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储秀宫,紫禁城西六宫的五座宫殿里共住了地位不等的三十七位妃嫔才人。   紧邻着养心殿的永寿宫,其主位是皇贵妃杜听馨,由于她风姿清雅,宛若幽兰,宫内的人更愿意叫她兰贵妃,兰贵妃是已故一等卫国公杜儒鹤的遗孤,自幼被太后收养在身边,和皇帝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是最得宠的后妃,永寿宫里还住着一个姓顾的才人。   永寿宫后是翊坤宫,翊坤宫的主位德妃幸懿雍是五军都督府右都督幸羽的女儿,也是除了兰贵妃之外唯一被册立的妃子,翊坤宫的偏殿厢房里还住着三位昭仪。   长春宫和咸福宫并没有主位,由昭仪和才人们混居。   咸福宫旁的储秀宫,院子里有两棵大槐树,紧邻御花园,和养心殿隔了两重宫殿,平时人迹罕至,我独自一人住在这里,我是皇后。   《女诫》上说: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我想至少在这点上,我做的还算不错,所以就算是实际上对我深恶痛绝的太后,也不能说什么。   现在我正百无聊赖的把玩着一只象牙莲花串珠,我不信佛,崇信佛道神仙是生活失去希望的老女人们玩儿的把戏,我还年轻,还有许多的愿望没有实现,还有很多想要的东西没有得到,我对自己还充满信心,即使萧焕始终不曾正眼看过我一次。   萧焕是我的丈夫,这个帝国的皇帝,一个刚满弱冠,长相还算清俊,对政事无能为力,对女人的胃口不算太大的男人。我对他不怎么感兴趣,但是后宫中的其他女人不同,她们见了萧焕就好像蚊子见了血,如果不是要恪守礼仪,我想她们一定会扑上去搂住萧焕的脖子,拼命吻他那双秀挺得过分的眉毛,然后大声尖叫:“让我爱你吧,万岁。”   爱?真是笑话,紫禁城这个地方容得下这种粘糊糊的字眼吗?   她们谈的不是爱,她们谈谁刚被赏了半盅银耳羹,那竟然是萧焕喝剩下的,简直是仙露;她们把自己洗得白白的,猜测今夜谁的绿头牌将被萧焕的手翻起;她们讨论那个梳了个过时已久的发髻的才人,怎么还能得意洋洋的到处乱晃?她们不知道什么是爱,当然我也不知道,曾经有段时间,我以为我懂得爱,后来那个男人说对不起,我知道我错了。   这会儿我正在盘算怎么让一个女人对我说对不起,我不是一个虚荣心强的女人,但我还没大度到容许另一个女人踩在我肩膀上拉屎撒尿,我准备收拾翊坤宫那个嚣张的武昭仪。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只不过是接连两天被萧焕召去养心殿侍寝,居然就敢当着太后嫔妃的面顶撞我。她以为她是谁?武则天吗?现在我就让她尝尝这个在人前温顺的好像小绵羊一样的皇后的厉害。   我指指身旁紫檀木桌上那几本前朝孤本,吩咐我的贴身宫女小山:“把这几本书给德妃送过去。”   小山答应,捧着书走了。   闲来无事,我踱到御花园中散步。现在是午后,那些注意保养的女人们绝对不会出来晒太阳,所以御花园难得的清静了,躲过炙人的初夏骄阳,我钻到绛雪轩前那株紫藤树的浓荫里。   站在树荫下,我扬高声音叫:“宏青。”   紫藤架对面太湖石砌就的假山上果然应声探出一个脑袋,正在假山顶偷睡的宏青扶正皮弁帽,跳下来笑着:“皇后娘娘,又来了?”   我喜欢宏青的笑容,温暖坦荡,没有任何负担,看着他的笑脸,我常常会想起故乡小院中那些慵懒而无所事事的下午。   “怎么?”我也笑着:“李副统领怕让我抓到了偷懒的把柄?”宏青是御前侍卫随行营的副统领,本朝除京师附近驻扎的二十四卫禁军之外,直接统属皇帝管辖的,就是御前侍卫两营的数百名御前侍卫。随行营的二百多人监领锦衣卫负责紫禁城日常守卫,蛊行营的二百多人则散布帝国各个角落搜集情报,监视各级官员,就是百姓口中的“大内密探”。两营人数虽然不足五百,但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精英,有武林高手,也有身怀异术的能人巧匠,两营正副统领也都由开国元勋后代世袭,说起来,宏青也是加封骠骑大将军的三等威远伯。历朝皇帝对待两营统领的态度,总是礼敬有加,更像兄弟,而非家奴,以心换心,御前侍卫两营对皇室的忠贞程度也不容置疑。所以说御前侍卫两营是萧焕的死硬同党,就连现在真正执掌朝纲的我父亲,也总是对御前侍卫两营无可奈何。   不过这些并不妨碍我和宏青私下交好,我喜欢宏青开朗爽快的性格,宏青也喜欢和我玩笑嬉闹,我们相处的时候,绝少谈论兴趣爱好之外的话题,我们只代表我们自己,并不代表我们身后各自的利益集团。   “皇后娘娘这叫什么话,”听了我的话,宏青笑着整理自己睡得有些皱巴巴的玄色官服:“人生在世,春日恹恹,不吃饱睡足,岂不辜负了这大好辰光?”   “春日恹恹?这都快立夏了。偷懒也还罢了,还真会找借口。”我笑睨着他,又眨了眨眼睛:“宏青,想不想看场好戏,想的话赶快爬到假山顶上等着,人快到了。”   “好戏?”宏青有些疑惑:“皇后娘娘,你又要搞什么把戏?”   “别问那么多,看着不就好了?快上去。”我催促他。   “好,我的皇后娘娘。”宏青笑着跳上假山,这时正好那个一身嫩绿纱衫的身影也转过了天一门前的松柏连理枝,站在御花园门口张望。   “怜茗姐姐,这里。”我笑着向她招手。   看到我,武昭仪先是愣了愣,然后迟疑的走了过来。真是笨蛋,只不过是让个宫女在她面前说了几遍萧焕喜欢在午后到御花园散步,就信以为真,跑到这里准备来个美丽的邂逅了,还特意穿了萧焕最喜欢绿纱衣服,真是。   “我还当这时候铁定没人肯来晒太阳呢,姐姐怎么来了?”我笑吟吟的等她走近:“哎呀,这里就咱姐妹俩个,免礼吧。”   武昭仪见了我本来有些惊疑不定,这时候看我一个人站在这儿,大约是觉得不用惧怕,就把刚曲下的膝站直,笑着直视我的脸:“皇后娘娘不是也来晒太阳了?”   真是苯啊,同样是武昭仪,这大胸美女比武则天可差远了。我会无备而来吗?   “我不睡午觉,所以就算没人跟我说万岁会来,每天也都来转转,姐姐呢?姐姐也睡不着?”我继续笑着。   “这个……”武昭仪觉出了什么,一时语塞,低下了头。   “哎呀,姐姐腰上吊的这个荷包真漂亮啊,自己绣的吗?”我假装对她系在腰带上的五彩嵌金荷包很感兴趣,伸手去拿,指尖恰巧从她的笑腰穴旁带过。   武昭仪哈哈一声笑了出来,随即觉得失仪,连忙捂住了嘴,但还是止不住呵呵的笑。她的笑腰穴被点,只怕不笑满一个时辰,是不会停了。   “姐姐怎么了?”我假意关心,上前一步去扶她,却正好踩在她身后的那把鹤嘴锄上,鹤嘴锄反弹,锄柄要巧不巧的打在她腿弯环跳穴上,武昭仪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啊,不是都说了不必行此大礼嘛,姐姐这是客气什么?”我连忙把她扶起来。   武昭仪一面依然笑得梨花乱颤,一面被我扶了起来,眼中有了些惊恐:“哈哈……皇后娘娘……哈哈……我是……”   “你是什么?”我接过话头:“难道是上次在慈宁宫,你无意冲撞了我,特地赔罪的?没关系,我不记仇的。”我呵呵笑着:“其实我也觉得这个皇后不过是个虚名,大家都是侍奉万岁的,还分什么彼此,是不是?”   “哈哈……是……哈哈……不是……哈哈……”武昭仪笑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白皙秀丽的脸涨得通红,额角渗出了汗珠。   “姐姐不着急,慢慢说,看怎么都出汗了。”我笑着去拭她额头的汗珠,同时放开扶着她的手。   “不必……哈哈……”武昭仪惊慌的向后躲,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仰到了路旁那只用来养莲花的大缸中,连泥带水湿了一身。   我避开飞溅开来的泥水,跳到一旁负手看着:“姐姐也真是,赔罪就赔罪吧,何苦自己跳到莲花缸里,我都快给姐姐的诚心打动了。”   武昭仪拖泥带水的爬了出来,她的脸也被泥水糊住了,我看不清她眼中的到底是敬畏还是痛恨,她迟疑了一下,跪下来向我磕了个头:“哈哈……娘娘,奴婢,哈哈,无心冒犯,对不起……哈哈……娘娘赎罪,哈哈,对不起。”   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还真有点小瞧她了。   “早说了没关系,姐姐这身漂亮衣服是毁了,赶快回去换下来吧。真臭啊,这泥。”我捏住了鼻子。   “哈哈……谢谢娘娘……哈哈……谢……”武昭仪继续磕头谢恩,我看到她的手紧紧握了起来。   “得了,得了,笑成这样,话都说不囫囵,快走吧。”我摆摆手。武昭仪从地上爬起来,头也不回的跑走了。   我回头向假山上招了招手:“怎么样?宏青,好玩儿吧。”   宏青笑着跳了下来:“没想到那个骄纵的武昭仪让你治成了这样。”   “那是,”我得意的扬扬头:“收拾她这个绣花枕头还不是小菜一碟。”   “是,咱们皇后娘娘惠质兰心,聪慧过人,还有,”宏青说着上下打量我:“那个,武艺超群,试问谁人不服?”   “好了,知道你看不起我的三脚猫功夫,”我白他一眼:“打家劫舍行走江湖可能还不够,称霸后宫可是绰绰有余了。”   “那是,那是。”宏青随口恭维。   正说着,那边小山小跑了过来:“小姐,让送的书都送到了,那个德妃还非要赏我点心吃,跟人家没吃点心似的。”小山是我从家里带进宫的侍女,自小就跟着我,没大没小惯了,进了宫还是“小姐”“小姐”的叫。   “就是,谁稀罕,她的臭点心不要吃。”我应和,然后问:“德妃说什么了没?”   “说是改天一定要登门拜谢。”小山回答。   “嗯。”我满意的点头。   “对了,皇后娘娘,你为什么要叫武昭仪姐姐?”宏青突然发问:“你真的没她老?”   “那是当然,”我甩甩头:“我辛丑年生的,才刚过十六岁生日。”   “是吗?”宏青凝眉沉思。   “什么?难道我看起来比那个扮可爱的武昭仪老吗?”我忍不住怒吼。   “我没说,你自己说的。”宏青背手看天。   “白痴,什么意思!”   “小姐,声音太大了,小心把全后宫的人都吵醒。”小山在一边凉凉的说。   “是吗?”我挑挑眉毛看她,脑子里想的却是另外的事情:武昭仪纵然骄横,以她的身份,如果没人教唆,也不敢在太后面前放肆,这个装得端庄贤淑与世无争的德妃,以为我猜不透是她指示武昭仪给我难看的?掌管帝国半数兵力的五军都督府右都督又怎么样?幸懿雍,马上就要你知道,我这个皇后不是好惹的。   午后的清风中,我愉快的眯上了眼睛。 上卷:王风篇 第二章   幸懿雍来得正是时候,我一面使眼色让小山去把宏青叫来,一面殷勤的拉住幸懿雍的手,把她让到西暖阁靠窗的软塌上坐下。   幸懿雍小心的在软塌上坐下,低头细细的说:“皇后娘娘如此眷顾,真叫臣妾惶恐。”   “也不是什么值得的东西,不过是前几天整理旧物翻了出来,想到姐姐喜欢,才差人送了过去。还常常想,姐姐进宫两月有余了,我一直没能尽什么心。”   “娘娘谦逊,理应是臣妾服侍娘娘才对,如今还要向娘娘请罪。”说着就要下拜。   我连忙扶住了她:“姐姐千万不要,我谓你我情同姐妹,手足之间,何来请罪一说。”我把她扶到塌上坐好,叹了口气:“其实,姐姐那时常来看看我,我已经再无所求了,哎,来看看也好啊……”连忙煞住,掩嘴笑道:“你看这话,一时忘情,让姐姐见笑,着实惭愧。”   大约是觉得尴尬,幸懿雍低下了头,半晌才道:“娘娘行端性淑,不荣不辱,后宫的姐妹们都深佩的。”   “看你们说的,好像我是半仙似的。”我笑言,却吸了口气道:“不知姐姐近来可见过万岁?”   幸懿雍缓缓摇头:“近一个月来都是贵妃娘娘侍侵,臣妾只在上月见过龙颜。”   “那时万岁气色可好?经年缠身的寒症好些了吗?究竟是哪里的寒气?那些太医,总是语焉不详……”我端起桌上的茶碗慌慌张张喝了口水,又拿手绢拭拭嘴角:“话说太急了……”   幸懿雍没有说话,我看到她的眉尖轻蹙了蹙。我的宫女娇妍适时走了进来,叩首道:“娘娘,是时候吃药了。”   “没看见我正跟德妃娘娘说话,待会儿再说。”   “娘娘,药时耽误不得的。”幸懿雍忙说道。   “不是什么要紧的。”我客气着,示意妍娇把药端上来。   浓烈的药香飘散开来,幸懿雍的眉头不易察觉的耸动了一下。她应该熟悉这种味道,这是避孕药的气味,本朝为了保证皇储出身正统,大婚三年之内,只要皇后还没有诞下龙子,后妃在被宠幸后都要服下避孕药,以免怀孕。如果大婚三年之后,皇后还没有生下男孩儿,那就等于说皇后没用,生不了龙子,后妃也就不用再服用避孕药。真是有点变态的规定,不过我喜欢。   我还没有把药汁喝完,小山就进来了,先向我使了个眼色,我了然的点头。小山就和幸懿雍见礼,然后就跑过来附到我耳上:“小姐,小青已经到了,还带了好东西,你猜是什么?”小山习惯叫宏青“小青”,虽然为这事儿,宏青曾经抗议过,不过没起什么作用。   你的好东西除了吃食还能有什么?心里这样想着,我冲幸懿雍笑:“姐姐能来看我,我实在高兴,要是姐姐能常来,我这冷清的储秀宫就有光彩了。对了,姐姐来了这么久,不知道翊坤宫里有没有……”   幸懿雍接住话头:“臣妾正好想起宫中还有些闲事,先行告退。”   “姐姐既然有事缠身,我也不好再留,改日你我姐妹再叙。”我笑眯眯的和她道别。   幸懿雍谦让了几句,我把她送到门口,宏青正拎着一个牛皮纸包翘腿坐在门外的栏杆上等我让他进去,没想到里面突然走出个幸懿雍,仓皇站了起来,连行礼都忘了。我一边偷笑,一边送幸懿雍下了台阶。   回过头,宏青尴尬的摸着鼻子:“娘娘,你怎么不说德妃娘娘也在,叫我……”   “为什么要跟你说,我宫里来个别的妃子很奇怪吗?”我白他一眼。   “话是这样说,”宏青摸摸脑袋跟我进了房,猛嗅了几下:“这药……”   “避孕的。”   宏青变了色:“避孕?”   我从他手里夺下纸包,随口问小山:“怎么样,刚刚我那个备受冷落春心萌动的弃妇扮得好吧。”   打开纸包,里面一品居的豌豆黄,我赶紧拈了块放在嘴里,刚才那破药都快把我苦死了。   小山瞥了我一眼,来抢豌豆黄吃:“说到万岁爷的时候,应该泪水盈盈,不够悲情,不好。”   “那就演过了,过犹不及,明白不?”我含了满嘴的豌豆黄摇头晃脑,心里盘算着幸懿雍会有什么反应。这宫里谁都知道,自从洞房后,萧焕就再没招过我侍寝,现在我突然在喝避孕药,还专门让她看到了宏青,她会采取什么行动呢?   我转头看了看院中的大槐树,空中有若有若无的槐花香气弥漫,想来站在槐树下,该有花瓣无声落着,淡黄颜色,不浓密,不凄艳,飘着飘着,这个夏天就该过去了。   不出所料,不到几天,关于皇后和李副统领偷情的谣言就在后宫中传开了,闹得满城风雨,看来再过几天,连前朝和宫外,都会有传闻了。   流言闹得最凶的时候,太后在慈宁宫召见了我,萧焕居然也在。   太后轻吹着钧窑薄胎青瓷茶碗里的一旗一叶的极品龙井,萧焕淡笑着坐在一边,两个月不见,他像我预料的那样神采飞扬。什么寒症?他要是有寒症,我的牙都会笑掉。老是称病不理朝政,朝会议政是从不延误,所有的政事却都扔给内阁,自己只负责在内阁的票拟上批朱,真不知道他还做这个皇帝干什么。   “皇后,”太后放下了手中的茶碗,淡淡开口:“这些日子,我听到些风言风语……”   我扑通一声跪下:“母后,儿臣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们都说儿臣,说儿臣……”恰到好处的流下泪来,气哽声涩。   太后连忙过来把我扶起,轻拍我的手背:“好孩子,别着急,慢慢说,一切有母后为你做主。”   我随太后坐到塌上,抽抽哽哽的止住了哭:“儿臣不知道怎么会这样的传闻,自打成婚起,儿臣的人就是万岁的,心也是万岁的,儿臣从来没有想过别人。儿臣常常见不到万岁的面,有时实在挂念得紧了,就向别的姐妹打听……”   “怎么?”太后转头问萧焕:“皇帝,你很少见皇后吗?”说着叹了口气:“皇帝,你如果好生疼惜皇后,怎会有今日之事?”   “母后责怪的是,是我疏忽了。”萧焕马上起身,恭敬回答。   太后又转向我:“皇后,皇帝着实有不周全的地方,但皇帝身子自小就不大好,按说就算有什么,你也该多为皇帝想想。我知道,你年纪还轻,独守春闺,日子不好过……”   “母后难道想说儿臣不守妇节,果真和李副统领有染了。”我猛地站了起来:“就算春闺寂寞,就算年华空度,难道这点气节廉耻,儿臣都没有?儿臣和李副统领,不过是志趣相合,多说了几句话,难道这也不行?”越说越激昂,我涨红脸,泪水蓄满了眼眶:“要知道儿臣清白与否,容易的很,请母后叫医妇来看,看……看儿臣还不是不是处女。”   太后慢慢坐直了身子,缓缓的问萧焕:“皇帝,大婚那晚,你没碰皇后?”   “儿皇那日精神不济,因此没有……”萧焕辩解。   “就算如此,一国之后,大婚三月有余,仍然是个处子,成何体统!”太后叹道:“皇帝,我知道你和馨儿青梅竹马,情意非比寻常,但皇后不也是大好女儿?历来君王专宠太过,总归要是祸事。”   萧焕恭恭敬敬的稽首:“母后教训的是,儿皇谨记在心。”   “你啊,老是说谨记了,谨记了,其实却一点儿都没放在心上。”太后嗔怪道,拉着我坐下,执起我的手放在手心里拍着:“好孩子,委屈你了,看哭的,脸都花了,待会叫娇绿给你梳洗梳洗。”   一直侍立在旁的太后的贴身宫女娇绿适时地递过来一只丝棉手帕,太后接了,仔细的替我拭泪:“孩子,这事可不能说了出去。孩子,你但凡有什么不如意,只管跟我说,别人管不了皇帝,我这个亲娘的话,他还得听两句吧。”   “儿臣怎敢责怪万岁,莫说稍微冷落了些,就是万岁叫儿臣拿出性命来,儿臣也不会皱一皱眉头,只是……就算儿臣这么想,只怕连当面告诉万岁的机会也没有……”   “五福,皇帝上次是什么时候召皇后侍寝的?”太后问侍立在萧焕身后的司礼监掌印冯五福   太后口气严厉,冯五福慌忙回答:“回太后,从来没有召过。”   “那养心殿西稍间里的龙床要它做什?”太后冷哼了一声:“五福,你记下,往后每月逢十,定下由皇后侍寝,我还要时常要去看看,我把老骨头,还想抱抱孙子呢。”   五福不迭的答应。太后看了看一直垂首站着的萧焕,口气缓和了一些:“皇帝还是坐吧。”   “谢母后体恤。”萧焕恭敬行礼,才又坐下。   太后又拉着我的手絮絮说了许多,无非是些宽慰安抚的话,我随口应和,想着这次总算达到目的,幸懿雍那个女人,如果知道了她辛苦散布的流言反倒让我赢得了每月三次侍寝的机会,会不会失望的想自杀。归根结底,幸懿雍也是个单纯的女人,想要扳倒我,也不看看我身后站着的是谁,内阁首辅凌雪峰,现在独揽帝国大权的权臣,就算是太后,也要忌惮几分。所谓后宫斗争,有时候只不过外朝权力斗争的延续罢了,没有足够的斤两,就不要嚣张。   说完了话,太后的心情大好,让我和萧焕一同告退出来。   出了慈宁宫,避开跟在身后的侍从,萧焕轻笑着叹气:“没想到我还能得皇后如此垂怜。皇后肯纡尊降贵,我求之不得,何苦如此费尽心思,直接和我说就好了。”   “臣妾日日在那长门宫中,哪能得见天颜,又觅不得司马相如那样惊世才子,就只好出此下策了。”我淡笑着看他。   “皇后千万不要自比陈阿娇辱了身份,皇后虽有阿娇的绝世容颜,阿娇又怎及得上皇后玲珑心窍,慧心独具?”萧焕话外有话。   “万岁过誉,真叫臣妾诚惶诚恐。”   “哦?皇后也会诚惶诚恐?我以为皇后虽刀林箭雨而不惧。”   “万岁也过谦了,刀林箭雨怎及得上万岁天威,在臣妾眼里,万岁可比刀林箭雨厉害百倍。”我笑吟吟的。   到了遵义门,萧焕停下来,笑着:“我要回去了,皇后清闲,可要保重才是。”   “我哪里清闲下来,我得新添几件衣裳,多梳几种发式,小心打扮才是,不然怎能博君王一笑?”我行礼:“从此不必再夜夜空枕,独数残漏了,臣妾福分不小,告退。”   他含笑点头:“我又何尝不是犹恐相逢是梦中,皇后免礼。”说完转身走进门里,遵义门往里的养心门那儿,早有一个一身白纱的纤纤身影等在那里,看到萧焕进去,就迎上来拉住他的手臂,向我这边瞟了一眼。皇贵妃杜听馨。   我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只不过是和我说几句话,有什么好担心的,难道怕我吃了他?   看着那两个相依的背影,我心里不知道怎么突然有点酸酸的,只是一点点。   上卷:王风篇 第三章   今天是五月初十,下午我出了趟宫。   后妃私自出宫当然是不被允许的,不过我父亲的亲信遍布后宫,让我偷偷出个宫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来到家里在外城的秘密别院吹戈小筑的时候,我哥哥不在,冼血也不在。   罗冼血是我哥哥手下的死士,以前是江湖中最负盛名的杀手组织三生堂的金牌杀手,一把快剑不杀无回,从未失手。后来被哥哥收服在身边,做了他的左膀右臂。我学习剑术的时候,给我做启蒙的就是冼血。   既然他们都不在,我就叫人泡了壶桂花茶,然后坐在凉亭里喝着茶,亭角的紫茉莉结满了花苞,郁郁葱葱的招展在午后的阳光下。   桂花微苦的清香在舌尖弥散,我悠悠回忆着去年秋天弥漫在江南小镇上的花香。   等桂花茶开始凉了,天边已经挂上了几朵火烧云的时候,冼血回来了。   他看到我在,有些吃惊,走过来笑了笑:“大小姐。”   冼血从前是叫我“苍苍”的,我进宫之后,他就改口叫我“大小姐”了。我不知道是因为身份有别,还是因为进宫之前总是哥哥向他下达暗杀的命令,而进宫之后,我也开始偶尔命令他去杀人。   我放下手中正在把玩的折扇,冲他笑笑:“怎么,翠微楼中的姑娘可还合心?”刚到别院时,我就从探子们那里知道了冼血那时候正在杨柳街的一家妓院里。哥哥说就算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对身边的人也要有些防备,因此养了一群探子,这些人除了监视那些为我爹效力的官员之外,还负责监视哥哥手下那几个得力的死士。   见我知道他的去处,冼血琥珀色的眼睛闪动了几下,笑笑:“还算随心。”   “冼血今年也满弱冠了,按说也该成家立业才是,”我笑着端起桌上的茶碗,啜了一口,茶凉了,有些涩味:“冼血如果有中意的姑娘了,可千万得告诉我啊,我来保你的媒好不好?”   冼血笑着点头:“那再好不过,有大小姐保媒,我祖上都有光。只不过罗冼血浪荡子一个,有哪家姑娘看得上我。”   “谁说的,冼血这么俊俏,那个姑娘看了不动心。”我笑,然后顿了顿,起身:“天色不早,我不能再久留了。今天本来还像跟冼血请教两招呢,看来是不行了,改天吧,那时冼血可不能又去找你的情妹妹,把我这个学生丢到九霄云外去啊。”   说着这话,我慢慢靠近他,出其不意的将手中的折扇直刺向他的咽喉,冼血一时没反应过来,呆了一呆之后右掌疾出,在我的折扇刺到他咽喉前不到两寸的地方才握住了扇头。   握住折扇后,冼血不动,他大约是在揣测我这一刺中究竟有没有杀意。   我笑起来,抽回折扇:“冼血还是比我快,一点都不好玩儿。”说完向他拌了个鬼脸。   冼血像是松了口气,并没有说话,出神的看着我。   我眨眨眼睛,又笑了:“冼血,你发什么愣,小心我再一扇刺过去,你可躲不开了啊。”然后扬了扬手中的折扇。   冼血向我笑了笑,还是没有说话。   我收起折扇,看着他笑了笑:“冼血,你说,是不是就算是像你这样的高手,在和女孩子睡觉的时候,也是一点防备都没有?”   冼血没想到我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差点给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咳,咳咳,什么?这个……咳咳……”到后来就变成了故意装咳。   我横他一眼:“不愿说就算了,脸都红得跟煮熟的螃蟹似的,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扭捏的。”我顿了顿,又说:“熊卿平的事,做的很好。顺天府那边,不用担心,以后就不是你的事儿了。”熊卿平是吏部的一个小官,本来是投靠我爹这边的,后来竟然有转投内阁次辅申陵乾门下的意思,我就让冼血暗杀了他,冼血是在昨天晚上杀了他的,手法很干净,顺天府那帮人根本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冼血点了点头。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真走了啊,千万可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儿。”   冼血“唔”了一声,随即想到是我帮他保媒的事儿,笑着点了点头。   我转身走下台阶,阶下的紫茉莉已经趁着暮色开了,五彩的花朵紧紧地簇拥在一起。   “冼血,”我暂停了脚步:“今天晚上我要和他共寝了,我有点害怕,想找一个人说一说,只是找一个人说一说而已。”   身后沉默了很久,冼血的声音有些沉静:“我知道了,大小姐。”   我点了点头,没再说话,穿过花丛,走了。   我还想告诉他的是,就算我那招里含着杀气,以我的功力,怎么能仅凭一柄小折扇就可以伤到他?   夜幕真正降临的时候,我光着身子躺在了养心殿后殿东稍间的龙床上。这张床大概是全紫禁城最豪华的一张床了,通体镶嵌着水晶银玻璃,窗帷上绣着百仙图,挂满了各色的香包明珠,整张床布置得精美绝伦,躺在这里,有点亦真亦幻的感觉。   这是我第一次躺在这张床上,萧焕大概也是第一次使用这张床。养心殿后殿皇帝的寝宫中共有两张龙床,历代的规矩,西稍间那张是在妃嫔侍寝时使用的,只有在皇后侍寝时才动用东稍间的这张,以显示皇后独享尊荣。   床上的锦被有些薄,我一直躺到被热水泡暖的身体有些僵了,萧焕才过来。   他支退了所有的人,走过来轻轻掀开半透明的帷帐,淡淡的笑了:“皇后还好吧?”   他那双总是深黑的吓人的眼睛里光芒闪动,我认得,那是悲悯,我讨厌被他用这种眼光俯视。   我抱着锦被坐起来:“还好,差点就睡着了。”   “哦?皇后在怪我来的晚了?”他仍旧站着笑,一点坐在床上的意思都没有。   “臣妾哪里敢,您日理万机,辛苦着呢。”我轻笑。   “是啊,那些乱七八糟的政务弄得我头都疼了,如今才知道凌先生的不易。”他轻叹,我父亲在他还是太子时曾经做过太子少辅,因此他一直称我父亲为凌先生。   “说着说着,怎么说到我父亲那里去了?”我懒懒的笑,在他看来,应该是眼如媚丝:“难道咱们在一块儿,只能谈这些吗?”   “那么,皇后说,我们应该谈些什么?”他俯下身来,捏住我的下巴,轻轻的笑了:“你的身子在抖呢,皇后,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别的?”   他深不见底的眼睛近在咫尺,我突然害怕自己会陷进那团深黑里,别开脸:“万岁给臣妾暖暖,臣妾不就不会冷了?”   “我暖?”他突然开始冷笑:“我为什么要去暖一个心里想着别的男人的女人?”   我猛地抬头去看他,他的表情依然闲雅,那双深瞳里却有了凛冽的光芒。   他放开我的下巴,转身就走。   “别,”我有些慌了,拉着锦被跳下床:“别走。”   他顿住脚步,并不回头,冷笑着:“皇后,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碰你吗?因为只要我不碰你,你就还是处女,处女是作不了假的,我怕你一旦不是处女之后,就会迫不及待的跳上别人的床。”   “你……”我捏紧被角,控制住想向他出手的冲动,我在心里飞速的盘算着怎样应对才能挽回残局,嘴里的话却已经冲了出来:“滚出去!”   “居然说出了这么大不敬的话,”他笑着转过头,嘴角带着淡淡的讥讽:“看来你真的是生气了呢,我的皇后。”说完袍角一卷,转身推门走了出去,再也没有回头。   我跌坐在地上,我的皮肤贴在细泥方砖上,有着刺骨的寒意。我忽然想骂布置这个房间的人,他把这个地方装饰的这么华丽,却连一块地毯都舍不得铺。   那夜,蹲在那张宽大的过分的龙床上,我扳着指头盘算,我还有两年半的时间,只要能在这段时间内怀上萧焕的孩子就好了,不就是把一个男人哄上床嘛,还有那么多逢十的日子,有的是机会。这样想着,就觉得暖和多了。   然而没等下一个侍寝的日子来临,我就得到了哥哥差人从宫外带进来的消息:冼血死了。   背景说明:   这章介绍一下背景和年代的设定,如果觉得阅读故事没有障碍,或者不感兴趣的话,可以跳过^^   前边月亮说过,说紫禁城里只住了明清两代皇帝,没有住过姓萧的皇帝,这当然是历史常识,大家都繼^   把这位姓萧的皇帝安排在紫禁城里,一来是因为我对故宫有怨念(……-_-|||),很小的时候就对那片红黄相间的建筑群情有独钟;二来是想既然咱们老祖宗留给咱们一座这么好的宫殿,总是架空的历史,与其辛辛苦苦再造一座宫殿,何不拿现成的来用,所以就整座搬来了。   至于故事发生的年代,大约是在明代到清代之间,大家可以认为明王朝提前灭亡,所以多尔衮的铁骑就还没有机会踏破山海关的大门,所以中原沃野千里,暂时还是大汉民族的天下(绝对不是鼓动民族分裂的……)。   总而言之,这个国号大武的帝国,在制度上承袭的是明王朝建立起来的堪称最完美的封建统治制度(当然有些地方被一知半解的小谢篡改……),而这个姓萧的皇帝,居住的紫禁城的宫殿名称,就没有按照年代追溯到初建时所用的名字,完全参照现在故宫的名称,便于大家阅读(也便于小谢查资料)。   这些其实应该写在文案里的,但是小谢我提到写文案总是战战兢兢,所以还是放到番外里说了^^   最后附一个故事开始前大武的帝系设定表,表明小谢还是很严肃的,连人家的祖宗八代都考虑过了^^,依次是庙号,名字,年号,在位年数:   太宗,萧焱,德昌,二十一年   高宗,萧炀,德正,五年   文宗,萧灼,德谆,十四年   萧耿河(监国),德昕,十年   穆宗,萧烁,德蔚,一年   成宗,萧炯,德祈,三十二年   宣宗,萧煅,德承,七年   仁宗,萧焓,德启,十三年   景宗,萧炽,德熹,三十五年   英宗,萧熠,德风,五年   睿宗,萧煜,德纶,十八年   德纶四年,萧焕出生。   德纶九年,凌苍苍出生。   德纶十三年,凌雪峰成为首辅。   德纶十八年春,睿宗驾崩,十二岁的萧焕即位,改元德佑。凌雪峰以帝师身份独掌大权。   德佑八年,萧焕大婚亲政,凌苍苍成为皇后。 上卷:王风篇 第四章   冼血死了。   “怎么回事?”我拍着桌子站起来,看到送信人脸上尴尬的表情才意识到这还是在宫里,叫太大声了不好,我平静了一下心绪,问:“到底怎么回事?”   “这个奴才也不知道,公子爷说,让大小姐出趟宫,等见到了公子爷,自然就能明白。”送信的小太监怕我迁怒于他,战战兢兢的回答。   “什么时候的事儿?”我觉得心里像是憋了什么,边说边站起来想往外走。   “就奴才所知,大约是昨天晚上吧。”小太监想了想说。   我边答应,边往门口走去,这时候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出宫。   “奴才叩见皇后娘娘。”我才刚走到门口,一个微胖的身影就堵住了门,是司礼监掌印冯五福,怪不得他一直走到我房间门口都没人拦他。   “干什么?”这会儿对他,我也没心思应对。   “万岁爷口谕,请皇后娘娘到养心殿走一趟。”冯五福笑嘻嘻的,这是个城府深沉的老狐狸,他进宫已经二十多年,做被称为内相的司礼监掌印也有十年了,服侍过两朝皇帝,是宫内谁也不敢得罪的大总管,最要命的是,他虽然接了我父亲送给他的无数珍宝财物,却依然丝毫没有站在我这边的意思。   萧焕派他来叫我过去,我一点推托的办法都没有,只好点了点头:“麻烦大总管带路了。”   “不敢,这是奴才分内的事儿。”冯五福仍旧笑眯眯,正要转身走时,却突然看了看我房内那个送信的小太监,说:“你在哪里当差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小太监连忙走过来作揖:“小的在御马监做事,不常到各宫走动,大总管可能没见过小的。”   “噢?御马监?”冯五福说着,眯上眼睛看我。   “我自小就喜欢围猎,喜欢马,来宫里这么长时间了,还不知道御马房里有多少匹马,有没有好马,就叫人随便叫了个小太监来问。”我淡淡说:“怎么,大总管,这也不许吗?”   “娘娘言重了,娘娘不过是问问马匹,奴才怎么敢说什么。”冯五福笑着,躬身领路:“娘娘还是快请走吧,别叫万岁爷等急了。”   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看出什么了没有,就使了个眼色,叫那个小太监自己小心,跟着冯五福出了门。   出了大成右门,通过长长的甬道,再从咸和右门进到养心殿,穿过曲折的回廊,一进后殿的门,就看到萧焕和杜听馨并肩站在软塌前举着一幅画轴在看。   看到我进去,萧焕抬起头笑着招了招手:“皇后来了,来看看这幅米芾的《蜀素帖》真迹,两江巡抚林慰民刚刚进献的,馨儿说是假的,我说是真的,你也来看看。”   风风火火的把我叫来,就是为了看这幅鬼字画?我压住心头的火气,笑吟吟的走过去:“臣妾才疏学浅,不比万岁和听馨姐姐,怎么看得出真假?”   “不一定啊,有时候反倒是外行,才能看得出内行看不到的。”萧焕笑着:“何况皇后慧眼如炬,常能看他人所不能看,想他人所不能想,我就想借借皇后的慧眼。”   “那臣妾就多谢万岁夸奖了。”我一点也没心思去猜他话中的言外之意,随口回答。   “不必客气,”萧焕看着字画笑了笑:“方才馨儿说这幅字所用的蜀素太旧,而墨色太新,只怕是后人伪作。但我以为是真的。”   “既然焕……”一直不说话的杜听馨听了,轻笑着准备反驳,她刚想说“焕哥哥”,看到我在旁边,就改口:“既然万岁说是真的,总要拿出点道理好叫我信服。”   “好,”萧焕轻叹了一声,笑着:“米芾下笔如快剑斫阵,强驽射千里,虽有‘八面出锋’之誉,但结体错落有致,章法疏密相间。蜀素纹罗粗糙,涩滞难写,所以当年邵氏将一块蜀素传了祖孙三代都无人敢写,直至让米芾看到,才当仁不让,一挥而就……”   “万岁你怎么大说特说起这些来了,米芾书法特色以及《蜀素帖》的来历,世人皆知,又有什么好说的。”杜听馨有些嗔怪的笑着打断他的话。   “是啊,米芾本就难仿,蜀素就更加难写,我如果是仿帖的,宁愿去仿别的什么都好,也不愿来仿这个如此难仿的《蜀素帖》。”萧焕也不生气,悠悠的说。   “这……”杜听馨一时语塞,忽然拉着我:“皇后娘娘说谁说的对?”   我哪儿有心思听他们在这里谈什么书法字帖,但也不得不陪笑着:“万岁和听馨姐姐都有道理,我都不知道该听谁的了。”   “我知道了,皇后娘娘一定是觉得我有理,但是碍着万岁的面子,不敢说。”杜听馨拉着我咯咯笑了,她一向淡雅的犹如一支幽兰,曾经有短时间我还以为她除了微笑之外不会有别的表情,没想到她在私下还有这么多风致,而且一颦一笑,都可入画,这样一个美人儿,真的会让人自惭形秽。   “听馨姐姐这样说,那我只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我笑着瞟了瞟萧焕:“要我说的话,这幅字一定是真的。”   “嗯?此话怎讲?”杜听馨饶有兴致的看着我。   “以我来看,万岁只怕在打开这幅字之前,就知道这一定是真迹了。”我笑着:“我不懂得墨迹甄别之术,但我知道,两江巡抚林慰民为人谨慎,如果不是多方求证,确信这幅字是真迹的话,他又怎么敢进献到宫内?”我笑看着萧焕:“万岁也是这样想的罢,所以臣妾才敢说,万岁在看到字帖之前,就知道这一定是真迹了。”   萧焕含笑点头:“我就说皇后能看到人所不能看到的,果然不错,馨儿,这下你服了吧。”   杜听馨轻哼了一声:“我又不像万岁和皇后娘娘,认得那个什么林慰民,我只是就字论字罢了。”   “好,只是就字论字。若说对书法的领悟,我是万万及不上馨儿了。”萧焕略带宠溺的笑着,把这幅卷轴收起来,又从软塌旁的小几上拿起另外一幅字画。   整个下午,他们就在讨论各种书画,我不时在旁边附和一声,心里却恨不得把这些字画一把火都烧了。   好不容易等到用晚膳的时候,我松了口气以为萧焕总算要放我走了,谁知道他收起字画站起来说:“皇后过会儿总是还要过来侍寝,就留在这儿用晚膳吧。”   “侍寝?”我失声叫了出来:“今天不是逢十的日子。”   “今天的确不是逢十的日子,难道我除了逢十的日子外,不能召皇后来吗?”萧焕淡笑着。   “不是,不是,”我赶快改口:“臣妾只是有点,有点受宠若惊。”   “看来我真是有点冷落皇后了,只不过召寝一晚,就能令皇后惊喜如斯。”他挑起嘴角,轻笑着。   “万岁和皇后娘娘在这里,馨儿就先告退了。”杜听馨适时的插话进来,说着敛衽行礼。   我连忙扶她起来:“听馨姐姐免礼,叫我怎么受得起。”   杜听馨也不谦逊,任我把她扶起来,抬头向萧焕笑了笑,就转身走了。   萧焕看着她的背影消失,然后转头对我笑了笑:“不知道今晚的菜肴,合不合皇后的胃口。”   “臣妾是随便惯的了人,什么都好。”我随口应答,我应该高兴的,萧焕特地留我侍寝,今天晚上估计不会把我一个人抛在房间里了,但是这时候我满脑子都是冼血,冼血死了,我却还在这里和萧焕闲扯。   随后的晚膳,我吃的味同嚼蜡。用过膳,天色已经晚了,萧焕叫人把沐浴的器物送到养心殿,就让我在这里净身。   洗完了澡躺在床上,我有点心烦,而且觉得有点不对劲儿,萧焕怎么忽然对我感兴趣,不但整个下午把我留在养心殿,而且晚上还把我留下侍寝?   我悄悄披上衣服,光着脚溜出殿门,这时候萧焕还在前殿秉烛夜读,我在回廊上无聊的转了一会儿,养心殿的飞檐斗拱之上,布满乌云的夜空一点星光都没有,阴沉的吓人。   转着转着,我就走到了东暖阁御书房的窗下。透过窗缝,我看到萧焕正站着和御前侍卫随行营的统领石岩说话。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轻,我没有听到,但是看到萧焕手里提着的那把剑,我的头嗡的一下,好像让一把大锤击中了,眼前一阵发黑。那柄剑鞘乌黑的长剑是冼血的剑无华,我曾无数的看着冼血舞动这柄有着雪白剑身的名剑,施展出那令人目眩神迷的必杀剑法,我没想到,有一天我竟然会在萧焕手上看到它。   夜风有些冷,我觉得自己的身子开始发抖。   好像听到了这边的动静,石岩微微转头,向这边看来,我不敢耽误,踮起脚跑了回去。   关上门,我倒在床上,把头埋在被褥间,拼命忍住眼泪,我不能哭,不能让萧焕看出我哭过了。   更漏声滴滴答答的响着,隐隐约约的听着,好像窗外下起了淋漓的小雨。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等到我的眼眶都酸了,门吱呀一声开了,萧焕走了进来。   我从床上爬起,媚笑着迎了上去。   看到我,萧焕笑了笑:“我还以为皇后已经睡了。”他身上带着些水气的沁凉清香,我这才知道,原来外面真的下雨了。   “万岁不来,叫臣妾怎么睡?”我娇笑着解开罗衫上的缎带,罗衫从肌肤上顺势滑下,我的身体完全裸露在他面前。   “怎么样?万岁,让臣妾给你宽衣吧。”我扳住他的肩头,轻笑着吹他的耳垂,慢慢解开他的衣带。   他没动,任我把他的衣服全都褪掉,他的肩膀很宽阔,但是有些消瘦,我用手指轻抚过他左胸上那道深深的伤疤,无声的笑了:“万岁,你今晚也要抛下臣妾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抛下皇后?”他也笑了,握住我的下巴把我的头抬高,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对准了我的瞳孔:“我是害怕皇后会跑了。”   说完,他横抱起我,向床边走去。   我一直以为和这个男人共同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一定会是痛苦而不堪回首的,然而当一切真正来临的时候,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难以忍受,反倒有一丝期盼已久的隐秘快乐,于是我就知道了,我们之间的一些问题,非得要在床帏间才能解决,因为一旦离开了床帏,我们恐怕只有兵戎相见。   我从那个浑浑噩噩的梦中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很亮了,就像老宫女说的那样,第一夜过后身子会有些疼,我有些艰难的支起胳膊坐起来,萧焕早就上朝去了。看这时间,只怕离退朝的时候也不远了。   我刚坐起来,就有个小宫女细声细气的声音响了起来:“皇后娘娘醒了,万岁爷交待过了,让娘娘一醒,就把这碗药喝了。”她跪在床前,手上的托盘里真的有一碗袅袅的飘着白气的药汁。   我认得那药的味道,就是那天我骗幸懿雍时喝的避孕药。   萧焕给我喝避孕药?我突然有些想笑,就真的冷笑了出来:“开什么玩笑,端走。”   “不是开玩笑。”萧焕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他冠带整齐,看来是刚下朝回来,脸上依然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因为我突然想到,如果不给皇后喝避孕的药物,等那天皇后真的怀孕了,我怎么知道那是不是我的孩子?”   冼血已经让他杀了,他怎么还能这么无耻的说着这样的话?我一脚踢向托盘:“混蛋!”   他在我的脚碰到托盘前把药碗抢在手里,笑着:“这可不行,再煮一碗的话,药汁就不如这一碗好了。”   我跳下床,想要夺路而逃,他一把拦住我:“皇后真的不喝?”   “不喝!”我拼命拉扯着他的衣服,想要挣脱出去。   “那就只有这样了。”他轻叹了一声,自己端起碗喝了一口,然后托住我的头,吻住了我的嘴。   我摇着头,但苦涩的药汁还是顺着他的嘴流到了我嘴里,混着我咬破他的嘴唇流出的血的味道,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吻也可以这样无情。   灌完了药,他让宫女把药碗带走,淡笑着拭去我嘴角残余的药汁:“皇后,你知道吗?昨天那幅《蜀素贴》其实是假的。林慰民知道我明白他平日的为人,认为我觉得他一定不敢进献伪迹,所以就大着胆子把那幅假字献上来了。”他眼睛里再次有了些凛冽的东西:“而这幅字,也是凌先生授意他进献的,是不是?”   我有些哑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父亲的主意,也不太明白父亲的用意,不过授意自己门下的官员进献宝物或者呈递奏章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我咳嗽着想把刚刚被灌下去药吐出来,没有回答。   “谁都不是傻子,皇后是个聪明人,更应该知道该怎么和我相处下去,咱们在一起的日子还长。”他最后站起来擦了擦自己嘴角被我咬出的血,抛下一句话走了。   这就是让我学着忍受他的种种行径的意思?尝着嘴里咸苦的味道,我忽然再也没有了哭的冲动,萧焕,从今天开始,你欠了我一条命。   上卷:王风篇 第五章   我没有去向哥哥询问冼血被杀的详细情况,在和萧焕共度的那晚之后,关于江淮洪灾的谍报就不断的传到了京师,一时间人心惶惶,谁也顾不得再谈论这个在别人眼中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   江淮是帝国的粮仓,昔日的良田沃野如今变成了汪洋泽国,数千万灾民流离失所,不尽快安顿好的话,很可能会出现流民起义的祸事。为此内阁和六部每天乱得都像一锅粥,传送最新灾情的快马时时在大武门外的朱雀大街上往来穿梭,夜深的时候,在后宫都可以听到那沉闷的马蹄声。   祸不单行,江淮灾变不久,长白山一带早就蓄谋脱离帝国控制的女真部落看准时机揭竿而起,不出半个月就把战火烧到了山海关。   数十年来平静的仿佛一潭死水的帝国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内忧外患的情况,为了随时处理紧急的灾情和战况,我父亲日夜留守在内阁的班房内,见过他的人都说首辅大人在数日间忽然老了许多。   