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一个女孩爱上赤脚的故事   作者:粗手指(a8)   步伐、人味、密闭走廊、灯箱广告。通勤肉身被动漂浮,任人潮拥挤,市侩、踏实、温馨。直到出了地铁,朶朶才真正清醒过来,开始新的一天。跟往常一样,这是挣扎的一天,没有尊严、没有希望;她将被公司业务占领吞没。这又是具有特殊意义的一天——二十五前的今天,朶朶降生到这个世间。   这天开始得风平浪静,中间也过得稀松平常,跟之前任何一天没两样,庸俗得令人发指。中午,抽空给巨灵神打电话,软声软语:“我今天会收到什么礼物呀?”   “什么礼物?”   “生日礼物啊。唉,还以为有惊喜呢。”   “啊?哦,那什么,礼物多俗啊。不如你现在溜出来,咱开房去。”   “不行啊。活儿多着呢,一上午都没工夫喝水。”   巨灵神挺不痛快:“傻实诚。笨蛋。请假呀。就说姥姥死了。”   朶朶低声说:“多不吉利。我姥姥活得好好的。算了,没礼物也没关系。”   “下次给你补上,补你后头。”巨灵神轻描淡写地说。   最后这话让她肛门忽悠一下又难受起来。朶朶心里一沉,支吾应付两句就挂了电话。巨灵神挺帅的,一米九,健壮结实,平时对她还行,可动不动老弄她后边,这让她特反感。巨灵神是朶朶的初恋,给朶朶前后都开了荒的就是他。每次事后朶朶都难受好几天,走路、上班都疼。朶朶认了,既然男友坚持要,就给他好了。也许这就叫爱吧。   订好餐,又给妈妈打电话:“妈,今天是您苦日子。晚上我订了餐……”   她被妈妈打断:“订餐?订什么餐?上外头花钱吃垃圾?我不去啊!你瞅卖包子内帮干的事儿没?   他们都不让自己孩子吃他们蒸的包子。还有菜农。菜农给自家人吃的菜都特意留三畦,种不打药的。鸭子和鸡是怎么催熟的你忘了?饭馆叶儿菜基本不洗…“   “好好好,我今儿早回家,我亲手给您做一桌。”   “嗯,这差不多。”妈妈挂了电话。朶朶赶紧又给餐馆打电话,取消订餐。旁边同事斜眼看她。她   意识到自己闲聊时间过长,把手机放进抽屉,跟大家一样,埋头苦干。   ————   快下班的时候,朶朶刚要打卡,主管一边“呱呱”击掌一边走来,朝大家鞠躬:“今晚加班,务必完成这case.受累受累。零点夜宵。加油。”怨声四起。得接孩子的、约了局的、带病的,大家纷纷掏手机拨号,碎叨叨敢怒不敢骂、自己埋头消化。   朶朶更是一向逆来顺受。她给爸妈打电话,柔声细气说要加班,不知要到几点,让爸妈先吃,不要等她。   加班把所有同事都弄得无精打采,疲惫不堪。一个个困得熬不住,都没人说俏皮话了。到十一点,朶朶想吸支烟,很想很想,可她没敢。其实可以到楼梯间偷偷吸,那儿没探头,只是她心里有顾虑,同事会闻出烟味,回家父母也会闻出来,又得没完没了数落她。她是一极端温顺乖乖女,对老板、男友、父母,她从没想过反抗。她认为让大家都开心是最大的美德。   终于搞完那个case,已经很夜了,地铁、公交早没了。站路边打车,冷风嗖得她一劲哆嗦。她掏出火机、烟盒,抽出一支点上,刚吸了一口,想起上次出租司机跟她说的“乘客抽烟,我可以拒载。   这我们公司说的。“她紧嘬两口,灭了烟。黑黑的夜空俯视整座城。整座城都睡了,睡城,或弃城。半天看不见一个人,也没车,死静死静,十足的空城。   在死寂里,腿都麻了,上身开始晃。站了多久了?十分钟?半小时?时间凝固,或者飞逝。时间可长可短。时间到底是什么?其实伽利略、周国平都没说清。可能有的问题就是没有解,所以糊涂点儿挺好。这世间的问题,有些不能深究,比如有时她彷徨:巨灵神真是她命中注定那个白马王子吗?不能细想,不可深究。   终于,她看见远处有车灯的亮光。太好了。近了却发现那不是出租车。那车朝她减速,还停她脚前。窗玻璃降下去,一中年男,金丝眼镜,文质彬彬,上下打量她,问:“毒龙干么?多钱?”   朶朶听不懂这切口,但凭直觉判断,知道误会了。她果断转身,快步朝公司小楼里走,楼门已经锁了。她立刻往家的方向走。十站地,不近呢,可她必须离开这辆车。她走,那车不急不慌在她身后跟。叫天天不灵。她有点儿怨巨灵神不来接她,怨巨灵神没钱没车。她的心跳接近二百了。单凭柔弱善良和二百心跳,不能自救。她后悔没早买防狼喷雾,她没有甩棍,没制式刀具,就算有,她也没那力气。   她掏出手机拨110,大喊“警察!我有危险!”刚说完这句,听见手机嘟嘟嘟嘟,提示电量不足。   对方民警问:“你在哪里?”她一边跑一边喘一边哆嗦,可怎么也想不起她公司门口这条街的名。   嘟嘟嘟嘟,电量不足。她大喊“你们快来!快来!”尾行那车掉头走了。朶朶还在对着手机大声叫喊,对方一直没反应。再看手机,早黑屏了。   朶朶慢下来,汗顺脖子流。心跳还是二百,还处于应激最暴状态。真险啊。那男的心虚跑掉了?还是识破她手机没电了,是回去接同伙?朶朶越想越怕,又不能不想。环顾四周,还是没出租。她不敢松懈,脚下不停往家走。只要走,总能到家。不怕慢,就怕站。   她的心脏已经好多年没这么蹦哒过。初中高中她最怕体育课。不是她不用功,而是她基因里体能就弱。空旷的黑街上,她狼狈不堪,跌跌撞撞,她只顾快走快走,不时回头看后边。就这么一路前行,忽然脚底挨了一拌,她摔出,惊个半死。爬起身一看,拌她的是一人形物。   踩了死人?朶朶后脑发麻,睁眼观瞧。那人形物动了动,发出呻吟。从声线判断,女。家暴受害者?无家可归的?不管怎样,都是女人。朶朶喘着问:“你你你没事儿吧?”   地上那女的慢慢站起来。实在太暗,勉强可见是一女孩,十七八岁,满脸是血,还有灰土,头发蓬乱,衣裳残破不全。   朶朶问:“你家远么?”   没有回答。女孩直勾勾看着她,像终结者T-800.   这女孩经历过什么样的折磨?坏蛋会不会就是刚才那车上那人?朶朶说:“我现在有急事儿得赶紧走。我手机没电了,你自己报警吧,啊?”   还是没有回答。还是直勾勾T-800.   有心送她回家,可对她完全的不了解。时间紧迫。这会不会是设的一局?世道太乱,实在爱莫能助   朶朶狠下心,刚要转身离开,注意到那女孩光着两只脚,站一大片碎砖上。