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言情]《星宁月寒》TXT下载(全本)作者:幻花铃 文案: 北宋年间,随着魔教“冰焰教”的神秘出现,江湖之上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很多年之后,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仍然心有余悸。前尘因果,宿命纠缠,只是在那一场浩劫之中,到底是英雄气短,还是儿女情长? 星宁月寒,风华绝代;长生剑冷,难解痴缠。蓦然回首,唯落花依旧,却道是,一朝血雨腥风路,谁言何处不江湖。 注:传统武侠,略暗黑,慎入之。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宁未央,默子轩,月风江 ┃ 配角:赤冰,杜青蛾 ┃ 其它:长生剑,冰焰教,风雷堡   楔子   五月初五,端阳节。   望月崖在齐鲁之地并不算是甚么名山胜地,算起来,也不过是占了“峻秀清幽”几个字而已。山上也没有甚么古刹名寺,只是在山顶之上有一座废弃的道观。道观的外墙早已残破缺失,只有最前面的三清殿还算完整。想是这道观还有香火之时也并不富足,三清的法像都是泥胎陶彩,未塑金身,现下破落了,三清身上斑驳脱落,连泥胎都露了出来。   平素这望月崖顶都鲜有人来,今日当此端阳佳节,那破败的三清殿,此刻竟坐了满满一屋子人。   这帮人有男有女,俱都穿着宝蓝色的绸质短衣,腰束黑带。大伙儿围坐一团,交头接耳,甚是热闹。只听一个女子声音说道:“今儿是端阳佳节,本该好好的在家吃角黍,划龙舟,师父为何把我们都拘到这穷山破庙里头来?”这女子看年纪也不过二十上下,细皮嫩肉,身段儿匀称,虽穿着一众的宝蓝绸衫,却仍是有几分姿色。她身旁坐着个二十多岁的后生,浓眉大眼,闻言嘻嘻笑道:“敏师妹,你这话要是被师父听见,少不得又要罚你面壁了。”左右看了一下,凑过头去,压低声音道:“师父此番叫我们来这里,听说是为了魔教之事。”   “魔教?”那女子柳眉一挑,哼了一声,道:“我道是为甚么事,原来是为它。外面都说魔教如何如何厉害,我倒没觉得它有甚么了不起。”那后生皱眉摇了摇头,说:“到底是小姑娘没见过甚么大风浪。你知道迄今为止那魔教已灭了多少门多少派么?”那女子唇角一撇,“嗤”了一声,道:“那不过是些子小门小派罢了,就是灭上一百个,又能如何?”   那后生还未答话,身畔已传来两声冷笑,两人同时侧目看去,只见旁边一个老头,目不斜视,正自冷然发笑。那年轻女子杏眼一瞪,高声道:“贺师兄,你笑甚么!”后生伸手偷偷拉了下她衣角,她也浑若未觉,只把眼睛瞪着那老头。那老头正眼也不瞧她,“我是笑这世上为何总会有些自不量力的蠢人。”此言一出,那女子登时大怒,道:“贺螓!看在你年纪一大把的份上我叫你一声师兄,你却怎的如此出言不逊!”那老头缓缓将脸扭了过来,只见他脸上五官错位,一个“十”字形的疤痕赫然将他整张脸分成了四瓣,每一瓣似乎都只是挂在脸上,仿佛只要一掀就能看到骨头,虽是平素经常相见,此刻被他直直盯视,也不禁毛骨悚然。   老头残破的嘴唇像破布似的掀了掀,阴森森的道:“你可知我这脸是拜谁所赐?”那女子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自打入门,这位贺师兄便是这副尊容,只道是自幼遭毁,此刻听他有此一问,不禁疑惑道:“你……难道是被魔教……?”话还未说完,便被老头的厉声狂笑打断,只见他面目更加狰狞,咬牙切齿一字字的道:“月 风江”“月风江?他是甚么人?”此时殿中其他众人也早已停了喧闹,围拢过来听他二人说话。老头环视了众人一眼,眼中流露的怨毒令在场的人俱都打了个寒颤,“月风江,就是灭我从前师门满门的仇人,也是魔教的得力杀手。”众人都知贺螓是带艺投师,闻言尽皆默然。良久,那年轻女子终于忍不住问道:“既是灭你满门,那你为何……?”她本想说为何没死,又觉不妥,一时语塞,那老头冷冷的睇视着她,并不答言。那女子被他看得身上发冷,讷讷道:“你不愿说,那便算了。”老头忽然道:“我只问你一句,我的功夫比你如何?”那女子脸上微微一红,却仍是不愿示弱,道:“你比我多练三十多年,比我高些也是应当。”老头将眼光移开,不再看她,顾自言道:“我在月风江手下,只走了两招。”   “那他为何不杀你?”   “因为,他不屑再出第三剑。”说这话时,老头那可怖的脸上仿佛闪过一丝怆然,垂下头去,再不言语。   第一章 君山笑看江湖老【一】   原本的江湖,是风平浪静,“其乐融融”的,每一个门派都心安理得地守着祖师们创立的基业,各自为政又互为掣肘,谁也不愿牵一发而动全身,于是一片和平喜乐。可惜,这只是在“冰焰教”出现之前。   冰焰教是几年之前出现在江湖之上的,没有人知道它是怎样发展壮大,因为它第一次出现就带来了恐怖的死亡,毁灭了一切,留下了冰冷的尸体,和冲天的火光。冰焰教主赤冰,从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或者说,见过的人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有人说,他有三头六臂,有人说,他能呼风唤雨,还有人说,他虽长着人的头颅,颈下却是猛虎的身体……总之,冰焰教已成为所有江湖门派的公敌,是所有人的噩梦。于是,现存所有的门派联合起来,同仇敌忾,剿灭魔教已成为江湖中头一件大事。一个月前,少林,武当,昆仑,崆峒四大门派联合风雷堡,飞龙堂,设下连环计,在鲁东望月崖一举伏击魔教成功,歼灭冰焰教众一百余人。   八月十五,洞庭湖上。   唐孟浩然有诗云曰: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今日的洞庭湖一碧万顷,烟波浩淼,真好似人间仙境一般。在湖中央却高高搭着一个木台,大概一丈三四尺高,四角分别牢牢固定在四艘巨大的木船上,而船面与木台却没有半级阶梯,大船周围的湖面上,密密麻麻泊满了各式各样的小船,各个船上人头攒动,俱都向木台上看去。木台正中,立着一个十字形木架,上面绑着一个人,头低垂着,身上血迹斑斑,看样子受了很重的伤,木架旁站着一人,身高八尺,虬髯虎目,正是崆峒派掌门裘长鹰,只听他朗声说道:“各位武林同道,望月崖一役想必诸位都已知晓,此役魔教受到重创,此人,”把手向被绑之人一指,“就是魔教长老之一!魔教残暴狠毒,人神共愤,今日,便要在这中秋之日,斩杀邪魔,以正江湖之纲,安冤屈之魂!”四下欢声雷动,裘长鹰将手一举,接道:“斩杀妖邪是我辈之己任,相信人人都渴望亲手为之,我们都是习武之人,不如趁今日,以武会友,胜出之人便可亲手铲除妖邪,作为奖励,大家意下如何?” “好!好啊!”台下尽都是热血沸腾的少年子弟,闻言无不欢欣鼓舞,跃跃欲试,裘长鹰方自下得台去,转瞬就有各派少年弟子飞身上台比试。须知这丈余高木台便是第一道关卡,不设阶梯,自是考验各人轻功,若是轻功不济,莫说比武,便是连这高台也上不去的。   一时之间,台子上的各派弟子你来我往,各逞英豪。   台上人影穿梭,台下之人也不会觉得无聊,早有岳阳楼的伙计撑了船,送了吃食来,清蒸洞庭蟹,红烧黄鳝,财鱼汤,炒鲜笋,尽都是难得的河鲜山珍,现下秋高,正是蟹子肥美之时,每只都是油汪汪的一滩黄,佐以上好的竹叶青,山泉水冲泡的君山名茶,真是神仙都难得享用的美味。   几个回合下来,风头正劲的是一个黑衣的汉子,此人姓斗名魁,是泰山派的子弟。这斗魁人如其名,生的身材魁梧,天生一身大力,手使两柄大铜锤,砸、磕、赶、削,碰上的兵刃非断即飞,运气不好的连手臂也折了去,一时无人能敌,台下泰山派的蓬船之上,一片欢腾。   见半晌无人再上台挑战,那斗魁咧嘴一笑,将两柄大锤在身前一磕,“铛……”的一声巨响,震得人耳鼓发麻,开口亦是声若洪钟:“多蒙各位好汉承让,这斩妖除魔的差事,俺就却之不恭了!”   话音未落,只听远处一个声音冷冷的道:“那可未必。”一个青衣人影自远处板船之上轻轻一纵,宛若蜻蜓点水,隔着数十只的蓬船,足尖也只是在船顶之上点了三下,便已落足在高台之上。斗魁不禁高赞一声:“好轻功!”退后半步,打量来人。只见这人一身玄青衣衫,流云广袖,青玉束冠,二十五六岁年纪,面如冠玉,目若流星,背负双手,神色傲然。斗魁也是一怔,想不到此番前来挑战之人竟是这样一个俊美少年,双手虚抱一拳,瓮声说道:“请问来者何人?”那青衣少年冷冷一哂,道:“昆仑剑派,王洋。”   昆仑剑派远在西域昆仑山,武功以剑法轻功为上,近年来在江湖中名头渐盛。这王洋正是昆仑剑派首席大弟子。   斗魁虽从未踏足西域,对昆仑剑派却已早有耳闻,此时听得对方是昆仑剑派弟子,顿时心痒难耐,呵呵笑道:“甚好甚好,俺早就想会会你们昆仑派的剑法,接招吧!”他本是个粗人,此时也不客气,两臂一分,使了个“野马分鬃”,紧接着又是一招“双风贯耳”,双锤带风,直向着王洋两边的太阳穴砸去,王洋不慌不忙,足尖一点,身子倒翻而起,凌空双腿一勾,足跟向着斗魁头顶的“百会穴”猛踢过去,这招名叫“倒踢流星”,是昆仑剑派的独门绝技,斗魁只觉的脑顶一股疾风袭来,心知不妙,连忙收势回身,右臂一抬,改砸为削,猛向王洋小腿扫去,这大铜锤重逾百斤,这一扫之力又何止千钧,眼看王洋的双腿便要骨断筋折,王洋人在半空,喝一声“来得好!”大袖一挥,银光流泻,已将身带的长剑握在手中,借着“倒踢流星”的回势之力,双腿变屈为直,手中宝剑使了一招“分花拂柳”,在身前点了两点,旋即上身微仰,身子竟擦着大锤滑了过去,飘身落在斗魁身后。这几招一气呵成,只在瞬息之间,只听“嘡、嘡”两声巨响,斗魁手中双锤竟都掉落台上,两只手腕血流不止。台下泰山派的蓬船顿时一片寂静,斗魁回身看了王洋一眼,神色间露出七分敬佩连着三分沮丧,哑声说:“昆仑剑法果然厉害,俺输得心服口服。”弯腰忍痛拾起一对铜锤,一步步的下台去了。   王洋转瞬之间便将斗魁击败,一时台下寂然无声,回转身来,环视台下,傲然道:“昆仑剑派王洋在此,敬请各位武林同道上台切磋。”   不觉,日头已过晌午,此时王洋又已连胜五人,一时之间,再无人上台挑战。   王洋嘴角噙笑,朝台下一抱拳,朗声道:“还有哪位同道上台与王某切磋?”等了片刻,见无人回应,接道:“既如此,那可否认定晚辈已然胜出,那么斩杀邪魔之任,晚辈当仁不让了!”台下一片赞同庆祝之声,毕竟,这样一位少年英雄胜出,本就是众望所归,皆大欢喜的。王洋再抱一抱拳,脸色一整,回转身形,拔剑出鞘,一招长虹贯日,青锋剑直直刺向魔教长老的咽喉要害,台下众人屏息凝视,只待这魔教妖邪血溅当场。   第一章 君山笑看江湖老【二】   没有人想到王洋这一剑竟会刺空,王洋自己更是做梦也想不到。眼角余光只见一物斜刺里飞来,正撞在剑身,手腕一震,堪堪偏了半寸,偏偏就是这半寸,使王洋这一剑真真正正刺了个空。王洋一惊,忙撤剑察看,那飞来的物事已落在地上,竟是半只没吃完的螃蟹。王洋师出名门,又从来心高气傲,哪里被如此当众戏弄过,脸色已然发紫,但其身为昆仑首席大弟子,自不会跳脚骂人,若如此,只怕他也不会活到现在。王洋强忍怒火,正待回身质问,忽听耳边一声轻笑,忙回转身,定睛看时,面前已然站着一个少年,身体欣长,一身青衣,满头黑发在脑后扎了个马尾似的辫子,面色蜡黄,塌鼻厚唇,一双眼睛却是澄澈透明,宛若清泉,倒像是一块粗糙黄黑的皮子上嵌了两颗晶莹剔透、流光溢彩的明珠一般,手里随随便便地拎着一把剑,看样子也不像是什么神兵利器。王洋忽的心下一沉,自己竟不知道这少年是从哪里上台来的,又是什么时候到了自己身后,定了定神,沉声道:“你是何人?为何要救这魔教妖邪?”少年闻言,笑了一声,道:“我才不是要救他,我只是想亲手杀他而已。”这少年不笑还好,笑起来面目古怪,说不出的诡异难看。   王洋心头厌恶更盛,冷冷道:“既要杀他,为何适才不上台比武,却又使这小人鬼蜮伎俩。”少年也不着恼,将手往地上那半只螃蟹一指,道:“方才我还没有吃完,怎上得来?若不是你性急,也不至于糟蹋了我这半只螃蟹。”气定神闲,就好像全是王洋的过失一般,饶是王洋自诩冷静,也不禁双眼翻白,恨不能立时把这丑八怪一剑劈死,丢下湖里喂鱼,喝道:“够了,既上来了,就动手吧!”   少年倒并不着急,悠悠然道:“你招式中至少有三处破绽,两个空门,跟我动手,必败无疑,倒不如你卖我个人情,我保全了你颜面罢。”王洋肺都要气炸了,再不答言,青锋剑闪电般刺来,少年微微一笑,左脚退了半步,左手在胸前画了个半月形,青锋剑如毒蛇吐信缠绕上来,昆仑剑法素以快、准、狠著称,由王洋使来,更是招招凌厉,剑剑封喉,怎奈却碰不到这丑少年分毫,少年步法如月,诡异飘忽,每次都是堪堪擦衣而过,王洋的剑法招式,好似步步都在他的算计之中。王洋心下恚怒,此时只能强自冷静,心念一转,不再追刺,力贯右臂,剑若流星,直直向正前方刺出,他算准丑少年身形下刻必到此处,果然,丑少年闪身之间,已到了正前方,王洋嘴角又露出了微笑,他仿佛已听到剑锋刺入胸膛的声音,他喜欢这种主宰他人生死的感觉。王洋杀人时喜欢去看对方的脸,对方抽搐的面孔和绝望的眼神都使他无比兴奋。他微笑着抬起眼看向丑少年,却是一阵迷茫,只见那丑少年眸子之中非但没有一丝恐惧,反倒满眼笑意,左手忽的一抬,只听“喀”的声响,王洋浑身一激灵,仿若梦醒,才惊觉自己掌中宝剑竟是不能动了,原来那少年左手握住剑身,拇指一挑,已将剑鞘分开寸许,王洋宝剑正落在那凹槽之中,顺势一转,已将他剑生生卡住,飞起一脚,正中胸口,将王洋踢落台下。   台下已是一片哗然,大家明明看到潇洒英俊的少年英雄剑如骤雨,已将丑少年包围其中,却怎么反被一脚踹下台来,但既是比武,胜者自然技高一筹,谁也无话可说,于是纷纷议论起这丑陋少年的来历。   其时日已薄暮,丑少年一人独立台上,衣袂飘飘,身后残阳如血,映得湖水也尽皆红了,忽地仰天长笑,嘶声道:“薛三古,你也有今天!”回身以手指点着薛三古前心,道:“你可曾想到有今天么?”拔剑出鞘,一剑刺入薛三古前心,剑拔,血溅。丑少年还剑入鞘,转身对台下高声道:“此人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虽已为我所诛,尸身仍要带回生祭父母,你们可有异议?”台下无人阻止,少年微一颔首,道:“多谢。”解了薛三古绑索,夹在腋下,飘身下台,转而上了一艘乌蓬小船,在如血的湖水中,竟自去了。   清晨,天刚刚亮,湖面上还薄薄笼着一层轻烟,扑面都是凉凉湿湿的水气。几条小小的渔船荡在水面,舟子们扯开了嗓子,唱起了世代相传的渔歌,悠悠地飞在湖面,更觉空灵。默子轩坐在一叶扁舟之上,听着耳边渔歌和着潺潺水声,只觉仿若已不在人间,所有的烦恼忧愁都忘得干干净净,甚至连思考的力气都已失去。“公子,您要往哪儿去?”舟子连问了两遍,默子轩才像被从梦中唤醒,随口道:“去洞庭山吧。”   下了小船,默子轩才觉出肚子饿了,早晨起的早,什么都没吃就出了来,微微笑了下,向湖边几间竹子搭建的小房子走去,这几间竹屋是这洞庭山上卖小吃的地方,地方虽然不大,名气却并不小,尤其是这里的虾仁小馄饨,吃过的人都决不会忘记。   默子轩要了一碗馄饨,倒了些陈醋,慢慢吃起来。竹帘忽然掀起,又一位客人进了来,默子轩瞥眼间,不由一愣,进来的竟是昨日脚踢王洋,剑斩薛三古的丑陋少年。   店伙迎上前问道:“客官要吃点什么?”少年四下看了看,道:“这里有什么好吃的?”敢情这少年从未来过此地,甚至好像连听都没听说过似的,店伙何等精明,听少年如此说,且只穿着粗布的衣衫,已知这少年是个乡巴佬,加之样貌又丑,实在难以让人喜欢,不冷不热道:“小店的虾仁馄饨最拿手,客官来一碗?”少年点头,店伙领他到角落一张桌前坐下,也不擦抹桌子,便去招呼别人去了。那少年似乎也不怪责小二怠慢,以手支颐,径自出神。   默子轩心中暗道:昨儿他把薛三古尸身带走,怎么今天却跑到这里来,那薛三古尸身让他弄到哪儿去了,难不成就在外头?想到此处,不由回头瞥了那少年一眼,馄饨已经端上,少年正一口口吃着,吃得很香,默子轩转回头来,慢慢一口口喝汤,对这来历不明的古怪少年,好奇心大起,决心等那少年吃完,尾随其后,看看他要做什么。   不多时少年吃完了馄饨,唤道:“小二,结帐!”掏出钱来放在桌上,店伙走过来,往桌上一瞧,干笑一声,道:“客官,小店的馄饨二十文一碗,您这……”少年愣了愣,道:“哪有这样贵的?”小二高声道:“本店二十年一直都是这个价码,这就是招牌!”他声音极大,引得店内食客纷纷向那少年看去。那少年眼望众人一扫,脸上仍是木木的没有表情,笑了笑道:“我不知你这甚么招牌,我身上没这许多钱就是。”“你这丑八怪想吃霸王餐?”丑少年身子向外转了转,大马金刀面向店伙坐正,这才懒懒开口道:“我今日就是要吃霸王餐,怎样?”   第一章 君山笑看江湖老【三】   店伙听这丑少年明白说自己没钱,现在更说要吃白食,连身高也似登时长了两寸,双手叉腰,瞪了眼道:“我说你这乡巴佬,没钱还装什么大爷!”两手飞快将袖子撸了起来“今天你要是不把刚才吃下去的都给大爷我吐出来,我叫你横着出去!”嘴里说着,拳头已抡起来向丑少年脸上打去。   默子轩眉头一皱,暗自摇头,心道,这店伙不知深浅,恐怕要倒霉了。才刚那少年笑时面容虽麻木丑陋,眼神却已变了,只是这店伙粗蠢,察觉不出。果然只听“啊”一声惨叫,“啪”一声脆响,那店伙已然摔跌在地上,左脸肿起半个巴掌高,嘴角鼻子都有血污流出,却似浑然不觉,只顾捂着右手,滚来滚去,嘴里杀猪般嚎叫起来,原来刚才拳头被那少年接住,只一扭便扭断了。   旁观众人瞧着皆是心中一凛,只觉这少年出手既快且狠,好些人昨日都参加了洞庭大会,见识过这少年身手,自忖武功不及王洋,一时间竟无人做声。突见后门竹帘一掀,两个伙计一前一后撞了进来,前头一个胖子油光满面,肩上搭了条手巾,手里抄着把菜刀,后头的是个瘦子,歪带了头巾,双手举着根又粗又长的擀面杖。   两人一眼瞧见在地上打滚的倒霉店伙,一齐向丑少年冲了过去,嘴里兀自叫道:“小子敢在这里撒野,看大爷教训你!”   丑少年唇角一撇,身子动也未动,抓起桌上竹筷,随手向那二人一掷,也不管是头是脚,只是他虽看也不看,却也不会掷到脚上,以他的劲力,这两个伙计只怕比那还在打滚的店伙还要倒霉。忽见人影一闪,众人只觉一阵微风拂过,却未听见本该响起的两声惨叫,定睛看时,只见那胖伙计的菜刀瘦伙计的擀面杖统统掉在地下,两人甩着手腕,大眼瞪小眼,看看地上的菜刀擀面杖,又一齐看向站在两人面前的白衣少年,那少年长眉凤目,甚是俊美,双手抱在胸前,却不是默子轩是谁。见他二人瞪来,笑吟吟地道:“但凡做生意,都是以和为贵。和气生财的道理,你们不懂么?”伸手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身旁桌上道:“这位小兄弟的饭钱我一并付了。余下的算作给这位伙计的药钱。”转过身来,向着丑少年微微一笑,伸出左手,五指张开,掌心之中赫然是一双竹筷,温言道:“小兄弟,得饶人处且饶人罢。”丑少年正自看他,眼神之中微有愠色,却也含了一丝惊异。此时见他微笑瞧来,双目对视,不由呆了一呆,世上竟有这样的眸子,比最黑的黑夜还要黑,比最深的潭水更深,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温柔,心头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本待发作,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半晌才闷闷地道:“谁要你来多管闲事!”站起身便向外走去,竟再也不看众人一眼。   君山笼翠,鸟语啾啾。丑少年忽地回过身来,大声说:“你总跟着我做什么?”默子轩笑道:“这路是你的么,我怎的不知道?”少年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又走,默子轩一呆,好美的眼睛,刚才他那么一瞪,眼神中竟有几分娇俏,复又摇了摇头,自嘲一笑,定是自己眼花,这少年怎可能有此种神色。抬头见那少年已经走远,忙提步跟上。   不觉间,二人已来到一片竹林之中,竹叶芬芳,浓翠欲滴,奇特的是每株竹子上都有一圈圈紫色的花纹,宛若珠泪。少年似乎颇为惊奇,走到一簇竹前,轻抚其上清晰的斑纹,口中轻轻道:“这是什么,是画上去的么?”默子轩道:“这是君山斑竹,又叫湘妃竹,相传……”说到此处,故意顿住,偷眼看那少年反应,不想那少年已然把那双清泉般的眸子瞪住他,大声道:“相传什么?”默子轩觉得甚是有趣,笑着说:“我还不知道小兄弟叫什么名字呢,小兄弟要听我说故事,总要和我近些才好。”少年闻言,居然并未如默子轩预料的发作起来,只是偏头想了想,道:“我叫步天。”“步天,步天,一步登天,真是好名字。我叫默子轩。”他也不管少年并未问他,便将自己名字也报了出来。少年点头道:“好,默子轩,接着说罢。”默子轩依言道:“相传当年舜帝南巡,其二妃娥皇、女英追之不及,泪下沾竹,悉为之斑。更有诗云‘虞帝南巡去不还,二妃幽怨水云间。当时垂泪知多少,直到如今竹尚斑。’”言罢不由甚为自己文采得意,等了半天,却不见那少年有何动静,忍不住转头看去,只见丑少年眼望斑竹,怔怔出神,心下自得更甚,暗道:想不到我说的故事这般引人入胜。忽听那少年道:“怎的他有两个妻子么?”默子轩差点被自己呛到,他实在想不出这少年怎会问出此等问题,咳了半天才平复下来,说:“这有什么稀奇,别说两个,三个四个也很正常,更别说他是皇帝。”少年道:“难道你认为这是很平常的一件事么?”默子轩叹了口气,道:“难道你不觉得这是很平常而且不错的一件事么?”少年摇了摇头,目光遥遥落在远方,喃喃地道:“我才不要这样,天地茫茫,岁月如霜,只愿相伴痴心人,山前水畔看斜阳。”说到最后,声音几不可闻,仿若叹息。默子轩想不到这样一个粗丑少年竟有如此细腻心境,不禁也随口吟道:“愿得痴心人,笑看江湖老。如此也算是神仙眷侣了。”少年看了他一眼,竟是微微一笑。   默子轩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咦,那魔教长老的尸身被你弄到哪里去了?”少年淡淡道:“自是挫骨扬灰,丢到湖里喂鱼了。”默子轩心中暗道:他办事效率也真是高,昨日还是一个活人,今天却尸骨无存。这少年性情怪异,时而狠辣冷漠,有时却又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还有昨日他的步法招式我竟好像从未见过,他到底是什么人?想到此不由笑道:“小兄弟功夫很好,不知你师父是哪位高人?”虽已知晓了少年的姓名,默子轩还是喜欢叫他小兄弟。少年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我师父是个不出世的人。”随手撇下一根竹枝,在身上掸了掸,“你看我衣服也该知道我们只是些山野粗人。”默子轩苦笑一下,这世上有一种人,他不想说的话就是打死他他也不会说,还有一种人,你若问了他不想说的话,他就会变得像冰一样。眼前的丑少年似乎正是这两种人。   第二章 飞花满袖剑逍遥【一】   步天见默子轩垂首不语,心中微有悔意,暗道:他只是随口说话,我原是太凶了些。转而笑了笑,说:“这里还有什么地方好玩,默大哥带我去罢。”他称默子轩为大哥,显是表露亲近之意。默子轩心情顿觉大好,把手搭在步天肩头,道:“这里好玩的地方多着呢,我领你去。”步天身子微微一僵,动了一动,却终是任他搂住。   君山上的景致的确不少,两人走走玩玩,不觉已过了二三日。步天没有钱,一切吃住便都由默子轩包揽,好在山上为了方便游人,小客栈随处可见。步天也不像初见时那般冷漠乖戾,拉着默子轩跑来跑去,倒像个没出过远门的孩子一般,只是从不与默子轩同房而眠,说是自小独睡,两个人睡不着,默子轩知他性子古怪,也不以为意。   这日两人来到望湖亭,观景谈笑,步天抱膝靠在亭栏之上,正自说笑,忽听头顶“咔嚓”一声轻响,甚是微小,若是没练过武功的寻常人,自是毫无察觉。默子轩抬头望头顶看去,口中道:“甚么声音?”步天翻翻眼睛说:“不用看了,想必是只老鼠。”伸了个懒腰,左顾右盼,忽道:“默大哥,我口渴的很,你去帮我摘几个果子来罢。”默子轩顺着他目光看去,远处山坡上果真有好大一片树林,远远看过去,红红绿绿,似是挂满了熟透的果子,笑了笑道:“好。”飞身跳出亭外,几个起落便跑的远了。   步天瞧着他的身影,直到看不清楚了,才收回目光,冷哼一声“都出来罢。”只听头顶的椽木又响了几声,这次声音稍大了些,“蹭、蹭蹭”竟从亭子的梁上窜出三个人来。这三个人都穿着清一色的黑色衣衫,黑巾蒙面,成品字形站在步天面前,正当中的一人开口说道:“步天,你的任务既已完成,为何还不回去?”步天仍是斜倚在亭子的朱红柱子上,淡淡的道:“办完了事,就不能顺道游览一下湖光山色么?你们几个若想家,先自回去就是。”那黑衣人沉声道:“不行!主上既然交代我们几个跟着你,自是要同去同归。”步天呲牙笑了一声,看得那三个黑衣人俱都一皱眉,悠悠然道:“我若是不想和你们几个同归呢?”“那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步天慢悠悠自那柱子上直起身子,点头道:“很好,很好,我今天便要见识一下你们对我是怎样不客气法。”说罢坐在那里,似笑非笑的看着那三人。只因他实在貌丑,那三人被他看着,竟都有些毛骨悚然。中间的黑衣人先自不耐,喝一声:“大胆!”左手暴长,五指成爪,向着步天当头抓下,另两个人也一齐出手,分别抓向步天的左右两臂,步天轻笑一声,两肩只动了一动,两个黑衣人的手便双双抓了个空,身子向下一滑,像条鱼似的,竟从两个黑衣人之间的缝隙之中滑了开去,手中剑也不出鞘,只是随便往左右一挥,那两个黑衣人大惊之下,正待收招回撤再将他抓住,突觉两腿一麻,站立不住,竟双双跪在了地上。最右侧的黑衣人见情况有变,腾空跳起,使一招“点石成金”,左足尖径向步天腹部踢去,又快又狠,步天无论是要拔剑还是躲闪都已不及,只是他快,步天比他更快,右手倏地搭在他的足踝之上,向外一翻,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人的身体竟横着飞了出去,撞在亭栏之上,步天拧身而起,左足飞处,在那两个挣扎爬起的黑衣人后颈之上一带而过,那两人复又趴在地上,再站不起来。   步天怕了拍手上的灰尘,将一脚踩在亭中的木凳之上,弯腰看了看几个黑衣人,笑道:“怎样,你们服是不服?”   那为首的黑衣人咬牙道:“步天!你竟敢如此嚣张,我此番定会禀明主上!”   “哦?”步天眼珠转了一转,淡淡的道:“你是在威胁我么?我本来生平最恨别人威胁,不过你这威胁我倒确实有些害怕。”   那黑衣人“哼”了一声,眼中甚有得色,步天看在眼里,心下好笑,接道:“所以我只有将你们尽数杀了,以免被主上知道此事责罚于我。”   “你敢!”虽是如此说,几个黑衣人眼中仍是流露出一丝恐惧之色。   步天冷笑几声,“我如何不敢,以你们几人的身份,死在这里,岂非是稀松平常?”说着便抬脚向离他最近的黑衣人走去。那黑衣人虽知他要行凶杀人,无奈方才被他伤了椎骨,一时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等死,忽听一个声音道:“小兄弟,你在干甚么?”   步天一抬头,见是默子轩站在亭外,双手用衣服兜着一兜子的野果,笑一笑道:“默大哥,这几个毛贼见我独自一个儿在这,起了歹心,想要害我,不想武功不济,都被我收拾了。”默子轩“嗯”了一声,步天又瞧了他一眼,道:“我现下要将他们全都杀了,你不愿见这些,便到那边去等我。”默子轩皱了皱眉,道:“看他们几个也都被你打残废了,又何必再造杀孽,饶了他们性命,我们吃果子去。”步天低头想了一想,道:“好,默大哥说不杀,便不杀了。”转头向那三个黑衣人说:“都给我滚罢。”那三人都被他打得瘫在地下,又如何能动,仍是爬在地上呻吟。步天也不再理会,跳出亭子,拉了默子轩道:“我们走罢。”   两人仍旧游玩,不觉天色已晚,随便找了个小客栈,要了东西吃过,又说了好一会子话,才各自回房睡了。   中秋已过,月儿又渐渐缺了,却依然盈盈清清,洒得一地寒霜。寒月下突然簌簌声响,夜深人静之际听得格外清晰,片刻,“吱呀”一声,小客栈的门被人轻轻推开,一条人影闪身而出,慢慢走到月光下,竟是步天。他仰头望月,将小指含在唇中轻轻吹了声口哨,“扑簌簌”,一团白影从天而降,落在步天右臂,原来是一只雪鹰。这鹰只比鸽子稍大一点,通体雪白,眼睛却是鲜红颜色,步天左手抚摸了雪鹰背部几下,从雪鹰腿上摘下一个小小的玉环,这玉环看似与一般指环无异,实则中间有一道深深的凹槽,他从槽内抽出一条折好的薄纸,抖开一看,纸上只有两个字,“速归”,将纸条纳入怀中,又将玉环原样戴在雪鹰脚上,这才拍拍雪鹰脑袋,低声道:“去吧。”雪鹰展翅飞去,不一会儿就融入茫茫夜色之中。   步天眼望雪鹰离去方向,呆呆站了半晌,直到觉出身上凉了,才慢慢走回去,走到默子轩房门前时,脚下竟像生了根,再也迈不出一步,一个声音在耳边不停地说:“去看他一眼,再去看他一眼,去看他,去看他……”步天微一咬牙,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从门缝伸进去,慢慢地拨门栓,不知怎的,手竟微微有些颤抖,心道:若是被他看见我还会这些手段,不知又会怎生啰嗦。心中突然泛起一阵暖暖的温柔,轻轻推门走了进去,来到默子轩床前,坐在床头。默子轩睡得正香,月光下他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步天慢慢伸出手去,想摸一摸他的睫毛,半途却又停住,终于还是慢慢收了回来,轻轻地说:“默子轩,我要走了……欠你的钱……以后还你。”猛的起身出了房间。   明月昭昭,夜路迢迢。步天深吸口气,飘然而去。   第二章 飞花满袖剑逍遥【二】   马不停蹄地赶路,这日终于到了栖霞县境内。步天策马入城,一路急奔,天光暗时已穿过栖霞城,来到城郊一座庙宇之外。下马扣门,不大一会,斑驳的庙门吱呀一声开了个小缝,一个灰衣僧人探出头来,打个问讯,道:“阿弥陀佛,施主要借宿么?”步天微微笑道:“天暗得紧,怕是一会要下雪,想借贵地烤烤炭火。”言罢只管盯着那僧人眼睛。僧人闻言咧嘴笑道:“既如此,那施主请随我来吧。”将庙门打开放了步天进来。步天将马交与那僧人,自己便往后殿而来,进了观音殿,先恭恭敬敬对着观音神像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辞道:“观音大士,弟子先行和你请罪了。”站起身走到观音像前,握住观音右手拇指转了一圈,只听隆隆声响,观音身后的石墙竟然缓缓旋转,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步天闪身进去,身旁突听有人低声问道:“是谁?”步天也不答话,从腰间摸出个玉牌似的东西,挂在指上,凑到那人脸前,那人仔细看了看玉牌,这才低低笑道:“原来是未央小姐。小姐这身打扮,我们实在是认不出呢。”步天笑了笑,说:“我不说话儿,你们也能认得出是我,想来还是我们的人厉害。”一边说,一边向洞里走去,身后几人也不明白她话是什么意思,只得一齐讪讪而笑。   洞口虽然狭窄黑暗,洞内却是一座庞大的地宫。青石的甬道四通八达,空空旷旷,到处是巨大的铜灯,灯光摇曳,飘渺朦胧,与外面已是两个世界。宁未央慢慢走着,凝神倾听自己脚步踏在青石上杳杳的回声,心里也不知想些什么,好像思维都停止了一般。不知不觉已穿过无数甬道,来到近地宫的边缘。   面前一座灰色石屋,未央推门而入,石屋内陈设十分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一椅,还有一个红木的书架,上面零零落落放着一些书卷。宁未央随手将门关上,从屋角水缸中打了一盆水,坐在桌前,从脸上慢慢揭下一张面具来,用清水把脸洗了,才对着铜盆梳洗打扮起来。忽然有人扣门,问道:“未央小姐,在么?”宁未央道:“进来吧。”推门进来的正是适才在洞口那为首之人,抬头才要说话,却不由呆了一呆,只这一会儿功夫,眼前之人已绝非刚才进洞的那个黄脸少年,只见肌肤似雪,眉目如画,款款青丝披在肩头,长身玉立,一袭苹果绿的轻纱长裙微微飘动,嫣然一笑,宛若出水洛神,一时倒忘了自己要说的话,只是愣愣看着宁未央,未央见他发呆,便也不作声,任由他看,半晌才轻笑一声道:“马兄弟,你还没看够么?”姓马汉子这才如梦初醒一般,讪讪地说:“未央小姐,教主请你去见他。”   冰焰教主赤冰所住的石殿取名桃夭,取自“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意。才走到殿外,便听殿内传出悠悠琴声,紧接着听一女子声音唱道:“彤霞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香销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歌声婉转动人。未央不由“咦”了一声,转头问马炎道:“是谁在唱歌?”马炎低声道:“这是教主新得的美人,杜青蛾姑娘。色艺双全,甚得教主宠爱。”一边说,两人已进入殿中,殿内飘浮着似有似无的香气,让人精神放松却又并无脂粉气息,有点类似皇宫中所燃的龙涎香。大殿左首坐着一个白衣女子,正在抚琴吟唱。宁未央打量那女子,只见她二十上下年纪,芙蓉般的脸儿,柳眉凤目,贝齿樱唇,浑身上下似乎透着一层淡淡的忧郁,暗道:“这个姑娘倒好像带着股傲气,这样的女子,原该是官家的千金小姐,不知为何跑到这里来了。”   正自胡思乱想,忽听一个声音懒懒地道:“未央,你终于回来了么。”宁未央身子微微一震,忙敛目低头,单膝拜倒,道:“未央见过教主。圣教主万福金安。”赤冰“哼”了一声,说:“抬起头来。”未央闻言,只得抬头看向赤冰。赤冰斜斜倚在白玉石座之上,身上穿一件月白色缎子长袍,青玉腰带,衣襟微敞,露出些微胸膛,黑发散着,脸上还是戴着那副纯金的兽面面具,在灯火的照映下闪闪发光。   自打记事起,赤冰就是戴着这副面具,宁未央从未见过赤冰真正的面目和表情,就算是在严酷责罚自己时,面具后的声音也听不出任何异样。   赤冰一言不发,盯着未央的脸好一会儿,才道:“很好。起来罢。”宁未央听他如此说,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才站起身,后面已有一个人抢上前来,对着未央深深一揖,口中道:“未央姑娘,老夫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说话之人赫然竟是八月十五在洞庭湖上被宁未央刺死的长老薛三古。宁未央忙回身相扶,道:“薛长老毋须如此,此是教主才智仁德,我只是替教主分忧而已。”赤冰微微笑道:“你不用再谦虚,你那招瞒天过海,我倒也没算到。”   原来当日宁未央乔装丑少年步天,飞蟹退王洋,而后指点薛三古前心,历数其罪状,其间暗中在薛三古衣内做了手脚,她大声嘶喊,吸引了台下众人注意,加之日薄湖面,暮色茫茫,对台下众人视线也有影响,得手后,抽出暗藏机关的弹簧剑,刺中塞进薛三古衣内的血囊,瞒天过海,扬长而去。   薛三古听赤冰如此说,仍是对未央千恩万谢,未央见劝不动他,便索性受了。赤冰倚在座上看他二人,不言不语,忽瞥眼间看到了那白衣女子,这半天她只是弹琴,竟始终未看他们一眼。赤冰看了她半晌,淡淡道:“好了,天色不早,你们都回去各自歇息罢。”   宁未央闻言连忙躬身施礼,道:“属下告退。”便要向外走去,忽听赤冰道:“未央站住。”心里微微吃惊,回转身道:“教主还有何事?”赤冰道:“上一次赵护法不幸身死,左护法之位一直虚空。未央,你觉得何人可担此任?”宁未央微一沉吟,道:“教主圣德,心中必然已有人选了。”赤冰闻言哈哈大笑,一边笑着,一边从玉座上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未央跟前,忽然停住不笑,未央也不低头,眼光与他面具后冰冷的目光对视,赤冰忽然伸出手来,宁未央吓了一跳,只道他要打自己,谁知赤冰只是轻轻用手拂了拂她肩上的发丝,轻轻道:“未央啊未央,你真的是很聪明。”   宁未央听他突然说这样的话,一时猜不透他用意,摇头傻笑道:“我只怕自个才是最愚钝的那个。”赤冰道:“我心中的人选,就是你。”未央忙不迭摆手道:“哎呀,我可不要做什么护法。”自觉失言,连忙又道:“教主,未央资历浅,年纪又轻,就算有心做好护法之职,教中也大有人不服气,导致教中失和。还是请教主另选别人罢。”赤冰轻轻冷笑,说:“我自是知道没有人会对你心服,所以才提点于你。三日后便是大典,到时你若死在沉雪手上,也没人会为你掉一滴眼泪。”宁未央道:“那若是寒沉雪教我杀了呢?”赤冰道:“那自然饶你不得。”未央心中气闷已极,连声冷笑道:“好,好,那干么不教寒沉雪来做护法不是甚好,免得搭上我大好一条性命。”话未说完,已对上赤冰可以杀人的目光,“宁未央,你放肆!”未央知道今天必然要被责罚,大声道:“你罚我罢。你就算罚我,我也是要讲!这么多年来,从来都待我不公平……”眼前蓦的一黑,已被赤冰狠狠打了一记耳光,两耳不住鸣叫,什么也听不见,只依稀听到一个“滚”字,便咬牙跑了出去。   宁未央一口气跑回自己住的石屋,扑在床上,想放声大哭,却哭不出来,眼泪似乎也早都干涩了,呆呆趴在床上,想到往事种种,心中无限难过。自己从记事起,接触的人就是赤冰,教她武功剑术,偶尔也教教她读书。这样的朝夕相处,自己本该无比依恋于他,但赤冰对她却似乎没有一点疼爱之情,一点小小的失误便会严厉责罚,教完武功后立即头也不回地离开,也不允许她去找他,一次,她偷偷地溜出去想看看他在干什么,却因此被打得皮开肉绽,差点丢了性命。后来长大一些,才知道原来赤冰还有其他弟子,星无邪,寒沉雪等人,只是未央却从不与他们一同,偶尔见面也毫无言语,可赤冰待他们却比待自己好上百倍。心头忽然跃然而上一个人影,深黑的眼睛望着她,请她吃好吃的,笑着叫她小兄弟,不禁喃喃地道:“只有他,只有他才待我好……他现在,可有想着我么”,心里念着默子轩,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章 飞花满袖剑逍遥【三】   三天时间一晃即过,落花台下,已整整齐齐站满了人,个个擎刀佩剑,容色肃穆。赤冰坐在台上,在他左右站着两人,左边是一个长身少年,一身黑衣,一头浓密黑发尽皆披在肩头,只用一条金丝抹额打理,面容棱角分明,神色漠然,背后背着一把长剑,剑身厚重,甚是威武。另外一人却是一个白衣少女,出尘脱俗,美若天仙,却也冷若冰霜。   赤冰目光扫视众人,忽道:“宁未央呢?”他话音虽是轻轻问出,在场的每个人却都听的清楚,只听人群后面传来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道:“我自然在这里的。”众人俱都向后望去,说话的正是宁未央,她早早也便来了,只远远站在人群后面。赤冰道:“你上来。”未央也不迟疑,昂首向台上走去。赤冰看她上得落花台,淡淡道:“今日将你们集聚于此,便是要你们见见本教新任的左护法。”台下教众听了此言,不由起了一阵骚动,薛三古上前一步抱拳道:“教主英明,教主所重之人属下等必当遵从。”只听一个尖细声音道:“薛长老此言差矣。此人本领如何我虽不知,但其身份低微,又无建树,怎可让我等心服?”说话之人名叫景智通,也是教中重要人物,身材瘦小,脸色枯黄,但双目如电,一看就知绝非等闲,转而向赤冰道:“属下认为沉雪小姐当此重任,才是属下等心中所愿。”赤冰轻轻“哦”了一声,道:“是么,你的意思是说本座不会用人了?”景智通高声道:“属下绝无此意。属下此言只是说出大家心中所想。”赤冰微微抬头道:“你们大家可是都如此想法么?”台下众人纷纷点头。赤冰叹口气,向身侧的白衣少女道:“沉雪,看来你才是众望所归啊。”寒沉雪仙子一般的脸上仍是冷若冰霜,退后一步道:“弟子愿为教主分忧。”声音亦如仙子般动听。   宁未央处在如此尴尬境地,不怒反笑,蛾眉微挑,抬手指着景智通鼻子,道:“你,上来。”景智通大怒道:“你一个黄毛丫头,胆敢如此对老夫说话!”宁未央道:“不敢上便说不敢,黄毛绿毛,甚么鬼东西。”景智通一大把年纪了,性子又素来火爆,怎经得一个小丫头这般言语相激,当下足尖一点地,飞身而上,凌空一个燕子折,稳稳落在未央面前,怒声道:“你待怎样!”话才出口,不禁有些后悔,以自己身份年纪这样和一个身份低微的小辈讲话,实是有些自降身份。宁未央莞尔一笑道:“你的说话我好不爱听,所以想叫你闭嘴。”景智通冷笑道:“叫我闭嘴,凭你也配么?你以为你是甚么东西,只不过是教主捡来的一……”宁未央脸色骤变,厉声道:“找死!”反手撤剑而出,也不多言,猱身而上。景智通含胸提气,身子倏忽退了一丈,双手从腰间抽出一对怪异兵刃,左手的是一柄弯刀,状如新月,右手的却如满月,都是薄如冰片,锋利异常。一出手,满月刀如流星般飞旋而出,直奔宁未央面门而去,身子却如影随形,直扑上前,左手弯刀挂向未央纤腰,景智通这招已是毫不留情,一般人若用兵刃去磕圆刀,腹部空门大开,势必开膛破肚,若去破弯刀,则脑袋便会一分为二,这杀人招式还有个好听的名字——月赶流星,死在这招下的人已不计其数。不过可惜宁未央不是一般人,她眼见圆刀劈面而来,轻叱一声“去”,长剑脱手而出,当啷啷与圆刀相击,与此同时,身子拔地而起,空中一个筋斗,弯刀已然落空。   景智通转瞬之间两招落空,又惊又怒,举刀又斫,宁未央凌空伸手接住长剑,却并未如他所料翻转过来,仍是头下脚上,左手撑地,纤腰一拧,剑锋斜向反撩而上,景智通本就失算,招式用老,再想变招哪里还来得及,只听一声惨叫,弯刀掉在地下,景智通双手掩面,口中叫道;“眼睛,我的眼睛!”众人只见他指缝之间鲜血满面,甚是可怖,俱都脊背一阵发冷。宁未央站稳身形,看着他冷冷道:“留你性命,滚下去罢。”   回转身看着寒沉雪,道:“你也要动手么?”寒沉雪慢慢往前走了几步,底下冰焰教众都紧紧盯着她,更有人轻呼她名,缓缓抽剑出鞘,口中道:“我让你三招,请吧。”她手中剑名凝冰,光华闪烁,寒气逼人。宁未央淡淡道:“争便是争,不须你让。”两人在落花台上遥遥相对,衣袂飘动,一般的风华绝代,一般的冷若冰霜,其余众人似也看得呆住了,一个个大张着嘴,鸦雀无声。   说也奇怪,冰焰教本乃魔教,教中人多用名门正派嗤之以鼻的邪门武器,但赤冰亲自所教的这几个少年,却都是使剑的。   蓦然之间,落花台旁青萝树下落花如雨,花雨纷飞中,两人身影已几番交错。甫一交手,宁未央便知自己还是低估了寒沉雪,二人师出同道,剑法招式互相几乎了然于心,伤不了对方,也伤不到自己。旁人不知这其中玄机,只看到两人招式美妙凌厉,处处险象环生。   眨眼间,二人已拆了三十多招,猛然寒沉雪招式一变,凝冰剑疾如闪电,却又密密绵绵,将宁未央罩在剑影之中,宁未央识得这一路剑法,名为修罗十三式,只有一十三招,却是招招夺命,心中冷笑一声,同样使出修罗十三式,迎将上去。   寒沉雪手中所执乃是宝剑,未央手中却只是一把普通长剑,拆招时须得留心避开对方剑锋,高手对阵之时难免吃亏。忽觉面前寒气扑来,寒沉雪一招“永不超生”使将出来,前后左右,都是剑影,这是修罗十三式的最后一式,狠绝霸道,封住对手所有退路,一击必杀。宁未央无路可退,也并未想退,剑随心动,并不去迎击招式,倒像是随意乱舞一般,在空中六个方位各刺一剑,又凌空划了个圆圈,别人看来便像是已到绝境,精神失常,垂死挣扎一般,但已将寒沉雪所有剑势,尽皆封了回去,众人虽心向寒沉雪,也不禁出口喝彩,可是寒沉雪身子竟然并未停顿,反而飞身而起,居高临下,宝剑一抖,剑光如暴雨泻下,出剑角度已非适才,竟是所有不可想象之处。   宁未央脸上猛然变色,电光石火间心思已百转千回:修罗十三式只有十三招,怎么竟会有第十四招,莫非今日真要把命搭在这里?不及多想,身子疾退,同时剑封寒沉雪剑势,但为时已晚,只觉左肩一凉,已被凝冰剑划出半尺长的口子,顿时血如泉涌,上身登时红了大半,宁未央只觉剧痛钻心,左臂已经抬不起了,眼前一阵发白,耳边似乎听见窃窃叫好之声,猛然想起赤冰所说的话“到时你若死在沉雪手上,也没人会为你掉一滴眼泪”,满腔悲愤,心中咬牙道:你偏心至此,只是要我以命成全她么?嘿嘿,我今日就是死,也要拉她一起。   她性子本就激烈,此时更不迟疑,用尽全力向寒沉雪扑了过去,长剑直劈而下,这已是不要命的打法,全身上下都是空门,寒沉雪随便一剑就能要了她命,但自己也要命丧当场,寒沉雪冷哼一声,挥剑去挡,双剑相击,一声脆响,宁未央的剑竟从中间折断了,寒沉雪却顾不得高兴,只觉右臂麻木,宝剑几乎把持不住,胸口如被重击般闷恶,脚下不由退了一步,就在这瞬息之间,宁未央右掌将剑柄轻轻一推,半截断剑以凝冰剑为轴划出一道圆弧,直向寒沉雪咽喉处滑去,寒沉雪甚至还未看清就已经不及,眼看就要血溅五步,只见一道黑影箭矢般掠过,正中断剑,断剑瞬间又断为两截,落在地下,那黑影却未停歇,竟然直直射入台边树干之中,入木半尺,竟是一把通体漆黑的剑。宁未央目不转睛看了那剑半晌,却始终未去看是何人发剑。这柄乌追剑归属何人,冰焰教中无人不知。   宁未央收回目光,看了看自己,手中无剑,血染衣衫,忽然觉得说不出的疲倦,转身向赤冰道:“宁未央有负教主圣望了。”说完转身便走,她肩头伤口流血不止,也不去理,任由鲜血顺着指尖滴在地上。   赤冰道:“宁未央,你站住。”未央闻言不语,但也收了脚步,只听赤冰道:“你们可还有哪个心不服么?”台下再也无人应声。赤冰又向寒沉雪看了一眼,寒沉雪脸色苍白,转过头去。赤冰站起身来,走到宁未央面前,从腰间解下一柄剑双手递与她,未央一愣,赤冰道:“此剑攻玉,从此便以你为主。”   宁未央双手把剑接过,冰焰教众忽地齐齐拜倒,高呼:“教主英明圣德。属下参见左护法大人。” 声音宏大,落花台上又是一阵花雨飘落。   第三章 西子湖畔紫衣娇【一】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时值六月,西子湖畔流朱敛碧,游人不绝。湖面上泊满画舫花船,虽是傍晚时分,却比白日更多了些旖旎,莺声燕语被轻风送到岸上,搅乱了多少少年心。   杨柳树下,并排站着两个少年,只听身着淡紫衣衫的少年笑道:“子轩,都说苏杭美女如云,果然不假。听说这里最美的人儿叫做杜青蛾,貌美如仙,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只是人却高傲的很,多少富家子弟一掷千金想见她一面都不可得。我们今日便去瞧瞧她如何?”他身旁的白衣少年眼望湖面,道:“好的很,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只是这位杜姑娘这般冷傲,我们也不一定见得到她。”紫衣少年闻言哈哈大笑,道:“想不到你也是个风流种子。”白衣少年唇角微微一挑,不置可否。   紫衣少年伸手拉住他衣袖,便要拽他走,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娇笑,两人吓了一跳,抬头看去,竟然是一个红衣少女坐在树干上,见他们看,那少女又笑起来,道:“喂,你们两个要看手相么?”她坐在树上说话也不老实,双脚凌空晃来摇去,雪白的小腿都露了出来。   紫衣少年呆了呆,刚要答话,白衣少年已说道:“不用了,我们还有事情。”说着便要走,眼前红影一闪,红衣少女竟已从树上跳了下来,正落在他眼前,只见她雪白的瓜子儿脸,明眸皓齿,胸前挂着一串洁白莹透的珍珠,背后却背着一把长剑,剑柄古朴厚重,一看便知绝非凡品。真是好一个俏姑娘。   白衣少年笑了笑,道:“你挡着我路干甚么?”红衣少女笑嘻嘻地道:“这路是你的么,我怎的不知道?”白衣少年呆了一呆,只觉此话似曾相识,又突然觉得眼前少女也似曾见过,紫衣少年拉了他一把,说:“发甚么呆,快走罢。这丫头逗你呢。”   两人走出数步,只听身后悠悠道:“公子可是姓默,对不对。”白衣少年猛然回身,盯着那少女道:“你怎知道?”红衣少女嫣然一笑:“我说过我会看相的。”她走到白衣少年面前,道:“你可要让我看看么?”白衣少年看了她半晌,微微一笑,伸出左手,少女伸手握住他手指,低头端详,沉吟道:“公子家世显赫,是北方人氏,自幼习武,嗯……尚未婚娶,不过公子万万不可拈花惹草,尤其不可……流连烟花,不然,不然会有很大的麻烦。还有,你的名字叫默子轩,对不对。”说完抬起头来看着默子轩,眸中星光璀璨。   默子轩看着她,微笑道:“还有呢?”红衣少女愣了下,道:“没了啊。”说着便想放开他手,没想到默子轩反手一握,竟将她手握在掌中,红衣少女顿时俏脸飞红,挣了两下没有挣脱,咬着下唇道:“你……你放手……”默子轩笑道:“小丫头,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就放了你。你叫甚么名字,怎么会认识我?”红衣少女只觉他手掌干燥温暖,心头鹿撞,脸儿都要红透了,轻声道:“我……我叫未央。我……我……你这无赖,不放就不放罢。”默子轩听她说到最后,不由怔住,他长这么大,从没见过有哪个女孩子这般说话,握着她手,一时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紫衣少年在旁哈哈大笑道:“默子轩,你还真会吃豆腐!这丫头分明就是看上了你,一路跟着,还用得问吗?”默子轩脸上一红,松开了手,眼睛却去看未央,未央咬着嘴唇道:“看甚么看,臭无赖!”飞快地转过身子,背对着他。紫衣少年转到未央跟前,嬉皮笑脸地说:“小丫头,给我也看看手相吧。”说着把手伸到未央面前。   宁未央眼珠转了转,笑靥如花,歪头笑道:“你是不是想见那个杜青蛾姑娘?”紫衣少年大喜,问道:“你有法子么?”未央道:“法子自然有的,不过……”“不过什么?”“我这两日自己好没意思,想和你们一处玩。你得保证那个……他不许赶我走!”紫衣少年口中道:“这个包在我身上!”心中却想:看他刚才那副模样也舍不得赶你。未央道:“你们跟我来吧。”   三人来到湖边,宁未央唤来泊在岸边的小船,三人都上了去,未央和舟子低声说了几句话,舟子点头,奋力一撑,小船直直向湖中心荡去。   天色早已暗了,水中船只都掌起了彩灯,倒映在水中,比缀满繁星的夜空还要绚烂,小船一直行到湖面上最大的花船跟前,宁未央站起身来,向靠在雕花围栏上乘凉的一个宫装少女招手道:“紫嫣,你家小姐好么?”被唤作紫嫣的宫装少女探头一看,咯咯娇笑道:“未央小姐,原来是你。这些日子你跑到哪里去了,也不来瞧我们,我家小姐天天儿念着你呢!”说着忙着招呼仆人杂役将木梯放下,未央三人都从扶梯爬上大船。   默子轩四下瞧去,才发现这艘画舫实是极尽考究,甲板都是香樟铺就,紫檀的雕栏,散发着淡淡的香气。紫嫣隔着珠帘向屋内道:“小姐,未央姑娘来了。”静了一会儿,一个柔柔的声音传了出来:“请他们进来吧。”紫嫣这才卷起珠帘,请三人进去。   屋内陈设较之屋外,更是清新雅致,书桌瑶琴,一应俱全,哪里像是风尘女子的房间,倒像是官家千金的闺房。一个女子静静立于书桌之后,云鬓高挽,身着一件藕合色水印素花的宫装,宛如一支玉兰花,淡雅高贵,见他们进来,对着未央轻轻一笑,不经意间千娇百媚,万种风情。默子轩和紫衣少年都看得呆住了,两人心中俱都想:这世上竟有这么美的女子。宁未央回头狠狠瞪了默子轩一眼,重重地咳了两声,心中气道:“男人果然都不是好东西,见到漂亮女人眼睛都直了。又见默子轩居然毫无反应,气恼更盛,便想狠狠踩他一脚,又觉有些不妥,一时气的脸都红了。   杜青蛾看她这副模样,心中已明白了几分,柔柔一笑道:“未央,你怎么这么些日子也不来瞧我。这两位是你的朋友么?”未央点头道:“嗯。这个白衣服的叫默子轩,那个紫的叫……叫……”紫衣少年赶忙说:“在下……萧诀。”杜青蛾朝他们淡淡一笑道:“二位公子,幸会了。”两人双眼又是一阵发直。   杜青蛾吩咐紫嫣去弄了几色精致小菜,并一小壶波斯葡萄酒,壶身都是纯金打造,雕花镂刻,极是考究,倒在红玛瑙的杯里,晶莹鲜艳,醇香四溢。萧诀端起酒杯,看着杜青蛾道:“青蛾姑娘,我敬你一杯。”杜青蛾浅浅一笑道:“你为何敬我?”萧诀脸上一红,说:“你好漂亮。”说罢一饮而尽。杜青蛾却只低头啜了一小口,道:“听二位口音,似乎都不是本地人氏?”萧诀笑道:“我们当然不是这里人,我们是……”“我们是北方人氏,慕名来这里游玩的。”默子轩接口说道。杜青蛾转头瞧着默子轩,欲言又止,睫毛轻扫,垂下美目。   舱外夜色沉沉,舱内暖意如春。几人谈古论今,吟诗作对,好不酣畅,一壶美酒早就不够,紫嫣来来回回已上了七八壶。这波斯美酒入口甘甜,后劲却大,默子轩已喝了二三十杯,头也有些昏昏沉沉,瞥眼间,竟发现宁未央不知何时已不见人影,自己刚才只顾和杜青蛾对句联诗,倒把她忘了。心道:“她难道已经走了?走便走了,这丫头古怪的很,若是赖着不肯走才叫麻烦。虽如此想,却已没了兴致,眼睛直望门口瞟去,又坐一会儿,心头蚂蚁爬般难受,哪里还能坐得住,道:“好热,我出去透透气。”站起来钻到甲板上。东张西望,却不见人影,便情不自禁向后面走去,才绕过舱房,一眼就看见一道红影伏在船尾护栏之上,眼望湖面,呆呆出神。   听到脚步声,宁未央回过头来,见是默子轩,展颜笑道:“你是在找我么?”默子轩脸上微微发热,道:“你……小……未央……姑娘,你在这做甚么呢?”说着走到她身边,也伏在船栏之上,宁未央并未答话,重又望着湖面,湖水荡漾,灯火星光,碎了似的散在水上,温柔无限,轻轻地说:“你瞧,多好看的星光啊……默子轩,你干吗要到这里来……”她后一句话声音极低,默子轩听不甚清,问道:“什么?”未央摇头不语。   两人在微带湿凉的夜风中并肩而立,忽听筝声响起,“……枕函香,银沙漏。依约相逢,絮语黄昏后。时节薄寒人病酒,铲地梨花,彻夜东风瘦……掩银屏,垂翠袖。何处吹箫,脉脉情微逗。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第三章 西子湖畔紫衣娇【二】   是夜,几个人自然在杜青蛾船上歇了。第二日早上起来,别了杜青蛾和紫嫣,依旧上得岸来。萧决神色间颇为不舍,紫嫣抿嘴笑道:“萧公子,今后你就是我家小姐的朋友,想来便只管来就是。”萧决面露喜色,向杜青蛾看去,杜青蛾向他微笑点头,这才心满意足下了船去。   三人在杨柳荫下慢慢走,萧诀仍不住回望湖面,默子轩忽然回头望着宁未央,道:“未央姑娘,你……要到哪里去?”未央笑嘻嘻反问道:“你要去哪里?”默子轩道:“我要去拜访一位故人……你……”未央低了头,说:“我也去。”说罢有意无意向萧诀瞟了一眼。萧诀赶忙笑道:“有甚么不可以啊,就说她是你妹子便了。”宁未央白了他一眼,道:“谁要做他妹子!”萧诀嘻嘻一笑,说:“好姑娘,我知道了,你不想做他妹子,便做他媳妇罢!”默子轩脸上一红道:“你别胡说八道。”偷眼去看宁未央,却见她也是满面飞红,煞是可爱。   天色早已大亮,路边各式各样的小摊都摆了起来,花花绿绿,引人注目。宁未央瞧见一家摆的都是女孩儿用的胭脂水粉,手镯头簪,喜欢的很,急急忙忙便想过街去瞧,刚到街中央,只听一阵马蹄声响,一匹大红马从远处飞奔而来,风驰电掣,路上行人慌忙闪避,默子轩脸上变色,想拉她回来已然不及,大声喊道:“未央闪开!”宁未央却像吓呆了一般,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只这一眨眼的功夫,大红马已冲到她跟前,骤然停住,人立而起。路上行人纷纷围拢,见那马上骑手竟然是一个紫衣少女,那少女轻拍马头,安抚自己的大红马,柳眉倒竖,瞪着宁未央,突然抬手就是一马鞭,周围一片惊叫。未央脚下微晃,“嗳呦”一声,身子竟向旁倒去,身边突然闪出一人,长臂轻舒,将她揽在怀中。   默子轩低头瞧宁未央,见她左臂衣衫破碎,雪白的肌肤渗出点点血痕,不由怒从心起,又见她靠在自己怀里,脸颊晕红,睫毛微动,心下着急,柔声唤道:“未央,未央。”宁未央抬起头,与他对视,目中神色甚是奇特,她眸子本就澄澈如水,此时更是波光点点,动人心神,唇角似笑非笑,说不上是什么神情,默子轩目光再也难以移开,就这样怔怔看她。   马上紫衣少女柳眉一皱,她马鞭本来打的是宁未央的脸,却没想到只打在她臂上,心中老大不愿意,又见跳出来个英俊少年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只管将那挡路的死丫头抱在怀里看来看去,更是恼怒,娇叱一声“让开!”马鞭向默子轩兜头甩去,默子轩看也不看,左手一晃,已将马鞭抓在手中,用力一带,只听扑通一声,竟将紫衣少女拽下马来,跌在地上。有围观的人小声道:“这不是欧阳大小姐吗,这位小哥今天可闯了祸了。”紫衣少女从地上翻身跃起,满身尘土,满脸通红,二话不说,拔出腰间银弧刀,挥刀便砍。默子轩抱着未央往旁一闪,一手快如闪电,已搭在那少女手腕,用力一扣一旋,少女“哎哟”一声,手中刀掉在地上,跺了跺脚,捂着手腕恨恨地瞪着默子轩,默子轩淡淡道:“我不想打女人,你赶紧走开。”紫衣少女怒声说道:“臭小子,你敢这么对我!好!你等着,有种你们别离开杭州城!”说罢刀也不要了,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旁边有好心人凑过来道:“这位小哥,刚才那位姑娘家大势大,你们还是赶紧出城吧。”默子轩微微一笑,淡淡道:“怕她作甚。”说罢低头看宁未央,宁未央笑嘻嘻道:“你说的是。我们走罢。”她见默子轩将那紫衣少女弄得灰头土脸,甚是开心,满面喜色,浑然忘记自己臂上受伤。   默子轩瞧着她,心里只觉这少女率真可爱,柔声道:“你的手痛么?”从怀里摸出一个墨绿色的琉璃小瓶,宁未央奇道:“这是甚么?”默子轩道:“ 这是我家自制的金创药,你敢不敢用?”一面说着,一面从小瓶中倒出些淡黄色的粉末,小心的敷在宁未央伤口之上。一抬眼,只见宁未央一双眸子怔怔地盯着他脸,微微笑道:“怎么,怕了么?”宁未央低下头去,轻叹口气道:“子轩哥哥,你待我真好。”默子轩笑道:“傻丫头,你是我的朋友,我怎会对你不好?”宁未央眸光霎时一黯,低了头道:“是这样么。”转了身自顾往前走去。默子轩呆了一呆,心想:我又甚么地方得罪她了?女孩子的心思真是奇怪。眼见她走远,只得和萧诀两个跟在后面。   那姓欧阳的紫衣少女策马而去,满心愤恨似都倾注在马鞭之上,连连抽打身下坐骑,红马吃痛,更似发狂般奔将起来,片刻已到一座豪宅近前。   巨匾金字,上书:飞龙堂。   紫衣少女跳下马背,冲进堂内。堂内一名银发老者正自品茶,见紫衣少女这般情状,大吃一惊,放了茶盏问道:“倩儿,你怎么了?”紫衣少女扑到老者怀中,哭道:“爹爹,有人欺侮女儿,爹爹要给女儿出气。”   那银发老者正是飞龙堂堂主欧阳野,这紫衣少女是他的小女儿,名唤欧阳云倩,平素溺爱,视若掌上明珠。欧阳野眉头微皱,欧阳云倩喜好拳脚,欧阳野便也教这宝贝女儿功夫,况且以飞龙堂在杭州城的势力,哪有人敢来欺侮欧阳大小姐,此番莫非是专门寻衅来的?轻拍爱女肩头,问道“倩儿莫哭,告诉爹爹是谁敢欺侮你?”欧阳云倩道:“一个穿白衣的臭小子,还有一个穿红衣的贱丫头。”便将方才之事与他爹爹说了一遍。欧阳野听罢,将手掌重重一拍案几,怒道:“何人敢在杭州城如此放肆!老七!”门外旋即进来一位管家模样的人,躬身道:“堂主,何事唤属下?”欧阳野道:“你带几个弟兄去看看,可有一个白衣的小子带着一个红衣丫头,将他们带回来。”老七点头,转身去了。   欧阳云倩此时方消了些怒气,问道:“爹,怎不见哥哥?”欧阳野道:“这几日常有冰焰教妖孽生事,你哥哥带人去四处排查了。”欧阳云倩撇嘴道:“甚么冰焰教,让我遇见,就把他脑袋砍下来。”   欧阳野深知这个宝贝女儿被宠坏了,不知江湖上险恶,正色道:“倩儿,若是真遇上冰焰教的人,你万万不可招惹他们。这些是男人的事,有爹和你大哥,不须你插手。”欧阳云倩正要争辩,忽见老七又折了回来,奇道:“七叔,这么快就办好了么?”老七躬身道:“堂主,小姐,外面有人拜访。”欧阳野眉头一抬,“哦?何人?”“呃……正是堂主您要找的人。”见欧阳野似乎还未明白,只好补充道:“是一个白衣男子和那个红衣女子。”欧阳云倩跺脚道:“爹,他们竟然找上门来欺侮女儿!”欧阳野点头说:“倩儿,你先进去。爹来会会他们。”欧阳云倩点头,转身进了内堂。   欧阳野重新坐正,端起茶盏,慢慢呷了一口,余光瞥见老七领了三个人进来。走在前面的白衣少年径直来到他面前,深深一揖,含笑道:“晚辈默子轩,见过欧阳世伯。”欧阳野一愣,细细打量那少年,见他长眉入鬓,目若点漆,唇角含笑,甚是俊美,不禁问道:“你是何人?”默子轩恭敬道:“晚辈是皖北风雷堡堡主之子。”   欧阳野闻言而起,惊喜道:“原来是贤侄,难怪这般人才。你父亲可好?”默子轩微微笑道:“家父康健,这次特命我来看望世伯。过些日子他再来杭州与世伯叙旧。”欧阳野听罢更是笑逐颜开,连声道:“好,好。多年不见,我也甚是想他。”   原来风雷堡与飞龙堂渊源极深,乃是世交,欧阳野与默子轩之父默天雷年少之时更是兄弟相称,此番得见故人之子,早将方才的怒火抛到九霄云外。   瞥眼看到宁未央在一旁,这才想起女儿方才所言,细细打量了未央一番,见她形容娇俏,眼波流转,似喜非喜,不知在想些甚么,心下不喜,暗道:这丫头一副妖媚模样,看样子也不知自持。也不睬她,只向着萧决道:“子轩,这位是你的朋友么?”默子轩点头道:“正是。”萧诀抱一抱拳道:“晚辈萧诀,见过欧阳前辈。”欧阳野点头微笑,道:“好。萧少侠也是一表人才。”   默子轩转头瞧着宁未央道:“欧阳伯伯,她也是我的朋友。”欧阳野“哦”了一声,并不看未央一眼,转头向内堂高声道:“倩儿快出来,见见你默大哥。”默子轩怔了一下,才要说话,宁未央却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将头扭了开去。   “爹爹,是谁来了?”欧阳云倩从内堂跑了出来,看到几人愣了愣,停住脚,向着欧阳野道:“爹爹,怎么他们还站在这里?你没教训他们么?”欧阳野道:“倩儿不得无礼。这便是我常向你提到的风雷堡默伯伯之子,快些来见过默大哥。”欧阳云倩显是余怒未消,白了默子轩一眼,将头扭向一旁,并未开口,倒是默子轩笑道:“我们方才见过面了。欧阳世妹很是豪爽。”欧阳野哈哈大笑道:“好,真是不打不相识。”一面吩咐下去备了酒菜款待默子轩三人。   飞龙堂虽不是地方官绅,吃穿排场却丝毫不逊。满桌菜肴皆是杭州名菜,西湖醋鱼,龙井虾仁,火踵神仙鸭,虎跑素火腿,油闷春笋,菜□人,香气四溢。宁未央瞪眼瞧着,好些菜她非但没有吃过,就连见都没有见过。拿了羹勺,就近舀了一勺羹放入口中,只觉入口即化,鲜嫩润滑,满口余香,轻轻对默子轩说:“子轩哥哥,这个蟹羹很好吃呢。”默子轩见她喜欢,刚想叫她多吃些,对面欧阳云倩已抢了说道:“甚么蟹羹,那是鳜鱼羹。没吃过就多吃些吧。”宁未央仿若未闻,头都未抬一下,自顾吃着面前佳肴。   欧阳野不住打量默子轩,越看越是喜欢。伸箸夹菜到他碗中,道:“子轩,你尝尝这个。”默子轩依言放入口中,笑道:“这个好吃。有酸有甜,软中带脆。”欧阳野道:“这个菜名叫‘平地一声雷’。当年你爹爹可是最爱吃这道菜的。”顿了一顿,看了欧阳云倩一眼,笑眯眯的道:“子轩,当年你伯母生倩儿的时候,你爹可是要下聘礼的。”   此言一出,宁未央脸色稍稍一变,“爹爹,你说什么呢!”欧阳云倩粉脸通红,不依道。默子轩也并未想到欧阳野有此一言,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傻笑几声道:“哦?是么。”   欧阳野哈哈大笑,拍着默子轩肩头道:“好贤侄,日后便是我的好女婿了!”他生性豪爽,既认定了默子轩,也不问他愿不愿意,便一心将他看作女婿。   正自笑着,忽听门外有人说道:“是哪个吃了熊心豹胆,敢来欺侮我妹妹。”一头说着,一头走进门来。却是个二十左右岁的少年,瘦削脸面,剑眉细目,身着银色缎子长衣,更显得挺拔英俊,只是眉宇间满带一股狂傲之气。目光一扫,已将默子轩三个看了个遍,最后却停在宁未央身上。   宁未央也不回避,清澈的眼睛也直直看他。   欧阳野咳嗽一声道:“云飞,你回来了。快来坐下。”转头向默子轩道:“你两个小时候还一处玩过呢。”欧阳云飞早被欧阳云倩拉了在她身旁坐下,闻言向默子轩看去,默子轩正微笑看他,道:云飞,你好。”欧阳云飞皱了皱眉,道:“是你欺侮我妹妹么?”默子轩淡然一笑,也不答言,倒是欧阳云倩附在欧阳云飞耳边耳语一阵,欧阳云飞目光便又落在宁未央脸上,若有所思。   第四章 黄花昨日堕飞龙【一】   几日来三人便一直住在飞龙堂,欧阳家家教甚严,男女都是分开居住。宁未央想找默子轩总要穿廊过桥,时而碰到欧阳云倩,仍是冷脸以对,面露鄙夷之色,宁未央也不以为意。   这日她远远站在竹林之外,遥遥看见翠阁凉亭之中,欧阳云倩紫衣飘飘,娇笑阵阵,默子轩站在她身旁,也是面露微笑。   宁未央呆呆看了半晌,悠悠一叹,转身而去。她也不走正门,从院墙翻墙而出,沿着路边慢慢地走,路边还是摆着各色小摊,琳琅满目,一个妇人拉住未央道:“姑娘,看看胭脂水粉吧,都是宫里头用的,细的很,不掉渣子。”未央拿起一盒胭脂,拿手指蘸了一点轻轻抹在颊上,她从未搽过胭脂,弄在脸上之后就不知如何涂抹了,正待乱抹一番,只听身后有人说道:“宁姑娘,这胭脂要匀匀化在脸上才好。”宁未央回头一看,认得身后男子正是飞龙堂的少主欧阳云飞,轻轻一笑,道:“谢谢你。”依言将颊上胭脂涂好,她本就肌肤雪白,此刻搽上胭脂更是娇艳,卖胭脂的妇人笑道:“姑娘搽上这胭脂美过宫里头的娘娘了,保证把天下人都迷死。姑娘买一盒吧。”未央听她说到把天下人都迷死,眼神一黯,轻轻道:“是么……还是不要了。”说罢转身慢慢走了。   欧阳云飞道:“替我包了吧。”妇人愣了一下,随即抚掌笑道:“是了,这种东西合当是意中人送才妙。”随即将胭脂包了递与欧阳云飞。   欧阳云飞追上宁未央,道:“宁姑娘,等等我。”宁未央回转身来,欧阳云飞将胭脂取了出来,道:“送给你。”宁未央摇首道:“我不要。我平素不搽胭脂的。”欧阳云飞笑道:“正是如此,我才要送给你。你知道么,你搽起来真是好看。”未央定定看了他半晌,伸手接过胭脂,淡淡道:“我收下了。谢谢你。”脸上却无笑意。   欧阳云飞也是世家公子,一表人才,平素结交的女孩子也不在少数,却从没有哪个女孩子这般冷淡,怔了一怔,又道:“宁姑娘,你手臂的伤……?”宁未央道:“已经不碍事了。欧阳公子这是要到哪里去?”欧阳云飞道:“我没甚么事。宁姑娘第一次来杭州吧,我陪你四处逛逛。”宁未央偏头想了想,说:“我想去灵隐寺进香。你陪我去么?”欧阳云飞喜出望外,连声道:“当然好,我们快走吧。”   飞龙堂就在西湖附近,距离灵隐寺也不甚远,欧阳云飞叫了马车,不一会儿便到了。   灵隐寺,飞来峰,藏身在西湖群峰密林的一片浓绿之中。两人入得密林,木叶芬芳,心旷神怡。欧阳云飞走在宁未央身边,鼻端隐隐闻到她发上幽香,不觉心猿意马,几次想去拉她手,却是不敢。自那日见到宁未央,虽然自己妹子先告了一状,将她说得甚是惹人憎恶,但一见之下,却对这少女心生怜惜,尤其见她被自己妹子打伤,分明就是个娇弱女孩子。但这少女,除了对默子轩甚是亲密,对其余人都淡淡的,连笑容也很少有,却偏偏有种要命的吸引力。   想到此处,欧阳云飞不禁又偷眼去瞧宁未央,忽而瞥见她背后长剑,不禁一呆,暗自忖道:“这姑娘似乎并不谙武功,怎的背一把这样的剑?不禁问道:“宁姑娘,你背一把剑作甚么?”未央此时已将长剑用布包住,从外面已看不到宝剑形貌,闻言微微一顿,道:“我一人行走江湖,这是用来吓唬人的。”欧阳云飞好奇心顿起,笑说:“我能看看这把剑么?”他话刚出口,不觉又有些后悔,心想以宁未央性格,定会拒绝,自己何必又自讨没趣,果然只听宁未央硬邦邦地道:“这剑不是用来看的。”   又走了一盏茶功夫,两人已来到灵隐寺前。但见参天古刹,庄严肃穆,正中大雄宝殿,香烟缭绕,善男信女出出进进,香火很是旺盛。   宁未央信步走进正殿,添了香油钱,从僧人手中接了香火,跪倒佛像之前,凝神祷告。欧阳云飞不信神佛,不愿待在大殿之内,便步出大殿,来到殿后。   殿后仍旧古木参天,蝉鸣阵阵,香客寥寥,倒是僧侣三三两两,各做各的事情。   欧阳云飞百无聊赖地沿着房舍踱步,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说道:“嘿嘿,今晚,定要教那猛虎帮灰飞烟灭!”又一个声音说道:“大人吩咐了,这次务必要斩草除根。哼哼,教他们知道与我教作对的下场。”欧阳云飞大吃一惊,悄悄凑近传出语声的房间,只见门掩着,里面隐隐约约有黄色僧袍闪动,欧阳云飞赶紧闪到一边,心道:冰焰邪徒,如此猖獗。看来是要对猛虎帮下毒手了。   杭州地界帮派众多,但都以飞龙堂为大,平素若与别门别派生了嫌隙,也多是飞龙堂出面摆平,所以飞龙堂乃是杭州众帮之首。   欧阳云飞微一沉吟,心下已有了计较,脚下向大殿走去,一抬头,却见宁未央站在殿门之前,默默看他,目中似有忧色,心下一热,上前去拉了她手,道:“宁姑娘,我们快回去罢。”宁未央蛾眉微蹙,抽出手问道:“出甚么事了?”欧阳云飞摇头道:“这里不是讲话之处,回去说。”   不多时两人已回到飞龙堂。一进正门,却见默子轩站在门口,四处张望,见到宁未央和欧阳云飞一同进来,不由一呆,心头有些发酸,问道:“未央,你去哪了,到处找你不到。”宁未央跑上前来,拉住他手,展颜道:“你到处找我么?子轩哥哥,我到灵隐寺去了。”   默子轩手给她拉住,方才的酸意顿时烟消云散,反而像吃了蜜一般甜丝丝的。方才找不到宁未央,自己心中空空落落,甚至有一丝慌乱,担心她就此离去,现下一颗心才算安定下来。握了她手,柔声道:“你到灵隐寺,怎不叫我一起?”宁未央嘟嘴道:“哼,我看你临风谈笑,开心的很,干嘛去打扰!”默子轩心中暗笑,原来这丫头又吃醋了。   欧阳云飞在一旁见他二人这般亲密,心中突然甚是烦闷,耐了性子道:“子轩兄,有件重要的事正要与你商议,我们进去说罢。”当下命人将欧阳野请了来。   几人听欧阳云飞将在灵隐寺所闻说了一遍,欧阳野伸手一拍桌案,冷笑道:“哼,魔教妖邪,如此张狂。”欧阳云飞道:“爹,孩儿想带人援助猛虎帮,歼灭魔教邪徒。”欧阳野点头,回望默子轩道:“子轩,你与云飞一同前去,也好有个照应。”默子轩不语,似在想些甚么。欧阳野一怔道:“怎么,你不愿意么?”默子轩摇头道:“欧阳伯伯你多心了,我此番也正是为了冰焰教而来,怎会袖手旁观。只是我们自己也要多加防范才是。”转头向萧诀道:“萧兄,你留下来照应吧。”欧阳野笑道:“贤侄,你也太小看飞龙堂了,我谅他冰焰教也没有这个胆子。你们年轻人只管一同前去罢。”   萧诀打了默子轩一拳,道:“你知道我是最爱热闹的,这两天都闷死了,有这样的好事还想把我憋在家里。”默子轩一笑回头,望着宁未央道:“未央,你好好留在这里,不要到处乱走。”宁未央道:“我要和你一起去。”默子轩柔声道:“听话,你安全的待在这我才能安心。”   宁未央脸上一红,才要说话,只听旁边有人冷笑一声道:“有些人就是自不量力,甚么事也做不了还总想去拖累别人。”说话的正是欧阳云倩,宁未央唇角轻轻一撇,并不接话,倒是萧诀在旁说道:“欧阳小姐,那件事已过去好久,难道你竟这般小器?”欧阳云倩才要争辩,欧阳野已接口道:“倩儿,你也要留在家中。”欧阳云倩嘟起嘴道:“爹!干嘛不让我去!要我跟一些没用的人一起在家吃闲饭,我一刻也待不下去!”欧阳野板起脸来,“我意已决,你不要再啰嗦了!”   欧阳云倩仍是不甘,又不敢再说甚么,狠狠瞪了宁未央一眼,却见宁未央也正自看她,面露微笑,曼声说道:“欧阳小姐说的是。子轩哥哥,我也闷的慌,正好到青蛾那里走走。”默子轩点头道:“那样也好。你就到青蛾姑娘处去罢。”萧诀闻言忙道:“我也一起去罢。”宁未央横了他一眼,笑道:“你要去帮子轩哥哥,我自会代你和她问好。”萧诀面露失望之色,道:“那等下回我再去瞧她。”众人皆笑。   当下众人各自散去,默子轩送宁未央到西湖之滨,看她登上画舫才回转来。又与欧阳云飞等人商议对策,傍晚时分几人用过了饭,换上夜行衣物出了飞龙堂向东而去。   第四章 黄花昨日堕飞龙【二】   欧阳云倩一人待在闺房之内,端起才绣了一半的鸳鸯戏水,皱着眉头穿针引线。她生在武学世家,平素不喜女红,可自从认识了默子轩之后,竟也起了像一般女儿家的念头,巴巴地找了城里有名的绣娘吴青嫂教自己刺绣的活计。   绣着绣着,不觉又想起默子轩来,虽然默子轩喊她欧阳世妹,却始终淡然有理,不似他与宁未央说话时那般柔声细语,举止亲密。想到宁未央,欧阳云倩眉间顿生憎恶之色,这贱丫头除了会使狐媚,装可怜,甚么用都没有,自己怎么也想不明白,默子轩干嘛对她那般温柔。想到此处,恨恨地将手中刺绣扔在床头,正待再戳上几针解气,忽见贴身丫头小菊急急从外头跑了进来,口中直道:“小姐,小姐,你快去看看,家里闯了好多奇奇怪怪的人进来!”欧阳云倩一愣,脱口问道:“你说些甚么呀,甚么奇奇怪怪的人?他们是闯进来的?”在她心中,飞龙堂是何等威风八面,从未有人胆敢冒犯。小菊擦了把汗,结结巴巴道:“是了,都在前厅门口,不知他们是如何进来的。”欧阳云倩冷哼一声,抓起床头挂着的雁翎刀,飞身而出,直奔前厅而去。   前厅院落已被灯火照得如同白昼,欧阳野背负双手站在厅前,冷冷看着面前来人。欧阳云倩几个起落,来到欧阳野身边,唤了一声:“爹爹。”欧阳野并未回头,说道:“倩儿,你且退下。”欧阳云倩只觉父亲声音较之以往大有不同,可到底是哪里不同,一时也说不清楚,却也不愿退后,杏目一转,却突然看到七叔倒在厅前地上一动不动,周围也横七竖八倒了数个本堂弟子,失声喊道:“爹!七叔他……”欧阳野面色铁青,冷冷道:“七叔已经死了,你休再多言!”欧阳云倩不敢再多说,手扶雁翎刀,瞪向面前来人。   厅前只有十一个人,左面五个一身火红,右面五个一身银白,脸上清一色带着青铜兽面,在灯火跳跃下,更显狰狞。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还不是这打扮怪异的十个人,而是站在这十个人前面的一个少女。   这少女长发披肩,面上系了一袭白纱,只露出一双眼睛,在灯火下闪闪发亮。身着一袭白裙,肩头玉臂尽皆露在外面。白若凝脂的左肩上,赫然有一支鲜红的玫瑰,娇艳细致,就如同是真的一般,衬在她雪白的肌肤上,更是说不出的美丽。左臂上束了一枚纯金臂环,镂刻成兽面图案,金光闪闪,金带束腰,背插长剑,脚下也同样穿了一双银色软靴,隐隐露出纤柔的小腿,晚风吹起,长裙飘逸,却不似凌波仙子,更宛若魔界妖姬。   飞龙堂众弟子哪里见过这般穿着的女子,好多已瞪大了眼,张大了嘴,呆若木鸡。欧阳云倩看得脸上发红,心道:这般伤风败俗,真是好不要脸。   只听一个红衣人高声道:“欧阳老头,我教护法大人方才所说,你都听清楚了么?”欧阳野冷冷道:“要我飞龙堂臣服魔教,简直痴人说梦。”欧阳云倩听到“魔教”二字,忍不住道:“甚么魔教,难道你们就是冰焰教?”红衣人哈哈大笑,道:“丫头,还算你有些见识。快劝劝你爹,免得被他枉送了性命。”欧阳云倩“呸”了一声,骂道:“魔教妖人,别作梦了,姑娘这就宰了你们!”刚要扑过去,只听欧阳野一声暴喝:“你退下!”吓得一哆嗦,从小到大,欧阳野从未对她如此疾言厉色,顿时满心委屈,咬着下唇,愣愣站着。欧阳野一把将她拉到身后,向那白衣少女道:“妖女,我们之间无话可说。”   白衣蒙面少女轻叹一声,淡淡道:“欧阳老头,你真的想清楚了么?”欧阳野冷笑道:“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白衣少女点头道:“既如此,我冰焰教与飞龙堂恩怨也当有个了断。”   她往前走了两步,纤手一扬,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欧阳堂主,请罢。”   欧阳野向后一伸手,有弟子双手递过他平素所用兵器,一柄金背九环斩马刀。此刀重五十二斤,乃精钢所铸,削铁如泥,欧阳野自出道,便是凭借此刀纵横江湖,闯下了飞龙堂的名号。近年来年事已高,创业已成,已有好些年未曾使用此刀了。   欧阳野右手执刀,左手轻抚刀背金环,忽而抬首道:“我刀下不死无名之鬼,丫头,你报上名号吧。”白衣少女轻笑一声,道:“你不是叫我妖女么?欧阳堂主若是怕了,现在也还来得及,不必拿这个籍口推诿。”这已是激将之法,果然欧阳野脸上挂不住了,道:“好,我让你三招。请罢。”白衣少女沉默半晌,一字字道:“欧阳堂主,你我以命相搏,三招,你让不起。”欧阳野大怒,叫道:“好个伶牙俐齿的妖女!纳命来!”扑将过去,双手抡起斩马刀,斜肩带背就是一刀,快如闪电,将白衣少女裹挟在刀风之下。   只见一道青光闪过,一声脆响,两条人影已然分开。两人相背而立,众人都屏息凝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咣啷”一声,一件物事掉在地上,众人定睛看时,无不大惊,掉在地上的竟是半截断刀,九环金背斩马刀。   欧阳云倩发出一声惊叫,“爹爹”二字还未出口,欧阳野高大的身躯已轰然倒地。欧阳云倩撕心裂肺地叫了声“爹”,飞扑过去,抱起欧阳野,哭叫道:“爹,你怎么了!爹,你说话啊!说话啊!”欧阳野双目爆睁,大口喘气,伤口在颈项之上,由于出手实在太快,这时才缓缓渗出鲜血,听到欧阳云倩哭叫,涣散的眼神才渐渐聚集,颤抖着伸出一只手来,想要抚上欧阳云倩的脸,喘息着说:“倩……倩儿,去……去找默……”话未说完,手已颓然落下,终是没有碰到爱女,双目圆睁,已然气绝。   “爹!”欧阳云倩发疯般摇着欧阳野的身躯,其余飞龙堂弟子也似乎呆了一般,谁也不能相信威风八面的堂主只一招就命丧敌手,这时听得欧阳云倩的嚎哭之声,方才如梦初醒,想要围拢过来,却见那十个冰焰教众哗啦啦拽出各自兵刃,将他们拦在大厅门前。   那蒙面少女仍未回头,长剑指地,默然不语。众人这才注意她手中长剑,剑式古朴,剑身隐隐泛着冷冷的青光,能一剑斩断精钢铸就的斩马宝刀,该是何等利刃。   方才说话的红衣人来到白衣少女身前,躬身道:“护法大人,这些人当如何处置,请大人决断。”白衣少女回头瞧了飞龙堂众弟子一眼,迟迟不言。红衣人低声道:“属下斗胆,大人平素行事果断,为何这次……教主之意不可违啊。”   白衣少女听闻此言,幽幽一叹,伸手从腰间取出一粒珊瑚珠大小的红色药丸,递与红衣人。红衣人似乎吃了一惊,双手迟疑并未去接,道:“护法大人,这血珊瑚如此珍贵,您真要用在这里么?”白衣少女听了这话微微一滞,手停在半空,旋即颔首道:“薛长老,我不想他们死得太难看。”红衣人点点头,不再说话,双手接过血珊瑚,躬身退下。   飞龙堂众人突然醒悟般,有人大叫:“他们要斩草除根!大家跟他们拼了,为堂主报仇!”众弟子各抽兵刃,便要拼命。只见那红衣人猛一抬手,一道红光射向人群,一弟子手起剑落,凌空将那红珠斩开,只听“蓬”的一声,漫天红雨,鲜艳夺目,美不胜收。只闻一片惊叫之声,欧阳云倩似也看得呆了,止住了嚎哭。片刻,红雨散尽,声音也散尽,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人,刚才还活生生的飞龙堂部属,竟已全部七孔流血而亡,偶尔还有中毒未深,挣扎没死的,被纵身而至的冰焰教众一刀一个,尽数杀了。顷刻之间,鲜血遍地。   欧阳云倩一声尖叫:“魔女!我跟你拼了!”跳起来拔出雁翎刀,扑向白衣少女一刀劈下,眼看刀风已激起那少女发丝,却突然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气直扑面门,眼前仿佛青光一闪,欧阳云倩心下明白,暗道:我命休矣。杏目一闭,只待死亡来临,却没感到预期的痛苦,只听耳边“当”一声巨响,一股气流激荡而起,刮得她粉脸生疼,忙睁开眼睛,只见面前的三尺青锋已被另一把长剑架住,再看剑的主人,竟是默子轩!欧阳云倩心头一热,失口叫道:“默大哥……”   默子轩却没空理她,左手拉住她衣衫向后一甩,道:“快走!”只觉对方剑上传来的强大劲力,令自己内息几乎把持不住,猛一咬牙,正要拼命,突觉全身一轻,对方剑上劲力竟减了大半,心下一愣,抬眼愕然注视面前少女,却见那蒙面少女一双漆黑的眸子也正凝视着自己,眼中神色甚是奇怪,心中一震,一股莫名之感涌上心头,只这一瞬,蒙面少女剑上劲力已消失无踪,默子轩来不及细想,飞身回转,拉了欧阳云倩扑向院墙。   “想逃!”两个白衣人一左一右飞身上去拦阻,默子轩长剑一挥,快如闪电,只听两声惨叫,两人的右手竟都被斩了下来,双双跌在地上。默子轩拽着欧阳云倩跳出院墙,逃之夭夭。   几个冰焰教徒扶起那两个断手的白衣人,同时躬身道:“护法大人,可要追杀?”白衣少女眼望默子轩离去方向,还剑入鞘,淡淡地道:“不必了。你们不是他对手。让他走吧。”众人皆躬身称是。除了那两个断手之人,余下的几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点一点头,四散分开,没入高墙院落之中。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八人重新回到前厅,当先的红衣人来到那白衣少女跟前,将手中所拿的一张薄纸展开,道:“左护法大人,飞龙堂自堂主以下,弟子两百二十三人,仆役二十二人,已全部格杀;另其少主欧阳云飞及三十名弟子不在堂中,其女欧阳云倩逃逸。是否追杀,请大人明示。”白衣少女伸手接过他手中名单,只见上面几乎满目都是朱笔打得红叉,盯视良久,轻轻叹了口气,将那名单放入腰间,说道:“不必再追,走罢”,转身而去。其余众人躬身点头,跟在白衣少女之后步出飞龙堂。   走出半里之后,但见浓烟滚滚,昔日的飞龙堂烈焰冲天,已是一片火海。   第五章 别有幽愁暗恨生   默子轩拉着欧阳云倩,施展轻功,一口气跑出数里。天色已蒙蒙发白,才在湖边停了下来。   西子湖即便在夜色之中,仍旧是温润如玉,湖边人却已是昨日黄花。   欧阳云倩坐在地上,两眼空洞的望着湖面,口中喃喃自语:“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这是一个噩梦,只是一个噩梦……”默子轩在她面前蹲下,神色悲伤,双手扶住她肩膀,想安慰她,却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才低声道:“云倩,你别这样。想哭就哭出来吧。”欧阳云倩呆呆望着他,突然扑到他怀中,“哇”的一声,放声痛哭。   默子轩默默拍打她后背,任由她哭个痛快。   不知过了多久,天已渐渐亮了,欧阳云倩的痛哭也渐渐变为啜泣。默子轩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抹红影,忙转头去看,只见宁未央远远站着,默默看他。她裙摆衣角都被露水打湿,想是站了许久。默子轩叫道:“未央。”轻轻将欧阳云倩推了开去。   宁未央瞧了欧阳云倩一眼,走上前来。默子轩道:“未央,飞龙堂被魔教灭了。欧阳伯伯死了。”宁未央“嗯”了一声,凝视着他眼睛,问道:“子轩哥哥,你没事么?”默子轩道:“我没事。那魔教妖女好生厉害。”说到此处,脑中不禁忆起那蒙面少女复杂的目光,现下想来,那目中似乎含了三分幽怨,几分柔情,还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之感。心中想道:她明显是对我手下留情,故意放我走的。她为何要这样做,难道她认识我么?为何我也觉得她似曾相识?   宁未央看他呆呆出神,伸手握住他手,只觉他手掌冰凉,便更用力抓着,柔声问道:“子轩哥哥,你在想甚么呢?”默子轩恍然回神,摇头道:“没什么。”抬眼望着宁未央,见她脸色如常,连半分惊惧也无,不禁又是一呆,心道:怎么未央今天也是怪怪的。欧阳家遭此惨祸,她却毫无反应。即便她不喜欧阳云倩,也忒心硬了些。他目中神色宁未央一一看在眼中,心中一痛,将手缓缓松开。   忽听欧阳云倩一声惊叫,猛地抓住默子轩,叫道:“我哥哥呢?我哥哥在哪!你们不是在一起吗?”默子轩道:“不知道。”“什么叫不知道?你给我说清楚!”欧阳云倩双手揪住默子轩衣领,连连摇晃。默子轩沉默不语,只是转头望向来路。欧阳云倩循着他目光看去,只见远远晨雾之中,隐隐出现了几个人影,其中一个似乎身着紫衣。三人就这样直直瞧着,待得那几个人影渐渐清晰,正是萧诀和几个飞龙堂的弟子。   欧阳云倩从地上一跃而起,向着那几人跑去。目光扫过众人,搜寻着欧阳云飞。还没等跑到近前,她却停住了脚步,因为她没有看到欧阳云飞。   萧诀走到她面前停了下来,欧阳云倩直直的盯着他,颤声问道:“我哥哥呢?难道他……”萧诀摇头道:“你放心,他没死。他走了。”欧阳云倩一呆,道:“走了?走到哪里了?他不管我了么?”萧诀道:“他瞧见飞龙堂的惨状,只说了句‘此仇不报,誓不为人’,然后便走了。”顿了顿又道:“是子轩救了你么。若不是他执意要先行回转,只怕……”。欧阳云倩却似乎并未听他说话,两眼呆滞,泪水挂在腮边也浑然不觉,她本就貌美,现下遭逢剧变,楚楚可怜,较之平日娇蛮更惹人怜惜。   默子轩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道:“云倩,你先回我风雷堡罢。这是我的信物,我爹见了,自会省得。”将玉佩放在欧阳云倩手中。欧阳云倩手握玉佩,神情恍惚,仰脸看着他道:“默大哥,你不送我回去么?”默子轩道:“我还有件要紧的事。我叫萧诀护送你回风雷堡。”说着向萧诀点了点头。萧诀颔首道:“你放心,我定会将欧阳小姐安全送回风雷堡。”   默子轩转头看着宁未央,未央一双清泉般的眸子正紧紧的盯着他,目中光彩流动,默子轩狠了狠心,道:“未央,我要走了。你……也回家去罢。”宁未央没有说话,只是紧咬了下唇,转头望向远远伫立在晨雾之中的雷峰塔。西子湖畔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映入了她眼中,映出了点点金光。   默子轩心中微微一痛,刚想唤她,宁未央已转身而去。晨风拂起她柔软的青丝,与她背后长剑剑穗纠结一起。默子轩大声叫道:“未央,你家住在哪里?”宁未央停下脚步,侧过面颊,却终于没有回过头来,唇角牵动,似是在笑,却甚是凄凉,淡然道:“我没有家。”转回头去,重新迈开脚步。默子轩再说不出话来,看着她的背影,第一次发觉她的身影竟是这般孤独倔强,胸口好似堵了一块大石,闷得发慌却喊不出来,就这样眼看着宁未央越走越远,那抹红影终于消失在他视线之中。   萧诀站在默子轩身旁,将手搭在他肩上道:“你就这样让她走了?”默子轩不语,眼望宁未央离去方向木立良久,忽然道:“我也要走了。”转身向着相反方向大步离去,将众人丢在身后,竟再不理睬。萧诀瞧着他背影,摇摇头道:“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才几日功夫,脾气就变得和那丫头一般古怪。”   一名飞龙堂弟子小心翼翼向萧诀问道:“萧少侠,我们现在要怎么办?”萧诀偏头想了想,说:“我先带你们到个安全的去处。不过你们记住,切不可唐突了佳人,不然我可不会客气。”众飞龙堂弟子都道:“我们一切都听凭萧少侠安排。”萧诀甚是满意,又等了一会儿,待得舟子出船,唤了前来,带了众人往杜青蛾画舫而去。   时候尚早,湖面上的花船彩舫都还静悄悄的没有动静。萧诀冲着船上压低嗓音喊道:“紫嫣姑娘,紫嫣姑娘!”叫了半晌,才见竹帘一动,一个少女探了半个身子出来,睡眼惺忪,正是杜青蛾的丫头紫嫣。她向下面小船张望了半天,认出了萧诀,笑道:“萧公子,你今儿来的好早。”出了来将船梯放下,请萧诀等人上船。   萧诀向紫嫣笑道:“你家小姐还没起吧?”紫嫣抿嘴道:“给你那么鬼叫谁还睡得着?就是我家小姐叫我出来瞧瞧。烦你们先在这坐会子,我去服侍小姐梳洗。”说着笑嘻嘻的打帘子进去了。   萧诀来过一次,晓得杜青蛾便是这般。随意在船上竹椅上坐了,等紫嫣出来招呼。飞龙堂众人早已看出这是什么去所,心下疑惑,不知萧诀带他们到这烟花之地要做什么,欧阳云倩面露厌恶之色,她向来瞧不起烟花女子,又见杜青蛾好大的架子,心中更是不满,怎奈自己有言在先要听萧诀安排,况且是默子轩将她托付萧诀的,只得忍耐。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紫嫣出来将竹帘卷起,道:“萧公子,我家小姐请你进去。”萧诀站起身,看看旁边众人,问道:“那他们呢?”紫嫣道:“这位姑娘可以一同进去。余下大伙请在外头用茶。”几个飞龙堂弟子本想借机一睹杜青蛾风采,听如此说,顿感泄气,却又不敢造次,只得在甲板上坐了饮茶。   萧诀带了欧阳云倩进了房间,杜青蛾正倚窗而坐,见他们进来,莞尔一笑,道:“萧公子,多日不见,你还好么。”萧诀又见到杜青蛾,心神荡漾,脱口道:“我很好。青蛾姑娘,你还是那么美。”杜青蛾凝脂般的脸上微微一红,向欧阳云倩看了一眼,道:“怎么就你一个儿,未央呢,还有那位姓默的公子怎么没来?”萧诀叹口气道:“他两个,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各奔东西,一拍两散了。”杜青蛾睁大了美目道:“什么?未央她……他们分手了?”萧诀点头。杜青蛾神色落寞,放下手中书卷,眼望窗外,天边朝霞绚烂,仿若画境,杜青蛾痴痴看着,轻道:“余霞成绮空就,心醉爱意难留……”   萧诀见她出神,也不去惊动她,只是在旁欣赏她柔美侧影。半晌,杜青蛾才回过头来,一眼看到萧诀正呆呆看她,不禁噗哧一笑,道:“不好意思,叫萧公子见笑了。”萧诀道:“不曾笑,端的是好诗。”   杜青蛾向欧阳云倩看了一眼,道:“这位姑娘好生貌美,是甚么人?”萧诀道:“她是飞龙堂的欧阳姑娘。”杜青蛾神色微微一变,旋即如常,道:“原来是欧阳小姐。萧公子,你带欧阳小姐到这里来,有甚么事么?”萧诀道:“正是有件事想求青蛾姑娘帮忙。”杜青蛾沉吟片刻,道:“请讲。”萧诀道:“青蛾姑娘可曾听说过‘冰焰’二字?”杜青蛾道:“略有耳闻。似是一个魔教。”萧诀点头道:“正是。冰焰教野心极大,妄图独霸武林。凡是不屈于它淫威之下的江湖门派,都要斩草除根,屠戮满门,手段毒辣,令人发指。昨夜冰焰教血洗飞龙堂,这位欧阳姑娘全家惨死,只有她侥幸逃得性命。只怕冰焰教仍要追杀,青蛾姑娘是本地人氏,可否想个办法送她出城?”   杜青蛾低垂臻首,不发一语。欧阳云倩冷笑一声,道:“你不用求她。她既与那宁未央相识,定也不是……不是会帮我的。”她本想说定也不是甚么好东西,转念想到自己现在是流离失所,有求于人,终于硬生生改了话头。杜青蛾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道:“欧阳小姐,未央倒从没和我提起过你呢。看来你是枉自多心了。我一个弱女子,怎有那般本领能僻佑你们这些江湖侠士,又怎敢与那凶残魔教为敌呢?”转首向紫嫣道:“将我新得的西湖龙井沏一壶来,请两位贵客品尝。”   萧诀怎能听不出她语中已怫然不悦,暗道欧阳云倩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才要说话,欧阳云倩又抢在前头道:“不劳杜姑娘了。我们不是来喝花酒的。”杜青蛾点头笑道:“那好,既如此,我也不便强人所难。紫嫣,代我送客。”萧诀万料不到事情竟会演变到这个地步,叫了声:“青蛾姑娘……”杜青蛾瞧他一眼,目中竟似有些许无奈之意。旋即低下头去,凝目书卷,不再看他。   欧阳云倩冷笑一声,拂袖而去。萧诀叹口气,只得跟了她向外走去,寻思:这欧阳云倩甚是可恶,没的将杜青蛾也得罪了。早知就不该应允默子轩,叫他自个儿来接这烫手山芋。转而又想,这欧阳云倩也不至于倒霉如此,一出门就被冰焰教得空杀了,只管带着她出城就是。正自想着,忽听身后有人叫道:“萧公子请留步。”转身看去,却是紫嫣。萧诀喜道:“紫嫣姑娘,是你家小姐叫我回去么?”紫嫣手里捧了个包袱,闻言摇摇头,说道:“我家小姐叫我把这包东西交给萧公子。还有几句要紧的话要我说给公子听。”萧诀本已欢欣鼓舞,听了这话重又气馁,只得伸手接过包袱。紫嫣抿嘴一笑,凑近他耳边低声说:“小姐说了,只要劝得这位欧阳小姐谦和几分,可保平安。还有,看到穿白衣的美貌女子,千万要躲得远些,请公子切记。”   萧诀悻悻然抱着包袱,看着紫嫣身影闪入珠帘。对欧阳云倩道:“走吧。”几人只得又坐船回了堤岸。将包袱打开,见里面都是些粗布的衣衫□,萧诀会意,对众人道:“大家各自找僻静处换上这些衣裤罢。”大家点头,各取所需。欧阳云倩虽心中嫌恶,但到底活命要紧,也跟着换了粗布衣裙。一行人打扮成普通百姓模样,向城外而去。   一路无事。晌午时分,几人便已快到城门。萧诀暗暗松了口气,心想这大半天连个冰焰教的鬼影都没见到,倒是自己多虑了,想必堂堂魔教也不屑于追杀一个小女子。欧阳云倩大概也是这般想法,拉了拉萧诀衣袖,轻声道:“没有魔教的人。”萧诀低声道:“赶快出城。”转回头正待发力疾走,却忽然呆住。只见面前迎面走来一行人,一字排开,皆是黑衣打扮,衬得正中的白衣女子甚是乍眼。那少女大约十八九岁年纪,白衣胜雪,腰悬长剑。萧诀凝目看那少女样貌,不觉一阵恍惚,疑是仙子下凡。萧诀身边所见的美貌女子并非少数,宁未央娇俏率真,杜青蛾端庄绝色,欧阳云倩明艳活泼,但眼前这个白衣少女,却美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冷的如同初冬的寒月。那少女向萧诀众人看了一眼,做了个手势,一行人拦住了他们去路。萧诀猛然想起杜青蛾的嘱咐,心道:不好,难不成她就是昨夜那个魔女?他回头去瞧欧阳云倩,只见她美目之中露出仇恨之色,心中咯噔一下,暗道:“欧阳云倩啊,这下可不能怪我保护不周,是你自己衰字当头啊,只怕我也要被你连累。”   白衣少女眸光闪动,在众人面上一一扫过,忽然开口道:“你们是甚么人?”声音清冷,恰如其人。萧诀结结巴巴道:“小姐,我是天琦当铺的伙计,今儿出城去走亲戚。”白衣少女不语,目光盯着欧阳云倩,忽道:“请问往飞龙堂去怎么走?”欧阳云倩浑身一颤,两眼死死盯着地面,不发一言,萧诀见那白衣少女脸色一沉,忙道:“小姐,这是我内人,没见过世面。飞龙堂我知道,您沿着这条石子路一直走,就到了西湖边儿,沿湖走,过了涌金门,左转穿一条石梁大街,就看见飞龙堂了。”   白衣少女微微颔首,向身旁黑衣人点了下头。一行人撇了他们,倏忽就走得不见踪影了。   萧诀暗暗松了口气,不敢多言,几人匆匆出了城去。   第六章 昆仑之巅长生剑   八月十五。又是一年中秋佳节。   傍晚时分,襄阳城里已然热闹起来。家家都做莲花灯,满街都可看见提着饼盒穿梭的女人们。   “客官,您的面”,店小二端了一大碗热腾腾的素面,放在默子轩面前,“天儿凉了,您趁热吃。”   每逢佳节倍思亲,就是这样合家团圆的日子里,他乡异地,还是有许多寂寞的人。默子轩叹了口气,收回望向门外的目光,拿起筷子,狼吞虎咽的吃起面条儿来。   店小二在旁笑道:“客官,不是我说您。这么好的日子,您就吃碗素面怎么说得过去。要不,我再给您弄几个小菜,烫壶酒?”默子轩摇头道:“不必了。我吃的饱。”自从杭州城北上,他一路上经常吃面条儿,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原本并不喜欢吃面,他吃面,完全是因为她喜欢。   想到她,默子轩心中一痛,未央,你还好么。   伙计见他盯着碗发呆,以为他是囊中羞涩,道:“您只管点菜,今儿您的饭钱和店钱都有人替您付过了。”   默子轩闻言抬头看他,说:“是谁替我付账?”伙计道:“是位姑娘。”“她人呢?叫什么名字?”伙计挠挠后脑勺,道:“那位姑娘是早上来的,给了掌柜的好大一锭银子,说等一位姓默的公子来了要好生招呼,然后便走了。她并没说叫什么名字。”,默子轩甚是失望,哦了一声,脑中乱糟糟的,难道是她?不可能,她那般心高气傲,怎会再来找我。正自烦恼,忽听伙计大声说句:“对了!”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方折好的纸笺,递给默子轩道:“这是那位姑娘留给你的。”   默子轩展开方笺,上面只有四句话,字迹灵动,似是一首五言诗:   清秋分两色   月华桂凝香   叹韶华白首   相顾两茫茫   这是何意?默子轩翻来覆去把这几句诗念了数遍,没发现有藏头藏尾的暗语,不禁皱眉,心道:“她留这个给我,到底是何用意?”正自苦思冥想,忽听有人高声喊道:“小二,再来一坛桂花酿!”桂花酿?默子轩听在耳中,忽然眼前一亮,叫道:“小二,过来!”店小二忙跑了过来,默子轩道:“这襄阳城中有没有桂花林?”伙计想了想,道:“有是有,不过不在城里,出城二十里外,清月寺边,有好大一片桂花树。”   “清月寺”,默子轩微微一笑,这就是了。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伙计怔了怔,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客官您上哪儿去?”   “赏月”   默子轩的马脚程很快,只半个时辰就到了清月寺跟前。   清月寺是一座古寺,大抵建于汉朝年间,寺院墙壁大都斑驳,屋顶的琉璃瓦也基本都脱了颜色,院内僧侣年轻力壮的都陆续投奔到襄阳城内的严华寺了,只留了几个老僧看守寺庙,平素甚是萧条。许是寺内僧侣闲来无事,在寺边一块空地上种了桂花树,日复一日,竟成了一大片桂花林。   默子轩带住缰绳,停在清月寺边。皓月当空,鼻端嗅到一阵阵醉人的桂花香气,只觉内心澄明宁静。他闭上双眸,侧耳细听,桂花林中似有轻微的簌簌声响,深吸口气,催马缓缓来到林边。   明月仿佛就在眼前,柔润月光倾泻而下,满树繁花都似染了清冷光华,却是缤纷落下。漫天花影中,依稀一个白影,纤柔秀丽,灵动飘忽。衣袂飘飘,寒光闪闪,剑锋过处,落英缤纷。   默子轩坐在马上,看得痴了。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一声轻叹,一个女子声音幽幽的道:“你来了。”默子轩如梦方醒,定睛看时,只见那舞剑少女足尖在身旁树干轻轻一点,身子凌空翻过,皓腕轻翻,冷剑华光没于身侧,翩然落在他面前。   月光下,她身影清冷,白衣如雪,手挽长剑,浅笑吟吟。   默子轩看着她,心头似乎有一点温暖慢慢漾开,直至全身,半晌才道:“未央,真的是你。”宁未央低下头笑了一声,道:“你早就猜到了么?”默子轩点点头,复又摇头,说:“我以为你再不会来找我了。”宁未央脸上笑容一黯,抬头望着天上明月,良久才道:“我来找你,并不是要缠着你。只是,我还有东西欠你,终是要还。”   默子轩奇道:“你欠我什么了?”   “钱”   宁未央看他呆呆愣着,忍不住“噗哧”一笑,背过身去,双手在脸上不知弄些什么,才要询问,已回过身来,笑道:“默大哥,你可还记得我么?”只见她脸色蜡黄,塌鼻深目,不笑还好,一笑竟是说不出的诡异难看。默子轩瞠目结舌,指着她,半天才说出话来:“你是……步天,你怎么会……?”宁未央向他揖了一揖,笑道:“当日在洞庭君山,多蒙默大哥照拂小弟,当日之情,小弟始终记在心上。”她容貌虽变,声音却仍清脆动听,不似当日古怪沙哑。   默子轩点头笑道:“原来如此。难怪你剑舞的那般好。只是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连昆仑的首席弟子都败在你手下,你又怎会被欧阳云倩所伤?”宁未央将脸上面具摘下,看着默子轩眼睛,一字字道:“我怕我出手的话,她的命就没了。”   默子轩不说话,就这样深深看她,宁未央亦不再开口。两人对视良久,宁未央被他看得脸上发烫,伸手从腰间掏出一大锭金子,双手递给默子轩,轻声说:“我说过的,欠你的,一定会还你。”默子轩仍是不说话,伸手将金子接了,揣进怀里。宁未央呆了片刻,勉强露出一丝微笑,说:“子轩哥哥,你……保重。”她这几个字仿佛说得很吃力,连语声也有一丝轻微颤抖。   默子轩自马背上俯下身来,看着她的眼睛,“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两清了?”   宁未央眼中闪过一丝痛苦,深深吸了口气,说:“是的。”   “不行”,默子轩直起身子,漆黑的眸子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你欠我的钱是还清了,欠我的情呢?”   宁未央愣了愣,呆呆重复:“我欠你的情……”   “对,你欠我的情还没有还清就想一走了之?我不许。”默子轩将右手伸向她,说:“过来。”宁未央咬住下唇,道:“做什么。”“跟我走。”他语声温柔,却坚定。宁未央垂下头去,似在看着地上斑驳树影,默子轩也不再说话,手掌仍旧伸在她面前。半晌,宁未央慢慢抬起头来,眸中星光点点,璀璨分明,她幽幽的道:“你不后悔么?”默子轩温柔一笑,摇了摇头。宁未央笑了,月光下,默子轩第一次发现,她的笑容竟然那么美,仿佛满树繁花都是为她而开。   宁未央将手轻轻放在默子轩掌心,随即被紧紧握住。一股大力从他手上传来,宁未央身子腾空而起,接着稳稳的落在了马背上,正坐在默子轩身前。默子轩从身后轻轻拥住她,在她耳边柔声说:“未央,我不会再让你离开了。”一手轻拉缰绳,调转马头,在如水夜色中缓缓而去。   中秋之夜,秋意已浓,夜风深凉,浸人肌肤。宁未央不自觉的往默子轩怀里贴了贴。默子轩单手驭马,另一手紧紧搂住她,贴在自己胸前。   宁未央轻轻“嗯”了一声,道:“子轩哥哥,我们要到哪里去?”   “昆仑山”   “昆仑山?那里好远啊。我们为什么要到那里去?”   默子轩沉默了片刻,低声说:“去找一把剑。长生剑。”他本以为宁未央一定会问长生剑是什么剑,心中已想好怎样答她,怎料宁未央竟然不说话了。默子轩等了半天,还不见她有要问的意思,终于忍不住道:“你怎的不说话?”   宁未央轻叹一声,问道:“你找长生剑做什么?”   “传说长生剑乃是千年神铁铸成,能斩尽天下神兵利器,得之者天下无敌。”   “子轩哥哥,你想做天下第一么?”   默子轩低头看了她一眼,俊美的脸上有一种决然的坚定之色,道:“我要找这把剑,并不是要做天下第一,而是要用它铲除魔教。”宁未央身子微微一震,勉强笑道:“难道有了这把剑就能铲除魔教么?况且,这些都只是传说而已。”默子轩摇了摇头,说:“传说未必就是假的,我曾听我父亲说过,确有人见过这把宝剑。”他顿了顿,接着道:“也许只有长生剑,才能克得住魔教教主的赤霄。血债终要血来偿。”他最后一句话语气森冷,宁未央身子猛然从他怀中弹起,脸色苍白,颤声道:“你说甚么?”默子轩停下马来,疑惑的看着她:“未央,你不舒服么,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宁未央闭上眼睛,重新靠在他怀里,轻轻摇了摇头,说:“我没事。”然后便不再言语,似是睡着了,默子轩只是将她搂的更紧。马蹄笃笃,在深夜的旷野之中格外清晰。忽听宁未央冷丁道:“子轩哥哥,你听过长生剑的传说么?”   默子轩想了想,说:“没有。你知道么,说给我听。”   宁未央“嗯”了一声,缓缓的道:“秦末己未,鲁有剑士余姓者,剑艺高超,好勇而少谦也。犯众怒,欲除之。往极北苦寒之地避,见东南紫气冲天,往观之,得神铁玄武之上,聚雪成冰,沐水为雾,得者大喜,匿足而返。其师善铸,十载而不得,皆溃于纯青。师殚思竭虑,郁结于心,一载而亡。妻劝其弃,剑者罔,昼夜不息。其时,市井江湖多闻其事,共谋夺之,屠戮起,父母皆亡于此。妻苦求剑者,盖心于神兵而不死,于家小而不顾,执迷而不悟也。翌日,妻素装立于铸剑炉上,剑者惊,呼喝不已,其妻笑而跃下,炉水沸,宝剑成,名长生。”   她声音婉转轻柔,此时尤其好听。话音落下,两人尽皆沉默。   良久,默子轩才出声道:“那后来呢?”   宁未央叹了口气,说:“长生剑天下无敌,那姓余的剑客凭借此剑功成名就,只是不久后便疯了,怀抱长生剑跃下昆仑万丈深渊,自此后,这把宝剑就不知所踪了。后来屡有传闻此剑重现江湖,也皆是传言,无从考证。”   默子轩听罢点头道:“果然是个荡气回肠的传说,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是从师父的藏书中看到的。”   “小丫头,看来你知道的还真不少”,默子轩微笑看她,“只不过,即便这长生剑只是一个传说,我也一定要去找上一找。”他见宁未央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忍不住问道:“未央,你想说什么就说罢。”宁未央沉吟片刻,说:“关于这把长生剑,江湖中还有一个传言……”“是什么?”“只因这长生剑是活人祭剑而成,戾气深重,持此剑者必将无敌于天下,却也会失去所有珍爱之……物,是为……不祥。”   默子轩剑眉紧锁,似在沉思,忽然勒马,看着宁未央,正色道:“未央,你是害怕么?”宁未央怔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默子轩柔声道:“未央,不要怕。我只是借剑一用,待铲除魔教之后,我们再一起将它送回来,好不好?”   宁未央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握住他手,十指缠绕,良久良久,只听她轻轻说了一句,   “好。”   第七章 凌云直上九重天【一】   从襄阳到喀喇昆仑山,路程何止万里,默子轩与宁未央两人并骑而行,路经四川,青海,穿城过镇,越岭翻山,大漠戈壁,风雪扑面,直从中秋走到了来年二月。一路之上两人相依相伴,情深意长。   这一日,两人终于到了离格尔木百里之外的帕米吉拉,这是距离昆仑山最近,也是昆仑山外的最后一个集镇,举目皆是西域风情。宁未央左顾右盼,忙的不亦乐乎,默子轩瞧了她一眼,唇角含笑,说:“未央,我们到了。”宁未央顺着他眼光望去,只见莽莽群山,气势碲礴,银装素裹,万仞耸立,直插云霄,不禁拍手笑道:“我们终于到了么,这便是昆仑山么?”   默子轩微笑点头,却见宁未央呆呆望着昆仑山,神色间竟有些落寞,奇道:“未央,我们终于到了,你不开心么?”宁未央笑了笑,说:“我只是在想,终于还是到了,要是能这样一直走下去该有多好。”默子轩松了口气,笑道:“原来是为这个。傻丫头,你还怕以后没有机会么?”宁未央飞快的笑了一下,道:“那你可要说话算数。”默子轩朝她扮个鬼脸,催马跑了,并没看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忧伤。   两人在集镇转了半天,找到一家饼铺,默子轩下了马,和铺里伙计叽里咕噜不知说了些什么,那伙计喜笑颜开,将铺子里的大饼,炉子里的,灶台上的,一摞摞的装进一只大口袋里,足足装了大半袋子。跑了来将饼袋系在默子轩的马上,一抬眼看见了宁未央,那伙计张了张嘴,呆呆的盯着她看,宁未央也偏头看他,伙计黑黑的脸膛突然变成了黑红色,说了句:“帕若所,让宁吉布独。”转身跑开了。宁未央愣了愣,自言自语道:“怕热?让你记不住?什么鬼东西?”   从帕米吉拉出来,默子轩便看到宁未央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呢?”宁未央看了他一眼,道:“子轩哥哥,你知道‘怕热,让你记不住’是什么意思么?”,默子轩皱了皱眉,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几乎没从马上掉下来,宁未央狠狠用眼睛白他,也全不理会,直到实在笑不动了,才直起腰来,满眼笑意,看着宁未央说:“什么‘怕热,让你记不住’,是‘怕若所,让宁吉布独’吧?”宁未央满脸通红,大声的道:“是—啊!有什么好笑!”   默子轩敛了笑容,漆黑的眸子定定的看着她,正色道:“这话一定是个男人对你说的吧?”宁未央脸上更红,点了下头。默子轩深黑的眸子变得更黑,将脸凑到宁未央跟前,“这是藏语,意思是,你真漂亮。”“是么?”宁未央澄澈如水的双眸注视着他,忽然间粲然一笑,于是默子轩就傻傻愣住,待他回过神时,宁未央早已跑得远了。   两人向山而行,只见人烟越来越稀少,地上都是暗绿色的苔藓,附着一层薄薄的冰渣,更觉荒凉冰冷。沿途多见牦牛野驴,成群结队,饮水觅食。   又走了大半天功夫,终于来到昆仑山脚下。两人仰头一望,只见山势陡峭,扶摇直上。宁未央吁了口气,回头瞧着默子轩,道:“这山好陡,马怕是上不去了。”   默子轩从马上跳下来,将马上所缚物品一一卸下,说道:“今天晚了,我们明日再上山,嘿嘿,只是又要委屈你和我睡一间屋了。”   宁未央眨了眨眼睛,说:“我不觉得委屈啊。”   默子轩笑容满面,自去搭帐篷。   这一路上,两人除了在城镇客栈投宿,其余大半都睡在荒郊野外,默子轩随身带了一顶麂子皮的帐篷,两人便一齐钻进去睡,初时默子轩还十分羞赧,深怕宁未央不肯将就,宁未央却浑然未觉,哪管什么礼教大防,往往先钻进帐篷里去,待默子轩钻进去时,已经睡着了。帐篷狭小,两人挤在一处,相拥而眠。日复一日,习以为常。   两人吃了干粮,钻进帐子里去。春寒料峭,在山地更是如此,宁未央紧紧靠着默子轩,听着外头薄冰碎裂的渣渣声,只觉的温暖而安心,过不多久便沉沉睡去。   