一团混乱的时候,一直以来韬光养晦的萧焕却在此时展现了雷厉风行的手腕,他连下了几道出人意表的谕旨,把山海关的主帅由德高望重的老将陈玮阶更换为素以训兵怪异著称的福州总兵戚承亮,罢免现任户部尚书任悭,破格擢升翰林院编修张祝端(算是开历史人物一个玩笑^^)为户部右侍郎,主持江淮赈灾事宜。   官员们私下里对他们年轻皇帝的举措褒贬不一,我却暗暗心惊,不管这次萧焕提拔的戚承亮和张祝端是不是能臣干吏,这两个都是被我父亲器重的人,张祝端更是我父亲的门生,在这个打击我父亲的势力,培植自己羽翼的大好时机,他居然能不拘一格的重用人材,仅凭这样的胸襟和气魄,就足以使人心悸。更何况在他在这件事情里表现出了对朝中官员能力脾性惊人的熟悉,相信不但是我,满朝官员也都注意到了。   不过,无论前朝如何风起云涌,后宫还保持着相对的平静,而且由于萧焕经常通宵达旦的处理政务,我也不用再遵守逢十侍寝的规矩去养心殿侍寝了,整天闲着没事干,就和小山宏青赌牌九度日。   宏青是个很有趣的人,会各种各样不登大雅之堂的把戏,推牌九、玩色子、猜拳、喝酒样样在行,我和小山每天跟着他锻炼技艺。   “从我这里出师以后,闯荡江湖绝对没问题。”在牌桌上,他得意洋洋的自夸。   “嘁,也就是在这儿糊弄我们。”这时候我们正赌得热火朝天,我小心的把这次发到的牌翻起来,好运气,居然是一副人牌,可以翻本了。   “是不是糊人,马上就知道。”宏青把手中的筹码全都推了出来:“我押天门。”   天门是他自己,我是庄家,小山早就输光了筹码跑到我这边看牌来了。   他对自己那么有信心?难道他手里的也是副大牌。我不信,牌已经出来的差不多,再出比人牌大的牌的机会很小。   “嘿嘿”笑了两声,我也把筹码全都推出来:“我押庄家。”   “好,好,好。”小山在一边叫嚣:“全押了吃定他,小青那家伙最会唬人,他的牌一定很小,故弄玄虚来着。”   宏青不紧不慢的笑着:“要不要看牌?”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事到如今,也不好反悔:“看。”   他笑嘻嘻的翻开了牌:“天牌啊。”   我和小山顿时发出两声惨叫。   “出虚招固然必要,但偶尔也要有一两次真家伙,不然就没得混了。”宏青把筹码全搓到身前,志得意满的批讲。   看着真不顺眼。“再来,再来。”我把手上的羊脂玉镯撸下来:“我押这个。”   “这样不好吧,别人会说我欺负两个女流之辈。”   “不好个屁,我一定要把你杀个落花流水。”我卷起袖子,挥了挥手:“小山,发牌。”   我杀气腾腾的正准备再大干一场,宫女娇妍笑盈盈的把我刚刚叫她去拿的冰镇西瓜端了上来。   “娇妍也来吃两块儿吧。”等她放下了珐琅托盘,我招呼她。   “这么怎么成,奴婢……”娇妍连忙推托。   “别客气,咱们储秀宫没那么多规矩,你看小山不也是随随便便的?大热天的,忙了半天,你也消消暑吧。”我笑着拉住她的手,让她一边的小凳上坐下。   娇妍没有再拒绝,贴着凳沿坐了下来。   我轻轻抚摸着她虎口处的老茧,笑问:“娇妍进宫前练过武吧?”   “娘娘怎么知道?”娇妍有点慌,一双清亮的眸子忙乱的看向别处。   “是不是练家子,明眼的一眼就看得出来。”我笑着。   那边小山已经重新发好了牌,她这会儿正赌得眼红,也不管我交代的不让她在人前叫我小姐的避讳,大声说:“小姐,小姐,牌都发好了,快来看牌。”   我又向娇妍笑了笑,撸撸袖子接着赌去了。   赌得抓耳挠腮的时候,还能感到有一双幽幽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的后背。   夏天的夜有些难熬,蚊子多不说,墙角树梢经常会有一两只蛐蛐知了,在半夜梦呓似的叫上几声。   这天夜里我又给多嘴的知了吵醒,喉咙里有点干,看看外面的小塌上小山睡得正熟,就悄悄下床一个人去找些剩茶什么的来喝。   走到廊下,透过深黑的夜色,我看到前殿上空有些明灭不定的光影。我穿过回廊,走到无人居住的前殿,就看到月光如水遍洒的石阶上,有个纤瘦的身影正在练剑。   长剑在她的手上圆通流转,银色的剑光如回风流雪,在半空划过凄清决绝的弧线,剑刃激动空中的气流,满院有股若有若无的剑吟声静静回荡。   “好剑法。”我轻轻击掌。   “谁?”练剑的人连忙以剑当胸,压低了声音问。月光照着她清丽的侧脸,那双清亮的眸子中眼光闪动,看到是我,犹豫了再三,娇妍终于放下剑,低低叫了声:“皇后娘娘。”   “这么晚了还在练剑,不觉得累?”我笑着走过去,从她手中接过剑,在剑脊上轻弹了一下,听了听剑啸:“果然是把好剑,师父传给你的吗?”   娇妍点了点头,突然咬了咬嘴唇说:“皇后娘娘,你是好人,我绝对不会杀你的。”   “嗯?”我有些失笑,接着问:“那你要杀谁?”   娇妍低头捏着自己的衣角,憋了半天,忽然说:“皇帝!”   她这一声说的有些大,我给她吓了一跳,四下看过没有惊动别人后,我向她笑了笑:“怎么想要杀他?”   娇妍又犹豫了一下,最终咬咬牙开了口:“我爹我娘和我,我们一家本来就在京师边种地,过得好好的,我爹爹早年虽然游荡过几年江湖,但是早就收山回家种田了。可是前年宫里的人说要把我家的田征做皇庄的田。我爹爹本来就是烈火性子,哪里肯服,就和他们吵上了,谁知道那些人拉住我爹就是一顿打,说什么忤逆犯上,再吵就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我爹给他们打得一病不起,田也没有了,没钱给爹治病,我爹他不到半年就过世了。后来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又碰巧宫里招秀女,我娘就把我送进来了。我自小跟着爹学过几年剑法,所以就把这柄爹年轻时用过的剑放在包裹里带进来了。”娇妍说着,眼里有了些泪光:“那些万岁爷官老爷总说着勤政爱民,体恤民情,难道我们就不是民?把我们逼得走投无路,他们又哪里来体恤我们了?我恨死这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了,我要好好练剑,我要杀了大武的天子,好叫他们知道这不被他们放在眼里老百姓的厉害!”   “随行营办事也不怎么样嘛,居然能让你把这么大一把剑都带进来了。”我认真听着,随口感叹,等娇妍说完了,握住她的手拍拍她的手背:“娇妍,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真的去刺杀皇帝了,不管成功不成功,被捉到了,你娘怎么办?会不会让株连?”   娇妍愣了愣,低下头没有吭声。   我叹了口气:“何况你根本就杀不了他。”   “什么?”娇妍有些惊讶,抬头看我:“我爹说他这套白云剑法得自一位世外高人的传授,江湖之内罕逢敌手,难道还杀不了这深宫中养尊处优的皇帝?”   我看着她笑了笑,退后一步:“用你最厉害的剑招砍我吧,不用害怕,只管拿出十成功力。”   娇妍更加惊讶;“皇后娘娘……”   我向她点点头:“没关系,只管砍。”   娇妍掂了掂手中的长剑,轻叱一声:“我来了。”然后一剑递了过来。   她这一剑果然是这套剑法中最厉害的一招,不但大开大阖气势逼人,还藏着无数后招,剑还未到,一阵凛冽的剑风已经吹到了我颊边。   雪白的剑身攻到眼前,我轻轻抬指。   娇妍不可置信似的看着她这威力无匹的一剑被我用两根手指夹住,她有些结巴:“这,这……怎么可能……”   我把长剑推送到她面前:“这是我们之间的差距,皇帝和我之间的差距,只可能比这更大。”   “皇帝?”娇妍已经有些回过神儿了:“皇帝也会武功,他的武功怎么样?”   我顿了顿,眼前不知怎么浮现出萧焕那双深黑的怎么都看不到底的眼睛:“深不可测。”   娇妍有些发楞,我安慰的轻拍她的肩膀:“所以就算你避开了所有的御前侍卫,和皇帝近在咫尺,你也没有丝毫胜算。”   “可是……”娇妍仿佛如梦初醒,挣扎着说。   “把这个事情忘了吧,晚上睡不着了,你还可以来这里练剑,如果你有剑的事儿让别人发现了,你就跟他说是我赏你的。”我向她笑笑,转身准备走,说了半天话,真该去找壶水喝了。   “皇后娘娘,”娇妍在身后叫住了我:“你恨万岁爷吗?”   “嗯?”我奇怪的转过头。   “你恨万岁爷不恨,你人这么好,他对你又这么不好。你恨他吗?”娇妍问我。   我人这么好,想想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人好,这话如果让小山听到了,她一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然后拿出我从小到大整她的那些劣迹来说。   我笑了笑:“娇妍,其实有的时候,人的心并不能像想的那样,是喜欢了就是喜欢,是恨了就是恨,很多时候,我们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到底是喜欢还是恨,或者是既没有喜欢也没有恨。”我不知道这个心思单纯的小姑娘听懂了没有,站在月光下,娇妍蹙着眉。   我又向她笑了笑,转身走上长长的回廊,回廊里很暗,隐入阴影的那一瞬间,我想也许我的心早在这紫禁城里沉入到一片不见天日的黑暗中了,萧焕的心,大概也是一样的吧。   前朝的局势不见好转,长夏还没度过一半儿,幸懿雍派人过来邀请我到翊坤宫赴宴。   我含笑的玩味着被她派来的那个宫女脸上不阴不阳的表情,想着这或许是个鸿门宴。 上卷:王风篇 第六章   幸懿雍是在临近晚宴的时候才差人来请我去的,我吩咐小山今晚不必到御膳房传膳,就带着娇妍去了。   翊坤宫抬腿就到,走进轩敞的前殿,幸懿雍早布下了一桌佳肴,看到我进门,她连忙迎了过来:“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我赶快扶起她:“姐姐这是干什么,咱们姐妹还要见外,这里又没有外人。”   幸懿雍含笑站了起来:“就算皇后娘娘和臣妾亲近,这尊卑之序,也不能不守。娘娘总归是娘娘。”   我也笑着接过话头:“姐姐就是太拘谨了,以你我情分,还提这些做什么?”   幸懿雍继续笑着:“其实臣妾早就想请皇后娘娘过来叙一叙了,一来拜谢娘娘赠书,二来也是仰慕娘娘的仪德。”   我跟她客气着,我们两个就言笑晏晏的入了席。   幸懿雍既然请我,在她翊坤宫中的三位昭仪自然也就来了。筵席开始,幸懿雍和三位昭仪轮流向我敬酒。等到武昭仪过来的时候,她先是瞥了我一眼,然后赶快低头擎过酒杯:“皇后娘娘请。”   “哦?武昭仪这几天还好吗?做新衣服了吗?”我淡笑着问她。   “不敢,不敢,臣妾不敢。”以为我又要整她,武昭仪慌着摇头。   “不敢什么,不敢做新衣服吗?”我笑。   “嗯?”武昭仪愣了。   耍她也耍够了,我笑着去接她手里的酒杯。   “娘娘,不能喝。”站在我身后的娇妍突然劈手把酒杯夺了过去,举到眼前看了看:“有毒。”   “嗯?娇妍懂得辨毒?”我有些意外,问。   “回娘娘,小时候跟我爹学过些行走江湖的诀窍,”说着把酒杯给我看:“这酒上泛着磷光,一看就知道是下过毒的。”   角度稍加变化,果然就能看到清澈的酒水上反射出淡蓝的磷光,我点点头:“原来这么简单。”   那边武昭仪早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娘娘,毒不是我下的,毒不是我下的,我不敢,娘娘……”因为惊惧,声音里都带着哭腔。   “大胆,那日皇后娘娘只不过是稍稍惩戒了你一下,你竟然投毒想要加害娘娘,真正心如蛇蝎。”一向雍容大度的幸懿雍突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一脸的怒容,看向我说:“娘娘,那天你在御花园惩戒了武昭仪之后,回来她就向我哭诉,说什么娘娘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我当时狠狠地斥责了她,说道就算娘娘要她去死,身为妃嫔,她也不敢不从。过后我不想让娘娘为这等小事费神,就没有告诉娘娘,谁知道她今日竟然敢加害娘娘,真是不知好歹。”   幸懿雍说的义愤填膺,我却听明白了她真正的意思,她知道武昭仪得罪了我,大概也猜到我已经明白背后都是她在捣鬼,为了表示她还愿意和我和平相处下去,她就把这个武昭仪推出来做替罪羊,一来给我消气,二来也算弃车保帅,让我不要穷追猛打,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暗暗叹了口气:“那么姐姐说,该如何处置这个武昭仪?”   “当然是如实禀明太后娘娘,赐她三尺白绫,以下犯上,自古就是死罪。”幸懿雍说的斩钉截铁。   一直吓得愣愣的瘫坐在一边的武昭仪听到“死罪”两个字,突然大叫起来:“德妃娘娘,你好狠的心,那日……那日你是怎么对我说的……”说着呜呜哭了起来,再也说不出话。   我敲着桌面,看着武昭仪在地上哭得抽搐着,丰满圆润的肩头瑟瑟抖动,抬头说:“姐姐,武昭仪虽然可恶,但是我也没什么事儿,毕竟人命关天,要不姐姐就卖给我个面子,下毒这个事情,就不要捅出去。这个武昭仪,改日我就和母后说我不喜欢她,把她贬入冷宫算了,姐姐看怎么样?”   “娘娘宅心仁厚,越发衬得这些奸佞小人卑鄙可耻。”幸懿雍知道我是同意了和她继续和平共处下去,松了口气,她大约也不想杀人,脸上的表情松弛了许多。   经过这番折腾,看着满桌的美酒佳肴,我也没了胃口,正想离座回宫。有个小太监却突然从外面闯了进来,一路狂奔进殿内大喊着:“不好了,不好了,万岁爷不好了……”   我正心烦,喝斥他:“什么不好不好的,不好这句话也是随便说的?”   那小太监慌得连礼也不知道行,就站在殿口气喘吁吁的继续大喊:“真的……真的不好了,养心殿……养心殿有人看到万岁爷吐血昏倒了……不得了了……”   “什么?”我一下子站起来,转头看到幸懿雍也是一脸惊慌,我和她互相看了一眼,同时抢出了房门,且不说他是我们两个的丈夫,如果萧焕出了什么事儿,谁也不知道明天这个帝国就会怎么样。   这个消息看来是飞速的传开了,这段时间又是灾变又是打仗,本来就闹得人心惶惶,现在出了这事儿,更是到处都有惊慌的跑来跑去的太监宫女,有叫着太医院反倒往玄武门那边跑的,有嚷着完了完了要回家的。   走到甬道上,更是看到一群群的人惊叫着跑来跑去。站在甬道正中,我大喝了一声:“都跑什么?天还没塌!”   看到是我,他们渐渐平静下来,互相窃窃私语:“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全都给我各归其位,再有乱跑的,抓住杖责二十大板。”我厉声说。   “听皇后娘娘吩咐,快全都回去。”甬道尽头宏青带着一队御前侍卫跑了过来,人没过来,先大喝着。   看到带刀的御前侍卫,那些人赶快抱着脑袋往回跑。   我等宏青过来,问他:“怎么回事?”   宏青摇摇头:“我也是刚听说万岁爷出事了,才从家里赶过来。”他扫了一眼跟在我身后的幸懿雍:“德妃娘娘也在,两位娘娘不用怕,跟我来吧。”   到了养心殿,更是一团糟,院子里挤满了太医院那些哆哆嗦嗦的老太医,有好多都衣冠不整,看起来是刚被人从家里拽来的。宏青一路分开人流带我挤了进去,进到殿里,就看到石岩虎着脸持刀堵在东暖阁门口,东暖阁的门关着,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我挤近看到石岩玄色侍卫服的领口袖口都沾着些深黑的血迹,不禁揣测:难道萧焕真的吐血了?说实在的,刚听到消息的时候,我是不太相信的,萧焕无论怎么看都不像一个病弱的人,以他的武功,要伤他又千难万难,但是依现在的状况看,又好像是真的。   我正想着,东暖阁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太医院医正郦铭觞提着药箱弹弹肩头的浮灰走了出来。连郦铭觞都到了,看来这次的确是有点不妙了。   郦铭觞大约是本朝最闲散的官员了,虽然领着正四品的太医院医正,但是却从来没见他在太医院当过值,天天神出鬼没,有一半时间倒是在游荡江湖,现在连他都回来了,难道萧焕的情况真有这么严重?   “郦先生。”我迎了上去,截住他的去路。   郦铭觞以前认识我,现在依旧笑着用以往的称呼和我说:“小姑娘,你也来了?”   我把他拉到殿角的僻静处:“郦先生,萧……那个,万岁到底怎么样了?”   “哦?这话我今天已经给人问过无数遍了,你要我怎么回答?”郦铭觞闲闲的笑着,拈着他颌下那三缕美髯。   “郦先生!”我真给他气得没话说。   “好,好,我跟你说,”这样说着,郦铭觞照样不慌不忙的摇头晃脑:“小姑娘,你这么着急向我打探情况,是怕你这皇后还没做几天就做成太后了?”   “爱说不说。”对他这种人,果然就不能好言好语,我作势要走。   “你真的要听?”郦铭觞忽然拉住了我,脸上有了点严肃的表情。   我点点头。   “好,看在咱们以往的交情的份儿上,我就告诉你,这件事儿可是除了太后外,别的人一概不知道的。”郦铭觞说着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这小子没几年可活了。”   我知道他嘴里的“这小子”就是萧焕,就凝神听着。   “太医院对外都说这小子得的是寒症,其实他哪里是寒症,既不是脾脏寒,也不是心肺寒,更不是手脚四肢寒……”   “郦先生……”我打断他无休止啰嗦下去的打算,小声说了句:“他看着也不像有病的人。”   “表面上看不出来,他体内有寒毒。”郦铭觞又悠悠叹了口气:“天下至寒的奇毒冰雪情劫,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如果不是这小子自小习武,再加上我的调理,只怕连十五岁都活不过。即便如此,也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了,本来我能保他活到四十岁的,但是这小子太乱来,他的武功不是学来制敌的,一旦动了真气或是劳累过度,都会像今天这样吐血。事到如今,我都不知道还能把他的命保上几年。”他说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姑娘,如果你真的想做太后,恐怕得快点给这小子生个儿子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骗过你吗?”郦铭觞笑着,拍拍手准备走。   “唉,”我叫住他:“你这就打算走了?那小子怎么办?”   “我病也给他看了,药方也给他开了,难道要我坐这里陪他唠嗑?你放心,他暂时还死不了,你还是抓紧时间给他生儿子吧。”郦铭觞一边说,一边步履悠悠,闲庭散步一般的穿过纷乱的人群走了。   我在他身后茫然的伸着手,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管怎么说,郦铭觞这个人就有本事把所有本该很严肃的事情弄得轻描淡写。跟他说了几句话,我的本来有点烦躁的心绪反倒平静下来了。   郦铭觞刚走,东暖阁的门又吱呀一声开了,杜听馨探出半个身子,烛光下看她双眼红肿,像是哭过了,她低声对石岩交待:“焕哥哥说太吵,让这些人都走。”   石岩马上厉声说:“万岁爷口谕,今天先各自回去。”   石岩人高马大,声音也不小,这一声断喝之后,人嗡嗡的散去了不少,我扫了一下,看到幸懿雍和不少后妃依旧站在殿外的台阶上,并没有散去。这正是各位后妃表现自己对皇帝丈夫的关爱的时候,是不是我也该学她们继续守在这里?   谁知道杜听馨并没有回去,而是四下张望着对石岩说:“皇后娘娘来了吗?焕哥哥叫她进去。”   石岩犹豫了一下:“方才好像见到她和郦医正说话。”   我连忙走了过去:“听馨姐姐,我在这儿。”   杜听馨向我笑了笑:“皇后娘娘来了就好,万岁请您进去说话。”说着开门把我让了进去,自己反倒退了出来。   我点点头走进去,杜听馨在我身后把门带上,暖阁里很静,再也没有别的人,灯光有些昏暗,照得帷帐暗影幢幢,空中有股草药和血腥混合的甜香味道。   我缓缓走近床边,萧焕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吓人,橙黄的烛光也给他的脸颊染不上一点颜色,胸前的衣襟和被褥上倒是有不少斑斑点点鲜红的血迹。   听到脚步声靠近,他张开眼睛笑了笑:“你来了?”   我点点头,依着床沿坐下,有点不太适应这个几天前还神采焕发的人怎么会突然病倒在了床上。   “没想到你真的来了。”他轻叹着笑了笑,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那是当然,万岁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臣妾怎么能不来?”我随口回答。   他轻轻颔首:“说的也是。”   床头的烛火跳了两跳,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终于再次开口:“这几天还好吧?”   “宫里的日子,不都是一样。”难道特地把我叫进来,就是为了说这些无聊的话的?   他轻轻咳嗽了几声:“是,都差不多。”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我开了口:“反正你也活不了几年了,从下次开始,不要给我喝避孕药吧,我想给在你死前给你生个儿子。”   他的眼睛移到我的脸上,我能感到那双深黑的眸子里汹涌变幻了几次。当我以为他会说:我怎么知道那是不是我的儿子时。他笑了笑:“好,我也想看到我的儿子。”   “一言为定。”我挑了挑眉。   “嗯,一言为定,”他看着我又笑了笑:“难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也扯动嘴角笑笑:“不知道,我忘了。”   他笑笑,没再说话,合上眼睛把头转了过去。   烛芯噼噼啪啪的燃着,院子里的人大约是都走光了,四周安静的有点沉闷。我将头转向窗外,难道无话可说的时候,非得要再找点什么来说?再说出的话,不还是会互相伤害吗?   “你走吧。”他终于开口。   我点点头站起来。   “回去吃点东西,不要空着肚子睡觉,免得夜里再起床。”等我走出了两步,他忽然在我身后说。   “你怎么知道我没吃晚饭?”我有些诧异的回头。   “心浮气短,不是空着肚子的吗?久病成良医,我看得出来。”他似乎是笑着。   “嗯,记下了。”我又点点头,等了等,看他再没话说,就走了出去。   杜听馨等在门外,看我出去,向我笑了笑。我也向她笑笑,穿过正殿走到台阶下,早先等在这里的嫔妃估计已经给石岩打发走了,整个院子空荡荡的,我抬头看了看刚升到中天上的那一弯新月,听着院子角落里夏虫的低鸣,忽然想着:我怎么会嫁给了这样一个人?   上卷:王风篇 第七章   萧焕病倒之后,经过了短暂的混乱,帝国的一切马上就回到了正轨上。在现在这种危机的情况下,帝国内部的确再也不能出一点差错。   在这期间,萧焕提拔上来的那个张祝端充分展现了临危不乱的气度,他按部就班的调粮修堤安排灾民,居然渐渐平息了江淮眼看就要一发不可收拾的灾情。另一方面山海关前线的战况也渐趋平缓,女真人久战不下,兴兵之初威不可挡的气焰也慢慢消减了下去。为了鼓舞士气,女真人把部落联盟的大旗换成了明黄的大旗,沙台部首领库莫尔称帝(此处纯属杜撰^^),国号承金,意在承袭大金国土,重新把帝国长江以北的半壁江山并归在女真人的统治之下。   这样一来,女真人的兴兵就再也不是一般的变乱,而是名副其实的叛乱,一向威慑四方以铁血手腕臣服周边小国的大武帝国岂容这样公然的挑衅,内阁和兵部每天为这件事吵闹不休,连御驾亲征这样的话题都被提到了议程上,如果不是因为萧焕的身体不允许,我想他们早就把他披上甲胄推到了前线。   外朝既然水深火热,内宫当然就要风平浪静,连原本蠢蠢欲动的那点苗头都不见了,谁都明白这会儿不是争风吃醋的时候,如果帝国完了,还有什么皇帝贵妃,全都要沦为丧家之犬。   所以我悠悠的每天坐在大槐树下,看着槐树苍翠繁茂的枝叶间,已经有些花串褪尽花瓣,露出了里面嫩绿的荚果,夏天已经过了一半儿了。   谁知道在这时候,居然真的会有人掀起了宫廷斗争的浪头,而且我能想象到任何人被卷进来,但我想不到这次被卷进来的居然是皇贵妃杜听馨。   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所有人都知道她三千宠爱在一身,所有人都明白只要我父亲失势,萧焕恐怕就会毫不犹豫的把我废掉,然后扶他这位青梅竹马的红颜知己坐上皇后的宝座。为了避免直撄萧焕的锋芒,我已经尽量避免和杜听馨开战了,她还想怎么样?   我捏着手里那只扎满了小针的人偶,看着匍匐在我脚下的储秀宫掌印张泰六,缓缓笑了:“张公公,我待你怎样啊?”   “娘娘待老奴恩重如山。”张泰六趴在地上回答,我知道他其实一点都不慌张,要不然也不会拿出这个的套话来搪塞我了。   我把手里那只写着萧焕生辰八字的人偶举到他面前,继续笑:“那么这只人偶是怎么来的?不是你放到我床下的?”   张泰六抬头飞快的看了一眼人偶,马上低下头肯定的说:“不是,娘娘,这话从何说起?”   “从何说起?”我收回手冷笑了一声:“小山,说给他听。”   “是,小……娘娘,”小山清咳了一声:“昨天上午娘娘在前殿读书的时候,张公公你就到后殿来了,那时后殿里就只有管洒扫的宫女娇倩在,据她说,你到娘娘的卧房中转了一圈才走。你一个内侍,在娘娘屋里转什么?你走后,今天早上娘娘起床,就在被褥下看到这个东西了,还说不是你的?”   “空口无凭,娘娘怎能断定这人偶就是老奴放的?”张泰六不慌不忙:“况且老奴昨日一整天都在脂粉胡同老奴自己的家里,我家的人都可以作证,哪里有时间进宫放这个东西。”   “你家的人,当然听你吩咐,你叫他们说一他们不敢说二,照这样说,这就是一个无头公案了?”我悠悠的示意小山:“继续说。”   “好啊,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小山大约是觉得这场面挺好玩儿,唱做俱佳的把这个仗着主子耍威风的角色演的味道十足,哼了一声把一个乌木腰牌在张泰六面前晃着:“看到了吧,张公公昨天真不小心啊,慌得把自己的腰牌都掉在娘娘的卧房里了,让我捡到了,怎么样?还敢说你没来过娘娘的卧房?”   张泰六这才慌了,连忙往腰间摸去,惊呼:“我的腰牌,早上还在……”说着指着小山:“你偷我的腰牌……”   “偷你的又怎么样?”小山冲他扮个鬼脸:“反正你这块宁死也不能离身的腰牌现在在我手上,你就算有嘴也说不清。”   张泰六胖胖的圆脸上终于渗出了汗珠,捣蒜一样的连磕了几个头:“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老奴不敢了,娘娘恕罪。”   “好烂俗的一招。”我冷笑着,不过历代后宫最避讳的就是以人偶咒符下咒的巫蛊之术,仅汉武帝一朝,因巫蛊案被废黜就有陈皇后和那个曾得尽万般宠爱的卫子夫,被牵连进的人更是不计其数,如果这个小人偶不是被我先发现,而是让别人发现,不知道又要扯出多大的祸事。   “张公公,事到如今,咱们也不用废话了,是谁指使你来放这只人偶的?只要你说出来,这笔账一笔勾销,你照样安安稳稳的做你的五品掌印,要不然,张公公,你年纪也不小了,不想好好颐养天年吗?”我以脚点地,慢慢的问张泰六。   “这……”张泰六的冷汗虽然不断的顺着额头流了下来,欲言又止,终于还是磕了个头:“是德妃娘娘,皇后娘娘,老奴不敢说谎。”   他这样说,我反倒慢慢敛了脸上的笑容,更加确定这件事是出自杜听馨的指使。   张泰六在宫内不是没地位的人,而且克己值守,几十年来从不参与妃嫔斗争,是以能处在风头浪尖上而始终不倒,如果说唯一能让张泰六为之效命的人,就是皇贵妃杜听馨了。张泰六在未入宫前,曾是京城八大仓的一个小仓官,在他被诬陷贪墨正要斩首的时候,是时任顺天府尹的杜听馨的父亲杜儒鹤查明真相,才救了他一命,让他只落了个免职的处罚。后来张泰六生计艰难,入宫做了内侍,那段辛酸的往事自然不想再提,因此没有多少人知道他和杜听馨之间还有这样一段渊源,我也是在任命他为储秀宫掌印的时候,才彻查了他的身世,知道这个事情。现在他为了掩护杜听馨,不惜冒死说谎,指认幸懿雍是主谋,更是不打自招,幸懿雍和他从未有瓜葛,他怎么又会是受她摆布?   我在心里飞速的盘算,既然这件事是杜听馨谋划的,她到底想怎么样?是因为知道萧焕的寿命不长了,要尽早除掉我好做皇后?她这样冲动行事,难道不怕我父亲发难,局面不可收拾?还是她早有了万全的安排?或者说,这件事本来就是太后或者萧焕安排的?他们已经等不及的要把我除去而后快?   冷汗慢慢从我的额头滑了下来,杜听馨这一步棋走得实在太出人意表,我实在不能揣测出她的用意。我不怕和她短兵相接,但是一个疯狂的对手往往比一百个狡猾的对手都可怕,因为你猜不到她下一步会往哪里走。   慢慢放下手中的人偶,我终于决定要兵行险招,既然不能两全,那就以险行险,最多玉石俱焚好了。   我站起来向小山点了点头:“小山,跟我来。”说完脚下不缓,就撇下张泰六走出了暖阁,小山不明所以,忙跟着我问:“小姐,你猜出是哪个坏蛋要陷害你了?”   我点头冷笑了一声:“嗯。”   “太好了,”小山鼓掌:“那咱们现在要去干什么啊?”   “当然是把她揪出来,扒了她的皮。”我握紧一直藏在腰间的软剑杨柳风,直奔永寿宫而去。果然我骨子里还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知道接下来事要用剑来解决,就忍不住热血沸腾。   永寿宫的前殿里,杜听馨正点燃了一炉紫烟缭绕的檀香在临字。我刷得一声抽出长剑直劈下去,她面前的紫檀案就裂成了两半。   这位娴静温婉的贵妃一时愣愣的没反应过来。我提起她的衣领把她按在了她身后的柱子上,把冰冷的长剑贴在她肤如凝脂的玉颈上,然后满意的看着她夺魂摄魄的妙目中渐渐蒙上了一层水光。   “贵妃娘娘,这么想做皇后吗?”我冷笑着。   “你……你说什么?”被剑气威逼,杜听馨更加的楚楚可怜,泪水涟涟的说。   “怎么?不是你安排张泰六放置人偶娃娃想要置我于死地的?”我把长剑订在她身后的木柱上,按住她的脖子,把她的头贴在剑锋上。   “你……你想干什么?”被我逼到了死地,杜听馨眼中反倒显出了倔强的光芒。   “我想干什么?我想把你这根美丽的脖子扭断,怎么样?”我继续冷笑。   “你不敢。”杜听馨突然大声喊了出来:“你要是杀了我,焕哥哥不会放过你的!”   “焕哥哥焕哥哥的,你不觉得嗲,我还觉得恶心呢。”我冷笑:“今天我就让你看看,你这位焕哥哥的本来面目。看看他在你和江山面前,到底会怎么选!”   “你胡说,”杜听馨居然梗直了脖子和我争辩:“焕哥哥才不会像你说的那样无情,像你这种只会算计和猜测的女子,根本就不配做焕哥哥的妻子,我就是想做皇后,怎么样?我绝不能让你再折磨焕哥哥了。”   “哈,我不配?”我真的觉得可笑:“我告诉你,杜听馨,在你眼里宝贝一样的焕哥哥,如果他不是皇帝,我一定看都不看一眼,就把他踢给你。”   “你……”听我这样说,杜听馨比她自己受辱还伤心,哽咽了起来:“你这个坏女人……亏焕哥哥还……”   我这个坏女人?这句评价听着倒比娇妍的“你这么好的人”要受之无愧一些。我估计了一下,从我气势汹汹的闯进来,时间也差不多了,就从木柱上拔下长剑,冷笑着刺了出去:“贵妃娘娘,受死吧!”   软剑的剑锋像蛇一样昂起,飞泻而下,直取杜听馨的咽喉。在剑尖就要刺入杜听馨喉咙的那一霎那,有只苍白消瘦的手握住了剑锋,硬生生的止住了剑势。   萧焕来了,我就知道他要来。   我娇笑的看着他因为惊悸而变得苍白的脸:“万岁爷到的真及时啊。”   他看了一眼哭得梨花带雨的杜听馨,深黑的瞳孔中目光闪动:“皇后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我轻笑:“你不妨问问你这位贵妃妹妹,看她做了什么事情?”   “焕哥哥,”不等萧焕问,杜听馨就先说了起来:“我不要这个女人再做皇后了,她竟然说如果你不是皇帝,她连看都不愿看你一眼,焕哥哥……”   萧焕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不过还是很快就转头看我:“皇后,不论馨儿做了什么,希望你能看在我的薄面上,不要再追究。”   看他这样子,这事儿似乎并不是他们早就预谋好的,而是杜听馨一时义气,自己行动的,这就好说多了,我暗暗松了口气,脸上仍是带着笑容:“万岁怎么这样说,万岁的金面,臣妾怎么敢不看?只是给贵妃娘娘这么一闹,臣妾心里不太痛快,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就消气的。”   在这内外交困的时候,萧焕也明白不能得罪我,沉吟了一下:“皇后准备怎么办?”   我轻弹着被他握在手里的杨柳风:“杨柳风既然出鞘,却没见多少血,臣妾怕它不高兴。臣妾也不求别的,只要让臣妾在贵妃娘娘国色天香的脸蛋上划上一下,前尘往事,咱们一概不究,怎么样?”   听说我要毁她的容,杜听馨惊惧的几欲晕倒,嘤咛一声哭了出来。   我轻笑着,静等着萧焕的回答,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的感觉,一定不好受。我知道杜听馨在等他说不行,但是我也知道,她等不到,对萧焕这种人来说,江山永远都比美人重要,追逐皇权是他的本性,这点从很早以前我就明白。   果然,他缓缓开了口:“皇后,这一剑,能不能算在我头上。”   “噢?”他这样说,还真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轻蹙了眉头:“哎呀,臣妾怎么敢对万岁动手,万岁这不是在逼臣妾收手吗?”   “君无戏言,这一剑皇后往后随时都可以讨回去。我向大武萧氏的先灵起誓,如违此约,我百年之后将无葬身之地,怎么样?”萧焕看着我,一字一顿。   百年之后无葬身之地?那就是说大武亡国灭种了。对一个君王来说,还真是无以复加的毒誓。穷寇莫追,我也只好笑着点头:“万岁何必这么认真,难道臣妾还敢怀疑万岁说的话?”   听我这样说,萧焕明白我是接受他的条件了,松了口气想要放开剑锋。我不等他松手,就飞快的抽剑,长剑带出一串血珠,又在他手上划上了两道伤口。   我一面甩干剑刃上的鲜血,一面看着他笑:“其实呢,臣妾是有点怕的,臣妾怕万岁欠臣妾的太多,有一天会还也还不清。”   一脱离剑锋所指,杜听馨就扑到萧焕怀里,放声哭了起来。我淡瞥她了一眼,笑着:“听馨姐姐是万岁的女人,万岁可要看好她,别让她生出什么事端。”   萧焕一面轻拍着她颤抖的肩膀,一面淡笑着:“皇后不也是我的女人,我倒觉得看好皇后更难一些。”   “是吗?”我把杨柳风重新收到腰间,笑着说。   这时门外宏青带着一队御前侍卫赶了过来,宏青先是瞟了我一眼,然后单膝跪在萧焕面前:“卑职失职,让万岁爷和两位娘娘受惊。”接着起身看到了萧焕手上的血迹,惊呼出来:“万岁爷,这是……”   “没有大碍,”萧焕冲他笑了笑,接着说:“这里也没事儿了,宏青就护送皇后娘娘回去吧。”   宏青抱拳领命,看向我,我冲他点头笑笑,接着裣衽向萧焕行礼:“臣妾告退。”   他笑着点了点头:“皇后保重。”   我嫣然一笑,头也不回的走了。   送我出永寿宫,宏青叹了口气,避开身后的众人,对我说:“皇后娘娘,你跟万岁爷如此针锋相对,又是何必?”   “是啊,又是何必。”我笑了,按按腰间的杨柳风鼓囊囊的剑柄:“宏青,那么你认为,如果我对万岁说我爱他,希望他对我好一点,我们的关系会好起来吗?”   “啊?”宏青一惊,大约是从未听到有女子说出这么大胆的言辞,微微红了脸,结巴着:“这个……或许……”   “如果说了真的有用的话,我就去说。”我笑着微叹了口气:“可惜没用,这个对他来说,是没用的。所以呢,我就只有和他针锋相对了。”   “唔?”宏青有些尴尬的摸着下巴:“没有说过,怎么知道?”   “说过的,我说过了。”走到储秀宫门前了,我顿住脚步,看着园中的那两棵郁郁葱葱的大槐树,依稀间,仿佛看到了陪都黛郁城中那如黛般苍翠的远山。   “我已经跟他说过了。”我在门前转过身,向宏青笑了笑:“奉他的命,你把我送到了,今天我没备下酒水果品,就不请你进来了。”   “噢,卑职告退。”宏青慌忙行礼。   我点头,转身走回院中,午后的阳光坦荡的照在我脸上,和煦的如同那个年轻人粲然的微笑,那个我对他说我爱你的年轻人,那个对我说对不起我不能爱你的年轻人,那个被我的长剑深深刺中胸膛的年轻人,那个最后成为了我丈夫的年轻人。   霎那间早已成为过往的前尘旧事纷纷扑上心头,纷乱的光影如彩蝶般四散零落,有段时间我曾想过,为什么都要是他,但是后来我明白这样的想法真是可笑,因为不管开始如何,那些终究都要跌落尘埃,连同那个少女单纯而执著的憧憬。   站在储秀宫轩峻得近乎空旷的大殿里,抚着被我藏在腰间的薄情之剑杨柳风冰凉的剑柄,我微微笑了,我想我真是一个狠毒无耻的女人。 上卷:王风篇 第八章   季节渐渐由盛夏转入暮秋,秋粮收获后江淮的灾患已经彻底平息,虽然北方前线的战事依然吃紧,但是帝国的政要们以为内患既平,外攘就不足为惧。况且这时候秋粮上缴,各库粮草充栋,于是他们就大着胆子把拱卫京师的三十六卫近二十万军士调到了山海关前线,准备在入冬前一举击溃库莫尔的大军,把女真人重新赶回到长白山的深山老林里去。   这段时间内,后宫平静的不能再平静,七月十九宫内操办了太后的圣寿节,各位嫔妃相携为太后祝寿,一派其乐融融的和睦景象。   萧焕遵守了那次和我的约定,这两个月招我侍寝之后再也没有逼我喝过避孕药。照这情况下去,我早晚要怀上他的孩子,只希望第一胎就能是男婴。   这天天色阴沉,坐在侧殿里的碧纱窗下看书,已经觉得手脚有些发凉了,我正寻思着要不要交待人去生个脚炉放在屋里,娇妍就从外面兴冲冲的跑进来了。   她鼻头冻得有些红红的,兴奋的跑到我跟前,神神秘秘的眨了眨眼睛:“皇后娘娘,你猜我遇到什么好事儿了?”   “嗯?你在御膳房偷到什么好吃的了?”小山正在一边绣她的香囊,插嘴说,这丫头自己喜欢吃食,就觉得天下人的好事就都不外乎是弄到了什么好吃食。   “不是,小山姐姐就知道吃。”娇妍不客气地打断她,娇妍跟我跟多了,也像小山一样,有点无法无天,小山虽然是储秀宫的管事宫女,她也一样不留情面。   “啊?那是什么?”小山大为好奇,睁大了眼睛问。   “皇后娘娘猜。”娇妍眯着眼笑。   我看她竟然高兴成这样子,就来了兴趣,放下手边的书托着腮想了想:“你娘给你带信儿了?”   娇妍的笑脸顿时就垮了下来,看着脚尖说:“今年兵荒马乱,谁知道我娘还在不在世。”   “不是这个?”我摇摇头:“那我就想不到了。”   “就知道皇后娘娘也想不到。”转眼间,娇妍又得意地笑了,这小丫头的高兴和伤心就这么简单。   “到底是什么?”我和小山同时大叫。   “我拜到师父了。”娇妍看也吊足我们的胃口了,得意洋洋的揭开谜底。   “师父?”我问。   “是啊,娘娘不是说我的剑术太低微,就算近了万岁的身也没用吗?我就拜另一位高人为师了。”娇妍回答。   “高人?”我仔细的想这宫里还有谁是高人,能教娇妍什么奇门异术,一面想着,一面就明白娇妍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打定了主意要刺杀萧焕。我只好笑了笑:“那你师父要教你什么?”   “制香。”娇妍说着,突然从袖里摸出一只小瓷瓶,打开瓶口的小塞,一缕淡粉的轻烟就袅袅的升了起来,仿佛活的一样在半空中凝聚成一朵蔷薇的模样,玲珑剔透,似真似幻,与此同时,屋内已经充满了一股清新的蔷薇花香,和一般的香料不同,这花香自然淡雅,让人恍然间仿佛站在了雨后的蔷薇园中,面对着满园带露的繁花。   娇妍伸手挥散烟雾,塞住瓶口,花香在瞬间消散,我和小山有些愣愣的,不知道刚才是不是作了场梦。   “怎么样?厉害吧。”娇妍更加得意:“这还是我师父随手做来薰屋子的香,我师父说了,香不仅能够拿来辟臭易味,而且还能用来惑人心神操控神志,甚至杀人救人,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你这位师父,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娇妍刚才说的杀人救人,早已经不是一个香料师所能应为的,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这人一定是个精通蛊毒的高手,没想到在这深宫之中,还有藏着这样的人。   “噢,我师父住在英华殿,我是不小心迷路,闯到那里才见到师父的。”娇妍对我也不隐瞒,爽快地说。   英华殿地处内城西北角,在前朝是供奉佛像,供后妃礼佛所用的,到本朝因为太宗皇帝的端如皇后不信鬼神,就荒废起来,平日人迹罕至,英华殿前就是被称为冷宫的寿安宫,这个人住在英华殿,难道是被贬庶的先帝嫔妃?我想着,对娇妍说:“娇妍,你能带我去见见你师父吗?”   “好啊,”有点出乎我意料,娇妍干脆的答应了:“我跟师父说皇后娘娘待人亲厚,是天下最好的人,师父还说很想见见娘娘呢。”   “真的?”我跳下软塌:“反正今天也没事,无聊的很,咱们这就去吧,好不好?”   “好啊,好啊。”小山最怕闷,连忙拍手应和。   “你就不要去了,留在家里看门。”我拍拍身上的衣衫,也没让小山找件轻氅来披,就拉着娇妍跳出了门。   小山在屋里呼天抢地,我和娇妍早跑远了。   穿过几条狭窄的甬道,进了英华门,英华殿前空旷的广场就展现在眼前,大片的空地上奇花异草林立,空气中有股不知名的异香弥漫,一阵秋风吹来,我脚下的那片盛放的罂粟随风轻轻摇曳,如果不是清楚的知道这是英华殿,我一定不会认为这地方居然是在紫禁城内的。   “师父,师父,我把皇后娘娘带了看你了。”娇妍早一路顺着花草间的那条青石道跑到半开的殿门前,高声叫了起来,然后向我招手:“皇后娘娘,快过来啊。”   我应了一声,悄悄握紧腰间的剑柄,慢慢走了过去。   走到殿口,从打开的殿门里,看进殿内,我不由愣了愣,站在殿内的石桌前摆弄着石臼的人,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是个头发花白满脸风霜的老妪,而是一个白衣少女。   那少女只有十四五岁左右,一头黑发直垂到腰际,就那样披散在背上,她握着铜杵的手莹白如玉,从窗纸的破洞中漏进殿内的惨白日光照在她脸上,反射出类似薄胎瓷器一样的光晕。   这真是一个像琉璃娃娃一样的女孩儿,连大声说话都会害怕把她震碎了。   看到我,她只是稍稍转了转身,用那双漠然的眼睛看着我,手里的铜杵并不停下。   “你好。”我也不知道是该叫她姑娘还是该叫别的,只好笑了笑说。   “你是皇后对不对?”那少女突然开口,她的声音很娇脆,可是这么娇脆的声音,听起来却有种冰凌相撞的寒意。   “对,我是。”我点头回答。   “师父,师父,这就是皇后娘娘,我跟你说过,人很好的,我最喜欢皇后娘娘了。”娇妍在一边叽叽喳喳的说。   “皇后,是不是就是皇帝心爱的女人?”那少女直视着我的眼睛,接着问。   “皇后是皇帝的妻子。”我已经看出她不是放肆无礼,而是根本就不通人情世故,就放缓了声音说。   “妻子,不就是自己心爱的女子吗?”那少女不依不饶的问。   “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一样的少女,就笑了笑:“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呆在这个地方的吗?不会害怕吗?”   “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真复杂。”那少女对我的问话充耳不闻,她似乎对我是不是萧焕心爱的女子这个问题很感兴趣,重复过后,抬起头又问:“那你是不是?”   “这个要去问皇帝才明白啊。”我笑着说,向她走近了两步,看清楚她面前的石桌前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香料,色彩斑斓,形状也各不相同,有只透明的琉璃瓶里还养着一群莹莹发出蓝光的小虫,那些小虫在瓶壁上慢慢蠕动,伸出小小的触角互相触碰。   “那是冰蚕,别看它这么小,一群就能产一两丝呢。”那少女在一边说,提到自己养的东西,她冷冰冰的声音里总算有了点情绪。   “冰蚕?《山海经》里提到的那个?还真的有这种东西?”我有点惊讶。   “嗯,”那少女随手指了指殿外的一丛花草:“那是杜蘅,很难种,我接连种了三年才种活。”   “真的?”我这才想起来仔细打量殿内的陈设,宽阔的大殿内到处堆放着各色小盒和布袋,殿内的佛像上更是挂满了晒干的叶片草料。   “当然是真的,我又不像你们外边的人,总喜欢说假话。”那少女冷冰冰的回答,伸手珍惜的抚了抚装着冰蚕的那只瓶子:“我养它们已经养了十年,收集的蚕丝马上就能织一件防火的袍子了。”   “防火的袍子,师父,师父,你要那个做什么?”娇妍一直找不到机会说话,这时赶快插嘴。   “萧氏朱雀这一支的传人不是最善驭火的吗?”那少女说着,再次抬起头仔细的端详我:“不是他心爱的女人?”   这次我们离得近了,我看到她亮得惊人的双眼竟然是重瞳的,心里一动,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那少女轻轻笑了,第一次露出了属于少女的娇羞:“我妈妈说我叫荧。”   “荧?”我脑中顿时清晰的蹦出那段十几年前的宫中旧事。先帝在位时专宠柳妃,因此子息单薄,膝下只有柳妃给他生育的一个太子萧焕,连个公主都没有。德纶十一年时,宫内有个宫女突然被发现怀孕,那宫女声称怀的是先帝的血脉,但是一个没有名分的宫女,即便先帝宠幸过她,内事房也不会纪录在案,那时刚被册封了皇贵妃的柳妃又是出了名的善妒,没过多久那个宫女就从宫内销声匿迹,而那宫女肚子里的孩子,也跟着不知所踪。   大武萧氏自太宗皇帝起,每代子嗣无论男女,都长着一双标识一样的重瞳,而承袭皇位的朱雀一支,无论男女,名字里都会有个火字来做部首。   这个少女叫荧,又生了一双重瞳,看来就是当年那个失踪的婴孩儿了,她虽然获得了萧氏朱雀支的名分,但是却被关在这座不见天日的英华殿里,孤独的长大。   想到这里,我走过去拉住她的手,想要抱抱她,那少女的手像玉石一样冰凉,暮秋时节,北方的寒气已经很重了,她还是只穿着一件连夹层都没有的棉布单衣,我搓了搓她单薄的肩膀,皱眉问:“难道他们没有给你送冬衣过来吗?”   “冬衣?是什么?”荧忽闪忽闪蝶翼一样的睫毛,问。   “娇妍,待会儿回去了,把我的裘毛衣拿几件过来给你师父,也算你孝敬师父的。”我转头吩咐娇妍。   娇妍高兴的答应。   荧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合上了眼睛:“真暖和啊,你真的不是他心爱的女人吗?”   我轻拍着她的肩膀,环顾着这间堆满了各色香料和香炉的屋子,连张床都没有。说到底,我所能提供给她的帮助也只有这点了。   在这座总是静默得仿佛一匹巨大的史前怪兽的紫禁城里,不知道还埋葬了多少这样或那样的故事,也许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主导这些故事的人,但是即便如此,现在亲眼所见的,还是会让我觉得心寒。   今天是侍寝的日子,萧焕的心情似乎不错,下午回到储秀宫不久,养心殿就有人来叫我过去和他一同用晚膳。   吃饭的时候,我看萧焕脸上有了一层难得的红光,那双深瞳里也有着异样的光彩,就问:“山海关的战况好转了?”   “对,”他笑着点了点头:“沉稳持重的幸羽在前方督战,那个戚疯子泼辣有谋,这两个人配合真是天衣无缝,即便那个库莫尔再厉害,过不了半个月,也要被逼退了。”   破例的跟我说了这么多前方的战况,看来他今天的心情真的很好。我笑笑,执起银壶,把暖热的竹叶青添到他面前的酒杯里。他忽然拉住了我的衣袖:“皇后,你今天去英华殿了吧?”   我点头:“是啊,见到万岁的那位令妹了。”   “噢?皇后是在怪我对荧狠心了?”他笑着,捻了捻我袖口的衣料,然后把手放到鼻尖闻了闻:“迟夜香加软荼蘼,皇后知不知道你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我从他手中夺过衣袖:“走过又怎么样,人家是想对你的女人下手,又不是对我。”   “所以说,做我的女人不容易。”他仍旧笑着,用手指在杯中沾了一滴酒,在半空轻弹了一下,空中瞬间就腾起了一朵火花,火光中一束紫烟先是凝聚成一朵夜来香,然后化成一株亭亭的花树的样子,很快不见了。   我还从没见萧焕在我眼前显露过这种功夫,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焚火化毒的法子,”他笑着:“荧先是对你施了迟夜香的毒,然后再用与之相抵触的软荼蘼之毒将两种毒性抵消,但毒性毕竟还残留在身上。荧只懂学制毒的方法,却从不知道去学该怎么化解。”   我挑挑眉:“看来你是很懂得化毒的方法了?”   “荧每隔几天就要新制一种毒出来下在我的饮食里,如果连这个都不懂的话,皇后只怕早就见不到我了。”他悠然说着,忽然把话锋一转:“皇后只想着荧可怜,有没有想过,我留一个时时刻刻想杀了我的人在身边,也是在忍让她?”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不转瞬的看着我,我避开他的目光:“万岁的忍让,太难令人体会到了。”   “或许吧。”他笑着离座,居然俯身摸了摸我的鬓角:“皇后还是不要再去英华殿了,我还想让她为我生孩子的女人,出了什么差池可不好。”   我转头躲开他的手:“把妹妹关在屋里十几年的哥哥,想尽方法要毒杀哥哥的妹妹。你以为我还没受够你们萧氏的人?”话出口我才发现不知道是不是太义愤填膺,我竟然对萧焕直呼“你”。   “不管怎么说,不要再去了。”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萧焕蹙着眉,微叹着把手放在我头顶上:“也许是我想多了。”他接着又叹气笑了笑:“我真希望你能老老实实呆在屋子里,哪里都不要去。”   我有些心虚,就任由他的手留在我头上。    上卷:王风篇 第九章   早上从养心殿回到储秀宫,小山已经生好了脚炉,把屋子布置得井井有条了。我从她手里接过热气腾腾的银耳羹,四下看了一下:“娇妍不在吗?”   “一早就去英华殿找她师父去了,小姐你也真是,都不让我跟去看看,那死丫头一直夸耀她师父有多么仙风道骨,超尘脱俗,都快把我急死了。”小山嘟着嘴说,还对昨天我没让她跟着去英华殿的事耿耿于怀。   我笑着拍拍她的脑袋:“苯小山,那里又不是花园,我是怕有什么危险,我照顾不到你。”   “什么危险,这还是在紫禁城里呢,我就不信有什么人敢为非作歹,小姐你又找理由搪塞。”小山还是很不满,皱皱鼻子说。   “谁说紫禁城里就没危险了,我跟你说,想当年,你小姐我独闯灵碧教的杭州分堂,那里的机关劲弩,我都不觉得算什么,但是这紫禁城里看不见的机关暗道,可比那要厉害多了。”我慷慨激昂的追述当年往事。   “啊?魔教灵碧教的分堂?是不是到处都是刑具,吊满了死人?”小山注意力马上被吸引,感兴趣的问:“小姐你怎么从来都没说起过。”   “你以为是第十八层地狱?还到处吊满了死人。”我瞪她一眼:“你小姐我这么谦虚内敛,这么点小事情,不值得总拿出来说。”   “谦虚内敛?”小山上下打量着我:“不大像。”   “总之,”缠来缠去,该说的话都快忘了,我把银耳盅放到桌上,开始谆谆善诱:“小山,如果你想保护一个人,很想很想保护她,你会怎么办?”   小山皱眉认真思考了一下:“很想很想保护她?当然是想让她呆在家里,最好哪里都不要去。”   “所以说,小姐我就想要你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了。”我笑吟吟的说,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昨天晚上萧焕说的话来了,他好像也说过类似不想让我到处乱走的话。   我还没来得及细想,小山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惊一乍的说:“对了,小姐,今天一大早,翊坤宫那边就来人说德妃想要请你过去看几样古玩。”   “那女人还真是麻烦,好,呆会儿咱们就去。”我绾着垂在肩上的乱发,寻思着待会儿去翊坤宫的时候要梳个堕马髻,穿件显腰身的粉纱罗裙,然后再披件红狐大氅。幸懿雍在后宫妃嫔中年纪最大,过完年就满二十岁了,我偏偏要打扮的年轻娇嫩,气死她。   “嗯,小姐,这次让我跟你一起去了?”小山在一旁满怀期望的说。   我心情正好,就淡瞥她一眼:“不行,刚才不是说了,为了保护你,你要呆在家里。”   “啊?”小山失望的大叫:“又不让我去,我天天闷在这个院子里,都快闷疯了。   我偷笑着没理她,没想到马上发生的事情会让我对这个玩笑般决定庆幸不已。   幸懿雍是个冷静而有野心的女人,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一个人如果冷静,她的行动就轻易不会为感情左右,因而就特别容易就形势对其言行做出估计;如果有野心,她就会特别谨小慎微,绝不敢走错一步。就此而言,我一直对幸懿雍很放心,所以当她派来的小宫女在半路上突然说德妃改在延春阁见我时,我也只是摸了摸腰间的杨柳风就跟她走了。   走进延春阁四方的大厅,因为一时不能适应突然变暗的光线,我眼前有短暂的昏花,就在这一瞬,一阵疼痛从腰间传来,接着我的手被人抓住扭在了身后,等我想回头看个究竟的时候,我的脸颊已经贴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与此同时,门外一声低呼,鲜血溅在地板上,有人倒地的声音沉闷的响起,带我来这里的那个小宫女已经被砍翻在地。   延春阁的黄杨木门迅速合上,我眼前出现了两双鞋,两双相差很大的鞋,一双缎面绣牡丹吐蕊图,缀着鲜艳的红缨,另一双葛布麻底,一无装饰。   “看吧,我就说,她这点功夫,很容易就能制服,根本不用浪费我的香。”这个声音娇脆甜美,冰凌相撞一样的透着隐隐的寒意。   “我只想稳妥一些。”是幸懿雍的声音,我顺着那双华丽的绣鞋往上看,看到了她不带一丝表情的脸。   虽然被人俯视的感觉不太好,我还是对她笑了笑:“早上好啊,德妃姐姐。”   “闭嘴!”幸懿雍一向素淡的容颜蓦然变得狰狞,抬脚准确的踢在我的小腹上:“你这个贱人!”   她一定常用这招来虐待她宫里的小丫头,这一脚过来疼得我嘶嘶吸冷气。   “早告诉你不要做这种不必要的事,你们这些女人总这么无聊。”不出所料,那个穿葛布鞋的就是荧,她弯下腰来看我:“我们又见面了,皇后。”   荧没有换上厚衣服,仍然穿着那件单薄的白衣,她眯上明亮的眼睛,笑了笑:“其实我想,你要不是皇后就好了。”   “这么说即便不是我,今天做皇后的那个女人也要倒霉了?”我抓住她话里透出的由头,咽了口咸腥的吐沫,笑着说。   “这样说也不错,找哥哥喜欢的女人太麻烦了,所以我们干脆就找到他的妻子算了,反正他的妻子被绑走的话,结果也是一样的。”荧毫无心机,顺着话头说下去,她对萧焕的称呼居然是哥哥。   “也不要对她说这么多废话。”幸懿雍低声喝斥,指挥把我按在地下的那个黑衣大汉:“她腰上藏有兵刃,先解下来。”   连我腰里藏着剑都知道?   那人顺手把杨柳风从我的腰带里抽出丢在一边。   我笑了笑,对荧说:“要找你哥哥喜欢的女人是难,但是要找他不喜欢的那女人就简单了,跟你合伙的这个,我敢说就一定是他不喜欢的。”   “贱人!”幸懿雍再次照准我的小腹一脚踢来,她次次准头不失,我想如果我现在已经怀上了萧焕的孩子,也要给她踢流产了。   “你以为我稀罕让那个男人喜欢?”这脚过后,幸懿雍也如我所愿的发火了:“他是谁?他只不过是个连权柄都握不住的无能男人。他们萧氏的天下又如何?早晚要变成人家铁蹄下的屠戮场。还有你,你以为你是谁?整天在我面前摆皇后架子,我去你的先帝遗诏,去你的内阁首辅,我看明天连大武的天下都易名换姓了,连那个男人都化成飞灰了,你还做不做得了你的皇后!”   “这么说……幸羽早就投敌叛变,做了女真人的内应?”终于听出我想要的东西,我吸了口气说,这个女人没练过武脚就这么狠,看来这种平日里满口诗书礼仪的人狠毒起来最可怕。   “给你知道了又如何?”说得兴起,幸懿雍蹲下来拉住我的发髻,让我直视她的眼睛:“皇后娘娘,你不是很聪明很有心计吗?你从我嘴里套出的话,赶快去告诉那个男人啊。我还能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我们现在就要去杀了那个男人,你去向他通风报信去啊!”   “杀萧焕?”我看了看荧。   荧笑着点头:“是啊,我的袍子昨天晚上已经织好了,呆会儿换上就可以去杀他了,我最喜欢穿宽袖子的白衣服,其实如果把冰蚕衣织成窄袖子的话,早就能织好了,我不乐意。”   “不行,你们杀不了他的。”虽然不想给他们泼冷水,但我还是叹了口气说。   “别嘴硬了。”因为离得太近,幸懿雍的脸在我眼中彻底扭曲了:“你以为只用说说,那个男人就不会死了吗?”   我别开脸想避开她喷出的吐沫星子:“不是嘴硬,只是知道凭你们绝对杀不了他而已。对了,教你们个乖,和他交手看势头不对的话,不要硬拚,赶快逃命,他一般不会赶尽杀绝,会留一条生路给你们的。”   “哈,”幸懿雍摇着我的头:“皇后娘娘,你与其这么关心我们,还不如好好思量一下你的下场吧。”   “不外乎被你们杀了和被人救走两种了。”我笑着:“还有别的吗?”   “你真单纯啊,皇后娘娘,”幸懿雍这会儿笑得特别张狂:“你难道没有想过,如果我们把你送到库莫尔的大军里做军妓的话会怎么样?你不觉得如此的话,大武萧氏的颜面真正要扫地了?大武的皇后竟然成了军妓,太宗皇帝在太庙里也要羞死了吧。”   “那也要你们有本事把先我运出紫禁城,这门外就有随行营的人马,你觉得你们做得到?”我冷笑了一声。   “我们商量好了,能做到的啊。”荧在一边笑着说,然后对按着我的大汉:“只要有小常在,带你逃出紫禁城很容易的。”   “嗯,可以吧。”我身后的那个大汉答应,他忽然又说:“其实我刚刚想,如果用你的傀儡香控制这个女人,让她去杀你哥哥,是不是更好些?”   “真的?”荧听了后思考:“的确更省力,胜算似乎也更大些。”   “不行的,萧焕知道我随身带剑,他一直防范着我,不可能成功的。”我又冷笑了一声。   “噢?我好像听说过,萧氏朱雀支传人的佩剑叫王风,是把无敌天下的帝王之剑,而能够杀了王风主人的就只有薄情之剑杨柳风,你的剑不就是杨柳风吗?”那个大汉悠然说着。   “那也要看这剑是拿在谁手上。”我冷冷的说。   “好,咱们就这么干。”那个大汉并不听我说话,笑着说:“小荧,开始对她施香吧。”   荧似乎很听那个大汉的话,点头哦了一声,就去掏衣袋。   “等等。我们不是说好了?要把这个女人送去女真人那里做军妓?”幸懿雍放开我站起来和荧争辩。   “你这个女人真麻烦,”荧不太高兴的皱了皱眉:“刚才说那么多废话我都没理你,怪不得我哥哥不喜欢你。你再不让开我就连你一起施香了。”   “你……你说什么……”幸懿雍一下子红了脸,有点结巴。   趁这空隙,我瞥了瞥一直站在殿脚默不作声的那个人影,一肘击在抓着我的那大汉的肋骨上,然后抢起地上的杨柳风,一剑刺向那个人:“娇妍,我待你不薄,为什么这样对我?”   那个一直捂着脸的人果然就是娇妍,她慌乱的拔出自己的佩剑挡开我的长剑,说:“不是……皇后娘娘……”   “我要杀你这个小贱人!”我喝斥着又递出一剑,娇妍的剑术本来就不高,这时更是泪眼朦胧的持剑愣在那里。那边的三个人似乎不愿插手这桩主仆恩怨,都负手看着。   杨柳风刺到娇妍咽喉,我突然扯去凝在剑身上的劲力,软剑顿时垂下,我抛开杨柳风抓住娇妍的剑狠狠刺进自己肩头。   幸懿雍和娇妍同时惊呼出声。抓着剑,我冷笑了一声:“我是想过有一天要杀了萧焕,可是我不想让你们像操纵木偶一样操纵着我去杀他,就算要杀他,也要我亲手去杀!”   “真是没想到,原来你会这样做。”那个汉子笑着走进我,我第一次看到他的脸,那是张惨白的仿佛鬼一样的脸,他虽然笑着,但是那张脸却像在哭:“真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女人,对他来说是福气还是别的。”   “这你管不着。”我冷笑着,不过我的确不是那种意志坚强的人,血顺着剑锋一滴滴的滴在地上,我的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了。   “皇后娘娘……我不愿的……他们抓了我娘……皇后娘娘……”娇妍抓着剑不知道该松还是该拔,一直痛哭着叫我。   我向她笑了笑:“我知道了,我没责怪你。别恨萧焕了,他虽然是皇帝,但是很多时候,他也没办法。”   “你怎么能这样,你这个虚荣贪心的女人,你怎么能为他做到这样?”幸懿雍突然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几乎是嘶吼着说。   我从她含满泪水的眼睛里看到了深重的绝望,那是种临近癫狂的绝望。因为曾经希望过,所以才会绝望吗?   你说错了,不是为了他,只是为了我自己而已。   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推开她。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自己抓着剑,把剑刃拔了出来,血珠在一霎那涨满了眼帘,我就是这样的人,自己最害怕的事,却偏偏一定要自己亲手来做,认为如果这样的话,可能就没那么疼了。   最后残留在意识里的,是娇妍撕心裂肺一样的呼喊:“皇后娘娘……”   不要叫我皇后娘娘了,也许从此以后,我就不再是皇后了。   上卷:王风篇 第十章   我是在车轴的吱呀声中醒来的,触目所及,是一望无际的金黄牧草,草浪随风起伏,几株笔直的白杨静静伫立在草原上,天色苍茫,青山在天际处连成一线,一眼看上去,有点秋意萧索的意思。   这是辆走的很慢的马车,我不知道照这样走下去,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山海关,不过山海关离京师其实不远,送呈战报的快马一来一回,也就是一天左右。   我侧躺在这辆敞篷的马车上,左肩的伤口处已经不疼了,痒痒麻麻的,有只手轻柔的按在那里,正在抹药。我举起右臂,看到自己已经换上了一身粗麻布衣,拉车老马的橐橐蹄音,连天的牧草,秋风,褐衣,我真的已经离开紫禁城了。一瞬间我居然挑起嘴角露出了一个微笑。   “醒了?”是在延春阁按着我的那个大汉的声音,他转着身给我的伤口上药,拉车的那匹老马就没人驾驭,悠悠的在夯实的黄土官道上遛遛达达的走着。   “一个女子让一个陌生男人解开衣衫抚摸着肌肤,一般情况下,你不是应该失声尖叫,然后推开我的吗?”那人一边抹药,一边说。   “尖叫什么?这种荒郊野外,叫了也没人听到,我还是不用装矜持了吧?而且推开你,碰到伤口我会疼的,你以为我那么笨?”我舔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说。   “看来你很怕疼啊,很怕疼还要刺自己一剑,你真的那么不想伤害那个人?”   “你会意错了,我只是不想被那个人亲手杀掉而已。你以为凭这点小伎俩真能杀了他?到头来我还要陪你们送命,不值,不值。”我悠然说着,在淡白的阳光下微微眯上眼,享受着这懒散的时光。   “啊,不过是个懂点武功会点驭火术的皇帝罢了,体质还很弱,你怎么对他这么有信心,他真有那么难对付?”似乎是来了兴趣,他笑问。   “这个,”我摇摇脑袋,想着该怎么回答他:“看起来你想杀萧焕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你真的就没摸清楚他的底细?”   “有些还是不清楚,你知道,大武萧氏的子弟在把自己装扮的高深莫测上,都是行家里手。”他笑着说。   “这句话说得好。”我蜷起手臂支住脑袋,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那你总该知道,去年秋天在江湖上声名大噪的那个身份神秘的萧云从吧。”   “噢?就是那个单枪匹马闯入盘踞长江十数年的漕帮龙头十二连环坞逼死帮主钟丰琰,赤手从天下第一剑客温昱闲手中夺下胜邪剑,武林大会上剑挑执武林牛耳的江南四大山庄,挫败灵碧教四大护法光明左右堂主,使灵碧教与江南武林签下二十年不战之约的萧云从?真是英雄出少年,一时艳绝江湖。只不过此后这位萧少侠就销声匿迹,踪迹难觅了,空留下一段佳话,叫后人追思啊。这我怎会不知,京城茶馆酒坊里的说书先生,至今都在津津乐道的评讲着这段往事呢。”他慢慢说着,语气里真的有点悠然神往的意思。   “那个萧云从就是萧焕了,武林大会之前,不知道有多少所谓江湖豪侠想要他的命,杀手雇了有一车,蛊毒高手也不是没有,还动不了他一根毫毛,你说,你们这么儿戏似的弄件防火的袍子,点几支香就想收拾他?”我晃晃脑袋:“不过,居然有人把那事儿编成评书说。”   “有些人,生来就是给人敬仰的,就算他再怎么想遮挡自己的光辉,早晚也要光芒四射的。”那人淡笑着说,他把药涂好了,就拿出一卷纱布细细的帮我包扎伤口。   “敬仰?谁会敬仰那家伙?平时也算人五人六,怕苦就怕得要死,一提起吃药,脸都能吓绿了。”我轻哼了一声。   “对他这么了解?是做他的妻子之后才了解的呢,还是早就熟了?”   “不都一样。”我问:“其实我看你功夫好像也不错,为什么不和荧一块儿去刺杀萧焕,这样胜算不是大些?”   “这个,”那人笑了笑:“还不到我们两个交手的时候。”   “随便你怎么说好了。”我懒懒的打个哈欠,然后抬头笑眯眯的看他:“我说这位大哥,你帮我个忙好不好?不要把我送到库莫尔的大军里了,反正这里也没别的人,你偷偷把我放了,然后跟别人说我路上自尽了。你把我放了后,我肯定销声匿迹,我自己能养活自己的,我保证我再也不会露面了,怎么样?”   “嗯?这种情况下,你不是应该恳求我杀了你,让你免受凌辱吗?”那人笑着。   “人不能那么轻易就说死的,”我叹了口气:“你不答应就算了。”   他已经帮我包扎好了伤口,就转身持起缰绳赶车,马车走的快了许多。沉默了一阵,他忽然头也不回的笑了笑:“虽然不能放了你,但是我还是有办法帮你的,怎么样?”   “随你。”我眯着眼睛任由辽阔深远的暮秋景色在眼前一一倒退,这样什么都不用想的时刻,真是舒服。从心里说,我果然是讨厌紫禁城,对于离开那个地方,或者说离开萧焕,有着莫可名状的期盼。   马车晃晃悠悠,还是在黄昏前来到了山海关下。   在幸懿雍在宫中起事的同时,握有帅印的幸羽应该也已经率军投敌了,可是在我们到达山海关的时候,山海关巍峨的城墙上并没有换上承金国的三角金龙旗,远远的看到关前狼烟不断,好像还在激战。   押解我的那个大汉一挥马鞭,老马吃痛,就奋蹄向关前的战场奔去。   我连忙叫:“你干什么?那边杀的正眼红,我们不是冲过去送死?”   “不趁战事还未结束,两方混战的时候过去,等尘埃落定,你你为我们还出得了关?”那人长笑了一声:“小姑娘,你怕死人吗?”   我愣了愣,连忙说:“不怕。”   “那就好。”话音未落,就有一骑女真骑兵纵马过来,这时双方已经激斗多时,那女真骑兵看到不是己方人马的人闯进来,连问都不问一声,就呼喝着挥刀砍过来。   关外烈马雄健神骏,女真骑兵尤其擅长短途奔袭,霎时间明晃晃的大刀就砍到了眼前。   “抓稳车板!”我还晕乎乎的想要抱住头蹲在车板上,那人就一声厉喝。   女真铁骑和残旧的马车瞬间错开,有几滴温热的鲜血洒在我的脸上,车轮下有什么东西翻滚过去,依稀是一颗戴着铁盔的头颅。我连忙抬头,看到后方的骏马上,那个女真骑兵的头颅早不翼而飞,只剩下一个手持大刀的躯干,血雾从脖腔冲天而出,那躯干犹自手握刚刀,保持着俯冲的姿势。   “别看了,往后要见得的多了。”那人呵呵笑了一声,笑声里竟然有着诡异的快意,他手里横提着的一柄正在滴血的长剑,正是我的杨柳风。   他说着又赶了一鞭,老马带着马车,车轮下碾着死尸,撞撞跌跌的向前冲去,不远处三骑骑兵又挥舞着大刀冲了过来。这次的骑兵身着玄色钢甲,是大武的将士。   我连忙上去拉住他:“这是我们大武的骑兵,你也要杀?”   “我的小姑娘,我们大武?你难道以为自己还是大武的人?”嗤笑中他忽然揽住揽腰:“准备好,要换马了。”   “什么人?”看到是布衣的贫民,那三个骑兵先是大喝了一声,并没有直接举刀来砍。   但是就在这个空隙,长剑挥舞成一道光屏,一名骑兵的咽喉已经被刺穿。抱着我,那人一脚踢在那骑兵的尸体上,尸体应声落地,我们已经坐在了马背上。   剩下的两名骑兵见突生变故,都喝斥着举刀砍来。那人轻轻低头,就躲过了他们的攻击。接着纵马奔出,那两名骑兵继续在马后高叫着追赶。   我害怕他又拨马回去把那两个骑兵杀了,就抢着握住缰绳:“那个谁,马也抢到了,我们快走吧。”   “好,谨遵皇后娘娘懿旨。”那人笑着:“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叫归无常。”   “归无常?”   “对,人世无常,归途无常,希望你能记住这个名字。”归无常说,忽然把一柄正在滴血的大刀塞到我手里:“抓紧,不要丢了。”   我也不知道他的用意,连忙握紧刀柄。   说话的时候,我们已经冲到了山海关前,关前的激战更为惨烈,关门前尸横遍野,关隘里更是堆了有半人多高的双方将士的尸体,血流浮尸,把护城河里的水染得通红。   归无常也不管正在挥刀砍杀的双方人马,纵马从间隙里直冲到关前。   山海关城楼仍被大武的将士占据着,这时看到有人靠近,流星般的箭矢就射了下来,归无常把杨柳风挥舞成一个光圈,滴水不漏的将羽箭都挡了回去。   但是剑圈也只能笼罩住我们两个人的头顶,还没奔到城门下,我们坐下的那匹枣红大马就一声哀嘶,屈膝跪了下来。   我和归无常顺着马往前冲的力道跌了出去。   我正好跌在一具死尸上,鲜血黏糊糊的沾了一手,我的头正撞在那具尸体的头盔上,死人的眼神空洞幽深,清晰的映在我的眼睛里。   我惊叫了一声,还没爬起来,归无常就一把把我推开:“想办法自保吧。”   把我带到这鬼地方,就叫我自保?顾不上骂他,我慌得举起手中的大刀,从城楼上射下的快箭仿佛暴雨般铺天盖地的落下来,凭我的三脚猫剑法怎么挡得开?我闭上眼睛挥出一刀,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了。   我的刀锵然一声,砍在什么厚重的兵刃上,震得我手臂发麻。耳边风声呼呼,却并没有羽箭射在我身上。我连忙睁开眼睛,看到头顶有一双鹰一样的灰色眼睛俯视下来,立在我身前的那匹纯黑骏马上,一个披着金色盔甲的年轻人正挥舞着手中的长刀,一边随手挡开满天的流矢,一边低着头看我。   他盖在钢盔下的脸棱角分明,薄如剑锋般的嘴角挂着一丝讥讽一样的笑容,两条直飞入鬓的浓眉上却仿佛凝聚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大汗,这个就是大武国的皇后了。”归无常早跳到城门下,流矢射不到城下,他就负手悠闲的笑着。   大汗?难道这个年轻人就是库莫尔?我一直以为他是个胡子拉碴的老男人,没想到他还这么年轻,单看脸的话,应该和萧焕的年龄不相上下。   “噢?那个汉人皇帝的女人?”库莫尔感兴趣的把头俯得更低,嘴角的笑意更浓:“女人,你的刀法不错。”   “大汗,”有个军官打马聚拢过来,对库莫尔说:“军士们已经死伤过半,天快要黑了,还要继续打吗?”   库莫尔那双鹰一样的眼睛蓦得眯了起来:“戚承亮这头狐狸,不打了。”说着从马上俯身把我拖到马背上横放着,长笑了一声:“这次也不算没打到猎物,撤退。”   那个军官得令,从腰间摸出一只号角,长短不均的吹了几声,正在激战的女真骑兵们就纷纷拨马回转。   归无常也跳上跟随在库莫尔身旁的军官的战马,女真人虽然败退,但是撤退的井然有序,毫无败像。不大一会儿,山海关的城墙就隐入暮色中,前方的扎满了白色帐篷的营地渐渐显露出来,到了晚饭的时候,有篝火在白色的营盘间亮了起来,炊烟袅袅。   一眼望去,夹在山坳间的女真大营连绵成片,旌旗猎猎,随风招展。我这才知道女真对外宣扬的四十万大军并不是徒有虚名。   临到那顶涂了金粉图腾的帅帐,库莫尔把我挟在腋下翻身下马,然后走进帐篷,把我扔到帐篷正中的那张狼皮毯上,取下头盔坐在上首的虎皮大椅里。看着归无常笑了笑:“这次依归先生的计策行事,本来能一举拿下山海关,可惜汉人们早有准备,那个幸羽还未投诚,就被戚承亮发觉斩首了。我们虽然趁着汉人内乱打到了城下,但是还没能攻下这关。”   “大汗不必忧心,汉人们坐享太平,早就锐气尽失,大汗攻克山海关,直捣汉人的京城,是早晚的事。就算这次不行,下次也一定能成功。”归无常在一边悠悠的说,他似乎很被库莫尔敬重,当着其余军士的面,也不对库莫尔行礼,就这样随便的回他的话。   “先生说的对。”库莫尔朗声笑着,似乎一点也不以这次失策为怵:“还好先生到底是把汉人皇帝的女人带来了。今晚就把她充归到女奴的营房里,归我们女真的好汉享用。”   今晚?这么快?我正想叫苦,归无常在一边笑着说:“大汗,其实我看,还是不要把这个女人充做军妓为好。”   “先生的意思是?”库莫尔对归无常的意见很重视,问。   “汉人们号称以诗书治天下,最重地位尊卑,这女人是一国之后,身份尊崇,大汗如果让她充了人尽可夫的军妓,汉人知道了这个消息,只怕会群情激奋,反而加倍奋力抗敌。”归无常一面说,一面有意无意的瞟着我。   我回瞪他了一眼。   “先生说,该怎么处置这个女人?”库莫尔笑问。   “大汗不妨把这女子收为姬妾,以此来羞辱汉人的皇帝,不是更好?”归无常含笑回答。   他就是这样帮我的?让我做库莫尔的姬妾?还不如什么都不说。   “这法子不错。”那边库莫尔已经很有兴致的走下虎皮椅,俯身把我脸上的乱发抚开,扳起我的脸让我看着他的眼睛。   如果说萧焕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总是让我有些无从把握,那库莫尔灰色的眼睛就让我有些慌张,我忍住心虚,展颜向他一笑。   库莫尔好像没有料到我会对他笑,有些惊讶的笑出了声:“真是像玫瑰花一样的女人。归先生,这个提议我喜欢。”   你喜欢我不喜欢,我一面拼命忍住甩开他的手的冲动,一面瞥到归无常在一边露出一脸看好戏似的表情。电石火光间,我忽然明白了他递给我大刀和把我推到箭雨中的用意,这家伙推开我时,一定是看到库莫尔就在附近,他从一开始就打算让库莫尔在乱军中注意到我。   这样想着,我一把搂住库莫尔的脖子,放媚了声音:“大汗,一路奔波,我肩膀还受伤了,好累啊。”   “受伤了吗?”库莫尔摸了摸我的肩头,看那里果然渗出了鲜血,就把我抱起来,吩咐左近的随从:“赤库,让赫都带上创药过来。”   刚才在山海关前问库莫尔要不要撤退的军官一直跟在他身边,这时得令退了出去,看来他就是赤库,应该也算库莫尔身边的亲信。   库莫尔的帐篷用一道屏风隔开,屏风后就是他起居的地方,放置着一张大床,库莫尔走进去把我放到床上。   我攀住他的肩膀媚笑:“大汗,你对我真好,你看,我有伤在身,你不会是想今晚就让我陪你吧。”   库莫尔突然呵呵的笑了,他把嘴贴到我的耳朵上:“你很聪明,女人,用你们汉人的话说就叫做‘懂得审时度势’,你这样挑逗我,难道就想这么算了?”   他的气息吹得我的耳朵痒痒的,我把胳膊架在胸前挡住他的身子,强笑着:“大汗怎么这么说,难道喜欢看我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   “我们女真人有句老话,想打老虎,就要能等老虎。”库莫尔忽然把嘴从我耳边移到我脸前,吻了吻我的嘴唇:“我想打老虎,所以我也能等。”   屏风后几声轻咳,一个留着一把山羊胡子的老军医提着一只药箱走了出来,库莫尔起身坐到一旁的圈椅中。   我低着头,觉得自己脸烧得厉害,我这会儿应该是脸红了吧,和萧焕接吻行房事从来都没有脸红过的我,现在竟然脸红了。   我抬头飞快的瞥了库莫尔一眼,这个年轻的大汗抱胸坐在一边,鹰一样犀利的眼神早就投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我用手背擦了擦被他吻过的嘴唇,很奇怪的,和这个异族男子接吻的感觉,我不讨厌。 上卷:王风篇 第十一章   趁着库莫尔把我丢在他的大帐里养伤的时候,依据从侍从婢女的嘴里套出的东西,再加上我以往看过的女真部落情况的密报,我大概弄清了女真大军这方面的情况。   女真共分为建州女真,海西女真和北山女真三大部,北山女真远在黑塔哈卫(约为今天黑龙江)以北,远离中土,对重振雄风,入主中原这样的话题不感兴趣,这次并没有直接参加叛乱,只是远远的在驻地观望。而参与叛乱的建州女真和海西女真共有八个部落,除了以库莫尔为首的沙台部以外,还有七个各为其主的部落,依其部族所擎旗帜颜色,被划分为八旗,除了沙台部的正黄旗,其余为正白,正红,正蓝,镶黄,镶白,镶红,镶蓝(就算俺EG吧……另外,这段所说的制度跟清代的八旗制度完全不同,只是顺手把名称借来玩儿的^^,不要误会)。   八旗定期举行叼狼大会选定那一旗的族长为部落联盟的汗王,但是库莫尔这个汗王却不是由大会选出的,而是直接继承自他的父亲那哈赤。那哈赤在女真人中是神一样人人敬畏的天命大汗,就是他领导着这些女真人慢慢走出了深山,建立了现在这套半农半兵的捕猎耕作制度,那些婢女说到他的时候都是一脸崇敬。可惜这位英明神武的大汗不怎么会教儿子,连库莫尔在内,膝下的六个儿子为了争夺汗位打得不可开交。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最后击败几位兄弟夺得汗位的竟然是年纪最小的库莫尔,他先是联合大哥巴戈设计杀掉了二哥青护和三哥齐力舍,然后挑拨大哥和五哥哈沙内斗,最后巴戈被杀,哈沙被流放到了冰海,只剩下了一个婢女所生的老四达苏里,自然不能跟侧福晋所生的库莫尔争位。据说这场兄弟相残的血斗把那哈赤气的不轻,没多久就去世了,库莫尔名正言顺的继承了汗位。   库莫尔继位后有段时间,其余各旗的首领曾经试图再开叼狼大会选出新大汗,但是从库莫尔剿杀了两名首领后,就再也没人敢提这个事儿了。   把库莫尔的底细摸得越清楚,我就越想叹气,这位年轻的大汗是个一点儿也不比萧焕好对付的狠角色,我有点刚出狼窝就进虎穴的感觉。   不过库莫尔这几天对我还算客气,虽然把我安置在他的大帐里,但并没有强行要求我陪他入寝。我乐得清闲,每天就是睡睡觉,随便抓个人聊聊天。然而即便足不出户,我也感觉到天气一点一点的转凉了,冷风从狼皮帐篷的缝隙里一点点渗进来,大概过不了几天,就会下雪了。   长白山中多的是珍贵药材,女真人自制的创药很管用,没过几天,我的肩伤就好了七八成。这天午后喝了药,我正准备小睡一会儿。库莫尔就风风火火的进来了。   我觑着他的脸色不像往常那么好,就起身笑着:“大汗,这会儿回来,有什么事?”   库莫尔把自己的佩刀甩在地上,忽然冷笑了一声:“你丈夫来了。”   “什么?”我一时没明白过来。   “你丈夫来了,御驾亲征的大军,现在到了山海关。”当着帐内婢女的面,库莫尔几步抢上来紧紧抓住我的肩膀:“他终于来了,我等这一天等了这么多年,他总算来了,从他那个金光闪闪的大殿里走下来了,你说我是不是该高兴?”   库莫尔一声高过一声,震的我的头皮发麻。   我强自镇定,笑着向他说:“大汗,还有别人在。”   库莫尔有些狂乱的眼神渐渐恢复正常,他抓着我肩膀的手却还是像铁箍一样紧。等他再开口是,声音已经变回了一贯的沉稳冷冽:“你们退出去。”   婢女们小步退下,库莫尔把我推到床上坐下,然后自己也坐在床沿。   “你知不知道,我见过你丈夫。”冷不丁的,库莫尔开口说,他剑锋一样的薄唇微微挑起,英俊的脸上就添上了一丝嘲讽。   “那是在我十四岁的时候,跟着大哥去京师向皇帝进献当年的岁供。你知道岁供吧,就是让我们女真人把当年收获的最好的兽皮,老参,活兽,矿产,全都交给你们汉人。”库莫尔悠悠的追述着往事,提到被他害死的大哥巴戈,他的语气里竟然还有一丝怀念。   “我和大哥从部落里出发,押着装满了三十多辆大车的岁供。沿着刚下了大雪的路去京师,大雪有过膝那么深,很不好走,半路还有山贼想来抢岁供,幸亏大哥神勇,三十多车岁供才没有丢。要不然,交不足岁供,我们女真的少女,又要被你们汉人的总兵抓走了。   “好不容易走到了京师,大哥害怕车里新鲜的兽肉坏掉,想赶快把货物交上去。但是收岁供的汉官却说,这几天要操办元旦庆典和汉人皇帝的生日,让我们等几天再交。”说到这里,库莫尔停了停,问:“你丈夫的生日,是在新年那一天吧?”   我点了点头,萧焕的确是在新年元旦当天出生的,说起来我和他大婚不到一年,还从来没赶上给他过万寿节。   “哪一天都是一样,既然他来了,我就不会让他还能再过明年的生日。”库莫尔冷笑了一声说,他顿了顿,接着讲下去:“我们在宫外等了一天又一天,那汉官始终不让我们进去,直到有个曾经来交过岁供的老叔说,想要进去,只怕得给汉官钱,说你们汉人说这是疏通费,凡是求人办事,都要给的。   “我们给了那汉官钱,果然第二天皇帝就召见我们了。那天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在皇宫外等着。你们汉人的皇宫叫紫禁城,门很多,也很大,但是你们偏偏不让人从正门走。   “我和大哥等的腿走酸了,才有人领我们进皇宫,那人先是对我们喝斥了一番,说了一些不准说话,不准吐痰,不准抬头走路的话,然后才领我们进去。   “皇宫真大,走过了几重门,经过了几个院子,我们才被带进了一间房子。那房子也很高,不但房顶是金色的,就连房子里的柱子,也是金色的,甚至地上铺着的砖,也有金子的颜色。   “我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房子,人都要傻了,低头看着脚下闪着金光的砖上倒映出我的影子,像站在松花江的冰面上。带我们来的那人又大声喝斥,我这才想起,要给皇帝下跪的。我愣了,我们女真的好汉最看重膝头,除了奴隶,谁也不会轻易下跪,我看了看大哥。我们几个兄弟中,大哥生性最是高傲,但大哥拉着我跪了下来,我看到大哥额头的青筋都快迸出来了。他也没有办法啊,谁叫我们女真人是你们汉人的奴隶,你们每年叫我们缴纳这些血汗换来的宝贝,也不过是要我们女真人记住,你们汉人才是这土地的主人吧。   “起身的时候,我抬头偷偷看了看皇帝。他坐在一张宽大的黄椅子上,是个瘦瘦的,长得比女孩儿还秀气的少年,脸色苍白的很,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咳嗽两声。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没用透了,我竟然向这样一个人下跪。   “我这样想的时候,站在皇帝身边的那个胡子过腹的汉官开口说:‘皇上体恤你们路途辛苦,准予在京盘庚两日再走。’我这才知道,原来缴纳岁供的人员交上了供物之后是要马上就走的,以免这些异族人在你们的京城里生事。”说到这里,库莫尔再次停下,看着我说:“跟我们说话的那个人,就是你父亲吧,内阁首辅凌雪峰,我知道你们国家的大权其实是握在他手里的,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说:“现在是这样。”   库莫尔冷笑了一声:“我不管握着大权的是谁,也不想明白你们汉人的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我只相信我的铁骑,谁的力量大,谁能打败别人,谁就是英雄,土地就应该是谁的。为什么那么肥沃的土地就应该是你们汉人的?为什么要让那些只懂伸手要钱的汉官作威作福?为什么养着那些汉官的皇帝还能坐在龙椅上?为什么他的江山不能是我的?为什么他的东西不能是我的?”他的声音又高了起来,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摔到床上,一把扯开我的衣领。   他喷着热气的脸一下子埋在了我的脖子里,胡子茬刺的我的脖子一阵痒疼,他的手已经从我的衣领里插了进来,长满老茧的手掌摩挲着我的后背。   我扳着他的肩膀想把他推开,有这么粗暴的做爱的男人吗?不过,我也不知道这样算不算粗暴,我只和萧焕做过爱而已。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看重贞操的女人,但是当库莫尔的手开始向下游走时,电石火光间,我突然想到了萧焕的手,因为常年握剑,那双手的掌心也结着厚厚的老茧,那样一双修长苍白的手,指骨也不粗大,似乎只应该执起玉管羊毫,在雪白的玉花版笺上落下几笔隽秀的小楷,那不是双属于兵刃的手。   他已经来了,御驾就在几里外的山海关内,但是他却不是来救我,而是来雪耻的。在朝中官员的眼里,我应该已经是个死人了,身陷敌营这么多天,大武帝国的皇后,如果不能保全完璧之身,那么最好就已经是个死人。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巴掌扇在库莫尔脸上:“我不是他的东西!”   我想这应该是我一辈子所发出的最大的声音,我声嘶力竭的吼着:“我不是东西!”   “为什么我让你们这些无耻的男人抢来抢去?滚你的江山权柄,都是狗屁!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个东西是吗?戴在身上会闪闪发光,拿在手里能跟人炫耀?姓萧的那个混蛋因为我是内阁首辅的女儿要娶我,你因为我是他的女人把我抢过来,你们觉得这样很好玩是不是?你们都是混蛋是吗?有哪个混蛋问过我高兴不高兴?问过我到底想干什么?是啊,我是个女人,长得不够倾国倾城,功夫差的像白痴,不聪明也不懂怎么讨男人的欢心,可是你们问过我到底想干什么没有?一个个说喜欢我要跟我上床的,混蛋们你们问过我想干什么想到哪里去?”我扯住库莫尔的衣领吼着,我觉得我大概已经疯了,我狠狠地把库莫尔摔到地上:“我现在就来告诉你,我不喜欢被你摸,不想跟你上床,你给我滚出去!”   库莫尔站起来擦擦嘴角被我打出的血迹,他把沾血的手指放到嘴里吮着,竟然呵呵的笑了起来:“好,我干过那么多女人,汉人皇帝的女人,比你还辣的不是没有,你知道她们最后都怎么样了吗?”他把头欺过来,用那双鹰一样的眼睛直视我的眼睛:“我把她们扒光衣服绑在木柱上,就竖在大营前,只要哪个士兵想了,就可以上去干。”   他说着,轻轻握住我的下巴笑了笑:“像你这么白净漂亮的女人,士兵们一定很喜欢,只怕不到一天,就会断气。”   薄唇上讥讽般的笑意更浓,他含笑盯着我,鸽灰色的眼睛里清晰的,分明是猫耍老鼠一样的表情。他的佩刀就扔在离床不远的地方,屋里包铜方桌的桌角也很尖利。   在这种情况下,我是不是应该选择自尽比较好一点?但是死在女真大营里的感觉一定不好,不会有人为我伤心落泪,而且也不见得壮烈到哪里,我的尸体说不定还要被扒光了衣服挂到大营外示众。   库莫尔不说话,他只是微挑着嘴角等着,然后,他放开走转身走了。他一出这个帐篷,我大概就要给人拖出去绑在柱子上了。   我赶快抢上两步,从背后抱住他:“大汗,我想了想,我还是愿意侍奉你,只要你喜欢,我的身子随时都是你的。”   “聪明的女人,”库莫尔冷笑着:“可惜我现在对你不感兴趣了。”   