在那个清冷深夜,那么诡异的死静空城,朶朶已经转了身忽然停下。她不忍心就那么离开。那女孩受了多大刺激?已经心志碎裂?彻底绝望?我是不是她今生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我能不能撑她活下去?我能为她做什么?   想来想去,还真没什么能做的。她蹲下身,脱下脚上鞋袜,轻轻摆在那女孩的光脚前,然后扭身继续往前跑。跑出二三十米,回头看,那女孩正在往光脚上穿朶朶的鞋袜。   朶朶光着脚往家跑,浑身滚烫,喘气困难。她跑呀跑,一步都不敢停。干了一件好事,她心里美。   她帮了一个人,那人比她更需要帮助。现在,她是英雄,身形高大,明显觉得自己越跑越高大。不过,女英雄现在脚好疼啊,她很不适应。原来没意识到,鞋袜的减震作用这么强大。没有了鞋袜的保护,光脚跑在路面上,脚跟、脚掌、脚趾包括脚踝每一步都像直接踏钢锭,戳得她腿骨生疼,连带震得骨盆、脊椎和大脑都疼。路面不光硬,还冰。她那双嫩脚很快凉透。一不留神,她的光脚踩上一个尖锐的硬东西,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反正特老硬。她疼得大口吸气,白牙尽露。   跑到一路口,左右环顾,各方向还是没车。红绿灯还是按照自动信号系统的设置,有意义也没意义,正像她的加班,尽职尽责,机械呆板。过了这路口,光脚女英雄继续狂跑,一边看路、一边留神判断前方路况,而这一切都必须在瞬间完成。黑乎乎,黑糊糊,一切都黑糊糊,一切都在晃动,忽然看见一坨狗屎,可是太晚了,步伐都在空中、轨迹没法更改、重心直奔狗屎而去,柔软的脚底瓷瓷实实踏上去了。命若琴弦,危在旦夕,谁还顾得上这些?   脚底粘着狗屎一口气又跑出两个红绿灯,她感觉肺都要冲出来了。喘得憋得要死要死。她身心崩溃的临界点来到了。那辆不怀好意的车会再回来么?不管了实在跑不动了。她停下来,弯着腰、双手戳膝盖,汗水喷涌,稀里哗啦,她现在就是一辆刚冲完还没擦的车。人类机体功能的退化可能是所有动物里边最显著的。   这一停下来,身体里所有爆发出来的热能尽数蹿上来,她脸蛋是重灾区,烫得冒烟,烫得她不能思考,烫得她崩溃,想死。热原来是最折磨人的物理能。女英雄的视野完全模糊掉了,看脚踩的砖,忽远忽近,焦距乱飞。看远处下一个红绿灯,一片朦胧。   自从她有了手机,手表就下岗了,多少年来一直舒舒服服躺在她闺房的书柜第三层一个花纸礼品盒子里。现在她想知道几点了,可她手机还是死黑。那傻东西不能随肢体摇摆自动充电。过了不知多久,她的喘吸稍微平静点儿了,那幽灵车一直没来,可她的腿更软了。更要命的是,她里边贴身穿的全湿透了,停了脚步,也就停了自体供暖,脸上高热迅速消退,体温更无情无义。   夜风像黑白双煞,狠命揉搓她,正来劲。冷汗像一层薄薄冰膜,把女英雄紧紧包裹。她冷透,开始哆嗦,可实在没力气跑了,腿跟橡皮泥似的,还是加过热的。   非洲草原上汤氏瞪羚对猎豹的奔逃游戏,她放弃。一条生命的熄灭,不过如此。大撒把的感觉原来是这么美好。这是濒死体验。抬头仰望苍穹,苍穹居然没有一颗星星,就那么黑着脸,就那么臊着你,恰似你费劲巴拉码一篇文,发出去大家根本不搭理你。爸爸妈妈已经睡乐。巨灵神已经睡乐。所有的人都已经睡乐。夜空下,女英雄呵呵笑了,神经质地乐,一边乐一边流眼泪。生命原来是这么无助。吃些固体,然后拉。喝下液体,然后撒。上班,傻。挣点儿钱然后花。人的一生多么无聊啊?还是早死早托生比较好点儿吧。活着太累了,喘每一口气都疼。   每天任劳任怨加班加点、还“哈哈”地像狗一样逃命。她开始怀疑人生: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么?   正绝望,一辆车慢慢停在她身边。女英雄抱着必死的心扭头看,是一出租,有司机,没乘客。挪一具皮囊上了出租,警惕打量的哥,十足见了鬼。的哥淡定各种鬼见多了,对她不发问,不闲扯;的哥可能是哑巴,可能困了,可能觉得她是鬼,可能对夜班这种生活早腻透了。   坐出租后座上,她。得了救,啥意思?就是你还得继续奔命,想长久睡觉的美梦落了空。得救到底是不是好事儿?出租在空城左拐右拐。粘了狗屎的光脚刚暖和过来一点儿,到地方了。如数交车钱,外加燃油税。   光着脚下车,刚暖和过来的嫩脚顿感“冰镇”。这世道是这么凉,比天街夜色凉如水还凉一百倍。   ————   掏钥匙开门,光着脚进家。客厅跟外头一样死黑死静。方才在外踏一尖玩意儿,现在脚疼开始向上蔓延,一剜一剜搅得她心窝都难受,不知道伤得多深。摸着黑挪到窗边,往外瞅。楼下没有那辆“幽灵车”。小区里所有私家车都静静趴在各自停车位。她这才摸到电灯开关,开开灯。   电灯亮了。晃眼。客厅没人,没那两张老脸,意料之中的。爸妈岁数大了,熬不了,盯不住了。客厅餐桌上,摆着吃剩的水果沙拉残余、黄焖鸡翅残余、香菇油菜残余、还有四个不锈钢圆盆扣着搁。一一打开观瞧,都是一筷子没动的、尽心尽意给她留的——清蒸鲈鱼、东坡扣肉、盐水大虾、和一个完整的纯奶酪蛋糕。   朶朶家是普通人家,平时就老百姓过日子,豆腐萝卜,没硬菜。眼瞅今晚错过的这么丰盛的一桌,朶朶有点儿内疚。这是爸妈一片心。本来她答应说她下班回家做一桌的。爸妈等她回家的分分秒秒多么难熬?等啊等她一直没回来爸妈得有多失望?   二十五年来她一直这么善于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这叫禀性,刻基因里头,篡改?甭想。什么叫基因?基因就是生死薄。你这辈子是什么人你就什么人。直人,别人再怎掰也掰不弯你。弯人,再怎么装逼也直不了。一慢性子,旁人催出花儿催出茧子你还是闲庭信步。一刀子嘴豆腐心、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你这辈子到死也学不会“三思”,你压根就不那种人你知道么?别瞅都直立行走,直立行走的就全是人啊?未必。