直到眼前感受到白色天光,宁未央才舒舒服服的伸了个懒腰,感觉默子轩不在身边,忙把眼睛睁开,天色果然已经大亮了。耳边传来一阵箫声,缠绵悠扬,近近远远,仿佛近在耳边,下一刻却是在数里之外。   宁未央愣愣听了一会,翻身坐起,钻出帐子。只见如水的晨光之下,默子轩长身玉立,背对着她,箫声正是他所吹奏。更为奇妙的是,在金光闪闪的小河边,竟然来了无数的牦牛野驴,静静的在河中饮水。宁未央走到默子轩身边,默默聆听。薄雾淡淡,流水潺潺,映的两人身形如画。   一曲终了,宁未央偏头瞧着默子轩,笑道:“子轩哥哥,原来你还会这个。这是什么曲子,真是好听。”默子轩微笑道:“这曲子名为《流水》。你若喜欢,以后我教你。”宁未央喜笑颜开。   默子轩抬头看了看,说:“我们该上山了。”宁未央点了下头,跑过去牵马,默子轩摇头笑起来:“未央,你昨晚不都说了,这山这么陡,马是上不去的么?”宁未央秀眉微蹙,道:“那么这一大堆东西要我们两个背上去么?”默子轩朝水边的牦牛群努一努嘴,说:“叫它们驮。”宁未央犹豫了下,点头道:“好。”足尖一点,便向牦牛们扑过去。   她跳到一只牦牛身上,双腿夹住它肚腹,稳稳坐住。这些牦牛都是野生,野性难驯,哪肯为人坐骑,立刻四蹄乱蹬,死命的扭曲跳跃。宁未央抓住牛角,死死坐在牛背上,被颠的七荤八素,牛却仍是毫不驯服,心头火起,朝着牛颈上一掌击出,那牛头往地上一栽,软软倒下。一时间野牛四散,地上也横七竖八躺着四五头。   默子轩双手抱肩,笑嘻嘻的看她抓牛,直到宁未央愤愤的向他瞪来时,才坏笑道:“未央,你若抓不住,就让我来罢。”   话音未落,眼前人影一闪,宁未央已落到他身旁,双手抱胸,默子轩知她恼了,嘻嘻一笑,将玉箫凑到唇边,轻轻吹响。只听这次他的箫音和刚才不同,忽高忽低,音域诡异,不成曲调,却让人心神激荡。只见那些跑掉的牦牛竟又一只只的走了回来,神色安静,慢慢围拢到默子轩身前,静静站着。默子轩放下玉箫,从袖里拿出一条绳子,向宁未央道:“去,牵一头来。”神色间甚是得意。宁未央眼中全是崇拜之情,选了一头健壮的公牛,颈间套上绳索,默子轩将行囊物品都负在牦牛身上,对宁未央道:“走,我们上山。”   第七章 凌云直上九重天【二】   山路陡峭,天寒地冻。两人有说有笑,攀岩之苦,也并不难熬。饿了就坐在路边,吃从镇子上买的狗浇尿饼子,累了时两人便坐在牛背上,宁未央缠着默子轩吹箫给她听,到了夜里就支起帐篷在山间过夜。如此走了两三日,也不知走了多远,只是觉得空气似乎越来越薄,也越来越冷,脚下已是薄冰覆雪。   终于又爬上了一处陡坡,眼前豁然开朗,面前似乎是一片平川,白雪皑皑,最奇妙的是,在这空旷的雪地中,竟然有一个大湖,湖水平静,宛如一块碧玉嵌在白玉当中。宁未央回过神来,拍手笑道:“好美的一个湖!子轩哥哥,我们过去玩!”说着便拉了默子轩向着那片湖水奔跑过去。   “你们是什么人?胆敢私闯瑶池仙境!”两人吓了一跳,停下脚步,望旁看去,只见从侧方暗影之处走出五个人来,三男两女,皆是玄青色衣冠,走在最前头的男子面如冠玉,剑眉星目,英俊不凡,身旁两人身形略矮,面色微黄,容貌却像的惊人,似是双生兄弟,在他们身后,却是两个少女,左边那个,长眉凤目,神色间冷冰冰的,右边的少女肤色稍黑,大大的一双杏眼,黑白分明,好奇的打量着两人。   默子轩瞧着当先那英俊少年,还未说话,就听到宁未央“噗哧”一笑,冲那少年道:“王少侠,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你别来无恙啊?”   那少年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冷冷的说:“你是何人?我们似乎不曾见过。”   宁未央也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笑吟吟的道:“咦?王少侠真是贵人多忘事,你真不记得我了么,当日在洞庭湖,我还请你吃过螃蟹哩!”默子轩赶忙捏她的手,却也捏的晚了,暗自苦笑:这丫头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   果然,那英俊少年脸上蓦然变色,一双眼睛冷厉如刀,狠狠的瞪在宁未央身上。这少年正是昆仑剑派的大弟子王洋,昔日洞庭大会败在一个奇丑少年手下,视为平生奇耻大辱,同门众人对此事均是噤若寒蝉,鲜少有人敢在大师兄面前提起洞庭大会,今日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女竟然当着他面旧事重提,且言语戏谑,只怕是活的不耐烦了,身旁两个少女面上都露出了奇怪的表情,看向宁未央的眼光鄙夷之中带着三分同情,就好像她已是个死人一般。   王洋盯着宁未央,这少女甚是美丽,若是见过,自己定不会忘,更何况是请他吃……螃蟹,王洋忽的心中一跳,死死盯着宁未央的眼睛。当日那少年面目丑陋,一双眸子却是明澈晶莹,给人印象极深,看了半晌,忽然咬牙切齿的道:“难道是你?”宁未央还未答话,默子轩已抢先说道:“王少侠,我这妹子素来顽皮,口无遮拦,她是跟你闹着顽的。”宁未央心知默子轩是怕她闯祸,眼睛转了转,低下头去。   王洋冷哼一声,说:“你又是何人?”   默子轩抱一抱拳,道:“在下默子轩,特来拜会童掌门,还请兄台代为通禀。”   王洋斜睨了默子轩一眼,冷声道:“掌门近日闭关修炼,不见外客,你们两个速速下山。”   默子轩丝毫不以为意,淡淡笑道:“既如此,我们便在这里等掌门出关好了。”   王洋还未说话,他身旁双胞兄弟之一已然不耐烦了,喝道:“我派清修圣地,岂容尔等撒野!”当胸一掌便向默子轩推来。默子轩明明瞧见他出掌推来,却不闪避,黄脸少年满心欢喜,他并无意将默子轩打死,是以只使出了六成功力,只想将他打倒在地,在两位师妹面前一展身手,谁知手掌拍到他胸口便如同铁锤砸到了棉花上,千钧之力仿佛泥牛入海,消失于无形,大惊之下,忙要撤掌,默子轩仿若无事般,右手一抬,食中两指微微屈起,从那弟子手臂下方一拂而过,那弟子只觉右臂一麻,软软的垂了下来,一时竟抬不起了。跳到一旁,颜面无光,怒目瞪着默子轩。   王洋瞧见这般情形,已知默子轩并非等闲之辈,冷笑一声:“如此不识好歹,那就休怪我剑下无情!”拔剑出鞘,向着默子轩点一下头,说:“阁下也亮剑吧。”默子轩叹了口气,心知这场架是不打不行了,缓缓从背后抽出长剑,左手扣指成环,在剑身上弹了一下,宝剑轻鸣,悠远深邃,默子轩眼望长剑,曼声吟道:“昆仑十里霜雪淡,青锋转冷尘御天,孤影一笑寒。百年梦回飞天外,韶华白首,生死为哪般?”群山幽寂,只听得他的话语之声和着剑鸣,空灵悠扬,声声回荡。斜阳之下,默子轩长身玉立,白衣飘飘,俊美非凡。宁未央在旁边瞧着,不觉也呆了。   默子轩忽的回头朝她微微一笑,左手捏一个剑诀,右手长剑指地,向王洋道:“请”,王洋瞧见他的起式,稍稍愣了一下,心想本门剑法也有一招起式与此相同,不知这小子使的是何剑法,竟然偷得此式。   正待收敛心神,忽听宁未央在旁悠悠然道:“单打独斗有甚么意思,王少侠,不如你们五个,我们两个,大家一齐上罢。”旁边几位昆仑弟子均是一愣,心想这世间还有人喜欢以寡敌众么?众人俱都向她瞪眼过去,宁未央毫不闪避,笑吟吟的说:“王少侠,你说是么?”嘴里说着,左手却在胸前一划。   王洋看见她手上动作,瞳孔猛然收缩,这半月形的手势,几乎已成为他的一块心病,长剑朝天一举,高声道:“五行伏魔阵!”旁边几位同门弟子均是一怔,实没想到对付这区区二人,大师兄竟然要用此阵。这五行伏魔阵乃是昆仑剑派祖师百里沐川所创,合五行之力,金,木,水,火,风,分列五位,中宫为金,主全局,阵法发动之时,将敌人围困阵中,五行相生,互为援引,敌人腹背五面受敌,难以全身而退。当年百里沐川亲自主持此阵,困住藏边冥阴教主,缠斗三天三夜,冥阴终是力竭血尽,死于此阵之中,此一役名动江湖,是以取名“伏魔阵”。   虽是不解,几人仍是不敢怠慢,个个拔剑出鞘,纵身跳跃,转眼已将两人围在阵中。王洋此刻已然认定宁未央便是当日那丑八怪的少年,恨极了她,毫不容情,一招分花拂柳当胸便刺,宁未央身子一侧,让过剑锋,一剑直奔右肋,已然刺到,正是在王洋下首的黄脸少年之一,宁未央一声轻笑,脚下一晃,身子便像飘开一般,转瞬竟已避开剑锋,疾出右手,向那黄脸弟子腕上抓去,黄脸弟子大惊,忙撤回手腕,岂知宁未央这一下只是逼他撤剑,手腕一翻,已从背后撤出长剑,但见青光乍现,一股冷意四散开来。这边另一名黄脸弟子和那名冷颜少女,双双出剑,一攻前,一攻侧,猛下杀手,默子轩鼻子里“哼”了一声,长剑一挂,将另一黄脸少年的剑向旁一拨,同时飞腿踢向那少女手腕,那少年只觉一股大力推来,手上把持不住,剑身不由自主便要撞在师妹剑上,冷颜少女冷笑一下,玉腕一侧,仍是剑势不减,不想被旁边师兄的剑撞个正着,当啷一下,也偏了过去。   默子轩向宁未央靠了一步,沉声道:“未央,与我背靠着背。”宁未央“嗯”了一声,脚下一转,已和默子轩后背相贴。这剑阵看似围成一团,实则却并非群殴,奥妙之处,便是利用五行相生相克之理,各人站位皆有章法,是以金为正北,西方为木,东方为水,西南为火,东南为风,木为金援,风为火引,水位之人,则是灵动穿流,源源不绝,是为阵眼。默子轩二人被困在阵中,心有灵犀,就好像两人背后又生了双手双眼,双剑更是矫若游龙,性命自是无忧,但想要破阵而出,也并不是件易事。   适才宁未央拔剑出鞘之时,王洋等人便已看出她使的剑绝非寻常,是以几人都存着小心,绝不让自己的兵刃与她相碰,宁未央暗暗皱眉,这般打法,纠缠不休,两人终要体力不支,心下琢磨,这世间并无破不了的阵,只要是阵,必有弱点,只不知眼下这剑阵的破绽在哪。忽听王洋一声呼哨,五人剑式一变,顿觉一股凌厉剑气扑面而来,五柄长剑纵横交织,如疾风骤雨一般,竟将两人包裹在一片剑网当中。两人只觉剑风阵阵,刮得脸颊生疼,五脏六腑也好似被一种无形的压力挤压,甚是难受,原来五人竟将内力灌注剑上,以五人之力合攻他二人。默子轩暗道:“不好”,一边招架,一边在漫天剑影之中凝神辨位,才一分神,右臂上已被剑刃划出一道口子,虽不很深,却也刺骨疼痛,咬紧了牙,竟是一声未出,低声道:“未央,攻正东方。”他自己也无十分把握,此举无疑是棋行险招,赌上了二人性命。   宁未央听到他说话,毫不迟疑,左脚踏上一步,右脚却不向前,反而向侧后退了半步,嘴里笑道:“今日就让你们见识一下。”身子一旋,似是弧形滑出,转瞬之间已滑到那皮肤稍黑的少女右侧,右手长剑向着正北方向直直刺去,左臂屈肘成拳,向那少女肋下章门穴撞去。宁未央这套步法正是魔教教主赤冰的独门绝技,名叫“月影随行”,是赤冰观察月之盈亏,此消彼长,经年累月,推研而成的一套步法,诡异飘忽,堪与盛传江湖的“凌波微步”比肩。   五人皆大惊失色,竟无一人看出她是如何过来的。正北之方正是王洋,猛可里长剑向他腰侧刺到,快如闪电,剑在右手,不及抵挡,忙含胸收腹,避开锋芒,黑肤少女也是脸色大变,脚下往后撤了半步,纤腰一拧,急使一招“日出山巅”,宝剑由下而上,斜肩带背,直取宁未央颈中。王洋已化险为夷,旋身而起,长剑自上而下,向宁未央头顶猛力刺去,一时之间,宁未央左右受敌,似乎再无退路,眼看就要血溅当场,谁知宁未央对头顶的王洋竟是理也不理,反手将长剑一背,“当”的一声,那少女手中剑尖正刺中她剑身,那少女只觉虎口生疼,整个手臂都发麻起来,一愣之下,宁未央左足飞起,正踢在她颈下三寸,黑肤少女眼前一黑,“啊哟”一声,坐倒在地。就在这一瞬间,默子轩长剑一抖,刷刷两剑向那黄脸少年与那冷颜少女咽喉点去,两人皆是回剑去挡,不料双双架了个空,人影一闪,默子轩倏的一下,已窜到正北之方,长剑向天,对着王洋的咽喉便刺,王洋身在半空,提一口气,剑势陡转,向着默子轩剑上一拨,同时左掌暗聚内力,往默子轩头顶百会穴一掌拍下,默子轩力灌左臂,左掌向上一推,喝一声“开!”,硬生生接了王洋这一掌。王洋本是居高临下,占尽先机,这一掌足足使出了九成功力,便要默子轩不死也要重伤,双掌甫接,只觉像打在了一团棉花之上,软绵绵的毫无隔阻,心下纳罕,忽然叫一声“不好”,身子急向后使个千金坠,想要撤掌而退,却已不及,霎时感到一股大力从对方掌上猛然而至,势若洪水泥流,力量之大竟是自己掌力的两倍还多,胸口突然如被铁锤重重一砸,猛然一震,身子斜斜飞了出去,摔落于地,胸口剧痛,仿佛连四周的骨头也尽皆碎了,一张嘴,吐出一口鲜血。   瞬息之间,形势大变,五行伏魔阵五人之中一伤一倒,胜负已分。   第八章 一月横出西昆仑【一】   自古各式剑阵,阵眼却是关键。这五行伏魔阵的阵眼正是东方水位,便是那黑肤少女所在,适才宁未央抢到她身边,迫得她向后退了半步,正是这半步之遥,使得这厉害无比的剑阵打开了一个缺口,所幸主持这剑阵的都是小辈弟子,默子轩二人才有机可寻,若是换做百里沐川当年五人,只怕也不能这般侥幸。   默子轩瞧见王洋口吐鲜血,心下微感歉疚,他本无意重伤王洋,脚下微微一动,便想过去查看他伤势,手却突然被人拉住,正是宁未央,她眸中满是关切之情,摇摇头道:“子轩哥哥,不要过去。”默子轩对她温柔一笑,正要说话,宁未央却已看见他右臂衣衫上鲜血淋漓,惊道:“你受伤了?”忙的转到他右边,将他衣袖撕开,仔细查看,见并未伤到筋骨,方才松了一口气,柔声问道:“痛不痛?”默子轩瞧见她脸上惊慌神色,心中突地一甜,连伤口似乎也都不痛了,柔声说:“不打紧,已经不疼了。”   宁未央不再说话,将手伸到他怀里,摸出那个墨绿色的小瓶,又从自己衣裙撕下一条布来,替他敷药包扎。除了王洋,其余四个少年弟子皆是看得目瞪口呆。   瑶池如镜,忽然起了一阵涟漪,只听一个女子声音冷冷的道:“好霸道的推云掌,好厉害的丫头。”众人抬头,只见眼前青影一闪,一阵微风拂面而过,再看时,一个女子身影已立于王洋身前,王洋抬头瞧了那女子一眼,只叫了一声“师父”,便又垂下头去。那女子弯下腰来,往他口中塞了一粒丹药,又伸指在他胸前鸠尾、气海两穴点了两下,方才直起身来。只见呆立在旁的四个少年弟子尽皆拜倒,口中齐呼:“师父!”   这女子“哼”了一声,转过身来,只见她四十上下年纪,云鬓高挽,粉面凝霜,蛾眉入鬓,凤眼含威,身着玄青色长裙,祥云瑞凤,做工极是精细,腰间所束却是一条青白色的玉带,更是衬得她出尘脱俗。   默子轩上前一步,躬身行礼,朗声道:“晚辈默子轩,见过童掌门。”原来这女子正是昆仑剑派第三代掌门童夕颜。   童夕颜微微颔首,打量了他两眼,忽然问道:“你和默天雷是甚么关系?”默子轩微笑道:“不瞒前辈,默天雷正是家父。”宁未央在默子轩身后,只见童夕颜听默子轩说“默天雷正是家父”之时脸色一变,眼神之中竟露出几许痛苦之色,心中大感奇怪,暗想:难道子轩哥哥和这女子竟还有些渊源?只听童夕颜冷冷的道:“原来如此。我昆仑剑派与风雷堡两不相干,你今日却私闯禁地,伤我爱徒,是何道理?”默子轩道:“我二人上山只为拜见掌门,贵派弟子执意拦阻,言语失和起了争执,这才误伤了贵弟子,还请掌门见谅。”他这几句话说的不卑不亢,不失世家子弟的风度。   童夕颜向那四个少年看了一眼,问道:“他说的可是真的,是你们无理在先?”四人尽皆低了头去,童夕颜心下已然明了,脸色一沉,那黑肤少女向宁未央看了一眼,小声说道:“都是她从旁挑唆。”童夕颜沉着脸道:“休再多言。”却仍是忍不住向宁未央看了一眼,但见她目光纯净如水,容色娇美,甚是动人,若不是方才亲眼见到她出手,自己说什么也不会相信这文静静的小姑娘是抬手就要人性命的,心念转了几转,旋身拂袖而去。四名青衣弟子将地上的王洋扶起,也跟在童夕颜后面走了。默子轩与宁未央两人对看了一眼,跟了过去。   行不过一里,两人身上骤然感到一阵凉意,抬头一看,面前赫然出现了一座门楼,七八丈高,是由一整块的石头雕凿而成,那石头通体青白,光滑柔润,触手冰寒,方才那一阵凉意正是由这石头上散发而出的。门楼两旁的立柱并未做多余雕饰,只是在横梁之上刻了四个大字:昆仑剑派,笔迹遒劲,气势恢弘。过了门楼,便是一片楼宇林立,方圆百里,皆是房舍楼台,以主殿承天殿为首,其余各殿以及弟子所住的房舍都位列其后。   承天殿是昆仑剑派中最大之殿,全殿竟也是由那种青白色的巨石堆砌而成,旷达幽深,远远望去,便如一只亘古巨兽俯卧在茫茫雪原之上。   童夕颜衣袂带风,径自走进承天殿中。王洋等四人却站在门口,未敢擅入。默子轩见殿门之前有两个执剑弟子冷然而立,心知这等名门大派礼节甚多,当下拉了宁未央在王洋几人身后站住等候。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只见一位白衣弟子从里面走了出来,向默子轩几人看了一眼,朗声说道:“哪位是默公子,掌门请你们进去说话。”默子轩上前一步,冲着那白衣弟子抱一抱拳,道:“有劳。”与宁未央两个一同进得殿门。那白衣弟子在前引路,忽又回转头,向着王洋几人道:“掌门吩咐,你们几人自去休息罢。”王洋一言不发,转身踉跄离去,其余四人愣了半晌,也各自散去。   承天殿内空旷冰冷,那种沁人体肤的冰寒之意竟比外面还冷上几分。宁未央双手抱肩,听着脚下青白色的石板地面脚步的杳杳回声,不禁想起自己自小所住的地宫,也是这般寂寞冷清,令人恐惧憎恶,现下所处情景虽然相似,身边却已有了默子轩,他就像寒冬中煦暖的阳光,温暖了她的冰冷,照亮了她的生命。想到这里,宁未央不禁抬起头来,凝望默子轩挺拔的背影,只觉一种幸福盈满胸中。   正自神思恍惚,忽觉眼前一亮,竟已来到了一座大厅之中,这大厅不似方才的回廊甬道,四周皆是高大的窗子,甚是明亮。童夕颜正坐在大厅正中一张高大的青石座椅之上,以手支额,不知在想些甚么,听得他们进来,才坐直了身子,向那引路的白衣弟子点了点头,那弟子施了一礼,退了下去。   童夕颜并未说话,只是定定看着默子轩,默子轩给她看得实在不好意思,讪讪笑道:“童掌门,是晚辈有甚么不对么?”童夕颜不答,默子轩也只得站着。又过了半晌,只听童夕颜蓦然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不像。他……还好么?”这句话旁人听来毫无头绪,默子轩却毫不意外,点点头,说:“还好。”顿了顿又道:“家父也让晚辈代他问掌门安好。”童夕颜眼神一亮,唇边露出一丝笑容,似是心中宽慰,但旋即化为冷笑,淡淡的道:“有劳他记挂了。”   言罢再不看默子轩,美目一转,已然盯在宁未央身上,秀眉微蹙,道:“小姑娘,你叫甚么名字?”宁未央微笑道:“我叫宁未央。”童夕颜微微颔首,在头脑之中飞快的搜寻了一遍,实是想不出哪一位出身名门的少年弟子是有姓宁的,便又问道:“你刚才的身法是谁教你的,叫甚么名字?”宁未央偏头想了一想,说:“这自然是我师父教我的。至于名字,师父也没和我说过。”“那你师父又是哪位高人?”宁未央微微一笑道:“我师父是个不出世的人,终年闲居漠北,自称塞上散人,童掌门必定不会听说过。”默子轩听她侃侃而言,心道:当日在洞庭君山,我问她师父是谁,她就白眼以对,怎的今日对童夕颜便知无不言了?心下闷闷。宁未央一边说话,偷眼瞧见他神色,心下已然明白,左手悄悄伸出,拉住他手。默子轩感到她小手温暖柔软,心中顿感释然,遂即紧紧握住。   他二人这一番小动作虽是有衣袖遮掩,却仍是未逃过童夕颜双眼,时下男女授受不亲,即便是学武之人不拘小节,也极少有这样大胆的少年男女。心下疑惑,不禁开口道:“默子轩,这位姑娘是你妹子么?”她见宁未央仍是少女打扮,便也不能妄言。默子轩脸上一红,松开了手,道:“不是。”童夕颜点点头,“那想必就是你的意中人了。”转目瞧他两人,俊美娇俏,确是极为般配,恍然想起自己少年之时,与那人也是这般郎才女貌,一对璧人,一腔心事却终究虚化。她本已决意斩断红尘,在这昆仑山之上修习多年,自以为已做到了心如止水,不想今日只是见到了故人之子,就已数度失态。   默然半晌,淡淡的道:“你们远上昆仑,究竟所为何事?”默子轩正色道:“晚辈此次来拜见掌门,是为了一把剑。”   童夕颜眉峰微挑,“长生剑?”默子轩点头道:“正是。”童夕颜目光如炬,紧紧盯在默子轩脸上,缓缓说道:“你找这把剑作甚么?”默子轩道:“晚辈找寻这把剑,只是为了一件事,那就是斩灭冰焰教。”童夕颜微微颔首,脸上神色稍有缓和,道:“所谓长生剑,只是一个传说而已,本座虽在昆仑多年,也从未见过。”默子轩微微一笑,说道:“童掌门真的从未见过么?”童夕颜脸色一沉,冷冷道:“怎么,难道你那父亲说我见过么?”默子轩摇头道:“没有。只是现下魔教猖獗,掌门可否容我们在山中寻找?”童夕颜冷冷一笑,“你以为,找到了这把剑,就能杀得了赤冰么?”默子轩愣了一愣,答不出话来,童夕颜接道:“剑只是身外之物,真正可怕的,是剑心。”她由石座之上缓缓站起,长裙迤地,向殿后走去,“默子轩,就算没有赤冰,你真的以为这片江湖就会太平么?”她身影已消失在一扇石门之后,诺大的石殿之内,只余一句清冷话音。   默子轩愣愣瞧着那石门,叫道:“童掌门!”石门之后寂静无声,想来童夕颜已然走得远了。默子轩回过头来,看见宁未央眼望石门,似也在呆呆出神,不禁问道:“未央,你在想甚么?”宁未央给他一叫,回过神来,笑了一笑,抬眼看着默子轩,眸中神色无比认真,道:“我只是在想,她说的也很有道理。就算有了长生剑,也未必能杀得了赤冰。就算杀了赤冰,也还会有其他人。子轩哥哥,她说的没错,江湖风云,并不在剑,而在心。”默子轩凝视着她,目中充满爱怜,伸手轻轻抚摸她头发,只说了三个字:“傻丫头。”宁未央咬了咬下唇,忽然进前一步,紧紧抱住了他,将脸埋在他颈项之间,默子轩身子一震,双手揽住她纤腰,将她紧紧搂在胸前,鼻端嗅到她身上传来的温柔馨香,手臂不自禁又收紧了几分,喃喃的唤她名字:“未央,……未央……”只听宁未央声音从他肩头传来:“子轩哥哥,我们不要去管甚么魔教了,赤冰也好,冰焰教也好,通通与我们无关,我们走得远远的,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再也不打打杀杀,我们……我们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好不好?”默子轩轻轻一笑,在她耳边柔声说道:“未央,你是想要嫁给我么?”“你——”宁未央蓦的双颊飞红,将脸贴在默子轩肩上不敢抬起,默子轩轻轻扳过她双肩,手指温柔的抬起她下颔,凝视着她眼睛,柔声道:“未央,你愿意做我妻子么?”他深黑的眸子中,藏着深深的温柔爱意,宁未央痴痴的看着他的眼睛,只觉一切痛苦烦恼都融化在这深深的黑色之中,剩下的只是心中无尽的幸福甜蜜,眼中酸涩过后,竟有泪水蓄满眶中,她自十三岁以来,就再不会流泪,今日却仿佛重新获得了这看似再容易不过的权利。默子轩瞧见她眼中的泪水,呆了呆,道:“未央,你怎么哭了,你不愿意么?”宁未央摇一摇头,一颗珠泪沿着她娇艳面庞缓缓滑下,唇边却绽起了如花的笑靥,重新扑进默子轩怀中,“我愿意。”默子轩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心中亦是幸福无限。   忽听有人闷声咳嗽,抬头一看,见是一个白衣弟子,那弟子想是看到了什么,面色有些尴尬,向两人抱一抱拳,道:“打扰了,掌门请两位到客房歇息。”默子轩向他点一点头,微笑道:“有劳。”   第八章 一月横出西昆仑【二】   当晚两人便在昆仑剑派歇下。次日一早,来承天殿向童夕颜辞行,殿前的白衣弟子言道掌门闭关修炼不见外客,请他二人自行下山。   宁未央叹口气道:“这位掌门看来是再不想见我们的了,我们走罢。”默子轩也是轻轻一叹,拉了她手,转身而去。   行至出了牌楼,忽听一个女子声音在后说道:“默少侠,且请留步。”两人回转身来,只见从那牌楼之后飘然走出一个女子,青色衣裙,肤色微黑,正是昨日与两人刀兵相见的那个黑肤少女。   默子轩淡淡的道:“这位姑娘,你叫我有甚么事么?”那少女已然来到他跟前,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闪了闪,道:“我叫绯云,默少侠叫我绯云就好。”默子轩点头道:“绯云姑娘,你有事么?”绯云看了他一眼,低下头,说:“昨日,我们师兄弟几个对少侠和这位姑娘多有冒犯,还请你们不要见怪才好。”她语声既甜且糯,甚是娇柔。默子轩道:“此事已然揭过,绯云姑娘不必挂怀了。”绯云抬起头来,道:“听说默少侠此次上山是为了找寻一把宝剑的,可有找到么?”默子轩微笑道:“没有,贵派掌门也并不知此剑下落。”绯云柳眉微蹙,道:“传说此剑当年是我派镇山之宝,只是后来不知甚么缘故又遗失了。不过……”她话头忽然顿住,神色间甚是犹豫,似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默子轩看了她一眼,道:“不过什么?”绯云向四下看了一看,压低声音道:“从西侧下山,十里之外,有一处山谷,四季如春,便是这昆仑山上的世外桃源,传说皆为神剑庇佑,又有一说,当年祖师百里沐川不愿此剑再造杀孽,封剑于此地,从此金盆洗手,退隐江湖,此剑乃天下神器,汲取天地之精华,是以埋剑之处不浸风雪,不染尘埃。”   默子轩略一沉吟,道:“你是说,长生剑在那个山谷之中?”绯云嫣然一笑,说:“我只是说‘可能’而已。”默子轩盯着她,似笑非笑的道:“只是,这好像是贵派的秘密才对,你为何要告诉我呢?”绯云垂下头去,手指轻轻揉搓裙裾,“因为……因为……”默子轩道:“因为什么?”她忽的抬起头来,一张俏脸已经红透了,杏目之中含着娇羞,大声道:“因为我对默少侠好生钦佩,想助你完成这个心愿。”说完一扭身,竟自跑了开去。   默子轩看着她背影,愣了一愣,自言自语道:“对我好生钦佩,用得着脸红么?”言罢扭头看宁未央,却见她眼望绯云背影,微微冷笑。默子轩道:“未央,我们这就去罢?”宁未央道:“去哪?”默子轩见她脸色不豫,知她是故意找茬,温言道:“刚才绯云姑娘所言之处,可能便是长生剑所在。我要去看看。”宁未央冷笑道:“她骗你的,你也信么?”默子轩只道她是吃醋,笑问:“你怎知道?”宁未央呆了一呆,低头想了想,才道:“是直觉。”默子轩笑了笑,道:“别耍小孩子脾气了,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都不能放弃。”宁未央忽然抬起头来,怒道:“甚么我们,你就非要得到这把剑不可么?你不是答应我不去找了么?”她自认识默子轩以来,从未对他如此疾言厉色,默子轩吃惊的看着她,眸中闪过一丝痛心之色,“未央,我从未答应过你不去寻找长生剑。”他语气虽仍旧温和,握着宁未央的手却已轻轻松开。   宁未央心中一痛,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左手,刚才的温暖已被冷风吹去,只留下冰冷的虚无。她并未抬头,强忍住心头的酸涩,极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无波,“如果我求你,不要去呢?”默子轩默然半晌,淡淡的道:“为了我的家人,我必须去。”他虽没有疾言厉色,可语气之中却已有了疏离冷淡。“你若不愿和我同去,就先下山去吧。”说罢看了她一眼,扭转身向山下走去。宁未央身子一震,紧咬下唇,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又要赶我走么?”默子轩并未停步,只道:“你走罢。我不想连累了你。”   宁未央看着他身影转入山坳,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回想一天之前,他还将自己拥入怀中,温柔呵护,现在却决绝而去,原来在他心中,自己的父母家人才是最最重要的,而自己,不过是个局外人而已。凄然一笑,缓缓向山下走去,心中如有一柄钝钝的刀缓缓刺入,没有痛的撕心裂肺,却慢慢的痛到窒息。自言自语道:“如此这般,也好,也好。”   她脑中昏昏沉沉,也不辨东南西北,随意乱走,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只听耳边渐渐风声四起,时而尖锐,时而低沉,在她身边盘旋不去。宁未央只觉身上一阵发冷,双手抱肩,加快脚步向前走去。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耳边风声越来越大,侧耳细听,竟似有人在号哭一般,中间却又似夹杂着婴儿的啼哭之声,宁未央抬起头来,蓦然一惊,只见四周怪石林立,本来清明的天色不知何时竟暗了下来,暗沉沉的天地间,只有那一丛丛死气沉沉的巨石,静默的矗立在那可怖的狂风之中。   宁未央咬了咬嘴唇,向前看去,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怪石,看不出到底有多远,她定了定神,反手抽出背上长剑,皓腕一抖,一片火花闪过,只见她身子右侧的巨石之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十”字,剑痕足有半寸之深,在深灰的石上泛起一抹灰白之色。宁未央还剑入鞘,提一口气,施展轻功,沿着右侧巨石疾奔而去。   不知奔了多久,面前巨石却仍是没有尽头,未央却已感觉到了疲倦,她轻舒口气,眼角余光不经意间向旁一扫,身子猛地一僵,骤然停步,双目直直的盯着面前的巨石,只见那巨石之上,赫然有一个灰白的“十”字。宁未央只觉身上的寒毛仿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双手紧握成拳,手心之中全是冷汗。咬一咬牙,发足又奔,这一次她是贴着左侧的巨石奔走,脚下不停,目光四下搜寻,生怕再看到那块刻有“十”字的巨石,心中有些慌乱,气息更加不匀,直到浑身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也找不到这片怪石林的出口。未央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却突然发现面前的石头有些眼熟,揉了揉眼睛,上前几步,不由呆若木鸡,只见面前矗立的,竟又是那块给她做了记号的怪石。   天仿佛更黑了,那像号哭一般的风声竟渐渐变成了尖利刺耳的狂笑,先是一个女人,然后是两个,三个……更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笑声没有间隙,震耳欲聋。宁未央感觉一股寒意从心底升了上来,她清楚这是什么感觉,这是恐惧,她忽然感到,她走不出这片石林了,大睁着眼睛,看着面前影影绰绰的怪石,竟然发现那些石头竟然都不再是死气沉沉的了,他们竟然仿佛都动了起来,成为一张张扭曲的人脸,号叫着,挣扎着,一齐向她涌来。未央情不自禁的向后退去,一步,两步……后背蓦的撞上了什么东西,却不是石头,宁未央猛的回头,只见身后竟然站着一个人,自己方才竟是撞到了那人的胸膛之上。宁未央尖叫一声,正要向前跃出,腰间倏的一紧,已被那人手臂环住,只听那人似乎冷笑了一声,已然带着她腾空而起,未央似乎也忘记了反抗,像个不会武功的少女一般,双手抓着那人衣襟,任由他带着自己疾奔而去。   那人轻功极佳,带着她在山石间穿行如履平地,气息丝毫不乱。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耳边那鬼哭神嚎的风声渐渐变小,终于消失不见,那人又奔了几步,终于停了下来,也不吭声,只是将手一松。宁未央只觉腰间的力道骤然消失,她脸上微微发热,回头向那人望去,开口说道:“谢……”,只说了一个字,却再也说不下去,神色愕然。   只见那人身材高大,一袭黑衣,一头长发松松的束在脑后,脸上却带着一具白银面具,那面具也并没镂刻成甚么图案,就那么平平板板的扣在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眸子深邃漆黑,却没有半点温度,能让人的心底结冰。那人见宁未央瞠目结舌的看他,“哼”了一声,懒懒的道:“堂堂冰焰教的左护法,居然连区区一个鬼城都走不出去,真是没用。还是女人动了情,都会变的如此愚蠢?”他声音慵懒,话语之中毫不掩饰讥诮之意,却偏偏有种致命的磁性。   宁未央也并不反唇相讥,向后退了一步,道:“你是谁?”那人也不回答,只淡淡的说:“那柄攻玉在你身上真是浪费了。”宁未央心下一动,目光落在他背后所背长剑之上,剑柄仿佛是黄铜铸造,古朴厚重,上面所镂刻的纹饰,赫然是两个篆体字,一字“霁”,一字“风”。宁未央的心沉了下去,抬起头来,缓缓的说:“你是,月风江。”   月风江,冰焰教主赤冰座下嫡传大弟子,任教中右护法之职,武功卓绝,教中无出其右者。三年之前离教,不知所踪。   宁未央虽也是赤冰亲传武功,却从未称过赤冰“师父”二字,与月风江也只是在少年之时见过寥寥数面,到如今印象早已模糊。   一声轻笑从他唇边逸出,月风江颔首道:“看来你也不算蠢到家。”宁未央脸色愈加苍白,淡淡的道:“是教主要你来的么?”月风江道:“杭州城中不告而别,却与风雷堡的少堡主远上昆仑,郎情妾意,十三封飞鸽传书皆无音信,教主日夜担忧,特叫我来看看你是否安好。”他语声听来温柔,实则句句藏刀,锋芒毕露。宁未央默然不语,月风江向她踏进一步,俯首在她耳边轻声道:“还有,教主要我问你,打算何时取他首级?”宁未央身子一震,冷冷的道:“他功夫很好,我杀不了他。”月风江哈哈大笑,说:“好。”伸手往背上一扯,一件物事骨碌碌滚了出来,直滚到宁未央脚边,宁未央看了一眼,胃里突然翻滚起来,那竟是一颗人头,一个女人的头,那女人满脸血污,眼睛大睁,凸出眶外,仿佛看见了世上最恐怖的事情一般,诡异的是,她嘴角却还带着笑意,牙齿微露,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出现在一颗孤伶伶的头颅上,说不出的狰狞诡异。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宁未央却已忍不住想呕吐,她已看出来这颗人头的主人是谁,绯云,那个刚才还娇羞妩媚的女子,现在只剩下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宁未央抬起头来,看着月风江,面无表情的道:“你杀了她?”   月风江盯着她的眼睛,轻轻笑道:“我知你看她不爽,所以帮你处理掉了。”宁未央清楚的看到,他的眸子里没有一点笑意,只有一丝一闪而过的寒芒,顿了一顿,接道:“既然你如此不济杀不了他,看来只好由本护法去会会这位默少堡主了。”说着再不瞧宁未央一眼,竟是提步而行。   “等等。”清脆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月风江停下脚步,宁未央自他身后慢慢走上前来,淡淡的道:“我去。”   “哦?你去做什么,你又能杀得了他了?”   “那是自然。”宁未央冷冷的道。   月风江冰冷的眸光再次落在她脸上,饶有兴味的道:“好。不过此番教主之意并非教你杀了他。”宁未央黛眉一蹙,道:“那又要如何?”月风江双手抱胸,淡淡的道:“他不是喜欢你么,你便要他带你回风雷堡。”   “然后呢?”   “到时,教主自有安排。”   宁未央冷笑不止,颔首道:“属下谨遵教主圣命便是。”言罢回身便走,眼前人影一闪,月风江已挡在她身前,将那张平板惨白的面具脸,几乎贴在她鼻尖,冷冷的说:“宁未央,你给我听好,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你不要再浪费了。”直起身子,声音再度变的慵懒,斜睨着她,道:“还有,依我所见,你定然不认得路,那么,你想往哪里走呢?”   第九章 上穷碧落下黄泉【一】   日当晌午,默子轩转过一个山坳,眼前霍然一亮。只见面前似是一个山谷,早春时分,不同于一路上的冰雪枯草,这山谷中竟是□正浓。如茵的绿草之上点缀着零星的野花,似乎散发出淡淡的甜香,侧耳细听,仿佛还有潺潺的流水之声。   默子轩停下脚步,心中忖道这大概便是绯云所说的山谷,他正欲提步向前,却又停住,默然片刻,终于回头向后看去,但见空山寂寂,除己之外再无一人,心中怅然若失,回过头来,负手而行,头脑中却是极乱,纷扰一团。风雷堡本是名门世家,身为风雷堡的少主,家中自是早就留心他的婚事,只是他自来对儿女之事淡然处之,加之年纪又并不大,是以父母也并未催他婚娶,只是暗暗替他相中了几家姑娘,俱都是名门闺秀,只待再过几年就择一下聘。他醉心武学,这些琐事也全权交与父母办理,直到在洞庭君山遇到宁未央。这少女又美丽又任性,身上还带着些戾气,却偏偏对自己一往情深,千里相随,他从前从未喜欢过别个女孩子,不知所谓爱情是何等感觉,只知自己想让这少女永远陪伴在自己身边,能照顾她一辈子。一时间又想起自己与宁未央相识甚久,却从未听她说起过自己身世,父母双亲,师承门派,都如同谜一般,两人亲密若此,却仍不告诉他,今番又不愿与他一同寻剑,真正伤了他心。   他脑中全是宁未央,不觉间,已走入山谷腹地,仍是绿草如茵,只是那不知名的野花渐渐多了起来。默子轩蓦然停步,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凝神良久,眸光忽的一沉,他突然发现,在这世外桃源一般的山谷当中,竟然听不到一声鸟鸣,眼光扫处,心下又是一沉,只见那草地上盛开的野花,竟都是鲜红颜色,大片大片,如同鲜血一般,在这寂无声息的山谷之中,格外诡异。   默子轩缓缓吐了口气,背负双手,一步步向前走去,只见绿地越来越少,那红色的花越来越多,到后来满眼几乎都是一片血红。   脚下忽然“咔嚓”一响,默子轩低头看去,只见那鲜红之中露出半截惨白的东西,凝神看去,竟是一截人的手骨,五指扭曲,想是方才被他踩断所致。默子轩向四周看了看,只见在那血红之中,竟到处闪烁着星星点点的惨白颜色。耳边霎时响起宁未央的话语“她骗你的,你也信么?”眉头微皱,心道,难道那绯云真是骗我的么,她为何要骗我?未央又怎会晓得,难道她知道些甚么?   他站在血红花海之中,心中举棋不定,这山谷如此诡异,自己若再深入,只怕未必能够全身而退,轻轻阖上眼帘,眼前仿佛出现了当日飞龙堂的冲天大火,血流成河,脸上闪过一丝决绝,睁开双目,提步向前走去。   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了层层白雾,周围的血红花朵俱都隐没在白雾之中,看不到了。默子轩不敢怠慢,暗提真气,小心翼翼的探步而行。鼻端仿佛嗅到丝丝缕缕的甜香,悚然一惊,只见那茫茫白雾之中,竟似夹杂着一缕缕的鲜红颜色,乍看之下,宛如血丝一般。默子轩忙闭住呼吸,足尖一点,身子轻飘飘的已纵出一丈有余,却仍是身处浓雾包围之中,足下连点,如是纵出二三十丈,终是跳出了那诡异的血雾。   默子轩深吸口气,运气调息了一下,并无什么不妥之处,只是胸口微感窒闷,想必是方才闭气时间过久所致,当下并不在意,环顾四周。   此处再无一株野草,一朵野花,茫茫四野,只有一地黄沙,间或掩着一具具苍白枯骨,在白花花的日光下泛出惨白的颜色。日光!甚么时候竟又有了这强烈的日光?一具骷髅就横躺在他面前,很近,近到他能清楚的看到那头骨之上泛出的青白的死色。骷髅的嘴张得极大,也许那已经不能称之为嘴,而只是一个黑黑的大洞,这洞足足占了脸部的一半,只有死前经历过极度的恐惧和痛苦,才会有这样的表情。它的身躯很完整,看不出致命伤,只是一只手的四根指骨全部折断了,另一只手紧紧的握着一根竹竿,竹竿倒插,顶端挑着一件残破肮脏的短褂,无声无息。   默子轩心中忽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忽然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方才将她抛下也许真的是对的,这个绯云口中的埋剑之所,世外桃源,也许真的是一处死地。   心中的痛苦与纠结瞬间释然,反而前所未有的平静,微微一笑,抬手将长衫拉至腰际,清啸一声,身形如同流星一般,倏忽而去。   一路黄沙,烈日炎炎,荒丘孤坟,白骨萋萋,如若不是身临其境,谁又能相信这竟然是在白雪皑皑的西昆仑。   不知不觉,默子轩已飞奔了两个多时辰,只觉口干舌燥,大汗淋漓,胸间的窒闷之感也愈加明显。他极度口渴,身上的水囊却早已空了。豆大的汗珠顺着脸庞流入颈中,衣衫俱都湿答答的黏在身上,像糊了一层湿热的泥,在这无风的荒漠中阻断了最后一丝流动的空气。   默子轩骤然停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炙热的空气每一次滑过他口中,都会令那刀子一般凌迟心肺的欲望加深一分。他需要水。这种痛苦已经让他快要疯狂,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眼前一阵模糊,他缓缓跪倒在沙砾之上,难道自己今日真要把性命搭在这里了么?心间蓦然跳出一个人影,明眸璀璨,笑靥如花,如同一丝清泉流入心田。默子轩黑眸之中骤然燃起两簇火焰,他不能死!如果他死在这里,今生今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他双手慢慢将身上的外衣脱下,系在腰间,站起身来,俊逸的脸上汗水纵横,却隐隐闪耀着希望。   已经没有多余的体力施展轻功,默子轩就一步一步的走。他不能死在这里,他还想再看到她的笑颜。   眼中忽然捕捉到一抹绿影,心下一喜,用力向前跑了几步。远处隐隐一片青色,影影绰绰,看不甚清,又走近了些,依稀似是一片湖水,水波粼粼,雾气氤氲,水旁树影婆娑,凉风习习,隐隐还有人影晃动。默子轩心中狂喜,宛若绝处逢生,勉力聚集身上仅余的气力,发足向那湖水狂奔而去。   那绿洲不知有多远,但无疑已距他越来越近,因为他已能听到湖水流动的声音。又跑了好久,默子轩干裂的唇角泛起一丝笑容,他眼中已经看到了那蓝色的湖水,青翠的树叶,还有拿着陶罐,正在湖边汲水的女人。原来,这里并不是一片死地,竟然是有人居住的。顾不上想那许多,默子轩冲上前去,只想把头埋进湖水之中,喝个痛快。   只是他还没有来得及扑倒,就已愣住,如同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事。   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的站着,没有湖水,没有树木,更没有人,方才亲眼所见的一切在一瞬之间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只有满目黄沙,亘古不变。   第九章 上穷碧落下黄泉【二】   默子轩直挺挺的站在那里,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漆黑如夜的眸子,此刻更加深黑,那是一种绝望的颜色。   脚下忽然一动,似是而非,他却仿佛失了心神般木然不动,良久才缓缓向脚下看去,只见脚下的沙土竟似飞快流动起来,原本坚实的沙地好像突然间被抽空了,方才片刻的失神,他的双脚已深深陷入了流沙之中。出自本能,默子轩猛地提气纵起,想要跳出这流沙之中,足尖一点,心却猛地沉了下去,他双足困在流沙之中无处借力,这一纵非但没有跳出来,反而陷得更深,连半只小腿都已没入沙中。默子轩右手一翻,快如闪电,已将背后长剑撤了出来,剑尖向面前黄沙之中一戳,劲腰一扭,身子倒勾而起,携裹着一簇黄沙,空中一个鹞子翻身,落在一丈开外。还来不及喘一口气,只觉脚下沙砾又倏忽流动起来,比方才流得更快更急,这次默子轩学的乖了,不等它埋住自己双脚,已然纵身而起,又跳出一丈有余。待得落下,脚下踩的终于是坚实的沙地。   耳边忽的传来隆隆之声,近在咫尺,好似奔雷滚滚,却比雷声更大,方才只顾逃命不曾分心,现在却听得真真切切,抬头望天,烈日当空,哪有一丝云彩。正自惊疑,脚下大地猛地一震,几乎将他掀翻在地,一声巨吼在耳边炸开,震耳欲聋,宛如来自上古洪荒的巨兽,随着这声阴森悠远的怒吼,一股浓烈的腥气扑面而来。   默子轩心知不妙,回身便跑,已然不及,面前黄沙猛然炸开来,沙砾成柱,足足有三四丈高,一只巨兽随着黄沙拔地而起,这巨兽身长十丈,通体乌黑犹如身披铁甲一般,全身生着好几对巨爪,脑袋有如一个牛犊大小,眼若铜铃,赤红如血,张开血盆大口,直直向着默子轩头顶咬来。默子轩此时心中反而再无惧怕,笑一声“好孽畜”,长剑抡起,便向那巨兽头上砍去,那怪物也似颇具灵性,感受到森寒的剑气,身子一摆,便又将脑袋收了回去,却还是慢了些,嘴旁的触角被宝剑齐齐削了下来,一股黑血如箭矢般喷出,那巨兽疼痛难忍,发出一声巨吼,两只前爪便向默子轩头上抓去,这畜生身形虽大,动作却是快如闪电。默子轩双腿一屈,使一招偷桃献寿,两肩下沉,左臂屈肘护在前心,右手一屈一送,一剑刺向那怪兽前心,他这已经是同归于尽的打法,赌的便是谁动作更快,只听“咔”一声响,那双如同生铁巨钩一般的兽爪,只差半分便碰到默子轩的脑袋,他的剑已经□了那巨兽的胸腹之间,却像是□了岩石峭壁当中,再难前进分毫。说时迟,那时快,那怪物长啸一声,身子猛然一扭,巨爪再次抓下,默子轩只觉一股巨力几乎要将自己手臂拧断,他拼死咬牙,宝剑才未脱手,脑后一阵疾风,竟是那巨兽将尾部扬起,重重向着他拍将下来。此时他几乎已到绝境,腹背受敌,手中利器已同虚设,唯一活命的机会便是弃剑而逃,只是逃得过这一次,却势必逃不过必死的命运。默子轩唇边漾起一丝凄然的微笑,不再试图抽出宝剑,气沉丹田,力贯右臂,便待与那巨兽同归于尽。足尖点地,正待纵身而起,心口忽然如被铁锤重重一击,眼前发黑,嗓子眼发甜,嘴一张,一口鲜血猛地喷出,胸中真气骤然溃散,脚下踉跄,心中却是一片澄明,暗道:看来我默子轩今日势必命丧于此了。眼看自己便要被那巨兽撕得粉碎,双目一闭,只待受死。   一道青芒乍然闪过,默子轩只觉一丝冷意划过面颊,接着便听到巨兽的咆哮怒吼之声,自己却还迟迟未死,不由睁开眼来,只见黑血四溅,那巨兽张牙舞爪,正待扑上前来,手握剑柄,用尽全身气力向前一送,只听“噗”的一声,掌中剑竟又向前挺进了一寸有余,那巨兽身子猛烈扭动,尾部再度向他抽来,默子轩将手一松,身子就势躺倒在地,滚了开去。那巨兽想是受伤不轻,跌落在沙尘之中翻滚腾挪,一会功夫,竟已消失无踪,想是又遁入了沙土之中。   默子轩死里逃生,爬在沙土之上,几近虚脱,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忽然愣在了那里,只见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个少女正挣扎着坐起来,默子轩只觉全身血液都沸腾起来,大叫一声“未央!”,连滚带爬地朝那少女扑去。   那少女正是宁未央。默子轩扑到她身前,只见她脸色苍白,雪白的衣衫之上血迹斑斑,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叫道:“未央,未央!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到这里来做什么?”宁未央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却被他抱的更紧,便也不再挣脱,只把脸扭向一旁不去看他,冷冷的道:“因为,我不想你死。”   她虽对默子轩冷言冷语,默子轩的手臂却毫不放松,心中狂喜,仿佛抱着的是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口中只叫:“未央,你转过脸来看看我。”宁未央叹了口气,转过脸来,瞧着他脸,只见他头发蓬乱,脸上沾满灰尘血迹,狼狈不堪,只是双眸却异常明亮,抬手轻轻替他拭去唇角的血迹,将一颗丹药纳入他口中,默子轩只觉一股异香在口中化开,奇道:“这是什么?”宁未央瞧着他道:“我给你的,自是天下最毒的毒药。”默子轩神色不变,握住她手,眨眨眼道:“我若吃了你给的毒药,你就不再生我气了吧?”未央本是绷着脸,听他如此说,忍不住“噗哧”一笑,伸右手去拧他脸。刚抬起手来,已被默子轩一把抓住,惊道:“未央,你受伤了?”只见她大半只衣袖都被鲜血染成红色,默子轩心中大痛,方才自己只顾见到她开心,却未发现她伤的如此之重。赶忙小心翼翼的将她衣袖拉高,只见她右臂内侧被划了长长一道口子,好似是被甚么钝器所伤,皮开肉绽,血流不止,无怪她脸色那般苍白。默子轩从怀里摸出家传的金创药,敷在她伤口之上,又从自己中衣上扯了几条布下来,将伤口包住,这才松了口气,道:“这已经是我第二次给你上药了。”顿了一顿,又恨恨的道:“这定是被那畜生所伤。”宁未央点点头,说:“你有没有瞧出方才那是甚么东西?”默子轩摇头道:“从未见过。似是一条龙。”宁未央眼望那巨兽遁去的方向,秀眉微蹙,道:“那是镇守这山谷的蛟龙,能从它手下逃得活命实属不易。只是你的宝剑也被它带跑了,实在可惜。”   默子轩扶着宁未央站起身来,自从吃了未央给他的丹药,只觉胸臆间的烦恶之感消退不少,四肢百骸也都感到一阵轻松。宁未央身上带有水囊,喝足了水,默子轩体力又恢复了不少。   只是,水迟早都要喝完,两人却不知要如何才能走出这死亡之谷。   第九章 上穷碧落下黄泉【三】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天上竟然飘起了雪花,北风呼啸,空气越来越冷,两人虽然穿着御寒的衣物,冷意仍旧像刀子一样切入体肤。尤其是宁未央,默子轩虽然紧紧搂着她,却仍旧冷得牙齿打战,身子犹如打摆子一样抖个不停。   默子轩感觉到她的颤抖,扭脸瞧她,只见她双颊仍旧毫无血色,眉间却隐隐有层黑气,默子轩大惊,道:“未央,你怎么样,好难受么?”宁未央抓紧了他手臂,颤声说:“子轩哥哥,我……好冷……啊。”默子轩手掌覆上她额头,触手滚烫,竟是发起了高烧,只是一般发热之人必是面部潮红,眼前未央的脸色却是白的骇人。   默子轩向两旁看了看,眼下他们已走出了那致命的沙地,四周乱石密布,道路越来越窄,风雪交加,暮色茫茫,也看不清前路是何样子。他弯腰将宁未央抱了起来,踉踉跄跄向前奔去,默子轩深知这风雪的厉害,现在已比方才更为寒冷,如若不尽快找到一个能躲避风雪的地方,只怕两人都要冻死在这荒原之上。   其实默子轩也早已精疲力竭,只是拼着一口气不让自己倒下而已。此时身侧似乎已是峭壁石头,上面覆着薄薄的冰渣。脚下又转过两个弯,眼前赫然现出了一个黑黝黝的山洞,默子轩大喜过望,一猫腰便钻了进去。   这山洞其实也并不很大,横竖也不过两三丈,好在洞中横出一块大石,正巧遮住了洞口,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这样一来,外面虽然风雪肆虐,洞内却还很干燥,也相对温暖些。   默子轩将未央轻轻放在地上,让她后背靠在石壁之上,将水囊摘下凑到她口边,道:“未央,你发烧了。来,喝一点水。”宁未央就着他手喝了两口水,将头靠在身后石壁之上,朝他虚弱一笑。默子轩用手轻轻拂开她额前碎发,只见她眉间的黑气比刚才更加重了些,心中焦急万分,几乎手足无措,忽然像想起了甚么,手忙脚乱的将她衣袖卷起,将缠在右臂上布条扯开,心中咯噔一下,只见她原本玉藕般的手臂此刻肿的有两个粗,整条手臂又青又紫,伤口附近却已变成黑紫色,从伤口渗出的血也都是黑色的。只这一瞬,默子轩脸色已如死灰。宁未央一直在看着他,见他神色大变,心中突然一阵酸涩,勉强抬起手臂扫了一眼,笑道:“只是被那蛟龙的尾巴扫了一下,想不到就肿成这副模样,那畜生毒性还真是不小。”默子轩抬眼看她,见她虽然强颜欢笑,笑容却甚是苦涩,鼻子一酸,险些流出泪来。   宁未央伸出左手拉住他,柔声道:“子轩哥哥,不过是一点小毒,没什么大不了的。”说着伸手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递了给他,说:“你来喂我吃药。”默子轩接过瓷瓶,拔出塞子,倒了一粒出来在掌心,只见这药丸有珍珠大小,通体碧绿,异香扑鼻,正是相逢之时宁未央塞入他口中的丹药味道,忍不住问道:“这是甚么灵丹妙药,真能解毒么?”宁未央道:“那是自然,你所中的毒岂不是已经被它解了么。”默子轩愣了下,心道:我几时中毒了?转而又想自己吃了这药确是感到舒服了很多,当下再不迟疑,将丹药喂给她吃。   眼见宁未央将药吃了,这才稍稍安心,又去瞧她手臂,忽道:“有了!”俯下头去,将嘴凑到她伤口之上用力吸吮。宁未央惊道:“子轩哥哥,你做甚么?”说话之间默子轩已抬起头来,将一口黑血吐在地上,道:“我帮你把毒血吸出来,你便好的快些。”宁未央厉声道:“不可!这蛟龙剧毒无比,你吸到嘴里,是想死么?”说着便用力想要抽回手臂,无奈默子轩紧紧抓住,加之她中毒体弱,一时竟抽不回来,正待进一步挣扎,肩头忽然一麻,顿时半边身子软绵绵的不听使唤,竟是默子轩出手点了她的穴道。   “你……”宁未央只急的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看着他一口一口为自己吸出毒血。大概吸了半个多时辰,默子轩见吸出的血已转成鲜红颜色,这才停下,重新给她上药包好,才一指点在她肩井穴上,替她解开穴道。   抬起头来,仔细看她脸色,果然比方才好了些,心下欢喜,道:“这下好了。”却见宁未央一双水眸定定的瞧着他,多少柔情,多少爱恋,尽都在这如水的眸光之中。默子轩心头一震,道:“未央……”宁未央不答,闭上眼睛,依偎到他怀中。默子轩抱住她,感受着怀中的温暖,禁不住有些意乱情迷,浑身仿佛热血沸腾,越来越热。   正自有些不知所措,忽听宁未央说道:“子轩哥哥,你将那丹药再吃一粒。”默子轩依言乖乖的将那瓷瓶中的丹药又倒出一粒,自行服下,忽而想起宁未央说他中毒之事,忍不住问道:“未央,你刚才说我中毒,我中了甚么毒?”宁未央道:“你还记不记得山谷入口之处的那些红花?”默子轩点点头,“当然记得,那些红花好生诡异。”宁未央道:“那些花会放瘴气,中毒之人会全身麻痹,七窍流血而亡。”   默子轩想到自己与那蛟龙搏斗之时口吐鲜血,心中也是一阵后怕,说:“难怪我一直觉得胸闷恶心,原来是中了毒。”宁未央道:“现下你吃了我的碧还丹,这点小毒早已解了,再不用担心。”坐直身子,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事,背在身后,歪头向默子轩甜甜一笑,道:“子轩哥哥,我送你一件东西,你要不要?”默子轩笑道:“你送我的东西,我当然要。”宁未央脸上绽开两朵红云,道:“你把眼睛闭上。”默子轩闭上眼睛,感觉她小手在自己颈项上挂了甚么东西,因她手臂上有伤,故而这番动作也甚是吃力。摆弄了好一会,才听见宁未央说:“好了。”忙睁开眼睛看去,只见在他颈上已多了一条坠子,红色的丝绳,上面挂着一块玉,只是这玉既不是玉佩也不是玉环,鸟蛋大小,圆圆扁扁,通体透彻,洁白温润,中间有个小小的圆孔,将丝绳穿过其中。   默子轩笑道:“这是你自己做的么?”宁未央脸上更红,说:“是啊,你不喜欢么?”默子轩将那玉塞入领中,顿觉一阵冰凉沁骨,说:“我喜欢的很,一辈子都戴着它。”宁未央很是开心,道:“都说戴玉能保平安,我没有现成的送给你,就用这山上的玉石自己做了一个,好让它保佑你永远都平平安安的。”她神色无比认真,原本苍白的双颊由于羞涩染上几许红晕,比之平时,别有一番娇羞。默子轩凝视着她,心神一荡,重又将她搂在怀中,道:“傻丫头。”   宁未央双手抱住他腰,将头紧紧贴在他胸口,闻着从他身上传来的好闻的男子气息,听着他坚实的心跳,幽幽的道:“子轩哥哥,若是有一天我做了错事,你会原谅我么?”   第十章 江湖夜雨十年灯【一】   默子轩在她头发上亲了亲,道:“会的。”   “无论怎样,都会么?”   “嗯。”   宁未央唇角翘起,安心的闭上眼睛。   洞外寒风呼啸,洞内两人紧紧相拥,又冷又累,不觉间都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睡也不知过了多久,默子轩忽然被恶梦惊醒,一激灵睁开了眼睛。四周漆黑一片,冰冷刺骨,他下意识的要将宁未央抱的更紧些,手指不经意触到了她脸颊,竟是滚烫,心下一惊,忙用手摸她额头,额上的温度更是烫的怕人。默子轩心中焦急,低声唤她:“未央,未央?”好半天,宁未央才“哼”了一声,便又再不做声。   默子轩感到她头软绵绵的靠在自己手臂上,想看她却又甚么也看不见,不禁连声叫唤:“未央!未央!你怎么样?你说话啊!”突然想起自己身上还带有火折,忙掏出来打着,小心的立在旁边,转头看宁未央,只见她双眼紧闭,双颊通红,嘴唇干裂,默子轩虽不通医理,却也知道她这般高烧下去极端危险,一手抱了她,一手将水囊拿出来,用嘴咬开塞子,洒了些水在她脸上,又将壶嘴凑到她嘴边,用手捏住她脸颊迫她张开嘴,想喂她喝下去,谁知一松手,倒入她口中的水便悉数流了出来,如此反复数次,宁未央胸前的衣襟都湿了一片,却连一口都未咽下。   默子轩眼见水囊中的水已所剩无几,情急之下,自己喝了一大口含在嘴里,将嘴唇覆在宁未央唇上,一点点将口中的水度给她喝,这次总算没有再流出来。默子轩喜出望外,如法炮制,将水囊中剩下的水全数喂到她嘴里。   待到最后一口喂完,在微弱的火光下,盯着未央湿润丰满的双唇,忽然心头鹿撞,面红过耳。他们两人虽然早已情愫暗生,却还从未如此双唇相贴,相濡以沫,方才只顾让她喝到水,哪里还顾得上男女大防,现下水喂完了,才有脑袋胡思乱想。   正自呆呆瞧她,忽见宁未央秀眉轻轻皱了一下,说了一声:“好冷。”赶忙又将她搂入怀中。感到她身子不住打颤,便又搂的更紧些。好半天,宁未央不但没有停下发抖,反而抖得更厉害了,神志也更加不清,无论默子轩怎样唤她,都再没声息。   默子轩心道:她再这般高烧下去,哪里还能活命。必得要想个退热的法子。若是在家中,还可弄来温水擦拭,现在身处这荒山野岭,又上哪去弄温水来降温。   他眼睛直直盯着洞外的沉沉夜色,外头仍旧飘着雪花,地上也积了一层冰雪。默子轩眼睛一亮,旋即暗了下去,沉思半晌,眸中闪过一道喜色,只是脸又红了起来,心道:我若这般做了,未央醒来会不会怪我轻薄她?转而又想,事到如今,哪里还管得了那许多,再说,方才嘴都亲了,再轻薄下又能怎样?   主意已定,将宁未央轻轻放到地上,伸手去解宁未央的衣服。手指触到领口,不禁微微颤抖起来,定了定神,去解她衣襟,宁未央衣服穿的厚,默子轩又不熟练,解了半天,才刚刚把胸前的衣襟解开,将衣襟一拉,一片雪白的肌肤顿时露了出来,再往下就是粉红色的抹胸,红白相衬,曲线玲珑,默子轩如遭雷击,动弹不得,呼吸霎时粗重起来,脑中一片空白,不知呆了多久,仿佛听到宁未央呻吟了一声,才回过神来,不敢再看,把眼一闭,双手摸到她腰间束带一拉,手忙脚乱的把她的衣服脱下来,只留下衾裤和抹胸,又将她用衣服紧紧包住。   脱完了宁未央衣服,默子轩立刻将自己上衣全部脱去,也盖在宁未央身上,光着上身,咬一咬牙,起身冲出洞外。过了片刻,又从外头冲了回来,头上身上沾了一层雪花,牙齿咬的格格作响,扑到地上,将未央身上衣服掀开,一把把她紧紧抱住,另只手把衣服重新裹在两人身上。   两个身体紧紧相贴,一个如火,一个似冰,冰火相溶,肌肤相亲,默子轩第一次如此抱一个女孩子,感受着她柔软光滑的身体紧紧贴在胸前,默子轩恨不能将她揉到自己怀中,忍不住轻轻亲吻她的耳朵和侧脸,手也不由自主的抚摸她的肌肤,身体当中仿佛燃起了一簇前所未有的烈焰,直烤得他血液沸腾,口干舌燥。   昏暗的火苗映在他黑沉沉的眸子中,仿佛他的眼中也燃起了火焰。默子轩的理智渐渐模糊,内心深处的渴望越来越强烈,不知何时,他的身躯已经覆住了宁未央的娇躯,微带颤抖的吻落在她的唇上,手顺着她的手臂抚过,想要拉开她的抹胸。   手指才过肩头,却忽然停顿,细细摩挲,宁未央身上的肌肤本如白玉一般细腻光滑,只有左肩这一处却似有一道粗糙的硬结之处。默子轩本能的“嗯?”了一声,恢复了些许理智,抬起头来向她左肩看去,只见在她左肩之上赫然有一道半尺长的疤痕,似是利器所伤,疤痕又长又粗,当初伤的必然不轻,在她莹莹如玉的肌肤之上显得甚是刺目。   默子轩心中一窒,神志顿时恢复了大半,定了定神,才发觉自己竟然压在宁未央身上,慌忙翻身下来,心中暗自骂道:“默子轩啊默子轩,你险些铸成大错,若是方才对未央做出什么事来,岂不是禽兽不如了?   稳住心神,这才觉出自己身上早已热了起来,复又爬起来到外头去冻得冰凉,再回来抱着宁未央,如此反复数次,直到感觉未央身上热度减退了些,自己眼皮也已沉重的再睁不开,终于抱着宁未央沉沉睡去。   山中的黑夜好像比别处更长,但黎明总有到来的时候。宁未央睫毛微动,慢慢睁开了眼睛,只觉得头痛的快要裂了,浑身又酸又痛没有一丝力气,舒展了一下身体,脸颊却碰到了一个坚实的胸膛,宁未央吃惊的扭脸看去,才发觉自己睡在默子轩的怀抱之中,默子轩光着身子,结实的手臂将自己牢牢圈入怀中,空气寒冷,冻得鼻尖都是冰凉的,而默子轩怀中却如火炉一样温暖,她忍不住又往他怀里缩了缩,忽然“呀”的一声,羞得满脸通红,原来她终于发觉岂止是默子轩没穿衣服,自己身上也几乎什么都没穿。慌忙抬眼去看默子轩,却看到默子轩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睛,正在看她。他的眼神和平常一样温柔,却又好似有些不同,唇角含笑,也不说话。   宁未央心如鹿撞,直愣愣看着默子轩,说:“子轩、默……你、你怎么……干嘛我、我没穿衣服?”她又羞又急,连话都说得颠三倒四。默子轩脸上微微一红,却也并未移开目光,仍旧盯着她,柔声道:“你昨夜高烧不退,冷得发抖,我怕你烧坏了,就……就这样抱着你睡了。”说罢轻轻咳嗽了两声。   宁未央看见他面色疲倦,嘴唇干裂,心中不禁一阵心疼,又想到他刚才说昨夜为自己退热,心中一动,道:“子轩哥哥,你说昨夜为我退热,你是怎样做的,难道你……?”说着眼睛向山洞外看去,默子轩点一点头,“嗯”了一声,宁未央鼻子一酸,心中最柔软的角落好像被针刺了一下,又好像那万千利刃般的寒风尽都扎在自己身上。默子轩看她眼眶微红,长臂一伸,将她拉入怀中。宁未央本就不懂什么礼教大防,加之对默子轩早已情根深种,方才的羞怯矜持此刻都抛在脑后,双手紧紧抱着默子轩的腰,将脸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之上,喃喃的道:“子轩哥哥,今生今世,你是未央最爱的人。”   默子轩忽然想起了什么,拉过未央右臂,见她手臂已然恢复正常形状,心中松了口气,又将缠住伤口的布条解开,仔细查看。只见她伤口周围的肤色都已恢复正常,伤口也不再向外渗血,只是在伤口的上下两端,皮肤之下,各有一道细细的红线,看上去宛如一个“十”字。虽然不知这红线是何原因,但情况显然比昨夜大好许多,默子轩心中大感轻松,重又为她换药包扎。随即起身将自己衣服穿上。   宁未央一直痴痴的看着他,默子轩抱她起来,便要为她穿衣,一瞥眼见她面红过耳,紧咬下唇,不禁想要逗她一逗,笑道:“未央,昨夜我们早已肌肤相亲,你到现在才知道害羞么?”见她不答,又自言自语道:“这件事倘若传到江湖中去,若说我两个昨夜清清白白,不知又有几个肯信?”偷眼看她,见她小嘴撅起,赌气不答,心中爱极了她这副娇羞模样,哈哈一笑,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得意道:“便叫他们说去!我跟我媳妇亲热,他们哪里管得着!”宁未央听他这么说,心中甜甜的,粲然一笑,任由他帮自己穿好衣衫。   第十章 江湖夜雨十年灯【二】   两人出了山洞,外面天光大亮,风雪早停,气温又已回暖。宁未央倚在默子轩身上,忽道:“子轩哥哥,你说,我们还能走得出去么?”   默子轩低头看了她一眼,笑道:“当然能的,只不过,我们现在必须先找到水源。”其实他心里也无半分把握,但自己现在是她唯一的依靠,绝不能在她面前流露半点。   两人顺着山道向上走,道旁树木渐渐增多,默子轩料定此处必定会有水源,只是不知远近。两人俱都又渴又饿,几欲坚持不住。   大概快到晌午时分,只见地表越来越湿,山石一边已经有了细细的水流痕迹。默子轩喜道:“未央你看,有水了!”宁未央“嗯”了一声,紧紧抓住他手,默子轩看了她一眼,见她额上密密的都是细小的汗珠,柔声说道:“未央,再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就能找到水了!”宁未央微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其实默子轩此刻也已头痛欲裂,浑身发冷,想是昨夜受了风寒,他极力忍着咳嗽,拉着宁未央向前走去。   又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只见在右侧石崖之畔,有一簇清泉顺着崖壁流下,叮叮咚咚,在崖下洼地之处已汇集了一眼深潭,潭水清澈见底,默子轩大叫道:“水!我们找到水了!”   两人来到深潭边,默子轩蹲下身来,双手掬起一捧泉水喝了一口,清凉甘甜,沁人心脾,这一口水下去,仿佛这积蓄了两日的干渴都一下子涌了上来,忍不住酣畅淋漓的大喝起来,喝了几口,忽然想起宁未央还没有喝,扭头叫道:“未央,快来喝水。”宁未央一直蹲在他身旁,闻言点了点头,身子刚刚前倾,却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身子一晃,跌坐在地上。旁边默子轩只惊得魂飞魄散,抢上前来,高声唤道:“未央!你……你怎么了?”他心中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连语声都已颤抖。   宁未央神色反而十分平静,左手抬起慢慢解开右臂伤口,只见臂上的那道红线比早晨长了许多,向下已延伸到了脉门之处,向上已然快要到达肩头。   宁未央放下衣袖,看向默子轩,只见他脸色灰白,眸中痛苦之色暴露无疑,颤声说道:“你的毒并没有解,是么?“宁未央凄然一笑,柔声道:“子轩哥哥,我走不动了,你先找出路出去罢。”   “那你呢?”   “我就在这等你,”她眼中似乎有水光闪过,转瞬即逝,“等你回来找我。”   默子轩默默的看着她,并不言语。宁未央叹了口气,忽道:“子轩哥哥,你刚才看到我臂上的血线了么?”默子轩点点头,宁未央接道:“这道血线延伸到心脉的时候,我便会毒发身亡。即便我用药物压制,至多也只有二十个时辰,如果行走奔劳血行加速,毒发就更快。所以,我在这里等你回来,是唯一的法子。”   “然后呢?”默子轩淡淡的问。   “……然后?”宁未央愣了愣,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作答。她心中想的只是要默子轩平安走出这死亡之谷,至于自己,倒真没去想。   默子轩仍旧是淡淡的,“你现下无法解的毒,到我来找你时,便能解了么?”   宁未央神色一窒,好一会儿才勉强笑道:“待你找到出路,便带我去求见童掌门,她毕竟在这昆仑山上久居多年,说不定会有法子替我解毒呢。”   默子轩凝目看她,笑了一下,点了点头。一瞬之间宁未央竟不知心中是何感觉,仿佛一块大石落地,又好像心如刀绞,她知自己中毒已深,无法可解,此时一别恐怕便是天人永隔,再不相见,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他刻在心中一般,良久,终于狠心扭过脸去,道:“那你快去罢。”   默子轩身子动也不动,淡淡的说:“你死也好,活也好,我都要带你一起走。你走不动,我背着你。”他声音平静温柔,并没有多么慷慨激昂,但每一个字都说得很坚决,他的目光,也坚定而温柔的锁在宁未央脸上。宁未央身子微微抖动,良久,终于转过头来迎上他的目光,已是泪流满面。   就这样,默子轩背着宁未央,在这死亡之谷中艰难跋涉,从峡谷到戈壁,再从戈壁到雪原,身上的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然后在刺骨的寒风中凝结成冰。   天色渐渐黑了,默子轩深一脚浅一脚的在这白茫茫的雪原之上蹒跚而行,他的体力也早已达到极限,感到头痛欲裂,浑身上下也像被鞭子抽过一般火辣辣的痛,两条腿已僵硬的如同木头一般,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腿。   脚下突然一滑,默子轩再也站立不稳,连同宁未央一起摔倒在雪地之上,他的身体趴在雪地上,似乎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轻松,眼皮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不受控制的想要粘在一起。手上突然传来一阵刺痛,让他的神志猛地清醒了过来,转头一看,竟是宁未央狠狠在他手上咬了一口。   宁未央此时五脏六腑都像被烈焰焚烧,剧痛难当,她生怕默子轩在这冰天雪地之中昏睡过去,却再没有力气爬得起来,只得狠狠的咬他,见默子轩重又爬了起来,才总算松了一口气,却又咳出一口鲜血。   默子轩艰难的爬起来,又要将她背在身上,却又滑倒在雪地里,再爬起来,重又拉住她手臂,却被宁未央反手握住。月光下,看得到他眼中泪光闪动,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   宁未央唇角牵出一丝笑意,轻轻的道:“子轩哥哥,不要再走了,你抱抱我罢。”   默子轩愣了愣,想不理会她,无奈被她死死扯住衣袖,终于还是依她之言,将她抱入怀中。   呼啸肆虐的狂风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几点寒星或明或暗,一轮明月挂在明净深蓝的天幕之上,清冷的光辉洒在雪山之巅,不染凡尘,不似人间。   宁未央痴痴看着,忽道:“子轩哥哥,你看这夜空,多美啊。”   默子轩抬起头来,随她一同看去,冷月寒星,雪山冰峰,说不出的肃穆寂寥。   未央手指轻轻抚上他的脸庞,柔声道:“子轩哥哥,我想问你一件事,你可不许骗我。”   默子轩低头看着她,月光之下,她的双眸灿若明星,心中发烫,温柔笑道:“你问。”   未央双颊绽出一抹嫣红,轻声说道:“你……你是从甚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默子轩目中柔情缱绻,手掌轻轻抚摸她的头发,道:“让我想一想……应该是从你给我算命的时候罢。”顿了顿,道:“那么你呢?”   宁未央甜甜一笑,轻轻阖上双目,半晌才道:“愿得痴心人,笑看江湖老,你还记得这句话么?”   默子轩愣了一愣,想起这句话正是当日初遇宁未央之时,自己随口吟出,当时情境如今想来,竟是恍若隔世。   宁未央睁开眼睛,抬手抚摸他的头发,默子轩的头发早已凌乱粘连,宁未央便为他细细梳理。默子轩不言不语,只是紧紧的抱着她。   宁未央柔声说道:“子轩哥哥,你知道么,你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也是我最爱的人。”一面说着,手指将自己一绺秀发与默子轩的头发合在一处,轻轻的绾在一起,唇角含笑,轻声吟道:“结发为夫妇,……恩爱……两不疑。”   一滴水珠滴在漆黑的发上,接着又是一滴,宁未央抬起头来,笑着说:“子轩哥哥,现在,我就是你的妻子了么?”   默子轩点了点头,又是一滴泪水落下,宁未央伸手抚摸他的脸庞,柔声道:“你不喜欢么?为什么哭?”   默子轩唇边漾起一抹温柔的笑,道:“我喜欢的很,就是太欢喜了,才会流眼泪。”   宁未央痴痴的看着他,原来他的笑容竟是这般好看,一时仿佛身上的剧痛也没有那么痛了。呆了半晌,才忽然说:“子轩哥哥,你把我的剑给我。”默子轩愣了愣,仍是依言将她的剑递与她手。寒光一闪,一片青丝落下,却是她将两人相缠的头发斩了下来,从自己头上拆下一条发带,将那头发束好,放入默子轩怀中,道:“子轩哥哥,我今后不能再陪着你了,你若想我了,就看看这束头发,便如我在你身边一样。”   默子轩握住她的手,笑道:“你又想赶我走么?实话告诉你,我也走不动了,要死要活,咱两始终在一起就是。”   话音刚落,空旷之中突然响起一阵阴恻恻的笑声,声音飘忽不定,一会在东,一会在西,忽大忽小,忽而低沉,忽而尖细,飘荡在这荒无人烟的荒原之上,有如鬼魅。   默子轩与宁未央十指紧握,神色如常,生死都可以看淡,即便是鬼魅游魂又有何可惧?   等了一会儿,笑声渐小,只听一个声音冷冷说道:“你们进来的时候岂非已经见到了天涯花?此花只开在黄泉路上,所以,你们走的注定是一条死路。”这声音平板晦涩,毫无温度,不似人声。   默子轩并未抬头,只淡淡的问了一句,“你是何人?”那声音又大笑起来,笑声比方才更为凄厉,半晌才道:“我不是人,我是这地狱之谷的孤魂野鬼,哈哈哈哈……”   笑了半晌,见两人仍是毫无反应,那声音不禁奇道:“你们难道不害怕么?”默子轩淡然一笑,道:“怕甚么?”“自然是怕死。”   默子轩身子动了动,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眼望苍空,长出一口气,“死,自然还是怕的,毕竟不如活着舒服。不过,能和所爱之人死在一处,也算人生无憾了。再说,看到你这游魂野鬼,我就更加不用怕了。”   “为何?”那声音依旧刻板冰冷,但细心之人均可听出这语声中已带了三分好奇之意。   “如你一般,即便成了鬼魂,也仍旧会说会笑,能看能听,与做人无异,我还怕些甚么?”   宁未央听见他的说话,也不禁想笑,不知怎的,身上的苦楚反而没有方才那般难熬,只是脑中昏昏沉沉,神思困倦已极,双眼不自觉的往一处合去。   那声音沉默半晌,冷笑道:“你倒不是个贪生怕死之辈。不过你怀里的那个女子只怕是快要不行了。”   默子轩心中一震,忙向宁未央看去,只见她不知何时已闭上双眼,好似睡着一般。不由大惊,在她耳边大叫,“未央!未央!你怎么了?”又摇又叫,惊慌失措,与方才的镇定自若简直判若两人。只是不论他怎样呼唤,宁未央却始终不再应他。   那声音不耐道:“你再叫也没有用,我只道你与别人不同,却原来都是装的。”默子轩怒道:“我装不装与你何干!你快滚!”将宁未央紧紧搂在怀里,两行眼泪夺眶而出。   那声音倒也并未动怒,悠悠然道:“看不出你还是个情种。只是人还没死,你倒哭什么丧。”   默子轩眸光微微一亮,抬头道:“前辈可有办法救她?”   那声音道:“你若肯老实回答我几个问题,或许我还可考虑考虑。”   默子轩毫不迟疑,点头道:“前辈请问。”   “你们可是昆仑剑派弟子?”   默子轩摇了摇头,“不是。”   “那你们何故要上昆仑山?又闯入这地狱之谷?”   默子轩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道:“我们来昆仑山,本是想找寻一把宝剑,误闯山谷,实乃意外。”   那声音嘿嘿冷笑,一字字的道:“长生剑 ?”顿了顿接道:“你们可有去过昆仑剑派?”   默子轩听他说出“长生剑”三字,心下震惊,暗忖:他也知道长生剑,想必此人也非等闲之辈。听他又问,心中暗道:莫非他是昆仑剑派的仇家?那我要不要说实话?脑中虽如是想,怎奈他生平最不会说谎,最终仍旧点了点头。   这半天那声音本已有了些温度,见他点头,蓦的重又冷冽如刀,厉声道:“昆仑剑派现任掌门是何人?是不是辛灵子那畜生!”   默子轩心中奇道:辛灵子是何许人,当真从未听过。当即摇头道:“不是。当下昆仑剑派掌门是童夕颜童女侠。”   “童 夕颜……怎会……是她?”,那声音只喃喃的说了这一句话,便再无声息,四周寂静一片,甚至就连方才的语声也似幻境。   默子轩听那声音就此消失,仿佛也并不意外,这几日当中,这样离奇古怪的事情也见了不少,此时再多一件也亦无妨。他抱着宁未央,就这样一动不动的坐在这茫茫无际的荒原中央,天地之间寂静的如同永恒,默子轩全身都已冰冷,只有怀中还有一点温暖,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这点温暖也被寒风吹散。   第十一章 落日余晖照残峰【一】   也不知过了多久,雪地之上现出一个黑点,摇摇晃晃,越来越近,竟似是一个人影。想不到在这罕无人迹的荒谷之中竟会还有第三个人存在,默子轩也不禁愣愣的看着那人。   月光之下,那人竟一直走到他面前来。这人身材高大,头发披散,身上穿着一件不知是甚么兽皮缝成的皮袄,走路时一条右腿拖在地上,原来这人竟是个瘸子。   这人也不理会默子轩,径自走到他跟前,向宁未央看了一眼,一眼之下,竟是一怔,默子轩瞧见他神色,双手不自觉紧了紧,低声道:“你待怎样?”其实他此时已是精疲力竭,强弩之末,莫说对方是个武林高手,便是一个不谙武功的壮汉,只怕也能把他打倒,他于自身倒并无惧怕,只是不想未央再受到伤害。   那瘸子冷笑了一声,道:“若还想你的心上人活命,就不要抱的那么紧。”默子轩一愣,心中似有光芒一闪而过,未及细想,那人已出手如电,接连点了宁未央胸前十二处大穴,默子轩大惊,出手想拦,却哪里赶得及。那人也不理他,将未央衣袖拉起瞧了瞧她的伤口,转而又翻开她眼睛看了看,眉头一皱,摇了摇头。默子轩眼睛瞬也不瞬的盯在那人脸上,看见他的神情,心中刚燃起的火种又仿佛被一盆冰水浇灭,竭力压抑着语声的颤抖,道:“她……怎么样?”那人皱眉问道:“这女娃可否已服过解毒的药物?”默子轩想起宁未央曾服下过那碧绿色的药丸,点头道:“正是。”那人颔首道:“若无这些丹药,只怕她也撑不到现在。我已封住了她十二处大穴,可暂时延缓毒性侵蚀心脉。”   默子轩心下一松,宛如一块大石落地,向那人抱拳道:“多谢前辈相救。”那人看了他一眼,冷冷的说:“我只说能暂缓毒性侵入心脉,却没说能救她。”默子轩乍喜乍悲,脑中重又空白一片,盯着那人,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那人也看着他,点头道:“你可知这死亡之谷最毒的三种东西是甚么?”默子轩不答,那人也不以为意,慢慢接道:“在这山谷之中,最毒之物有三,天涯花的香,竹叶泉的水,还有最毒的一样,就是这上古神兽,天煞神蛟。神蛟来去无踪,浑身上下都是剧毒无比,若是寻常人碰上一碰,也难活命。”他向两人看了一眼,道:“你二人竟能活着走到这里,实在出人意料。”默子轩仍旧沉默,眼神空洞,仿佛并没看见他这个人,也听不见他的说话。   那人见他这样,竟叹了口气,拍了拍他肩膀,道:“难得你是个多情之人。你随我来。”回转身来走了几步,又转过头道:“天煞神蛟之毒虽剧,却也并非无药可救。”默子轩猛地抬头,那人却已径自走了,他挣扎着站起身,抱着未央跟在那人身后。   那人拖着一条残腿,在雪地上走得极慢,默子轩却比他走得更慢,走了不知多久,那人回头向他点了点头,倏忽一下便不见了踪影。默子轩睁大眼睛,茫然四顾,白雪茫茫,哪里有半个人影,他心中也不知害怕,点头笑道:“看来今日我真是遇到了鬼。”脚下竟不停歇,直直往那人消失之处走去。行不过数步,眼前雪地之上赫然现出一个黑洞洞的洞口,原来刚才那瘸子是跳下了地洞。   默子轩想也未想,便也抱着宁未央跳了下去,这洞并不甚深,扑通一下,坐在一堆茅草之上。抬起头来打量,只见这洞内甚是宽敞,足有一丈见方,四角都立了影壁,有木座子插着火把,噼噼啪啪,燃烧正旺,令人惊奇的是,在这荒无人烟的山谷地洞之中,竟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家具,有木床,木椅,木桌,木柜,木架,木桶,木盆……制作精细,虽无上漆,却因年长日久,被磨得光滑无棱,那瘸腿人,此时正坐在一张木桌之后,定定的看着他。自这瘸腿人现身,直到此时,默子轩才看到他的长相。火光之下,只见那人五十上下,头发披散,发色却已白了大半,面庞清矍,轮廓分明,长眉薄唇,目光如电,不难看出年轻之时定是一个俊美少年,只是现今面色苍白,满脸憔悴。   默子轩看着那人笑了笑,站起来走到桌子对面,也拣了张椅子径自坐下,地洞之中虽有一张很宽的木床,默子轩却仍是将宁未央抱在手上。   坐稳身子,向那人抱了抱拳,道:“晚辈默子轩,敢问前辈如何称呼?”那人看了他一眼,说:“我姓韶,名逸风。”默子轩只觉这名字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心下记挂着宁未央的安危,也无暇细想。那人眼睛自默子轩坐下便一直盯在宁未央脸上,忽然问道:“这女娃娃叫甚么名字?”默子轩愣了愣,心想:他问未央名字作甚么?莫非要他救人还要看名字顺不顺耳?虽觉不妥,但现在有求于人,仍是如实道:“她叫宁未央。”“宁……未……央……”那人重复了两遍,脸上竟有些失望之色,默子轩瞧见他神色,心道:坏了,看来未央的名字不顺他耳。   正要发问,那人却已转过脸来,向着他道:“你总抱着她作甚么,把她放到那边床上去罢。”默子轩愣了下,道:“前辈可有办法救她?”那人不耐烦的道:“叫你放你便放,你一直抱在身上我如何救得!”默子轩笑了一下,道:“前辈说的是。”他性子温和,即便被斥责也并不以为意,转而将宁未央放在那张木床之上,宁未央仍是昏睡不醒,呼吸却还均匀。默子轩替她将被子盖好,又伸手摸了摸她的秀发,这才直起身子,向那人点一点头,说:“韶前辈,请。”   韶逸风却转身重又在椅子上坐下,向默子轩道:“你也坐一会罢。”默子轩身子一动未动,一字字的道:“请前辈救她。”韶逸风看着他的手指握紧,面上浮出一丝冷笑,缓缓的道:“怎么,想要对我动手么?”默子轩笑了一下,眼底温度却冷若寒冰。韶逸风淡淡的说:“我早与你说过,天煞神蛟的剧毒无人能医,你遇到我,她能不能保住性命也只能看她的造化,你若胆敢胁迫于我……”他眸中闪过一抹狠厉之色,“嘿嘿,就只能为她收尸了。”默子轩看见他眼中神色,心下一凛,虽然他与韶逸风只是初次相见,却深信他是说的出做的到之人,他本性善良,又使不出残忍手段百般折磨,心下一哂,暗道:罢了,我与未央终归是要生死相随的,即便没有遇到他不过也是这个结果,他救与不救,都随他去罢。心下释然,便坐在宁未央身边,与韶逸风四目相对。   桌子上摆了一个木头的茶壶,两个茶杯,不知是用什么木头雕成,红褐颜色,木质透明,文理清新,煞是好看,韶逸风伸手拿起茶壶,倒了两杯水,一杯推在默子轩那侧,另一杯自己拿起来喝了,眉头紧锁,喝完一杯,又倒了一杯,仿佛喝的不是水,而是酒一般,喝到第五杯上,终于喝不下去,抬头看向默子轩,默子轩神色淡然,手里轻轻摩挲着一绺头发,正是方才宁未央斩下的那一绺,他并未抬头,却听得韶逸风说道:“你在昆仑剑派,可有见到一个叫做韩紫灵的女子么……?”他这句话说的极慢,好像生怕一说出来便会消失似的。   默子轩抬起头来,只见韶逸风一双眼睛死死的盯在他脸上,眼中神色甚是奇怪,既有掩饰不住十分的渴望,却又带着五分怯懦,默子轩想了一想,摇摇头道:“没有见过。”韶逸风颤声说:“没有么?”脸上神色既痛苦又失望。默子轩见他这副神情,心下奇怪,问道:“不知这位女子与前辈是甚么关系?”韶逸风脸上痛苦之色更重,良久才缓缓的道:“她,是我的小师妹,也是,我的妻子。”默子轩愣了一愣,道:“小师妹,莫非韶前辈你们也是昆仑剑派的弟子么?”韶逸风凄然一笑,道:“怎么,我看着不像么?默子轩摇头道:“不是,我只是……”他本想说只是想不到昆仑剑派的弟子竟会隐匿在此地,转而又觉不妥,尴尬一笑,转开话头道:“我们此次只是拜见了童掌门,并未见过门下其他弟子,所以前辈不必着急,也许韶夫人仍在昆仑山上,只是我们没见到而已。”   韶逸风点了点头,神色才稍有缓和,转头看了看角落的火把,忽道:“你饿了吧,我去做点吃食。”默子轩整整一天水米未进,实已虚弱不堪,听他说到吃食,只觉五脏六腑如同火炙一般,粘连一处,再难忍受,苦笑一下,虚弱的道:“我已饿的快死了,还请前辈快些煮饭。”韶逸风微笑点头,径自起身转入一面影壁之后。默子轩也不知他在里面干甚么,只听一阵乒乓声响,竟似有一阵饭香飘了出来,默子轩本就饿的慌,这下更是倍受煎熬,肚子几乎叫破了天,正待抛却矜持,爬起去看,韶逸风已经从影壁后转了出来,手里端着一个木盆放在桌上,竟是满满一盆白粥。韶逸风自己先盛了一碗,将木盆推到默子轩面前,道:“快些吃罢。”默子轩饥肠辘辘,却又想起未央也是水米未进,转头看了未央一眼,忍下口水道:“韶前辈还是再拿一只碗给我,我喂她吃些。”韶逸风摇头道:“她被我封了穴道,毒走得慢,东西也是吃不进的,你若不信,自便去试。”言罢起身又取了一副碗匙来。   默子轩盛了小半碗的米汤,想喂宁未央喝下去,然而无论他怎么喂,终是都从嘴角流出,木碗都见了底,却是一口都未咽下。韶逸风在旁看着,叹口气道:“你还是莫要白费力气了,便算给她喂下一口两口,也不过是自欺欺人,根本救不了她性命。”默子轩面无表情,将碗放在木桌上,端起木盆,稀里哗啦的吃了起来,吃的甚是香甜,好像吃的不是一盆白粥,而是一盆燕窝粥,肉丝粥,火腿粥一般,不一会便吃了个精光。   韶逸风瞧着他吃完,点点头道:“差不多了,走罢。”站起身走到那洞口之下,将旁边靠着的一张木梯摆好,一级级的爬了上去。默子轩回头看了看宁未央,突然过去在她唇上亲了一下,直起身来,再不犹豫,也随着韶逸风爬出洞去。   第十一章 落日余晖照残峰【二】   外面仍是漆黑寒冷,但深蓝的天幕上,已看到了启明星。从温暖的地洞中出来,全身好像又被寒风穿透了,默子轩不禁又咳嗽起来。韶逸风已经走得很远了,他拖着一条残腿,这次却走得很快。   两人就这样在寒风中一前一后的走着,天光渐明,浓黑散去,雾气茫茫,空旷之中,不知是甚么鸟儿在叫,说不出是什么声音,只觉甚是凄凉,像是女子的哭泣之声,待得这鸟叫到第三声上时,韶逸风忽然站住,低声说:“到了。”默子轩也停下脚步,转头四顾。这时浓雾已渐渐散开,四周景物逐一明晰,眼前竟是矗立着一面绝壁高崖,青黑冷峻,笔笔刀削,雾气缭绕,仿若水墨丹青。   默子轩站在崖前,忽觉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凄凉绝望之感,久久说不出话来。韶逸风回过头来,慢慢走到他身边,同他一起仰望高崖,淡淡的道:“这,便是绝落崖。”   绝落崖……   绝情回手挥云斩,落落余晖照残峰。默子轩明明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却又好像早已熟悉,并无陌生之感。默立半晌,忽道:“这便是死亡之谷的尽头么?”   “正是。”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在冰冷的崖壁之上,韶逸风眯了眯眼睛,忽道:“你有没有看到那朵花?”   默子轩深吸口气,他看到了!在那陡峭的绝壁之上,金色阳光的照耀下,竟有一朵花傲然怒放!这花状若莲花,只有拳头大小,花瓣莹白如玉,花蕊淡紫,宛若镶嵌在白玉中央的宝石,通体笼着一层淡淡金光,圣洁无瑕。   “这,是甚么花?”   韶逸风怡然一笑,“这,便是西昆仑山的镇山之宝,圣雪莲花。相传此花是西王母亲手栽种,饮瑶池之仙露,集天地之精华,十年发芽,三十年开花,花不成双,一花一子,能解百毒,通气血,有起死回生之效。”   默子轩听见“起死回生”这四个字,眼中一亮,胸中热血翻涌,立时道:“我将它摘下来,给未央治伤!”   崖高千尺,那圣雪莲花正生长在崖壁中间的隙缝中,遥不可及,就连看得久了,脖子都会发酸,崖壁之上寸草不生,更无树木可供攀援,想要采摘又谈何容易,若是一个不慎失足摔下,便是粉身碎骨。   韶逸风看着默子轩,淡淡的道:“能救那丫头的方法只此一个,只不过你活着上去,却未必能活着回来,你考虑清楚罢。”   默子轩低下头去,伸手入怀,摸了摸两人交缠的头发,沁凉柔软,他知道那是未央的,闭上眼睛,眼前出现了她微笑的样子,苍白的脸,双眸仍旧清亮,说,子轩哥哥,现在,我就是你的妻子了么?胸中的甜蜜痛苦交相激荡,几乎将他的心撕碎。   缓缓睁开双眼,眸中平静无波,只是在那深黑的颜色之中,更多了一抹温柔,他抬起头,只说了五个字,“我势在必行。”   韶逸风点了点头,转身来到峭壁之前,也不知从哪拖出了一堆东西,拖到默子轩跟前,竟是一条二指粗的长绳,黄黄绿绿,似是用藤条树皮之类的编成,道:“你将这个拴在腰上。”默子轩奇道:“这是哪里来的?我戴着它作甚么?”韶逸风冷笑道:“这条绳索是我二十年来日日夜夜编出来的,教你戴着,自有用处。”抬头看见默子轩身背长剑,道:“把你的剑解下我看看。”原来默子轩临走之时将宁未央的宝剑背在身上。   听得他要看剑,默子轩微一迟疑,终于还是抬手解剑,递了给他。韶逸风接剑在手,掌中一沉,心中便知绝非凡品,细细端详,只见此剑剑柄剑鞘皆是青铜打造,纹饰青龙,镂嵌银丝,剑柄之上篆体刻着两字:攻玉。韶逸风拔剑出鞘,但觉一阵冷冽之气扑面而来,脱口道:“好重的杀气!”横剑当胸,剑长三尺有三,宽三寸,剑身厚重,虽在阳光照射之下却并无半点雪亮之色,只是通体似有一层青光隐隐流动。   韶逸风目光如电,扫了默子轩一眼,道:“这剑是你的?”默子轩见他目光凌厉,心中不解,道:“不是,这是未央的剑。”   “哦?”韶逸风似乎颇为诧异,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只道:“此剑绝非凡品,只是杀气太重。”还剑入鞘,交与默子轩道:“你拿着罢。”   默子轩仍旧将剑背好,将那藤条系在腰间,这才缓步来到峭壁之前,足尖一点,提气上纵,已然攀上了峭壁,缓缓上爬。   默子轩的轻身功夫虽不及宁未央,却也已是绝佳,风雷堡雄霸皖赣,一手推云掌名动江湖,但轻功却算不上其中翘楚,默子轩的一身武功却并非全出自家传,默天雷膝下只有他这一子,自小便十分疼爱,管教却也甚严,恨不能将一身武艺通通教了给他,默子轩也聪明好学,到十二三岁时出手已具大家风范。谁知十三岁那年练功之时突然摔了一交,竟晕了过去,自此竟是大病不起,默天雷遍寻天下名医,却都断不出病因,束手无策,只得眼见默子轩一天天衰弱下去。那一年风雷堡中愁云惨淡,个个愁眉不展,下人私下都在传言恐怕要为少爷办理后事了,默夫人更是整日垂泪,谁知某日外头突然来了个中年人,风骨清奇,自称能救少爷的命,只是有个条件,便是要收默子轩做徒弟,带他离开风雷堡。默天雷固然不愿自己儿子改拜他人为师,默夫人却更是哭天抢地,舍不得这唯一的儿子,当年那人只说了一句话:“天意难违,有舍才能有得,若错过了时日,这世上便再无起死回生之法。十年之后,定然送他回来。”默天雷夫妇即便再有千般不舍,万般不愿,却也不能罔顾独子性命,终于还是点头答应,这一去,便是十年。   这中年人身怀绝技,内功深厚,剑法轻功更是出神入化,十年之间,带着默子轩踏遍了大江南北,将一身武功倾囊相授。十年之后,当褪去青涩的英俊少年再次踏入风雷堡之时,默天雷夫妇几乎认他不出。   默子轩手脚并用,已爬上了十余丈,韶逸风在下看着,拳头不禁暗暗握起。悬崖陡若刀削,默子轩只得用手指抠入石缝之中,全凭一口真气凝在丹田之上,双脚也只是做借力之用。崖壁过半往上,还有冰雪未融,更是步步维艰。脚下突然一滑,竟是落空,身子倏忽掉了下去,只听得韶逸风“呀”的一声,默子轩心知不好,怎奈双手双脚尽皆滑脱,这样摔在地下,只怕真要粉身碎骨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脑中倏然灵光一闪,当年师父传他轻功之时曾有一句口诀,“落叶本无根,飘零自随风。”人随心动,默子轩气提丹田,左脚尖在右脚背上轻轻一点,本在急坠中的身子在空中一顿,只这一瞬,他双手已扒住了一块突起的岩石,尖锐的棱角划破了他的手指,鲜血染红了那冷峻的青黑。   韶逸风本以为默子轩定会摔落山崖,却不想他竟能死里逃生,方才他的动作韶逸风尽收眼底,眉头微皱,轻轻的“咦”了一声。   默子轩咬着牙,一寸一寸的慢慢挪动,他的手掌和手指已是伤痕累累,不断有新的伤口在旧伤口上叠加,鲜血不断的流出,越来越多,在他爬过之处留下了一道道暗红的痕迹。   阳光越来越耀眼,默子轩身上却越来越寒冷,这两日他所受的身心折磨,已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量,余下的一点儿,也随着源源不断的鲜血流出体外,他的身体每挪动一下,便像在无数尖刀上爬过。他的手每一次伸出,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他忽然很想睡一觉,这种感觉便如同昨夜在那荒雪原上时一模一样,但他知道自己绝不能睡,他知道有一个人还在等着他,所以,他用力的将手按在那些尖利的石头上,让那尖锐的刺痛,来帮自己保持清醒。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默子轩的唇角忽然绽出一抹笑意,他看到了圣雪莲花,似乎已近在眼前,他甚至已能看得清花瓣上细细的纹理,嗅到那一缕醉人心脾的幽香,他的眼前,洁白无暇的雪莲花明媚灿烂,但在他心中,再美的花却也比不过她的一抹笑靥。   他与圣雪莲花之间,似乎只有一步之遥,只是这一步,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再难迈出。韶逸风在底下看得清清楚楚,高声大喊:“默子轩,出你的剑!”   出你的剑。   青芒乍闪,火光四溅。攻玉剑已深深的没入雪莲花旁的罅隙之中,岿然不动。默子轩右手握住剑柄,支撑着自己身体的重量,缓缓将左手伸向那娇艳的鲜花,触手微凉,他掌中的鲜血霎时染红了花瓣,那本来洁白如玉的雪莲花,在阳光下映出了晶莹的红色。   韶逸风见他已将雪莲摘下,松一口气,道:“默子轩,把你腰上的绳索绑到剑柄上。”他的话语是用内力送出,是以声音并不大,却一字字清清楚楚的传到默子轩耳中。   默子轩将雪莲咬在口中,左手将腰间绳索解开,缠在攻玉剑柄之上,用力拉了拉,攻玉剑牢牢插在崖缝之中,有如铁铸,这才拉住绳索,慢慢滑了下来。   韶逸风静静的看着他,看着这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满手鲜血的少年,看着他嘴里咬着的凝满鲜血的圣雪莲花,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看来,你是真的爱她。”   第十一章 落日余晖照残峰【三】   圣雪莲花,能解百毒,但需要一味药引,那便是爱人的鲜血。   宁未央轻轻的睁开了眼睛。她记得她在极度的痛苦中昏昏睡去,再不曾醒来,那么,现在她已经死了么。那么,他呢?下一刻,她就看到了他,他就坐在她的床边,闭着双眼,似乎睡着了。宁未央并没有意外,仿佛她知道只要她一睁开眼,便会看到他在守着她一样,她唇角含着一抹微笑,静静的看着他,看着他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就好像在洞庭山,她离开他的那夜一样。但现在,她再也不会离开他了。   好像感受到了她的目光,默子轩睁开了眼睛,深深的凝视着她,深黑的眸子之中藏着刻骨柔情。宁未央轻轻的唤了一声:“子轩哥哥”,伸手拉住他的手,却愣了一下,忙低头去看,只见他的双手都被布条密密缠起,却仍有殷红的颜色从里面透出。宁未央愣愣的看着他的手,挣扎着坐起身来,还未说话,已被默子轩紧紧的搂入怀中,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想说什么,却又觉得什么也不用再说。她只知道,他为了她,可以奋不顾身。   不知过了多久,宁未央忽然“噗哧”一笑,道:“子轩哥哥,我饿了。”默子轩柔声道:“我去给你弄点吃的。”他扶未央坐好,站起身来。两人这才发觉韶逸风坐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宁未央。默子轩脸上一红,向未央道:“未央,这位韶前辈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多亏了他,才能解了你身上的剧毒。”   宁未央看着韶逸风,偏头一笑,道:“多谢前辈救命之恩。”韶逸风看着她的笑靥,竟有一瞬间的失神,点头道:“我只是告诉他一个办法而已。”他看了默子轩一眼,微微一笑,向宁未央道:“你的男人,确实值得托付终身。”宁未央俏脸一红,却是甜甜一笑。   韶逸风一笑起身,与默子轩两人一齐进了那层影壁之后,只听一阵乒乒乓乓之声,不一会,竟有一股饭菜的香气飘了出来。宁未央已不知多少天没吃东西了,闻到这香气更觉饥肠辘辘,忍不住直咽口水,正想挣扎着下地去,却见默子轩已端着一个大木碗走了出来。他将木碗放到那木桌之上,又将木桌拖到未央床前,宁未央低头一看,那木碗之中竟是装着满满一碗面条,香气扑鼻。这时,韶逸风也端了两大碗面出来,三人围坐在那木桌之旁。   宁未央馋的口水都快下来了,也不管什么女孩儿家的矜持,拿起筷子大吃起来,一面吃,一面奇道:“咦,你怎知我爱吃面条?”韶逸风看着她,忽道:“好吃么?”宁未央冲他一笑,道:“好吃,韶伯伯,是你做的么?”也不知怎的,她对这老人竟似有种莫名的亲近之感,不自觉的便改了称呼。韶逸风叹了口气,道:“我已经二十年没有和人一起吃过饭了。”默子轩心下微微一震,二十年,何其漫长,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实则包含了多少孤寂与痛苦。   面条又软又滑,汤里还有青菜和肉丝,宁未央已差不多吃饱了,她又喝了一大口的汤,忽然抬头对着韶逸风嫣然一笑,道:“韶伯伯,你为何总看着我呢?”默子轩心下也正有此疑问,因为这么久时间,韶逸风几乎一直在看宁未央。韶逸风沉默片刻,缓缓的道:“因为,你像一个人。”“像谁?”“我的……小师妹。”   宁未央睁大了眼睛,半晌,忽道:“韶伯伯,你,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个死亡之谷里?”韶逸风脸上神色一黯,沉默不语。默子轩在桌下轻轻握了下宁未央的手,说:“韶前辈,你若不愿说的话,便当作我们没问好了。”   韶逸风仍是无言,脸上神色变幻,有欢喜,有愤怒,有痛苦,有绝望,有企盼,最后统统归于平静,他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两人,道:“我,本是昆仑剑派的第三代弟子。”此言一出,默子轩和宁未央同时“啊?”了一声,韶逸风站起身来,慢慢走到地窖的洞口之下,仰起头来,晨光伴着零落的雪花落在他沧桑的脸上,凉丝丝的,他闭上双眼,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在雪落无声的瑶池边,那个美丽的紫衣少女,对着他嫣然一笑。一滴水珠从他眼角滑落,不知是雪水,还是泪水。   “三十年前,我十五岁,拜入昆仑剑派门下,成为昆仑剑派第三代弟子。师父一生,只收了四个弟子,韶逸风,辛灵子,韩紫灵,还有师父的独生女儿,童夕颜。”说到这里,他不再开口,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回忆那已然逝去的少年时光。默子轩心中暗道:“原来,他竟是童掌门的师兄,却怎么会在这里。”正自疑惑,只听韶逸风又开口道:“我们四个自小一起长大,脾气秉性却各不相同。我和辛灵子醉心剑术,发誓要将昆仑剑法发扬光大,成为天下无敌的剑客,每日便是刻苦练剑,夕颜师妹羞涩文静,平素也不大爱开口说话,而紫灵,”韶逸风唇角露出一丝笑容,“紫灵又聪明,又美丽,就像是这昆仑山上的百灵鸟,把快乐带到这深山密林中来。她的眼睛就像瑶池的水一样清澈,我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她。”说到这里,他看了宁未央一眼,从他见到宁未央的第一眼起,就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这个少女的眼睛也是澄澈如水,只是,却并不像静谧深邃的瑶池之水,而是如同闪耀着点点阳光的清泉,让人不由自主的想去接近。她很像韩紫灵,但仔细看去,却又不像。   宁未央眼波流动,轻声问道:“那然后呢?”   韶逸风转过头去,微微笑了,轻轻的说:“后来,在那个三月的午后,天上还飘着雪花,瑶池之畔,我问她愿不愿意做我的妻子,她红了脸,好久好久,终于笑了,说愿意,那一刻,就连那如镜的瑶池都在她的笑靥里黯然失色。我们禀明了师父,结为夫妻。”   这一番话他的声音极其温柔,全然不似初遇时那冰冷如鬼魅的嗓音,默子轩和宁未央也不禁听的悠然神往,半晌,默子轩才怔怔的道:“那,那为什么韶前辈你会来到这里?还有,韶夫人呢?”   韶逸风脸上神色蓦然一恸,神色也由方才的温柔化为悲痛和憎恶,咬紧牙关,从齿缝中一字字的道:“我到这里来,都是拜一个人所赐——这个人就是辛灵子!”   辛灵子。   这是默子轩第三次从他口中听到“辛灵子”这个名字,每一次都是这样咬牙切齿,充满怨毒,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道:“这个辛灵子到底做了什么,他岂非是你的同门师弟?”   韶逸风颔首笑道:“不错,他正是我的好师弟。我们昆仑剑派自创派以来,每三年都会举行一次比剑大会,其一是为促进门下弟子的武功进境,其二,便是从中甄选出下一任的掌门人,在我学艺的十年之间,也参加过三次比剑大会,每一次,我的对手中,都有辛灵子,在这三次之中,他只有一次赢过我。   辛灵子自小聪明绝顶,悟性甚高,只是性子孤僻乖张,为人桀骜不驯,经常违背师父命令,师父深知他性子,却也奈何他不得,他凡事喜欢另辟蹊径,本门剑法讲求层层渐进,以自身修为带动剑术,而他却总嫌太慢,常想从中找到捷径,一步登天,结果往往适得其反,以致于在比武之中屡屡落败。   那一年正是又到了比剑大会的前夕,师父正巧有事要到南疆远行,临行之时嘱咐我们师兄弟要刻苦练剑,准备比武之事,我们自是不敢耽搁,日夜在密室之中研习剑法,开始时是一起同进同出,到后来我突然发现,辛灵子常常不来密室,也不在自己房中,有时甚至一连十多天见他不着。有一天下了晚课,我回房之时见他房间之中亮了灯,知他今日是回来了,于是第二日清晨,我特意去他屋中找他,约他一起去练功,他说自己身体不适,这几日都不去密室了,我早料到他会如此说,便对他说我这几日要闭关修炼,派中事务请他暂为打理,辛灵子听我如此说,便也点头答允。我和他告辞出来,虽是依然走了去到密室的路,实则却并没有进去,而是又折了回来,躲在暗处,看他到底要做些什么。   果不其然,不一会他便穿戴整齐,从屋里出来,沿着小路一路向山下走去,我便在后头偷偷跟着,他走到半山腰,忽然钻到一片树林之中,那里竟有三个人在等着他,这三个人,一个满头红发,身高九尺,双手擎了一对鬼头刀,一个身材不满四尺,是个侏儒,两手空空,还有一个,在这三人之中算最正常,一身书生打扮,手里拿了把折扇。我当时看得心下一惊,那个书生我虽然不识得,但那一大一小两个怪人我却是认得的,这两个人江湖人称鬼门关,常年出没在藏边一带,武功邪异,并非出自中原,凶暴残忍,无恶不作,常以虐杀为乐,他们武功虽强,却从不忌讳恃强凌弱,甚至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昔年武林盟主杨铮毅曾发出十二枚追杀令,号令天下武林同道共诛之,怎奈令发三年,便先后有二十三位高手死在他二人手下,其中就有少林寺的罔闻大师,闭月山庄的秋三先生和名动一时的光华剑客。   我昆仑剑派历来行侠仗义,门规极严,绝不允许本派弟子结交邪魔外道,若有触犯,绝不容情。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这样两个人竟会出现在我昆仑剑派地界之内,辛灵子又怎会和他们相对而立。只见那个侏儒笑了两声,声音很尖,就像铁勺刮在生了锈的铁锅上,他说:“辛灵子,带来了么?”辛灵子微微一笑,望背后拍了一下,他身后背了一个长长的东西,拿布裹得严严实实,看样子像是一把剑,那三个人看见他背后的布包,眼中同时发出光来,齐声说:“给我!”辛灵子看了他们一眼,将身体靠在一棵树干上,将手一伸,淡淡的道:“我要的东西呢?”那三个人相互看了一眼,各自从身上摸出一件物事,攥在手里,那个红发巨人说道:“我们要先看看。”辛灵子想也不想,伸手将背后的东西解了下来,将上面包的布一扯,一把剑就露了出来,他把剑从鞘里□,平剑当胸,这是一把什么样的剑啊,连我都从未见过,远远看去,这剑的剑身仿佛是半透明的,就像是一块玄冰,好像只要轻轻一击,便会立时断为数截,但由内到外散发的那股寒意,就是隔着数丈都能感觉到。辛灵子一字一字的说:‘此剑就是,长生剑。’那侏儒眼睛一转,说:“这长生剑是你昆仑剑派镇派之宝,你竟真舍得拿来给我们?”那书生也在旁施施然道:“便是你舍得,你师父又怎肯干休。”辛灵子冷冷一笑,道:“我师父何曾当我是他徒儿,我又何必还把他当师父。这剑于他是宝贝,于我却是无用,你们想要此剑,便用‘天魇血降’来换。”那三人相互使个眼色,将手中的秘籍抛在地下,辛灵子微微一笑,还剑入鞘,也将长生剑抛在三人面前,那剑正正落在红头发的巨汉面前,那巨汉脸上一喜,手臂暴长,已将宝剑抓在手中,辛灵子背负双手,脸上浮起一丝古怪笑意,道:“恭喜冯兄弟得此宝剑,他日冯兄登上武林盟主之位,千万莫忘了小弟今日馈剑之情。”此言一出,那侏儒和书生的面色登时变了一变,辛灵子却再不看他们,径自走了几步,弯腰将地上的秘籍拾起,翻看两下,纳入怀中,向那巨汉抱一抱拳,朗声道:“祝冯兄早日功成,小弟先行告辞。”语罢转身便走,对其余二人竟好似全没看见一般。   我心中顿时怒极,这长生剑是本门至宝,历来只以掌门相传,我平素只道辛灵子乖张不逊而已,却没想到他如此胆大包天,非但公然与武林公敌结交,竟然还偷了师父的长生剑赠与敌手,这岂非已是欺师灭祖?我就是拼上性命不要,也要将长生剑抢夺回来。   本来我正待下去,却忽听得有人惨叫一声,原来竟是那红发巨人发出,他腰两侧同时多了两样东西,一个是一把折扇,另一个,却是一支女人用的簪子。那巨人目眦尽裂,眼珠暴突,双手却紧紧抓着那把长生剑不放,抖抖索索,似是想将剑□,那书生狞笑一声,伸手抓住他手腕,‘咔嚓’一响,竟将他腕骨生生撅断了,长生剑掉在地上,那侏儒眼尖手快,伸手便去抢,那书生手一扬,一蓬银光激射而出,兜头盖脸罩在那侏儒身上,却一枚也没有打中,我竟没有看出他是怎么躲开的。那一天,我见识了生平最为惨烈可怖的一场厮杀,那个侏儒后来几乎变成了一个血球,被长生剑削去了四肢,钉在了树干上。”   说到这里,韶逸风胸膛微微起伏,瞳孔急剧收缩,仿佛又看到了当日那血腥屠杀的场景。   宁未央微微一笑,“好一招,挑拨离间,借刀杀人,你这个师弟可真是不简单。”   第十一章 落日余晖照残峰【四】   韶逸风看她一眼,淡淡的道:“你能猜到他的心思,足见你也不笨。当时那书生正自持剑大笑,却忽然听到旁边有一个人笑得更加愉快,原来辛灵子竟是去而复返,他看着满地血肉狼藉,竟是毫不意外,悠悠然道:‘圣手书生果然名不虚传,这么快就夺了长生剑,真是可喜可贺。’那圣手书生也已身受重伤,见到辛灵子不由得全神戒备,说:“你来作甚么?”辛灵子笑道:“你们这几本秘籍都喂了毒,我来向你讨解药。”圣手书生狞笑两声:“这毒是那两个短命鬼下的,我也没有解药。你合该自认倒霉。”辛灵子也不着恼,陪着他嘿嘿笑了两声,说:你没有解药倒也罢了,只是有一点我却甚是不明白。”圣手书生一愣,握着长生剑的手暗暗度上了力,“甚么事?”辛灵子蓦的敛了笑容,冷冷的道:“这把剑上面也喂了毒,为何你现在还能好好站着?”圣手书生一惊,怒道:“胡说八道!我现在就将你大卸八块!”长剑一摆,便向辛灵子斩去,辛灵子站在原地,竟连躲都未躲,我心下大惊,正自犹豫要不要下去救援,却见那剑停在辛灵子胸口,再也刺不下去,那圣手书生脸色黑紫,七窍中缓缓流出血来,竟已死了,辛灵子摇摇头道:“为什么我说的话,你却不相信呢。”将长生剑从那死人手上取了下来,仍旧背在背上,想了一想,从身上拔出一柄匕首,就地掘了个大坑,将三人零碎尸首都埋了,这才面露笑容,径自上山去了。   自那之后,他倒是再也未下山,但也并不与我们一起练功,只关在自己房中。三月之后,比剑大会如期举行,辛灵子,竟然技压一众同门,蟾宫折桂。他比武之时神色如常,招式也仍旧是我派剑法,但隐隐透着一股子邪气,只有我知道这是甚么缘故。那日鬼门关给他的那部秘籍,竟然是真的。   然而结交妖邪,偷学邪门武功实乃武林大忌,不得已,我将那天看到的情形如实禀明了师父,师父一向公正,平素虽不喜辛灵子性子,却也绝不愿冤枉了他,便约他到承天殿当场试招,果然,试出了邪派内功的路数,师父勃然大怒,立时便要将他毙于掌下,是我们师兄妹几个下跪求情才免他一死,废了他的武功,将他逐出昆仑剑派。”   宁未央听到这里,忽道:“甚么是‘天魇血降’?”   默子轩道:“‘天魇血降’是一门极邪的内功法门,修习者经脉逆行,集周身血液倒流之力,激发出高于常人数十倍的功力,只是风险极大,若稍有差池,轻则走火入魔,重则鲜血破体而出,经脉尽断而亡。”   