒蛇,任何软体动物他都害怕,甚至害怕蜗牛。他缩成一团,像胎盘上的婴儿,蜷着腿,双臂抱在胸前,脑袋软绵绵地耷拉着,神情安详。玛珊达使劲打了范晓军脸两下,他才从惊恐的昏迷中醒来。他霍地站起身,看见了眼前的天使。玛珊达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闪电把她涂染得像一个蓝色精灵,全身一明一暗地闪烁。紧紧的"特敏"长裙包裹着浑圆的臀部,鲜艳的短衫被泥浆覆盖着,丰满的乳房倔强地悬挂在胸前。此时的玛珊达不仅仅是天使,而是裸体的水中女神!   "宋婵!"范晓军叫她。   她一动不动,然后抬手指着一个方向,说:"你逃吧!" 范晓军像突然冲出笼子的兔子,撒腿就跑,跑出10多米又转了回来,然后拉着玛珊达说:"跟我走!"   玛珊达挣扎着,说:"不,我不能!" "你喜欢这里?别傻了,跟我走吧!" "你什么都不要问,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玛珊达焦急地催促道。   范晓军一把把玛珊达拉在胸前,直视着她,问:"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宋婵?" 玛珊达低头不语。   这已经是答案。   范晓军不再嗦,他弯腰抄起玛珊达,扛在肩上,轻轻颠了颠,调整好她身体的位置,然后跌跌撞撞向森林深处跑去……   第六章谁也逃不了   太阳出来了,一缕缕阳光从树尖射下来,形成无数耀眼的光柱。一群不知名的鸟呼啦啦从头顶飞过,划落几片树叶,悠悠地从树顶掉了下来。   玛珊达躺在范晓军怀里,仍在甜甜睡着。一夜的逃亡让他们筋疲力尽,他们只好在一个山崖底下暂时躲藏一下。   范晓军也想睡,他更累。为了那块石头,三个月以来他一直在森林里奔波,没睡过一个好觉,没吃过一顿好饭,他忍受的一切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其实对玉石的兴趣他是后来慢慢才有的,起初李在把他带到这条道上时,他心里非常抵触,他是为了追随黑漆九节箫摄人魂魄的声音才跟李在离开落泉镇的,而不是一次次铤而走险深入缅甸寻找石头。不过随着一次次他运回的石头"涨水",他逐渐对这种赌博形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兴趣不单是赌石对他大脑皮层的刺激,而是高于赌博,类似于精神层面上的升华。每当寻觅到一块上佳的石头时,他的耳边就会响起黑漆九节箫连绵不断的音乐声,那声音强烈刺激着他的耳膜,给他的神经末梢带来从未有过的快感。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为了箫声而搏命天涯的,而不是为了一块简单的石头。   玛珊达鼻子里嗯了一声,估计马上醒了,这让范晓军有点慌张。他鄙视自己昨晚面对蟒蛇时的昏厥,尤其是玛珊达把他从坑里拉上来时,这一幕让他有些无地自容。但这种恐惧是与生俱来的,与一个人的胆量无关。蟒蛇仿佛就是他范晓军的天敌,他的昏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大脑本能休克,就像老鼠见着猫一样,浑身的骨节都松散了。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替自己昨晚的胆怯解脱。现在远离了蟒蛇,他的身体以及思维顿时坚硬起来,直至坚如磐石,什么也不怕。   玛珊达扭动了一下身子,终于醒了。   她睁开迷蒙的眼睛朝四周探望,忽然发现自己正依偎在范晓军怀里,马上矜持地坐直身子。   "这是什么地方?"玛珊达问。   "我还想问你呢!" 玛珊达站了起来,手搭凉棚向远处张望了一会儿,说:"不认识,估计我们迷路了。"   范晓军的脸色变了:"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离边境越来越远,没准是朝着相反的方向逃跑的?" "有这个可能。"   范晓军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朝远处扔了过去。"妈的,老天爷不让我回国啊!我准备扎根缅甸,向游汉庥学习,当一个森林之王。"   玛珊达笑了,问:"看你昨晚拼命奔跑的样子,还扎根缅甸呢,你恨不得展翅飞翔。" "唉,还飞翔,现在我们是插翅难飞。"   "我问你,为什么带上我?你能肯定我愿意跟你走吗?"玛珊达直视着范晓军问。   "是的,我敢肯定。" "为什么?" "你不想在游汉庥那里,看的出来你根本不爱他。是不是这样?" "不爱他就要冒险救你?"玛珊达反问。   "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你自己。" "为我自己?" "破坏也是一种快感,而且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快感。" "你还是那么能侃,就像在落泉镇那晚一样。"   一听玛珊达说起落泉镇,范晓军忙问:"宋婵,我一点都没明白,你怎么跟游汉庥在一起呢?"   玛珊达垂下头,说:"其实宋婵只是我中国户口上的名字,我本来就叫玛珊达,缅甸人。" 范晓军皱着眉头,显然他没听懂。   玛珊达苦笑着,咧了一下嘴角,说:"唉,我的故事不像你当初在落泉镇听到的那么简单。" "讲讲好吗?" 两个人一起坐在一块布满青苔的石头上。   玛珊达说:"我的家乡在一个叫拿目的偏僻山村,父亲去世早,母亲就把我托付给我爷爷奶奶,远嫁到泰国去了。我从小就是被爷爷奶奶抚养成人的,对了,你听说过缅甸克扬族吗?"   "克扬族?没听说过。" "巴洞呢?" "没有。" "看来你对缅甸还不是特别了解。我说出来你肯定知道。"玛珊达伸出手指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是不是脖子特别长的那个民族?" "猜对了。" "你是克扬族的?" "是。" 范晓军歪头观察玛珊达的脖子,"你的脖子很正常啊!"   "那当然。缅甸政府早就不鼓励克扬族妇女带铜项圈了,我母亲也没带,只有我奶奶才是长颈,脖子上套了25个铜圈。"   范晓军缩了一下脖子,好像谁要往他脖子上套铜圈。   范晓军斜着脑袋问:"巴洞是什么意思呢?" "克扬族人是克伦族人的一支,巴洞在克伦族语中就是"长颈"的意思。" "哦,真是一个奇怪的风俗习惯!"   "在外人看来,这些铜项圈似乎非常累赘,让人不舒服。但是,巴洞妇女却认为长颈就是一种美丽。人人不都喜欢长颈的天鹅吗?戴上铜项圈就会让她们变得像天鹅一样高贵典雅。所以从5岁开始,她们就在脖子和四肢套上铜圈,10岁开始便每年在颈上多加一个,一直到25岁为止。"   范晓军又缩了一下脖子,尽量端起肩膀。   "其实这种风俗的由来是非常残忍的。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缅甸有一个在民间视察民情的国王,有一天走到现在缅甸克耶邦的首府垒固时,偶遇一位貌似天仙的克扬族女子,便一见倾心。然而,他不得不离开这里,到其他地方视察,可是又怕这女子被其他人娶走,就命令手下给她打制了几个重重的铜项圈,使劲缠绕在她脖子上,使她的脖子拉长,这样别的男人就不会再爱上她了。后来,在这个地区,慢慢就形成了一个风俗习惯:丈夫为了阻止别的人再爱上自己的妻子,就让他们的妻子戴上这种铜项圈。再后来,久而久之,   这些铜项圈就变成了克扬族女子的一种美好的饰物。" "残害妇女一直以来都是皇帝的乐趣,久而久之成了所有男人的乐趣。妈的,惨不忍睹!"   "这只是个传说而已。还有一个传说不是这样的:长颈龙被克扬族人视为天地万物之父,给妇女戴上铜项圈,就是为了使自己看起来像长颈龙。还有的人则说,克扬族女人这种怪异的装扮是为了吓跑在森林里游荡觅食的饥饿的老虎,因为长颈女身上叮当作响、闪闪发光的铜圈,会使饥饿的老虎不寒而栗,可防止她们受到老虎的袭击。还有一种说法是,给克扬族妇女戴上了铜项圈,她们就有了明显的标志,就不会轻易被人贩子拐卖。"   "别说脖子了!说说你!" 玛珊达停顿了一下,说:"说到拐卖就已经说到我了。" "啊?你被拐卖?" "是的。" "到底怎么回事?"   "我的学习成绩特别好,但是迫于生活,13岁那年我不得不辍学,随着爷爷奶奶开始跟着一个表演团体上台表演,我爷爷敲锣打鼓,我和奶奶在前面跳。开始是给一些洋人表演,后来中国游客越来越多。他们都是来看我奶奶的长脖子的,我们跳的什么唱的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几年过去,在我19岁的时候,我长得越来越漂亮,加上我从小跟一个缅甸华人学汉语,我既是报幕员,又是独唱演员,我可以把邓丽君的歌模仿得惟妙惟肖。我是表演团的台柱。后来,爷爷奶奶得了一种奇怪的病,相继去世,我想到泰国找我母亲去,但表演团团长不答应,说必须让我再表演5年才能偿还给我爷爷奶奶治病的钱。后来他看我越来越没心思在台上表演,有时还在台上耍性子得罪观众,他失去了耐心,就把我卖给了一个缅甸华人。那个人就是游汉庥的哥哥游汉碧。"   玛珊达叹了一口气,漂亮的眼睫毛一眨一眨的。看的出来,她的内心没有叙述这个故事时脸上表现得那么平静。   "游汉碧根本不是人!"这几个字玛珊达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范晓军看见玛珊达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希望她别说下去,不是人的故事肯定不好听,他也不想知道这么仔细。玛珊达果然没再继续游汉碧这个话题,"那时候我还是处女,游汉碧就把我转卖给一个拐卖人口团伙,价钱翻了5倍。人口贩子把我从缅甸带到中国,又把价钱翻了5倍卖给了河南新蔡县的一个老光棍。我心想,中国总比缅甸好,那里的人肯定也比游汉碧好。我不嫌弃这桩人口买卖,相反我还特别高兴,为终于脱出他的魔掌而高兴。哪想到,那个老光棍比游汉碧还狠,还变态。我太天真了,以为这个世界除了游汉碧其他都是好人。半年后,我全身伤痕累累从老光棍那里逃了出来,半路上被一个好心的山西煤矿的司机带走了。"   "后来呢?"范晓军被玛珊达的故事压迫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没想到表面看上去漂亮清纯的玛珊达的人生道路竟然如此坎坷。   "司机的家乡是山西一个小城,他很喜欢我,要求我嫁给他。我看他人挺憨厚的,长得也不错,大概也是为了感恩吧,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给我取了一个好听的中国名字宋婵,还在当地花钱通过关系给我办理了中国户口。转眼间,我从一个河南"黑人村"的缅甸新娘变成了正式的中国公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范晓军长舒了一口气,"你终于还是碰到好人了。" "是的。