这“人”这东西哈,丫分好多种,比如好人坏人就是不同的种。坏人   内思考方法做事习惯利益权衡决策出发点跟好人就不一条道儿。   朶朶是一善人,打小儿就善,吃完饭擦桌子,饭粒、面包渣子全收集起来,拿干净软纸包起来,下楼玩儿的时候喂蚂蚁喂野猫喂小区孔雀,一喂多少年,从不间断。到今天,淘米水冲胡罗卜土豆外表的泥,冲完了的泥水浇花。她养花,九盆花跟了她十六年。她从小到现在一直这么有佛心。在她眼里,蚂蚁、绿萝全是她朋友,受伤会疼,渴了饿了好难过。她就这么一人。那她软弱么?她这种人是不是就一定好欺负?往下看——   灯光下,朶朶光脚落座,捏起筷子,吃鲈鱼、吃蛋糕,悄无声。公司许诺的夜宵没兑现,又跑好几站地,她真饿了。吃完,关了客厅的灯,蹑手蹑脚走进卫生间,打开卫生间的灯,轻合木门。眼看   门就要关上了,忽听一声炸雷——共鸣腔饱满偏后、音色激越洪亮,膛音深厚,是老爸:“瞧给饿得!”   抬头看,老爸穿着睡衣站门口。   “爸您内鲈鱼真鲜。我没少吃。那蛋糕也特……”   “鞋呐闺女?”   “我送一女孩儿了。”   “你不怕落寒病啊?”   “爸您接着睡吧。不早了。”   “别打岔。你认得她?”   “不。”   “你雷疯啊你?”   “没。我就瞅她怪可怜的。”   “跟你说多少遍了‘寒从脚入’。跟你说多少遍了人老了以后的病都是二十多岁嘬的。”   “知道。挺晚的了。爸您晚安。”   “你瞧你,把脚搞这么脏……”   “我洗我洗。”   朶朶关好门,光脚走进卫生间,接一满盆热水,坐板凳上,把两只光脚慢慢放进脚盆,一边烫脚一边回想方才的逃生经历。那个女孩的脚现在应该很暖吧?她应该也到家了吧?她是本地人么?不管她了,先安慰安慰今天的功臣吧。   打上香皂,洗光脚。再打香皂,再洗。倒掉盆里乌黑的水,换了一盆又一盆的热水,直到光脚盆里的水已经清亮。   朶朶弯下腰,双手伸进脚盆里,在清亮的热水里仔细揉捻脚心脚趾。醉心的脚感让她体内某处发麻,可她说不清是什么部位。方才街头这场经历让她心惊,同时也让她心底某处暖暖的,不知啥原理。这里头埋着啥机制,她读不懂。   眼瞅着灵活柔软的手指浸入脚盆,跟脚趾一起,如鱼得水,相得益彰。明亮的灯光洒进水盆,水面闪着碎金子,流光溢彩,十根手指和十根脚趾看上去都比以前更加灵动,尤其是柔软的光脚,好像被附上某些灵性。我脚怎么这么好看?以前怎没觉得?   经过两次换水、反复的揉搓,终于洗净了脚掌脚趾。她的光脚在灯光下恢复了以前的光泽,微微发出粉红色,而且好像还有了更多内涵。是什么?不确定。   朶朶站起来,脱掉衣服,打开花洒,冲了个二十分钟的热水澡。擦干全身包括脚。脚掌的伤口还在流血。为防止感染,她用纱布蘸酒精给伤口消毒。酒精给伤口神经带去尖锐的疼痛。朶朶咬牙强撑。   拿出创可贴,贴在前脚掌伤口上,光脚走出卫生间,顺手灭灯。踩着软软的羊毛地毯,摸黑走进卧室,摸黑上了床。全身体表柔滑,心情舒畅,想起早年一美国片儿,《FrancesFarmer》,说一漂亮女演员,激进主义者,访问过前苏,回美国被关进疯人院,遭轮奸,最后被施行了脑前额叶切除手术。那影片开篇就是女主洗完澡趴床上自白[大意]:我最喜欢刚洗完澡趴床上的感觉,通体清爽……片尾字幕[大意]:这种非人道的临床干预,美国现在已经明令禁止。   朶朶的心跳终于平复,汗水不再分泌。她太累了。她已经困死了,沾枕头就能睡,可她沾了枕头两小时后还没睡着。终于睡着,很快看见巨灵神趴在她床边亲她、摸她,弄得她浑身不得劲儿,尤其下边痒痒得不能忍受,恨不得立刻拽一根玉米棒捅捅。她拉巨灵神上床,发现巨灵神浑身是光着的。她往下摸,摸到一条滚烫粗硬的鸡巴,那确实是巨灵神的鸡巴。巨灵神忽然把巨蟒直接杵进她嘴里巨蟒往她喉咙深处捅啊捅,她听到自己嗓子眼儿发出呕吐前湿滑无比的“Er-Lrrrr-Oprrr-Errrr”声。   她并没真呕。她放松喉咙,放任自己被恣意肏弄,同时听着巨灵神粗野的喘息,她觉得很享受。每当她把男友伺候得这么熨贴、听到这种射精前特有的粗野喘息,她心里总萌生出一种崇高的快感。那种快感超越她自己的高潮。能让巨灵神抱着她抠着她吼着射精,她觉得她很棒,成就满满的。   现在,她睁开眼,眼前肏她的不是巨灵神,而是那中年男,戴眼镜,文质彬彬,仪表堂堂,光着身子,肌肉强劲;一边野蛮肏她、一边大力抠她屄豆。她躺在路边砖砾上,光着脚,鞋袜不知哪里去了。   她正遭受眼镜叔叔的百般虐待,一会儿平着、一会儿侧着、一会儿蹲着、一会儿反着,花样繁多,不厌其烦,汇演大赛。她一遍遍被肏到高潮绝顶、一遍遍被抛下来,电梯失重的感觉,然后再一次被肏到高潮绝顶、再一次被抛下来、像电梯失重。   她被迫高潮几十回,腰快酸死了,可心里还痒,屄口贪婪,还夹着那条粗壮大鸡巴。中年叔叔也不停歇,就跟一永动机似的。她听着永动机跟屄口软肉在浮渣泡沫里强劲纠缠,发出湿答答的声音。   她感觉还需要不间断的虐、更残忍虐、更暴力的虐。她在叛逆,在体会犯禁的快感。胸口暖洋洋,心在飘飞,甜蜜蜜,挺幸福的。那中年男一边肏她,一边念念有词,说什么女的就像车,必须得蹂躏。车不蹂躏不顺手,女的不蹂躏不痛快。你爽不爽?说话。爽不爽?爽。叔你肏得我真爽。哥哥,别停。   悠然醒来,身边没有巨灵神,也没中年男。她手脚酸软、内裤湿透、一枕头夹她大腿中间。摸摸下边,豆豆肿胀、屄口湿润滑溜,大量分泌液早给阴唇豆豆和枕头弄得一塌糊涂。   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没在梦里跟陌生男人干那些事儿,没说过脏话,没在梦里爽那么多次。这是怎么了?分明讨厌那中年男,可为啥梦到他、还让他给弄到高潮、还心甘情愿?莫非每个人潜意识里都有被虐的心?其实我心底渴望被插嗓子眼儿?我被巨灵神肛交我还不够屈辱?巨灵神平时给我的满足太少?太多的疑问没有答案,太多的风最后并没带来雨。   一片晨曦,天还没亮。腰腿酸软,她在床上赖着,很快再次睡着。那个光脚无助的女孩就是朶朶自己,趴一大片碎砖上。