那么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等我的身体开始僵直的时候,库莫尔忽然回头抱住我,轻笑着:“不过我从来不会厌烦聪明的女人,你就留在这个大帐里,看着我怎么把你丈夫的东西全都抢过来,当然,还包括你。我并没有说你是东西,我只是想要你而已,开始想要你的身子,现在你的身子和心,都想要。”   说完,他再次在我嘴唇上轻轻一吻,转身出了大帐。   帐外的寒风呜呜拍打着皮墙,我突然只想倒在床上好好睡一觉,帐篷的角落里却猛地传来两声轻咳。   我低声喝斥:“谁?”   那边没有动静,我从地上挑起库莫尔的佩刀握住,慢慢走过去:“谁?出来。”   “是小的,夫人,别杀小的。”帐篷角落的兽皮中连爬带滚的出来一个身着正黄旗军服的汉子,但是他不但长得獐头鼠目胡子拉碴,身上的军服也是破破烂烂。   “你是谁旗下的,怎么会在这里?”看他这样,我就收起刀问。   “回夫人,我是跟着敏公主来的,小的是汉人,家就在河北,上长白山贩参,捅蛔嚼戳恕P〉牟恢涝趺淳妥叩秸饫锢戳耍耙换岫蛉撕湍俏焕弦车媚茄骱Γ〉囊膊桓铱陨筒仄鹄戳耍蛉巳拿蛉巳拿!蔽一姑凰狄趺囱丫薜锰槔嶙莺崃恕?   “好了,好了,不杀你了。”我摆摆手说,就算看在都是汉人的份儿上,我也会帮着他遮掩的。   “谢谢夫人大恩大德,谢谢夫人大恩大德……”   我赶紧再次摆手:“行了,行了,对了,你是敏公主帐下的?敏公主也来了。”   “是,小的也是前两天刚给抓进来的,今天跟着敏公主过来了。”   这个人口里的敏公主就是库莫尔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敏佳,是那哈赤唯一的女儿,所以自小被视为掌上明珠,这位敏公主不但在女真人中颇有艳名,骑射也算一流好手,比许多男人还英勇善战。敏佳本来是镇守部族,没有来山海关前线的,可能是在后方等的太急,所以索性就带兵赶来了。   我一边想,一边随口问:“好,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赵富贵,他们都叫小的老赵头。”那人连忙回答。   “好了,老赵头,你出去吧,没关系,我不告诉大汗,下次可要看好路,不要这么乱闯了。”我冲他笑笑。   赵富贵似乎是愣了愣,随即马上千恩万谢的退了出去。   看来今天也算个好日子,萧焕来了,敏佳也来了。大帐里空无一人,我坐在床沿闭上眼睛,从刚才起,一直在眼前晃动的那双手苍白消瘦的手不见了,与之相反,库莫尔留在我嘴唇上的炽热却越来越清晰。   上卷:王风篇 第十二章   据山海关内传来的消息,萧焕在到达前线的第二天就因为旅途劳顿病症加重,卧病在床了,不过随军前来的翰林学士们还是很快发出了这次征讨的檄文。   檄文义正言辞,文采飞扬,字字敲金断玉,但是对于皇后被俘的事却只字不提。看来他们已经打算把这桩有辱帝国威仪的事件从官方文献上抹去了。   不过这些对于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我已经打定主意,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与其让我费劲去把库莫尔的马屁拍顺溜了,还不如让我想办法从这鬼地方跑出去。   而那位被称为敏公主的敏佳来了之后,更是专门到库莫尔的大帐里来看我这个她哥哥的新女人。   她哥哥的新女人,这称呼简直比养心殿的绿头牌还让我恶心。但是说实话,敏佳的确是个难得的美人,她来的时候一身戎装,更显得光彩照人,令须眉自惭。   她耍着马鞭围着我转了两圈点了点头:“这次的还好,哥哥看女人的眼光有长进了。”   我暗暗翻翻白眼,笑眯眯的对她说:“谢谢公主夸奖。”   “不谢。”敏佳不客气的接口,眨了眨那双春水一般明媚动人的眼睛:“喂,你觉得我哥哥怎么样?你喜欢他吗?”   “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吗?”我笑问。   “关系大了,我哥哥有过那么多女人,可现在连个侧福晋都没有。”她又冲我眨眨眼睛:“怎么样?如果你想做福晋的话,我帮你。”   我放着皇后不做,跑你这儿做个福晋,你当我是傻子?我笑嘻嘻的打哈哈:“这个,做不做都可以了。”   “怎么搞的,往常那些女人都可愿意做我哥的福晋了。”敏佳似乎有些出乎意料,回头叫了一声:“老赵头,我的马备好了没有?”   昨天那个误闯入库莫尔大帐内的亲兵小跑从外面进来,点头哈腰的说:“公主,早就准备好了,就在门外拴着呢。”   “啊,拴着?拴什么地方了?”敏佳很感兴趣的问。   “帐前那根大柱子上啊,那不是让拴马的?”赵富贵老实的回答,他说话带着浓浓的河北口音,再加上憨厚懵懂的表情,实在有些好笑。   敏佳咯咯的笑了出来:“那是插我哥哥大旗的旗杆啊,你就拿来拴马。”说着冲我挥挥手:“你不愿做就算了,我要出去巡查一下,走了。”   “唉,敏公主。”我连忙叫住她:“你要去干什么?”   “营地四周巡查一下,看到可疑的人了,敌方的探子了,都抓起来,怎么了?”敏佳问。   “我也和你一起去吧,整天呆在大帐里,闷都快闷死了。”我回答,和敏佳出去巡查的话,可以趁机熟悉一下营地的环境,哨兵的布署,等到逃走的时候,也好方便点。   “你能骑马?”敏佳怀疑的打量我。   “说笑话,年年骑射大赛,我都是夺头名的,你以为我是那种娇滴滴的大小姐?”居然质疑我的骑术,我毫不客气的反驳。   “好,是我错了。”敏佳性子爽朗,马上笑着说,吩咐赵富贵:“去给夫人牵匹马来。”   赵富贵人有点愣,手脚倒快,立马领命出去。   我看着他缩头缩脑的背影,忍不住问敏佳:“他不是新被俘虏来的汉人,你为什么让他做亲信?”   “对啊,前两天路上刚被我抓来的,”敏佳咯咯笑着:“人是傻乎乎的经常闹笑话,不过还有点本事,懂点兽医,我们有匹马生病,就是他给治好的,我看他好玩儿,就留在身边了。”   说了几句话,估计赵富贵也把马牵来了,我从库莫尔找人送来给我穿的衣服里挑出一件窄袖银狐袄穿上,就和敏佳出了大帐。   库莫尔另有专门用来议事的大帐,这会儿大概和八旗的头领在里面商讨对策。自从山海关那边御驾亲征的大军到来后,这边库莫尔就有速战速决的打算,毕竟天气越来越冷,就算在东北山林中呆惯了的女真人,也有点不耐酷寒。相反大武军队有堡垒森严的山海关城为盾,反倒比女真人的处境好点。   出了帐,我拉拉衣领,裹紧身上的银狐袄,天色有点阴沉,天空中聚满铅灰的乌云,风中也有着刺骨的寒意,看来真的要下雪了。   萧焕体内带的是寒毒,如果下雪了,只怕真的会加重病症吧。我一直觉得他一到这里就称病有点故意示弱之嫌,但这几天天气的确寒冷了起来,他该不会是真的病重了吧。   抓着缰绳,我有点自嘲的笑了笑,既然已经决定逃离这个地方,也不会再回紫禁城了,什么给萧焕生孩子,做太后的,都成空谈了,还想这些干什么。   “夫人?”身边的赵富贵迟疑的叫了我一声,我抬起头,才看到敏佳早上马骑好,正回头等着我。   我笑笑,翻身上马。赵富贵也骑了马跟着。敏佳带了一小队亲兵,也不打旗帜,就催马奔出营地,沿着女真人驻扎的山谷开始巡逻。   我驾着马紧紧跟在她身后,东北骏马肩宽腿长,奔跑起来一点儿也不颠簸,在过膝的牧草中像小船一样稳稳的滑了出去。   山海关地处海滨,城北六里处就是角山,万里长城自山海关的老龙头起,横跨角山,一直绵延到阴山,角山就是所谓的万里长城第一山。山海关城建在角山和海水之间,方圆数里,城内广积粮草,营房楼宇连绵,驻扎数十万大军不在话下。关内几处城楼和角山上的烽火台遥相呼应,成牛角之势,互为依凭,易守难攻,说山海关是天下第一关,也的确名副其实。   女真大营就在角山旁的山坳里,平时在大营里,看不到山海关的城墙。这时敏佳带着一小队亲兵,渐渐逡巡到了山坳外,远远的可以在看到山海关雄壮的城墙雄踞在漠漠的天色下,透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   “不过是个关隘罢了,哥哥居然在这里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敏佳忽然哼了一声,驾着马朝着关北的镇远门直冲了过去。   她这个举动很容易被守成的将士认为是故意挑衅,派兵出来拦截的。   我在她身后叫了一声:“敏佳,别过去!”   敏佳不理我,仍然径直冲了过去,我只好催马跟在她身后。   数里的路程转眼就到,山海关的高大的城墙已经近在眼前。我对一马当先的敏佳大叫:“快回来,你不要命了。”   我的话没说完,一支羽箭就夹风射到了不远处的土地上,余劲不歇,直没入地,只留一簇箭羽在外。紧接着钢箭纷纷呼啸而来,我连忙抽出战马配备的军刀格挡流箭。   格挡开空中飞来的羽箭并不难,但是我练剑时总是偷懒不练臂力,挡了没几下,手臂就被震的微微发酸。眼看羽箭越来越密,我看了看冲在最前的敏佳也抽出佩刀挡开箭羽,战马也不再往前了。   敏佳的马突然屈了屈膝,好像让箭射中了脚。我心里一慌,有支箭就没能挡开。   一道刀光闪过,那支直冲我胸前射来的羽箭就被劈成了两半,赵富贵打马挡在我马前,一边挥舞着军刀,一边骂着:“他娘娘地,这简直就是要我的老命。夫人,你快退后吧。”   他的刀法虽然凌乱不成章法,但是密集的箭羽竟然都被他手忙脚乱的挡开了。我猛地想到昨天晚上虽然他躲在大帐里,但是以库莫尔的耳力,竟然没有发觉帐内还有别的人,难道他是用内力屏住呼吸,才让库莫尔察觉不了的。   这样看来,这个赵富贵也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人?   我向他点了点头:“你先顶一会儿。”然后俯身从他马上拿过弓箭,搭弓瞄准城头飘扬着的大武帝国玄色的军旗射了出去。   羽箭穿过箭羽,笔直的射向旗杆,军旗应声倒下。弦声再响,我的第二箭紧跟着过去,正中站在楼头指挥的那个校尉头顶的红缨。   这两箭立威,楼上的士兵有些惊惧,箭羽马上就稀疏了下来。我趁这工夫赶紧叫敏佳:“先撤退。”   敏佳拨转马头,边挡边退了出来。   我和那队亲兵也赶快往后退去,退到一里之外,城头的羽箭已经射不到了,敏佳忽然回头大叫了一声:“你们这些汉人听着,问你们的皇帝好,叫他洗净脖子等着我。”   她大声叫着,兴奋的脸颊通红。   我无奈的叹了口气:“你自己高兴,我都快吓死了。”   敏佳突然隔着战马一把搂住我的脖子:“看不来你还真有两手,我喜欢你,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还真讨女孩子们喜欢,如果也能这么讨男人喜欢,是不是萧焕早就把我当成个宝捧在手心里了?想太多了,打住。   “拼着这条老命讨得你的喜欢,我还真不想要。”我笑着说:“我叫凌苍苍。知道李白那首《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吗,里面那句‘回崖沓障凌苍苍’,就是那个凌苍苍。怎么样,这名字很有气势吧?”   “什么庐山沓障的,我不明白,你们汉人真是麻烦。”敏佳撇了撇嘴:“我的全名是爱新觉罗•;敏佳(再次当俺EG吧……),你可以叫我敏佳。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朋友了,我们女真人最重义气,从此后我们同生共死,一辈子是好朋友。”说着伸手出来要和我击掌。   我抬手用力击在她掌心:“好,从今天开始是好朋友,同生共死。”一边说着,一边盘算:和敏佳做了朋友同生共死,往后库莫尔再威胁说要把我绑在木柱上任人蹂躏时,也要看他妹妹答应不答应了。想着想着,不禁喜上眉头,一扭脸瞥到敏佳脸上兴高采烈的表情,她是在真诚的为交到了我这个朋友高兴,突然有点自惭形秽,我是不是在紫禁城那地方呆久了,干什么事都要算计一下于自身的利弊。   想着偷偷去看赵富贵,他已经重新在战马上缩成一团,在寒风里咳嗽了两声,吸着鼻涕。   我该找个机会试探一下,看他是不是萧焕或者我父亲派来救我的?   但是,如果他真是被派来救我的,我要不要跟他回去?回到那个沉闷的让人想要窒息的紫禁城里?   空中送来关外冷冽的寒风,刮在脸上有些刺痛,但却坦荡激烈,有我喜欢的自由的味道。   敏佳的马只不过是脚上破了层皮,并不影响奔驰,我们很快回到了营地。   这一来一回之后,敏佳正式和我勾肩搭背起来,甚至提出让我搬到她帐篷里同住。我婉言谢绝了,库莫尔的帐篷虽然危险,但是由于时常要和那些八旗首领在另外的大帐里彻夜长谈喝酒外加召女人,他是很少回来的。我要逃跑的话,还是在这个帐篷里比较方便一些。   晃晃悠悠又过了两天,我的逃跑计划还没来得及实行,这天下午库莫尔忽然带着醉意走进帐篷。   我连忙迎上去:“大汗。”   他一把扯住我的手,拉我在床沿上坐下,挑了挑嘴角:“听敏佳说,你在山海关前救了她。虽然敏佳单纯,但是你这么快就和她交上了朋友,真不错。”   我只好干笑两声:“那也是托大汗的福气。”   库莫尔哈的一声笑了:“你别跟说这种场面话。”他忽然凑过来扳住我的头,摩挲着我的头发:“我知道你喜欢说应付的话,听着好听,但那都是假的。每当你这样说话时,我就会觉得你像一阵风,马上就要呼的一声飞走了,抓都抓不住。”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他鸽灰的眼睛里突然多出了一些我看不懂东西:“我阿玛就说我总喜欢追逐抓不住的东西,越是抓不住的就越想要,我阿玛看很准,我就是这样的人。可是现在我想,我说过我要你的心,是不是说错了。风一样的女人的心,要起来一定很辛苦。”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歪在床沿上睡着了,手里还紧紧地攥着我的手。   我把他扶到床上躺好,替他把额头的乱发拂开。这个年轻威严的大汗,睡熟了也像一个孩子一样满脸委屈,浓密的眉头紧锁。他想要喜欢我吗?像一个初涉爱河的孩子那样学着去喜欢一个人,慢慢的靠近他,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告诉自己说遇到他是生命里最美好的事情,一遍一遍的说,说的多了,自己真的就会那么以为了。   这种事情我也做过,做的恬不知耻,做到后来,觉得自己简直像一个卑鄙的骗子。因为我知道,真正的爱,它在来临的那个瞬间就已经来临,真正的爱,从来不需要去学习。而当我们学着去爱的时候,通常都是在营造一个自欺欺人的骗局。   我合衣贴着库莫尔躺下,他是一匹走累了的野兽,想要找一处温暖的地方休憩,但是我也是一匹想要休息的野兽,我也在寻找怀抱,因此不能给予怀抱。   等我在阴沉的暮色中醒过来的时候,库莫尔已经走了。我掀开他帮我盖好的狐皮被,把光着的脚放在床下皮褥上,茸茸的皮毛扎在脚心里,痒痒的。   帐外的寒风刮得更紧,隐约的,我竟然听到了断断续续的笛声,不清雅也不嘹亮,依稀听得出,吹的是一支河南乡间常见的小调,欢欣悲喜,都裹在热闹的曲调里,这些咿咿呀呀在关外的寒风里听着竟有些悲凉。   我找来一双鞋穿上,披上一件皮裘就出帐寻着笛音找了过去。一路找到营房外的一片草地上,我看到坐在荒草间吹着一支短笛的正是赵富贵。   我走过去笑笑,在他身边坐了:“你不是河北人,怎么会吹河南乡下的小曲?”   赵富贵收起笛子,从怀里摸出一方淡蓝的手帕擦了擦:“我娘是河南人,小时候她常唱这曲子给我听。”   “啊?你娘是河南人?我姥姥也是河南人,小时候,我也常听她给我唱这曲子。”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时突然想跟这个来历不明的邋遢汉子说说话,谈谈心。   “你是跟姥姥长大的?”赵富贵问。   “嗯,我娘生下我就死了,小时候我是跟姥姥在乡下长大的,什么捉泥鳅夹蝎子爬墙上树,都是好手,皮的全村的大人看到我就头疼。”提到小时候的光辉事迹,我不禁有些得意洋洋。   “是吗?我那口子小时候好像也是这样。”赵富贵随口说。   “你有老婆了?有几个孩子?”我马上感兴趣的问。   “嗯,娶过亲了,还没孩子。”赵富贵回答。   “那就不好了,该要个孩子的,想想你老婆现在在家里等你,该多心急,有个孩子陪着,不就好多了?”   “她大概不会为我心急吧。”赵富贵说着,忽然转了话锋:“夫人大富大贵的人,才该过舒心的日子,夫人和大汗一定能白头偕老。”   “说什么啊,”我笑了笑:“我不是大汗的妻子。”   “不是大汗的妻子?”赵富贵似乎不能理解,问。   我笑了笑:“嗯,其实我有相公,但不是大汗。”   “夫人心肠好,你相公一定是前世积德了。”赵富贵马上恭维。   “他可不会这么想。”我说着,突然想到他说不定是萧焕派来的,就笑了笑:“老赵头,我想从这里逃出去,你帮我,好不好?”   赵富贵吓了一跳,马上站起来:“乖乖,那可是要砍头的。”   他脸上惊恐的表情不像是假的,我只好认为他是一个懂点武功但是胆小如鼠的人了。那天在大帐里是库莫尔心情激荡,才没有发觉他也在,认为他深藏不露,是我猜测错了。   我也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你不愿,就算了。”   这么一弄,聊天的心情也就没了。我看天色不早,空中也开始飘着零星的小雪花,就挥了挥手说:“老赵头,我走了。改天再见。”   等我走出了几步远,赵富贵忽然在我背后有些迟疑的叫住了我:“夫人……你真想走,我帮你。”   “真的?那可是要杀头的。”我笑着回头看他。   “那天要不是夫人网开一面,小人早就没命了,小人想要报答夫人。”赵富贵低头咬牙说。   “算了,连累了你,就不好了。”我摆摆手,想要转身走。   “夫人,”赵富贵再次叫住我:“你别嫌我不中用,别看我这样,其实我还在少林寺练过两年武呢,护送夫人出去,应该差不多吧。”   “啊?你当真啊。”我笑了笑,看天上的雪花越飘越大,就冲他眨了眨眼睛:“雪下大了,卫兵们估计会放松警惕,容易走,咱们趁现在走吧。”   “好。”赵富贵真的就接口答应,对我说:“夫人,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去牵两匹马来。”说着一阵风似的跑向马圈。   我觉得有些好笑,盘算了这么多天的逃跑计划,难道就这样被这个愣头愣脑的汉子促成了?   不过赵富贵说到做到,不大一会儿,就牵了两匹枣红大马跑了过来。他是敏佳的亲信,牵马在营地里跑自然不会有人过问。   赵富贵乐呵呵的把缰绳交到我手里:“夫人,咱们这就走吧。”跑来跑去,他额头上出了层细密的汗珠,他就从怀里摸出那方淡蓝的手帕拭了拭。   我接过缰绳笑了笑,正想说些夸奖他的话,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冷笑:“小姑娘,想跑吗?”   归无常,这个瘟神这几天都不见人影,我还以为他早就消失了,怎么早不来,晚不来,现在突然冒了出来。   我暗暗叫苦,归无常既然来了,我肯定是跑不走了,他回去再跟库莫尔一说,只怕我以后就要被严密看管起来,再想逃跑就更难如登天。   “快上马。”我已经放弃逃跑,赵富贵却突然一手把我推到马上,自己骑上另一匹马。   这傻子,不知道归无常的厉害,他这样不是纯粹找死吗?   我正想着,归无常早冷笑了一声,一掌击向赵富贵:“想跑?”   归无常就算只用一成功力,只怕也能将赵富贵立毙掌下。我连忙出声阻拦:“归先生,有话好说……”   归无常根本不理我,快如霹雳似的一掌早击到了赵富贵胸前。危急关头,赵富贵的右掌迎上归无常的快掌,左手按在马背上,借力卸力,已经将这一掌的力道全转在那匹枣红大马身上。   那匹枣红大马悲嘶一声,巨大的身躯斜向一旁倒去,该被击得五脏俱碎。   赵富贵卸了归无常这一掌,再不耽误,不等他的马倒地,就闪身跃到了我的马上,双腿一夹,枣红大马奋蹄箭一样的奔了出去。   雪花簌簌的打在我的脸上,营房里亮起了稀疏的灯火,传来吆喝和奔走的声音,他们正在调动马匹士兵来追我们。   坐在赵富贵的身前,我竟然没有闻到像他这样的汉子身上应该有的那种刺鼻的体味,相反的,他身上的味道很清爽,有种奇异的熟悉。   我慢慢转头,看到他肮脏的衣襟边微露着那方淡蓝手帕的一角,我真是个笨蛋,怎么没想到赵富贵那种人怎么会用这么一方干净雅致的手帕。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用手摸住他的脸,易容用的胶泥应手而落,有片雪花落在他秀挺的眉头上,随即就融化成一滴水珠。   大雪纷扬的天空下,萧焕向我笑了笑。 上卷:王风篇 第十三章   追兵的呼喝声从背后传来,我一把揪住萧焕的衣襟,冲口而出:“你怎么自己来了?”   “怎么,看到我不高兴?”既然被看穿了,萧焕就不再操着赵富贵那口奇怪的河北话,改用原本的声音笑着说。   我愣了愣,没有回答他的话,我高兴吗?我也不知道。我甩甩头好让自己能把他的脸看得更清楚,然后揪着他问:“对了,我走后,你把娇妍怎么样了?”   “还放在你的储秀宫。”   “荧呢?”   “继续呆在她的英华殿。”   “幸懿雍呢?”   “死了。”声音怎么突然有点冷。   “那个,小山呢?”问得实在没什么问了。   “自然还是好好的在宫里呆着。”他笑着叹了口气:“宏青也很好,依然守在紫禁城,凌先生在京城监国主持事务,你哥哥绝顶跟着大军到前线来了,我给他的职务是粮草都督,所有的人都很好。”他忽然半真半假的抱住我,吹了吹我鬓边的乱发,笑着:“你谁都问到了,怎么没想到问问我?”   我推开他:“问什么,万岁你不就在我眼前。”   “啊,说了半天都没想到对我用敬辞,怎么突然就用了?”他调侃似的说。   “在外面太久,刚才是臣妾一时忘了,万岁不要介怀才好。”我没听萧焕回答,就把头转向前面。他挑的这匹马脚力很好,虽然后边的追兵越来越近,不过透过大雪,渐渐也看到了山海关的城墙。   萧焕既然潜入库莫尔的大营救我,肯定安排的有人接应,进了山海关的城门,应该就大功告成了。我正想回头问他准备了什么样的暗号让城头的守军开门,就听到身后扑通一声,我连忙转身,看到萧焕已经从马上跌落在地。   我一边看着迫近的火把和女真骑兵,一边勒住缰绳:“你怎么这么麻烦,刚刚和归无常对的那掌牵动内息了吗?”   他以手抚胸从地上慢慢爬起来,有些艰难的向我挥了挥手:“你先回去吧……石岩日夜在城门上守着,看到是你,会开门让你进去。”   马蹄声越来越急,女真追兵已经近在眼前,甚至能看到冲在前面的那几个人的脸。   “我先回去?”我权衡了一下,再怎么说刚刚也是他把我从女真大营里救出来的,就这么撇下他自己走了,有点说不过去。   “等着。”我拨转马头,趋马回去想把他拉上马,走到他身边,我刚伸出手,一支羽箭就贴着我的胳膊射在了地上,那边传来敏佳的声音:“站好,不要动。”   我只好僵在那里,和萧焕相对苦笑了一下。   “苍苍,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竟然让这个小喽罗抓走了?”敏佳带着一队亲兵走过来,她想必认为我是被劫持走的,一边说,一边打马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幸亏我来的快,要不你岂不是危险了?哎呀,不是说不让你动的,是说那家伙。”说着顺手兜头给了萧焕一鞭子:“胆子还不小,敢打夫人的主意。”接着吩咐站在一边的亲兵:“你们,把他就地砍了。”   我一边叫苦,一边抢着说:“别,其实他不是……”   “嗯?等等。”我还没想出什么理由,敏佳突然挥手示意亲兵们把火把压低,俯身用马鞭挑起萧焕的下巴,仔细端详他的脸:“原来还真有长得比女孩子还漂亮的男人,嗯,不要砍他了,绑起来送到我帐篷里。”   这一幕不是应该出现在某个山大王下山抢压寨夫人的时候?   “你,叫什么名字?”敏佳继续把她的女山大王形象贯彻下去。   “啊,他叫,那个……白吃饭。”我连忙抢过话头,随口捏造了一个名字。   “白吃饭?”敏佳有点疑惑。   “对,白迟帆,意恐迟迟归的迟,过尽千帆终不是的帆。”我笑呵呵的解释。   “白迟帆,很配,好名字。”敏佳满意的点头:“你们汉人的名字都很好听。”   白吃饭还叫好听?不过倒真是很配,我清咳了一声,呵呵笑着。   “啊,对了,苍苍,你刚才想说什么的?”关照完了萧焕,敏佳抬头笑眯眯的看我。   “没什么,没什么。”你还想让我对你大小姐说什么?我哈哈笑着,借着火光瞥了萧焕一眼,他胸口虽然剧烈的起伏着,不过脸色还好,不算多吓人。   我再看看饶有兴致的拍着马鞭用一种男人挑窑姐似的目光打量着萧焕的敏佳,突然觉得郁闷透顶。这下可好,不但皇后被俘,连皇帝也一并身陷敌营了。   我被敏佳“解救”回大营后,库莫尔倒是没说什么,也没向敏佳解释我其实是主动逃跑的,不过从此以后我的帐外就多了一个扳着一张棺材脸的守卫——那个叫赤库的库莫尔的亲信。   敏佳把萧焕带回帐篷后,明确的把他当作自己的男宠看待了,不但找军医给他看病,而且还找来一大堆皮裘把他包了起来,据说因为他畏寒,更是每天吩咐人把帐篷里的火生得大大的,真叫百般呵护。   而既然得到了这个新宠,敏佳就彻底把那个无缘无故消失的赵富贵忘记了。真是个健忘的大小姐。   大雪纷纷扬扬一下就是几天,两方别说有什么战斗了,连哨兵都窝在帐篷里躲风雪。这天一大早,敏佳就乐呵呵的跑来找我:“苍苍,去我帐篷里玩儿吧,小白怕冷,我不让他出来,走,我们三个到我帐篷说话吧。”   小白……这么快就有昵称了,小白。我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皮笑肉不笑的点头:“好啊,我们去你帐篷。”   门外的风雪虽大,敏佳的帐篷和库莫尔的大帐隔的并不远,赤库见我是去敏佳的帐篷,也就没说什么。   不大工夫,敏佳的帐篷到了,掀开皮帘走进去,我就看到萧焕神情闲适的倚在一张铺了虎皮躺椅上看书,他身上围着一件纯白的狐裘,满头的黑发并不梳理,就披散在肩头,在火光的照耀下,真有点媚态自眼梢眉角流了出来。   说他是男宠,他还真就越做越像,堂堂大武的天子,九五至尊,居然在这里做敌方公主的男宠,而且看样子做的还很高兴,萧氏列祖列宗的脸都给他丢光了,我要是他,一定冲到外面拔剑自刎。   我气哼哼的把外面披的皮氅脱下来甩到一边。   敏佳没有觉察到我的怒火,兴高采烈的介绍:“怎么样,小白穿白色很好看吧,我什么颜色的皮裘都让他试了,发现还是白色最衬他。”   白色当然衬了,人本来就是白痴。   敏佳说着,还跳过去摸着萧焕的肩膀:“还有,你别看小白看上去瘦瘦的,身上还是有不少肌肉,胸口这块儿按着还很有弹性呢。”   胸口的肌肉都按了,该干的也都干了吧,萧焕那家伙白占了敏佳这么个美人儿的便宜,不知道该偷乐成什么样子。   我想着,萧焕被敏佳打断兴致,就放下书卷,抬起头似笑非笑的看着我:“夫人来了?”   “嗯哼。”我懒得理他,在火盆边捡了个皮凳坐下。   “苍苍,不高兴吗?”敏佳终于注意到了我,关心的问。   “这样,我去找些鹿肉,搬一坛好酒来,咱们边吃边说,就好了。”敏佳拍拍手,忽然想到了什么,笑着对我说:“对了,小白都跟我说了,那天全是误会,小白因为跟你是同乡,所以你们就在一起多说了两句话,然后别人就认为你们要逃跑了,你们害怕,才会往营外跑的。往后你们再想说话,就在我帐篷里说好了,现在小白是我的人,谁也不敢说什么。”说完嫣然一笑,蹦蹦跳跳的出帐找东西吃去了。   这纯洁可爱的姑娘,竟然让萧焕这老狐狸用这么白痴的理由给骗了。   趁敏佳出去这会儿,我狠狠剜了萧焕一眼:“住得很高兴?”   “噢?皇后怎么突然又不用敬辞了,不怕犯了大不敬的罪?”他闲闲的说着,挑起眼角来看我。   “还敢说大不敬,耽误在这儿,早晚库莫尔发现了你的身份,还不马上把你的头咔嚓下来挂出去?还是赶快想办法逃出吧。”我恶狠狠的瞪他,都到什么份儿上了,还跟我讲敬辞礼仪。   “怎么逃,归无常每隔十二个时辰就会来把我的大穴点一遍。而且现在这种大雪天,让我出门,你不是想要我的命嘛,不等库莫尔来砍我,你就要做寡妇了。”不知道是不是做男宠做的,萧焕说话越来越轻佻。   我白他一眼:“你真有那么怕冷?”   “嗯,喝了酒就会好一些。”他回答。   “原来你那么喜欢喝酒,天天手不离杯,就是因为这个。”我一边说,一边把手伸到狐裘里摸他的手,坐在这么旺的火盆边,他的手还是凉凉的。   “苍苍,小白,酒和肉来了。”敏佳兴奋的声音从门口响起,我连忙把手缩回来,清咳了一声。   敏佳跑过来把一盘鹿肉和一大坛酒放在帐内的小木桌上。我看那是坛冷酒,就问敏佳:“有热酒的盆子吗?把酒热一热吧。”   敏佳拍拍脑袋:“对啊,赫都老倌说了不能给小白喝凉的东西,我都忘了。”   敏佳起身去找东西热酒,萧焕含笑向我拱手作揖:“谢谢夫人关怀。”   我瞪他一眼,哼了一声。   敏佳找来一只铁盆添上水,放在火上把酒热了,就着热气腾腾的黍酒,我们三个边吃肥嫩香滑的烤鹿肉,边随口拉些家常,倒也其乐融融。   酒酣耳热的时候,库莫尔突然掀开帐帘走了进来,人还没到先开口问:“敏敏,苍苍在你这里?”   我赶快站起来:“是,大汗,我在这里。”   “这么冷的天,怎么还跑来跑去?不要伤风了。”库莫尔衣襟带风的从门口走过来,伸手摩挲着我的肩膀。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做出这么亲昵的动作,呵呵笑着,从眼睛的余光里看到萧焕没站起来,坐在躺椅上低头晃着杯里的黍酒。   库莫尔似乎看到了我的目光,淡扫了萧焕一眼,就把目光移回到我脸上:“你在汉人的皇宫里,没遇到过这么冷的冬天吧。没关系,马上我就带你到山海关城里避风。”   “哥哥,你想到破城的方法了?”敏佳惊喜地说。   “嗯,趁今夜风雪正大的时候,我派一个千人队悄悄凿冰攀岩偷袭长城上的烽火台,然后再把大队人马拉到城门处。现在风雪这么大,汉人们一定疏于防备。这时城墙结冰,也利于凿冰攀援,一定能攻汉人一个措手不及。”库莫尔说。   “太好了,哥哥,今晚我要打头阵!”敏佳兴奋的说。   “不行,攻不破城的。”一直不说话的萧焕忽然淡淡的开口,抬起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直视库莫尔:“山海关不是酷寒之地,就算连天大雪,城墙结冰,只怕也不能供人攀援。而且,这计策把宝全押在偷袭上了,假若山海关城墙上有个目力很好的人,在大雪夜也能看到几里之外,这条计策就一点儿用也没有。”   他说的不假,他一天没回去,石岩肯定就在城墙上等一天,石岩被誉为大内第一高手,内外修为都很惊人,而在内功精湛的人在雪夜看到几里之外的动静也不是奇事。   库莫尔终于注意到了萧焕,皱了皱眉。   敏佳连忙在一边解释:“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小白。”   “那个男人?”库莫尔的语气里并没有不以为然,反倒颇为郑重的问:“依你看,山海关城墙上是有个目力很好的人了?”   “只是随口说说,大汗信则已,不信也罢。”萧焕仍旧直视着库莫尔的眼睛,轻晃着手中的酒杯。   “我会先派一小队人去侦查。”库莫尔扯动嘴角笑了笑,忽然补了一句:“你实在不像一个男宠。”   萧焕微微欠身:“大汗过誉。”   库莫尔转身向敏佳说:“敏敏,你跟我来,我来告诉你今晚的布署。”   敏佳兴奋的答应,冲我和萧焕笑笑:“苍苍,你和小白还在这屋里说话吧,我听完了就回来啊。”   我含笑目送这对兄妹出去,等他们把门帘放下,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擦汗,埋怨萧焕:“你干什么?生怕库莫尔认不出你?”   “他如果真的派大队士兵去,肯定要折损不少兵力。”萧焕向我笑了笑说。   “他折损兵力不是正中你的下怀?你提醒他干什么?”我奇怪的问。   “难道我就喜欢看到浮戮遍野?女真的士兵也是父母生养的,而且,我还把东北看作是我大武早晚要收回来的国土,在我大武的国土上,就是我大武的子民,我怎么能不为我的子民考虑?”他笑着说。   “说的倒冠冕堂皇,还真是位忧国忧民的好皇帝,那么这位好皇帝自己连这个大帐都不敢出,敢问你怎么能兵不血刃的退了女真的大军呢?”我轻哼了一声。   “兵不血刃必定办不到,只是不必要的杀戮,尽量避免罢了。”他说着,忽然放下手中的酒杯抚胸轻咳了两声,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有些苍白。   我连忙走过去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怎么身子弱成这样,还跑到女真大营里逞强?”   “还不是因为怕戴不明不白的绿帽子。”归顺了气息,他笑着说:“也是这场雪下的不巧。”   正说着,他忽然一把攥住我的手:“他叫你苍苍?”   我愣了愣:“这也是第一次。”我心里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浮现出那个年轻人带笑的容颜来,他笑着叫我,苍苍,把温暖的手指贴在我的脸颊上。   “叫了又怎么样?”我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天下人只要喜欢,都能这么叫我。”   萧焕没有说话,从背后,我看到他的肩头微微颤动着,应该是在忍着咳嗽。   上卷:王风篇 第十四章   当天晚上库莫尔派去侦查的小队果然很快就被发现,当晚的偷袭也只好作罢。   第二天一大早,绵延数天的大雪居然停了,天气却更加阴冷,地上的积雪没膝。我爬起来就围上披风到敏佳的帐篷里去看看,谁知道不但敏佳不在,萧焕也不在。   这么冷的天,他出去乱跑什么?我连抓了几个亲兵,都没问出他的下落,只好有溜达回帐。虽然穿着麂皮马靴,但是在雪地里走了那么长时间,脚也给冻得有点麻。   回了帐篷,我正想甩掉皮靴在火上烤一烤脚,门帘处一阵响动,库莫尔居然和萧焕携着手进来了。   看到我,库莫尔笑了笑:“苍苍,你也在啊。”   这不废话,不是你让我住这里的,我不在这儿在哪儿?这样想着,我笑吟吟的起身:“是啊,大汗,怎么这么早过来?”   “嗯。”库莫尔笑着点头:“没想到真的给小白说中了,昨晚的人马一到,就给守城的将卫看到了。苍苍,你这位同乡,的确不简单呢。”   连库莫尔也开始叫萧焕小白?   我一脸假笑:“他其实就是有时候喜欢胡说两句,平时苯的厉害的,大汗夸错了。”   “不能这么说,”库莫尔似乎真的很看重萧焕,马上反驳我,还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天我带小白去议事帐,小白的好多见解都很精辟,八旗的几位王爷很赞赏,我也很喜欢。”   “谢大汗夸赞。”萧焕在一旁含笑说。   夸赞个屁,这家伙,你不表现的那么聪明会死啊,连藏拙都不懂。   “小白不要这么客气,能在自己麾下发现这么有才能的人,我真的很高兴。”库莫尔轻拍着萧焕的肩膀叹息:“小白的身子不是这么弱就好了,要不然上马打仗,又是我的一员虎将啊。”   他要真能上马打仗,绝对不是你的虎将,而是你的劲敌。我呵呵笑着,觉得自己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对了,”库莫尔拍拍头好像想起了什么,对萧焕说:“小白,你先在这里等会儿,我还有些事务要交待。”   萧焕点头:“大汗请便。”   库莫尔转身离帐,居然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有些忿忿的瞪了萧焕一眼:“咱们万岁在女真大营里混得越发如鱼得水了,隔两天你领着库莫尔破了你的山海关,占了你的紫禁城,再让他封给你一个大汗王,可就大功告成了。”   “说的有道理。”萧焕居然点了点,蹙眉做思考状:“然后我再发动叛乱,把他从龙椅上赶下来,自己做皇帝。这样一来,我这个皇帝,就不会再有人说是光凭祖宗的余荫坐上的吧。”   “你……”跟他没什么好说的,我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在火盆边,扳着腿开始脱靴子。   靴子很长,我腿又有些僵,脱了半天也没脱下来。   “你出去走动了?”看到了我靴边的水渍,萧焕问。   “是啊,跑去想看看你怎么样,结果人没见到,脚都冻僵了。”我轻哼着:“看在妾身的这份心意上,万岁爷帮我脱了?”   “不要在雪地里多走动,生下冻疮就不好了。”他说着,真的就蹲下来握住我的脚踝帮我把靴子褪下来,隔着袜子轻轻揉着我的脚:“要先活活血再烤火,不然很容易生冻疮。”   我们靠的很近,他身上那种有些类似松香的清爽味道萦绕在我鼻尖。我看他披散在肩上的黑发垂到了我腿上,就伸手把他的头发拢起来:“一个大男人,披头散发成什么样子。”   “你们在干什么?”库莫尔的声音蓦的在帐口响起。   我慌忙推开萧焕站起来:“大汗……”   “你这个荡妇!”库莫尔怒不可遏,竖起两条剑眉喝道。   这叫什么事儿嘛,我跟我自己丈夫亲密一点都能给人骂荡妇。我一边腹诽,一边努力笑着向库莫尔解释:“听我说,大汗……”   “我很伤心!”库莫尔忽然大喝一声,抽出腰侧的佩刀,当头向萧焕劈了过来。   “别。”刀光很快,我只来得及叫出一个字,刀锋就劈到了眼前。   我闭上眼睛合身扑到萧焕身上,既然要砍,那么在砍到他之前,先砍到我吧。   刀锋很久都没有下来,我小心的睁开眼睛回头。   库莫尔的大刀停在我头顶,他拧紧眉头,鸽灰的眼眸中透出深切的悲痛:“我很伤心。”他说着,眼睛却在注视着萧焕:“小白,我很伤心,难道你喜欢女人吗?我还以为……”   他颓然的收起刀,轻轻摇头:“我也一直以为自己喜欢女人,直到昨天在敏敏那里看到你,我才知道我一直在找的是什么……罢了,是我错了。”   等等,这暧昧而情词悲切的告白。这男人前几天不是还说想要我的心的?怎么突然就转而对我丈夫大动感情了?平时在紫禁城看不出来,难道萧焕这张脸就这么男女通杀?   我愣愣的看看库莫尔,又看看紧抿着嘴唇低着头的萧焕,眼睛越瞪越大。   “那个,那个,”我连忙从地上跳起来:“误会,误会,全是误会,你们说话,我去找敏佳了,哈哈。”边说边从地上抓起麂皮马靴胡乱套上,拿件披风就跑了出去。   站在雪地里,我猛吸了两口冷气,敲敲脑袋,等稍微清醒一些,就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跑向敏佳的大帐,总之,先让我找个地方冷静冷静。   敏佳正在帐里翻弄着一张地图之类的东西,看到我高兴的打招呼:“苍苍,你来了,不巧,小白被我哥哥带走了,不在这里。”   “我知道他不在。”我干笑两声坐在敏佳身边的椅子上。   “噢?那就是来找我了,我很高兴。”敏佳也不看地图了,笑吟吟的看我。   这两兄妹,一个我很伤心,一个我很高兴,平衡倒搞得不错。   我甩甩脑袋:“敏佳,我们来讲些有趣的故事,或者小时候的事情吧,我想找些事情来说。”   “好啊,”敏佳以手托腮点了点头,笑着看我:“苍苍你先说。”   “好吧,”我晃晃脑袋:“那我就来给你讲个爱情故事,话说在战国时候,有个长得特别好看的男人,叫龙阳君,全国的女人都叫他给比下去了,所以魏王就……”怎么一扯就扯到龙阳君身上去了,我连呸几声:“这个故事不好听,我给你讲别的。那个,话说汉朝的时候,有个人,叫董贤,美若天仙的少年啊,皇帝很喜欢他……”呸呸呸,又扯到断袖之癖上去了,我现在怎么满脑子这种东西。都怪库莫尔,一下把我的魂都快吓飞了。   不过,历朝历代养娈童的皇帝不少,还从没一个皇帝给人当娈童养过,这么说萧焕也算开一代先河了?呸,这种先河有什么好开的,先不说萧氏的先祖要从皇陵里爬出来把萧焕和我这个看不好自己丈夫的皇后掐死,单是当笑话讲都能把人牙笑掉了。真是人间惨剧,莫过于此啊。   “苍苍,你怎么了?”敏佳把她的小手在我眼前晃:“都快哭了。”   马上就要做千古罪人,给人唾骂,不,给人耻笑的可能性更大些,我能不哭吗?   我收起眼泪:“我们还是讲些往事吧。”   “好啊。”敏佳马上附和:“你先讲吧。”   “啊?为什么又是我先讲?”我瞪大眼睛。   “苍苍……”敏佳眨眨眼睛娇声叫我。   “好了,好了,我先说。”我摆摆手:“你想听什么?”   “那个,”敏佳托着脑袋认真想了一下,笑眯眯的看我:“苍苍,你以前有喜欢的人吗?把你们的事情讲给我听吧。”   女孩子还真是都对这种事情感兴趣,我笑了笑:“好吧,让我想想。”我敲敲脑袋,喜欢的人?我心里先浮现出的,既不是冼血,也不是库莫尔,而是萧焕,那个在江南的秋风里微笑着向我伸出手的萧焕,那个青衣缓袍,笑容淡雅的年轻人。   “我曾经很喜欢一个人,真的很喜欢他,想为他做一切事情,想要他快乐,因为他的深瞳里好像总藏着什么忧伤的东西,即使和我在一起最开心的时候,也是如此。”回忆这些,的确能让我快速转移精力,才说了两句,我就陷进那段回忆里了,那段有些沉郁,我一直想回避的回忆,它乍一看上去是血红的,但是仔细看的话,也有点嫩绿:“我和他在江南游荡,做了很多有趣的事情,像帮着穷苦的佃农抢劫地主的粮仓啦,跑到山头上把山大王打趴下自己做几天匪首啦,都很好玩儿。啊,最后我们还跑到武林大会上,把那个假模假样的武林大会弄得一团糟,气得主持大会的武林耄老的山羊胡子都一翘一翘的。其实,刚碰到他时,我不怎么喜欢他,我更喜欢那种壮实一些,最好长着胡子,很有男子气概的青年。但是后来,相处的久了,我就发现我越来越喜欢他,喜欢到自己想不喜欢都不行的地步。所以我就去告诉他,我爱他,想要永远和他在一起。我以为他会很高兴,因为我们本来就是早定了亲的未婚夫妻,谁知道他想都不想的说,不行,让我不要再想这个事情。”   “后来怎么样了?”敏佳已经完全被吸引了,看到我停下来,就追问。   “后来,他杀了我师父,就当着我的面,一剑过去,我师父的头颅就被他砍下来了。那只头颅像皮球一样的滚在地上,一直滚到我脚下,师父雪白的胡子上还没有沾上一滴鲜血。那天之后很久,我都在做噩梦,一闭上眼,就看到我师父的头一路滚过来了,面目如生,好像就要开口说话的样子,但那却只是一个头,没有连在身子上的头。那些天里,我没有人陪着,就不敢睡觉。”   “天哪,有点吓人,我虽然也砍过别人的头,但是我从来都不敢去看掉在地上的头,会做噩梦的。”敏佳啧啧的说着,追问:“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把一把剑刺到他胸膛里,刺的很用力也很深,他的身子都快被那把剑贯穿了。他武功比我高很多,可是当我刺他时,他却一点儿都没有躲,还看着我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对不起。真是无聊,事情都到这一步了,还说这种话干什么?”   “后来呢?后来他死了吗?”敏佳追问。   “没有,后来我还是嫁给了他,和他一起生活。”我笑了笑:“很奇怪吧。”   “对啊,你们汉人真是奇怪,要是我们女真人的话,不拼个你死我活是绝不罢休的,你还能嫁给他,和他一起生活,不能理解。”敏佳茫然的摇头。   “其实也不奇怪,他为了他的利益要杀了我师父,我为了我的利益要嫁给他,我们为了我们各自的利益必须要和平的生活在一起。想一想就这么简单,不过对于我自己来说,自从我刺了他那一剑之后,他就不再是那个我爱上的年轻人了,能让我对他说我爱他的那个人从那时起,就已经死了。”   “有点理解了。”敏佳懵懂的点头:“总之,就是你现在已经不喜欢他了。”   “要这么说也行。”我点点头。   “这就好,”敏佳拍手笑着:“好,你讲完了,轮到我讲了。我的故事没有你的这么吓人,是个很悲伤的故事。”   “悲伤的故事?”悲伤这个词怎么也跟这个明媚的女孩儿联系不起来吧。   “是啊,很悲伤。”敏佳说着,轻吁了口气:“我还小的时候,我额娘整天要跟着我阿玛东征西战,就把我交给苏娜嬷嬷抚养,苏娜嬷嬷对我很好,就像疼亲生女儿那么疼我,每天都带着我。有一天,苏娜嬷嬷要赶到另外一个旗参加交换货物的皮毛大会,我吵着要去,苏娜嬷嬷就带上我走了。   “那天的大会真是热闹,我也玩儿的很高兴,但是我们回来的时候却遇到了大雪,就像现在这样几天不停的大雪。我们骑的那匹老马被雪地里的狼群惊吓,迷了路,我们就困在大雪里走不了了。苏娜嬷嬷带我藏到一个避雪的山包下,为了不冻死,苏娜嬷嬷杀了那匹马,把马皮翻过来盖在我身上,然后我们几天就一边吃马肉,一边等旗里的人救我们。苏娜嬷嬷害怕马肉不够吃,自己就拼命的少吃,把肉都留给我。可是就算这样,几天过去,旗里的人还没来,马肉就吃光了。我又冷又饿,一直想睡觉,可是人一旦睡着,就再也醒不了了,苏娜嬷嬷就一直抱着我,给我唱歌,讲故事。我就听着苏娜嬷嬷的故事渐渐没有知觉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回到了旗里,因为苏娜嬷嬷用马皮把我抱的很好,我身上连冻疮都没有多少。我被救活了,苏娜嬷嬷却死了,她把马皮也让给我,把马肉也让给我,最后自己就被冻死了。”敏佳说着,美丽的大眼睛上有了层雾气:“后来我常想,如果一个人,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只想着要救你,只想要你好好的,从来不想她自己会不会就此死了,那她一定很爱你,远远要胜过爱她自己。所以我想,苏娜嬷嬷一定是很爱我,说不定比我的额娘和阿玛还要爱我。”   敏佳忽然抬起头,用那双含泪的眼睛看着我:“苍苍,我真的很喜欢小白,和他在一起时,我也很快乐,但是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你知道吗?在山海关城下,你不顾自己安危救我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苏娜嬷嬷,我看着你,就好像看着她一样。”   她想说什么?从库莫尔向萧焕告白后,今天我第二次愣住。我心悸的看着敏佳满含期盼以及……爱慕的眼睛,女孩子在拥有这种眼神是总是分外迷人。但是我身上却一阵阵的发冷,这对兄妹的这个爱好难道也是一致的?   我们不是在讲悲伤的往事的?怎么又扯到那个什么上面去了?难道她叫我谈喜欢的人的事,用意就是趁机向我表白?   敏佳脸上添了层妍丽的红晕,她的脸越靠越近,我猛地摒住呼吸。   “敏公主,大汗叫你到议事帐去。”门口适时地传来亲兵的通报。   “知道了,马上就去。”敏佳笑眯眯的答应,拉起我的手:“苍苍,我们一起去吧,你也不是外人,我哥哥不会介意的。”   我不是外人?是作为你哥哥的女人,还是作为你的那个啥?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僵掉了,就任她拉着走。   议事帐里满是酒气,大胡子的旗主们盘膝坐了一地,吆喝声连成一片。地上小桌上满了酒肉,敏佳一边打招呼,一边拉着我跨过胡乱堆放的狼皮垫子走到库莫尔身前:“哥哥,我来了。”   库莫尔正拉着坐在他旁边的萧焕喝酒,萧焕的白狐裘早被扯到一边,里面穿的青布衫领口也给拉的半开,黑发凌乱的搭在肩头,脸颊有些红润,正从库莫尔递过来的酒杯里吸酒。   我的天,这妖媚的样子哪里还像一国之君,简直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娈童。   “敏敏,咱们今天不谈正事,只吃肉喝酒,来,和苍苍一起坐下。”库莫尔底庞侄似鹨槐扑偷较艋雷毂撸骸袄矗“祝俸纫槐!?   “大汗,你再这样,我就要醉了。”萧焕用他那苍白修长的手指按住库莫尔的胸口,半推半就的笑着说。   我用手蒙住脸转过头去,什么狗屁宗庙史书,萧氏的列祖列宗,是我替他考虑多了,他做这个男女兼宜男宠皇帝,做的很高兴。   我眼睛看不到,耳边听到敏佳活泼的声音:“哥哥,我把小白让给你了,你也要把苍苍让给我啊。”   这一定是我一生中最混乱的一天,如果有菩萨的话,我希望他能派一个像幸懿雍那样凶悍的人物来,一脚踢在我头上,把我就地踢晕好了。 上卷:王风篇 第十五章   晚上我严词拒绝了敏佳想和我同帐而睡的请求,回到库莫尔的大帐里睡觉。   当晚库莫尔好像把萧焕留在议事帐里很长时间,还带他出去策马奔驰,弄到很晚,把萧焕送回到敏佳的大帐里,他自己才又回议事帐里睡下了。   我噩梦连连的睡到早上,还没从被窝里爬出来,就看到敏佳满脸委屈的蹲在我床头。   “你干什么?”我警觉地拉紧被褥坐起来。   “苍苍,小白要死了。”敏佳抽了抽红红的鼻头。   “什么?”我这才明白过来小白就是萧焕,连忙问。   “昨天晚上哥哥把小白送回来之后,小白就一直不停的吐血,我把赫都老倌找来,赫都老倌说受凉太过了,他也没有办法,让我找地方埋他好了。苍苍,怎么办啊,我没想到小白这么不经折腾,他要死了,该怎么办啊。”敏佳的语气里担心的成分一点也不比她养的一只小白兔要死了多。折腾?她以为这是玩儿宠物?   我推开被褥跳下床,抓着她问:“现在怎么样了?”   “还在床上躺着,没有断气,不过赫都老倌说是早晚的事。”敏佳回答。   “你昨天晚上怎么不来告诉我?”   我吼的声音好像太大了,敏佳有些受惊:“我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情……”   没工夫跟她废话,我随手抓起一件披风罩在身上,就跳出去向敏佳的帐篷跑去。   敏佳在我身后叫着:“苍苍,你没穿鞋子……”也跟了上来。   奔进敏佳的帐篷,我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我赶快跑到床边,看到萧焕躺在那张白狐裘中,还在断断续续的咳嗽着,脸色比在紫禁城那晚还苍白的吓人,胸前的衣襟和狐裘上满是血迹,床下床上更是乱七八糟的扔了好多沾满血迹的布块。   我觉得眼前有些发晕,一个人体内能有多少血,从昨天晚上一直吐到现在,我忽然想把库莫尔和敏佳这对兄妹砍了。   我吸了口气蹲下来握住萧焕的手,俯在他耳边说了句:“我来了,还能说话吗?”   被我握着的那只冰凉的手动了动,他也握住了我的手。   他慢慢张开眼睛,第一句话却是对站在床边的敏佳说的:“请……公主回避一下……我有事情想对同乡说。”   敏佳大概想萧焕要交待一下遗言,就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等敏佳出去,萧焕转头向我笑了笑:“把我……扶起来。”   我连忙扶他坐起来,他刚坐好就又咳出了几口鲜血。床边的手帕早用完了,我扯下一片被单给他擦拭嘴边的血迹,忍不住埋怨:“好好躺着不就好了,坐起来干嘛。”   “这样说话,气息反倒顺畅些。”他吸了口气笑笑,然后抬起头看我:“库莫尔早就知道我是谁。”   “什么?”我睁大眼睛:“那他还说喜欢你?”   “你……”他似乎是觉得有些无奈,笑着咳嗽了两声:“你真以为他好男色?”   “昨晚看起来明明很像嘛。”我嘀咕了一声,问:“这么说昨晚他是假装那么做的?”   萧焕点头:“他从一开始就要置我于死地,知道我不能受寒,就带我四处走动,昨晚他逼我喝下去的全是冷酒。他把我带到议事帐,让我听到他们的机密,就是要让我明白,他不会让我活着从这里走出去。”他说着,咳嗽了两声,那双深瞳突然凛冽起来:“竟敢把我当娈童戏弄!”   我从来没在他眼里看到过这么重的杀气,忍不住打了冷战:“既然库莫尔一定要你死,我们该怎么办?”   他顿了顿,把另一只手也放在我的手背上:“我想请你帮我做些事情。”   “我?”我有些意外:“我能做什么?”   “你现在出去就找机会偷一匹马,潜出大营,到山海关去,郦铭觞在关内,如今只有他能救我。”他说了一会儿话,声音就渐渐微弱下去,额头也出了层汗珠。   我连忙点头,又问:“我一个人能逃出去?”   “库莫尔看我这样,只怕已经将我当做了死人。他正在加紧布置兵力攻城,应该没有闲暇提防你。至于归无常,昨晚在议事帐内,我趁机对他施了毒,他在三天之内,不会比我现在好到哪儿去。”他说着,向我笑了笑:“小心一点,你可以的。”   我点了点头,萧焕犹豫了一下,轻声补了句:“我的性命在你手上。”   听到这话,我心里一动,连忙抬头看他。他的性命在我手上?既然能独自一人逃回山海关,那么如果我隐瞒他在这边的情况,不带郦铭觞过来的话,他估计就熬不了多少时候了。他一死,我父亲在京城监国,我哥哥在前线手握粮草,大武的天下只怕马上就能改姓凌。   我目不转瞬的盯着萧焕,他大概读出了我的想法,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我,静等我的回答。   我心里的念头顿时转了几转,如果萧焕死了的话,我没能生育萧焕的孩子,萧氏朱雀这一支就再无后人,萧氏旁支的人口又极繁杂,匆忙之间,必定选不出一个人来继承皇位。前线形势又正危急,将士们骤然听到皇帝驾崩的消息,会不会马上溃不成军?再说京城,表面上是我父亲在监国,但是萧焕能毫无安排?还有太后,她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更何况京城还有御前侍卫随行营这样的势力在。我们贸然行事,会不会弄巧成拙,两败俱伤,反倒让别人占走了好处?   想到这里,我竟然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我把另一只手也盖到他手上:“你还能撑多久?”   他好像也松了口气,咳嗽了几声,缓过气来脸上就泛起了微笑:“希望你能尽快。”顿了顿又说:“你回去之后,告诉石岩,让蛊行营的人马出城埋伏在角山上,随时等我号令。”   “你把御前侍卫蛊行营也带来了?”我再次庆幸没能冲动行事,蛊行营虽然不过两百人,但绝对能以一当百,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他点了点头,开口想说话,但一吸入凉气就是一阵咳嗽,脸上泛起了病态的红晕。   我连忙拍着他的背,扶他斜靠在床头:“你就省点力气在这里等着郦先生来救你吧,我这就赶紧走了。”   我起身正要走,他却突然拉住我的手笑了笑:“库莫尔砍我那刀时,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死在他刀下了。你肯替我挡着,我很高兴。”   我挑了挑眉毛:“说什么呢,我还没能生下皇储呢,你还欠我一剑呢,我怎么能让你就那样死了?”话出口我才发现语气太轻,反倒有些像打情骂俏,就忍不住笑了。   萧焕也轻轻笑了起来,看着他的笑脸,江南的那个年轻人的影子又不合时宜的跑到我眼前晃来了。   虽然早就说过不能再爱了,虽然早就说过把那些都忘了吧,但是偶尔放纵一次,也不错吧。   我俯身在他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上轻吻了一下,然后抱着他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要等着我。”   走出帐篷,我拍拍额头,然后对在一边雪地上蹦蹦跳跳的踩雪的敏佳叫:“小白不会死的,给我好好看着他。”   听到我叫,敏佳高兴的跑过来:“苍苍,”她笑:“你说小白不会死,那他就不会死吧。”   “总之你给我好好的看着他。”我拍拍她的肩膀,不理会她满脸兴奋和满足的表情,转身走了。   这傻姑娘,库莫尔是在耍诡计,但敏佳对我的感情好像是真的。   现在才发现,光脚走在雪地里,脚真的挺冷,我赶快跳回帐篷。   萧焕说的不错,细心观察,我就发现营地里笼罩着一股异乎寻常的气氛,连平时偶尔会有的懒懒散散四处闲转的人都没有了。   回到帐篷里,我换好马靴衣服,脑子有点乱,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什么好对策,就走到门口笑眯眯的对就着火盆烤手的赤库说:“天这么冷,到里面来坐会儿吧,大汗看到了也不会说什么的。”   赤库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长着一块铁板脸,和石岩简直像是兄弟。他淡瞥我了一眼:“不用了。”   撞到铁板了,我摸摸鼻子,决定干脆兵行险招,我向他笑笑:“你去备马,我们到营地四周转转吧。”   赤库愣了愣:“什么?”   “我说你备马,我要到营地四周转转。大汗叫你看好我,没说我不能四处转吧。”我假装生气的冷哼了一声:“难道真把我当作你们的囚犯不成?”   赤库不说话,皱眉犹豫着。   “随你的边,我就是闷得厉害,要出去转转,你爱跟大汗说就跟他说吧。”我加上一句。演一出空城计,我赌了,我赌赤库会因为库莫尔忙于军务而不拿这些小事烦他。当然,如果赤库真的觉得这事儿很重要,一定要报告给库莫尔的话,我就只有强行突破他们卫兵的防卫,冲出大营了,当然,我能成功突破的可能很小。我就是这样的人,认为与其蹲在一边好好思考一个万全之策,还不如利利索索的直接去干好了。我师父就说过以我这种连办法都懒得想只知道碰运气的赌徒性格早晚会吃亏,但是我觉得自己的运气一向不错,因此不用担心。   赤库犹豫着,我轻哼了一声。   “好吧……属下这就去备马,陪同夫人。”赤库不情愿的躬身领命。   我暗暗欢呼一声,又赌赢了,脸上却依然冷冷的,点了点头:“好。”   赤库很快牵来两匹马。我和他上马,先是驾着马悠悠的在营地边缘遛了两圈。   遛着遛着我就心急起来,萧焕还在等着我,我走的时候他的情况看起来虽然还好,但是他究竟能撑多久?一想到敏佳大帐里那些沾满血迹的布块,我把马鞭向山谷口一指:“我们到哪里去。”   赤库不大情愿:“夫人。”   我不理他,打马向山谷口冲去,赤库赶快紧随在后。   谷口警备着一队百人小队,看到有人出谷,就远远的大声喝斥:“大汗有令,任何人不得出谷!”   “正黄旗亲兵营,奉大汗令到关前送递战书!”正黄旗亲兵营是库莫尔的直属亲信部队,那群卫兵听到都是一愣。   趁这功夫,我已经催马越过他们,马不停蹄的笔直向着山海关冲去。   “快截住她!”身后传来赤库有些气急败坏的叫喊,但是等那些卫兵反应过来,呼喝着开始追赶的时候,我已经在一里之外了。   以为我年年在秋猎大会上夺冠的骑术是吹出来的,我把身子紧贴着战马,双腿夹紧马肚,神骏的蒙古马在茫茫的雪地间平稳的滑向山海关的大门。   有几支凌乱的羽箭射在我身旁的雪地上,不过山海关的城门已经近在咫尺,石岩也应该已经看到我了。   我深吸了口气,驾马对准依然紧闭的乌黑大门,开始最后的冲刺。慌乱间,我眼睛的余光扫过身旁的新雪,有些诧异的发现,本应干净光滑如镜的雪面上,凌乱的印着好多蹄印。   没有时间仔细思量,在我的马冲到关前的一霎那,护城河上的吊桥轰然倒下,连通了两岸,与此同时,紧闭的城门打开了一条缝,很窄的一条缝,但是却足够一匹马通过。   我在城门后的校场上勒住马,看着拥上来替我牵住马的玄色甲胄的大武士兵,一时间有点不敢相信我已经回到山海关城中了。   城门早就合拢,城墙上的官兵正在射箭驱逐追着我来的女真骑兵。石岩从城墙上下来,匆忙之间,仍然不忘向我屈膝行礼:“皇后娘娘。”   我赶快跳下马一把抓住他:“万岁还在女真大营里,很危险,快带我去见郦先生。”   石岩临危不乱,点了点头:“皇后娘娘请跟我来。”   郦铭觞在内城专门为随军而来的文臣特设的别馆中住着,我和石岩小跑着来到他房前,敲开他的房门的时候,他正抱着一个小手炉倚在床头打盹。   我劈手夺下他的手炉,摇醒他:“别睡啦,快起来,那小子等着你去救命。”   郦铭觞睡眼惺忪的睁开眼睛:“什么那小子这小子,一道谕旨把我拽来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难道连觉都不让我睡?”   我有点无可奈何,拼命摇他:“这小子……那小子……哎呀,是萧焕,他吐血吐得快要死掉了,快跟我去救他。”   “死不了的,死不了的,不要晃了……”郦铭觞的三缕美髯给我晃得前后抖动,他连忙按住我:“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你的那小子,萧焕,他在女真大营里受寒,吐血不止,要死了,快跟我去救他。”我真想掐这个做什么都是慢悠悠的老山羊胡子的脖子。   “他吐血不会死的,他没告诉你吗?”郦铭觞照旧慢悠悠的拈着颌下的胡须,奇怪的看了我一眼,说。   “他明明看起来……你不是说他动了真气就要吐血的,你……”我一下子有点懵。   “我是那样说过,他那是老毛病了,他体内的寒毒郁积在五内,平时靠真气勉强压制。天寒地冻的时候如果受寒,寒气触动真气,的确会吐血,有时候严重一些,看起来挺吓人。但是绝对死不了,非但死不了,跟人动手也是勉力可以的,事后休养休养,适当进补,就没事了。”郦铭觞拈着胡须,淡瞥着我:“你不是因为这点小事就拼着命跑回来了吧。”   “可是,可是,他告诉我要我回来找你去救他,还跟我说要我通知蛊行营出城埋伏,等号令……”我争辩着,洞开的房门处吹进来一阵寒风,吹得我的身上一阵冰冷,我猛地想起了一些被我忽略的细节。   上卷:王风篇 第十六章   寒风吹过空旷的庭院,发出呜呜的声响,我终于想起,从我进到关内开始,校场上就已经开始在集合整装待发的官兵,而等我找到郦铭觞时,所有的士兵,都已经在校场集合完毕。   我猛的转身,走向门外。   石岩的手臂挡在门口:“皇后娘娘请恕卑职无礼,万岁爷的口谕,为了皇后娘娘的安全,只要娘娘进关,就不得再出关半步。另外,万岁爷让皇后娘娘带回的口谕,卑职已经知道了,这就去布置蛊行营的人马。”   “我要和蛊行营一起出关。”我直视着石岩的眼睛:“我要出关。”   石岩依旧沉稳的像是一块儿万年不动的山岩:“卑职罪该万死,恕难遵从皇后娘娘懿旨……”   他的话没有说完,我的手指已经按在了他腰间的佩剑上,三尺青锋倏忽流出,我把剑抵在自己的咽喉下:“我说了,我要和蛊行营一起出关。他不是说,为了我的安全,那么等他回来之后,是放我出关的罪责大,还是让我自尽了你的罪责大。”   石岩静默的盯着我的眼睛:“皇后娘娘不会为这种无关紧要事……”   “不要随便以你的心思来忖度我的,我说到做到,让我出关。”我目不转睛的盯着石岩,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以防他有机会夺下我的剑。我手上微微用力,剑锋刺入皮肉,有几滴温热的血流了出来。   石岩依旧不说话。   “让她去吧。”一直靠在床头似醒未醒的郦铭觞忽然说了一句:“跟着蛊行营,也是没有什么危险的吧。这小姑娘脑子有时候有点坏掉了,不要跟她较真的好。”   石岩转头看了看郦铭觞,恭敬的行了个礼说:“但是郦先生……”   “那小子回来后有什么微词,叫他跟我来说好了。”郦铭觞笑着。   石岩点了点头:“有郦先生这句话就好。”然后看我:“皇后娘娘。”   我知道他是同意我跟着去了,从咽喉上拿下剑,塞还到他手里。抬腿就要出门。   “小姑娘,”郦铭觞忽然开口叫住我:“一定要自己亲眼去确认一下吗?他毕竟是冒险去救了你回来,就此领了这份心意不好吗?”   我冷笑了一声:“郦先生,我想你是会意错了,我是凭自己的能力逃回来的,不是被谁救回来的。而且我很讨厌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感觉,非常讨厌,所以一定要亲眼去看。”   我不再理会郦铭觞,抬脚跨出门槛,边走边问跟在身后的石岩:“蛊行营这次来了多少人?”   “一百五十三名,统领班方远没有来。”石岩回答。   “仓促之间,能调回一百多名,很多了。”我点点头:“给我找套蛊行营的衣服换。”   石岩垂手答应:“遵命。”   我笑了笑问他:“老实说,万岁潜入女真大营去营救我的时候,你很不以为然是不是?”   “卑职不敢妄自评判圣断,但是在万岁爷潜入女真大营之前,卑职曾不怕死的问过万岁爷为何要这么做,万岁爷当时回答说,对方的归无常是个很难缠的角色,他害怕另派他人去会有闪失。”石岩答道,石岩的沉默寡言在朝中是很出名的,非有必要,他绝对不会多说一个字,曾经有下属说,一年下来,只听到统领说了三句话,那三句话是:嗯。啊?好。这次他破例解释了这么多,看来是真的希望我能打开心结体谅萧焕了。   打开心结吗?我扯动嘴角算是笑了。但是,如果心里的那个结很死的话,该怎么解?   不愧是帝国训练有素的最精锐部队,蛊行营的行动很迅速,从准备到出发,等开门迎战的大军在关前摆开阵势的时候,这一百多人已经从长城的烽火台迂回到了角山上。   这次前来的一百五十三个御前侍卫全是武林好手,相形之下我的三脚猫轻功就有些微不足道了。石岩为了不让我拖后腿,挟着我的腰,带我在山顶上腾挪疾行。   从角山上望下去,山海关前广阔的雪野上已经排开了一色玄色甲胄的大武将士,作为大武帝王徽号的火焰旗随风招展,旗帜黑底红心,茫茫的雪野上仿佛腾起了朵朵红焰。红焰之中,十几万大军依列而战,军容整齐,齐声高喝,一时军威大振。   城前排开的几乎是关内兵力的一半,十几万大军变换阵型,分出一小股中军,直插驻扎着女真大营的山谷。   这股中军看上去很像要直冲到女真大营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救出他们的皇帝。中军冒进,是兵家大忌。   果然,在这支玄色大军的阵型变换成一支箭头样的形状时,关前靠海那一侧的雪原下突然冒出一队队的女真骑兵,与此同时,山谷中的女真大营中也奔出黑压压的骑兵。   形势陡转,女真骑兵马上就形成了一个半圆的包围圈,把大武的士兵围死在山脚下。   但我知道还没有完,就在此时,女真大营更北的山坳中,天降神兵一样的冲出了十数万大武的将士,于是女真骑兵就又被大武军队合围在了山坳前狭窄的谷地内。   两军相接,马上开始了毫不留情的屠戮,可以想象,大战过后的雪原将是一片鲜红,多少春闺梦里人,就要变作累累的白骨,异乡的孤魂了。   如果我猜得不错,我在城门口看到的那些蹄印,应该是连夜在雪地里挖战壕藏身的女真将士留下的,而女真大营后的大武将士,应该是在开始下雪之前,就埋伏在山坳里了,因为雪后的原野上,如果有大队士兵通过,女真哨兵不可能不发现。   大雪开始之前,也就是萧焕尚未潜入女真大营或者刚刚潜入之时。在那时,他大概就已经预先设计好了这次大战。   从前和萧焕行走江湖的时候,无论对手采用什么样的诡计,都能被他轻易的识破,我曾问过他为什么能做到这样,他开玩笑似的告诉我,这就像和人博弈,如果对手能看到三步远,你就要看到四步,如果他能看到十步,你就要看到十一步,只用比他多一步就够了。   然而我一直想问他的是:你究竟能看到多远?   女真大营的上空突然升起一朵凤凰形状的焰火,传说中能够浴火重生的不死神鸟昂首仰翅的飞上雪后碧蓝的天空,明灭一下之后,消失在了空中。   得到号令,藏身在大营上方的山顶上的蛊行营御前侍卫开始沿着山脊向山下俯冲。石岩也挟着我冲下山峰。   女真大营转眼就到,刚下山,我就看到在大营正中的那片空地上,静静的对峙着两方人马。   一方是库莫尔和百余名正黄旗亲兵营的亲兵,一色骑马,把军刀拖在手上,另一方是负手而立的萧焕。   蛊行营的人到了之后,纷纷跪在萧焕身后,我也放开石岩,悄悄混入那帮身着玄色劲装的御前侍卫中跪着。   石岩走到萧焕身前,单膝跪了跪:“万岁爷,人到齐了。”   萧焕拍拍他的肩膀:“辛苦了。”   “怎么病突然又好了,小白?不,应该说汉人皇帝才对。”库莫尔冷笑了一声:“叫你的走狗来干什么?帮你收拾我?”   “不管病好没好,收拾一两个反贼还是可以的。”萧焕轻笑着,从他的声音听来,由于失血过多,的确有些中气不足,但是就像郦铭觞所说的那样,一点也没有油尽灯枯气力衰竭的意思,反倒可以从他沉稳的语态中听出他体内的内力依旧充沛饱满。   “看来你还是没有输得心服口服,库莫尔大汗。”萧焕笑着,问了一句:“敢问大汗,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我就是皇帝的?”   “心服口服?”库莫尔冷笑着:“对你这种狡诈的汉人,你怎么叫我心服口服?”   “不错,我是用了一些计谋,但是大汗你就没用吗?”萧焕悠然说着:“依我看,从我化装成赵富贵,潜伏进大营的时候,归无常就认出了我,他马上就转告了你。也就是说,从那之后,默许敏佳把我收在大帐里,当着我的面告诉敏佳的偷袭计划,都是你的计策和试探。   “后来,你从归无常处得知我遇寒就会有性命之虞,就假意对我的色相着迷,害我病重,但你的目的不仅仅是取我性命这么简单,你料定了皇后会去探望我,也认为我会让她替我通风报信,所以你就演了场戏,故意放她回山海关。   “你以为山海关的将士得知我情况危急之后,一定会派兵援救,这时你提前几天辛苦布置下的伏兵就派上了用场,经此一役,你不但能够夺下山海关,还能杀了我,真可谓一石二鸟,自此后分崩离析的帝国,已经是你的囊中之物。怎么样,大汗,我说的分毫不差吧?”缓缓说完,萧焕含笑的问。   “这么说来,我步步的行动都早在你的意料之中?”库莫尔长笑一声:“汉人皇帝,我来替你说说别的怎么样?   “先说幸羽,幸羽两年前就已经和我有来往,那时只怕你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关系。但是你假装毫不知情,反倒把幸羽调到前线来做监军,同时你一定给戚承亮了什么密函纸条,让他提防幸羽,所以我们一场谋划已久的军变才会莫名其妙的被事先发现。   “再说归先生,归先生说你遇寒就会吐血身亡,这则消息是从宫里传出来的,你故意让归先生知道……”   “这个我倒真没想那么多,”萧焕接口:“我也不知道是谁先传出的,结果以讹传讹,就传成了这样。”   “好,不管这个消息是不是你有意散播,”库莫尔继续说:“我猜那晚我在敏佳帐篷里试探过你之后,你就明白我知道你的身份了。但是你丝毫不说,甚至委屈自己做娈童给我戏弄,装出一幅弱不禁风忍辱负重的样子,而后苍苍去探望你,你将计就计,告诉她你病重危险,希望她能回山海关帮你搬救兵。而我这边为了要引诱守城将士出城,肯定要故意放走她,所以她这一路走的可以说是毫无危险。你事先一定交待过,苍苍现身山海关的时候,就是他们派士兵出城的时候。这样一来,事情终于照着你的预想,一点不差的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对不对,汉人皇帝?”   我低头静听着他们的对话,萧焕总是这样,他总是能让别人在他面前像个傻子,即便你绞尽脑汁费尽心机,他永远都能比你多看一步,如此一来,你的憧憬追求像是傻事,你的眷恋辗转也像是傻事,就好像一记耳光带着脆响扇在脸上,于是那个温情脉脉的梦就醒了,你发现你不过是个可怜的傻子,连你的悲喜欢愁,都被那个人牢牢的捏在手心里。我曾经发誓再也不要尝到这种滋味,但是萧焕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再次令我觉得自己是个傻子。我嘴里有些微微发苦,真是讨厌的感觉。   那边萧焕笑着接口:“大致如此。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提前几天把兵力布署成这个样子,不是我授意戚承亮,而是他自己根据情形判断出来的。真正的帝王之道,既不在兵法也不在韬略,而在于驭人。我看得准戚承亮的谋略脾性,所以连性命攸关这样的大事,都放手交给他去办。而我在两年前,你尚未登上大汗位刚刚开始崭露头角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你一生的重要事件和你为人处事的方式,你自小受兄长欺凌,因此相信拳头和暴力,你狡诈多智,不管是对付你的兄长还是对付外族的敌人,都喜欢以奇计借助外力胜敌。正因为对你为人的了解,我才能猜得准你的每一步动作。而你,想要称霸中原的承金大汗,你根本不屑于了解我这个文弱无能的汉人皇帝,除了知道我体弱多病,多年不当政之外,你还知道什么?”他说着,声音忽然冷了下去:“今天就让我来教你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王者之道。还有,在乱军取你的首级,我一个人就已足够,叫这些人来,是因为我想生擒你,库莫尔,轻侮萧氏天子的苦果,我会让你用余生来慢慢品尝!”   “哈哈哈,”库莫尔反倒大笑了出来:“汉人皇帝,我承认我已经兵败如山倒,这次大概不能再进逼中原。但是,我还没有全输,拜你后宫中幸羽那位嫉妒成性的女儿的无理要求所赐,我知道了你的一个弱点。你太在乎你的女人,你肯为她只身犯险,事前我真是没有想到。”   怎么说着说着,说到我头上来了,我连忙把头压低,跪的更加恭顺,耳边听到萧焕冷笑了一声:“就算你知道了,又能怎样?”   “是啊,她在城内,我在城外,我当然不能怎样。你早就对城里的人说过了吧?只要苍苍回城,就把她看好,不能让她再出城,看来你的确知道她不是一个听话的女孩子。不过,既然知道她不听话,你又怎么敢肯定那些人看得住她?”库莫尔说着,忽然冲这边叫了一句:“苍苍,不要藏了,我看到你了。”   我这才想到,刚才从山上下来时,萧焕背对着我们,所以没有发现我也混在其中,但是库莫尔面对着我们,可是看得一清二楚。我只好站起来拍拍膝盖走到他们两人中间,伸手打了个招呼:“大汗,万岁。”说完才发现这句招呼打得兼具了汉人女真的两种称呼,真是有点奇怪。   萧焕有些惊异的扫了我一眼,随即转头去看石岩,石岩马上双膝下跪:“卑职罪该万死。”   “不要怪石岩了,是我逼他带我来的。”我扯动嘴角向萧焕笑笑:“我见到郦先生了哦,他对我说万岁爷你没事儿,我真是高兴坏了。”   萧焕也略略扯动嘴角,算是笑了:“是吗?”   “不如我们再来赌一场吧,这次不赌江山,赌美人。”库莫尔笑着,一边侧耳听了一下:“那边的厮杀大概还要两三个时辰,我们有的是时间,这次我也不想再跟你赌什么谋略心术,我们来格斗,如果你打得赢我,苍苍就是你的,如果我打赢了你,苍苍就是我的,怎么样?”   “好,好极了。”我马上接口,拍手:“我来做证人。这可是关系到我的终身大事的,不能儿戏。”   “苍苍答应了,你呢,皇帝?”库莫尔含笑摸着他微微长出髭须的下巴。   “当然要比了。”萧焕轻笑一声,伸手向身边的石岩说:“石岩,借你的荧光剑一用。”   “那可不行,”我赶快制止:“谁都知道万岁爷的剑术独步武林,天下罕逢敌手,公平起见,万岁爷还是和库莫尔用一样的兵刃吧。”   “好说。”库莫尔立即应和,随手从身后的亲兵手中拿过一柄厚背的大刀,扔过来说:“接好了,这可是男人用的大刀,汉人皇帝,你拿得起来吗?”   石岩终于在一边忍不住说:“皇后娘娘,万岁爷现在的身子,你怎么能让……”   “现在的身子怎么样?”我打断他的话:“我可是问过郦先生的,郦先生拍着胸脯跟我打保票说万岁爷的身子强健着呢,石统领,你不是也听着的?”   “皇后娘娘……”石岩微微胀红了脸,还想说,萧焕伸臂拦住了他,然后俯身捡起那柄大刀,提在手里,向库莫尔点了点头:“下马开始吧。”   “这才是男人气概。”库莫尔轻笑着跃下马来:“小白,你依在我怀里喝酒的时候,我可没想到你还能这么有气概。”   “是吗?那就好好看着。”萧焕把大刀轻轻提起,话音未落,他的人就到了库莫尔身前,钢刃相接的刺耳声响起,库莫尔在他刀锋劈到的一瞬间架住了他的大刀。   响声消歇,两个人又已经各自跃开。   库莫尔摸了摸大刀上的缺口笑:“不错呀,小白,有几分狠劲儿。”话声里,又有几声利刃相撞的脆击声响起,他们已经过了四五招。   我知道萧焕武功庞杂,远非单修剑术,刀法上的修为也不差,但是他今天血气不足,使用厚重的大刀本来就吃力,再加上在冰天雪地的野外,他的内力要大打个折扣。而库莫尔的刀术跟中原任何一家的刀术都不相同,是女真人在与猛兽作殊死搏斗和千百次的贴身肉搏中训练出来的,纯粹是用来制敌的刀法,刀刀威猛凛冽,毫不啰嗦。因此二三十招过后,他们两个还打得旗鼓相当。照两个人的状况来看,打得越久,肯定对库莫尔越有利。   又一次的两刃相接后,照常理为了消减重刀上所带的劲力,应该向一旁跃去。但萧焕右足微点,非但不退,反倒欺身上前横着又扫出一刀。库莫尔避之不及,前胸给划开了长长一道口子,刀锋带出血珠,在雪地上印成一串。   库莫尔抚胸后退了几步,看了看手掌上的鲜血,反倒笑起来:“有点意思,小白。”   萧焕在砍过库莫尔那刀之后,站在场中,身子微微颤了两下,然后以刀拄地,猛的喷出了一大口鲜血,殷红的血淋在雪地上,分外夺目。   石岩忍不住叫了声:“万岁爷!”就要跑过去扶他。   “不要过来。”萧焕轻喝了一声,用袖子擦干嘴边的血迹,拄着刀慢慢站直身子:“再来吧,库莫尔。”   “当然要再来。”库莫尔的步子也有些虚浮,一边笑着,一边对我扬扬手中的刀:“苍苍,我说过,我要你的人和心,我说到做到。”   我也笑着向他摆摆手:“好,我等着你。”要我的心,还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这样说,这个异族的英俊男子的表白方式真是特别,我如果还是一个小姑娘,一定会为他的霸气倾倒,但是现在,库莫尔,我也希望我还有心能给你。   看着两个男人为你浴血奋战的感觉,不算太好,关注着战局,我淡扫了一眼石岩,看到他紧捏着拳头,恨不得马上扑过去替萧焕把库莫尔撕成碎片,看那边赤库的样子,大概也差不多。我无意间扫到附近的一个帐篷顶,猛的发现帐篷顶有个人正在拉弓瞄准这边。   他要射谁?那个人转了转,把脸露出了半边,清癯苍白,归无常。   我看了一眼正在场中和库莫尔剧斗的萧焕,还是出声提醒:“有人射箭,小心……”   我的话还没说完,弦声就响了,出乎意料的,那里射出了三支箭,一支向着萧焕,还没到身前,就被他打落了,一支向着我身边的石岩,自然也被打落,另一支笔直的向我胸前射来。   钢箭射入胸膛的那个瞬间,我没有感觉到疼,只是觉得有股细小的凉意从那里透了出来,然后心房里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啪哒一声断了,呼吸就艰难起来。   难道我就会这样死了?在这块冰凉而陌生的土地上,我给自己设想过无数种死法,慢慢老死或者因为生孩子难产而死,但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这样死。   “苍苍。”有个人叫。   我看着模糊的视野正中萧焕的脸,为什么会是他?难道老天把我最后的时间也安排给了他?   我伸手想要推开他的肩膀:“你给我走开,你不用再因为愧疚对我好,我们早就……从我刺你那剑之后,我们早就两不相欠了。”   他的嘴唇张张合合,但是他在说些什么,我完全听不到了。   对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就这样结束了吧,就让我以为两不相欠吧,这样也许我的灵魂就能轻盈一些,不至于一路跌到阿鼻地狱里去。   苍苍,还是有个人在叫,很奇怪的,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我很清晰地感觉到,有滴眼泪从我眼角慢慢的滑了下来。 上卷:王风篇 第十七章   满地铺陈的新雪反射出荧亮的光泽,钢刀相撞的火花又一次在眼前炸开,年轻的皇帝按下胸中翻涌的血气,退开一步。   他把那柄宽阔的大刀举到眼前,淡漠的重瞳扫过刀刃上密布的缺口,他和那个有着一双鹰眼的大汗都已经筋疲力尽,这场犹如街头泼皮般的撕斗还将持续多久,他不知道。   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在皇帝的嘴角泛起,现在她就站在场外,像是在跟谁赌气一样的微微噘着嘴,漫不经心的看着他和那个大汗为她拼命,她会希望谁赢呢?他猜不到,但既然她想要这么一场战斗,他就给她好了,给她他所能给的,这就是他唯一能够为她做的事情了吧。   大汗也有些气力不支,喘息声很重,伤口周围的皮袄全染成了红色。刚刚皇帝那刀砍得虽然不重,但是很准,准确地将他最要害的地方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皮肉被残缺的刀刃破开,狰狞的翻卷到两旁,皇帝对他的身形退路拿捏得分毫不差,如果能再多加些劲力,大汗早就被他劈成了两半。   这种近乎诡异的刀法远非高明的师父所能传授,同样建立在无数次性命相搏的实战上,大汗这才承认他真的是小看这位貌似文弱的皇帝了,和他一样,他也曾是在刀尖上舔过血的人。   这就好,原来他是这样的一个人,能让那样一个女子深深眷恋的,就应该是这样一个人。想到那个依然满脸稚气的小姑娘,历经腥风血雨的大汗竟然笑了。那个总是在拼命的装得老成睿智的女孩子,她不知道她眼睛总是很轻易的就出卖了她,她说慌时习惯眨眼睛,她害怕惊慌时喜欢左右顾盼,然而当敌人真的逼到眼前时又会毫不畏惧的迎上去,小兽一样凶狠的露出一口并不多么吓人的尖牙。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每当目光移到那个文弱的皇帝身上时,她的眼神就会变得忧伤,那是种能令人心碎的目光,仿佛贪恋蜜糖的孩子盯着一颗永远也不会属于自己的糖果,一面强忍着伸出手去的冲动,一面却偏偏又不忍割舍,于是干脆就宁愿装得漠不关心。   多孩子气的举动,看着她,他会开始嫉妒那个皇帝,她并不算是国色天香,他见过的美艳女子也多了,雍容的妖冶的,秀丽的奔放的,她们依偎在他膝头为他添酒,在他的身体下愉快地颤抖,但是他从未见她们用那种眼神看过什么人。他也很希望会有一个女子能这么看着他,当她看你的时候,四周突然很安静,你会觉得尘世喧嚣,功业成败,全都不需要再去挂怀。   他忽然间想到,也许他爱上的不过是她眼底的忧郁,那仿佛碰一碰就要碎了的什么,在那样的倔强和故作潇洒之后的什么东西,触动着他的心房。他想要那份风情,想要把那个女孩子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下,所以他想赢。   大刀再一次带着切齿的恨意交错而过,空中再次炸开微蓝的火花。   “有人射箭,小心……”原本悠闲观战的她突然说,声音里夹着点惶急。   她是在提醒他吗?大汗下意识的抬头,不,是那个人。弦声响过,皇帝随手打落射到身前的羽箭。   不对,箭有三支,另一支被那个玄衣侍卫打掉,还有一支径直射入她胸口。   她的声音忽然被掐断了,瘦小的身子被羽箭的冲击着,直向后跌去。   “咣当”一声,皇帝抛下手中的大刀,转身跑了过去,他几乎把毕生的轻功发挥到了巅毫,丈余的距离倏忽即到,赶在她跌到在地之前托住了她的身子:“苍苍。”   看着地上的大刀,大汗有一瞬间的失神,他竟然在剧斗的时候就这么抛下兵刃走了,把背后的空门全卖给他,只因为他需要有两只手来抱住她,他明不明白他给了敌人多少机会将他立斩刀下?   那个小姑娘突然挣扎着推他的肩膀:“你给我走开,你不用再因为愧疚对我好,我们早就……从我刺你那剑之后,我们早就两不相欠了。”   “苍苍,不要再动了,会触动伤口……好,好,两不相欠,不要再动了。”年轻皇帝即便在面对生死决斗时也淡定平和的声音居然在抖,他一面指出如风,点住她伤口周围的大穴,一面用颤抖的手托住她消瘦的下颌:“苍苍,没有伤到心脉,还有救的,快去拿挖骨刀和伤药来,还是有救的!”   他其实哪里看过什么心脉,从他抱住苍苍之后,他除了把她的身子紧紧的贴在怀里之外,甚至不敢摸一摸她的脉搏,看一看她的呼吸。但是她流的血并不多,只有一小块儿,她的身子也很轻,仿佛只要他一松手,她就会化成一只蝴蝶飞走了。   场中的大汗扫视了一圈愣在当场不知所措的骑兵和御前侍卫,知道自己该抓住这个好时机,他飞身上前,把钢刀架在皇帝的脖子上:“谁敢轻举妄动,我就砍了他的头。”   “我叫你去拿挖骨刀和伤药,”被他压刀下的皇帝突然抬头厉声喝道:“混蛋,你听不懂?”   大汗不知道这是不是这位温文尔雅几近书生的皇帝第一次破口骂人,大汗竟然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他勉强把刀仍旧架在皇帝的脖子上,对亲信赤库说:“去赫都帐篷看他还在不在。”   “老军医不在的话,找到他用来割肉取箭的刀具带来,创药有多少拿多少,绷带也是,还有,闲着的人快生堆火,烧盆开水。”皇帝仿佛已经恢复了镇定,一连串的下命令。   “照着他的话做。”大汗赶快补了一句,说着低头看皇帝怀中的苍苍:“怎么样了?”   “没有伤及要害,不过箭头似乎就贴着心脏,有点麻烦。”皇帝这时已经俯身仔细检查过了苍苍的伤势,把手指按在她的尺关上小心的观察着她的脉搏变化说。   “你能安然的取出箭头?要不要找赫都回来?”大汗问。   “那位老倌昨天还说过我活不过今天早上,”皇帝竟然已经开始打趣:“我可是天下第一名医的亲传弟子,由他来还不如由我来。无论如何,一定要做到。”他必须要做到,不然的话,代价就是失去她。从关内再叫郦铭觞来的话,羽箭就会和皮肉长在一起,最可恐的是如果箭头和心脏外壁长在一起的话,恐怕大罗神仙,也救不了苍苍的命了。   “你真是个好对手。”大汗忽然悠悠说了一句,他看出他是一个越是处在危急的境地中,越是能调节自己情绪的人,这样的人无论于谁为敌,都是一个值得敬佩的敌人。   皇帝抬起那双重瞳和大汗的鹰眼对望了一眼,再也没有比对手之间的默契更令人宽慰,两个人各自会心一笑。   铁盆中的水咕咕的沸腾着,皇帝把手中的小刀举到蓝色的烈燃上,银亮的小刀慢慢的变得通红,移开小刀,皇帝飞快的刀刃放到沸腾的开水中,青烟伴着“嗤”的一声慢慢升起,等烟雾散尽的时候,手起刀落,皇帝手中的小刀已经划开了羽箭旁的肌肤。   鲜血迅速从划开的皮肉中渗出,皇帝的手依旧稳定如初,他娴熟的避开筋脉血管,一路找到了三棱形的箭头。   箭头被轻轻的取出,在一旁观看的大汗终于松了口气。皇帝一手按住伤口,另一手却又已经拿起了缝合伤口的针线。   缝合,上药,包扎,几乎一气呵成。等到皇帝把暂时安放在雪地中的毛毯上的苍苍抱起,他才稍稍松了口气,略显疲惫的笑了笑:“伤口太深,箭头不洁,要找一个地方给她静养,等到神志恢复,没有高烧症状,苍苍的命才能算真正保住了。”   大汗点了点头,忍不住问:“你怎么连这种本事都有?”   “我有位老师是刑部按察使出身,小时候他曾带我解刨过很多尸体,老师说,在西洋,这种技艺已经可以著书立说了。”皇帝笑着说:“怎么样,很敬佩我吧?”   “解刨尸体?”大汗摆了摆手:“这种技能我就不用敬佩你了吧。”他顿了顿:“我现在去叫人传令停战,你就还留在我们大营里吧。”   “还是免不了要做俘虏啊。”皇帝笑笑。   “苍苍不能移动,还要静养,至于你,”大汗说着,轻扫了扫皇帝苍白的脸色:“连自己站着都很艰难吧,还要抱着你老婆不放手,真够可以。”   “是啊,”皇帝回头看了看被大汗勒令退到几丈外的那些御前侍卫:“我现在是绝不能带苍苍逃出去了,大汗,你说的对,胜负还未定,是你赢了。”   “那是当然。”大汗微哼一声,转过身去,他其实明白,真正输的那个人是他,当看到苍苍中箭时,他犹豫了一下,考虑着是否要放下兵刃跑过去,就这一下,他就输了,输的一败涂地。他想,即便他自认为能给她幸福,他也失去争取的资格了,因为那个人,在面对生死抉择时,没有一丝犹豫把自己的背暴露给了敌人,真的是没有一丝犹豫,干脆的令人生畏。   “库莫尔,”皇帝突然改口叫大汗的名字:“你胸前的伤,要不要我帮你裹一下?虽然不深,也流了不少血吧。”   “这个就不用你费神了,女真汉子还怕流这点血,等我把赫都老头揪回来再说。”英俊的大汗说着,一轩剑眉:“怎么,小白,一日相处,你已经对我生情了吗?”   “对,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的情,不平胡虏,只怕是不能释怀了。”皇帝随口开了个玩笑。   大汗汉学虽浅,这首诗还是知道的,也是一哂。   开战不到一个时辰,双方就鸣金收兵,山海关大雪后的这场声势浩大的决战竟然就这样收场了。   