但是这个世界真的很不公平,不知道你听说过这样的话没有,叫"坏人活千年……""   "……好人命不长。" "对。" "难道后来……"   "是的,那个山西好人半年后死于车祸……你在落泉镇遇到我的时候,我的心情正郁闷到了极点,我心想,我的命怎么这么苦?我拿着他留给我的一笔钱到处旅游,尤其云南,这个跟缅甸紧邻的地方,是我非常向往的美丽天堂……我想游完云南我就离开这个世界……没想到在那里遇到了你。你知道那一晚对我多重要吗?你让我有了重新生活的勇气,从你的谈吐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个顽强的生命在跟命运抗争。你的力量传染给了我……这也是昨晚我救你的原因,而不是什么破坏欲……"   范晓军听后有点动情,他轻轻揽过玛珊达的肩头,让她柔弱的身子靠着他。他说:"我也不会忘了那个夜晚,你知道你走后的几天里我有多么失落,就像丢失了一件陪伴我多年的宝贝一样难受。为什么到了樱花谷就一去不返了呢?在心里,其实我一直在等你……"   "樱花谷,可怕的樱花谷……"玛珊达喃喃说着。   范晓军吃惊地问:"在樱花谷发生了什么?"   "人们总说世界很宽,地球很大,可是在我的生命里,它总是那么狭窄。我本打算在樱花谷散几天心,梳理一下自己的思绪。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在犹豫,不知道是回到落泉镇找你,还是永不回头。谁知道我真的不能回头了,我在樱花谷遇到了游汉碧的弟弟游汉庥……"   "什么?在樱花谷遇到游汉庥?" "是的。当时他带着几个手下也在云南旅游,碰巧看见了我。" "你赶快报警啊!" "报警?那里哪里有什么警察,报谁啊?"   "妈的!真是冤家路窄!"范晓军忍不住骂了一句。   "游汉庥说,因为我从河南逃跑,中国那个人口贩子生气了,说我砸了他的饭碗,让他失信于自己的买主,今后很难在当地开展业务,所以他让游汉碧还钱。两个人为这事吵了起来,最后还动了刀,死了好几个人,其中就包括他哥哥游汉碧。游汉庥让我跟他回缅甸,在他哥哥坟前烧三炷香,告慰他哥哥的灵魂,这件事就算有一个了断,以后他再也不找我的麻烦。如果我不答应,他可以马上在樱花谷杀了我。在那个人烟稀少的原始峡谷,杀死一个人太容易了。我吓坏了,只能答应他。"   "对,答应他,到了外面街上,你可以打电话,可以叫喊,我就不相信他如此胆大妄为一点都不害怕。"   玛珊达说:"我当初也是这么想的,因为我已经是一个正式的中国公民,而不是他们随意欺负的玛珊达。可是,你和我都太幼稚,所以对于一切坏的结果都不会主动去防御。我被挂在游汉庥嘴角的微笑迷惑了,我想我是一个弱女子,已经在中国受了那么多的罪,人都有仁慈的一面,他不会把我怎么样。再说我已经不是处女,即使他们想再把我卖了,也卖不出个好价钱。出于我们缅甸对死者的特别尊敬,我跟他们回去了。但是路上,他们给我吃了药,一种控制精神方面的药,掺在饮料里让我喝下去后,我就像一个梦游病患者,脖子上拴着一根无形的绳子,随着他们任意牵动。他们带着我翻越中缅边境,第二次来到这个鬼地方。后面的事儿就不说了,游汉碧根本没死,活蹦乱跳的,他不但更加变态地侮辱我,他弟弟游汉庥也加了进来……"   说着玛珊达便伏在范晓军肩头抽泣起来。范晓军一把抱住玛珊达,眼眶里有了一些泪光。   范晓军贴着玛珊达的耳边说:"既然把你带出来了,我就不会让你再回去,我也不能回去,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正说着,玛珊达突然挺直身子,耳朵支棱起来,说:"你听!好像是汽车的声音。" 范晓军也听见了,远处隐隐传来汽车马达的轰鸣声。   玛珊达说:"有汽车就有公路,而公路附近只有一条--史迪威公路,有很多拉木材的汽车,直接通往中国。"   范晓军知道史迪威公路,这条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为了向中国输送抗日物资而建立起来的运输线举世闻名。史迪威公路当时代表的是中华民族的一条生命线,既然是生命之路,它注定要用血肉之躯铺垫。范晓军这时没有准备献出自己的身躯,因此他没有为此发现而兴奋,他知道汽车的马达声很远,时而从山谷传来,时而湮没在崇山峻岭。声音的强弱不能代表远近,眼睛也不能准确判断,即使你能看见汽车,可要想走到公路说不定需要耗费一天一夜的时间。而一天一夜代表什么?代表游汉庥可以优哉游哉腾出时间追捕自己。   "游汉庥岂能善罢甘休?"范晓军说,"他现在肯定像疯子一样到处追捕我们。搭运木料的汽车有什么用?现在的司机哪有那么好心肠的?"   是的,现在他们身无分文,想要贿赂司机搭车回中国,简直是天方夜谭。这些长年累月在这条线上跑的司机什么危险没见过?他们已经变成没有血肉的机器,任凭谁拦车,一律碾过,没一句废话,因为他们知道,在这条线上拦车的人几乎没一个好人,不是劫匪就是当地武装分子。   森林中的温度陡然升高了,太阳开始火辣辣地蒸烤着森林,跟着饥饿便开始袭击他们,从昨晚到现在,一路奔波,他们的肚子早就空空如也。看来游汉庥说得对,给你三天,你也别想跑出这片森林。野兽都不行,何况人。他们进也不是,退也不行,想在这片遮天蔽日瘴气疟疾无处不在的森林中生存一天都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并且现在是雨季,如果遇到洪水泛滥,根本无处藏身。而在这片森林里,除了少数狩猎的那嘎、克钦等原始部族外,大部分地区为无人区。   范晓军的腿开始往外渗血。此前由于精神高度紧张,那条伤腿几乎不存在了,范晓军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双腿这么有力过,可是现在,它被疼痛惊醒了,颤抖着,萎缩着。   无法再走一步。看来,逃无可逃,只能坐以待毙。   远处的树梢惊起一群白冠噪鹛,它们呼朋引伴,呼啦啦向远处飞去。   果然,有人来了。   绝对是游汉庥他们。   范晓军立即把玛珊达挡在背后,两个拳头捏得紧紧的,随时准备跟来者拼命。   先是几杆长长的鸟枪从树干后面伸出来,跟着出来一个浑身是泥、满脸黑糊糊的人。范晓军认出是游汉庥,他估计自己的长相此时也跟对方差不多,森林中的青苔树藤泥浆早就把人涂抹成一幅面目全非的抽象画。他想起来了,开始并没在意,玛珊达也是这个模样。   游汉庥发现范晓军身后还有个人,他歪着头辨认半天,认出是玛珊达,眼睛里立即喷出了咄咄逼人的怒火,显然此前他并不知道是玛珊达放了范晓军,更没有料到这个女人会跟着范晓军逃跑。他从腰里摸出手枪,对准了范晓军。   范晓军闭上眼,准备用坚硬的胸膛迎接那颗子弹。只要身后的玛珊达活着就行,她太苦了,她应该好好活下去,她应该离开游汉庥。但是,恐怕这一切只能是个奢望,谁也逃离不了这片广袤的原始森林,他不行,玛珊达也不行。   玛珊达紧紧抱住范晓军的腰,她用丰满的乳房使劲抵住他的后背,她想给他一点力量,一点温暖,或者她想跟范晓军融为一体,然后同归于尽。总之,她也做好了一切准备。   就等着游汉庥开枪了。   范晓军此时哪里知道,游汉庥怎么可能开枪。在游汉庥看来,范晓军目前的地位可以跟他父亲相提并论,其重要性超越任何人,包括玛珊达。他知道,没有范晓军,他父亲就别想活着出狱。   "范晓军和石头都安然无恙。"李在在电话里兴高采烈地说道。   "我说没事吧?耐心等待就是胜利。你看到石头了吗?"   "还没有。他们没从黑泥塘进来,而是从盈江昔马古道,石头……"李在停顿了一下,"……和人,已经渡过槟榔江,现在瘌痢山一带隐蔽前进。快到了,我下午就去腾冲。"   关掉电话,昝小盈也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她侧身看了看身边的郑堋天,他半睁着眼,张着嘴,呼吸匀称,一动不动。不知道他是否还在爪哇国云游,或者早醒了,正若有所思地思考问题。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太阳一如既往地射在淡绿色的窗帘上,映得卧室里满眼春色,散发着生机勃勃的味道。这消息太振奋人心了,昝小盈的身体亢奋起来,越烧越旺。但是火焰只能靠自己熄灭,每次都这样,别想指望身边这个老头是个灭火器。此时他仰在床上一动不动,奄奄一息,尽管他脑袋上的头衔是瑞丽市腾飞木业有限公司董事长,他在事业上呼风唤雨,驰骋中缅木材业,在瑞丽,谁不知道搞木材的郑堋天厉害,但昝小盈知道,他的身体也跟木材一样,毫无知觉。   话说回来,就是能指望也别指望,从开始认识他昝小盈就没有指望,指望他只能破坏她的情趣。   她侧过身,背对着丈夫,悄悄从下面撩开睡衣下摆,纤细的手指顺着小腹伸了下去……   持续了5分钟,还没来,动作稍微一加快,动静就大。身边的丈夫嗓子里嗯了一声,好像在提醒她什么。   昝小盈承认,学生时代帅气的李在一直在她心里,扎得很深,一点也没有泯灭。不知怎么回事,此时昝小盈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滚了出来,落在枕巾上。她从纸巾盒里扯出一张,迅速擦了一下眼睛,但仍止不住泪水长流。她的心空空荡荡的,脑子晕晕乎乎,莫名的心跳使她战栗不已。她不知道刚才在电话里对李在说了什么,好像是"耐心等待就是胜利",怎么能说出这种冷冰冰的话?她需要他的呵护,她一直独自舔噬隐隐作痛的伤口,一个人静静地疗伤,虽然疗伤的过程让她的心被蒙上了一层拨不开的云翳。   李在根本不知道,他不会知道的,她至今也没有从那段感情的雾霭中解脱出来。她经常站在阳台,眺望瑞丽的夜景,遥望着每家的电灯逐个点亮,一幢楼又一幢楼,一个房屋又一个房屋。在闪闪烁烁摇曳的窗帘后面,人们或者宾朋满座,分享着生活的乐趣;或者同床异梦,过着与爱隔绝的生活,就像她现在一样。她幻想着能和李在在一起,就这样靠在一起,默默凝望着这个城市。他们不拉窗帘,没这个必要,没有人注意他们,他们不会受到任何干扰。他们并肩相偎,她能感觉到他臂弯的体温,无忧无虑,令她陶醉。尤其在俯瞰这个万家灯火的忙碌世界时,她觉得离他的心很近很近,能读懂他或者能揣摩他的心跳是昝小盈最幸福的事情。他们在床上缱绻缠绵,无休无止,像两只互相用触角探索的蜗牛。可是现在,她就像一株茕茕孑立的蒲公英,永远被风放逐了。   不可否认,李在的电话再一次把她点燃了,她心中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冲动,一种无法遏止的要与李在接触的渴望,她迫切需要李在来陪陪她,帮助她摈弃心理上的羁绊,疏缓一点长期积攒的郁闷。   她起身去了洗手间……   当热水滋在乳房上的时候,刚才中断的感觉就潮水般涌来了。她眯缝着眼睛,看着涂层防雾镜里的自己,那富有弹性的身体本该迸发出应有的火花,可现在她只能用自己的手一个一个去摁灭它,她想要李在,要他从后面用有力的双臂抱住她,她微微翘起的臀部蠕动着,可以慢慢感觉他的欲望。   