忽然她意识到,她一件衣服都没穿刚刚经历了几十回高潮,屄口钳紧,像母狗,屄肉屄豆屄口屄芯肿得不像话,大量粘稠的东西正往外流。不远处,一群人围着看,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捂着嘴笑,叽叽嘎嘎议论纷纷。她开始跑,浑身松弛,心情愉快,体重好像没有,速度堪比猎豹。她还是光着脚跑,尽情感受原始的自由。脚下的街道温暖宽厚,越来越热,直到滚烫,这是埃塞俄比亚沙地。她是汤氏瞪羚,是猎豹。她无拘无束,随心所欲,离开地表,光着身子飞,像要奔月。   ————   梦是美酒,治愈失眠。这一觉睡得瓷实。醒来,天光大亮。是珍贵的自然醒哎,久违了。长期以来,每天早晨都是被手机叫早。一看表,已经上午十点半。去公司铁定是晚了。公司加班是常态,而且,不管前夜加班到几点,第二天上班照样打卡,晚一分钟扣二十,晚一小时扣二百。   朶朶下床穿衣,光着脚逛进客厅,没人影。整个家里空荡荡。显然爸妈都上班去了。吃两口剩吃,要出门了。公司得去,班儿得上。手机还没充电。算了,今天不带了。低头看,她现在还光着脚。出门要穿鞋。她习惯性来到鞋柜前,拉开鞋柜的门。昨夜,她把脚上的鞋袜送给了陌路人。现在,她当然有备用鞋袜。鞋柜里,应季的鞋有五双。专门装她袜子的抽斗里,应季的袜子有十多双。拿鞋袜,在脚凳上坐下,袜子穿了一半,忽然心血来潮:为啥要穿这些?光脚上班,会怎样?   心开始怦怦跳。昨夜,她没了鞋袜照样回了家。昨夜的光脚体验给了她一种感觉,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她说不清。可能是准自虐行为给她带来快感。可能是她朦胧之中希望再遇上能给她甜蜜幻想的男人。也可能光脚走路本身就是自由的滋味?高跟鞋是刑具。运动鞋、布鞋也是身外之物,是限制,是制约。奴隶每时每刻都被牢笼桎梏给捆得死死,整天不许这不许那、必须这必须那,极其偶然的一个机会,甩掉牢笼桎梏,发现原来活着可以是这么轻松,脚丫还能呼吸新鲜空气。   心脏狠跳,更快地节律性痉挛。大白天,那么多陌路人看见她光脚走路的话,会有多么吃惊?这大约能预料到。不过,她知道,心脏的这种不舒服是她做一个有意义的决定的先兆。她有过这种经历   高三下半学期,一摸,她很快答完,满屋子同窗还在愚蠢地写。定音鼓邦哥鼓激越的鼓声塞满她的耳朵,忽然她有一股冲动,想要提前交卷。她被附体,肉身不再听从意识召唤。老师明确说了不许提前交卷,可她偏要挑战权威。她自作主张,毅然站起来,朝教室门口走。监考老师望着她的那眼神儿,她至今不忘。是不理解、心疼,是惊讶、遗憾;是面对一个雄起的异类的恐惧,和无可奈何。当然了,她有雄厚的资本支持她极度的自信。一摸成绩出来,她排年级第一。   今天,她又听见了那种被附体前的激越鼓声,她决定了:今天我要光脚出门。她把已经拿出来的鞋袜轻轻放下,好比放下了几吨重的负担。她光着脚,走向家门,打开门,心跳开始狂乱失衡。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迈步走出去了。   门外俗世,车水马龙。大爷大妈。鸡飞狗跳。汽车尾气。出租打架。所有人都低于她的视角,所有人都穿着鞋。朶朶光着脚走在街头。光脚这事实没法遮掩。很快,她就听见身后有陌生女人对同伴说:“看!那女的!”   “哎哟,嘿嘿。”   身边好多人循声转头,开始盯着朶朶的光脚。有人议论她、讥笑她。   “她怎呐样儿呀?”   “穷?”   “脏。”   “那么大一姑娘,也不知道寒碜。”   市井议论的声音有高有低,有的温吞含蓄,有的直截了当。朶朶像在干啥不该干的事儿,不光彩的事儿,坏事儿。朶朶的脸红了。脸红是一种自我保护,是道德层面的包裹,向外界宣告:我知道这寒碜,我知道这难看。我知道我出了丑。我已经害臊了。现在退回家,洗洗脚穿上鞋还来得及。   回去么?   不。这帮人是少见多怪。我到底干了啥不该干的事儿?我光脚怎么了?我光脚没伤害任何人的健康   和利益,我光脚没威胁到任何人。为什么非得穿鞋、非得一样?我又没违宪。   朶朶生性善良。其实善是最强的,可是父母老说她骨子里太懦弱。这也难怪,在混蛋横行的世道,善良和懦弱呈现高度交叉。朶朶心里知道,其实她一直有强硬倔强的一面。一摸提前交卷,是她第一次发威。昨天夜里,她第二次爆发出刚强的善。她挺勇敢的,颠覆不羁,我行我素,挺猛的。   今天是她真正发力。不知道明天穿不穿鞋,反正今天就这样。倒不是刻意想要标新立异,哗众取宠,鹤立鸡群,而是想这么干、我还就这么干了,底线是我没伤害任何人。   白天光脚走路,情况好多了,狗屎啊、吐的痰啊、碎玻璃碴什么的,都能看得清,就能躲开了。她一路光脚,走进地铁。   步伐、人味、密闭走廊、灯箱广告。通勤肉身被动漂浮,任人潮拥挤,市侩、庸俗。更多的闲人发觉她光着脚,立刻警觉地拿起手机拍照,有的追着照,有的跟同行的人朝她指指戳戳,这戈呐戈,以示跟这异类划清界限。所有人都很冷酷,甚至有个坏小子借着拥挤做掩护踩她脚趾,然后没有丝毫歉意。脚趾被踩得钻心地疼。没有任何人流露出宽容、同情、理解。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善意、没有理解。这根本是豺狼的世界。朶朶其实已经被这座城市遗弃了。即使这样,她还是挺直腰板,光着脚走下去。   出了地铁,阳光明媚。从包里摸出烟,点一支,夹着烟卷往前走。忽然觉得迟到挺好的。每天跟上了弦似的早早去奔命,错过了多少乐趣啊?都多久没晒太阳了?在大太阳底下抽烟真舒服啊。   在她前后左右,远近各处,更多的人发现她没穿鞋,更多的冷眼侧目,更多议论。对这些,她已经有点儿脱敏了,不再管那些滚滚尘埃。   裹着烟味进了公司,脚底一层灰土。前台见了她,夸张地睁大眼睛。那姑娘一直妒忌朶朶的工作能力,妒忌朶朶皮肤好,更妒忌朶朶长得好。前台是脸面,家家如此,就跟门口摆一最没本事的花瓶。真有能力的都在里边忙,有本事的都长得不如前台。