宁未央“啊”了一声,偏头笑道:“你怎知道?”默子轩微微一笑,“我曾听我师父说起过。”韶逸风闻言眉心微动,沉吟了一下,“当日你在绝落崖采摘圣雪莲花之时,我曾见你施展了一招轻功,‘随秋风’,是也不是?”默子轩点点头道:“正是。前辈果然好眼力。”   “那你师父是?”   默子轩笑了一笑,说:“师父本不许我在旁人面前提他名号,但眼下韶前辈既是昆仑剑派弟子,自也算不得旁人。我师父别号寒秋子,正也是昆仑剑派中人。”   “原来寒秋子师叔竟是你的师父!”韶逸风大感意外,“师叔武功高强,人品又极是俊逸潇洒,最不喜被约束,所以早年便离开昆仑山,云游四海,想不到,后来又收了你做弟子。如此算来,你我可以师兄弟相称。”默子轩容色一整,站起身来施了个同门之礼,恭敬道:“晚辈不敢与前辈妄称兄弟,况且师父他老人家虽是收我为徒,却也从未以昆仑门规要求于我,想是并未将我算做昆仑弟子,往后,晚辈还是称伯伯一声前辈更自在些。”   韶逸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如此也好。”   宁未央以手支颐,若有所思,半晌方道:“如此说来,那辛灵子岂非也是个可怜人。他虽诡谲了些,但终究也并未犯什么大错。”   韶逸风看着她,凄然一笑,说:“连你也这样想么?当年,紫灵也说了同你一样的话。我原本也料不到师父会如此重罚于他,只是自被逐出师门之后,辛灵子便再无音信,我们几人也曾偷偷寻找,整整找了三年依然一无所获,我们大家都道他武功尽废,只怕已不在人世。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收到一封奇怪的书信,信上只有六个字:长生剑,绝落崖。信上并无落款,但那字迹竟似出自辛灵子之手。辛灵子突然重回昆仑,又约我在绝落崖相见,不知所为何事,况且又涉及了长生剑,身为昆仑弟子,决计不可置之不理,于是那夜,我决定去赴他之约,临走之前,我只对紫灵说我要去绝落崖,叫她今夜不要等我,早些休息,……想不到,这一去,我便再没能回来。”   默子轩道:“你见到了辛灵子么?”韶逸风并不回答,若有所思,良久,才缓缓地道:“见到了。只是,绝落崖上的辛灵子,已不再是昆仑剑派的辛灵子了。我到的时候,他正背负双手在瞧崖壁上的诗句:绝情回手挥云斩,落日余晖照残峰。这两句诗,本是本派祖师百里沐川当年在此地练剑之时以剑刻于崖壁,他手里也提着一柄剑,我走近前去,看得清清楚楚,正是长生剑。   他听见我的脚步,回过头来,冲我笑了一下,我的心似乎颤了一颤,我从未见过如此冰冷的笑容,月光照上他侧脸,我看到,他曾经俊美的脸上多了一道长长的疤痕,几乎从眼角直到嘴角,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他淡淡的说:‘韶师兄,你果然来了。’说了这句,便不再说话,只是将长生剑举起,细细摩挲,良久才道:‘我知道你一直想要得到长生剑,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若能在我手下走过十招不败,我便将此剑跪地奉上,如何?’我静静的看着他,道:‘辛灵子,我从未想得到过长生剑,也不想与你动手。’辛灵子冷冷一笑,道:‘你不论还手与否,我都不会留情。’他向前踏了一步,长生剑化作一道寒光,向我胸前刺来。”   说到这,韶逸风终于缄口不言。   宁未央道:“他定是知道了你告密的事。而且这一战,你也必定是输了。”   韶逸风语音涩然,“我的确是输了,因为他已练成了‘天魇血降’,他的出手,比我快得多。他果然只出了十招,十招过后,我身中四剑,坠落悬崖。”   默子轩想起那绝落崖高有千尺,不禁心中一寒,脱口道:“前辈吉人自有天相,终是性命无虞。”韶逸风冷冷一哂,“下落之时大概落到了树枝之上,侥幸逃得性命,却落下了终身残废。”他的腿,确是完全废了。他的话语带着种说不出的萧索之意,一代少年英侠,终是落得如此下场。   宁未央与默子轩,亦相对默然。不知过了多久,韶逸风才道:“我已经在这里待了整整二十年,愤怒痛苦都已在无尽的岁月中磨去棱角,唯一牵挂的,便是我的妻儿。我只是担心,他连我的妻儿都不会放过。”他的脸上现出一种深邃的痛苦之色,双手也似在微微颤抖。   宁未央看着他,心中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竟似某一处也在隐隐作痛,柔声说道:“韶伯伯,你不用难过,你的妻儿一定还好好的,待得我们出去了,你便可以见到他们了。”   韶逸风抬起头来,凝视着她,忽道:“你今年多大啦?”宁未央道:“我今年二十二岁了。”韶逸风眼神似乎一亮,“你家住何方?父母是谁?”宁未央明媚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缓缓摇头,笑了一下,“我也不知我的父母是谁?我自小是师父抚养长大的。”她看了韶逸风一眼,又接道:“我师父长年住在漠北塞外,离昆仑山又岂止万里?”   韶逸风眸中难掩失望之色,却仍是勉强笑道:“我的女儿在外面,也该和你一样大了。”   默子轩一直静静听着,这时忽而微微笑道:“韶伯伯,等未央身子好些,我们便离开这个山谷。”   韶逸风凝目瞧他,说:“你都猜到了?”默子轩点了点头,韶逸风道:“我当年坠下绝落崖,虽保住了性命,但左腿却已彻底废了,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爬上山崖,却一次比一次摔得更惨,”他叹了口气,“我本以为,今生今世,我是永远不可能再出去了。”   宁未央奇道:“既是无法爬上悬崖,为何不走另一条路,就是我们进来的那条路?”   韶逸风微笑道:“问的好。那我问你,为何你们不从那条路出去?”宁未央想了想,把手向默子轩一指,笑道:“这都要怪子轩哥哥,他路带的不好。”默子轩瞪了她一眼,正色道:“如果回头去找来路,则必死无疑。”韶逸风点点头,“正是如此。我早说过,你们自进这山谷,走得便是一条死路。所以,即便你们回头去找,也决计找不到那个山谷的入口了。如若不然,你们以为为何这里被称为‘死亡之谷’,凡入此谷者,皆是有去无回?”   默子轩沉吟了一下,道:“其实这个地方,正像是一座天然的阵法。”宁未央却似并不在意甚么阵法玄机,只是追着韶逸风问着:“韶伯伯,那你平素都吃甚么呢,怎的你做的面条里还有肉丝?”韶逸风给她问的好生不耐,板起脸道:“你这丫头怎的这般饶舌!”,瞧见宁未央仍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也不禁笑起来,说:“这山谷是天煞神蛟的隐匿之所,神蛟乃是上古神兽,凡人皆谓其能庇佑一方平安,是以每年谷雨,都会投祭品到这山谷中来,为的是供奉神兽,保佑这一年风调雨顺,宁静安康,而他们奉献祭品的地点,恰好便是绝落崖。”宁未央笑道:“原来如此,韶伯伯深谋远虑。此时,定是把我的剑也借到绝落崖上去了吧?”韶逸风不答,回头朝默子轩道:“你的媳妇既不太笨,脸皮也不薄,今后只怕有的你苦头吃了。”默子轩没有说话,只是看了宁未央一眼,但那一眼中的温柔之意,只怕是瞎子也看得出来。   几天之后,默子轩,宁未央,韶逸风三人来到绝落崖下,攻玉仍在,默子轩拉着剑上的长索攀爬上去,再以轻功爬上剩下的一段峭壁,终是爬上了绝落崖,将长藤在旁边树干之上系好,长藤垂落,竟是堪堪到达崖底,招呼宁未央二人一一爬上来。韶逸风左腿虽残废,但内力仍在,有长绳可供借力,也慢慢爬了上来。此时正当日落,三人站在崖边,但见空山落寞,雪映余晖,偶尔听到一两声寒鸦归巢时的低鸣,说不出的寂寥萧索,宁未央和默子轩两手紧紧相握,韶逸风却回过头去,看着山石之上所题的诗句,身躯微颤,恍若隔世。   第十二章 平川一马动风雷【一】   阳春三月,柳絮分飞。栖霞城荒凉的郊外,也有牧羊的孩子放着自制的纸鸢,高高低低,飞在苍茫的原野上空。   谁也想不到,在这荒原的下面,那座纵横交错的地宫之中,竟也似有飞絮杨花,被地底不知哪里吹来的风,飘散在每一个角落。   桃夭之殿,青幔飘荡,纯金的瑞兽金龟香炉,袅袅的燃着清兰香,幽幽淡淡,沁人心脾。素手轻扬,弦如流水,青丝未绾,如墨如云。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青玉桌案,赤冰一手扶额,倚在玉座之上,右手执笔,似是在写些甚么。听得唱到“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这句之时,手微微一顿,悬在半空,但也只是片刻而已,手腕一翻,将手中朱毫重重向案上一搁,冷冷的道:“你为何最近总爱唱些此种曲子?”   案下女子素手微微一震,旋即稳住了琴弦,抬起头来,但见红颜依旧,质若幽兰,正是杜青蛾。她看了赤冰一眼,淡淡的道:“既是教主不喜欢,那我换过一首便是。”   赤冰挥了挥手,道:“不必再唱了,你只弹一曲阳春白雪罢了。”杜青蛾轻轻颔首,依言弹奏。赤冰坐在那里,似是在静静听着,又似甚么都没有听到。一个青衣童子从殿外进了来,施礼道:“启禀教主,沉雪小姐和景姑娘在殿外求见。”赤冰恍若未闻,那童子又秉了一遍,才似惊觉,道:“让她们进来罢。”   不一会,两个女子自外走了进来。当先一个白衣胜雪,手中提着一把长剑,通体银白,剑柄上篆着“凝冰”二字,美若天仙,冷若冰霜,正是寒沉雪,她身后跟着一个女子,身量娇小,一身湖蓝色衣裙,肤色黑黄,眉眼也普普通通,只能算得中人之姿,却隐隐透着一股子的精明干练。   两女走到赤冰案前三尺,双双单膝跪倒,道:“属下参见教主,圣教主万福金安。”赤冰看了她们一眼,开口道:“你们回来了。起来说话。”两人站起,蓝衣女子侧目瞥了杜青蛾一眼,目中闪过一丝嫌恶之色。   寒沉雪从袖中取出两卷纸笺,双手呈于赤冰案上,道:“教主,江南名剑秋霏雨全家二十三口,神剑门满门一百二十一人的人命,全在这里了。”纸面之上,整整齐齐的列满了名字,只是无一例外的以朱笔打了叉。   赤冰似是笑了一下,“沉雪,你果然不负我之所望。江南七省,到此算是全部肃清了罢。”寒沉雪点头道:“除了归顺我教的,其余各派,已全部格杀。只是江南教派繁多,难免有漏网之鱼,不过请教主宽心,弟子自当知道如何去办。”   赤冰点了点头,转首看向那蓝衣女子,“小楼,你呢?”   这蓝衣女子是派中长老景智通的独生女儿,景智通为宁未央刺瞎了双眼,成为废人,念在他素日于教中甚有劳苦,赤冰也同意教中养他终老,景智通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小名叫做小楼,年方十八,此女虽然年幼,但沉稳善变,聪明伶俐,深得赤冰的喜欢,破格提拔成了教中的司事,专门负责教中机密要事,足见赤冰对此女之器重。   景小楼见赤冰问她,嫣然一笑,她本并不算好看,但这一笑却有种说不出的媚态,开口道:“回禀教主,今儿收到了右护法大人的飞鸽传书,说左护法和风雷堡的少主默子轩已经下了昆仑山,向皖北而行。”她声音略带着些低低的沙哑,听起来却别有一番风情。   赤冰沉吟了一下,伸手拿起案上的白玉镇纸,端详把玩,缓缓的说:“向皖北而行,看来,他们是要去风雷堡了。”景小楼轻笑道:“教主果然神机妙算,那么,属下是否也是时候南行了呢?”赤冰道:“去罢。”景小楼口中道:“是。”身子却站着未动。赤冰淡淡的问道:“你还有甚么事么?”景小楼微笑道:“属下只是想问,教主能否保证属下不被左护法大人一剑杀了?”赤冰沉默半晌,将那镇纸放在案上,道:“白虎座下风骑八骏归你调遣,你带他们一同南下。若宁未央有反叛之意,格杀勿论。”景小楼目中闪过一丝冷意,唇边却笑意更盛,单膝触地,恭声说道:“属下领命。”旋即起身出殿。   大殿之中除了铮铮琴音,再也寂然无声,良久,方才听得赤冰道:“沉雪,你想说甚么?”寒沉雪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道:“教主如今真的很重用景司事。”赤冰笑了一笑,道:“有何不可?”寒沉雪道:“若宁未央真有背叛圣教之心,风骑八骏也不过是送死而已。”   “铮”的一声,琴音顿止,竟是琴弦断了,杜青蛾愣了一愣,随即镇定自若,站起身来,将琴抱起,施施然道:“教主,琴弦断了,妾身先行告退。”   赤冰看了她一眼,忽道:“青蛾,你素来与未央交好,依你说,她会不会背叛本座?”   杜青蛾福了一福,道:“未央姑娘是教主亲手抚养长大,又蒙教主亲传武功,对教主的忠心日月可表,又怎会背叛?还望教主莫要听信了小人谗言才是。”   赤冰定定看着她,笑道:“果然姐妹情深。”站起身来,随手拿起方才的白玉镇纸,踱到杜青蛾面前,“不过你要知道,有些东西即使表面上看来白璧无瑕,其实内里却未必如此。”他将那镇纸举到杜青蛾眼前,手指微一用力,那镇纸竟从中折为两段,断面粗糙,果然不似表面滑如凝脂。赤冰将那半截的断玉塞到杜青蛾手中,道:“这个就给你做个纪念,下去罢。”   杜青蛾垂首称是,抱琴走出殿外,待得走得远了,才发现手心里全是冷汗。几步回到自己的住处,关上房门,将身体紧紧倚在门上,胸口不住起伏。过了半天,才渐渐冷静下来,暗自忖道:他现在只怕已对我起疑,这里我再不能久留。回身从床下拿出一个木质的梳妆盒,看看上面的锁匙完好,方才松了口气,从头上拔下一只发簪,向那锁眼中轻轻一捅,只听“吧嗒”一声轻响,那箱盖无声无息的弹了开来,里面竟是满满一箱的书信。所有的书信都是一个笔体,所有的落款,都是一个萧字。   数了数,一共是四十二封书信,最后一封的落款是申酉三月初五,正是三天之前。杜青蛾握着这页不知看了多少遍的薄纸,又将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青蛾吾妹,见字如面。自西子湖畔相别,已有半载。虽书信不断,相思之苦不减分毫,反之日滋夜长,难以自持,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唯盼与妹相聚,排除万难,共结连理。我欲北上寻妹,今日已到济南,若妹亦有意,三月廿二,白云寺内相会。 萧。   杜青蛾将信贴在胸口,美目之中闪过一丝坚毅,回身将这些书信理好,将屋内的火盆子里加了几块炭火,眼见那火苗窜起,将那些书稿攥在手中,举在火盆上方,停了片刻,终于还是将手一松,片片纸笺如同飞蛾扑火一般,卷入了窜起的火舌之中,火焰登时腾起了一尺来高,霎时化为了片片灰烬。杜青蛾慢慢坐在椅上,愣愣盯着那吞吐的火焰,火光映在她的脸上,亦是忽明忽暗。   夜很深了,每一条甬道里都有阴冷的风回旋而过,却永远看不见月亮和星星。在这幽深的地宫之中,是永远也看不到月亮的,只有那一盏盏巨大的铜灯,仍旧发着幽幽点点的光。   落花台,在这幽暗的灯光之下愈加显得空旷寂寥,四周的青萝树黑黑沉沉,随着嗖嗖而过的阴风发出“咻咻”的声响。传言这些青萝树都是以人血浇灌,所以一年四季皆能开出花朵,只是树下所集聚的阴气也是愈来愈重,以致于一到月黑风高的夜晚,落花台周围便能嗅到淡淡的血腥气。   “嗒,嗒,嗒”,就在这阴森森的落花台上,忽然传来脚步声音,虽然很轻,但内行的人一听便知,这个走路的人脚步凝滞,丝毫不会武功。这个人身形纤细,黑暗之中也辨不清穿着甚么颜色的衣衫,只是一步一步登上了落花台,向那片青萝树走去。   一阵风吹过,有花瓣簌簌落下,沾在那人的头发之上。在这黑漆漆的树丛当中,只有一棵树也是黑漆漆的,上面没有一朵花,看起来比别的树都要高些。那人慢慢的,一步一步走到这棵树跟前,仰头看去,只见一片枝枝桠桠连成一片,甚么都看不见。   不知是什么东西“嘎”的叫了一声,那人身子微微一抖,再不犹豫,绕着那棵青萝树转了一圈,然后后退三步,又向西南方走了六步,回转身来,正对着那树直直的走上前来,以手在那树干中央划了一个“火”字,只听“咯吱”声响,那完完整整的树干竟有一侧慢慢翘了起来,那人用手在那缝里一抠,用尽全身力气向旁掰去,寂静的地宫,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嘎嘎”声,虽然声音细弱,但在静寂的地宫之中,却显得无比清晰。   那转开的树干,赫然是一扇门。那人闪身进去,那木门便又“嘎嘎”的阖了起来。青萝树的枝条轻轻摆动,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一般。   今夜的天上有星星,北方初春,连星星都是那般高远寒冷。覆着寒霜的土地,突然裂开了一条大缝,那缝隙越来越大,直至露出了一个圆圆的洞口。一只人的手从洞里伸了出来,接着是另一只,紧紧攀住了那裂隙的边缘,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一个人慢慢的从那地洞之中钻了出来。那人坐在地上歇了片刻,用手推那地洞,直至那洞又变成了缝隙最后消失不见,才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将一个小小包袱挎在肩上,向着东南方向,提步欲行。   这一步还没有落下,心中突然漫过一阵强烈的不安之感,一阵风贴着苍凉的地面一拂而过,风过之处,亮如白昼。黑暗的天地间,出现了一条明亮的光带,明暗相隔,仿佛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一个窈窕的人影就站在那光亮的尽头,只看到一个背影,略带沙哑的声音随风飘落,“杜姑娘,你这是要到哪去呢?”   杜青蛾不由自主抬起手来遮挡这突如其来的明亮,听得那个声音,收回脚步,将手缓缓拿下,讶然说道:“景小楼,怎会是你?”   景小楼轻轻一笑,转过身,一步步走上前来,“怎么,你很惊讶么,不是我,那应该是谁,是你的萧郎么?”   杜青蛾身子一震,脚下不由退了半步,杏目圆睁,道:“你,你说甚么?”景小楼不答,施施然道:“ 我欲北上寻妹,今日已到济南,若妹亦有意,三月廿二,白云寺内相会。”眼睛紧紧盯着杜青蛾,笑意盎然,“杜姑娘,这句话听得可耳熟么?” 杜青蛾脸色霎时苍白,一语不发,景小楼从宽袖中掏出一叠纸笺,掷在杜青蛾脸前,咯咯娇笑道:“这些都是杜姑娘你的亲笔,我全都替你收着呢。”杜青蛾一动不动的站着,眼睛却将地上的信笺看得清清楚楚,那都是她写给萧诀的回信,她的心仿佛沉入了冰窖,良久,才发的出声音,空洞的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原来那些手书都是你写的。”景小楼点点头,冷声道:“杜青蛾,你好大的胆子,身为教主侍妾,胆敢私通外人!你买通信使陈小宝,替你传递书信,妄想瞒天过海,真是愚不可及,你以为教主眼里能容得下半粒砂子么?”   杜青蛾抬起眼睛,问道:“陈小宝呢?”景小楼微微笑道:“到这时你还记挂着别人,不过你已无须替他担心,说不定你很快就能见得到他了呢。”回头对左右吩咐道:“将杜青蛾带回去,关入水牢。”四下抢上来两个大汉,便来抓杜青蛾的手臂,杜青蛾双臂一甩,厉声道:“别碰我!”那两个大汉愣了一下,一时也张着两手,不知该抓还是不该抓。此时杜青蛾已不似方才那般激动慌乱,神色平静,拂了拂衣袖,淡淡的说:“我自己会走。”转身而去,却不再下地道,只是沿着大路走去,寒风吹过,衣袂秀发飞扬而起,在这流光暗影之中,凄艳动人。   天光亮时,天地静寂,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唯有飞絮杨花,犹如白雪一般,漫天飘飞。   第十二章 平川一马动风雷【二】   江南多雨。总是潮湿氤氲的天气。宁未央骑在马上,嘟着嘴,道:“这是甚么鬼天气,到处都是湿答答的,连衣裳都不干爽。”默子轩坐在她身后,搂住她笑道:“你长居漠北,自然不习惯江南的气候,现在雨水是有点多,过些日子便会好了。”   自昆仑山一路南行,默子轩对宁未央的任性已经习以为常,但他却从不以为意,无论是娇嗔薄怒,还是明眸浅笑,落在他眼中,都是一样心神皆醉。   雨下的并不大,马蹄答答,两人骑着一匹马,共撑着一把油纸伞,踏着被雨水冲刷洁净的青石砖,一路出了宿州城。默子轩回头看了一眼城门楼,道:“未央,出了宿州城,再不远就到风雷堡了。”宁未央没有回答,只是将身子往他怀里又靠紧了些。   又走了几个时辰,面前竟出现了好大一片湖水,烟波浩渺,碧水连天。默子轩笑道:“未央,这片湖水好不好看?”宁未央极目远眺,点点头道:“好看。”“比洞庭湖和瑶池怎样?”宁未央侧头想了想,说:“这片湖水,比之洞庭略输气势却胜在灵动,至于瑶池嘛,却又不似凡间了。”   默子轩唇角含笑,道:“这里便是巢湖。你若喜欢,以后我们便常来游玩。”说话间,马已来到湖边,默子轩道:“未央你看,湖对岸就是风雷堡。”烟雨蒙蒙之中,只看见一个影影绰绰的灰影子,默子轩道:“未央,风雷堡的正门之侧有副对子,我一直都很喜欢,念给你听罢?”宁未央淡淡笑着,道:“你念。”   “归云万里皆自省,平川一马动风雷。”   宁未央低头不语,默默咀嚼这两句诗句,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道:“风雷堡雄踞江湖已有百年,却也当得起这样的气势。”   默子轩一扯缰绳,道:“我们走。”宁未央道:“子轩哥哥,江湖传言风雷堡是武林禁地,擅入者死,你……就这样带我进去么?”默子轩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之上,用胡茬轻轻的磨蹭着她的头发,柔声道:“是我带你进去,你还担心什么。况且,这里马上也就是你的家了。”宁未央甜甜一笑,侧过身来,将脸贴在默子轩的胸膛之上,双手环住他腰,就这样听着他一下下的心跳声,轻轻的道:“子轩哥哥,如果,我要你离开风雷堡,带我一起浪迹天涯,你愿不愿意?”默子轩奇道:“为什么要离开风雷堡,未央,你不喜欢这里么?”宁未央闭了闭眼睛,她的指尖也如那微凉的雨丝一般,微微的凉,“我只问你,愿意,还是不愿意?”默子轩苦笑了一下,心道,这丫头不知是哪坛醋又打翻了,亲了亲她的额角,笑道:“我自然愿意。不过……”“ 不过甚么?”宁未央睁开眼睛,默子轩能清楚的感觉到她身子的紧张,他忍住笑,“傻丫头,你紧张甚么?便算要浪迹天涯,也得先禀明父母啊。”宁未央的身子瞬间柔软下来,重新伏进他怀里,声音轻快,“嗯,那是自然。”   顿了一顿,忽然直起身子,正色道:“子轩哥哥,我还是不和你一起进去了。”默子轩眼睛一瞪,道:“为甚么?”宁未央道:“你是风雷堡的少主,在你的终身大事之上,便算你父母并未明言,也决计不肯草率,定然要物色一个门当户对的小姐结为婚姻,而我,只是个连自己爹娘是谁都不知道的野丫头,你现下贸然带我回去,又突然提出娶我为妻,只怕,你爹娘势必不能同意。”   默子轩唇角一挑,道:“那便如何?”宁未央叹了口气,道:“他们心中再气你,也终归不忍苛责你这唯一的儿子,对我,却必定更加憎恶,处处挤兑,我的脾气你却知道,到时候,要叫我怎堪为难?只怕到那时,你便是不想和我隐居都不行了。”   默子轩沉吟半晌,道:“那你要怎样,让我一个人回去么?这怎么行?”宁未央微微一笑,道:“你先回去,我就在这湖边等你,把要说的话都和你爹娘说了,待你磨得他们气也消了,便来接我。”   “那若他们不同意呢?”   宁未央两手捧住他脸颊,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你答应和我一起浪迹江湖的。”默子轩凝视着她的眼睛,道:“可是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外面。”宁未央噗哧一笑道:“傻哥哥,你不记得我的手段了么?”默子轩笑了笑,心道:是了,我倒忘了这丫头哪里是个吃素的。   宁未央身子轻轻一纵,从马上跳了下来,自怀中掏出一件物事,扬扬手道:“子轩哥哥,你快去罢,我会每日在这吹笛子,”她咬了咬下唇,娇颜之上忽然绽开了如桃花一般的嫣红,大声道:“你要快点来接我,不许让我等太久!”   默子轩深深看了她一眼,只说了一句“放心”,拨转马头,策马而去,宁未央纵身跃上湖边一块大青石,手握竹笛,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竟控制不住几次想发足追去,终是硬生生忍了下来,直到默子轩的身影再也瞧不见了,脸上的笑容才渐渐隐去,目中竟浮上一层忧愁之色。   默子轩不敢回头,一路催马,直奔风雷堡而去。那风雷堡看似就在对岸,实则距离巢湖还有好远,催马跑了约莫大半个时辰,才真正到得风雷堡的面前。   默子轩刚刚带住缰绳,便有堡中弟子探头出来看了一眼,立时有人叫道:“是少堡主!是少堡主回来了!”有弟子立刻回身往堡中通禀,另有弟子迎上前来,纷纷行礼,口中齐道:“见过少堡主!”默子轩微笑颔首,跳下马来,牵着马向堡内走去。   风雷堡内十分之大,占地足有千亩,东侧为大厅校场,西侧多为屋瓦房舍,是内眷弟子们的寝房,东西两侧由一条明河分隔开来,若要南北互通,皆是由河上架设的石桥通过。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迎上前来,接过默子轩手中缰绳,恭声道:“少主请往霁月楼去,堡主和夫人都在那里。”霁月楼虽也设在东侧,但却一般不款待外客,多用于堡内设家宴聚会之用。   默子轩转过了几道回廊,又穿过了两个月亮门,眼前蓦的一亮,已来到一处院落,这院落两旁都种了竹子,青翠挺拔,竹香阵阵。当中间是一座竹楼,横挂着一副匾额,上头浓墨写了三个大字:霁月楼。   默子轩正待提步进去,忽听身侧有人咳了一声,道:“大哥。”回头一看,只见身旁站着一个藏青衣衫的少年,二十出头年纪,齿白唇红,生的甚是俊秀。默子轩朝他咧嘴一笑,道:“少英,原来是你。”那俊秀少年也露齿一笑,道:“伯母日盼夜盼,终是把大哥你盼回来了。”一头说着,两人并肩跨进了竹楼。   竹楼右手便是花厅,此时花厅之中已满满的都是人。正中的两把太师椅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都是四五十岁年纪。男的穿一件开襟紫纹鎖金龙的衫子,满头头发梳的一丝不乱,整整齐齐的编成五绺,以一顶白玉冠束了,用一根白玉的簪子别在头顶,颔下三绺美髯,双目炯炯,满脸英武之气;女的上身穿一件青玉色双丝金缕的衫子,底下着藕色宫裙,肤色白皙,修眉凤目,风姿绰约。在那二人下首,还站着好些个人。   默子轩上前一步,在那一对中年男女面前跪下,含笑道:“爹爹、娘亲,孩儿回来了。”那英武男子微微一笑,甚是慈祥,边上的中年美妇已然站起身来,快步走到默子轩跟前,双手扶他起身,口中道:“轩儿快快起来,回来就好,娘可想死你了。”这对中年男女不是旁人,正是风雷堡的堡主默天雷和夫人方凌。默子轩站起身来,方凌握住他双肩,凝视着他脸庞,道:“快让娘好好看看,这一去就是这么久……还是瘦了。”默子轩凝视着母亲眼睛,柔声说道:“孩儿不孝,教爹娘担心了。”说着向默天雷看去。默天雷也正在看他,目中慈光流露,却仍是正襟危坐,轻咳一声,“子轩,为父交代你的事情现今如何了?”默子轩垂下目光,道:“孩儿无用,没有找到长生剑。”   “哦?”语气虽仍是平静无波,却依然掩饰不住那一丝失望之意。默子轩虽未抬头,也知道自己此番已然教父亲失望,正待解释,却被方凌打断,只听她笑道:“这都过了晌午了,别光杵在这里说话儿啊,这一大家子的人可都还没吃饭呢。”说着扭头吩咐道:“快去通知厨房,可以上菜了。”一面说着,一面拉了默子轩出了花厅,径直进了对面的饭厅。   第十二章 平川一马动风雷【三】   风雷堡礼数甚周,默子轩和方凌虽是先进了来,也并未落座,站在一旁,直等到默天雷在主位坐定,众人方才依次落座。默子轩一瞥眼间,看到默少英身旁坐着的素衣少女,容颜娇美,神色郁郁,不是欧阳云倩又是哪个?这才想起自己从杭州城离开之前,曾托萧决护送欧阳云倩回风雷堡,此刻见她平安在此,心知萧决已然不负所托,又想起她本是说一不二的千金小姐,一夜之间惨遭灭门,身世凄凉,教人同情。想到此处,不由向她微微一笑,道:“欧阳世妹,在这里住的可还习惯?”   此言一出,立时有两个人向他看来,一个是欧阳云倩,另一个却是默少英。默少英本是默天雷的侄子,昔年他的亲生父亲为救默天雷而死,自此默天雷便将默少英视为己出,吃穿用度一律与默子轩相同。默子轩目光正与默少英相对,却见他眼中神色甚是复杂,不禁一怔,欧阳云倩俏脸一红,道:“伯父伯母一直待我很好。”默子轩笑道:“那便好了。只管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   众人一面说着话,下人们已将饭菜一盘盘端上桌来。风雷堡内专门聘有各地的顶级大师傅,是以这一桌家宴菜式繁多,烹制考究,甚是美味。酒却是自酿的青梅子酒,在窖子里藏了十年以上,一拍开泥封,醇香四溢。   默子轩依次向父母和几个长辈敬过了酒,这才笑着向默天雷道:“爹爹,孩儿此番上昆仑山,虽未找到长生剑,但经多方查证,此剑大概早已遗失,不复存于市井了。”默天雷“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倒是默少英在旁说道:“大哥,那昆仑山上好玩么?可有修仙的道人在那?”默子轩点头道:“好玩的很,差点把命都玩丢了。”扭头正色向默天雷和方凌道:“爹,娘,孩儿正有一件要紧的事向你们禀明。”方凌含笑向默天雷看了一眼,“不忙,我和你爹爹也正有一件事要和你说。”默子轩略一犹豫,随即一笑道:“那爹娘先讲。”方凌推一推默天雷的胳膊,“雷哥,你来说罢。”默天雷咳了两声,看了欧阳云倩一眼,仍旧向着方凌道:“这些事,还是你来说比较妥当。”   方凌嗔怪的看了他一眼,放下手中杯盏,这才开口说:“轩儿,今日你爹和我想为你订一门亲事。”转头向欧阳云倩瞧了一眼,“你爹爹和欧阳伯父是八拜结交的生死兄弟,这个你是知道的,但还有些事你却未必知道。当年你欧阳伯母还身怀六甲的时候,我们一家到杭州飞龙堂做客,你爹爹曾和你欧阳伯伯说过,若此番生下的是一位小姐,我们两家便结为姻亲,这件事一直没和你说过,是怕你知道以后不专心学武,若不是你被那道人带走了十年,只怕早就已经下聘迎娶了。”方凌一面说,一面察看默子轩神色,只见默子轩直直看着欧阳云倩,好像发呆一般,心下暗笑:这傻小子看来也早对倩儿有意,只是不敢唐突佳人。当下幽幽叹息一声,接道:“本来倩儿现在不宜谈论婚嫁之事,但我们却从未把她当外人看待,况且能看到你与她结为连理,你欧阳伯父在天有灵,也该含笑九泉了。”   一席话说完,欧阳云倩早已低垂臻首,脸上红得能滴出血来。满桌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默子轩身上,默子轩仍是盯着欧阳云倩,不置一词。方凌秀眉微蹙,心下疑惑,唤道:“轩儿,你听到我的说话没有?”默子轩这才将目光移向她脸,淡淡的道:“我听到了。只是,我不能娶欧阳世妹为妻。”   此言一出,席间一片哗然,欧阳云倩霍的抬起头来,紧咬下唇,眼中晶光闪烁,似是强忍泪水。默天雷将手中筷箸向桌上重重一放,厉声道:“你说甚么?”方凌亦是大惊失色,伸手拉住默天雷,语气却仍旧平静,“为什么?”   “因为孩儿已经有了心上人。”   方凌心中疑惑更盛,道:“是谁?”   默子轩唇边浮起一抹温柔笑意,“她叫宁未央。就是她一路陪着孩儿远上昆仑,生死相随。若不是她,孩儿早已死在昆仑山的死亡之谷了。”   “既是你的意中人,为何不领她到堡里来,也好让娘当面谢谢她。”   默子轩还未说话,默天雷已怒道:“大丈夫人生一世,最讲信诺。若轻许诺而不行,岂非与卑鄙小人无异?你与云倩的婚事,为父早就向你欧阳伯伯提过,此等婚姻大事,你却不尊父母之命,在外私定终身!你说的那个甚么女子与你同行千里,无名无份,礼教不防,此等轻浮女子,怎能进我风雷堡的大门?”方凌叹了口气,虽未说话,心中却向着默天雷。欧阳云倩忽然起身,想是太过激动,将面前酒盏也带的掉了下来,摔个粉碎,向默天雷与方凌施了一礼,冷声道:“伯父伯母,你们对倩儿的厚爱倩儿感激不尽,只是莫要再提这结亲之事,倩儿现在已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今后也不能常住在风雷堡,过些日子便会动身去寻找哥哥。”说着将一件物事丢在默子轩面前,冷冷道:“还给你。”转身便走,旁边默少英急忙站起,叫声“倩妹!”用眼睛恨恨瞪了默子轩一眼,起身追了出去。   默子轩看了面前那东西一眼,见正是当日他在杭州城交给欧阳云倩作为信物的家传玉佩,那玉佩被丢在杯盘狼藉之中,已沾了油污,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默天雷看见欧阳云倩负气而去,更是震怒,斥道:“逆子!看你干的好事!为父磊落一生,怎的就生了你这样一个逆子!”默子轩点头冷笑道:“爹爹口口声声说父母之命,礼教大防,那敢问爹和娘当年又尊的是哪门子父母之命,守得是哪朝哪代的礼数?”   原来昔年默天雷与昆仑剑派掌门童海天山海之巅一战,惺惺相惜,结为忘年之交,后随童海天到昆仑山游玩,与童海天的小女儿童夕颜一见钟情,两人海誓山盟,彼此交换了信物,私定了白首之盟。童海天生性洒脱,不拘小节,又加心中欣赏默天雷,遂愿将女儿许配与他。不巧当时昆仑剑派正出了一件大事,这件事便被暂且搁了下来,默天雷也只得先回风雷堡去。不想这一去途中在卸剑山庄邂逅了方凌,被她深深吸引,移情别恋,此事当年让童夕颜心灰意冷,也让童海天与默天雷彻底反目,老死不相往来。   现在骤然听到默子轩如此说,方凌脸色顿时煞白,只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指着默子轩道:“子轩,你……你……”   只听“咔嚓”一声巨响,竟是那檀木的桌子被默天雷生生用手掌砸的塌了半边,“逆子!你给我滚出去!”   方凌见默天雷动了真怒,也顾不上自己生气,忙自劝他,向默子轩道:“还不快向你爹认错!”默子轩叹了口气,道:“方才的话,是孩儿说的不是。但孩儿的终身大事,儿希望能自己做主,父亲大人息怒,我先回房去了。”言罢起身,那玉佩也不去拾,竟自走了。   默子轩从小到大,几乎从未有拂父母之意,更加不要说如此忤逆,默天雷怒目看着他跨出门厅的背影,怒道:“这逆子,怎的突然变成这样!”方凌不答,眼睛盯着面前的青花瓷玲珑杯,轻轻的道:“宁未央,宁未央,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能让我的儿子变成这副模样?”   默天雷听到方凌的说话,冷冷的道:“此等女子,天性轻浮,用心险恶,又怎做得了我默天雷的儿媳妇。”方凌叹息一声,“只怕现在是儿大不由爷了。”站起身来,道:“折腾了这半日,我也乏了,我们也回去歇一歇罢。”   默天雷见她神色黯然,知她是被默子轩刚才的话伤了心,虽未谋面,心下对宁未央的厌憎之感更甚。   两人出了霁月楼,正自向卧房走去,却见管家急匆匆的迎了上来,施了一礼,道:“堡主。”默天雷“嗯”了一声,道:“什么事?”管家抬头看了方凌一眼,神□言又止,默天雷会意,对方凌道:“夫人先去歇息吧,我稍后就来。”方凌略点一点头,独自走了。默天雷这才对管家道:“默九,到底有甚么事?”默九低声道:“堡主,门外来了一个女子,要见您。”   “女子?”默天雷微微一怔,旋即恍然,怒火中烧,“甚么女子,是不是那个宁未央?”   默九低头道:“这个她没有说,只说是为了少主的事而来。”默天雷怒道:“不见,召集堡中弟子,将她乱棍打出去!”默九道:“是。”转身便走,才迈出两步,却听默天雷在后说道:“慢着。”默九转身施礼,恭敬道:“堡主还有何吩咐?”默天雷沉吟片刻,道:“带她到偏厅去。”默九也不问为什么,仍是只答一声“是”,转身而去。默天雷心下冷笑:老夫倒要看看,这无耻女子到底是何等模样。   第十三章 最是情笙吹不断【一】   默天雷返身折回偏厅,这偏厅,顾名思义,不比正厅,一般是接待些二、三流的武林人物,默天雷要默九将人带到偏厅,心中尚感已算对她客气。   默天雷先自在太师椅上坐好,早有丫鬟沏了一壶上等的碧螺春,才只呷了一口,便听到脚步声响,两个人已跨进了偏厅。默天雷阖上茶盏,抬起眼皮,当先一人自是默九,他身旁跟着一个女子,身材娇小,一身蓝衣,肩上背了一个蓝绸子的褡裢,头上戴着一顶竹笠,边沿垂下一圈黑纱,将面目都遮住了,默天雷挥一挥手,默九施礼退下,他并未叫那女子坐下,那女子便也气定神闲的站在那里,隔着面纱看着他。两人就这样互相看了很久,默天雷才咳了一声,冷冷的道:“你就是宁未央?”那蓝衣女子“扑哧”笑了一下,道:“默老爷子,真对不住让您失望了,我不是。”她声音略微带些沙哑,却又似有种说不出的磁性。   默天雷明显吃了一惊,奇道:“甚么?你不是宁未央?那你是什么人,为何要来见我?”   “我的名字是甚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默堡主你的烦恼,而我又是唯一能帮你解除烦恼的人。”   “哦?”默天雷手捻长髯,饶有兴味,“那你且说说,我有何烦恼?”   那蓝衣女子柔媚一笑,说道:“默堡主的烦恼,自然就是风雷堡少堡主的婚事。”   默天雷并未吃惊,端起茶盏吹了吹,又呷了一口,才道:“那你又是如何为我排忧解难?”   那女子并不接话,只道:“我已经站了半天了,怎么默堡主还不打算请我坐下来么,还是默大侠并不稀罕我的话?”   默天雷点一点头,做了个手势,道:“请坐。”待那女子坐定,才淡淡的道:“你知道宁未央么?”蓝衣女子轻声一笑“自然。”“那你凭什么以为你一定劝得动他?”“因为,我知道一个秘密。”   默子轩一个人在屋中坐着,几乎整个下午都没有动过,眼看天色渐渐暗了,也不去点灯,思绪纷乱,难以理清,只是想着,难怪未央不肯跟我一同回来,她那般聪明,定是早已料到会是这番情景。一时又想起宁未央问他愿不愿与她浪迹天涯,心中暗下决心:若是父母双亲始终不肯接纳于她,自己便离开风雷堡,带她远走高飞。只是这只是最终万般无奈之计,若是能说动父母,那才是皆大欢喜。   透过窗子向巢湖那边望去,暮色蔼蔼,微风习习,忽然,一缕笛音随着晚风悠悠荡来,默子轩眼中光芒一闪,站起身子来到窗前,凝神静听,唇角渐渐含起一抹笑意,那笛声慢慢清晰,吹得是一曲《长相思》,正是在昆仑他教她吹的。   正自出神,忽听有人叩门,道:“少主,堡主请您到露华亭用晚膳。”默子轩叹了口气,道:“我不去了,免得堡主见了我就吃不下饭。”外头便再没了声音。默子轩腹中也甚觉饥饿,正想着晚上到哪去找些吃的,又想起宁未央独自一人在巢湖边上,虽知她手段高强,心中也终究放心不下,打定主意找了吃的便出堡去找她。有了计较,抬手正要将窗子关上,外面叩门声却又响起,道:“少主,堡主要您一定过去。”顿了一顿,又加了一句,“堡主气色很好,并未动怒。”听声音这次门外之人竟是默九。默子轩忙将门打开,门口站着的果然是默九,含笑道:“九叔,怎的你亲自来了。”默九在风雷堡做了三十多年的管家,兢兢业业,将风雷堡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堡内上下,皆是对他礼敬有加,除了堡主和夫人外,其他人见面都称一声“九叔”。默九见默子轩出来,对着他又施了一礼,才开口道:“少主离家的这段日子,堡主和夫人甚是挂心,时常茶饭无味,神思焦虑,现下少主平安归来,本是皆大欢喜的事,还望少主体恤堡主和夫人一片爱子之情。”默子轩点头笑道:“九叔说的是,我这就随你一同过去。”   露华亭在风雷堡的西侧,较之东侧的宏伟宽阔,西侧则是婉约了许多,水榭楼台,曲径通幽,颇有一番江南园林的韵味。汉白玉的回廊之侧便是水塘,无数锦鲤在塘内翻滚游弋,穿过回廊,耳边听得潺潺的水落山石之声,眼前便现出一个亭子来。亭子的八个角上挂着八盏琉璃宫灯,映得亭子顶上的琉璃瓦亦是光影流动,将亭子里照得如同白昼,亭中摆有玉石的案几,上面已备了果品香茶,默天雷与方凌正坐在案前品茶,默子轩进到亭中,叫了一声:“爹,娘”,默天雷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道:“来了,坐吧。”脸上果真并无怒色,倒是方凌低着头,并未看他一眼。默子轩在默天雷身边坐了,心下疑惑,暗道:我今日如此顶撞父母,明明将爹气的吹胡子瞪眼,怎的现在如此风平浪静,难道就这样与我善罢甘休?还是……还是他们已经同意我和未央的事,不再生气?想到后一点,心中一阵狂喜。   坐了片刻,只见欧阳云倩和默少英两人也进了亭子,欧阳云倩双目微肿,显是哭过,向默天雷和方凌施过了礼,便在方凌身旁坐下,低头喝茶,默少英便在她对面坐了。   默天雷看了看众人,道:“人都齐了,可以用膳了。”随即招呼默九也入座。晚膳比之午间的宴席来简单了很多,四色小菜,一盆青笋老鸭煲,一盘花菇田鸡,一盘蟹粉狮子头,外加一碟蜜汁莲藕。席间也没人说话,默子轩饥肠辘辘,使劲儿吃狮子头和老鸭煲,心中还盘算着如何给宁未央带些去吃,欧阳云倩却只喝些鸭汤,吃蜜汁莲藕。   一会儿,众人便用完了晚膳,下人将案上的碗盘收拾了,换上新沏的毛尖鲜果并一小碟奶油鹅酥卷子。默天雷呷了一口茶,抬头看了看亭外,道:“今晚月色甚好,正是赏月的好时候。”拍了拍手,一个丫鬟托着一个银盘走上前来,盘子里似是一个卷轴,金线绣边,甚是精致。默天雷伸手将卷轴取来,笑道:“我新近得了一幅画,画功甚妙,趁着今日拿来大家一起鉴赏鉴赏。”说着将卷轴放在案上,慢慢展开。众人不知是甚么名家之笔,又见这画卷确是精美,不似凡品,心中都感好奇,眼睛都盯在那画卷之上。   画幅不是很长,上面只有四个人像。第一幅画的是个黑衣男子,蜂腰猿臂,身形挺拔,却只是画了个背影,这画像本身倒没什么奇怪,奇的是,这人像的背景既不是景物也不是空白,影影绰绰,似是用了晕染之法,画的竟是一柄巨大的长剑,剑身厚重,颜色暗暗发黄,人像之下篆体写了一个“月”字;第二幅图是一个白衣女子,衣袂迎风,眉目甚美,却隐隐凝着一丝冷意,身后也是一柄长剑,只是这剑是以白描勾勒,并无颜色,画像之下写了一个篆体的“寒”字,欧阳云倩看到这幅画像,不由低低的“咦”了一声;第三幅画画的是一个青衣少年,黑发披散,束有额环,面容冷峻,轮廓分明,身后的背景是一柄通体漆黑的剑,人像之下写了一个“星”字;最后一幅图上画的是一个红衣少女,一手背在背后,另一手捻了一枝梨花,眉目盈盈,浅浅含笑,背景是一柄青色的长剑,笔墨之间,那青色似是会流动一般,画像下面有一个“宁”字。   默子轩看到那最后一个红衣少女的画像,不由“啊”了一声,默天雷向他看去,默子轩指着那红衣少女的画像,道:“爹,你怎会有未央的画像?”此言一出,除了默天雷神色如常,其余众人尽都大奇,方凌又向那红衣少女的画像看了两眼,心中叹一口气,暗道:这便是宁未央么?难怪子轩会对她钟情。欧阳云倩也识得宁未央,只是她自来对宁未央厌恶,此时更不屑多看一眼。   默子轩脸上抑制不住的流露出欢喜之色,追问道:“爹,这图是哪里来的,怎么会有未央的画像呢?”默天雷微微冷笑,并不作答,却是一个女子声音从侧面传来“这幅图是我给默堡主的。”众人闻声回头,只见一个面罩黑纱的蓝衣女子款款迈入亭来,对着默子轩“吃吃”笑道:“默大公子,你知道这图里画的是甚么么?”   默子轩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那女子婉声道:“这图上画的是我们冰焰教“星、宁、月、寒”四大护法,默大少真是好眼光,一眼就相中了我教的左护法大人。”说罢掩口而笑,姿态妩媚至极。   默子轩怔怔的道:“你说甚么?谁是左护法?”   “我教的左护法当然便是宁未央大人,怎么,默大少爷不知道么?”   那蓝衣女子施施然走到案前,拿起画轴,道:“其实,这幅画背面也是有字的,我念给少堡主你听听罢。”说着将画轴翻转过来,曼声念道:“宁未央,九月廿二生,年十三杀人。庚申年十月初二任左护法,掌剑攻玉。”   “啪”的一声脆响,默子轩手中的茶盏掉在地上跌的粉碎,他脸色苍白,额头上的青筋却根根跳起,咬牙一字字的道:“你胡说。”   那蓝衣女子“吃吃”娇笑道:“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默公子又何必如此生气。我是不是胡说,你仔细想想便知,那柄攻玉你敢说你没有见过么?”   当然见过!宁未央的长剑,便叫做“攻玉”。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默子轩身上,默子轩手握成拳,虽有衣袖掩盖,也仍旧掩饰不掉那微微的颤抖。深深吸了口气,道:“未央绝不可能是魔教的甚么护法,当日在洞庭湖,正是她亲手杀了魔教的长老。”   蓝衣女子正随手捻了一个果子送入口中,闻言一口将那果子吐了出来,笑得弯了腰,“默少堡主,你可真是傻得可爱。现在薛三古正在教中颐养天年,对左护法大人当年的救命之恩,恨不能以死相报。不过这也怪不得你,当日就连教主也称赞宁未央大人是智计无双呢。”   默子轩的指甲深深的刺入掌心,目光有如寒霜利刃,冷冷的盯着蓝衣女子,“你一口一个我教,看来你也是魔教的人了?”蓝衣女子点头道:“那是自然。”“既如此,你又怎敢孤身来我风雷堡?”手指着案上卷轴,道“又怎敢将你冰焰教四大护法身份公然出示于人?你这么做,到底有何目的?”   蓝衣女子冷冷一笑,“问的好。既然默公子这般痛快,我也不必再兜圈子。没错,我是冰焰教的人,但我最想杀的人却是宁未央。”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愣,她声音此刻没有了方才的柔媚圆润,字字尖利,充满恨意,“宁未央害死了我唯一的亲人,我又怎能让她好好的活在世上!”转而看着默子轩,声音又恢复到温柔磁性,道:“你可知宁未央为甚么和你远上昆仑,又随你来风雷堡么?”默子轩不发一言,蓝衣女子“咯咯”笑道:“是教主让她这样做的。只有利用默大公子你,才能最快的铲除风雷堡这颗眼中钉。”看着默子轩眼中泛起绝望的伤痛之色,蓝衣女子笑得更加开心,忽然又像想起了甚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默大公子是不是也不知道呢?”她转头看了欧阳云倩一眼,“正巧欧阳家的大小姐也在这里。”她走到默子轩身边,弯下身子,贴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当日在杭州城左护法大人血洗飞龙堂的时候,默大公子没有碰到她么?”她的声音虽轻,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欧阳云倩一声尖叫,冲上前来,嘶声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蓝衣女子直起身子,看着欧阳云倩,冷冷的说:“我说当日灭了你欧阳家满门的,就是宁未央。”   默子轩坐在那里,瞬时之间,心中仿佛一片空白,静悄悄的,甚么东西都看不到,甚么声音也听不到,良久,才恍惚听见默天雷的声音,似是在吩咐默九,带人去巢湖。默子轩张了张口,好久才听见自己的声音,“谁都不许去!”用尽全力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向亭外走去,方凌和默天雷齐声道:“你去哪里?”默子轩头也不回,道:“我要去找她,当面问个清楚。”他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却都像是用了撕心裂肺的力气才能够说的出来。默天雷厉声道:“站住!你还要再去见那个妖女?”默子轩恍若未闻,脚步丝毫不停。默天雷怒道:“来人!给我拦住他!”默九领着一众弟子拦在默子轩跟前,抱拳躬身道:“少主请留步!”默子轩停住脚步,右掌一挥,一声巨响,右手边的汉白玉石栏应声而碎,默子轩踏进一步,一字字道:“今日挡我路者,有如此栏。”随着他这一步踏出,默九等人只觉一股巨大的压力迎头罩来,浑身骨骼格格作响,但又不能撤身让路,一时僵在那里,脸上冷汗滚滚而下。默子轩长叹一声,忽的长身而起,足尖在默九身边一个年轻弟子肩头一点,随即越过人墙,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默九抬头看向默天雷,默天雷眉头紧皱,一双虎目之中像是要喷出火来,方凌在旁叹口气,说:“算了,让他去吧。能够当面了断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第十三章 最是情笙吹不断【二】   天色已经黑了,但月色很亮。宁未央坐在湖边的大青石上,对着湖中明月,轻轻的吹着那支竹笛。默子轩教过她两支曲子,一支是《流水》,另一支便是《长相思》,相较之下,她还是更爱这首《长相思》。   笛声悠悠,飘散在这宁静的湖水之上,荡碎了满湖的水月星光。   一曲终了,宁未央将笛子放下,望着湖面出了会儿神,忽的幽幽叹了口气,道:“既然来了,就出来罢。”四周寂然无声,过了半晌,才听得一个男人的声音道:“不愧是左护法大人,这么快就发现了我们的行藏。”月光下,几条淡淡的人影倏忽闪过,静静立在宁未央所坐的青石之后。   宁未央回头看了一眼,淡淡的道:“风骑八骏,你们来这里做甚么?”为首的一个男子低低的道:“奉教主之命,前来请左护法回去。”   宁未央眼望湖面,道:“我若是不跟你们回去呢,教主是不是让你们杀了我。”那男子沉默片刻,道:“是。”宁未央叹了口气,道:“看来教主此番是真的下了决心。……我不会跟你们回去的,但我也不想再杀人,你们走罢。”   为首男子身形未动,道:“教主有令,若左护法胆敢抗命不从,就地格杀,还望左护法三思,再者,凭左护法一人之力,就一定杀得了我们八人么?”   宁未央自大青石上缓缓站起,将手中竹笛别在腰间,才开口道:“我虽不愿再回去,却也从未背叛教主,只是想隐姓埋名,做一个普通人而已,为何你们还要苦苦相逼。”   那男子举起右手,做了个手势,道:“既然左护法执迷不悟,那就莫怪风骑八骏无礼了。”“刷刷”声响,八人同时拔剑在手,第一、三、五、七人身形一纵,四柄雪亮的长剑分别从四个方向刺向宁未央的胸腹两肋,宁未央脚下向后一滑,一招“弱柳随风”,身子几乎平平躺了下去,反手撤剑,平平在胸前画了个“一”字,四骏都识得攻玉剑的厉害,无人敢触其锋芒,四柄长剑齐齐后撤半寸,宁未央轻轻叹息一声,“既然非要送死,那就来罢。”身子就地一旋,长身而起,一抖剑花,映出一片幽幽青光,右臂一振,剑势陡起,但见那流散的青芒霎时凝聚在一起,快如闪电,宛若出水青龙,又如高崖飞瀑,遮天闭月向着那四人席卷而去,那四人大惊,想要出招却哪里还看得到宁未央的影子,但觉凌厉剑气刮得脸面生疼,不敢停留,疾向后退,但也退得慢了,但见空中炸起两蓬血花,两具尸身从那大青石上跌落下来,颈上尺许长的血口仍是鲜血喷涌,两眼却都瞪得极大,显是死不瞑目。为首男子一声厉啸,剩下的六人合而为一,六柄长剑亦绽开六朵剑花,结成一排剑网,向着那青影冲将过去,只是雪亮的剑网一触到那青龙般的剑影,先自七零八落,霎时暗淡下来。那青龙以极其不可思议的角度,将那剑网撕裂,从中一穿而过。   青龙入水,飞瀑乍停,月色淡淡的洒下来,宁未央背身而立,身后六个人影仍是静静站着,地上断剑零落,谁都不说话,唯有空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蓦地,那六个人上方爆出一片血雾,从左边第一人开始,一个接一个的倒了下去。宁未央仍未回头,攻玉剑滴血不沾。第五个人也倒了下去,忽然,宁未央右手猛然一翻,攻玉反手向后,正刺入一人腹部,那人手中紧紧握着长剑,剑尖堪堪触到宁未央颈后的头发。宁未央缓缓的道:“这套神龙阙天剑法是我生平第一次施展。你既然能在我剑下偷生,本来,可以不必如此的。”那人喘息着,从鼻口之中不断淌出鲜血,手中剑却仍是死死抓着,不肯松开,终于慢慢瘫软下去。   片刻之间,风骑八骏全部尸横当场,一个不留。宁未央将攻玉剑从那尸体上拔出,脸上并无丝毫欢喜之色,反倒是有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她心中知道,杀了风骑八骏,就等于公然背叛了冰焰教,背叛了赤冰,自己已经再无回头的余地了,可是,为什么她仅仅是想要过普通人的生活,却一定要用这么多的人命来换。   她黯然转身,却忽然发现在不远处湖石的暗影之下,默然站着一个人,宁未央心头一阵狂跳,也顾不上自己方才杀风骑八骏是否被他看见,只想着扑到那人怀里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只有那个人的怀抱,才能抚平她所有的委屈和伤痛。   “子轩哥哥”,那人默不作声,只是静静看着她向自己奔来,就在宁未央马上就要扑到他怀里时,忽然说了一句:“你还好么?左护法大人。”   宁未央身形蓦然顿住,她的手指堪堪触到他胸前的衣襟,就那样僵在那里,颤声问道:“子轩哥哥,你……说甚么?”   默子轩淡淡一哂,道:“我在问冰焰教的左护法宁未央大人,你可还好么?”宁未央脸色霎时苍白如纸,脚下退了半步,怔怔看着默子轩。   默子轩看到宁未央神色,心底最后一丝希望也渐渐熄灭,整个心仿佛沉入了无底深渊,黑暗冰冷,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他不得不将身子紧紧靠在冰冷的湖石上,才能支持着不会倒下。   “你还要骗我到几时。”   宁未央直直看着他,神色茫然,好像不知道他在说甚么,张了张嘴,半天才艰难的发出声音:“我……没有……”   默子轩低低的笑了一声,笑声空洞,就如同他的心。“你走罢。”宁未央听到这三个字,猛的抬起头来,惶然道:“我走到哪里去?”“回你的冰焰教去。”默子轩的声音仿佛说不出的疲惫倦怠,说完了这句话,便再也不发一言,转过身慢慢朝来路走去。   宁未央看见他转身,仿佛如梦方醒,不顾一切跑上前去,拉住他手臂,惊慌道:“子轩哥哥,你要到哪去?你不要我了么?”她的手颤抖的厉害,几乎用尽全力却都抓不紧,眸子之中尽是慌乱,默子轩回过头来,低头看着她,轻轻的道:“以后,你莫要再这样叫我。”他原本漆黑温柔的眸子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雾霾,再看不到昔日的深情爱意,只有深深的伤痛和失望,这样的眼神,比之愤怒怨恨更加令人心如刀绞。   宁未央几乎连嘴唇都已毫无血色,语无伦次的道:“我没有骗你,我不是有意骗你的!……你……你说过无论我做了甚么错事,你都会原谅我的,你亲口说过的啊!”   默子轩凝视着她,忽然道:“血洗飞龙堂的人,是不是你?”宁未央呆若木鸡,默子轩只是默默的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宁未央双唇颤抖,良久,闭上双眼,艰难的说了一声:“是……”   默子轩轻轻笑了笑,道:“好。步天,宁未央,左护法……你这次随我来风雷堡,是奉了冰焰教主之命,是不是?从一开始,你接近我,就是为了利用我剿灭风雷堡,是不是?”   宁未央只觉头重脚轻,两腿发软,若不是死死抓着默子轩手臂,便要跌倒在地上,泪水模糊了双眼,再看不清默子轩容颜,咬着牙道:“不……是。”一种巨大的恐惧紧紧攫住了她的心,两颗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滚滚而下,“子轩哥哥,……你别走,不要丢下我……”   默子轩眼中闪过一丝泪光,避过她目光,道:“无论是与不是,现在都不重要了。你心机深沉,满手鲜血,又教我如何原谅?”他缓缓抬起左手,将宁未央抓住他的双手拉了开来,他用力并不大,却没有一丝停滞,“宁未央,从今往后,你我过往恩恩怨怨一笔勾销,但你若来犯我风雷堡,我绝不会手下留情。”说罢转身而去,再不回头。   宁未央呆呆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没入夜色之中,仍是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夜风阵阵,拂过她面颊,一片冰冷湿凉,原来已是泪流满面。她一直害怕这一天会到来,但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她生命中唯一的灿烂阳光,瞬息之间,灰飞烟灭。   四周一片静寂,除了多了八具冷冰冰的尸体,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仍旧是月朗星明,微风吹过湖面,泛起阵阵涟漪,宁未央忽然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孤独,仿佛天地之间,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天地之大,却再没有她容身之处。天气并不冷,可她从头到脚却都是冰冷的,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用怀抱温暖她,那个唯一给她温暖的人,如今也弃她而去,再也不会回来了。   宁未央慢慢的躺在冰冷的地上,将身子缩成一团,心中想道:这一切都是个梦罢,只要我睡一觉醒来,子轩哥哥就会来找我了。她实是已经心力憔悴,即便冷得上下牙不住打战,仍是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第十三章 最是情笙吹不断【三】   清晨的阳光明澈洁净,鸟鸣清脆,水草清香。宁未央睁开眼睛,坐起身来,四周依然空无一人,风骑八骏的尸首仍旧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浓重的血腥味经过了一夜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更是厚重。   宁未央站起身来,将那八具尸身一一丢入湖中,自己返身爬上那块大青石,坐了下来,从腰间取出那支竹笛,缓缓吹起。笛声清越,在广阔的水面之上更有一种空灵之感,金色的阳光洒在她身上,水天之间,如梦似幻,只是那双清水般的眸子之中,空空落落,没有任何表情。   日出月落,云卷云舒,三天三夜,宁未央不吃不睡,一动不动的坐在石上,反反复复的吹那首《长相思》,笛声也由初时的清越空灵,渐渐凄凉喑哑,如同泣血一般。   宁未央脸色苍白,双目之中已尽是红丝,双手已如石头般僵硬,双唇裂了一道道细小的血口,却仍是毫无停下的意思。   晨光之下,忽然传来极细微的一阵破空之声,“喀”的一声轻响,那泣血般的笛声戛然而止,那支竹笛从中断为两截,落在地上。宁未央看着地上的两截竹笛,神色木然,放下双手,漠然向湖面看去,只见湖面之上远远的漂来一艘小船,船头站着一个人,衣袂凌风,背负双手,仿佛踏波而来,船速极快,不一会儿已经到了近前,船头之人双手抱胸,一言不发,就在水中静静看着宁未央。这人一袭黑衣,脸上戴着一个平平板板的白银面具,背后一柄暗黄色的长剑,宁未央看着这个人,唇边浮起一抹凄凉笑意:该来的,终究一定会来的。   她用手撑着大青石,勉力站起身来,由于坐得太久,双腿早已麻木,加上不吃不喝,几乎站立不稳。宁未央顺着大青石慢慢滑下,站在地上默默看着那人。   那人脸上戴着面具,也看不出脸上表情,忽然轻轻一跃,跳上岸来,飘身落在宁未央身前,晨光之下,那人的眼睛很亮,却也很冷,又打量了她几眼,才开口道:“宁未央,我当日和你说的话,你果然都当做了耳旁风。怎么样,被人始乱终弃的感觉,不错罢。”声音慵懒,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磁性。左右看了一看,轻轻笑道:“若我没猜错的话,风骑八骏已经全被你杀了,是不是?”宁未央看着他,只是点了点头。“那你知道我是为甚么来这里么?”宁未央仍旧点了点头。黑衣人显然很满意,懒懒的道:“很好,那就出你的剑罢。”   宁未央凄然一笑,当她看见这个人的时候,她就已经明白赤冰这次杀她的决心,在这个世上,有两个人一定可以杀得了她,一个是赤冰,另一个,就是月风江。   她缓缓从身后撤出攻玉剑,阳光虽然明媚,在她眼中却仍是一片灰暗,她的世界已永远都不会再有温暖的阳光了,在这样冰冷灰暗的世界中,是死是活也并没多大分别。   月风江从身后拔出霁风剑,也不多言,飞身而上,宁未央咬紧牙关,仍旧使出神龙阙天剑法,出剑相迎。这套神龙阙天剑共有四十九式,但必须配合月影随行的步法才能发挥最大威力。一时之间,两人已拆解了三十多招,月风江笑道:“不愧是我教的左护法,果然不算白给。”宁未央却知道月风江并未使出全力,忽见月风江招式一变,霁风剑剑锋一转,向着她后脑削去,宁未央紧背低头,避过这剑,手腕一侧,手中攻玉剑走偏锋,向着月风江左肋斜斜划去,招式将老未老,宁未央心中陡然一凉,只觉后颈的剑气霎时消失无踪,眼前蓦地一晃,一阵强大的剑气扑面而来,宁未央大骇之下,本能的右臂一抬,想以攻玉去挡霁风,电光石火之间,心中忽道:这一次我便真要死了么?教主恨我公然叛教,势必要置我于死地;子轩哥哥也恨我,永远不会原谅我,我孤零零的活在这世上还有甚么意思,月风江是教中第一高手,死在他剑下,也总算痛快。想到此处,本已抬起的右臂蓦然垂下。   凌厉的剑气刹那透入肌骨,咽喉之处猛的剧痛,如同火炙一般,想是剑尖已经刺破皮肤,宁未央双目一闭,心中突然感到一阵解脱。   忽然之间,那阵强大的剑气蓦地消失无踪,咽喉之处除了灼烧般疼痛之外并无异样,宁未央心中大感奇怪,正要睁开眼睛,忽觉胸前膻中穴,腹部气海穴被人重重两击,顿时胸间气血翻涌,几乎吐出血来,全身麻木,气力尽失,直直往地上便倒,却并未摔在地上,而是倒在一个人的臂弯之中,宁未央睁开双眼,看着月风江,道:“你……?”月风江脸上扣着那平板板的白银面具,看不清表情,眸子之中却有一丝怪异神色,笑道:“你竟想死在我剑下?可惜我偏偏不会让你如愿。”说罢左手揽住她,右手将霁风剑还剑入鞘,伸到宁未央腰间摸了一遍,宁未央气的满脸通红,想抬手给他一记耳光,却连一根指头都抬不起来。   月风江也不理会她神色,忽然抬眼盯着她道:“你的血珊瑚呢?”血珊瑚是赤冰亲自配制的一种毒药,是由一十三种剧毒之物的汁液混合炼成,毒性猛恶,中者瞬时毙命,天下无药可解。这种毒药,赤冰一共只炼出了五颗,除了自己留有一颗之外,座下四大弟子每人都只有一颗,都是留待万分危急之时救命之用,宁未央的血珊瑚却在剿灭飞龙堂之时用掉了。现下月风江突然问她,宁未央扭了头去,不言不语。月风江见她如此,哈哈一笑,道:“教中传言你为了讨好情人,将价值千金的血珊瑚也糟蹋了,看来果然是真的。也好,这样倒也省了我的事。”猿臂一舒,将宁未央打横抱起,飞身跳回那艘小船之上。   月风江将宁未央抱在船尾坐好,一抬手,在她背后第四块椎骨下的凹陷之处点了一指,宁未央只觉本已渐渐恢复的丹田之气瞬时都如被一个大铅块压在底下,无论如何都再提不起半点真气,习武之人真气内力极为重要,若没有内力相辅,所有招式都只是绣花枕头。   月风江在宁未央对面坐下,潜运内力,小船在水中打了个旋,哗哗声响,慢慢向湖心行去。月风江换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半躺在船上,将双臂枕在头下,看着宁未央咽喉之上仍在渗血的伤口,忽道:“你难道一点都不奇怪,我方才为什么没有杀你么?”宁未央看着他,竟然笑了笑,道:“你不杀我,必定是觉得这样太便宜我,不能让我就这样痛痛快快的死了。”这是她三天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话说出口,连自己也吓了一跳,原本清脆动听的声音此刻嘶哑的厉害,月风江肩头动了动,似是在笑,叹口气道:“难怪教主他老人家总说你聪明,和你说话果然轻松愉快。”从旁边拿过一个水囊,喝了两口,看了宁未央一眼,将水囊丢到她怀里。宁未央三天三夜水米未进,适才又和月风江一番打斗,确已痛苦不堪,嗓子干的几乎要呕出来,默默拿起水囊,喝了几口。月风江看着她,懒懒的道:“像你这样胆敢背叛教主的叛教之人,怎能一剑杀了,必然要带回教中严厉惩戒,以儆效尤。本来你若有血珊瑚,还可趁我不备自行了断,不过可惜,这唯一的机会也被你早早浪费掉了。”言语之间,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宁未央对他的嘲讽恍若未闻,转过头去,痴痴望向岿然矗立的风雷堡,口中喃喃念道:“归云万里皆自省,平川一马……动……风雷。”回想起默子轩给她念这句诗时的温柔缱绻,现在想来,已是物是人非,恍若隔世。月风江瞥她一眼,冷笑一声,闭上双目,径自养神。   第十四章 且把疏狂腰间系【一】   巢湖虽大,小船也终有靠岸的时候。月风江纵身下船,回头看了宁未央一眼,道:“你还坐在上面干什么,等着我抱你么?”宁未央偷偷运行了一下内息,却仍是冲不破那沉重的障碍,除了不能运用内力之外,其余都和普通人无异。   宁未央跳下小船,却见月风江不知从哪牵了一匹马出来,先自跨了上去,伸了一只手到宁未央面前,道:“上来。”   宁未央怔怔的看着他的手,仿佛还是那年仲秋之夜,桂子香浓,那个有着深黑眸子的少年向着她伸出右手,说:“跟我走。”他曾说过他不会后悔,但他终于还是后悔了。   月风江等了一会儿,见她毫无反应,目光迷离,冷冷的道:“我叫你上来,你没听见么?”宁未央身子微微一震,看了他一眼,忽道:“我坐在你后面吧。”月风江将手收回,冷冷的道:“随便你。”   宁未央抓住月风江衣摆,爬上马来,坐在他后头。月风江也不等她坐稳,策马扬鞭,催马疾奔。那马仿佛疯了似的,四条腿好像都不沾地,在小路林间横冲直撞,宁未央被颠的几次差点掉下马去,只得紧紧抓着月风江衣襟,本来就几天没吃饭,现在这一折腾,几乎连气也喘不过来。   也不知跑了多远,天色都已黑了下来,这才进了一座城镇。宁未央在月风江后头就快昏了过去,那马却长嘶一声,猛然止步。她努力睁开眼睛,只见街道两旁灯火辉煌,人来人往,甚是热闹,左边是几间排场不小的酒楼,现在正是晚饭时间,厅堂之中伙计穿梭,佳肴满目,宁未央心道:难道他也饿了,要到这来吃饭?正自想着,月风江已跳下马去,却没往左边去,耳边只听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风少爷,真是不巧了,苏姐姐现在脱不开身……”宁未央吃了一惊,扭头向右看去,只见右边是一座灯火通明的楼牌,甚是华丽,屋檐之下挂着一盏盏的红灯笼,大门口挂着一块牌匾,上面写了三个字“醉花楼”,门前三五成群,站了好些华服美艳女子,个个媚眼如丝,风情万种。刚才说话的是一个着鹅黄宫装的女子,十七八岁年纪,眉目传情,粉面含春,正自挽着月风江手臂,神色甚是亲热。   那女子其实也早看见了未央,这时见她看来,向着她一努嘴,娇声笑道:“风少爷,她是谁呀?”   月风江回头瞥了宁未央一眼,轻笑一声,道:“她么,是我的小师妹。”那黄衫女子以丝绢掩口,吃吃娇笑道:“呦,小师妹么,你带着她来,就不怕苏姐姐吃醋么?”月风江揽住那女子腰肢,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那女子又是一阵娇笑,挥起粉拳轻轻捶了他胸膛一下,回过头来,叫了一个丫头模样的女子到身边,说了几句话,那丫头向宁未央看了一眼,点头称是。   宁未央方才听见月风江说自己是他的小师妹,愣了一下,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她和月风江,星无邪等人虽是同门,却从未以师兄妹相称过,自己在冰焰教,从来没有感受过一点温暖,现在这声无比温情的称呼忽然落在自己身上,而称呼自己的人却是要抓她回去受死,想想真是极大的讽刺。   看着月风江和那黄衫女子进了醉花楼,宁未央心思如电,瞬间转了几转,伸手紧紧抓住那马的缰绳,此时那丫头模样的女子已来到马前,道:“姑娘,请跟我来吧。”宁未央轻咬下唇,沉吟片刻,终于还是松了缰绳,跳下马来。   那丫鬟领着宁未央进了醉花楼,里头比之外头更是软玉红香,莺声燕语不绝于耳,这醉花楼想来是当地有名的风月场,里面的姑娘无论打扮谈吐,都绝不是寻常庸脂俗粉可比。丫鬟带未央上了三楼,身侧都是醉花楼姑娘们住的房间,一个个翡翠珠帘,窗剪菱花。两人一径走到廊道尽头,右手一间屋子,木窗紧闭,未挂珠帘,那丫鬟将门推开,扭头笑道:“姑娘这边请。”   宁未央随她进了屋,这屋子虽然不大,却收拾的很干净。左手摆了一张雕花木床,被衾齐全,叠的整整齐齐,中间放了一张圆桌,两张圆凳,最右手是一个女子用的妆台,钿花铜镜,一应俱全。那丫头向未央道:“姑娘请在这里歇息,晚饭我一会儿就送过来。”言罢向她施了个礼,转身出去。不大一会儿,果然将晚饭拿食盒装了,送了过来。   宁未央看着面前食盒,虽是有鱼有肉,却并无半点胃口,只是胃中饿的难受,如同火烧一般,便只吃了一点点的碧畦粳米饭,一点素菜,喝了小半碗莲子银耳汤,便再吃不下去。眼望窗外,人影憧憧,月风江却不见踪影。宁未央略一沉吟,向门外道:“有人么?”屋门马上被人推开,仍旧是方才的那个丫鬟,垂首问道:“姑娘有何吩咐?”未央心中暗自冷笑,问道:“你叫甚么名字?”那丫鬟道:“姑娘叫我小环便好。”宁未央点点头,问道:“小环,刚才那个带面具的公子到哪里去了?”小环微微一愣,旋即明白,低头笑道:“姑娘说的是风少爷么,嗯……他现在八成在我家小姐那里。”宁未央看她脸上有些发红,心中已然明白,暗自忖道:月风江现在正在温柔乡里风流快活,一时半刻恐怕不会回来,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她虽然已是心灰意冷,生死全不在意,但若被月风江带回冰焰教,却必然要受尽折磨而死,赤冰的手段如何,她又怎能不知?只是现在全身内力都被他封住,就是跑又能跑得了多远?   宁未央忽然抬头,对那丫鬟一笑,柔声道:“小环,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小环看着她的笑靥,不由愣了一愣,本来她见宁未央苍白憔悴,并不怎么好看,谁想到她展颜一笑,苍白之中,竟也是那般妩媚,忙道:“帮什么忙,姑娘请说。”未央站起来,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小环面露惊异之色,连声说道:“这……我不会啊!”宁未央道:“这有甚么难的,你就照我说的戳上一指头便了,记得,一定要使劲的戳。”小环咬着嘴唇,迟疑半晌,终于点了点头。宁未央将攻玉剑解下,背对着她坐好,道:“好了。”小环用手拂开她的长发,将手伸入她的后领之中摸了半天,才拿出来,伸出食指,对准第四块椎骨下的凹陷之处一指戳下,未央微一皱眉,道:“太轻了,再用些力,要狠狠的戳。”小环咬了咬牙,又抬起手,下死力向着那骨头狠狠戳去,宁未央只觉一阵针刺似的剧痛霎时从那骨缝之中传遍全身,而且一阵猛过一阵,“哎呀”一声,两眼一黑,从凳子上一头栽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刺痛还是断断续续,但神志却已渐渐清晰,睁开眼睛,愣愣的看了半天,才发现自己竟已躺在了床上,刚才的事渐渐回想起来,忙试着调息了一下,心中一凉,内力不但仍旧丝毫无法提起,而且稍一运功,整个椎骨便像被万针齐刺一般,疼得她冷汗直冒。   宁未央想坐起来,侧过头去却吓了一跳,只见月风江就坐在那张圆桌之旁,端着酒杯,慢慢喝酒。见她看过来,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懒懒的道:“你醒了?”站起身来,慢慢踱到床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他的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酒气,眼中神色似笑非笑,道:“宁未央,我倒还真是低估了你,这样的事你也做的出。”低低笑了一下,接道:“我封你内力的手法,这世间除了我和教主,无人能解,你若再来这样几次,只怕这身武功便要废了。”   宁未央看着他,忽然感到无比困倦,阖上眼睛,轻轻的道:“横竖都是要死的,武功废不废又有甚么关系。”月风江愣了一下,旋即笑道:“正是,倒是我糊涂了。”宁未央不再理他,翻了个身,面朝墙壁,睡了过去,她实在太累了,整整四天三夜没有合眼,现在眼皮一合上,就似粘住了似的再分不开。她也不怕有人趁机暗算于她,对她而言,无论哪种死法,都比回冰焰教幸福的多。   月风江站在床边看了她半晌,发觉她竟已真的睡着了,转身要走,却又停住,想了一想,竟又转了回来,也在那床上躺了下去。那床虽不太大,但两个人躺还是足够,月风江随手抓了一块被子搭在身上,左手一扬,“噗”一声响,桌上的烛火应声而灭。   宁未央足足睡到日上三竿,睁开眼睛,便看到月风江坐在桌前吃早点,她也不问月风江昨夜在哪里睡,爬起身来,也走到桌边,桌上摆着两副碗筷,月风江用了一副,她便拿起另一副来,盛了稀饭,就着小菜吃起来。月风江端着碗,看了她半天,忽道:“你竟还能吃得下么?”宁未央一口粥在嘴里,含含糊糊的道:“为何吃不下?”月风江悠悠叹了口气,说:“也对,你不趁着在路上多吃些,等回去了只怕就再吃不到了。”宁未央面无表情,只顾吃饭,月风江也慢条斯理的喝了口粥,摇头道:“如你这般公然叛教,不知是要被丢进蛇窟喂蛇还是扔在冰窖里把全身的血都放干。”宁未央闻言停住动作,抬起眼来看着他,忽道:“你就那么想看我死么?”月风江眼中闪过一线冷锋,淡淡的道:“是。所有背叛教主的人都该死无葬身之地。”他的语声虽平淡,却没有半点犹豫之意。宁未央点点头,忽然笑了一下,道:“好。那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月风江看见她的笑容,不知怎的,竟有一瞬间的恍惚,心中道:她竟真的一点都不怕么?眼中神色闪烁不定,低了头吃饭,也不再说话。   第十四章 且把疏狂腰间系【二】   吃过了早饭,两人出了醉花楼,仍旧北行。月风江在集市之上又买了一匹马给宁未央,自从出了醉花楼,宁未央便再不说一句话,月风江让她骑马,她便骑马,让她吃饭,她便吃饭。月风江似也并不急着赶路,只要是在城镇之中,少不得吃肉喝酒,时不时的留宿青楼,宁未央见多不怪,习以为常,他去青楼,她也在后跟着,面色如常,见不到一点儿女孩儿家的矜持羞涩,倒是引得青楼里的姑娘恩客对她纷纷侧目,指指点点,也从不以为意。   这日两人又来到一座大城之中,月风江挑了当地招牌最大的一个酒楼,和宁未央两个上去,点了七八个菜,月风江又要了一大坛子酒,自己满上,又吃又喝起来。酒楼伙计见他们是两个人,虽有一个是个姑娘,犹豫半晌还是拿了两个酒碗来,宁未央也把碗里倒满了酒,端起喝了一口,辛辣如刀,一阵灼热过后,胸中却有种说不出的痛快过瘾,索性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从他两个坐在那里,便引得满酒楼的人纷纷侧目,一个脸上戴了个银面具,古里古怪,身边还偏偏跟着一个俏姑娘;明明只有两个人,却点了满满一桌子菜;那个姑娘看起来文文气气,喝起酒来却像喝水似的;最奇怪的是,从这两人坐在这里,便是自顾自的吃肉喝酒,别说说话,就是连看都没有相互看一眼。众人虽然奇怪,但也看见了两人背上背着的两把剑,同样的古朴样式,厚重颜色,一青一黄,看起来似乎是一对,这两把剑的长宽尺寸都比普通长剑大上许多,是以众人虽然都是窃窃私语,却无人大声喧哗。   宁、月两人旁若无人,酒足饭饱,那满桌子的菜却还剩了许多,月风江叫来伙计算了账,那伙计看见那一盘盘的剩菜,心疼的直皱眉。宁未央起身下楼,站在街上,左顾右盼,想找找这附近是不是有青楼,以她这些日子对月风江的了解,酒足饭饱之后,定然要去寻欢作乐。正自找着,忽听月风江在她耳边一笑,轻声道:“你看甚么呢?”宁未央不答,月风江也不追问,翻身上马,道:“走罢。”宁未央也上了马,跟在月风江身后按缰慢行,月风江忽然回过头来,笑一下道:“想不想去玩牌九?”   天人赌坊是城里最大的赌坊,青砖朱门,门前高高悬了四盏明灯,两个貔貅在灯影之下显得比白日大了很多。墙根下停了几辆马车,摆了一溜轿子。   进了门转过一道影壁,那最大的厅就是主厅,门口站了几个家丁打扮的人,人人都穿着一样的衣服,胸前一个“天”字,背后一个“人”字,腰里都挂着一把鬼头刀。大厅之中灯火通明,前前后后摆了九张大桌,尤以正中间的乌木桌子为最大,每张桌子跟前都围满了人,有坐着的,也有站着的,虽然也有嗡嗡的说话之声,比之市井之上的小赌场来,却已是安静了许多。   月风江带着宁未央一进到赌场大厅,立时便有许多目光向他们看来,毕竟在脸上扣着面具来赌钱的人实在并不多见。月风江向四周看了一圈,并没有选择那张最大的乌木桌,而是向着大厅东北角相对人少一些的桌子走过去。宁未央稍稍犹豫了一下,在他身后道:“你去赌钱么?我在这里等你。”说着便想往大厅边侧所设的木几茶案处去,月风江头也未回,冷冷的道:“回来。你和我一起去玩。”宁未央素来不喜牌九骰子,也从不会玩,心中暗道:你平素在青楼寻欢作乐的时候怎不叫我和你一起?但她知月风江既然说要她一起,就决计不会让她单独坐着,也懒得忤逆于他,便跟在他身后往那东北角的桌子走去。   那张桌子人虽然少些,可也坐了四个人,正首坐着的是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白净面皮,鼻子尖细,一双小眼睛来回乱转,唇上两撇小胡子打理的根根不乱,最要命的是,怀里竟还坐着个女孩子,这女孩子大概十七八岁,肤色稍稍有些黑,眼睛却又大又圆,水灵灵的,正坐在那男人的腿上替他码牌。另外三个人,一个瘦子,干枯孱弱,一个官绅模样的老头,穿着华丽,光是翡翠戒指就戴了四五根指头,最后一个最是正常,相貌端正,衣饰普通,却偏偏是个道士。   月风江和宁未央一来到桌前,桌旁围观的人便不自禁的让了一个位置出来。由于他两个实在是引人注目,坐在桌前的四个人也都抬起头向他们看了一眼。月风江看了一会儿,心中便有了数。那个怀里坐着女人的正是庄家,四人每人手里有两组四张牌,小点在前,大点在后,其余三人分别和庄家对牌。四个人玩了几圈,那个瘦子的脸色已渐渐由黄变红,又由红变黑,眼看着口袋里的现钱银票都一摞摞的被那大眼睛的女孩子摆到庄家面前去了,终于站了起来,道:“三位,不好意思,今天兄弟的钱都输光了,没的再赌,”向着那白面皮的男人抱一抱拳,“张公子,我先告辞了。”那被叫做张公子的头也不抬,一手搂着腿上那女孩子的腰肢,一手码牌,只“嗯”了一声,道:“慢走不送。”   月风江见那瘦子走了,抬脚便坐在方才那瘦子的位置上,口中道:“我也来玩玩。”那三人这次倒也不抬眼看他,只有那个道士忽然问道:“我们赌的可都是大数,你玩的起么?”月风江哈哈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都是百两面值,丢在面前,道:“这些够不够玩。”那三个人都向银票瞥了一眼,点点头道:“够了。”月风江抬头向宁未央道:“过来,站到我身边来。”宁未央瞧他一眼,便走过去在他身旁左首站定。刚才那瘦子的位置正好是在庄家旁边,宁未央站的位置也挨着庄家,那白面男人抬起头来,眼珠在未央身上转了几圈,居然呲牙一笑。那大眼睛的女孩子拿过骰子,刚想要摇,白面男人已按住她的手,笑道:“这次我来。”说着又向宁未央瞟了一眼。   宁未央从前只知月风江武功卓绝,剑术无双,却从不知他还会赌。三局下来,竟是接连胜出,桌上除了他之外,其余三个人皆是眉头紧皱,脸色难看。月风江打个哈哈,站起身来,一边抓着面前的银票往衣服里塞,口中一边说道:“多谢各位大哥照顾,兄弟还有事,这就先撤了。”那白面男人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不忙,兄弟今儿好亮的运气,再玩几局罢。”说着在怀里那女孩子的腿上捏了一把。那女孩子站起身来,咯咯娇笑,走到月风江身边,拉住他的胳膊,腻声道:“大哥,你别走嘛,再坐下玩几局,若你嫌寂寞,秋儿陪着你玩。”说着将月风江按坐在椅子上,顺势坐在他腿上。月风江揽住那女孩子的腰肢,笑道:“好,既然今天手气好,那便再玩几圈。”   那庄家面露微笑,重新码牌,那叫秋儿的少女便坐在月风江怀里,玉臂勾着他颈项,替他翻牌,娇笑不已。谁知自从那女孩子坐在他腿上,月风江的运气便如黄河入海,一泻千里,盘盘皆输,一会的功夫,非但刚才赢得钱全输了回去,就连自己身上带的钱也几乎全都输光了。   秋儿看他在衣襟里摸了半天,再掏不出钱来,翘起兰花指,在他额上狠狠一戳,口中道:“都输光了么?姑娘我还是看错了你,到底是只菜鸟呢。”说着从他怀里站起身来,腰肢款摆,依旧回到白面男人的身边。   宁未央在旁看得暗暗皱眉,在他身旁低声道:“你还不走么?再输就光屁股了。”月风江看她一眼,点头道:“没错,是得走了。”向那庄家抱一抱拳,道:“几位大哥,兄弟身上的钱都输的光了,先行别过,日后再来向各位讨教。”说着便要起身。那白面男人笑眯眯的道:“慢着。”月风江道:“庄家大哥还有何事?”白面男人道:“你刚才赌了一百五十两银子,却只给了我一百四十五两,还欠我五两没有给。”月风江似是愣了一下,道:“只是五两银子而已,通融一下也就算了。何况,我这身上连半文钱都不剩了,哪里找五两白银给你。”   白面男子瞥了宁未央一眼,伸手摸了摸唇上的小胡子,依旧笑眯眯的道:“赌坊有赌坊的规矩,有钱没钱,规矩却是不能坏的。也罢,你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我便给你指一条道儿。”月风江愣愣的问:“甚么道儿?”“我们再来赌上一局。”月风江连连摇头,“不成不成,我现在除了这身衣服再没东西赌了,这衣服可输不得。”那男人哈哈大笑,一把抓住宁未央的左手,道:“谁说你没有东西赌,你身边这小妞很是不错,你不妨拿她来赌一赌。你若赢了,小妞仍是你的,还可以净赚五百两银子,你若是输了,嘿嘿,那这小妞就归我了,你也没吃亏,怎么样?”宁未央只觉一只又湿又黏的手抓在自己手上,脸上却无半点表情,只是用力将手抽了出来,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将左手仔仔细细擦了一遍,随即将那帕子丢在地上。   月风江瞧了瞧那帕子,抚掌笑道:“妙啊,就依庄家大哥。”因为是月风江欠了庄家的钱,所以这次只有他两个对牌,乡绅和道士手捧茶盅,作壁上观。玩法极简单,两人各摸了四张牌,各自看过,前两张后两张,背面冲上摆好。月风江瞧着庄家道:“你先翻。”那白面男人不慌不忙,慢慢将摆在前头的两张牌翻了过来,红一点,白三点,两张牌一模一样,竟是一对和牌。旁边的道士和乡绅伸长脖子看了看,纷纷点头。要知道双和牌在牌九众牌之中排行第五,前面能压住它的只有猴王对、天牌、地牌和人牌,但依照规矩,两人对牌,摆在前头的是点数小的牌,所以,除非月风江手里的牌是至尊宝或是一对地牌,才能算赢,但普通人若想正巧抓到这两副牌,实是要靠运气。   白面男人将身子靠在靠背之上,好整以暇的道:“该你翻了。”月风江点点头,将一张牌翻了过来,是红二点,乡绅道士在旁瞧着,俱都撇嘴摇了摇头,月风江自己也摇了摇头,又翻开了另一张牌,几人瞪大眼睛瞧着他的牌,还是一个红二点,两张牌并排摆着,赫然竟是一对地牌!那白面男人脸色微微变了变,但随即如常,微笑道:“兄弟果然好运气。”随手将自己面前后一副牌翻了过来,是一张天牌和一张杂五,盯着月风江道:“兄弟对上吧。”月风江将自己那两张牌摸起来,却并未翻过去,而是拿在自己面前左右端详,宁未央在他身边,正好能瞧见他的牌面,梅花配红头,双十,她虽不会玩牌九,却也曾听默子轩说起过,庄家天牌配杂五,个位数是七,月风江这个双十,个位却是零,铁定输了,但牌九讲求两局皆输才为输,一胜一输是和局,所以这一场,月风江和庄家平分秋色,和局收场。   月风江将那两张牌抓在手里,好像举棋不定,摩挲半天,好似终于下定决心,将那两张牌丢在桌上,宁未央心道:这局既是和牌,少不得又要纠缠不休。谁知半天竟无动静,抬眼一看,只见那庄家眉头紧皱,脸色甚是难看,干笑两声道:“这局果然是兄弟胜了。”心中大奇,暗道:这庄家失心疯了么,竟说自己输了?向桌上一看,见那牌一张仍旧是红头十,另一张却是杂九。   白面男人咳了一声,道:“既是兄弟赢了,那张某也认赌服输。”从手边拿了几张银票往前一推,“这是五百两银子,兄弟自可拿去。”月风江却并未伸手拿那银票,笑道:“庄家大哥,我可并未和你赌那银票。”那男人一愣,道:“不要银票?那你赌的甚么?”月风江哈哈一笑,“我赌的么,就是这个。”话音未落,众人只见面前黄光一闪,还没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东西已然“噗”的掉在地上,那大眼睛的女孩子挨着庄家最近,只觉一股又黏又热的东西喷了自己一身,低头一看,不由高声尖叫,只见自己裙子之上都被血染红了,一只人手掉在地上,指头还在不住抽搐,当下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十四章 且把疏狂腰间系【三】   那庄家听见尖叫之声,方才觉得右手钻心奇痛,愣愣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右手已经没有了,又惊又怕,但毕竟是个男人,不会背过气去,左手在右手腕处点了两下,高声大叫:“来人!来人啊!”门外众家丁听到喊声,顿时拔出兵器,一拥而入。   白面男人此时失血过多,脸色更是死白,一边向家丁之后退散,一边尖声道:“你们!把这个戴面具的给我碎尸万段!”众家丁齐声应道:“是!”手上兵器便向月风江身上招呼过去。月风江一把揽住宁未央纤腰,脚下左滑一下,却又向后退了半步,看似毫无章法,但那二三十人的二三十把刀,却都纷纷走空,擦衣而过,只有宁未央心下知道,这便是冰焰教主的独门绝技,月影随行。   正自乱作一团,忽听有人大叫一声:“哎呀!原来你出老千儿!”众人皆是一愣,都向那声音看去,只见大声喊叫的正是那个乡绅,他把手指着方才月风江丢在桌上的那两张牌,瞪着月风江,结结巴巴的道:“你……你出……出老千!”只见那两张牌红头是没错,但那张杂九却有古怪,虽然也有九点,但前面七个点的排列却与真正的杂九截然不同,原来那张杂九本就是张梅花,月风江将牌拿在手里的时候用手指硬生生将一个点子从牌上抹了去,牌翻出来,其余几个人只顾看点数大小,却忽略了这一细节,直到此时才被那乡绅看见。   月风江朗笑一声,道:“出老千便怎样,你这天人赌坊出的千儿还少么?”说话声中,旋腰拧身,带着宁未央飞身而起,足尖在众家丁肩上点了两点,已然跃出大厅,飘身落在庭院中一棵樟树之下。   左手放开宁未央,却疾如闪电,点了她身上三处穴道,宁未央顿觉全身发麻,动弹不得,月风江唇角一撇,淡淡的道:“你哪都不必去,便在这里看着。”说罢再不看她一眼,缓缓向庭院正中走去。   此时赌坊里早已乱了,普通的赌客胆小的早就夺路而逃,胆大想看热闹的,都站得远远的围观,家丁黑压压的一片,大概有五六十号人,还有二十多个劲装大汉,手中各提刀剑,双目炯炯,一看便知不可与众家丁同日而语。   月风江双手抱肩,环视四周,冷冷一哂,道:“你们的张三太爷今日竟不在么?”旁边有人尖声怒道:“龟儿子,原来你是来踢场子的!弟兄们,把他给我活捉了,老子要把他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下酒吃!”说话的正是那个白面细鼻的庄家,他此时已将断手包扎好,忍着疼痛又挤到前头来。月风江出老千砍了他一只手,他心中怨毒已极,只觉将他万刃分尸也算便宜了他,定要活捉了慢慢折磨至死。   月风江眼睛看天,笑了一笑,忽然回头看了宁未央一眼,淡淡的道:“宁未央,你给我看好了。”回过头去,反手撤出霁风。   宁未央愣愣看着他,刚才他回头看她的一眼,那双素来冰冷的眸子之中竟似闪过一丝笑意,自打两人在昆仑山相遇,月风江的眼神便是冰寒彻骨,即便是笑的时候,眼中也从未有过丝毫温度,现下出现这等奇怪神色,真是难以适应。   她正呆呆出神,却终于被耳边传来的一阵阵惨叫惊醒,恍然抬头,面前已是尸横遍地。霁风剑如同一阵黄色的轻风,所到之处,断臂残肢,鲜血喷溅,宁未央仿若置身于万鬼齐哭的修罗场,那一声声凄厉的惨嚎,犹如万千钢针一般刺入她的耳鼓,她想捂住耳朵,却根本抬不起手,她想闭起眼睛,却发现竟然连眼皮都动不了,所以她只有呆呆的站着,呆呆的看着,看残躯扭动,看血流成河。她不是没有杀过人,冰焰教的四位护法,哪一个不是杀人如麻,但她今夜看月风江杀人,才真正明白杀人是甚么样子的,原来,默子轩说的对,自己早已是满手鲜血,再也洗不净了。   一式回鹤流云,月风江翩然收剑,独自立在庭院之中,身上干干净净,不沾一点血污。回转身子,向她走来。宁未央看着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忽觉咽喉一凉,一把匕首已架在颈上,匕首不住颤抖,一个更为颤抖的声音道:“你……敢再上前一步,我……我就杀了她!”听声音正是那个白面庄家,他断了一手,趁月风江杀人时偷偷溜到宁未央身后,用仅有的左手握住匕首,扑了上来。月风江果然停了脚步,笑了一声,悠悠然道:“好啊,那你便杀了她罢,也省了我的麻烦。”说着便又迈步向前走来。那白面男人本以为宁未央是月风江的情人,指望他会投鼠忌器,自己便有机会逃得活命,却没想到月风江说出这番话来。眼见他一步步走来,身子更是抖成筛糠一般,未央咽喉之处本就有剑伤,此时被那匕首的利刃来回剐蹭,伤口早已崩开,一道鲜红的血线顺着雪白的颈项缓缓流入领口之中。   月风江仿若未见,淡然道:“既然要杀,还不快快动手!”那庄家面如死灰,心知今夜决计难逃一死,把心一横,手上用力,匕首便往宁未央颈上割去。   宁未央面临生死之境,神色淡然,只是想到自己一生骄傲,到头来却死在如此龌龊之人手上,心下甚是惋惜。想那月风江费尽周折要带自己回冰焰教,却不想如今功亏一篑,要不是他脸上戴着面具,真想看看他此时是何等表情。   面颊之侧忽的感到一丝疾风,“噗”的一声轻响,已经切入颈中的匕首猛然一震,渐渐松开,终于“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紧贴在身后的那又黏又湿的身体也终于不再抖动,僵立片刻,直直倒下。   在那尸体倒地的同时,月风江也已走到宁未央面前,抬起手来,手指轻触了下她颈上伤口,放在鼻端嗅了嗅,微微一笑,道:“你的血果然和他们的不同。”手指一挥,将她的穴道解开。   宁未央脚下微一踉跄,退了半步,仍是直直的看着他的眼睛,夜色之下,那双眼睛如同星辰一样明亮清冷,宁未央忽的开口道:“为什么?”月风江不答,只是冷冷看她。“为什么要杀……这么多的人?”   月风江冷冷一笑,目光霎时冷若寒冰,“为甚么?这句话从左护法你的嘴里说出来,真是好笑。清风寨,神刀门,飞龙堂,哪个不是你亲手摆平?你杀的人,难道比我少么?”宁未央脚下不住后退,月风江步步向前,直到后背抵住坚硬的树干,额头之上,冷汗密密的渗了出来,眼前刀光剑影,一片血红,清风寨,神刀门,飞龙堂……自己杀的人,又岂止区区这些?眼前蓦然出现默子轩决绝的目光,“你心机深沉,满手鲜血,又教我如何原谅?如何原谅?……”   “啊——”宁未央猛的双手抱头,尖叫出声:“不是,我不是,不是的啊!”身子沿着树干慢慢滑下,坐在地上。月风江冷眼看着她痛苦万状,握住她手臂,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宁未央,你我根本就是同一种人,一样都是嗜杀成性,满身血腥,宁未央,你明白了么?”   宁未央眼中泪水不住流下,挣扎道:“我不是!你胡说!你是魔鬼,我不是!不是!”   月风江看着她,忽的轻轻叹了口气,“从你踏入冰焰教的那刻,就已注定是一条不归路。”顿了一顿,淡淡的道:“你若再哭闹,信不信我就此折返,当着你面踏平风雷堡?”宁未央身子一震,果然渐渐止住哭声。   月风江看了她一眼,道:“走罢。顺便再告诉你一句,天人赌坊欺男霸女,逼死人命之事多如过江之鲫。”说罢头也不回的出了天人赌坊,随手从身上摸出一个物事向后一丢,那院落之内顿时窜起几簇火苗,转瞬便燃起熊熊大火。   第十五章 相逢一笑劫缘了【一】   路途再长,也终有走完的一天。当站在那漆黑的地宫门口之时,宁未央终是感到了害怕。月风江看了她一眼,道:“进去吧。”   洞口当值之人见到月风江,齐身行礼,口中道:“属下等参见右护法大人。”对于宁未央,便都如同没看到一般。宁未央心中明白,只怕自己在他们眼中已与死人无异。   桃夭殿外,肃然无声,月风江当先走了进去。殿中安静,却几乎站了一地的人。桃夭殿虽是赤冰日常起居之所,但赤冰素爱清净,若无重大事宜,长老之下的教众是不得入殿的。冰焰教原先设左右护法,六位长老,但随着日益兵强马壮,改设左、右、乾、坤四位护法,分别是赤冰座下四大弟子宁未央、月风江、星无邪、寒沉雪,设八位长老,薛三古、杜文霄、冷笑然、费溪、臧为虎、箫剑平、吴音、尉迟孤雁,外加冰焰教司事景小楼,平素最多只有这九人能进入桃夭殿面见赤冰,但今日殿中所立之人却远远不止九人。星无邪与寒沉雪立于赤冰身侧,神色冰冷,见到月风江进来容色一整,微微行礼。   月风江来到殿中,单膝点地,道:“弟子月风江已将本教叛徒宁未央带回,特向教主复命。”赤冰一身玄袍,端坐在青玉案后,淡淡的“嗯”了一声,道:“风江起来,过来罢。”月风江站起身来,径直走到赤冰身旁。   殿中央就只剩下宁未央一人孤零零的站着,赤冰不发一言,冷冷的看着她。他脸上戴着纯金面具,看不清表情,但从面具之后射出的森冷目光,却足以让宁未央心胆俱寒。   不知过了多久,赤冰竟然笑了一声,“未央,你果然是越来越出息了。见到本座,居然不跪?”赤冰的笑声很轻,很好听,但听在宁未央耳中却如同三九天喝了一杯冰水,心中寒意更盛。沉默片刻,单膝跪下,轻声道:“宁未央见过教主。”此番她并未再自称属下,于赤冰而言,她已是叛教之人,属下两字,再不能称,赤冰又从来不许她自称弟子,所以此时此刻只得直言姓名。   赤冰看着她,点了点头,淡淡的道:“还算你有些自知之明。宁未央,你可知罪么?”   宁未央点点头道:“未央背叛教主,其罪当诛。”赤冰道:“你倒是痛快。”转头向旁道:“小楼可在?”一个蓝衣女子闪身而出,施了一礼,道:“小楼在此。”赤冰道:“小楼,你是本教司事,你就给左护法讲讲,背叛教主,该如何处置?”景小楼说了一声“是”,转身对着宁未央,笑着说道:“左护法大人,背叛教主可是大罪,该当“万鼠嗜体”,“枭首断肢”,“乱刃分尸”,“冰窟放血”,不知左护法大人想选哪一个?我看就是万鼠嗜体好了,不过可千万得死的透了,万一要是半死不活又被捞上来,到时候就是修罗恶鬼,都会比左护法大人好看得多。”   宁未央双目紧闭,良久才缓缓睁开,淡淡的道:“宁未央听凭教主发落。”赤冰忽道:“宁未央,若我现在命你带人剿灭风雷堡,你去不去?”宁未央抬头看着赤冰,道:“我若去了,便不用死了么?”赤冰看着她的眼睛,微微一笑道:“你若提了那默子轩的头来,本座便既往不咎,免你死罪,你仍旧是冰焰教的左护法。”   宁未央笑了一笑,缓缓摇了摇头,赤冰一愣,“宁未央,你真的以为我不会杀你么?”“不管教主会不会杀我,我都不会去。”此言一出,大殿之中一片静寂,如果说众人当初对宁未央叛教一事只是耳闻的话,今日却是亲眼目睹。月风江站在赤冰身侧,定定看着宁未央,眼中神色甚是复杂。   一片静默之中,只听见两下清脆的拍掌声,赤冰颔首笑道:“说得好,真是勇气可嘉。我倒真是想见见那个风雷堡的少堡主,到底是何等人才,能让我座下的护法如此拼死维护。至于你,既然如此想死,本座焉能不成全?小楼,记。”景小楼欢叫一声,几步来到侧案之前,施施然坐下,蘸墨提笔。“冰焰教左护法宁未央,私通敌派,屡犯教规,更与敌派勾结残杀教众,公然叛教,现处以万鼠嗜体之刑,以儆效尤。”景小楼面露微笑,一一记了,道:“教主,是即刻行刑么?”赤冰冷冷看着宁未央,见她身子虽然掩饰不住的微微颤抖,却仍是眼望地面,不发一言,心中怒极,重重点了下头。   景小楼笑容满面,站起身来,走到宁未央跟前,忽的回头道:“教主,还是把她绑起来吧?”赤冰淡淡地道:“不必,她穴道被封,伤不了你。”景小楼这才彻底放心,甜甜笑道:“左护法大人,走罢。”立时有四个黑衣人走上前来,其中一个伸手去扯未央手臂,宁未央厉声道:“不许碰我。”咬牙站起身来,再不看众人一眼,竟自向殿外走去。忽听一人叫道:“教主,万万不可啊!”人群之中抢出一个青衣老者,扑到赤冰案前,单膝跪倒,道:“教主,左护法虽然多次违抗教主之命,却从未做过真正出卖教主之事,何况辅佐教主平定江湖,未央姑娘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请教主念在未央姑娘昔日为本教鞠躬尽瘁的份上,饶她一死吧!”说着以额触地,向赤冰磕了一个头,赤冰冷冷地道:“薛长老,我知道宁未央曾经救过你性命,但此两者毫不相干。”薛三古不敢说话,却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旁边又走出几个人,除却费溪、吴音两位长老不在教中,冷笑然、杜文霄等四位长老尽皆跪在薛三古身后,只有臧为虎仍旧在原地站着。   赤冰冷笑道:“方才宁未央的话,你们几个没有听到么?”几位长老俱都不敢做声,赤冰森然道:“哪个敢再为她求情,一律同罪。”   宁未央已快走到桃夭殿门口,这时忽然回过头来,目中微微泛起水光,向着跪在地上的几人道:“薛长老,杜长老,冷长老,萧长老,还有尉迟长老,你们的情意未央心领了,你们不必再为我求情,未央数度忤逆教主,本就死不足惜。薛长老,你对未央一直很好,早就抵过了未央当初的一点恩惠,从此之后,此事再不必挂心。”薛三古回头看她,见她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眼睛却很是明亮,见他回头看来,微微向他点一点头,转身而去。薛三古心头一酸,两行老泪流出眼眶。   星无邪和寒沉雪看着宁未央背影,目光之中微微现出一丝惋惜之色,月风江却忽的跨前一步,俯身在赤冰耳边说了句甚么,赤冰愣了一愣,抬头看他,道:“你……?”眼神之中甚是诧异,月风江点了点头,又低声说了些甚么,赤冰转回头来,似是若有所思,半晌忽道:“来人,去告诉景小楼,暂缓处决宁未央,将她押入水牢听候发落。”殿中众人均是一愣,虽不知月风江到底跟赤冰说了些甚么,但必定是为宁未央说情,众人都知这位右护法在教中的地位非比寻常,为人又极是狂傲不羁,此番竟为宁未央说情,实属意想不到。薛三古等人顿时面露喜色,但也有一些人心中甚是不甘。   宁未央跟在景小楼身后慢慢地走,那四个黑衣人两人在侧,两人在后,紧紧相随,几人都是浑身紧绷,全神戒备,生怕宁未央会暴起发难。宁未央心中暗暗好笑,自己如今内力全失,便与废人无异,别说暴起发难,就是走的久了都会心悸气喘,可笑这四个人却还如临大敌。   景小楼走在前面,忽的回过身来,笑道:“现在我是该叫你左护法呢,还是叫你宁未央?”宁未央恍若未闻,理都不理。景小楼皱了皱眉,高声道:“你聋了么?我在问你话呢!”宁未央仍是默不作声,景小楼怒从心起,回身几步走到她身前,抬起右手,便想打她,只是她身材娇小,不及宁未央高,想打她耳光却也未免费力。景小楼手举得很高,却迟迟没落下去,只因宁未央一双眼睛正自冷冷看她,眸子清澈,冰寒刺骨,景小楼眼睛瞥到她背后的攻玉剑,这一巴掌终究还是没敢打下去,高声对跟在后边的两个黑衣人道:“你们还不把她的剑给我卸下来!”那两个黑衣人微一迟疑,还是伸手去碰宁未央的剑。宁未央动也不动,淡淡的道:“我看你们谁敢动。”那两个黑衣人手一哆嗦,立即收了回去。   景小楼眉毛一挑,冷笑道:“宁未央,你现在可不是什么左护法了,还霸占着攻玉做甚么?”宁未央淡淡的道:“我愿意,你管得着么。”景小楼冷笑道:“你不会是想自尽吧?”宁未央扭过头来,看着她道:“我用它来自杀,总比用它来杀你好,你说是么?”景小楼给她噎的说不出话来,却又忌惮她的武功不敢动手,虽然赤冰说她穴道被封,但这半天看她神色如常,毫无异状,况且攻玉剑还在她身后背着,她决计不敢和宁未央赌谁出手更快,只得回身冷笑道:“果然是伶牙俐齿,惹人生厌。难怪教主不喜欢你,风雷堡的少堡主也不要你。”“风雷堡的少堡主”这几个字听在宁未央耳中,心中立时便像被生生扎了一把刀子,痛彻心扉,脸色愈加苍白,缄默不言。   景小楼回过头来,看她神色痛苦,顿觉心情大好,咯咯娇笑道:“宁未央,你知道成千上万只老鼠多久就能把一个大活人吃干净么?”她也知道宁未央不会睬她,也不待她回答,顾自笑道:“你还记得那个言红泪么?她本来是教主最喜爱的一个侍妾,却偏偏是个细作,那次也是我看着她被推入万鼠窟的,可怜她身上都没剩几块肉了,却还叫的那般大声。倒不知道你是不是比她更坚强些儿?”言红泪宁未央只是见过几面,后来听说是崆峒派的细作,被杀了,却不知原是死的如此之惨。未央心中暗道:待会到了万鼠窟,我便抹脖子自尽,宁愿死的痛痛快快也绝不被你们□折磨。就算我没了内力,想要拔剑自刎你们几个却也拦我不住。   正自暗下决心,忽听身后脚步声响,一个黑衣人从后面小跑上前,向景小楼道:“小楼姑娘,教主有令,暂将宁未央关入水牢,听候处置。”景小楼愣了一愣,道:“什么,教主竟然……竟然不杀她?”那黑衣人恭敬道:“教主也并没说不杀,只是要暂且关入水牢。”景小楼扭过头来,狠狠瞪了宁未央一眼,道:“去水牢。”   水牢鼠窟皆是在地宫的边缘,只是东西南北,相隔甚远。打开牢门,黑洞洞的,阴风阵阵,仍旧是长长一段石阶向下,越向下走越是潮湿阴冷,到得后来两边石壁之上都有水珠渗出。   石阶之下,一片漆黑,一个黑衣人到墙角将一盏铜灯点燃,才看得清眼前景象。这水牢原来是一个空旷的大石厅,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一股冰冷腐败的气息。大厅中央的地上有一个巨大的方形大池,里面并没有水,立着几个十字形的铜架,上面都挂着锁链脚镣,也皆是两指粗的黄铜打成,只是上面污秽斑驳,似是陈年血迹。   两个黑衣人抓着宁未央跳下大池,将她锁在一个铜架之上,锁手腕的铜拷之上铸有倒刺,一旦咬合,上面的铜刺便深深刺入腕中,宁未央的两只手腕立时便已鲜血淋漓。黑衣人又将她的身子也用锁链缚紧,才双双跳出大池。   景小楼探头看了看,拍手笑道:“好了,快放水吧。”一个黑衣人走到石厅墙边,用手握住一个龙头形的凸起向右一转,只听“轧轧”声响,大池之内几股水柱一齐喷射而出,渐渐的已漫过宁未央脚踝。这水并不像其它水牢中的污水一般腐臭不堪,蝇鼠丛生,反而明澈清亮,甚是干净,只是却冰寒彻骨,仿佛是刚刚由冰融化而成,宁未央双脚浸在水中,时间稍久,便如刀割一般。又过了半个时辰左右,水已漫过宁未央腰间,黑衣人才转动龙头,将水闸合住。此时宁未央自腰部以下,便都如同千刀万剐,万针齐刺,彻骨的冰寒霎时透入心中,又没有丝毫内力相抗,只这一会儿,便已嘴唇青紫,牙齿相击咯咯作响,浑身抑制不住的剧烈颤抖,手镣上的铜刺来来回回刺入肌肤,鲜血一滴滴的滴入清澈见底的水中,化为血雾淡淡散去。   景小楼围着大池走了一圈,点头笑道:“果然是个好地方。宁未央,你就在这好好的洗个澡吧。”说罢向那四个黑衣人招一招手,“我们走。”   远远的听到水牢之门隆隆关闭之声,偌大的石厅便只剩下宁未央一个人,铜灯闪烁,在墙壁之上投射出巨大的暗影,狰狞扭动,如同择人而噬的上古怪兽。宁未央从外而内,痛不欲生,那水的阴寒刺骨仿若来自鬼域黄泉,不似人间。她抖得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心中恨极了月风江,恨他不给自己一个痛快了断;一时又恨自己胆小怯懦,不肯早点拔剑自刎,现在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死命摇动手腕,让尖锐的铜刺深深刺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分散这种刀刀凌迟般的痛苦。   第十五章 相逢一笑劫缘了【二】   宁未央神志渐渐不清,昏了又醒,醒了又昏,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子自腰部以下全然麻木,再没有半点知觉,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身体了,眼睛缓缓睁开,铜灯依旧,也不知道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在这阴沉幽暗的地宫之中,永远没有晨昏交替,落日朝阳。四周静的没有一点声音,却又仿佛到处都是声音,阴风惨笑,怨鬼飘游。宁未央也不甚怕,只觉死的越快越好,死了便再不用受这痛苦折磨,再也不必伤心难过,闭上眼睛,眼前好像看到默子轩一身白衣,温柔微笑,向着她伸出手来“未央,不要怕,我来了。”“子轩哥哥,是你来找我了么?你终于肯原谅我了么?”两滴泪水坠入池中,她不敢睁开眼睛,怕一睁开,默子轩就会消失不见。然而眼前终究还是渐渐模糊,默子轩的身影容颜如同水中倒影,荡漾离析,渐渐消散,宁未央大叫一声:“子轩哥哥!”猛的睁开眼睛,仍旧是那梦魇般的水牢,哪里有默子轩的身影。宁未央泪流满面:子轩哥哥,我就要死了,等我死了之后,你是不是就可以不再恨我?   静寂的石厅之中,忽然响起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宁未央猛然一惊,凝神细听,脚步声是从她身后传来,到得池边,便即停住,再无动静。宁未央顿觉毛骨悚然,却无法回头,只得轻声问了一句:“是谁?”身后无人回答,石厅之中只有她自己的声音回响,良久良久,再无任何声息,宁未央心下一松,想来又是自己的幻觉。猛然身后的脚步之声再度响起,竟是向着墙边而去,只听得“轧轧”声响,感觉池水一动,纷纷向着中间涌去,竟是有人打开了泄水的机关,满池冰水缓缓下降,都由池底中央的闸门向地下泄去。宁未央愣了一下,接着心中一阵狂喜,颤声道:“子轩哥哥……是……你么?”那人仍旧不答,却似冷冷笑了一声,宁未央的心瞬间冷了下去,不是他。   待得最后一滴水也流入地底,四周又是一片寂静。宁未央的衣衫尽都湿淋淋的贴在身上,石厅之中虽然阴森寒冷,但对于她已冰冷麻木的身体已算温暖了。身后轻轻一响,那人已跳下池中,走到她身前。宁未央勉力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人,这人一身黑衣,面上也蒙了一块黑布,只露了一双眼睛,冷冷的看着她,这人的目光之中似是带了一种恨意,还有……一种浓重的杀气。   宁未央努力看着眼前的黑衣人,实在想不起这人是谁,既然要救自己,又为何神色如此仇恨,吃力的开口道:“你是谁。”那人听见她的说话,便好似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一般,突然放声大笑,笑声凄厉嘶哑,捶胸顿足,只笑得连气都喘不上来,断断续续的道:“你问……我是谁?你……居然问我……是谁?”摇摇晃晃,凑到宁未央身前,一把扯下遮面的黑巾,笑道:“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宁未央看到那张脸,心中猛一哆嗦,这简直不是一张人的脸,整张脸自眼睛以下,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密密麻麻,全是纵横扭曲的刀疤,几乎看不出哪里是鼻子,哪里是嘴。那人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似是在笑,道:“宁未央,宁姑娘,你认得我是谁了么?”声音如同铁勺刮锅,刺耳难听。宁未央定定的盯着他的眼睛,如果一个人身上发生了难以想象的变化,那变化最小的,一定是他的眼睛。   宁未央透过他的眼睛,似乎看到了杭州六月,鲜衣怒马,西子湖边,一个少年手拿一盒胭脂,道:“送给你。”她心下蓦然一寒,猝然闭上双眼,一字字的道:“你是……欧阳云飞。”   那黑衣人又是一阵凄厉狂笑,目光如刀,哑声道:“宁未央,难为你还能认出我来。这一年多来,我对你可真是朝思暮想,一日不敢忘怀啊!”宁未央睁开眼睛,重又看着他那张如同厉鬼的脸,若未曾见过欧阳云飞,怎会想到他曾是如斯翩翩美少年。