当时李在傻里傻气地说,我能保护你!可能这句话他已经忘了,忘得一干二净。保护什么?他为了所谓的哥们儿义气进了大牢,一呆就是好几年,他根本不知道那几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失望、眼泪、等待、伤害……什么都齐了。她从来没给他写一封信,她恨他,恨他不争气,恨他在所谓的江湖义气面前抛弃爱情。尽管如此,大学期间,她还是从没对其他男人看上一眼,她的心仍旧被李在装得满腾腾的,谁也容不下。后来发生的事让她的心突然空了,空得什么都没有,她迫不及待地需要填满它,不然就会彻底崩溃。此时的李在轻得如同摇摆的艾草,她毫不犹豫拔掉了他,准备敞开胸怀去迎接森林。森林里的树很茂密,但看来看去没几棵好树,她又一次失望,对人生,对爱情,对一切可以扬起风帆的事都失去了耐心,她权衡利弊,咬牙跺脚选择了郑堋天这棵歪脖子老枣树。   枣树的特性是硬。在瑞丽这个边境小城市,虽然勐卯镇国土资源管理所副所长的官位不大,但管用,不但职权管用,钱也只管用。昝小盈变得突然市侩起来,她就是看中这点才答应郑堋天的,况且这棵老枣树不可能一辈子待在那个职位上,退了第一线还有第二线,他还能利用过去建立起来的关系发挥余热,为昝小盈做贡献。她押宝押对了,这棵老枣树现在是瑞丽市腾飞木业有限公司董事长,比以前当所长的时候更能吃香喝辣,更能大把大把地挣钞票。昝小盈暗暗佩服自己破釜沉舟式的选择,她仿佛看见暗蓝的天空,萧瑟的田野,一棵干瘦的老枣树硬厥厥地矗在风中。这画面正是她需要的,也是李在所不能提供的。   遗憾的是,老枣树是硬,但郑堋天不硬。昝小盈永远记得他们第一次上床时的情景,他喘着粗气,躺在旁边运气,松弛的肚囊皮跌宕起伏。昝小盈闭着眼静静等着,身子不由自主颤抖起来,看上去像个没经历什么风雨的雏儿。   10分钟后,郑堋天叹了一口气,说:"我阳痿。"   昝小盈哭了,先前对这桩婚姻还有所期盼的心情一落千丈,再也没有升起来。她知道,她选择了一座不错的靠山,同时也选择了令人难以启齿的活寡生活……   水还在滋着她的身体,已经有两次了,不能再来了。她想把这块石头卖出后,就正式提出跟李在去丽江旅游。这是她早就计划好的,只不过从没跟李在说起而已。在那个容易产生爱情的城市,她想跟李在重新来一次,不要求有什么结果,她只是想追忆一下曾经流失的青春……   想到这儿,大脑里就又有了画面,她禁不住又轻声哼唧起来,泪水又出来了……   完事后,她睁开眼睛,用力眨去酸楚的泪水,她看见浴室墙壁上的花纹在交汇、散开,不断组合成千变万化的图案,她觉得自己已变成一个无形的、脆薄的空壳,正被自己的指尖穿过身体,踩在心上。   她给自己斟了一杯红酒,放了两颗冰块,拧开阳台的小门,清凉、洁净的空气潮水般涌入,天际一缕低低的浮云在晨光的映照下变得绯红。约莫3分钟后,她返身回到卧室,躺在床上,红酒在她血管里涌动,她的思绪变得断断续续,丝丝缕缕。她努力抓住它,不想把它驱散,她想让它永远荡漾在大脑……   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响了,昝小盈拿起一看,没接,直接关机。郑堋天还是一动不动,42和弦的手机铃声像个小型收音机,却吵不醒他。昝小盈想,他不但身体像木头,耳朵也聋。   第七章大买卖   "你怎么晒这么黑啊?"第一眼看见范晓军,李在就高声叫了起来。   "缅甸的太阳比云南还毒!"范晓军勉强笑了笑。   "唐教父他们呢?" "我让他们回去休息去了。你没看见,他比我还黑,跟雷劈过似的。"   "这次兄弟们都辛苦了,赌完这块石头赚了大钱,我们就想办法干点别的。" "在哥,你舍得离开赌石?"   "有什么舍不得的。有人说,人生的路很漫长,其实不长,就几步,那几步走过了就决定了你整个人生。你我都走过了,可以改弦易辙了。"   "然后享受荣华富贵,游遍祖国大好河山?" "不,我要游遍世界。" "但是我觉得你不可能就此收手。" "根据?"   "无根无据。人的天性如此。10年前你认为能挣个10万块钱就是成功人士,那时候10万在你心中绝对是个大数目,转眼你跨过10万这个坎成了百万富翁,但你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因为你还想成为万人瞩目的千万富翁亿万财主。10年前我虽然不认识你,但我知道,你还是你,一点没变,你还是李在,变的是你的心。所以你现在说话一概不算,明天说不定就变,不是命催你,是人民币在召唤。赌石人都知道,谁跟人民币过不去谁是傻逼。"   "哈哈哈--"李在大笑,"你太了解我了,可我怎么就不能轻易了解你的内心世界呢?你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蔑视金钱的男人。"   范晓军神情黯然地说:"你来落泉镇找我的时候就应该了解我了,即使你不了解,你的箫也会告诉你。我是跟着你的箫来的,不是跟着钱。"   "越说越玄!我发现你情绪不对啊!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范晓军掏出香烟,点上一支,递给李在一支,点上,吸了一口,说:"在哥,你还说不了解我的内心世界。呵呵,你能看出我情绪不对就已经窥视到我的内心。"   "我操,傻子也能看出来啊!" 范晓军猛抽了一口烟,然后挠了挠晒黑的光头,说:"不说这些了,我们去看石头。"   李在在腾冲翡翠珠宝城开有一间规模很大的店铺。珠宝城跟某旅游公司签有合同,凡是到腾冲旅游的大小团队都会被大巴拉到这个珠宝城,供游客选购翡翠饰品。如果交易成功,无论价钱多少,店铺都会给旅游团导购一些回扣。即使这样,珠宝城内的翡翠成品的标价还是比昆明低很多,所以来这里选购翡翠的游客趋之若鹜。   腾冲虽小,但文化底蕴深厚,翡翠文化源远流长,与世界著名的优质翡翠矿床所在地缅甸山水相连,国境线长达148公里。早在宋元时期,腾冲就首开世界翡翠加工之先河,成为西南第一通商口岸。上世纪50年代以前,腾冲就是缅甸玉石最大的集散地、交易中心和加工基地,也是全国唯一的缅玉进口通道,曾吸引上海、北京、扬州等地的大批能工巧匠、富商巨贾纷至沓来,赢得了翡翠城的美誉。由于某种原因,缅甸玉石的进口渠道曾被关闭。1981年,随着边境小额贸易恢复和腾密路修复通车,腾冲玉业得以重振。1996年,腾冲边贸玉石进口达到自改革开放以来的顶峰,相当于当时全国进口量的70%。19世纪30年代,英国人美特福游腾冲时曾记叙了玉石加工的情景:某长街为玉石行所开,玉石昼夜琢磨不辍,余等深夜过之,犹闻蹈轮转床声达于百页窗外。可见当时琢磨玉石之繁忙。这一点可以在《腾冲县志》上得到印证:宝货行者有14家,解玉行有33家,玉肚眼匠27家,玉细花匠22家,玉片工匠31家,玉小货匠37家。那时,腾冲县城玉石工匠超过3000人,形成有几条专业化的街道。此外,散居于城郊的绮罗、谷家寨、马场等乡,尚有三四十家,以车眼小匠为多。现在,腾冲城到处大兴土木,建筑高楼大厦,凡是需要搬迁的人家必定先在自己家里"大兴土木",就像挖地道一样,往往就会挖出一些玉石和玉件。谁也拿不准自己的祖先是不是干这个的。腾冲城在二战期间曾经毁于战火,死去的亲人说不定在战事紧张时把玉器藏在了穿枋、地楞、榫眼。有句俗话说:腾冲有文盲,但没有石盲。是的,在玉石面前,腾冲人的眼睛始终是雪亮的,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次寻找财宝的机会。   走进翡翠城,通过一个狭长的窄街,然后向右一拐,就到了李在的店铺:汲石斋。店铺里有七八个高级玉石加工匠,全是腾冲、保山、瑞丽的琢玉高手,年龄在30至60岁不等。店铺是开放式的,没有门帘,站在店铺门口,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漂亮的玻璃柜台,里面摆满了手镯、墨玉、腰牌、如意、平安扣、手玩件、摆件、十二生肖、观音等,各种颜色都有,琳琅满目。最显眼的是放在玻璃柜台后面一座平台上的貔貅,一尺见方,冰种翡翠雕琢而成,价值不菲。貔貅,又称辟邪,相传是一种凶猛的瑞兽,与龙、凤、龟、麒麟合称为古代五大瑞兽。貔貅分有雌性及雄性,雄性为"貔",雌性为"貅",此瑞兽龙头、马身、麟脚,形状似狮子,毛色灰白,会飞。因它有嘴无肛门,吞万物而不泻,所以象征着招财聚宝,只进不出。现在很多人佩戴貔貅玉制品正因如此。李在店铺里这尊貔貅是开了光的,安放在店铺中央,起到财运亨通,驱赶邪魔,镇业镇斋之功效。   店铺后面是个仓库,大概有200平方米,专门堆放未加工的玉石毛料。那块从缅甸运回来的巨石就放在仓库中央,被一张深黄色的油布盖着。   李在吸了一口气,说:"掀开吧!"   尽管他在赌石界闯荡多年,但当这块黄褐色的巨大的砾石展现在他眼前时,他还是禁不住悄悄惊呼了一下。比他想象中的大,差不多有一人多高,四五个人才能合围。这个庞大的家伙就像一只卧在那里的不知名的动物,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耳朵,但你能清楚地感觉到它在呼吸,在默默地注视着你,态度很不友好,随时准备发怒,生怕你小瞧了它。   "你确定吗?"李在转头疑惑地问范晓军。   范晓军嘴角咧了一下,说:"谁能确定?谁也不能!在没有切开之前它什么也不是。"   的确也是。李在知道这一点,之所以这么问,证明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一块貌不惊人的石头一刀切开,或许是价值连城的上等货,或许是一钱不值的废料,分秒之间,输赢立现。这就是赌石的精髓,就像把巨款扔向赌桌的赌徒,谁也不知道底牌是什么。诱人的机遇,冒险的欲望,刺激着众多赌石高手,谁也不想退缩。李在也不例外。这完全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李在从看见这块石头的那一刻起,就清醒地意识到,战斗已经打响了。   "我就像孙悟空到西天取经一样,"范晓军挠着光头说,"没有七十二难,也有二十七难。"   李在拍拍范晓军的肩膀,"上次已经经历了十难,这次又遇到新花样了?"李在口气轻松,其实他知道去一次缅甸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脱身回来的,用惊心动魄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范晓军说:"按照那个缅甸木材商的提示,我在耶巴米附近山区森林转了整整一个月,像个游僧,到处找人施舍,眼睛放得比灯还亮,像个窃贼。操他的,缅甸逮着窃贼是要切手指的。你说我这副模样能不让当地人怀疑吗?寻宝的和偷东西的都一个表情,贼眉鼠眼。妈的,全是酷刑招呼,问都不问就给你上上了。"   "这次是……" "吊刑。其实皮肉的痛苦我都可以忍受……" "什么吊刑?"李在打断他。   "那帮土著把铁丝穿进你皮里,比如后背、肩膀、脸部,甚至眼皮,挂衣服一样给你挂起来。" "行为艺术!" "是啊,所以我一点不疼,挺享受。"   有偏执狂的人对疼痛的感觉非常迟钝。李在问:"看来意志坚强的队伍在扩大,一直扩到落泉镇。你这么坚强,让我摸摸是用啥高级材料做的。"   "在哥,少调侃我!我受的罪还不够啊?哈哈,你就别再取笑我了!" 其实李在心里在滴血,为朋友滴,用不合时宜的玩笑只是想掩盖曾经的血腥。   "你知道段家玉的故事吗?"范晓军突然问。   "怎么不知道,每一个赌石的人上的第一课就是这个。"   "我再给你复习一遍:民国年间,绮罗乡段家巷有个玉商段盛才,从玉石场买回一块300多斤的玉石毛料,其外表是白元砂,许多行家看后都直摇头,没有人肯出价。他泄了气,便把这块石料随意丢在院子门口,让来客在那儿拴马。时间长了,石料被马蹄蹬掉一块皮,显出晶莹的小绿点,引起了段盛才的注意,于是拿去解磨,竟然是水色出众的上等翠玉,做成手镯,仔细看去,就像在清澈透明的水中,绿色的小草在随波轻轻飘动,从此段家玉名扬中外。"   "你想说的是……" "我这次的经历跟段盛才差不多。" "啊?真的?怎么回事?快点说说。"   "发现这块石头的时候估计它已经在那儿放了100年,不是拴马,是人家拴大象的。我围着人家院子转了三天,自然引起了屋主的怀疑,他问我是干什么的,我灵机一动,摸了他家小孩的脑袋。"   "什么意思?" "在缅甸,摸人家小孩脑袋是被禁止的,摸了你就得在当地当三个月和尚。" "你还当了和尚?" "是的。"   "在还没有确定石头的价值时,你就死心塌地在那儿当了三个月和尚?"   "我记得你说过,人和石是有缘的,从我第一眼看见这块石头起,我就认定我找到了,它就是我的,谁也别想拿走。"   李在点点头,暗暗佩服范晓军性格的执著和对玉石无与伦比的悟性。   "我对房主说,出家正是我这辈子的心愿。本人绝对六根俱足,无生理缺陷,无精神病史及其他传染病,身体特别健康,有一定文化基础,且父母许可,家庭同意。本人坚信业果,珍惜暇满之身,深知身命动摇犹如水中泡,不贪现世利乐,如此出家,殊胜无比。南无阿弥陀佛!嘛呢叭咪!"   "什么乱七八糟的?一会儿阿弥陀佛,一会儿六字真言。人家听得懂吗?"   "肯定听不懂前边的,但南无阿弥陀佛肯定能懂,再说我表情特虔诚,恨不得马上跑庙里念经去。" "你从哪儿知道的这些?"   "在哥,我从不打无准备之仗,到什么地方去一定要了解那里的风土人情,功课做足才能出发,否则只能挨打。" "然后你就上庙里当和尚了?"   "对!我白天念经,晚上翻墙出来,然后围着这块石头,把手电蒙着一块纱布,一厘米一厘米地观察。一个月后,我在拴绳子的一个很浅的凹痕里发现了我想要找的颜色。"   "当地人知道你要拖走石头是什么反应?"   "哈哈,好像他们的天都要塌了。房主说这块石头是他祖宗留下来的,非卖品,给多少钱都不卖,态度强硬。后来我给出一个价钱,他们顿时全都沉默了,耶巴米地区很穷,我出5万人民币买这块石头,可想而知对他们意味着什么,简直是天价。房主家有7个小孩,都还很小,如果卖了这块石头,小孩子今后的学习医疗生活费用全都不愁了。"   "是啊,5万人民币相当于缅币700多万呢!"   "他们全村差不多都是一个家族的,经过几天几夜的讨论,他们把价钱抬高到10万人民币,也就是1400多万缅币。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我还是爽快地答应了。这下他们觉得还是亏了,于是房主请出了一个据说是当地当官的一个外甥,叫吴貌貌。这个家伙相当贪婪,他一眼就看出来我不是一个做小买卖的,一来就把价钱抬高到150万人民币,相当于两亿多缅币,吓人吧?而且态度强硬,一分不能少。操他奶奶的!看来各国当官的都没有一个小胃。"   "呵呵,他要是小胃他怎么吃啊!"   "吴貌貌威胁我说,你假装出家,就是盯上了这块石头。有两个选择,要不你老老实实把这块石头拉走,要不我就没收你的证件然后报警抓你这个偷渡者,关你几年,看你还跟我讨价还价不。我一听,不能磨蹭下去了,待在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夜长梦多,指不定后面发生什么呢!于是我这才给你打电话,让你把钱汇到吴貌貌的VISA白金卡上。妈的,这还不包括运费。好在他指定了20个手下的人一路护送我,答应到中国边境才付款。可惜……"   "他们人呢?" "全被游汉庥的机枪干掉了。其实那个叫哥觉温的小伙子现在想来是个挺不错的人,唉,当时我们还吵架,还差点抄家伙干起来。"   "唉,你能回来就好,比什么都好,石头不石头都不重要,真的,石头即使弄不回来,你能平安回来,起码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你落了地,昝小盈呢?还有其他兄弟呢?谁都不重要,生意重要。" "我不这么认为。"   "在哥,别解释了,我知道你的难处。赌石不是一般的生意,它就是一场用生命做代价的赌博。把命放在赌桌上,最后那张底牌最重要,其他的都是扯淡!"   李在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的内心世界有时候范晓军是不懂的。他问范晓军:"你感觉石头内部会不会有裂绺?" "问对了,这也是我最担心的。"   "哦?"李在的眉头扬了起来。   "虽然民间有"十玉九裂"这个说法,但也有"无绺不雕花"嘛!你应该知道,天然玉石都是有裂的,它可以吸收人体体液,其中的矿物质也可以滋养人的一生。戴玉戴久了就会和玉的品德一样,所以古时有"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君子无故,玉不离身"的说法。"   "我说的是运送过程中……" "过程?"   "其实玉石中的绝大多数裂绺与自然界的构造应力有关,产出形式因应力状态而异。这个我们不能左右。而我担心的是玉石中非构造性裂绺,天然非构造性裂绺也就罢了,关键是人为非构造裂绺。玉石如果有较平展的大面,必然是个易开启状裂绺面,而外形浑圆的毛料是自然应力作用的结果,可能没有裂绺面。幸亏我们这个是后者。"   "这个很难说。在森林里的三个月,尤其最后陷入陷阱,再被游汉庥用卡车拖到边境密林,不可知的事情太多了。如果切开没有人为非构造裂绺,那就是我们烧了高香显灵了,如果有,只能认栽。"   "好!认栽就认栽,就当我们失败一次,谁能在赌桌上十拿九稳赢牌?我们给这块石头起个名字吧?讨个好彩,祝愿它在赌石大会上大放异彩。"   "起名字?好啊,在哥,你起!" "你起!是你把它从缅甸千辛万苦运回来的,还是你起。" "真让我起?那好,就叫"三月生辰石"。"   "哦?我只知道鲜红似火的红宝石叫"七月生辰石",象征仁爱、忠贞。艳丽多彩的蓝宝石叫"九月生辰石",象征稳健、庄雅。这块石头还没切开呢,怎么叫三月生辰石呢?"   "没什么特别意思,这个月是我的生日,祝我生日快乐吧!" "真的?那今晚我在傣家花园给你举办个生日宴会,顺便给你接风。" "好啊,谢谢在哥。"   "弄反了弄反了,我应该好好谢谢你才是。对了,这块毛料你考虑过标价问题没有?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一说起标价问题,范晓军一下子就想到了游汉庥,当时那个杂种就是想套出价格才暂时留他一条活命的。想到游汉庥,必然想到玛珊达,那个美丽善良的缅甸女孩。范晓军心里一阵揪痛。当初游汉庥放下枪,说把石头和人全都送回中国的时候,范晓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甚至怀疑这是一个阴谋。石头和他被弄上卡车的时候他才相信,这是李在营救他的结果。他不知道李在如何掐准了游汉庥的命门,他只知道他可以安全回去,但玛珊达不能,她必须留下。任何想带走玛珊达的理由在游汉庥那里都不是理由,他不可能听进去。本来也是,就当时状况而言,玛珊达是游汉庥的女人,又不是他范晓军的,他没有带走她的任何借口。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玛珊达眼中闪烁的那种绝望的神情,像火一样烤灼着他的灵魂,她呆呆地望着他上了卡车,什么也没说。他也没说,只是直盯着玛珊达,车开动了,她的身影越来越小,那套鲜艳的"特敏"慢慢褪了颜色,逐渐变成一个黑点,然后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他心里的玛珊达像草,长满了,没有缝隙,他心里没有石头。   李在碰了范晓军一下,才把他从恍惚状态中拉了回来。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李在又说了一句。   是啊,标多少合适?他用150万人民币买下的这块石头应该翻多少倍价钱才合适呢?这可不是个小买卖。俗话说,黄金有价玉无价。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玉石的珍贵与难测。范晓军想起刚入行的时候看到的一个情景:一群巴基斯坦仔被一个中国玉石老板临时雇用,老板赌跌了,手头的石头等于废料,他想把石头分成好几块,然后碰碰运气,能卖多少卖多少。他对几个巴基斯坦仔说,每块石头卖5万块我就满足了,至少少受一些损失,能卖多全是你们的。巴基斯坦仔们二话不说,拿出去就喊40万一块,并且全都卖了出去。赌石界就是这样,有人敢喊价,就有人敢吞下去。所以说,玉价在赌石人的嘴上,也在每个赌石人的心中。它的价值跟一个赌石人的胆子成正比。   "你先说一个数!"李在催促道。   "你先说!" "你!" "好,我说,500万!" "530万!" "580万!" "600万!" "650万!" "700万!"   此时,他们仿佛不是在说玉,而是像一个居家男人和一个菜贩子在菜市场讨价还价,表情认真,态度诚恳。   他们的脸膛越来越红,为自己嘴里喊出的价格兴奋不已。最后,两个人同时喊出了:880万!   他们把自己吓了一跳,两个人同时蹲在地下,点燃烟,沉默地吸着,什么也不想说。他们知道,这只是一个底价,前来赌石的各地买家会再次把价格抬高的。至于最后抬高到多少,谁也不知道,他们只能暗暗祈祷店铺里那尊翡翠貔貅保佑这次买卖马到成功。   两个人抽完烟,对视了一会儿,想说点什么,还是说不出。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这次买卖做得有点大。   第八章赌石大会   3月20日,赌石大会准时在腾冲举行。地点不在翡翠宝石城,那个院子小,地方不够,李在把地点选在临近"国殇墓园"的来凤山国家森林公园里的一块空地。   国殇墓园在腾冲县城关西隅,紧挨叠水河瀑布,是滇西抗日作战中最具代表性、保存最完好的烈士陵园,也是全国少有的国民党抗日烈士墓园。墓园埋葬着在腾冲战役中阵亡的中国远征军20集团军的8671名官兵的英灵。