只有朶朶例外,不光有大本事,还好看,大家都议论,说朶朶其实应该站前台,也有的说朶朶站前台就把朶朶糟蹋了。前台听了很不是滋味。   现在,前台一看见朶朶这个样子,立刻问:“朶你没事儿吧?怎么了?”   “没事儿。”朶朶打完卡,往里边走,心口微微有点儿不平静。从现在开始,她面对的都是认识的人,跟大街上那些陌路人不一样。所有同事都抬起头、歪出身子,侧眼打量这个公然迟到公然光脚的人。他们都用见了鬼的眼神瞅她,目光内涵丰富,同情、怜悯、爱莫能助。   朶朶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区。那是一大片格子间中的一间,是蜂蜡做的蜂房,了无生气,停尸抽屉。   她坐下,开始练活儿。   中午休息时间,她抽空给巨灵神打电话,还是软声软语:“你不问问我昨天几点到的家?”   “几点?”   “算了,反正你不关心。”   “关心呀。今天能干么?”   巨灵神说的这“gàn”有特殊含意。这含意只有朶朶跟巨灵神两个人知道。他说的这“干”指的是见面开房、亲嘴肏屄、尤其是“干后头”。朶朶忽然有点儿失望。她跟巨灵神说话沟通一直特费劲,一直是各说各的,不在同一个波段。   她问:“你主动给我打过电话么?你来接过我么?”   “我这儿不忙么?再说了,你也没说过要让我接你呀。”   他老忙。可是只要放出一点儿风,比如给他打电话说今天下午我有空,你方便么?他准能抽出工夫跑去开房等她。关于加班这“接”,公司所有女同事下班都有男朋友来接,唯独朶朶没人接。老爸马上就快退休了,到这岁数,强撑着一天下来已经很累,哪好意思请老爸跑这么远来接?巨灵神没车。朶朶一直体谅他不愿让他受累倒车来接,也不愿让他花钱打车来接。可这家伙没车没钱没房,还一门心思惦记搞后边。除了高大威猛帅,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   朶朶昨夜加班到那么晚,还赶上夜路惊魂,回家睡觉还在梦里体力透支,现在只觉头昏脑胀,浑身到处都软。她无精打采对巨灵神说:“好了,你忙去吧。我挂了。”   “肏!娘们儿真难缠!整天咳声叹气的。你就不能高兴点儿?”   朶朶果断挂了电话,情绪低落。她和巨灵神,好比三楼CD跟八楼CD,各自嗖嗖转,可是没交叉。唯一的交叉就是那事儿,那事儿巨灵神还弄得她不舒服。她替自己感到不值得。也许我找错了人?这人配得上我么?长时间以来,这是朶朶第一次发出这样的质疑。昏昏欲睡,纯粹苦熬,只盼到点下班。   ————   下班前,主管一边“呱呱”击掌一边走来,朝大家鞠躬,然后面带微笑说:“今天还得加班,受累受累。零点夜宵。加油。”跟以前一样,轻微的怨声四起。得接孩子的、约了局的、带病的,大家纷纷掏手机拨号,告知亲朋好友。   朶朶光着脚站起来,拿起包,一边朝门外走一边对主管说:“我要回家。”   主管温文尔雅,不卑不亢,微笑着说:“不能请假。”   朶朶说:“我就是要回家。我要按点下班。”   主管望着朶朶的背影,脸上还是堆着微笑。谁也看不透丫到底怎么想的。   朶朶光着脚走出公司,走上大街,掏出烟点上,夹着烟卷前行,裹着一团气场,挺霸道的。前头一小崽子给她让道。她朝那小崽子点点头。   一路上,包括地铁里,冲她指指戳戳的还是有。她已经彻底脱敏。戳戳去吧。   进了家,爸妈已经在厨房忙活了。她光脚走到厨房门口,打了招呼之后直接闪进卫生间,拿盆接热水泡脚。   老妈进卫生间,上上下下看看她,说:“你爸说你昨儿雷疯来着,雷疯就雷疯,你今儿咋还光脚啊?单位人家不说你啊?你还有鞋呀。”   “不想穿。光脚挺好。”   “好啥好?不嫌脏?你瞧这水这黑!”   黑水倒掉。新换盆儿热水,再洗。泡好脚,擦干净,光着脚进厨房,一边帮厨一边夸奖爸妈厨艺精湛、昨天做的饭菜怎么好吃。爸妈笑呵呵跟她一起忙叨。饭菜上桌,爸妈、朶朶落座。朶朶伸筷子说:“哎呀,团团圆圆一起吃饭真好。”   老爸说:“去穿鞋去。”   朶朶给老爸夹一大块红烧肉说:“行了您吃吧!”   老妈问她:“你光脚走路,脚扎不扎呀?”   “扎呀。”   老爸问:“凉不凉呀?”   “凉呀。”   “那你还不穿鞋?”   “光脚挺舒服的。I'mlovingit!我揍喜欢。”   “别落病啊。”爸妈摇摇头,开始闷头吃饭。   吃好饭,收拾完,光脚团沙发里跟爸妈看会儿电视,困了,道晚安,去睡。回卧室,瞅见没充电的手机,没劲儿搭理它。明儿再说吧。   ——-   又是光脚一天。又是辛苦劳作。路上行人包括公司同事,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似的打量她、躲着她、议论她、贬损她、说她脑子有毛病,要不就是中邪了。朶朶不为所动,继续坦然光脚。   下班前,朶朶抬头,冷不丁在蜂窝上头看见主管的脸:“你来一下。”   朶朶站起来,心知不妙,但只能硬着头皮跟着走。光着脚跟主管走向主管办公室。她能意识到其他同事在她后背上叮咬的目光。   主管语重心长:“说实话,你让我们很担心。手机必须24小时开机,这你知道,对么?”   “我手机坏了。”   “写字楼有写字楼的特定环境,公司有公司的特定客户,咱不得不顺应这些,对么?而且来上班得准时、得有奉献精神、得服从加班安排,还得穿鞋,你看,这些个规矩,大家都遵守。”   朶朶说:“为什么非要穿鞋上班?咱这儿有规定么?”   “穿鞋能保护你,再说也文明啊。”   “不穿鞋怎就不文明了?”   “企业管理这方面的东西,你不要挑战我。你回去好好想一想,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告诉我,好么?”还是那一脸堆笑。   朶朶走回自己的“蜂窝”。主管的谈话表面上轻松懈垮,而且貌似关心朶朶,其实每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每句话后头都是威胁。主管城府颇深,朶朶太嫩,根本不是他对手。   