欧阳云飞盯着她,接道:“当日我为了混入冰焰教,不惜自毁容貌,嘿嘿,想不到我一入教,便听得了左护法宁未央大人如雷贯耳的威名。宁未央啊宁未央,你还真是会演戏,当日约我同上灵隐寺,也是利用我这个傻瓜定下你的调虎离山计吧?”   宁未央别过脸去,不愿再看欧阳云飞的脸,默然不语。欧阳云飞止住了笑,抬手将她的脸强行转了过来,“为什么不看我,嫌我恶心是么?哈哈哈,这一切可都是拜你所赐啊。”顿了一顿,森然道:“宁未央,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老天开眼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伸手从腰间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在宁未央脸上轻轻划过,“多好看的脸蛋儿啊,要是在上面划个十七八刀,会是甚么样子?”话音未落,寒光一闪,已是一刀刺下,宁未央被锁在铜架之上,避无可避,将牙一咬,闭上双眼,只觉左肩一凉,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痛,原来欧阳云飞的匕首竟直直的刺入她的左肩,透肩而过,直没入柄,耳中甚至听到了刀尖与身后铜架相碰之声。宁未央“哼”了一声,额上冷汗滚滚而下,欧阳云飞看着她,手握匕首动了一动,嘿嘿笑道:“宁姑娘,你知道你犯的最大的错误是甚么么?”宁未央疼得浑身颤抖,咬牙抬头看着他,冷然道:“知道。”“哦?那你倒说说,是甚么?”宁未央神色漠然,缓缓道:“我最大的错误,便是当日不该手下留情,放你一马。”欧阳云飞目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口中却笑道:“说的不错,正是如此。”右手猛的一抬,已将匕首拔了出来,鲜血飞溅,喷了他一身,手握匕首,又道:“你为何要放我一马,是因为我送你一盒胭脂么?”宁未央大口喘息,冷冷的道:“是。”话音刚落,右肩上也是疼痛钻心,欧阳云飞的匕首又刺穿了她右肩。待得再将匕首拔出,宁未央已是浑身是血,如同一个血人一般。   欧阳云飞用手在匕首上抹了一下,满手鲜血,又用这带血的手摸了摸宁未央的脸颊,忽然哈哈大笑:“原来当日我果真是瞎了眼,还说你搽胭脂好看,哈哈,你的脸上哪里适合搽胭脂,还是抹上这个才相配,哈哈哈哈。”   宁未央头发都被冷汗湿透了,一绺绺的黏在脸上,眼前一阵阵的发黑,身体已快到达承受的极限,几欲晕去,狠狠咬住下唇,只咬的血都流了下来,冲着欧阳云飞笑道:“欧阳云飞,你真是没种。对,你全家都是我杀的,你不是想报仇么,嘿嘿,是个男人的话就冲心口上捅,别婆婆妈妈的像个娘们。”欧阳云飞愣了一愣,显是没想到已经成了这副模样宁未央居然还能笑得出来,突然想起这是她第二次冲着自己笑,却是这般情状。飞龙堂的熊熊大火排山倒海一般自眼前闪过,尸骸冰冷,烈焰冲天,牙齿咬的咯咯作响,眼中神色如癫似狂,猛的狂吼一声,举刀便向她心口刺去,宁未央轻轻舒了口气,突然觉得很困很困,很想闭上眼睛,好好的睡一觉。   第十五章 相逢一笑劫缘了【三】   匕首尖利的刀尖已碰到了她胸前的衣襟,却猛的停住,剧烈颤抖,好像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再前推半寸,“噗”的一声轻响,想是灯油用尽,墙角的那盏巨大铜灯猛然熄灭,石厅之中顿时一片漆黑,只能听见欧阳云飞如野兽一般粗重的喘息声,不知过了多久,石厅之中,蓦然传来一声凄厉的长啸,这叫声经久不绝,所有的愤怒、仇恨、悲哀、不甘、痛苦、凄凉纷纷随着这声厉啸一齐迸发,黑暗之中,欧阳云飞扔掉匕首,一把将宁未央紧紧抱住,大声狂叫:“为什么,为什么不杀了我!飞龙堂满门两百多口人,都死了……我现在这样活着,比死了还痛苦啊!……宁未央,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他的头深深埋在未央颈上,一股温热的液体,浸透了她冰冷麻木的肌肤。欧阳云飞气息狂乱,双臂紧紧的抱着她,放声大哭,宁未央几乎喘不过气来,身上所有的伤口又一次鲜血直流,不知为何,她听到欧阳云飞的哭声,心头竟然一阵酸涩,眼角一滴泪水缓缓渗出,待得他哭声小些,轻轻的道:“欧阳云飞,你报仇吧。”欧阳云飞身子一震,并未松手,哑声说道:“你说的没错,我没种,下不了手……杀你。”宁未央默然片刻,惨然一笑,又道:“下不了手,你就走罢。离开冰焰教,走的远远的,从此世上再没有欧阳云飞这个人。”   欧阳云飞愣了一愣,刚要说话,眼前却猛然一亮,石厅之内墙角的三盏铜灯竟然同时燃起,他在黑暗之中呆了太久,一时竟然难以适应。只听一个女子声音笑道:“哎呦,我们来的不巧呢,打扰了欧阳公子的好事。”宁未央听见这个声音,心下一沉,景小楼。   努力睁开眼睛,向上看去,只见石厅之中,一前一后走进两个人,前面一个一身蓝色衣裙,脸色黑黄,正是景小楼,后面一个一身玄衣,身背长剑,脸上戴着一个银质的面具,不是月风江又是哪个。   景小楼向水池之下看了一眼,掩口笑道:“欧阳公子,当着我和右护法大人的面,你还抱着她不肯松开呀,还有,怎的只这半天功夫,左护法大人就被你折磨的如此不成人样,半死不活?”   欧阳云飞放开宁未央,向后退了一步,虽然只是一瞬,宁未央依旧察觉到他身体的微微颤抖。景小楼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口中啧啧道:“原本只道你是个丑八怪的喽啰小厮,没想到竟是飞龙堂的欧阳公子,咦?左护法当日呈与教主的生死簿上,欧阳公子可是被勾了名的,怎的你竟还好好的活着,莫不是你竟真与她有私,她故意对你手下留情的?”她语笑嫣然,却字字如刀。宁未央冷冷一笑,不置一词,欧阳云飞回头看了宁未央一眼,忽然大声笑道:“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就已为她神魂颠倒,我就是喜欢她,若换做是你,就是来给我提鞋也都不配!”此言一出,景小楼登时怒容满面,即便再丑的女人,也不愿被人当众讥讽,更何况是在月风江面前,她脸上再无一分笑容,厉声道:“你再说一遍?”欧阳云飞也不理她,依然看着宁未央道:“她杀了我全家,我恨她,恨不得杀了她,但我……我还是喜欢她,舍不得杀她。你说我与她有私?嘿嘿,我倒真想与她有些私,只是她却从未正眼瞧我一下。”他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宁未央,眼中的怨毒已渐渐被一种温柔取代,这些话是他一直想说的,却从不敢说,今天当着宁未央大声说出来,心中突然感到无比轻松。   宁未央也看着他,心中忽的一痛,轻声说道:“欧阳云飞,……对不起。”欧阳云飞厉鬼般的脸上抽搐了两下,立时将头低了下去,脸上似是有甚么东西坠下,半晌才抬起头来,忽然道:“宁姑娘,如果是死,我情愿死在你的手上。”俯身捡起刚才掉落的匕首,向着景小楼和月风江道:“你们这些人,一个个心狠手辣,滥杀无辜,迟早都会有报应的。”话音未落,身子猛的一纵,便向景小楼扑去,谁知刚刚纵出一半,忽的摔落下来,满地翻滚,连声惨叫。景小楼冷笑道:“就凭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也想在冰焰教撒泼么?”纵身跳下水池,走到欧阳云飞身边踢了他两脚,娇声笑道:“怎么样,我这透骨针的滋味好受么?才只这点痛就熬不住了,这般鬼哭狼嚎,那等一会的游戏你还怎么陪我玩?”回头向月风江道:“右护法大人,这个飞龙堂的奸细混入教中,不知有何目的,等会儿我把他带回去,好生拷问。”月风江也已飘身下了水池,闻言看了欧阳云飞一眼,点了下头。   欧阳云飞身上中了透骨针,全都深深打入骨缝关节之中,痛的死去活来,厉声惨嚎,景小楼皱了皱眉,道:“吵死了,真是个废物。来人,把他给我拖到司刑殿去。”立时从石厅之外进来两个黑衣人,跳下水池便来拖欧阳云飞。忽听宁未央高声叫道:“等一等。”景小楼偏头看她,笑道:“你还想和他最后再诉一诉衷情么?”宁未央理都不理,只看着月风江道:“月风江,我求你一件事。”月风江略一抬头, “求我?”“是,我求你。”月风江心中大奇,宁未央骄傲的很,即便是自己立时要取她性命,也从未开口求他一字,略一点头,道:“求我何事?”宁未央咬了咬牙,看着地上不住翻滚的欧阳云飞,一字字道:“求你替我杀了他。”她这几个字声音不是很大,却是无比清晰,在场之人皆是一愣,甚至就连欧阳云飞都停止了惨叫,月风江微微一愣,他本以为宁未央定是要为欧阳云飞求情,却没料到她竟是求他杀他。   月风江沉默不语,景小楼在旁跺脚道:“右护法,莫要听宁未央胡言乱语,她定是怕这欧阳云飞经不住严刑拷问,将他二人私通之事说了出去,才让你杀人灭口!”月风江扭头看了宁未央一眼,见她满身满脸都是鲜血,若不是有巨大的锁链锁着,只怕连站也站不住了,一双眼睛却睁得极大,直直的看着他,他淡淡的道:“你求我,便是欠我,你可知道?”宁未央缓缓点了点头,月风江道:“好。”转回头来,一步步走到欧阳云飞身前,欧阳云飞咬紧了牙根,硬是不再发出一声叫喊,两眼直直的看着宁未央,目光痛苦之中竟有一丝感激。月风江回手拔出霁风,抬手一送,“噗”的一声,刺入欧阳云飞胸膛,本来杀欧阳云飞,月风江绝不会用霁风,但他明白宁未央之意,虽不能死在攻玉之下,那死在霁风剑下,也是为他留下最后的尊严。   欧阳云飞身体一阵痉挛,口中涌出大股鲜血,眼睛却始终看着宁未央,忽然咧嘴,露出满口血红的牙齿,似是在笑,艰难的道:“宁……姑娘,你能……对我……笑……笑一下……么?”一滴眼泪滑落面颊,宁未央对着欧阳云飞,用尽全力展颜一笑,欧阳云飞双眼蓦的一亮,笑着说:“你终于……对我……笑了,真……好……看……”,笑容挂在脸上,久久不曾褪去,眼中光亮却渐渐熄灭,终于一片死寂。宁未央呆呆的看着欧阳云飞的尸体,胸中突然一阵发闷,连日折磨加上失血过多,终于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第十六章 箫声未起琴声落【一】   宁未央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不是在那阴森寒冷的水牢之中,呆呆看了良久,才认出这是自己所住的石屋。试着动了一动,浑身上下的骨头缝中好像竖着千百只钢针,不动还好,一动便是刺骨疼痛,将身上盖的棉被稍稍扯下一些,见自己的那身血衣早已教人脱去,肩头的伤口也都包扎好了。   门声一响,一个仆人端了食盘走了进来,并不看她一眼,径自将食盘放在桌上,一言不发,转身出去。宁未央对于自己昏睡了多久,是谁给自己换衣包扎,这几日自己是不是一直挨饿一概不知,只是此时闻到食物的香气才觉出腹内已然饥饿难耐,忍着剧痛,挣扎着爬起身来,下床慢慢走到桌前,食盘里只是清粥小菜,宁未央坐下来,拿起碗筷,一口口的喝粥。没有一个人来管她,也没有一个人来看她,她自小便是如此孤单,早已习惯,在这冰焰教中,她没有一个朋友,除了……杜青蛾。   想到杜青蛾,宁未央唇边隐隐露出一丝笑意,依然记得那次落花台比剑,自己为寒沉雪所伤,虽然夺得左护法之位,却并无一人来看她,落寞之中,有一个人轻轻敲门,闪身而入,那人手里拿了一瓶丹药,淡淡一笑,说:“宁姑娘,我叫杜青蛾……”   “青蛾……”宁未央蓦地一惊,怎的这次自己回来,从始至终都没有见过杜青蛾,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心下惴惴,转而又想,青蛾素来受教主宠爱,她又是个柔弱女子,该当不会有事,许是出去散心,不在教中,这样想着,心中稍感安定。   屋门忽的一响,宁未央心中一喜:是青蛾来看我了么?回头一望,只见一袭湖蓝衣裙闪了进来,身形娇小,脸色暗黄,心中一阵厌恶,冷冷的道:“你到这来干什么,滚出去。”   进来的人正是景小楼,她听宁未央教她滚,也不生气,仍旧笑吟吟的走进来,坐在宁未央对面,道:“我好心前来看你,你却开口闭口的让我滚,真是好没道理。”宁未央眼角向旁瞥了一眼,并没看到自己的攻玉剑,想是自己昏迷的时候被人拿走了,自己现在毫无内力,即便动起手来只怕也赢不过景小楼,反而白白被她欺侮,想到此处,只是低头吃饭,竟将景小楼当做透明一般。   景小楼以手托腮,看着她道:“左护法大人,你不理我,其实心里是恨不能一剑杀了我,是不是?但你却找不到你的攻玉剑了,对不对?”   宁未央喝完最后一口粥,连眼皮也没抬,淡淡的说:“我的剑呢?”   “你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我又为何要告诉你?”   宁未央冷冷一哂,站起身来,自去床上躺下。景小楼皱了皱眉,复又笑道:“你虽然找不到攻玉剑,但依你的性子,本该给我一记耳光,将我扔出门外,但你又为何任由我堂而皇之的坐在这里?”她目光闪了闪,大声笑道:“只因你现在根本就没有一点内力,怕来打我,就会自取其辱,是不是?”   宁未央躺在床上,闻言看了她一眼,微微笑了一下,道:“正是如此,景姑娘真是聪明过人。”景小楼微微一愣,她倒没想到宁未央居然这么快就承认了,本来想多折辱她几句,现下自己倒不知要说些甚么了。想了想道:“宁未央,你倒是个痛快的人,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恨你?”宁未央淡淡的道:“你恨我么?这个我倒不知。”景小楼咬牙道:“难道你忘了我是谁的女儿了么?你害死了我爹爹,害我在这世上孤苦伶仃,再没一个亲人!”   宁未央沉默片刻,道:“景智通是自寻短见,并不是我杀的。”景小楼恨声道:“你少在这惺惺作态,若不是你弄瞎了他的眼睛,害他成了废人,我爹他又怎会去自寻短见?归根结底,你就是害死我爹的刽子手!”   景小楼越说越是激动,见宁未央冷冷的不再理她,心中怒火中烧,纵身来到宁未央床前,挥手一掌朝她脸上掴去,岂料自己的手还未挨到她脸,便觉手腕上给人轻轻一拨,手掌立时偏了方向,还未及反应,“啪”的一声脆响,脸上已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耳光,虽不甚重,却也打得眼冒金星,脚下晃了两晃。景小楼又惊又怒,捂着脸呆呆站着,宁未央已坐起身来,定定看她,淡淡的道:“即便没有内力,打你几个耳光,却还是可以的。”   景小楼本已怒容满面,眼睛转了转,一眼看见宁未央肩上透过衣衫,渗出大片鲜血,忽的一笑,说:“左护法果然是左护法,武功真是了得。”她揉了揉脸,笑道:“光顾着和你叙旧,倒忘了正事。教主有命,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宁未央秀眉一挑,道:“见谁?”景小楼本已转身向门口走去,闻言回头笑道:“急什么?待会儿你见了不就知道了。”   宁未央本不想去,但既是赤冰之命,绝难违背,只得起身随着景小楼而去。宁未央瞧见她走的方向竟是向桃夭殿而去,心中不禁一阵害怕,脚步迟疑,景小楼回头看她一眼,娇声笑道:“不是去桃夭殿。再说你就是想去桃夭殿,教主他还会再见你么?”宁未央默然不语,心中却仍是不安。   景小楼带她走到桃夭殿后的一座石殿,殿门紧闭,却未上锁,殿中没有一点儿声息。这座石殿并不算大,虽在桃夭殿之后,平素也是鲜有人来,不知是作何用。景小楼将殿门推开,转头向着宁未央嫣然一笑,道:“那个人就在里面,你进去罢。”宁未央瞧见她的笑容,不知怎的,心中竟然越加不安。咬了咬牙,迈步走进殿中,只听景小楼的声音在身后说道:“其实这人也是你的旧识,你见了定会很欢喜。”   宁未央心中突地一跳,旧识?难道是子轩哥哥?莫非他们将他也抓了来,想到这,身上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脚下竟不敢再往前走,害怕这人真的是默子轩,更害怕看见他已被折磨的不成人形。石殿之中一片漆黑,甚么也看不见,宁未央站了片刻,已然下定决心:即便真是子轩哥哥,我更要见他一见,就算不能救他出去,便和他死在一起,也是好的。心意已决,便在黑暗之中摸索前进,脚下蓦的绊到了甚么东西,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左侧身子撞到了一个硬物之上,撞的左腰隐隐作痛,伸手一摸,似是一张桌案,宁未央此时眼睛已稍稍能适应殿中的黑暗,双手在桌案之上一阵乱摸,果然摸到了一截灯烛,旁边还有一个火折子。晃亮了火折,将那灯烛点燃,火光昏黄,跳跃不定,但总算是有了一丝光明。未央就着这微弱的烛光,环视四周,原来这石殿也并不十分大,大概也只有两三个石屋大小,比之桃夭殿却是远远不及。东南、东北角上影影绰绰,似是有两个高脚铜制灯台,宁未央举着蜡烛走过去,见果然是灯台,便都一一点了。这两个灯台的灯芯甚亮,似是烧的牛油,一经点起,石殿之中登时一片光明。   不论在什么时候,光明总是能驱散一些恐惧,宁未央轻轻舒了口气,转过身来,却吓了一大跳,只见地上坐着一个人,似是一个女人,头发披散着,身上穿着一件绿色的裙子,那裙子的样子甚是滑稽,那种绿色十分乍眼,便像是戏台上唱戏的优伶所穿,裙摆很大,散在地上好大一片。这人就靠在桌案角上垂头坐着,无声无息,不知是死是活,刚才黑暗之中,宁未央便是被她绊了一跤。   宁未央虽是吓了一跳,但见不是默子轩,心中大大松了一口气,方才的恐惧已去掉了大半。缓步走到那人身前,轻声问道:“你……是谁?”那人一言不发,甚至连身上的衣服都没有动一下。宁未央呆呆站了一会儿,心中想道:难道这是个死人么?突然想起景小楼方才在身后说的话,“其实这人也是你的旧识,你见了定会很欢喜。”心下奇怪:我似乎并不认识这人,为何景小楼要说她是我的旧识?缓缓在那人身前蹲下,又开口道:“你是谁?你认识我么?”那人披散的长发挡住了脸面,看不清容貌,但看她脸前的发丝不断微微起伏,便知这人仍是活人,并未死去。   宁未央心中突然感到一阵慌乱,她忽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人她确实认识。她的手紧攥成拳,手心里竟然全是冷汗,吞了一口口水,缓缓伸出手去,想要拨开那人脸前的头发,手指到她的脸前,迟疑半晌,几度想要缩回,终于还是忍住,把心一横,飞快的将那人脸上的头发拨开。   “啊!”宁未央大叫一声,几乎一屁股坐到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那张脸,那是一张苍白的脸,却并不恐怖,柳眉凤目,甚是秀美,“青蛾!……怎会是你?”   杜青蛾眼睛睁着,眼神之中却无半分光彩,目光散乱,似是在看,又好似甚么也看不见。宁未央大叫一声,扑上去一把将她抱住,连声叫道:“青蛾,你怎么了?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你不认识我了么?我是未央啊!”杜青蛾便如同一个木头人般,任她摇晃,仍旧一动不动,直到宁未央喊了数声,身子才微微一震,涣散的目光缓缓凝聚,注视在宁未央脸上,看了良久,张了张口道:“未……央,是你回来了么?”宁未央抓着她的肩膀,大声道:“青蛾,是我啊,我回来了。你怎么了,为甚么会在这里?”杜青蛾看着宁未央,轻轻笑了笑,道:“好,未央,我等了你好久,你……终于回来了。”   宁未央呆呆看她,只见她容色憔悴,骨瘦伶仃,如果不是此时目中稍有光彩,哪里还能认得出这就是当日艳绝杭州的杜青蛾。咬了咬牙道:“青蛾,跟我走,到我的石屋里去。”   杜青蛾看着她,凄然一笑,“未央,我哪里都去不了,你就在这好好的陪我一会儿。”宁未央摇头道:“为什么要待在这个鬼气森森的地方,你走不动么?我扶着你。”说着伸手去拉杜青蛾的手,她的手掩在宽大的衣袖里,就放在膝上,宁未央一手抓去,竟然抓了个空,那本该是手的地方,却什么都没有。宁未央瞪大眼睛,愣愣的看着杜青蛾,又看看她的衣袖,猛地伸出双手去抓她的手,手腕之下,依然空空如也。宁未央两手止不住的哆嗦,紧紧拉住杜青蛾衣袖,却不敢拉开来看,两眼直直盯着杜青蛾道:“你的手呢?你的手哪去了?”杜青蛾也直直看着她,轻轻的道:“没有了。”   石殿之中灯火明亮,宁未央却觉得一阵冰冷的黑暗铺天盖地而来,上下牙止不住的打战,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才重新看的到东西,定了定神,再次伸手抓住杜青蛾手臂,道:“跟我走。”杜青蛾还是没有动,轻轻摇了摇头“未央,我不去。”宁未央厉声道:“为什么!”杜青蛾垂下头,没有说话,宁未央也没有说话,眼睛直直看着她的裙摆,她的裙摆大的出奇,十分滑稽可笑,猛地一伸手,将那铺在地上的裙摆拉开,只看了一眼,浑身便如堕冰窖,那宽大的裙摆之下,杜青蛾的腿直直的放在地上,只有腿,没有脚。   第十六章 箫声未起琴声落【二】   宁未央目光茫然,死死盯着杜青蛾的腿看了许久,突然用手捂住嘴,眼中泪水汹涌而下。杜青蛾默默看着她,便好像宁未央哭的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不相干的人。宁未央坐倒在地上,眼睛不敢去看杜青蛾,只死死盯着地面,双肩不住颤抖。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之中只听杜青蛾的声音说道:“未央,不要再哭了。”宁未央的指甲深深的陷入掌心,从齿缝之中低低的挤出两个字“是谁?”杜青蛾不语,宁未央抬起头来,直视着她眼睛,“是不是他?”杜青蛾嘴角牵扯了一下,似是在笑,摇了摇头,“未央,不要再问了。……这就是我的命。”顿了顿又道:“过来和我坐一会儿,这些日子,我很想你。”   宁未央擦了擦眼泪,爬起坐到杜青蛾身边,紧紧挨着她坐下,两人都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在这空荡荡的石殿之中,似乎这已是唯一的慰藉。杜青蛾转头看了宁未央一眼,摇头道:“未央,你哭的样子没有你笑的时候好看,往后,你还是要多笑一笑。”宁未央想说话,喉咙中却好像堵了一块大石头,什么也说不出来,心中愤怒、仇恨、悲伤、痛苦好像一条条钢锯在心上来回拉扯,一颗心剧痛难当,仿佛就要被撕扯的碎了。   杜青蛾看见她眼睛血红,浑身发抖,轻轻叹了口气,忽然道:“未央,你真真正正的爱过一个人么?”宁未央怔了一下,脑海之中蓦的出现了一双比最黑的黑夜还要黑的眼眸,心头泛上一阵柔软,连方才那撕心裂肺的痛也似乎轻了许多,不自禁的,她的眉目之间早已染上一片柔情,点点头道:“有的。”杜青蛾下颔微微上扬,两眼痴痴盯着石殿之顶,唇角微微漾起一片笑意,“爱一个人,纵是为他死了,也心甘情愿,是不是?即便这一切他都不知道,也无所谓,对不对?”宁未央想起默子轩与自己恩断情绝,自己即便为他万劫不复,他也是不知道的,悲从中来,泪水再次流了下来,点了点头,哽咽道:“是。”转头看着杜青蛾,道:“是萧诀么?”杜青蛾闭上眼睛,苍白的脸上忽然飞起了一片红云,唇角扬起,轻轻说:“是啊。”宁未央点了点头,也仰头看着石殿之顶,回想起昔日她带着默子轩和萧诀到杜青蛾的画舫之上,四人饮酒作诗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现在想来却已是物是人非,恍若隔世。突然想起那日她与默子轩两人在船头临风赏月,听见杜青蛾唱的那首曲子,“……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明月在天,亘古不变,人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杜青蛾忽道:“未央,本来答应要教你学弹琴,现在……也再不能够了,这件事,只能失信于你。”宁未央听她如此说,想到她此后再不能弹琴,心中更是悲伤,又怕再哭让她更加难受,强颜道:“不妨事,那东西想来我也学不会。”杜青蛾淡淡笑了笑,将头慢慢靠在她的肩头,两人就这样静静坐着,良久良久,忽听杜青蛾说道:“未央,我从未求过你甚么事,对不对?”宁未央想了想,点点头道:“嗯,你是向来不求人的。”杜青蛾“嗯”了一声,接道:“那么我现在求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好不好。”宁未央强忍眼泪,道:“你说罢,别说是一件,一百件我也都会答应。”忽然想到自己如今身犯重罪,武功全失,明日是生是死尚且不知,答应杜青蛾的事又要如何为她做到?心思百转,终是暗下决心:她从未求过我甚么,这一件事,无论怎样都要拼命为她做到。   杜青蛾头靠在她肩头,并未看见她脸上神色变化,轻轻的说:“这件事,只有你,才能替我做到。”宁未央问道:“什么事?你说罢。”   “杀了我。”   宁未央猛地坐起,几乎将杜青蛾一把推倒,颤声道:“你……说甚么?”杜青蛾坐直身子,注视着她的眼睛,目中神色平静如水,“未央,我求你杀了我。”宁未央猛地摇头,尖声叫道:“不可能!我做不到!”杜青蛾似乎早就想到她会如此反应,叹了口气,道:“你方才已经答应我了。”宁未央怒道:“我答应你,只因我并不知道你求我做的竟是这样的事!”   杜青蛾默然不语,两人就这样坐在地上,互相注视,不知过了多久,杜青蛾眼中忽然缓缓留下两行眼泪,“未央,你觉得我现在这样,死了还会比活着更痛苦么?”宁未央看见她的眼泪,心中一震,也流下泪来,却仍拼命摇头道:“不管你怎么说,我……我始终都做不到。”杜青蛾定定的看着宁未央,不知为何,她的眼睛此时异常明亮,“他们砍了我的手脚,给我穿上这身滑稽的衣服,将我像小丑一样的摆在这里任人观赏取笑,未央,你尝到过生不如死的滋味么?他们给我吃,给我喝,我若不吃,他们便像对待猪狗一般往我嘴里灌,未央,你知道连死都死不成是怎样一种痛苦么?他们每天都会来取笑我,看我像狗一样在地上爬来爬去,你看到那把匕首了么?”杜青蛾的眼睛向那桌案之下看去,宁未央也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桌案之下,果然有一把银制的匕首,在灯光之下闪闪发亮,杜青蛾轻轻笑了一声,“他们有意把匕首放在那里,因为他们知道,我没手没脚,就是给我把刀,我也死不了。”如此惨绝人寰的事情,在她说来,声音平静如水,仿佛说的并不是自己,而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一件平平常常的事。宁未央泪眼模糊,默默的看着她,看着她形容枯槁,披头散发,她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把尖刀深深的刺进她的心里,一刀一刀,鲜血淋漓,生不如死的滋味她怎能不知,但杜青蛾所受的折磨□,远比她所体验的,要痛苦千倍万倍,她只能不停地咬着牙,不知不觉已经咬出血来。   宁未央猝然闭上眼睛,一字字的道:“不要再说了!我……答应你。”杜青蛾轻轻松了口气,面上露出一丝微笑。宁未央用力从地上爬起身来,慢慢走到那红木桌案之旁,缓缓弯下腰去,将那把匕首捡了起来。这几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拉开刀鞘,雪亮的刀身为灯光激起了一片刺目的光芒,不是上品,但刀毕竟是刀。宁未央背对着杜青蛾,淡淡的说:“青蛾,我本想让你去的不那么痛苦,但我现在全身功力尽失,所有的掌力指力,通通使不出来,所以,只有用这个。”杜青蛾在身后微笑看她,“不妨,无论怎样,于我都是一种解脱。”   宁未央将刀鞘丢在一边,“叮当”一声,在空寂的石殿之中,听起来竟然如此惊心动魄,转过身来,缓步走到她身前,慢慢蹲下,静静的看着她的眼睛,杜青蛾的眼睛在灯光映照之下闪闪发亮,如今,唯有从这双眼睛,才能依稀看到她当日的绝世风华。两人对视良久,杜青蛾开口道:“未央,动手罢。”宁未央低下了头,不敢再看她双眼,轻声说道:“青蛾,你还有甚么话要说么?”杜青蛾微笑摇头,忽然抬眼道:“如果,你日后还能见到他的话,……替我……看他一眼。”她犹豫再三,终究只是说了“看他一眼”这四个字。   宁未央点了点头,道:“好。”眼睛盯着匕首雪亮的刀锋,忽然低声说了一句“青蛾,对不起。”手腕蓦的一翻,快如闪电,匕首已没入杜青蛾胸口。杜青蛾面上并无丝毫痛苦之色,身子缓缓后仰,倒在宁未央怀里,笑了笑道:“未央,你没有对不起我,你……救了我。”她每说一个字,便有大股的鲜血涌出,宁未央双手发抖,不忍看她,在这生死离别时刻,却又不得不看。杜青蛾眼睛直直看着宁未央,断断续续的道:“未央,……我要……走了,你……你要保重,小心……景……小楼……”这句话说完,双目缓缓阖上,再无声息。   宁未央仰头向天,逼退了眼中最后的泪水,将杜青蛾的尸身紧紧抱在怀里,不肯松开,眼前恍然出现那个一身素色的清丽女子,翩然回首,淡然一笑,她说:“宁姑娘,我叫杜青蛾,你的伤口要紧么?我这里有刀伤药……”,她说:“未央,你的武功很是厉害,我要是有你一半也就好了……”,她说:“未央,你也想学弹琴么?你若真的喜欢,我便教你……”她终于还是没有教她,她再也不能教她了,她死了。宁未央忽地仰天大叫:“啊——”,声音凄厉,将石殿中的灯火都震得忽明忽灭,叫声渐弱,终是放声痛哭。   不知到底哭了多久,石殿里的三盏灯火都燃尽了灯油,渐次熄灭了。黑暗之中,杜青蛾的尸体早已冰冷,宁未央的心也一分分的冰冷下去。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承受了太多的痛苦,最爱的人弃她而去,永不回头,现在,唯一的朋友也死在了自己怀中。她真的只剩下孤伶伶的一个人了,在这个世上,再没一个人在意她的死活,也再没一个人肯给她一点温暖。宁未央紧紧抱着杜青蛾冰冷的尸体,就这样坐在一片黑暗当中,刚才她的哭声震耳欲聋,却也并无一人进来这石殿看上一眼,她真的已经被这个世界遗弃了。   黑暗之中,忽然亮起了一点火光,脚步声响,一个人举着火折,缓缓走到她身前站定。宁未央仿若未觉,仍旧呆呆坐着,那人也不说话,手拿火折,静静站着看她。良久良久,许是那跳跃的火光终于刺痛了她的双眼,宁未央抬起头来,目光茫然的落在那人脸上,她眼中原本晶莹灿烂的光芒已消失殆尽,只有一片绝望的死灰,看了半天,忽然笑了一下,道:“你来了。”那人“嗯”了一声,宁未央低下眼睛,不再看他,仍旧微笑道:“我亲手,杀了我唯一的朋友。”那人没有说话,半晌才道:“走罢。”宁未央摇了摇头,说:“我哪儿都不去,我就在这陪着她。”那人冷冷的道:“她已经死了,你还没死。”宁未央笑道:“还没死么?你现在就可以一剑杀了我。”那人忽然叹了口气,淡淡的道:“我若要杀你,早在巢湖之畔就可以,又何必等到现在。”弯下腰去,伸手拉她手臂,宁未央厉声叫道:“不许碰我!”那人也不理睬,仍是抓住她手腕,未央神志已有些恍惚不清,见他抓住自己,又急又怒,手上没刀没剑,想也不想,张口便往他手上咬去,那人似是微微愣了一下,竟没躲闪,被她一下狠狠咬住,疼得一哆嗦,手下却毫不迟疑,用力将她拉了起来。   宁未央被他拉得站了起来,杜青蛾的尸身也跌落地上,未央见咬也不管用,便像疯了一般,向着那人又踢又打,口中大骂:“你滚开!你这个混蛋魔鬼!”那人一手抓着她,一手拿着火折子,腾不出手,一时被她踢打了好几下,“哼”了一声,左手将火折子向后一扔,将她另一只手也牢牢抓住,向怀里一带,宁未央拼命挣扎,怎奈那人双臂如铁,将她牢牢圈在怀中,火折子被扔在地下,石殿之中又是一片漆黑,那人似是叹了口气,在她耳边说道:“我答应你,会将她好好安葬,再不许有人去打扰她。”这句话说了出来,宁未央竟突然安静了下来,不再厮打,谁都知道,冰焰教的右护法,只在教主一人之下,所说之言,无人敢逆。那人并未松开她,左手轻轻在她背上一拂,点了她的睡穴,宁未央身子一软,头缓缓的靠在那人肩上,再不动弹。那人静静站了一会,弯腰将她打横抱起,转身出了石殿。   第十七章 苍天负我宁成魔【一】   宁未央第一次发现,睡觉要比醒着好,睡梦之中,阳光明亮,碧草芳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又好像回到了懵懂少年之时,一心习武,心无牵绊,虽然仍是孤单冷寂,却难得平静无波。只可惜是梦总有醒的时候,醒来之时,便要受一遍撕心裂肺的折磨,有些事情,她已经不敢再去回想,但越是不敢想的事情,越是顽强的往头脑里钻,无休无止的折磨着她,痛不欲生的时候,宁未央便用头狠狠的撞墙,恨不能将自己撞成傻子,时间久了,额头之上又是淤青又是血痂,十分可怖。   一日三餐照常都有仆人送来,宁未央浑浑噩噩,也不知自己吃了没吃,只有渴的狠了,饿的狠了,才会喝一口冷水,吃一口冷饭。然后便是缩在床角发呆,呆上一会儿便用头撞墙,日复一日,连她自己都不记得这样的日子到底过了多久。   这日她依旧坐在床角,靠着墙壁,呆呆的看着对面石壁,石屋的门突然被人推开,景小楼笑容轻快,提步走了进来,看见宁未央,“啊哟”一声,故作吃惊道:“这还是我教的左护法大人么?怎么短短几日不见,就成了这副模样?”宁未央仿佛并没听见她的说话,面无表情,连眼珠都没有动一动。景小楼以手掩口,在她面前转了两圈,“啧,啧,左护法大人,你头上是怎么了,花花绿绿的像开了染料铺,难不成是你自个儿撞的么?”宁未央仍是不说话,眼神之中一片死寂。   景小楼说了半天,无人搭理,眉头微微皱了一下,眼睛四下转了转,忽而又笑了起来,“那日你见到故人,欢不欢喜?”宁未央身子微微一震,眼珠动了一动,景小楼眼睛紧紧盯着她,又道:“我将她扮成小丑模样,你喜不喜欢?唉,你瞧我对她多好,天天给她喂水喂饭,生怕她死了,谁知好好的,却被你一刀给杀了。宁未央,你也真是狠心,连自己的朋友都杀。”   宁未央眼睛慢慢抬起,盯在景小楼脸上,从牙缝里慢慢挤出两个字:“是你?”景小楼妩媚一笑:“当然是我,她临死之前都没和你说么?我本想把你们两个都做成那样的小丑,不成想我辛辛苦苦的杰作一下就被你毁了,真是可惜。现在就只剩你一个了。”宁未央只感觉一阵阴冷从心底弥漫上来,紧接着化为一股尖锐的仇恨,那仇恨越来越尖,越来越大,几乎将她的心撑破,她虽然自小在魔教长大,所过的日子往往都是刀头舔血,但还从未如此仇恨过一个人,也从未想到仇恨的感觉竟能让人发狂,她眼睛渐渐发红,低声说:“景小楼,你可知这世上有‘报应’二字?”景小楼哈哈大笑:“‘报应’?我自然知道,现在这一切不就是你的报应么?只不过,这还只是个开始,精彩的还在后头呢。”   未央浑身上下便如要炸开一般,恨不能立时冲上去将景小楼的脖子拧断,可是这段日子的身心折磨,已使她的身体几乎垮掉,现在即便想挪动一下身体都甚是费力,更遑论冲上去杀人。景小楼看见她的神色,施施然道:“你现在一定很想杀我,是么?只可惜你现在连站都站不稳,又何谈杀我呢?”顿了一顿,抬起手指揉了揉太阳穴,笑道:“你对风雷堡的那个默少堡主一见倾心,爱的死去活来是不是?不如我也将他捉来,与你一起做成小丑,天天让你们两个四目相对,卿卿我我可好?哈哈,只是到时候你两个除了拿眼睛看看,其他的可是甚么也做不了啦!”宁未央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冷冷的道:“你敢。”景小楼看着她,柔声道:“是么,我真的不敢么?”身形倏的一晃,已来到宁未央面前,出手如风,劈头打了未央两记耳光,足尖一点,又退回原处,两手互相拍了拍,笑道:“哎呀,左护法大人,我可真是怕的你紧。”宁未央两边脸颊高高肿起,死死盯着她,犹如泥塑木雕一般。景小楼嫣然笑道:“你还以为你是当日任性跋扈,说一不二的左护法么?呸!你现在在我眼中,连一条狗也不如,我想要你怎样,你便要怎样。你以为教主不杀你便高枕无忧了么?哈哈,我告诉你,当日教主也没有说要杀杜青蛾的,你看看她的下场如何呢?你说我不敢动你的旧情人么,我便偏要动给你看看。”说罢转过身,扭动着腰肢走了出去。   宁未央两边脸颊火辣辣的痛,那双本已失去光彩,一片死灰的眼睛之中蓦的一亮,如同星星火种,瞬间燃起一片炽焰,映的她一双眸子亮的怕人,唇边忽然绽出一丝冷笑,挪动身子,慢慢下床,甫一站起身,眼前便是一阵发黑。未央嘿嘿冷笑两声,踉踉跄跄走到桌前坐下,桌上还有早上仆人送来的饭菜,只是早已冷掉。宁未央将盘碗端过,张口便吃,她这些日子吃的东西加起来总共也没有这一顿多。饭菜冰冷,吃过之后,胃部隐隐作痛,她也浑不在意,站起身来打了一盆水,将脸上的污物血迹洗净,又用梳子将凌乱的长发梳理整齐,这才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迈步出了石屋,摇摇晃晃直奔桃夭殿而去。   此时未到正午,桃夭殿中一片寂静,殿门紧闭,不知里面是何情状,有些何人,宁未央走到桃夭殿殿门正前三尺之外,静静站了半晌,忽然一撩裙摆,向着殿门双膝跪倒,也不说话,就是直直跪着。   从正午跪到午夜,又从午夜跪到正午,期间有人出入桃夭殿,看到这副情景无不讶异,但讶异过后,均是视她如无物一般,在她身边穿梭往复,竟无一人与她说话。到得傍晚时分,宁未央双膝都已跪得毫无知觉,身子止不住簌簌发抖,摇摇晃晃,却兀自咬紧了牙,不肯倒下。桃夭殿中依然是毫无动静,又是一夜长跪。其实这地宫之中永无晨昏昼夜,宁未央昏昏沉沉,早已不知道日子时辰,只是觉得越来越支持不住,心下凄然一笑:你不肯见我,我就在这里跪到死罢了。   到了第三日的清晨,未央已连眼睛都几乎快要睁不开,正在此时,忽听“嘎吱”声响,桃夭殿的殿门竟然打开了。宁未央几乎连抬头去看的力气都已没有了,只看到一角青色衣袍慢慢走到自己眼前,她用尽力气,缓缓抬头,只看到一张金色的兽面面具,嘴角抽动,似是笑了一笑,张了张嘴,声若游丝,叫了一声:“教主……”赤冰看着她,冷冷的道:“你整日跪在这里,所为何事?”未央定了定神,深吸口气,慢慢的道:“属下知错了,求教主宽宥。”说完双手伏地,一头磕了下去,赤冰冷眼看着她,并不说话,宁未央又道:“从今往后,愿为教主执鞭坠蹬,肝脑涂地,万死不辞。”说完又磕一个头,赤冰淡淡的道:“你现下说的甚好,来日见了那风雷堡的少堡主,只怕又会旧态复萌。”宁未央又一个头重重磕下,口中道:“属下……再不敢了。”   她额头之上本就有伤,现下连磕三个响头,伤口开裂,鲜血又流了出来。赤冰看着她,不再说话,半晌忽道:“宁未央,你以为我冰焰教是甚么地方,你想怎样便能怎样,你背叛本座,又凭哪点要本座宽宥于你?”未央抬头与赤冰双目对视,一字字道:“请教主明示。”赤冰看了她半晌,点头道:“好,既然你诚心认罪,本座便给你一个机会。教中刚刚擒住了所谓名门正派的几位高手,一共五五二十五人,明日在落花台,你便与他们比试比试,你若赢了他们,过往所犯之过本座既往不咎,你仍旧是冰焰教的左护法;他们若赢了你,我便放他们离开。你看如何?”未央呆了半晌,脸上现出一抹凄惨笑意,轻轻说道:“属下谨遵教主圣命。”赤冰点头道:“你要记住,这一次你们双方便都是签下了生死状,不死,不休。”说罢再不看她一眼,回身步入桃夭殿。   宁未央眼见殿门再度关闭,咬牙用手撑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双腿已然如同木头一般,身子一歪,险些跌倒,旁边突然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握住了她手臂,将她扶住。未央扭头一看,只见一张平板的白银面具近在眼前,眸子深邃,自面具之后定定的看着她。不知怎的,宁未央总觉得月风江的眼睛与初次相见时有些不同,那时月风江的双眼虽然漆黑明亮,却寒冷异常,时不时会有寒芒闪过,而现在,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月风江眼中的冰冷之色似乎越来越少,几乎鲜有看到。月风江松开她手臂,忽道:“明日比剑,不死不休,你可知道?”宁未央点了点头,说:“我的剑呢?”月风江看着她道:“明日我自会给你。”手突然一抬,未央只觉得颈后一麻,一股热力霎时自椎骨传遍全身,一直压在自己丹田的那如同铅块的巨力,在这股热力之下缓缓融化,丹田之中的内力顿时冲破阻碍,汹涌而出。宁未央知道月风江已解开了她的穴道,潜运内力,调节了一下内息,精神顿时比方才好了许多。向月风江微微点了点头,仍是摇摇晃晃的走了开去,月风江站在原处,看着她的背影,久久未动。   第十七章 苍天负我宁成魔【二】   第二日一早,落花台旁便已来了好些人,众人都知今日会有一场大大的热闹可看,身犯重罪的本教护法与白道五五二十五位武林高手各自签下生死状,便要在这落花台上一战定输赢,这么大的热闹,可真是难得一遇。听说这二十五位高手在江湖上都是叫得出名号的,有不少出自名门大派,据说是本教乾、坤两位护法星无邪、寒沉雪踏马江湖,历时数月,从各门各派眼皮之下一一捉了来的。   台上那二十五个人已然到场,各自的兵刃也已归还到自己手中,这些人站作一堆,黑压压的一片,个个站的笔直,表情肃杀。落花台虽只是一座校武台,却甚是开阔,这些个人站在台上,却也只是占了四分之一而已。台下正面,摆放着一张紫檀木的椅子,却还无人就坐,旁边教众仍旧只是站着。以落花台为中心数丈之外,整整齐齐的站了一圈黑衣劲装大汉,手里都端着弓弩,摆好姿势,齐齐对准落花台上的二十五人。   大概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前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忽然人群后面起了一阵骚动,众人自后向前,如浪潮一般拜倒,口中山呼:“教主驾到!属下等恭请教主金安!”只见一人身着青袍,脸带纯金面具,自后面缓缓走上前来,身后跟了月风江、星无邪、寒沉雪三位护法,并留在教中的六位长老。   赤冰向落花台上看了一眼,缓缓坐在那紫檀木椅之上,月风江站在他左侧,星无邪、寒沉雪两人站在他右侧,其余六位长老分列其后。赤冰淡淡的问道:“怎么,宁未央还没到么?”月风江回头向后看了一眼,低声道:“应该快来了。”话音未落,只听身后又是一片哗然,众人尽皆回头,只见宁未央正从众人让开的通道之间走了过来,她今日穿了一袭鲜红衣衫,紧衣窄袖,更显得纤腰一握,身段婀娜,满头长发都盘了起来,想是为了遮掩额上的伤痕,在额头之间系了一条红带。她走路虽已不似昨日那般摇摇摆摆,却仍是有些怪异。   未央走到赤冰跟前,单膝跪地行了一礼,也不说话,站起身来,看着月风江。月风江上前一步,将左手之中握着的一把剑递了给她。青色剑身,篆名攻玉。宁未央接过剑来,握在手中看了半晌,点了点头,双手一分,拔剑出鞘,一道青光自她雪白的脸上闪过,宁未央左手将剑鞘向地上一丢,转过身去,右手握住攻玉,剑尖垂地,提步而行,就这样一路拖着向落花台上走去。   落花台上的众人都眼睁睁的瞧着她,脸上神色甚是诧异,他们虽知道今日是与魔教护法比武,也知对方一定武艺高强,但却没想到走上来的却是这样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众人看她一路慢慢走上落花台,内行之人一眼便看出她脚步虚浮,根基不稳,当下脸上便都露出喜色,心中均想:“这魔教教主要么是疯了,要么根本便是想借刀杀人,居然让我等二十五人和这个小姑娘签生死状,这小丫头一副精神恍惚,体力不支的样子,怎能敌得过我方众位强手,看来这次我等是脱身有望了。”这二十五人清一色都是男人,看见未央,不少人心中又想:“这小姑娘长得很是好看,可惜等会儿就要变成个死人,唉,偏偏今日决斗定下规矩不死不休,实在是可惜可惜。”   那边心中各有所思,脸上神色变幻,这边宁未央已迈上落花台的最后一阶石梯,与那二十五个人对面而立。台下人群之中闪身走出一个蓝衣女子,向着台上道:“台上的二十五位英雄听好,今日你们与我教左护法乃是一战定输赢,换句话说,就是她一个对你们二十五个,若是你们胜了,活下来的便可离开冰焰教。”台上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他奶奶的!她一个对我们二十五个?你们魔教未免也太把人看扁!”那底下说话之人正是景小楼,她身为冰焰教的教中司事,此事非得经她主持不可。景小楼万万没想到宁未央竟会到赤冰门前长跪,也没想到赤冰竟然还会见她。好在赤冰虽然见了她,却提出了这样一个条件,在景小楼看来,这根本就是借刀杀人,这二十五人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好手,她不知月风江已替未央解开穴道,只道宁未央仍是内力全失,如此比武,根本与送死无异。她心里实也盼着宁未央死在台上,最好是被乱刃分尸。听到那人骂人之声,景小楼也不生气,娇笑一声说:“闲话少说,列位请吧。”   台上那二十五人一声呼喝,飞身纵起,转眼就将宁未央围在中间,却一时无人抢先出手,众人眼睛都瞪着她,想让她先出手,强敌环伺,谁先动,谁先露出破绽。宁未央抬起眼睛,向四面扫视一遍,似是凄然一笑,几乎在同一瞬间,未央身形一晃,攻玉剑猛然抬起,向着右侧一人疾刺过去,那人忙挥剑去挡,旁边众人见她已动,立时看准她身后空门,几人一马当先,刀剑勾叉纷纷向她后背招呼过去。谁知眼看就要刺中她后背,忽的眼前青影一闪,“叮、当、哗、啦”之声不绝于耳,还没看清怎么回事,手上兵刃稀里哗啦,尽都断了,断刀断剑掉了一地,几人大骇,刚知道害怕,却已晚了,个个都是颈中一凉,几股鲜血如箭喷出,眼睛都没有闭上,便一命归西。其余众人大叫一声:“不好!”纷纷跳跃躲闪。   宁未央知道今日便是以死相搏,自己的体力无论如何,不能一下恢复如初,缠斗时间越久,于己越是不利,是以一上来便痛下杀手,使出了“神龙阙天剑法”,众人只见她已裹在一片青影之中,如同狂风骤雨一般,所过之处,鲜血四溅,惨叫之声不绝于耳,想要闪避,却哪里跑得过她,她身行诡异飘忽不定,忽东忽西如同鬼魅,片刻之间,又有数人中剑倒地。这“神龙阙天剑法”共有七七四十九式,威力无穷,却是极耗内力,未央将一路剑法使完,便已有些呼吸急促,长剑一抖,画了个圈向着身侧一人腰间削去。现下落花台上已横七竖八躺了十多具尸体,站着的也只剩下十个人。但这十个人,要么持有宝刀宝剑,要么武功高绝,方才才没有死在神龙阙天剑之下。   未央招式一变,换使“修罗十三式”,修罗十三式虽不及神龙阙天剑霸绝狠辣,却也极为凌厉,眼见面前两把剑一齐向她腰侧刺来,宁未央手腕一沉,使一招“冥河取水”,长剑一荡,直取两人手腕,两人一惊,忙自撤剑,变攻为守,谁知未央这一招只是虚招,还未等他们二人将剑势全部撤回,只是待那二人招式将成未成之际,手腕一翻,反手侧削,攻玉剑正削在身侧一人的腰际,那人腰上顿时开了一条尺许长的血口,鲜血喷洒而出,一跤跌倒,眼见是活不成了。   一时之间,落花台上,红影青锋,交相辉映,台下众人一时都看得呆住了。待得最后一式“永不超生”使完,台上站立之人便只剩下了三个。这三个人,一个是崆峒派掌派的师弟玉华子,也是崆峒派下属夺命门的掌门,一个是衡山派的掌门孟非凡,还有一个,是江南试剑山庄的庄主叶知秋。这三个人,在江湖之上可谓声名显赫:玉华子虽不是崆峒派掌派,但位列掌门,一身武功,与掌派师兄玉真子相比也只略逊一筹,一手夺命剑法更是使得神出鬼没;孟非凡是衡山派新任掌门,年纪虽轻,武功却在同辈弟子之中排名第一,当年在望月崖一役中,力战魔教长老,奋力救出其师黄天冀,虽然黄天冀当时已身受重伤,回到衡山不久便伤重而亡,但对孟非凡却极是感念赏识,临终之际当着衡山众弟子之面,将掌门之位传与孟非凡;最后一个叶知秋虽在江湖之上鲜少抛头露面,但试剑山庄在江南一带盛名赫赫,凡敢擅自闯入者通通有去无回,无人得知试剑山庄的秘密,也正为此,试剑山庄成为江湖中有名的禁地之一。   这三个人当中,两人手中拿的都是宝剑,剩下一个玉华子,虽没使宝剑,但剑走轻灵,轻功极好,是以这三个人能立于最后而不倒。宁未央却已有些体力不支,胸口起伏,呼吸急促,最要命的是,右肩上被欧阳云飞所刺的伤口痛的越来越厉害,肩头之上一片湿黏,已流了不知多少血出来,只是她穿了一身红衣,打斗之时若不凝神细看决计看不出来。只不过,看不出来只是掩人耳目,不断流出的鲜血仍旧会带走她本就不多的体力。   第十七章 苍天负我宁成魔【三】   玉华子三人各站一角,将未央围在中间,三人一齐挺剑向未央刺去,宁未央长剑一摆,正撞在叶知秋的剑上,两剑都是宝剑,是以只是发出一声龙吟,并无损坏,只是未央这一剑暗运内力,叶知秋的剑与她甫一接触便即明白,立时运功反击,两人都觉一股大力自对方剑上传来,这叶知秋内功甚是深厚,宁未央只觉得胸口一震,仿佛给人用铁锤砸了一下,头晕胸闷,想要呕吐,咬牙生生忍住,那叶知秋的感觉也并不好到哪去,虽然脚下一步未退,掌中宝剑却还是向旁偏了一偏,他这一偏,正挡住了孟非凡的剑势,此时身后玉华子的长剑已然到了宁未央背后,宁未央脚下一晃,身子倏的往前一窜,已贴着叶知秋的左侧身子滑了出去,那三人反应也是极快,见她从包围之中逃了出去,玉华子自后一窜而出,剩下叶知秋和孟非凡两个几乎同时拧腰回身,双剑同时快若流星,再次刺到。宁未央心中暗道:不好,这三个人好生厉害,只怕今天未必能赢。只不过,旁人比武,输便输了,自己今天若是输了,便得搭上性命。眼见双剑又已刺到,急使一招“流光出云”,剑尖直直对着叶知秋的宝剑而去,同时左手对着孟非凡倏的一扬,口中叫道:“看暗器!”孟非凡不知是真是假,不敢托大,忙回剑往自己身前一挥,却是甚么都没有,只是这一瞬的功夫,宁未央脚下一滑,身子有如鬼魅,倏忽转到了叶知秋左侧,攻玉斜斜挥出,自叶知秋和孟非凡之间刺了出去,手腕蓦的一翻,长剑猛地回转,竟闪电般的绕到了孟非凡的脑后,孟非凡只觉得后颈一凉,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咔嚓”一声,颈骨已被攻玉剑削断,脑袋向下一垂,扑地倒下。   孟非凡在这三人之中武功虽是不弱,年纪却是最轻,是以未央便要先对他下手。她一剑杀了孟非凡,还未及喘息,身后一阵劲风袭来,玉华子的长剑已经到她背后,眼前白光一闪,叶知秋侧身振臂,剑走偏锋,向着她前心刺来。未央脚下发力,想使出“月影随行”的步法,谁知脚下一软,头脑之中一阵发蒙,“月影随行”竟然没使出来,心中大叫一声:哎呀,不好!背心已感到一阵刺痛,不及细想,双肩一晃,向着地下一扑,就地翻滚,才避过了玉华子这一致命杀招,台下众人看得清楚,她这一招躲得,已是连滚带爬,甚是狼狈。但所谓避过,只是没有一剑毙命,背上却被玉华子的剑锋刺中,腰侧也被叶知秋的剑划了一道血口,后背腰间立时又湿了一片,疼痛难忍,差点爬不起来。   玉华子与叶知秋都是久历江湖的老手,如何看不出宁未央已然体力不支,已为强弩之末,心下俱都大喜,不等她站起身来,便又双双抢上前去。玉华子轻功比叶知秋好,抢在头里,手腕一沉,使了一招“双龙摆尾”,长剑抖了一下,看在眼中,竟是化为无数剑影,这一招是崆峒派剑法中的精妙招式,一招之中,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要旨便在教敌人眼花缭乱,分不出哪一道是幻影,哪一道是真身。宁未央刚刚从地上翻过身来,刚抬起头,便看到满眼雪亮剑光,向着自己当头罩下,现在再以攻玉剑去挡,已然不及,心下一寒:我命休矣。明知不及,仍是单膝跪地,抬手挺剑,向着剑光中心刺去。本来宁未央已知自己这一剑即便刺得中,自己也必先中剑而亡,谁知那团剑影已到了她眼前,却猛地一顿,所有幻影通通消失不见,只有一把剑对着她眉心,却停滞原处,不再前进,只是这电光石火的一瞬,攻玉剑已刺入了玉华子的小腹之中,这一下死里逃生连未央自己都不明其理,她眼睛扫过玉华子脸上,只见他双眼大睁,脸上竟全是愤恨不甘的表情。叶知秋只比玉华子晚了一步,便眼睁睁的看着玉华子丧生剑下,他刚才在玉华子身后,明明见他已抢得先机,正自松了口气,忽然见他身子猛地一震,似是被人隔空打了一下,随即愣住不动,中剑身亡。他只道是宁未央向玉华子发射暗器,心中又怒又恨,大叫一声:“妖女!恁的歹毒!”飞身而起,宝剑自上而下,挟雷霆万钧之势,向着宁未央当头劈下,此时他心中又是痛恨,又是绝望,己方整整二十五个英雄豪杰,现下只剩下他一个,虽然他自己并未怎么受伤,但已如同羊入虎口,四面都是魔教妖邪虎视眈眈,自己即便赢了,那魔教教主也未必肯信守诺言。   宁未央此刻已是浑身受伤,满身是血,刚才身上挨的那两剑伤的都并不浅,尤其是后背那一剑,深有半寸,眼前一阵阵模糊,即便此时台上只剩叶知秋一人,也已再无把握赢他。眼见他一剑劈来,退后半步,眼前阵阵发黑,心知自己几乎已到极限,生死胜负,也就是在这一两招之内,心思电转,剑风已至头顶,将心一横,身子倏的倒跃而起,额头前胸几乎擦着剑锋而过,转眼之间,身子已到了叶知秋长剑之上。叶知秋大吃一惊,心中突然一阵迷茫,好像有什么事情甚是奇怪,但怎么也想不起到底是甚么事情,宁未央身在半空,纤腰一折,双脚踢向他头顶,叶知秋大惊之下,忙回剑上撩,慌忙之中只能将头一偏,避开了踢他头顶的那脚,正待反击,手腕猛地一阵剧痛,长剑蓦然脱手落地,原来宁未央另一脚正踢在他手腕之上,当下便将腕骨踢断。叶知秋剧痛之下,脑子中却突然一阵清明,刚才想不明白的事仿佛一下豁然开朗:“倒踢流星”!难怪他刚才觉得甚是古怪,原来这妖女竟使出了昆仑剑派的独门绝技!只是,这招“倒踢流星”是昆仑剑派不传之秘技,这魔教妖女如何会得?他虽然满腹疑惑,却再也没有机会解开,耳边只听剑风呼啸,眉心一阵剧痛,鲜血四溅,攻玉剑正正从他眉间刺入,宁未央手握剑柄,落在他面前,只是脚步踉跄,几乎站立不稳。叶知秋双眼大睁,目中尽是难以置信之意,口中哑声道:“你……你怎……”他想说“你怎会昆仑剑派的‘倒踢流星’”,只说了两个字,便即不动,气绝身亡。   宁未央从他尸体上拔出攻玉剑,脚下踉跄,一连退了四五步,才终于站稳,环视四周,落花台上遍地都是死尸,鲜血四流,惨不忍睹,青萝树上偶尔飘下零星落花,都粘黏在尸首血泊之上,四下一片肃静,好像全世界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宁未央点了点头,喃喃自语道:“全都死了,好,这些人全死在了我的手下。嘿嘿,我现在身上的血腥,岂止今生今世,就算来生来世,也再洗不干净了。”先是低低发笑,然而笑声越来越大,竟是仰天大笑起来。刚才她强使“倒踢流星”,身上的伤口全数崩裂,尤其是腰侧的剑伤,更是撕裂的厉害,一身红衣全都湿答答的贴在身上,也分不清是汗还是血。她脚下摇摇晃晃,忽的双腿一软,跪在台上,以剑柱地,撑住自己身体,仍是笑个不停,连眼泪都笑了出来,她笑得越厉害,眼泪就流得越多,只是,从她眼中流出的液体,竟也带着微微的红色。宁未央只觉自己笑得连气也喘不上来了,胸口憋闷,喉咙发甜,两眼一黑,“噗”的喷出一口鲜血,一头栽倒在落花台上。   台下的众人目睹了这场惨烈的拼杀,个个鸦雀无声,不少人心中都想:若换做是我,现在还能否活着站在落花台上。众人虽如愿以偿,见识了这场难得一遇的热闹,却也个个心有余悸,见识了宁未央手段是何等狠辣。连同赤冰在内,所有的人都默不作声,默默的看着她,只见她雪白的脸上点点滴滴,溅的都是鲜血,身子摇摇晃晃,仰天狂笑不止,待得她吐血晕倒,台下众人才渐渐起了一阵骚动。赤冰从座椅之上站起身来,淡淡的道:“将左护法送到桃夭殿中去。”月风江等三人点头道:“是。”赤冰目光落在月风江脸上,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景小楼紧跟在赤冰后面,走过月风江身旁之时忽的停下,冷冷一笑道:“右护法大人,好俊的一手暗器功夫啊。”月风江看她一眼,并不答话,景小楼抬起头来,目中尽是怨恨愤怒之色,“看来右护法大人还真是舍不得她死呢。”月风江冷冷一笑,懒懒的道:“本护法的事,何时轮得到你来管?”景小楼看到他眼中寒光闪现,虽是恼恨无已,却也不敢再说,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月风江略一沉吟,转身上了落花台。   第十八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一】   夜色已深,桃夭殿中正殿的灯火早已熄灭,只有西南角的丹房之中还隐隐有灯光透出。说是丹房,其实里面也并没有丹炉,只有一排排的木橱,上面放置了各式丹药。在丹房的正中,有一方石砌的平台,是于在丹房之中练功打坐之用,表面已经光滑如镜。   现在那石台之上正躺了一个人,一身红衣,双眸紧闭,脸色苍白,额头之上密密麻麻全是汗珠,虽在昏迷之中,一双秀眉仍不时紧紧皱起,仿佛极是痛苦。在石台边上,并排站着两个人,两人脸上都戴着面具,一金一银,正是赤冰和月风江。两人都低头看着宁未央,赤冰将扣在她脉门的手缓缓松开,从怀里摸出一个白色的瓷瓶,倒了一粒丹药出来纳入未央口中,月风江在旁迟疑了一下,仍是忍不住问道:“她……怎么样?”赤冰淡淡的道:“只是精神受了巨大的刺激,又加上体力消耗过大,才会晕死,并不妨事。”月风江“哦”了一声,赤冰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他,道:“你何以对她如此关心?”月风江愣了一下,道:“我……”他忽然也不知道这句话该如何回答,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何以对她如此关心。赤冰目光灼灼,逼视着他,又道:“你喜欢她?”“……”月风江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喜欢她么?这个问题他从未想过,他一向酒剑风流,放荡不羁,却从未将任何一个女子放在心上,又怎会去喜欢一个心里有着别的男人的女孩子,只是,他若不是喜欢她,为何会一次次对她手下留情,又何以会一次次的在她危难的时候,决然出手。赤冰接道:“日间在落花台,她差一点便死在玉华子剑下,是你出手用暗器伤了玉华子,才救了她性命。”月风江并未反驳,他早已料到这一切定是瞒不过赤冰的眼睛,口中说道:“弟子确是擅自出手,请教主责罚。”   赤冰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忽听石台之上宁未央大声叫道:“子轩哥哥,你不要走!”两人一起扭头看她,见她仍是闭着眼睛,手在空中乱挥,像是要抓住甚么,只是甚么都没有抓住,颓然落下,眉头紧皱,似乎极是难受,身子簌簌发抖,忽然又道:“子轩哥哥,我……从来都没有想要骗你,……你真的再也不肯原谅我么?”声音凄楚,泫然欲泣。赤冰冷冷“哼”了一声,道:“果然不出我所料,现在还不等见到她的旧情人,便已经故态复萌。”回转身走到那排木橱之前,从最底下的一层取了一个黑紫色的木匣出来,放在石台之上双手打开,月风江望里一看,只见里面是一方雪白的锦帕,上面整整齐齐的摆着十二枚金针,这些金针都是纯金制成,长短不一,有粗有细,在灯光之下金光闪闪,煞是好看。   赤冰从木匣之中取了三枚金针出来,拿在手中,这三枚金针都是寸许长短,细如牛毛。月风江大是奇怪,终于忍不住问道:“教主,你……这是要作甚么?”赤冰不答,只是向他道:“你扶她坐起来。”月风江依言将宁未央扶起,坐在石台之上,赤冰手拿金针走到她跟前,看了她半晌,忽然对月风江道:“其实,霁风和攻玉本来就是一对,你知道么?”月风江愣了一下,不解其意,赤冰也不再说话,出手如风,将三枚金针都插入了未央发际之中。月风江看得分明,惊道:“教主,你……杀了她么?”   宁未央在昏迷之中,仿佛又回到巢湖之畔,与默子轩黯然分手,忽然脑中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一时之间,与默子轩自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排山倒海一般纷纷涌入头脑之中,君山初遇,杭州重逢,襄阳夜会,万里同行,以及在昆仑山地狱谷两人结发为盟,私定终身,过往之事一桩桩,一件件在脑海之中无比清晰,仿若就在昨天,默子轩的音容笑貌似乎就在眼前,未央也分不清是梦是幻,伸出手去,像从前一样摸他脸庞,还未及触到,忽然头脑深处又传来两股刺痛,这两股刺痛比之方才的痛楚更加深入骨髓,未央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默子轩的影像犹如水中倒影,水波荡漾,渐渐模糊不清,她心中大急,慌忙伸手去抓,谁知她的手指刚刚碰到默子轩的影像,那影像突然如同跌碎了一般,霎时之间,碎成了千千万万片,宁未央大声叫道:“不要!”天地间突然起了一阵狂风,席卷而过,那围绕在她眼前的件件往事,忽然都如同沙画一般,被狂风吹散,宁未央心中忽然一片茫然,空空落落,所有的一切,都似化成了这漫天沙尘,飘然落地,不留痕迹。   地宫之中是永远没有阳光的,但她的双眼却感到一阵阳光般的温暖和耀眼,缓缓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明亮,就好像是初夏的清晨,流光如火,菡萏飘香。她动了动,全身如同散了架一般的疼痛,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侧过头去,只见桌子上红烛如火,床榻之畔却坐着一个人,那人侧着身子,手里拿着一把剑,正在专心致志的擦拭剑鞘,听见她的呻吟,那人回过头来,看着她。   那人修眉俊挺,眼睛很黑很亮,眉目之间,飞扬跳脱,又带着些微慵懒之意。   宁未央呆呆看着那人,忽然开口道:“你……是谁?”那人定定看着她,笑了一笑,道:“我是……你的大师哥。”   “大师哥……?”未央愣了一愣,她从不记得自己有个大师哥,可是,她为什么会睡在这里,而且浑身剧痛,她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我为甚么没见过你?”   “你见过的,只是你不记得了。”   宁未央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身来,身上顿时刀扎一般的疼,尤其是腰侧、后背和肩头,便像撕裂了一般。她靠在床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小衣,脸上不由微微一红,想了想,抬起头对那人说:“你是……月风江么?”那人笑了一下,点了下头,忽然道:“你要叫我大师哥。”宁未央秀眉微微皱了一下,道:“为甚么?”“因为你以前一直都是这样叫的。”   未央咬了咬下唇,月风江,在她的记忆当中只有少年时的寥寥数面,她恍然记得少年之时,三月初春,那似乎是她唯一的一次得到许可可以离开地宫,到灿烂的阳光之下玩耍,三月的天很蓝,风很大,天上到处都是风筝,草地之上有很多的人,拉着风筝,又跑又叫。她一个人坐在草坡上,呆呆看着他们,她也想放风筝,可是她没有。忽然一只风筝直直的掉在她眼前,是一只大大的鹞子风筝,很漂亮,她看了半天,伸手将那风筝捡了起来,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的看,这时,她看到了一双脚,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靴子,抬起头来,面前站着一个穿黑衣的少年,十三四岁年纪,眼神灼灼盯着她,神色很是骄傲,她愣了愣,双手把风筝递给那个少年,那少年接过风筝,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忽又回过头来看着她,像是想要说话,正在这时,远处有人唤他,那少年便转身去了,未央清楚的记得,那是远处一个穿白衣的女孩子,她喊的是:“月风江。”她呆了一呆,心中想道:“原来,他就是月风江。”此后虽然她又见过月风江几面,但这少年却似不再记得她了。虽然按理来说,月风江确算的是她的大师哥,可她却从未这样叫过。   月风江见宁未央呆呆出神,“嗯?”了一声,道:“怎么,跌了一跤,以前的事便想狡赖么?”抬起右手,手背向她,“那日比武输了,便把我手咬的皮破血流,现下又想赖账么,嗯?”未央看见他右手手背果然有一圈深深的齿印,又黑又紫,咬的极深,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消退了,脸上一红,道:“胡说,我……我怎会咬你?”但心里却真的不知这是不是她咬的。月风江看着她,笑而不语。宁未央摸了摸脑袋,皱眉道:“我为甚么浑身都是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一点都记不起来了?”月风江道:“也没什么,只是前些日子望月崖一战,你为救薛长老,身陷重围,一不小心跌下山崖去了,结果撞到了脑袋,所以好些事都给忘了。”   宁未央双手扶额,眉头紧皱,望月崖……望月崖……好像有一点点印象,再往深想却甚么也想不起来。月风江笑道:“不必再想了,只是把我这个大师哥给忘了而已,也没甚么大不了。”站起身来,从桌上端了一个碗走了过来,递了给她,“既然醒了,正好吃饭。”未央瞧见那碗里是一碗稀粥,伸手接了过来,吃了两口,忽听月风江在旁说道:“总算你可以自己吃饭了,这些天顿顿喂你,手都要累断了。”宁未央瞪眼向他看去,却见他两眼定定的看着自己,眼中神色很是奇怪,宁未央给他看得脸上发热,低下头去,心中却想:“难道,我真是一直叫他大师哥来着么?”   自打这天之后,月风江几乎日日都会到这里陪她,每日看过她的伤势,便会往她床上一坐,和她说话,要是有时没话说了,就靠在床上,定定看她。未央初时很想让他坐到旁边凳子上去,但月风江哈哈一笑,说:“你还和我躺在一张床上睡过呢,现在害什么羞。”未央怕他又要说出甚么惊世骇俗的言语,便也只得作罢。   这样平静的日子过了两月有余,未央身上的伤口都渐渐愈合,只是她也渐渐习惯有月风江陪伴,月风江见她伤势好转,便也渐渐来的少了。   第十八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二】   这日宁未央醒的很早,吃过早饭,又看了半晌的书,月风江还是没有来。她合上书卷,忽然想起很久没有拿过剑了,自己受了这么久的伤,只怕武功都已生疏。此心一起,便再也按捺不住,只是找遍了石屋,也没有找到一把剑。心中闷闷,一个人出了石屋,往练功房而去。这两个月以来,除了月风江来看她,整个教中,再没有一个人来看过她,不过这孤独冷寂,她早已习惯。一路之上,也碰到几个教众,所有众人见了她,脸上表情都甚是恭谨,皆是躬身行礼,口称:“左护法。”未央甚是奇怪,心道:“我只是教中一个小小杀手,何时成了他们的左护法?还是这些事情,我也一并都忘了。”正自想着,面前忽然闪出一人,正拦住她去路,嘴里笑道:“小师妹,你是来找我的么?”抬头一看,面前之人眉间慵懒,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不是月风江又是哪个。   宁未央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道:“月风江,你……怎的没去瞧我?”月风江笑道:“你是想我了么?”未央脸上一红,犹豫了下,还是点了点头。月风江笑道:“我这不是正要去瞧你么。你来了甚好,我正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宁未央依言点头,跟在他身后,忽然道:“他们,为甚么叫我左护法?”月风江身子微微一顿,并未回头,淡淡的道:“你本来便是本教的左护法,只是你不记得了而已。”说话之间,两人穿过条条甬道,已来到一座石门之前。宁未央奇道:“这是甚么地方?”月风江回头看了她一眼,道:“这是我住的地方。”宁未央“哦”了一声,心想月风江果然是深得教主喜爱,住的地方不知比自己大了多少。   两人走了进去,里面虽不如桃夭殿大,却也是弯弯折折,甚多房间。月风江领她走到一间石室门口,推门而入,石室里面甚是宽敞,四壁都燃着铜灯,西南角摆着一个木架,上面架着刀剑,除此之外,再无一物,看起来这竟是一处练功房。未央走到那刀剑架旁,上下看了几眼,目光便落在一柄青色的剑上,伸手从架上取了下来,轻轻抚摸,月风江在旁看见,说道:“这柄剑本来就是你的,你拿着罢。”未央手指轻轻抚过剑柄之上的“攻玉”二字,心中对此剑似也有种熟悉亲切之感,闻言甚是欢喜,将剑抱在怀中。   月风江看了看她,道:“从今天起,你有空就来这里找我,由我来教你武功。”宁未央愣了一下,抬头看他,道:“你来教我武功?”她心中虽知月风江武功卓绝,但听得要由他授她武功,心中仍是有些诧异。月风江看见她神色,轻轻一笑,道:“怎么,你不服气,是么?”宁未央摇摇头道:“没有。”心中却想:都说月风江一身武功尽得教主真传,却不知比我强出多少?月风江点点头道:“你现在心中定是在想,不知这月风江武功到底比我强出多少,若是强的有限,怎配前来教我武功?”宁未央被他说破心思,索性大方承认,道:“人人都说月风江大人武功盖世,我当初想必也领教过,只是现在却都忘了,只好再向你讨教几招。”说着拔剑出鞘,身子一侧,左手捏个剑诀,刷的一下,长剑向后,斜斜指天,这招起式,正是赤冰所创“回步流云”剑的起式,这套回步流云剑,本是赤冰闲暇之时所创,剑意如名,正是一步三回,如若流云,剑式精妙,杀意却不强,是以赤冰曾说,此套剑法只可比武,不可杀人。   月风江看她使了回步流云剑的起式,又见她一身白衣,清丽脱俗,心中一动,微笑道:“你向我讨教,却为何要使这最没用的回步流云剑,我若是你,第一要使的必定是神龙阙天剑。”宁未央摇了摇头,说道:“神龙阙天剑霸道狠毒,只有要与对方拼个你死我活之时才可使用,我们同门之间切磋武艺,怎能用此剑法。”月风江右手伸出,反手握住霁风剑柄,缓缓拔了出来,口中笑道:“即是如此,你要用这剑法,也由得你。不过,既是你来向我挑战,规矩却得由我定。”他见宁未央点头,接道:“我只出三招,若是在三招之内赢不了你,便算我输。我若输了,自是没脸再教你武功,你请自便,我若赢了……”宁未央听他的口气像是说只要三招便可赢她,心中甚是不以为然,随口道:“你赢了便怎样?”月风江眼睛看着她,笑得很是奇怪,“我若赢了,你从此便要叫我‘大师哥’,处处听我的话。”   宁未央嫣然一笑,道:“好。那你可不许反悔。”口中说着,身子倏的向前一窜,就势转了半圈,剑锋向下,直向月风江小腿刺去,月风江脚下退了半步,口中叫道:“第一招!”手腕一抬,霁风剑斜斜挥出,正挡在攻玉之前,两剑相碰,声音甚是好听。宁未央身子一旋,从他身侧滑过,两人刚刚交错,忽的仰面折腰,长剑向后反刺,直奔咽喉,月风江轻笑一声,道:“第二招!”身子一飘,竟毫不招架,轻轻纵了开去,宁未央一愣,心中暗想:这是甚么打法?现在两招已过,她可不信月风江只出一招就可赢了她。刚刚直起身子,忽听月风江在旁笑道:“第三招!”话音未落,眼前剑影一闪,一股冷气直逼面门,宁未央将头微微一侧,反剑一拨,却拨了个空,月风江的剑竟然鬼魅般从她脑后绕了过去,宁未央虽是吃惊,但也并未慌乱,右肩一沉,身子一侧,手中剑划了个圈,直挂月风江手臂,只觉颊边一丝冷意划过,月风江一剑走空,撤剑飘出,将霁风还剑入鞘,笑吟吟的看着她。   宁未央心中奇道:怎么,他输了还这般开心么?正要开口,却听月风江说道:“你输了。”宁未央吃了一惊,低头看了一下,见自己衣衫整齐,并没半点破损,这才放下心来,抬头笑道:“三招已过,你又没赢我,你才输了呢。”话未说完,却已笑不出来,只见月风江左手伸出,两指之间,夹着一个小小的东西,在他指间晃来晃去,竟是半截细细的银线,下面缀着一颗洁白的珍珠,宁未央忙伸手往自己耳边一摸,果然,左边耳朵之上空空荡荡,所带的珍珠坠子已不翼而飞。回想起刚才划过脸颊的那丝冷意,浑身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若是方才那剑削的不是她的耳坠子,而是她的脖子,自己现在还哪有命在?   宁未央呆若木鸡,便这样一手捂着耳朵站着,愣愣的看着月风江。灯光摇曳,照在她身上,她瘦了很多,显得下颏更尖,眼睛更大,只是她的眼睛,在经过这次之后,少了当初那种灿若流星的光芒,却似罩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水色,月风江看着她,忽的心中一荡,慢慢走上前来,低低叫了一声:“宁儿。”声音竟微微沙哑,宁未央呆了一呆,道:“你叫我甚么?”月风江再不答话,忽然抬起右手,蒙住了她的眼睛,俯下头去,在她唇上轻轻一吻。   未央只觉得眼前一黑,被人手掌蒙住,接着两片火热的嘴唇轻轻贴在自己唇上,身子一颤,竟也忘了反抗挣扎,只是大睁着眼睛,呆呆站着。良久,才觉得眼前一亮,原来是月风江已将蒙住她眼睛的手放下,眸色暗沉,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宁未央“啊”的一声,如梦初醒,足尖一点,向后跃出数尺,伸手掩住自己嘴唇,想到刚才那幕,又羞又气,瞪着月风江道:“月风江!你——”月风江微微一笑,懒懒的道:“你忘了么,今后要叫‘大师哥’,再要这么直呼其名,我可要出手教训你了。”宁未央满脸通红,大声道:“‘大师哥’么,叫便叫了,你又为何要轻薄于我!”月风江双手抱胸,笑道:“不过就是亲了一下,也叫‘轻薄’么?要不要我真正轻薄一下,给你看看?”宁未央道:“你……”她本想说“你敢!”但忽怕这句话说了出去,月风江便真的敢,终于把那后一个字生生咽了下去,月风江瞧她一眼,叹口气道:“你这般害羞,日后若是嫁了给我,也真够我受的。”宁未央秀眉一轩,啐道:“自作多情!哪个要嫁给你了!”月风江哈哈一笑,伸手从背上将霁风摘了下来,拿在她眼前,道:“你仔细看看,你那把攻玉和我的霁风,是不是一对儿?”宁未央闻言,拿起攻玉,与霁风并排放在一处,仔细看去,只见两把宝剑除了颜色一青一黄,余下长宽尺寸,纹饰篆刻,竟都几乎一模一样,就算是外行人也可一眼看出,这两把剑果真便是一对。   宁未央看了几眼,面红过耳,月风江重又将霁风系在背上,笑道:“看见了吧,教主的意思早已明白不过,你迟早都是我的人。”宁未央低下头去,心中好似总觉得有一点不对,但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脑子之中好像有一块空白,好像是一些事,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她咬着嘴唇,拼命的想,脑中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大叫一声,脚下退了几步,月风江脸色一变,上前一步扶住她,道:“你怎么了?”未央咬牙道:“我头痛。”月风江眸光一闪,道:“你的头受过很重的伤,才会失忆,那些往事,你万万不要用强去想,否则便会头痛。”宁未央点了点头,依言不再去想,那刺痛果然渐渐减轻。   月风江待她眉头舒展,温声道:“你好些了么?”见她点头,才松开手,道:“既然好了,那我现在便开始教你剑法。”顿了一顿,道:“你知道教主最厉害的一式剑法是什么么?”宁未央沉吟一下,道:“是不是神龙阙天剑?”月风江摇头笑道:“神龙阙天剑虽然威力甚大,可也算不得是最厉害的。教主最厉害的武功,叫做‘天绝地灭’剑。”宁未央皱一皱眉,说:“这名字甚是唬人,甚么‘天绝地灭’,不过往往越是这种唬人的名字,越是容易名不副实。”月风江道:“副实也罢,不副实也罢,我便是要将这套剑法传授给你。”宁未央知道月风江的性子向来是说一不二,何况她也对这天绝地灭剑法很是好奇,点点头说:“好。”   月风江道:“好。那么我先将这套剑法演一遍你看。”说着站起身来,拔剑出鞘,演了一路剑法,一共六六三十六式,演完回来,对宁未央道:“怎样?”未央撇嘴道:“不怎样,三十六式式式平淡无奇,看不出哪招能绝天,哪招又能灭地。”月风江见她甚是不以为然,也不以为意,只道:“以你现在的修为,能看出这套剑法只有三十六式,也实属正常。你说这剑招稀松平常,倒也不错,若让你使来,遇到强敌,不出十招就会丢了性命,换作我使却绝不会,只因这套剑法的精妙并不在招,而在气。”他见宁未央似是不解,又道:“你无论使何剑法,都须调用全身内力,是不是?”宁未央点点头,月风江道:“但凡运功,都是用自身真气将奇经八脉打通,是不是?”宁未央又点了点头,月风江又道:“这八脉为督脉、任脉、冲脉、带脉、阴维脉、阳维脉、阴蹻脉、阳蹻脉,皆是由会阴穴起,至督脉、任脉、汇入十二经脉,运行小周天,经太阴、阳明、少阴、太阳、少阳、厥阴,最后再回太阴,是不是?但凡内力运行,大抵如此,但使这天绝地灭剑法,却并非如此,全身真气都要逆行,即在厥阴拦截内力,不让它去往太阴,而是逆流回到少阳,一路到太阴,再经任脉督脉,回到会阴,再由会阴到厥阴,如此往复,周而复始。”宁未央惊道:“你说逆行经脉?那怎么行?若是一个有失,轻者走火入魔,重者会经脉尽断,吐血而亡的!”月风江点了点头,道:“确是有此风险。但只要一步步按照口诀逐步修习,如若不是在内力将枯之下强运此功,合当不会有事。”伸手拉她坐下,自己也在她对面坐好,握住她双手抬了起来,与他手掌相贴,“我现在便会教你逆行经脉之法,首先助你逆向打通经脉。”抬头看了她一眼,又道:“有我在身边,你不用怕。”声音之中,隐隐含着温柔之意。   未央抬眼看他,忽道:“大师哥,我不学这个行不行?”月风江听她叫自己‘大师哥’,又见她目光闪动,脸上神色又是求肯,又是娇俏,心神又是一荡,几乎便要答应,却忽的想到:当初对他,她也是这副神情么?心下没来由的一阵气恼,硬下心肠,冷着脸道:“不行。再要啰嗦,我就对你不客气。”   宁未央撅了撅嘴,只得与他双掌相对,暗提真气,只觉一股灼热的掌力自他双掌之上传出,在她体内缓缓游走,初时极为缓慢,似是在等自己体内真气与之相融,在她全身经脉运行了三周,未央只觉得四肢百骸都是暖洋洋的,极是舒服,正想说话,忽的那股真气猛然一转,逆行而上,宁未央只觉体内两股真气剧烈相撞,真气激荡,全身血管都像要爆裂开来,“唔”了一声,便想吐血,忽觉那股逆行的真气蓦然温和下来,回转到她胸口之处缓缓游走,她胸间翻涌的气血在这股温暖的真气游动之下,渐渐平复。这真气慢慢回到少阳,缓缓向太阳推去,这次甚是温柔,一点一点,慢慢带动她自身真气,逐渐逆行而上,过了太阳,又慢慢推回少阴,刚到少阴,那股真气猛的激荡,向前急冲,转瞬已经冲过阳明,太阴,到了任督二脉。宁未央只觉自己本身真气在它周围,被它一激四散,转而汇合,竟似被它惯性所带一般,如同排山倒海,随着月风江的真气方向呼啸而去,逆行冲破重重经脉。   月风江霍的睁开双目,撤回手掌,眼睛深深看着她,道:“好了。”   这套天绝地灭剑法,循规蹈矩使来,只有三十六式,倘若逆行经脉,才会发现每式都有三个变式,这变式才是真正的凶狠凌厉,绝天灭地,而且,全身真气逆行,激荡而出的内力竟是平时的数倍,将这内力灌注剑上,便为剑气,如此虽不近身,只要在剑气之内,皆可杀人。只是还有一点,月风江却并没有说,那便是修习这路内功剑法极是凶险,修习者内功造诣须是炉火纯青,如若不然,一旦真气反噬,势必经脉尽断,吐血而亡,而且此剑法实是逆天而行,血气倒流,如若修习之人没有极深厚的内力压制,日久必会心性大乱,走火入魔。   第十九章 血染崆峒不老泉【一】   腊月二十三,小年。   风雷堡中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堡中正厅之中高朋满座,觥筹交错,正是风雷堡堡主默天雷大排筵席,宴请四方江湖朋友,一是为着快要过年相聚热闹,二是想借此宣布风雷堡少堡主默子轩的订婚之事。   酒过三巡,默天雷满面春风,站起身来,手举酒杯,道:“今天多谢各位朋友赏脸光临蔽堡,真是蓬荜生辉,我再干一杯。”说着将手中酒一饮而尽。座下众人都道:“堡主好酒量!堡主客气了!今日我们大伙有幸得默堡主邀请,到风雷堡中一齐把酒言欢,才是三生有幸!”默天雷放下酒杯,笑道:“今日大家欢聚一堂,老夫这里正好还有一件喜事要宣布。那便是犬子默子轩今日要与飞龙堂欧阳堂主的爱女欧阳云倩姑娘定亲,请各位朋友做个见证。”众人一听,纷纷起身敬酒道贺,众人都知飞龙堂早在一年多前就被魔教灭门,这位欧阳小姐如今只是个孤女,无依无靠,不想风雷堡主仍是极重信义,放着多少门当户对的大家小姐不要,仍是聘了这欧阳小姐为风雷堡的少夫人,不由交口称赞风雷堡主真是重情重义,侠义无双。   众人围着默天雷和方凌道贺完毕,回头去找风雷堡的少主默子轩敬酒道喜,在主桌找了一圈却未找到,于是又找一圈,才发现这位少堡主早已喝醉,伏在桌上,手里却还不住的摸索酒杯,众人笑道:“想来少堡主早已心仪这位欧阳姑娘,今日终于得偿所愿,一时欢喜,竟喝醉了。”默天雷看了默子轩一眼,暗暗皱眉,方凌叹了口气,叫了默九,吩咐好生将少堡主送回房去。回头看见欧阳云倩低头坐着,过去坐在旁边,拉了她的手道:“倩儿,今日你已和子轩定亲,他便是你未婚的夫君,我们江湖儿女,也不必拘泥于甚么繁文缛节,他今晚喝的多了,我又脱不开身,你便代我去瞧瞧他,可好?”   欧阳云倩抬头看了她一眼,低声道:“默伯母,人家都道他是欢喜才喝得醉了,我却是知道的,这几个月来,他又有几天是没醉的,他心里,一直都忘不了那个魔教的妖女。”方凌笑了一笑,道:“傻孩子,现在他没忘记倒是真的,但日子久了,什么事情也都慢慢淡了,你喜欢他,生的又美,男人都不是铁石心肠,早晚有一天会喜欢你的。”欧阳云倩脸上一红,低头不语,半晌道:“默伯母,那我去了。”方凌一笑,一握她手,“你还叫我伯母么?”   默子轩被家人扶回自己床上,口中直道:“到哪去?我没醉!我还要喝!”家人口中道:“少爷,您真是喝醉了,该回房休息了。”,将被子替他盖好,转身带门出去。默子轩歪歪扭扭的又从床上坐了起来,瞪眼看着房门,忽然一步窜了下来,脚下一滑,差点摔倒,跌跌撞撞来到窗前,猛地将窗子推开,侧耳听了半晌,忽然大叫:“笛子呢?笛子声怎么没了!”窗外一片漆黑,除了寒风呼啸,哪里有半点声音。默子轩被冷风一吹,酒意上涌,“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吐得窗里窗外,满是秽物。颓然坐倒在地,从怀里摸出一绺头发,这头发一半纤细,一半蓬乱,两绺头发在中间打了个结,以一条红丝系住。默子轩呆呆看着这绺头发,用手细细摩挲,口中喃喃的道:“未央……宁未央……”突然将那头发凑到嘴边,狠狠亲吻。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与她恩断情绝,虽然痛苦,但总有一天会忘了她,但他发现自己错了,时光流逝带给他的并不是淡忘平静,而是一日重过一日的刻骨相思。说要与她一笔勾销的人是他,日复一日相思成狂的人还是他。   身后忽然门声一响,脚步轻轻,似是一个人走了进来,默子轩恍恍惚惚扭头一看,只见进来的似是一个女子,一身粉红衣裙,也不在意是谁,扭过脸去,仍旧坐在地上。那女子盈盈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来,拿出一块丝帕替他擦拭额头上的汗水,默子轩抬起眼睛,想看那人是谁,无奈眼前一片凌乱模糊,怎么也看不清那女子容颜,忽听那女子幽幽的道:“你……这又是何苦?”默子轩听见这句话,身子猛地一震,使劲晃了晃脑袋,两手用力揉了揉眼睛,再次抬头看去。烛火映照之下,那女子模糊的容颜竟然渐渐清晰,明眸璀璨,浅笑嫣然,双颊之上一对梨涡若隐若现,默子轩胸中如同燃起了一道烈火,想大叫却叫不出来,猛然伸手一把将她紧紧抱住。   那女子微微挣扎了一下,便即不动,任他搂住。默子轩抱的那么用力,几乎要将她揉进怀中,将头深深埋在她的颈间,两行热泪滚滚落下,喃喃的道:“你回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未央,我好想你……”怀中女子身子猛然一僵,猛地挣扎而起,默子轩大急,叫道:“未央,你不要走!”话音未落,脸上已重重挨了一记耳光,那女子已从他怀里挣出,大声哭道:“默子轩!你看清楚!我不是你的宁未央!”默子轩被打得一激灵,却也清楚了些,听她如此说,摇了摇头,凝神细看,这下眼神渐渐凝聚,才看清楚了些,只见眼前女子杏眼桃腮,含嗔带怒,虽也极为貌美,却绝不是他魂牵梦萦的宁未央。默子轩霎时之间,顿觉满心狂喜都化为乌有,心如槁木,“嘿嘿”一笑,口齿不清道:“原……原来是……欧阳……姑娘,冒……冒犯了。”欧阳云倩满面通红,目中含泪,大声道:“默子轩,我欧阳云倩这辈子就是嫁猪嫁狗,也不会嫁给你!”飞快从地上站起身来,掩面而去。   默子轩刚才心情瞬息之间大起大落,又被她打了一记耳光,酒意已去了三分,听她说“嫁猪嫁狗都不会嫁你”,嘿嘿一笑,又将那绺头发掏了出来,口中道:“我的妻子,早已便是未央,你愿嫁谁,干我甚事。”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走到床前,一头栽倒在床上。   窗外响起稀稀落落的爆竹之声,默子轩大睁着双眼,呆呆看着屋顶,最近不知怎么,好像总是听到笛声,可每当要凝神细听,却又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他永远也忘不了,那首“长相思”的曲子,在巢湖之畔整整响了三天三夜,在那三天之中,他不论躲到哪里,那笛声便追到哪里,让他痛不欲生,无所遁形,他只好拼命的灌酒,先是一碗碗的灌,然后是一坛坛的灌,终于烂醉如泥,不省人事。当他醒来的时候,四周一片宁静,再也听不到那如同泣血的笛声,堡中人都说那笛声到第四天的早晨,忽然戛然而止,再也没有一点声息。他忍了几天,终于再也忍不住,偷偷的去了巢湖之畔,湖边空无一人,只在那块大青石旁,捡到了两截断笛。   正在浑浑噩噩,耳边忽然听见有人叹息了一声,声音柔媚,是个女子,只是这叹气之声十分做作,并非出自真心。默子轩慢慢侧过头来,只见窗边站着一个蓝衣女子,青纱罩面,默子轩脸色一变,道:“是你?”   那蓝衣女子轻笑一声,道:“是我。难为你还记得这般清楚。”这蓝衣女子赫然便是景小楼,当日她带着冰焰教四大护法的画像来到风雷堡,公之于众,让默子轩与宁未央就此反目,默子轩又怎会不记得她。   默子轩也不知哪来的力气,霍的从床上坐起身来,道:“她呢?”景小楼将头一侧,反问道:“谁啊?”默子轩高声道:“你自然知道我问的是谁!”景小楼噗哧一笑,道:“你又何必激动,能让默大公子念念不忘的,自然就是你那心肝宝贝宁未央了。”默子轩不想与她废话,仍是冷声问道:“她在哪?她……怎么样?”景小楼冷笑一声,道:“她么,在哪你倒是不必知道。至于怎么样……默大公子,她为你几次三番违抗教主圣命,更为你杀了风骑八骏,公然叛教,一心想和你隐姓埋名,做对神仙眷侣,而你呢,嫌她狠毒,怪她骗你,对她始乱终弃,让她众叛亲离,走投无路,你倒是说说,她能怎样啊?”   默子轩听她每说一句,心中便如给人用刀刺了一下,听她说完最后一句,脸色一片死灰,过了半天,才颤声道:“她……死了?”景小楼一笑不答,只问了句:“你很伤心,是么?”默子轩猛地抬起眼睛,双目如刀,大吼道:“我问你她是不是死了!”景小楼叹了口气,施施然走到一张椅子旁坐下,才慢条斯理的说:“你这么凶做什么?就算她死了,也是你害的,关我甚事。”默子轩听她说“就算”,心中猛地一松,脸上竟有掩饰不住的喜色,景小楼看在眼里,冷笑一声,道:“本来,公然叛教,她是必死无疑的。不过,你的心肝宝贝实在不简单,居然能让我教右护法大人对她另眼相看,亲自在教主面前替她求情。”默子轩急道:“那冰焰教主答应了?”景小楼娇声一笑,柔声道:“说到这个,可又是一场好戏呢。你那个宁未央果然够狠,你倒猜猜,她为了活命,都干了些甚么?”默子轩心中一沉,道:“她怎么了?”景小楼道:“她先是杀了飞龙堂的漏网之鱼欧阳云飞,又亲手杀了她最好的朋友杜青蛾,然后在落花台上大开杀戒,杀了五五二十五位名门正派的英雄豪杰。”她抬起手来,认认真真的扳指而数,“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嗯,宁未央是用二十七个人的性命,才换回了自个的一条命。”   默子轩听她说完,已是呆若木鸡,他不是意外宁未央杀人,而是景小楼说她为了活命,杀了杜青蛾,他却绝不相信,沉默半晌,一字字的道:“你胡说。”景小楼叹了口气,道:“为甚么我说的话,你却总是不相信。你到江湖上去走一遭,冰焰教的左护法一人挑了二十五位正派高手这件事看看还有谁人不知。”   默子轩沉默不语,景小楼又道:“你现在还想她么?那我不妨再给你说个故事。当日我在这里,曾告诉你宁未央十三岁起就开始杀人,是不是?其实那也不能怪她,教主当时把她和一个个的男人关在一起,没吃没喝,两人中只有将对方杀了,才能出去,这便是冰焰教训练杀手最简单的方法,她若不杀人,便会给人杀了,所以,你也本不该怪她。”   默子轩猝然闭上双眼,眼前仿佛看见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子,浑身发抖,惊恐的看着自己手中染满鲜血的匕首……耳边蓦然响起她凄楚哽咽的声音,“子轩哥哥,……你别走,不要丢下我……”而每一次,似乎都是他丢下她,在西子湖畔如是,在昆仑山巅如是,在风雷堡前,也如是。每一次,他留给她的,都是一个背影,而每一次,她都会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在他的面前,只是这一次,她却再也没有回来。   他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平静如水,看不出喜怒,淡淡的道:“她还活着,那很好。我去找她。”景小楼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你要去找她么?我劝你还是莫要再去的好。”   “为甚么?”   “因为,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宁未央了。”   默子轩深吸口气,道:“无论她变成甚么样子,我都要去找她。告诉我,她在哪里,否则,我就杀了你。”   景小楼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道:“你可莫要杀我,”掐指算了一算,笑道:“今儿是腊月二十三,你若即刻启程到崆峒山去,想必还能见得到她。”   “崆峒山?”默子轩缓缓抬起眼睛,看着窗外,这一刻,他忽然明白,无论她杀了多少人,无论她是不是血洗飞龙堂的凶手,他原来都可以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她,他的未央。他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微笑,自言自语道:“我一定要找到她,告诉她,我再也不怪她,然后,带着她一起隐姓埋名,远走天涯……”   第十九章 血染崆峒不老泉【二】   翌日,默子轩禀明默天雷,称自己要到平凉崆峒山去,默天雷难得见他不再醉生梦死,甚是欢喜,当下允了,教他带上礼物,前去拜会崆峒派掌派玉真子,并要默少英和欧阳云倩两人随他同去,默子轩本不想带他二人,无奈默天雷十分坚决,又想自己此去想必不会再回来,就是带这两人也亦无妨,于是答应。三人头天准备了一下,第二日便即启程。   默少英和欧阳云倩都未到过崆峒山,两人都是少年男女,出来游玩,十分开心。只是自那夜之后,欧阳云倩对默子轩一直冷冰冰的,默子轩也不在意,一路少言寡语,每日除了赶路就是吃饭睡觉,走到有趣的地方,默少英与欧阳云倩想停留玩耍,默子轩也常常不置可否,既不说不能游玩,却也不等他们,一人催马疾行,默少英两人无奈,只得催马赶上。如此走了两月有余,终于到了平凉崆峒山。   崆峒派是武林之中的名门大派,下分八门,自山门起,由下而上,依次是飞龙门、追魂门、夺命门、醉门、神拳门、花架门、奇兵门、玄空门,而崆峒掌派所居神元殿则在最高之处,崆峒山顶。本来沿山路而上,要过九道山门,每一道门都有相应各门弟子把守,外人不得擅自上山,若要求见掌派,须得层层通禀,但奇怪的是,默子轩三人一路上得山来,已经过了三道山门,却没有见到一名崆峒弟子。   默子轩心中暗暗纳罕,暗道:难道崆峒派所有人都不在山上?还是……忽然想到景小楼让他到这里来,是说他可以在这里见到宁未央,心中一惊:难道,是未央跑到这里来捣乱?他深知宁未央的性子,当日两人同上昆仑,与昆仑剑派众弟子言语失和,大闹一场,想到二人双剑合璧,大破五行伏魔阵的情景,默子轩唇角不禁浮上一丝笑意,心中想到:不好,若真是未央闯上崆峒山,这里可不比昆仑剑派,她孤身一人,定要吃亏,我得赶快过去帮她。   过了第四道山门,山势陡然险峻,三人都不能骑马,将马拴在山门之旁,徒步上山。山道之上树木茂密,鸟鸣阵阵,耳边听到山泉流淌,极是恬静。欧阳云倩走了一阵,听得山泉潺潺,极是心痒,向旁看了看,说道:“反正我们也不急着赶路,走得那么快做什么,这山中景色美的很,我要到那边泉水去洗一洗脸。”默少英笑道:“正是了,走了这半日,是也该坐下歇歇。”说着陪着欧阳云倩向那泉水走去。默子轩一心惦着宁未央是不是在山上,丝毫没有心情去拿山泉水洗脸,但见他二人都走了过去,也未做声,抬头向上方山路看去,多希望宁未央便像从前一样,突然不知从哪出现在他眼前,甜甜叫他:“子轩哥哥!你是来找我的么?”   正自出神,忽听那边欧阳云倩一声惊叫,默子轩一惊,回身几个起纵,已落在欧阳云倩身后,只见她一手捂住嘴,一手指着那潺潺流淌的泉水,口中道:“血……血!”默子轩顺着她手指看去,只见那泉水竟是鲜红颜色,真如同是鲜血一般,默子轩定了定神,走上前来,弯腰用手在水中蘸了一蘸,放在鼻端嗅了嗅,脸色猛然一变,轻声道:“这是血。”欧阳云倩与默少英齐声道:“这泉水里怎会有血。”此话说完,两人脸色一齐变了,这山泉是从山顶流淌下来,水量充沛,能将整条泉水染得鲜红,那要是多少人的鲜血。   默子轩已经隐隐觉出,崆峒派恐怕是出了甚么大变故,也许是发生了甚么极为可怕的事情,他心脏越跳越快,只希望这件事千万要与她无关,但不知为何,心里却似乎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就是,这件事一定与她有关,这种感觉让他坐立不安,恨不能立时飞上山顶,看个究竟。默少英看他神色凝重,不禁问道:“大哥,我们……还要上山么?”默子轩向四周看了一眼,轻声道:“崆峒山上一定是发生了甚么大事,也许隐藏着极大的危险,但我是一定要上山去的,你们两个不必随我涉险,现在便可原路下山。”默少英脸上神色一松,立即点头道:“好,倩妹,我们先下山去罢。”欧阳云倩看了默子轩一眼,道:“要下山你自己先下吧,我要继续上山。”默少英一愣,道:“倩妹,你……?”欧阳云倩瞥了他一眼,冷冷的道:“我欧阳家的人可都不是贪生怕死的。”默少英给她说的满脸通红,大声说道:“哪个贪生怕死了!我们便上山去看看,到底这崆峒山上出了什么鬼事!”   默子轩皱一皱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既要上山,从现在开始,绝对不可如此大声。”欧阳云倩又向他白了一眼,默少英口中道:“有甚么好怕,堂堂风雷堡的少主,便像做贼似的。”说归说,声音却已小了很多。默子轩向他二人略一点头,转身猫腰钻进了身旁树林之中。   三人在树林之中,潜踪蹑行,向山上摸去,又走了约莫一里,空气中的血腥味竟似越来越浓,欧阳云倩用手捏着鼻子,几次都想呕吐,默子轩也闻到了这股血腥气,不知为何,他心中的不安之感越来越强,眉目之上都是汗珠,听见欧阳云倩的干呕之声,默子轩回过头来,刚想说话,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树林之外好似有人影晃动,当下把手一举,做了个“停”的手势,回头扫了他二人一眼,目中神色极是严厉,食指轻轻在唇边一比,默少英二人会意,点了点头。三人屏住呼吸,慢慢的朝那人影闪动之处摸去。   大概离树林边缘还有三四丈的距离,默子轩便不敢再往前走,正巧面前有一道土沟,不深不浅,刚好够一个人将半个身子掩藏进去,当下跳下沟中,蹲了下来,向树林外张望。欧阳云倩和默少英也相继跳下来,两人刚刚蹲好,忽听林外脚步声响,似是有人向林中而来。三人不知所来的到底是什么人,都把头缩进沟中,心中极是紧张。所幸那脚步声并未走近前来,似乎只是进了树林,便即停住。默子轩忍不住偷偷抬起头来,透过面前的野草,向外张去,只见在甚远之处,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一身黑衣,背插长剑,女子一袭白衣,身材窈窕,长发披肩。默子轩看到那白衣女子,心中猛的一跳,一个声音在心里反反复复的问:是不是她?是不是她?他使劲伸长脖子,想看得清楚些,怎奈那女子正好侧身而立,又加上离得甚远,实在看不大清。默子轩心中焦急,甚么危险,甚么小心,全都抛在脑后,便想大喊一声:“未央!”还未张嘴,忽听林外脚步声响,一个黑衣人快步跑了进来,在那两人面前停下,单膝着地,将头一低,道:“回禀两位护法大人,都处理好了。”   那黑衣人说话声音甚大,默子轩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默少英和欧阳云倩还没什么,默子轩却是悚然一惊,“护法大人”,他清清楚楚的记得,宁未央便是冰焰教的左护法。只听那黑衣男子“嗯”了一声,冷冷的道:“那些人的尸体,都堆到那不老泉中去了么?”那跪着的黑衣人点一下头:“是的。”只听一个清冷的声音道:“崆峒派这下四门,确已没有一个活口了么,你们可有仔细查过?”黑衣人道:“回护法大人,属下已巡查多次,再无活口。”默子轩听到那清冷的声音,心头不禁一阵狂喜,心中大叫:不是她!不是她!他心中已知这两人便是冰焰教的护法,想必崆峒派的众弟子,已经遭了魔教毒手,虽然他已经知道宁未央便是魔教的左护法,他还是深深害怕这件事会与她有关系,所以听到那女子语声不是宁未央,心中喜悦轻松之情溢于言表。   那白衣女子接着说道:“飞龙门、追魂门、还有醉门三位掌门的尸首可有安置妥当?对方毕竟都是一代掌门,即便死了,也不可辱其尸首。”黑衣人道:“护法大人放心,属下已全都安置妥当。”那黑衣男子点一下头,淡淡的道:“下去罢。”地上的黑衣人应声退下。   只听那黑衣男子淡淡的道:“既是下四门已经清理干净,我们现在就上山吧。”默子轩听到这里,暗暗松了一口气,想来魔教一路杀人上山,虽然飞龙门等四门好像已经被他们杀光,但上四门和崆峒掌派应当暂且还没事,自己必得赶在他们前头,去给崆峒弟子通风报信。正在想着,只听那女子说道:“崆峒的上四门可比下四门难对付的多,不知他们现在怎样?”默子轩心中如被浇了一盆冷水,“他们”?莫非魔教已经有人上了崆峒山顶?   眼见那两个魔教护法转身出了树林,又过了半晌,山路之上除了鸟鸣虫叫之外再无其他声音,默子轩才探出头来,向外看了看,回头对欧阳云倩二人说道:“他们是魔教的人。”欧阳云倩和默少英脸上神色都是一变,欧阳云倩是悲愤交加,默少英则是有些义愤填膺,低声道:“大哥,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默子轩沉吟片刻,道:“走小路上山。”默少英点头道:“正是。”转头看见欧阳云倩银牙咬的格格作响,说道:“倩妹,我们这就上山,杀几个魔教的魔头给你爹报仇!”默子轩看了他一眼,心中暗道:这小子真是美人当前,勇气可嘉,你道魔教那几个护法,是你说杀便杀的?他记得景小楼当日在风雷堡说过,魔教有“星宁月寒”四大护法,不知这次来了几个?还有,她……是不是也来了。想到此处,心中忽上忽下,极是不安,既想赶快见到宁未央,却好像又怕在这里见到她。   第十九章 血染崆峒不老泉【三】   三人再不敢走大路,只在树林之中钻来钻去,偷偷向山上摸去,一路之上血腥气丝毫不减,但并未看到一具尸首。小路虽然难走,实则上山却比正道近得多。默子轩他们钻在林里不敢出来,也不知又过了几道山门,但估摸着大概已快到山顶,前方树木越来越少,到处露出一块块紫红的岩层。   默子轩暗暗皱眉,心说:不好,前面都是光秃秃的岩石,无处可躲,这可怎么再往上走?站住脚步,四下张望,眉头忽的一轩,前方好似有甚么声音,侧耳细听,虽离得远,却甚是嘈杂,似乎还夹杂着兵刃相碰之声。默子轩听了一会儿,已大概断出那声音是由何方发出,看看四下无人,更不迟疑,身子向前一飘,已施展轻功向前疾奔而去。   如此上行了一里之多,周围已几乎没有树木,只有大片大片的红色岩石,面前之路也越来越宽,耳边的声音也越来越大。默子轩奔着奔着,忽然方向一转,不再沿山路向上,竟朝一边跑去,那山路之边毫无遮拦,好像是一处悬崖。默子轩并未跑到尽头,忽的停步,身子一扑,竟然趴在地上,向那崖边爬了过去。默少英两人在他身后跟着,他二人轻功都远远不及默子轩,被他甩下好远,好容易见他停下不跑,便都停下来喘气,还没喘匀,却见他竟已经趴在地上爬行,不禁都皱起眉头,却又不敢艺高胆大,大摇大摆走过去,只得也学他的样,伏在地上爬了过去。   三人爬到崖边,探头向下一看,不禁都是一呆,满目一片绚烂的红色,如同朝云晚霞,好看至极。原来这并不是一处断崖,虽然也是一个断层,但距离底下也只有数丈而已。断层之处是一大片开阔的岩石,好似一大片天然的岩台,只是这岩石颜色竟是紫红色的,在日光的照射之下,竟是一片缤纷夺目。岩台四周也是略略高出的山石,只是除了这一面,其余三面山路之上,仍是树木葱郁,一片碧色。   令人惊诧的并不止是这红色的石台,还有此时这岩台之上,竟满满的都是人,大概一数,足有百十来人,个个手中刀剑乱闪,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默子轩仔细看去,只见这些人中半数之上身着灰色衣袍,另外小半都是一身黑衣,心下明白,那穿灰袍的是崆峒派弟子,穿黑衣的自然就是魔教的恶徒。这两拨人乒乒乓乓的打在一处,虽不时会传来几声惨叫,但双方混战一团,这般纠缠不休的打法,一时之间很难分出高下。默少英在旁也已看出了些门道,低声说:“是崆峒弟子和魔教的妖邪拼斗,大哥,我们要不要出手?”默子轩不说话,只是盯着下面的人,看了一会儿,心下已然明了,道:“暂且不必。这些人恐怕是崆峒派奇兵门的弟子,奇兵门素以阵法著称,此时虽然看似一片混战,但魔教的人只怕都已被困在阵中。”听他如此说,默少英和欧阳云倩俱都向下看去,果见下面两方众人虽然看似交错混杂,但若仔细分辨,便可发现穿黑衣的人确是被崆峒弟子围在当中,虽然左突右突,却始终闯不出去,反倒是崆峒弟子偶有突然发难,向内突进,黑衣人便有伤亡。照这般形势看来,魔教众人只怕终是要被困阵中,消亡殆尽。   默少英对魔教素来是只闻其名,从不曾见过其人,此时看得津津有味,笑道:“都说魔教如何如何厉害,我看也不过尔尔!只不过是奇兵门便已招架不住,玄空门还没出手呢!”话音将落未落,山谷之中忽然响起了一个清脆冰冷的声音,“区区奇兵门,你们竟然久战不下,真是没用。”这声音并不很大,但在场的每一个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空空灵灵,回荡在四面山中。默子轩听到这个声音,心中顿时如被大铁锤狠狠砸了一下,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声音不停回响:是她!是她!是她来了!猛地抬起头来,只见在对面山上,一人衣袂飘飘,竟在那树林顶上踏叶而来,到得断层边缘,足尖一点,飞身而起,从那树顶之上旋身而下,白衣如雪,迎风飘荡,如同仙子下凡。   那人身在半空,身周蓦然起了一道青光,底下打斗的人全都仰头看她,崆峒派弟子早已看出这人是个女孩子,便将心先放下了一半,魔教众人脸上却都露出喜色,如若不是被围在阵中,性命攸关,只怕立时便要拜倒。就在这瞬息之间,那女子已翩然落下,足尖在一个黑衣人肩上一点,二话不说,挺剑便刺。崆峒弟子不敢怠慢,呼喝一声,仍是结成阵势,挥剑抵挡。只是这一次,却再也难以挡住。这少女身法鬼魅,掌中宝剑快如闪电,削铁如泥,崆峒弟子往往眨眼之间,便即中剑倒地,一时之间,阵法大乱。奇兵门的掌门费城也在混战之列,见此情景,大喝一声:“变阵!”余下的崆峒弟子听见他的号令,容色一整,身形交错,转瞬已变了一种阵法,七人一组,两两相靠,最后一人反面朝后,后背与前头两人肩膀相贴,前四后三,围成一个错落的半圆形状,旋风一般向魔教众人冲了过去。此阵法名叫七绝阵,结阵都以七字为数,七七四十九人,如同七把利刃飞刀,撕破敌人的防御,刺入敌人的内部,极是厉害。魔教众人给那七组人冲了进来,刀光剑影之下,又是一连几人倒下。   费城眼见此阵奏效,心中大喜,大叫一声:“大家杀啊!将魔教妖孽杀个干干净净!”默子轩在断层之上看到崆峒弟子摆出七绝阵,他虽未见过此阵,此时却也眼见其厉害,心中记挂宁未央安危,爬起身来,便要下去相助。肩膀突然给人死死按住,只听默少英在旁大声道:“大哥,你干甚么去?”默子轩想也未想,脱口道:“她有危险,我要下去帮她!”他此时眼中心中,只有一个宁未央,甚么是非黑白,通通分不清了,江湖道义,全抛到九霄云外,默少英愣一愣,问道:“什么?你要去帮谁?”欧阳云倩在旁冷冷的道:“你没看见么?他要帮的是那个魔教的妖女。”默少英眼睛瞪得极大,高声道:“大哥,你疯了么?你怎的要去帮魔教妖女!”默子轩给他一质问,瞬间回过神来,心中暗道:我这番心事怎能叫他二人知道。未央武功高强,想必一时半刻不会有事,我且伺机而动,紧要之时再出手。   石台之上那白衣少女正是宁未央。她只在七绝阵中游走了两趟,便知此阵厉害,冷笑一声,道:“想要杀得干干净净,也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剑势陡然一变,一剑当胸平平刺出,下一招仍是平平无奇。默子轩在上看着,心中暗道:怎的未央竟使出这样一套平庸剑法?刚刚想到此处,猛然感受到一阵强烈的杀气,大吃一惊,只见下面的情势陡然变化,宁未央使的似乎还是那平平无奇的剑法,但崆峒派的弟子却似连这样的剑法都躲闪不开,青影闪动之下,血光四溅,宁未央的剑越舞越快,猛地一声长笑,拔地而起,长剑在身前一划,剑挟清风,一扫而过,只听“噗、噗”声响,在她左近的一十四人身子猛地定住,一蓬蓬血花同时喷出,最前面的两个弟子竟被斩为两截,后头有没死的,大叫一声,转身便跑。宁未央飘然落下,冷然而立,此时崆峒残余弟子也只余下二十几人,个个盯着宁未央,脸上表情惊恐至极,一步步的向后退去。   默子轩只惊得目瞪口呆,刚才那一剑,他看得清清楚楚,并未碰到那十四个人的身子,那这将人斩为两截的一剑,并不是剑本身所斩,而是剑气!能在自己宝剑周围逼出剑气,内力之强,难以想象。宁未央内力如何,默子轩再清楚不过,她虽内功深厚,却也决计没有剑气杀人的本领,想不到这短短数月,她功力竟进境如斯!   眼看着未央站在遍地血泊之中,身上白衣却是连一滴血迹也无,默子轩突然之间心如刀绞,看着崆峒弟子如同丧家之犬,被魔教追杀屠戮,忽然之间站起身来,默少英和欧阳云倩同时一把拉住他,急道:“你上哪去?”默子轩咬牙道:“我不能让她再杀人了!”欧阳云倩死死拉住他手臂,大声喊道:“你不能去!她会杀了你的!”默子轩忽然回头看她,道:“即便她要杀我,我也不能眼看她成魔!”用力甩开他二人双手,从山路之上向着那岩层飞身而下。   第二十章 酒醉衣香鬓影寒【一】   宁未央负手而立,眼角余光早已看到有人从对面山上飞扑而下,唇边微微露出一丝冷笑,自言自语道:“哦?又来了一个找死的。”她本以为这人定要扑向崆峒众弟子前去相助,不想这人几个起落,竟是直奔自己而来,眉梢一挑,清叱一声:“大胆!”侧身回剑,直直向那人咽喉刺去。长剑刺出之际,耳边仿佛听见那人喊了一声:“未央!”心中好像猛地震了一下,微微一愣,手下一缓,长剑竟就此停住。   一股冷厉的杀气扑面而来,攻玉剑距离他咽喉不及一寸,默子轩倏然停步,愕然看着宁未央。这一看,不禁大吃一惊,脚下几乎后退,面前这个少女,面容清丽,正是他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未央,只是,未央的一双眸子,本是澄澈透明,宛若清泉,可眼前这少女的一双眼瞳,竟是鲜红颜色,衬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十分骇人,这真的是他的未央么?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默子轩心里知道,这确实是宁未央,因为他对宁未央的感觉,从不会错,只是,为甚么他的未央会变成这副样子!他从来不曾见过,宁未央身上有这样重的杀气,即便是当日在飞龙堂与她对剑之时,都不曾如此可怕,在他面前,更是绝不会如此,可现在她的眼睛一直在冷冷看他,身上的杀气却丝毫未减。   