敏佳正带着亲兵在前方杀的痛快,猛然间给召了回来。她气哼哼的回到大帐,甩开肩甲刚想埋怨,就看到了坐在床头的皇帝,她这时已经知道了“小白”就是汉人皇帝,惊异的瞪大了盈然的大眼睛,跑过去抓住皇帝的肩膀:“小白,你好了。”一转眼看到了趟在床上面无血色昏迷未醒的苍苍,就跳了起来:“苍苍,苍苍怎么了?谁把她伤成这样?”   皇帝抬手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就倚在床头闭目养神。   不知道为什么,连性格豪爽的敏佳都很听他的话,她低下声音来:“小白,原来苍苍是你的妻子,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呢?我也很喜欢苍苍,别人如果敢抢她走,我一定不同意。不过如果是你把她抢走的话,那就算了。”   皇帝听了她的话,有些失笑,就睁开眼说:“怪不得你们合得来,连说话的腔调都很像,全是些怪道理。”   “这不是怪道理,是两个你都喜欢的人,如果他们在一起了,你当然会高兴了。”敏佳神秘的一笑:“小白,我偷偷告你啊,苍苍告诉我说,她本来有喜欢的人啊。”   皇帝淡然一笑:“是吗?”   “嗯,不过,她后来又说那个人杀了她的师父,所以她就不喜欢他了,还说她喜欢的人现在已经死了。”敏佳晃晃脑袋:“我想她大概也喜欢你吧,小白,你要对苍苍好啊,你敢对她不好,就算你回了汉人的皇宫,我也要潜进去,把你,那个,把你阉了。”   皇帝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即咳且笑:“你……”   “总之就是这样。”敏佳又已经站直了身子,早有了走的打算:“好好照顾苍苍啊。”   她一阵风似的又走了,独留皇帝一人在她身后哭笑不得的叹着:“哎……”   敏佳俏丽的身影出了大帐,到议事帐中找她哥哥去了。皇帝渐渐把目光移到苍苍脸上,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伸出手掌摩挲着她的脸。这个手感不会错,来女真大营半个多月,她是瘦了。多年前那个预言又在他耳边响起:你什么也守不住,萧焕,无论多么想要守护的东西,谁叫你是萧家的人呢?   皇帝的身子突然一阵痉挛,他拼命的按住胸口俯下身去,冷峭的寒意带着一股咸湿的气流冲出他的咽喉,俯在床沿上,他大口的喘息着,连血都不再吐了,他的终点终于要来了吗?   火盆中的木炭在静夜里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大汗弯腰轻轻把一件皮氅盖在依在床沿打盹的皇帝身上,然后在床边的垫子上坐了,摸出一只火杵拨弄木炭:“你呀,自己也小心点,几天几夜不休不眠的,就是精壮汉子,也受不了。”   皇帝拉拉身上的皮氅,笑了笑:“库莫尔,怎么想起关心我来了?难不成也是朝夕相处,日久生情了?”   “生你个什么情,我不过是看你虽然也不咳嗽也不咳血,脸色却一天比一天差,害怕你真死在我的大营里,戚承亮那条你的走狗还不把我杀得回不了东北老家。”大汗挑起嘴角一笑。   皇帝静默了一下,忽然沉静的开口:“库莫尔,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能帮我照顾好苍苍吗?”   “这就叫托孤?”大汗挑眉看他:“这事儿不是应该对你的大学士们说的?怎么对我说?还有,托孤为什么要说,我的女人,你代为照顾吧,还不如说我的江山,你就代为照顾吧,这样一来,我不就成了顾命夺江山了?不错。”   “你想得倒好。”皇帝轻嗤他:“想要江山就自己去夺,拼自己的真本事抢下来,没人敢说你不能坐。”   “跟你说了这么多话,就这句深的我心。”大汗高兴的击掌:“好,有你这句话,但凡你活着一天,我库莫尔想要入主中原,决不再耍阴谋诡计,必定会真刀真枪的和你再来一场决斗,到时候你马上还是马下,随你挑。”   “还敢说不耍阴谋诡计,摆明了欺我体弱。”皇帝轻笑。   “那是当然,与自己这方一点好处的事儿,我库莫尔怎么会干。”大汗有些得意地摇头。   “照顾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不算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吧。”皇帝忽然悠悠的把话头扯了回来。   大汗沉默了一下:“看来你是真打算把她托付给我了。”   “对,她喜欢游历四方就放她游历,她晚上喜欢不洗脚上床就由着她,下棋的时候最好让着她,因为她输了会掀桌子,她不喜欢给各种规矩绑着,所以不要强求她,她如果另有喜欢的人了,就任她去……”说着,皇帝突然苦笑着摇了摇头:“我都做不到的,怎么能要求你去做。”   “不就是尽其所能的宠着她嘛,”大汗轻轻摆手:“这好说,但是如果她不喜欢别人,一直就只喜欢你呢?跟着我,她怎么会开心?”   “我?”皇帝愣了愣,随即轻轻的摇头,微微笑了:“我从前那样伤她,她怕只会恨我入骨。”   大汗轻轻笑了一声:“好,我答应你,倾我之力照顾她,我会让她幸福,幸福到有一天把你完全忘记了。到时候你在地府里,可不要后悔啊。”   皇帝也随他笑了,他深邃的重瞳再次移到苍苍脸上,喃喃自语般的说了一句:“那就太好了。”   大汗闻言抬头,把鹰一样的眼睛锁在他清癯的侧脸上,他笑了两声:“坐久了,我走了。”起身瞥到了床边放的好好的酒和肉,就加了一句:“怎么又没有吃东西,这样下去怎么顶得了。”   “食物有时候反倒是累赘。”皇帝这样回答了一句,就又倚在床头闭上了眼睛。   大汗深深看他一眼,还是打起皮帘,走了出去。   皇帝的医术果然要比赫都高明,四五天之后,苍苍起伏的体温就被控制住了,她苏醒的时候正好皇帝和大汗都在,当她皱了皱鼻子打出第一个哈欠的时候,一直守在床边的皇帝把他苍白的几近透明的手指贴在她脸上,微笑着说了一句:“苍苍,太好了。”   说完了这句话,他的脸忽然失去了所有的颜色,身子重重的栽在了床边。   大汗慌张的跑过去想要扶起他,却发现床上的苍苍并没有真正的清醒,她只是呓语似的说着:“萧大哥,真可怕啊,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梦到你杀了我师父,我们成了亲你却一点都不喜欢我。好在那都是梦,现在醒了能看到你,我真高兴。”她转动头,用迷离的眼睛四下寻找:“你在哪里,萧大哥?”   大汗轻轻捡起皇帝的手,放在她手心里:“他在这里。”   苍苍满意的握住他的手:“我就知道你一直都会在我身边的。”她把十指交叉,牢牢的握着他的手:“萧大哥,你的手好凉啊。”   上卷:王风篇 第十八章   白花花的日光在眼前连成一片,我睁开眼睛的时候,老旧的帐篷顶在眼前显得有些遥远,鼻尖渐渐充斥上草药的味道,各种皮革发酸的味道和木炭燃久了的烟味,转了一圈,又一次回到起点,我还是在女真大营里吗?   敏佳的大眼睛猛地探到了眼前,那双明亮的杏眼中慢慢浮出了水光:“苍苍,你终于醒了,我好担心……”说着就扑上来搂住我的脖子大哭:“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醒了,一直说胡话,吓死我了。”   我呵呵干笑了两声,从前睡不着觉拉冼血来陪我的时候,他也老说我喜欢说梦话,而且喜欢把以前干过的丢人事都翻出来说一遍,这次不要又把九岁那年尿床的事都拿出来说了。   “好了,苍苍刚醒,别吵吵闹闹的,让她静一静。”库莫尔带笑的声音响起,他笑了笑低头看我:“伤口还疼吗?”   我也向他笑笑:“还可以。”我甩甩仍然有些昏沉沉的脑袋,伤口的确不怎么疼,不知道库莫尔给我敷了什么药,反倒有些凉凉酥酥的感觉。我仔细端详着库莫尔的脸,我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几天,但是看他有些憔悴,下巴上甚至冒出了凌乱的胡子茬,估计在这期间也是很担心的,我想到自己身在库莫尔的大营里,就又笑笑:“比武是你赢了?”   “不,”出乎意料的,库莫尔干脆的否认,笑了笑:“是他赢了。”   “哦?”萧焕赢了?这么说就是因为不好带我走,所以还是把我留在女真大营里了?我笑笑:“不管怎么说,我从今后就是大汗的人,要跟着大汗了。”   “那当然,”库莫尔也笑:“小白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在他死后照顾你,我怎么好推托?”   “死后?”我支着肩膀抬起头:“你说什么?”   “是说死后。”库莫尔随手指向帐篷一角,那里临时放着库莫尔的那张虎皮大椅,隐约的看出椅子上躺着一个人:“脉搏已经没有三天了,我也不知道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怎么会这样?”我推开身上盖着的皮被坐起来:“库莫尔,怎么回事?”   敏佳在一边说:“哎呀,苍苍,会挣开伤口的。”   库莫尔静静的看着我:“几日几夜不停的守着你,我想大概是气力耗尽了。”   几日几夜不停的守着我?我甩甩脑袋,朦胧中觉得自己的声音撬谎频模骸澳愀崭账凳裁矗渴裁疵挥辛耍俊?   “脉搏没有了。”库莫尔的声音平稳如亘的传来:“三天前看你能动,就撑不住昏倒了,刚开始还有呼吸和脉搏,后来脉搏就弱的摸不到了。”   我从床上下来,走到那个虎皮大椅前,躺在那里的真的是萧焕,他的神态很安详,我很久都没有看到他用这样平和的神态入睡了,在紫禁城侍寝的时候,有时半夜醒来,我会借着月光偷偷打量他的脸,那双秀挺的眉头总会微蹙着。真的是很久都没有见他这么放松过了,是因为再无所挂怀了吗?   库莫尔跟了过来,不依不饶的说着:“他可能知道自己撑不了多少时候了,把你醒来后需要根据身体状况更换的药方都写好了。他还醒着的时候对我说,如果有天他死了,让我照顾你。苍苍,你不喜欢这样?”   果然是萧焕的行事风格,连死后的事情都能有条不紊的安排的这么妥当,说不定连大武帝国那边,他也早悄悄立下遗诏了吧。   我把手指贴到他的脸上,触手是刺骨的冰凉,这种凉法,身体已经冷下去很久了吧,连一丝生的迹象都察觉不到。我喜欢吗?怎么人人都在问我喜欢吗?我喜欢什么?心里有个什么地方恸恸的动了一下,敏佳随口说过的话清晰的回响在耳旁:“我常想,如果一个人,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只想着要救你,只想要你好好的,从来不想他自己会不会就此死了,那他一定很爱你,远远要胜过爱他自己。”   我从来都是个笨蛋,自以为潇洒的晃来晃去,自以为是的认为可以看透所有人的心肝,无耻而洋洋自得,以为这样就可以独行特立的活下去,以为这样别人就察觉不到我的怯弱,真是可怜,这个人在自己喜欢的东西面前都畏畏缩缩。我老是在对自己说,不能说,不能说,不能再对萧焕说我爱他了,一旦说了,他就会像那次一样跑了,不要说吧,这样还可以远远的看着他,就算远远的看着,也是很好的,但是这次不行了,我就要永远失去他了,永远也不会再有一个年轻人带着和煦的微笑住在我心里了,光是想一想,就会不能呼吸。   我在他还清醒的时候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我们早就两不相欠了。这也许要成为他活着的时候我对他说的最后的话了,我怎么能那么无情?我们早就两不相欠了。   我俯身把他的身子轻轻抱在怀里,虽然这么凉,但还是软的,没有僵硬,库莫尔不是也说了,他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一定还活着,萧焕这样一个人,怎么能在这种地方死了,就算郦铭觞说过他命不长久,就算他事先明白似的把后事都安排好了,他也不会死的,对了,郦铭觞,他不是号称天下第一名医,气死判官,起死回生从不当一回事儿,怎么会连一个人都救不活。   我紧紧抱住萧焕的身子,拖着他往外走,只要能回到关内,找到郦铭觞,他就一定能救活萧焕,或者根本就不用他救,萧焕自己就会醒了,像以往无数次那样,自己从濒死的境地里挣扎出来,然后摸着我的脸颊说:“苍苍,让你担心了。”一定就是这样。   敏佳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苍苍,别动了,伤口裂开了,把衣服都染红了。”   库莫尔钢铁一样的手臂挡在我面前:“你们现在是俘虏,不能出帐门。”   我们现在是俘虏,我突然觉得很可笑,他现在跟我谈什么俘虏战事?我冷笑了一声,挥臂一拳击向他的胸口:“滚开!”   “你疯了?”库莫尔一把抓住我的手,也吼道:“就算我不拦你,你走不到一半儿就留干血死了。”   “不用你管。”我冷笑仰头看他。   “不用我管?”库莫尔那双鹰眼里突然多了些我看不懂的东西:“不用我管?我可是答应过他要好好照顾你的!”他剑锋一样的薄唇微微动了动:“你是不是要去找人救他?我派人去,你们还是在这里等着。”   “你真的会派人去?”我仔细审视他的眼睛,萧焕不是他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敌人吗?   “不用怀疑了,”库莫尔竟然有些苦涩的笑笑:“我都放过那么多次杀死这位生平最大的劲敌的机会了,天知道我是不是也疯了。”   “关内有个随军而来的御医叫郦铭觞,把他叫来,或许还能救萧焕。”库莫尔的神情不像作伪,我赶快说。   “好,我马上吩咐赤库亲自去。放心,你们这次陷在这里之后,那帮小白的跟班根本就没有入关,一直在营外的山头上等着。应该很快就能把那个御医带来。”库莫尔点点头说。   “这就好。”我松了口气,才发现怀里萧焕的身子无比沉重,脚下软了软,差点就跌坐到了地上。   库莫尔伸手扶住我:“先把他放回长椅上去吧,你也去休息,他拼了命救你回来,你也要爱惜身体。”   我点点头,把萧焕交给库莫尔抱回长椅上,自己也让敏佳扶着坐回床上。   靠在床头,我抹抹眼泪,冲库莫尔笑了笑:“谢谢你,库莫尔,我刚才还那样怀疑你。”   库莫尔正从帐外叫了赫都进来给我更换伤处的纱布,一边用一种很愤恨的目光盯着那个老军医,一边说:“没关系,你怀疑的对,我的确盼着他能就这样死了。所以我在想人是不是年纪越大反倒越容易心软,我当初杀死我最敬畏的大哥时,可没这样犹豫过。”   赫都低头解开我胸前的衣衫,娴熟的抹药更换纱布,抬都不抬头看我一眼,库莫尔继续用那种愤恨的目光注视着他。   等到赫都收拾完东西到退着出去,库莫尔依然用那种目光目送他出去,突然蹦出一句:“早晚要杀了这老朽。”   我觉得有些好笑,就问:“他又没犯什么错,为什么要杀他?”   库莫尔依旧恨恨的看着帐口说:“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小白那小子每次再气力不支,也非要亲自给你换药了,让赫都老头那双脏手在你胸前摸来摸去,我都没有摸过!”   “哥哥你也太小气了吧,赫都老倌是医生,为这小事叽歪几天了。”敏佳在一边不屑的说:“我也这么喜欢苍苍,我都没说什么。”   “小姑娘知道什么,你就一边去,别再添乱了。”库莫尔气呼呼的觅了张凳子坐下。   敏佳冲他吐吐舌头:“只不过大我五岁,就好意思说我,看我回去跟额娘说,让额娘再罚你跪到冰面上。”说着端过来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苍苍快喝药吧,哥哥吩咐让放在火上的热水里暖着,一直都是热的呢。”   想不到库莫尔这么粗枝大叶的人,也能想到这么巧的法子,我冲他笑笑:“谢谢你了。”   库莫尔干咳了一声,似乎不太好意思的别过脸去,半天才含糊的冒出一句:“不客气。”   喝过了药,就在床上躺着等郦铭觞过来的。受伤的感觉真的不好,四肢百骸里一点儿力气都没有,药里好像也加了安神的材料,明明想保持清醒的,却一直打瞌睡。看来我今年有点流年不利,这都第二次给人弄伤了,回去后找个灵验的道观抽张签?这样想着,就迷迷糊糊的快要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听到帐口处一阵响动,有个人进来了。我连忙睁开眼睛,看到果然是郦铭觞提着一只药箱走了进来。他这次破天荒地没有溜溜达达的走路,一阵风似的走到长椅前,搭上萧焕的脉搏,才伸手给我打了个招呼:“好啊,小姑娘。”   我慢慢的起身,站起来向那边走去,敏佳想把肩膀给我扶,我摇摇手拒绝了。一步步捱到跟前,郦铭觞正以手拈须摇头连说了三声:“太胡闹。”   我看他脸色凝重,忍不住问了一声:“郦先生,有救吗?”   郦铭觞瞥了我一眼:“有是有,不过要一片你心肝上的肉做药引,你肯吗?”   郦铭觞虽然喜欢开玩笑,但是这句话说得一本正经,我迟疑的问:“真的?”   他挑了挑眉:“我郦铭觞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你跟他,只有一命抵一命,断无全活之理了,你肯吗?”   “那就拿去吧……”我冲口而出,话刚出口就开始后悔。   那边郦铭觞果然拈着他的胡须摇头晃脑:“说笑,说笑,怎么会有那么荒唐的药引?”   又被这老头儿戏弄了,我眼前一阵昏黑,不是看着萧焕还要他救命,真想一只手掐死他。   郦铭觞听完了脉,又望闻察探了一番,点了点头说:“实在太凶险,我也没有十分把握。”   “这么说就是有七八九分把握了?”我高兴的一把抓住他。   郦铭觞拍了拍身上的长袍:“那是当然,想我郦铭觞是何等人物,想当年在江西,那家当家的已经停尸五日,我都开棺把人救了回来,那家人都以为诈尸……”   “行了行了,你的光辉往事我早听一百遍了,还是快救眼下这个吧。”我连忙打断他。   郦铭觞不慌不忙的站起来:“他的症结在毒气淤积五焦,因而经脉堵塞,阴阳不济,血气聚集在丹田,不能疏通,寒最伤血,偏偏这小子为了少伤气力强自把寒气压了下去,当真是胡闹的厉害,还敢说是我的弟子,自己的命都快弄丢了。”说着摇头思索了一下:“不对,不对,依这小子心肺损伤的情况来看,他决计撑不了这么多天的,有谁帮他疏通血脉了吗?”   “大概是我吧,”库莫尔接口:“他倒在床前时,我看他没了呼吸,就在他背上拍了几下,结果他咳出一口黑血,呼吸就有了。”   “这就对了,”郦铭觞褒奖的拍着库莫尔的肩膀:“做得好,这小子这条命,最起码有六成是你救回来的。”   库莫尔苦笑着,眼里闪过一丝痛悔。   郦铭觞微一沉吟:“办法不是没有,不过要废点功夫,库莫尔,你大营里可有供士兵做饭的大锅?”   “有啊。”库莫尔随口答应,一时没发觉郦铭觞已经对他直呼其名了。   “找一口过来,就支在这个帐篷里,添上水烧热。”郦铭觞说着:“再用木板牛皮钉成一个与之匹配的蒸笼。”   “这是干什么?”我听得晕晕乎乎,连忙问。   “把那小子放上去蒸热啊,他现在四肢里的血脉都僵死了,不先热回来,救回命也是废人一个。”郦铭觞拈着胡须说。   “那个,上笼蒸穿不穿衣服?”我逮住其中的关键之处,赶快问。   “那是当然,身上有一丝一毫的织料阻止热气宣泄,那小子就危险了。”郦铭觞说着,淡瞥了我一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姑娘,我不要你帮忙,你这把力气,怎么扛得动一个大男人,还是老老实实躺床上养你的箭伤去吧。”   “好啊,好啊,”敏佳在一边高兴的拍手:“我来帮忙扛小白,我一定能扛得动。”   “敏佳公主也算了,男女授受不亲。”郦铭觞说着,又拍了拍库莫尔的肩膀:“有库莫尔就好了。”   “这位先生,不要老是直呼我的名字。”库莫尔终于觉出了道道,颇有些无奈的说。   “是吗?那我叫你什么?我就从来没叫过那小子名字,老是喂,哎,臭小子过来。我怕你听不明白,跟你客气客气。”郦铭觞继续拍着库莫尔的肩膀。   ‘“跟我客气……”库莫尔微微抽搐着脸颊。   “郦先生,不能让库莫尔扛,”我连忙插嘴发言:“他有断袖之癖,前两天还拉着那小子又摸又抱,不能让他扛。”   “难道让我这一把老骨头扛?”郦铭觞吹胡子瞪眼:“断袖之癖又怎么样?库小子,不用管她们,郦先生我赞成你搞断袖。都在这儿废话,还要不要救人?快点去准备。”   这次倒是他先急了。敏佳得令一溜烟的跑出去吩咐人去了,库莫尔还愣在当地,脸色有些发青:“库小子……”   大锅和大笼很快就准备好了,为防我和敏佳偷窥,郦铭觞还专门让人在帐篷里扯了一道帷幕。   这老大叔,干嘛跟防贼一样的防我们。我蹲在床上咬着被角:哪门子道理,这还是我自己老公,我想看看自己老公的裸体都不行,哼,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什么世道嘛。   敏佳坐在床边,时不时就要跑到帷幕边扒着缝看一看,然后再折回来:“苍苍,小白长这么好看,光身子一定也很好看吧。”   我闷闷的应了一声:“嗯,他做你男宠时你不是看过了?”   敏佳眨眨眼睛:“你是他妻子,你也应该看过才对啊?”   “晚上黑灯瞎火哪儿看得清,而且每次我都很紧张,怎么敢仔细看。”现在有点痛悔当初没有抓紧时机了。   “我也是啊,我看到小白就很紧张,每次只敢扒下外衣隔着衣服摸摸他的肌肉。”敏佳说着,脸上开始现出红晕,呼吸也急促起来。   “唉,这么说你们没做了?”我有些奇怪的问。   “什么做,做什么啊?”敏佳很迷茫:“男宠还可以拿来做?”   感情这大小姐对男女之事还不了解,真把萧焕当作小白兔养了。   “做一件只有男人和女人才能做的事情。”想了想还是不要教坏小姑娘,我没往下细说。   “苍苍,”敏佳眼睛直直的盯着帷幕,神思早跑到帷幕后去了:“我想看小白光身子。”   “我也想看。”   敏佳转头看我:“苍苍,你说,我们会不会流鼻血。”   我想了想:“我是伤员,刚刚流了好多血,应该不会,我不知道你会不会。”   “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敏佳很是伤神:“但是我还想看。”   我点头:“那就看吧。”   敏佳很有默契的和我对看一眼,我们两个跳下床,一路小跑到帷幕前,扒在缝隙里偷看。   帷幕后白雾缭绕,影影绰绰,嗯,影影绰绰但是也足够我们清晰地看到人影。   虎皮椅前扔着一堆衣物,萧焕的衣服大概已经给脱光了,给他脱衣服的库莫尔又扔下一件中衣来,烟雾里顿时出现一个宽阔的光背,不知道处于什么原因,库莫尔也把他的上衣脱光了。   我就说了,我就说了,他绝对的断袖之癖,但是,但是,这个裸背也很好看啊,天地可鉴,日月可表,我只是想看我自己丈夫的裸体,出现这种情况完全在意料之外……   库莫尔俯身把萧焕抱起来,这个才是真正的一丝不挂,我鼻子里一阵温热。   “小白真好看,我哥哥也真好看。”敏佳目不转睛的看着,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用袖子按住鼻孔:“我真的流鼻血了唉,苍苍,你怎么不说话。”   “没什么,没什么。”我摒住呼吸,看着抱着萧焕移到蒸笼边的库莫尔,也用袖子堵住鼻孔,心里在想:箭伤流了那么多血,鼻子里还能流出血来,我真是血气旺盛啊。   里边库莫尔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惊呼了一声,身子一颤,怀里萧焕的身体几乎掉到了地上。   “怎么了?”我一把扯开帷幕站了起来,问:“怎么……”   “走路滑了一下,”库莫尔含笑甩了甩额前被雾气濡湿的碎发:“啊,苍苍,敏敏,你们胸前怎么都是血啊?”   完全暴露了……库莫尔宽阔光滑的裸胸和萧焕一丝不挂的裸体,就完全暴露在我和敏佳眼前。 上卷:王风篇 第十九章   青布帷幕猛地被扯开,带来一股沁凉的微风,蒙蒙的白雾随之四散而去,清晰的凸现出帷幕后那名英挺男子雕版画一样线条粗硬的侧面来,他是冷峻而优雅的,满头乌黑柔韧的长发松松的以一根缀满碎宝石的发带系住,顺其自然的搭在光洁的肩膀上,不远处炉火的微光照在他裸露的肌肤上,反射出类似黄金的色泽,而他的人,也就像一尊自异域流传而来的黄金酒爵,尊贵和野性如此奇异的交织在一起,典雅彰显,妖异暗涌,不动声色的夺走了所有的目光。   剑唇微挑,他在嘴角聚起一个了然而不无戏谑的微笑,轻转过身子:“走路滑了一下,啊,苍苍,敏敏,你们胸前怎么都是血啊?”   对面没有传来回答,那两个小姑娘被扼住呼吸一样的瞪大眼睛看着一滴水珠从他浸淫了雾气的额角滑下,一路滑过他直飞入鬓的长眉,笑意盎然的眼角,峭直如壁的脸颊,然后滴在他鼓起的胸肌上,水珠闪了一下,滑过他宽阔结实的胸膛,小溪一样孜孜不倦的继续向下走去,再往下,不是平坦柔暖的小腹,而是另外一具让人窒息的躯体。   他手臂里抱着的是一个全裸的青年男子。那男子昏迷着,苍白无血色薄唇紧抿,睫毛长如蝶翼,安然的合在一起,眉角俊逸,自在的舒展着,长发并未挽起,微现凌乱的散落在英挺男子的臂弯里。   他的身躯修长,略显消瘦,皮肤有些苍白,在火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如果说英挺男子是黄金酒爵,那么他就是一块上古白玉。君子如玉,玉的光华不炫目,也不迷人,但是无论身处如何璀璨夺目的珠宝之中,玉总能温和的发出淡淡的光晕,含蓄却绝不容忽视的散发出自己的光彩。   所以,骤然间看到这样一个身体全裸的男子,你的心里居然会悄悄的泛起一丝莫名的安宁,就仿佛这样无礼的注视着一个裸体的男子,不但不是什么罪恶的事情,反倒是同簪花饮酒,渔樵对答一样的风雅韵事。   这一个玉一样俊逸的男子,却是被英挺男子拥在怀里的,英挺男子站的随意,但是他抱的却很小心,手指紧紧地扣住俊逸男子的肩膀,臂弯用力,让他的头稳妥地靠在自己的手臂上,这简直像是母亲怀抱爱子的姿势。他这样做,是为了照顾病人的体弱,唯恐再加重了他的病情,还是仅仅因为,他想把他抱的更紧?   不管是出于那种原因,这一刻他无意间流露出来的关怀,都是真切而不容怀疑的,那么,他们之间的情意,又该是怎样的?亦敌亦友?非敌非友?似真似幻?似有还无?   然而不论他们的感情到达了何种程度,此时此刻的裸裎相对,会给他们造成什么样的影响?那同样得尽造化钟灵的两具男性身躯毫无阻隔的依偎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的心里,会不会荡漾起异样的情愫?恰如飞花零落碧潭,刹那间碎影空移,波纹深处,那一池涟漪再也无从聚拢……   ……卡,都想到什么地方去了,不是早说了不是BL的……小谢一手持芭蕉大扇上,边扇边道:说到做到,绝美裸体给大家看过了吧,看俺写的多朦胧文艺,扫黄扫不到俺头上吧,俺这是人体艺术,随便问一声,天干物燥,没人流鼻血吧?(谁看朦胧画会流鼻血……都砸她。)   ……   以下正文。   ===================================================   库莫尔故意似的转过身子,把正面对着我和敏佳,笑吟吟的看着我们。   敏佳早就紧捂着鼻孔瞪大眼睛,站的仿佛一尊雕塑。   我反应过来,呵呵笑着,向库莫尔摆手:“好了,我们看过了,可以办正事去了。”然后转过身拉住敏佳很认真地看着她:“敏佳,小白光身子好看吗?”   敏佳不迭的点头。   “敏佳,我丈夫的光身子我都让你看,我是不是对你很好?”我接着问。   敏佳继续点头,眼睛仍旧直愣愣的看着前方。   “看完了,咱们走吧。”我一把捂住她的眼睛,拽着她就往帷帐后拖。   郦铭觞和库莫尔千万不要叫住我们,郦铭觞和库莫尔千万不要叫住我们……   “回来。”郦铭觞还是叫住我们:“既然已经看了,就留下来帮忙罢。”   没办法了,我和敏佳老老实实的回头,低头走到郦铭觞身前。   “敏佳帮忙看火,不能大也不能小。小姑娘拿个毯子在一边等着。”郦铭觞紧接着吩咐。   我连忙抓起床上的毛毯,站到笼边。   “不是这儿,澡盆那儿。”郦铭觞随手指向一边,我这才发现蒸笼旁还放着一只装满药汁的澡盆,就跑过去站着。   按说郦铭觞很有点名医的风范,名医者,和名士一样,都有点清傲孤高,简单来讲就是不大把人放在眼里,只见他指手画脚,把库莫尔和敏佳指使的团团转。   依库莫尔的性子,我挺怕他忍受不了郦铭觞唠叨,怒起拔剑,把这个总喜欢摸胡子的老大叔斩于刀下。所幸的是,库莫尔始终任劳任怨,没有表现出不耐烦。   郦铭觞让萧焕的身子在蒸气中浸透,小半个时辰后,就叫库莫尔把他移到药水中浸泡。   敏佳也凑过来帮忙,七手八脚倒是把药水弄出来了不少,混乱中我看萧焕的长发还是披在肩上,为了不让头发浸入药水,就从头上拔下一根玉簪把他的头发挽在头顶。   挽头发的时候随手摸到了他脖子里的肌肤,触手是温热的,不知道为什么就出声笑了起来,还是热的,太好了。   对面的库莫尔抬头看了我一眼:“苍苍,你箭伤未愈,我看你脸色不大好,还是先去歇着吧。”   我摇头笑笑:“在床上也是干躺着,活动活动反倒舒服。”   他也笑笑,就不再说什么了。   在药水浸泡的时间要长些,郦铭觞让我把毛毯蒙在浴盆的沿上,防止热气外溢,然后就叫我们过去在帐篷中的小方桌前坐了。   几个人懒懒散散的打了会儿趣,又就着兽肉喝了几杯温热的东北高粱酒,两个时辰就晃过去了。   郦铭觞来的时候是上午,这会儿天早黑透了,入了夜帐外的北风就开始来回呼啸,不用想也是天寒地冻的景象。   郦铭觞让库莫尔把萧焕抹净身子移到那张虎皮大椅上,从药箱中取出一套银针,一路刺过前身的任脉,又把萧焕翻了个身刺背后的督脉,最后把一根银针插入诸脉会合的百会穴,招手向库莫尔示意:“用肘击他背心,力气越大越好。”   库莫尔会意,用力击向萧焕背心,一肘下去,萧焕就哇的一声喷出了一大口紫血,那边敏佳早捧了个小盆接着。   这样三番五次,等敏佳手中的盆里积了小半盆黑血时,萧焕吐出来的血就渐渐转红了。   郦铭觞搭住萧焕的脉搏,向库莫尔挥手示意可以停下,点了点头:“脉搏有了,这臭小子的命总算回来了。”   “救回来了?”敏佳出帐去倒盆中的黑血去了,我正在用手帕替萧焕拭抹嘴角的血迹,听到这话高兴的问。   郦铭觞一挑眉毛:“这天下还有我郦铭觞救不回的人吗?”说着拈须摇头晃脑:“就算这小子命硬,这一趟折腾得也够呛,他大约还要昏迷三五天,我已经把这三五天里要用的药方写下来了,等吃到他醒了,往后的药方,要他自己开。”   我听他一幅交待清楚就要走的意思,赶快问:“郦先生,你不在这里等着?”   “等什么?诊也出完了,我还不回去?”郦铭觞起身收拾药箱,弹弹肩灰:“不行,这趟可真费心力,回去要上个折子,把这次的出诊费要回来,非得要钱要得这小子肉疼,我才解气。”一面说,一面提着药箱就要出门,随手还向库莫尔打了个招呼:“库小子,后会有期。”   “哎,现在深夜,你怎么回去?”我在他身后叫,可是他早就掀开门帘,只穿着青布长衫的身影很快隐没在了黑夜中。   “大半夜的也不怕野狼。”我只好在后面叉腰说了一句。   “这位郦先生要想只身闯到大营里来,只怕也没人能拦住他。”库莫尔忽然在一边说了一句。   “难道郦先生也会武功?”我奇怪的问,郦铭觞可是从来没有在人前显露过武功。   “以前归先生也教过我一些汉人的功夫,以我来看,这个太医的身手绝不在归先生之下。”库莫尔说。   我点了点头,不置可否,提到归无常,他好像在射我那一箭之后就销声匿迹,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静下来想一想那天的情形,真的很奇怪。归无常在同时射出那三箭时,第一箭看似射向萧焕,其实却只不过是要他分心应付,无暇顾及这边的情况,射向石岩那箭道理也是一样,只是要石岩不能兼顾我的安全罢了,这么说他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要射我。但是他要我的命又有什么用呢?而且如果他想杀我的话,带我来女真大营之前,以及之后的很长时间里,他都有的是机会,何以在那天那种混乱而不好得手的情况下他要动手呢?除非他杀我是假,想以此来绊住萧焕是真,这么说他就还是向着库莫尔了?难道这也是库莫尔授意的?想到这里,我抬头去看他。   库莫尔一直盯着我,仿佛明白了我心里的想法,开口说:“我初得汗位羽翼未丰的时候,全仗归先生的帮助,才能熬过来,我一直对他很尊敬,但是这次他伤到了你,下次看到他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想下手杀他。”   因为伤到了我?突然间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我脸上红了红,正好头也有点晕了,我就笑笑,转身抬腿想走回床上躺着,谁知道刚才只关心着萧焕不觉得,现在一步走出去,就好像踩在了棉花上,差点跌倒。   库莫尔伸手扶住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我拦腰抱起,走到床边把我放在床上。   我点头冲他笑笑:“谢谢你。”   “如果是他抱你过来,你绝对不会对他说谢谢吧。”库莫尔忽然说,笑了笑:“这种客气话,只有对不亲近的人才会说,对于最亲密的人,反倒是不用说的。”   我抬头看了看他,猛地发现这个总是冷傲犀利的男子的眉间,凝聚着一抹类似忧伤的表情。我抬起眼睛认真地看着他:“库莫尔,我真的很感谢你,很早就想说了,毕竟我只是一个敌方的俘虏,谢谢你的关照,还有你能派人去请郦先生……”   “如果他就这么死了,”库莫尔打断我的话,淡淡的笑了:“你一定会随他而去吧,我不想你死,所以派人去叫那个医生了,就这么简单。现在想想还是很奇怪,明明狠一狠心就可以让你们两个都死的,怎么就狠不下来。”   敏佳不知道为什么还没回来,我没有说话,帐篷里一阵死寂。   库莫尔轻轻把手放到我的脸颊上:“真的喜欢的话,就去要吧,拉住了就不要再放手。与其在这里一边对我说着谢谢,一边在心里想,我辜负了库莫尔,还不如连我这份儿都加进去。要记得,有个叫库莫尔的男人,也在爱你,虽然可能没有他那么爱,但是我成全了你们,所以如果你们再吞吞吐吐的不痛快,我会觉得憋气的。记得了吗,苍苍?”   我点了点头,一大滴热泪就滴在了他的手背上,我拉住他的手,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谢谢你,库莫尔,这次是真的除了谢谢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谢谢……”   库莫尔轻拍着我的背,叹息似的说了一声:“难不成是我跟汉人呆久了,怎么也开始多愁善感起来。”   “哥哥,苍苍,你们……”敏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帐篷里,瞠目结舌的看看我和库莫尔,又看看在另一边昏睡的萧焕。   我连忙推开库莫尔解释:“不是,不是你看的那样子……”怎么会就让她撞见了,这么单纯的拥抱,没有一点男女之情在里面。   库莫尔狠狠剜她一眼:“死丫头,不能晚回来一点?”   经过萧焕这番折腾,库莫尔的大帐更是给弄得不像样子,为了生火临时搭起的灶台也没有撤,干脆在上面煎起了药,弄得满屋药香,烟熏火燎。后来库莫尔干脆叫人把大帐隔断成两间,里面给我和萧焕住,外面帐门大开,用来煎药做饭。萧焕昏迷未醒,只能吃些稀粥,就也在外面熬了。   东北高参虎骨鹿茸这些贵重的药材不缺,郦铭觞的方子又好,几天下来,萧焕的呼吸粗重了不少,皮肤下也有了些血色。   这天中午刚吃过午饭,我把自己那份儿药喝了,库莫尔在议事帐,敏佳和使女出去看萧焕那份儿药煎得怎么样了。我就跑到萧焕床边,拍了拍他的脸颊,然后在床沿坐了,想着郦铭觞说的时间也快到了,他怎么还这么昏睡着。   正想着,身下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苍苍,你压到我的指头了。”   我连忙跳起来,看到萧焕微微睁开眼睛,艰难的说出了这么一句。   我扑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脖子:“萧大哥,你终于醒了,太好了,这次的药不用我和敏佳两个人掰着你的嘴往里灌了,太好了。”   他被我撞得轻咳了两声,因为听到了“药”字,本来就轻微的声音加上了几分颤抖:“要喝药吗?”   “当然要喝了,敏佳去看了,马上就能端来。”我接口。   “啊……那我还是继续昏倒好了……”   “想得美,不准再昏了。”我把他的脖子搂得更紧,高声说。   他顿了顿,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苍苍,你在干什么?”   我在他的衣服上蹭蹭眼泪鼻涕,哼了一声:“当然是在哭了。”我抬起头给他看我的眼睛:“看吧,眼睛都哭红了?你昏迷这几天我都快担心死了,现在你居然还想继续去昏,找骂啊你?”   他愣了愣,似乎颇为意外的重复:“担心?”   “是啊,担心。”我搂住他的头,在他嘴唇上轻轻一吻:“不过你总算醒了,萧大哥,我这是开心的哭了。”   他那双深瞳汹涌的明灭了一下,抬手替我拭了拭眼角的泪珠:“已经过去了,皇后还是不要哭了。”   我挑了挑眉毛看他:“你是不是觉得刚刚我是说漏嘴了才叫你萧大哥的?只要你改口叫我皇后,我也就会跟着你改过来?”我淡淡的瞥他:“但是我是故意的,不过,如果你喜欢听我叫你万岁的话……”我静静的注视着他的脸。   凝滞了很长时间,他有些涩涩的开口:“如果我……”   “就算你喜欢我也不会叫,”我不紧不慢的打断他:“天天万岁来万岁去,你不觉得烦,我都烦。”   药香恰在这时袅袅飘来,敏佳带着使女端着碗汤药从外面走过来,萧焕的脸在一瞬间重新变得惨白,他掩嘴猛地咳嗽了几声:“我还是有些不舒服……”   “是吗?找理由没用的,我和敏佳照样会掰着嘴给你灌进去。”我凉凉的说,我就说,我这辈子没见过像他这么怕吃药的人,更别说是男人了。   “苍苍,”萧焕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放柔了声音:“是你把郦先生请来的?”   马上就想到除了郦铭觞没人能救得了他了?我从敏佳手里接过药碗,点头:“嗯。”   萧焕的眼睛顺着移到我手上,等他再抬起眼时,那双深黑的重瞳蒙上了一层水光,明亮的异常夺人心魄,那些光彩又慢慢转暗,他终于缓缓合上眼睛:“苍苍,你知不知道,如果是郦兄开的药方,他一定会拼命给我开苦药……”   敏佳在一边看得不明所以,转头问我:“苍苍,小白怎么了?还是难受吗?”   “只是拖延着不想喝药罢了。”我转头看看敏佳,想起以往那些劝萧焕喝药的痛苦经历——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来推托,并且每到这种时候,脸上的表情简直惨痛的让人心生不忍,我曾经想,如果让后宫里那些妃嫔和前朝那些官员看到他这幅样子,不知道他们会有什么反应,这就是素来以淡定从容著称,不管什么时候脸上都挂着微笑的皇帝?   “敏佳,你先出去,我来喂小白喝药。”我向敏佳笑笑,敏佳点头出去了。   我把药碗放在一边的矮桌上,先把萧焕扶起来坐着,然后重新端起碗问他:“不想喝?”   萧焕瞄了一眼冒着热气的乌黑药汁,垂下眼睛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我拢拢头发,自己先喝了口,这几天我早尝了,这药苦的简直不像人喝的,郦铭觞摆明了是在借机泄愤,整治萧焕。   我含着药凑到他嘴上,用舌头撬开他的牙齿,缓缓把药送了过去。   一碗药汁,这样一次次,没多久就送完了,我舔舔嘴边的药汁,扬扬头看他:“终于一报还一报,扯平了,谁叫你那天逼我喝避孕药。”说到这里,我突然想到:“对了,你这么怕喝药,怎么哪天喂我喝药的时候,你都没叫一声苦?”   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萧焕的面颊上有些红晕,他把眼睛别向别处:“那天没在意。”   “连药苦都没在意?”我笑睨着他:“是不是心里也不舍得?还要装的那么冷酷无情,真是辛苦。”   他猛地把眼睛移回到我脸上:“你……”   我抱住他,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从现在开始,只要没有旁人在身边,我都会叫你萧大哥,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我都要这么叫了,你知道,我有时候会很倔,认准一条路,就不会再回头了。”   他迟疑了一下,也轻轻的抱住了我:“只要你喜欢就好,但是我们……”   “我们不要再分开了吧,萧大哥。”我闭上眼睛,在他怀里的感觉真好,四周很安静,桌前的油灯芯在火焰里哔哔剥剥的响着。放在我身上的那两只手臂渐渐收紧,萧焕声音第一次听上如宛若梦呓,空灵而缥缈:“嗯,不要再分开了。”   “空空空”,刀柄敲击帐篷的声音懒懒的传来:“要发酸回家去,这还是在我地盘上呢。”   我愤愤地收起眼泪回头,看到库莫尔抱着刀似笑非笑的站在帐篷口。   我随手捡起萧焕的一只鞋丢过去:“你才发酸,煞风景,煞风景!”   “是吗?我怎么觉得我很应景呢?”库莫尔一边说,一边含笑的看着萧焕:“女人发的誓不能相信。小白,给你治病的时候,我们已经有过肌肤之亲,我该看的也看了,该摸的也摸了,不如你还是跟了我吧。”   萧焕平静的看着我:“苍苍,帮我把另一只鞋也扔过去。”   又在库莫尔大营里住着调理了几天,萧焕已经好了七八成,虽然因为天寒,有时还会咳嗽两声,但是基本上已经没有大碍。这天我们和敏佳库莫尔两兄妹坐在帐子里一边切着獐子肉大啖,一边喝酒。獐子是敏佳出营巡查的时候顺手猎回来的,这几天雪已经化尽,地面上也露出了枯黄的牧草,两方的也都偃旗息鼓,不再有战事,野兽们都开始四下走动。   扯了会儿闲话,敏佳突然转了话锋:“苍苍啊,你就留下做我嫂子吧,我看你也挺舍不得我哥哥的,那天抱着他哭得那么厉害。你留下来做我嫂子,我就能天天看到你了。”   这姑娘怎么猛地把那天的事儿扯出来了,我还以为她都忘了。   “抱着?”萧焕正披了件宽松的大氅靠在一旁的椅子上喝酒,这时转动手中的酒杯闲闲的问。   “做我的妻子挺好,”库莫尔就坐在萧焕身侧的椅子上,也懒懒的开口:“反正小白也不肯跟我,我伤心的要命,能留他妻子在身边,也算聊慰相思之苦。”   “这也能聊慰相思……”我扯扯嘴角,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你这么说我就要伤心了,如果不是碍着江山社稷,我也想留下来和你长伴左右啊。”萧焕微叹着接住库莫尔的话。   “罢了,罢了,此生有缘无份,能知道你也会为我伤心,我就知足了。”库莫尔也叹息着。   敏佳抬头看看她哥哥,又看看我和萧焕:“苍苍,这我就不明白了,你们三个,到底是谁喜欢谁啊?”   “这个,”我还是扯着嘴角,哭笑不得:“鬼知道。”这几天每到晚上,库莫尔总会来帐里,来了之后就找个理由把我支走,然后和萧焕一两个时辰的关在里面不知道说些什么,每当我问起,两个人就都含笑不语,还会当着我的面说一些暧昧至极的话。难道这两个人假戏真做,真的有点那个那个啥了……每次想到我就头疼。转念想到紫禁城中的那帮女人,不回去还好,回去后铁定还要和她们继续龙争虎斗,嗯,是凤争鸾斗,前路漫漫,要看好萧焕还得再接再厉。   想到这里,我把手中的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站起来挽挽袖子看着库莫尔:“我听你们调情都快听疯了,我们来公平决斗吧,你赢了小白就是你的,我赢了就是我的。”   “这就叫争男人的决斗?”库莫尔有些吃惊的看着我,满脸忍俊不禁:“小白,这小姑娘真的要和我争你。”   萧焕“扑哧”一声笑了,库莫尔也开始哈哈大笑。   我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们。   