朶朶知道,她光脚上班、抗拒加班、迟到、不开手机,这些都是自埋隐患、自断后路。忽然她抄起一张白纸,唰唰写了好几行,签上名字,站起来抬头扫视正好主管夹着包要走。朶朶叫住他:“等一下。我找你有事儿。”   同事们全都惊呆,抬头望着朶朶.公司里,从来没有员工敢这么跟主管说话。主管也惊住了,停下来看着朶朶.朶朶走过去,把那张纸交给主管说:“我现在辞职。请给我结工资。”   主管立刻堆起笑脸,说了一大套挽留的话。朶朶心意已决,平静应对,只强调现在就办手续,趁财务没走,赶紧的。主管叹口气,晶亮的眼珠子背后闪过一道难以察觉的光亮,不知是失望还是高兴。   ————   炒掉老板,出了恶气,心情大悦。光脚走在下班的路上,思索以下问题:光脚跟性有啥关联?光脚跟SM有啥关联?光脚表明我是S还是M?强硬还是外强中干?算是受害者还是浑不吝的彪悍?或者这些对立方面其实从属于一个整体、向来不可分割?我忍受各种非议而不辩解,我忍受坏小子踩踏,我现在到底是强还是弱?我不想加班,我炒了老板,赢得一时气顺,可以后呢?积蓄花完呢?啃老?再求职再就业再重复向陌生人递交简历的屈辱过程?   这时候她听见路边俩大妈正毫不遮掩议论她,一个说:“嘿瞧内个!”另一说:“有病吧。”   这种评论令人窒息。到底是这世道有病还是我有病?朶朶纠结了。   回了家,烫完脚,给手机充上电,还没来得及跟爸妈说辞职的事儿,就开始流鼻涕,咳嗽,浑身没劲儿。老爸过来说:“瞧瞧,受凉了吧?跟你说过,这么着不成。”   老妈拿感冒药过来说:“喝水。吃药。卧床。保暖。”   吃完药,朶朶团在大被子里,浑身抖个不停,发冷,彻骨的冷。她意识到,大量冷汗正顺着她通体每一个毛孔往外滋泌。她已经闻见自己的汗味。光脚玩耍真的不行?也许我不该在这个秋天开始。   这玩意儿是不是跟冬泳似的?如果从夏天开始不间断练习,就不会感冒吧?巨灵神一直没来电话。也许他不能接受我的直接表达、他已经把我给炒了?   晕晕忽忽,加上药劲儿上来,她睡着了。   ————   醒来,又是上午十点半。爸妈还是出去上班了。手机已经充好电,满格。朶朶再也不用忍受尖锐刺耳的morningcall了。她已经炒掉老板,她是自由身了,想干吗就干吗。   感冒症状加剧,鼻涕眼泪不停。流感病菌都来吧,提升老娘抵抗力。   肚子咕噜咕噜叫。饿了。朶朶艰难起床,光着脚在家里绕了一圈,发现没有吃的。她披上衣服,光脚走出家门,来到街对面一家快餐店,推门就往里走。忽然被店里保洁大妈拦住:“哎哎,别这么进来。”   朶朶问:“那得怎么进来?”   “穿鞋。”   “咱国哪条法律规定的进你们家这店必须穿鞋?”   保洁大妈一边拦住朶朶、一边提高嗓音朝店堂里边叫:“经理!经理!”   店内吃快餐的本来没注意朶朶,这么一闹,大家全都抬起头来瞅这怪物,冷冷看热闹。   很快,店堂经理走出来,一身正装,优雅得体:“什么情况?”   保洁大妈抢先说:“她不穿鞋,还非要进来。”   经理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被保洁大妈拦住的这个光脚怪物,一边礼节性递上名片一边说:“你好。咱们店……”   朶朶打断她说:“谁规定的进来买吃的非得穿鞋?”   经理说:“唔,那倒不是。其实这个事情是这样的,你看啊……”   朶朶再次打断她说:“老娘现在饿了,要吃东西。”   经理据理力争:“对不起。请您离开。”   旁边一过客对朶朶说:“操,这叫啥事儿?告他们丫的呀!”   经理不为所动,仍旧保持平静语调对朶朶说:“要不您点外卖、我们给您送家去。”   朶朶掏出手机给消协拨号。消协一直忙音。朶朶说:“你这叫discrimination,懂么?你要为你现在的行为负责。”   经理坦然回答:“明白。咱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朶朶饿着肚子离开那家店。心血来潮辞职不难,难的是在这个世道特立独行活下去。   ————   朶朶去农贸市场吃了个鸡蛋灌饼,回到家,手机还是安安静静。巨灵神那家伙在忙啥?有心给他打个电话,转念又一想,为啥每次都是我给他打?低三下四的。如果我不上赶着给他打,他会给我打么?要不试一个月?   晚上,爸妈下班回家的时候,都纳闷:好久没瞅见闺女在他们二老下班之前就下了班进厨房忙活。   朶朶鼻涕哈拉,一边炒菜一边擦。饭菜上桌,爸妈刚拿起筷子,她宣布:“爸妈,我辞职了。”   老爸“啪”一声把手里筷子拍在桌面。   朶朶太没城府。她起码应该等爸妈吃完了吃美了,再说这个。这玩意儿它不下饭,它梗谁嗓子眼儿里头,谁都痛快不了。一场恶战,不欢而散。剩一桌菜,一筷子没动,一口没吃。   进了卧室上了床,翻来覆去睡不着。感冒症状正在峰值,浑身难受,眼泪滚滚,鼻涕滚滚,呼吸道分泌物后浪推前浪,搞得她脑袋更疼了。路上受尽讥讽、还得了重感冒、弄丢了工作、爸妈还不理解。这一切,都是光脚惹的祸。这一切真值得么?朶朶可耻地动摇了。   深夜,厨房忽然传来滋滋啦啦的声音,然后是菜出锅的声。她下床,悄悄推开卧室门一看,爸妈围坐在客厅餐桌旁边,闷头吃着她炒的菜。老爸一边给老妈夹菜一边说:“闺女一片心。别糟蹋了。”   朶朶关上卧室门。她肚子里也饿,可她忍住了,没去客厅。巨灵神那家伙,居然真的一直没给她打来电话。她这才意识到,巨灵神其实对她一点儿都不在意。俩人之间的关系其实一点儿都不对等。   算了。算了。她心灰意冷,翻个身,抱紧被子,饿着肚子,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睡着了。   ————   跟家宅了三天,脚伤愈合,感冒好了。可巨灵神一直没打电话。这三天,爸妈临上班前都是给她备好早饭午饭、嘱咐她按时吃药、下班回了家问她体温多少?对她工作的事儿避而不谈。这都是城府。朶朶自我完善的道路还很长。   白天,朶朶光着脚在家里转悠,看看这儿,看看那儿,像一只大白猫。