默子轩心中突然感到一阵绞痛:是我负了她,才害她变成现在这副样子,所以,她恨我!可是无论她变成何种模样,她都是我的未央,我的妻子!他直直盯着宁未央珊瑚一样鲜红的双眼,柔声唤道:“未央……”宁未央眼中没有一丝温度,冷冷的道:“你是何人?”默子轩愣了一愣,道:“我是子轩啊!未央,你不认识我了么?”宁未央冷冷一笑:“子轩?子轩是谁?我从不认识。”   默子轩目中露出痛苦之色,轻轻的道:“未央,你恨我,所以不再认我,是不是?”宁未央笑了一笑,道:“你这人真是疯子,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她这一笑,默子轩蓦然一呆,目光紧紧锁在她的脸上,她瘦了,身子看上去比从前单薄了许多,脸色有些苍白,可是刚才她轻轻一笑,腮边一对若隐若现的梨涡,仍是同从前一般娇俏。宁未央点点头道:“不管你是真疯也好,假疯也罢,今日都是必死无疑。”手指一紧,长剑向前一送,向着默子轩胸前刺入。默子轩看着她的剑锋刺来,竟是不闪不避,眼睁睁的看着剑尖刺入自己胸前,“唔”了一声,身子晃了晃,硬是一步未退。宁未央微微一愣,看着他的眼睛,忽道:“你为何不躲?”默子轩凄然一笑:“未央,我知道你恨我,你若要杀我,我绝不还手。”默子轩胸前的衣襟已经被鲜血染红,却仿佛不知疼痛,一双眼睛深深看着宁未央,柔声道:“未央,和我走罢,我带着你……远走天涯。”   宁未央心中突然一阵茫然,愣愣盯着默子轩的眼睛,他的眼睛比最黑的黑夜还要黑,比最深的潭水更深,却又有一种刻骨铭心的温柔,心中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眼前这个男子,前世今生,似曾相识。她原本鲜红如血的眸子,颜色慢慢淡去,成为暗红,又缓缓变为黑色,她身上狂暴的杀气,也随着眼睛的颜色变化慢慢退去。默子轩看着她缓缓变得漆黑的眼睛,心中无限欢喜,轻轻的道:“未央,冰焰教也好,赤冰也好,通通与我们无关,我们走得远远的,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再也不打打杀杀,就这样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好不好?”这番话是当初两人在昆仑山承天殿之中,宁未央对他说的,现在他自己再说出来,方能体会这话中的情真意切,还有她当时的无奈彷徨,鼻子一酸,声音竟已哽咽。   宁未央看着他眼中的水光,忽然开口道:“你说……你……是谁?”默子轩看着她的眼睛,那么黑,好似朦朦胧胧的隔着一层水色,却再也没有从前的那种璀璨星光,她的目光看着他,却是一片茫然,不似……作伪。默子轩的心猛地一沉,难道,她是真的不记得他了?他眼睛瞬也不瞬的盯着她,柔声道:“未央,你真的不记得我了?我是你的子轩哥哥啊!”   子轩哥哥……   宁未央头脑之中突然一片混乱,好像有甚么东西在脑子里横冲直撞,但却始终挣不开重重束缚,无论如何也不能破土而出,她心里明明好像抓住了什么,却偏偏一点也想不起来,脚下后退一步,长剑离开了默子轩胸口。她刚才一剑刺下,剑尖却刚好刺在一个硬物之上,加之她神思迷茫,是以这一剑刺得并不深。   攻玉剑刚刚离开,便有甚么东西从默子轩颈中滚落下来,竟是一块块的白玉,已经碎的四分五裂,白玉之上染满了鲜血,都从断裂之处沁入玉中,洁白无瑕的玉中含了一丝丝的淡淡血色,在阳光的照映下,晶莹剔透,宁未央眼见那碎玉一块块掉在地上,眼前好似忽然出现了一朵花,花瓣晶莹剔透,却沾满鲜血,一丝一缕都沁入其中,一阵微风吹过,那带血的花瓣一片一片,纷纷落下。未央心中好似突然一亮,脑中却猛地传来一阵刺痛,这一次的痛比之那日在月风江房中的疼痛不知猛烈多少,好像是有人用针在她的脑髓之中重重戳刺,大叫一声,攻玉剑脱手掉下,双手抱头,脚下踉跄后退,一跤坐倒,口中叫道:“好痛啊!我的头好痛!”   默子轩大叫一声:“未央!”也不顾胸前的剑伤,抢上前去便要扶她,手指还未碰到她的衣衫,耳后风声响起,一道剑风在他二人之间直直落下,默子轩一惊,撤手旋身,避开这一剑,身旁微风轻动,站稳身形,定睛看时,宁未央身旁已然站了一个人。   这人身披黑色斗篷,一头长发披散肩上,眉目俊挺,神色跳脱,手里拎着一把剑,剑身厚重,仿若黄铜打造。那人看了默子轩一眼,唇角一扬,轻轻笑了一声,道:“原来你就是默子轩。”   默子轩愣了一愣,他虽不知这人是谁,但此刻却无暇顾及其他,怒道:“你们到底对她做了什么!”说完也不待那人回答,身子已向那人左侧抢去。那人笑了一下,长剑一挥,默子轩只见眼前黄影一闪,一股凌厉的杀气从上至下,将自己笼罩其中,他反手抽出背上长剑,迎上前去,转眼之间,两剑已交错数度,耳边只听见那人似乎冷冷“哼”了一声,长剑忽的一转,竟然不见踪影,动作之快,如同鬼魅,默子轩只觉一股冷风从脑后袭来,忙缩肩转身,向旁一纵而出,却也晚了半步,右肩一凉,已被那人长剑所伤。   默子轩落在地上,看了一眼右肩伤口,伤的虽不太深,但也流血不止。那人垂下宝剑,也不看他,弯腰将宁未央从地上扶了起来,左手揽住她腰,低头看着她道:“宁儿,你还好么?”宁未央此时仍是头痛欲裂,虽然强忍不再叫痛,但脸色已然苍白如纸,下唇也已经咬的破了。听见他问,也不说话,只低低的“嗯”了一声。默子轩看见他的目光,心中一怔,这人看宁未央的眼神十分特别,他是男人,自然知道这种目光其中的含义。他看宁未央靠在别人怀中,心中极是难受,此时已知她确是失忆,再不记得他,心中更是如同刀割,含泪唤她:“未央……”宁未央身子一震,本来稍稍缓解的痛楚重又席卷而来,身上的冷汗已将几层衣衫湿透,紧紧抓着那人手臂,指甲都几乎要掐到那人肉里,勉强开口,颤声道:“大师哥,……我头痛。”那人正是冰焰教的右护法月风江,他低头看了宁未央一眼,点头道:“我带你走。”   默子轩见他要带未央走,心中大急,踏上一步,拦在月风江身前,道:“你要带她到哪去?”月风江微微一笑,道:“你想怎样?”默子轩虽知眼前这人武功深不可测,但自己绝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把未央带走,他已经失去过她一次,绝不能再失去第二次。他看着宁未央,道:“我要带她走。”月风江哈哈大笑:“你带她走?你想带她上哪去?默子轩,你孤身一人居然敢说这种话,倒是让人佩服。”眼中闪过一丝杀机,“不过,今天你到这里,非但带不走她,从今往后,也最好永远不要在她面前出现。”话音刚落,只见倏倏两条人影落在默子轩身侧,一黑一白,正是方才在林间所见的那两个魔教护法。   默子轩被他们几人围在中央,心中暗道:原来魔教的四大护法这次都来了,今日我恐怕必定要命丧于此,只是,她……她却再不记得我,就算我现在死在她眼前,她也不会有一丝伤心。想到此处,心中无限酸涩,转身蹲在地上,将刚才掉在地上的碎玉一片片捡起,那玉碎成了四瓣,他小心翼翼的捡了起来,将上面的尘土吹净,放入怀中,这玉是在昆仑山死亡之谷的山洞当中,宁未央亲手戴在他颈上的,当时她说,戴玉保平安,她亲手做了这块玉佩送给他,就是要他永远平平安安。可是,这玉今天却碎在了她的剑下,他唇边牵出一丝凄凉笑意,它替他挡了攻玉剑,确是保了他的平安,可是他现在,却宁愿刚才死在她的剑下。   月风江看着默子轩将地上的碎玉视若珍宝似的放入怀中,不禁低头看了宁未央一眼,却听宁未央轻声说道:“大师哥,……我从前,是不是认识他?”月风江愣了一愣,淡淡的道:“不认识。”“那你为何要让他‘永远不在我眼前出现’?”月风江又是一愣,他这些话刚才都是脱口而出,却没想到会被她听见。宁未央头上冷汗淋漓,向默子轩看了一眼,继续道:“教主此次只是让我们教训一下崆峒派,并没叫我们杀旁人,大师哥……我们走罢。”月风江沉默片刻,其实他心里极是想杀默子轩,因为他忽然发现,即使宁未央什么都不记得,对她的过去他竟然越来越在意,本来以为她已经忘了一切,但没想到默子轩一旦出现在她眼前,她的反应竟会那么大,虽然赤冰用金针封住了她的记忆,但是,他为什么还是害怕她会记起一切来,然后,她就绝不会再喊他“大师哥”了,她必定又会要死要活,千方百计的回到这个默子轩的身边,唯一可以杜绝这一切的办法,就是杀了默子轩,让他永远再也不能出现在她眼前,可是,如果自己杀了他,日后宁未央若是万一恢复了记忆,只怕会恨他一世。   他不愿意她恨他。   旁边星无邪冷冷的道:“右护法,如何?”月风江又看了默子轩一眼,淡淡的道:“既然我们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也不必再多生事端。”星无邪道:“此人是风雷堡的人,难道便这样让他走?”月风江道:“对付风雷堡,现在还未到时候。”星无邪看了默子轩一眼,冷冷说了一声:“是。”   第二十章 酒醉衣香鬓影寒【二】   月风江搂着宁未央的腰,足尖一点,飞身而起,也如宁未央方才一般,足尖踏在山道树木的枝叶之上,转瞬便消失不见。默子轩大叫一声:“未央!”纵身便要追去,眼前人影一闪,两股剑风闪电一般向他胸前刺到,却是星无邪与寒沉雪双双出剑,向他攻来。默子轩心中又急又痛,一心想去追赶月风江,却被他二人拦住不得脱身,长啸一声,长剑一摆,与星无邪二人斗在一处,剑剑都是只攻不守,势若疯虎。   默子轩剑法武功虽然高强,与当日的宁未央不相上下,但也只堪堪敌得过一个宁未央,怎能同时敌过冰焰教两大护法,加之他心中痛苦难当,只攻不守,于自身几乎全然不顾,周身空门大开,肩上又受了剑伤,十几个回合下来,身上又多了几条血口。寒沉雪的凝冰剑与星无邪的乌追剑,便如两条毒蛇,将他缠绕其中,他苦苦支撑,绝不后退求饶,只是二十余招过后,已渐渐不支,侧身闪过了凝冰当胸一剑,却再躲不过从腰侧刺来的乌追,一声闷哼,乌追剑已刺入他肋下。因为方才月风江有言不必杀他,是以星无邪也并未使出全力,剑尖刺入他身体,便即停住,拔剑而出,默子轩肋下血如泉涌,此时他一身白衣几乎全成红色,摇摇晃晃,双眼血红,却强自支撑,不肯倒下。星无邪点点头道:“不愧是风雷堡的少堡主,果然有几分骨气。难怪……”说到这里,忽然打住,向寒沉雪点一点头道:“走。”两人同时回剑入鞘,飞身而去。   默子轩看着他们背影消失在空山密林之中,再想追去却还哪有力气,脚下一软,终于坐倒在地,想到宁未央,不禁悲从中来,放声大哭。此时魔教众黑衣人都已退去,地上横七竖八的都是崆峒派弟子的尸体。其时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洒在这片瑰丽的石岩之上,好像鲜血一样艳丽夺目。寂静的空山之中,只有他伤心欲绝的哭声不住回响。   斜阳之下,有两个人的影子在岩台上缓缓拉长,慢慢来到默子轩身边,正是默少英和欧阳云倩。他二人刚才在那断层之上,眼见默子轩被魔教四大护法围住,早就吓得魂飞魄散,欧阳云倩想要下去相助却被默少英死死拉住。两人本以为默子轩此番必死无疑,却不想魔教的人居然没有杀他。他二人藏匿在岩台之上,是以默子轩他们的说话一点儿都听不见,只是见到宁未央本是要杀默子轩,却忽而一跤摔倒,虽是心中大感奇怪,却百思不得其解。   默少英走到默子轩身边,看他满身是血,涕泪交流,伸手拉他,却沾了一手血污,皱了皱眉道:“大哥?你这是怎么了?”默子轩恍若未闻,仍是坐在地上,嚎哭不止。默少英心道:这位堂兄真是枉为风雷堡的少堡主,瞧他现在那副模样,哪里有一点英雄气概。偷眼看了欧阳云倩一眼,见她也是秀眉紧锁,心下暗喜道:这下倩妹也总算见到他的狗熊样了,想必也在痛悔怎么会对这样的人芳心暗许。   正自想着,忽听有一人朗声说道:“这位小哥?为何哭的如此伤心?”抬头一看,只见从那岩台边缘,竟然缓步走来了几个道士模样的人,当先一人鹤发童颜,仙风道骨,身着一身祥云飞鹤的道袍,手中执了一柄拂尘,双目炯炯,盯在默子轩脸上。默子轩仍是没听见般,也不理会,倒是默少英向那道长施了一礼,道:“我大哥想是受伤过重,失了心智,道长莫要见怪。敢问道长如何称呼?”那道人微微颔首,道:“原来如此。贫道乃是这崆峒山的玉真子。”默少英容色一整,又重新施了一礼,道:“原来前辈是玉真子道长。晚辈默少英,这是我的堂兄默子轩,还有这位是从前飞龙堂的欧阳姑娘。”   玉真子点了点头,看着默子轩道:“贫道闭关修炼,不想魔教竟然在此时节偷袭我崆峒派,我派各门弟子疏于防备,死伤惨重。”叹了口气,又道:“我方才出关,刚好见得这位默少侠不畏强梁,一人独自与魔教的恶徒拼斗,贫道拼命赶来,却仍是迟了一步,所幸默少侠虽是受伤,却并无性命之虞。”言罢来到默子轩面前,纳了一颗丹药在他口中,将他扶起。   默少英见这玉真子对默子轩甚是关怀,心下冷笑:这牛鼻子老道真是看错人了,人家想帮的人不是你崆峒派的弟子,而是那个魔教的妖女,现在却反而被你敬若上宾,真是好笑啊好笑。虽如此想,但知此事关乎风雷堡声誉,是以也不能说破,只是在旁赔笑应和。   欧阳云倩看着遍地尸体,恨恨的道:“魔教近来益发嚣张,竟然连崆峒派也敢来犯!”玉真子叹了口气,眼望群山,缓缓的道:“下月十五,将会在洛阳召开武林大会,共商铲除魔教之大计。我想,距离与魔教决一死战的日子,应该已不远了。”   这是一座靠山的小楼,独门独院,院里种着很多桃树,现在都开满了粉红的花。这小楼的主人是一户财主,他们本来绝不让月风江进来,但月风江随随便便挥了一剑,把他家门前铜狮子的脑袋削掉了半个,这财主一家上上下下,脸色都比土还黄,哆哆嗦嗦的请他二人进来。月风江揽着宁未央径自上了楼,只说了一句:“我要最好的酒,二十个菜,酒菜上齐了之后,你们通通给我出去,随便到哪里打尖,不许让我再看见一个。”说完扔了一锭金子下去,抬脚上楼,进了一间最宽敞的屋。   他以内力帮宁未央调息,然后扶她在床上睡下。推开窗子,今夜月色很好,从窗户望出去,便能看见黑黝黝的崆峒山。   他忽然很后悔,方才没有杀了默子轩。以他的行事,本不该如此的。   酒菜都已上齐,摆了满满一桌子,他独自坐在窗边,自斟自饮,喝酒吃菜。那家财主不算小气,酒不止抱来一坛,而是整整齐齐的放了十坛,西北的烈酒,不比江南的女儿红,十分辛辣。   月风江酒量甚好,一碗一碗,不觉五六坛都见了底。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一个声音在他身后轻轻叫道:“大师哥?”   月风江淡淡一笑,并未回头,道:“你醒了?甚好,过来陪我喝酒。”宁未央犹豫了下,终于还是举步走到他对面坐下。月风江已有了三分醉意,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你的头痛好些了么?”宁未央点了点头。月风江随手拿过一个大碗,向里倒满了酒,放到她面前道:“陪我喝。”宁未央看了他一眼,也不犹豫,双手端起酒碗,一口气喝了下去。   月风江含笑看她,也端起自己的碗干了,又给两人倒上。两人就这样一碗一碗,喝了不知道有多少碗。窗外月光溶溶,桃花的香气轻轻飘了进来。   宁未央到底是女孩子,几碗酒下去,头便有些晕了,又喝了几碗,眼皮越来越重,好像直想睡觉,她揉了揉眼睛,摇摇头道:“大师哥,我不喝了,……再喝我就醉了。”月风江看着她,忽然笑道:“宁儿,你记不记得我曾经说过,你以前和我睡过一张床?”宁未央“啊?”了一声,脸顿时红了,道:“我没记得,那是你浑说的!”月风江哈哈大笑,又道:“那你记不记得,我说你迟早都是我的人。”宁未央脸上发烫,站起身来道:“大师哥,你……喝醉了,我……我不和你一般见识,我睡觉去……”说完摇摇晃晃离开座位,向着门口走去。   她刚刚走过月风江身边,月风江突然伸手拉住她手,用力一带,宁未央惊叫一声,站立不稳,竟一下跌进了他怀里。   未央满脸通红,挣扎着要起来,却被他一把抱住,他的手指无巧不巧的碰在了她的几处穴道之上,宁未央顿时觉得身子发麻,竟使不出一点力气,只能瞪着他,口中大声道:“大师哥!你……你点了我穴道了!”月风江笑了一笑,道:“我知道,我是故意的。”“你……!你要干什么?”月风江俯下头来,她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幽香,很是好闻,盯着她的脸,笑道:“不干甚么,我就是还想和你再睡一张床。”宁未央又气又急,酒也醒了大半,大声叫道:“大师哥!你疯了么?你敢……唔”她的叫声突然顿住,却是月风江用自己的嘴封住了她的唇,让她再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吻得那么用力,宁未央几乎都要喘不过气来,就在她感觉要晕过去时,月风江终于放开了她。宁未央大口大口的喘气,眼睛瞪着他,却什么都看不清,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怒道:“你……你……”她想骂他,却又不知要怎么骂。   月风江看着她,眼中神色渐渐炽热,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宁儿……我喜欢你。”双臂一紧,抱着她站起身来,向床前走去。宁未央心中着急,差点流出泪来,她知道对月风江,打也打不过,骂也没有用,只得不住哀求道:“大师哥,你干什么?……你放开我好不好?”月风江一言不发,将她轻轻放在床上,覆身上去,左手轻轻抚上她的脸,从额头,到眼睛,鼻子,嘴唇,用手指轻轻划过,嘴唇随着手指,轻轻吻过这些地方,最后,落在她的唇上,深深吻下,一手慢慢滑到她腰间,握住衣带,轻轻一拉……宁未央身子一颤,紧紧闭上双眼……   屋内烛影摇红,窗外月色如水。一阵微风,桃花片片飘落。   红烛燃了一夜,终于冒出一阵青烟,自己熄了。月风江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怀中还在沉睡的少女。她躺在他的臂弯里,长发散在他胸前,凉丝丝的。月风江眼中闪过一抹怜惜,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昨夜,他依稀记得,她好像哭了。微微一笑,用力将她揽入怀中,宁未央,从此以后,你是我的,再也休想离开。   第廿一章 洛阳白马牡丹行【一】   东都洛阳,牡丹花开,万人空巷。   洛阳城中,处处花团锦簇,天香国色,家家不分贵贱,竞相栽种。一行人骑马在城中缓步而行,当先一人一身紫袍,五十上下年纪,身材魁伟,英武非凡,他身旁并骑而行的是一个中年美妇,姿容出众,雍容华贵,再后面跟着三个人,一双少年男女,男的俊秀潇洒,女的美貌娇艳,正自在马上说笑,落在最后的,是一个骑白马的少年,一身淡青衣衫,容色憔悴,骑在马上神思恍惚,眼睛愣愣瞧着满城姹紫嫣红的牡丹,半天连眼珠都不曾转一转。   这少年正是默子轩,前头那一对中年男女正是风雷堡堡主默天雷和夫人方凌。洛阳孟家庄庄主孟天昭广发英雄帖,于四月十五在孟家庄召开英雄大会,遍请天下英雄,赏花论剑,共商大计。这位孟庄主的武功虽然在江湖之上算不上是第一流,但为人侠义豪爽,仗义疏财,是以结交了不少的英雄好汉,江湖中人提到洛阳孟家庄,鲜少有人不知。   风雷堡是百年大派,这一次自然也收到了请柬,默天雷交代了一下堡中事务,便偕同夫人方凌,起身北上,中途与默子轩,默少英和欧阳云倩三人会合,一同赶赴洛阳。   默子轩自上次在崆峒山见到宁未央之后,一直神思恍惚,终日几乎也不说一两句话,方凌私下问过欧阳云倩,欧阳云倩便将魔教如何血洗崆峒,默子轩如何见到宁未央,宁未央如何狠毒,反要杀他,一一和方凌说了一遍,但对于默子轩被魔教四大护法围住,差点丧命,自己和默少英却藏在暗处没有现身一节,却略去不讲。方凌听得宁未央举剑要杀默子轩,皱眉道:“到底是魔教的妖女,轩儿待她如此深情,她却如此心肠歹毒。但愿经此一事,轩儿能看清她的真面目,从此真正与她一刀两断才好。”   孟家庄坐落在洛阳城郊,占地广袤,好大一片庄园。园子里到处种了牡丹,当此花期,争奇斗艳,姹紫嫣红,直把孟家庄装扮的如同花园一般。傍晚时分,默天雷几人终是到了孟家庄门前,递上请柬,不一会儿,却见庄主孟天昭偕夫人亲自迎了出来,这孟庄主身材不高,体形微胖,想是平素保养得当,红光满面,神采飞扬。还未到近前,便已朗声笑道:“风雷堡默堡主和夫人大驾光临,孟某真是蓬荜生辉。”声音洪亮,中气十足,说着已快步走上前来,双手紧紧握住默天雷的手,好似知己重逢一般。   默天雷也是满脸笑意,与他反手相握,口中笑道:“久闻孟庄主大名,今日有缘相见,真是默某三生有幸。”两人寒暄一番,终于进了庄门。   默天雷举目四顾,朗声笑道:“孟庄主真是风雅之人,家中繁花似海,真是令人沉醉其中。”孟天昭笑道:“洛阳牡丹,天下闻名,小弟久居此地,对这牡丹花确是情有独钟,是以庄里专门从洛阳城里请了师傅,年年培育栽种,不由得越来越多。”   转过几道回廊,已来到了前厅,天色已黑,这孟家庄中却是张灯结彩,灯火辉煌。前厅之中早已设好了席位,光是前厅之中就摆了二十多张大桌,望里看去,后厅、花厅之中也摆满了大桌,每张桌子上也都坐了不少的人。孟天昭将默天雷等人让到正厅主桌旁的一张大桌之上,显是对他十分尊敬。这张桌上已坐了两个人,身披袈裟,光头无发,是两个僧人,见默天雷等人过来,这二人站起施礼,孟天昭引荐道:“二位大师,这一位是皖北风雷堡堡主默天雷默大侠,这几位是默大侠的家眷;默大侠,这两位是少林寺的高僧,达摩院首座元空大师的坐下弟子,了因了尘两位大师。”默天雷方凌赶忙还礼,几人这才落座。   又过了一阵,陆陆续续又进来了不少宾客,正厅里的几张大桌基本上都坐满了。孟天昭看看时辰,宣布开席,于是家丁丫鬟往来穿梭,往各个桌上端菜。孟天昭素来好客豪爽,此次宴请天下英雄,自是把自个家里压箱底的好酒都搬了出来,又特意从洛阳城里最好的酒楼重金请来了几位名厨,个个菜色都是美味佳肴。   默天雷等人正自低头吃菜,忽听一阵脚步声响,却是孟天昭又引着几人向这桌席上走来,默天雷抬头看去,只见孟天昭身后跟着三个人,当先一人是个女子,四十上下年纪,一身玄青色衣裙,云鬓高挽,长眉凤目,背后背着一柄长剑;在这女子身后跟着两个少年弟子,也都是一身青衣,面容俊秀,神色冷傲。   默天雷一看到那个女子,头脑之中“嗡”了一声,呆在当场。那个女子也看到了他,神色一窒,脚下蓦然停步。   孟天昭浑然不觉,仍旧走上前来,回头向那女子笑道:“童掌门,请坐这里。我来为众位引荐一下,这两位是少林的高僧了因了尘两位大师,这几位是风雷堡默堡主和默夫人。”转而又向席上的几人道:“这一位是昆仑剑派的掌门童女侠,这二位少侠是昆仑门下弟子。”   两个少林弟子已站起向童夕颜施礼,默少英和欧阳云倩也已站起,只有默天雷、默子轩和方凌还在坐着。方凌方才听到孟天昭说到“童夕颜”三个字时面色一变,她虽从未见过童夕颜,但这个名字却绝不陌生。童夕颜向两个少林僧人还了一礼,眼睛却不看默天雷,转头对孟天昭微微一笑道:“孟庄主,我们可不可以另坐别桌?”孟天昭愣了一下,道:“这……童掌门,这一桌有甚么不妥么?莫不是鄙人招待不周?”童夕颜沉吟片刻,摇摇头道:“不是如此,孟庄主请别多心。我们便坐在这里好了。”言罢走到桌前,坐了下来,望旁一看,身边坐着的竟是默子轩。   童夕颜微微一愣,见默子轩目光呆滞,好似并不知道自己坐在他身边,既不行礼,也不说话,筷子之上夹着一颗青菜,却半晌都不放到嘴里去。童夕颜记得当日他与宁未央闯上昆仑山,大破五行伏魔阵之时,是何等的潇洒倜傥,意气风发,怎的短短一年多时间,便成了这副模样。   她心中对默子轩其实很是欣赏,见他如此,心中不禁有些难受,忍不住开口问道:“默子轩?你怎么了?”   其实以她一派掌门的身份,是不应主动开口招呼后辈的,再加上她入席并未与风雷堡主打招呼,却先来招呼少堡主,实在是于理不合。但同坐的两位少林弟子是方外之人,不理俗事,默天雷方凌心中却深知缘由,是以桌上并无人挑理。   默子轩听见有人叫他,“啊”了一声,转过头来,看了一眼,便认出了童夕颜,站起身来行了一礼,道:“童掌门,子轩刚才失礼了。”童夕颜微微颔首,道:“没有关系。”向四周看了一眼,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么?那个小姑娘呢?”她说的小姑娘,自然就是指宁未央。默子轩鼻子一酸,喉咙中顿时被堵住,半晌,只说了一句:“我不知道。”便即转过头去,不再说话。童夕颜看见他神色,又听见他语带哽咽,心下已明白了几分,她年轻之时也曾为情所伤,这种滋味又如何不懂?   默天雷轻轻咳嗽一声,说道:“……童掌门,近来……还好么?”童夕颜仍是没有看他,只淡淡的说了一句:“还好。”说了这句,默天雷也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方凌在旁也是默不作声。一时众人只是发呆的发呆,吃饭的吃饭,气氛好不尴尬。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孟天昭看见众人差不多都已酒足饭饱,起身说道:“众位英雄远道而来,蔽庄若有招呼不周之处,还请各位海涵。今日大家好好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大家都到锦绣园中集合,共商大计。”当下众人纷纷点头,离席到客房中歇息。   次日清晨,有庄中的家丁负责叫早,将早点送至各人房中,待用过早膳之后,引领众人来到孟家庄的锦绣园中。   这锦绣园其实就是一个花园,里面层层叠叠,栽种了各色各样的牡丹,这些牡丹品貌各异,足有好几十种。花园之中,有回廊石凳,这回廊修的蜿蜒曲折,上下回转,在这长廊的尽头之上,有一个小小的八角亭。   群雄都坐在这回廊的长椅之上,四五百人,竟也坐得下。孟天昭见众位英雄好汉都已到齐,站起身道:“各位英雄,此番孟某邀众位来到我孟家庄,除了想和诸位好汉把酒言欢,共赏牡丹之外,还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底下有人说道:“孟庄主就是不说,我们也知道,定是为了对付魔教之事。”此言一出,回廊之中顿时议论纷纷,孟天昭点了点头,朗声说道:“正是如此!自上次望月崖一役以来,魔教疯狂报复,凡是参与望月崖之战的门派,无论大小,一律灭门,飞龙堂,神刀门,甚至崆峒派,都惨遭屠戮,更有不少江湖败类贪生怕死,归顺魔教,以致魔教势力越来越大,大有独霸天下之势。在座各位都是有血性的好男儿,真英雄,绝不能屈于魔教淫威,今日大伙齐聚一堂,便是要商量一个对策,抵御魔教!”   底下众人齐声叫道:“和魔教决一死战!大伙联合起来,端了魔教的老窝!摆下生死擂,与他们一对一的公平决斗!”一时之间,群情激愤,豪气冲天。   孟天昭环视四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忽见默天雷眉头深锁,将手一伸道:“默大侠,你有何高见?”此言一出,四下顿时安静许多,众人目光俱都盯在默天雷身上。默天雷缓缓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说道: “方才在下听各位英雄所言,都极是有理,正邪不能两立,正道中人与魔教之战,已然避无可避。但若说要剿灭魔教老巢,却并非朝夕之功,毕竟魔教的总坛到底在甚么地方,现在江湖之上无人知晓,若要寻觅打探,也非不可,只是恐怕时日久长。方才有英雄说摆下生死擂,邀魔教前来相斗,以一敌一,公平决战,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想那魔教教主到底也是一代枭雄,若是正大光明去下战书,料想他也不会不接。”   群雄听了此话,纷纷点头称是,均觉此法甚好,魔教虽然厉害,但毕竟也不是三头六臂,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也未见得就无人胜的过魔教教主。再说若是魔教真来赴会,那正道众位英雄便是拼却性命,也要与他们死战到底,对魔教,也不用讲甚么江湖道义,一对一若是不成,便群起而攻之,即便对方武功再高,可也难敌成千上万的江湖好汉。   孟天昭拍手笑道:“默大侠此言极是。我还有一言,不知大家意下如何?”众人都道:“孟庄主请讲。”孟天昭道:“此番我们同心对敌,不妨推举一位武功高强,才德出众的英雄出来,担任盟主,我们大家都听他的号令行事,如何?”众人想了想,都觉此事重大,确是需要一位德才兼备的英雄人物出来主持大局,都道:“孟庄主说的甚是。”只是,要推举谁来当这武林盟主,却是各执一词。有人推举试剑山庄的叶老先生,有人说是少林寺的元化方丈,有人举荐默天雷,还有人提名崆峒派的玉真子道长,底下群雄你一言,我一语,争论的热闹非凡。   孟天昭等了一会儿,将手一举,下面渐渐安静下来,都向他看去,孟天昭说道:“本来这盟主的最佳人选,该当是少林寺的元化大师。”众人尽皆点头,元化大师德高望重,武功卓绝,江湖之中无人不服,孟天昭叹了口气,接道:“只是,元化大师近年来身体抱恙,寺中事务又繁多,实在不忍再让他过度操劳。除却元化大师,我倒是觉得,皖北风雷堡的默堡主,武功高强,侠义无双,足以担当这盟主之任,诸位以为如何?”   默天雷闻言微笑摆手道:“孟庄主对在下实是赞誉过高,在天下这许多英雄豪杰面前,在下那点微末德行,怎当得起‘侠义无双‘这四个字。”他越是这样说,众人倒越是觉得他谦和,不少本来提名别人的人也点头赞同。毕竟“风雷堡”这三个字在江湖上也是极有分量。   孟天昭笑道:“默大侠不必太过谦逊,风雷堡的威名,我们大伙早已耳闻目睹,现今大家既然都同意,那便由默堡主你来出任盟主,此事必定极其艰辛劳累,请默大侠千万不要再推辞。”群雄看着默天雷,也都道:“默大侠素有侠名,我们大伙早已心存敬仰,此番便请默大侠出任盟主,带领我们,与魔教决一死战!”   默天雷见推辞不过,终于站起身来,向四周抱一抱拳,道:“承蒙大家看得起默某,在下若再推辞,就未免显得矫情,盟主之称,于默某只是虚名,能与诸位同仇敌忾,匡扶正道,才是默某心中所愿。”大家听他说的谦虚诚恳,心中不禁更加钦服。   方凌在旁望着自己丈夫,脸上神色极是自豪,默少英与欧阳云倩也是热血沸腾,只有默子轩,两眼不知看向哪里,默天雷的说话,好似全没听到。   第廿一章 洛阳白马牡丹行【二】   默天雷面带笑意,坐了下来。孟天昭吩咐下去,下人将果品茶点送了过来,孟家庄排场极大,虽是招呼这好几百人,却有条不紊,礼数丝毫不缺。传言这位孟庄主祖上三代都是在朝廷做大官的,只到了他这一代,因实在酷爱武艺,这才弃文从武。当下众人见大事已定,心下轻松,品茶赏花,个个乐在其中。   方凌看着满园的牡丹,心中极是喜爱,她本身极是爱花,此时更是一朵一朵的看过去,忽然轻轻叫了一声,拉了拉默天雷的衣袖,道:“雷哥你看,那朵花!”   默天雷顺着她目光看去,只见在一片高地之上,竟有一朵绿色的花,这花花瓣层层叠叠,花朵甚大,每片花瓣从根部往上,都是浅碧颜色,由浓转淡,像是有人用笔一片片的渲染而成,在一片姹紫嫣红的花海之中,更显得清新雅致,出尘脱俗。方凌说话声音虽不大,可还是被不少人听了去,纷纷向那碧色牡丹看去,一看之下,无不惊艳。孟天昭笑道:“这株碧色牡丹,又名‘碧水云天’,可是我这孟家庄的镇庄之宝,这株花极难培育,寻常人栽种,决计难以成活;栽活之后,三年方始开花,并且每个花期,只开一朵,能开月余,待到花期一过,此花不像其它牡丹,花朵慢慢枯萎,而是片片掉落,如若花雨,片刻之间,便会花落无影,因之落花之时极是好看,所以此花还有一个名字,叫做‘刹那芳华’。这花在我祖上,本是年年都要进贡皇帝的,哈哈,只因当今皇上不喜绿色,我才得以留下了这个宝贝。”   大家听见这株碧色牡丹如此珍贵,更是“啧啧”称奇,不少人都凑上前去,细细端详,只恨现在花期未过,不能眼见“刹那芳华”的罕世风姿。   群雄正自看得入神,眼前忽的青影一闪,一阵微风从众人脸上一拂而过,大家都眨了眨眼睛,再定睛看时,俱都大吃一惊,只见原本那株绝世姿容的“碧水云天”,竟然消失无踪,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枝子,证明众人方才看到的绝不是幻像。众人一愣之下,俱都想起了刚才那一阵微风,“啊”的一声,一齐抬头四顾,却又一齐愣住。   只见在那回廊尽头的八角亭中,此刻竟多了几个人。一个男子刚刚飘然落地,这人身披一件青色斗篷,更显得身材修长,极是俊逸,转过身来,向着众人微微一笑,手里赫然握着一朵碧色的花——刹那芳华!众人皆是目瞪口呆,能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折下碧水云天,如若无人之境,这人到底是谁?   那人也不理会众人,转过身去,径直走到一个白衣少女跟前,抬起手来,将那碧色牡丹轻轻为她插在鬓边,那少女眸光清亮,脸色虽有一点儿苍白,却仍极是娇美,那碧水云天插在她发上,更显清冷雅致,也不知是花衬人,还是人衬花。那白衣少女脸上现出一抹红晕,抬起头来,对着那人嫣然一笑。   群豪一时间,竟是鸦雀无声,在场这么多江湖成名的好汉,却没一个人察觉这几个人是何时到这亭子当中的!亭中一共有五人,只有一个人是坐着的。这人身着一件墨绿色的衣袍,白玉腰带,头发披散,脸上戴着一张纯金打造的兽面面具,虽是金光闪闪,但一眼看去,仍是给人一种冰冷之感。这人懒懒的坐在亭中的石凳上,对于回廊那边数百人射来的目光,竟似全然未见。在他身后两侧,各站了两个人,左侧的就是刚才那个摘下碧水云天的男子和那个白衣少女,右侧也是站了一对少年男女,男的一袭黑色斗篷,神色冰冷,女的也系了一袭白色披风,众人见了那少女容貌,心中俱都想道: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美如天仙”么?   孟天昭向前一步,抱了抱拳,朗声说道:“几位朋友是何方高人,既是远道而来,孟某未曾招呼确是失礼,便请几位到这边一齐赏花品茶如何?”   他话说出去,亭中几人竟是毫无反应,那戴纯金面具之人眼睛看着面前石几,手中拿了一枚棋子,却是久久不落,似是在考虑如何出手;他左侧那个青色斗篷的男子,侧头看着他身侧的少女,唇角含笑;右侧的两个少年男女,却都目光冷漠,神色如冰。   群雄见这几人对孟天昭的说话不理不睬,又加之这几人是不请自来,还将孟家庄的镇庄之宝碧水云天一把摘了,心中早已怒极,有几人已高声叫道:“孟庄主,和这种人有甚么好客气的,不请自来,好不要脸!快快将他们撵出去!”孟天昭心中焉能不怒,只是他久历江湖,眼看这几人如此诡异,恐怕绝非善与之辈。想了一想,正要再发话,后面已有一人跳将出来,这人身材不高,但却极是强壮,伸手指着摘花那人的鼻子骂道:“哪里来的臭贼,敢来孟家庄撒野!这刹那芳华也是你的脏手碰得的?孟庄主大人大量,老子可咽不下这口气,来来来,你有种下来和老子过过招么?”   众人定睛看去,都认得这人,此人姓龚名铁霸,上头还有两个哥哥龚金霸和龚银霸,在川北一带名头甚响,江湖人称金银铁霸。孟天昭虽觉这龚铁霸有些莽撞,但心中着实恨这几人无理,是以见他向那人叫骂,也并未阻止。   那摘花的人看了龚铁霸一眼,忽道:“你是在说我么?”龚铁霸怒道:“少给爷爷装傻!借你一个狗胆,敢不敢下来接爷爷的铁枪!”这金银铁霸兄弟三人,数这龚铁霸脾气最是暴躁,是个炮筒子,一点就着,三句不和,便要打人,只这一会功夫,称呼便由“老子”变成了“爷爷”。   那人脸上并无气恼之色,转头在身旁那俏丽少女耳边说了句甚么,那少女微微一笑,双颊隐隐现出一对梨涡,极是好看。那人似也看得呆了一呆,半晌才转回头来,向着那坐着的绿衣人看去,那个人也不看他,只是将手中棋子在石案上轻轻一落。随着这声轻响,摘花那人竟然迈步一步步的走了出来。   这人走得极是悠闲,好似闲庭信步一般,慢慢踱到龚铁霸的面前,双手抱胸,上下看他。龚铁霸仓啷啷一声从背后拽出一柄铁枪,迎风一抖,指住面前那人,高声道:“小子,报个万出来!”那人看着那铁枪枪尖在面前不住颤动,忽的一笑,放下双手,懒懒的道:“冰焰教,月风江。”   此言一出,群雄一片哗然。虽然众人都看出这几人绝非善类,但听得“冰焰教”三字,仍是倒吸一口凉气,今日英雄大会的主旨便是要对付冰焰教,这冰焰教居然胆敢名目张胆的找上门来,真是欺人太甚,可也嚣张至极。   默子轩本来一直浑浑噩噩的坐着,身边发生的一切事都漠不关心,那八角亭中来了几个人,是何模样根本一眼未看,这时忽然听见“冰焰教”三个字,身子一震,霍然抬头,向月风江看去,一看之下,脸色登时大变,只是一瞬,目光已越过月风江向亭中看去,一眼便看到了那个鬓插牡丹的少女,顿时如遭雷击,脸上蓦然涌上狂喜之色,身子一动,便要纵起,猛地只觉身上一麻,已给人从背后点了穴道,心下大急,刚想张嘴大叫,胸中猛然一阵恶心,哑穴竟也让人点了,只听默天雷在后冷冷说道:“武林正道与魔教势不两立,你还是给我稍安勿躁罢。”原来默天雷早已认出了宁未央,虽然他并未真正见过,但当日景小楼手上的那副画卷,画功却是十分精湛。   那龚铁霸听见“冰焰教”三字,也吃惊不小,但这“月风江”三字,却是从未听过,料想不是甚么厉害人物,他脾气虽然大,脑子却不太灵光,其实仔细想想,江湖中人对于冰焰教除了教主赤冰的大名听过之外,其余几乎一概不知,是以没有见过魔教的人常常以为,冰焰教中只有赤冰厉害,其余也不过是虾兵蟹将,乌合之众。想到此处,信心倍增,哈哈大笑道:“我管你甚么月风江,日风江,你既是魔教妖孽,爷爷就更不必客气,今日便要宰了你!”手腕一沉,铁枪如同毒蛇吐信,向月风江小腹扎去。   月风江轻笑一声,脚下似乎动也未动,身形却闪了一闪,龚铁霸的铁枪擦着他右侧斗篷堪堪而过,忽的伸出两指,在他枪尖上一搭,龚铁霸一枪刺空,本想就势横扫,打断他腰,却不想对方出手如电,将手指搭在他枪上,只觉一股大力从枪尖直传到枪柄,通过掌心席卷而来,直撞到胸口之上,胸间顿时翻江倒海,好在这龚铁霸内力也算极深,急运内力相抗,身子摇了一摇,虽然顿时面如金纸,但好歹那口血没当场吐出来。   只是这一瞬的功夫,月风江左手一扬,身上的斗篷猛地扬起,直向龚铁霸脸上抽去,龚铁霸一惊之下,忙伸左手去抓他斗篷,月风江右手手指仍是搭在他枪尖之上,笑一声道:“撒手!”变搭为捏,五指已捏住枪尖,用力一拗,龚铁霸手腕猛地一震,那铁枪枪柄几乎要把持不住,就要脱手飞上天去,心中一急,也顾不得再去抓对方斗篷,只将头向后一偏,躲过对方那一拂,左手迅速抽回握住枪柄,用力回压,那铁枪倒真似被他压住,纹丝不动。其实在旁人看来,这龚铁霸双手握枪,额上青筋暴起,月风江却只用五根手指捏住枪尖,气定神闲,虽是两人看似僵持不下,但凡是长了眼睛的都已看出,这场架其实胜负已分。   那铁枪便似以铁汁浇铸在月风江手上一般,无论龚铁霸想要前刺还是后撤都是纹丝不动,龚铁霸一向好面子,这下在数百的英雄好汉面前出丑,脸上哪里还挂的住,猛的大喝一声,力贯双臂,下死力向回一抽,手上突然一轻,竟是月风江将手指松开,枪尖上的力道顿时消失无形,只是他自己使力太大,脚下站立不稳,踉跄后退,刚想使个“千金坠”稳住身形,月风江身子如影随形般贴上前来,左足飞起,正踢在他手中铁枪柄上,这铁枪本来便有他刚才猛力回抽的余力,又加上月风江这一脚之力,忽忽带风,枪柄猛的碰在了他脑门之上,只听一声骨头碎裂的声响,围观众人“啊”的一声惊叫,只见这龚铁霸双目怒睁,脑门正中竟然凹陷下去,鲜血自脑门之上披面而下,扑通一下,仰面倒地,抽搐了几下便即再也不动,双手兀自紧紧抓着那铁枪枪柄。   从两人动手到龚铁霸身亡,旁人看得清清楚楚,两人只过了三招,众人面上无不大惊失色,这龚铁霸的功夫虽算不上一等一的高手,但也可算得一个厉害角色,可在这个魔教的月风江面前,便如同废物一般,对方甚至连剑都没有拔。众人之中,也有几人心里明白得很,默子轩和月风江动过手,知道这月风江的厉害,默天雷,方凌等人虽未见过月风江,但见过冰焰教四大护法的画像,当时画像中的头一人,虽是只画了个背影,但画像之下,却明明白白写了一个“月”字。   第廿一章 洛阳白马牡丹行【三】   这次来孟家庄的众位英雄,虽然平素也杀了不少魔教之人,但杀的多是喽啰之类,杀起来犹如砍瓜切菜一般,今日亲眼见到魔教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手段之毒,下手之狠,都是第一次见,不禁都是义愤填膺,呼喝连连。一片哗然当中,只见从人群之中嗖嗖两下,窜出两个人来,这两人身量相近,都是不高,一人穿黄,一人穿银,两人眼珠子都红了,咬牙道:“魔教妖孽,还我兄弟命来!”双双从身后拔出兵刃,一柄金枪,一柄银枪,一左一右向月风江刺去。   这两人正是刚才那龚铁霸的两个哥哥,龚金霸和龚银霸,两人眼见兄弟惨死,悲愤欲狂,恨不能将月风江碎尸万段,是以一上来便痛下杀手。这两人武功本就比龚铁霸为高,现在又是两人联手,威力自不可小觑,只见两条长枪在阳光之下上下翻飞,配合的天衣无缝,两人咬牙切齿,势要将月风江身上戳上几百个窟窿。   忽忽风声之间,忽的传来一声龙吟,和着月风江一声长笑,一缕黄色的光芒席卷而起,这黄光绝不耀眼,如同风卷黄沙,切入那漫天黄影白影之中。那漫天的黄影白影,真的如同天女散花一般,纷纷从空中洒落下来,一截截的掉在地上,群雄看得清楚,这掉在地上的不是别的,正是金银二霸的长枪,都已被寸寸削断,黄白相间,滚落一地。   最后掉落在地上的是两个黑乎乎的东西,骨碌碌的滚出好远,有一个正好滚到欧阳云倩脚边,欧阳云倩正自看得出神,忽的脚下碰到一物,低头看时,竟是一颗人头,这人头双目血红,暴突眶外,正是龚金霸,恶狠狠的瞪视着她,欧阳云倩“啊”的一声尖叫,一头扎进默少英怀中。默少英看到那颗人头,心中也是一哆嗦,但猛的被欧阳云倩扑到怀里,胸中顿时豪气万丈,大声道:“倩妹,莫怕!”   众人听到欧阳云倩的尖叫,才看见地上龚金霸的人头,个个脸色大变,忙向场中看去,只见两股血水直冲上天,足足喷了一丈多高,金银二霸定定站在当场,脚下纹丝不动,只是脖子之上光秃秃的,都没了脑袋。只因霁风剑实在太快,是以两颗人头都已滚出很远,鲜血这时才喷出。   不同于方才龚铁霸之死,此次回廊之上鸦雀无声,人人眼睛都盯在月风江身上,仿佛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魔鬼。   月风江反手将霁风还剑入鞘,转身大步向那亭子走去,只留那两具无头尸体僵立当场,令人毛骨悚然。   默子轩眼见转瞬之间,已有三人死在月风江手上,心中悲愤交加,浑身发抖,恨不能立时上前与他一决生死,只是穴道被制,连手指都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几乎将牙都咬碎了。其实他自己并不知道,他这样想和月风江拼命,眼见他辣手杀人固然是一个原因,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那一日在崆峒山顶,月风江看宁未央的眼神,已经深深的刻在了他脑海之中,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而宁未央那一声“大师哥”,温柔依赖,更让他心为之碎,虽然他知道她失去了记忆,但那种酸涩的痛苦仍旧让他发狂。   月风江回到亭子之中,冲着那个清丽少女展颜一笑,道:“宁儿,我回来了。”那少女抬起头来,脸上又绽出一丝红晕,羞涩一笑,轻轻唤了一声:“大师哥。”   月风江站回到宁未央身边,伸出左手握住她的右手,即便在几百人的目光注视之下,也是神色自如,旁若无人一般。   那坐着独自下棋的人抬起头来,向回廊那侧看了一眼,群雄每个人身上都似起了一阵寒意,那人淡淡一笑,道:“你们方才,岂非说过要向我下战书,摆甚么生死擂?我现在就在这里,你们的战书虽还未写出来,但我已经接下,要摆生死擂,不必再另寻时间,就在此时此地罢。”这人声音不大,语声中竟微微带着种儒雅之意。   众人听了他话,有些个聪明的,已猜到了此人是谁,刚才生死擂的战书,就是要下给冰焰教主的。默天雷站起身来,抱一抱拳,沉声道:“阁下难道就是冰焰教教主,赤冰?”那人点了点头,道:“正是。”此言既出,白道众人顿时又是一片哗然,赤冰的大名,在江湖之上已然如雷贯耳,然而,魔教教主的真面目,没有一个活人见过,江湖上以讹传讹,直把他描绘的如同妖魔一般,不想今日英雄大会,魔教教主竟会亲自现身,不少人听了这句话,纷纷伸长脖子向赤冰看去。只见他虽是戴了一张面具,看不见容貌,但举手投足,带着三分儒雅,虽是坐着,周身却隐隐有一种凌厉威严之气,教人不敢轻侮。   默天雷点点头,说:“敢问阁下,这几位是何人?”赤冰微微一笑,道:“这四人是我教四位护法,也是我座下四个弟子。诸位既然要摆擂,那便依着规矩,一场场来罢。方才那人,是本教右护法,这一场,我们可算是赢了么?”适才月风江连杀三人,有两人还是以二对一,是以虽然群豪对月风江恨之入骨,但己方惨败,却是铁打的事实。默天雷沉默片刻,点点头道:“刚才那场,却是贵教胜了。”赤冰从右手边瓷坛之中又取出一枚白子,沉吟片刻,落在石案之上,口中淡淡的道:“未央,你下去向众位英雄侠士讨教几招。”   宁未央点一下头,缓步而出。回廊上众人之中,倒有几个人是认识宁未央的,默子轩自不必说,欧阳云倩也不必说,童夕颜和她身后的一个昆仑弟子却是十分吃惊,自打刚才月风江为她簪花之时,童夕颜便已认出了宁未央,心中大惊,心道:原来这丫头果然是移情别恋了,难怪那个默子轩失魂落魄,如傻似痴。待得听见这几人竟是魔教之人,心中震惊更是无以复加,暗暗想到:没想到这丫头竟是魔教的护法,那她当初与默子轩混在一起,只怕是存心利用,伺机加害,转而又想,不对啊,当日在昆仑山上,我眼见她对那默子轩真情流露,那是绝对假装不出的,那为何她现在,却似和那个月风江十分要好?童夕颜身后那个少年弟子之一,便是王洋,他曾两次败在宁未央手上,现下猛然知道她是魔教之人,身上不禁出了一层冷汗,暗自想道,自己当日与她几番交手,实是生死一线,若不是她有所顾忌,只怕早已痛下杀手,转而又想若自己遇到的不是宁未央,而是刚才那个月风江,现在还哪里能有命在?   第廿二章 此生难解心头殇【一】   其余大部分人都没见过宁未央,见她清秀美丽,双眸明亮,怎么看都只是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不少人心中均想:方才那月风江如同修罗恶鬼,那这小姑娘,再厉害只怕也是有限,这场比试,须得把魔教这两个丫头先行解决。   宁未央款款走到场中站定,此时龚家兄弟的尸首已都被抬了下去,只是地上的血迹却一时无法清理。一个白衣胜雪的美丽少女站在满地鲜血之中,那情景真是诡异之中带着三分凄绝的艳丽。宁未央抬起头来,向着回廊上众人微微一笑,道:“哪一位上来和我动手?”众人看着她,心下都道:“必得找一个武功极强的英雄来和这丫头动手,尽早将她杀掉,灭一灭魔教的威风,只是英雄好汉一向不杀女流之辈,不如待会将她抓了,狠狠折磨。   孟天昭看着宁未央,忽道:“你可是冰焰教的左护法?”未央点了点头,孟天昭脸上蓦然变色,“当日白道二十五位英雄好汉,全部战死在魔教,据说,他们都是死在你手上?”众人一听此言,纷纷倒吸一口冷气,当日魔教将那二十五人的尸首送回了其各自门派,此事轰动江湖,传言都道这二十五人与魔教左护法一人生死相搏,通通死在了这左护法剑下。刚才想跳下场去的几人不禁都收了脚步,心中都道:此事是真是假,必得三思而后行。   宁未央愣了一愣,道:“你说甚么?我听不懂。”众人听她说这句话,又见她脸色茫然,不似作伪,顿时都将心放回到了肚子里,心中都想:早就觉得这件事是江湖之上以讹传讹,并不可信,果然便是假的。于是一人迈开大步,当先走出,径直走到宁未央面前。   这人身材甚是高大,三十多岁,皮肤黝黑,双目狭长,精光闪烁,对着宁未央上下打量了几眼,开口笑道:“小姑娘,我来陪你过上几招,如何?”宁未央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自然可以。”那人道:“我姓韦,名飞虎,姑娘如何称呼?”一般擂台比武,双方都要互通姓名,即便双方势不两立,也都要按江湖规矩办事。宁未央淡淡的道:“冰焰教,宁未央。”韦飞虎微微笑道:“宁姑娘,你们冰焰教的女孩子都是这般漂亮么?”   这韦飞虎惯使双刀,武功高强,但有一个缺点,便是自命风流,见到俊俏的大姑娘小媳妇,常常顿起怜香惜玉之心,先去招惹。他本身生的虽黑,但眉眼也算英俊,是以常常惹得一身风流债,自己先自倦了,抽身而走,反害的一众女子为他争风吃醋,寻死觅活。他见宁未央生的好看,虽然知道她是魔教妖孽,无奈本性难移,三句话不过便又语出轻佻。   宁未央也不生气,笑嘻嘻的道:“我们冰焰教最漂亮的便是亭子里的那个姑娘,要不要我下去,换她上来?”她本来生的就美,轻颦浅笑,更是教人心神荡漾,韦飞虎顿时身上一酥,笑道:“那姑娘是个冰美人儿,不如宁姑娘你这般可爱。”两人笑脸相对,哪里像是要一拼死活的对头,倒像是许久未见的朋友,群雄心中都道:这魔教的左护法真是不知矜持,给人言语轻薄却也毫不动怒,想必魔教中人都是少廉寡耻,也不足为怪。只有默子轩心中知道,宁未央笑嘻嘻的时候,未见得就不杀人。   那韦飞虎从身后亮出双刀,向宁未央点头道:“姑娘请。”宁未央点头笑道:“甚好,你也请。”话音未落,身子猛然向前一欺,瞬间已贴到韦飞虎面前,左手一抬,两指微屈,竟向他目中插去,韦飞虎大吃一惊,他实没想到这姑娘的身法竟有如此之快,手中双刀一晃,刀刃向着她双肩斫去,宁未央这一招其实只是虚招,见他双刀砍来,轻笑一声,双肩一晃,脚下一滑,竟从他肋下空隙滑了开去,就在这一低头的空档,已将长剑拔了出来,反手一剑,削向韦飞虎的腰侧,韦飞虎不敢怠慢,一个急转,含胸收腹,躲过她这一剑,同时双刀仍是向她兜头砍去,但这一剑仍是虚招,长剑一背,脚下又是一滑,紧背低头,身子已绕到了韦飞虎左侧,手腕斜翻,攻玉剑化作一道青光,直取韦飞虎颈中,三招之中,只有这一招才是实招,可惜韦飞虎刚才连躲两式虚招,自身招式已然用老,身体角度也已达到极限,再想转身,已慢了半式,只觉颈中一凉,便已看到一股鲜血喷溅而出,大张着嘴,只说了一个“你”字,双腿一软,缓缓跪倒在地,头猛的向下一沉,竟已死了。   旁边群豪看得清楚,这个左护法杀人,竟也只用了三招,这三招招式平平无奇,但可怕之处在于身形太快,其实这三招看似随手拈来,实则却是修罗十三式中的第三式,叫做三来三往,鬼母投梭,这一式其实有六招,四招虚招,两招实招,实中有虚,虚中有实,三来三往,迅捷无伦,一般武功身法稍逊之人,绝难躲开。这韦飞虎身法不济在前,心中轻敌在后,是以只死在了第三招。众人实没有想到,这俏生生的小姑娘,杀起人来,竟和方才那个修罗一样的月风江一般狠辣。群雄不禁深深恼恨刚才太过轻敌,上去比武的都不是绝顶高手,但己方这一场还是输了却无可改变。   宁未央回手将长剑入鞘,看了地上韦飞虎的尸身一眼,不发一言,转身而去。才刚走出一步,忽听一人大声叫道:“紫灵!紫灵别走!”身后风声响起,一人扑上前来,便想拉她衣袖。宁未央秀眉一蹙,身子向旁一旋,已躲开那人的手,同时也将身子转了过来。那人一把没有抓住,愣了一愣,站在当地,看着她道:“紫灵!你……你不认得我了么?”这人身材高大,身上穿着一袭青袍,又皱又脏,看不出是甚么样式,头发黑白交杂,披头散发,脸上又黄又瘦,双眼直直看她,却似并无神采。   听到这个声音,园中有两个人霍然抬头,一个是童夕颜,另一个,却是那亭子中戴面具的绿衣人。那绿衣人双目如电,牢牢盯在那人身上,手中握着一枚黑子,手指越来越紧,竟将那枚棋子捏的粉碎。童夕颜脑中却是“嗡”的一声,转头对王洋和另一个青衣弟子低声道:“快去将你们师伯拉回来。”王洋点一点头,与那弟子飞身而出,一左一右站在那人身边,伸手去拉那人手臂,“师伯,快回来!”那人手臂猛的一甩,将他二人甩脱,盯着宁未央,又上前一步道:“紫灵,你怎的不理我,你生我气了么?”他这一走,众人才发现,原来这人竟是个瘸子。   宁未央看了他半晌,淡淡的道:“你认错人了。”说完转过身去,便想离开。忽听亭子中那戴面具的人冷冷的道:“未央,杀了他。”宁未央愣了一愣,抬头看向赤冰,月风江等三人脸上表情也皆是一愣,一个疯疯癫癫的残废,却要左护法亲手去杀,教主此举实是有悖常理。   赤冰见宁未央愣愣看他,缓缓的道:“未央,我教你杀了这个疯子,你没听见么?”宁未央缓缓转过身来,面对着那人。那人仍是直直看她,目中神色十分温柔,却又好像饱含痛苦,不知为何,宁未央突然觉得,这个人很可怜,她杀人向来不眨眼,但这一次,却感到从所未有的为难。   赤冰的话,园中众人都已听见,但几乎所有人都不认识这个瘸子,是以他的死活,本就无人关心。王洋方才被他甩脱,心中也很是恼怒,他对这疯子师伯并无好感,只是迫于师父之命才上去拉他,见他如此不识好歹,向另一个弟子使了个眼色,两人竟都站在后面,不再上前。   宁未央此时已将攻玉重新握在手中,剑尖指着那人咽喉,却迟迟不动,月风江跨出一步,道:“教主,既是左护法不愿动手,便由弟子代劳如何?”赤冰冷冷的道:“不须你多事,退下。”月风江愣了一愣,退了回去。   那人看着宁未央手中长剑,凄然笑了一笑,道:“紫灵,你要杀我么?是我没能保护你,你恨我也是应当的,你动手吧。”宁未央虽未回头,却能感到两道冰寒的目光紧紧盯在她的身上,让她如芒在背,咬一咬牙,将眼一闭,手中长剑向前一送,那个瘸子竟真的不闪不避,脸上表情十分痛苦凄凉。眼看攻玉剑就要贯穿他的咽喉,斜刺里忽的窜出一个人影,身形如风,已来到那瘸子身边,伸手抓住他衣领向后一带,口中叫道:“未央,你不能杀他,他是你的救命恩人!”   他这一拉,将那人拉的险些摔倒,但却避过了那致命一剑。这人站定身形,双目定定看着宁未央,目中神色,竟比方才那瘸子还要痛苦。这人正是默子轩。原来他方才对场上情势视而不见,专心运功冲穴,他内功本就深厚,如此专心一致,竭尽全力的冲穴很快便能解开。其实他刚一听到那个瘸子的声音便已知道他是谁,听到赤冰竟命未央杀他,心下更是一乱,所幸总算强敛心神,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冲开穴道,出手相救。   宁未央看到默子轩,愣了一愣,道:“是你?”她一见到默子轩,心中便会有种奇怪的感觉,尤其是这个男人漆黑的双目之中深藏的柔情和痛苦,每一次都好像让她的心也隐隐作痛。她从没见过他,但她为甚么总有一种感觉,她是认识他的,可是,她不敢去想,上一次那种刺入脑髓的痛楚,让她一想起来,就会全身发抖。可是,她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说甚么?甚么救命恩人?”默子轩温柔的看着她,柔声说道:“在昆仑山的地狱之谷,是这位韶前辈指点我摘下圣雪莲花,替你解了天煞神蛟的剧毒。”   “地狱之谷……圣雪莲花……?”   宁未央看着默子轩,眼中好像看到了明澈深蓝的天幕,天上寒星点点,有人的眼泪滴在她的脸上……她的脸色蓦然苍白,上次那种熟悉的剧痛又一次席卷而来,她拼命摇头,大叫道:“不要!我不要再看见你!你走!你快走啊!”默子轩猛的上前一步,一把将宁未央搂入怀中,大声道:“我不走,除非我带你一起走!”宁未央被他搂在怀中,不知为何,竟然忘了挣扎,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让她莫名的不再激动。   全场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这一对少年男女的身上,鸦雀无声。亭子之中,月风江双手在身后紧握成拳,眼中神色冷若寒冰。赤冰微微侧头,淡淡的道:“这人就是风雷堡的默子轩么?”月风江咬了咬牙,“嗯”了一声。赤冰淡淡一笑道:“你不必如此气恼,她不会离开你,除非……”   除非她想起了从前的一切,想起了默子轩。   他虽然没有再说下去,但他的意思所有的人都明白。赤冰接着道:“风江,上一次我问你,你不曾答我,现下我再问你一遍,你喜欢她么?”此言一出,寒沉雪和星无邪脸上神色虽仍是冷漠,却双双转头向月风江看去,月风江这一次没有丝毫犹豫,只说了两个字:“喜欢。”赤冰微微一笑,“等此番回去,我将她嫁给你,如何?”月风江目中闪过一抹喜色,唇角微微扬起,躬身道:“弟子多谢师父。”直起身来,迈步便想往场中走去。赤冰道:“你干什么去?”月风江冷冷的道:“自然是去杀了那个姓默的小子。”赤冰摇了摇头,说道:“回来,既是比武打擂,你又怎能再去?”笑了笑道:“既然她马上就是你的人了,你又何必如此小气?”月风江心道:若是你老婆被别的男人搂着,那时你再来大方我看。但想归想,教主之言,无人敢违,闷闷说了一声“是”,站住不动。   第廿二章 此生难解心头殇【二】   回廊中的众位英雄,几乎都识得默子轩是风雷堡的少堡主,眼见他跳出救人,个个暗中都挑大指,果然是英雄出少年。然而那魔教的妖女与他只讲了两句话,便即面色大变,语无伦次,几乎摔倒,心中大奇道:这个魔教的左护法原来脑子有病,那个风雷堡主的公子还磨蹭什么,还不拿起剑来将那妖女宰了。待见到这位默公子非但没有拿起剑来杀那妖女,反而一把将那妖女拉入怀中,紧紧抱着,终于一片哗然,风雷堡少堡主私通魔教,已经活生生的摆在众人眼前。   默天雷脸色铁青,大喝一声:“孽子!你给我回来!”默子轩充耳不闻,他抱着宁未央,恍然间仿佛又回到了两人在昆仑山上相偎相依的时光。默天雷只气的连手都不住发抖,抬脚便往廊下走去。方凌一把拉住他道:“雷哥,你干甚么?”默天雷咬牙道:“先结果了这魔教的妖女,再一掌毙了这个畜生!”方凌大声道:“不行,我不让你去!”双手死死拉住默天雷手臂,向着场中默子轩高声道:“轩儿快走!你爹要杀你!”   默子轩耳中听见他母亲的叫喊,凄然一笑,并未松手,这些日子他终于知道,若不能和她长相厮守,那活着只能比死了更加痛苦。宁未央耳中听到方凌的尖叫,心中一激灵,突然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为甚么他抱着我,我竟没有反抗?可是他爹却要杀他,我会害死他的。想到这里,心下忽的一痛,突然伸手挡在默子轩胸前,将他猛的推开。默子轩毫无防备,被她推的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愕然看着宁未央:“未央!你……”宁未央忍着一阵紧过一阵的头痛,咬牙道:“我不认识你,……你以后永远莫要再出现在我眼前!”说罢转过身去,脚下摇晃,一步步向亭中走去。   默子轩见她要走,心中剧痛,追上前去,眼前人影一闪,一个人已挡在他面前,冷冷的道:“默少堡主若是要比武打擂,便由我来奉陪如何?”   默子轩眼看着宁未央一步步走回到月风江身边,月风江伸出手来,与她相握,心痛如绞,当她牢牢拉着他的手时,他几次轻易放开,而现在,当他不顾一切想拉住她时,却再也抓不住了。他紧紧的盯着她,视线渐渐模糊,他们之间,只不过是隔了短短一段回廊,却好像隔了千山万水,再也触及不着。   他缓缓转过脸来,看着面前的人。这人一袭黑色斗篷,头上戴了一条金缕额环,脸上棱角分明,有如刀刻,神色冰冷,正是星无邪。默子轩笑了一笑,笑容甚是苦涩,伸手拔出背上长剑,说了一声:“请。”长剑一抖,化出漫天剑雨,向着星无邪罩了过去。星无邪冷笑一声,拔出乌追剑,迎上前去。   当日他二人在崆峒山曾经交过手,但当时是星无邪与寒沉雪以二对一,而且默子轩身上有伤,今次动手,星无邪心中暗暗吃惊,这风雷堡的少堡主武功高强,决计不容小觑。   默子轩剑如暴雨梨花,将满腔的悲愤痛苦尽都化于剑招之中,他修习的是昆仑剑派的内功剑法,施展开来,凌厉狠辣,他平素本是温柔平和,极少与人动手打架,纵然动手,也绝不施展杀招,但如今发起狂来,竟也如同修罗转世,招招夺命,绝不容情。转眼之间,两人已拼斗了将近百招。   回廊之上群雄看得酣畅淋漓,大声叫好,只觉终于有人为正道之士赢回了一点脸面,方才这默公子结交魔教护法之事,便也抛诸脑后,再不提起。默天雷此时面色方始缓和,眼看着默子轩身形辗转腾挪,目中微微露出些嘉许之意。   场上两人已斗到一百三十多招,默子轩身子猛的向前一窜,长剑自胸前向外挥出,星无邪足尖一点,越过他头顶,落在默子轩身后,回剑反削。群雄眼见默子轩不及躲避,眼看就要血溅当场,纷纷惊呼,方凌更是大叫一声,双眼一闭,险些晕倒。凉亭之中,赤冰看到此处,目中神色却是一暗,冷冷的道:“不好。”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默子轩身子忽的向后一仰,掌中宝剑如同一点寒星,直取星无邪咽喉。星无邪长剑已然挥出,但默子轩身子平平仰下,这一剑已经走空,此时胸前空门大开,再想回剑,已经不及,大惊之下,身子后仰,向后硬生生摔了开去,即便如此,也已晚了半步,颈间已被默子轩长剑划了一道血口,好在他轻功甚好,虽是硬摔而出,中途借力一个侧翻,已然翻身站起,只是颈间一道血痕,却明明白白落在众人眼中。   魔教几位护法脸色都是微微一变,赤冰淡淡的道:“好一招‘纤云弄巧,飞星传恨’。”寒沉雪在旁道:“教主,这是甚么剑法?如此厉害。”赤冰点头说道:“这是昆仑剑派祖师百里沐川的成名绝技,不想这默子轩竟然会使,无邪败在这招之下,也不算丢人。”   默子轩已然站定身形,左臂微屈,背在身后,右手握剑,剑尖斜斜指地,他本就俊美,此时更是英姿飒爽,极是俊逸。星无邪抬手摸了摸自己颈上,看了一眼手上鲜血,冷冷说道:“我输了。”也不多言,将乌追剑插入背后鞘中,回身便走。默子轩看着他背影,收了剑式,身后群雄之中爆出一片叫好之声,喝彩之声不觉于耳,都道这少年经此一战,在江湖上已算扬名立万。默子轩却并无丝毫欣喜之色,打赢了星无邪,那又如何?纵然他现在天下无敌,却还是输了她。   他缓缓还剑入鞘,转身向群雄走来,没有再向亭子中看一眼,因为多看一眼,便多一分蚀骨的痛楚,他一个人,赢不了冰焰教三大护法,更不要说教主赤冰。方凌满面喜色,一把将他拉到身边坐下,紧紧握着他手,生怕一松开默子轩就会消失不见一样。   默天雷脸上微露笑意,向着亭中抱一抱拳,高声道:“此场比试算犬子胜了,下一位是谁再上来?”寒沉雪目光一闪,手按宝剑,便要下去,赤冰却忽然站了起来,微微一笑,道:“下一个,便是我如何?”   群雄听了他的话都是一惊,谁都没想到,赤冰竟然会跳过寒沉雪,亲自出手,一时都大张着嘴,不知这一场该当如何应对。赤冰眼睛向回廊上数百人一扫,淡淡的道:“你们不必客气,一起上吧。”众人面面相觑,眼中已微露喜色,这魔教教主忒也托大,竟然要以寡敌众,那岂非是自寻死路么。默天雷也甚是吃惊,微一沉吟,道:“阁下武功盖世,只怕我们在场各位没有一人能敌,但我们也绝不能以数百敌一,如此即便赢了,也是胜之不武,传言出去,教人不齿。这样吧,我方从众位好汉之中挑选二十个人出来,与阁下较量,阁下以为如何?”   赤冰已缓缓走到场下空地站定,闻言微笑道:“你们说怎样,便怎样。”他站在那里,身材欣长,衣袂飘荡,若是不看他脸上那狰狞的面具,果真是人品俊雅,气度不凡。   这边默天雷与孟天昭对视一眼,向着群豪道:“众位英雄,哪个愿意出战?”群雄群情激昂,纷纷站起。默天雷从中点了十九个人,几乎全是各派的掌门,还有两位少林弟子,向着众人一拱手道:“算上在下在内,一共是二十人。”转身一撩衣摆,跨步而出,其余十九人都跟在他身后。   默天雷径直走到赤冰面前,其余众人走上前来,围做一圈,默天雷又向着赤冰抱一下拳,高声道:“请!”赤冰微微一笑,只点了一下头。底下众人还未及眨一下眼,场上的二十位白道高手已全部飞身而起,各执兵刃,向着赤冰猛扑过去。   平常比武打架,单挑也好,群殴也好,定会兵刃相碰,呼喝连连,而现在场上二十几人打作一团,除了偶尔的兵器相碰和呼呼带风之声,再无其他声音。众人只看到在重重人影之中,偶有绿影闪动,忽的只见人群之中闪出一道红光,艳若朝霞,红光过处,切金断玉之声不绝于耳,那道红光犹如一条火龙,在人群包围之中辗转翻腾,势不可挡。猛然间只听见一声清啸,只见那道红色光芒突然炸散开来,犹如霞光万丈,众人都似被那红光闪了眼睛,不少人竟抬手去挡,待得红光过后,睁眼看时,全都呆若木鸡。只见刚才还乱作一团的园子中心,现在竟只有一个人还站立当场,这人一身墨绿色的长袍,脸上的纯金面具闪闪发光。   刚才那二十几个人,已全部躺在地下,除了有三个人还在挣扎着爬起身来,其余十七个人,都是一动不动,馥郁芬芳的锦绣园中,浮起了一阵强烈的血腥气。   那三个还在挣扎的人,一个是风雷堡堡主默天雷,一个是华山派掌门冯岱贞,还有一个,是昆仑剑派的掌门童夕颜。华山掌门胸口中剑,受伤极重,默天雷是为内力震伤,口吐鲜血,亏得他内功深厚,受伤不算太重,童夕颜面色惨白,她受伤最轻,只有手臂之上有一道剑伤。   赤冰看了他们三个一眼,淡淡的道:“你们输了。”转身缓缓向后走去,他走过童夕颜身边,目光有意无意向她扫了一眼,童夕颜以手撑地,紧紧盯着他,忽道:“你为甚么不杀我,刚才你明明可以杀了我的!”赤冰不答,脚下丝毫未停,童夕颜看着他侧影,浑身忽然颤抖起来,轻声道:“我知道是为甚么!因为你是——”她话未说完,赤冰猛然停步,回头看着她,透过那冰冷的黄金面具,目中神色冷若寒冰,冷冷开口道:“你若还想活命,就闭嘴。”说罢转过头去,脚下跨过横七竖八的死人,头也不回的走了过去。童夕颜看着他的背影,目中竟有泪光闪动。   赤冰慢慢走回凉亭,回身向着群豪道:“你们所谓的生死擂,我们已经赢了。”顿了一顿,淡淡接道:“我自创立冰焰教伊始,目的便只有一个,就是一统江湖。若是有谁想要阻我大业,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自现在算起,给你们三个月的时间,若是有意归顺我教者,三月之后到栖霞山见我,若是一意孤行者,我冰焰教必会一一拜会。”   转过身去,向着四位护法点一下头,淡淡说道:“走罢。”四人点头,身形一飘,如若一阵轻烟,倏忽之间已没了人影,只余亭中一盘残棋。   群雄傻呆呆的看着,满园牡丹依旧,只是尸横遍地,血水四流,即便仍是繁花似锦,也再不是人间仙境。不知是谁先哭了一声,众人方才从噩梦中惊醒,纷纷奔到那片空地之上,救治默天雷等三人,更有罹难之人的弟子朋友,悲痛难以自抑,放声大哭。   第廿三章 昨日之日不可留【一】   洛阳的夜色,因为有那满城绚烂的牡丹,也似与别处有些不同,夜色之中,暗香浮动,丽影憧憧。   本来,孟家庄的夜晚,也应该是这般美丽,甚至更美,可是,今夜的孟家庄,却是一片惨淡凄凉。   庄门紧闭,门口的彩带红灯早已撤了下来,只在门口挂了两盏碧油油的灯,绿光惨淡,远远望去,极是渗人。庄内宽阔地带搭了一排长长的灵棚,里面一个挨着一个,摆满了黑色的棺木,一共有二十一口棺材,每个棺材跟前,都有人头扎白带,哀哀哭泣。这其中,好多人都是抱着一腔豪情,辞别家人朋友,前来洛阳赴会,不想这一来,竟成死别。   孟家庄的家丁仆人都已换上黑色衣裳,来往穿梭,行色匆匆,忙着处理各类善后事务,孟家庄庄主孟天昭仿佛一夕之间苍老了十几岁,除了要探视伤者,安抚众位宾客,处理死者的后事更是让他心力憔悴。这些死者都是江湖之上成名的英雄好汉,侠义之士,来的时候都是活生生的人,回去的却是冷冰冰的一具棺椁,这让他对这些人的亲眷弟子如何交待?他孟天昭今后还有何颜面面对天下英雄!   夜更深了。   客房之内,童夕颜还在床上呆呆坐着,一言不发,在她对面椅上,也同样坐着一人,那人头发凌乱,目神迷茫,呆呆看着童夕颜,口中不住道:“夕颜师妹,紫灵呢,你见到紫灵了么?”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日间闯到锦绣园的那个疯癫的瘸子,他日间被默子轩从宁未央剑下拉开,终于被候在一旁的王洋等两人出手制住穴道,拖拽了回去。   童夕颜愣愣出神,对他的话恍若未闻,那人就一遍遍的问。也不知问了多少句,童夕颜终于回过神来,向他看去,见他疯疯傻傻,鼻中突然一酸,道:“韶师兄……你怎的竟然跑到这里来,今天若不是默子轩,你只怕就没命了。”   这个人正是韶逸风。他听到童夕颜的说话,嘿嘿笑道:“紫灵最爱热闹,天下英雄大会,她一定会来瞧,我知道在这一定可以找到她。”说到这里,喜笑颜开,笑了一会儿,忽的停住不笑,脸上泛起一阵痛苦之色,喃喃的道:“只是,她为甚么不理我?为甚么要杀我?为甚么……为甚么?”童夕颜摇摇头道:“韶师兄,那个女子不是紫灵师姐,是你认错人了。”说到这里,心中忽然想到,这宁未央和师姐韩紫灵,果真是有几分相像,当日她和默子轩上昆仑山之时,她见到默子轩是默天雷之子,心神纷乱,是以并未注意,今天听得韶逸风叫宁未央“紫灵”,才恍然而觉。   韶逸风听她说“认错人了”,神色猛然大变,高声道:“你说甚么?她不是紫灵么?那紫灵到哪里去了?到哪里去了!”   童夕颜叹了口气,这位韶师兄二十年前不知所踪,前些日子竟突然回到昆仑剑派,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问韩紫灵在哪,其实早在他来见她之前,就已几乎找遍了昆仑剑派,却没有找到韩紫灵。   当时她叹了口气,其实当年在他失踪后不久,韩紫灵和他们不到两岁的小女儿也一齐不知所踪,当时他们几乎将昆仑山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她们,后来有人传言韩紫灵思念丈夫,几欲成狂,终日抱着孩儿在山中寻找,神思恍惚,失足掉下山崖。虽然这只是传言,但韩紫灵母女二人却是如同凭空消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是以渐渐的,大部分人都已相信了这个说法。昆仑剑派的掌门,也就是她的父亲,童海天,几年之间,身边四位爱徒便只剩下一个,虽然他从未说过,但她又如何看不出父亲心中的伤痛。   她对韶逸风说了事实的真相,韶逸风一言不发,转身出了昆仑剑派,不眠不休,在昆仑山上找了九天九夜,第十天上,她终于在绝落崖找到了他,只是他痴痴傻傻,似是已经疯了。   他疯了之后,每日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紫灵在哪?”这句话他逢人便问,昆仑剑派上下,除她之外,都已对他不胜其烦。现下他仍是问出这句话,虽然已经回答了千百遍,童夕颜仍是温声道:“紫灵师姐为了寻你,已离开昆仑很多年啦,我也不知她到哪里去了。”其实她心里已相信韩紫灵早已不在人世,但对着韶逸风,却从来不提半个“死”字。她见韶逸风神色略微平静,又接道:“韶师兄,等我们将手头的事情办一办,就去找她们。”韶逸风看着她,焦躁的神色渐渐平静,点点头道:“好。”   童夕颜看着韶逸风,忽然道:“韶师兄,我有一件事也想说出来,本来我是决计不敢和你说的,但你现在是我唯一的亲人,只有和你,我才敢说这些话,而且,你现在……也不会在乎这些了。”她看着韶逸风,见他神色茫然,继续道:“其实那个魔教教主,他……”她话未说完,门外突然响起了几声剥啄之声,似是有人在轻轻叩门。   童夕颜猛然一惊,倏的住口,看着房门道:“是谁?”房门之外有人轻轻咳嗽一声,道:“童掌门,是我。”   童夕颜听到这个声音,如遭雷击,霎时一动不动,那人听里面没有动静,又轻轻扣了三下门,道:“童……夕颜?”   童夕颜呆了片刻,冷冷的道:“默堡主深夜前来,有何贵干?”   门外沉默半晌,才又响起默天雷的声音:“我……只是想来看看你的伤如何了。”   童夕颜语气仍是冷冷的:“我的伤并无大碍,多谢默堡主关心。”   门外默天雷叹了口气,便再无声息,似是已经走了。童夕颜长长出了一口气,心中乱做一团,站起身来,竟然不由自主的走到门边,犹豫片刻,终于伸手将门拉开。门外并不是一片夜色,默天雷仍旧站在那里,童夕颜吃了一惊,忙要伸手将门关上,却已被默天雷用手挡住,他神色似乎颇为痛苦,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挡住房门,眼睛定定看着童夕颜,低低的说:“夕颜……你还在恨我?”童夕颜见关不上门,索性也不再关,冷冷的道:“我为何要恨你?默堡主多心了。”   默天雷向屋内看了一眼,看到韶逸风在屋中呆呆坐着,对这边看也不看。其实他早年上过昆仑山,认得韶逸风,但今天猛然见到他竟然疯了,心中也极惊诧。叹口气道:“夕颜,我们……出去走走好么,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童夕颜抬眼看他,冷冷一笑,道:“你和我出去走走,不怕你夫人吃醋么?”默天雷低头咳了一声,道:“凌妹已经睡下了。再说你我虽然……但我一直还把你当作朋友。”   童夕颜冷笑一声:“朋友?我是否应该感激默大侠你如此胸怀宽广,还把我当作朋友?”她语声尖利,情绪已有些激动。默天雷看着她,半晌才缓缓的道:“夕颜,你恨我,我不怪你。当年,总是我先对你不起。”   童夕颜默然不语。默天雷又道:“本来我也再无颜前来见你,但今日你也看到了,魔教灭绝人性,不可一世,武林之中,将会面临一场大浩劫。难道在这个危难时刻,我二人身为两大门派的掌门,就算我们力量微薄,不足以拯救整个武林,但就算为了我们各自的亲人子弟,难道竟还不能放下过去的恩怨,同仇敌忾,共渡难关么?”   他这几句话说的极是诚恳,童夕颜默然良久,终于叹了口气道:“你有什么话,就说罢。”默天雷眼中闪过一丝喜色,点头道:“这里不方便,我们到外面去吧。”童夕颜犹豫片刻,回头看了一眼韶逸风,见他仍是傻傻坐着,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回身走到他身边,俯身说道:“韶师兄,我和默堡主出去说些事情,你累了就先上床休息吧。”   韶逸风抬头看了她一眼,复又转头看向别处。童夕颜深深叹了口气,起身走到门边,对默天雷道:“走罢。”转身关上房门,与默天雷并肩出去。   夜色已深,孟家庄中本来到处悬挂的彩灯都已换去,一律挂上了门口那种碧色灯笼,零零星星,在微风中摇摇晃晃,远远看去,如同鬼火一般,把整个孟家庄也似变得鬼气森森。   两人在石子路上缓缓而行,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不觉间,已走入一条小道,沿道都是牡丹花,这些花白天看来虽然是五颜六色,但在这漆黑的夜里,却全都是黑黝黝的,有的正好在那绿色灯笼之下,周身也似沾了一层惨碧色的幽光。   默天雷忽然开口道:“夕颜,我们已经多少年没有这样并肩走过路了?”顿了顿又道:“有二十多年了吧。”童夕颜沉默不语。默天雷似也知道她不会回答,像是自言自语道:“那一年我要下昆仑山,也是这般漆黑的夜晚,你却一定要送我。我不让你送,说你会害怕,你告诉我,只要和我在一起,你就绝不会害怕,因为我会保护你。”童夕颜霍然停步,冷声道:“过去的事,不必再提。”默天雷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孟家庄内道路蜿蜒曲折,黑夜之中,虽有寥寥灯光照亮,却仍旧难以辨明方向。他二人沿着小路东折西拐,竟走到了一处宽阔之地。天上无月,这一片也没有挂那绿色的灯笼,只能看到四周高高低低,黑压压的一片。   童夕颜举目四顾,借着远处飘来幽暗的灯光,依稀看清了周围的景致:山石,回廊,凉亭,还有……一丛丛的牡丹花!这里竟是锦绣园!童夕颜心中一惊,日间这锦绣园中死了那么多人,那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之气仿佛直到现在都还未散尽,而那遍地横流的鲜血,更是早已渗入了泥土之中,再也无法清除,日间死者的亡魂,好像并未离去,它们就隐藏在那一丛丛的牡丹花丛中,冷冷的窥视着他们。   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童夕颜忽然感到身上有些发冷,这里竟似真的比庄中其它地方更为阴寒,她心中突然感觉一阵不安,只想快点离开。她虽然身为一派掌门,但毕竟只是个女子。   默天雷仿佛和她有同样的感觉,向四周看了一眼,道:“这里是锦绣园,我们还是离开这里罢。”童夕颜点了点头,回身便向来路走去,谁知刚迈出一步,脚下便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寂然无声的园子中,猛然响起了一声凄厉的怪叫,这声音极尖极利,更有种说不出的凄惨,如同夜枭嗥叫,厉鬼夜哭。   童夕颜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啊”的一声大叫,忙将脚拿开,那怪叫之声戛然而止。童夕颜惊魂未定,没有看到在她身侧的牡丹丛中,突然闪出几点绿光,只听那怪叫之声又响,几条黑影竟向着她脸上猛扑过来!童夕颜心下大惊,正待挥掌击出,身旁默天雷已双掌连挥,掌风过处,那几道黑影都笔直的摔落地上。   默天雷弯腰在地上看了一看,道:“原来是几只野猫。”童夕颜看着他蹲在地上的背影,一时之间,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暗夜之中,亦看不到她脸上是何表情。良久良久,她才轻轻说了一声:“多谢。”默天雷回过头来,“你说过,和我在一起,我会保护你。”童夕颜愣了一愣,鼻子突然一阵发酸,道:“可是你最后保护的却是别人。”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匆匆说完这句话,转身便走,手臂却突然被人抓住,童夕颜用力一甩,大声道:“放开我!”默天雷没有放手,低低的道:“夕颜,当年……我是有苦衷的。”童夕颜身子微微一震,没有回头,却也没有说话。默天雷缓缓放开她手,道:“夕颜,你愿意听我解释么?”童夕颜仍是没有说话,即没说愿意,也并没有拒绝。默天雷向四周看了看,道:“我们到那亭子里坐一坐吧。”看了她一眼,当先向那座八角凉亭走去。   亭中的石桌之上,仍旧摆着那局残棋,棋盘之上,黑多白少。默天雷在桌前石凳之上坐下,对童夕颜道:“你也坐下吧。”童夕颜犹豫片刻,终于还是缓缓坐下。   第廿三章 昨日之日不可留【二】   默天雷看着桌上棋局,慢慢的道:“那年,我下了昆仑山,本来要回风雷堡准备你我之事,不想途中中了埋伏,遭到仇人追杀,我势单力孤,好不容易逃出了包围圈,可那仇人一心想要置我于死地,穷追不舍,我精疲力竭之下,糊里糊涂的闯进了峨眉山下的卸剑山庄,又糊里糊涂的闯进了山庄大小姐的闺房之内,……那一次,多亏方大小姐全力相救,我才得以逃得性命……”   童夕颜听到这里,冷笑一声,道:“这位方大小姐,就是方凌?所以,她对你有救命之恩,你便爱上了她?”   默天雷长叹一声,道:“她对我确是一片痴情,曾对她的父亲方老庄主立誓,今生非我不嫁……她对我恩重如山,男子汉大丈夫,岂有知恩不报之理!况且我已和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是个冰清玉洁的姑娘,我又怎能罔顾她的清誉!所以当时,我只有负你。我本以为,你这般美丽善良,即便没有了我,也终能觅得佳偶,我实在没有想到,你……”   童夕颜凄然一笑,道:“她是个冰清玉洁的姑娘,我就不是么?你要为她的清誉负责,那我呢?”   默天雷低下头去,半晌才道:“是我对你不起。”   童夕颜幽幽叹了口气,好久才道:“我知道,这便是你了,你总是替别人想的多些。我不怪你,这就是我的命。”在昔日昆仑剑派四大弟子当中,童夕颜性子最为温和,这番话若换作对韩紫灵说,只怕早已拂袖而去,若换作宁未央,只怕便要拔剑杀人,但童夕颜此刻虽然悲伤,却似已接受了默天雷的这番解释。   两人相对,沉默良久。已经到了三更时分,默天雷道:“夕颜,你的伤真的不碍事么?”童夕颜摇了摇头。默天雷皱眉道:“那个魔教教主,竟然没有伤你,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只是,这不免有些奇怪。”他转过头看着童夕颜,道:“难道他认识你?”   他眼睛瞬也不瞬的盯在童夕颜脸上,童夕颜低下头,道:“……不认识。”默天雷盯着她道:“夕颜,你在说谎。”童夕颜吃了一惊,抬起头,却没有看他的眼睛,道:“我没有。”默天雷叹口气道:“夕颜,你说谎时候是什么样子,我一点儿都没有忘。你一说谎,就不会看我的眼睛了。”顿了一顿,温和的道:“告诉我,他是谁?”   童夕颜低头不语,默天雷道:“夕颜,难道直到现在,你还信不过我么?不管你现在是不是我默天雷的妻子,但我说过要保护你的话,永远都不会改变。”   谁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句情话。但对于一个寂寞的女人来说,这句话却是致命的,尤其是,说这句话的人是她昔日刻骨铭心的恋人。   童夕颜眼中滚下两行泪水,抬起头看着默天雷,默天雷也正在看她,黑暗之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看到他眼中好像闪烁着一种希翼的光芒。童夕颜缓缓的道:“那个魔教教主赤冰,他……我真的不认识他。”   默天雷眼中一暗,“哦”了一声,沉默片刻,冷然道:“既是如此,便只有与魔教血战到底!”他看了看童夕颜,“你可知这赤冰手上有一把宝剑?”童夕颜点了点头,“赤霄宝剑。”默天雷道:“魔教四大护法,每人手中,都是一柄宝剑,你可看出来么?”童夕颜道:“霁风、攻玉、凝冰、乌追,现在江湖上还有几人不知这四柄剑的大名。”默天雷沉声道:“正是。只是这四柄剑再厉害,终归也比不上上古神剑——赤霄剑。魔教依仗着这五柄宝剑,横行江湖,不可一世,任意屠戮不屈于其淫威之下的正道英雄。”他说完这句话,便不再说,似是等着童夕颜说话。童夕颜叹了一口气,说道:“天道不公,又能如何?你我之辈,也只能以死相拼罢了。”默天雷看了她良久,忽道:“办法并非一定没有。”童夕颜看着他道:“什么?”默天雷一字字的道:“长生剑”童夕颜脸色微微一变,黑暗之中,默天雷并未看到,冷冷的说:“长生剑早就已经遗失多年,难道默子轩从昆仑回去没有告诉你么?”默天雷盯着她的眼睛道:“长生剑没有丢,仍然就在昆仑剑派。”童夕颜一惊,说道:“是谁说的?”默天雷摇了摇头,“夕颜,你其实从来就不会撒谎,你的眼睛早已出卖了你的内心。长生剑是昆仑剑派镇派之宝,是昆仑历代掌门相传的信物,更是你父亲留给你的纪念,你怎能让它不知所踪?”长叹一声,道:“夕颜,当此生死存亡之际,你为何还要将长生剑隐藏起来,你知不知道,在这世上,只有长生剑,才能敌得了魔教教主的赤霄?”   童夕颜低头不语,半晌才低声道:“可是,我爹爹在世之时曾告诫我,此剑不祥,与此剑有关联的人往往都不会有好下场,是以,昆仑剑派掌门,从他以后,不许再用长生剑。”她这番话虽未明说长生剑在昆仑剑派,但其实也等于已经承认。   默天雷眼中一亮,道:“夕颜,如此说来,长生剑果然便在昆仑剑派了?”童夕颜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默天雷正色道:“虽然童老前辈有训示在先,怕此剑不祥,为祸昆仑,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武林浩劫当前,长生剑重出江湖,并不是为了引发武林争端,而是为了匡复正义,拯救苍生于屠刀之下,夕颜,这个道理,难道你还不明白么?就算童老英雄泉下有知,也定会赞成你这样做的!”他也不知是兴奋还是激动,语声竟有些微微颤抖。   童夕颜紧紧绞着双手,摇头道:“不……行,我在爹爹面前发过毒誓,终生不再让这把剑重见天日。”她神色极为痛苦,默天雷冷冷看着她,很久才道:“既是你发过重誓,我也不能再强人所难。……但,你总可以告诉我长生剑到底在哪里吧,我们相识一场,这个要求,总不算太过分。”童夕颜抬起头看着他,久久不语,默天雷道:“我也在此发下重誓,今日你和我说的话,我也绝不会向他人吐露半句,否则,叫我万箭穿身,不得好死。”童夕颜忽然伸手掩住了他的嘴,摇头道:“不要这样,我……相信你。”低头想了一会,缓缓的道:“长生剑确实就在昆仑剑派,同时也仍旧在每任掌门的手中,……当年,我爹爹精通铸剑之术,他将长生剑封入了一柄空心的长剑之内,铸成了一把剑中剑……”   默天雷闻言,眼睛不禁看向她背后所背的长剑,这柄剑确是比平常的剑大了许多。童夕颜看到他的目光,点了点头,道:“不错,长生剑的确就在里面。”   默天雷点了点头,“童老前辈真是深谋远虑,绝顶聪明,竟然想出这样一个法子,将长生剑永远埋藏。”童夕颜点点头,道:“爹爹常说,真正杀戮的祸端,不在剑,而在心。长生剑自出世以来,带给世人的,常常是贪心、嗔心,恶心、怒心、功利心、嫉妒心,引发了无休无止的争斗,流血,亲人猜忌,骨肉分离,这些虽不是剑之过,却也是由它而起,爹爹说,人心之毒比起宝剑之利,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是有一天,天下学武之人个个心中坦荡,再无龌龊之心,长生剑或可再重出江湖。”默天雷目光闪烁,忽道:“夕颜,你真的绝不会拿出长生剑,对抗魔教么?”童夕颜垂下头去,良久终是点了点头,“师命不可违,父命更不可违,默……堡主,对不起……”默天雷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忽的目光一闪,看着童夕颜身后喝道:“是谁!”身子霍然站起,童夕颜亦是一惊,回头去看,身后漆黑一片,只有一片黑压压的牡丹花枝,哪里有什么人影。正要开口询问,忽觉腰间一凉,接着一阵剧痛,她低头一看,只见左侧腰间,插着一柄匕首,匕首的刀身,已全部没入她身体,只有刀柄还留在外面。她愣了一愣,似乎还不能相信这是真的,抬起头来去看默天雷,似是想问他:“这是怎么回事?这一次你为甚么没有保护我?”但当她看到默天雷的时候,脸上神色瞬间变为震惊,愤怒,接着是一片死灰。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只有鲜血从口中涌出。   默天雷站在她身侧,负手而立,冷冷的看着她,道:“夕颜,你莫要怪我,你听从父命是没有错,但我为了维护武林正义,天下苍生,就只有牺牲你了。你死之后,长生剑重出江湖,你爹也不会再怪责于你,而你,也总算是为武林正义出了一份力,将来剿灭魔教之后,我默天雷定会早晚三炷香,日日替你超度。”   童夕颜看着他,脸上竟浮起一抹古怪笑意,也不知是凄凉,是愤怒,还是嘲讽,费力的点了点头,说了一声:“默天雷,你……很好……”右手缓缓举起,食、中两指微屈,猛的插入自己双目之中,鲜血四溅。默天雷也不禁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童夕颜苍白的脸上,自双眼而下,流下两道血痕,在黑暗之中更是如同厉鬼,她口中忽然笑起来,“哈哈哈哈”默天雷脸色一变,怕她的声音招了人来,正想上前去捂她的嘴,她的笑声却倏然停止,身子缓缓倒了下去,在她倒下去之前,说了最后一句话,很轻很轻,仿若叹息:“我原来,一直都是瞎了眼的……”   默天雷看她不再动弹,才走过去,蹲下身子查看,见她果然已经死了,将她的尸体翻过去,从她身后将那柄长剑解了下来,背在身上,想了一想,又摘了下来,塞在了自己外衣当中。四下看了一看,周围除了风吹树枝的声音,再无一点声息,蹲下身来,将童夕颜的尸身仰面摆好,以手抓住她的右手,蘸了地上的血,在地上歪歪扭扭的写了一个“冰”字,他本来想写一半,但又怕别人认不出,是以还是把这个“冰”字写全了,只是最后那一撇短了一大截,便似写字之人只写到这里,便已气绝身亡。   做完了这些,默天雷站起身来,仔细检查了一下自己周身,见没有沾到血迹,才松了一口气,施展轻身功夫,从小路离开了锦绣园。   只是,他没有看见,在他走后,那凉亭之后的牡丹花丛中,缓缓站起了一个黑影……   第廿四章 坐看云落云起时【一】   距离魔教教主现身洛阳英雄大会,已经整整过去了一年时间。   当日赤冰有言,三月之后,江湖之上凡是意欲归顺冰焰教的门派,一律到栖霞山上拜见魔教教主,行归顺之礼。那一次英雄大会,众人眼睁睁的看着魔教教主和四位护法出入数百英雄聚集的孟家庄,如若无人之境,一个个手段毒辣,抬手杀人,这件事在江湖上几经传言,几乎将魔教说的堪比洪荒怪兽,个个谈之色变,但不少人当时正在孟家庄,亲眼看到了魔教的教主赤冰,谈及之时,惊惧之余还带着三分炫耀之意,毕竟,江湖上从前能见到赤冰的人,几乎都已经死了。   三月之限到时,果真有很多门派,携门下弟子倾巢出动,在栖霞山之下汇集,全都解剑山下,恭恭敬敬上山朝见赤冰。赤冰对这些归顺之人礼遇有加,全部编为冰焰教的分坛,原先的门主任坛主,除了将原来门派的标志改为冰焰教的烈焰玄冰标志之外,增设一个副坛主,由冰焰教派人担当,其余各项维持不变。那些门派的弟子门人见自己生命并未受到威胁,生活也并未改变,心中原先存在的疑虑也渐渐除去,慢慢接受了自己已是冰焰教众的事实。   当然,还有一些人是坚决不屈从魔教的,这其中大多是名门大派,这些门派对冰焰教恨之入骨,江湖传言,当日英雄大会之时,赤冰一人力战二十位英雄豪杰,最后只有三人侥幸未死,但冰焰教何其狠毒,竟在夜晚将昆仑剑派掌门童夕颜诱入锦绣园杀害,风雷堡堡主默天雷浑身颤抖,双目赤红,怒斥冰焰教手段残忍,卑鄙下流,不但将童夕颜杀死,更在杀她之前对她百般折磨,甚至刺瞎她的双目,只因她日间竟在赤冰手下逃得一死!昆仑剑派哀声恸天,昆仑弟子个个仇恨欲狂,恨不能将魔教众人生吞活剥,挫骨扬灰!   当日赤冰听到这个传言,先是冷笑了一声,接着又长长叹了一口气,对座下四位弟子道:“这个默天雷,真不愧是‘侠义无双’,日后你们见了他,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此后一年,冰焰教四位护法纵马天下,从江南,到江北,正如赤冰当日所言,果然是对仍旧与冰焰教对立的江湖势力一一“拜会”,只不过,冰焰教的“拜会”,往往都是鸡犬不留,斩草除根。   虽然江湖各派势力也想联合起来,但往往孤掌难鸣,周围曾经毗邻的门派,几乎清一色都挂起了冰焰教的红白标志,即便想举家逃跑,却也往往走投无路,或是远水不解近渴,行不到半路,便已被冰焰教屠杀殆尽。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江湖之中尚能保全的门派便只剩了屈指可数的几个,少林寺,崆峒派,风雷堡,昆仑剑派,华山派……其中,少林寺虽在武林享有盛誉,但自从方丈元化大师一年之前圆寂之后,寺中不知为何一直比较纷乱,迟迟没有推举出新的方丈,少林寺成日大门紧闭,似也不理外事,虽然江湖之上魔教气焰滔天,少林寺似乎也无暇管上一管。只是,它虽并不去管,魔教也似乎并不敢轻易来犯。   还有风雷堡,冰焰教也并未前去拜会,倒是昆仑剑派很是奇怪,虽然传言冰焰教害死了掌门童夕颜,但在这一年时间来,冰焰教却并无一人上过昆仑山。   一个月之前,冰焰教忽然停止了一切行动,赤冰飞鸽传书召回了教中四位护法,八位长老,于本月初三到九华山之上,为教主赤冰庆祝生辰。   天色刚刚放亮,乳白色的浓雾自山间涌出,又在阳光的照射之下渐渐淡去……   九华山顶,深紫色的莲花峰上,坐着一个少女。这少女长长的黑发随着晨风轻轻扬起,两手抱膝坐在一块大石之上,静静看着悬崖山谷之间变幻莫测的云海,她身上的白衣随着山风飞舞飘荡,仿佛与山间的云雾融为一体,她柔软的睫毛半掩,轻轻颤动,似乎比那轻柔的云雾更为柔软。   一条修长的人影自她身后缓缓走上前来,身上青色的斗篷被风吹的猎猎作响,那人长长的黑发都飘散起来,一双眼睛凝视着那白衣少女的背影。   “宁儿……”声音很轻,有些略略的低哑。   那少女回过头来,雪白的脸上微微一红,叫了一声:“大师哥……”   月风江看着她,忍不住笑起来:“宁儿,这么久了,你为何每次看见我还要脸红?”   宁未央咬了咬下唇,垂下眼睛道:“我……我不知道。”说完转过头去,仍是看着面前那层层叠叠的云山雾海。   月风江径直走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了下来,笑道:“你在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宁未央轻轻的道:“我在看那些云啊,你看,这些云翻啊翻的,像大海一样,多好看。”   月风江仔细盯着那些云看了半天,点头道:“嗯,果然像是海。”他的手慢慢绕到未央身后,揽住了她的腰,感到她身子轻轻一颤,不禁笑道:“你怎么还是这么害羞?”嘴里说着,手上却更加用力。   两人就这样偎在一起,静静坐着,月风江一生之中,不是练武,就是在外飘荡,要么就是到处杀人,极少能有这样心境安宁,坐看云起的时刻,现下和自己心中喜欢的人坐在一起,看云卷云舒,心中很是满足,忽然想到:若今后的人生便是如此,其实也并不寂寞。   阳光越来越耀眼,那如堆雪浪涛般的云海也渐渐散去,露出了深紫色的峭壁,和深不见底的山谷。   宁未央忽然道:“大师哥……”,月风江轻轻的“嗯”了一声,宁未央道:“我……有时候会很害怕。”   “害怕什么?”   “……人生是不是也像这云海一样,虽然看似波澜壮阔,但终究是一场虚空,到头来还是烟消云散。”   “人生一世,确是一场大梦,但梦好梦坏,终究有别。既然都是做梦,那为何不把这梦做的好一点,到梦醒的时候,笑着总比哭着好。”   宁未央轻轻一笑,道:“是啊,可是,我们的好梦,却终是建立在别人的噩梦之上吧。我们……算不算是罪孽深重?”   月风江侧头看了她一眼,心中突然叹了口气:从前也好,现在也好,她的心,始终太软。将她往怀里搂了一搂,淡淡的道:“这世界之上,看似光鲜,其实早已藏污纳垢。我们现在所做的,只不过是用自己的方式,去建立一个新的世界,这个世界,也许比从前那个,要干净的多。”   宁未央叹了口气,道:“也许……是这样,但杀人太多,终是会有报应的吧。”   月风江直起身子,扳过她的双肩,定定看着她,未央的一双眸子明光闪动,晶莹澄澈,随着那些沉痛过往的尘封,那明澈的光芒,渐渐又回到她的眼中。两人对视良久,月风江忽然抬手,轻轻为她掠了掠鬓边的头发,柔声道:“你不要怕,我会保护你。”宁未央眼中光芒闪动,“……保护我……”月风江唇角扬起一抹笑意,眉宇间却没有平日的跳脱神色,目光温柔而认真,“男人保护他心爱的女人,岂非是天经地义的事?”他手上用力,将宁未央拥入怀中,良久,轻轻的道:“宁儿,有我在,没人可以伤害你,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守护你,……一辈子。”他的声音很轻,但宁未央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她在他怀中,脸上又泛起一抹晕红,双手却慢慢的搂住了他的腰……   山风虽凉,月风江身上却不禁一阵发热,他的唇轻轻触到她的额头,感受到熟悉的馨香和光滑,心神一荡,用手挑起她的下颏,慢慢将嘴唇压在她的粉唇之上,未央“唔”了一声,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吻由霸道渐渐转为温柔,未央脸若桃花,双眸紧闭,两手紧紧抓着他胸前的衣襟。金色的阳光照在两人的侧脸之上,将两人闭上的双目之下长长的睫毛都染上了金色的光彩……   阳光之下,地上不知何时又多了两条人影,这两个人影直直站在那里,似是颇为尴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月风江缓缓睁开眼睛,向地上瞥了一眼,唇角含笑,与未央缓缓分开,转过头道:“你们有事么?”未央也似吃了一惊,睁开眼睛,转头看过去。   他们身后确实站着两个人,正是星无邪和寒沉雪。他二人两眼睁得极大,素来冷漠的神色之中带着一丝掩不住的惊讶,毕竟,月风江和宁未央实在是过于暧昧,又亲又抱的丝毫不顾及旁人眼光。不过,教主早已有言在先要把宁未央嫁给月风江,是以旁人虽觉诧异,却也无话可说。   星无邪看了月风江一眼,冷漠的面容似乎动了一动,道:“师父已经到天台峰去了,你们两个还不去么?”   月风江“哦”了一声,微微笑道:“我们这就去。”拉着宁未央,一起站起身来。   星无邪道:“那我们先去了,你们不要太迟。”转头看了寒沉雪一眼,当先离去。寒沉雪似是若有所思,一言不发,跟在星无邪身后离去。   月风江看着他二人背影,“嗤”的笑一声道:“你看他两个活的多累,明明相互喜欢,却都不肯说。哪里像我,喜欢你,恨不得天天和你说一遍。”   未央“噗哧”一笑,道:“你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才好呢。”想了想道:“你怎知他两个互相喜欢?”   月风江笑道:“因为我最能看穿别人心思,”转头看了她一眼,“尤其,是你的。”他看着她粉红的脸蛋,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忽然皱眉道:“宁儿,你的头最近还经常痛么?”宁未央摇了摇头:“不经常,只是偶尔会痛。”月风江“嗯”了一下,道:“我让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你有没有听我的话?”宁未央点头道:“有听啊。只是,有的时候一旦经脉逆行,就会头痛。”月风江皱眉沉吟片刻,道:“以后,你不要经常练天绝地灭剑法了,有我在你身边,你就算不会武功也没关系。”未央抬眼笑道:“好啊,从此后我就再不练武,反正大师哥会保护我。”月风江笑了一笑,拉起她手,转过头去,眉间仍是闪过一丝暗色。   第廿四章 坐看云落云起时【二】   天台峰上,人声鼎沸。正当中竖着一面大旗,迎风展开,黑、红、白三色,正是冰焰教的烈焰玄冰标志。大旗之下,赤冰一袭玄衣,端坐当中,在他下首,星宁月寒四大护法左右分立,再下面,是八位长老,与他们相距一丈,黑压压的人群,则是冰焰教众。   此时,众位冰焰教众正在齐声高呼:“恭祝教主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待他们说完,走上一个蓝衣女子,正是景小楼,她面带微笑,站在中间高声说道:“今日是教主生辰,当此吉日,我也正好有事要向众位宣告。”底下人纷纷叫道:“景姑娘,快说吧!”景小楼道:“迄今为止,我教在江南江北,已建立了二百三十七个分坛,江湖之中,三分有二,已是我冰焰教的天下!”话音一落,底下众人齐声欢呼,举剑呐喊,欢呼之声渐渐汇成一个声音:“圣教主霸绝天下,一统江湖!四位护法大人武功盖世,威震四海……”随着这山呼之声,冰焰教众人齐齐拜倒,呼声犹如排山倒海,在山谷之间来回激荡,回声不绝……   待高呼之声渐渐停息,赤冰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背负双手,淡淡的道:“刚才景司事所言,你们想必已经听清楚,如今,只有几个门派不肯归顺我教,你们倒是说说,该当如何?”底下众人齐声高喊:“一律诛灭,圣教主一统江湖!”赤冰淡笑点头,忽然转首向着四位护法道:“你们之意呢?”月风江淡淡道:“教主要一统江湖,自是不能留有丝毫祸患,属下愿为教主分忧。”赤冰点了点头,看了宁未央一眼,道:“未央,你以为呢?”宁未央愣了一愣,略微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属下以为,现在我教如日中天,已基本算得是称霸江湖,剩下的这些门派,势力极大,根基极深,恐怕不是一朝一夕能撼动的,硬碰硬的话,只怕要玉石俱焚……”她话还没说完,已看到赤冰的目光渐渐暗沉,月风江在她身边沉声道:“宁儿,住口。”未央硬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愣愣看着赤冰。   赤冰点头道:“未央,你是怕我教会和他们玉石俱焚么?”宁未央犹豫了下,还是点了点头。赤冰道:“不错,剩下来的这几个门派,都是极厉害的角色。所以我们要集中力量,逐一对付。下一个要剿灭的,就是风雷堡。”   “风雷堡”这三个字他说的极慢,眼睛牢牢盯在未央脸上,未央听见风雷堡这三个字,心中似是跳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遗漏掉了,但她不敢去想,因为只要一想,便会引来那刺骨的头痛。她见赤冰盯着她看,只得应了一声“是”,低下头去。   赤冰见她脸上并无异色,笑了一笑,移开目光,接着道:“风雷堡雄踞皖赣百年,你们知道它凭的是什么么?”底下众人齐声道:“自然是默家的推云掌!”赤冰摇了摇头,看向月风江,道:“风江,你说呢?”月风江淡淡一哂,道:“是风雷八阵。”赤冰微笑点头:“正是,风雷八阵。”   “风雷八阵?”“风雷八阵是甚么东西?”底下众人面面相觑,风雷堡的威名的确如雷贯耳,但江湖之上所传的多是风雷堡主的侠名和那霸道无比的推云掌,所谓风雷八阵,倒真是没听说过。   赤冰转过身去,面对着傲立的群山,缓缓的道:“百年之前,风雷堡建造之始,其实建成的,就是一座大阵。这座大阵沉寂之时,只是一座石头的堡垒,一旦发动起来,就叫做‘风雷八阵’。”   星无邪道:“不过只是一座阵法,教主何须忧虑?”底下冰焰教众人纷纷附和道:“星无邪大人说的对,不就是一座破阵么,有甚么了不起!我们这么多人,拆也将它拆了!”   月风江在旁淡淡的道:“风雷八阵,不比寻常。你们以为,百年之间,就没有人动过风雷堡么?只不过,风雷八阵固若金汤,前去进犯的人,全部死在阵中。”   八长老之一的杜文霄朗声说道:“照这么说来,我教对那风雷堡,岂非是束手无策了?”众人交头接耳,纷纷点头,一齐盯着赤冰的背影。   赤冰眼望远方,默然半晌,缓缓回过身来,扫视了众人一眼,道:“那倒也未必。自古以来,不论是何种阵法,都有破解之法,况且,这座风雷大阵,原本是有一张阵法图的。”   此言一出,众人脸上都现出一片喜色,不管多厉害的阵法,若是拿得到阵图,又正好有深喑此道者,何愁不破?   薛三古忍不住道:“教主,那么这阵法图现在何处?属下等去为教主取来。”   赤冰微微一笑,道:“我也并不知道。”他见众人脸上现出一片失望之色,接道:“传言风雷八阵图在这世上留有两卷,一卷自然是在风雷堡,但若要从风雷堡中取得此图实在是难于登天,”话说到这,他忽然向宁未央看了一眼,其实全教上下,除了未央自己之外,谁都知道这一眼是何意思,当初赤冰本是想要宁未央利用默子轩进入风雷堡,盗取风雷八阵图,谁想宁未央对默子轩情深一往,宁死都不肯伤害他,赤冰不得已以金针封了她的记忆,此路到此彻底不通。   宁未央见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她看来,心中奇怪,忍不住转头向月风江看去,见月风江神色如常,低声道:“大师哥,他们干嘛都看着我。”月风江微微一笑,道:“他们看你,自是因为你比较好看。”宁未央秀眉微蹙,白了他一眼,转过头去。   寒沉雪在旁忍不住道:“既是两卷,那么还有一卷在何处?”赤冰转过脸去,淡淡的接着道:“还有一卷,相传是在大辽皇宫。”   “大辽皇宫?!”“风雷堡的八阵图又怎么会在大辽皇宫之中?”   赤冰点了点头,道:“这件事情,说起来极是复杂,大抵便是风雷堡的祖上与当时的契丹贵族极有渊源,所以在风雷堡建成之时将这座阵图绘制了两份,一份留在自己手中,另一份,则送给了契丹人。后来契丹建国,国号为辽,当日的那个契丹贵族正好做了大辽皇帝,这卷八阵图便也一并收在皇宫,但至于究竟是在哪里,又或者现在是不是还在辽宫,就不得而知了。”   冷笑然忍不住道:“难道没有这张阵图,就破不了风雷堡么?”赤冰道:“未必不能,但付出的代价必定极为惨重。也许那样,才能叫做‘玉石俱焚’。”   底下有人忍不住道:“那到底该怎么做呢,难不成,真要去大辽皇宫之中盗取阵图不成?”   赤冰淡淡的道:“正是如此。”众人都吃了一惊,薛三古道:“辽国皇宫守卫森严,在皇城之内盗图,只怕……只怕不比风雷堡容易……或者,几位护法大人能够当此重任?”   赤冰看了他一眼,说道:“确是极为不易,而且,也绝非朝夕可成。当年,我曾先后派过六位教中高手去盗取此图,结果,他们一个都没有回来。所以这一次,我确是要派两个万无一失的人一同前去。”   月风江忽道:“教主心中可有人选?”   赤冰看了他一眼,道:“已经有了。”   “……是谁?”   赤冰向着宁未央和寒沉雪各看了一眼,道:“就是未央和沉雪。”   月风江愣了一愣,道:“未央和沉雪?”看了宁未央一眼,忽然上前一步,向赤冰施礼道:“教主可否让我和左护法一同前去?”赤冰看着他,没有说话,月风江等了一会,不见他回答,又道:“或者,风江愿一人前往。”宁未央忽然跨出一步,站在月风江身边道:“教主,我愿和大……右护法同去辽宫。”   赤冰看着他二人,眼中竟似闪过一丝笑意,道:“风江,你不能前去。”   “为甚么?”   赤冰道:“你二人的性子我最了解,若是你跟着她去了,她又怎肯老老实实呆在辽宫之中?你又怎肯老老实实呆在辽宫之外?只怕你两个便会坏了我的大事。”这话说完,底下众人除了景小楼之外,俱都偷偷暗笑,冰焰教中,右护法喜欢左护法,已经是尽人皆知的秘密。   赤冰瞧见月风江脸上神色极是犹豫,点头笑道:“你不必担心她们的安全,她们如何进辽宫,我早有安排。”宁未央和月风江对视一眼,只得说一声“是”,向后退去。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九华山的天台峰之上又响起了阵阵高呼:“圣教主武功盖世,一统江湖!一统江湖……一统江湖……江湖……”回声在四面山中来回激荡,经久不绝。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隐隐约约,不知从哪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已看不到绿意,满目只是黄沙,一行人在烈日下跌跌撞撞地走。前方已是雁门关。后面突然尘土飞扬,一骑一车风驰电掣,转瞬就到眼前,黑马人立,地上的人早已停了下来,麻木地看着眼前的人。   马上人白色长衫,一头黑发披散在肩头,一双眼睛冷若玄冰。星无邪。他冷冷的道:“哪两位是赵家姑娘?”两个人赶紧从人群里将两个少女拉出,齐声道:“这就是小女!”这两个少女衣衫已不太整齐,头发也已零乱许多,但五官精致,仍可教人一眼看出是个美人。   马车的帘子掀起,两个白衣女子低头从车里出来,轻飘飘落在地上,一个长身玉立,一袭白纱遮面,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面。但这已足够,泉水般清澈,既便黄沙烈日,每个人心头也都涌上一股凉意;另一个也蒙着面纱,瞳凝秋水,眉目之间却冷若冰霜。   那眸子清亮的白衣女子看了两个赵姓少女一眼,道:“赵姑娘,请上车吧。”拉着两个少女的赵氏夫妇闻言,赶紧推女儿向前,口中催道:“婵儿,娟儿,快上车,上车啊”少女回转身,叫声爹娘,抱在一起哭起来。   星无邪和那两个白衣女子都是目无表情,倒是赶车人口中道:“行了行了,哭什么,你女儿好福气了,有教主眷顾,还有我教几位护法大人亲自迎接,快些吧。”赵家姐妹这才掩面上车。   星无邪道:“赵姑娘的安全你们大可放心,不过,今天的事若是走漏半句,”眼睛扫过众人,最后停在马车之上,“就死。”   眼望远方,突然说:“再往前,就是幽云十六州了,你们……要保重。”   寒沉雪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他眼中的神色很复杂,寒沉雪亦然,她突然很想多看看他的眸子,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她要把这双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记在心里,虽然其实自从那个春日,那个放风筝的冷漠少年的影像和眼睛就从没忘记过。   宁未央却并没有看星无邪,她一直在向来路看去,眼中神色好像很是着急,又有一丝失望。   星无邪道:“走罢。”寒沉雪点一点头,转过身去,走到那群人中间,宁未央走了两步,回头又向来路看了一眼,目中满是失落,终于一咬牙,转过身去,快步跟上那群人的脚步。一行人继续向北走去。   才走了十几步,身后突然一阵马蹄声响,宁未央眼中闪过一抹喜色,霍然转身!   烈日之下,马蹄扬起阵阵黄沙,一袭青影在沙尘之中若隐若现,转瞬已到了宁未央跟前,跳下马来。   那人的衣服头发上,都沾了一层黄沙,甚至连脸上,都是灰土土的,但他的一双眼睛,却是异常的明亮!他看着宁未央,脸上露出微笑,眨了眨眼睛,道:“宁儿,我来了。”   宁未央看着他,忽然抬手将脸上的面纱扯了下来,她的脸蛋有些红,嘴唇有些噘,看了他半天,忽然大声道:“你来晚了!”   月风江看着她,摇头道:“没晚,你不是还站在这么?”   