把赌石大会选在附近,李在一开始还有些担心是否亵渎了这些为国捐躯的先烈们。后来想了想,应该不会,先烈们如果知道他们用鲜血攻下的腾冲已经恢复玉石业的旧日繁荣,他们的在天之灵应该感到无比欣慰。   李在给北京、上海、无锡,还有香港台湾的赌石界朋友发出了大会邀请函,20日这天,他们如约而至,一个都没缺席。   北京潘家园古玩市场"张氏玉缘堂"堂主张语是位年过六旬的老者,瘦骨嶙峋,身高在1.80米左右,白发苍苍,长髯及胸,神情飘逸。他一见到李在便大步流星走了过来,笑声如嗡嗡作响的老铜钟,他一把抓住李在的手,说:"哈哈哈,后生可畏,老朽不敢惹啊!"   李在正跟昝小盈说话,猛地被老人抓住双手,心里竟有点不好意思。他谦逊地向老人点了点头,说:"过奖过奖!"   老人仍旧拉着他的手不放,歪着头问:"听说这次从缅甸运回来一块好料?"   李在简略地把运石经过叙述了一遍,老人顿时喜笑颜开,连连说:"来对了,来对了!一会儿让老朽开开眼。"   老人早年喜欢收集官窑,那个年代他就敢花2000块钱买一件官窑,真正的雍正官窑洗子,现在别说2000,你给20万他也不卖。后来他又做其他古玩生意,声名显赫,他的"张氏玉缘堂"以专售各个朝代的翡翠珍品闻名遐迩,在中国玉石界,一提起北京潘家园的"张氏玉缘堂"没有人不交口称赞的。最近几年老人兴趣大转,投身赌石,出手非常阔绰,如果盯上一块料,决不扭扭捏捏。跟李在打过几次交道后,二人相见恨晚,成了莫逆之交。   李在想招呼唐教父把老人安排去贵宾席喝茶,昝小盈说:"我来吧!"说着就搀扶着老人向贵宾席走去,走之前回头向李在看了一眼,眼里竟带了几分羞涩,让李在心里怦然一动。他想,最近一些日子昝小盈身上的女人味特别重,几乎感觉不到过去的铜臭气,这让李在心里有了一份温暖。虽然他们现在是生意合伙人关系,但他想,除了赌石,除了金钱,他们还应该有点别的。他忘不了中学时代那段感情,它始终是他心中的最痛,什么也不能代替。   李在心里正琢磨着昝小盈,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回头一看,原来是来自台湾"吉雅居"的何允豪。何允豪40岁左右,身材不高,但非常健硕。眉毛粗黑,像挂在额头下两把刷子,头发直立,随时怒发冲冠,一点不和蔼可亲,感觉很难打交道。其实与他的外表正好相反,他这个人非常耿直,说话无遮无拦,直奔主题,从不拐弯抹角。他身上的商业气息比北京的张语浓厚,每次跟李在通电话,不管谈论什么话题,比如台海局势,伊拉克战争,黎巴嫩游击队,结尾处必然说一句:一有石头就第一时间通知我,通知我就等于通知钱。   现在也是。   他走到李在面前,立定站好,停顿最多两秒,然后两人异口同声说:"一有石头就第一时间通知我,通知我就等于通知钱。"   这好像是他们的接头暗号,二人会心地笑了。李在说:"我能不通知你吗?不通知你我还不被你骂死?"   何允豪说:"你可以不通知,不通知就等于没钱赚,很简单!" "哈哈哈--"李在说,"看来,何老板这次带足了干粮有备而来啊,不淘个真宝贝决不回宝岛。"   "咳,不能这么说。你那个大家伙我就是买下也运不回去啊!我只能就地消化。赚钱就行,不一定非要每天看着一块大石头,我又不是收藏家,我只收藏钱。"   "你真够直的,我非常欣赏,欣赏得我恨不得把石头砸了,然后印钞票去!"   何允豪做了个怪脸:"我先到处转转,看看那边那棵树化玉去,硅化木中的极品,那玩意儿经济价值日见攀升,可以带回去放在公司门口,蛮气派的。"   赌石大会不光有李在这种没开"门子"(窗口)的玉石毛料,还有开了门子的以及其他玉石产品,严格地说,赌石大会应该被称为玉石交易会更合适。   开幕式一定要有个仪式,虽然这次赌石大会纯粹是由赌石界自发举办的,政府官员不可能来捧场,但规格应该跟什么大厦落成仪式差不多。再说,据李在了解,前来赌石的那些商贾散客里,不乏替某些政府官员出面运作资金的人,就像昝小盈一样,前台是李在出头露面,实际上后台还有密切关注事态进展的名符其实的投资人。   此时,天空刚刚飘过一阵细雨,空气中散发着青草的味道。腾冲的天气就是这样,骄阳似火以后,跟着往往是一场沁人肺腑的小雨。更何况赌石大会地点临近叠水河瀑布,那烟波浩渺的水珠仿佛都是从瀑布那边刮过来的,洒在人们脸上,往脸上摸一把,手心立刻就被滋润了。   贵宾席从左到右一溜儿坐着全国各地前来参加赌石的大户代表,除了北京的张语、台湾的何允豪,还有大名鼎鼎的来自上海的赌石女杰李昆妹,无锡的卢白雄,苏州的刘富伟等,四川、重庆、东北三省的散客,总数约有600人,可谓盛况空前。除了贵宾席上这些全国赌石界的知名人物,站在下面的散客中也是藏龙卧虎,李在就认识其中两三人去年是在腾冲赚了大钱的。他们不用李在发请柬,只要赌石界一有风吹草动,立刻一传十、十传百地传下去,不到半天就会路人皆知。   李在先烧了三柱高香,朝"国殇墓园"方向拜了三拜,然后念了一份简短的开幕式发言稿,随即放了50挂鞭炮,会场气氛一下子被调动起来,大会就算正式开幕了。   赌石人没有犹豫,几分钟过后就开始短兵相接。先是一个来自四川的散客掀起了一个小高潮,他掏出5万元买下一块20公斤左右的毛料,当场切开验货。切割过程大概需要20分钟,众多买家里三层外三层把现场围个水泄不通,都想看看今天第一笔生意是否旗开得胜。四川散客在石头前面摆了一个简单的供桌,又是烧香又是磕头,祈祷他的5万投资瞬间增值。切割机沙沙响着,给人的感觉它不是在切石,而是在切割着每个赌石人的心。切到一半的时候,他实在受不了来自切割机的刺激,背转身,捂着脸蹲了下去。石头切开了,结果一钱不值,是块废料。这对他的打击相当大,他蹲在地下半天不肯起来,最后还是几个人搀扶着他步履蹒跚地走出了会场,并且一步三回头,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让观者无不心碎。有人认识那个四川散客,说他妻子患了肾衰竭,需要大笔的钱换肾,他从亲戚朋友那里借了5万元前来腾冲赌石,想一旦赌涨,他妻子的命就可以救回来了,谁知道5万元连泡儿都没冒一个,便随着切割机刀片飞溅的粉末随风飘逝了。   李在听后,不禁扼腕。赌桌上经常说"十赌九输",赌石何尝不是如此,发财的总是少数,不然全国人民都来赌石,岂不全成富翁了?况且全国人民都来赌,卖给谁啊?要知道玉石的最大消费市场就是中国,只有中国人才把玉看得这么重。在中华文明史上,玉文化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中国人自古就将玉与做人紧密联系在一起。在中国的象形文字中,"玉"这个字用一个国王握着一块石头来表达,也即王者之石的意思。在孔子《论语》中,玉被看作男子品德行为所取式的对象,叫做"君子温润如玉"。炎黄子孙钟爱美玉,赋予玉五德:"仁、义、智、勇、洁",将"君子比德于玉",应高尚廉洁,要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节,故"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女子亦要比德于玉,要冰清玉洁,守身如玉。从新石器时代晚期起,礼仪用玉一直占中国玉器的主流,玉礼器主要用于祭祀活动。古人将玉色和形与阴阳五行之说相配合,制出祭祀天地四方的礼器。通常所称的玉礼器有六种:即玉璧、琮、圭、璋、璜、琥,有的古书称之"六瑞"或"六器";玉能养生的说法从古至今一如既往,"玉在山而草木润,玉在河则河水清","人养玉,玉养人",玉与人体紧密接触,可气脉相通,疏血润肺。   李在想起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玉文化,再想想他和范晓军几百万几百万煞有介事的讨价还价,不禁哑然失笑。有野心没错,没有孤注一掷的气魄就不可能投身赌石,但光有气魄没用,谁能保证范晓军运回来的这块石头不是一块废料呢?虽然他的投资跟眼前这些大户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但他知道,他与他们的投资方式不一样,他是赌"卖",人家是赌"买",就像商家进了货然后再推销出去一样,能看准市场先期投资进货,本身就需要勇气。勇气带来机遇,机遇带来效益,而效益是最终目的,也许让人受用一生。从这点上看,他李在才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庄家,他可以控制自己的赌桌,也控制着投注的赌客。   说起范晓军,李在发现现场没有他的影子,只看到唐教父在那儿忙前忙后的。找了一圈,问了几个人,都说没看见。按说在这么重要的场合他应该在,这本身也跟他切身利益相关,他不可能不关心这块石头的命运。   李在拿出手机,拨通了范晓军的电话。电话通了,他突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范晓军的手机彩铃换成了贝多芬的《命运》。李在不禁全身一振。在命运的叩门声响过10遍之后,范晓军才接通电话。   "你在哪儿?"李在问。   "我不想在现场。" "为什么?" "那种场合属于你。" "可是也属于你呀!那块石头……" "我一个人想静一会儿。" "你到底在哪儿?"   "叠水河瀑布下边。" "你一个人?" "是,我说了我一个人想静一会儿,我对卖石头不感兴趣,我觉得运石头比较刺激。"   "你一个人跑那儿干什么去了?"李在有点冒火。   "我已经说了。"   "静什么静?这边这么热闹,你干脆回来闹中取静吧!刚才有个四川人解垮了,现场买家的情绪有些不稳,刚才还跃跃欲试,现在全缩手缩脚了。"   范晓军冷冷地说:"愿赌服输,就算押上他们的命也是他们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只怪他没石缘。有钱就买我运回来那块石头,保证他涨水,不涨可以砍我的头,我相信自己的眼力。没钱就看别人赌,看也是一种享受,毕竟赌石大会不是经常能召开的。"   李在气死了。他还想说点什么,突然现场一阵骚乱,几百人一窝蜂朝会场角落涌去。李在只得关掉电话,连忙过去看个究竟。   他一边说着借过借过,一边拨开人群,到了最里层一看,妈的,原来是汪老二,翡翠城常客,腾冲的一个著名街痞。   第九章15条虫子   "哎!瞧一瞧,看一看,一块上等的祖传玉石大减价啦!吐血甩货!历史最低价!好到--"汪老二仰着脖子拉着长声像卖白菜一样叫卖着。这个拉着悠悠长声的"好到"是本地人一种特殊表达方式,意思是到了极点,只是后面省略而已。比如一部电影非常好看,就说"好看到",如果菜好吃,就说"好吃到"。   汪老二名叫汪金山,大约二十五六岁,身材不高,又瘦又黑,每逢腾冲"街子天"(赶集天)都能在翡翠城看到他的身影,非常活跃。此时他面前放着一块其貌不扬的石头,李在一看,认出来了。能不认出来吗?自己对这块石头太熟悉了,粗糙的石衣,白里透黄,每个街子天都能见到,属于一直卖不出去的老货。