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她赤裸的每一步,都打开一个全新的世界。脚心、脚趾原来一直被蒙在鼓里。脚原来是这么敏感。甚至脚跟、脚背、脚趾头缝,都能分分秒秒感受到巨大的让她浑身颤抖的快乐。她用光脚趾夹住签字笔画画写字;给光脚的各种角度拍照片。她不断用光脚去探索世界。她来回摸着自己的光脚,细心感受那种钻心的痒。这种痒跟屄芯最深处那种痒不一样,可是好像又有那么一点点共鸣。   她真心喜欢上了光脚的感觉。这种生活方式要付出巨大代价:每天脚底脏脏需要反复换水清洗、好麻烦;光脚走路,脚掌难免会被划伤;光脚走路,世人不理解,爸妈不理解,未婚夫能理解么?如果他也不支持,朶朶就失去了最后的依靠。他在忙啥呢?一直不来电话。   “咚咚咚。”有人敲门。   谁呀?   到门口,开门一看,门口站的是巨灵神。   朶朶喜出望外,窜上去抱住他的粗脖子。巨灵神推开她:“我去你公司找你。说你辞职了?”   朶朶激动得点点头,“嗯!是!你今儿咋得空了?”   巨灵神低头瞅她光脚,没接话。没对她光脚发表看法,也没问她为啥辞职。   她拉着巨灵神胳膊摇着说:“我闷死了。咱看电影去吧。”   “现在没好电影。”   “那咱逛街去吧。”   “有啥可逛的?”   “那你有啥打算?”   “你爸妈几点回家?”   朶朶心底什么东西刚被点燃,“哗”一下又被浇灭了。巨灵神这家伙心里惦记的还是那点儿事儿。   他脑子里除了那点儿事儿,还装点儿别的不?   朶朶被他拉着,陷进大沙发。朶朶的奶子被粗野揉搓。朶朶刚有点儿快感,忽然巨灵神停下手里动作,厌恶地瞅着她的光脚,说:“去洗洗去!”   脚上沾了土,确实该洗。但朶朶不喜欢的,是巨灵神这态度。她壮起胆问:“想不想玩儿点儿新的?比如脏的?”   “我就半小时。你赶紧的。去洗干净喽。”语气冰冷、不耐烦。   “为啥要洗?”   “你这这这这这这多倒胃口啊这个。”   “我不觉得呀。不如咱试试就这么去逛街。”她多希望未婚夫能跟她分享这新发现的狂野刺激,多希望未婚夫能搂着她一起地横行街头。朶朶猜过,也许巨灵神一下子接受不了跟她一起光脚逛街。   她想过,也许能退而求其次,巨灵神穿鞋、搂着光脚的她,一起逛街,坦荡不羁。有那么高大健壮的男人搂着,那也很棒喔。谁还敢说三道四?可她万万没想到,现在得到的是一瓢冷水——   “你神毛病呀你?多丢人呀!没事儿吧你?”   这些天,她已经好多次听见不认识的人说出这种话。现在,未婚夫对她精神状态的质疑,带动了她对自身的怀疑:也许我真的是不正常了而我还不知道?   那天夜里,逃跑的时候,她没这么怕过,没这么冷过。现在,她抬头望着这高大的陌生人,浑身骨节凉透,手指脚趾挂霜。我真认识这人么?我了解他么?他了解我么?他爱我么?我爱他什么?到底什么叫“爱”?   朶朶从大沙发里站起来,整整头发,抻抻衣服,对巨灵神一字一顿说:“请你走吧。”   巨灵神乐了:“整啥玩意儿?你今儿是不喝啦?”   朶朶冷静回答:“没喝。我现在告诉你,每次你弄我后边我都特难受。我现在告诉你,我跟你在一起是个大大的错误。”   “你有旁的男人啦?”   “没有。现在请你离开我家。”   巨灵神归置归置脸,起身离开。朶朶锁好户门,慢慢转身,背靠户门,缓缓下滑,直到坐在地上。   她失神,轻轻地来回抚摸自己的光脚。光脚表皮感应器传来无比丰富的反馈,让她痒得想笑、想跳。可她没笑、也没跳。   穿鞋袜是文明。光脚就等于反文明?等于向全人类宣战?不对,这逻辑里头肯定有断链,有偷换概念。   朶朶缓缓站起身,光着脚走到窗前,观看窗外风景。窗外,花草树木,一切如故。一只野猫在平房房顶晒太阳,懒洋洋平躺,瞅那撒娇骚样,许是母猫。瞅她多自在!当人真辛苦。   脚下传来丝丝寒意。天快黑了。爸妈快回家了。我该做饭了。朶朶光着脚走进厨房,打开电灯,开始淘米摘菜。厨房电灯发出昏黄桔红的光芒,跟窗外深蓝色暮色形成好看的对比。   多年前,她看过一外国电影,像是北欧的,片名儿早忘了,故事情节也忘了唯独记住了一场景,片尾,一家咖啡馆,落地玻璃窗,男主、女主来到这里落座。俩人各自端起各自的咖啡杯,小口嘬着,不约而同转头瞅落地窗外的日暮。镜头拉开。咖啡馆里,昏黄桔红的光。咖啡馆外的街道天空,一律冷冽的蓝,不是那种死黑蓝,而是天刚暗下来那种透明的、清澈的、夺人魂魄的雾色淡蓝。   ————   感冒彻底好了。朶朶还是坚持光脚在家、光脚上街。那以后,直到今天,朶朶没再感冒过。也许光脚这种生活方式,提高了她对流感病毒的抵抗力?不知道。   朶朶执著地爱上光脚的感觉、认定了这种生活方式,并坚定地走下去。她得到了乐趣。她换了一种活法。接地气、更健康、不再感冒、省鞋袜钱、赤脚逛街、回头率很高、光脚踩草坪、接触鲜花、全新的感受、拓宽了感官世界、脚趾脚心更敏感更细腻,她觉得她有了更多收获。   她只是想这样走下去,更多的原因机制她说不出来,也琢磨不透。   巨灵神再也没来过电话。这么说,跟他那段缘分就到头了。到头儿也好,省得继续耗青春,再说了,总会认识更好的。   这天,朶朶光着脚来到国家森林公园,细心地、轻轻地、慢慢地走在草坪上。草坪软软的,挠得她脚心痒痒的。她坚持继续往前走,就这样一直走。专心体会阳光照射到胳膊上后背上的感觉。烈日炎炎。她登上山顶,呼哧带喘。忽然内急。旁边都是人,咋整?赶紧踅摸WC标识。还真找到了,   右前方,顺坡往下拐,二十几个台阶,然后左拐右拐。并不难找,顺着味儿就找到了。这厕所灰墙青瓦,还歇山式,装模作样,拿腔拿调,真以为自己是一古建似的。朶朶每年都跟爸妈来登山,今年开春儿二月二龙抬头,她们一家来登山,那会儿还没这厕所呢。   顾不得这些,赶紧进去,朶朶停下了。里头没人,满地臭水,污秽不堪,地上还没砖头能落脚。憋得实在厉害。咋整?又不能在外头光天化日解决,只好咬着牙把光脚往粪水里踩。脚心脚趾踩到了陌生人的大便小便,更有恶臭污泥从她脚趾缝里滋滋往上冒。强忍着呕吐机制,麻利儿解决完,提好裤子走出来。