未央鼻子突然一酸,低下头道:“大师哥……我……”   月风江笑一笑道:“你想和我一起去,是不是?”抬起手来,轻轻抚上她的脸颊,道:“你低着头,是怕哭了给我看见么?”宁未央不说话,月风江慢慢的道:“宁儿,等你一回来,我就要娶你了。”宁未央抬起头来,明眸之中,尽是羞涩,月风江深吸口气,忽的上前一步,飞快的抱了她一下,随即松开,回身上马,“宁儿,我不能再看你,再看,就要公然违抗教主之命了。我等你,等你给我好好的回来,嫁我为妻!”话还没有说完,人已拨转马头,扬鞭而去,竟再也不回头看一眼,只因他知道哪怕再多看一眼,就有可能不会让她离开。   宁未央痴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漫漫黄沙的尽头,心中极是难受,自从她受伤失去记忆,这么多日子以来,月风江一直都在她身边,与她形影不离,她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但内心深处早已相信了月风江当日所说的话,他是一直照顾她,待她最好的大师哥。此时月风江策马而去,她才忽然发觉她对他的依恋竟然已经如此之深。   那些衣衫褴褛的人早已不耐等她,走得连影子也看不见了,星无邪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走了,宁未央深吸口气,转过身向着正北之方,纵身追去。   第廿五章 缘来缘散缘如水【一】   出了雁门关,便是辽国地界,幽云十六州了。这一行人原是大宋的当朝丞相赵骏骅极其家眷门人,因犯了重罪,被皇帝流放,逐出关外。他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大的叫赵玉婵,小的叫做赵玉娟,相府千金,极是娇贵。这赵丞相深知皇帝虽然没有直接杀他全家,但将他一家老小逐出大宋,流放到辽国境内,实属借刀杀人,宋辽两国常年交战,边境之地更是剑拔弩张,不时有辽兵来犯大宋边境,屠杀大宋百姓,掳走牲畜民女。自己全家一旦出了雁门关,便已等同羊入虎口,任辽人屠戮宰割,自己的妻女,只怕也要惨遭□。   本来他已抱定必死之心,打算若遭遇辽人侮辱便先将妻女杀死,再行自尽,但流放途中却有一个黑衣蒙面之人紧紧相随,趁驱赶的兵士酣睡之际,上前言道,雁门关外会将两位小姐接走,另会有两个女子代替赵家小姐发配出关。赵丞相闻言惊疑不定,不由追问此人他到底是谁,为何要这样做,那人笑道,江湖之远,庙堂之高,丞相又何必多问?我家主人要我带话给丞相大人,必定保护两位小姐的周全,但此事绝不能泄漏半句,赵家小姐离开之后,那替代的两个姑娘,便是赵玉婵与赵玉娟。赵丞相痛惜爱女,如能保得女儿周全,已是要感谢苍天,当即与那黑衣人击掌为誓,一言为定。   宁未央和寒沉雪混在赵家的罪人之中,宁未央扮作赵玉婵,寒沉雪就叫赵玉娟,两人从地上抓了点沙土扬在自己身上头上,又将脸上的面纱也弄得又皱又脏,却仍是系在脸上。   众人已在辽地上走了几乎整整一天,触目仍旧一片荒凉,落日西下,天色渐黑。赵丞相与夫人相互搀扶,却也已经两腿打颤,回头向着众人道:“大家都坐下来歇一歇吧。现在我们已经出了大宋地界,已经没有人再监视我们啦。”众人似是都喘了一口长气,七扭八歪的都坐在地上,只有宁未央和寒沉雪两人依旧站着。   赵丞相左右看了一看,道:“我们运气好,没有遇到辽兵‘打草谷’,等下天黑了,大家便摸进城中,四下散开,最好能摸到辽人的衣服,扮作辽人模样,那样我们也算是安全了。”话说到这,地上坐着的人似乎更是松了一口气,全身骨头顿时都像散了架似的,有人竟然躺在了地上。赵骏骅向着未央两人看了一眼,走过去道:“两位姑娘……”话未说完,宁未央已截口道:“赵大人,从现在起,你一定要叫我玉婵,叫她玉娟,记住了么?而我们,从现在起也会称你‘爹爹’,是吧,妹妹?”说着向寒沉雪看了一眼,赵丞相愣了一愣,点头道:“好,玉婵……玉娟。”宁未央秀眉一扬,笑道:“爹爹快回去坐着罢。”赵丞相道:“好……”转身走开,心中却想:这两个姑娘冒充我的女儿,到底是有何目的?但不管怎样,自己的两个掌上明珠,总算是没有性命之忧,至于旁人要死要活,他也是管不得了。   刚刚坐在草地上喘了口气,忽听一阵嘈杂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疾驰而来,听声音,足有三十多骑。地上的人俱都脸色大变,全都一骨碌站了起来,眼睛紧紧盯着蹄声传来的方向。那马跑得极快,片刻之间,已出现在众人视线之内。马上骑手个个身背弓箭,满脸彪悍之气,看装束显然是辽国的骑兵,想是那些辽兵已然看见这里有人,大声吆喝之下,向这边疾冲而来,众人大骇,纷纷向后跑去,但人哪里跑得过马,转眼之间,那马队已到跟前,左右一分,马蹄杂乱,已将赵家的人围在当中。   所有的人都惊恐的挤在一处,胆大的抬头向周围的辽兵看去,胆小的甚至连头都不敢抬起。四周只见马匹交错,辽兵粗野的大笑之声,还有人叫嚷着甚么,他们说的是契丹语,一句都听不懂。   一个腰挎长刀,似是为首的契丹人用契丹话喊了一句什么,那些辽兵都闭了嘴,不再叫喊。那人向赵氏族人看了一眼,慢慢说了一句:“你们,是什么人?”他这句话说的是汉语,但一字一顿,颇为生硬。   赵骏骅虽曾是当朝丞相,但毕竟是个文官,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吞了一口口水,道:“我们……是……是逃难的难民。”那契丹军官冷笑一声,道:“你们穿着宋国的衣服,分明就是宋国的奸细!”回头对着那些契丹骑兵高声叫道:“今天大家没有白跑,碰到这些宋猪,将女的全都抓回去给弟兄们下火,男的带着麻烦,都拿来打猎用吧!”所谓“打猎”,是辽兵虐杀宋人的一种游戏,便是将这些俘虏当作猎物,让他们四散奔逃,契丹骑兵在后不慌不忙,弯弓搭箭,将这些逃命的俘虏一一射死砍死。他这句话又是用契丹话喊出,是以马上的契丹骑兵爆出一阵狂笑,底下的赵氏门人却都还是一脸茫然。   宁未央在人群之中,眼睛牢牢盯在那些辽兵脸上,她虽听不懂契丹话,但看到那军官喊出那句话之后,周围的契丹骑兵脸上纷纷露出了抑制不住的兴奋之色,有的眼中已露出了贪婪扭曲之色,如同饿狼见血一般。宁未央身为冰焰教护法,在江湖之上叱咤风云,这样的神色再熟悉不过,心中暗道:不好,辽兵要杀人!瞥一眼寒沉雪,见她双目冷冷盯着那辽人军官,眼中一片杀气,眼珠一转,猛的在她腰间推了一把,同时口中低声道:“必须摔倒!”寒沉雪猝不及防,给她推的向前一扑,本待跃身而起,却听见她叫自己“必须摔倒”,心下一愣,竟真的摔倒在地上,她生性最爱干净,如今狼狈跌在地上,心中极是气恼,本能的便想一跃而起,不想刚动了动肩膀,宁未央已从人群之后扑了出来,正好扑在她身上,将她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寒沉雪柳眉一挑,双目凝霜,恨恨瞪着宁未央,宁未央好像看也没看见,一手扶着她,口中说道:“妹妹,你没事么?……你这又是何苦?皇上喜欢你,费尽心机要得到你,可你呢,好好的妃子娘娘你偏不做,惹得龙颜大怒,迁怒我们全家,我们姐妹倒也罢了,可怜爹和娘,年老体衰,却还要……受这等折磨,我……我……”她声音本就极是清脆好听,说到后面好像已带哭腔,极是楚楚可怜。   这一下事出突然,不但身旁围拢的辽兵都是一愣,就连赵氏门人也都愣住,听她说的悲悲戚戚,其实却没有一句是真的。   马上的契丹骑兵本来正要动手抢掠杀人,却突然看见一个姑娘从人群之中跌了出来,接着又是一个姑娘也跟着扑了出来。这两个姑娘都用一袭丝巾蒙住面目,虽然身上衣裙沾满尘土,但仍可看得出身段窈窕,极是动人。又听那个后扑出来的姑娘说甚么“好好的妃子娘娘不去做,惹得龙颜大怒”云云,虽然大部分辽兵是听不懂的,但有一个人却一定听得懂。   宁未央口中说话,似乎越说越是伤心,不禁抬手拭泪,其实她眼中哪有半点眼泪,趁着抬手挡住眼睛,眼角余光便向那契丹军官瞥去,见那军官果真紧紧盯着寒沉雪,眉头紧锁,一脸沉思,唇角不由微微一翘。   寒沉雪低声道:“宁未央,你干什么!”宁未央仍旧拭泪,口中却低低的道:“想进大辽皇宫,就不许反抗。”忽然大声道:“妹妹,你可是丞相的千金赵玉娟啊!”寒沉雪一愣之下,便即明白她是在提醒自己现在已不是冰焰教的护法寒沉雪,而是相府的千金赵家二小姐,想到赤冰对她二人的交待,心下明了,暗暗想到:若论诡计多端,教中真是数她第一,也真是只有月风江,才能管得她服服帖帖。   那契丹军官催马上前,宁未央小声笑道:“他要来揭你的面纱了,你千万要做出一副冰清玉洁,怒目而视的样子来。”那军官果然勒马停在寒沉雪身边,猛的拔出腰间长刀,向着寒沉雪当头劈去,旁边赵氏众人俱都一声惊叫,虽然寒沉雪并不是真的赵玉娟,但这样活生生的一个人立时便要身首异处,这样血淋林的场面,这文邹邹的丞相一家哪里接受得了。寒沉雪和宁未央却是一声未出,宁未央手上捏着一颗石子,暗聚真力,眼睛紧紧盯着那长刀刀锋,若是那刀真的是要杀寒沉雪,便要先发暗器,后杀人。   那刀劈到寒沉雪头顶,猛然停住,刀锋向后一撤,落在寒沉雪胸前,由下至上,用刀尖猛的将她的面纱挑了开去,众人一愣之下,目光霎时都集中在寒沉雪的脸上。   不论是辽人,还是宋人,眼中都露出了同样的目光,那目光之中包含着不可置信的震惊和不由自主的倾慕!尤其是那些辽兵,长居漠北,日常所见多是粗犷豪放的契丹女子,哪里见过如此美若天仙的南国少女,一时之间眼睛都看直了。宁未央瞥眼看到众辽兵的表情,心中暗暗好笑,寒沉雪粉面凝霜,直视着那契丹军官,那契丹军官愣愣的看着她,甚至连长刀都掉在了地下,心中说道:这世间竟有如此绝色的女子?   宁未央心中暗乐,将寒沉雪从地上扶起来,向着那契丹军官道:“大人,我们确是宋国人,但绝不是奸细,求大人放我全家一条生路,好不好?”那辽国军官给她一叫,好像终于回过神来,心中想到:此等绝色女子,若是献给当今皇上,那……想到此处,用汉话温声向着寒沉雪道:“姑娘,你叫甚么名字?”寒沉雪冷冷的道:“赵……玉娟”那军官点了点头,道:“赵姑娘,我相信你们不是奸细,但这里毕竟是大辽的国土,你们宋国人,是不受欢迎的。即便你们进了城,也没人会给你们吃喝,甚至还要将你们杀死。”宁未央似乎很是害怕,颤声道:“那……那该如何是好?”那军官想了想,道:“这样吧,我带赵姑娘你去一个地方,保管安全。”他眼睛一直盯着寒沉雪,原本不流利的汉语也变的流利起来。   宁未央听他说“带赵姑娘你”,没说“你们”,眉头微微一皱,暗道:“他只是要把寒沉雪带走,那剩下的呢,仍旧杀了?”果然,寒沉雪也问道:“那我的家人呢,他们怎么办?”那军官笑道:“姑娘放心,你的家人我自有安排。”转头瞧了宁未央一眼,心想:这个姑娘是她姐姐,不知长得甚么模样,不过妹妹如此绝色,姐姐想必也不会太丑。我要将这妹妹献给皇上,那这姐姐便留下来自己享用了,今日总不能白跑一趟。   想到此处,忽然忍耐不住,在马上探出身子,伸手去扯宁未央的面纱。其实他刚刚一动,未央便知他要做什么,若是平常,这契丹军官十条手腕也都给她拧断了,但今番不同往日,硬是忍住不动,被那军官将脸上的面纱一把扯下。   此时天色已黑,周围的辽兵都已举起火把,火光映照之下,只见宁未央脸若桃花,明眸皓齿,似是被他的动作吓到,一双明眸睁得大大的,神色楚楚。旁边众人看着未央,又呆了一呆,这个姐姐虽然不及妹妹那般美如仙子,但却娇俏可爱,让人心动。只是这帮契丹骑兵只顾了看漂亮姑娘,却谁都没有想一想,这姐妹两个,长得岂非一点都不相像?   那契丹军官本来是想把宁未央带回去,据为己有,但此时却又改了主意:这两姊妹真是各有千秋,哪一个都是少见的美人胚子,若是将这姊妹两人一齐送入皇宫……那自己升官发财,岂不是朝夕可待?   想到这,心中大喜,本来燃起的□又被另一种□替代,开口道:“来人,带这两位姑娘回去。剩下的人,也一并带走!”   第廿五章 缘来缘散缘如水【二】   这契丹军官将这一行人带回兵营,将赵氏其他众人都派去做杂役,只将宁未央与寒沉雪藏在屋中,偷偷的向上司禀报。上司原本将信将疑,亲自来看过宁、寒两人之后,亦是惊为天人,马上打点好一切,将她二人塞入马车,快马不停,赶往燕京。   其时辽国新皇刚刚继位,目前正是扩充后宫之时,辽国上下达官显贵家的小姐,都想进宫侍奉皇帝,经常分批入宫面见太后,进行甄选,她二人是汉人女子,不能参选妃嫔,也不必面见太后,只是以宫女身份送入宫中。对于这点,送她们入宫之人却一点也不担心,如此绝色的女子,这世上哪个男人见了能不动心?只要找个时机让皇帝见到,嘿嘿……   其实他们还是把皇宫之内想的太简单,契丹的男人喜欢南国少女,但契丹的贵妇却最是讨厌汉人女子,在她们心中,汉女狐媚无用,只配为奴为婢。所以历代皇宫之中,几乎没有汉人女子能够被立为嫔妃,更不用说是贵妃皇后了,偶然有极得皇帝宠爱的,过不多久,也必然红颜短命,皇帝嗟叹一声,最多洒上几滴眼泪,也便算是尽了情分。   宁未央和寒沉雪一入皇宫,便被分派去做最下等的粗活,宁未央是去扫院子,寒沉雪好一些,是去种花。   两人都被要求穿上了下等宫女的宫装,契丹的服装和大宋的不同,衣饰厚重,领口、袖口都很窄,穿起来没有丝毫飘逸之感。不过她两个穿什么都好看,穿上契丹宫装,平添了几分异域风情。   她两个行事极为低调,白天一个低着头不停地扫地,一个低着头不停的侍弄花草,两人都将脸上抹些灰,旁人看过去,便也和脏兮兮的下等宫女差别不大,丝毫也不惹人注意,别说皇帝,就是稍有姿色的宫女都不会正眼看她们一眼。到了晚上,两人便分头在辽宫之中查探,甚么御书房,甚么百珍楼,甚么藏剑阁,都去翻了个遍,却根本没有见到甚么“风雷八阵图”的影子。一晃已经两个月过去了,除了皇帝妃子睡觉的地方,能翻的地方几乎都已经翻遍了,却还是没有丝毫进展,两人心中俱都想:难道这张阵图并不在大辽皇宫?或者早已被人盗走?赤冰当初与她们约定三月为期,若是进了皇宫三个月还没有找到阵图,便离开辽宫,回返冰焰教。两人私下商定,三月之期一到,便即离开。   寒沉雪从来都是冷冰冰的,从前在教中两人便几乎没说过几句话,现在到了异国他乡,也是如此。宁未央虽然顽皮活泼,却也不怎么和她说话,每日扫完了地,便倚在假山湖石之下,抱膝而坐,两眼望天,想念月风江。   这日她又坐在假山之下,看着天上飞过一行行的大雁,又想起月风江来,她的脸又红了,他其实是个很坏的男人,仗着武功高,总是欺负她,让她每次只要一看见他就会脸红,他那么坏,可为什么她现在竟如此想他?她唇角含着羞涩的笑意,嘴里含着一片草叶,眼前好像又看见了月风江明亮的眼睛和唇边邪恶的笑容。心头忽然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每次在她想念月风江的时候,这种感觉便会出现,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就好像是丢了一件很贵重很贵重的东西,又好像是忘了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其实她一直都知道,在她的脑子里有一块空白,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事情,她也不敢去想,她怕头痛。   时间还早,今天地扫的实在太快。宁未央站起身来,向御花园深处走去,听说今天来了好多新花草,她突然很有兴致想看一看。   寒沉雪一直在低头修剪花枝,因为今天晚上皇帝将会带着嫔妃们到御花园赏月,所以今天寒沉雪的任务格外繁重。宁未央在她旁边石头上坐着,一手托腮,呆呆看着面前的一盆花。这是今天新到的一盆花,这花通体洁白,形状微似莲花,在阳光之下好像晶莹剔透,花蕊是鹅黄颜色,娇嫩鲜艳,极是好看。宁未央看了那花好久,忽然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这花蕊应该是紫色的呢?寒沉雪,你有没有这样觉得?这花是什么花?”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话,寒沉雪只淡淡的说了四个字:“天山雪莲”。   “天山雪莲?……天山雪莲”宁未央一连念了几遍,为什么她心中总是觉得,这株花的名字不应该叫做天山雪莲呢?想着想着,宁未央竟突然站起身来,伸手去摘那朵花。   寒沉雪吃了一惊,道:“摘不得!”可她的话终究没有宁未央的手快,她的话说完,天山雪莲也已经在宁未央手中了。   寒沉雪柳眉一竖,道:“宁未央!你!你闯祸了!这花是回人进贡的宝贝,今儿晚上辽国的皇帝妃子都是来赏它的!”宁未央愣了一愣,随即微微一笑道:“闯便闯了,这个辽国皇宫我也呆够了,等下我就去那小皇帝的寝宫之内翻上一翻,若没有风雷八阵图,我今儿就离开这。”   寒沉雪眉头紧皱,道:“事到如今,也只有这样了。”宁未央笑道:“那我就回去换衣服。”话音刚落,只听一个娇媚入骨的声音说道:“你们要去换衣服,想做什么啊?”   只见从侧面的石子小径上,走出了几个女子。当先两个衣饰华贵,容色艳丽,一看便知是甚么妃子娘娘之类,身后两个姿色平平,身着宫女服饰。刚才说话的那人一身淡粉色宫装,二十出头年纪,柳眉杏目,肤色白皙,在契丹女子之中已算十分娇美,她眼睛微微眯起,看着宁未央道:“你叫什么名字,竟敢折下宫中贡品天山雪莲?”她说的是南国之言,虽然有些慢,但听在人耳中反倒更觉柔媚。   宁未央看着她,福了一福,笑一笑道:“回娘娘的话,我叫赵玉婵。”她自来如此,一向喜欢顽皮胡闹。   那女子柳眉一皱,冷声道:“大胆奴婢,既然知道本宫是娘娘,为何还不跪下!”   宁未央笑道:“娘娘恕罪,婢子的腿有残疾,自小就打不得弯儿。”说着也不看她,低头将那雪莲别在自己衣襟之上。   那女子想是皇帝极宠爱的妃子,平素娇贵体面,哪曾被如此顶撞过,况且顶撞之人还是这样一个汉人女子,下等奴婢!   她身旁的绿裙女子拉了拉她的衣袖,笑道:“蓉妃姐姐,真是反了,现在就连种花的奴婢都敢骑在姐姐头上了,这件事若是传扬出去,姐姐以后还如何做人呢?”   其实宁未央心中早有主意,她本来要偷偷溜进皇帝寝宫,却偏偏被这两个女人缠住,此事若是闹得大了,还如何能去找八阵图。眼中杀机一现,为今之计,只有将这几个女人全都杀了,再去那辽国皇帝的寝宫。她听那绿裙妃子煽风点火,心中暗笑道:不妨事,这件事决计不会传扬出去,因为死人从来就不会说话。   果然那蓉妃柳眉一皱,大声道:“来人,给我掌这个奴婢的嘴!”   她身后一个宫女冷着脸走上前来,宁未央笑吟吟的看着,心中想道:便从这个开始吧,手里没刀没剑,只得拧断脖子。   那宫女还未走出几步,忽听一个男子声音笑道:“蓉蓉,你又要掌谁的嘴啊?”说话声中,一个男子从身后的绿荫小径之中拂开枝叶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侍从模样的男子。   当先这男子身着一身淡紫色长袍,领口之处露出一截雪白衣领,腰系明黄色丝绦,脚蹬一双厚底龙纹靴。头发披散,没戴帽子,年纪很轻,不过二十多岁,眉目英俊,却又带着几分儒雅。   那两个妃子见了这男子,忙都低头敛目,屈身施礼,口中道:“皇上。”   宁未央眉头一皱,向那男子看去,心道:皇上?这人就是那个新即位的小皇帝?怎的他也跑来凑热闹,此事当真有些棘手。   那辽国皇帝唇角噙笑,看着那蓉妃道:“蓉蓉,为何又发脾气?”   蓉妃抬头道:“皇上,刚才臣妾和丽妃闲来散步,经过这里,却见这个汉人奴婢将今日早晨新进的天山雪莲折了下来,臣妾上前问责,谁知这贱婢好生张狂,非但不跪下,还敢与臣妾顶撞,皇上,此事若不严惩,今后臣妾又如何治理后宫?”   那皇帝听了她的话,眼中神色极是宠溺,点头道:“嗯,是该严惩。……汉人奴婢……”抬头向宁未央看去,却见宁未央也在看他,似笑非笑,若有所思,他实不知宁未央此时心中正想:这辽国皇帝到底杀是不杀?若是杀了,好像有点玩的大了,现在到底是该先发制人,露出本相,还是假痴不癫,装疯卖傻?   那辽国皇帝一眼之下,竟似微微一愣,随即皱了皱眉,凝目瞧她,忽然开口道:“你叫甚么名字?”   宁未央笑吟吟的对他施了个礼,恭恭敬敬的道:“回皇上的话,婢子名叫赵玉婵。”   那皇上听到她说话的声音,双眉一轩,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笑意,道:“好。你折了宫中贡品天山雪莲,可知罪么?”   宁未央点头道:“婢子知罪了,还请皇上饶命。”   皇帝点点头,忽然回头向身后道:“来人,将这奴婢带回承恩殿去,我要亲自审问。”   承恩殿是皇帝的寝殿,宁未央心中一愣,道:他把我带到寝殿干嘛?旋即笑道:管他干嘛,我本来正要到他的寝殿去走一趟,他便请我前去,这小皇帝真是甚得我心,待会我不杀他便了。只见皇帝身后的一个侍从走上前来,宁未央回头向寒沉雪看了一眼,见她正看自己,偷偷向她眨了下眼睛,提步跟着那侍从向御花园外走去。   蓉妃丽妃听见皇上要把这奴婢带到承恩殿中去,脸色同时一变,虽然这婢女脏兮兮的,看不出有甚么姿色,但汉人女子素来狐媚,而契丹男子却偏偏就是喜欢。蓉妃忍不住道:“皇上,你……你莫不是想要宠幸她?”   皇帝回头看她一眼,笑道:“蓉蓉,你不必担心,朕只是想亲自审问于她,然后给你出气。”说罢转身离去。只留蓉妃神色愤怒,站在原地。   第廿五章 缘来缘散缘如水【三】   那侍从将宁未央带到承恩殿中,便即离开。   承恩殿其实并不算太大,只有一个前殿,后面便是皇帝的寝房。未央等了半天,也不见那辽国皇帝进来,看看左右无人,便在前殿之中四处翻找,却甚么都没有找到,正自皱眉,忽听身后一阵脚步声响,回头一看,是一个宫女,端着一个铜盆向她走了过来,来到她面前将铜盆放在地下,将一块雪白的手巾放入盆中浸湿,绞拧干了,这才站起身来,将手巾递给未央,道:“赵姑娘,请净净面吧。”她说的是契丹话,未央听不懂,但看她动作也知其意,心中笑道:“看来那小皇帝嫌我脏呢,要审我还得先把脸洗净才成。”接了手巾,将脸上的灰土擦净,将手巾还给那契丹宫女,那宫女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转身离去。   一时之间,承恩殿中好像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宁未央眼睛一转,抬脚便往殿后走去。前殿之后便是皇帝睡觉的地方,奇怪的是,这里也并没有一个人。宁未央站在寝殿之内,背负双手,缓缓四顾,这室内的一切几乎都是明黄颜色,陈设很简单,并没有什么华丽考究的饰品,只在那巨大的龙床之侧,挂着两幅画。宁未央秀眉一轩,缓缓走上前去。   这两幅画,一幅挂在床头,画的是一幅花鸟,画风俊逸,宁未央扫了落款的印章一眼,心下一愣,这落款之人竟是大宋当今皇帝。另外一幅,挂在床尾,画的似乎是一幅景致,亭台楼阁,水榭栏杆,颜色暗黄,显是年长日久。宁未央向床尾走了几步,侧头看那幅画,心道:这似乎是一幅园林图,只是这辽国皇帝又不缺地方住,为甚么要挂这样一幅图,瞧这图虽然画的极是详细工整,但并无什么特异之处,难道契丹人的喜好与我宋人不同?   这两幅画显是并无价值,宁未央正想到别处再翻翻,忽听身后有人笑道:“你在眹的卧房里面干什么?”宁未央霍然回头,只见那辽国皇帝正站在身后,笑吟吟的看着她。未央心想:鬼才知道这些契丹人将那八阵图藏到哪里了,不如我直接抓住这辽国皇帝,问个清楚,也省的麻烦。心念已定,冲着那皇帝嫣然一笑,道:“小皇帝,我来看看你住的地方好不好?”那皇帝听她如此说话,也不动怒,仍旧笑道:“宁未央,你怎敢对朕如此无礼?”   宁未央听他说完这句话,猛的呆了一呆,道:“……你,你刚才叫我甚么?”辽国皇帝笑道:“宁未央,小丫头,你不认得我了么?朕……我是萧诀啊。”   宁未央愣愣看着他,没有说话,萧诀以为她一时难以置信,笑道:“其实我本姓耶律,叫耶律诀,萧是我母亲的姓。”宁未央眼中神色有些茫然,道:“萧……诀……萧诀是谁?我从没有见过你,为何你竟知道我的名字?”耶律诀一愣,道:“宁未央,你怎么了,你不记得我了么?”看她神色不似作伪,心中极是奇怪,脱口说道:“子轩呢?你们后来有没有再见面?还有……青蛾,她还好么?”   宁未央本来心下一片茫然,猛的听见他又说出“子轩”,“青蛾”两个名字,猛然想起那个有着漆黑眸子的少年,他看她的眼中总是凝集着痛苦和柔情,他说他叫默子轩……   默子轩……默子轩……   还有,青蛾又是谁?为什么她从来都没听过这个名字,心里却会有一瞬莫名的刺痛?   她的头又渐渐的痛起来,默子轩,默子轩,只要她一去想和这个名字有关的一切,这种剧烈的头痛便如同附骨之蛆一般折磨着她。她霍然抬起头,向着耶律诀道:“默子轩是谁?我和他之间,到底发生过甚么?”   耶律诀心下吃了一惊,道:“宁未央,你……失忆了么?子轩是风雷堡的少主,你们……你们之间相互喜欢对方。”因为当日在杭州城他只是看见宁未央和默子轩分手,并不知道他们后来的事情,所以,在他脑海里,他们只是当初的相互喜欢,暗生情愫而已。   宁未央脚下慢慢后退,道:“相互……喜欢对方?我为甚么一点都不记得了。还有,青蛾,青蛾是谁?”   耶律诀看着她,道:“青蛾是你的好朋友,你也忘了么?”   好朋友,好朋友……   她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不知道是谁的声音,飘飘渺渺,似真似幻:“我亲手……杀了我唯一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她的身子渐渐弯下,两手狠狠的按住两边的太阳穴,大颗的汗珠从额上渗出,又顺着脸颊滚落下来,为甚么这些事她一点都不记得,她忽然明白,原来这些人,这些事,就是自己脑海当中的那片空白,可是为什么,大师哥,从来都没有对她提过?   她的头痛病,自从第一次出现后,其实一直就没有好过,而且,发作起来,一次比一次更剧烈,一次比一次痛的更深,好像有无数钢针,越来越深的刺入她的脑袋里,有时会痛的晕死过去。她的神志渐渐有些模糊,不知何时已经半跪在地上,心中有一个声音不停在叫:“不能晕过去,不能在这个辽国皇帝面前晕过去……”可是,身上还是越来越冷,眼前越来越黑,好像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之中……   她好像一直都在黑暗中孤独的走,周围很冷,很黑,没有一点声音,她看不见前面的路,也看不见身后的,可她还是不停的,跌跌撞撞的向前走。不知走了多久,耳边好像听见有人小声说话的声音,远远近近,好像有很多人,又好像只有一个,她好像听到月风江的声音,极是高兴,小声叫道:“大师哥,大师哥,我在这里。”没有人回答,四周似乎一下子又安静了下来,宁未央心中大急,高声叫道:“大师哥,你在哪?你出来呀!”   指尖突然传来一阵刺痛,眼前猛的出现了一线白光,光线刺眼,她几乎要用手去遮挡。白光过后,眼前模模糊糊似乎出现了几个人影,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是躺在床上。耳边只听一个声音道:“皇上,她醒了。”她费力的转过头去,凝目向那几个人影看去,认出有一个便是那个契丹皇帝,剩下的似乎是御医和宫女,……没有月风江。   只见那皇帝点了下头,道:“好,你们先下去罢。”那几个太医宫女躬身行礼,依言退下。那皇帝走上前来,俯身看了看她,道:“宁未央,你还好么?”   未央心中苦笑一下:我这个样子,像是好么?只是自己近来越发不争气,竟然在这外人面前昏过去。幸好这契丹皇帝似乎对自己并无恶意,否则自己现在还哪有命在?   耶律诀见她不答,侧身坐在床头,道:“你刚才昏过去了。”宁未央点点头,“我知道。”耶律诀听她语声极是虚弱,眉头不禁微微一皱,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你刚才……一直在叫大师哥,大师哥是谁?”宁未央两眼看着屋顶,淡淡的道:“大师哥就是大师哥。”耶律诀道:“你……莫非喜欢上别人了?”等了半天,也不见她回答,耶律诀知她一向古怪,也并不生气,沉默片刻,忽然道:“刚才眹的太医来瞧过你,……你的头痛是有原因的。”宁未央身子微微一动,“什么原因?”“你的脑袋里,有东西。”宁未央缓缓转头看着他,“什么……东西?”“……针”   “针……?”耶律诀一直看着她,见她似乎极为不解,点点头道:“原来你也并不知道。”将手伸到她面前,两指之间,捻着一根金色长针,寸许长短,细如牛毛,宁未央眯起眼睛,伸手将那金针捏在指尖,道:“这……这是从我脑袋里取出来的么?”耶律诀道:“没错。太医说,你头脑之中一共有三枚针,刚才只为你取出一枚,只因另外两枚埋藏极深,位置也极为危险,稍有不慎便会伤及性命,他们自问医术不济,所以这两枚针,不敢取。”   宁未央拿着那枚金针看了半天,忽然回过头来,看着耶律诀,微微笑道:“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其实你不必替我担心,这三枚针都扎了我这么久了,不也好好的么,现下取出来一枚,想必那头痛也会有所好转。”   耶律诀脸上却并无笑意,沉声道:“适才太医却并不是这样说的。”宁未央看他神色严肃,不禁道:“太医是怎么说的?”耶律诀道:“太医说,这三枚针在头脑之中,其实是越刺越深的,但这三根针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平衡,是以刺得极慢极慢,也许十年才进一分,但现在取了一根出来,平衡被打破,剩下的两根针……会越来越快……”宁未央忽然打断他的话,道:“结果呢,我想知道结果,太医一定和你说了,这两根针越来越深的结果,……是不是死?”耶律诀沉默片刻,终于道:“是。”   宁未央忽的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小皇帝,我和你有仇么?”耶律诀一愣,摇头道:“没有啊。”“那我和你有怨么?”“……也没有。”宁未央看了他一眼,苦笑道:“既然我和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干嘛要害我?”   耶律诀愣愣的道:“我几时害你了?”   宁未央道:“本来即便我脑袋之中有三根针,虽然时常头痛,可也起码能活几十年,可你却偏要取出来,取出来也罢,又偏偏取不干净,留下两根针在脑袋里,还告诉我这两根针非但取不出,也再控制不住,本来我就算能活十年,现在怕是一年也活不到了,你说,这不是害我又是什么?”   耶律诀给她说的张口结舌,宁未央伶牙俐齿,他早在杭州城就已经领教过,但自己此番虽是好意,却实是害了她,她如此说话,实在已算是很温和。他低下头去,心中极是懊悔难受,半晌忽道:“其实,也并非一定没有办法,当初为你施针之人,应该可以为你取出来。”   宁未央看着他,笑一笑道:“莫说我不知道施针的是谁,便算知道,他若是肯为我取出来,当初也不会费事给我扎进去了。”   耶律诀无言以对,因为她说的实在一点都不错。   宁未央觉得身上软绵绵的,甚至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就这样躺着很舒服。她眼睛正好落在床尾墙上挂的那幅图画上,神思倦怠,目光便也不再移开。也不知看了多久,感觉眼睛有些花,眨了眨眼,再睁开之时,却觉得那画与方才不太一样,景还是那些景,楼还是那些楼,但整幅画竟好像微微动起来了一样。宁未央大是奇怪,将眼睛竭力睁大,只见那画上的景致越转越快,竟好似变成了一个圆形,正中一条银白色的亮带将那圆形一分为二,赫然竟是一个八卦图案!   “风雷八阵图!”宁未央霍的坐起身来,伸手出去,一把将那挂在床尾的画扯了下来。   耶律诀被她吓了一跳,道:“宁未央,你干什么?”   宁未央已将那幅画拿在手中,此时那画上旋转的八卦图案已然消失,仍旧是那暗黄的园林景致。宁未央转头向耶律诀道:“小皇帝,我要这幅画,你舍不舍得给我?”   耶律诀眉峰一皱,道:“……这……你要这个干甚么?”其实他也不知这幅画到底是什么画,只是自从契丹建国,这幅画便一直挂在历代辽国皇帝的寝殿之中,但这幅画的来历,却渐渐的无人再能说的清楚。   宁未央笑道:“我喜欢而已,你给还是不给?”其实耶律诀无论说给与不给,于她都没多大分别,给,就拿着,不给,就抢。   耶律诀一直也并不觉得此画有何涵义,只是祖上一直挂着,便也一直不摘。本来这种世代相传之物是不应随便赠人,但他心中对宁未央实在愧疚,他纵是好意,但也终于害她短命,此时她不过是要一幅画,又有何不可?想到此处,笑一笑道:“你若喜欢,就送给你罢。”   宁未央倒没想到他答应的如此爽快,反倒愣了一下,随即展颜笑道:“如此,多谢。”   耶律诀并没有问宁未央为甚么会来大辽皇宫,因为问了她也不会说;也并没再问默子轩和杜青蛾,因为问了,她也不记得。杜青蛾,只能是他少年轻狂时的一场梦,而他,已经不再是能做梦的少年郎,美人如玉,南国风光,只能是在午夜梦回,再去重温一场。   三月之期已到,耶律诀亲自送宁未央和寒沉雪出燕京。   秋风萧索,北雁南飞,放眼望去,四野辽阔,草色渐黄。耶律诀带住缰绳,转头向宁未央道:“宁未央,我不能离开京城太远,就不再随你们往前了。”宁未央转头笑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小皇帝,虽然我不记得你,但我相信,我们从前一定是朋友。”   耶律诀看着她,哈哈大笑道:“除了你,再没有人敢这样叫朕。”笑声止歇,心中突然有些不舍,道:“我们,还会再见面么?”   宁未央仰头看着明净湛蓝的天空,忽然笑了一笑,扬起马鞭,坐下枣红马一声嘶鸣,四蹄扬起,转瞬已奔了出去,秋风吹过,送来了她清脆的声音:“有缘的话,一定会。”身侧马蹄声响,寒沉雪也已策马奔出,耶律诀凝立不动,只见到她二人身影越来越小,马蹄声渐渐再也听不到,才微微笑了一下,“有缘的话,定会再见,那我今生,到底还会不会再见得到她?”   第廿六章 忘川今世莫相忘【一】   雁门关内,并骑停着两骑马,两匹都是黑马,只是一骑全身如同墨染,没有一丝杂色,另一骑也是纯黑颜色,只是马鬃是雪白颜色。   纯黑的马上坐着的人是月风江,白鬃黑马上的人是星无邪。   三月之期已到,他们在雁门关内,等她们回来。   他们一早就已来到这里,现在已是红日西沉,却仍是没有等到要等的人。   两匹马站得太久,已开始不住打着响鼻。星无邪眉头紧锁,道:“她们,为甚么还没有来?”   月风江没有说话,眼望矗立在面前的雁门关,淡淡的道:“她们一定会来的。如果,天黑之前她们还没有回来的话,我们就出关。”   夕阳最后一丝如血的光线也隐没在辽远的平原之上,月风江缓缓闭上眼睛,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并未转头,只说了一个字,“走”。   他的话刚刚说完,便听到从那苍茫的草原之上,传来了一阵隐约的马蹄声响,似乎很远很远,几乎湮没在滑过耳边的风声之中。   他们两人的眼睛同时一亮,月风江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催马上前,过不多时,只见两骑快马,一前一后,如同一阵疾风,从雁门关外掠了进来。骑在马上的两人都是白衣如雪,当先骑着枣红马的那人长发飞扬,满脸笑意,后头骑白马的眉目清冷,翩然如仙,不是宁未央和寒沉雪又是哪个?   宁未央催马一径奔到月风江跟前,一带缰绳,枣红马长嘶一声,前蹄扬起,月风江含笑看她,也不说话,眼中神色如火。两人对视良久,宁未央脸上突然一红,说:“大师哥,我回来了。”   寒沉雪催马来到星无邪身边,抬头看着星无邪,没有说话,星无邪也只是默默看她,半晌才说了一句:“回来就好。”拨转马头,催马行去。寒沉雪美丽的眼睛之中似乎闪过一丝失落,但也只是一闪而过,清叱一声,催马向前,跟在星无邪身后。   宁未央与月风江并骑而行,她心中似乎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月风江在马上,不时侧头看她,虽然一直不曾说话,但那灼热的目光足以令人脸上发烫。   天色早已大黑,一轮明月从地平线上升起,又圆又大,将四人身上都渡上了一层清辉。星无邪两人走得较快,将月风江和宁未央远远甩在后面,宁未央轻轻的叫了一声:“大师哥……”   月风江突然勒马不走,转过头来定定看着她,忽道:“宁儿,这些日子你有没有想我?”   宁未央咬住下唇,却掩饰不住嘴角的羞涩笑意,低低“嗯”了一声,她几乎没有一天不在想他。   月风江笑起来,不知是不是月光照进了他的眸中,他的眼睛极亮极亮。   宁未央看着他,犹豫了好久,终于忍不住道:“大师哥,……我的脑袋里……为甚么会有三枚金针?”   她的话说完,月风江仍是神色如常,“谁和你说的?”   “……辽国皇帝,他……说的。”   “你……在他面前昏过去了?”月风江深知是什么样的话才能让她头痛到昏过去,他的脸上如同罩了一层寒霜,“他是谁?”   宁未央看见月风江的脸色,突然有些害怕,不知为甚么,在月风江面前,她所有的顽皮狡黠似乎都消失无踪,在他面前,她几乎连撒谎都不会了。   “……他……他似乎从前……是我的朋友……”   月风江盯着她的眼睛,半晌忽然一笑,道:“他骗你的,你只是脑子受过伤,所以才会落下头痛病。”   宁未央也深深的看着他的眼睛,轻轻的道:“……是么?”突然伸手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巧的锦盒,打了开来,伸出手去,递给了月风江,“那……这是甚么?”   月风江伸手接过锦盒,只看了一眼,脸色猛然一变,宁未央一直盯着他看,见到他神色,心中竟是一阵莫名的难受。   月风江对着那锦盒看了半天,手指一动,将那锦盒合上,冷冷的道:“为甚么只有一枚?”   他这句话其实已经等于承认了宁未央所说的一切。   宁未央心中酸涩,轻轻的道:“原来,这件事你果然是知道的。”   月风江神色极是冷硬,高声道:“我问你为何只有一枚?”   宁未央鼻子忽的一酸,几乎要流下泪来,低下头,半晌才道:“因为另外两枚,皇宫里的太医说取不出来。”   月风江没有说话,沉默良久,才道:“他还说了甚么?”   “……没有了。”   “一定有,说。”   月光之下,他的脸色极是难看,虽然他没有回头看她,但她看见他的侧脸,看到他在狠狠咬牙。   “……太医说,这三枚针本来是相互制约,微妙平衡,现在取出了一枚,剩下的两枚,……就再也控制不住,最终,会在头脑之中越刺越深,直至……死亡。”   月风江忽的一扯缰绳,回转马头,催马向雁门关口疾奔而去,宁未央一惊之下,拼命纵马赶上,拦在他跟前,道:“大师哥,你干什么去?”   月风江眼中仍是极亮,只是这次却是冷冽如刀光,冷冷的道:“我杀了他。”   宁未央拦在他跟前,不肯让开,道:“你别杀他,……他也不是有意的。”顿了顿又道:“大师哥,这件事你一直都是知道的,是不是?”月风江不答,“那你一定知道,是谁将这三根针刺入我的脑子里的,对不对?”月风江抬头看了她一眼,仍是没有说话。宁未央笑一笑道:“其实,只要找到那个施针之人,请他替我将剩下的两根针取出来,不就可以了。”   月风江冷冷的道:“你有没有想过,那人既然把这三枚金针刺进你的脑袋里,又怎会还替你取出来?况且,连大辽的太医都束手无策,你以为他就一定可以取得出来么?你可知道,辽国虽是北国蛮帮,但其医术却是不输于大宋的。”   他这些话宁未央又岂能没有想过,只是她虽伤心,却也不愿月风江如此震怒,勉强笑了一笑,道:“大师哥,你别生气,谁说我们大宋的医术比不上他们辽国?再说,还没有见到那个施针的人,你怎么知道他不会为我取针,况且,太医也只是说那两枚针难以控制而已,又不是一天两天就会死了。”   月风江看着她,缓缓的道:“三枚金针少其一,不会……超过一年。”   宁未央愣了一愣,虽然她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也存有侥幸未必就真的很快会死,但听月风江亲口说出来,心头终是重重一震。   “……一年……?”她转过头去,看着天边皓洁的明月,月风江也不再说话,只是凝视着她。好久好久,她终于转过头来,皓月清辉,洒在她雪白的侧脸,她似是笑了一下,低下头去,“如果这是命,……我认。……也许,这就是上天给我的报应罢。”   她忽然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幅画卷,向月风江抛去,“这个可能便是传说中的‘风雷八阵图’,给你。”   月风江伸手接过,却连看也未看,忽的打马而行,向着星无邪他们的方向飞驰而去。宁未央凝视着他的背影,缓缓垂下头去,如果她很快就要死了,那她最舍不得的,是不是他?她死了之后,最伤心的,又是不是他?   耳边马蹄急促,月风江竟然去而复返,一阵疾风般又已来到她的面前,淡淡的道:“风雷八阵图我已经交给星无邪,让他带给教主。你,和我去四川。”   “去四川?”宁未央瞪大了眼睛,“为甚么要去四川?”   月风江看着她,忽然笑了一笑,“因为你既然只能再活一年,我又怎能不带你去些有趣的地方?”   宁未央想笑,却又想哭,半晌才道:“我知道,我若死了,你一点也不会伤心。”月风江哈哈大笑,道:“你现在还没死,我又怎知道伤不伤心,我一向不在没发生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大笑声中,策马扬鞭,宁未央呆呆的看着他,忽然也笑了起来,在他的身边,似乎连死亡都变得不再那么可怕。清叱一声“驾”,朝着月风江的背影追去。   “宁儿,你有没有听说过‘莫忘川’?”   “……没有。莫忘川是甚么地方?”   “……莫忘川,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传说如果是情侣两个到过这里,那么永生永世都不会相忘……”   “是么?世上……真的有这样一个地方么?”   “……嗯。”   第廿六章 忘川今世莫相忘【二】   黑色的山峰之上,两匹马并骑而立,猛烈的山风吹的两人衣袂高高扬起,在他们对面,有一片山,蓝色的山。不是天的蓝,也不是海的蓝,是那种比天还要空灵,比海还要澄澈的蓝色。   宁未央满脸笑容,向着月风江道:“大师哥,那里便是‘莫忘川’么?”月风江点了点头,宁未央大声道:“好美啊!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地方。我们快走啊!”说着当先向着那一片蓝色跑去。月风江微微一笑,抬头看了看那片远山,忽然低声说了一句:“……莫忘川,……今生莫相忘……”缰绳一抖,催马相随。   进了山口,便已到了一个与外面截然不同的世界。一片冰雪的世界。这里到处都是冰,微微泛出淡蓝色的冰,冰壁,冰桥,冰河,冰云,马匹早不能行,两人弃马,在这茫茫的莫忘川之中携手而行。   爬上了一座冰台,四面望去,除了一侧的冰山,一片广袤,只有一簇簇的冰蘑菇,还有冰桌冰椅,散落其上。宁未央极是兴奋,放开月风江的手,脚下左滑一下,右滑一下,脚下生风,山风拂面,如同羽化登仙。她东游西窜,竟已滑到了那冰台的边缘,放眼一望,底下是一条巨大的冰隙,黑沉沉的看不见底,周围群山一样冰雪覆盖,冰冷沉寂,万年不变。   宁未央只觉胸中涌起一阵说不出的激情,直想放声大喊,抬起两手笼在嘴边,向着莽莽冰山,大声叫道:“喂——”四周一片回声,她原本明澈的双眸此时更加晶亮,忽然大声喊道:“宁未央喜欢大师哥——”群山之间,层层叠叠的响起她清脆空灵的声音:“喜欢大师哥……喜欢大师哥……”   月风江不知何时已站在她的身边,听着莫忘川中这连绵不绝的回声,忽然笑道:“你说甚么?我没有听清,你再说一遍。”   宁未央脸庞艳若玫瑰,咯咯笑道:“你骗人,你明明听见啦!”远处似乎传来一阵雷鸣之声,极低极沉,隆隆作响,月风江眉峰一皱,道:“不好。”伸手一把拉住未央手腕,叫道:“快走!”两人在冰台之上飞速滑行,都能感到脚下冰台有些微微的颤抖。耳边低沉的隆隆之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宁未央忍不住回头一看,只见在他们身后,那一个个冰蘑菇都逐个崩裂,碎冰飞溅,如玉如珠,更为可怕的是,他们身后那方才还坚如磐石的冰台,竟一寸寸的塌陷下去,沉重的□轰然呼啸,坠入漆黑的冰隙之中。   月风江紧紧握住她手,他轻功本较她为高,此时便是在拽着她跑,身后冰台塌陷的速度越来越快,那断层几乎已到两人身后,两人此时已跑到那面冰壁之前,再无去路,月风江大叫一声:“宁儿,上去!”足尖在冰上一点,两人身子拔地而起,月风江右手快如闪电,拔出霁风,向着面前冰壁一剑刺入,霁风剑几乎齐柄没入冰壁之中,两人脚下,最后的一寸冰台也碎裂崩塌,巨大的冰块沉重的落入万丈深渊。   月风江右手握住霁风,左手紧紧抓着宁未央,冰壁光滑如镜,两人身子就这样悬在这冰壁之上,宁未央低头向下一看,只见身下已空无一物,深不见底,只隐隐约约能看见一条黑色的缝隙,好像一张裂开的巨口一般。未央不敢再看,伸出左手将背后的攻玉拔出,也是一剑刺入面前冰壁之中,只是她刺得并不算太深,攻玉剑只没入了一半,这样一来,月风江就轻松了很多。抬头看去,这面冰壁虽并不算太高,但距离顶端也足有十多丈,宁未央略一沉吟,抬眼向月风江看去,月风江也正低头看她,两人目光相接,忽的都是一笑,宁未央大声道:“大师哥,拉我一把!”月风江点一下头,左手猛然用力,宁未央借着这股力,左手用力拔出攻玉,身子猛的向上一窜,她轻功极好,这一窜之下竟然窜出两米多高,位置已在月风江上面,去势将竭未竭之际,长剑陡出,再次刺入冰壁之中,这次刺得极深,长剑没入五分之四。她低头向着月风江一笑,一握他的手,月风江与她紧紧相握,右手暗运内力,一分分将霁风从冰壁中抽了出来,叫一声“好”,宁未央左手牢牢握住攻玉,右臂用尽全力向上一拽,月风江便也如她方才一般,又跃到了她的头顶。   两人就这样往复交替,慢慢向冰壁顶上攀去。只是这种法子极耗体力,几个回合下来,两人额上都已见了汗。好在他两人武功高强,勉力支持,终于还是慢慢接近冰壁顶端。   月风江最后一纵,身子已稍稍探出冰壁边缘,身子一拧,已翻了上去,霁风剑用力插在那冰壁的顶上,左手拉住宁未央,用力一拽,宁未央身子就势一纵,也翻身滚落在那冰山顶上。两人趴在冰雪之上,都是气喘吁吁,手却依然紧紧相握,不曾松开。两人侧头相互看着,月风江忽然说道:“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你了。”宁未央嫣然一笑,道:“我也是。”   二人从地上爬起来,将头凑到那冰山的边缘,探头向下看去,只见一片苍茫,寂无声息,想到方才自己两人生死一线,不禁都有些后怕。   宁未央奇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月风江道:“是冰崩。你的叫唤声太大了,把冰山都震塌了。”宁未央白了他一眼,撇嘴道:“好啊,以后就算你求着我叫,我都不叫了!”月风江转头瞧了她一眼,轻笑一声,道:“我想听的时候,自然有办法听得到。”宁未央眼睛一翻,正想与他拌嘴,忽听身后好像有人笑了一下,笑声极轻,似乎只是“嘿”了一声,便即消失。宁月两人猛然回头,不禁都呆了一呆,原来这冰山的顶上竟不是一片荒原,就在他们身后远处,竟然有一座小屋!   这小屋似乎是一整块的玄冰掏空而成,竟也微微泛着淡蓝的光彩。宁未央和月风江从地上一跃而起,向着那小屋走近几步,宁未央神色极是惊异,月风江脸上却似露出一丝欣慰之色。   宁未央向月风江道:“大师哥,那个冰屋子里有人。”   月风江点了点头,忽然大步向那冰屋走去,看样子是想直接走到那屋子中去。宁未央愣了一愣,便也跟在他身后。   转眼之间,月风江距离那小屋就只剩下三四丈,他的一只脚刚刚落地,便听到一个声音从那冰屋之中传了出来:“站住。”这声音这次听得清楚,是个男人的声音,既不太老,也不太年轻,既不太冷也绝不热,既不愤怒也并不高兴,总之就是说不出的怪异。   听到这个声音,月风江竟真的停下脚步,面向着那淡蓝色的冰屋,淡淡的说了四个字:“鬼医明华?”   冰屋之中的那个声音似乎是笑了一下,半晌才又响起:“你是谁?”   “月风江”   “哦?难道就是现今江湖不可一世的冰焰教中那个最最嚣张跋扈的右护法月风江么?”   月风江笑了一下:“正是。”   “那你身后那个小姑娘,想必就是冰焰教中那个最最奸诈狡猾的左护法吧?”   宁未央愣了一愣,“最最奸诈狡猾?”原来自己在江湖之上竟是这般恶名远扬。   月风江这次笑得更明显,道:“是。”   那冰屋里的声音道:“你们两个臭名昭著的恶人到莫忘川来干甚么?”   月风江淡淡的道:“我带她来莫忘川,就是想求鬼医给她瞧病。”   那个声音沉默半晌,才“嗯”了一声,道:“没错,她果然是病的不轻,恐怕再活不过一年。”   宁未央听见这句话,心里顿时凉的通透,虽然她并不认识这个人,但听月风江叫他“鬼医”,以她的经验,但凡叫鬼医、魔医的,往往比叫神医、仙医的厉害,现在这鬼医只不过远远看了自己几眼,便说自己活不过一年,看来这件事确实是千真万确的了。不管怎样,她心中还总是存有一丝侥幸,但此时此刻,连仅存的这丝希望都被这鬼医的一句话击得粉碎。   月风江回头看了她一眼,语声仍旧是淡淡的:“正是如此,所以求明华先生救她。”   那冰屋之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之声,就好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月风江脸上神色丝毫不变,看不到一丝怒色,倒是宁未央秀眉一皱,大声道:“呸!你笑个屁呀!”   那笑声戛然而止,冷冷的道:“你敢骂我?”   宁未央不理他,上前拉住月风江的手臂,道:“大师哥,我们走。甚么狗屁的鬼医,我看就是一个骗骗白痴的庸医,外加缩头的龟孙子。还说什么只能活一年,哈哈,姑娘我偏偏要活上十年八年给他看看!”   月风江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还未说话,那冰屋中的声音已怒道:“嘿,好个不知死活的丫头!看来你不仅仅是奸诈狡猾,更加缺德少教,难道你这位大师哥平素都没有教育过你么?”话音未落,只见那冰屋的门口人影一闪,一个身影已站在门边。这人中等身材,一身灰衣,脸色略显苍白,面上光滑,看起来并不太老,但满头的头发却已全白了。   宁未央瞧着那人,噗哧一笑,道:“你终于肯出来了么?”那人也不答话,只是背负双手,冷冷看着他两人。   月风江道:“明华先生,刚才为何发笑?我们两个很好笑么?”   鬼医明华冷冷的道:“难道不好笑么?你们两个是甚么样的人难道自己不知道么?我明华怎会替恶贯满盈的魔教之人医病?”   月风江微微一笑,道:“就算我们不是魔教之人,你也不会替她医病的,不然的话,又怎会叫‘鬼医’?”   明华看了月风江一眼,道:“你既然知道,还来啰嗦什么!”   月风江道:“因为我想试一试。”   明华冷笑一声道:“你想怎样?将我抓起来痛加折磨?还是干脆杀了我?你们魔教的下三滥手段不就是这些么?”   月风江沉默半晌,看着他道:“明华先生,你当真不医?”   “绝不医。”   “好。宁儿,走。”月风江竟真的再也不看那冰屋一眼,大步向着那冰屋之后走去。宁未央朝那个明华撇一撇嘴,跟在月风江身后追去。   第廿六章 忘川今世莫相忘【三】   明华没有想到他费了半天的劲,竟然这样就走了,反倒是愣了一下,眼看着他二人越走越远,忍不住开口道:“你竟真的这样走了,不管她的死活么?”话说出口,连他自己都在奇怪,为甚么自己要说出这句话来。只是转眼之间,眼前人影一闪,月风江已站在他面前,道:“先生肯替她医病么?”   明华抬头看了他一眼,冷冷笑道:“你既然能来这莫忘川找我,就应该知道别人为甚么叫我做‘鬼医’。”   月风江点头道:“知道。你虽然医术高明,连鬼都可以救活,但却都是有交换条件的,做不到你条件的人,即便是死在你面前,你也不会看上一眼。”   明华看着他,点头笑道:“你知道就好。”眼睛在宁未央身上转了一圈,道:“要我替她瞧病,也并非不可以,只是要看你是否舍得。”   月风江淡淡的道:“说罢。”   明华微微一笑,缓缓的道:“我要你四分之一的功力,你舍得么?”   此言一出,月风江并未说话,宁未央脸上已蓦然变色,大声道:“老头子,你发烧了吧?还是天还没黑,你就做起梦来了?”上前扯住月风江衣袖,向后拽他,“大师哥,我们快走罢,这龟孙子的老头疯啦!”   她拉了一下,并没有拉动月风江,月风江忽然抬起头来,对着明华笑了一下:“可以。”   宁未央大惊失色,抓住月风江手臂摇晃道:“大师哥,你也疯了么?你怎能答应他!”   鬼医明华嘿嘿一笑,道:“果然是魔教的护法,真有气概。既然成交,那你们就随我来吧。”   月风江道:“等一下。”   明华眼睛一瞪:“怎么,这么快就反悔了么?”   月风江笑一笑道:“你要我四分之一的功力,我可以给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这件事情,只有你知,我知,她知,倘若日后再有第四个人知道……”他微微笑了一下,“你虽然听过我的名字,却未必见识过我的手段。”   明华冷笑道:“我虽算不上君子,但也知道廉耻二字!”   月风江点头一笑,道:“走罢。”   宁未央拉住他手臂,急道:“大师哥,不要!我不要他瞧,你带我走!”   月风江反手牵住她手,笑道:“宁儿,你敢不听我话?”   宁未央大声道:“这次我绝不听!你和他走,我就自己离开莫忘川!”   月风江看着她,剑眉一皱,眼中神色极是严厉,但也只有一瞬的功夫便即消散无形,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温柔之色,忽然道:“宁儿,你是担心我么?”   宁未央用力点头。   月风江笑起来,笑容极是好看,突然抬手捏了一下她的鼻子,道:“四分之一而已,不会再练回来么,真傻。”   宁未央咬了咬下唇,“……可以再练回来么?”突然转头向着明华,道:“真的可以么?”   明华嘿嘿一笑,只点了下头。   宁未央低下头去,手被月风江牵着,不再说话。   明华点点头道:“你们商量好了么,好了的话,就走罢。”说着转身向着那雪顶深处走去。   这雪顶其实也是一座雪山的顶峰,几人走着,竟似渐渐向下,似乎是往山下而行。一路上冰晶闪耀,宛如瑶宫仙境。又走了不大一会儿,明华突然停步,说:“到了。”月风江和宁未央抬头一看,只见面前竖立着一面冰壁,这冰壁比一路之上所见的任何一面都大得多,微微倾斜,光滑如镜,剔透晶莹,在阳光之下耀出七彩光芒。这一幅景象虽然很令人称奇,但却不是最令人惊异的事,比之这更令宁月二人吃惊的是,在这面冰壁之中,竟然有一个人!   那是一个少女,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一身水青色衣衫,长发散落,双眸紧闭,五官清秀,只是脸色有些青白。月风江和宁未央一看便知,这绝不是一个活人。   只见明华直直走上前去,伸手隔着冰壁抚摸那少女的脸颊,口中轻声道:“小落,我来啦。”两眼痴痴盯着那冰壁中的少女,便似全忘了月风江两人的存在一般,将脸缓缓贴在冰冷的冰面上,冰层之下,是那少女秀丽的面庞。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直起身子,回转身来,对着月风江道:“这是小落。”月风江点了点头。“她是我的妻子。”虽然这句话乍听起来有些滑稽,一个满头白发的男人说一个妙龄少女是他的妻子,但宁未央和月风江却一点都没有笑,这个世界上,只有死亡才能永恒,这个少女必定是他的妻子,但却被冰封在永远的双十年华,而她的丈夫,却躲不过时间的痕迹,年复一年,青丝成雪,□,凝固了她的容颜,却凝固不了时间。   宁未央突然觉得,这个明华也有些可怜。   明华看着月风江,道:“月风江,我猜你一定知道下面我会叫你干什么。”   月风江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明华这次居然没有嘲讽,回转头去,看着那面冰壁,缓缓的道:“其实这是一座冰瀑。小落三十年前,就死去了……我亲手将她放进这冰瀑之中,就是为了她永远不会消失,直到……我可以找到让她复活的办法。”   宁未央忍不住道:“人死是不能复生的,你这样,根本是逆天而行。”   明华看了她一眼,冷冷的道:“难道你们冰焰教现在的所作所为,不是逆天而行么?”   宁未央愣了一愣,在她心中,实也说不上冰焰教是不是也是逆天而行,她宁愿相信月风江说的,他们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去做自己要做的事,那么明华,岂非不是?   明华回头看着那冰中少女,继续说道:“这一条冰瀑,已是□,寒气极重,虽然能保持小落的容颜,但时间久了,寒气侵入她身体之内,会渐渐损害她的尸身,所以她的肤色才越来越青白,如果再这样下去,即便有朝一日我能找到重生之法,也再救不活她了。所以,只有将至纯至阳的内力注入这玄冰之中,才能抵御这千年的寒气,保住她的尸身不坏。”   宁未央在旁冷冷的道:“所以,你为了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荒诞想法,便来伤害我大师哥么?”   明华亦是冷冷一笑,道:“这本来就是一件你情我愿的事,没人逼迫你的大师哥。”   宁未央秀眉一轩,刚要说话,月风江已打断她道:“宁儿,不必再说。”举步向前,向着那冰壁走去。   宁未央忽然跑在他前面,对着明华道:“不就是往这块冰里注入内功么,不必非要他,我来。”   明华看了她一眼,笑道:“小姑娘,你以为自行散功这件事很好玩么?”宁未央冷冷道:“我当然知道不好玩,我这身武功就是都散了也没关系,反正有人保护我,但他不一样!”   明华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眼中闪烁着一种奇怪的神色,似是羡慕,又似嫉妒,终于开口说道:“那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以你的身体,别说四分之一,就是五分之一,也是受不住的,也就只有你这个大师哥可以试上一试。”   月风江一直站在宁未央身后,深深看她,忽然道:“宁儿,你退下。”   宁未央霍然回头,紧紧盯着他,月风江看着她的眼睛,又说了一遍:“退下。”见她丝毫没有退下的意思,忽然叹了口气,道:“我不会有事,你对我就这般没有信心?”   宁未央垂下头去,良久,才终于迈出脚步,向后走去,走出好远,终于站住,却始终不肯回过头来。   月风江并未回头,缓缓走到那冰壁之前,看了那冰中少女几眼,忽然抬起右手,贴在那面冰壁之上。明华神情似乎极是紧张,紧紧的盯着月风江。月风江左手慢慢抬起负于背后,长出一口气,缓缓闭上双眼。只见在他手掌与那冰壁相贴之处,有一丝青白的雾气萦绕而上,时间越久,雾气越浓,一滴水滴自月风江手掌与那冰壁之间坠落地上,过了好久,又是一滴。   时间随着那不断坠落的水滴,不断流逝,月风江额头之上已密密麻麻的都是汗水,一滴滴的凝结在眉毛上,又一股股的流进眼睛里。他的左手背在身后,紧握成拳,手背上的每一条血管,都看得清清楚楚。   宁未央猛然回过头来,看着月风江的背影,看到他颈上干不了的汗水,看到他已经微微颤抖的身躯……他在抖,她也在抖,他流汗,她流眼泪。   那玄冰之中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在那少女的身周,那冰的颜色渐渐变浅,更加晶莹剔透,而那少女本来青白的脸色,竟也缓缓变的白皙柔和。   月风江身子突然一震,手掌离开冰壁,身子却缓缓跪了下来,以手撑地,肩头不住起伏。宁未央发足狂奔过去,从背后将月风江一把抱住,将脸贴在他后背之上,鼻涕眼泪蹭了月风江一身。   明华看着那冰中的变化,似是松了一口气,提步来到月风江面前,蹲下身子,右手两指搭在他手腕之上。宁未央泣不成声,却仍是恨声说道:“……鬼医老头子,今天……我大师哥要是……有甚么三长两短,我就……将你碎尸万段!”   明华也不理她,神色间却是微微一变,将手收了回来,道:“并无……大碍。”   宁未央松了一口气,一下半跪在月风江面前,抬眼看他,含泪微笑,他也在看她,他的脸色从来没有这般苍白过,但他居然还在对着她笑,说:“你哭的时候要是没有鼻涕的话,还是挺好看的。”   第廿七章 只愿红颜白首度【一】   雪峰之边,月风江负手而立,明华站在他身侧,两人看着脚下云雾,万里玄冰,久久不语。   不知站了多久,明华突然道:“月风江,虽然我并不喜欢魔教之人,但,你确实令我刮目相看。”月风江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明华道:“其实,你们遇到的那场冰崩,并不是意外。”月风江淡淡的道:“我知道。”明华有些吃惊,旋即神色如常,道:“我相信,你必定知道。”   月风江扭头看着他道:“先生可以去为她瞧病了。”   明华道:“我刚才已替她瞧过。”   “……怎样?”   “有两枚针在她的头脑之中。”   “……能不能取出来?”   明华笑了一下,道:“若是明华连区区两根针都取不出的话,又怎配叫这‘鬼医’二字?”   月风江笑了一笑,忽道:“因为这两枚金针,她忘记了一些事情,如果将针取出来,这些事情,她……会不会想起来?”   明华皱眉道:“这个我并不能向你保证,因为这三根针其实已经损伤了她的头脑,即便将针取出,也未必能恢复记忆,但也未必一定不能。”   月风江沉默半晌,忽道:“可不可以让她永远都想不起来?”   明华抬眼看他,眼中有一瞬的诧异之色,但随即化为了然,微微笑道:“看来,她的这段记忆是你的心病。不过,很可惜,只要取针,就没有办法能保证她不会想起过去。所有一切,都看天意。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取出金针,我可以替她再补一枚,这样,她就永远都不会再想起来了。”   “再补一枚?她能活多久?”   “十年。”   “……十年……”月风江抬眼看着远处淡蓝色的层层冰川,口中似是自言自语道:“……十年,太短了。……替她取针。”   明华看了他一眼,只说了一个字,“好”,回身而去。   明华在那间冰屋之中,呆了整整一个下午,月风江在雪峰边缘,站了整整一个下午。明华出来,月风江却仍然站在那里不动。明华走上前来,对他说:“好了。”月风江没有说话,明华只得又道:“我对她用了药,所以她现在还没有醒。”月风江如同石塑木雕一般,不说一个字,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明华心中异常奇怪,他似乎越来越摸不透这个魔教的右护法,他可以带她来莫忘川,可以为她心甘情愿散去四分之一的功力,只是为了让自己给她治病,但现在自己治完了,他却连问都不问一句,他们……到底是怎样的关系,真的是一对情侣么?想了半天,他突然觉得这两人的关系甚至比情侣更为紧密,自散功力,要忍受的绝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痛苦,在这个世上,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为了别人舍弃自己历尽辛苦练就的功力,如果有人肯,那他为之舍弃的这个人,必定是他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一个人。   明华等了一会,见他仍是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你不去看看她么?”   等了半晌,月风江才终于回过头来,看着他道:“她醒的时候,你再来告诉我。”明华点头,转身走了。   夜很深了,月风江终于缓缓转头看着那间小小的冰屋,冰屋之内有烛光燃起,这白日看起来泛着一股冷意的冰屋,此刻竟是一种朦胧的橘红颜色,让人心头一暖。他明明不想去,但脚却自己向前迈了一步,然后是第二步……直到他已经站在了冰屋边上,他从那扇小小的冰窗内看着她,她还在睡,眉头舒展,嘴角微微弯起,好像是在做什么美梦。   月风江转过脸去,仰头看天,这里看不到月亮,却有很多星星,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得到。他忽然笑了一下,“莫忘川,是忘,还是莫忘……”   明华夜里睡的很香,所以他早上起来的时候,以为月风江在悬崖之边站了整整一夜。他走上前去,神色有些古怪,说:“月风江,她醒了。”   月风江霍然回身,向着那冰屋快步走去,到了冰屋的门槛之前,却忽然停住,心中突然好像有些害怕,他怕她的第一句话会是“你是谁?”更怕她的眼中会出现冷漠戒备的眼神,他一生之中,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为了一个姑娘,连门都不敢进。   平复了一下情绪,月风江抬腿迈进了冰屋,然后转过身来。他的眼睛对上了一双明澈的眸子,那眸子深深的盯着他,眼中神色似乎变幻莫测,说不清是开心还是伤心,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他还是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幽怨。月风江的手背在身后,紧紧交握,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那双清澈的眼睛仍是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就好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他,时间就是这冰川之上的金色晨光,从这小冰屋的冰壁上慢慢溜走,阳光越明亮,月风江心中的不安就越强烈,他看着她,终于低低唤道:“宁儿……”   宁未央的眼睛中,仿佛蒙上了一层水雾,那原本变幻不定的神色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依恋之色,越来越浓。她忽然伸出双手,向着他甜甜一笑,轻声唤道:“大师哥……”   月风江的双手在背后瞬间松开,浑身都突然感到轻松无比,本来略显疲惫的眼睛霎时迸发出比冰屋外的阳光还要明亮的光芒,上前一步,伸手一把将宁未央的手握住,将她拉入怀中。宁未央紧紧的贴在他怀里,道:“大师哥,你怎么不在屋里陪着我?你说过永远都会在我身边守着我的。”月风江笑道:“我不敢。”   “最最嚣张跋扈的右护法也有不敢的事么?为什么不敢?”   “因为……我怕我忍不住又和你睡一张床。”   宁未央脸上霎时一片飞红,她用力踩了月风江一脚,却被他抱的更紧,在他怀中抬起眼睛,看着那璀璨如同水晶的小屋,轻轻的道:“大师哥,我们到过莫忘川了。”月风江微笑,“嗯”了一声,“那我们永生永世都不会相忘了……对不对?”月风江左手轻轻抚摸她背后柔软如云的秀发,眼中笑意更深,道:“是。”宁未央笑起来,她的手紧紧的搂住他,眼中的光芒比这阳光下的冰晶还要璀璨,却有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划过她的眼眶,他的肩头,坠落下来,碎落尘埃……   他们离开莫忘川的时候,明华也在。虽然他们是恶贯满盈的魔教护法,但明华却发现,自己并不讨厌他们。宁未央对他笑道:“鬼医,你一生一世都要待在这里么?”明华道:“是的,永远待在这里,直到……小落醒过来……”宁未央道:“若是有朝一日,小落真的复生,你一定要告诉我。”“为甚么?”“那样的话,我就拜你为师,做你徒弟。”蓝色的莫忘川,回荡着她清脆的笑声。   明华看了月风江一眼,道:“月风江,你所练的内功,是要逆行经脉?”月风江微微一笑,并不回答。明华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你的内功是邪非正,全靠深厚的内力才压得住,……现下,你的内力已大大损耗,切不可再强运此功,否则……”宁未央脸色微微一变,截口道:“否则怎样?”明华刚要说话,已被月风江打断,“多谢先生提点,我自当明白。”说罢携了宁未央的手,头也不回的下山而去。   冰焰教中,似乎从未如此灯火通明过。所有甬道中的铜灯,都被燃起,铜灯之外,都罩上了鲜红的丝网,映照的整个地宫之中,一片火红。   数月之前,寒沉雪和宁未央两位护法自大辽皇宫之中,取回了风雷八阵图,由星无邪与寒沉雪呈于教主赤冰,赤冰大悦,问及月风江和宁未央去向,寒星两人回说右护法只道要带左护法去游玩,再没说别的,赤冰深知月风江的性子,闻言只是微微一笑,不以为忤。   一月之前,右护法同左护法一同归来,面见教主赤冰,赤冰当着全教之面,将左护法宁未央许配给右护法月风江,婚期定在下月初二,冰焰教中从来没有办过喜事,这是头一次,众人都极是兴奋,众人眼中,右护法这样风流潇洒的人品,也只有左护法这样娇美聪明的姑娘才能相配,虽然教中对月风江芳心暗许的女教徒不在少数,此番听得他要成亲,不少人都暗自神伤,但都甚有自知之明,独自伤心一阵子也就罢了。   地宫边缘的石屋之中,宁未央一身大红的喜服,金丝绣线,边锁流苏,一看就是出自名家,更衬的她娇躯窈窕,身姿动人。面前摆着一面铜镜,镜中人眉如远黛,眼若清波,纤纤玉指捏起一方红纸,含入口中,轻点绛唇。身后一个红衣的妇人正在为她梳头,瞧见她镜中的容颜,笑道:“左护法大人真是漂亮,我是女人,看一看都会心动,就别说是男人了。哎——,难怪右护法大人那么狂傲不羁的一个人,也变得情种似的。”宁未央听她说起月风江,脸上一红,微微一笑道:“你敢在背后议论右护法,当心他找你麻烦。”那妇人忙笑道:“左护法莫怪,下妇再不说了。”言罢真的不敢再说,只是专心梳头。   这妇人原想给未央梳一个新月髻,梳来梳去,却总是有些不满意,口中道:“大人的头发太滑了,下妇手粗,总是握不住,唉,这新月髻昔日的青蛾姑娘最是会梳,若是她在……”说到此处好似突然一惊,立刻截口不说。   宁未央的手正自妆匣里拿出一只碧月明珠的耳坠,听那妇人说出这句话,手指一颤,那耳坠子便掉在妆台之上。那妇人一眼见到,脸色大变,结结巴巴的道:“左……左护法,下妇……只……只不过是随口乱说……的,大……大人千万……千万不要见怪……”宁未央凝视着面前铜镜,用手将那耳坠拾了起来,对镜戴上,淡淡的道:“既是随口之言,我又怎会怪你?”那妇人似是稍稍松了一口气,却仍是紧张,道:“求……求大人千万莫要将下妇今天说过的话告诉教主和右护法,否则下妇的脑袋便要搬家。”未央已将另一枚坠子也戴在耳上,闻言微微一笑道:“你说的什么话,我已经忘了。”那红衣妇人这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口中道:“多谢左护法大人。”抹了抹汗,替未央将头发盘好。   妆容完毕,宁未央站起身来,向着那妇人微微一笑,道:“赵嫂,现在就去桃夭殿么?”赵嫂看着她,呆了一呆,笑道:“对啊,现在就去,不过大人还缺一件东西。”说着转身从旁边的托盘之中拿出一方盖头,这盖头是红纱织成,薄如蝉翼,赵嫂将盖头蒙在宁未央头上,伸手扶住她手,道:“大人,我们走罢。”   第廿七章 只愿红颜白首度【二】   自石屋到桃夭殿,一路之上,都有鲜花铺路,踩上去软绵绵的,再也没有那空空洞洞的回响。迎面碰到无数教众,皆是满面喜色,躬身道声:“左护法大喜!”   桃夭殿外,月风江一身新郎衣冠,倚柱而立,远远看见那款款而来的红影,缓缓直起身子,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红衣妇人扶着宁未央,一径走到月风江面前。月风江挥一挥手,那妇人躬身退下。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仿佛把她全身每一个地方都仔仔细细看了个遍。唇边露出一抹很坏的笑,伸手捏住她盖头下摆,慢慢撩起。   她的脸上一片嫣红,明眸闪亮,含笑看他,两人目光相遇,宁未央笑容之中,蓦的染上一抹娇羞,开口唤道:“大师哥……”   月风江目光如火,低声道:“叫我风江。”   宁未央脸上更红,咬了咬下唇,低声道:“……风江……”,忽然撅起嘴道:“大师哥不好听么,干嘛不让叫了?”   月风江看着她道:“大师哥什么时候都可以叫,现在要叫风江,”唇角一勾,又道:“你不习惯么,那叫夫君也行。”   未央抬起眼睛看着他,刚要说话,只听旁边有人冷冷的道:“还没行礼,就迫不及待的掀盖头了么?”两人回头一看,只见景小楼从殿中跨步出来,脸上冷冰冰的看不到一丝笑容。   宁未央看着她,微微一笑,转过脸去,任由月风江将她的盖头放了下来。景小楼身上忽然感到一阵寒意,虽然刚才她只是瞥了她一眼,但她的眼神和微笑,却无端的让她害怕,她定了定神,冷声道:“时辰到了,二位大人快进去吧。”   桃夭殿中,原本的素色纱幔都已换作了红色的轻纱,大殿之后,贴了偌大一个“囍”字,见月风江与宁未央进来,殿中之人齐声道:“恭喜两位护法大人花开并蒂,永结秦晋!”   赤冰正对着那墙上的囍字负手而立,听见众人的叫声,回转身来,月风江与宁未央双双拜倒,口中道:“弟子见过教主。”赤冰微微一笑,点头道:“都起来。”他的目光透过那金色面具向他二人望去,很温和,却也闪动着一种莫名的神色。看了景小楼一眼,温声道:“时辰既然已到,就行礼罢。”   景小楼在月风江身后,好像正在出神,赤冰见她不应,目光一闪,道:“小楼?”景小楼身子一震,忙抬起头道:“教主唤小楼何事?”赤冰淡淡的道:“行礼罢。”景小楼没有说话,走到旁边,道:“一拜天地。”她的声音又冷又硬,听起来哪里像是为新人行礼,简直如同判人死刑一般。月风江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的道:“下去,换一个。”景小楼看了他一眼,目光中隐隐含着怨恨,扭头走了下去。   月风江转头一扫,一眼瞧见了薛三古,道:“薛长老,你来主持。”薛三古满面笑容,大声道:“是。”快步走上前来,清了清嗓子,高声叫道:“二位新人,一——拜——天——地——”宁未央与月风江向着殿门方向双双跪下,拜了一拜。   “二——拜——高——堂——”   两人都是孤儿,除了师父赤冰,再无其他亲人,转过身来,向着赤冰跪下,双双磕下头去。赤冰微微一笑,似是轻轻出了口气。   “夫——妻——交——拜——”   宁未央与月风江站起身来,相对而立,月风江凝视着她,虽然红纱朦胧,看不清她容颜,但她现在的模样,他想也想得到。忽然想起两人初见面时,她总是那般倔强,明明很害怕,又总是故作坚强,甚至还想死在自己手上……可是,自己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点一点喜欢上她?   宁未央隔着红纱盖头,也看着月风江,他穿上新郎官的衣服真是好看,从前怎么没发现他原来长得这般俊。   薛三古看他两个愣愣站着,咳了一声,又说一遍:“夫——妻——交——拜——”,宁未央与月风江都是会心一笑,弯腰拜了下去。   夫妻交拜,自此同命相连,永不分开。   薛三古大叫一声:“礼成!送入洞房!右护法随我们去吃酒!”   月风江微笑上前,便要将未央抱起,猛的听到一人大声道:“未央!”   这声音充满了惶急、痛苦,桃夭殿内所有人的眼睛一齐向那声音发出之处看去,宁未央与月风江也同时霍然回首,谁也没有注意,景小楼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只见在殿门之前,站着一个人,这人穿着一身白衣,但几乎已看不出是白衣,上面斑斑点点全是血迹,手里握着一把长剑,剑尖之上还有血珠滴下,这人的头发已经散乱,脸上也已溅上了鲜血,但一双眸子却直直的盯在宁未央身上,漆黑的眸子当中,盛满了痛苦、柔情、还有……希望。   这人一步一步向着殿中央走来,向着宁未央走去,他走得很艰难,每走一步,身后就有一串血珠留下,不止是他的剑上,他的身上也在滴血。   宁未央看到这个人,身子蓦的一僵,继而轻轻发抖,月风江目中却如同要喷出火来。赤冰坐在玉座之上,看着这个人,淡淡一笑:“默子轩?”   默子轩对其他众人好像全没看见,眼中只剩下宁未央一个,向着她伸出手去,“未央,……我来了……跟我走……”,可是他注定走不到她面前,已被殿中的冰焰教众团团围住,此时才从殿外跌跌撞撞闯进来一个黑衣弟子,手捂胸口,跪在地上,喘息着道:“教主,属下……无能……拦不住……风雷堡的默子轩。”赤冰冷冷一笑,道:“所以,你们便让他只身孤剑,闯到这里来?”那黑衣弟子抖个不停,颤声道:“属……属下……知……知罪……”   赤冰冷冷道:“此事日后再算,退下。”那黑衣人如获大赦,磕了个头,爬起身来连滚带爬的出了大殿。   赤冰站起身来,负手向前走了两步,看着默子轩,微微笑道:“默子轩,真是有种,竟然孤身一人,闯我冰焰教总舵,还闯到本座的桃夭殿来,实在了不起。不过,你虽然来到这里,又能如何?”   默子轩本来眼睛直直盯在宁未央身上,此时听到赤冰说话,缓缓抬眼向他看去,道:“我来找她,带她走。”   此言一出,除了月风江,所有人的目光霎时都集中在宁未央身上,红纱之下,看不清宁未央的表情,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好像没有听见一样。   赤冰轻轻笑了一声:“你以为你今日还能活着走出去么?你想带她走,那你有没有问一问,她可会跟你走?”   默子轩点了点头,只说了两个字:“她会。”   “她会”,听到这两个字,月风江的身子突然微微一震,猛的回身,几步走到一个黑衣弟子身前,“仓啷”一声,将他腰间佩剑抽了出来,转身向着默子轩大步而去,冰焰教众人都听到了那声剑响,看到了他的动作,挡在前边的,纷纷散开,让出一条通道。   月风江眼中如同藏着□,一片杀气,默子轩看着他,虽然他今日穿着大红的新郎衣冠,但他还是一眼认出,这个男人,就是当日在崆峒山上带着宁未央离去,又在洛阳孟家庄为她摘下镇庄之宝碧水云天的月风江。果然……是他。   眼前突然红影一闪,一个人挡在了月风江面前,红裙迤地,红纱罩头。月风江身子一震,停下脚步,看着面前的人,冷声道:“你让开。”   宁未央没有动,抬手缓缓将头上的盖头掀起,轻轻摘下,她的眼睛直直的看着他,脸色几乎苍白如纸。   月风江看着她,心中猛然一痛,眼中的玄冰顷刻化为烈焰,几乎要将她烧成灰烬,忽然厉声大喝:“让开!”   随着他这声怒吼,宁未央眼中两行眼泪夺眶而出,缓缓摇了摇头,月风江双目赤红,牙齿都要咬碎,心里却一下一下,隐隐作痛。宁未央直直看着他,双唇颤抖,轻声的道:“风江……不要……”   默子轩在身后看着这一幕,他虽看不见宁未央的脸,却看得到月风江的神色,淡淡笑了一下,道:“未央,不要拦他。”   月风江听到他这句话,目中闪过一丝寒光,一把推开未央,迈步便走,手中长剑却忽然被人抓住,低头一看,宁未央的手正握在长剑的剑身之上,剑刃锋利,立时便割破她手掌,一股血线顺着剑身淌下。月风江握剑的手几乎颤抖,目光已快要将宁未央吃下去,但他却不敢抽回长剑,她抓的太紧,若是用力回撤,她的手指势必全要被切断。   宁未央仍是盯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大师哥,我想和他单独说几句话……”她的眼中满是求肯,月风江心中蓦的一软,她的这种目光,每一次都能让他招架不住。他看了她半晌,忽道:“今天我若杀了他,你会不会恨我?”   宁未央的脸上越发苍白,良久,才轻轻点了点头。   月风江目光之中冰火交融,点了点头,将手一松,长剑剑柄蓦的坠地,背转身去,再不看她。   宁未央看着他,泪光闪动,唇角却牵起一丝隐隐的笑容,虽是笑容,却充满了痛苦。将那长剑丢在地上,没有转身,却向前走了几步,抬头向着赤冰道:“教主,我可否与默子轩说上几句话?”赤冰淡淡的道:“可以。”宁未央又道:“若我能让他弃剑离去,教主可否放他一条生路?”“放他一条生路?”赤冰盯着宁未央双眼,眸色一变,但也只是一瞬之间,淡淡笑道:“你若真能让他弃剑,我就放他走。”宁未央笑了一笑,道:“谢教主。”   转过身来,一步一步,向着默子轩走去。围住默子轩的冰焰教众将宁未央与赤冰的说话都听得清清楚楚,此时纷纷向后退开,大殿中央,只有默子轩一人站着。他看着宁未央一步步的走过来,一身大红衣裙,恍然又是回到当日,西子湖边,那个一身红衣的小姑娘拦在自己面前,明眸顾盼,巧笑嫣然,他眼中的痛苦渐渐消散,深黑的眸子中温柔之色越来越浓。   第廿七章 只愿红颜白首度【三】   宁未央已走到他的面前,她今天真美,即便是她耳上生辉的明珠,都不及她的眼睛明亮。她身上的红色太鲜艳,到得眼前,才猛然省得这原来是嫁衣,突然想起她曾说过,要作他妻子,心中一阵酸痛。   “未央……我来找你了。”   宁未央看着他,轻轻的道:“你本不该来的。”   “我想你,我来带你走,和我一起,浪迹天涯……”   宁未央低下头去,嘴唇动了一动,说了一句甚么,她的声音仿若叹息,几乎听不见,但默子轩还是听见了,她说的是:“……太晚了……”   默子轩柔声道:“不晚,只要你愿意,我们出得去。”伸手从颈上摘下一个东西,拿到她眼前,道:“未央,你看,那块玉,我已经修好了。”那是当年在昆仑山她送他的那块玉,后来曾被她一剑刺的四分五裂,现在这些碎玉,又被粘在了一起,只是原本的淡青色中,多了一道道暗红之色,似是一条条血线,沁入玉中。   宁未央伸手接过那玉,握在掌心,缓缓闭上双眸,良久良久,才睁开眼睛道:“你走罢。”   默子轩看着她,“我不会走的,除非你和我一起。”   宁未央霍然抬头,一字字的道:“不走,就死。”   默子轩微微一笑,“那就死。”   宁未央点了点头,道:“好。”忽然将手高高举起,狠狠向地上一摔,只听一声脆响,玉屑四溅,那块修补好的血玉,已经在地上摔得粉碎,那原本的五瓣,都已碎成了千千万万片,即便是神仙,这一次也再补不起来了。   默子轩看着碎屑满地,脸色一片死灰,他缓缓抬眼看着宁未央,她的脸上亦没有一丝血色,白的如同死人,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的盯着他。   默子轩惨然一笑,蹲下身去,用手去拢地上的玉屑。恍然看到昆仑山的那个山洞之中,两个少年男女相偎相依。   “这是你自己做的么?”   “是啊,你不喜欢么?”   “我喜欢的很,一辈子都戴着它。”   “都说戴玉能保平安,我没有现成的送给你,就用这山上的玉石自己做了一个,好让它保佑你永远都平平安安的。”   ……   他的手被那些玉的碎片刺破了,鲜血将那些碎屑染红,可他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疼,仍是将那些碎屑抓起来,放入衣襟。   宁未央在他身边半跪下来,按住他手道:“不要再捡了,已经碎了的东西,再也不会回来了!”   默子轩的手蓦的顿住,目光缓缓移到她的脸上,他的眸子一片死灰,毫无光彩,所有的明亮,都在刚才那一瞬,随着那块玉,被摔得粉碎。   宁未央抓着他的手,她手上的伤口也不断流出鲜血,然后将他的手染红,她看着他的眼睛,慢慢的道:“你不是早已知道,我从一开始就是利用你么?我现在告诉你,你说的一点都不错,可惜那么早就被你识破了,否则现在风雷堡早已化为一堆焦土。你如此聪明,何以现在竟会自寻死路?”   默子轩没有说话,只是看她。宁未央咬着牙,狠狠的瞪着他。他看了她很久,只说了三个字:“你撒谎。”   “我没有!”   “那你为甚么流眼泪……”   她流眼泪了么,为甚么她一点都不知道?   默子轩突然伸出手去,轻轻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那夜在巢湖之畔,她滚落的泪水,是否也如此冰凉?如果那一次,他肯为她拭去的话,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宁未央并没有躲,她眼中装出的冰冷淡漠霎时之间分崩离析,显露而出的,是深深的痛苦和悲伤。   默子轩微笑道:“未央,你已经记起我了,是不是?   宁未央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的问道:“你走不走?”   默子轩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要么你和我一起,要么我死。”   宁未央笑了一笑,默子轩蓦然一呆,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看过她的笑容了,只是她的笑容还没有消失,他的右腕却忽然给人一推,右手一空,原本握在他手中的长剑,已到了宁未央手中,默子轩一惊,伸手去抓她手腕,宁未央皓腕一转,躲过了他这一抓,身子借势向后一跃,已是翩然而立,手腕一翻,已将那长剑架在自己颈项之上,厉声道:“默子轩,你走是不走!”   这一下变起突然,殿中所有人都不禁“啊”的一声惊呼,月风江也不禁回过头来,正见到宁未央将剑搁在自己脖子上,脸上变色,回转身来。   默子轩愣愣看着她,慢慢从地上站起身来,向前迈出一步,“未央,把剑给我。”   宁未央脚下退了一步,看着他道:“你走不走?”   默子轩脸上肌肉微微颤抖,不发一言,宁未央点头道:“不走么?好。”手上用力一带,颈上顿时有鲜血涌出,将她大红的嫁衣染成了暗红色。   月风江脸色铁青,大喝一声:“宁未央!你给我把剑放下!”说着脚下一动,便要上前。   宁未央立时转头对着他道:“大师哥!你敢过来,我就再来一下!”月风江青筋暴起,硬生生收住脚步,却是点头笑道:“很好,你大可挑战我的忍耐,你敢死,我就将这姓默的小子剁碎了喂狗。”   宁未央咬着下唇,她威胁月风江,从来没有一次能够成功。转头向着默子轩道:“走不走?”她那一剑用了很大的力,虽不致命,但那伤口也是触目惊心。   默子轩感觉头脑之中痛的厉害,心里也痛的厉害,似乎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还在不在。他眼前忽然一阵眩晕,胸中好像压着一块千斤巨石,极是恶心,猛的张嘴吐了出来,吐完之后,便感到那闷恶之感好了许多,只是嗓子眼又腥又甜,很是难受。他重新抬起头来,眼前人影交叠,再看不清她容颜,只能看到她身上暗红的痕迹,越来越大。他太了解她了,他忽然发现,在这个世界上,他最最了解的人,就是她。他知道,她手里的剑,绝不会因为月风江要将他剁碎喂狗就放下,他若是坚持,刚才那一剑也绝不会是最后一剑。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道:“我走。”   他真的一步一步向着殿外走去,宁未央的长剑,仍旧架在脖子上,握剑的手却在微微颤抖。他已走过她身边,她忽然开口:“默少堡主”,默子轩身子一震,停了下来,却没有看她。宁未央也没有去看他,只是轻轻的道:“我们这些人,全都是罪孽深重,不容于天,虽然现在风光无限,早晚有一天,一个一个,都是要万劫不复,不得好死的,……默少堡主若是爱惜性命,势必……要离我们远些。”这几句话声音极轻,只有默子轩才听的到,默子轩身子微颤,没有说话,宁未央忽然笑了一笑,大声道:“默少堡主若是不服,大可回皖北摆下你们引以为傲的风雷大阵,我必定头一个前去拜会!”   默子轩不发一言,脚下终于又迈出一步,两人之间,终是擦肩而过。宁未央听见他跌撞缓慢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手中长剑缓缓垂下,轻轻的说了一句:“子轩哥哥,……好好活着。”   大殿之中突然响起了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子声音,“教主,这默子轩已然知晓了我教的所在,又怎能让他活着离开!”宁未央眼中寒光一闪,缓缓看向那说话之人,却是微微冷笑。   赤冰哼了一声,道:“既然他能知道,那知道的人想必绝不止他一个。”看了宁未央一眼,笑了一下道:“既然左护法已言明要去拜会风雷堡,那就不必急于这一时。”转过身向内殿走去,身影隐没,冰冷的声音却传了出来,“传我之命,不必阻拦,放默子轩离开。”   第廿八章 夕阳如血云在天【一】   本是冰焰教中最大的一场喜事,却落得这般收场。见赤冰拂袖而去,桃夭殿中众人也都渐渐散去,偌大的石殿之中,就只有宁未央一人站在那里,她的手指缓缓松开,“当啷”一声,长剑终于坠地。   她慢慢转过身来,身后一个人也没有,都走了,他,也走了。她一步一步的走出了桃夭殿,自己也不知道要到哪去,只是漫无目的的在这地宫之中穿行,迎面遇到教中之人,俱都是低下头去,也不知是不敢看她,还是不忍看她。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一座石殿之前,抬眼一看,竟是月风江所住的地方。宁未央愣了一愣,这本来是她的洞房,可现在新郎官都不理她了,难道她这个被遗弃的新娘子,还能自己走到洞房里去么?   她在门前呆呆站了良久,终于低下头去,慢慢的走了。她就这样不停的在地宫之中转着圈,不敢停下来,好像只要一停下来,就会陷入无尽的痛苦之中。她颈上的伤口已不再流血,火辣辣的疼,但伤口再痛,也没有她的心痛。走的太久,她终于感到了疲倦,在那火红的灯光之下呆立半晌,扭头朝着自己的石屋走去。   石屋的门虚掩着,里面烛光闪烁,宁未央轻轻将门推开,却愣在了那里。屋中并不是空荡荡的,屋里有一个人。那个人穿着红色的衣服,坐在桌前,正在喝酒,听到门响,扭头向她看了一眼,却没说话,又转过头去,继续喝酒。   不知为甚么,宁未央看到这人的一瞬间,一直惶惑痛苦的心,竟一下子安静下来,却有些想哭。她轻轻的走了进来,坐在那人旁边。地上东倒西歪的放了七八个酒坛子,不知这人都是怎么搬过来的。看到她坐在旁边,那人斜睨了她一眼,冷冷“哼”了一声,端起酒碗,又是一饮而尽。宁未央看着他,小声道:“你……不要再喝了……”那人不理,又喝一碗,将碗重重放下,忽然道:“你早就……恢复记忆了,……是不是?”他的声音与平时不太一样,似乎是真的有些醉了。宁未央低头不语,那人侧头看她,“甚么……时候?”宁未央沉默半晌,低低的道:“莫忘川。”那人点头笑道:“莫忘川,好,……很好,鬼医明华……真是个……鬼。……既是已经甚么都想起来了,为甚么……不跟他走?”宁未央没有说话,她不跟默子轩走,是因为她知道他们根本无法活着走出冰焰教,然而,真的只是因为这个原因么?是不是还有一个原因,深埋在她的心底,却早已为她做出了所有决定?   月风江见她不说话,冷冷一笑,抓起酒坛,便要倒酒,宁未央忽然一把将他面前的酒碗抓在手里,她本想将那酒碗抢过来,或者摔碎,或者扔出去摔碎,可这只是她的美好愿望,她的手刚刚抓住碗边,手腕就已被月风江牢牢握住,宁未央嘴唇扁了扁,她的出手,永远也不及他快。月风江的眼睛紧紧的盯着她,忽然道:“你知道么,我今天确实想杀了他。”宁未央点了点头,想把手抽回来,却一点都动不了,月风江眼中闪过一丝伤痛,松开了她的手腕,却抓住了她的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她手背细腻柔滑的肌肤,将她的手缓缓抬起,放在自己唇边,忽然闭上眼睛,轻轻吻了下去,“为甚么……你第一个遇到的男人,……不是我……”他握着她的那只手,手背之上,有一圈深深的齿痕,淡淡的紫色埋藏于皮肤之下,好像是一圈细碎的紫花,宁未央看着这齿痕,心中突然有一丝甜蜜,这是她留给他的,今生今世都抹不去的印记。看着他微动的睫毛,她的手指缓缓收紧,与他的相握,轻轻的道:“……风江,无论你是不是我第一个遇见的人,今生今世,我永远都会在你身边,生死相随……”   月风江眼睛猛的一亮,抬眼看着她,她的眼睛明澈晶莹,忽然一把将她拉到怀里,抱她坐在腿上,嘿嘿的笑。这是他一直想听的话,现在真的听到了,却只会傻笑。笑了半晌忽道:“只是今生今世么,还是永生永世?”宁未央脸上一红,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是永生……永世……”月风江双手紧紧的抱着她,好一会儿,忽然笑道:“你既然甚么都想起来了,那可有想起我对你的好?”宁未央眼中闪过一片柔情,却忽的板起脸来,白了他一眼道:“想起来啦,想起来你逛醉花楼!”月风江哈哈大笑,侧目瞧她,道:“宁儿,你是吃醋了么?”宁未央见他一脸坏笑,咬牙瞪着他道:“岂止是醉花楼,还有醉草楼,醉梦楼,红花楼,百花楼……你……你自己说说,你逛了多少家那个什么楼!”月风江瞧见她气恼的样子,心中极是想笑,脸上却故作无辜道:“我不过就是喝了几杯花酒而已,……也没干甚么别的,况且,我不是再也没去过么?”   宁未央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没干甚么,鬼才信呢!”便要从他身上跳下去,却挣不开他的怀抱,月风江将嘴唇贴在她的耳朵上,眼睛盯着她颈上的伤口,轻轻的道:“可为甚么自打我们见面开始,你就总是浑身受伤呢?”宁未央撅嘴道:“那都是被你给害的!”话未说完,人已被月风江凌空抱起,惊道:“大师哥,你干什么?”月风江笑道:“怎么你每次只会说这一句话么?”宁未央愣了一下,立时便明白了他话中之意,满脸通红,月风江低头看了她一眼,轻笑道:“罢了,我这次再来告诉你一回,我要入洞房!”   宁未央红着脸,却大声道:“你还没有给我包扎伤口呢!”   “先入洞房,后包扎……”   山东济南府。值此春夏之交,天气最是晴好。大街小巷,熙熙攘攘,尽都是衣着光鲜的人们,此时临近正午,正是午饭时候,城中不管是大小酒楼,无一不是宾客盈门,掌柜的笑得嘴都合不拢,店伙计忙的脚后跟打后脑勺。   但无论在哪个城中,除了酒楼之外,都会有那种小小的,临街的小店,这些小店没有光鲜的门面,也没有富丽的装潢,往往都是几张简陋的桌椅,一面泛着油光的蓝布帘子,店小二脖子上搭着的手巾不一定是白的,却永远都是湿漉漉的,因为这样的小店,也会有很多的顾客,他们大都满脸胡须,或是袒胸露臂,嘴里说着土语脏话,盘踞在那简陋的桌旁大声划拳。   这样的小店在城镇中有几百个,过往的行人除了要进去吃饭,没有人会特意去看上一眼,但现在,就在城边的一家小店门口,过往行人却纷纷侧目。只听店中一阵粗犷的吆喝之声,紧接着那油光的蓝布帘子被掀开,两个身强力壮的伙计架着一个人从门里出来,将那人向门前地上一扔,那人浑身软的好像一只麻袋,重重的跌在地上,那两个伙计撸起袖子,冲上前来,对着那人一顿拳打脚踢,那人一声不吭,真的如同一只破麻袋一般任由踢打。   那两个伙计打的手也酸了,这才停下,骂骂咧咧的向屋里走去,口中道:“兔崽子,没钱还敢来喝酒,当大爷们都是好蒙的么?”   那被扔出来的人面朝下趴在地上,身上衣衫破烂,上面除了血迹就是污垢,头发如同一堆乱草一样,身上散发出阵阵臭味,他的手指动了一动,嘴里含含糊糊的说了一句话:“酒,……给我酒!”他身周已围拢了一圈看客,对着他指指点点,有的面露鄙夷,有的神色怜悯,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没有人上前来扶他一把,看一看他。那人说了那句话,翻了个身,露出脸来,这本应是一张俊秀的脸,但此刻却肮脏狼狈,满是泥土和淤青,眼睛翻了一翻,便即不动,如同死了一般,围观人群见再无热闹可看,纷纷散去。   日头渐渐西沉,那人却还一动不动的躺在肮脏不堪的地上,暮色之下,一双暗青色的道履向着他走过去,在他面前停住,看了他良久良久,忽然传来一声轻轻叹息,一双手向着那肮脏的醉汉伸了过去……   默子轩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晌午,他躺在一张干净的床上,浑身都痛的厉害,头痛的更厉害,昨天发生了什么事,他好像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他还没喝够,却没人再给他上酒了。酒……他忽的一下坐起身来,他要喝酒,只有喝酒,才能麻醉一切痛苦,才能彻底忘了她……   他跌跌撞撞的站起身来,便要出去,刚刚走到门口,却听到身后有人轻叹一声,默子轩猛然回过身来,只见在窗子旁边,站着一个一身淡蓝衣衫的道长,道骨仙风,眉目慈和,默子轩愣愣的看了这人半天,眼中渐渐蓄起泪水,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中哽咽道:“……师……父……”原来这道人竟是昆仑剑派第二代的弟子,昔日掌门童海天的师弟,默子轩的师父,寒秋子。   寒秋子轻轻点了点头,缓步走上前来,双手将默子轩扶起,道:“子轩,起来吧。”默子轩站起身来,眼望着寒秋子,他此番身心受创,痛不欲生,此刻突然见到了敬爱的师父,突然之间竟是悲从中来,不能自已。寒秋子扶他在榻上坐下,凝视着他,良久才道:“子轩,你到底遭遇了何事,为何变成这副模样?”   默子轩听他问起,脑海之中蓦然跳出宁未央的倩影,初见时的娇俏顽皮,对自己的一往情深,分手时的伤心欲绝,忘却时的茫然痛苦,还有最后的最后,她用他的剑架在自己颈项之上,那种从未有过的决绝……他的心再一次如同被撕裂了般的痛苦,满眶热泪滚滚而下,颤声道:“她……她……再也不肯……原谅我了……”说完之后,竟再也抑制不住,放声大哭。   寒秋子深深的看着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悲悯,等到他哭声渐止,才用手轻抚他的后背,温声问道:“她是谁?”   默子轩抬眼看着寒秋子,声音虽轻却没有丝毫的犹豫:“她是未央,是魔教的护法。”   寒秋子闻言微微一愕,但也仅是一瞬之间,点了点头道:“那么她又为甚么不肯原谅你?是你做了甚么对不起她的事么?”   默子轩凄然道:“她对我情深似海,为了我可以连性命都不要,可是我呢,我几次三番的弃她而去,我说她心机深沉,说她满身血腥,告诉她我们之间恩断情绝,就这样回了我的风雷堡,置她的死活于不顾,我是个自私的人,所以现在是上天给我的惩罚……”   寒秋子沉默片刻,又问道:“你去找过她了?”   “是。我去找她的那天,……是她大喜的日子,她和别人……大喜的日子……”他的眼前又出现了他终生难忘的那一幕,他最深爱的女孩子穿着大红的嫁衣,与一个男人交相对拜,白首不离……这个情景曾在他的梦中出现了千百遍,但当真的出现在他眼前时,那个会与她白首不离的男人,却不是他。默子轩喃喃的道:“她恨我,亲手摔碎了她送我的那块玉,剑架脖颈,宁可死,都绝不跟我走,她再也不肯叫我‘子轩哥哥’,她叫我‘默少堡主’……哈哈,默少堡主……”   他说的忽东忽西,寒秋子虽然听得不是太明白,可也听出了个大概,忽道:“子轩,你剑闯魔教,竟能全身而退……你可曾想过这是为何?”   默子轩愣了愣,回想起当时情形,依稀记得宁未央仿佛与赤冰说过,若我能让他弃剑离开,教主能否放他一条生路……当时自己心神激荡,这句话虽然听见,却并没有留意,现在听师父问起,才想起来,却又不知如何作答?   寒秋子看他愣住不说话,叹了口气道:“子轩,你说她恨你,不和你走,为师却不这样看。”默子轩抬起眼睛,盯着寒秋子,嘴唇微微颤动,寒秋子道:“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为师看来,这个姑娘非但不恨你,反而是深爱你。”默子轩喃喃的重复:“深……爱……我……”寒秋子微笑点头,“她为了保全你的性命,不惜以死相逼,这难道还不算深爱你么?她若是真心恨你,只消甚么都不说,你又怎能活着离开魔教?”   默子轩心中的痛苦绝望仿佛霎时被一道阳光照亮,眼神也渐渐明亮起来,点头道:“她不恨我,她还爱我,……不恨我……”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寒秋子道:“那么我就还要去找她。”寒秋子脸上神色有瞬间的黯然,忽然叹了口气,道:“子轩,所谓情缘,皆是前世注定好了的,你知道么?”默子轩点了点头,寒秋子接道:“所谓缘定三生,指的是前世、今世、来生,皆有情缘,你与那个魔教的姑娘,许是前世有因,今世有缘,但,虽然有缘,却未必有果,你……明白么?”默子轩本来脸上带着微笑,忽听师父如此说,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慢慢的道:“甚么叫做未必有果?”寒秋子稍稍犹豫,终于道:“就是你们之间,也许注定是一场无果的因缘。”   “……无果的……因缘……”默子轩口中缓缓念着这几个字,抬头向着寒秋子道:“师父何出此言?”   寒秋子叹了口气,“方才你不是已经告诉了我,那个姑娘已经嫁给了别人。”   默子轩呆了一呆,是啊,他的未央已经嫁给了别人,她还爱着他,那么她爱不爱那个月风江?   默子轩突然感到一阵害怕,他忽然很想立刻去到宁未央面前,亲口问问她,却又害怕听到答案。   寒秋子看他目神凝滞,脸色忽而苍白,忽而发红,站起身道:“子轩,好男儿志在四方,现今魔教猖獗,江湖之上硝烟四起,生灵涂炭,为师希望,你能多一点英雄之气,少一点儿女情长,你父默大侠,英雄不屈,誓与魔教血战到底,你也该回去帮一帮他。”   默子轩低头,口中道:“少一点儿女情长,是要我忘了她么?”   寒秋子道:“你与那个姑娘虽然有情,但她毕竟是魔教的护法,自古正邪不能两立,将来你和她难免要刀兵相见,男子汉大丈夫,不求功成庙堂之上,但求无愧天地之间,浩然正气,天下苍生,比之儿女私情,孰轻孰重,子轩,望你好自思量。”   默子轩默然不语,寒秋子道:“明日一早,我与你一道启程,回风雷堡。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魔教下一个动手的目标,就是风雷堡。”   默子轩忽然起身,向着寒秋子跪下道:“多谢师父提点,子轩明白了。”   第廿八章 夕阳如血云在天【二】   寒秋子微笑点头,刚要说话,忽听“咕咚”一声,客房的门竟被人撞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直直走了进来,寒秋子抬头一看,摇了摇头,“逸风,你怎么进来了?”   默子轩回头一看,不禁又惊又喜,站起身来,向着闯进来的那人躬身一礼,道:“韶前辈,你怎会在这里?”   那人正是已经疯了的韶逸风,此刻他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默子轩,显是神志并未清明,忽然嘿嘿笑道:“你们有看见紫灵了么?刚刚她和我捉迷藏,跑到这间屋里来了。”寒秋子暗暗叹了口气,他在洛阳城外见到韶逸风的时候,他便已是这样,当年寒秋子在昆仑山上,也是看着韶逸风、辛灵子等四个师侄长大,他们几人之间的爱恨纠葛,也是略有所知,看着当年玉树临风的少年英侠如今竟变成这副疯傻模样,只能感慨世事无常,祸福难料。刚想说话,忽见韶逸风瞪起眼睛,张口道:“杀气纵横今如是,童子合十语声默,夕阳如血云在天,颜红酒醉笑如雷。”说完之后,哈哈大笑。   他念的似是一首诗,但听起来似乎并不压韵,也无格律,默子轩和寒秋子都是一愣,默子轩道:“韶前辈,你说什么?”   韶逸风并不回答,指着默子轩大笑不止,转身拖着残腿,一瘸一瘸的走了出去。寒秋子叹道:“可怜逸风,竟会落得如此下场。情之一字,当真害人不浅。”默子轩皱眉道:“刚才韶前辈说的那四句话,是什么意思?”寒秋子摇头道:“我也不知,这几日时常听他说这四句话,可能是他想起昔时的少年时光,自己做的诗罢。”默子轩点了点头,也不再去想。   次日早上,寒秋子果然将一切收拾停当,带着默子轩和韶逸风,启程向风雷堡而去。   一路之上,韶逸风时常疯疯癫癫,除了要找韩紫灵,便是大声吟诵那四句歪诗,一旦吟诵,必是翻来覆去,永无止歇,非得到了自己嗓子干哑,声如风箱才算作罢,且不分场合,时常引的路人侧目,所有打尖的饭店客店,皆是顾客夺门而走,掌柜满面愤怒,最后只得由默子轩多出小费来弥补其损失。   这一日终于到得风雷堡,默天雷闻讯亲自出堡迎接,默子轩私闯魔教之事,事先他并不知情,但事后却在江湖之上传的沸沸扬扬,默天雷本是大怒,心中决心要将这不知好歹的逆子擒回,从此禁足,再不许他踏出风雷堡的大门,是以见了默子轩,先自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却见默子轩极是平静,早先的那种恍惚神色已不复再见,重又拾回了风雷堡少主的风神气度,心下大感宽慰,对寒秋子更是钦服。   本来默天雷想邀寒秋子师徒在风雷堡长住,但寒秋子向来闲云野鹤,受不得拘束,是以只在风雷堡盘桓了数日便提出告辞,默天雷夫妇见实在挽留不住,只得大设家宴,替寒秋子践行。   寒秋子和韶逸风走后,默天雷暗暗观察默子轩,见他勤于练功,视察堡中防务,协助自己将堡中事务打理的井井有条,再也不会像从前那般醉生梦死,也再没提过那个魔教妖女一个字,心下终是一块大石落地,苍天有眼,他这唯一的儿子,终于还是回归了本性,明白了事理。他与方凌暗中商议,默子轩与欧阳云倩早已订婚,现在既然默子轩回心转意,便要择个良辰吉日为他二人完婚,这样也才能永远断了默子轩的念想。   默子轩于此事似乎并不热心,见了欧阳云倩依然如故,说不了三两句话便抬脚走了,他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即便做完了,也会再给自己找出事来,直到做不完为止,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不去想她,她的笑,她的泪,她的一切,她是深深刻在他心头的一道伤,永远也无法愈合。每到夜深人静,午夜梦回,他便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成眠,静室之中,仿佛到处都是她的声音:“默少堡主,我们这些人,全都是罪孽深重,不容于天,虽然现在风光无限,早晚有一天,一个一个,都是要万劫不复,不得好死的,……默少堡主若是爱惜性命,势必……要离我们远些……”这便是她最后对他说的话,势必……要离他们远些……   默子轩猛的翻身坐起,事到如今,要如何远,初初相见的那一眼,就已注定了今世的纠缠,不管是情深刻骨,还是痛彻心扉,一样再也放不下。她说她会来亲自拜会风雷堡,那么他等着她,他们之间,即便无果,无论爱恨,注定痴缠。   默子轩浑身发热,再也睡不着觉,每当他想到她的时候,就必须拼命压制自己心底要去找她的冲动,要压下这种冲动,就要拼命的想别的事情,此时,他便突然想起了韶逸风一路上吟诵不停的那四句诗,这一路上,这四句话他已被迫听了千百遍,实在是已烂熟于心,此刻便在心里默念起来,越念越是奇怪,只觉此诗真是驴唇不对马嘴,可能疯傻之人吟诗作对便是这般,他坐在桌案之前,只盼能不再去想宁未央,随手拿起一支笔,在纸上将这四句诗写了下来,心里念一句,手上写一句,等到他好容易心情平复,白纸之上已写了满满一面。默子轩以手支额,双眼漫不经心的扫过纸面,扫了两眼,忽然手上一抖,手中之笔啪的掉在那方纸上,墨汁四溅,默子轩直起身子,猛的将那纸拿起放在眼前,双目圆睁,死死盯着纸上之字,只见纸上满满当当,写的都是这四句歪诗:   杀气纵横今如是,   童子合十语声默。   夕阳如血云在天,   颜红酒醉笑如雷。   只看头尾,字字如是:杀童夕颜,是默天雷。   默子轩两眼一眨不眨,双手不住颤抖,忽然两手一合,将那张纸猛的合了起来,却又撕得粉碎,口中道:“不可能,绝不可能,爹爹……怎会……?”可是,韶逸风明明已经疯癫,又怎会做出这样一首藏头藏尾诗,除非,他根本就没有疯,但不管他是不是真疯,又为何要陷害我爹?   默子轩一夜无眠,直直坐在桌案之前,心中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他为何要陷害我爹爹?他心中决计不相信童夕颜是被爹爹杀死,默天雷在他心目当中,是一个侠义无双的英雄,顶天立地的好汉,如此一个英雄好汉,又怎会做出如此卑鄙恶毒之事!他心中忽然想到:莫不是这韶逸风也是魔教之人,为了瓦解我方士气,故意放出此等谣言,挑拨离间!但韶逸风明明是昆仑剑派的弟子,嫉恶如仇,又怎可能是魔教的奸细!   