这次汪老二积极报名参加赌石大会李在心里老大不愿意,一是他量少,形成不了规模,每次亮相就守着他家祖传的这块臭石头;二是李在担心这块石头给他的赌石大会带来一些不利的影响,因为整个腾冲赌石界对这块石头太熟悉了,如果卖给外地赌客,赌涨了还好说,如果解垮了就有点欺负外地赌客的意思。一块腾冲人都心知肚明的废料趁着赌石大会混水摸鱼,这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腾冲赌石人个个光明磊落,而不是投机取巧,能蒙一个算一个。但最终,李在还是妥协了。汪老二毕竟是本地人,虽然早年声誉不佳,但人家现在没去打架斗殴,赌钱嫖妓,而是积极参与赌石,好歹也是一个浪子回头型的正面人物。如果拒绝他,腾冲人该说他李在独霸专横,一手遮天,腾冲的赌石大会又不是他一个人的大会,虽然这次赌石大会的的确确是他和昝小盈一手操办起来的。尤其昝小盈,上下跑关系,打通各个机关的任督二脉,才使这种半地下性质的赌石生意搬到地上,而且能够堂而皇之放在来凤山国家森林公园,这其中不知费了多少周折,填了多少银子。但李在不想让腾冲人知道这些内幕,也没必要闹得妇孺皆知,他只想和和气气做自己的生意。所以说,拒绝汪老二不好,不拒绝也不好,最后李在跟汪老二商量,允许他低调参加,免去他的入场费,只要求他别喧宾夺主砸了场子就行。   此时的汪老二早就把李在的话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就想喧一下宾,夺一下主,他觉得广告的最大特点就是吆喝,你恶心也好,怀疑也好,把眼球给叼过来就是最大的成功。电视上不都这样吗?   汪老二一手叉腰,一手捏着一根香烟,边吸边晃着小腿肚子问一个上海来的散客:"考考你,知道大理国吗?" 上海人摇摇头。   汪老二把烟蒂把地下一丢,用脚转着圈使劲踩了踩,然后吐了一口唾沫,语无伦次地说:"各位观众,现在普及历史文化地理知识。大理国与我国历史上的宋朝相邻,这个国家可不是一般的小国,它一共在历史上存在了整整316年。话说公元937年,通海节度使段思平趁大义宁政权危难之机,联络滇东"三十七部"武装力量,首先攻破下关,接着攻占大理,灭大义宁国,建立了大理国。它的疆域大概是现在的云南省,贵州省,四川省西南部,缅甸北部地区,以及老挝越南的少数地区。公元1254年,擅长弯弓射大雕的忽必烈来了,他灭了大理,设大理元帅府。到了公元1276年,又设云南行中书省,改大理为路,下设府、州、县,并将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由大理东迁至押赤城,也就是今天的昆明……"   看来汪老二准备的文字资料挺丰富的。   上海人皮肤白皙,戴着一副无边眼镜,文文静静的,长得很秀气。他摇着头,用短促的上海腔对口若悬河的汪老二说:"吹牛!太会吹牛了。我弗(不)晓得你给我说这段历史长河是什么意思。"   汪老二转身瞪着上海人,说:"我的意思是,你现在站的位置,就是当初大理国的腾冲府。这说明什么?说明一个问题,说明我们腾冲的历史非常悠久,文明非常古老,古老到--"汪老二又仰着脖子拉长声。   上海人不紧不慢地说:"悠久不悠久关我什么事?我还是弗晓得你是什么意思。"   汪老二嘴巴一闭,然后环顾四周,又开始无边无际吹:"各位观众,台湾同胞海外侨胞们,我荣幸地告诉大家,我汪老二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总之是我老祖宗,当时就在大理国段思平手下任职,属于高干。"   "任什么职?"问话的是汪老二旁边一个平头小伙子,跟汪老二是一伙的,纯粹是个"托儿"。   "这个问题问的好!"汪老二慢悠悠地说,"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任的是--特级庖丁。" "就是厨师嘛!"周围一片哄笑。   "对啦!而且有大理国颁发的厨师合格证书。"汪老二越说越玄乎,还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白纸在空中晃了晃。   上海人继续搭腔:"厨师不厨师关我什么事?" 汪老二说:"不关你的事?你不是来买石头吗?" "是啊!"   "看!这块石头就是当时大理国国王赏赐给我祖上的礼物,因为他的烹调技术太好了,深得国王与王妃喜爱,味道好到--"汪老二又仰脖子。   四周的赌家议论纷纷,都在使劲往前挤,想一窥玉石真面目。   汪老二干脆把石头举了起来,像举着一个黄色的炸药包。   上海人一把抢过石头,摘下眼镜,从兜里拿出一只手电,紧贴着石头照了起来。一分钟过后,他面露喜色,问汪老二:"开价多少?" 汪老二说:"两万。"   "两万?这么贵?你不是说历史最低价吗?" 汪老二不屑地盯着上海人:"这位先生是第一次赌石吧?" "我入行不久,怎么啦?" "怎么拉?蹲着拉。"   "你这个人讲话怎么这么不文明?" "你去问问周围的人去,赌石中的两万相当于多少?" "相当于多少?" "你问问啊!" "我不是在问你吗?"   "告诉你,相当于两块钱。" "两块钱?你给我挣两块钱去!"上海人涨红了脸。   现场又是一片哄笑。   汪老二说:"我说的是实话。人家动不动就是百八十万的,两万算什么?" "生意有大有小,看货论价,你怎么不喊个100万?"上海人的嘴巴也不饶人。   汪老二瞪大眼睛,问:"你买不买?" "不买。" "不买你问个屁啊?" "不买就不可以问问价吗?" "你吃饱了撑的。"   上海人转身想走,汪老二一把拉住他,说:"不准走!" 上海人问:"怎么了?" 汪老二说:"问了价就要买,你戏耍我啊?"   汪老二旁边的几个人也虎视眈眈围了过来。李在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一把拦住汪老二,说:"兄弟,规矩点,行不行?"   汪老二一看是李在,竟然毫不示弱,他凑近李在问:"你肘子往外拐吗?" 李在说:"听着,汪老二,这里没有这个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   "你这是强买强卖,给腾冲人丢脸!"李在很客气地说。他不能不客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不可能崭露他的狠劲儿。   汪老二给脸不要脸,说:"在哥,你不会挡我们腾冲人的财路吧?" "两相情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管不着。但是像你这样……"   话音未落,旁边一个人喊道:"一万八卖不卖?"   李在回头一看,又是汪老二的人,装成赌客问价,实际上是个石托儿。李在火了,刚想发作,谁知那个上海人抢过来说:"我买,两万就两万,看在在哥的面子我买了。"   李在心头的火气不打一处来,他问那个上海人:"看我面子?我面子很值钱吗?" 上海人说:"不就两万块吗?他都说了,赌石界的两万块相当于两块钱。"   李在有点哭笑不得。   "……再说,我父亲过去在腾冲这一带当过知青,上海知青你们知道吧?他们对这里的山山水水充满了感情,腾冲就是我父亲的第二故乡。两万块,就算我为我父亲第二家乡的人民做一点点贡献吧!"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李在就不好再阻拦了,只能由那个上海人当场拍出齐匝匝的两万块,买下了那块臭石头。   现场切石。横腰一刀。切开后剖面上是一个拇指大的黑洞,上海人脸色变了,说:"丢了吧!" 李在说:"再切!"   又斜着一刀。还是一个黑洞。上海人说:"别费劲了!" 李在盯着上海人说:"既然买了,你就别想轻言放弃,否则你就不配赌石,你应该到河滩筛石头。"   上海人脸红了,当着那么多人被李在呛这么一句,换谁谁的脸没地方搁。也许被李在这句话激发了斗志,上海人狠下心,命令道:"好!那就切!全切!"   切割机疯狂地吼叫起来。   汪老二看到这种场景,害怕夜长梦多,揣着两万块挤出人群撤退了。这时,有个人从外围挤了进来,说:"别切了,我买,出10万!" 现场一片哗然。   上海人脸上立即露出喜色,但他一时半会儿又拿不定主意,拿眼盯着李在,希望李在给他一点建议。李在一看这个人,不是汪老二那边的,看来他从这块石头上看出了什么好苗头。李在对上海人说:"要是我就不卖。"   "为什么?" "看来你真是一个新手,真的,你的确不适应赌石,心理素质、基本知识都非常欠缺。太嫩了!" "到底什么意思嘛?"上海人急了。   出价那个人来自东北,一口的茬子味:"干哈呀!"他挡在李在面前,"都出10万了,他要卖就卖,不卖拉倒,谁多话谁一边滚犊子去!"   此人出言不逊。李在稳着,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他凛然地盯着那个东北人,说:"看来这位兄弟还不太懂我们腾冲赌石的规矩。" "咋地啦?啥规矩啊?"   "讨价还价是你俩,随便你出多少钱,只要他卖。但旁边人不能都是哑巴吧?有人说值钱,有人说不值钱,说了就能把这块石头说没了?买东西要买的人家心服口服,别横刀夺爱就行。大家都是赌石人,石头一切,心知肚明。我最恨的是欺负新手,谁不是从新手走过来的?"   一番话说得东北人哑口无言。他悻悻地盯着上海人,问:"你看着办,卖还是不卖,你立马给个话,痛快点,行不?"   上海人听李在这么一说,感觉这块石头里大概有什么文章,不然那个东北人也不会马上出价10万。明明自己刚才才用两万买过来的,几分钟不到的工夫就翻了这么多倍,换另外一个人也许早喜出望外了,可上海人听出来了,李在的话里有话,他在暗示自己这块石头正在增值。他低头观察那块石头,用手摸了摸,可是除了几个黑洞,他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闪光的地方。   他咬着嘴唇,还在犹豫。   东北人不耐烦了,说:"你们南方人咋这么磨叽啊?"   在东北人咄咄逼人的压迫下,上海人稳不住了,他问李在:"你就把我当成你们腾冲老乡,一个腾冲朋友,我听你的,你说卖不卖?"   李在说:"不卖!就算切完一分钱不值也不卖。你刚才说了,不就两万块钱吗?" 东北人气得骂了一句"真他妈得瑟"走了。   上海人问李在:"在哥,我的确是新手,该指教的地方你就直说,我也好在学习中成长嘛!" 李在说:"听着,出现这种黑洞,结果只有两个。" "哪两个?"   "一个是废料,一钱不值。" "另一个呢?" "无限升值。" "升值?凭什么?"   正在这时,电切割刀突然停下来,好像断电一样,有人大喊了一声:"有虫子!" 虫子?!   李在说:"我要说的就是这个,虫子。你要发财了,至于发多少财取决于那块石头里有几条虫子。"   "虫子?"现场的赌客越围越紧,眼睛再小也都睁得像牛卵子一样。   上海人目瞪口呆,不知道该说什么。