当初踩狗屎都没这么难受。低头看着自己好看的光脚蒙上了一层粪便,她想找一水管子冲洗干净。好不容易找到水管子,拧开,却没水。   就这样,她光脚下了山,一边走一边找草丛蹭脚上的脏东西。等终于来到山脚下,她的脚已经基本上蹭干净了,可她鼻子老闻见臭味。进家头一件事儿,就是洗澡。洗完澡,泡脚。换了水,继续泡。再换水,再泡。她用舒肤佳搓呀搓,直到老妈在卫生间外头挠门:“嘛呢闺女?你没事儿吧?”   她现在超级反感“你没事儿吧?”这句话。她大声喊:“我没事儿我没事儿!”   晚饭后,老妈在厨房刷碗,她忽然有吸烟冲动,就点根儿香烟,吧哒吧哒吸。老爸走过来说:“嗬,真呛。”   她淡淡说:“是呛。这就是我。”   老爸坐她对面,和颜悦色问:“朶啊,你对今后有啥打算?”   朶朶说:“没打算。混一天是一天呗。”   “咱家没啥钱,可鞋还买得起。你这样出去,让人家笑话,知道么?”   “我就乐意这样。”   “爸理解你,知道你想要自由,想要不受约束。谁不想要自由啊?问题是,咱做的事儿得光明磊落,不能让人戳咱脊梁骨。”   “我咋不磊落了?我招谁惹谁了?您现在不理解,没关系,您以后会理解。这又不难。我又没喜欢上女的。”   “咱活在这世上,不得不考虑周围环境、不得不考虑旁边人的想法。”   “爸,我腻透了。我不在乎身边所有人怎么看,我不在意他们怎么想。我就要作我自己。您闺女又没干坏事儿。”   老爸无言以对。一片死静。朶朶注意到,厨房洗碗的水声已经中断。现在,老妈肯定伫立厨房侧耳听着这边动静。   ————   朶朶一个人,再次来到国家森林公园散心。林区,她光脚,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前边去路被一人挡住。抬眼望过去,是一男的,一米八五左右,文质彬彬,特瘦,正朝着她善意微笑,满脸阳光,嘴唇蠢蠢欲动,像有一肚子话要说。   她警惕起来,立刻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只听那男的在后头对她说:“嗨美女!我见过你!”声音坦荡,光明磊落。   朶朶停下,回过身,再次打量,困惑地问:“我见过你?”   “不,你没见过我。我内天跟山顶见过你。你从内旱厕出来,光着脚,挺彪悍。我喜欢你。”   朶朶再次观察这男的。年轻,阳光,挺精神的,穿着得体,目光诚恳,直来直去,不来阴的。   她问:“你喜欢我哪点儿?”   “你挺好看的,而且你敢光脚爬山,你挺棒的。你要找男朋友的话,请优先考虑我。”   朶朶笑出了声。这人有趣。“你真幽默。我根本不了解你啊。”   “好办。我今年三十岁,已经退休两年。”   “不是吧?谁二十八岁就退休哇?”   “我们富二代里头,这种挺多的。上班多累呀?跟家多舒坦。”   “真的假的?”   “真的。我就是太空虚。钱太多,怎么花?挺费脑子的。不如这样,你帮我花得了。”   朶朶神经质地笑,牙龈都露出来了。这世上真是怪人多多。正这会儿,那人给她递上一支香烟:“来一根儿。”   朶朶的心“呼”一下。原来这世间还能有结识这样的烟友。她接过烟。那人伸过火机,见她把那根烟往包里放,一愣:“什么情况这是?”   “这叫取证备案。谁知道你是好人坏人?”   那人乐了,自己点一根儿,满不在乎,坐她旁边,说:“他们都管我叫‘八爷’。你可以去打听打听,‘八爷’是什么人。”   她从来没听说过“八爷”。不过看着八爷坐草地上悠闲地抽烟,她忽然动了一闪念:能找一个烟友   当男朋友挺不赖哈?起码他不反对我抽烟,能容忍我身上我嘴里的烟味儿。她摸出自己的烟,点上,仍站八爷旁边。敌坐我站,我有优势。八爷不在意这些只是专心低头瞅朶朶光脚。   朶朶说:“瞅啥瞅?变态吧你?”   八爷抬起脑袋、惊喜地说:“对呀老乡,这你都知道?”   朶朶已经好多天没这么开心了。她说:“德行样儿。”   ————   日落之后,山里气温骤降。朶朶坐草地上跟八爷已经聊了好几个小时,这会儿忽然打个机灵,觉得冷。八爷起身,把她拉起来,说:“咱走。”八爷的手特热乎,说明这人心里没阴谋。   下了山,八爷拉着她直奔停车场。停车场西南角,趴着一辆灵动的车,全不锈钢车身,没上漆,通体闪着金属的冷光。朶朶跟着上了车,大脑有点儿缺氧,恍惚进了游艇。汽车内饰居然能设计成这样?点火,给油。车子咆哮着蹿出去。这不是梦。这是真的。先给我一巨灵神,又穷又不在意我。   然后派一眼镜男,大半夜吓唬我,还让我失恋、失业,直到现在才给我白马王子。   那天跟他吃的北极贝、生鱼片什么的。晚餐过程当中,八爷对她说了很多,说觉得光脚特别神圣特别圣洁,光脚的人能发出一种光,普通人看不到;还说光脚是人最神圣的状态,最接近人原本状态,比如出生、比如死亡。人刚出生,光着脚,护士给系一个toe-tag,写上出生时间、性别、血型、妈妈姓名。等一辈子过完,人死了,拉到停尸间,也光脚,大脚趾系上一个toe-tag,写上姓名、性别、年龄、死亡时间、死因。   ————   现在,朶朶躺在冰冷的不锈钢尸床上,光着身子,盖一白单子,露着两只光脚。一护士走过来,把一个toe-tag套在她右脚大脚趾上。略微有点儿痒痒,可是很快就过去了。护士歪头打量她,伸出手来摸摸她的脸蛋,然后轻轻合上她的大眼睛。朶朶不再能看见东西,她只能朦朦胧胧感到眼皮外日光灯的光。   护士走了,随手灭了灯。停尸房里一片黑暗。   奇怪,在黑暗里,朶朶能瞧见的东西反而多起来。黑暗有一种特殊的灵性,能让各种想法自由飘飞。朶朶在黑暗里瞅见爸妈、瞅见八爷、瞅见北极贝、瞅见生鱼片、瞅见巨灵神、瞅见幽灵车那眼镜男闯进她的睡梦中蹂躏她、给过她几十个狂乱高潮;瞅见山顶、瞅见旱厕、瞅见污泥从她光脚的脚趾缝里冒上来;瞅见地铁、瞅见路人甲、路人乙、路人丙;瞅见主管、前台、死羊眼同事们一个个呆头呆脑的傻屄样。她甚至瞅见那个没动一筷子的生日蛋糕。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