敏佳看看他们,又看看我:“苍苍,我哥哥和小白都不喜欢男人,只喜欢女人,他们是和你开玩笑的,没看出来?”   我略带赧然的看了看敏佳,嘴上强着说:“什么嘛……我也看出来了……我也是开玩笑。”   那边库莫尔和萧焕笑得更厉害。这下丢人丢大了,我好歹也算是在紫禁城混过的,怎么就给这两只狐狸给耍了。   日子再愉快,告别的时候还是来了,库莫尔和敏佳把我们送到帐外,萧焕说路也不远,很多天没出来了走走也好,我们就没有骑马。   站在大营外,敏佳和我抱了抱:“苍苍,我会想你的,小白要是对你不好,记得给我写信,我帮你收拾他。”   “好,好。”我一面答应着,一面想:我自己顺手就收拾了,等你从东北赶到京城,黄花菜都凉了。   和敏佳道过别,就和库莫尔道别。库莫尔向我笑了笑,没说什么话,忽然向萧焕说了一句:“按我们说的,三天后退兵?”   萧焕点了点头:“君无戏言。”   库莫尔笑笑:“我就信你一次。”   说完了我们两个就挥手上路,走出很远了,还能看到库莫尔和敏佳还在那里站着目送我们。   我拉拉萧焕的袖子:“唉,你跟库莫尔说退兵什么的,怎么回事?”   他笑着看了我一眼:“就是库莫尔每天去找我谈的事情,他不再进攻中原,但是希望以山海关为界,往北划归为承金国的属地。”   “你连这个都答应了?不打仗是很好,可是朝里那些朝臣会同意?这可是祖宗留下的基业。”我连忙说,不但那些大臣要说,后世的史书上也不知道会怎么记载这段历史,皇帝御驾亲征,结果还是割地求和,无论怎么样,都会是不好的评价吧。   “库莫尔说,如果不是日子真的过不下去,百姓怎么会造反。我朝没在东北设郡县,只是加设卫所,依靠地方的都指挥使治理民众,那些都指挥使出身军营,一身草莽气,往往只顾烧杀抢掠,作威作福,自持是天朝上官,把八旗贵族也不放在眼里,才会逼得女真人铤而走险。如今民愤难平,即使费力收回了东北,往后的管辖,也是很麻烦。况且东北不是什么膏腴之地,每年的岁供对国库而言可有可无,还要兵部给驻扎的卫所划去不少军费。”萧焕慢慢的解释。   “仗能不打就不打,就看你怎么说服那些老头子了。”说了会儿话,我们已经走出了山坳,敏佳和库莫尔的身影马上就要看不见了,我最后回头对他们挥了挥手。   萧焕笑看着我做这些,等我彻底看不到敏佳和库莫尔回过头来了,他才接着说:“我也不是没有条件,从此后承金国要对大武称臣,岁供比原先还要多,我们也再不用派兵驻守,真是百利无一害。”他说着,笑了笑:“库莫尔那家伙,居然说对我称臣还可以,对我儿子就不行,等那天我死了,一定还要反出去。”   “那你就和他比着活呗,都活得白胡子一大把,看谁先咽气。”我说着,看到那边山丘边跑过来一队军容整齐的大武骑兵,我正想问萧焕是不是他安排下的接应,萧焕就已经站住了脚步,他笑了笑:“苍苍,看来国舅爷来了。”   哥哥?我连忙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队骑兵奔近了,领头的那个军官的面目已经渐渐清晰。那是个身穿贵族才能披戴的红色铠甲的年轻人,眉目清俊,却有一股落拓的不羁从面容上透了出来,带着深深的讥诮和冷傲。真的是哥哥。我虽然想过一回去就可能要面对父亲和萧焕之间错综复杂的矛盾,但是我没想到这些来得这样快。   那队骑兵奔到几丈之外,哥哥挥手让他们停下,单骑而出,骏马“得得”的奔到我们面前,哥哥没有和我打招呼,径直在萧焕面前勒住马,就那样从上面无礼的打量着萧焕,冷冷的开口,直呼他的名字:“萧焕,你还想活着回去吗?”   冷冽的气氛慢慢弥散开,我悄悄的伸出手,握住了萧焕的手,他的手有些凉,但是干燥而镇定,作为安慰,他轻轻握了握我的手。   上卷:王风篇 第二十章   哥哥一点儿也没有下马的意思,冷冷的看着萧焕,四周没有风,寒冷的仿佛凝固了一样。   我轻轻回握萧焕的手,然后放开他,走到哥哥面前:“哥哥,能不能不要和他动手?”   哥哥皱了皱眉,听得出在强压着火气:“苍苍,这事你不要管,驹谝槐呖醋啪秃谩!?   “如果你真的要杀了他的话,我管不了,”我笑笑抬头看着哥哥:“但是我也会死的,偿若他死了的话,我也会死的。”   “你又犯糊涂了?”哥哥气急,厉声喝道:“你忘了他当日是怎么玩弄你的?你忘了师父是怎么死的?你还要……”   “我当然记得,”我打断他:“那些怎么可能会忘了?我都记得,记得他怎么骗了我,记得他怎么杀了师父,我知道,假如有一天我死了,做了鬼,我恐怕再也没有颜面去见师父了,我是个笨蛋,分不出谁是真心,谁是假意,也许利益当头,所有的都变了,他还会骗我,我还会是个傻子。我想我大概已经疯了,就像一个吸鸦片烟的疯子,明明知道是条不归路,却还要踏上去。可我还是想要和他在一起,这条路能走多远就走多远,真的走不下去了,就在这里结束也没有关系。如果真的不行了,一定要在这里结束了,哥哥,”我抬头看着他:“我会和他一起死的。”   一片死寂中哥哥的目光逐渐由盛怒转为悲愤,再转为疲惫,最后他终于摇了摇头:“苍苍,为什么是你?为什么被卷入深潭的这个人要是你?”他说着,凛然目光蓦的投向我身后的萧焕:“你可以滚了,又一次把小姑娘的心攥在手里,你可以安心的滚回你的龙椅上好好坐着了,别让我再看你这幅嘴脸!”   哥哥真的是气疯了,往日他就算在言谈中再表现出对萧焕的不屑,也绝不会当面辱骂他,这可是足能灭族抄家的大罪。我连忙回头看向萧焕,希望他能不要计较。   萧焕垂着眼睛,从哥哥过来后他就没说一句话,这时仿佛没有听到哥哥大不敬的言辞一样点了点头:“把你交到国舅手里我就放心了,苍苍,你先和国舅走吧,我们回京再见。”   哥哥不屑的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我抬头看看这里离山海关的城墙还有几里地,就说:“我跟哥哥走了,你怎么回去?你病才刚好点,吹了这么久的风没有关系吗?”   “蛊行营的人马就在附近,适才我不想惊动他们,现在叫一叫就过来了。”他笑了笑,走过来帮我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况且我还没那么弱不禁风。”他说着,忽然伸手把我揽到怀里。   我有些吃惊,脸上微微发烧,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抱我,我把鼻子埋到他的衣襟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类似太阳一样的味道,听到他在我耳边说:“不要着急,马上就可以再见了。”   我点了点头,我应该高兴的,他主动抱了我,安慰我说马上就能够再见,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眼眶有些酸酸的。   他放开我,退后一步,笑着点了点头:“走吧。”   哥哥一言不发的看着,这时候揽腰把我拉上马,拨转马头扬鞭奔向那队兵士。士兵们跟在哥哥的马后向城内走去。   马跑出很远了,我才敢回头张望,雪还未化尽的荒原中,萧焕独自站着,身上披的还是敏佳给他挑的那件雪狐大氅,马越跑越远,他的身影终于在远方化成众多白点中的一个。我回过头来拍了拍面颊,让自己笑了笑:还是会再见的,多好。   让我坐在他怀里的哥哥在我头顶上叹了口气:“苍苍,听话,不要再想了,你们不会有结果的。”   “现在不是已经有结果了?我已经嫁给他了,是他妻子,将来还要给他生孩子。”我挑起嘴角笑了:“这不就是结果?”   哥哥顿了半晌,放开缰绳拍了拍我的肩膀:“苍苍,你长大了。”   我靠在哥哥肩膀上闭上眼睛,扬了扬眉:“那是当然。”   回到山海关之后,哥哥就领了一队亲兵,找了辆马车马不停蹄的把我往京城送。我这才知道,我被归无常掳走后,萧焕马上封锁了消息,对外一律说皇后生病需要静养,暂不会客,所以即便在紫禁城内,也没有几个人知道我失踪。恰好库莫尔也没对外宣称大武的皇后在他手中,所以这样一来,我这趟山海关之行,是不会出现在任何官方记录中了。怪不得征讨的檄文中对皇后身陷敌营一事提都不提。   一路上我老是昏昏欲睡,哥哥害怕我生病,不停的摸我的额头看我发烧没。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我又不是什么多愁善感体弱多病的大小姐,因为这点事儿就要死不活,就是在库莫尔大营里整天担心着萧焕的病情,睡都睡不安稳,现在绷着的弦一下子松了,就光想睡觉。   睡睡走走,晃晃悠悠,到京城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哥哥拿出粮草大都督的令牌叫城门的守军开了门。马车从北门进京,直接由玄武门把我送到宫里的话很方便,走到玄武大街时,哥哥推醒我,有些犹豫的问:“苍苍,要不要回家看看爹?”   我睡得眼睛都睁不开,胡乱摇了摇头:“不了吧。”   “苍苍,”哥哥沉默了好长时间,还是说:“你有好长时间都没回家了,爹其实挺想你的。”   更想萧焕坐着的那把龙椅吧。我拍拍脑袋,点了点头说:“我不回去了,你给爹带句话,他想要的我明白,就算跟萧焕和好,该做的,我还会做。”   “苍苍,”哥哥的声音有些涩:“爹绝对不会只想着追逐权势,只是形势作迫……”哥哥轻叹了声,没有再说下去:“我送你回宫吧。”   深夜的紫禁城更显得幽深静谧,城里入夜不准点灯,四周黑沉沉的,提着小灯笼的小太监在前面领路,一路从玄武门进去,穿过顺贞门,经过御花园,过琼苑右门、长康右门和大成右门,就到了储秀宫的前殿。   哥哥已经派人通知,远远的看到小山带着娇妍在殿前等着,哥哥不便再进去,就向我点了点头:“早点睡下,我还要回山海关,先走了。”   我也点点头:“路上小心。”   “真是长大了,居然会说小心。”哥哥忽然按着我的头用力揉了揉:“小毛丫头管好自己我就放心了。”   我捂着头瞪他一眼:“说谁小毛丫头呢?愣头小子充老成。”   哥哥又笑了笑,没说话,转身走了,那盏昏暗的宫灯转过墙角,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我忽然想到“小毛丫头”和“愣头小子”是爹经常用来称呼我和哥哥的,等我们都长很大,哥哥已经在朝为官了,爹还常常叫他“愣头小子”,如果我今天回去,爹看到了我,会不会依然叫我“小毛丫头”?   小山提着灯笼迎了上来,满心欢喜又不敢大声说话让其他宫里的人听到:“小姐,小姐,你可回来了,我盼星星盼月亮,盼月亮又盼星星,太好了,刚才那是公子爷?怎么也不进来歇会儿就走了?”   “行了,回屋再说话。”我摆了摆手,看到藏小山身后的娇妍正有些怯怯的看着我,就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瘦了嘛,怎么在家不好好吃饭?回屋吧。”   娇妍飞快的点头,拿手指摸了摸眼角的泪水,跟着我们回了后殿。   回到殿里,小山指了指桌上摆着的点心:“公子爷通知的急,来不及让人准备饭菜,你将就将就。”   我抓起一块核桃酥填到嘴里,含含糊糊的说:“这就好,有喝的没?”   “有,狮峰龙井,娇妍烧水新泡的,热着呢。”小山笑着接口。   我放开肚皮大吃大喝,整天在库莫尔帐里吃烤肉喝马奶吃的我满嘴烟熏味,还是回来好啊。   看着我吃,一直站在一边不说话的娇妍终于笑了笑开口:“皇后娘娘能回来太好了,万岁爷跟我说他一定会接娘娘回来,我就知道万岁爷说到做到。”   我呼哧呼哧的大口吞着茶,一时没明白过来万岁爷是谁,等想起来万岁爷就是萧焕的时候,就愣了愣,笑笑说:“娇妍你不是最讨厌皇帝的?怎么现在万岁爷万岁爷的叫上了?”   娇妍微微红了脸,随即笑了笑:“我原来不知道,万岁爷人很好的,师父伤了他,他却不杀师父,看我担心皇后娘娘,就告诉我说他一定能带娘娘回来。还派人从德妃娘娘手中把我娘救了下来,我已经不恨他了。”   这小姑娘的爱恨还是那样简单,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笑了笑,想到幸懿雍已经死了,就问:“德妃娘娘怎么样了?”   娇妍皱了皱眉:“娘娘你还问那个坏女人啊,她爹爹反叛,已经在前线让戚大帅砍了脑袋,她当然也没好下场,那天师父行刺失败,她就给万岁爷揪了出来,她那时还很好笑的问万岁爷肯不肯原谅她,万岁爷当然不说话,她就掏出一柄小刀自尽了。”   我点了点头,想起了那天在幸懿雍眼中看到的近乎惨烈的绝望,同样是女人,我明白那样的眼神,她也爱着萧焕的吧,所以才会那么疯狂。我忽然想到,会不会在行动之前,她就明白他们绝对不会成功,她也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不会看不到实力的悬殊,而且她也应该知道,荧是毕竟是萧焕的亲生妹妹,就算做出再出格的事情,萧焕也不至于对荧下杀手,但是她就不同了,她只不过是一个妃子,行刺皇帝一定会被降死罪。又或者是,她这么做,本来就是要求一死的?   想到这里,我叹了口气,我本来就不恨幸懿雍,她也不过是一个被困在紫禁城里的可怜女人,自己爱的丈夫又不爱自己,日子过得一定很煎熬。丈夫?想到这个词我停了停,萧焕是我的丈夫,也是紫禁城中包括幸懿雍武昭仪和杜听馨在内的所有妃嫔的丈夫,我从来没有想过既和库莫尔在一起又和萧焕在一起,那么萧焕想过既和我在一起又和其他妃嫔在一起吗?   心里有个声音沙沙的响了两下,不能再想。我甩甩头,接着问娇妍:“刚刚你说你师父伤了万岁爷,怎么伤的?伤的重不重?”   “哦,”娇妍想了想说:“照归先生吩咐,师父一见万岁爷就说皇后娘娘已经被劫走了,等后来和万岁爷过手的时候,万岁爷好象有些心绪不宁,据师父说章法都乱了,然后万岁爷就给师父的毒香伤了,不过后来师父还是被万岁爷制服。那时万岁爷的神情真吓人,我真以为他会杀了师父呢,谁知道万岁爷最后还是放了师父,说要杀他的话就冲着他来好了,为什么要牵扯到皇后娘娘你。”娇妍说着,脸上泛起不解的表情,似乎还沉浸在那天的回忆里:“万岁爷被师父伤了之后,就一直在咯血,他说话的时候,衣服上斑斑点点全是血迹,我从来没想过能在一个男人脸上看到那么伤心的神情,那么伤心,仿佛恨不得马上就去替娘娘回来,仿佛如果给掳去的人是他,反倒要好得多。所以后来万岁爷说一定会把娘娘救回来,我就觉得万岁爷那怕是自己的性命不要了,也一定能做到的。”   原来萧焕在去山海关前就带着毒伤,我说就算他再畏寒,身子也不至于弱成那样子。我一面想,一面气哼哼的说:“怪不得郦先生要说他太乱来,等他回来,我非要敲敲他的脑袋。”   娇妍一惊:“娘娘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我连忙打哈哈,那边小山已经铺好了床,高声叫:“吃饱了就来睡吧,话改天再说。”   见了台阶,我连忙顺着下去,说了声:“来了。”就撇下娇妍跑了过去。   在紫禁城里呆了几天,听前方传来的战况全是好消息,先是两方停战,接着很快议和,库莫尔接受了大武封给他的渤海王的称号,承金国归顺大武,每年上交岁贡。再过几天,御驾亲征的大军就要班师回朝了。战事的阴云一去,紫禁城上下人人喜气洋洋的,对于议和的始末,更有传言说是万岁爷孤身一人单枪匹马直插敌营,库莫尔为天颜震慑,在大帐前发誓归顺,女真骑兵慑于天威,竟然无人敢拿兵刃拦截。   我好笑的想孤身一人直插敌营是不错,不过不是震慑敌军,是以色相迷惑敌首还差不多。听到了库莫尔的名字才发现离别几天,还真挺想他和敏佳的,不如等形势缓和,天气转暖了,拉上萧焕两个人偷偷跑到东北看看他们?想归想,也只有等萧焕回来和他商量过了才行。   这天传来消息说,大军已经拔营启程,大概明日午时就能到大武门外。外朝内廷上下一片忙乱,慌着布置迎接大军凯旋的仪仗和礼炮,紫禁城里依例也要在太和殿前摆下宴席大宴群臣诸将,宫里管点事儿的太监和女官都忙得脚不点地。小山不但是储秀宫的管事宫女,还领着尚衣局的尚衣女官,尚衣局要忙着赶制一套新的衮冕供萧焕回来后祭祀天地时用,她就常在紫禁城外的内城里呆着。   那边太后有点忙不过来,就把一直借着身体不适窝在宫里睡觉的我也拉了出来,坐在慈宁宫里,一会儿来人跟我说皇后娘娘装扮三大殿用的红绫,库存多少多少,还需采买多少多少,请皇后娘娘批下朱印好到内库支取;一会儿又有人来说,这是明日大宴科道言官席上的菜单,请皇后娘娘定夺;一会儿还来人说,丹陛大乐已经在太和殿前排演好,请皇后娘娘过去看看……   弄了半天,天蒙蒙黑的时候我已经头昏眼花,心想这么大个紫禁城,这家还真不好当,就把皇后的金印扔给一边的女官,自己跑回储秀宫喘喘气。   晚饭没吃,我也不觉得饿,就和衣倒在床上打盹,幸好储秀宫位置偏僻,也没什么人来,听着入夜后窗外一声比一声紧的北风,我也渐渐昏昏沉沉起来。   半梦半醒的时候,觉得有双温热的手轻轻覆盖在我脸上,耳边有个熟悉的声音叫了一声:“苍苍。”   我连忙睁开眼,昏黄的烛火下萧焕半蹲在床前,含笑看着我。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我不是忙昏了头吧,萧大哥,你不是明天才回来吗?”   他笑了笑:“大武的皇帝要明天才能到,我今晚先回来看看。”我这才发现他身上穿着蛊行营的玄色侍卫官服,脸上也有些风尘,应该是易了装马不停蹄的先赶回来的。   我跳起来拉他也坐在床上,有点后悔没叫人多点几支蜡烛放在桌上,这样也能把他看得更清楚点。我握着他温热的手,笑了笑说:“病好了吗?手都热了。”   他笑着点了点头:“修养这么多天,已经差不多了。”   “那就放心的骑着马在寒风里跑了?”我白他一眼,然后想了想问:“库莫尔和敏佳呢?他们回建州了吗?”   他笑笑:“就知道你惦记着他们,我们回师的前一天,他们已经拔营走了。那个库莫尔,非要我在封赏他的诏书里加上一个叫白迟帆的人物的事迹,说是正因为这个人,他才愿意议和的。”   “看来库莫尔对小白始终不能忘情,只怕要思念终身了。”我摇头感叹。   他有些哭笑不得:“怎么你也开始开这种玩笑。”   “你们两个不是也开的挺起劲儿,差一点不就假戏真做了?”我冲他做个鬼脸,忽然想起来:“萧大哥,你回来还没吃东西吧,我去让娇妍交待御膳房做几个小菜送过来,再温一壶竹叶青。”说着扬头看了看他:“怎么样?突然觉得我贤惠的不得了吧。”   他笑着点头:“有那么一点点。”   “什么叫一点点?”我一边笑哼,一边起身准备出去,手无意的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我顿了顿,重新坐下来紧紧抱住他:“萧大哥,你能先回来看我,太好了。”   他也抱住我,轻轻拍着我的肩膀,没有说话。   他的寒毒真的控制住了,现在我抱着的这个身子是热的,不像前几天,无论穿多厚的衣服,也会丝丝的凉意从里面透出来。是啊,只要他还活着,只要我还能抱到他,我还想那么多干什么,在库莫尔大营里看到他连呼吸都没有,抱着他冰冷的身子的时候,我想只要他还能再说一句话,只要他还能再笑一笑,我就算是马上死了也没什么,现在他活着,身体是热的,我还想那么多干什么?   可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小虫在我心里咬着,沙沙沙沙,我找不到它。   “皇后娘娘……”娇妍惊叫的声音从殿门传来。   我连忙抬头,看到她捂着嘴愣在门口,手里托着的嵌金珐琅托盘掉在地上,盘里的香梨滚了一地。   她结结巴巴的说着:“男……男……男人……”   我觉得好笑,就把萧焕抱的更紧,对她说:“是啊,男人,娘娘我今天要通奸,你就在门口替我把风。”   娇妍瞪大眼睛愣在那里,小姑娘完全吓傻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萧焕大概是看不过去,放开我,转过头冲她笑了笑:“娇妍,是我。”   娇妍认得萧焕的声音,往这边跑了几步,等看清萧焕的脸,就连忙跪了下去:“原来是万岁爷,可吓死奴婢了。”   我噗嗤一声笑了:“不就是个男人吗?也能吓成这样。”   “不是这样说的,”娇妍抬起头认真和我争辩:“以前的时候,娘娘要红杏出墙,我肯定会帮娘娘把风,谁叫万岁爷能有那么多女人,娘娘却一定只能有一个男人呢?可是现在,娘娘,万岁爷待你那么好,我往后的意中人,只要有万岁爷待你好的一半儿,我就心满意足了。所以我想,如果娘娘和别的人好了,万岁爷该有多伤心啊。”   娇妍的嘴巴本来就巧,这几句话说出来,我咂咂嘴,转头看萧焕:“你怎么施展媚术的,连我的人都给你拉拢去了?”   他笑笑,低头温和的对娇妍说:“起来吧。谢谢你替我忧心,不过可不能告诉别人说在这里见到我了。”   娇妍的脸颊红的像个苹果,站起来用力点头:“请万岁爷放心,奴婢死也不说的。”   我又笑了:“傻丫头,哪儿就用的着死。”想了想,就顺便吩咐她:“你去叫御膳房做几个益气进补的热菜送来,最好清淡点,还有,热一壶竹叶青也送来。”   娇妍领命走了。不一会儿御膳房就送了一品白果凤脯煲和一品党参猪心过来,过了一会儿,又送来一品赤豆南瓜煮排骨和一品桂圆蒸百合。御膳房的总管太监大概是想我因为这几天的事儿操劳烦心,所以特意安排的全是安神健脑的菜品,只有一品桂圆蒸百合还算是补气养血的。   过了一会儿,温热的竹叶青也送上来了,御膳房又陆续送来几个菜品和两道汤。   忙了半天,我也饿了,就和萧焕一起风卷残云的吃了起来。   吃过饭,趁着喝茶的工夫,我问萧焕:“萧大哥,你今晚还要回去吗?”   他放下手中的茶碗点了点头:“吃饭已经耽误了不少时候,马上就走。”   “不是只要明天能跟着大军一起进城就行了?”我嘟囔了一声:“明天早上再去在城外等着也行,非要来回奔波?”   他笑了笑,没说话。   我明白了他一定是要回去的,默默的陪他站起来,把他来时穿的那件玄色大衣递给他,走到门口,他向我点了点头:“夜里风大,不用送了,回去吧。”   我冲他笑笑:“萧大哥,明天见。”   他也笑笑,没叫人打着灯笼领路,玄色的身影很快隐没在了黢黑的夜幕里。   我抬头看了看,腊月的紫禁城的天空,略微布着点阴云,看不到星光,显得有些森然。   心里那个沙沙的声音,响了两下,然后消失了。   德佑八年腊月初十正午,得胜回朝的王师由大武门经过,过护城河,一路由承天门逶迤进入,摆在午门广场上的八十一门礼炮依次响过,身穿戎装的皇帝骑着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出现在午门广场前的御道上。   文武百官在御道两旁候迎,这时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簇拥着从午门左右的小门进到了紫禁城,王师在午门广场上列队站好。   皇宫的内眷都在金水桥的内侧,远远看到皇帝在马上的身影,都拜了下去。   所有人都低着头的时候,我偷偷抬头瞟了一眼,想看看萧焕披着甲胄是什么样子的,等我抬头的时候,正好看到午门旁的侧门里,有一辆马车开了进来。那是辆翚车,车里坐着的是后妃,过午门而不用下车,就算是从侧门进来的,也算是极为尊荣的恩典了吧。   我猛地想起,皇贵妃杜听馨不在候迎的队伍里,我怎么会到现在才发现,我回来之后,从来也没有在紫禁城里看到过她。她随驾出征了。   我不想让自己想,可是脑子不停使唤似的飞速转了起来:杜听馨随驾出征,她一直就在山海关城内,当我和萧焕在库莫尔的帐中的时候,她就在几里外的山海关城中,当我回到紫禁城时,她在陪着萧焕和库莫尔订立和约,昨天晚上萧焕急着要连夜赶回去,是因为她还在军中等着他。   心里那个沙沙沙沙的声音越来越大,直到完全充盈了我的耳朵,锣鼓齐响的大乐,静道太监的吆喝,全都隐退到了这个声音之下,我终于明白那条咬着我的虫子是什么了。   妃嫔们依然没有抬头,我却慢慢站直了身体,萧焕的马在汉白玉长桥的那一头,像我想象的一样,他穿甲胄也很适合,黄金的铠甲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闪光,把他俊逸的眉目衬托出了别样的英挺,同样身披黄金铠甲的骏马驮着他从汉白玉桥的那一头缓缓走近,这一刻,仿佛一个天神从云瑞中徐徐走来。   归无常说的不错,有些人,天生下来就是给人景仰的。   骏马越走越近,那个年轻皇帝的眉目也越来越清晰,我却开始懵懂,这个华丽的骏马驮来的,是不是那个会在江南的秋风中对我微笑的年轻人?我曾以为那种温柔只属于我的那个年轻人?   萧焕乌黑的双眸撞上了我的目光,他看到了我的失仪,但是他的眼中却没有惊疑和警戒,他也没有笑,只是用那种淡淡的温和的目光看着我。   我身后是一片匍匐的人群,他身后是另一片匍匐的人群,我看着他不曾从我脸上移开的淡定目光,忽然间觉得,他在一个遥远的不知名的河岸的彼端。 上卷:王风篇 第二十一章   黑色的骏马从御道上慢慢走来,萧焕要等到太和门前才下马,我目送着他从我身边经过,在目光就要错开的时候,他忽然向我笑了笑。   我瞟了一眼四周俯着身的后妃宫女,正考虑着要不要也回个微笑给他,腰上却突然一紧,身子就腾了起来,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坐在了萧焕身前。   这可是在太和门广场前,文武百官后宫内眷和数千将士都看着呢。我吓出了一头冷汗,连忙回头压低了声音:“你干什么?疯了吗?”   他轻轻笑了,没有说话,却在马肚子上一夹,骏马吃痛,离弦的箭一样射了出去,直冲向太和门。   百官和后妃都还匍匐着没有起来,御道两旁的仪仗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都愣着不知道干什么。从余光里,我瞥到司礼监掌印冯五福气急败坏的跺了跺脚,低喝一声:“都愣着干什么,快跟上。”   扛卤簿的小太监听了,慌忙拖着沉重的家伙小跑跟在后面,看上去有点狼狈。   回头看着这种情景,我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太和门转眼就到,萧焕在门前勒住马,笑了笑问我:“高兴了?”   我笑着点头:“不过我觉得你一定是疯了,简直像离谱的无道昏君。”   “不错,我也这么以为,做了回胡闹皇帝。”他笑叹着,自己先跳下马来,然后把我也接下马。   冯五福领着小太监刚好紧赶慢赶的赶了过来。萧焕放开我的手,退到御道正中站好,我也退开,站在御道旁分给内眷站立的地方。   冯五福慌慌张张的喊了声:“起。”这个字被立在御道旁的小太监一迭连声地传了出去,跪伏在广场上的大队人群才都起身,仍旧低头,顺着礼仪的程式,各自在走到太和门前站齐。   我看着这群脸孔深低的人,想着这些人里不知道有多少确切地看到了刚才的那一幕,不知道有多少猜测到了刚刚发生的状况,而从明天开始,紫禁城内外又将有多少各种各样的传闻。毕竟自萧焕十二岁即位以来,不要说庆典祭祀这种大场合,就算是日常和臣僚之间的应对,也从没听他在进退仪容上出过什么差错,因为这一点,他在少年时还曾被拍马溜须的言官盛赞为生有明君容德。   我一边想,一边忍不住瞟了站在御道正中的萧焕一眼,他已经又神色凛然的目视前方,任由光禄寺那些礼仪官摆布了。   凯旋庆典很隆重,随后的大宴也热闹之极,因为这次主要是犒劳戎马劳顿的将士,而军将们大多比文官要豪放肆情的多,所以气氛较之以往也轻松很多。   坐在一派言笑晏晏气象的大殿内,我悄悄放下手中的酒杯,拉了拉身边御座上萧焕的衣袖,他微微侧了侧头,带点询问的看着我。我扳过他的头颈,飞快的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他连忙清咳一声,坐直身子,脸上却有些泛红。我低下头偷笑,管他几个人看到,他们看就让他们看好了,有种隐秘的快乐充盈上来,竟然有点像私奔的感觉。反正这个时刻,连坐在萧焕右侧的杜听馨投过来的幽幽目光,我都不想再留意。   坐好了感觉有道目光从下面射上来,我顺着目光看见了坐在百官首席的父亲,父亲持着酒杯,淡淡的看着我,刚刚那些,他都看到了吧。我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大宴一直持续到华灯初上,太和殿内殿外点满了烛火,照的殿前的广场亮如白昼,紫禁城的夜晚难得这么明亮温暖。   酉时刚到,内眷们就开始陆续退席,我也离席向萧焕请归,萧焕点了点头:“时候不早,皇后先回寝宫歇着。”   今天是逢十的日子,他没说让我早点歇息,就是说待会儿会召去养心殿侍寝了。   我点头表示明了,行下礼去:“臣妾告退。”抬头看到坐在萧焕身侧的杜听馨眼神淡定如水,正静静的看着我。   我突然想到,杜听馨生长在紫禁城,帷幄之间邀宠弄权的事,不知道看过多少,可那次以巫蛊对付我时,她却用了那么容易被识破的方法。她是明白萧焕一定会回护她,所以故意那么做,以向我示威的?难道那个时候,她就看出我对萧焕还没有忘情,知道总会有现在这么一天,我明白过来原来我不能容忍萧焕身边还有别的女子和他在一起柔情蜜意?   她在那时就种了一粒种子在我心里,而我直到等那个种子已经长成参天大树,能够撑得胸口发疼了,才意识到它的存在。   原来我也一直都小看杜听馨了,这个被膝下无女的太后夸赞为冰雪聪明,视为掌上明珠,十三岁就以诗名艳绝京城的才女,绝对不是一个只有皮相光鲜的绣花枕头。   这一刻我应该妒恨交加的,但是我心里的那个沙沙的声音已经没有了,从内金水桥上萧焕对我展开笑靥开始,那个声音就没有了。无论身处何处,无论顶着什么样的身份,那个笑容都没变过,那是那个青衣儒冠的年轻人在江南的秋风里给我的微笑,第一次看到这个笑容的时候,我就想,我一直在等的那个东西终于来了吧。   我抬头向杜听馨笑了笑,我想这一定是我最粲然的微笑。   杜听馨眼中的淡定迅速褪去,换上了失神的惊愕。   我转身走出了太和殿。   回到储秀宫,卸了脸上的胭脂额黄,换了便装,估计时间还早,就倚在灯下看了会儿书。我看书兴趣很差,只喜欢看野史和笔记小说,看到经传诗文就头疼,因此爹长说我胸无大志,品相太差,我也不理他,照旧捧着我的传奇小说看。   这次看的是小山刚从宫外书肆买来的志异小说,叫《镜花缘》,内容新奇有趣,文笔也流畅诙谐,怪不得小山说这本书近来在市井间很流行。   看着唐敖和林之洋多九公在千奇百怪的各地游荡,不知不觉夜就深了,看看桌上的西洋走马座钟,已经过了亥时。我放下书,正准备沐浴了等着养心殿的人来接我,冯五福就笑眯眯的来了。   他打了个千:“万岁爷吩咐,就寝前还想和娘娘说会儿话,不必净过身之后再去,另在养心殿备有澡水,待到寝时再洗。”   我点了点头:“知道了,请冯公公先行。”   冯五福一路把我请到停在储秀门外的鸾轿上,等我坐好了,他忽然说:“万岁爷离京月余,积压的事务很多,万岁爷的身子却经不起连夜操劳,待会儿到了殿里,还望娘娘能设法提醒万岁爷早点歇下。”   我忍不住挑了挑眉毛,冯五福交待这种事情给我,已经有点把我当成自己人看的意思,我笑着点头:“那是一定,就算公公不说,我也会提醒万岁的。”   冯五福一边笑应着:“这就好,这就好。”一边把轿帘放下。   轿子离地,摇摇晃晃七拐八绕,最后终于停下,我裹着斗篷从里面艰难的钻出来。紫禁城里就是麻烦,储秀宫到养心殿这点路,我抬抬腿就到了,还要坐轿子,真是养的闲人太多,非得找点事儿出来才行。   边想边走进前殿,养心殿前殿东暖阁是皇帝的卧房,西暖阁就是御书房,屋里的南墙上装着玻璃窗,以便采光,萧焕通常都是在窗下的软塌上批阅奏章,看书写字。我刚刚就在门外看到了窗里的灯光和萧焕模糊的身影。   石岩照例守在门口,我向他点头笑了笑,就走了进去。门里只有一个小太监在桌案前低头站着,我挥手示意他出去,然后走到桌前,一巴掌把萧焕手里的折子拍在桌子上:“你要幽会的人来了,还不快放下这些无聊的玩意儿?”   他抬头笑了笑:“看折子看得忘了,这么晚才叫你来,等的急了吗?”   “在看一本很有趣的小说,时间也过的挺快。”我笑了笑。   “说起来我年少时也曾很迷恋过一阵笔记小说,觉得其中微言大义,比四书五经中的义理有趣多了。看了几个月,后来老师说身为天子,那些小说家言,看点就好,不必太多,我就没再看。”他淡笑着说:“现今就算想看,也没这工夫了。”   他虽然称我父亲为凌老师,但其实父亲那时已经贵为内阁首辅,只是领个虚衔,并没有真正授教于他,他现在说的这个老师,是时任负责辅导太子的詹事府正三品詹事,真正教导他十年有余的吴甫名,不过吴甫名已经在德佑三年染病死了,要不然现在萧焕亲政,肯定要对他委以重任。   我从来没听萧焕在人前提起过自己小时候的事,就笑了笑:“反正我整天也没事,要不然我把看的讲给你听?”说着挑着眉毛看他:“对了,你说有话跟我说的,是什么话?”   夜已经深了,窗外没有风,殿内殿外都阒静无声,他默然的看着我,跳跃的烛火下,那双深黑的眼睛里隐隐有细碎光亮在明灭,亮光渐渐汇成一抹笑意,从他的眼角流溢开来,终于占满了整个脸庞,他轻轻笑着:“突然忘记了。”   我眨眨眼,看看他灿然的笑脸,再眨眨眼,然后扑上去掐住他的脖子:“你耍我是不是?”   他轻笑出声,清越的声音在我耳际回响,仿佛有排流苏从那里抚过,痒痒的。   我把手从他脖子上滑下去,滑到他的后背轻轻环抱住他,靠在他的肩头,有个念头悄悄从我心底钻上来,犹豫了很久,我还是决定把它说出来:“萧大哥,我们一起洗澡吧。”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舒服,他猛地咳嗽了两声,最后轻声说了句:“好吧。”   一个大男人,怎么比我还容易害羞,怪不得会被库莫尔当做娈童调戏,老这么温温吞吞的下去不行,决定今天晚上把前几天向老宫女请教过的房中术使出来。   洗完澡去后殿的暖阁,这个晚上下来,我明白了两件事情:第一,“那个”原来不是每天晚上只能做一次;第二,做“那个”原来可以很愉快。   迷迷糊糊的快要睡的时候,我把头埋在他胸膛里说了一句话:“萧大哥,这么下去,我真的会替你生孩子吧,我不想给你生孩子。”   他把下巴轻轻放在我头顶,问了句:“是吗?”   我把脸静静的贴在他胸前,没有回答,我脸下他的皮肤有些凸凹不平,是我刺中的那剑留下的疤痕,绵绵延延的居然有两寸多长。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我眼里滑了出来,等我生育出了皇储,父亲也许就会考虑弑君立幼吧。   能不能不要再争了,这句话我说不口,因为明白,就算说出来了,那两个人的脚步也不会就此停下,他们早已陷入深渊,再也无力自拔。   从山海关归朝后,萧焕一连几天都召我侍寝,有意无意的,那些太监宫女看我的眼神有了点微妙的变化,连一向和我保持距离的嫔妃们也开始陆续的往储秀宫跑,觉得我得宠了,要来拉拢拉拢关系?有点好笑。   快到新年了,后宫女眷的亲属都得到了许可,进宫看一看自己被关在深宫里的亲人。我以为来看我的会是哥哥,但是没想到来的却是父亲。   现在我是皇后,父亲进了屋就要跪拜,我连忙说:“国丈免礼。”然后借着这工夫打量父亲。   父亲鬓边的白发似乎多了些,面庞虽然清癯,精神却依然矍铄。算起来自从大婚后,我还从来没有和父亲离得这样近过,以往我也会出宫,但总是直奔吹戈小筑去找哥哥和冼血,从来没有回家去过。   父亲抬起了头,我连忙收回目光,把父亲往里面的软塌上让:“国丈请坐。”   父亲又行礼说:“谢娘娘赐座。”才在软塌下首坐了。   父亲坐下后,依照惯例说了些家里的事情,说一切都好,聂姨很想我之类的。我随口应着,气氛有点僵。最后父亲停下来看着我,我明白这是还有话不便给人听到的意思,就对站在一边的小山说:“你带这些人都出去吧。”   人都退了出去。父亲依然沉默着,我也低着头不说话,隔了很久,父亲终于开口:“户科给事中申长流,如果这个人递了折子,希望你能通知我。”   户科给事中申长流,德佑六年殿试的一甲第三名,自高中后一直被放在翰林院里,今年秋天才被擢升为户科给事中,申长流在翰林院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清高孤狷,和朝内任何权贵都从不往来。让我注意他,就是说申长流有可能弹劾父亲了。   自从萧焕亲政,在奏折上批朱的权力从内阁被收回司礼监后,父亲虽然还能看到一般的奏折,但是这种弹劾大臣的密折他就看不到了。因为这段我和萧焕亲密,经常出入养心殿,就要我帮忙打探消息吗?   我点了点头:“知道了。”   父亲又沉默了很长时间,才说:“腊月三十是你娘的忌日,如果那天你能得空出宫的话,就好了。”   提到我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十几年来一直藏在心里没说过的话冲口就出来了:“什么我娘的忌日,你也不知道我娘是什么时候死的,就把她离家出走的那天定为她的忌日了吧。”   父亲猛地站起来,扶着桌子的手有些抖:“你听谁说的?”   我低下头没说话。   父亲慢慢的把手从桌上移开,隔了很久,我才听到他轻轻的叹了口气:“能出来的话最好,不能的话就罢了。”   说完了这句话,父亲转身就走,他走的太急了,袖子里有个牛皮纸包掉了出来,父亲顿了顿,还是弯腰把那包东西捡起来,放到门边的小几上,一言不发的走了。   我等父亲走远了,才站起来走到门边把那个牛皮纸包拿起来打开,纸里包着的是芝麻糖。爹刚把我从河南老家姥姥那里接到京城的时候,我天天在家哭着不吃饭,爹下朝了就常常抱着我到前门大街的查楼去听戏,那时候我最喜欢吃的,就是大栅栏边一家点心铺子里卖的芝麻糖。   长长的扭成麻花形状的芝麻糖已经摔碎了,我捏起一块放在嘴里,甜甜香香的,还是记忆里的味道。   小山走进来,看见了我就说:“小姐,老爷头一回来,怎么没坐多久就走了?”   我把手里的纸包塞给她:“拿去和别的人分了吧。”   小山接过来点了点头,说:“对了,小姐,我进来是想告诉你,太后那边派人来请你过去一趟。”   我父亲才刚走,太后就让人来叫我了吗?我抬头看了看窗外,惨白无色的隆冬的天空,透着丝丝冷意,不是我喜欢的天气。   上卷:王风篇 第二十二章   穿过冬日里冷清的慈宁花园,来到慈宁宫,宫里居然寥寥的没有几个人,太后的贴身女官娇绿把我领进暖阁里。   暖阁里没有点灯,有些阴暗,太后坐在靠窗的软榻上,她身边还站着一个陌生的太医。看到我进去,太后招了招示意我过去。   我走过去行了礼,问了安,太后一面让我在软榻下首坐下,一面笑着说:“皇后前几天抱病在床,我没能去探望,近来身子可好了?”   我前几天被困在山海关,别人可能不知道,萧焕怎么可能会不让她知道。我猜不出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就恭敬的回答:“谢母后体恤,只是小病,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这就好。”太后淡淡的说,摸了摸手上的那只羊脂玉扳指,悠悠的把话头扯开:“我像皇后这么大的时候,还是永寿宫里的一个小才人,那时候呀,心里装的全是小儿女的情思,整日里想的全是怎么见先帝一面,怎么才能让他高兴,怎么才能让他对我笑一笑,先帝笑起来可真是好看,再难熬的日子,只要想起他的笑,我就都能挺过来。皇帝长得像他父皇,一样的眉眼,一样的鼻子,连脾气都一模一样,从不生气,从不动怒,没话的时候就脸上挂着点笑,安安静静的看着你。皇帝小时候我就想,这孩子像他父皇,心思藏的太深,将来恐怕要吃苦。”太后说着,抬头看了看我:“皇后,这世上有太多的事,你年轻的时候做了不会后悔,但是总归有一天,等你上了岁数,会想起那些年少轻狂时犯下的错,会想起那些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太后对我说这些干什么?试探我?暗示什么?我不认为她真的只是想跟我拉家常。我理了理思绪,小心的回答:“母后的教诲,儿臣谨记在心。”   “什么,”太后笑了:“说几句闲话而已,哪里就是教诲了。”她突然话锋一转:“不过嘛,皇后能记下,那就再好不过。”   太后说着,招手示意一直低头站在一边的那个太医过来。那名太医走到我身前,躬身说:“微臣要为皇后娘娘请脉,请娘娘伸出手来。”   我很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本朝历来的规矩,太医院的太医每天都要到后宫去给各位妃嫔请平安脉,天天都请脉,怎么今天专程把我叫到慈宁宫来请脉。我抬头看太后微微颔首,就把手放到桌上的脉枕上,任那个太医给我号脉。   那个太医的手刚搭到我的寸关上,娇绿就匆匆的从外面走进来,福了福说:“太后娘娘,万岁爷来了,在外殿里等着召见。”   太后微微皱了眉,随即舒展开眉头说:“把万岁爷请进来。”   娇绿领命出去,搭着我寸关的那个太医抬头看了看太后,太后向他点了点头,他才放开手退下。他把手放开的一刹那,我突然发觉这个太医刚才根本就不是在给我把脉,他指节微微弯曲成爪状,分明就是在扣我的脉门。脉门连通全身各大穴位经脉,这个人如果是个内家高手,他一道刚猛地内劲过来,我马上就丢了命也说不定。   我头上霎那间出了层冷汗,萧焕已经走了进来,行过礼之后,他笑了笑问:“听说母后把皇后叫来慈宁宫,是想让太医为皇后请脉的?”   太后点了点头:“怎么了?这也要皇帝亲自来过问?对我找的太医不放心吗?”   “哪里,”萧焕笑着回答:“母后看重的人,医术一定是不凡的。只是儿皇窃以为在医术上还算懂些皮毛,这几日又和皇后朝夕相处,母后若想知道皇后身子如何,来问儿皇不就好了,何必再劳动太医?难道是以为儿皇本领低微,远远及不上这位太医吗?”   太医的品阶虽低,但是大武风尚素来以医者为尊,太医的地位尊崇,有见驾免跪的特权,那位太医这时听到萧焕的话,慌忙躬身说:“万岁爷师从郦医正,造诣早已是我辈望尘莫及。微臣不敢,微臣惶恐。”   太后淡淡的说:“我想正值岁末,朝政繁忙,皇帝身子又一向不好,因此不想劳累皇帝,现下皇帝既然来了,那就算了。”她转而吩咐:“杨太医,有皇帝在,你先退下吧。”   那个太医答应了一声,提起放在桌上的药箱退了出去。   等那个太医走远,萧焕笑着问太后:“母后有什么要问儿皇的?”   太后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摆了摆手说:“我想知道皇后有没有身孕。”   “有了。”萧焕不假思索的说。我给他吓了一跳,什么时候已经有了,都没听他说起过。   “那就最好。”太后说着,忽然离座走到萧焕面前,抬手轻轻抚了抚他的面颊:“又清减了。”   萧焕垂下了眼睛:“让母后费心。”   太后没再说话,放下手走回软榻中坐好:“好了,我这里没有事了,你们走吧。”   我看向萧焕,他抬头冲我微微笑了笑。   我走下去,和萧焕一起告退出来。   走到慈宁花园里,我也不管身后还有一帮太监跟着,就快走两步拉住了萧焕的手,压低声音问他:“萧大哥,刚才你跟太后说我怀孕了,真的假的啊?”   他低声笑了笑:“假的,骗她的,哪里有这么快就能看出来的?”   “哦。”我答应了一声,想起那个扣住我脉门的太医,如果不是萧焕及时赶到的话,太后会对我做什么?逼问我父亲给我传了什么话?把我绑上幽禁起来?还是直接杀了我?太后做这些的用意又是什么?她想干什么?我父亲想干什么?有什么微妙的变化似乎已经发生了。一时间我觉得千头万绪,政局时局什么的全都考虑不明白了,仿佛前方等待着我的只是一团浓雾,浓雾里有只不知名的怪兽,张大了湿漉漉的嘴巴等着我。   “苍苍,”萧焕轻轻握了握我的手,他的手是干燥而温暖的:“这几天你不要回储秀宫了,就待在我身边不要走开。”   我点点头,笑了笑说:“这几天你天天翻我的牌子,后宫里的人看我的眼睛都红了,你再把我留在养心殿,她们还不个个扎个布娃娃写上我的生辰八字没日没夜的咒我?”   “三千宠爱在一身,你这么风光,给她们咒一下也没什么打紧。”他笑着说。   “呸呸呸,以为你自己很了不起吗?为了要跟你在一起,我就得给那些人咒啊。”我嗤之以鼻。   正说着,我们转了个弯,迎面吹来一阵寒风,萧焕就掩嘴咳嗽了几声。