李在一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身对切石工说:"顺着黑洞继续剖!" 几分钟之后,石头上又剖出一条完整的虫子。   李在说:"是虫化石,一亿多年前的虫子化石。这下你明白了吧?"   上海人如梦初醒,他一个劲点头,上了发条一样不停,一边点一边说:"听说过,听说过,一条虫子10万元,很值钱的。但我从来没见过这种虫子,也没听过具体描述这种虫子是什么样子,没想到今天让我劳申江碰上了。"   "你叫劳申江?"   "对呀对呀!祖姓劳,劳动的劳。申就是上海,江就是黄浦江。在哥啊,早就听说过你的大名,够义气,够江湖,今天算是见识了。要不是你在哥,我……"   "不不,别这么说,你没有勇气用两万元买下,哪儿来的后面的虫子?"   这块从汪老二手里买下的石头剖开后的结果是,15条玉虫子。按李在的说法,现在不是1+1等于2的问题了,150万都不止,再说,黄金有价玉无价,更何况一亿多年历史的玉化虫。果然,有人当场开价200万,这回劳申江学精了,坚决不卖。上海人本来就善于精打细算,那块石头还剩一小部分没切,谁也不知道在没有剖开的石头里,会不会还有这样离奇珍贵的东西。   半个小时过后,虫子这件事就迅速在腾冲传开了,估计也传到了汪老二的耳朵里。那块石头本来就不是他祖宗从大理国国王那里传下来的,而是他们家后院旱厕所里的一块臭石头。两年前,汪老二蹲在那儿大便,突然发现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跟玉石毛料太像了,于是他突发奇想,把石头挖了出来,编一段历史故事,凭空塑造一个宫廷烹调大师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准备蒙一个外地人算一个。可是几年下来,没有一个人肯出钱买下这块石头,谁知在这次赌石大会上他竟然旗开得胜,陈年旧货终于脱手。当然,后面的场面他没在现场,如果在,估计他不是捶胸顿足,就是翻脸不认账,再用两万块把这个值钱的宝贝赎回来。可惜,他没这个命。   这边的虫子闹得沸反盈天,那边李在的"三月生辰石"也没闲着。李在回到贵宾席的时候,看到张语、何允豪,以及上海的李昆妹、无锡卢白雄、苏州刘富伟都围在"三月生辰石"前忙活着,似乎虫子的事压根儿没发生,就算劳申江的石头挖出100条虫子也跟他们无关。本来也无关,李在这块石头才是重头戏。   不知道是谁带来的所谓玉石鉴别技术人员,大概有5个,他们正拿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仪器对这块石头进行探测。虽然迄今为止,没有哪一种科学技术可以准确探测到玉石毛料内部情况,但万事皆有规律,掌握了一定的规律,对检验这块石头的成色肯定大有帮助。比如探测密度或者硬度就是其中方法之一,因为翡翠的密度和硬度较高,常见的大理石、石英岩、钠长石玉等的密度都小于翡翠。此外还可以探测毛料结构,翡翠为纤维交织结构、块状构造,这就决定了翡翠的硬度高韧性大。大理石和石英岩为粒状结构,韧性明显小于翡翠。用放大镜观察石头的表面也许可以看到结构上的差异。当然,更高级的技术人员会采用矿物成分法来探测,如果这块石头的表皮成分为方解石、石英、高岭石、伊利石、白云石、重晶石、长石等,那立即可以放弃。他们用滴酸法检测碳酸盐质,如有气泡反应,这块石头就一钱不值了。最笨也最直接的方法是敲击法,如果有空洞感,或用针尖挑拨有少许剥落,你就等着大失所望吧!其实说来说去,经验感官直觉法最管用,范晓军用的就是这个,凭感觉,或者让石头的感觉牵着走,八九不离十。当然说起来简单,鉴别一块玉石往往要调动自己全部的知识和经验,保持最平和的心理状态进行长时间的审石和读石,和顽石进行无言的交流。这个过程是对一位优秀的赌石家毅力和耐力的最好考验。有些人由于定力不足匆忙下注,随着一刀下去而悔恨终生,就像刚才那个四川汉子一样。有些人则由于犹豫不决与一块优质玉石失之交臂而扼腕叹息,机遇不是给这种人的,它只留给一次次在精神折磨中成长起来的真正的高手。   技术人员在认真探测,而几个大赌家则站在一旁冷眼看着,或者来回溜达,看似闲庭信步,其实内心的焦灼时刻在折磨着他们。他们同时参加赌石大会,但他们彼此不是朋友,而是不共戴天的对手,谁都怕下手犹豫而与真正的好玉失之交臂,也怕心中的魔鬼促使他们贸然冲动。他们小心翼翼斟酌着,像赌徒下注前的审视,一半靠运气,一半靠气魄。   一个小时后,他们的气魄都没释放出来,谁都想等着对方出手,然后再伺机行事,可谁都缩手缩脚,踯躅而行,行了一个小时也没行到这块石头前面来。天黑的时候,李在的石头原封不动搬回翡翠城仓库。是的,赌注稍微大了点,毕竟是一块标价880万元的东西,李在不可能像汪老二那样吆喝。   晚上李在做东,为前来腾冲参加赌石的贵宾散客们接风洗尘,地点在凤山南路的腾越食府。李在认识那里的大厨,所以准备的菜肴不但精美,而且绝对是正宗的云南当地特色。云南有句话:"绿色的都是菜,会动的都是肉"。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造就了云南绝无仅有的各种美食,宣威火腿,各种食用菌,卤腐、乳扇、乳饼、白族雕梅、玫瑰大头菜、油香椿、曲靖韭菜花、祥云酱辣子、滇南草芽、腾冲饵丝、澄江藕粉、蒙自年糕、魔芋精粉、苦荞面条,马龙荞丝、傣族酸肉、酸笋、牛皮条、酸皮、迪庆琵琶猪肉等。这些赌客走南闯北多年,什么好吃的没吃过?所以特色最重要。李在特别嘱咐大厨别忘了产于腾冲的两道名菜:一个是土锅子,一个是"大救驾"。   土锅子的来历是段故事。相传元朝末年,朝中派一位大臣到腾冲守关。来到边陲后,看到每天送到边关给士兵的餐食都变冷了,于是这位大臣就想怎么才能让守边的士兵吃上热乎乎的饭菜。他集思广益,开发脑筋,叫当地工匠烧制了一种特有的土锅子用来煮食。一试验,行!既方便,又省事,从此遥远的路程都能吃到热乎乎的饭食了。这种土锅子不同于现在普通的火锅,它不用金属制成,而是以腾冲当地的一种陶土烤制而成,更大的区别是土锅子烹制独特,用鸡和鲜排骨熬成的骨汤,底菜丰富。因为土锅是陶土制作而成,能够吸收锅中原料的香味,且保持原汁原味。   腾冲名菜"大救驾"也是历史故事。相传南明永历皇帝被吴三桂赶得"鸡飞狗跳",在逃往缅甸路经腾冲时,饥肠辘辘的落魄皇帝接过一盘腾冲人递上的炒饵块,从此炒饵块因救驾有功便得名"大救驾"。   仔细分辨,腾冲的菜肴与云南其他地方略有不同,究其历史原因,是因为自明朝洪武年,为巩固边防,从南京、山东、北京、四川、江西、广东到腾冲戍边的将士大都在腾冲安家。所以他们将各地特色的菜系融入腾冲原住民中,形成了腾冲独特的饮食文化。   何允豪吃得兴起,他兴致勃勃地对李在说:"这是我第三次来腾冲,一年一次,每来一次,回台湾都要回味半年。" 李在笑着问:"剩下半年呢?"   "前半年回味佳肴,后半年回味腾冲的酒。" "哈哈哈--"李在听后很开心,"你知道你现在喝的这种酒叫什么名字?" "就是不知道啊!好喝,还不醉人。"   "那你可要小心了。" "怎么?" "豪者畅饮十碗不醉,过量者酒后三日不醒。" 何允豪张大嘴,"这么厉害?"   "是啊,这种酒是清朝末年腾冲叠水河旁的李肇堂酒坊酿制的"春甜黄酒"。喝着香醇,甜润可口,酒度不高,但千万不能多喝。"   一旁的张语插话道:"除了这种黄酒,我知道还有一种酒不能多喝。" 何允豪问:"愿闻其详。" "胭脂红。诗曰:薄酒轻饮天近暮,胭脂红酒迷归路。"   "跟这个黄酒一样嘛,不能多喝,喝了就回不了家。是不是这个意思?"   张语摇摇头说:"不是多喝少喝的问题,是喝了以后忍不住吐露真言,自己都不能控制。所以我称它为"泄密酒"。哈哈哈……"老铜钟又敲响了。   何允豪不相信,扭头问李在:"是不是真的?" 李在不语,只点头,他知道张语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另有其意。   何允豪嘴张得更大了:"这么厉害?我还是不喝了好,黄酒也不喝了,什么都不喝,只吃菜,不喝酒。"   张语笑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什么都淡了。我看,恐怕你是害怕说真话吧?"   何允豪脸上有些不悦,说:"赌石人彼此不说真话,当初只以握手比划暗语讨价还价,就是这个道理。"   老人点头:"对!其实也没必要说真话,一刀穷,一刀富,切开就是真话,之前全是假的。"   何允豪见老人一软,马上咄咄逼人,说:"没错,不知道您是否知道下一句:三更穷,四更富。真话假话有那么重要吗?"   刚才还红酒一杯胭脂醉,现在二人有点舌枪唇剑的意思了。李在明白,其实两人说的就是他这块三月生辰石,二人可能怀疑在赌石大会上听到的故事,他们不相信段家玉的传奇会发生在范晓军身上。   其实觥筹交错之间,喝得面红耳赤的李在早就把仓库里那块石头丢在脑后,他心里有底,也相信范晓军的眼力,虽然今天赌石大会看似风平浪静,但李在喜欢,一开始就疾风骤雨不是好事,赌家们迟迟不开口,不动声色,互相猜疑,反复揣测,实际上孕育着一场更加猛烈的赌石风暴。   李在想岔开这个话题,他问张语和何允豪:"二位都不是第一次来腾冲了,我考考你们,知道腾冲这个名字的来历吗?"   老人说:"我听说腾冲原意为藤充,起源于这里藤条充裕。" "对,当年诸葛亮火烧藤甲军就在这里。藤甲兵用的藤甲,就是用腾冲的藤编织成的。"   何允豪不相信,连连摇头。   李在说:"真的没骗你。当年诸葛亮六擒孟获,孟获一直不服,联络乌戈国王抵御蜀兵。《三国演义》中记载,乌戈国士兵"俱穿藤甲,其藤生于山涧之中,盘于石壁之上;国人采取,浸于油中,半年方取出晒之;晒干复浸,凡十余遍,却才造成铠甲;穿在身上,渡江不沉,经水不湿,刀箭皆不能入,因此号为藤甲军"。后来孔明施计火攻,于盘蛇谷烧死藤甲军三万,再擒孟获。"   张语抚须颔首,说:"对对,我还记得书中描写乌戈国国主兀突骨的形象:   身长丈二,不食五谷,以生蛇恶兽为饭,身有鳞甲,刀箭不能侵。骑象当先,头戴日月狼须帽,身披金珠缨络,两肋下露出生鳞甲,眼目中微有光芒。"   "好记性!"李在不禁拍手。   何允豪还是摇头,"我请教一下,那个乌戈国是腾冲吗?去年我到成都武侯祠,看到他们以重金收藏的三国时期文物,其中就有这个藤甲。人家解释的是,该藤甲来自诸葛亮当年南征所到的四川省凉山州昭觉县,是一个彝族大家族的家传之物。跟腾冲有什么关系?"   李在说:"故事是人讲述出来的,地点不重要,有点冲突也没关系,重要的是这个故事是真的。"李在在暗喻自己那块三月生辰石的来历。   二人若有所思,不再追问下去,眼睛都盯着桌子上的菜肴,半天也不尝试一口。   李在见自己不由自主把话题又拉到石头上,急忙又岔开去。他举起酒杯说:"来!闲故事少说,喝了这杯,我叫我朋友带你们到热海大滚锅周围的温泉泡泡。一切由我安排。"   腾冲是火山活动带,有火山就有温泉。热海是其中最著名的,有不少由于火山活动和地热造成的景观。比方蛤蟆嘴,黑白相间的岩石酷似一群蹲成一圈的蛤蟆,腾腾的热气从几处石缝里喷出,好像蛤蟆在那里吞云吐雾。