好不容易捱到天明,早间吃饭的时候,默子轩一直偷眼去看默天雷,几次想将此事说出,亲口得到他的否认,却又生生忍住,毕竟韶逸风是寒秋子的师侄,若是因此事闹出嫌隙,一头是自己敬重的师父,一头是自己挚爱的父亲,自己又当如何自处?但此事搁在心里,却是如鲠在喉,难受至极,一顿早饭已经吃完,眼见着默天雷想要起身,再也忍不住,叫道:“爹爹……”默天雷抬眼看他,目光甚是慈和,道:“有事么?”默子轩心中几番交战,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爹,你……”才说了两个字,却见外头默九快步走进,伏在默天雷耳边说了几句话,默天雷神色微微一变,站起身道:“轩儿,为父有些事情,有事晚些再说。”说罢大步走了出去。   默子轩看着他背影,心中也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怅然若失。忽见默九还在旁边,随口道:“九叔,我爹这是急着上哪去?”默九恭敬道:“回少堡主,堡主是去会客。”默子轩奇道:“是何人来了?”默九犹豫了一下,并未回答。默子轩见他如此,心下疑惑渐起,站起身走到默九跟前,道:“九叔,到底是谁?”默九沉默半晌,终于轻声答道:“景小楼。”   默天雷这一次并没有去偏厅,而是一径向自己的书房而去。进了书房,直奔正对的一排书架,伸手将中间的一架向外一拉,那紫檀木的书架竟被他轻而易举的移了开,露出了后面的墙壁。默天雷又走上一步,将手掌按在那墙壁之上,暗暗用力,只见那面雪白坚硬的墙壁,竟慢慢的凹了进去,一侧越来越是倾斜,以左侧为轴,缓缓旋开,默天雷放下手掌,闪身进了白墙之中,那扇暗门便又缓缓合拢。   那面墙后是一段长长的暗道,暗道的尽头,是一间密室。   默天雷缓步走进密室,密室之中有桌凳,桌上点着一支灯烛,光线昏暗,一个身穿蓝衣,脸上却罩着黑纱的女子已坐在那里。   见默天雷走进来,那女子咯咯娇笑,开口道:“默大侠,别来无恙啊?”   默天雷亦是微微一笑,道:“景姑娘,我们又见面了。”走上前去,在她对面的凳上坐下,十指交叉,盯着景小楼道:“景姑娘此来,莫不是又有甚么好消息?”   景小楼点点头,笑道:“是有好消息。”   “什么?”   “冰焰教就要来拜会风雷堡了。”   默天雷神色未变,冷冷一笑,“哦?是谁?”   “星宁月寒四位护法是一定会来,也许,教主也会来。”   默天雷突然哈哈大笑,道:“这便是你的好消息么?简直无趣至极,星宁月寒,四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好,既然他们有胆来,那老夫定会盛情款待,绝不会叫他们空手而归。”   景小楼见到他的轻蔑神态,也是轻轻笑了一声,道:“默大侠,你听说过‘风雷八阵图’么?”   默天雷笑声倏然而止,目如冷电,盯视着景小楼,道:“你说甚么?”   景小楼抬手抚弄胸前的发辫,好半天才悠悠然道:“风雷八阵图在冰焰教主手里。”默天雷冷冷的道:“不可能。”景小楼抬起头来,婉声道:“我知道这张阵图一直都在你风雷堡,但你也不会不知,这风雷八阵图,世间并不只有一张。”默天雷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没有说话,景小楼甜笑接道:“默大侠不肯说话,便只有我来替你说。风雷堡本身建造伊始,建的便是一座大阵,堡中明河为界,划分阴阳,是为八卦,阵图流传有二,其一在风雷堡世代相传,其二么,却是在大辽皇宫之中。默大侠,你知道么,就是大辽皇宫的这张图,已经被我教的宁未央大人拿回来了。”   默天雷脸色阴沉,仍是无话,景小楼轻轻叹了口气道:“默大堡主,现在你说说,我带给你的消息,算不算是好消息呢?”默天雷看着她,蓦的森然一笑,道:“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为甚么要这么做,难道你不知道,你将这个告诉了我,你们冰焰教会有甚么样的结果?你们那四位护法,很有可能有来无回。”景小楼笑了一笑,笑声之中透着说不出的森寒之意,“我正是要叫他们有去无回。”   “你想要什么?”   “默大侠真是一个聪明人,我不求其它,只要能安身立命便足矣。如果可以,请堡主将宁未央那个贱人活着留给我。”   默天雷看着景小楼,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他知道她也一定在笑,两人就在这狭小的密室之中,相视而笑。   景小楼站起身来,道:“我该走了。”默天雷道:“请。”景小楼施施然走了几步,忽的一回头,对着默天雷说道:“默大侠壮志凌云,他日定会得偿所愿,一统江湖。”默天雷神色一变,冷冷的道:“你这是甚么意思?”景小楼嫣然笑道:“我只是想告诉默大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虽然我教的教主惊才绝艳,一世枭雄,但我知道,他一定是活不长的。默大侠福深禄厚,肯定能活很久,只有活的久,才有称霸江湖的机会,默大堡主,你说是不是?”   默天雷手捻长髯,冷冷笑道:“老夫从未想过甚么称霸江湖,景姑娘莫要胡言乱语。”   景小楼点点头道:“是么?那默大侠你又为何要杀童夕颜呢?”   此言一出,默天雷脸色顿时大变,一步抢上前去,伸手扼住景小楼的脖颈,哑声道:“这话是谁和你说的?”景小楼不答,默天雷脸色狰狞,手上渐渐用力,景小楼喉咙之中已发出了格格声响,挣扎着道:“默大侠,……我……是和你玩笑……的。”默天雷虎目半眯,忽的五指一张,松开了景小楼,景小楼手抚脖颈,大口喘气,默天雷阴森森的道:“景姑娘,以后这样的玩笑,还是少开为妙。”景小楼勉强笑道:“小楼记得了。”   默天雷点了点头,伸手做了一个手势,道:“那么景姑娘请吧。”手中抖开一块黑布,递了过去,景小楼伸手接过,自行将双眼蒙住,默天雷这才转过身去,带着她出了密道。   昏暗的灯光之下,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刚才那间密室的东北角上,本来严丝合缝的墙面,竟有一处小小的空缺,空隙之中隐隐有光芒闪动,那是一个人的眼睛。默天雷虽然对他的密室信心百倍,引以为傲,但他却一直都不知道,在这密室的后面,一墙之隔,竟也有一条暗道,暗道的那一边,是一张佛龛,这个秘密,别人不知道,默子轩却是知道的,只因他少年之时为了逃避贪玩受罚,才终于发现了这样一个藏匿的好地方。   刚才默天雷与景小楼所有的说话,默子轩都听得分明,密室之中发生的一切,也看得清清楚楚,默天雷和景小楼已经出了密室很久,默子轩却还在那墙外伏着,一动不动,他脑子里来来回回只有两句话,一句是“星宁月寒,有去无回”,另一句是“杀童夕颜,是默天雷”。   第廿九章 月下为谁正梳妆【一】   景小楼已经好久没有这样轻松了,全身浸在温热的水中,手指轻轻挑起一片片的玫瑰花瓣,鲜红的花瓣,红的像血。她忍不住微微的笑起来,这一次,对付风雷堡,赤冰可谓运筹帷幄,不日便要启程往皖北而去,只不过,这一去,能回来的,不知有几个。她的手指轻轻的抚过自己的肌肤,柔软光滑,她的身体还很年轻。她满意的叹了口气,上天虽然没有给她一副娇美的容貌,却给了她一副聪明的头脑,她忽的笑出声来,星宁月寒,这四位名动江湖的护法大人,这一次,又能回来几个呢?   景小楼双手掬起一捧温水,一点点洒在自己胸前,口中微笑道:“月风江……月风江……你莫要怪我心狠,要怪就怪你自己,偏偏爱上那个贱人……我景小楼得不到的东西,也绝不会让别人得到……”   房门之外忽然响起了轻轻的叩门之声,敲了三下,景小楼皱起眉来,不耐道:“甚么事?”门外一个声音恭敬道:“景司事,教主请您到桃夭殿去,有要事相商。”景小楼道:“我知道了,下去罢。”门外之人应声退下。她唇边露出一丝讥诮笑意,自水中缓缓站起身来,迈出木桶,将身上水珠拭干,穿上一身淡红的衣衫。她从来只穿蓝色衣裙,今天不知为什么,就是想穿上另一种颜色,也许是想给那个男人看一看她不同的样子罢。   站在桃夭殿之前,景小楼不禁勾唇一笑,很快,自己也许永远都不会再踏进这里了。赤冰,当他面对风雷八阵之时,不知会是何等表情。想到这里,心中突然说不出的愉快,抬脚走进桃夭殿中。   殿中空寂,并无人影,景小楼愣了一下,皱一皱眉,只听身后脚步声响起,回头一看,见是一个黑衣弟子,这弟子向景小楼施了一礼,道:“景司事,教主请你到他的书房去。”“书房?”景小楼认得这黑衣人是赤冰殿中近侍弟子,眼睛微眯,冷冷的道:“教主为何要我到他书房去?”要知赤冰平素只在桃夭殿面见教众,殿内其余各处,均是禁地,教中上下大概只有月风江才进去过。那黑衣弟子低头道:“属下不知,属下只是奉命行事。”   景小楼心下暗道:难不成我暗中和默天雷来往之事被他知晓,所以要杀我?转念又想,自己行踪谨慎,赤冰对己又极是信任,此事应当绝无可能,想必是有一些机密之事,要与自己商量。想到此处,心下安然,对那黑衣弟子道:“好,烦请带路。”   那黑衣弟子在前引路,穿过桃夭殿正殿,向着后面走去,景小楼紧随在后。转过了一个弯,那弟子停下脚步,面向着一间石室道:“景司事,教主就在里面,请进去吧。”说完施礼离开。   石室之中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景小楼犹豫了一下,竟然感到一丝丝的慌乱,这已经是她第二次有这种感觉,第一次,是在月风江和宁未央大婚之日,宁未央对她微笑的时候,深吸口气,定了定神,暗暗冷笑道:景小楼,你怕甚么,那个贱人就算已经想起了一切,那又如何,在教主的眼皮底下,她又敢怎样?想到这里,顿觉镇定,伸手推开石门,走了进去。   石室之中极为宽敞,确是一间书房,两旁各有一排高高的乌木书架,上面放满了各式书籍,有奇门遁甲,五行八卦,刀谱剑谱,还有医术药书,笔墨丹青。正中一张紫檀桌案,上面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只是桌案之下的紫檀木椅之上,却并无一人。整个书房之中都是空空荡荡,并无一人!   景小楼定了定神,低声叫道:“教主,小楼来了。”石室之中并无回声,也无人答应,景小楼又说了一遍,室中仍是一片死寂,她忽然觉得后背有些湿黏,原来不知何时,竟已出了一身冷汗。脚下缓缓后退,猛的转身,便想夺门而出,一瞥眼间,却忽的顿住,重又回过身来,直直看着对面墙壁。那面墙壁上蒙了一层淡青薄纱,灯火之下,那薄纱仿佛无风自动,里面影影绰绰,竟似有一个人影!   景小楼呼吸渐渐急促,脚下拼命想向门口转去,心中却有一个声音不停的在说:“去看一看,去看一看!”她的脚终究还是拗不过她的心,一步步的向着那面墙壁走去。   每迈进一步,景小楼心里就安定一分,她已看出,那薄纱之后确实是一面墙壁,那个人影虽然轮廓分明,却是一动不动。站在那面墙壁之前,景小楼的心不禁越跳越快,她隐隐约约感觉到,这面淡青的薄纱之后,掩藏的是一个秘密,一个无人知道的秘密,她心中明白,这里是赤冰的书房,这个秘密是绝不应该揭开的,但她的手却像获得了独立的意志,伸了出去,一把抓住那方青纱,向下一扯……   青纱飘然落地,那墙壁上的人影立时清晰无比的展现在景小楼的眼前。那是一幅画,画在雪白的墙壁之上,画上画的是一个少女,与真人大小相差无几,一身青色衣裙,流云广袖,衣袂凌风,青丝如云,眉目盈盈,唇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手里拿着一柄长剑,案上烛光映在她脸上,明暗跳动,那少女便好像活了一般,随时要从墙上走下来。在那画幅的左侧,龙飞凤舞写着两行字:为谁月下正梳妆,教我永世不能忘。一看便是赤冰字迹。   景小楼脚下猛的向后退了一步,口中情不自禁叫了出来:“宁未央?”她心中极为震惊,原来赤冰教主书房之中,竟画有宁未央的画像!难道……赤冰对宁未央,竟然……竟然不只是师徒之情?难怪宁未央当初那般忤逆背叛,赤冰都没有杀她!   景小楼心里砰砰乱跳,心知自己偷看了这画像,若是被赤冰知道绝不可能放过自己,弯腰从地上将那青纱捡起,手忙脚乱的想再挂上去,只是她身量娇小,想要将那薄纱再挂上却难以够得到。   只是这一瞬之间,景小楼身上已满是汗水,刚想将那紫檀木的椅子搬过来垫脚,却听见这静寂的石室之中,忽的有人轻轻一笑,景小楼手一哆嗦,手里的紫檀木椅子落在地上,“咚”的一声大响,猛的回头,向身后看去,墙壁之上,那青衫少女仍旧一动不动,却听到那个声音笑道:“景司事,你挂不上去么,要不要我来帮你?”景小楼听到这个声音,心中猛的一寒,缓缓回过头来,只见从石室门口,一个白衣少女施施然走了进来,正正站在门前,眉眼弯弯,唇边带笑,只是,这笑意看在景小楼的眼里,却是说不出的阴寒。   “宁、未、央”,景小楼一字字的从牙缝里说出这三个字,未央嫣然一笑,欣然道:“是我。”景小楼冷冷的道:“你想干什么?”宁未央一双清澈的眸子在她脸上扫过,微笑道:“我想干什么,你猜不到么?”景小楼忽的大笑出声,一边笑一边道:“我当然猜得到,你想杀我,可是你敢么?这里是教主的书房,你在教主禁地杀了本教司事,你自己还活的了么,哈哈哈哈”。宁未央微笑看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景小楼笑声忽然顿住,狠狠的盯着宁未央,恨声道:“是你假传教主之命,骗我到这里来的?”宁未央并未说话,只听一个男人的声音淡淡的道:“是我。”景小楼听到这个声音,心中一颤,霍然抬头,只见从石室门外,慢慢走进一个男人,一身玄衣,身背长剑,眉间嚣张,笑意慵懒,月风江。   景小楼脚下后退一步,“是你,是你!你竟甚么都听她的!”月风江站在宁未央身旁,唇角一勾,道:“我是她夫君,她想要干什么,我自然都要为她做到。”景小楼咬着牙,脸色渐渐发白,恶狠狠的盯着他二人,宁未央仍是似笑非笑,淡淡看她,月风江的眼睛,却越过她头顶,落在身后那幅画上。景小楼回头看了那画一眼,突然大声狂笑,道:“月风江,你也看见那幅画了么?你的宁儿,被你的师父画在墙壁之上,日日夜夜的看,你看见那两句诗了么?甚么‘教我永世不能忘’,哈哈哈哈,原来教主对你的宁儿,还有着这样的心思,哈哈哈,月风江,不知你现在作何感想?”   月风江没有说话,宁未央忽道:“景司事,你还记得杜青蛾么?”景小楼转头看她,目光怨毒,“哈哈,就是那个没手没脚的小丑么?我当然记得!”宁未央点头道:“记得就好,我就是怕你忘了。”说着,脚下一动,向着景小楼迈步走去,景小楼脸色一变,看了月风江一眼,见他只是盯着那幅画,根本没有看自己一眼,心中怨毒已极,将心一横,伸手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迎风一抖,向着宁未央猛扑过去,口中大骂:“贱人,我跟你拼了!”   宁未央眼睛都不眨一下,眼看她要扑到近前,突然抬起右腿,一脚踹出,景小楼还没来得及看清她是如何抬脚,身子便向后飞去,后背撞在桌案之上,又掉落地上,张口吐出一口鲜血,吐完一口,又吐一口,只觉胸肋之间软塌塌的,只怕肋骨都已经断了。她伏在地上不住吐血,眼角余光看到一袭雪白的裙角已停在她脸前,只听宁未央的声音淡淡的说:“当日和你一起砍了杜青蛾手脚,将她像猪狗一般对待的,还有谁?”景小楼咯咯笑起来,“……你……想知道么,我偏不告诉你。”宁未央脸上没有半丝表情,仍是淡淡的道:“说。”景小楼大笑起来:“哈哈哈,宁未央,小贱人,你威胁老娘么?姑奶奶不怕你,我就是要你永远都不知道这些人是谁,要让你永远都报不了仇!”宁未央低头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道:“好,有骨气,够硬气。”伸手将攻玉慢慢抽了出来,斜斜向下一挥,景小楼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手腕之处鲜血四溅,她的手已经与腕骨分离,只剩下光秃秃血淋淋的骨头。   宁未央长剑斜斜垂着,声音仍是平静无波,“说不说。”景小楼痛的浑身哆嗦,她素来以折磨别人为乐,从来都是她砍去别人手脚,现下自己的手被人砍掉,才知道原来被人戗残肢体是如此痛不欲生,但她心中对宁未央恨之入骨,仍是咬着牙,硬撑着道:“你……休想……知道……”话音未落,便又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原来是宁未央一脚踩在她的断腕之上,顿时将那骨头都踩碎了。这一次,景小楼的惨叫之声再停不下来,宁未央并不看她,轻轻一笑:“当年你是如何对杜青蛾的,今天,我十倍还你。”   景小楼身子不停抽搐,忽然嘶声叫道:“月风江!月风江!”月风江转头看她,景小楼挣扎着抬起头来看着他,披头散发,面目扭曲,嘴上都是鲜血,喘息着叫道:“月风江,我一直都喜欢你,你知不知道?”月风江漠然看着她,一言不发,景小楼接道:“自我十四岁那年见到你,就再没有喜欢过别人,你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我不在乎,我可以等,可以忍,但你竟然爱上她,眼里心里都是这个贱人,我不能忍!”她的声音几乎声嘶力竭,脸上竟然满是眼泪,月风江淡淡的道:“你能不能忍,与我无关,但你若敢再说一句‘贱人’,我就会让你知道,甚么叫做后悔为人。”景小楼看着他,眼睛大睁,目中红丝密布,神色渐渐狂乱,大笑道:“后悔为人……后悔为人,我早就已经后悔了!我后悔当初执意要和爹一起去桃夭殿,不然就不会遇见你,我后悔不听爹爹劝告,离开冰焰教,只为能在你身边,我更后悔当初没有早点下手,将宁未央的脸蛋划成蜘蛛网,哈哈哈,我真想看看,若是那样,你还爱不爱她!”   月风江冷冷一哂,“有我在,怎么会有‘如果’。”景小楼身子一震,笑声顿止,脸色一片死灰,忽然又像杀猪似的惨叫起来,嘶声道:“月风江,我求你杀了我!我求求你!”月风江默然不语,宁未央回头看了他一眼,道:“大师哥,你到外面等我。”月风江看着她的眼睛,轻轻一笑,“不必,你无论做什么,我都看得下去。”说着再也不看景小楼一眼,提步走向那墙上的画像,站在那画像之前,凝神细看,竟再不回头看一眼。耳边只听到景小楼的惨叫之声不绝于耳,破口大骂:“宁未央,月风江,你们全都不得好死!阎王爷那,老娘等着你们!哈哈哈哈”,宁未央却始终都只有一个字,“说。”一开始,景小楼还在咒骂宁未央和自己,到后来,几乎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却始终都不说一个字,只听到宁未央终于轻轻笑道:“还是不说么,没有关系,就算你说了我也信不过,替你办事的人我心中有数,一个都别想活。”接着几声剑风荡起,皮开肉绽声,骨头断裂声,鲜血飞溅声,但却再也听不见惨叫呻吟声。   第廿九章 月下为谁正梳妆【二】   耳边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他的身后。月风江回过头,对着她微微一笑,道:“这画上的女子,不是你。”宁未央看着他,眸光闪动,“你怎么知道?”月风江回过头去,看着画中少女,“第一,你们虽然看起来很像,但你的眼中有戾气,身上有杀气,她没有。”宁未央皱了皱鼻子,月风江看了她一眼,心中暗笑,接道:“第二,你笑起来,比她让人神魂颠倒。”宁未央脸上一红,嘴角却情不自禁的弯了上去,追问道:“还有没有?”月风江叹了口气,道:“这第三嘛,也是最简单的,可却最容易被忽略,那就是,你从来都没有穿过这样的衣服。”顿了一顿,道:“这衣服……好像是昆仑剑派的服色。”宁未央点了点头,凝视着那画中少女,忽道:“我想我知道她是谁……”   “她是谁?”   “昆仑剑派的第三代弟子——韩紫灵。”   “韩……紫……灵……”月风江慢慢念出这三个字,转头看着宁未央,“她和你……可有关系?”   宁未央忽然低下头去,双手紧握,“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月风江看着她,伸手将她的手握在掌中,温柔道:“我也是。”   宁未央抬起头来,与他目光对视,她眼中似有点点泪光,唇角却向上翘起,忽然看见月风江向她身后瞟了一眼,咬了咬嘴唇,道:“大师哥,你会不会觉得我狠毒?”   月风江点了点头,笑了笑道:“会。”   宁未央似是有些难受,低下头道:“那你会不会怕我?”   月风江没有说话,宁未央听不到他回答,很是着急,仰起脸来看着他,却见他一双黑亮的眸子深深的看着自己,他眼中的神色是如此复杂,有温柔,有狂傲,有野心,有怜惜,但更多的,还是一种让她的心深深颤抖的神色,如同烈焰,如同狂涛,具有摧毁一切的力量,这……就是爱么?   月风江忽然抬起手来,食指轻轻划过她的眉间,轻声笑问:“你觉得我狠不狠毒?”宁未央想了一想,点了点头,“那你怕我么?”宁未央这次没有想,坚决的摇了摇头,月风江的手指自她眉目间慢慢滑下,温柔抚过她柔软的嘴唇,慢慢的道:“你是一只狼,我也是。世人都道狼性凶残,却很少有人知道,狼对感情最是忠诚,绝对不会伤害自己的爱侣。”突然哈哈笑起来,“你听说过一只公狼会怕他的母狼老婆么?”   宁未央突然扑上去,一头撞进他怀里,口中笑道:“月风江,大坏蛋!你敢说我是母狼?我饶不了你!”月风江紧紧搂住她,笑道:“我可没说你是母狼,我说我自己是公狼呢。”宁未央把脸埋在他怀里,笑个不停,却将眼角的泪水都偷偷抹在他衣衫之上,不让他看见。   两人就这样抱了半天,月风江忽然道:“我们该走了。”宁未央“嗯”了一声,从他怀中抬起头来。月风江从地上将那面青纱捡起,重新挂在那幅画像之上,这才走到石室门口,沉声道:“来人。”一个黑衣弟子闪身而入,正是之前带景小楼前来的那人,半跪行礼,口中道:“属下在,右护法有何吩咐?”月风江淡淡的道:“本教司事景小楼,竟敢擅闯教主书房,罪不容恕。现下她已被我杀了,你去将那尸骸收拾一下,处理掉。”黑衣弟子点头道:“是。”月风江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教主问起,你可知道如何回答?”黑衣弟子不敢抬头,声音却坚定无比:“属下知道。请右护法放心。”月风江这才挥一挥手,道:“去办。”回头对宁未央道:“走。”   宁未央点点头,向他走来,走过景小楼尸体之旁,拔剑将她的脑袋斩下,拿一块布包了,提在手里,和月风江并肩走了出去。   出了桃夭殿,月风江一径向着地宫的入口走去,宁未央在他身旁,忍不住道:“大师哥,你去哪?”月风江并未回头,笑了一声,道:“带你去一个地方。”“什么地方?”月风江这次停下脚步,侧目看着她,“我知道你想去哪,所以我带你去。”   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春去秋来,又是一个轮回。谁也不会想到,在这片荒茫的原野尽头,竟然会有这样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彩蝶飞舞,繁花盛开。在一个小小的泉眼旁边,有一座孤伶伶的坟头,因为已经不是新坟,所以上面长满了青青的嫩草,坟前并无石碑,只有一块木牌,上面刻着几个字:杜青蛾姑娘之墓。   宁未央缓缓走到那座坟前,半跪下来,用手指轻轻抚过那木牌上的字迹,唇边绽出一丝温和笑靥,柔声说道:“青蛾,……我来看你了……”话未说完,泪水已流下。抬手将景小楼的头颅放在身前,将包袱打开,露出了景小楼扭曲狰狞的死脸,宁未央看了那脑袋一眼,微微笑道:“青蛾,你的仇人,我已经亲手替你宰了,还有几个,也活不到明天,你……终于可以安心去了。”月风江站在她身后,听见她的说话,心中一阵柔软,宁未央,这个女孩子,可以那般狠毒,心底却有着一种永远不灭的善良,他说她是狼,其实他心里知道,她是一只复杂善良的狼,被她恨绝对是一件可怕的事,但若是被她爱,却是一种幸福。他突然感到自己很幸福。   宁未央慢慢往坟上添着新土,突然想起了甚么,笑道:“青蛾,你知道么,我见到他了。”说完这句,侧过头去,似乎在等人回答,四周寂寂,只有微风吹过,泉水叮咚。宁未央笑了笑,又道:“他很好,做了大辽皇帝,没有当初那么傻了,还有了甚么三宫六院,我若不是当时失忆,定要将他那些妃嫔妻妾杀个干净,再把他给阉了,看他怎么再风流快活。”月风江在旁眼睛一翻,不禁有点毛骨悚然,却听她“噗哧”一笑,道:“我逗你的,我知道你舍不得。”一滴眼泪落在坟前的青草之上,“你说过,爱一个人,纵是为他死了,也心甘情愿,即便这一切他都不知道,也无所谓,我都记得的……如果能有来生,你……还会爱上他么……”   清风无语,落日西斜,两人的影子在地上交叠一处,融为一体。月风江在后看着她道:“宁儿,我们该回去了。”宁未央点点头,站起身来,向着那坟头道:“青蛾,我们走了,过些日子再来看你……”   转过头来看着月风江,不说话,就那么痴痴的看着他,月风江邪邪一笑,“怎么,第一次发现你夫君我如此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是不是?”宁未央似乎想要说话,月风江却截口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什么都不必说,我答应你的事,每一件都必定为你做到。”   宁未央盯着他,慢慢走到他身前,突然伸出手臂勾住他颈项,踮起脚来,将嘴唇贴在他唇上,月风江毫不意外,一把搂住她腰,放肆热吻,动作激烈。良久,两人才分开来,宁未央嘴唇微肿,眸中水光氤氲,突然笑道:“月风江,你背着我!”月风江愣了一下,“甚么?”“我走不动了,你背着我,不然我就不走啦!”月风江眸子微微眯起,看着她道:“哦,这样啊,我从来不背人,你走不动,只能抱着。”说着将她一把抱起,宁未央咬唇笑道:“抱着更好,一直抱回家里去。”   月风江看着她,眸中渐渐燃起火焰,大步向外走去,声音却还留在原地:“宁儿,你果然又欠教训了……”   第三十章 莫问前尘逝云水【一】   一个月后,冰焰教主亲自带同座下四位护法,八位长老,连同冰焰教中三百人,南下皖北,人马驻扎在巢湖之畔,与风雷堡隔湖相对。   对于冰焰教司事景小楼被杀之事,当日听得那黑衣弟子的禀报,赤冰只是略一点头,并未多问,似乎景小楼之死,早已在他预料之中。   冰焰教在湖边扎了几顶大帐,赤冰一间,月风江与宁未央一间,星无邪与寒沉雪各一间,余下还有数间,供教中其余人等使用。一连三日,只是按兵不动,并无一人去风雷堡挑衅,每日赤冰只是和几位护法在帐中,共同观看那张从大辽皇宫带回来的“风雷八阵图”。   这张阵图是以特殊的材质绘制,普通人以肉眼观之,所见只是亭榭楼台,俨然一幅景致图,但若一直盯视,正巧寻得契机,便可看到八卦之象,但也只是一闪即逝。赤冰见到此图,只是微微一笑,将图泡在特制的药水当中,取出之后以火烘干,这幅园林景致图与先前已截然不同,所有的花草亭台已渐渐模糊,以堡中的那条明河为界,一座阴阳五行的大阵渐渐显露,赤冰立于桌前,手指阵图,淡淡的道:“风雷八阵,合五行,藏八卦,分‘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破阵之时,从正东‘生’门入,往西南‘休’门出,再从正北‘开’门复入,找寻阵中的阵眼并毁掉,此阵可破,我虽不知此阵阵眼到底有几个,但依我所见,风雷八阵既有八门,想必阵眼也极有可能有八个,到时你们自去寻找。阵法触发之时,莫要从“生”门触动,千万记得,八门之中,‘死’门是绝路,一旦踏入,必死无疑。此八门的位置,阵图上已画的明明白白,你们每人都要仔仔细细的看上三日,务必烂熟于心。”四位护法齐声道:“是。”   赤冰转头看着宁未央,将一封书信递到她眼前,道:“未央,明日你到风雷堡,将这个交与默天雷。”宁未央愣了一下,伸手接过书信,心道:“这是让我前去下战书么?”月风江看着她手中书信,眉间一动,刚要说话,赤冰已道:“风江,你不必与她同去,明日来这里找我,我有重要的事要和你商议。”月风江略一犹豫,道:“是。”宁未央偏头看了他一眼,眼睛一弯,“大师哥,放心,不会有事。”   次日一早,宁未央早早起来,坐在帐中梳洗打扮,月风江靠在床头,一直看她。未央侧过头来,向着他道:“大师哥,你怎么不多睡会儿?”月风江懒懒一笑道:“你不在,我就睡不着了。”未央脸上一红,道:“以前我们没在一起睡,你不都睡的好好的?”月风江笑道:“以前是以前,现在不一样了,我中了你的毒,已经无解了。”嘴里说着,心中却突然涌上一片温柔,自从有她在身边,自己就再也不寂寞,以后,也永远不会。   宁未央柔柔的看着他,小声说道:“我也是。”月风江凝视着她,忽然道:“虽然我知道他不会伤害你,但你还是要小心。”宁未央呆了一呆,月风江对她的了解之深,几乎已超过了她自己,她所有的心事,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她站起来,几步跳到他面前,突然俯身亲了下他的眼睛,又突然向后一纵跳开,这一次他终于没有抓到她,她对他露出笑容,却掩不住眸中一闪而过的悲伤。   风雷堡外,大门紧闭,戒备森严,大门之外,笔直的站着十个堡中弟子,一个个面容肃穆,手扶腰刀,目不斜视。此时旭日东升,万里无云,放眼天地,一片辽远。十名风雷堡弟子眼睛都望向巢湖对岸,虽然其实甚么也看不见,但每个人都知道,魔教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就在湖对岸。   辽远广阔的天地间,突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竟是径直向着风雷堡而来。十名弟子神色顿时紧张,用手紧紧握住刀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远处。视线之中,果真渐渐出现了一个黑点,只有一个,策马扬鞭,风驰电掣,转眼之间,已经近在眼前。金色的阳光之下,十名弟子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匹浑身乌黑的骏马,马上坐的是一个姑娘,白衣如雪,背插长剑,十名弟子眼见那黑马奔到近前,齐声大喝,十柄腰刀一齐拔了出来,声势极是骇人,刀光一片雪亮。   那马距离风雷堡只有两丈之远,马上少女忽然一带缰绳,黑马长嘶一声,前蹄扬起,马头一转,停了下来,十名弟子同时松了口气。那白衣少女并未向他们看上一眼,只是抬头看着风雷堡巍峨的大门,目光自门两侧的巨幅对子上滑过:归云万里皆自省,平川一马动风雷。   为首的一名堡中弟子高声喝问:“你是何人!来此作甚!”那马上少女收回目光,向着他看了一眼,道:“默子轩在不在?”   那弟子愣了一愣,与旁边同僚对看一眼,疑惑道:“你是谁?找我们少主做什么?”   那白衣少女淡淡的道:“告诉你们的少堡主,就说冰焰教的宁未央在巢湖之畔等他。”说完拨转马头,一声清叱,那黑马又如同离弦之箭,飞奔而出。   那问话的弟子愣在那里,向两旁看了看道:“她说什么?怎么就这么走了?”旁边一个弟子道:“她说她是冰焰教的宁未央!”“冰焰教的宁未央?那不就是魔教的那个左护法!”此话一出,十个弟子顿时如梦初醒,“原来,刚才那个就是魔教的左护法!”“原来她就是宁未央!”宁未央的大名风雷堡中几乎无人不晓,人人都知风雷堡少主默子轩与魔教护法宁未央爱恨纠缠,直到现在都难分难解,少堡主为了这个魔教护法,连那般美貌的欧阳小姐都狠心不理,堡中众人很为欧阳云倩不平,自然对这只闻其名的宁未央甚是讨厌。不想今日突然见到,个个心中都想,难怪少堡主整日魂不守舍,为了魔教妖女身败名裂都不怕,看来果然不能怪他。   一个年轻弟子道:“她要我们告诉少主,我们要不要禀报?”最先问话的那弟子说道:“都说魔教的左护法最是诡计多端,说不定已经在巢湖边设好了埋伏,要害少堡主,我们可万万不能上了她的当。”众弟子纷纷点头,那为首的弟子觉得自己甚是聪明,看穿了魔教妖女的诡计,正自洋洋自得,想要说点甚么,忽听身后大门一响,一个人从大门之内打马而出,众弟子回头一看,不由得瞠目结舌,道:“少……少主,你这是……上哪去?”马上之人脸上并无表情,扫了他们一眼,冷冷的道:“自作聪明,愚蠢至极。”说罢双腿一夹,白马一声嘶鸣,向着巢湖方向撒开四蹄,飞驰而去。留下一众弟子呆在原地,面面相觑。   巢湖如昔,水明如镜。那块巨大的青石之旁,静静立着一匹全身漆黑的骏马,马头向着湖面,轻轻摆着尾巴,宁未央坐在马上,一动不动,也静静的望着湖面,她忽然想起他问过她,巢湖比之洞庭如何,比之瑶池又如何?他说如果她喜欢,他们以后可以经常来玩……侧首看向身旁的大青石,她曾坐在这块大石之上,吹了三天三夜的笛子,她还记得,在那三天之中,她的眼睛里看不到一线阳光。……三年了,这些伤痛的往事,原来已经整整过去三年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轻缓的马蹄声,咯咯哒哒,缓缓靠近,停在她身后不远处。湖边静寂,无人说话。宁未央慢慢闭上双眼,好久好久才缓缓睁开,手上微一用力,拨转马头。她身后不远处,静立着一匹白马,马上坐着一个俊美男子,白衣如雪,黑眸如夜,定定的看着她。眸子之中没有当初的刻骨柔情,也不再有后来的痛苦绝望,只有一片平静,看不出喜怒哀乐,令人害怕的平静。   两人就这样相对而立,默默凝视,谁也没有说话,湖面有风吹来,吹乱了他们的头发,三年之前,他们在这里分手,三年之后,又在这里见面,只是,三年的岁月,已足以改变太多太多的东西,他们两人的距离看起来很近,但实际却已经远的再也跨不过去……   宁未央深吸口气,终于开口道:“这封书信是我教教主要交与你父亲的。”,她没有说:“你还好么?”因为她知道,那是一句可笑的废话,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手腕一扬,向着默子轩飞去,默子轩伸手将书信接过,顺手揣入怀中,仍是一言不发的看着她。宁未央与他对视,不知怎么竟有一种酸涩的感觉,别开眼睛,道:“风雷堡中可有其他的出口?”默子轩不答。她沉默片刻,道:“教主这一次对风雷堡势在必得……你还记得上一次在冰焰教地宫之中我说的话么?……若是爱惜性命,势必要离我们远些。”默子轩终于开口,语声平静,“你说过甚么,我已经忘了。”宁未央转过眼睛,看着他,认真的道:“默子轩,你知道么,没有甚么比活着更重要,所有名利权势,在生死面前,都是虚无。”   默子轩淡淡的道:“你要见我,就是为了说这句话么?”宁未央愣了一愣,道:“是。”默子轩语声仍旧淡漠:“为什么?”他深黑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的双眸,仿佛要看到她心里去。宁未央毫不回避他的目光,半晌才慢慢的道:“我不能……让你死。”   默子轩唇角一勾,似是轻轻笑了一下,道:“是么?那我也要告诉你,风雷堡不是昆仑山,也不是崆峒山,更不是孟家庄,风雷八阵一旦发动,不到玉石俱焚,绝不会停息,所以我也奉劝你,不要去碰风雷大阵,你们有命进去,却未必有命出来。”   宁未央说不出话来,她和默子轩,终于还是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他们曾经彼此相爱,现在却要拔剑相杀,她曾经拼了命的反抗这一命运,但有些事情,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即使改变了过程,却改变不了结果。   默子轩笑了一笑,疏离淡漠,“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宁未央低头一笑,“没有了。”一抖缰绳,黑马打了个响鼻,提步缓行,从默子轩身边缓缓而过,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默子轩突然出手如电,握住了她手腕,宁未央身子一僵,没有挣扎,却也并未回头,默子轩侧过脸去,盯着她,突然道:“你爱他么?”她纤细的手腕握在他手中,他能感觉到她微微的颤动,他默默的盯着她,等着她回答。良久良久,宁未央唇边浮起一丝轻轻的笑意,好看,却有些凄凉,她轻轻的道:“子轩哥哥,你知道么,在这个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你是第一个,他……是第二个……”   默子轩紧握的手渐渐松开,她没有说爱不爱月风江,却已经回答了他的问题。宁未央伸手一拍马臀,黑马四蹄一蹬,向前奔出,忽的回头叫道:“记得我的话,没有甚么比活着更重要!”话音在耳,人却已去的远了。   她身上特有的幽香在鼻端缓缓淡去,默子轩仍是默立不动,她刚才,叫他……子轩哥哥……   第三十章 莫问前尘逝云水【二】   这匹墨一样的马是月风江的,宁未央扬起马鞭,却只是在空中抽响,不曾有一下落在那马的身上,那马通灵,似也知道主人心意,四蹄腾起,犹如风驰电掣,宁未央忽然伏下身子,双手紧紧搂住黑马的脖子,将脸深深的埋在那马的颈间。   身下猛然一震,竟是黑马猛的收步,人立而起,宁未央一惊,直起身子,抬头一看,只见前方立着二十多匹马,一字排开,拦在她面前。马队正中,是一对少年男女,男的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女的容色艳丽,一身紫衣,其余众人都是清一色的风雷堡弟子装扮。   宁未央看到那个紫衣女子,冷冷一笑,淡淡的道:“欧阳云倩,不想死的话就让开。”   那紫衣女子还未说话,她身旁的俊美少年已然皱起双眉,喝道:“你就是那个魔教的妖女宁未央么!”   宁未央上下看了他一眼,冷然一哂,“放肆,宁未央这三个字也是你叫得的?”   那俊美少年大怒,正要开口,身侧欧阳云倩冷笑一声,大声道:“宁未央,你敢孤身一人来见默子轩,还想活着回去么?”   宁未央目光从那二十多人脸上一扫而过,微微一笑道:“欧阳云倩,你想要说这句话,原该再多带十倍的人来,看来你果然是忘了当日的教训。”   欧阳云倩微微一愣,随即脸色大变,恨声骂道:“妖女,我今天就要为我爹爹报仇!”宁未央“哼”了一声,突然向着那俊美少年道:“默子轩是你何人?”那少年愣了一下,从没有人是这样问别人姓名,随即才醒悟过来,宁未央根本便没有问他的姓名,忿然道:“他是我大哥!”话音未落,只见宁未央坐下黑马,如同离弦之箭般向他冲了过来,大吃一惊,忙伸手去拔腰间宝剑,只拔出一半,便忽然觉得身子向下一栽,脑袋冲下一头掉了下去,忙自使了个鹞子翻身,才没有摔一个狗啃泥,站稳身形,才看见自己的白马倒在地上,两条前腿都已断了,心中怒极,还未及大叫,却已听到欧阳云倩的一声娇呼,忙抬头一看,只见欧阳云倩已从马上掉了下来,用手捂住右腿,指缝间有鲜血冒出,心中大痛,便想扑上前去,却硬生生收住脚步,只见一柄青色的长剑从半空中直劈而下,默少英大叫一声,闭上两眼,却没听见欧阳云倩的惨叫之声,忙又睁开,却见那柄剑正正悬在欧阳云倩头顶,就此停住。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本来这二十多人为了杀宁未央,已商量好了几套对策,没想到一套还没有施展,就已经再没机会施展的出,一众风雷堡弟子骑在马上,摩拳擦掌,却没有一人敢上前来。   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冷冷的道:“都给我从马上滚下来!”众人踌躇,都看默少英。默少英站在地上,大声道:“妖女,你敢伤害倩妹,我把你剥皮抽筋!”宁未央撇嘴一笑:“也许你不知道,我说话从不说第二遍。”手腕缓缓抬起,长剑作势要挥,默少英咬牙叫道:“住手!你们……都给我下马!”风雷堡众弟子见默二公子发怒,欧阳小姐命在旦夕,虽不情愿,却也无法可施,一个个的从马上跳了下来。   默少英瞪着宁未央,怒道:“妖女,快放了倩妹!”   宁未央理也不理,侧头向着风雷堡众人道:“每人把自己的马屁股上戳上一剑,然后,都给我夹着尾巴滚!”   众人投鼠忌器,又看见默少英能杀人的目光,情愿不情愿的都拔出刀剑,往自己马屁股上戳去,众马吃痛,一齐大叫长嘶,狂奔出去,声势颇为壮观,等到已经跑得一匹马也不剩了,那二十几个堡中弟子才成群结队,向着风雷堡方向垂头丧气的走去。   一时之间,这片空地之上只剩下了一匹断了腿还没咽气的白马,一个腿上流血坐在地上的欧阳云倩,一个站在地上瞪眼的默少英,还有就是威风八面的坐在黑马之上,手握长剑,望天微笑的宁未央。   欧阳云倩银牙紧咬,冷冷的道:“宁未央,你有种就杀了我,你杀了我,默大哥一定会杀你替我报仇!”   宁未央低头看了她一眼,冷冷笑道:“哪个默大哥?”   欧阳云倩大声道:“默子轩默大哥!”   默少英在旁神色突然一僵,脑袋忽然低了下去,双拳却暗暗握起。   宁未央默然不语,看了欧阳云倩一会儿,突然反手将攻玉收了回去,欧阳云倩冷笑一声:“怎么,怕了么?”   宁未央冷冷的看着她,淡淡的道:“欧阳云倩,我今天不杀你,但不是因为怕了你的默大哥。”   欧阳云倩一愣,忍不住道:“那是为了甚么?”   宁未央已掉转马头,闻言回过头来,只说了一句话:“是为了你哥哥。”   欧阳云倩双目蓦的瞪的极大,大声叫道:“宁未央,我哥哥他在哪里!”   宁未央的黑马已经跑得远了,欧阳云倩挣扎着扑出去,想去追她,却摔倒在地上,嘶声喊道:“宁未央!你回来!我哥哥他到底在哪里!你说啊——”天地之间,没有人回答,就连马蹄声也再听不见了。欧阳云倩爬在地上,双手紧紧的抓着面前的青草,忽的将脸埋在泥土之中,双肩不住颤抖,叫了一声:“哥哥……”   默天雷手中握着冰焰教主赤冰要宁未央带给他的书信,冷冷一哼,将那纸笺丢落在地,默子轩在旁默然而立,眼睛向地上看了一眼,只见那雪白的纸上只有四个字:逆我者亡。   默天雷回转身去,重重一脚踏在那方白纸上,旋身坐在椅上,忽的大声怒喝:“少英云倩,到底是哪个的主意要你们去堵截那个魔教的妖女!”默少英跪在地上,低头不语,欧阳云倩腿上受了剑伤,所以并没有跪,侧身坐在旁边一张雕花椅上,不敢抬头。   默天雷冷笑道:“若要去杀那妖女,仅带区区二十个人,如同儿戏!可笑这二十个人唯一出的一刀就是戳自己的马屁股,嘿嘿,我风雷堡的颜面,都叫你们丢尽了!”   默少英身子动了动,啜喏着道:“这不能怪我们,……只怪那个魔教的妖女卑鄙无耻,太过狡猾……”默子轩缓缓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冰冷,默少英一眼看见,突然语塞,竟然不敢再说。   默天雷冷冷笑道:“卑鄙无耻,奸诈狡猾?魔教中人,一向如此。自己愚蠢无用,却还来强言狡辩,今日若是换做你大哥,就绝不会如此丢人现眼!”默少英脸色猛然一变,想要说什么,却似强自忍住,抬头向着默子轩的背影扫了一眼,目光之中隐隐含着怨恨之意。   默子轩淡淡的道:“爹爹,魔教既已下了战书,只怕不日便要来犯,孩儿这就下去布置堡中防务,准备开启……风雷八阵。”   默天雷点头道:“你去吧。把少英也带去,风雷八阵一旦发动,就再无回寰余地,你给他好好讲讲,免得到时心胆俱寒。”   默子轩道:“是。”回身向外走去,走过默少英身旁,淡淡的道:“随我来吧。”旋即头也不回的出门而去。   第卅一章 五行颠倒阴阳易【一】   风雷八阵,明分八卦,暗合五行,平时如同沉睡,若有强敌来犯,则须将隐藏在阵中的八个阵眼一一点亮,说是点亮,其实也只是意会,只因这八处阵眼并非是八盏灯笼,除了历代风雷堡主及少主,谁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也许是一座假山,也许是一座亭台,也许,仅仅是一朵红莲。八个阵眼同时点亮之时,便已将风雷八阵从沉睡中唤醒,此时,阵中八门,无论哪一门被人闯入,都会立即触动阵法,风雷八阵便即发动。此阵一经发动,便如同一头嗜血的巨兽,吞噬一切进犯之人,若遇强敌,则不惜摧毁自身,也要和敌人玉石俱焚,同归于尽。因为此阵太过霸道惨烈,最后时刻,往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所以历代风雷堡主,不到万不得已,绝少动用。要破此阵,只有将阵中八个阵眼一一找出毁掉,一个不留,即便只剩一个,也无法停息阵法。   默子轩依照默天雷的吩咐,带默少英在堡中游走,除了八方阵眼所在,将‘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的位置,阵法发动之时的行走方位,以及可能出现的最坏的后果,一一告之,默少英初时还踌躇满志,豪气干云,越往后听脸色越是发黄,听到最后,几乎已经发白。   默子轩说完最后一个字,淡淡的道:“我说给你的,你都要牢牢的记住,因为这其中任何一个字,都有可能救你的命。”说完转身,径自走了。默少英看着他的背影,眉头紧皱:自己这位大哥一向温文尔雅,性子最是谦和,可最近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冷漠沉郁,让人害怕。转而一想,心中又有些欢喜:这样也好,如此一个阴森森的默大哥,倩妹必定不会喜欢。   默子轩一人慢慢走在小径之中,本来漠然的眸子之中,突然泛起一丝奇怪的神色,不知是期待,是温柔,还是痛苦,停下脚步,轻声的道:“宁未央,你会来么?”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家人急匆匆的跑上前来,向默子轩施礼道:“少主,堡主请您到堡门之前去一趟。”默子轩略一侧头:“什么事?”那家人咽了一口口水,道:“魔教的人来了。”   默子轩的手猛然握紧,一言不发,回身向着风雷堡大门纵身而去。   风雷堡的堡门高两丈,内侧两旁都有石阶,能够上到堡门之顶的平台。默子轩飞身登上平台,默天雷已然站在高台之畔,负手下望。默子轩一步步走到他身侧,抬眼向下看去。风雷堡外黑压压的都是人马,四下一望,竟然已将风雷堡团团围住,他脸上并无表情,目光一扫,已落在正门之外站在众马之前的四匹马上。   这四匹马一匹纯黑,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杂色,如同墨染,一匹大红,宛若烈焰,让人目眩,第三匹也是黑色,马鬃却是雪白,最后一匹通体洁白,如玉如雪。这四匹马已是如此耀眼,而坐在这马上的四个人却更是夺目。纯黑如墨的马上,坐着一个黑衣的男人,一袭黑色斗篷猎猎飞扬,下颚微扬,唇角噙笑,一双眼睛如同秋夜寒星,冷冽明亮;他身旁的那匹火一样的红马上,是一个一身火一样鲜红衣裙的姑娘,肌肤似雪,明眸闪亮,淡粉的嘴唇稍稍勾起,似笑非笑;第三匹雪鬃黑马上也是一个男人,同样的一袭黑衣,却没系斗篷,额环束发,薄唇紧抿,面容冷峻;最后一匹雪色白马上坐的是一个白衣少女,长发披肩,容颜绝美,一对翦水双瞳顾盼盈盈,却冷得像冰。   默子轩将那四匹马上的四个人看了个遍,目光落回那个红衣少女的身上,凝视着她。那个少女恰巧抬起头来,与他目光相遇,神色微微一窒,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立即消失不见,随即将那清水一般的眸子不着痕迹的移向别处。默子轩心中一痛,仍是紧紧盯着她,却见她身旁的那个有着明亮双眼的黑衣男人转过眼来,对着他笑了一笑,虽然只是那么一瞬,但那笑容之中的嚣张轻狂,却显露无疑。   那人向着他笑完,对着默天雷朗声道:“冰焰教星宁月寒四位护法,今日特地前来拜会风雷堡,默堡主你不开门请我们进去么?”   默天雷在门楼之上冷冷一笑:“对于英雄豪杰,我默某人定会开门相迎,但对于魔教的妖孽么,哼哼,也配得上这个‘请’字么?”向他们身后看了一看,冷冷的道:“怎么,你们的教主没来么?”   月风江听了这话并不动怒,微笑道:“默堡主如此气定神闲,想必风雷八阵,已经为我们准备好,默堡主也可以放心躲起来了。”   默天雷本来一直微微冷笑,听到这句话,脸上却突然现出怒色,冷然回道:“魔教的妖孽,老夫奉劝你们一句,现在回头滚回你们的冰焰教还来得及,若是执意要来犯我风雷堡,定要教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月风江并不回答,转头看了宁未央一眼,挑眉一笑,突然右手一扬,只听两声闷响,接着又是两声巨响,原来是风雷堡门前两侧所挂的那巨幅的对子已从中断折,轰然落地。   默天雷蓦的纵声长笑,高声道:“星宁月寒,果然跋扈嚣张,魔教教主,的确是教徒有方啊哈哈哈!”笑声忽顿,冷冷看向堡外四人,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老夫便在堡中明心阁,恭候列位大驾,只是不知几位有无性命走到那里,几位千万要快些前来,莫要让老夫等的太久。”此话说完,便即回身纵下高台,口中道:“子轩,走。”默子轩目光一直都在那个红衣少女身上,那少女却再不抬头看他一眼,听得默天雷叫他,默子轩身子轻轻一震,对着她最后深深一瞥,决然转身,飞身下台。   瞬息功夫,风雷堡正门之前除了魔教人马,竟已空无一人。月风江等四人坐在马上,仰头看着面前紧紧关闭的堡门,却并没动。   风雷堡的正门位于正东,正是八门之中“生”门所在,其余正西“死”门,正北“开”门,正南“惊”门,东南“伤”门,东北“景”门,西南“休”门,西北“杜”门。   风雷堡南门之上的楼台,肃然立着二十个身着赭衣的堡中弟子,站做两排,个个两眼精光四射,身形矫健,雪亮的长刀都已紧紧握在手中,刀尖柱地,面目沉着。忽然之间,前面一排的十个人每个人的眼睛都是一花,好像被甚么东西闪了一下,然后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因他们每个人的咽喉之上,都插上了一把雪亮的飞刀,他们甚至还没有看清楚是谁杀了他们,身子就已缓缓倒下。他们没有看见,他们身后的十个人却看见了,刚才还空空如也的高台之上,现在已经站了一个人,这人四十上下年纪,一身淡青长衫,相貌儒雅,手中空空,只拿了一柄折扇,那后十个堡中弟子大吃一惊,一齐将手中长刀举起,当先一人怒喝道:“你是甚么人!”那人将手一摇,霍的将那折扇展开,扇面所画是一幅水墨丹青,那人额上一绺黑发不经意间垂落眉间,微微一笑道:“我叫冷笑然。”   风雷堡正南之方,突然升起了一蓬淡蓝的烟雾,在天空之上缭绕不去。月风江抬头看了看那片蓝雾,轻声一笑,翻身下马,道:“走。”   四条人影,身形快如鬼魅,飞身而起,飘然落在风雷堡的门楼之上。向下一看,堡中一片肃杀之气,却并无一条人影。身后又纵上十五个黑衣人,都是冰焰教中的一等高手,月风江道:“宁儿和我,闯东南‘伤’门,沉雪无邪,到正南‘惊’门,与冷长老会和,破了阵眼,不必等我们,从‘休’门出去,进正北‘开’门,由东向西,寻找阵眼,记得,正西之方万万不可踏入!”略略转首道:“薛长老,你跟着我们,余下十四人,七人一组,分别跟上。”薛三古躬身一礼:“遵右护法命。”   寒沉雪与星无邪相视一眼,向着月风江点一点头,双双纵身,几个起落,已看不见,薛三古和七个黑衣人,紧紧随后。   月风江转头看着宁未央,道:“宁儿,和我走。”宁未央双目凝视着他,“嗯”了一声,微微一笑,上前一步,紧紧挨在他身边。   月风江感到她的身体挨着自己,鼻端已闻得到她身上淡淡温柔的香气,心中一荡,便想伸手搂她来亲,转念之间,却又生生忍住,倒不是因为怕被后面那七个人看见,而是当此生死攸关的时刻,实在容不得半点意乱情迷,收敛心神,转过脸去,说了声:“走!”足尖轻点,便向着风雷堡内直扑而下。   脚下落地,向着东南方向疾奔而去,一路之上,甚是平静,既没有一个风雷堡弟子前来拦阻,也没有碰到一处机关埋伏。奔出极远,月风江双目向两旁一扫,高声道:“我们已入‘伤’门,大家小心!”话未说完,便即觉出一阵凌厉的杀机,沉声道:“宁儿当心。”话音未落,耳边已听到嗖嗖声响,眼角余光看到道旁两侧数道白光闪电般掠过,月风江足下用力一点,同时拔出霁风,在身前一挥,身子倏忽窜出好远,宁未央紧紧跟随,屈膝落在他身畔,耳边忽的听到两声惨叫,回头一看,只见那两旁射出无数羽箭,密如飞蝗,那七个黑衣人一边挥动刀剑抵挡,一边辗转腾挪,向前疾奔,但那飞箭实在太密,箭矢的个头竟也好似越来越大,落在最后的两个黑衣人一个是躲闪不及,另一个竟是虽然挥刀格挡,但长刀却被那激射而来的羽箭一击而断,射入咽喉,将他牢牢钉在地上,插在他咽喉的那枚箭矢,竟已不是普通的羽箭大小,箭杆足有鸽蛋粗细,钉在那黑衣人的咽喉之上,几乎把他的脖子扯断。   月风江沉声道:“宁儿,此阵已经发动,八阵之中,处处凶险,不能分心顾你,你跟我之后,自行应变,千万不要给大师哥丢人。”他前面几句还神色凝重,一本正经,说到最后一句,眼中却满是笑意。宁未央翻了他一眼,道:“你好好小心自己就是,我可是你一手教的,丢不了你的人。”   月风江点一点头,不再说话,刚想起身,却隐隐听到有一种极轻极轻的“格格”声,如同鸟啄树干,因为刚才的那阵箭雨已停,所以才能听得见,宁未央也已听到,秀眉一蹙,想要凝神细听,那声音却忽的消失不见,就在那格格之声忽的停顿的同时,月风江大喝一声:“闪开!”和宁未央两个身子向下,扑地一滚,他二人身子刚刚离开,刚才他们立身之处便有两个巨物钉在地上,深入数尺,竟是两支粗如人腿的巨箭,箭杆乌黑,巨大狰狞。   未及回神,又有两道巨大的黑影从暗中穿出,连珠炮似的向身后的冰焰教众射去,众人心胆俱寒,玩命躲避,却还是有一人躲闪不及,被那巨箭贯穿胸膛,钉在地上。   月风江此时方知这风雷八阵,果然厉害,自己只不过才刚到“伤”门,便已死了三人,而“伤”门,是八门之中除却“生”门之外最容易的一门。他心中知道,要破此门,必要尽快找到阵眼所在,否则的话,自己即便人数再多,也少不得一一死在这风雷大阵中。想到此处,再不迟疑,翻身而起,向着旁边一侧的林木之中,飞身而上,他身后所过之处,无一不是冷箭齐发,只是全都贴着他衣襟钉在地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月风江运气好,箭箭都是擦身而过,只有月风江和宁未央心里清楚,这每一箭,都是硬生生躲开的。   宁未央紧紧的跟在他的身后,其余薛三古和剩下的四个黑衣人又随在她之后,所幸月风江所过之处,似是机关已尽,虽然仍有冷箭放出,却已稀疏的多。   月影随行身法如风,但那片树林面积却不知有多大,风雷八阵图中虽然标明了八门的位置,却并没有画出阵眼所在,但由现在看来,这“伤”门看似是一个冷器机关的阵法,所谓阵眼,十有八九便是那发动机关的机括。躲过迎面而来的一箭,月风江眉间一动,忽的一跃而起,足尖在身侧树干上一点,身子已如离弦之箭般穿到了树林之上,提住真气,轻身立在树顶枝叶之上。   他在树顶之上,竟再也没有射向他的冷箭,月风江慢慢环视四周,放眼望去一片翠绿,只见在阳光照射之下,那鲜翠欲滴的绿色之间,竟有一丝丝的银丝闪亮,密密麻麻,混杂在枝叶之间,如同蛛网蚕丝,低下头去,自己脚下也遍布了这银光闪闪的丝线,脚尖向着一条银丝轻轻一拨,只听“喀”的一声轻响,脚下似乎微微一震,嗖的一声,一只箭矢激射而出。月风江撇唇一笑,在树顶之上飘身而行,眼中不放过那繁杂的银线一丝一毫的变化,只见那一片片的银丝细线,在走出好久之后,竟都慢慢有收拢之势,越来越密,越来越窄,最后竟都汇到一处,那一处晶亮耀眼,好似是一块透明的水晶一般。月风江缓步走到那银丝汇集之处,看了一看,长剑挥处,那条条银丝齐齐断开,如同飞星流矢,瞬间便已不见,紧接着便听到树林之中重物落下之声不绝于耳,月风江扬眉转身,一眼便看到俏立身后的那道红影,笑道:“宁儿,你知道现在林子里是什么声音?”宁未央眼睛一弯,道:“那是所有的弓弩机关从树上掉下去的声音。”月风江点一点头,微微笑道:“‘伤’门已经破了。”   第卅一章 五行颠倒阴阳易【二】   “伤”门既破,在此门之内行走便即再无危险,月风江和宁未央跳下树来,清点了一下人数,死三人,自己这边还有七人。月风江道:“不知无邪和沉雪是否已破了‘惊’门,我们现在往西南‘休’门出去。”宁未央点一点头,跟在他身后。   要到“休”门,必先经过“惊”门,自踏入“惊”门,一行人便小心翼翼,一路之上却平静异常,没有任何阻挡,几人心下知道,想必是星无邪与寒沉雪已经破了“惊”门,是以所有阵内埋伏,已全部停歇。心中认定此事,便即放下心来,飞身起落,急速前行。   星无邪和寒沉雪由正东“生”门,直直走到尽头,向南一折,避过“伤”门,直奔“惊”门,惊门之内,与冰焰教长老冷笑然会和。惊门阵内,多是虚空陷阱,一步踩错,便会落入地坑,地坑极深,坑内遍布尖刀铁棍,一旦落下,必死无疑,或有功夫强的,活板翻落之时,提气上纵,躲得过落入坑底,却躲不过万箭穿身的命运,翻板一翻,立时便有飞刀冷箭从四面八方一起飞来,往往人在半空,避无可避。星无邪一共十人,有五个人丧生在这机关之下,他与寒沉雪,凭借绝顶轻功,才艰难避过三个地坑,终是找到了这“惊”门之中的阵眼,一剑毁坏,惊门之内所有机关全部定住不动,他们余下的五人才得以喘息,略略整定心神,向着西南方“休”门而去。   虽然不知道“休”门之中是什么厉害阵法,但既然破阵之法是要从“休”门出去,想必也绝不可能是不可为之。五人站在“休”门之前,距离阵法界限只有一步之遥,寒沉雪忽道:“我们要不要等他们一起?”星无邪沉吟片刻,道:“以他们的本事,一会就当能够赶来,我们先进去寻找阵眼,待他们来了在阵中会和。”“可是……”寒沉雪秀眉微蹙,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是什么地方不对,旁边冷笑然忽道:“星无邪大人,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什么地方?”   “我也说不上,只是我觉得,‘休’门是出去风雷大阵的出口,怎的竟会如此平静,竟无一人把守?”   星无邪沉默片刻,缓缓的道:“也许,他们并不知道我们懂得破阵之法。”   抬头看了看天,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进去。”说着抬脚迈入了“休”门界内。余下四人见他进入,便也跟着踏入“休”门之内。   几人向前走了数十步,竟然异常平静,但越是平静,五人心里的那根弦就绷得越紧。四下静的可怕,没有一点声音,一片死寂。星无邪脚下缓缓而行,额上却渐渐有汗渗出。眼前遥遥出现了两扇漆黑的大门,星无邪暗暗松了一口气,终于……走到休门的出口了,只要出了“休”门,再从“开”门复入,风雷八阵,便可说已经破了一半。   转头向着身后四人点一点头,大步向着那紧闭的大门走去。他来到大门之前,伸出手去想把大门推开,却忽然听见身后寒沉雪发出一声惊叫,星无邪吓了一跳,忙回头看她,却见她双目大睁,直直的看着那大门,道:“怎么……会这样?”星无邪心下一惊,又回头去看那两扇门,这一看之下,心里却猛的一凉,眼前哪有甚么漆黑的大门,只有一面青砖高墙,高有十丈,看都看不到边,星无邪脚下后退一步,却看见那青色的墙砖竟缓缓变成了墨一样的黑色,顺着那漆黑的缝隙,竟有一道道的粘稠鲜血缓缓的流下来……   星无邪心中只有两个字:不好。猛的回身,却呆在当地,方才还明亮耀眼的阳光,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天地之间一片昏暗,暗黄的天空之中,慢慢涌来一层层的黑云,黑云当中夹杂着一道道的红色,如同鲜血,这大片的黑云已渐渐将天空遮住,天地之间霎时黑了下来。   星无邪定了定神,正想开口叫大家背靠着背,站成一处,天地之间,猛的响起了一声炸雷,震耳欲聋,天空之中,突然击下了一道闪电¬¬——血红的闪电,然后就是一个人的长声惨叫,一个黑衣人被那道鲜红的闪电击中,整个人都几乎变成鲜红颜色,不住抽搐,待得那雷鸣消散,那道红闪也倏然消失,只留一具焦黑的尸骸僵立当场。   星无邪等人脸色已经变了,如果说刚才他们还心存侥幸希望一切所见都是幻象,那现在这具骷髅般乌黑的尸体,却是真真正正的尸体,他们确实只剩下了四个人。   谁也没有说话,每个人的脸上都满布冷汗,每个人的心,都越来越沉。寒沉雪低声道:“现在怎么办?”星无邪深吸口气,道:“原路回去,退出此门。”   四个人同时点头,一跃而起,飞身向着来路奔去。来时之路也早已面目全非,原先的树木花草都已消失,只有一片片嶙峋的乱石,狰狞可怖,如若人骨,天地之间几乎一片漆黑,四人几乎甚么也看不清,除了星无邪与寒沉雪外,冷笑然有些气喘吁吁,剩下的一个黑衣人却是已经跌跌撞撞。   那隆隆的雷声又响了起来,渐渐汇聚成一点鲜红,又是那血红色的电闪,向着星无邪头顶猛的打来,星无邪脚下一动,向旁倏的纵出,那闪电霎时击入地下,激起一片尘石,随即消失不见。还未及喘一口气,那跑在最后的黑衣人忽的扑地跌倒,大声惨叫,身子竟然不住下陷,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地底将他向下拉扯,冷笑然离他最近,回身纵向他身旁,想去拉他,谁知他刚刚纵起,地上却不知从哪升起了一张大网,冷笑然本来刚要落下,这张大网突然出现,正正落在那大网之中,那网口猛的一合,将他整个人缚在当中,竟然又被拉上了半空。星无邪大喝一声,飞身上去便想砍断拉网的绳子,但他根本就没有看到绳子,一根都没有。   他只纵到一半,便旋身拧腰,落回地上,他方才身形所在之处,一排箭矢呼啸而过。只是一瞬之间,四面八方射来铺天盖地的羽箭,目标全都是那吊在空中的大网,好一阵子,那遮天蔽日的箭雨才停了下来,星无邪双手冰冷,缓缓抬起眼睛,空中那张大网上插满了箭,活像一只巨大的刺猬,一滴滴的鲜血,顺着那乌黑的箭身,滴落到地上,渗入乌黑的泥土之中,血滴的太快,来不及渗下去的,汇成了一个越来越大的血洼。   那个方才还惨叫不止的黑衣人,也已经无声无息,他的半个身子已经没入了土中,血从他身子与土的缝隙之中一股股的冒出来,又渗下去。   只有片刻的功夫,就只剩下寒沉雪和星无邪两个人了。周围忽然安静下来,连那隆隆的雷声也消失了,又是那种死寂,静的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寒沉雪看着星无邪,忽然道:“我们……会不会死?”星无邪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寒沉雪忽然低下头,低声道:“我不怕。”只是她这句话说的声音太低,星无邪竟没有听清,道:“甚么?”话音刚落,突然从两人身旁的土地之下,幽灵般的钻出十个人,这十个人每人掌中都拿一把长剑,二话不说,将他两人分而围住,挺剑便刺,招招狠辣,剑剑封喉,只是走了几招,寒沉雪二人便已知这十个人绝非等闲之辈,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但可惜他们的对手更加是高手中的高手,冰焰教主赤冰一生所授的剑法岂是浪得虚名?星无邪那边,已有三人中剑倒地,寒沉雪也已连杀两人,面前寒光一闪,似是一柄长剑迎面劈到,寒沉雪想也不想,随手一挥凝冰剑,向着对方剑上削去,两剑相碰,一声脆响,寒沉雪忽然觉得手上一轻,眼前好像看见一道流星样的光芒从自己剑上坠落,双目大睁,还没来的及看清那坠落地上的到底是甚么,脖颈之间已突然一凉,眼前看到一片红雾喷洒而出,寒沉雪大睁着双眼,身子却缓缓向后倒下。   星无邪猛的转头,正看到寒沉雪的身子慢慢倒下,全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都已冻住,大吼一声:“沉雪!”疯了一般挥剑,将身旁的三个人影逼退,飞扑到寒沉雪的身边,她的眼睛睁着,颈项之侧有一道极长极深的血口翻开,大片的鲜血从那血口中涌出,已流了一地,她的右手,还紧紧的握着凝冰剑,只有半截的凝冰剑。   凝冰剑断了!   方才余下的那几个执剑砍杀的人突然之间一个都没有了,便如同他们出现之时,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一声脆响,星无邪手中的乌追坠落地上,正好落在了凝冰的半截断剑之上,他缓缓跪下,跪在寒沉雪身边,伸手将她抱在怀里。   寒沉雪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脸,嘴唇微微的动,似乎在说什么。   星无邪将脸凑近她的唇边,柔声道:“沉雪,你说什么?”   寒沉雪断断续续的道:“我……刚才说的……是‘我……不怕’”   星无邪点了点头:“我知道。”   寒沉雪的脸色已几乎白的透明,本来鲜红的嘴唇也已变得苍白,又被咳出的鲜血染红,她用尽全力,又开口道:“无邪……你……喜欢我……么……”   星无邪抬起头来,注视着她秋水般的眼瞳,点了点头,寒沉雪露出一丝微笑:“可是……你……从来都没有……对我……说……过,我有时候,真的……好羡慕宁未央……和……和月风江,他们的感情,敢……敢说出来,而我们……”她的眼角溢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直直看着星无邪,嘴唇颤动,却好像再也说不出话来。   星无邪凝视着她,忽然俯身亲了亲她的嘴唇,开口道:“沉雪,我……”只说了个“我”字,身子陡然一震,咬紧牙关,一字字的道:“喜、欢”他的身子一下接一下的震颤,一缕缕的鲜血从嘴角溢出,他还是咬着牙,说出了那个“你”字,可是这声“你”,寒沉雪已经再也听不见了,两支乌黑的鉄箭,穿透了她的胸前,将她最后的微笑永远的凝固在脸上。   星无邪双手颤抖,将她的头紧紧的抱在怀里,他的身上全是鲜血,背上深深插着六支鉄箭。   空中突然响起一阵弦断之声,从四面八方,不知飞来多少鉄箭,星无邪与寒沉雪两个人的身影,转眼就淹没在箭雨之中,再看不见。   一片乌黑和血色的世界当中,突然传来一个女子凄厉的呼声:“不要——”   “休”门界外,一道红影疯了似的飞奔而至,仗剑在手,一只脚已踏入了“休”门之内,却被她身畔的黑衣男人一把握住手臂,硬生生的拉了回来。   宁未央双腿发软,被他一拉,差点跌倒,嘶声叫道:“大师哥!他们死了!他们死了啊!你为什么不让我过去!”说到最后,已是哭叫。   月风江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按在自己胸前,咬着牙,一字字的说:“不能去,那是 ‘死’ 门。”   他们在阵外看过去,并没有黑云鲜血,嶙峋怪石,晴空朗朗,景色如常,只有遍地的尸体,还有星无邪抱着寒沉雪呆呆跪着,万箭穿身。   宁未央的脸埋在他肩头之上,泪水迸流,痛声哭道:“怎么会!不可能!那明明是‘休’门,怎么会是‘死’门!怎么会是‘死’门啊!”   月风江没有说话,眼睛遥遥看着“休”门之内那隐隐约约的两扇黑漆大门,他紧紧搂着她,宁未央能感到他的手也在微微颤抖,良久良久,才听得他的声音道:“因为,‘休’门之内,是没有门的。”   宁未央霍然回头,向那阵中看去,却被月风江的手掌蒙住了双眼,“不要看……”,宁未央声音颤抖:“他们已经死了……”却没有勇气拉下月风江的手,月风江沉默片刻,缓缓的道:“他们,已经死了。”   抱着她转过身来,身后薛三古和其余四个黑衣人脸色都是一片死灰,甚至都不敢向阵中去看。月风江放开宁未央,淡淡的道:“这里不是‘休’门,我们出不去了。”   薛三古到底是教中长老,尚算沉着,道:“右护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明明是‘休’门,却变作了‘死’门?”   月风江手指缓缓收紧,良久才道:“有两种可能,第一,阵图是假的。第二,他们变了阵法,阴阳颠倒,生死易位。无论是哪一种,我们手上的风雷八阵图都已是废纸一张,八门的位置,我们全都不知道了。”   宁未央听他说到“阴阳颠倒,生死易位”,猛然想到那日自己在巢湖之畔约见默子轩之时,他脸上的那种冷漠淡然的表情,难道,他早已知道自己有阵图之事,所以事先改变了阵法?可是,他甚么都没有说,一句都没有!   她不相信默子轩真的会这样做,但她又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他们之间,纵然曾经相爱,现在却已是生死不容!   她忽然又想到,自己那日去见默子轩,月风江是知道的,那他……会不会认为是自己把阵图之事告诉了默子轩?   想到此处,心下一惊,猛的抬起头来看着月风江,脸色发白。月风江感受到她的目光,侧头看她,忽然道:“我知道不是你。你不会这样做。”   我知道不是你!   宁未央的眼中就这样冲出了泪水,在这杀机四伏的绝阵之中,她却感到一种幸福。他相信她,就如同相信他自己一样!   月风江伸手将她拉过来,沉声说道:“现在,我们原路回去,过了‘生’门,不论前头是哪一门,只能硬闯,我们已被困在阵中,唯一破阵之法,便是将八门的阵眼一一毁掉。”   薛三古和四个黑衣人一齐点头,同声道:“属下等谨遵右护法之命!”   月风江点点头,说一声:“走。”七人折转身形,向着来路生门方向飞身而去。   第卅二章 生死无间路无归【一】   “死”门之内,默子轩静静的站在一座尖顶小楼之上,从窗子中看得到外面发生的一切。   星无邪和寒沉雪死在阵中,他毫不意外,踏入“死”门者,绝无侥幸,必死无疑。但寒沉雪凝冰剑断的那刻,默子轩的心却猛的一跳。霁风、攻玉、乌追、凝冰,是四柄削铁如泥的宝剑,纵横江湖,不知斩断了多少兵器,但就是这样一柄绝世宝剑,却被人一剑削断!是什么样的剑,竟能斩断凝冰!那十个埋伏之人默子轩清清楚楚,都是风雷堡中的高手,只是剑术高强不假,却绝没有一个人执有此等利刃。   宁未央的那声大叫默子轩也听得清清楚楚,他看见她在阵界边缘被月风江拉了回去,心中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他平静的看着她伏在月风江怀里哭,平静的看着月风江蒙住她的眼睛……他的表情仍旧淡漠,手指关节却因用力渐渐发白。   他确实知道他们手中有风雷八阵图,那张图是真的,但风雷堡主历代研习奇门五行,变动风雷八阵,并不是一件难事。阴阳颠倒,生死易位,他早已知道,但当日见宁未央的时候,却一个字都没有说。他不想说,他等着她来。   风雷八阵霸绝狠辣,其中以死门为最,要破此阵,死门中的阵眼也是非破不可的,也就是说,他们早晚还是要踏入死门。   他相信她一定有命回到这里来,他也知道,死门虽然是绝路,但他若想让她不死,也不是没有办法。至于其他的人,全部都要葬身此处。尤其是,月风江。   如果他抓到宁未央,第一件事就是废了她的武功,然后带她离开这里,如果她要挣扎反抗,那么……他也不在乎用强。他不管她爱不爱那个月风江,他要她,就一定要她在身边。如果失去她是上天给他的惩罚,那他也不在乎逆天而行,重新来过。   这些日子他常常在想,他似乎变得很是阴险,从前的那个谦谦君子默子轩,再也找不到踪影,到底是他变了,还是他本来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只是这颗黑暗的心一直深藏在他温润如玉的外表下,如果今生没有遇到那个女孩子,那他也许永远都是一个如玉君子。她的柔情让他的心如此柔软,她的离去却彻底击碎了心上那层美玉无瑕的外壳。   天色暗了下来,这次天是真的黑了。   黑色的天空,飘下细细的雨丝,月风江七个人慢慢的走在一道回廊之内,这不知是八门之中的哪一门,但似乎已进入风雷堡的内部,回廊房舍越来越多,却都是黑沉沉的,没有一丝灯光。   他们几人从早起进来就没有吃过东西,现在已经饥肠辘辘。本来他们的计划是从“休”门出去,休整过后再进风雷阵,但现在计划已全盘落空,他们身上虽然带有一个小小的水囊,但也早已经空了。   眼见四周都是房舍,宁未央低声道:“大师哥,你饿不饿?”   月风江道:“饿了。”   宁未央眼睛四处转了转,说:“饿了也得忍着。”月风江眼睛一翻,如果不是身处险境,便要回身教训她。   薛三古在后听见他二人说话,道:“这里这么多房间,想必会有厨房之类,属下去找一找,看有甚么吃的。”说着转身,便想向旁跃出。   月风江和宁未央同时低声叫道:“站住!”   薛三古疑惑回身,问道:“两位护法,怎么了?”   月风江冷声道:“薛长老,此地尚在阵中,阵眼未破,随时都有危险,你怎可独自一人,随意乱走!况且,你若是风雷堡主,会在厨房之中留下东西等我们来吃么?就算留了被你找到,你又敢吃么?”   薛三古给月风江一番话说的哑口无言,心知他说的一点不错,这风雷阵中处处都有杀机,自己如此莽撞,只怕要枉送性命。   正在此时,本来黑暗的回廊之内,突然亮起了几盏灯光,鲜红的灯,血红的光。这几盏灯便如同鬼火一样,漂浮在空中,那道长长的回廊已变作了血红颜色,一直通向远处的黑暗之处,好像是通往地狱黄泉。   月风江凝立不动,眼睛盯着那几盏红灯,宁未央咬了咬下唇,又往他身边靠近了些,虽然她自己一点都不是吃素的,但不知为甚么,只要和月风江在一起,她就好像变得吃素了。薛三古等五个人更是瞪大了眼睛,一眨都不敢眨的瞪着那些红灯,生怕那红灯之中会发出甚么毒烟暗器之类。   红灯之中并没冒出毒烟,回廊之内却冒出了很多条黑影,足有二十多个,每一个都比常人高大许多,手中握剑,闪电一般向他们攻来。   月风江和宁未央长剑一直握在手里,黑影快,他两个更快。只是一招,霁风划过了那黑影咽喉,攻玉刺入了黑影心脏。但那黑影却并没倒下,甚至连鲜血都没有溅出一滴,同一瞬间,又有两道黑影欺身而上,两道剑风兜头罩来。宁未央遇到此等诡异情形,心下一惊,暗道:这是甚么东西,居然不死,难道真是鬼么?眼见又有两条暗影袭到,剑锋一转,纤腰一拧,已从黑影缝隙之中穿了出去,反身一剑,直刺一影腰际,快若流矢,避无可避,那黑影身躯猛地一震,鲜血喷出,委顿下去,随着这条暗影的倒下,宁未央身侧的其余两条黑影,竟也渐渐消失。   宁未央一愣之下,心下已然明白:这三道暗影之中,只有一个是真的,其余两个都是幻影!但这三条黑影同时袭来之时,根本无法分辨哪一个是幻象,哪一个是真身!只有一眼认出真身,一剑毙之,或是一招将这三条影子同时杀死,才能保得自身平安。   正自想着,却已听到旁边惨叫连连,竟是两个黑衣人已然被那黑影杀死。秀眉一蹙,还没抬脚,面前又是三条黑影扑到。宁未央冷笑一声,曼声道:“薛长老,你们都给我闪开!”话音未落,长剑一摆,一式苍龙入海,向着那扑到的三条黑影一斩而下。苍龙入海是神龙阙天剑的第一式,神龙阙天剑是以一当十以寡敌众杀人最快的剑法之一。薛三古三人看到这招苍龙入海,忙不迭的虚晃一招,跳出圈外。那正与他们交手的十几道黑影,见他们竟然跑了,蓦的一呆,正想追上去再杀,一道青影却已从脸前闪过,那些个黑影甚至有的连剑还没有举起来,便已缓缓倒下,剩下的好似化作一阵青烟,消散不见。   宁未央飞身跃起,足尖在回廊廊柱上轻轻一点,身子回折落下。回廊之内,只有月风江与她遥相而立,凝眸对视。月风江忽然道:“宁儿,你猜到阵眼在哪了么?”宁未央偏头道:“你猜到了么?”月风江不答,却对着她露出微笑,脚下微微一动。   宁未央眸光一闪,几乎与他同时,两人身形都在半空,目光交会,双双出剑。黄影青锋,那飘在空中的红灯盏盏熄灭,在第七盏鲜红的灯也猛然灭掉时,回廊之中又是一片黑暗。   他落在她身边,黑暗中,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很热,像是一团火焰,就像他的眼,他的唇,还有他整个人,都好像燃烧的烈焰一般,能将她整个人熔化其中。   天上不知什么时候露出了一弯新月,给这黑漆漆的夜色渡上了一层银光。   宁未央抬起头来,月风江正在看她。她的眸对上他的眼,他的温柔火热,她的缱绻万千。月风江凝视着她,忽然开口道:“宁儿,你怕不怕?”宁未央颊边露出一对浅浅梨窝,明眸映月,耀目生辉,只说了一个字:“不。”月风江笑了,又道:“来风雷堡,有没有后悔?”宁未央凝视着他的双眼,这次说了一句话:“你到哪里,我都跟着。”   月风江这次没有说话,只是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嘴唇吻着她的头发,好久好久,在她耳边轻声的道:“宁儿,我爱你。”宁未央双手紧紧搂着他腰,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轻声说了三个字:“我也是。”声音轻柔,无比坚定。   薛三古瞪眼瞧着他两个抱在一处,心下极是高兴,冰焰教之中,他最喜欢的便是左护法宁未央和右护法月风江,他一早便已看出他两人其实是同样的人,一样都是情种,一样热情如火,只有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才能幸福。   然而这样甜蜜宁静的时刻也只是那么短短的一刻,蓦的,房舍之间,突然一片红色,远远近近,不知冒出了多少那种血红色的灯光,好像将这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浸泡在血海之中。   宁未央眼睛霍然瞪大,道:“大师哥,这阵我们并没有破!”   月风江也正在看那红灯,眉峰一皱,低声说道:“小心。”然而已经说的晚了,四面八方已经瞬间现出了几百条的黑影,顿也不顿,疾如闪电般向他们扑来。这百来条黑影的出手速度比方才那二十几个影子快得多,除了薛三古使了一招“千金坠”加“五体投地”,避开了那些黑影的剑势,其余两个黑衣人却都招架不及,被数十柄长剑在身上捅了数不清的透明窟窿。   月风江一言不发,长身仗剑,纵入那团团黑影之中。密密层层的黑影之中,瞬时溅出了一蓬蓬的鲜血,却听不到一声惨叫之声。   第卅二章 生死无间路无归【二】   宁未央并未随着月风江冲到那黑影中去,而是抬头看了看周围密密麻麻,数不清的红灯,忽然纵身一跃,半空一个倒勾,人已落在了回廊之顶。这一门方圆数里,都已是一片幽幽的血色。举目看去,就好像是一轮血红的圆月,而他们所在的位置,几乎正是月之中心。所有漂浮的红灯,似乎都在缓缓流转,西侧向南,东侧向北,凝神细看,好像是一个血红的八卦图样,又好像是满池的血水,缓缓的卷入一个漩涡之中。   月之中心,没有红色。   那小小的一片漆黑之下,是一间很小的房舍,这间房舍和所有的房舍一样,丝毫没有特别之处,但若仔细看来,便会看到从那漆黑的窗子上,偶尔会有鲜红的光芒一闪而过,如同血痕。   宁未央身形疾动,从回廊之顶转瞬已到了那房舍的顶上,落地屈身之际,手起剑落,正劈在那间小屋的屋顶之上,那石头屋瓦虽然坚固,却也抵不住攻玉的一剑之力,稀里哗啦,砖崩瓦碎,屋顶之上裂开了一个大口,碎砖烂瓦都从这大缝之中掉进了屋内。   宁未央想也不想,纤腰一拧,便从那黑洞洞的缝隙滑入了屋中。   屋内并无一丝声息,也没有一丝光亮,但似乎在地上,偶尔有暗红的光芒闪过,好像火色的小蛇一般。攻玉带风,向着那红光的上方横扫而至,将要到那红光的正上方之时猛然顿住,宁未央的声音在黑暗之中冷冷的道:“点灯。”   一簇火光竟然真的亮了起来,那是一只白色的蜡烛,烛火之旁,坐着一个人,蓝布衣衫,头发花白,正在专心致志的看着面前地上的东西。那是一个黑色的圆盘,上面有很多小珠子,鲜红如血,在圆盘之上滚来滚去,每一次滚动,都牵扯出一道鲜红的痕迹,现在,这些血珠一样的东西,竟似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牵引,渐渐的向着圆盘中心聚拢过来。   宁未央目色一冷,长剑一偏,向着那地上的圆盘一斩而下,谁知那个坐着的蓝衣人猛的一扑,竟然合身扑在了那诡异的圆盘之上,用身体将那东西严严罩住,宁未央秀眉一皱,手上却是一顿,淡淡的道:“滚开。”那人用手紧紧的抱着圆盘,忽然抬头看着她笑了一笑,说了一声:“宁未央?”未央神色微微一愣,旋即如常,道:“你是谁,怎会知道我?”那人目中露出一丝讥嘲之色,淡淡的道:“我叫默九。宁未央的大名,风雷堡中谁人不知?阴险狡诈,不知廉耻,忘恩负义,水性杨花,哈哈哈,好个魔教的左护法!”   宁未央听他如此讥讽辱骂,脸上并没一丝表情,就好像这个默九骂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一样,冷冷一笑,轻道:“最后一遍,滚开。”默九狂笑道:“想毁了阵眼,哼哼哼,除非你杀了我,再过得一时三刻,你们魔教的畜生便都要葬身在这灯影阵中,你看见那两个变成刺猬的护法了么,哈哈哈哈,那便是你们这些魔鬼的下场!”宁未央冷眼看他,眸中杀意渐盛,默九回视着她,眼神极是恶毒:“想杀我?尽管来!我真替我家少堡主不值,放着冰清玉洁的欧阳小姐不爱,偏偏为了你这样一个凉薄女子痛不欲生,失魂落魄,呸!你这个……啊——”一道青芒乍然闪过,那只白蜡的灯心晃了两晃,默九的话戛然而止,他的身子,连同他身下的圆盘,一起被劈为了两半。宁未央冷眼看着那些鲜红的珠子滚落遍地,与默九身下溢出的鲜血融为一体,淡淡的说了一句:“不错,我今日正是要忘恩负义。”   回廊之内,那层出不穷的黑影已不知道有几百个,在一片暗色剑光中,一片片的倒下,却又有更多的扑上来,似乎永远也杀不完,月风江的额角之上,也渐渐渗出点点汗水。薛三古在月风江身侧,更是险象环生,拼命支持,如果不是月风江为他挡了数次,早已死在乱剑之下。   突然之间,眼前猛的一暗,原本血红一片的世界,就这样突然黑了下来,所有猩红色的灯光,一齐熄灭。那越来越多的暗灰影子,似乎都顿了一顿,融入了一片黑暗之中。月风江轻笑一声:“薛长老,闪开!”身子已如一阵清风一般从薛三古身侧拂了出去,黑暗之中,只能听到剑风之声,骨折之声,血溅之声。薛三古抬头看看天上,那弯银月不知何时又已露出脸来,他瞪着眼睛看了好半天,终于反应过来:“哎呀,此阵破了!”   这一夜,难得的平静。七人之中,只剩下三个人。   三人就在这回廊之中,席地而坐,闭目养神。宁未央靠在月风江怀里,闻着他身上特有好闻的味道,突然很想睡觉,却又不敢就此睡着。月风江看了她一眼,道:“你睡吧,我抱着你。”宁未央轻轻“嗯”了一声,心中安宁,便要睡去,临睡之前,迷迷糊糊的问了一句:“……大师哥,这个是什么门?”耳边月风江的声音极是好听,“……是休门”,伴着这句轻语,宁未央的眼睛闭起,沉入一片黑暗之中。   只要有他在身边,每一次她都可以安心的睡着。   宁未央睡醒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她明明醒了,却伏在他的怀里,不想起来。耳边却听得月风江略微带笑的声音:“再装睡,我就要轻薄你了。”宁未央脸上一红,不情不愿的从他怀里爬起身来,斜眼看着月风江,他笑的真好看,但又有点邪恶,宁未央把脸转过来,凝目瞧他的眼睛,依旧明亮,却有几道并不明显的红丝。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去,替他理了理乌黑的长发。   休门的灯影阵,只有晚上方可施展,是以白日破阵,必得要从休门出。   宁月两人和薛三古,慢慢的走出了休门之界,没有食物,每一分体力都要节省。   前面有一条河,河水不宽,很清,河上有一座桥,拱形石桥。   三个人口渴的冒烟,看见清澈的河水,第一件事就是想蹲下去喝。他们飞快的奔到河边,却都定定的站在那,谁也没有去喝那河水。他们的眼睛都直直的看着那桥,桥是普通的桥,和世间所有的石桥没什么两样,不一样的是,这个桥上吊着两个人。   不是活人,只是两个血肉模糊的人形,全身上下,千疮百孔,都是血洞,想是血已经流的干了,已经再没有鲜血滴下。这两个不成人形的尸体,一个身上穿着黑衣,另一个浑身上下一片暗红,想来,穿的是白衣……   宁未央直直看着这两具尸体,手脚冰冷,嘴唇发颤,她已明白这是谁。她转头看向月风江,月风江神色一片冷寂,眼睛之中,却泛起刀光一样雪亮的光芒。死门之前,他蒙住她眼睛,就是不想让她看见这一幕,但风雷堡又怎会让他们看不见?   薛三古目中涌出两行眼泪,蓦的单膝下拜,颤声道:“两位护法大人……”说了这一句,竟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月风江并不回头看他,只是等他哭了一会儿,淡淡的说:“薛长老,站起来。”薛三古闻言站起身来,擦了擦脸上的眼泪,不敢再去看那石桥,却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风雷堡……畜生……”   月风江回头看他一眼,道:“薛长老,风雷堡并不算是畜生。”   薛三古霍然一愣,抬眼看着月风江,“右护法,你……?”   月风江回过头去,眼望天际,道:“如今是我们进犯风雷堡,所以,不论他们怎么做,都并不为过。”他的声音微微有一点沙哑,却是平平淡淡,波澜不惊。   宁未央低下头去,细细咀嚼他这句话的涵义,轻轻的重复道:“……是啊,他无论怎样做,都不为过。”她忽然抬头看着月风江,道:“大师哥,……我们……是不是错了?”   月风江低头凝目,注视着她,半晌,才缓缓的说了两个字:“也许。”   宁未央转过头去,看着远处清澈的河水,她忽然有一点害怕,不是怕她自己,而是怕她的风江,她最爱最爱的大师哥,会有事。   月风江一直盯着她,她的神色,一丝不差的落入他眼底,笑一笑道:“宁儿,你不必后悔,一切皆是命数。你可记得我曾告诉过你,从你踏入冰焰教的那一刻,就注定是一条不归路。”宁未央点了点头,她怎会忘记,那个修罗一样的男人站在一片血海之中,抓着她的手臂,对她说了这句话,她清晰的记得,当时他的眼睛冷冽清寒,却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月风江抬起头来,接道:“不归路,于你是,于我也是。我们……没得选择。所以,我们不必怪风雷堡狠辣,因为生死之间,并无丝毫间道,易位而处,一样如此。”   宁未央轻轻唤了一声:“……大师哥……”   薛三古慢慢垂下了头,他听明白了他的话,月风江,说的一点都没有错。生死无间,他们已经无法选择。他忽然抬起头道:“我们……我们总不能让两位护法大人的尸身,就这样……”   月风江缓缓闭上双眸,良久才长长出了一口气。薛三古不解其意,道:“右护法,你倒是说话啊!”宁未央在旁道:“薛长老,那石桥之下有机关,尸身一动,便会杀人。”薛三古愣了一愣,低下头去,再说不出一句话。   月风江蹲下身子,从身上掏出一个东西,在河水中浸了一会儿,拿出来看了看,道:“水没毒,可以喝。”说着先用自己身上的水囊打了一点水,尽数喝下。宁未央看他喝了,也不犹豫,解下自己的水囊,也去装水喝,月风江笑了笑道:“宁儿,你着什么急,这么一条河的水,我又喝不光。”宁未央看了他一眼,只说了一句:“我就着急。”说完便喝一大口。月风江看着她,不再说话,目中柔光闪动。   三个人,不去看那石桥,在河边喝足了水,站起身来,慢慢的从石桥之上走了过去。剑已出鞘,覆水难收,前方即便是末路,也要走下去。   正北开门,西北杜门,其实他们也并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这些门,每一门限界之处,都挂着一具尸体,有时候是两具,都是冰焰教长老的,无一例外惨不忍睹,不成人形。   月风江三人缓缓从这些尸体下走过,除了眉间的痛色,再看不到一丝表情。入阵之时,掌中宝剑,却决不留情,但凡有风雷堡弟子出现的阵法,绝对不留一个活口。午时不到,“开”门破;戌时未过,“杜”门破。   前面远远,便应当是原先的“死”门所在,现在不知是何阵门。阵界之内,一棵树上摇摇晃晃的挂着两具尸体,准确的说是只有一具,却是两半。左边那半,连着头颅,自脖颈以下,已齐齐的没了,而右边的一半,只有一手一脚,半边残躯,看样子竟像是给人一刀劈开。   这人的脸是完整的,他们都认识,是长老杜文霄。   月风江仍旧不发一言,慢慢的从那两片尸体之间走了过去,刚刚走过的那一刻,蓦然停步,并未回头,只是轻轻的说了一句:“杜长老,走好。”   天已经黑了,今夜没有月亮。   第卅二章 生死无间路无归【三】   他们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但风雷堡修葺的如同一座园林,所以一些树木上竟还结了野果,虽然酸涩难以下咽,但是没毒。他们知道,没有把堡中所有的野果子都摘光,这一定是风雷堡主的疏忽。   这个阵中到处种了桂花树,现在是九月,含羞绽放,遍地幽香。   四周很安静,听得到阵阵虫鸣之声,还有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如果这不是风雷大阵,那真是一个幽静安宁的地方。   前面就是一片桂花林,由西向东,连绵不断,要想过去,必须穿过这一片桂花林。林中散出浓郁的桂花香气,让人欲醉。   他们站在林边,久久未动。薛三古道:“两位护法大人,我看这片林子邪门的很,不如我们就在这里歇息一晚,明日再穿出去?”   月风江和宁未央谁都没有说话,月风江眼望树林,背负双手,手指微动,默默掐算,算了一遍,又算一遍,眉头却越皱越紧。宁未央看着他道:“大师哥,怎么了?”月风江左手握住右手手腕,手握成拳,缓缓的道:“这林中树木的栽种之法,全是凶数。这是个极厉害的煞阵。”   “煞阵?”   月风江点了点头,道:“所谓煞阵,就是以地煞为数,横行纵列,皆是煞数,一般的人,若是进入此阵,便再也走不出来。”转头看着宁未央道:“当年你在昆仑山遇到的那个鬼城,其实也正巧合了这种煞数之阵。”宁未央脸上一红,立时想起当年在鬼城之中,自己差点走不出去,慌乱之中,竟撞在月风江胸膛之上,还被他讥讽自己没用,那是他二人长大之后的第一次相见,也是他两个日后情丝纠缠的开始。   浓郁的桂花香气让她的心都是甜香的,她猛然想起,原来,在身边守护自己的人,一直都是他,从昆仑山的鬼城石阵,到巢湖之畔风雷堡外,从教主盛怒出口求情,到落花台下决然出手,莲花峰上许诺一生,莫忘川中生死一笑……每一次,在她最痛苦,最危难的时候,出现在她身畔的,都是他,他从来没有丢弃过她,从来没有只留给她一个背影,从来没有说话不算……他从来都没有伤害过她,从来没有……他给她的,都是爱……   宁未央的眼中慢慢溢出滚烫的泪水,不是伤心,是欢喜的泪水,她忽然发现,在他面前,她可以不会武功,可以不是让人心胆俱寒的左护法,她可以对他撒娇,对他撒泼,可以在他面前杀人,在他面前,不必有一丝一毫的收敛伪装,她就是她,是他的妻子,宁未央。她仰头看天,天上没有明月,心中默默念道:原来上天,真的待我不薄。   怕月风江看见她的眼泪,正要赶忙偷偷拭去,却听见踏踏声响,竟从那桂花林中窜出一个人来。   这人浑身衣裳都已破碎,身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披散着头发,大声喊着:“不是我!不是我!你们莫要再来追我!”一边喊着,一边狂奔出来,向着薛三古而去。   薛三古吓了一跳,随即大叫道:“臧长老!原来是你!你还活着!”他一口气喊了三句话,声音之中极尽欣喜。这个从树林中跑出来的人确是冰焰教长老臧为虎,只是他目光狂乱,于薛三古的说话充耳不闻,奔到薛三古近前,眼中蓦的现出极度恐惧之色,大叫道:“滚开!不要再来缠着我!滚——”话未说完,右手乍出,一道雪亮刀光向着薛三古迎面劈下。薛三古向旁一闪,躲过了他这一刀,臧为虎却还向着面前狂劈乱砍,口中一叠声道:“砍死你们!老子砍死你们!”   薛三古眉头紧皱,纵身跳到月风江身边,低声道:“右护法,他这是怎么了?”   月风江默默的看着臧为虎,道:“他疯了。”   臧为虎劈砍了一阵,再度发足狂奔,向着阵门之外跑去。薛三古急道:“右护法,要不要拦住他?”月风江摇了摇头,“拦住也没有用,他已经疯了,跟着我们,死的更快。”他眼见臧为虎向着阵界跑去,心知来路各门已破,只要他不闯“死”门,已算得是危险中的安全。他刚刚回过头去,耳边却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三人大惊,都回头去看,只见在此门阵界之外,臧为虎手足乱舞,浑身上下都是熊熊烈焰,远远看去就像一个跳跃的火球!   月风江看着他身上的烈火,脸色突然一变,口中轻轻说了两个字:“不好。”烈火烧人,须臾之间。三个人眼睁睁的看着臧为虎高大威猛的身躯,生生被烧成了灰烬。宁未央靠在他身边,紧紧的抓着他手,忽然道:“大师哥,你说什么不好?”月风江眼望阵界,慢慢的道:“风雷八阵果然厉害,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宁未央向阵外看了一眼,心中已经明白,薛三古却还不明白,道:“为甚么没有退路?来路各门我们不是已经破了么?”月风江回头向着西南方向看了一眼,道:“我们来路之上所有破过的阵门,现在都已变为‘死’门。”   “变为‘死’门?”   “这便是风雷八阵的终极杀招,只要死门不破,那每破一阵,只要与死门相连,都会变为死门,最后,整个风雷阵,就会成为一个大大的死阵。”   转回头来,看着面前的桂花林,一字字的道:“所以,我们已等不到明天,现在就要穿过这片林子。”   林中寂静,看不出一点危险。   宁未央一步一步的踏在柔软的草上,天上没有月光,林中没有灯火,只有那莹莹的幽光,在草间跳跃闪动。越往深走,桂花的香气越浓。   宁未央走了一段,越来越觉得哪里不对,猛然停步,到底,是哪里不对。树林之间没有一点声音,刚才还隐隐听到的虫鸣声不知什么时候,竟消失了,黑暗之中,只能听到她自己轻轻的呼吸声。   她自己的呼吸声!   宁未央心中一颤,她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她本来是紧紧跟在月风江身后,听得到他的脚步声和呼吸声,而现在,只有她一个人的!   宁未央觉得身上有些潮湿,不知什么时候,都是汗。定了定神,向四周看了看,低声叫道:“大师哥,大师哥?”   四周静悄悄的,没人回答。   宁未央听得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明明知道她不该大声喊叫,却好像丝毫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喊道:“大师哥,大师哥你在哪呢?”迈开脚步,向前跑去,她也不知要跑到哪里,只想着快一点追上月风江。   不知跑了多远,前面林中似乎透出一点亮光,是那种青白色的光,很是渗人,映的林中影影绰绰,似乎有人影闪动。宁未央也顾不上害怕,抬腿就往那光亮之处跑去,这次她不再大声呼喊,展开轻功,几个起落便已到了那片光亮之前。   站在这片林木之前,光亮仍在,刚才所见的人影却都消失无踪,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宁未央抹了一把额上汗水,咬一咬牙,一猫腰,钻进了这片树林之中。   整片林中,雾蒙蒙的都是那种惨淡的青光,虽不强烈,却把一切都照的很清楚。她一直以来,最不擅长的就是辨认方向,现下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就是一径向前走去。也不知在林子里钻了多久,还是那一片蒙蒙光雾,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   宁未央咬着嘴唇,突然很害怕:她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他有没有发现她丢了,会不会急的要死?   她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渗出细小的汗珠,眼睛却睁得又大又圆。前面隐隐约约,似乎有一个人影,身着黑衣,慢慢而行。宁未央心中狂喜,大叫一声“大师哥!”放开脚步,几步便跑到那人身后,刚想伸手去拉那人,却忽的顿住,这不是大师哥,绝对不是!她心中一沉,刚想回头跃出,那人却已慢慢回过头来。   青白的光芒下,那人的一张脸就这样直直的对着她。那简直已不能算是一张人的脸,脸上纵横交错,已被利器划得稀烂,森白的牙齿外露,目光阴冷,森森的盯着她。   这样的脸,宁未央平生只见过一次——欧阳云飞。   宁未央脚下便像生了根似的,明明很想跑,却一步都动不了。她直直的看着那人,愣愣的道:“……欧阳云飞?”   那人喉中发出一阵怪声,好像是在笑,森白的牙齿动了动,阴森森的说出三个字:“宁姑娘……”   宁未央颤声道:“你……你怎会在这里?……你不是已经死了么?”   欧阳云飞冷冷一笑:“我就是因为死了,才会在这里,宁姑娘你呢?”   宁未央又是一愣:“死了才会到这里来,那我……我难道已经死了么?”她抬起头来,看着欧阳云飞那张厉鬼般的脸,不知为何,倒并不觉得如何害怕。欧阳云飞眼珠紧紧的盯着她,冷然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宁未央茫然道:“我……我来找我大师哥。”   欧阳云飞转回身去,冷冷道:“这里都是死人,我劝你赶快离开。你身上杀孽如此之重,再进去只怕要被撕成碎片。”一边说着,脚下不停,身子在那光雾之中渐渐隐没。   宁未央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心中竟然一阵涩然,口中喃喃:“……欧阳云飞……”她生平杀人无算,但唯一心怀愧疚的,只有一人,就是欧阳云飞。   孤零零的站在原地,暗自沉吟:他说这是死人才来的地方,那大师哥定然不在这里。她心中认定月风江绝不会死,但自己又要到哪里去找他?总之不管如何,大师哥不会死,就一定不会在这个鬼气森森的林子里,自己先退出这个林子再说。打定主意,转身向着来路飘身而回。   路还是原来的路,那惨淡的光芒忽明忽灭,她走了很久,却再也找不到来时的那个出口!这片惨白的林子仿佛没有尽头,永远都走不出去。宁未央的心缓缓沉下,她想起了一个地方,也是这样走不出去——昆仑鬼城,只是现在这个地方,比之鬼城要恐怖百倍。那一次,是月风江带她离开的,那么这一次呢,他在哪里?   她咬着嘴唇,终于忍不住大声叫道:“大师哥——你在哪啊!我在这里!”   第卅三章 逆天挥剑终不悔【一】   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阵笑声,声音有大有小,有尖有细,好像有很多的人。宁未央背上霎时出了一层冷汗,猛然回身,只见自己身后,不知何时竟站满了人。这些人一个个面色惨白,有的根本看不清面目,但每一个,几乎都是血流披面,散发出刺鼻的血腥气,如同……厉鬼。   宁未央目光自这些人脸上一一扫过,冷冷的道:“你们是谁?也是鬼么?”一个柔媚的女子声音蓦的响起:“宁未央,好久不见,我等了你好久,你终于来了。”宁未央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一个穿蓝衣的女子,头发披散,遮住脸面,浑身上下鲜血淋漓,手脚皆断,几乎支离破碎,却不知如何还能站在那里,仔细一看,她并不是站在那儿,而是悬在那儿一般。   宁未央看见这个人,冷冷一笑,道:“原来是你。”那蓝衣女子发出一阵凄厉的尖笑,道:“宁未央,我说过,阎王老子那里,我等着你,你果真这么快就来了,哈哈哈哈”宁未央唇角一挑,淡淡的道:“你等到了又怎样,景小楼,我是见你一次,杀你一次,你即使做鬼,这一次我便让你魂飞魄散,永不超生。”说着仗剑在手,向前踏上一步。   景小楼仍是垂了头,咯咯娇笑,声音却是支离破碎,说不出的渗人:“宁未央,你真可怜。你整日对着杀父杀母的仇人,却还得敬他爱他,叫他做师父,替他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哈哈哈,你说这世上还有你这种可悲可笑的人么?”   宁未央正一步步向她走去,闻言指尖一颤,停住脚步,半晌才缓缓的道:“我愿意肝脑涂地,万死不辞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景小楼高声大笑起来:“那是谁?哈哈哈哈,我知道,是你的风江哥哥,对不对?宁未央,那你的子轩哥哥怎么办?当初你不是爱他爱的死去活来,非他不嫁么?怎么现在却又死心塌地的爱上月风江?你看看你现在做的事情,在你曾经最爱的子轩哥哥家里杀人放火,宁未央,你说天下还有你这样冷血的女人么?”   宁未央听见这些话,脸色渐渐苍白,默子轩,确实是她心头的一道伤痕,她曾经那般深爱着他,即便他与她一刀两断,几乎让她万劫不复之时,她都没有恨过他,不管是有缘无份,还是天意弄人,他们之间是谁先负了谁,最终,还是她负他。她欠他情债,今生来生,再难还清。她不可能离开风江,却也绝不能让默子轩死,她今生再不能与默子轩相守,唯一的心愿,就是他能好好活着,得享天年。可是,她现在做的这些事,难道不是在向他心头上扎刀子么?她要他好好活着,就是当着他的面杀戮他的族人,毁灭他的家园么?   景小楼嘿嘿冷笑,宁未央指尖颤抖,说不出一句话来。她错了,是真的错了,可是,教主之命,又有哪个敢违?而且风江要来,她又怎可能不相随?月风江,默子轩,这两个人,已经把她的心都撕碎。   周围那些血淋淋的厉鬼已渐渐向她靠近,宁未央握剑的手指却渐渐松开,一滴滴的眼泪从她脸上坠落下来,落在地上,她的心已经痛的鲜血淋漓,下一刻是被厉鬼撕成碎片也好,还是被乱刃分尸也好,好像通通与她无关。耳边枭鸣般的笑声越来越近,无数的鬼影向她扑来,她甚至已经感觉到几只尖利的鬼爪已刺入了她的肉里,这突如其来的刺痛减轻了她心头的痛彻心扉,让她感到一阵轻松,一股快意。她就如同失了心神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被这些怨魂厉鬼撕成碎片,却忽然听到了一声笛音,笛声空灵清澈,瞬间传遍了这林中的每个角落。在那笛声之中,眼前那一张张狰狞嗜血的鬼脸,都渐渐模糊,消失不见,林间的空地之上,只有她一个人静静的站着。那笛声似乎一分分唤回了她的心神,她侧耳静听,已渐渐分辨出这熟悉的曲调,这是那首《长相思》。   宁未央抬起头来,看着笛声传来之处。这时那青色的白光似乎更亮,照的四周的树叶都是白茫茫的,就在那白光最亮之处,渐渐现出了一个人影,一步步的向她走来,手执竹笛,放在唇边吹奏。转眼之间,那人已来到她面前,放下笛子,抬眼看她。   这人一身白衣,长身玉立,斜飞入鬓的双眉之下,有一双漆黑如夜的眼睛。   宁未央呆呆看着那人,又是一滴泪水滚落腮边,唇边却绽出一丝微笑:“子轩哥哥……”   那人凝视着她,轻声唤道:“未央……”   宁未央听到这声呼唤,再也忍耐不住,眼中的热泪如雨落下,开口道:“子轩哥哥,我……我对你不起……”   默子轩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宁未央看着他,忽然脸色一变,道:“子轩哥哥,你怎么也会在这里?难道……难道你已经……?”   默子轩只是看着她,仍旧一言不发,却迈步走到了她面前,忽然抬手,替她拭了拭腮边的泪水。   他的手是温暖的,宁未央霍然抬头,眼中欣喜:“子轩哥哥,你没有死对不对?”不等他回答,又道:“子轩哥哥,你为甚么还不走?”   默子轩眸中闪过一丝冷意,淡淡开口:“我为何要走?”   宁未央语塞,是啊,现在生死一线的不是他,而是他们,他又为何要走?她抬起头,看着他深黑的眼睛:“我们都要死在这里,是不是?”   默子轩移开目光,不再看她,很久,才缓缓说了一声:“是。”   宁未央脸上并无丝毫惊诧不平之色,点了点头道:“是啊,是我们前来进犯风雷堡,你无论怎样做,都不为过。”   默子轩一愣,转头看着她,道:“你……”   宁未央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子轩哥哥,我记得,三年之前在巢湖之畔,你说过我若敢来犯你风雷堡,你绝不会手下留情。你说的对,我们已是生死无间,你不必手下留情。”默子轩盯着她,久久不语。宁未央低头抹了一把泪水,笑道:“子轩哥哥,你最后帮我一个忙好不好?”默子轩眸光一闪:“什么?”宁未央抬起头来,认真的道:“帮我找到大师哥。”   默子轩神色平静,淡淡的说:“你找到他,也许死的更快。”   “我不怕。”   默子轩笑了一笑,却没有什么温度,“如果我说你跟我走,我就放他一马,你会如何?”宁未央慢慢抬头看着他,没有说话,默子轩默默看她,等她回答。很久很久,好像过了几个轮回那么长,宁未央终于缓缓的摇了摇头。默子轩神色不变,淡淡的道:“为甚么?”   宁未央缓缓的道:“我若跟你走,那你即使放他一马,我大师哥他……也不会活。”   默子轩冷冷的道:“哦?你那个大师哥当真如此爱你?”   他语声虽然冰冷讥讽,但宁未央还是听出了其中的伤痛之意,心中也是一阵刺痛,她想说什么,但最终一句都没有说,因为不管说哪一句,都会刺伤他。她宁愿自己的心流血,也不愿再让他的心流。良久良久,才听见默子轩淡漠的声音:“好,我帮你找到他,也让我看看,他爱你到底有如何之深。”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丝帕,系在她的眼睛之上,双手握住她的肩头,柔声道:“顺着这个方向一直走,不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解开这块手帕,数到第一百步,就可以将手帕摘下来了。”   宁未央感到他握住自己双肩的手越来越紧,心中的痛感也越来越重,艰涩开口道:“子轩哥哥,保重……”脚下坚定的迈出了第一步。默子轩双手从她肩上滑落,垂落身侧。   宁未央眼前一片黑暗,心中默默数着自己的步子,耳边不时听到怪声,有阴森尖笑,有凄厉嚎哭,还有撕心裂肺的惨叫,各种声音交替回响,好像自己正行走在幽冥鬼府。有时候那声音近的仿佛就在自己耳边,脸上似乎都能感到那阵阵阴风,看不见本就是恐惧最大的来源,宁未央身上虽然寒毛都竖了起来,几次忍不住要伸手揭开手帕,但想起默子轩的话,又生生忍住,在她心中,一直都相信默子轩不会害她。   八十九,九十,还有十步,她心中忽然一阵恐惧,要是走满了一百步,却还是找不到大师哥该怎么办?正在这时,耳边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这声音充满了磁性,极是好听,却又饱含了焦急与不安,这声音在叫:“宁儿,宁儿!”   宁未央心中的狂喜好像立时便要炸开来,大叫一声:“大师哥!”不管不顾,一把扯下眼睛上的手帕,眼前仍是白茫茫的,好像有雾,一个挺拔的背影就在那雾色最浓之处,一声声的呼唤:“宁儿,宁儿——”宁未央脸上一片灿烂笑靥,大声叫着:“大师哥,我在这呢!”脚下箭一般的向着那人影奔去。   她只跑出了三步,却突然觉得脚下一软,似乎陷了下去,低头一看,大吃一惊,原先那遍布青草的地面竟已消失不见,自己现在脚下所踩的,竟然是一片泥沼,鲜红的泥沼,伴着一阵阵浓烈的血腥之气,汩汩的冒出一个个猩红的气泡!自己双脚踩在上面,已经缓缓下沉。宁未央心下一凉,丹田提气,便要飞身纵起,泥潭之中猛然伸出无数人手,都是嶙峋白骨,一把将她脚踝抓住,用力向下拽去。宁未央惊叫一声,挥剑去砍,顿时便将几只枯手砍断了,还未及喘息,却又有更多的死白人手从泥中伸出,都来抓她,转眼之间,鲜红的血泥,已没过她小腿。宁未央大声喊道:“大师哥!大师哥快来!”   抬起头来,眼睛却蓦的瞪大,刚才那片浓雾之中,已经空无一人,宁未央这时才真正的感到慌乱,泥沼已没过膝盖,脚下无底,越沉越快,泥中的人手也越来越多,攀住她的小腿,大腿,将她向下拖,她每挥一次剑,就沉得更深一分。面前的沼泽忽的剧烈翻滚,好像开水沸腾一样,宁未央还未及反应,一个东西已从烂泥之中冲了出来,直奔她而去,宁未央想也不想,一剑劈下,那东西顿时成了两半,掉落泥中,竟是一个血淋淋的头颅,有眼白,没眼仁,两排牙齿锋利如刀,染满血色。   泥水又是一阵沸腾,宁未央咬紧了牙,刚才那一剑劈下,她的腰已全然没入泥中,再沉几分,便连剑也不能挥了。哗啦啦一声响,从那泥中,又冲出两个鬼头,向着她猛的张嘴咬来,宁未央此时此刻,心中并无害怕,只是反反复复的说着一句话:我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的剑就要挥出,眼前却蓦的闪过一片暗黄光芒,那两个血淋淋的脑袋同时一分为二,此时那粘稠的泥浆已没过了她胸口,在那一瞬间,她好像再也喘不上气来,眼前突然一片黑暗……   第卅三章 逆天挥剑终不悔【二】   “宁儿,宁儿……”,那个好听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这一次,没有不安,只有焦急。   “……大师哥……”宁未央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四周再没有那惨淡的白光,也没有那黏稠的白雾,更没有血浆一般的沼泽,眼前只有一个人,一个好看的人,一个她最想最想看到的人,这人正紧紧的盯着她,一双眼睛堪比星辰。   看到她醒了,这人什么也没说,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宁未央在他怀里忍不住的笑,轻声道:“大师哥,你抱着我真暖和。”   月风江还是不说话,只是把她抱的更紧了些。   四周仍是飘散着桂花香气,却比方才淡了许多。萤火虫好像比刚才多了些,高高低低的飞起来,绿莹莹的飘在他们身周,真好看。宁未央弯了弯唇角,她不想说话,也不想起来,就想这样躺在他怀里,一辈子。   一个十分洪亮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声音大得将他们身旁的萤火虫都吓跑了好几只,“左护法,你刚才是怎么了,中了邪一样,大叫大嚷,拿剑乱砍?”   宁未央凝神想了一想,刚才的事渐渐回到脑中,却听得月风江说道:“薛长老,你刚才也是一样的。”薛三古脸上似乎微微一红,所幸黑暗之中也看不太清,道:“我也不知怎的,刚才竟然看见了我的仇人,一心撵上去杀他,谁知被右护法大人你拦住了。”言下似是深有不甘。月风江微微一笑道:“我若不拦住你,只怕你现在已和杜文霄一般无二。”   宁未央皱了皱眉道:“大师哥,我刚才走丢了,进了一片很阴森的树林,里面……里面都是已经死了的人……”   月风江看着她,道:“你们看到听到的,都不是真的,全是幻象。这是心魔。”   宁未央愣了一愣:“心魔?”   月风江点了下头,道:“这一门的阵法,最厉害的并不是将人困在阵中,而是激起入阵之人的心魔,魔障一起,便会看到种种幻象,你心中害怕甚么,痛恨甚么,在意甚么,悔恨甚么,都会化为幻象出现在眼前,换言之,就是你看到听到,全都是你心中所想。心魔越重之人,看到的幻象越是恐怖,深陷幻境,再难挣脱,最后要么疯掉,要么自残。”   宁未央点了点头,心道:原来此阵攻心为上,原来我的心魔竟如此之深。忽然想起了甚么,瞧着月风江道:“那你呢?你有没有看到幻象?”   月风江点了点头:“有。”   “你看到什么了?”   月风江笑了笑:“我不告诉你。”   宁未央眼睛瞪起,高声道:“不告诉我?你都看到什么了?是不是又看见了醉什么楼的!”一边说,一边用力掐他手臂。   月风江一动不动的让她掐,笑着看她,宁未央掐的手酸,见他还是不说,只得作罢,恨恨瞧着他道:“不说就算了!那你告诉我,你是怎么从幻境中清醒的!”月风江凝视着她,深深夜色在眸中化开,柔声道:“我听见了你喊我的声音。”他不愿告诉她他在幻境中究竟看到了什么,那绝对是他一生中见到的最恐怖的景象,就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他听到了她的喊声,她在喊他,那么惊慌,那么焦急,他的心好像猛的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紧,痛到窒息,竟然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用尽全力的一剑,石破天惊的劈下,所有一切幻影,都在那一剑之势下粉身碎骨,消失无踪。   宁未央的脸埋在他的胸口,什么话都不再说,“我听见了你喊我的声音。”只要有这一句话,就已足够。很久很久,才轻轻的道:“此阵破了么?”月风江长长出了一口气,抬首看天,东方天际,已现出了一缕青白,道:“破了。”   风雷八阵,八门之中,七门已破,只余“死”门。但那已消亡的七门已全部化为“死”门,换言之,风雷堡方圆数里,都已成为一个阵门,那便是“死”门,破不了“死”门,就永远出不了阵,但入死门者,必死无疑,风雷八阵到得这一步,已是绝地。   月风江双手紧紧的搂着宁未央,忽道:“你睡一会儿罢,我抱着你。”   宁未央伸出双手搂住他脖子,仔细的望着他的眼睛,他眼中的红丝又多了很多,眨了眨眼睛道:“你睡。”月风江没有说话,忽然抱着她躺了下来,将她搂在胸前,两人额头相抵,凝目相对。宁未央笑道:“大师哥,你闭上眼睛。”月风江深深看她一眼,闭上双眸。未央伸出手来,轻轻的摸了摸他的睫毛,月风江睫毛轻颤,她露出一丝笑意,指尖轻移,顺着睫毛慢慢滑过他的眼睛,来到眉间。月风江感到她纤细温柔的手指在他眉目之间轻划,酥酥的,痒痒的,说不出的舒服,心底也渐渐漫上一种□的感觉,只盼着她的手就这样一直动下去。   宁未央唇角含笑,瞧着他长长的睫毛由轻微颤动慢慢安静,才缓缓将手放下,搂住他,一双眼睛明如秋水,深深看他,月风江已经睡着了,眉间嚣张敛去,无比纯净。秋日的第一缕晨光已经透过层层树林,洒在他们身上,宁未央也感到一阵极浓重的倦意袭来,却倔强的不肯闭上双眼,仍是痴痴的看着月风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成为了她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人,只要和他在一起,她就如此……幸福。他从来不是煦暖的阳光,他是一团烈火,熊熊燃烧,点燃了自己本已绝望冰冷的生命。   她忽然想起了薛三古还在旁边,脸上顿时红了,扭头一看,薛三古直直站着,眼睛不知往哪摆才好,脖子东扭西扭,最后仰头看天上的朝霞。   宁未央微微一笑,道:“薛长老,你也睡一会儿罢。”   薛三古咳嗽一声,眼睛却不往她看,道:“我不累,左护法睡吧,属下在这守着。”   宁未央知他性子,也不再多说,回过头来,就在这一瞥之间,忽的愣住,只见在不远的草地之上,一块淡蓝色的手帕静静伏在微黄的草间,在金色的晨光中,极为醒目。宁未央猛的睁大眼睛,脑中的倦意瞬时消失不见:这块帕子,她记得清清楚楚,就是方才在那鬼林之中,默子轩系在她眼睛上的那一块!刚才,月风江明明白白的告诉她,她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象,但这块手帕又是怎么回事?刚才她面前的默子轩,到底是真还是幻?   早晨还有朝霞,然而现在太阳却已被厚厚的云层遮住。   月风江,宁未央,薛三古三人已经出了那片桂花林,再往前踏一步,就是“死”门界限。   死门之内,一片宁静,连花草树叶都一动不动。月风江突然侧头看着宁未央,道:“宁儿,也许我们都会死在这里,你怕不怕?”宁未央对着他甜甜一笑,一双眸子无比清亮,还是一个字:“不。”月风江看着她,秋风微凉,却吹不散他眼中的笑意,只说了一声:“走。”一脚踏入“死”门之中。   死门之内,和在外面看见的一样,静的可怕,没有风声,没有鸟叫,没有虫鸣。月风江走得很慢,虽未东张西望,眼睛却没有放过周围一丝一毫的变化。很快,他就已发现,天色越来越暗。抬起头来,刚才还若隐若现的太阳现在已经全然不见,天空之上皆是墨色黑云,黑云间隙之中一片血红。周围原本那些死气沉沉的花草亭台,不知何时也都踪影不见,到处都是嶙峋的乱石,一片死气。   月风江想起星无邪和寒沉雪惨死在此阵之中,心中暗道:原来如此。   猛然间,只听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天空上的黑云如同骤然裂开一道血口,一道鲜红的闪电从那血口之中直劈而下,正向着宁未央头顶劈来。宁未央头也不抬,脚下一滑,倏的窜出了丈余,同一瞬间,她原先所站之地土石四溅,竟被那巨闪击出了一个大坑。   这一击不中,天上隆隆之声不绝于耳,好似蛟龙低吼,一声炸响,又是两道闪电向着月风江和薛三古劈了下来。月风江足尖轻点,轻易避开,薛三古也用力一窜,躲了开去。月风江眼睛四下一扫,高声叫道:“宁儿,到那石阵中去!”说着身形如电,旋风一样闪入了前方一片狰狞可怖的怪石丛中。   宁未央和薛三古紧随其后,箭一般窜了进去。果然,那血色的闪电如同雨点般劈下,却没有一道劈在这乱石丛中。宁未央背靠在一块怪石之上,望着月风江的侧脸,笑道:“大师哥,你真厉害!”月风江回头看她一眼,轻声道:“这个石阵之中必定有人。”话音未落,已听到数声轻微声响,嶙峋的怪石之间,已有无数的黑影闪现。   宁未央毫不吃惊,恨不得上去亲月风江一口,却听他低声道:“切不可与这些人兵刃相碰。”长剑一振,飞身而出。   那些不知从哪出现的人皆是一身黑衣,黑巾蒙面,掌中全是长剑,身法极快,招招狠辣。换做一般人,早已做了剑下之鬼,但可惜宁未央和月风江不是一般人,身形飘忽,长剑翻飞,听不见一声兵刃相碰的响声,只有呼呼的剑风激荡耳鼓,在这片怪石之中荡起了一阵青影黄光,还有,血光。   一时之间,乱石中的黑衣蒙面人越来越少,这些黑衣人都是死士,悍不畏死,他们眼见月风江和宁未央剑式狠辣凌厉,转而纷纷向着薛三古攻去,薛三古武功在八位长老之中不是最高,更远远比不上四位护法,此时被众死士围攻,渐渐力有不逮,一时失察,肩头竟中了一剑,不由闷哼一声。   月风江听见他这一声闷哼,反手一剑,将身侧一个黑衣人刺了个透心凉,身形一纵,便想过去薛三古身边,斜刺里却猛的闪出一道黑影,掌中长剑一摆,一股凌厉剑风已向着月风江腰侧刺到。   月风江身形一晃,已躲开了这一剑,右腕一翻,霁风便向着那人颈间划去,那人也不闪避,横剑向外一荡,眼看便要与霁风剑相碰,月风江眸光一动,猛的沉臂错步,霁风剑向下一沉,避开了那人长剑,腰下一旋,已转到那人身侧,背后紧贴着一块巨石。那人出手如电,长剑就势横挥,向着月风江拦腰斩去。月风江轻笑一声,脚下一滑,鬼魅一般贴着那剑剑锋擦身而过,只听一声巨响,方才月风江身后的那块黑铁似的巨石,竟然被拦腰斩断,断石落地,响声甚巨,然而只有那一声响,方才那剑切入巨石,却如同切豆腐一般,没有一点声息。   此时月风江已转到了那蒙面人身后,看到那半截巨石落地,淡淡一笑道:“长生剑?”那人似乎微微一窒,月风江冷冷一笑,不待他有所反应,霁风已如同苍龙出海,向着那蒙面人席卷而去。   既已知道那人手中的是柄绝世宝剑,月风江手下招招夺命,那黑衣人左支右绌,显是已有些不济,若不是因为掌中宝剑,早已不敌,一声呼哨,旁边围攻薛三古的黑衣人中,立时有数人冲上前来,挺剑刺向月风江。   月风江长笑一声,霁风荡起,那几个黑衣人长剑尽断,手执宝剑的黑衣蒙面人眼中精光一闪,宝剑一抖,向着月风江咽喉刺去,月风江“哼”了一声,劲腰一拧,已躲过了这一剑,此时两人身形擦身而过,那人猛然抬起左手,一掌向他心口拍去,他这一招出手极快,月风江想也不想,左臂一动,左掌挥出,“啪”的一声,已与那人双掌相交。   两人手掌相接一下便即分开,那黑衣人向后退了一步,月风江退了一步半,抬头向那黑衣人笑了一下,说了一声:“推云掌,默天雷。”   第卅三章 逆天挥剑终不悔【三】   其时那乱石阵中除了这一个,其余所有黑衣人已全被杀光,宁未央纵身来到月风江身边,冷冷盯着这人。   那人纵身一跃,跳上了身后一块怪石,冷冷睇视着月风江和宁未央,一言不发。月风江朗笑一声,道:“默天雷,昆仑剑派的长生剑竟然在你手里,童夕颜果然是你杀的。”他前日在死门之外亲眼见到凝冰剑断,是以心中已经猜到此剑必是长生剑。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太大,但字字全以内力送出,一里之外,都听得清清楚楚。   转头慢慢的道:“宁儿,抓住他。”话未说完,两条人影已闪电般纵起,两道剑光如同流星向那蒙面人直刺过去。那蒙面人并不出剑抵挡,脚下踩着那怪石用力一跺,身子竟猛的向下一坠,霁风攻玉双双走空,定睛看时,那巨石之上已是空空如也,人影全无!   月风江轻身落在那怪石顶上,慢慢蹲身查看,这块巨石表面千沟万壑,与一般的石头并无甚么差别,月风江眉峰一挑,身子再度纵起,霁风一剑斩下,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那块巨石竟被斩的粉碎!   他们本以为在这巨石之下会有一条暗道,但当那碎石落定尘烟消散之后,却看到地上平整坚实,毫无缝隙。月风江只看了一眼,脸色便即微微一变,还未说话,耳边已听到一阵阵的巨响,原来是这一片乱石阵中,每一块巨大黝黑的怪石,都已从中间炸裂开来,炸成粉碎,碎石成片,好似飞刀一般,向四面激射而出。   宁未央叫一声“小心!”宝剑一挥,挡在自己身前,却还是晚了一点,左侧肩头一麻,还未及觉出疼痛,右腿膝上却猛的传来一阵刺骨剧痛,身子一歪,几乎跪倒,硬是咬牙,硬撑站住,一声未叫,攻玉在身前画出一道剑屏,挡住所有碎石。   月风江身上也被碎石所伤,所幸只是伤在皮肉,薛三古却没有那般幸运,一块碎石正正刺入他左眼之中,大叫一声,血流满面。   身旁的怪石已全部炸碎,远处虽还巨响不断,却已不会再伤到他们。   三人停下手中刀剑,举目四顾,只见方才还是一片石林,现在却已是一马平川,再无一物遮拦。   月风江扭头去看未央,见她似乎并未受伤,心下一宽,这才去看薛三古,只见他满面鲜血,走到他跟前,道:“忍着点。”伸手将他眼中所插的利石拔出,顿时又是一股鲜血喷涌,薛三古头上冷汗直冒,这次却咬着牙一声不吭。月风江从身上掏出一包药粉,洒在他的伤口之上,又从身上撕下一条布,递给他道:“包起来。”   薛三古接过布条,便往自己左眼上绕头一缠,才缠到一半,却已觉得不对,只觉得脚下大地好似微微震颤,月风江也已觉出,凝神不动,只听到由远及近,似有轻微的隆隆声响,却又和方才那伴随血闪的雷声不同,眼睛缓缓向四周一扫,却是大吃一惊,只见四周皆是暗影,刚才还是一马平川的平地之上,不知何时竟已起了数座山峰一般,立壁千仞,高不见顶,将他们围在当中。月风江此时,心中已知这死门确实厉害,五行奇门,变幻莫测,他眼见自己几人被这凭空而出的山石围住,心中已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比之方才的雷声不知要响多少倍,几人的耳朵似都要被震聋,月风江一瞥眼间,已看到有无数阴影从那笔直的山壁之上坠下,大叫一声:“不好,快躲开!”身子猛的向着距离自己最近一侧的山壁纵去,薛三古紧随其后,宁未央也看到了那些阴影,足尖点地,也想跟随月风江身后,身子还未离地,右膝之上却猛的一阵剧痛,好似骨头生生分离,站立不住,单膝触地,却偏偏还是右膝先着地,宁未央脸上立时疼出一层冷汗,她刚刚查看了下自己伤口,右膝之上被一枚碎石所伤,刺入关节骨缝,她已将那块石头拔了出来,现在怎么会?难道那块利石在拔出之时,已断在自己骨缝之内?耳边只有巨大的轰鸣声响,已有无数的巨石砸落在她身边,每一块都足可以将人砸的脑浆迸裂,骨断筋折,她抬眼去看月风江,他的背影已快要到达那山壁之侧,到了那里,就暂时安全了,宁未央对着月风江的背影,绽出了一丝温柔笑痕,风江,我们来世再见……   月风江眼看就要到那山壁之下,心中却猛的一紧,宁儿!霍然回头,正见到宁未央半跪在地,隔着落石如雨,对他展颜一笑……   一个巨大的阴影从天空之上直直坠落,向着宁未央当头砸下,她身侧前后左右,也都有大石落下,无论她怎样躲,都一样必死无疑!   就是这一瞬之间,月风江的身子已闪电般的掠了回去,薛三古大叫一声:“右护法!”在这密不透风的乱石之下,无论是谁,都活不了。   宁未央眼见月风江居然冲了回来,大叫一声:“风江不要!”月风江没有丝毫犹豫,转瞬冲入那落石之中,一块磨盘大的巨石正向着他头顶砸来,月风江向后错了一步,霁风向前一送,正送到那巨石底部,力贯右臂,大喝一声:“起!”那块巨石猛的向上斜飞而上,带着忽忽风声,正撞在宁未央头顶落下那大如门板的巨石底部,一声巨响,两石相撞,那门板般的巨石下落之势顿时一缓,却也只是一缓,两块巨石叠在一起,再度呼啸而下。月风江已在这一瞬之间抢到宁未央身旁,那两块巨石同时也已落下,月风江双目一合,全身真气尽皆逆行,猛然睁开,霁风剑暗黄的剑身,仿佛也绽出一道刺目的光华,由下至上,逆天而挥,霎时斩入那砸下的两块巨石之中!在这一瞬间,似乎连天地都震了一震,那落下的两块巨石,竟然四分五裂,被霁风剑一剑斩碎,而那巨石周围不断坠下的石块,也猛的一滞,碎为齑粉。   碎裂的石块纷纷砸落他们身上,却已不再致命,宁未央泪流满面,双目定定看着月风江,口中只能说出两个字:“风江……”   月风江看着她,没有说话,他脸颊上为碎石划伤,留下一道血痕,唇角却缓缓扬起,然而这个微笑还未及完成,一丝鲜红的血线已顺着他唇角流淌下来,宁未央的心瞬间冰冷,大叫一声:“风江!”话音未落,月风江身子微晃,已是一口鲜血喷出,还未站稳,又是一口。宁未央心中顿时如同万箭穿心,也不管腿是不是会断,挣扎着硬生生站起来,便要向他扑去。就在这时,忽听空中似有弓弦之声,心中一凉,霎时想起星无邪和寒沉雪惨死乱箭之下的场景,还未想完,已听到一声尖锐的破空之声,一支冷箭闪电般的射向月风江眉心,月风江手起剑落,那支纯黑的鉄箭霎时断为两截,就在同时,又有数声弦响,几道黑影带着凌厉风声,全部向着月风江呼啸而去。   月风江连吐两口鲜血,浑身经脉都像刀割一般剧痛难忍,他方才逆行全身经脉,激发出本身十倍之上的内力,将身周巨石全部击碎,但本身却已受了极重的内伤,当日在莫忘川,他自行散了四分之一的功力,当时明华就曾告诫过他,余下这四分之三的功力再压制不住他所修邪门内功,逆行经脉之法再不能使,否则必会经脉尽断而亡。当时他打断了明华的话,是因为他不想让宁未央听见,其实他心中如同明镜,倒行经脉,逆天而行,他既然敢练,所有后果又如何不知?所以自莫忘川回来之后,再也未曾使过天绝地灭剑法,即使踏入风雷八阵,步步生死一线,也从不敢用,却在刚才为救宁未央,拼却性命。   现在数只鉄箭向他射来,若在平时,挥剑斩断可谓轻而易举,但现今重伤之下,竟是力有不支,出手动作已是大为减慢,一剑削断了先到的两支冷箭,却还有两支接踵而来,再想举剑去挡,五脏六腑猛然一阵碎裂般的剧痛,手臂一窒,竟难以抬起,月风江心中一笑,暗道:罢了。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眼前蓦的闪过一片鲜红,一个人已一头扑到他怀里,双臂将他紧紧抱住,宁未央!月风江似乎听到她轻轻说了一句:“风江,我来了。”那两支冰冷乌黑的鉄箭已经到了她背后,月风江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已凝固,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双臂突然紧紧抱住她,劲腰一旋,身子竟已转了过去,将自己的后背转向了那鉄箭方向。   宁未央“啊”的一声,脸色顿时惨白,眼泪夺眶而出,但此时此刻,无论再想怎样也已不及,只能咬牙死死抱着他。   那两支鉄箭闪着乌光的箭头已碰到了月风江后心的衣服,就在此时,却猛的有一道璀璨的银光一闪,正正从那两支鉄箭头前掠过,一声金鸣,两支箭的箭头顿时被削断,同时被那银光带的掉落地下,与此同时,月风江双手抱着宁未央,扑地一滚,已滚出了刚才的那个范围。   两人在地上抬起头来,只见刚才那道银光已掉落地上,是一柄剑,光华闪烁,静静躺在那黑红的地上。   第卅四章 人生至此隔参商【一】   那把剑是默子轩的剑,从始至终,死门阵中发生的一切,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乱石阵中,月风江朗声说的那句话,一字不落的传到他的耳中,让他的心狠狠一颤,“默天雷,昆仑剑派的长生剑竟然在你手里,童夕颜果然是你杀的。”他心中支撑着他的最后一根支柱在那一瞬间轰然倒塌,其实,他心中早就有了这个可怕的想法,只是却一直不敢去印证。默天雷,他从小敬爱,侠义无双的父亲,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突然觉得疲倦,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武林正义么,那他的父亲,还算的上是正义么?他的所作所为,比之魔教正大光明的杀戮,来的更加卑鄙狠毒。风雷堡,其实也是如此肮脏。   他的心本来就已经冰冷,现在却更是麻木,他的眼睛,慢慢的盯在那抹红影之上,似乎只有那抹鲜艳的红色,才能让他感受到自己还是个活人。   他手中一直都握着一把弓,风雷堡的少主,历来都习骑射,为的就是能驾驭风雷八阵。弓是硬弓,箭却不是普通的箭,是他自己的宝剑,剑在弦上,遥遥对着月风江。他对她恨不起来,却恨月风江。他看到月风江口喷鲜血,心中感到一阵快意,他已经看出月风江受了内伤,掌中弓箭缓缓举起,弓如满月,只要他这一剑射出,月风江必死无疑。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宁未央扑了上去!在那最后的一瞬间,当他看见宁未央不要命的扑上去,抱住月风江的时候,他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原来,她真的可以为他生死不顾。他忽然想起多年之前在昆仑山的死亡之谷,他面对天煞神蛟,几乎丧命,那个时候,她岂非也是这样对他的。   他眼睁睁看着两支鉄箭就要穿透她纤柔的身体,手指一松,弦上的长剑流星一般飞了出去,他做不到……看着她死……   长剑离弦,斩落飞箭。默子轩手臂蓦然垂下,缓缓闭上双目。良久,只听得一声轻响,他手中那张雕花硬弓掉落地上,默子轩并不去捡,抬脚慢慢跨过那弓,一步步向阁楼之下走去。走到了阁楼的最底层,迎面却遇上了默天雷。默天雷此时已将面上的黑巾摘去,看见默子轩竟然走下楼来,怒道:“子轩,你怎可下楼!”   默子轩看了他一眼,并不回答,仍是向外走去。默天雷怒不可遏,上前拦住他,吼道:“孽子!你又要上哪去!”说着挥起一拳,打在默子轩胸口。   默子轩毫不反抗,坐倒在地,爬起身来,继续向门外走去。默天雷狂怒之下,一把揪住他衣领,右掌高高举起,对着默子轩的头顶,厉声道:“你又要去找那个妖女是不是?畜生!我默天雷怎会有你这样一个没用的儿子,今天我就一掌毙了你!”   默子轩不闪不避,目光与默天雷对视,眼中尽是漠然,忽然说了一句:“童夕颜是你杀的。”只这一句,默天雷的脸色陡的一变,眼睛渐渐发红,咬着牙道:“你说甚么?”默子轩神色不变,淡淡的又说一遍:“童夕颜是你杀的对吧。”   默天雷右掌仍是高高举起,却有些微微的发抖。   默子轩注视着他,眼中没有一丝表情,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失望,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空茫。默天雷的脸色慢慢暗了下去,终于变为灰白。默子轩深深叹了口气,伸手将他的手从自己衣领之上拉下,从他身边走了过去。默天雷转身吼道:“你要到哪里去!”他虽是在吼,但尾音已然发颤。默子轩脚下未停,只是轻轻的说了一句话:“人生至此,如隔参商。”默天雷愣了一愣,不由去想这八个字的含义,一时却也无法明白,再抬头时,默子轩已经踪影不见。   默天雷似乎呆了一呆,但也只是一瞬之间,面上浮现出一丝狠厉之色,转身掠上阁楼。那扇窗子仍旧开着,默天雷飞步奔到窗前,向下看去。刚才那乱石阵的方位,现在竟然空无一人!除了地上掉落的断箭和狼藉碎石,能看出方才拼斗的痕迹,月风江和宁未央他们三个人,竟然一起踪迹全无!   就这一瞬,默天雷身上立时出了一身冷汗。他方才并没看到月风江吐血,宁未央受伤,这处阁楼正是风雷八阵中最后一门“死”门的阵眼所在,阵眼就是风雷堡的少堡主默子轩,在这阁楼上,能看到死门阵中的一切,由此发号施令,步步截杀,是以刚才默天雷见到默子轩居然走下阁楼,才会那般惊怒。好在阵眼并不是指定某人,所以默子轩虽然走了,他也并未太过慌乱,只要他上得阁楼,一样可以做阵眼,可现在发现月风江三个竟然没了,心中如何不惊!要知道这死门阵中,阵眼看不到入侵之敌,阵法便不能对应施展,如此即便阵眼未破,阵法却已等于先废了一半,那几个魔教的妖孽如此厉害,此阵还焉能保住!想到此处,大喝一声:“来人!”一个黑衣人匆匆从楼下跑上,垂首道:“堡主何事?”默天雷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一笑道:“刚才少堡主走了,你可看到?”那黑衣人犹豫了下,啜喏道:“……看到了。”默天雷点点头道:“很好,阵中不可无阵眼,现下少堡主不在,便由你来做这阵眼。”那黑衣人愣了一下,道:“堡主,可是弟子不会啊!”默天雷微笑道:“这个简单,我现在便可教你。”又向窗外看了一圈,才道:“从现在起,依次发动木、水、火、风四阵,你不须说话,只要拨下这三个机关即可。”说着手向窗前一指。那黑衣人顺着他手看去,只见在那窗子的窗棂之上,依次有七个手柄一样的机关,其中三柄已经被人拨了下去,还有四柄,上面刻有字迹,分别是“木”、“水”、“火”、“风”四字。   默天雷招手要他走到近前,温声道:“每隔一刻,拨动一个机关,这个,不难吧?”不知为何,黑衣人听到他温和的声音,心里竟有一些害怕,战战兢兢道:“堡主,这四个阵法发动,便可将魔教妖孽一网打尽么?”默天雷盯视着他,微笑道:“那是自然。”   死门之中,月风江和宁未央,靠坐在一块山石之后,薛三古身上都是冷汗,小心翼翼的探头看了一眼。方才月风江看着那掉落在地的长剑头尾方向,只把手向西南方向一指,低声道:“上那边去。”咬牙爬起身来,一把将宁未央拉起,揽住她腰。宁未央右腿已几乎断了一般,她自己都不知道刚才自己是如何扑到月风江身上去的,现下两人死里逃生,才觉出右腿几乎已经废了。月风江试着提气,浑身经脉顿如千刀万剐,剧痛难当,咬一咬牙,硬生生的忍了,搂着未央的腰施展轻功,向着西南角方位疾奔而去。   宁未央看着月风江,他脸色苍白如纸,满头的黑发都已被汗水湿透,在她记忆之中,只有那次在莫忘川,他为她自行散功的那一次,才是这般痛苦。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从里面倒出几粒黑色丹药,颤抖的放入他唇中,又颤抖着抚上他脸,颤声唤道:“大师哥……”   月风江侧头看着她,痛楚的眉间蓦的舒展,手指抚上她脸,扬起嘴角:“宁儿。”   宁未央就这样一头扑到他怀里,紧紧的搂住他,口中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风江,你还活着,你还活着!……真好……”月风江伸臂搂紧了她:“我说过要守护你一辈子,又怎么能死?”宁未央笑起来,摇头道:“不是一辈子,是……”“是所有辈子。”月风江轻笑接道。   薛三古终于将头缩了回来,看了他二人一眼,道:“两位护法大人,现在怎么办?”   月风江沉吟片刻,道:“就在这里,休息半个时辰。若我所料不差,很快便会有阵法发动。”   三人就在这山石之后打坐休息,月风江用匕首将宁未央膝盖骨缝之中的碎石挑了出来,为她上药包扎。碎石取出之后,宁未央右膝虽然还是剧痛,但总算不必废了。果不其然,片刻之后,死门阵中便又有阵法发动,先是钢钉圆木,然后是冒烟的毒水,但这一次和方才不同,方才那些雷电巨石都仿佛长了眼睛一般,对他们如影随形,而这一次的各种机关埋伏,却好似无的放矢,不知在哪里发动,虽然看起来极是怵目惊心,但却伤不到他们。   薛三古看着那圆木被毒水腐蚀消散,口中奇道:“咦,这阵法怎的变得如此不济?”   月风江只用眸光一瞥,微微冷笑道:“因为这阵法的眼睛瞎了。”他这一会打坐调息,全身气血已渐渐平复,内伤虽一时难愈,但总算不必周身千刀万剐似的剧痛。凝神坐了片刻,耳边听得那毒水腐蚀之声慢慢消失,缓缓回头看了一眼,一字字的道:“随我来。”   一只手揽着宁未央,身形一飘,已向着那阁楼方向潜踪而去。   他刚才就已听出,两种阵法发动,中间有一刻的间隙,他也不能保证下一次的机关触动一定会是一刻之后,但此时此地,只能去赌。   月风江赌的时候,运气一向不错。他们三人已平平安安的站在那座阁楼之前。   若不是已到近前,入阵之人是决计看不见这一座阁楼的,死门之内,幻象比比皆是。四周空无一人,漆黑的楼门紧闭。   月风江扶着宁未央缓缓走上石阶,站在那阁楼门前,忽然抬起一脚,踹在那楼门之上,一声巨响,那两扇门板应声而开。   阁楼顶上的那个黑衣人站在窗前,心下惴惴,算算时间到了,伸手正要拨下那柄刻有“火”字的机关,却忽然听到阁楼之下,一声惊天大响,心下一慌,顾不得拉那机关,忙自回身查看。刚刚回过头来,眼前已是一花,一个冰冷的东西已架在自己脖子上,黑衣人费力的看了一眼,原来那是一把刀,刀的主人就站在他身侧,浑身是血,瞎了一只眼。黑衣弟子双腿不住打颤,口中磕磕巴巴的说:“魔……魔教妖……妖邪?”   那瞎了一只眼的人满身杀气,恶狠狠的瞪着他,却并未说话。只听木阶之上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响,两个人缓缓的出现在阁楼之顶,是一个黑衣的男人和一个红衣的姑娘。那男人脸色苍白,眉目甚是好看,眉间眼角却笼着一层狂暴的煞气;那个姑娘脸色也是苍白的,却掩不住容颜娇美,也遮不住一双明眸中的戾气。   那黑衣弟子呆呆看着这两个人,心中害怕过了头,甚至连“你是谁”这句话都不会问了。   那黑衣男人看了他一眼,只说了四个字:“默天雷呢?”   那黑衣弟子张了张嘴,好半天才说出三个字:“……不……不知道。”   月风江不看他,淡淡的道:“薛长老,让他说。”   薛三古说一声“是。”手起刀落,那黑衣弟子一条胳膊顿时脱离身体,掉在地上。黑衣弟子一愣之下,才发出嚎叫之声,摔倒在地翻滚。月风江冷冷的道:“问他。”薛三古一脚踏在那黑衣人胸前,厉声道:“默天雷呢,说!”那弟子从小到大,从未受过此等痛苦,一时痛的话都说不出来。薛三古冷笑一声,道:“好,这次是腿。”大刀举起,就要砍下,那弟子剧痛之中,仍是吓得心胆俱裂,终于能说话了,大叫道:“不要砍,我说,我说!”薛三古停刀不动,大喝一声:“说!”那弟子抽着气儿,断断续续道:“少堡主走了,堡主……堡主让我在这替少堡主,然后……然后堡主也走了……”他说了半天,终于还是没有说到点子上。   月风江淡淡的问:“走哪去了?”那弟子惊恐的看着他,哀声道:“这个我……我真的不知道,大侠……不……不是,公子饶命……啊!”宁未央听见他说“少堡主走了”,心下忽的一松,却听到薛三古问道:“右护法,怎办?”月风江道:“再问。”   薛三古转回头来,一刀砍下,那黑衣人两条腿便全断了,这次连叫的劲似都没有了,又问一遍,还是三个字:“不知道。”薛三古眼睛发红,又抬眼去看月风江,这次月风江没说“再问”,说的是另两个字“宰了。”   黑衣弟子终于彻底没了声息,月风江缓缓走到窗前,凝目看那七柄机关,七柄机关之中,只有“火”、“风”两个没有拨下。月风江伸出左手,将那刻有“火”字的机关向下一拉,一声极细微的声响,霎时由近及远,一传而出,几乎在同一时刻,风雷堡方圆数里,同时腾起了一片浓烟烈焰。月风江举目远眺,忽的右臂一抬,一道暗黄的光芒划过,那承有七柄机关的窗棂,顿时四分五裂,只听一阵轻微的“铮铮”之声,接着便是大地一阵轻微震颤,死门之内,原本是一片漆黑暗红的天地,现在却渐渐清明,露出了风雷堡的本来面目。   风雷八阵,至此已全数破尽,风雷堡中,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机关埋伏。月风江将那阁楼上上下下找了个遍,没有一个人影,也没有一条暗道。   月风江三人从那阁楼之上缓缓下来,回头向那楼阁看了一眼,那阁上挂了一块匾额,瘦金字体:明心阁。   第卅四章 人生至此隔参商【二】   三人一路向着风雷堡中房舍密集之处走去,风雷堡到处都是一片大火,堡中弟子惊慌失措,四散逃命。迎面碰上月风江三个人,都是一剑封喉。   从明心阁到风雷堡正厅之前,一路走来,月风江也不知杀了多少人。   三人站在风雷堡正厅之前,周围火势还未蔓延到此。月风江眉峰一挑,一脚踏入。   出乎意料,正厅之中居然有人。都是身着黑衣的风雷堡弟子,一个个站在厅内,怒目瞪着他们三人。   月风江向他们扫了一眼,居然笑了笑,问道:“默天雷呢?”   一个年纪偏长的堡中弟子冷冷的说了一句:“走了。”   “从哪走的?”风雷八阵不破,即便是风雷堡主也出不去。   那弟子冷冷笑道:“想知道么?你过来,我告诉你。”   月风江看了他一眼,示意薛三古扶住宁未央,自己一步步向那人走去,走到那人面前停下,负手道:“说罢。”   那弟子道:“堡主是从……”猛的跳起身来,手里握着一把雪亮的匕首,向着月风江当胸刺来,月风江连头都没有扭一下,只把右手一抬,鲜血溅出,头颅落地。抬眼向着那人身后众人看去,淡淡的道:“还有谁要说?”   堡中有年轻没见过世面的弟子眼中已现出了恐惧之色,双腿打颤,想往后退却迈不动脚。距离月风江最近的一个矮个弟子恶狠狠的向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呸!”月风江想也不想,迈步过去,一剑劈下,骨碎筋折的声音,离得近的溅了满身鲜血,那本来双腿发软的弟子腿间忽然一热,竟然尿了出来。   月风江就这样一路走过去,一剑一个,犹如砍木头一般,那些风雷堡弟子并非不想反抗,只是在他面前,根本毫无反抗的余地,全是废物一样。宁未央在后看着他,轻咬下唇,她到现在,终于明白了月风江那句“易位而处,也是一样”这句话的含义。冰焰教两位护法,七位长老,通通葬身风雷堡,一个一个死无全尸,风雷八阵虽然破了,默天雷却早已逃了出去,这场生死相搏看似他们胜了,其实他们却是真正的输家。   月风江杀人,她从来不会怪他狠辣,正如月风江对她。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对方。   杀完最后一个人,从不沾血的霁风剑,上面也沾了丝丝缕缕的鲜血,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月风江全身血脉,针刺一般,隐隐作痛。回转身来,拖着滴血的霁风,一步步走到宁未央面前。宁未央看着他,伸出手去,纤指将垂落在他眼睛的一缕黑发轻轻拂开,拉住他的手,柔声说道:“大师哥,我们回去罢。”   风雷堡中,火势已经越来越大,触目所及,皆是一片火海。这便是风雷八阵玉石俱焚的最后一招,拼着风雷堡的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也要与敌人同归于尽。   三人已站在风雷堡的高墙之上,薛三古忽然哽咽道:“两位护法,他们……他们的尸首……”宁未央和月风江回过头去,望向那烈焰之中,很久,月风江才轻声说了一句:“这场大火,便算是,为他们安葬。”说罢转过头来,揽着宁未央,从高墙之上飞身而下。   风雷堡外的魔教人马已在这里等了整整三天,堡中毫无声息,四面堡门紧闭,领头的心中焦急,先后派了四十个人入堡查探,这四十个人都算得上是好手,踌躇满志的入堡,却一个都没有出来。到得今日,那领头之人再也按捺不住,传出命令,天黑之前若还是毫无音信,全体人马强行攻入风雷堡。然而就在这时,人人都看见风雷堡上空腾起了一圈烈焰,不一会儿,就见到浓烟滚滚,大火熊熊。   那领头的正是马炎,他先是高兴,一片死寂的风雷堡终于有了动静,然而还未及高兴一下,心中却又傻眼:眼看这风雷堡都烧成了一片火焰山,那四位护法大人和几位长老不是要活活烧死在里面?如此一想,甚至比刚才还要激动,等不到天黑,便大声号令冰焰教部署强行破门,发动攻势。却在此时,见到了风雷堡正东高墙之上,衣袂凌风的立着三个人,正是左右护法和长老薛三古,冰焰教众人见到这三人出来,一齐大声欢呼。   马炎满面喜色,迎上前去,向着月风江和宁未央单膝跪地,喜道:“两位护法大人终于回来了,属下等日夜担心。”说着抬起头来,向他二人看去,这一看之下,不禁一愣,只见右护法脸色苍白,面颊之上还有几道血痕,左护法右腿受了伤,一直都是靠在右护法身上,再往旁边看一眼薛三古,却更是吓了一跳,这位薛长老脸上血迹斑斑,就只剩下一只眼睛。   马炎心中极是惊诧:教中四位护法大人武功盖世,即便在百人之前也来去自如,怎的这次竟然受了伤!尤其是,能伤了月风江大人的,究竟是甚么东西?他呆了一呆,突然又想起了甚么,急道:“右护法大人,星无邪大人他们还没有出来!属下即刻前去接应他们!”等了半天不见月风江回答,刚想抬头去看,却听见月风江缓缓的说了三个字:“不必了。”马炎愕然抬头:“甚么?”月风江缓缓低头看他,目中似有甚么一闪而过,又说了一遍,一字一句:“他们,不会再回来了。”说着,和宁未央绕过马炎,走了过去。马炎愣愣跪着,一时不能明白他话中之意:不会再回来了,是说,星无邪大人和寒沉雪大人,他们……他们难道……?   月风江抱着宁未央一起坐上他那匹黑马,身旁那匹雪鬃黑马和玉狮子的白马,看见他两人,凑上前来用头磨蹭,不住的打着响鼻,宁未央鼻子突然一酸,转过脸去,马儿还在,马上的人却永远不在了。   巢湖之畔,赤冰帐中。月风江和宁未央单膝跪在赤冰面前,赤冰坐于案后,一言不发,默默的看着他们。   月风江眼睛看地,道:“教主,弟子……回来了。”这已是他第三遍说这句话。   赤冰看着他,良久,终于开口道:“回来了……只有你们两个么?”   月风江沉默片刻,道:“还有薛长老。”   赤冰道:“无邪和沉雪呢?”不知为何,他的声音此刻听来竟有些微微的凉。   月风江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道:“无邪沉雪,还有教中七位长老,……全部阵亡。”   赤冰没有说话,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有案上烛火光影跳跃在他脸上金色的面具上,忽明忽暗。宁未央和月风江两个仍旧看着地,很久很久,才听见赤冰的声音,很轻,好似有些缥缈:“我知道了,……你们两个出去罢。”   宁未央抬眼看他,却见赤冰已将身子靠在椅背之上,双眼似在看她,又似不是,头一次,她看见赤冰的目中没有了那种入骨三分的冷意,却多了一种似有似无的苍凉。   月风江也抬起头来,看着赤冰,道:“师父……”只说了这两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   赤冰看着他们,轻轻挥手:“下去罢。”月风江低头道:“是”扶着宁未央起身,一起转身出帐。赤冰看着他们身影出了帐外,眼睛缓缓移向案上那盏烛火,烛光很亮,亮的刺眼,他伸出手去,想将那灯烛推在一边,手指刚刚触到灯身,却猛的张口,喷出一口鲜血。   鲜血扑在灯芯之上,那火苗顿时灭了。赤冰坐在黑暗之中,牙齿格格打战,强自忍住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一般的剧痛。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吐血,自从半年前运功之时一丝真气走入岔道,致使他当场吐血以来,自己的身体状况便是每况愈下,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全身经脉剧痛吐血,而且每一次发作的间隔越来越短,先是一月,再是半月,再后是十天,到得最近,已是七日便会发作一次,吐血间隔越来越短,剧痛的时间却越来越长。此间若是动用真气,则随时都有可能发作。也正因为此,他才没有进入风雷八阵。   这件事,冰焰教中没有一个人知道,即便是他最喜爱的弟子月风江。赤冰心中一片明了,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天魔血降,开篇第一页中便写的清清楚楚:习此功者,有逆天道,神功速成,天命不寿。他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知道这一注定的结果,但他还是没有丝毫犹豫,风光赴死,胜过苟且偷生!他虽然早已知道自己命不久长,但心中亦无惊惶不安,因为他已将一切都安排好,月风江,睿智冷静,武功盖世,是继任教主的不二人选,只要此番剿灭了风雷堡,那冰焰教称霸江湖已几乎是一片通途。他千算万算,胸有成竹,却终是没有算到会是这个结果,风雷八阵,生死易位,他座下悍将,只有三个活着回来。   赤冰用手帕拭掉嘴角的血迹,以手支额,缓缓合上双目,二十年来,他第一次觉得如此疲倦,很想一睡,再不起来。   第二日清晨,冰焰教所有人马,在天亮之前,疾速离开了风雷堡,巢湖之畔安安静静,仿佛从来没有任何人来过,隔湖相望,昔日宏伟威严的风雷堡,只余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   冰焰教与风雷堡一战,玉石俱焚,两败俱伤,这件事像长了腿一样霎时传遍整个江湖。冰焰教两位护法,七位长老如何命丧风雷八阵,更是被传的绘声绘色,沸沸扬扬。   今儿天气不算太好,毛毛细雨,这种天气本是没有多少人出来喝茶的,但济南城中的一家茶楼当中,却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人人面前摆着一大壶滚烫的新茶,几碟子的瓜子花生,就这么吃喝谈笑,听说书先生说书。   场子正中站着一个说书先生,又干又瘦,一件蓝褂子长衫,熨的没有一丝皱褶,两眼放光,口沫横飞,正在绘声绘色的说故事:“众位看官,你猜怎么着?”底下喝茶的一齐摇头,眼睛盯着那说书先生,道:“到底怎么样?”那先生将八字眉抬了一抬,将手中折扇一展,道:“那魔教的两个什么护法,连叫都没叫一声,便给那几百支鉄箭射成了刺猬!”底下众人哈哈大笑,都道:“射的好,射的好!不知这两只刺猬是哪两个魔头,是那个月风江和宁未央么?”说书先生眨了眨小眼,叹口气道:“不是不是,这两只刺猬是星无邪和寒沉雪。”底下喝茶的纷纷大声叹气,道:“那宁未央和月风江呢,是怎么死的?”那说书先生想了一想,摇头道:“好像,是烧死的吧?”下头一个儒生打扮的人喝了一口茶水,笑道:“听说魔教这四个护法虽然狠毒残暴,长得却都好看,名字也起的风骚,叫甚么‘星宁月寒’,只可惜我没见过。”他身旁一人吃了一口花生,大笑起来:“李兄你想见的是那个寒沉雪和宁未央吧,那个甚么风江无邪的,只怕是生的越好看你越不想见!”   正在说着,忽听楼下街上人声嘈杂,有人大喊一声:“默大侠!默大侠来了!”茶楼之中的茶客,连同说书先生,呼啦一下全拥到窗前,向下看去。只见雨雾蒙蒙的街道之上,一行人昂首走过,当先是一个英武不凡的中年男子,身旁紧紧跟随一个黄衣美妇,在他们身后,是一双容貌俊俏的少年男女。   刚才那个姓李的儒生说道:“这个便是风雷堡堡主默天雷么?”盯着默天雷身后那两个少年男女看了半天,道:“那个就是曾经私通魔教妖女的少堡主默子轩么?”说书先生正好在他旁边,闻言摇头道:“非也,这小哥可不是默子轩,是风雷堡的二公子默少英。听闻那位默少堡主在魔教大破风雷八阵之时,吓得腿软,弃堡而逃了。”此言一出,周围众人纷纷面露鄙夷之色,都道:“默大侠如此英雄,怎的生了这样一个是非不分,胆小如鼠的儿子,真是可惜了默大侠一世英名!”更有侠肝义胆者,恶狠狠的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心中对默子轩鄙视厌憎已极。   众人在茶楼之上目送默天雷一家身影在细雨中远去,人人目中都浮现出肃然敬仰之色,说书先生捻了捻胡子,悠悠然道:“默大侠到这里来,想是要和魔教决一死战了。”   第卅五章 悲莫悲兮生别离【一】   默天雷当日偕同家眷从风雷堡的地下密道离开风雷大阵,骑上早已备好的快马良驹,一行四人绝尘而去。方凌从默天雷口中,得知默子轩已然离开风雷堡,不知所踪,心下酸痛,泪流不止,默天雷脸色铁青,冷冷的道:“如此孽子,不要也罢,从今往后,就当我默天雷没有这个儿子!”方凌不语,只是流泪。默天雷也不劝她,回头看了默少英一眼,道:“倒是少英,是非分明,不知比那孽障强了几倍。”默少英心中一喜,却是敛目低头,道:“伯父息怒,大哥想是一时糊涂,过上几天他想明白了,自会回来向伯父请罪。”默天雷“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几人一路向着济南而去,在济南府,早有众位英雄等在那里,召集之人,正是洛阳孟家庄的庄主孟天昭。这孟天昭人脉极广,虽然家住洛阳,但一到济南,却也到处都是朋友,立时便寻了一处庄院作为据点,秘密召集江湖之上还未归降魔教的英雄之士。   众人对风雷堡和魔教一战皆有耳闻,听闻魔教损兵折将,元气大伤,无不欢欣鼓舞,而风雷堡虽然成了一片废墟,但除了堡中弟子,堡主及家眷并无伤亡,如此算来,这一战风雷堡才是赢家,众人于是对默天雷更是钦服。当日在孟家庄默天雷便被推举为讨伐魔教的武林盟主,现下天下英雄仍是认同,当下在那庄院之中摆下香案,歃血为盟。   默天雷拿出一张地图,上面细细标明了冰焰教总坛位置所在,随即发出武林盟主令,号令天下,齐来山东栖霞,剿灭魔教!   此令一出,江湖沸腾,好些原本已归顺魔教的门派,早已听闻了魔教大败之事,纷纷将自家门前的冰焰教旗帜扯下踩碎,然后率门人子弟,浩浩荡荡赶赴山东,向武林盟主默天雷默大侠负荆请罪,恳请将功补过。默天雷自然仁义为怀,既往不咎,言道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只要同心协力铲除魔教,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如此一来,武林盟主,天下归心,所有曾为冰焰教收服的江湖门派,一起倒戈,誓与魔教不共戴天。原先冰焰教设在这些分坛的副坛主,全数被杀,江湖正派之士犹如猛虎重生,对冰焰教众追杀剿灭毫不容情,这些冰焰教部本来就已人心惶惶,武功又不算太高强,顿时一溃千里,却又无处可逃,转眼之间,就被正道之士追杀的落花流水,损失殆尽。   从武林盟主令发出,一个月时间不到,就有数十个门派到得济南,就连一直未曾出头的少林寺也赶了来,声势浩大,足有几千人,还有英雄豪杰不断源源赶来,那座小小庄院都已站不下,这些人也全不在乎,情愿睡在院落之外。默天雷与崆峒派的玉真子,少林寺的新任方丈肃心大师,华山派掌门严瑞霞在小院的东厢房里商讨了一夜,第二日清晨,默天雷连同几位掌门走出院外,容色肃穆,对着席地而坐的上万江湖好汉将手一挥,所有人向着栖霞城方向而去,自出栖霞城门始,兵分四路,从四个方向形成一个包围圈,向内渐渐推进。此时聚集在这栖霞的武林人士已有几万之多。   冰焰教的地宫之中,月风江正坐在案前看一张纸,纸上有血,只写着四个字:“大势已去”,这是从济南城传来的最后一封飞鸽传书。   月风江神色平静,将那纸从案上拿了起来,凑近灯火,那纸上顿时卷起层层火舌,化为灰烬。宁未央就坐在他身旁,看着他的侧脸。她也看见了那纸上的四个字,脸上却也没有一丝惊惶恐惧的神情,只是轻声说道:“这件事,要不要告诉教主?”月风江缓缓摇了摇头,自上次从风雷堡回来,赤冰便成日将自己关在桃夭殿书房之中,所有的人,一概不见,也包括他的大弟子月风江。这三个多月来,教中所有事务都是月风江和宁未央一力支撑。   宁未央看着月风江略略憔悴的脸色和紧抿的嘴唇,心中一疼,站起身来,手却被月风江握住,“宁儿……”,宁未央握了握他的手,柔声道:“我去给你煎药。”月风江摇头一笑:“药让仆人们去煎就可以。”宁未央想了想道:“他们煎的,我不放心。”月风江看着她,手上用力,将她拉到自己怀中,紧紧抱着,笑道:“其实你才是我最好的药,我一刻看不见你,内伤就要发作了。”宁未央“噗哧”一笑,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将下颏枕在他的肩上,柔声道:“大师哥,你的内伤真的不要紧么?吃了我给你煎的药,有没有好一些?”月风江双臂紧紧搂着她,贪婪的嗅着她发上的幽香,“嗯”了一声道:“好多了。”忽然在她耳边道:“宁儿,跟我来。”宁未央愣了一愣:“作甚么?”月风江不答,只是笑,站起身来,从案子下拿了一个布袋子出来,里面鼓鼓囊囊也不知是甚么东西,拉了宁未央的手,便向外走去。   月风江牵着宁未央,一直来到落花台上的那株不开花的青萝树下,回头向着宁未央道:“你知道我要干甚么吧。”宁未央点点头道:“你要从这爬出去。”月风江一笑,伸手在那树干中央用手指划了一个“火”字,那树干一震,嘎嘎吱吱的裂开了一道缝隙。   两人从那条暗道之中爬了出来,现下正是腊月,满地冻土,寸草不生,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似的。   月风江牵着未央,一直走到一个小小的土坡之上,才放开她,微笑道:“这个地方,你还记得么?”   宁未央四下看了看,抿唇一笑,道:“记得。”   “什么地方?”   “就是那一年我捡到你风筝的地方。”   月风江凝视着她,道:“这是我第一次遇见你的地方。”   宁未央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有些酸,更有些甜,忽的撅嘴道:“你可真小气,有风筝就给自己玩!人家捡起你的风筝,你连谢都不谢一声!”   月风江笑道:“我就知道你会记仇。”低头将手中的袋子打开,从里面掏出一个东西,那是一只大大的风筝,鹞子风筝,虽然因为放置了很多年,有些落色,但依然平展如新。宁未央看着那只风筝,呆了一呆,道:“这只风筝……”月风江低头整理那风筝的牵线,道:“就是你捡到的那一只。”将那风筝递到宁未央面前,道:“给你。”   未央愣了一愣,道:“做什么?”   月风江笑道:“放啊,我知道你想放。那一次,我本来是想叫你一起放的,可一看你那么傻呆呆的,怕你把我的风筝弄坏。”   宁未央眼睛瞪着他道:“果然就是小气!那现在你给我放,就不怕我给你弄坏了?我可是从来没放过的!”   月风江看着她笑道:“现在不怕了,我的东西,你随便弄!”   宁未央甜甜一笑,伸手将那风筝接过,却又皱眉道:“可是,现在是腊月,如何放风筝?”   月风江道:“腊月怎么了,谁规定风筝一定要三月放,我今日就偏要腊月放风筝!”说着拉住宁未央的手,教她如何将风筝放起来。宁未央一学就会,扯着那大风筝在地上来回奔跑,却始终飞不起来。原来腊月虽有冷风,但风向纷乱,将那风筝来回撕扯,却根本飞不到天上去。   宁未央停住不跑,看着耷拉在地上的风筝,脸上一片失落之色。月风江缓缓走到她身边,宁未央抬起头道:“大师哥,放不起来……”月风江道:“是么?”自她手中拿过那风筝的线轴,扯了一扯,笑道:“我给你放。”说着将那风筝向空中一扔,脚下向后跑去,那风筝在空中窜了几下,也像要栽落地上,却忽的一震,猛的向上窜了一尺,风筝身上与转轴之间的细线,蓦的绷得笔直,仿佛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硬生生将那风筝抓到天上去似的。那风筝就这样一窜一窜,越来越高,眼看着已经窜到了半空中,月风江跑到宁未央身边,将那线轴交到她手里,道:“你再跑几步,一边跑一边放线。”宁未央依言扯着那线跑起来,果然手上觉得一股大力拉扯,那风筝像是要挣脱丝线的束缚,奋力向上,终于渐渐飞上天去。   宁未央开心已极,脸上绽开桃花一般明媚的笑容,在地上来回跑了好久,才又跑回那土坡之上,扯着风筝的丝线,坐了下来。月风江走过来,坐在她的身边,和她一起仰头看那只在天上展翅飞翔的风筝。   寒风刺骨,月风江伸臂将宁未央揽入怀中,他的怀抱火热,宁未央紧紧的贴着他,倚在他的怀里。月风江微笑道:“好玩么?”宁未央“嗯”了一声,缓缓将头靠在了他的肩窝之上。月风江低头吻了吻她的头发,抬起右手,将她拉线的手牢牢握住。宁未央眼睛看着他手背之上淡紫的齿痕,睫毛半掩,轻轻的道:“大师哥……”月风江轻轻“嗯”了一声,宁未央缓缓闭上双眸,柔声道:“刚才,你是用内力将风筝放起来的吧。”月风江轻轻一笑,并不回答。宁未央鼻子有些酸涩,轻声道:“腊月风筝飞不起来,可以春天再放,你干嘛要强用内力,你不知道你的伤……你是个……大傻瓜……”月风江笑道:“春天放有甚么稀罕,我一定要带你腊月放。”宁未央不说话,却有一颗晶莹的泪珠自她眼角渗出,月风江不知有没有看见,没有再笑,柔声道:“宁儿,我终于带你放风筝了。”宁未央没有说话,那颗泪珠却慢慢的自她的眼角滑了下来。   两人静静相依,心中一片安宁温柔。寒风越来越大,送来了远处的嘈杂之声,举目可见,四面八方,都似有黑压压的人群,越来越近。宁未央侧耳听了听,道:“大师哥,我们被包围了么?”月风江“嗯”了一声,宁未央微微一笑:“看来,这一次是我们不死,他们不休啊。”月风江一笑不答。宁未央又道:“教主呢,为甚么他不肯出来,大师哥,我们去找他。”月风江眼望着远方的一片苍凉,笑了笑道:“宁儿,师父恐怕是受伤了,你没看出来么?”宁未央呆了一呆,道:“受伤了?教主又怎会受伤?受的什么伤?”在她心中,赤冰惊才绝艳,无所不能,又怎可能会受伤?月风江沉默片刻,道:“我也不知道,应该是内伤罢。”“内伤……是不是也因为……逆行经脉?”月风江没有说话,良久忽然道:“宁儿,往后天绝地灭剑的内功心法,不要再练。”宁未央并不意外,只是紧紧握住他手道:“你也不许再练。”月风江笑道:“好。”   宁未央抬头看天,天空暗沉,似有风雪要来,轻舒口气,道:“大师哥,我一直,都想找一个山清水秀,与世无争的地方,与自己深爱的人平平静静的过一辈子……”月风江道:“我知道。”宁未央转头凝视着他,柔声道:“你愿意和我一起么?”月风江凝目看她,微微笑道:“愿意。”抬头看天上的风筝,“宁儿,你知道么,其实放风筝最后是要把它的线弄断的。”“为甚么?”“因为这样,它才会把你的愿望带到天上去,这样愿望就会实现。”宁未央唇角含笑,道:“是这样么?”手指拽了拽那牵住风筝的丝线,轻声说道:“宁未央和月风江,生生世世,永不分离。”这句话说完,手指用力一绞,那根绷紧的细线霎时断裂,那本来在天上左摇右摆的风筝,猛的一下,向天际飞了出去,转瞬只剩下一个小黑点。偏头看着月风江,笑道:“大师哥,你的愿望是什么?”月风江收紧双臂,大笑道:“我的愿望,和你一样!”   第卅五章 悲莫悲兮生别离【二】   远处的地面忽的现出了一个黑色的圆洞,一个人从洞中急急忙忙的爬了出来,一眼看到他两人,飞速向着他们跑来。跑到近前,单膝跪地,气喘吁吁的道:“两位大人……”月风江沉声道:“薛长老,甚么事?”薛三古抬起头来,脸上神色有些焦急,道:“默天雷的人,已经将我教团团围住,他们已经到了我地宫入口之外!”月风江神色不变,淡淡的道:“有多少人?”薛三古道:“几千。”   月风江淡淡一笑,拉着宁未央的手站起身来:“宁儿,走。”   三人依旧从暗道返回地宫,月风江侧首对薛三古道:“薛长老,传令下去,所有人等都到地宫门口,加强戒备。”薛三古躬身称是,领命而去。   月风江拉着宁未央,一径来到桃夭殿前,迈步进殿。殿中空空荡荡,白幔飘扬,拂过那青玉的桌案座椅,更觉冷清。月风江径直穿过正殿,来到赤冰书房之前。石门紧闭,书房之内寂无声息。他松开未央的手,单膝跪地,高声道:“教主,弟子风江求见!”无人应声,月风江又说一遍,一连说了三遍,石门之内仍是一片寂然。   月风江缓缓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宁未央紧紧跟在他身旁。出了桃夭殿,一路缓行,不知不觉,竟已走到落花台。地宫之中,已隐隐听到刀兵相碰之声,月风江忽的回身,向着宁未央道:“宁儿,我现在,要到前面去,你在这等半个时辰,然后从暗道出去。”宁未央道:“我去哪里?”月风江笑了一笑:“去哪里都行,去一个山清水秀,与世无争的地方。”宁未央大声道:“那你呢?”月风江没有说话,看了她很久,终于微微笑道:“等我脱身了,就去找你,天涯海角我都找得到。”宁未央笑起来,突然扑上去,扑进他的怀中:“没有你我哪都不去,我等不及你找我。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我不会让你自己走,就算要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   月风江紧紧的抱着她,轻声笑道:“好,我们要死也死在一起!”突然低头吻住她的粉唇,疯狂的吻她,双臂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胸膛,两人唇舌激烈的纠缠,贪婪的品尝对方的味道,仿佛一辈子的情,都纠缠在这个吻里。月风江的双手沿着她的曲线一路抚过,从肩,到背,再到腰,一寸一寸,好像要把她身体的每一寸都刻在心里。   宁未央感受到他的手,身上一阵酥软,脸上顿时一片晕红,轻轻的呻吟了一声,却忽的感到腰间一麻,是真正的一麻,身上顿时一片麻木,竟已不能动弹,心中一凉,霍然睁开双眼,大声道:“大师哥你——”月风江离开她的双唇,将她抱在怀中。宁未央看不到他的脸,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声音好听,有一种说不出的磁性:“宁儿,对不起,我说过要守护你一生,这次,怕是要失信了。”宁未央浑身都在颤抖,大声叫道:“你为甚么要失信!我不许!”月风江并不理她,柔声道:“我点了你的穴道,不算太重,一个时辰之后,自会解开,你不要去找我,从密道出去,你听到了么?”宁未央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大叫道:“我没听见!我没听见!月风江,你敢这样对我,我恨你一辈子!”月风江轻轻一笑:“我不怕,只要,你能有一辈子的时间来恨我……”侧头吻了吻她的面颊,“宁儿,好好活着,……连同……我那一份。”左手抬起,抚上她腰间,似是将一个小小的东西塞入了她腰带之中,然后蓦的放开了她,退后一步。宁未央咬着牙,脸上全是眼泪,一字字的道:“月风江,你放开我,不然我永远都不原谅你!”月风江凝视着她,眼睛很黑很亮,却掩不住那一种刻骨的眷恋柔情,唇边绽开一朵灿烂笑容:“宁儿,今生有你,我无憾了。”笑着转身,笑着离去,就这样,转身而去。   宁未央眼睁睁的看着他高大的背影越走越远,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被冻成了冰,想张口大叫,发出来的声音却连自己都听不见,她用尽全力,拼了命般的,声音终于从胸腔冲出,却是颤抖,几近破碎:“月风江,你回来,我求求你……回来……”   月风江没有回来,宁未央的眼睛一直都没有离开他最后消失的地方,她咬着牙,一遍一遍的用真气冲击被月风江封住的穴道,月风江点穴的手法,极其巧妙,很难冲开,宁未央眼睛发红,逆行经脉,一遍遍再冲。地宫之外的声音不知何时竟好似渐渐消失,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黑暗之中。宁未央的身子忍不住又颤抖起来,听不到声音,比听到声音更让人恐惧,她的心犹如被放在油锅中,一时一刻都是煎熬。   她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因为她的头脑已几乎不会思考,只是突然觉得腰间一热,一股热流冲遍全身,麻木僵硬的身体顿时可以活动,脚下一步跨出,却几乎摔倒,原来她的双腿竟是软的。宁未央咬牙站起,想也不想,向着月风江离去的方向跌跌撞撞的跑过去。   地宫之中,条条甬道,除了那巨大的铜灯闪烁着跳动的灯影,没有一个人。宁未央浑身都是冷汗,一颗心好像被人用手紧紧捏住,捏的她透不过气来。她拼了命的跑,一直跑到地宫的入口。入口之处也是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声息,一如平常,只是那扇关着的暗门,此时却是大开着。   宁未央大口喘息,地宫之中并不热,但她浑身的衣衫都已经湿透了,一缕缕的发丝湿漉漉的贴在脸上,她的腿抖得厉害,却没有丝毫犹豫,一步跨出暗门。   触目所及,都是尸体,层层叠叠,横七竖八,地上的血水如同雨后积水,漫过脚面,那浓重的血腥味,令人胃中翻江倒海,立时作呕。宁未央没有呕吐,她几乎甚么都闻不到,只是冲到那些尸体跟前,将那些面朝下的一个个的翻过来。她的身上溅得都是血水,唇边却似露出一丝笑意,双手也似在微微颤抖,口中道:“没有他,没有他!”转身从这佛殿之中飞奔而出。   那座小小的寺庙之内,也是积尸如山,宁未央这次看也不看,箭一般从那洞开的寺门一穿而出!旷野之上,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血迹,还有冰冷僵硬的死人,除此之外,甚么也没有,茫茫四野,一片空旷。宁未央疯了一样在这荒野上来回奔跑,见到死人便上去看,四周没有一丝声息,只有寒风呼啸。宁未央身形摇晃,仰头四望,冷风如刀,刀刀割在她柔嫩的脸上,她却觉不出一点疼痛,虽然她找不到他,但她心中却还未绝望,只要没有亲眼见到他的尸体,她心中就有希望!   宁未央忽然逆着那呼啸的寒风,纵声大叫:“大师哥——,大师哥——”她叫的嗓子都已嘶哑,回答她的,只有风声依旧。   宁未央不再大喊,在风中默立片刻,轻轻的道:“不论怎样,我一定要找到他。”脚下踉跄,向前走去。眼光忽的瞥见身侧一块大石之旁有道黑影一闪,一个嘶哑的声音传来:“左护法……”   宁未央霍然回身,只见那道黑影也已从石头之后踉跄而出,奔向前来,到得她近前,似是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宁未央往那人脸上一看,眸中猛的一亮,心中狂喜,扑上前去一把抓住那人双肩,大声叫道:“薛长老!风江呢!”   那个人正是薛三古,他身上脸上全是血迹,听得宁未央的问话,抬头看她,仅存的那只右眼之中忽的有热泪涌出:“右护法他……”   宁未央心头便似被一盆冰水浇下,从里到外尽皆冰凉,颤声道:“他哪去了?”她没有问“他怎么了”,只因在她心中,绝不肯相信那件最可怕的事。   薛三古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咬牙道:“右护法他……死了!”   宁未央心中好像突然一片茫然,她好像没听见薛三古说了甚么,却又好像听见了,眼前白茫茫的,似乎坐在云端,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却又一阵阵的刺骨寒冷,半晌,才感到有人拼命摇晃她的肩膀,大声叫她:“左护法!左护法!”宁未央眼前的白雾似是一点点的散尽,才发现自己已经坐在地上,薛三古正抓着她的双肩摇晃。她目光渐渐聚集在薛三古脸上,道:“薛长老,你说谁死了?”薛三古独眼中眼泪不断流下,却依然一字字的道:“右护法大人。”宁未央看着他,忽然笑道:“你骗我的吧,你都还好好的活着,我大师哥怎么会死?”薛三古咬牙低头,不再说话,却从衣襟之内掏出一样东西,双手捧至宁未央面前,宁未央低头去看,心霎时好像被人掏空了一般,那是一柄剑,一柄断为两截的剑,剑身暗黄,剑柄之上篆有两字,一字“霁”,一字“风”。   宁未央缓缓伸手将那两截断剑拿在手中,薛三古低声道:“右护法大人与敌人死战,杀敌无数,但终是内力耗尽,经脉尽断……而亡。”   宁未央不说话,将那断剑缓缓抱在胸前,良久才终于说了三个字:“……尸首呢?”声音缥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她发出的。薛三古没有回答,双肩抖动,身子渐渐伏在地上,竟似是在痛哭。宁未央转目看他,等了很久,又问一遍:“尸首呢?”薛三古直起身子,却没有抬头:“右护法大人……尸骨……无存……”说完这句话,却听不到宁未央的一丝声音,终于抬眼向她看去,只见宁未央正在看他,一双眼睛空空洞洞,黑沉沉的一片死寂,她的嘴唇不知何时已变的苍白,苍白的唇瓣轻启,慢慢重复:“尸……骨……无……存……”薛三古再也忍耐不住,放声痛哭,眼泪将脸上的鲜血冲出一道道的痕迹,开口道:“右护法……右护法他……”才说到这,却被宁未央厉声打断:“不要说!”薛三古愕然愣住,看着宁未央,宁未央看着他,声音小了许多,慢慢摇头:“……不要……说……”她的脸白的近乎透明,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   薛三古胸中突然一股热血激荡,拿手抹了一把眼泪,大声道:“左护法大人,月风江大人到死都是笑着的,不堕……一生傲骨!”   宁未央轻笑点头:“到死都是笑着的,不堕一生傲骨……”一手紧紧搂着断剑,一手撑地,爬起身来,跌跌撞撞向前走去,只走出两步,一口鲜血喷出,在风中化为一蓬血雾。鲜红的血染红了她苍白的唇,凄绝艳丽,顺着她的唇角一滴滴的滴落,落在霁风剑上,在那从不沾血的霁风上留下一道暗红的痕。薛三古大惊失色,抢上前去扶住她,看着她的脸,大声道:“左护法大人,你想哭就哭出来吧,不要憋着!你哭啊!”宁未央听了他的叫喊,才似恍然而觉,从方才到现在,她竟然没有流一滴眼泪!她眼中无泪!她胸中本该是心的地方,现在空空落落,好像甚么也没有,却仍能感到那一丝一丝的彻骨剧痛。   宁未央也不理睬薛三古,抬脚向前走去,薛三古也是身受重伤,拉她不住,只得一瘸一拐的跟在她身后。宁未央一径走回到那小小寺庙之中,地宫入口之前。抬腿刚要迈进,却被薛三古一把拉住,单膝跪下,道:“左护法大人,不要再回去了!右护法大人虽然……但默天雷的人也死伤惨重,不得已退了回去。左护法,不能再回去了,趁现在赶紧走吧!”宁未央低头看他,缓缓摇头,道:“我不走。”薛三古急道:“难道左护法到现在还不明白月风江大人的苦心么!他拼了性命不要,为的是甚么!你不肯走,月风江大人就真的白死了!”说到后来,几乎声色俱厉。   宁未央抬起头来,看着地宫黑黝黝的入口,轻轻笑道:“薛长老,你知道么,我自打记事起,就生活在这里。我一直都很讨厌这个地方,因为这里永远都是黑暗冰冷,没有阳光,也没有月光。从小到大,我做梦都想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要回来,我也差一点就这样做了,可是,我遇到了他,他不是阳光,也不是月光,但自从有他在身边,我就再也没有寂寞过。这是我生活过的地方,也是他的,我从前虽然很讨厌这里,但你现在叫我离开,我却真的舍不得。”低头看着薛三古,道:“薛长老,我现在以左护法的身份,命你带领所有剩余教众,离开这里。”薛三古一呆,抬头道:“请左护法与属下一同离开,属下拼死也要护得左护法大人的周全!”宁未央淡淡一笑:“你若还当我是左护法,便要听我号令,否则,我一样会对你教规处置。”薛三古大叫一声:“左护法!”宁未央一条腿已迈入了暗门之内,忽的停了一停,并未回头,淡淡的问道:“断霁风宝剑的,是哪一个?”薛三古愣了一愣,随即咬牙一字字的道:“是默天雷。”宁未央微微一笑:“默天雷……很好。”只说了这一句话,另一条腿也迈入门中。薛三古一人跪在门前,眼望着那漆黑的暗门,宁未央的身影却再也看不见,忽的站起身来,对着那洞门说道:“左护法不走,属下也绝不会走,属下愿与冰焰教共存亡!”   第卅五章 悲莫悲兮生别离【三】   他这最后一句话,宁未央并没有听到,她怀中抱着断为两截的霁风剑,在地宫之中慢慢而行,一直走到桃夭殿中。站在赤冰的书房之前,缓缓开口:“弟子宁未央,求见教主。”石门之后无人应声。宁未央没有再说第二遍,伸手去推那石门,那石门似是从里面锁住,推起来纹丝不动。宁未央退后一步,从背后抽出攻玉,向着那石门一剑斩下,一声轰然巨响,那扇石门中间开裂,宁未央还剑入鞘,伸手再推,那扇石门应手而开。   书房之中仍旧是桌椅书橱,与上次所见并无不同,唯一不同的就是,这一次,在那桌案之后坐着一个人,背向而坐,脸正对着后面墙上的那一幅画,画上覆的青纱已经摘下,仍旧是那个青衣执剑的少女,眼波盈盈,好似也在看着那坐着的人。   宁未央一步步的走到那张紫檀的桌案之前,案上有灯,还有,一张金色的兽面面具,在灯火的映照之下闪闪发光。   那人听见了她的脚步声,淡淡的道:“你来了。”宁未央没有说话,只是从旁边拖了一张椅子到桌前,抱着霁风坐了下来,才慢慢的说了一个字:“是”   那人沉默了片刻,缓缓回过身来。灯火之下,那人的脸很苍白,双眉斜飞,眉下有一双很深的眼睛,刀削般挺直的鼻子,唇很薄,却没有甚么血色。这本来是一张很英俊的脸,却在左边面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几乎从眼角直到嘴角,深可见骨,宁未央却并不觉得狰狞,只是有一种动人心魄的残缺。   那人的眼睛扫过她脸,却落在了她怀中抱着的剑上,目光凝注,久久不能移开,脸上神色并没有甚么变化,那双深邃的眸中却渐渐泛起微凉的痛色,缓缓的道:“风江……”宁未央脸上亦无任何表情,很久,才慢慢的道:“他死了。”那人不再说话,一双眸子缓缓凝注在她脸上,她的脸上依然苍白,白的仿佛透明。她的眼睛黑沉沉的,与他对视,却没有一丝光芒闪动。   很久,那人仿佛是叹了一口气,轻轻的道:“那么,你来做什么?”宁未央看着他,也轻轻的道:“我来看你一眼,替他看。”   那人目光闪动,盯在她脸上,慢慢的道:“你看到了?”“看到了。”那人薄唇忽然好似勾起一丝笑意,一字字的道:“那你知道我是谁么?”   宁未央盯着他,竟然也似乎笑了一笑,缓缓的道:“你是赤冰,你也是辛灵子。”抬起头来,目光越过赤冰头顶,落在他身后画中的那个青衣少女身上,一字字的道:“她是韩紫灵。”   赤冰脸上并无诧异之色,只是低低的笑了一声:“原来,你甚么都知道。”顿了顿又道:“你是如何知道的?”宁未央道:“我在昆仑山地狱谷中,见过韶逸风。”   赤冰似是冷冷笑了一下,淡淡的道:“他果然命很大。”冷冷盯视着宁未央:“然后呢?”   宁未央并不回避他的目光,缓声道:“他给我讲了一段往事,昆仑剑派昔时弟子,韶逸风,辛灵子,还有韩紫灵的往事。”   赤冰“哦”了一声,道:“他都和你说甚么了?是不是告诉你他和韩紫灵如何相爱,还有我是一个如何的畜生?”   宁未央道:“他说韩紫灵是他妻子,我和韩紫灵长得很像,还说了你当年是如何被逐出师门,又如何把他打落悬崖。”   赤冰低头,唇角扯出一抹讥讽笑容,淡淡“哼”了一声,道:“那他有没有告诉你,当年喜欢韩紫灵的不止他一个?辛灵子魂牵梦萦的女人,也是韩紫灵?”   宁未央慢慢摇了摇头,赤冰笑了一笑,笑声之中,满是讥诮不屑:“他自然不会说,他那样虚伪的人,又怎会坦坦荡荡的说一句实话。”转目看着宁未央,笑道:“当年,他娶了我最爱的女人,却还怕我和他争掌门之位,暗中告密,让师父废了我的武功,将我逐出昆仑剑派。他是不是和你说他担心我的安危,四处探寻我的下落?”宁未央点了点头,当日韶逸风确是如此说的。赤冰哈哈大笑,道:“他说的一点不错,他确是派人四处找我,却并不是担心我死了,而是怕我活着。”抬手抚过脸上那道长长的伤疤,微微笑道:“这个,就是见证。”   宁未央不说话,看着赤冰,目中同样微凉。赤冰凝视着她,忽然道:“他给你讲了一段往事,那只是一半,想听后面的一半么?”宁未央点了点头。赤冰笑了一笑,缓缓闭上双目,很久很久,才慢慢睁开。   “当年,我将韶逸风打落悬崖,心中无比痛快。但我没有离开绝落崖,一直在那里站了三天,到了第四天,她来了。她身上穿了一件淡紫的衣服,很好看,怀里还抱着一个很小的孩子。她看见我,脸上没有一丝吃惊,只问了一句:‘逸风呢?’我看着她,明明白白的和她说:‘死了。’我等着她冲上来打我踢我,或者杀我,但她甚么都没有做,只是站在那看着我,一边流泪一边看。我的心突然很疼,我最见不得她流眼泪,我向她走过去,想要抱她,不管她愿不愿意,我都要把她带走。”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不说,一双眸子似乎更深,一种温柔的眼波在眸中缓缓流淌,宁未央从小到大,从未见过赤冰眼中有过此种神色,然而这种神色,却让她蓦然的想起了一个人,那本该是心的地方猛的感到一阵窒息的闷痛,随后喉咙又是一阵腥甜,宁未央牙关紧咬,将那满口的血腥生生咽下,喘息一阵,问道:“然后呢?”   赤冰淡淡一笑:“然后,就有一把剑架在了我的脖子上。其实我完全可以躲开,然后出手制住她,但我不想这么做。她一手抱着那个孩子,一手拿着剑,剑身不停的颤抖,我看着她的眼睛,说:‘紫灵,跟我走,你的孩子,我来养。’她不说话,眼泪流得更凶。我平静的对她说:‘你也可以杀了我,给你丈夫报仇。’她听了我这句话,手竟然不再颤抖,眼中也露出一种决然的神色,我心中一痛,闭上双眼,等她杀我。她终于开口说话:‘是我们欠你在先,我不会杀你。’那柄剑突然离开我的脖子,她不肯杀我,我心中是有一阵狂喜,她心中,并非完全对我无情。我赶忙睁开眼睛,想要抓住她,却看见了我终生难忘的一幕,她已站在绝落崖边上,回头向我望了一眼,纵身跳了下去。我疯了似的扑过去抓她,却只扯下她的一方衣角,她的紫衣在云雾间飘荡,好像一只蝴蝶。突然,一个东西从下面猛的飞了上来,我心中大喜,一把抓住,却又立刻绝望,那不是她,是一个小女孩,她的声音从崖下断断续续的传来,似真似幻,她说:‘照顾……我的孩子……’然后,再无声息。我一手抱着那个孩子,一手抓着从她身上撕下的衣角,觉得,我已经死了。”   说完这句话,赤冰便不再开口,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好似真的死了一样。宁未央看着他,慢慢的问了一句:“你……带走了……她的孩子?”声音之中,有一丝轻微颤抖。赤冰侧目看她,笑了笑道:“是的,我带走了她的孩子,将她养大成人,我给她取了一个名字,叫做‘宁未央’。”   宁未央,宁未央,宁愿……未央……   宁未央呆呆的看着他,原来这便是她的身世,那么现在在她面前的到底是谁?是自小抚养她长大,教她武功的师父,还是她不共戴天,害她成为孤儿的仇人?然而,她的眼中依然没有眼泪,心中一片木然,并未感到甚么疼痛,在这世上,再没有一种痛能抵过月风江留给她的剧痛,只一瞬间,就将她的心碾得粉碎。   赤冰看着她道:“我从小看着你长大,你身上有紫灵的影子,我想她的时候,就想要看到你,但你身上也流着韶逸风的血,所以我也恨你,想折磨你。我答应过紫灵照顾你,却没答应她不杀你。我一直希望,你能像韶逸风更多一点,所以我教你杀人,教你狠辣,因为紫灵决计不会如此,这样有朝一日我杀你的时候,才不会手软。”说到这里,他忽然闭起眼睛,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又缓缓睁开双眸凝视着未央:“但是我错了,不论我怎样教你,你都始终不像韶逸风,你像你妈妈……”   宁未央默然不语,她从小到大一直都不明白,同样都是赤冰的弟子,赤冰为何对她如此冷漠狠心,原来一切早有因果。现在,她终于知道了一切真相,却发现这一切,不管谁是谁非,谁对谁错,于她都已经不重要了。   赤冰身子忽然微微一震,随即剧烈的咳嗽起来,一口鲜血从口中涌出,弄脏了他雪白的衣袍。他从怀中掏出一方雪白的锦帕,将嘴角的鲜血拭净,看着宁未央,忽然道:“未央,你恨我么?”   宁未央看着他,很久很久,才缓缓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赤冰微笑道:“你是不是想杀了我,替你爹娘报仇?”宁未央苍白的脸上忽然也泛起了一丝薄凉的笑意,轻道:“杀了你,我的风江就能回来么?”她用一只手撑住桌案,慢慢的站起身来,转身向外走去,声音苦涩:“不管怎样,你始终……都是我师父……”   赤冰似是愣住,看着她纤弱的背影,忽然道:“你知道我为甚么要将你嫁给风江?”宁未央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赤冰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因为,你像紫灵,而风江,像极了我少年之时。”看她凝立不动,又道:“你过来,我这里有一样他的东西,现在交给你。”   宁未央毫不犹豫,转过身向他走来,停在赤冰身边。赤冰右手自下面抬起,道:“给你。”突然出手如电,握住了她的脉门。宁未央没有躲闪,也没有挣扎,甚至没有说一句话,就那么静静的站着。赤冰抬起头来,对她道:“你爱上风江,是我生平之慰。所以,这个东西,是我替他给你。”   宁未央突然感到脉门一热,一股炽热的热流顺着手腕瞬间流至全身,浑身上下暖洋洋的,本来冰冷的身体竟然立时温暖,有种说不出的舒服。她愣愣的看着赤冰,脱口道:“教主你?”本能一抽手腕,却根本抽不动。赤冰双眸紧闭,手指紧紧扣在她脉门之上,头顶渐渐冒出一阵氤氲的白气,本来苍白的脸色却一分分的灰败下去。宁未央看见他的脸色,心中更惊,后退一步,奋力挣扎,却根本挣不脱赤冰的手,只是觉得那股热流比之刚才更加炽热,在自己浑身经脉中四散游走,冲击各处大穴。   约莫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赤冰的手指一松,如同枯叶般落下,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身子再也支撑不住,靠着椅背缓缓滑下。   宁未央一惊,上前一把扶住他,半跪在他身前,道:“你……你怎么了?”赤冰口中鲜血不断涌出,已将他身上所穿的白衣染成鲜红,他的一双深色眸子似也在慢慢变浅,费力的抬起左手,手中紧紧握着一把剑,剑柄剑鞘皆是赤红,递与宁未央,吃力的道:“我方才……已将我剩余功力,全部……传了给你,你……拿着赤霄宝剑,杀出去……”宁未央看着他,既不说话,也不接剑。赤冰剧烈喘息,厉声道:“接着!”宁未央伸出右手,将赤霄宝剑握住。赤冰盯着她道:“长生剑虽然厉害,但默天雷却未必是你对手。……我教了你二十年,这次不要丢我的人!”费力的回转头去,看着墙上的那个青衣少女,嘴角牵动,似是在笑,“红尘浊世,虚空一场,从今往后,还他们一片清平江湖。……我终于可以去见紫灵了,韶逸风就这样继续好好的在世上活着罢,我要和紫灵在一起,告诉她,我比他强!”   说完这句话,眼睛定定的盯在那画中少女脸上,一抹笑意凝在唇角,再也一动不动。宁未央缓缓抬起头来,看着他已变做浅褐颜色的眼睛,轻轻唤了一声:“……师父……”赤冰笑痕仍在,却已永远不会再回答。宁未央将赤霄剑放在地下,伸出手去,缓缓抚过他的眼睛,替他阖上双目,默默的看着他的容颜。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见过赤冰的真面目,这是第一次见,却也是最后一次。   宁未央将那张书案之上的东西都清理干净,将赤冰的遗体平放在桌案之上,回身退到一尺之外,双膝跪下,向着赤冰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仍旧将两截霁风抱在怀里,却将那柄赤霄放在赤冰右手之边,弯身从地上拿起那支灯烛,缓缓走到旁边书架之前,举起烛火点燃了那一排排的藏书,纸笺易燃,瞬时已燃起一线火龙,随即将那些木架也一并燃着,噼噼啪啪,霎时连成一片。   宁未央将灯烛丢入火中,怀抱断剑,转身而去,出得门口,回眸一望,只见赤冰的尸身安静的躺在火焰之中,而韩紫灵的画像也在火光之中明明灭灭,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她说不清,但到得最终,却是同归烈焰。也许他这二十几年的翻云覆雨,谋画天下,只为红颜。   回过头来,宁未央一步一步的走了出去,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红尘纠缠,他们终已了断,而她自己的,却还没有。   第卅六章 相思笑归红尘去【一】   宁未央一个人,走在青石砖的甬道之上,听着自己脚下的回声,缥缈悠远。她最后要去的地方,是落花台。   站在台上,望下看去,高台之下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恍然想起自己在这里曾和寒沉雪比剑,被她一剑划破左肩;又想起自己曾在这里苦苦求生,与二十五个白道高手生死相搏……这些往事,现在想来,竟好似都在昨天。未央笑了一笑,好似看到台下密密麻麻站满了人,赤冰端坐在当中的紫檀椅上,寒沉雪,星无邪站在他的身侧,还有……月风江,他脸上戴着那张平平板板的白银面具,就那么深深的看着她。宁未央忽然又觉出了自己的心跳,一股热流冲出眼眶:“大师哥……”向着他伸出手去,手指触到的只有冰冷的空气,高台之下,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静寂。   宁未央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贴到了一株高大的青萝树下,身子缓缓滑下,坐在了地上,将那断剑握在手中,深深凝目,忽然想起在昆仑山两人第一次相见之时,月风江脸上扣着那平板的银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眸子深邃漆黑,却没有半点温度,能让人的心底结冰,他声音慵懒,话语之中毫不掩饰讥诮之意,却偏偏有种致命的磁性,他说:“堂堂冰焰教的左护法,居然连区区一个鬼城都走不出去,真是没用。还是女人动了情,都会变的如此愚蠢?”宁未央轻轻笑起来,他眼中的寒冰,到底是甚么时候融化不见,变为一团烈焰?他说女人动情愚蠢,却没想到男人也一样。突然又想起自己失忆之时到他的房中练功,他说:“你仔细看看,你那把攻玉和我的霁风,是不是一对儿?……教主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你迟早都是我的人。”   宁未央忽然紧紧闭上双眼,她多希望一切都是一场梦,当她再睁开眼的时候,月风江就会像从前一样站在她的面前,用那火一般的目光,烧的她脸上滚烫,然后笑着对她说:“宁儿,我回来了。”可是,他这一次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如果可以,她情愿用剩余的生命,换他站在自己面前,再看一眼。攻玉和霁风是一对,攻玉仍在,霁风却已经断了。   宁未央忽的睁开双眸,解开衣襟,把自己贴身的衣衫撕破,扯下长长的布条。她将两截断剑对在一起,用自己衣衫上的布,一层一层,将那断裂之处绑了起来,她左手紧紧握住剑身,宝剑锋利,立时割破了她的手掌手指,鲜红的血珠一串串顺着暗黄的剑身流下,从不沾血的霁风,却沾满了她的血。她手上的血,已将那一层层的白布都染透,却终是硬生生的将两截断剑绑在了一起。霁风如初,只是在那剑身中间,缠绕了一圈血红。宁未央痴痴的看着那把剑,缓缓将那剑抬起,贴在脸上,良久,忽然闭起眼睛,将嘴唇贴上了冰冷的剑身,冰到极致,反是滚烫的灼热,一如他的唇。   一滴水滴滴落在剑身之上,缠绵不下,淡了血痕。   身子一歪,靠在青萝树上,却感到腰侧有什么东西轻轻的咯了她一下,宁未央微微一愣,蓦然想起最后的那一刻,月风江与她诀别之时,手抚上她腰间,似是在她腰间塞了甚么东西,急忙伸手去摸,那东西并不大,光滑圆润,触手冰凉。她将手举起,缓缓张开手掌,掌心之中,有一颗浑圆的珠子,龙眼大小,鲜红如血。   血珊瑚。   默天雷带领众位英雄豪杰踏入地宫之时,已是第二天的早晨,在地宫门口遇到了执刀而立的薛三古,众人对魔教恨之入骨,毫不客气,一拥而上,乱刃分尸。   地宫之中,石殿重重,条条甬道盘旋交错,如同迷宫。默天雷冷笑一声,带领群雄,沿着最宽的那条青石甬道一径走下,沿路之上遇到较大的石殿,统统进去搜寻是否还有活口,发现魔教余孽,一律乱刀砍死。   群雄极是热血沸腾,一路之上只恨藏匿的魔教妖孽太少,杀的不过瘾,正想再去搜查,抬眼却看见前面远远的似乎已到尽头,再无石殿,只有一座丈余高台,高台之上黑黝黝的,看不清有些甚么。   虽然地宫甬道两旁都有铜灯,但群雄手中却仍是举着好些火把。默天雷眉头一皱,伸手从身旁之人手里接过一支火把,当先提步,向着那座高台走去。众人见他神色凝重,便也个个收敛神色,不再说话,随着他向前走去。那高台并不很远,走了一阵,便已站在高台之下。   离那高台还有两丈开外,默天雷停下脚步,站在当地,群雄跟随他站定,举起手中火把,俱都抬眼向那高台之上看去。   几百个人,此时竟无一个人说话,偌大的地宫里,只能听见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这高台之处本来一片黑暗,此时给这百十支火把一照,倏然明亮起来。众人此时才看得清楚,原来方才所见的那一片黑黝黝的东西,竟是一片奇怪的树木。不少人从小活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长在地底下的树,此番算是长了见识。只见这些树木一株株树干极为粗大,枝叶却是条条长藤,却在那藤条之上,开满了粉红色的小花。就在这一片无风自动的怪树之下,竟站着一个白衣如雪的少女!   那少女背身而立,似是仰头在看那枝条上的花,娉婷婀娜,青丝柔动,身上发上,沾了片片落花。   群雄瞠目结舌,全都瞪大眼睛瞧着那个少女背影,如若不是还记得自己是在魔教的地宫之中,定会以为是见到了仙女。默天雷目光阴霾,一眼瞧见那少女身后背着的那柄青色长剑,冷冷笑了一声,高声道:“宁未央?”   那少女听得他说话的声音,缓缓回过身来,那双清水寒潭一般的眸子慢慢定在默天雷脸上,忽的微微一笑:“默天雷。”   她转过身来,众人才看见,她的怀里还抱着一柄剑,一柄暗黄色的剑。群雄之中也有一些人参加过昔年的洛阳英雄大会,识得宁未央,当年魔教教主和四位护法,在孟家庄来去如风,谈笑杀人,何等的威风,众人心中都知道,这魔教的小姑娘,实是貌美如花,心如蛇蝎,是以对她是又恨又怕。现如今风水轮流转,乾坤易位,今非昔比,魔教三位护法已死,教中部众早已溃不成军,四散奔逃,又被屠杀殆尽,魔教教主至今也未露面,只怕也差不多是死了,现下只剩下这个魔教的左护法,一个小姑娘,再狠再辣又狠得过那个让人恨之入骨的月风江么?想到此处,不少人心中大是兴奋,都想:这个左护法可不能一下杀了那么痛快,对魔教的妖孽,用不着讲甚么仁义,待会将她抓住,折磨个三天三夜再杀。   默天雷一眼瞧见她怀中所抱的长剑,忽的哈哈大笑,笑声说不出的张狂讥诮,旁边众人见他笑,便也跟着大笑起来,一时之间,仿佛连地宫都被这阵阵狂乱的大笑震得晃动起来。宁未央脸上平静如水,静静的站着,等着他们笑完。默天雷终于笑得累了,把手指着宁未央道:“你死到临头,却还抱着那块废铁做甚么?”宁未央看着他,轻轻一笑:“我愿意。”默天雷冷笑道:“甚么霁风剑,甚么月风江,都是……”他话未说完,已被宁未央截口打断:“默天雷,你的狗嘴里若再敢提我大师哥半个字,我现在就宰了你。”说到此处,忽的微微一笑:“不过,我本来也是要宰了你的。”   默天雷纵声狂笑:“就凭你?也敢出此狂言!你以为你一个人,杀得了我们这么多人么?你若识相,乖乖的告诉我赤冰在哪,然后跪在地上给我磕一百个响头,再自断双臂,我或可考虑饶你一条小命,否则,嘿嘿嘿,那个月风江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宁未央微微笑道:“我教教主在哪,你就是知道了也没有用。”眼波流转,淡淡一笑:“这么多人我确是未必杀的了,但你,我却是一定要杀的。”忽然蹲身下去,将怀中宝剑握在手中,用力向着台上一插,霁风剑就这样直直的插在了落花台上。因霁风已断,再不能握剑柄用力,是以她方才是用手紧握剑身,长剑挺立,却又多了一道鲜红血痕。   宁未央纤手轻抚霁风,柔声道:“大师哥,我知道你在,我要你好好的看着我。”缓缓站起身来,回手从背后将攻玉剑慢慢拔出,垂在身侧,向着默天雷笑道:“默天雷,昆仑剑派的长生剑可还用的顺手?”默天雷脸色一变,眼角跳动,眼中一片阴冷。周围众人忽然听了她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都是一愣,众人都知默天雷手中所拿的宝剑是长生剑,但却没人知道这长生剑竟是昆仑剑派的,都盯着宁未央盼她再说下去,宁未央却并不再说,将攻玉缓缓抬起,左手伸指在暗青色的剑身上一弹,顿时一声清吟回荡,侧目看着默天雷,淡淡的笑道:“都说长生剑天下无敌,断尽神兵,我看却不尽然,默天雷,你敢接我一剑么?”   默天雷冷笑一声道:“好个自不量力的妖女,你低头看看,再回头想想,你魔教那几把剑的下场,再来说这狂言。”宁未央嫣然笑道:“那几把剑是那几把,想来你还不知道,我师父最是偏心于我,是以我的攻玉和他们的不同。”   默天雷“哦”了一声,心下七分轻蔑之中却也带了三分好奇,道:“好,既如此,那你放马过来罢。”   宁未央微笑点头,眸中蓦的闪过一线寒光,足尖一点,已从落花台上飞身而下,白衣如雪,翩若惊鸿,右臂向前一送,攻玉剑直直向着默天雷咽喉而去。这一招直截了当,快、准、狠,没有一点花哨。默天雷冷笑一声,右臂一振,挥剑刺出。他存心要将攻玉剑折断,羞辱宁未央,是以不闪不避,长生剑正正对着攻玉而去,旁边众人见此架势,早已后退三尺,让出一片空地。   眼看着两剑剑锋就要相碰,默天雷心中忽然感到一阵兴奋,他要看一看,这柄长生剑是不是真的天下无敌!抬眼间,却似看到了宁未央宛若清泉的眸子,还有眸中一闪而过的冰凉笑意。默天雷心中一愣,好像觉得哪里不妥,还未及细想,宁未央皓腕微微一摆,攻玉剑竟是向旁稍稍偏了半分,就是这半分之差,两柄宝剑紧紧相贴,擦身错位,电光石火的一瞬,长生剑已闪电般的刺入宁未央胸前,透胸而过!也就是同一个刹那,攻玉剑也已穿透了默天雷的咽喉!   众人好似不敢相信般,一时静默无声,却又猛然发出一声惊呼。默天雷双目暴突,大股的血从他嘴里涌出,他赤红的眼珠恶狠狠的瞪着宁未央,喉头只能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宁未央冷冷看着他,唇边绽出一抹绝然笑意,鲜血自她唇角溢出,如同泉涌。牙关紧咬,身子猛的向后一纵,将攻玉从默天雷咽喉之上拔了出来,同时,长生剑也从她体内拔出,胸前一道血箭狂喷而出,踉跄退了几步,身子后仰,倒了下去。   群雄一时之间都围拢在默天雷身周,默天雷脖子几乎都已断了,眼睛直直瞪着,眼见是活不成了。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将这个魔教的妖女碎尸万段,给盟主报仇!”这一声喊激的群情激愤,纷纷转头怒视着宁未央。   未央坐在地上,鲜血已将她一身的白衣染成鲜红,右手撑地,看着群雄,似是微微冷笑,这冷笑之中,却又有种说不出的讥嘲。   默天雷身旁一人弯腰拾起长生剑,大喝一声:“兄弟们,把这个妖女剁成肉酱!”说着当先纵身而出,长生剑一举,向着宁未央当头劈下,他身旁数人也是各执刀剑,飞身上前。   宁未央冷眼看着头顶森然的剑光,眼中并无一丝惧色,只有冰冷讥嘲,左手紧握成拳,缓缓抬起。   眼看那冰冷的剑光就要触到她的头顶,斜刺里猛的一道人影闪过,紧接着便是一阵铿锵金鸣,那几个人手中长剑,都似给一股大力一震,纷纷向上弹去;那手执长生剑的人只觉一道凌厉剑风直奔自己手腕而来,若不撒手,这只右手立时就得被削掉,此时此刻,只得舍卒保車,长生剑再好也没自己手好,把手一松,缩的比兔子还快。长生剑剑柄向下,一头坠了下去,却被一只手从下一抄剑柄,牢牢握在手中。   握剑的人是一个白衣男子,长身玉立,双眸漆黑,向群雄扫视一眼,目光冷若寒霜。众人一看到这个人,半数以上都是认识的,个个倒吸了一口凉气:“默少堡主!”   这个人正是默子轩。他自离开风雷堡之后,便去寻他师父寒秋子,跪在寒秋子面前,将他父亲默天雷杀死童夕颜之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师父。寒秋子听罢久久不语,良久终于长叹一声,将默子轩扶了起来,只说了四个字:“子不肖父。”此后默子轩一直留在寒秋子身边,默默习武练功,少言寡语,对江湖上事再也漠不关心。终有一日,寒秋子将他唤至房中,像是有事和他说,却又欲言又止,默子轩抬眼看他师父,淡淡的道:“师父有话尽管直说。”寒秋子轻轻一叹,终于道:“你父亲做了武林盟主,带领江湖上的英雄好汉,要与魔教决一死战。”默子轩默然不语,寒秋子看他一眼,又道:“魔教气数已尽,节节败退,现下你父亲已经到了山东栖霞了。”默子轩霍然抬眼,忽的一撩衣摆向着寒秋子跪下,目光灼灼:“请师父准许弟子下山!”寒秋子没有说话,只是慢慢点了点头。默子轩双手伏地,向着寒秋子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转身而出。寒秋子凝注着他的背影,轻叹一声:“红尘情债,是劫……是缘?”   默子轩目光扫过横卧在地的默天雷,眼中忽的掠过重重悲色,但也只是一瞬之间,蓦然回身,一步跨到宁未央身边,蹲身将她一把抱住。他一路之上心如油煎火烤,马不停蹄,日夜不息,飞一般的踏入冰焰教的地宫,却还是……来晚了。   宁未央躺在他臂弯之中,仰起头来,一双眼睛深深的看着他,轻轻的道:“子轩哥哥,……你……来了。”默子轩低头看她,牙关紧咬,说不出一句话来。宁未央微微笑道:“这一次,我……杀了……你爹,你……恨死我……了吧……”她虽然在微笑,但那笑容之中尽是凄凉。默子轩胸口憋闷,仿佛连呼吸都已困难,喘息了半晌,终于说出话来:“……我不恨你。”宁未央看着他,眼中原本雪亮的杀气都已烟消云散,不知是不是火光明暗,她的一双眸子也朦朦胧胧,终于凝成一颗泪珠,从眼角滚落:“子轩哥哥,……这一生,我……终究……负你……”她口中已不再涌出鲜血,身上却已一阵阵的发冷,眸光渐渐涣散。默子轩双手都在颤抖,将左手抵在她后心之上,想用真气护住她心脉,触手却是一片冰凉的鲜血,心脉已断,什么都护不住了。似是感受到他的真气,宁未央竭力睁大双眼,眸光用力凝注在他脸上,柔声道:“子轩哥哥,没用了,……我就要死了,我死……之后,你一定……要将那把霁风……和我……葬在一处,……好……不好。”说到这里,用力侧过头去,眼睛直直望向落花台上的霁风剑。默子轩身子一震,没有说话。   宁未央遥遥望着霁风剑,眼中渐渐模糊,心中也渐渐模糊,不知为何,她竟然想起了鬼医明华,想起了明华将他的妻子小落封入冰中,日夜为她寻找重生之法,直至满头白发。她当时说他是逆天而行,此时此刻,却好似突然理解了明华的做法,那是一种何等深切的悲哀和无奈,但也有永不断绝的希望。只是,明华尚可将小落的尸身封入冰中,日夜相对,而自己的风江,却是尸骨无存,纵是再看一眼都已不能够。   默子轩的手掌感受到她身子一分分的冰冷下去,他的心也一分分的冰冷下去,发了疯般的将真气送入她体内,却都如同泥牛入海,再无回应。宁未央转过脸来,不知是不是火光映在了她的脸上,她苍白的脸上好似泛起了一片嫣红,一双眸子晶晶亮亮,微笑道:“……我要去找……大师哥……了,他……看见我……来了,不知……会不会……生气……我不管,就是要去……陪他,……没有我,他……好孤单……”   默子轩听着她的话,心仿佛被硬生生撕裂了一般,纵纵横横,都是血肉模糊的伤口,心血一滴滴的往外淌,眼中却掉不下一滴泪。忽然低头在她额上一吻,凝视着她,柔声道:“未央,你不会死,我带你走。你想去哪,天涯海角,我都带你去。”宁未央双颊隐隐露出一双梨涡,轻声道:“天涯……海角……你带我……去洞庭君山……吧,那里的小馄饨……真的……很好吃……”她眼中星辰般的光芒一分分的黯淡下去,只有唇边笑痕依旧。默子轩伸臂将她抱在怀里,缓缓站起身来。   群雄眼睁睁的看着风雷堡的少堡主公然护着那魔教妖女,对自己父亲之死反而毫不关心,心中对默子轩本来就早有鄙夷,现下更是怒不可遏。待见他抱着宁未央站起身来,脸色青白,眼底一片冰凉,却没有一滴眼泪,目光看向他们,阴霾冰冷,让人心底发寒,长生剑就在他身后背着,他虽然双手抱着宁未央,没手拿剑,但却没一个人敢上前挑衅。   默子轩走过落花台,忽然停步,站在台下,目中露出复杂的痛苦之色,半晌,终是狠狠咬牙,抱着宁未央飞身掠上高台,弯腰将霁风剑从地上一把拔起,握在手中。站在台上居高临下看着默天雷的尸首,忽的双膝跪倒,向着默天雷虚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飘身而下。   沿着青石甬道,默子轩抱着宁未央,一步一步向着地宫之外走去,群雄见他走来,虽是心中愤恨鄙夷,却都情不自禁的让了开来,任他通过,无人敢拦。走过群雄之时,宁未央的手臂缓缓滑落,纤指微松,谁也没有注意,丝丝淡淡的红雾自她的指间飘散,缕缕淡入人群之中……   第卅六章 相思笑归红尘去【终局】   白道英雄与魔教一战,惊天地,泣鬼神,星宁月寒四大护法,全部战死,魔教教主赤冰,不知所踪。当日武林盟主默天雷率数百英雄好汉进了魔教的地宫总坛,却一个都没有出来,倒是从那地底之下,烧起了一场大火,火势凶猛,直烧的天都红了。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渐渐熄灭,魔教的地宫连同那间小小的寺院,尽皆化为灰烬。   魔教灰飞烟灭,江湖之中一片清平。方凌痛失丈夫和儿子,痛不欲生,几近崩溃,多亏欧阳云倩成日不离她左右,悉心劝慰照顾,才不致寻了短见。默子轩不知所踪,默少英带着欧阳云倩和方凌回到皖北,重金重修风雷堡。风雷堡重建之后,继任风雷堡堡主,娶了欧阳云倩为妻,尊方凌为老夫人。堡中所有建筑皆与当初一模一样,只是将从前的“霁月楼”改名为“云英楼”,而风雷八阵,却是再也无法复原了。 因着上任堡主默天雷是与魔教血战之中牺牲,江湖各派对风雷堡的崇敬仰慕之情溢于言表,对新任堡主默少英亦是尊敬有加。   光阴似箭,一晃已是七年之后。   此番八月十五,风雷堡堡主默少英带同夫人欧阳云倩,太夫人方凌一同到洞庭湖游玩赏月,共度中秋。次日一早,便乘船到了君山游山玩水。   几人早上起的早,没有吃早点,一路打听着便找到了一家小店,掀帘子进门,早有店伙迎上前来,看几人穿的贵气,脸上早笑出了一朵花,连声道:“几位客官里面请!”默少英眉头一皱,道:“你这里有甚么好吃的?”店小二连连点头,笑道:“本店的虾仁小馄饨是君山一绝,几位客官要不要尝尝?”默少英看一眼欧阳云倩,见她轻轻点头,开口道:“如此,来三碗罢。”   店中生意果然红火,张张桌子都是满满当当,店小二忙不迭的请他三人来到角落一张方桌之前,方桌之上并无人坐,想是客人刚刚吃完,桌上放着两只大碗,一只是空的,另一只却并没人动,还是满满一碗馄饨。   欧阳云倩见那店伙将那还有馄饨的碗一并端起来收了,不禁奇道:“这碗馄饨客人还没吃,怎的你就倒了?”那店伙抬头笑道:“夫人,您别担心,这碗馄饨是没人吃的。”欧阳云倩秀眉一皱,道:“没人吃?此话怎讲?”那店伙一边擦抹桌子,一边笑道:“几位客官是初次前来,所以才会如此奇怪,本店的熟客,早都已经见怪不怪了。”方凌听他说的神秘,也忍不住问道:“小二,到底是甚么怪事?”店小二见三人都眼巴巴的望着他,甚是得意,停下手上活计,向他三人道:“这馄饨,是一个怪人点的。这个怪人好生奇怪,生的倒是眉目清秀,脑子却偏偏不清楚,每年的八月十六,这人都会到我这来吃馄饨,他明明只有一个人,每次却都点两碗馄饨,坐在那里,吃一碗,看一碗,嘴里念念叨叨,不知在叨咕甚么。本来第一年我也没注意,只当是个疯子,谁想这疯子竟是年年都来,每一次怀里都抱着一把又大又长的剑,开始我还没在意,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他每次自言自语,都是对着那把剑说话,哈哈,客官您是没看到,那疯子看那剑的眼神,就和看姑娘似的,柔的能掐出水来!”   默少英长眉一轩,道:“剑?甚么样的剑?”店小二想了想道:“一把青色的剑,比一般的剑大些。”“青色的剑……”欧阳云倩微微一愣,她今生所见青色之剑,就只有一把——攻玉剑!转头向着店伙道:“你说他自言自语,他都说些甚么呀?”店小二挠了挠头,挤眉弄眼道:“这个,我也不知道,就听见过一句,好像说甚么‘未央’甚么的。”此言一出,在座的三人尽皆愣住,方凌脸色发白,忽的站起身一把揪住那小二衣服,大叫道:“他在哪里?你告诉我他在哪里?”小二给她吓了一跳,磕磕巴巴的道:“刚……刚刚才走了的。”方凌不等他说完,已冲了出去。默少英和欧阳云倩相视一眼,也跟着急急出了小店。店小二桌子还没抹完,到手的三个贵客却都走得连影都看不见了,不禁大骂一声:“晦气!谁让你没事嘴贱提那个疯子!”   方凌一路疾奔,才想起忘了问那伙计那人穿的甚么衣服,再想去问却怕不及,只得像没头苍蝇般的,看到前头有身形挺拔的男子便追上去看个究竟,只是穿白衣的,背长剑的,玉树临风的看到了无数个,却没有一个怀里抱着一把青色的剑,也没有一个是默子轩。   不知跑了多久,前面已是一片断崖,再无去路,方凌蓦然停步,气喘吁吁,忽的悲从中来,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欧阳云倩上前扶住她,柔声道:“伯母,你不必太伤心,也许那小二说的人根本就不是默大哥。”说着眼睛去看默少英,希望他也出言劝慰,默少英目光闪烁,微笑道:“伯母,云倩说的对,大哥何等的潇洒倜傥,又怎会是那个脑子有病的疯子!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罢。”方凌无力的靠在欧阳云倩身上,隔着泪眼望向天边,太阳果然是要下山了。   他们谁也没有向那断崖之下看一眼,就在那片崖下,有一个人正自缓缓而行,一身青衫,身后背着一把剑,青色的剑。   他慢慢的穿过一片竹林,来到一片水边。这里虽也是洞庭湖畔,但是在断崖之下,人迹罕至。距离水岸不远处,有一间小小的木屋,木屋之旁是一座小小的坟茔,坟茔前有一块石牌,上面却没有一个字。   那青衣人缓缓走到那坟茔之前,半跪下来,手指轻柔的抚过那块无字石碑,目光温柔的落在那小小的坟茔之上。这里面,睡着他一生中最爱的人。当日他抱着她离开了冰焰教,就这样一直将她抱在怀里,去了昆仑山,宁未央在最后一刻以内力化开剧毒血珊瑚,也有一部分的毒质侵入她体内,却使得她容色如生,尸身不腐。默子轩抱着她,一步一步爬上了绝落崖,在满目余晖之下将长生剑远远的抛入了崖底,他曾经亲口说过,待铲除魔教之后,会和她一起将长生剑送回来,他做到了。然后,他带着她,回到了洞庭君山,找到了这样一处地方,清净安宁,无人打扰,他将她葬在了这君山之边,洞庭之畔。下葬之时,他几次想把霁风剑扔进洞庭湖,手高高举起,眼中却一次次出现她明亮求肯的双眸,心中剧痛,终是将手放了下来。他依她之言,将霁风剑与她葬在一处,却并未放入她手中,只是远远的搁在她身边,她的手指温柔环扣,手心之中握着一绺头发,一半蓬乱,一半柔滑,红丝相系,情丝相牵。他要她,永永远远都记得他,记得她说过的话:“结发为夫妇,恩爱两不疑。”   山间传来一声寒鸦鸣叫,夕阳西下,倦鸟归巢。默子轩缓缓起身,回过头去。夕阳如血,一半已沉入水中,映的湖水也是一片鲜红,就在这艳红如血的水天之间,默子轩仿佛看到一个红衣少女,蓦然回首,肌肤如雪,明眸如星,对着他嫣然一笑,轻轻的道:“只愿相伴痴心人,山前水畔看斜阳……”默子轩唇边浮起一抹温柔笑意,目中柔情无限,晚风吹过,扬起了他鬓边丝丝白发。   今生伴她远走天涯,他,也算是做到了么?   红尘已老,相思,年少。   (全书完)   后记   《星宁月寒》这部小说是我人生中的第一部作品,连同构思,到完成,其实经历了很长的时间,一路走过来,到今天完结,真的有一种割舍不下的感情。   作者本人是非常喜欢武侠小说的,所以第一部书是武侠小说,但其实,严格的讲,《星宁月寒》并不能算是传统意义上的武侠,有一点点颠覆的味道,因为传统的武侠小说中,是一定要有“侠”的,“侠”这个字,一定是书中中心所在,而本书并没有突出去写侠义道,主要写的反而是魔教,书中三位主角,两个都是魔教的“坏人”,还有一个,也不符合侠之大者的标准。所以,这部书展现给读者的主要是人□,“侠”字方面倒是削弱了。   武侠武侠,“武”是一定要有的。本文中基本没有写传统武侠中极厉害的门派,因为厉害的门派已经给大师们写光了,所以,作者只写自己这片江湖中的门派,第一个重中之重的门派,就是昆仑剑派。   首先,昆仑剑派不是常说的昆仑派,因为它的设定比昆仑派早好久,是作者杜撰出来的。虽然昆仑剑派这个门派看似在文中出现不是很多,但深入去想,书中所有的一切,都和昆仑剑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魔教教主赤冰,就是昆仑剑派曾经的弟子,所以赤冰的武功,还是属于昆仑一脉,只是他自己又加以自创改进,就此算起来,星宁月寒四个也都算是昆仑剑派的弟子传人,还有默子轩,虽然是风雷堡少主,但也曾被昆仑剑派的寒秋子收为徒弟,传授剑法轻功,所以也可算是昆仑弟子。所以,昆仑剑派的武功,在本书中才是厉害无比的。当然了,赤冰老大教徒弟的本事,可比他师妹童夕颜高太多了,所以作者私以为,昆仑剑派的掌门由他来做才最合适,定能发扬光大。   本文对于“武”还有一个重要特色就是“阵法”。书中着重写了几个阵法,比如昆仑剑派的五行伏魔阵,还有崆峒派的七绝阵,当然最厉害的还是风雷堡的“风雷八阵”。五行奇门,一向是一门玄术,作者心向往之,所以在自己书中写,满足自己对中华奇门之术的热爱心痒之情。   关于“情”,就不再多说了,读者自行体会。只是对本书中的情种点一下名:月风江一个,默子轩一个,赤冰一个,明华一个,韶逸风也算一个,这些个人,不管怎样的狠辣阴险,冷漠怪僻,还是温润如玉,一个个的,都堪不破那个“情”字,百炼钢成绕指柔。他们也许不是大英雄,也许也不是什么好人,但抛开这些不谈,只说用情之深,都是好儿郎。   书中的女人,宁未央不必说,作者大爱,杜青蛾,寒沉雪,童夕颜,韩紫灵,都是痴情女子。欧阳云倩差一些,虽然喜欢默子轩,终归没到重逾性命的份上,但也是个可怜人,嫁给了自己不爱的男人。方凌不喜欢,因为她的行为,实在像是个第三者。不过宁未央是很复杂的,虽然是作者大爱,却不一定为所有人喜欢。   宁未央最一开始,爱上的人是默子轩,可惜默子轩本质虽然是情种,但那时候还没太开窍,在他心中,还是不自禁的将道义看得比情爱重,也是因为当初他爱宁未央不及未央爱他深,宁未央是一个极度渴望爱的女孩子,虽然极度缺少爱,但却懂得如何去爱人,而默子轩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身为风雷堡少主,最不缺少的就是爱,因为不曾失去,也不太懂得珍惜,所以才会三番四次的丢下宁未央而去,当时在他心中,宁未央虽然重要,但也终归没有到重逾生命的地步。而当他终于真正的失去宁未央的时候,他才猛然醒悟,原来那个人,早已溶入他的骨血之中,这一辈子,都再割舍不下,可惜,太晚了。没有人应该站在原处等你回头,即使她想等,也有人不让。这个人就是月风江。   默子轩最大的不幸,其一是他后知后觉,明白的太晚,其二,就是他的情敌,不是任何一个别人,是月风江。月风江是一只狼,极具危险性,武功高强,心狠手辣,却偏偏长了一颗情种的心,爱起人来也是不管不顾,命也不要。宁未央也是只狼,终于刻骨铭心的爱上月风江,所以这两只狼注定要在一起,默子轩虽然不是羊,但也绝不是狼,注定输给月风江。   没有“不负如来不负卿”,两个男人,终归要负一个。虽然心中未必无情,但真真正正爱的,还是月风江。   所以,最后的最后,宁未央要和月风江生死相随,死了都要葬在一处,默子轩只能守着她的墓,山前水畔,永寂轮回。   风江和未央,虽然生死难改,但终究幸福过,今生无憾。   还有一个很悲情的人,就是赤冰教主,也就是辛灵子。魔教教主赤冰一生之中,最爱的人是韩紫灵,最恨的人就是韶逸风。可以想象当赤冰面对宁未央的时候,是怎样的一种爱恨难明。看到宁未央爱上和他相像的月风江,赤冰的心里,是一种近乎自欺的安慰。他想称霸天下,其实,也许也只是想向韩紫灵证明,他比他强。   不是天下计,不是英雄气,剑魄琴心,侠骨柔情,才是作者心中所向。所以作者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本书中作者也写了一些真正很坏的人,一些很黑暗的事,比如默天雷,比如景小楼,比如冰焰教的一些作为,这样的人让人不齿痛恨,这样的事让人身上发冷,但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却都真真实实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而且为数不少。所以,本文的色调终归是有些灰暗的。   不管怎样,黑暗之中总归会有一抹光亮,是人性的光也好,是爱情的光也好,有光亮,就有希望。诚挚的人性,真挚的感情,不是人们一直向往追求的么,因为相信,所以存在。   二O一一年九月于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