那里水蒸气温度极高,几米远处都能感到热气灼人。几年前热海产权易主,承包给私人企业经营,原先的免费浴室和当地农民经营的澡棚全部被拆除,被现代化的汤池所取代。   张语说:"我去过一次,流连忘返,我还想去尝试一下露天泡澡,不知何老弟是否愿意同行?"   何允豪说:"好哇!我也去过一次。头上淋着雨,身上泡着澡,泡热了,爬到一块大石头上凉快凉快。人间一大享受啊!"   李在说:"不知二位去过那里的芦荟池没有?" 二人摇头。   "一溜儿有八个汤池,都加有各种中药,大概是养颜舒筋、帮助消化、清肝明目之类的。特别是这个芦荟池,听说能使皮肤光滑,哈哈,去试一试吧!"   "哈哈……我想起来了,还有什么咖啡池、酒池,还真是酒呢!"张语兴高采烈。   "是啊,一口大缸滴滴答答往池里滴酒,浓香扑鼻。刚才我们还说胭脂泡酒人自醉,现在是酒池泡人,想不醉都不行。"   张语马上接茬儿说:"是啊,醉了就没有戒心了,哈哈哈……"   离开张语和何允豪在酒桌上暗暗斗嘴,李在起身准备到其他桌子轮番敬酒。这种场合他一个人肯定是应付不了的,所以昝小盈和范晓军唐教父他们也在。唐教父虽然有点文绉绉的,但却是个海量,范晓军却酒量不行,此时已经有点偏偏倒倒,他脸上的笑靥一直保持在一个扩展程度,显得僵硬而虚假,一看就是纯应付场合,他的心根本不在这些赌客身上。李在想,等晚上酒席散了找范晓军谈谈,听听他到底有什么心事。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让范晓军受了委屈?还是他仍然沉溺于缅甸森林的恐怖之中没有拔出来?一切都不得而知。李在担心范晓军突然失去对玉石的兴趣,在他心里也许觉得人与人斗比人与石斗好玩多了。李在想起范晓军那只残废的手指,心里不禁一抽,那是范晓军一辈子的伤痕啊!它可以一直痛,痛到他忘记世界上所有的甜,包括这块冒着生命危险运回来的石头。   昝小盈不愧是在官场上混的,喝起酒来一点不含糊。钱在她眼里不当纸,但酒她绝对能当成水,酒精完全在她胃里消失了,水也不是水,只剩水蒸气,从她殷红的唇里袅袅喷出。女人本来就有三分酒量,何况还在官场中熏陶多年,一点不怵这种场合。她举着酒杯穿梭在赌客中,两颊醺红,醉眼迷蒙,尤其走路的姿势--两条长腿款款带动丰腴的臀部,特别撩人。昝小盈看到李在盯着她,笑吟吟走了过来,眼睛里透出许多水盈盈的光来。她靠近李在,低声说:"他们都把我当成你夫人了。"   李在心里一动,眼里露出一丝喜悦,但随即就淡了下去。他无不遗憾地说:"可惜,你不是。" 昝小盈侧头莞尔一笑,说:"看起来像夫妻比真夫妻还好。"   李在不明白她什么意思,"为什么?" "像夫妻说明还有点缘,只是无分在一起罢了。而真夫妻明明无缘,却偏让分牵着,谁也离不开谁,以折磨对方为乐。"   李在不以为然,"谁也没逼你,你不是也乖乖嫁人了?" "嫁不一定是爱,婚姻形式每个人都不一样,有人爱,有人无奈,我是后者。"   昝小盈的家庭肯定出了点问题,不然她不会这么说。李在听后心里不是滋味。在他的心中,昝小盈本来就是他的女人,而命运却跟他们开了大玩笑,两个相爱的人偏偏不能走到一起。其实李在暗暗想过这个问题,他想找个机会大胆向昝小盈袒露自己的心声,甚至想让她离开那个老头。他不知道昝小盈心里是怎样想的,也许她贪图的不光是金钱,还有其他女人想要也要不到的地位。支配权力的快感肯定超过金钱,那么爱情呢?可以超过爱情吗?人人都说,爱情是女人的全部,但李在觉得,这条定律在昝小盈面前肯定失灵。不过,今晚微醺的昝小盈似乎有点不同,她的眼睛,她的湿唇,她走路的姿势,她款款扭动的臀部,都在向李在放射一种暧昧的信号。   昝小盈说:"等这块石头卖出去,我们好好出去玩几天。" "我们俩?" "是啊!" "到哪儿?" "丽江,一个滋生爱情的城市。"   李在有点晕眩,他感觉今晚昝小盈有目的地向他发起了进攻,这是往常不曾发生的事情。李在刚想回答,旁边却有人接腔:"浪漫啊,真的浪漫!丽江就是滋生浪漫的地方。"   李在回头一看,原来是上海的李昆妹。李在跟她不太熟,打过几次交道,除了知道她在腾冲下过狠手买过两次石头外,其他方面所知甚少。   李昆妹是个典型的上海女人。肤白妩媚,气质高雅,加上傲人的三围,足以吸引所有男人的目光。   有人说上海是雌的,这句话一说出来就能让男人浮想联翩。从很多作家笔下你可以追寻到上海女人婀娜多姿的背影,比如张恨水,比如穆时英、刘呐鸥,又比如张爱玲。她们妖娆冷艳,不一定激情澎湃,但她们能够赢得最优秀的男人。   李在问李昆妹:"看来,你对丽江很熟悉了?" 李昆妹不看李在,而是直盯着昝小盈,轻启朱唇说:"当然去过,岂止去过,我还经历了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   昝小盈感觉到李昆妹口吻里的挑衅意味。女人就是这样,不是假装相见恨晚,就是直接针锋相对,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仿佛天下女人生来就互为天敌。   李在不想掺和女人之间的敌意,他问李昆妹:"我想听听你对今天赌石大会的看法,有什么心得可以交流?"   李昆妹这才转身对着李在,妩媚地一笑,说:"在哥,我没有什么心得体会可以交流,倒是产生了好多电流。男人太坏了,一个接一个频频向我放电,你说我是回应好呢还是拒绝他们呢?好为难啊!"   上海女人的嗲李在是领教过的,即使这样,面对李昆妹的媚笑他的牙床子还是酸倒了一排。而昝小盈岂止是一个酸字就打发了的,她差不多喝了一瓶子醋。她一跺脚,气咻咻地走了。   李昆妹看昝小盈走远了,转身沉下脸对李在说:"这个女人既不是你的老婆,也不是你的女朋友,我提醒你,小心她,她的心计很重,脸上写满了欲望,不是性欲望,是对金钱。我是赌石的,相信我的眼力。你暂时被蒙蔽了,所以你没有我看得清楚。至于你那块三月生辰石,我不敢赌,只能选择不跟。但你放心,有人跟,今晚就见分晓。"   说完不等李在回答,就扭着屁股云一样飘去了。   宴会是晚上9点过后结束的,赌客们各自安排自己的活动,有驱车去热海泡温泉的,有准备到落泉镇投宿的,几分钟工夫腾越食府便人去楼空。   兴许是因为李昆妹的发嗲让昝小盈心里极端不舒服,她醉了,醉得一塌糊涂。开始她还能从腾越食府走出来,等李在把她送到官房大酒店时,她已经身软如泥,整个身子都贴在李在的怀里,像一条光滑的泥鳅。这情景够诱人的,但李在的心不在她身上,他脑子里还在回味李昆妹的话。今晚就有人出价?什么时候出?谁出?李在真想尽快知道,毕竟那块石头是今天的重头戏,而不是不省人事的昝小盈。   这时,昝小盈的手机响了,铃声在静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昝小盈含含糊糊地说:"别接,催我开会的。"   显然昝小盈醉得不轻,这么晚了谁还开会?一个小小的勐卯镇政府办公室还日理万机?鬼才相信。铃声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响着,好像昝小盈不接电话就决不罢休。也许是她老公找她,李在心想我应该回避一下,免得她当着我的面接电话双方都难堪。他安置好昝小盈便退了出来,然后驱车回到前年在腾冲购置的一套小别墅。他今晚喝得也不少,太阳穴一鼓一鼓的,好像一肚子啤酒要从那里涌出来。他一边进门一边脱衣服,准备到浴室洗个冷水澡,让自己清醒一下。谁知这个方法没管用,洗后头胀得更难受,连后脑勺都一跳一跳地疼。吃了一片止痛药后,他躺在沙发上,打开电视,准备一边看足球比赛一边等出价人的电话,不一会儿他就坚持不住了,睡得比猪还香。   电话是下半夜响的。   不是给三月生辰石出价的人打来的,而是范晓军,他说,劳申江出事了。   李在腾地一下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后记   为写这本书,今年4月我去了一趟云南。在此书付梓之际,我得感谢一些人。   首先是云南腾冲翡翠珠宝城的沈可树先生。那天适逢腾冲"街子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入翡翠毛料市场,几分钟后我就被这个人吸引住了。这个肤黑齿白的小伙子当时正往一块玉石毛料上吐口水,用手擦拭后便贴着眼睛向内观测。我问他为什么往石头上吐口水?他回答了,回答得特别详细,然后热情洋溢邀请我到他的店铺喝茶。那天不但喝了茶,我们还喝了酒,然后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接下来的几天,他不厌其烦地向我讲述和展示了什么是冰种,什么是玻璃种,什么是糯米种……对了,他还带我吃傣族的"树毛衣",临别时还送给我一个他雕刻的翡翠貔貅挂件,并祝我一路平安。我最初对腾冲的好感就集中在他身上。   当然,腾冲的好人不止他一个。   临去云南前,我在天涯社区认识了一个在昆明工作的腾冲女子浅若,爱好摄影与写作的浅若热情又大方,我的行程以及后来在创作此书时遇到的所有关于路程、地名的问题,她都给予了无私的帮助。可以这么说,她是我的云南路线图,随时发手机短信便可以"按图索骥"。我相信,去过腾冲的人都能体会到,每一个腾冲人都会用他们独有的热情感染着你,他们的热情好客可以打动你心中那块坚硬的石头。我想,沈可树和浅若就是他们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   我还要说的是缅甸的朱丽娟小姐,在缅甸的整整一天,她给我详细讲述了所有我想要知道的缅甸民俗,这些都在小说里有所体现。还有"受尽磨难"的法国夫妇Paul和Pier,他们除了向我展示法国人的浪漫与友善,还让我体会到了生命的另一层意义。之所以让他们用真名在小说里出现,是为了永久的纪念。在我与他们挥手告别后,也就是2007年4月13日(这真是西方人心中最不吉利的日子),他们在四川石棉发生了严重的车祸,Paul受了重伤,而红头发的Pier女士则与世长辞。   最后我要说说来自缅甸的一个名叫英子的姑娘。我是在瑞丽一家四川遂宁饭馆认识她的,当时我正在大啖麻辣鱼,而她则在邻桌安静地喝木瓜炖鸡汤。两种颜色的饮食,红的和白的,注定有故事。她的故事在小说里有很多影子,但不全面,我只撷取了一小部分,我想以后有时间一定把她在中国的遭遇详细写出来。她教给我很多缅甸语,我需要什么方面的词汇,就打电话问她,或者发短信,书中所有的缅甸话都来自于她。她目前在中国某个小城市谋生,但愿她幸福平安。   以上所有人都是我要感谢的,没有他们,也就没有本书的"云南特色"。限于篇幅,有些人我无法一一列出,也无法详细讲述他们的故事,比如开酒吧的那个永远翘着大拇指的北京人,他对樱花谷的描述让我至今向往。   祝福在此文中提到的和未提到但伴随此书成长的所有好人!   ━━━━━━━━━━━━━━━━━━━━━━━━━━━━━━━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