他体内的寒毒虽然说是由来已久的,但我以往还没见他怎么咳嗽过。我转了个身,倒退着走谒懊妫锼沧藕纾醋潘α诵Γ骸跋衷谖铱墒亲咴谠勖峭蛩暌巴妨耍灰挝业淖锬兀俊?   “这罪可不小,”他假装凝眉思索:“那就发配到养心殿端茶送水好了。”   “万岁爷太心狠了,怎么能发配到养心殿端茶送水,发配到养心殿吃吃喝喝外带占床睡觉好不好?”我讨价还价。   “不好,不好,”他肃然摇头:“那就不叫罚,叫赏了。”   “这也叫赏啊,关在养心殿里那么闷,我宁愿发配到玉门关去数骆驼……”我正说着,看到萧焕停住了脚步,眼睛看向前方。   我转过身,看到甬道里杜听馨披着斗篷,带着一个小宫女站在那里,似乎是要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   杜听馨深深的福了福:“臣妾见过万岁爷,皇后娘娘。”   “馨儿什么时候这么多礼了,”萧焕笑了笑,伸手去扶她:“这里又没有外人,这是要去见母后吗?”   杜听馨猛地拍开他的手:“既然是妃嫔,就要恪守妃嫔的本分,听馨不才,不敢等到色驰爱衰的那一天,才明白君王之爱不过是露水浮云。”   “馨儿你……”萧焕愣了愣,有些诧异的说:“为什么这么说?”   杜听馨仍旧气鼓鼓的:“为什么这么说,万岁爷心里明白,喜欢的时候就千宠万爱,不喜欢的时候就行如陌路,今儿个看到这个翩若惊鸿,明儿个又看到那个宛若游龙了,个个都是系了一生心,负卿千行泪,莺莺燕燕真真假假,哪里还讲什么新人笑,旧人哭,夜夜乱红飞过秋千,朝朝风流肚肠不穿,我说的就是这个,万岁爷难道不明白吗?”   萧焕给她一顿抢白,吸了口冷气断断续续的咳嗽起来:“馨儿……咳咳……这是何意……”   我一把挽住萧焕的胳膊:“露水浮云又怎么样?如今这滴水滴在我身上,这片云停在我头上,沾不到边的人呢,就只有在一边泛泛酸水,暗地里咽咽苦水。”我拉着萧焕就走:“皇贵妃还是赶紧去向太后她老人家诉苦去吧,皇贵妃喜欢站在野地里吹冷风,我们奉陪不起,就此别过。”   一路回到了养心殿,萧焕还是不停的咳嗽,我叫人端了碗热枇杷露给他镇咳,忍不住埋怨:“真是的,犯得着这么骂人吗?”   回到屋里,萧焕的咳嗽已经渐渐平复,笑了笑说:“没什么,馨儿只怕是在开玩笑。”   “玩笑也不是这样开的啊,那种话谁听了谁都急。”我皱了皱眉:“不过因为这事儿,我刚刚想了,要是我一直就这么走在你身边,实在有点惹人耳目,我想到一个好办法了。”   “什么?”他带点好奇的笑问。   “我先回趟储秀宫,等我回来你就明白了。”我把他按到软榻上坐着,笑着卖关子。   回到储秀宫,我脱掉身上累赘的曳地紫罗彩绣凤凰长裙,换上让小山找来的宫女穿的白绫云样短袄和茜色长裙,洗了脸上的浓妆,把头发挽成叠髻,揽镜自照,还真像个普通的小宫女。也是,我又不是杜听馨那样的美人,无论穿什么也是明珠生晕,挡都挡不住的。   换好了装,交待小山和娇妍没事的时候就坐在屋里假扮我,然后就出了门。一路低眉顺首,虽然遇上两拨来往的妃嫔才人,不过似乎没人发现我是谁。   悠悠闲闲的来到养心殿,石岩在门口伸手拦住我,声音依旧冷冰冰硬邦邦的:“谁?干什么?”   我眼睛也不眨的回答:“有夫之妇,偷跑来私会情郎的。”   石岩愣了愣:“什……什么?”   我抬头冲他挤了挤眼睛:“石统领,天气冷,多笑笑会暖和些。”   石岩张口结舌愣在那里,我愉快的提起裙摆跳进屋里,走了几步才听石岩在后面低声叫:“娘娘不要……赵大人在里面……”   不过已经晚了,我刚进门,就看到萧焕坐在正照着门的御案后,案下站着户部尚书赵明德和工部右侍郎李霖海,冯五福侍立在案旁。他们应该是在议论什么工程吧,突然发觉有个小宫女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都是一愣。   看到我,萧焕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点了点头说:“过来吧。”   我连忙低头说:“是。”小跑步走到萧焕身后站着。   那边赵明德和李霖海又已经开始争论起来,零零碎碎的可以听出,他们是在争论整修运河河道的问题。李霖海主张趁着冬季水位下降,又是农闲,理应马上征集劳工疏浚河道,赵明德却说元旦和万寿节在即,户部挪不出钱来用在这种可有可无的工程上。李霖海也是烈火脾气,竟然指着赵明德的鼻子说拨给工部的银子是死的,操办元旦和万寿节的银子却是可多可少,谁知道赵明德有没有克扣贪污。这一下子踩到赵明德的尾巴上,两位朝廷大员就在御前撸着袖子吵了起来。   我听得头昏脑胀,都说在朝为官是多风光显赫的事情,据我所知,这些朝廷要员每天的主要工作除却日常公务之外就是峁着劲儿和自己的同仁吵架,从六部吵到内阁,再从内阁吵到御前,个个都是翰林出身的才子学者,引经据典,含沙射影,不骂得对方狗血淋头顺带标榜出自己是多么天下为公忠正廉直决不罢休。   要我说,哪用这么麻烦,谁看谁不顺眼了,哥两个光着膀子找地方干上一架,谁赢了就听谁的,过后还是好兄弟拍拍胸脯一起去喝酒,剩得过现在这样个个吵得跟斗鸡眼一样,又好看到什么地方去了。   萧焕一直凝着眉不说话,等他们吵得脸红脖子粗了,才轻喝了一声:“都闭嘴,成何体统?”   赵明德和李霖海慌忙跪下谢罪,两个人还都呼哧呼哧的梗着脖子意犹未尽。   “回去每人写份折子递上来,”萧焕说完就摆了摆手:“都退下吧。”   赵明德和李霖海领旨倒退着出去,萧焕回头打量着我笑了笑:“这身打扮还挺漂亮的,你说的办法就是这个?”   我点头摸着下巴笑:“万岁爷的喜好还真特异,打扮得像宫女就算漂亮了?”   他思索了一下:“那就算是皇后天生丽质,宜浓宜淡,无论怎么装扮都好看……”   “得了,得了,”我打断他:“不用夸的这么勉强,直接说我很适合宫女的打扮就好了。”   他又笑了笑,忽然转了话头问我:“刚才赵明德和李霖海说的事,你怎么看?”   “问我?”我有些奇怪的指着自己的鼻子:“后妃干政可是死罪。”   “那就赦你无罪。”他笑笑。   “真要问我的话,”站了一会儿也累了,我跳起来坐到御案上:“依我看,元旦庆典和万寿节花的钱真的是可多可少,虽然说什么事关国体,面子上总得过得去,可是也没必要那么铺张浪费,再奢华好看,不过是皇室自己过过眼瘾,没什么意思。”我说着摊了摊手:“除非你真想把自己生日办的风光点。”   萧焕笑笑,点头鼓励我继续说下去。   我就继续胡扯下去:“不是我夸大其词,可以说没有大运河就没有京城,想一想京城附近产什么,除了麦子什么都不产,白米、蔬菜、水果、家禽、布料、木料、瓷器、笔墨纸砚,还有军服,全都是从江南运来的,陆路难走成本还高,如果没有大运河,看那些达官贵人还享受什么去,跟老百姓一样冬天只能啃啃白菜,喝喝玉米粥。这么重要的一条大运河,赵明德那家伙还说疏浚河道的工程无关紧要,真不知道他脑子长到哪里去了,这么多年户部尚书都是怎么当的!”   我越说越义愤填膺,萧焕在一边笑起来,点头说:“是,是,说的好极了。”   我挑挑眉毛:“问我这个干什么?难道你就不怕我参政参得多了,有朝一日篡了你的权?”   他站起来摸摸我的头:“老祖宗说的那些女子不能参政的话其实没什么道理,女子可能没有男子思虑敏捷,但是对同一件事,女子反倒比男子更有一番新鲜的看法。你对漕运的见解很有道理,一般男子还想不到这么深远。”   这么就是说我还有些政治才能了?我皱了皱鼻子没把这当回事儿,唯一惆怅的是:头上少了凤冠珠钗,萧焕摸起我的头来更加方便省事,看来往后要被他多摸几次了。   被他摸着,我突然想起来,赵明德和李霖海多年来政见不同,谁都知道他们一见面就吵架,萧焕今天特地把他们两个找来商议运河疏浚的事宜,是不专门想看他们吵架的吧。   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他想干什么,索性不想了。   晚膳过后,萧焕照例批阅奏章,我去他高得吓人,满满的占了几面墙的书架上翻书看。书架上居然有写满了蝌蚪文的西洋书,我真不知道萧焕还懂西洋文,改天让他也教教我。百无聊赖的翻到一本术数典籍,术数师父是教过我的,我也算懂了点皮毛,但是我一来懒,二来看到数字就头晕,所以还是个半吊子。但是这本书很奇怪,书上画满了我看不太懂的图案,都规整方正,我看书上的汉字下还标着些蝌蚪文的名称,就明白这一定又是从西洋传过来的(这是几何书了,女主不是穿过去的,所以不明白,看吧,俺说她是土生土长,不是穿过去的……)。   我抱着书凑到灯下从头啃起来,暖阁里静静的也没有别的人。萧焕平时伏案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扰,因此暖阁里总是连一个宫女都不留,只有冯五福在门外等候传唤。今天因为有我,连冯五福都免了劳役,去偏厢里歇着了。刚才用晚膳的时候,冯五福过来问怎么安顿我,萧焕随口就说加个宫女的牌子在养心殿,名字就写白琪好了。我一时愣愣的没反应过来,萧焕特地悠悠的解释:小白的妻子,当然就是白妻了。白妻?我还白起呢!   我和他在灯下对着看书,书本来就不太好懂,我看得云山雾里,他还时不时地就说,苍苍茶凉了去换热的来,苍苍灯暗了把灯芯挑挑,苍苍把这摞奏章搬走把那摞搬过来,苍苍苍苍的叫得我头都大了,还真把我当宫女使唤了。   不过夜深了他也就安静下来,我看书看得头晕,暖阁里的炭火又正旺,暖和的很,就索性趴在桌子上睡起来。   等我一觉睡醒,他还在低头看着折子,连姿势仿佛都没变过。   我把他手里的折子夺过来合上放在一边:“这都几更了,时间有的是,也不忙在这一时,觉得你自己的身子还很硬朗吗?”   他抬头笑了笑:“好,那就休息,你跪安了去让冯总管给你安排住处吧。”   “啊?”我瞪大了眼睛:“怎么还要安排住处?”   “你放着皇后不做,自愿来养心殿做一个小宫女,不住宫女的屋子还想住什么?”他笑着:“今晚我可没有翻牌子,按例后殿东西暖阁的床都不会动用的,给你住哪里?”   “不是还有前殿东暖阁你自己的床吗?”我头都疼了。   “不好,那床还没给女人睡过。”他摇头。   “有什么关系,那么大个床,你自己睡不怕半夜滚下来。”我快给他逼疯了,他再说不行我就冲过去掐他的脖子。   “苍苍,”他忽然把手伸过来托住我的脸:“想睡我的床的话,就要和我一起沐浴。”   不动声色的说着这么暧昧的话,我脸上有些发烧,扬了扬眉扳过他的头颈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一起就一起,谁怕谁?”   这一刻觉得幸福直冲到头顶,一切完满的不能再完满,隐隐约约的还记得有个叫做申长流的名字在脑海的某处晃着,不过被我自动忽略了。   上床时已经很困了,临睡前,我突然想到离元旦和万寿节已经很近了,就迷迷糊糊的问:“萧大哥,过几天你生日,想要我送你什么寿礼?”   那边沉默了一下,他握住我的手说:“还能握到你的手,如此的话,就很好了。”   “别开玩笑,我认真的在问。”我嘟囔了一句。   那边再也没有说话,我等了很长时间,终于慢慢睡熟了。   这是大武德佑八年的腊月十九,无论是对于内廷还是外朝,都是表面上波澜不惊的一天,这时据德佑九年元旦和德佑皇帝的二十一岁生辰庆典万寿节,还有十一天。 上卷:王风篇 第二十三章   德佑八年腊月二十,户部尚书赵明德和工部右侍郎李霖海同时上了一道论述运河河道疏浚问题的奏本,这两道奏本在当日被发还到内阁议处。内阁的三位阁老,首辅凌雪峰和次辅高仲轼以及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杨介幸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多少异议,马上就以岁末将至为由,拟了个暂缓处理的答复递回了御前。   皇帝像往常一样,一字不差的照着内阁的拟旨批红,旨意发放到六部的时候,一向脾气耿直的李霖海这次竟然怒起拍案,当场大骂外戚专权,国已不国。   腊月二十一日,依照惯例早朝的时候,工科给事中傅继善递上了一道弹劾户部尚书赵明德历年来贪墨枉法的折子,这折子明里是弹劾赵明德,但是任谁都看得出来矛头暗指赵明德的恩师凌雪峰,皇帝破例把这道奏折留中不发,态度暧昧之处,在群臣中一石激起千层浪。   今天是腊月二十一,这两天我一直在养心殿,来来往往的臣子真见了不少,有好多以往只是听父亲和哥哥提起过名字的臣僚也都一一在心里对上了号。   在养心殿是比在储秀宫里每天看书打瞌睡打发时间强,但是萧焕完全把我当作了贴身宫女使唤,真是“恩宠有加”,研墨铺纸送茶拿点心,凡是用得着我的地方,绝对不让别的人染指,只怕用不了几天,宫里宫外就会知道有个叫白琪的宫女现在是御前的大红人。   我忙得脚不点地,在殿里殿外穿梭不停,就顾不上想别的事情了,现在想想什么争宠斗媚,都是吃饱了闲的没事儿干了才会在哪儿瞎琢磨的。   下午有一会儿终于没有人来了,我一个人坐在廊下的栏杆上发愣,萧焕虽然说不要我送他寿礼,但是就算我不想送,作为皇后,也一定是要献上份儿大大的寿礼的。   这样一想,萧焕已经即位八年了,每年的元旦,依礼我都要送寿礼给他,可是每年我都让父亲代办,随便找点珍奇古玩献上去。嗯,下定决心今年皇后的那份寿礼归皇后的寿礼,私下里我一定要用心挑份儿礼物送给他。   正想着,冯五福匆匆走过来说:“你在这里发什么愣,万岁爷唤茶呢,还不快送去?”   这死胖子现在也完全把我当成个宫女对待了,该吆喝就吆喝,我站起来瞟他一眼,快步走到暖阁外,端起别的宫女早就预备好的参茶,推开门走进去:“来了。”   萧焕正俯在案上看着什么,点头“嗯”了一声。   我过去把茶放在他手边,把上一杯凉了的茶换下来。萧焕端起那杯热茶喝了一口,却突然把一口茶全喷了出来,茶碗也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我连忙问:“怎么了,茶太烫了吗?”话音还没落就看到几滴血溅在他面前的玉版笺上,萧焕紧捂着嘴,但是鲜红的血还是不断从他指缝中涌了出来。   我手忙脚乱的扔了手里的茶碗,摸出手帕给他堵着嘴,血涌的很快,没多久就沾满了整条手帕,我吸了口气跳起来说:“我去找人叫太医。”   他抓住我的手腕,抬头有些艰难的轻轻摇了摇头:“不要……惊动他人……”   我点点头,想起来他是郦铭觞的弟子,除了郦铭觞,太医院的太医只怕还没人比他的医术高。可是,不用再叫太医,是因为叫了也没用吗?   我扶住他的身子,摸出另一条手帕换下那条沾血的手帕,幸好这时咯血也渐渐止了,萧焕靠在我肩上闭目调息了一会儿,开口说:“苍苍,就扶我在这里休息一下。”   我点了点头,把软榻上的桌子移开,将几个扶手枕堆起来,然后拔下萧焕发髻上的簪子,把他头上的玉冠取下来,扶他在枕头上靠好。   窗子上本来就有厚厚的丝绒窗帘,我把它放了下来,转身出去叫冯五福送一床被子和一盆热水过来。   冯五福看到我衣襟上溅到的血,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脸色白了白,点头叫人准备东西去了。   我等热水和棉被送来,就把其他人都挡在门外,把东西接过来回去。   帮萧焕擦拭净了手上和嘴边的血迹,替他掖好了被子,我忍不住握住他的手靠在榻边:“萧大哥,你告诉我,你还有多少时间,是不是……是不是连新年都熬不到……告诉我吧。”   他用另一只手轻轻的抚摸着我的头发,笑了笑说:“苍苍,昨天晚上你说要送我寿礼,我还很想看看你会送我什么呢。不要再胡思乱想了,郦兄不是也说过,寒毒经常会牵动血气吐血的,不要紧的,不用担心。”   我把脸埋在他手心里点了点头,这个现在还热着的手,有一天一定会凉吧,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想起来真是遥远。我曾经还以为,一辈子也就是那么一弹指间的事,就那么和一个人,平平淡淡,几十年也就过去了。现在连明年的事情都远的让我不敢考虑,太后说的对,总有一天,你会想起那些年少轻狂时犯下的错,会想起那些再也不会回来的人,只是我也许不用等到上了岁数,就会一无所有的来缅怀那些曾经幸福的日子。可是我不要像太后那样一辈子待在这个牢笼一样紫禁城里,如果萧焕不在了,我忍住心酸,继续想下去:如果萧焕不在了,我一定要从这里出去,外面的天地还广阔的很,我甚至可以搭船出海,真正去西洋那些国家看一看,有意思的事情还多的是,不是吗?   “不要哭,”萧焕轻咳了两声说,他艰难的支着肩膀,轻拍着我的背安慰:“真的不要紧,不要哭,苍苍。”   我这才发现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俯在榻上失声哭了出来,我坐起来紧紧抱住他的身子:“萧大哥,不只明年,后年大后年,我年年送礼物给你,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他沉默着,我靠在他肩上闭上眼睛:“我说着玩儿的,哪儿有人能永远待在一起,连茅房都不要去了吗?只是现在,”我顿了顿:“让我多抱你一会儿吧,一会儿就好了。”   萧焕终于睡下,我有些疲惫的关上暖阁的门退出来,冯五福满头大汗的等在门口,看到我出来就急着压低了声音问:“怎么样了?”   “睡了。”我回答,想了想拉住他问:“你跟我说,万岁爷往日常常会吐血吗?”   冯五福跺了跺脚说:“一次两次就吓死人了,哪里敢常常?万岁爷小时候是会间或吐血,可年龄渐长之后就好多了,爷这几年身子一直很好,谁知道这半年又连连……”一边说一边不住的顿足,又不敢弄出了大声响惊动萧焕,只好在哪里摇头低叹。   嘴上总说没事没事,原来还是骗我的。我想交待冯五福让他这几天把云游在外的郦铭觞找回来,又想大概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找到这位神龙不见首尾的大叔,正僵着,养心门外慌慌张张的跑来一个小火者,边跑边喊:“储……储秀宫出事了……”   我跳起来按住他的脑袋:“叫什么?不知道万岁爷在休息,再叫打烂你的头!”   那小火者估计是没见过这么凶的宫女,有些委屈的抱住头,稍稍放低了声音,脸上的惊惧之色还是没有褪去,说话结结巴巴:“真……真的出事了,人死了好多……随……随行营的人都往哪里赶,孙……孙大人要我来告诉石大人一声。”   他嘴里的孙大人是随行营继统领之下的执事之一孙定宽,我听到储秀宫死人了,连忙拉住他问:“到底怎么回事?都死了谁?”   小火者这时才惊魂始定,说话稍微伶俐了一些:“据……据说是闯进刺客来了,好厉害的刺客,随行营的大人们都压不住,储秀宫的人全死了,皇后好像也……”他不敢说不敬的话,以手做刀在脖子里比划了一下。   说什么皇后也死了,我不就在这里的?我心里一紧,想起来交待小山和娇妍时不时要假扮我,储秀宫的人全死了,她们会不会也在其中?   没空多想,我抓起早就听到声响过来站在一旁静听的石岩说:“我们去看看。”   石岩点头跟上,我们没走两步,西暖阁的门就咯吱一声开了,萧焕的头发用一根玉簪随便挽着,披了一件大氅遮住胸前的血迹走了出来。   我惊讶的停住脚步:“你休息就好了,出来干什么?”   我话还没说完,他就走下台阶拉住我的手,向石岩点了点头:“走吧。”   石岩躬身领命,两个人健步如飞,已经大步走向门外,我也只好任由萧焕拉着,小跑步跟在后面。   储秀宫外并没有多少围观的太监宫女,看来随行营已经很好的把局面控制住了。   储秀宫里传来隐隐约约的打斗声,储秀门外站着两排神色凝重的随行营御前侍卫,时不时就有两个人持刀跳进去,孙定宽站在门口指挥,看到石岩,紧绷的脸稍稍松驰了点,叫了声:“石统领。”他接着看到了石岩身后的萧焕,跪也不跪就急着说:“这里危险,请万岁爷快快回避。”   萧焕摆了摆手走到门前,看到院门影壁前的尸体皱了皱眉:“进去就没出来的?这么厉害?什么来历?”   “是……”孙定宽竟然支吾了一下。   石岩看到部下被杀,早就想冲进去了,皱眉说了声:“啰嗦。”就闪身进到了院内,萧焕跟在他身后进去,我也连忙扯住他的衣袖,跟着跳了进去。   院子里到处都是宫女太监还有随行营的御前侍卫的尸体,血肉模糊,我想到这些人都是往日和我朝夕相处的人,忍不住有点头晕。   尸体正中站着一个满身都是鲜血的人,听到门口处有动静,他把剑从他面前那名御前侍卫的颈中拔出,伸手把尸体推到地上,抬起头冷冷的看向这边。   我看到他沾染着凌乱血滴的脸,就失声叫了出来:“宏青!”   我从山海关回来这几天,宏青正被派到京郊的天坛安排新年庆典的祭天仪式,所以我一直都没见到他,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们竟会在今天这种情况下见面,这个提着剑,像嗜血的魔鬼一样站在尸体堆正中的人竟然是宏青!   “呵呵,我们又遇到了呢,皇后。”冰凌相撞的峭寒话音里有着一丝笑意,荧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她就坐在储秀宫前殿的重檐上,穿了草鞋双脚晃来晃去,一身白衣盛雪,连一点血迹都没有沾到。在她脚下不远处的殿内,还站着一个头戴纱幕的白衣人。如果说荧是躲在高处,所以身上才没有溅到血滴的话,那么这个白衣人虽然站在满目血腥的修罗场中,但是那一身白衣依然皓如初雪,不但污血,仿佛连纤尘浮灰,都没有沾到一星半点,极目之内,人人的面目都因这满地血腥添上了一丝狰狞,唯独他仿佛是站在雪后初霁的花园中一样闲雅怡然。   荧轻快的说着:“皇后,你别看我也在,这个人却不是被用我傀儡香控制着杀人的。”边说边捏着鼻子扇了扇:“这么恶心的杀人法儿,我还真做不出来呢。”   我愣愣的看着宏青,现在这个眼中只剩着赤裸裸的杀意的人,还是那个会在午后的浓荫下等着我,和我开玩笑,推牌九的宏青吗?   “宏青,你把小山和娇妍也杀了,对不对?”我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嘶哑。   宏青默默的转头看着我,冷冽的目光中没有一丝温度,我心中的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他真的杀了,就像碾碎一粒微尘一样的把曾经在一起欢笑戏谑过的人杀掉了。   宏青一步步的走过来,在萧焕面前单膝跪下,平静的声音不起一丝波澜:“奉万岁爷之令,已将储秀宫上下格杀完毕。”   萧焕让他杀的?我猛然间觉得萧焕握着我的手像毒蛇一样,我本能的甩开他的手跳开。   跳开之后我才发觉我错了,听到宏青说的话,萧焕也是一脸诧异,他看到我跳开,带些急切的转头向我解释:“不是,苍苍……”   在这电石火光的刹那,宏青突然抬头,他左掌疾出,带着劲风击向萧焕胸口,萧焕完全没有防备,被他一掌结结实实的击在胸口,身子就直飞了出去,直撞到院中的那棵大槐树才停下。   槐树被他的脊背撞得簌簌作响,还挂在树梢的黄叶纷纷落下,他头上的那根玉簪已经叮的一声裂成了两半,黑发散落下来,他猛地捂住嘴,身子晃了晃,就半跪在了地上。   我从来没见他弯过腰,在敌对的时候,不管受了多么严重的伤,他都一定尽全力支撑着挺直后背,绝对不会弯腰,可是他现在已经半跪在地上。   我像是被定在地上一样,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万岁爷!”石岩大喝了一声,像疯了一样拔出佩剑,向萧焕冲去,他是要冲过去扶起萧焕,还是要冲过去站在他身边挺剑保护他,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了吧。   这个一向沉稳镇定如山的大内第一高手现在全身都是破绽,白影一闪,宛若一道轻烟飘过,石岩手中的长剑已经断成了两段。   蒙着面幕的白衣人双指夹着半截短掉的长剑,挡在萧焕身前,轻笑声清远如钟磬余音:“不行啊,你不能靠近他。”   石岩纵横天下的荧光剑竟然被白衣人空手以指力夹成了两段,他不可置信似的看着手中断掉的长剑,一时间竟然再也一动不动。   白衣人悠闲的转身,施施然的就把这个大内第一高手视若了空物。他抬手取下头上的斗笠轻纱,微微弯腰,伸手从半跪在地上不住颤抖的萧焕怀中取出了一柄短剑。   短剑只有一尺多长,出鞘后在午后清冷的日光中闪烁着温敦的青色光芒,白衣人用他修长洁白的手指爱怜的抚过光华不定的剑锋,玉样的容颜上一扫疏懒,射出了孤高凄艳的光芒,他一字一顿:“王者之风,王者持之,这柄王风,皇上让与在下如何?”   我到这时才猛地喊了出来:“萧大哥!”   一直低着头的萧焕缓缓抬起头来,他的深瞳依然明亮,他微微动了动眉毛,再没有多余的动作,但是我知道,他是想告诉我,他还好,让我放心。   死撑到底的臭脾气,我突然笑了,脸上却早已是满面泪痕。   上卷:王风篇 第二十四章   德佑八年腊月二十一,在朝内的政局发生了微妙变化的同时,各宗室王集结起来的勤王大军也已经浩浩荡荡的开始向京师进发。   大武的兵役制度并没有使宗室王们掌握太多的兵力,因此这次打出“清君侧,除奸党”旗号开向京城所谓勤王大军也不歉魍醺煅奈欢嗟募页记妆?   宗室王们已经开始行动,但是最早的军情急报也要到晚间才能抵达京师,等到那时,且不论勤王大军兵力多寡,是否真的准备包围京师,“勤王”这两个字本身所露出来的危险讯息就足以在帝国内掀起一场浩大的政治风波。   我把目光从萧焕脸上收回,转向挡在他身前的白衣人。   “这位就是皇后娘娘了吧,”白衣人带笑的说:“皇上,以在下看来,皇上选女人的眼光真是颇有偏颇呢。”   在下?白衣人在对萧焕说话的时候既不称微臣也不称草民,而是自称在下,对皇帝以在下自称,是太宗皇帝赋予大武萧氏旁支子孙的特权。   我仔细去打量白衣人,好像是觉出了我在看他,白衣人把一双凤眼微眯上,自眼梢睐出了点薄薄的笑意,他的眼眸是浅黛色的,瞳仁深处一片虚无,让人忍不住想要沉浸到那一泓潋滟无方的碧潭里去。这么妖异的一双眼睛,再看他的脸,如果说萧焕只有在散开头发的时候才会不自觉地露出一点媚态,那么这个白衣人的妖媚竟然像是天生的,眼角眉梢,全是入骨的媚态,偏偏他还能妖媚的让你不觉得过于阴柔,这简直就是天赐的一张魅惑众生的脸。   “你是楚王萧千清!”我脱口而出,楚王萧千清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就以容貌绝美闻名朝野,他还未继承王位时被人称为清兰公子,楚地的百姓为了一睹他的绝世容颜,甘愿在他要经过的官道上等待三天,所过之处,人潮涌堵,甚至常常有挤死挤伤人的事件发生。   “皇后娘娘好眼力啊。”萧千清供认不讳,微挑起嘴角,看我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浅黛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   “藩王没有圣旨擅离封地是死罪,行刺圣上也是死罪,萧千清,你好大的胆子!”我干脆开始胡扯,紧张的盯着萧千清,希望能拖延点时间给萧焕调理内息。   “什么?”萧千清失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眼里竟然浮现出一抹夹杂着怒气的错愕。   “你以为凭你这一己之力,就这可以从这个戒备森严的紫禁城中逃出去了吗?就算你逃了出去,从此之后你也就成了丧家之犬,再也不是尊贵的王爷,而是十恶不赦的逆贼,你自己好好想想清楚,还不快把王风放下,从皇上身边退开。”我再胡扯一通。   “败了自然就是逆贼,可是如果胜了,”萧千清媚眼如丝,笑看着我:“这座紫禁城就是我的了,当然还包括你,爱打扮成小宫女的皇后,虽然我看你实在没什么姿色,要是高兴了也会勉为其难留你在身边洒扫侍候的。”   “你才爱打扮成小宫女呢,”敢说我没姿色,我不屑的冲他撇嘴:“你以为你是谁,我还去侍候你,告诉你,这世上除了萧大哥,别人就算跪在地上给我磕头,我也懒得侍候他。”   “真是忠心呢,”萧千清真的上当了一样跟我胡扯开了:“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从一而终?”   “得了,得了,”我摆摆手:“这种感情你这种人是理解不了的,是喜欢了,喜欢了所以什么都能为他做,懂不懂,楚国蛮子。”   一面说,一面偷偷瞥到萧焕已经扶着树干慢慢站了起来,他内息调理好了吗?太好了,我还没开始雀跃,就看到他站直后身子又晃了晃,鲜血顺着指缝渗了出来,滴滴落在淡青的大氅上。   萧千清看到我脸上忽喜忽悲的表情,竟然像发现了什么好玩儿的事物一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气愤的瞪他一眼。   萧千清闲闲的笑着:“你不要指望皇上还能调理好内息跟我过手制住我了,就算他身上无伤,我也一样赢他。”   “说大话都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我哼了一声:“你既然有把握胜过萧大哥,为什么不堂堂正正的跟他过手,非要安排下陷阱害他?你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怕他,以为我看不出来?”   “随你怎么说,”萧千清并没有被我激怒,他随手一指,手中的王风正指向在一边想要相机而动的石岩,轻笑一声:“闲话就此打住,石统领,我放你回去通知太后娘娘,现在皇上在我手里,叫她最听我的吩咐,要不然,萧氏朱雀真的就要灭种了。”   石岩脸上青筋暴起,握紧了拳头想要冲上去和萧千清拼了,可大约自己也明白实在孰无胜算,就僵在那里。   “石岩!”萧焕扶住树干勉强站着,掩嘴断断续续的咳嗽,轻喝了一声。   石岩知道萧焕是让他不要逞强,赶快去通知太后的意思,垂下头低着嗓子应了声:“是。”转身头也不回的跑出了院子。   萧千清笑看着萧焕:“皇上也是个明白人。”   萧焕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他压住咳嗽淡看了萧千清一眼:“王爷客气。”   宏青这时走到萧千清面前单膝跪下,说:“主公,皇后如何处置?”   萧千清微微笑了笑:“宏青,当初你求我饶皇后一命,我也答应过你了,只是这个小姑娘我看她实在不顺眼,你就挖了她的眼睛,挑断她的手筋脚筋好了。”他随口说着,仿佛他在处置的不过是一个被他厌弃了的布娃娃。   宏青的肩膀剧烈的颤抖了一下,他最终还是低下头,微不可闻的说了声:“是。”   “你如果敢碰她,”萧焕突然开口,他吸了口气接着说:“就不用再想皇位了。”   萧千清挑眉“哦”了一声:“性命都捏在别人手里,皇上凭什么觉得我该听你的呢?”   “你想得位得的正,所以要我逊位或立下遗诏把皇位传给你,你想过没有,这个皇位除了我,没人能给你,你以为除了你之外,就没人想要这个位子了吗?”萧焕深吸一口气说完,抬头把他的深瞳对准萧千清。   萧千清淡瞥我一眼,轻挑薄唇笑了笑:“皇上是什么意思?”   “我可以立诏把皇位传给齐王老头子,还有那个胖子刘王……”萧焕轻笑了一声说。   “你说什么?”萧千清突然一把揪住萧焕的衣领,把他按在树干上:“皇位是我的,他们怎么配?”   被他推到树干上,萧焕就猛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萧千清连忙放手躲避,但是雪白的衣袖上还是溅上了不少血滴,宛若一片怒放的红梅。   靠在树干上,萧焕一面捂着嘴咳嗽,一面冷笑:“真是不巧……你如果……咳咳……还想我能活着给你写诏书……最好对我客气点,被你的手下……打伤之前,我寒毒就已发作,我的心脉……现在……咳咳……随时都可能会断。”   听到“你的手下”几个字,宏青的肩膀又是一颤,深埋下头。   萧千清紧皱眉头看着自己袖上的血迹,向一直坐在房顶看好戏的荧挥了挥手:“给他些续命的丹药,我可不想要一个死皇帝。”   荧咯咯笑了一声:“你怎么会以为我有什么续命的丹药?我只管杀人,可不管救人,不过这里倒是有一些极乐香,伤势再重的人吸了之后也会突然恢复气力,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你要不要我给哥哥吸?”   “那种药只会暂时麻醉人的神经,药效过后反而会加重病症,你想让你哥哥早死吗?”我忍不住对荧喊。   荧又咯咯笑了一声,神情依旧天真无邪:“呵呵,被看出来了,我本来就是一心想要杀了哥哥的嘛。”   “你……”我给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不要吵!”萧千清衣服被弄脏,心情似乎不好,皱眉说,然后摆手:“好了,皇后的眼睛不用挖了,可以走……”   我不等他说完,抢着说:“我也留下来做你的人质吧,人质多一个总比少一个强。”   萧千清淡淡哼了一声,说:“随你。”   他话音还没落,我就赶快跑向萧焕,经过宏青身边时,我稍稍停下脚步,冷冷说了句:“宏青,你记住,如果万岁爷死了,就是你下的手。”   宏青紧握的手指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指甲刺穿手掌流出的血顺着指缝滴落。   对不起了,宏青,虽然我知道你一定也有苦衷,但是现在我只能这么逼你。   我跑到槐树前扶住萧焕,他还在捂着嘴不停的咳嗽,身子剧烈的颤抖着。   “看吧,都说你休息就好了,干嘛跑出来?”我说着,觉得眼眶憋得发酸,但是我知道现在不能哭,萧焕受了这么重的伤,只有靠我想办法把我们从萧千清手中救出去了。   “这院里血腥味太重,我们到养心殿去,宏青,你在前面开路。”萧千清淡然吩咐,有意无意的,他浅黛色的眼眸在我脸上多转了两圈。   德佑八年腊月二十一戌时三刻,宗室王兵变的战报传到了京师。牒报传进宫的时候,接到牒报的司礼监掌印冯五福并没有把按照惯例把牒报递到养心殿,却火速送到了慈宁宫。   而此时的养心殿阒静冷清,空无人烟,除了东暖阁露出几点烛火外,其余的地方都深陷在黑暗里。   好不容易把萧焕扶到了东暖阁躺下,他的咯血虽然渐渐止住,但是仍然咳嗽不断,也会在咳嗽里带出些血星来。   为防骚乱,萧千清早就把养心殿的宫女内侍全都赶了出去。他似乎是没有料到正好赶在萧焕寒毒发作的时候让宏青打伤了他,有些懊悔,又怕萧焕死在他手里,让他落下个弑君的罪名,就命宏青传话下去,让太医院派个太医过来。   郦铭觞不在,太医院派来的是前几天我在慈宁宫见过的杨太医。   杨太医倒也镇定,给萧焕号过脉之后就一言不发的退了出来。   我追过去拉住他问:“万岁爷怎么样了?”   杨太医看了眼倚在门边也在注意听着的萧千清,叹了口气说:“恕微臣直言,微臣行医数十载,从来没有见过损毁这么厉害的五脏。万岁爷幼时体内就带有冰雪情劫的寒毒,此毒虽是天下奇毒,无药可解,但并不即刻致命,只是蚕食精力,损伤血脉,最终令中者气血衰竭而死。幸而万岁爷年长后修习的是至阳至刚的内功,因此渐渐压制住了体内的阴寒之气,但也正是由于内功至阳至刚,才会和至阴至寒的毒气在五脏内交汇磨砺,此消彼长,日夜不休,两方都是凛冽无匹的气流,日集月累,年复一年,哪里是凡身肉体可以经受得起的?不过万岁爷福泽祚厚,如能心无杂念,勤修内功,内脏固然损耗,也要到不惑天命之年,方才显出病变来。可惜万岁爷近一年来频频引发内力,致使内息紊乱,寒毒趁机侵入肺腑,为祸甚大。如果微臣所料不错,万岁爷近段时候还曾受过一次颇重的内伤,幸得高人诊治,性命是保住了,但是心肺所受损伤尤大,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偏偏万岁爷今日又为人重手所伤,实在是……”说着连连摇头。   这个杨太医说的大概还都和郦铭觞说的对上了,我皱了皱眉催他:“实在怎么样,说啊?”   “微臣大胆,”杨太医又叹了口气:“依微臣来看,实在是天命已尽,大行将至了。”   “胡说八道!如果郦医正在,也会像你这么说?”我忍不住大声骂了一句,说完后才想到萧焕还在里面休息,连忙瞟了一眼房门,闭上了嘴。   杨太医摇了摇头:“万岁爷是郦医正的弟子,医术高过微臣十倍,对于自身的病症,只怕比谁都清楚,娘娘不用小心瞒着万岁爷了。”他顿了顿,接着又说:“娘娘,微臣本领低微,不敢说郦医正也会像微臣一样束手无策,但是天道轮回,并非人力所能左右,说到底,人之一己之力,总有穷尽的时候,娘娘不要太执著才好。”   我摆了了摆手,不想跟他多说,问:“废话少说,你能开什么药缓解病症的,至少能止咳的,快给我开。”   杨太医顿了顿:“人力已经穷尽,何况药石之力,病本不治,单单镇咳,也只是饮鸩止渴,徒增忧患而已。”   “就是说要等死了?”我忍不住又喊了出来,头有点晕,我敲敲脑门问杨太医:“告诉我,还有多长时间?”   杨太医沉默了一下,然后才开口:“多则三五日,少则……就在一日之内。”   我把手从额头上放下来,身体似乎在止不住的发抖,我抬臂指了指门:“你可以滚了。”   杨太医没有说话,躬身行了一礼,提着药箱走了出去。   夜色已经深了,腊月的寒风从洞开的屋门外吹了进来,轩峻的近乎空旷的养心殿里烛影摇晃,隔着一层门板,暖阁里萧焕的轻咳声隐隐约约,一会儿有了,一会儿又像没有了。   我把手放在橡木门上,冷气丝丝从里面透出来,再慢慢的渗到心里,我渐渐蹲下,把头埋在臂弯里,埋到大腿里,眼睛和喉咙都是干的,涩涩发疼,有灼烧的味道。   “我说你……”有个温热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我猛地甩开他:“你也滚,你们都滚,你们一个个都天天盼着他死,现在他真的要死了,都高兴了,舒服了,称心了?都滚!”   “我说你,”那个声音笑了起来:“发簪掉了,你顾及不得仪容,我可不想看人披头散发好像女鬼一般。”   萧千清的声音轻松优雅,仿佛一串铃声响过,我有些尴尬的抬起头,看到他手里真的拿了一支银簪,可能是我刚刚拍头的时候不小心给拍掉的。   我接过发簪,道了声谢,重新把发髻挽好,拍拍裙子上的尘灰站了起来。   萧千清慢慢踱到殿内的御案前,伸指隔着桌上的刻丝黄龙桌布扣了扣桌面,摇了摇头:“不过是张花梨木桌,材质只算中等。”他转过头来挑起嘴角笑了,浅黛的眼眸在烛火下水光迷离:“我衣服脏了,你找身衣服给我换,怎么样?”   我点了点头,心想我怎么敢不听你吩咐,对他说:“跟我来吧,快点,要不待会儿萧大哥叫我了我听不到怎么办?”   萧千清点头,一时间竟然乖巧听话的像个孩子,跟着我快步走来。   养心殿偏厢里有间小室专门存放萧焕日常穿着的服饰,我点了支蜡烛开门找一件给萧千清替换。萧焕喜欢青色,因此他日常的便服,大部分都是不加装饰的青衣,萧千清高矮胖瘦和萧焕差不了多少,很多衣服他都是能穿,我挑来挑去,怎么也不愿意把萧焕喜欢的衣服拿给萧千清,最后就抓起一件他饮宴时穿的绛纱五龙盘领窄袖袍递给萧千清:“把沾血的衣服换下来吧。”   萧千清一瞬间的脸色竟然很不好:“你给我拿这么艳俗的衣服?”   “你不是想做皇帝吗?这不是龙袍?提前让你过过瘾,不好?”我挑眉笑着。   萧千清哼了一声,摆摆手:“我宁愿穿这件脏的。”他说着,忽然弯腰从门后的一个角落里抽出一柄剑,拿在手里端详。   我看到那柄剑,手一抖,烛台差点脱落在地,那是冼血的剑,冼血死的那天我在萧焕手里见过的无华。   萧千清把无华抽出来,就着烛火轻弹了弹剑脊,雪白的剑身摇曳如霜,清影空朦中龙吟阵阵,萧千清轻叹了一声:“三尺无华,三生冼血,无金不出,无杀不回,真是好剑啊。”   “你知道冼血?”我随口问了句,毕竟三生堂罗冼血的名头,江湖上无人不知。   “那是当然,他的人还是我杀的呢。”萧千清轻笑着,一边回答,一边淡扫着我的脸色:“皇后娘娘,看来你还有很多事不知道呢。”   我愣愣的看着他绝美的容颜,那一颦一笑,宛若从画中走来,即便在暗影里也丝毫不损颜色,我低声重复了一句:“冼血是你杀的?”   萧千清坦然地点头:“是啊,看来我总是有意无意的杀了你心里很重要的人呢。”   我心里很重要的人?还有萧焕,如果不是他让宏青打了萧焕那一掌的话,萧焕一定还能活更长时间。   我看着眼前的绝世容颜,突然想扑过去把他斩成肉泥,但是就算把他斩成肉泥了又怎么样,冼血就能活过来了吗?萧焕就不会死了吗?暴力从来都是这么无力,在你真正想要留住的东西面前。   我抬起手狠狠甩了他一巴掌,脆响在斗室里回荡,萧千清仿佛没有料到我会打他,愣愣的捂着脸看着我。   我从他身边错开,走出房间,烛火出了房门就被寒风吹灭,我扔了烛台,挺了挺脊背走向东暖阁。一片黑暗里东暖阁的一点烛火温暖而淡定,在前方安然的等待着,仿佛那个年轻人从未改变过的笑容。 上卷:王风篇 第二十五章   腊月二十二,皇帝称病没有参加例行的早朝,科道官员们很是惆怅,这让他们准备的厚厚的弹劾户部尚书赵明德的奏章无处呈献。   不过同时,他们也明白了此刻的弹劾已经毫无意义,宗室王们集结起来的勤王大军已经逼近京师,流血的战争还没有开始,不流血的战争却已拉开大幕。   萧焕断断续续的咳了一个晚上,我在旁边守了一晚,夜深的时候他让我也去休息一下,我摇头拒绝了,就握着他的手趴在床沿上眯了一会儿。朦朦胧胧的,听到窗外好像有箫声传来,很空灵缥缈的音调,是宏青,还是荧?或者是养心殿之外的什么人,总之一直响了很久,直到天色发白了还没有停下。   早上我从床沿上抬起头,看到萧焕已经坐起来,微眯眼在听窗外的箫声。我冲他笑了笑:“不休息了?”   他摇摇头,轻咳了两声,笑了笑说:“很好的箫声,楚王是个雅人啊。”   吹箫的是萧千清?我点点头,没说话。   箫声戛然而止,萧千清推开窗子坐在窗沿上笑着,他白衣胜雪,手指扣着一柄碧绿的箫管,趁着窗外萧瑟的冬景,仿佛翩然出世的仙人:“仅凭箫声就知道是我吹的,难道皇上竟是我的知音?”   “吹了一个晚上,气息依然饱满,没有丝毫中气不继之象,除了楚王,宏青和荧还无此功力。”萧焕笑了笑说。   “怎么是推断出来的,我还以为皇上懂得我的心思呢,”萧千清眼波慵转,轻声而笑:“罢了,罢了。”   萧焕也笑笑,掩嘴咳嗽了几声说:“勤王的大军,今天早上能到哪里?”   萧千清脸上微微变色,随即又溢上了笑容:“我没告诉皇上,皇上就能猜出一定还有勤王的大军逼上京师?迫于流言,凌首辅这次是一定要倒台了,皇上也命不过几日,不如这就写了遗诏把皇位传给我怎么样?”   萧焕点了点头,拍了拍我的手说:“苍苍,去取纸笔过来。”   我忍不住说:“萧大哥,你真的要把皇位传给他?”   萧焕点头:“国不可一日无君,萧氏旁支的亲王中,无论文采武功名望,楚王都是最佳人选,我原本就打算把皇位传给他,现在只不过是提早点罢了。”   “如此说来,倒是我迫不及待,动手太早了?”萧千清笑着接口。   “没关系,小人总是这么嘴脸可恶,你的嘴脸,我已经习惯了。”我冷笑了一声说,起身去西暖阁取了笔墨纸砚过来,然后搬了一个小几放在床上,把纸铺好。   萧焕就着小几写诏书,不长的一个诏书,被他的咳嗽打断了几次,我把他手上那条已经斑斑点点沾满了血迹的手绢换下来,递给他一条干净的手绢。   诏书写完了,我又到西暖阁拿了玉玺过来,刚想递给萧焕,宏青就推门冲了进来,他慌的连礼都不行:“主公,太后命人把养心殿围住了,要强攻进来,幸好荧早在墙外撒了迷香,他们一时进不来。”   “什么……”萧焕一句话没说完,就把一口鲜血喷在了刚写好的诏书上,他慌忙用手绢掩住嘴。   萧千清也愣了愣,他低声笑了:“皇上,看来你的母后已经不把你的生死放在心上,执意要先捉拿了我这个乱臣贼子了,还是她老人家早就做了让你死的准备?”   我慌着把桌子搬开,扶着萧焕想让他躺下,他摇了摇头,把手绢从嘴上移开,咳嗽着说:“出宫……咳咳……出去……”   萧千清皱了皱眉:“出宫?出去能干什么?”   “出宫或可还有活命之机……咳咳……你想死守在这里?”萧焕艰难的说着,忽然紧紧抓住了我的手:“我命已不长,母亲早就知道……咳咳,她是要杀你。”   “我?”我愣了。   萧焕猛地又咳出了一口鲜血,他用手绢堵住嘴,青色的丝巾很快就被血浸染成了暗红的颜色,他有些痉挛的把手伸向已经跑到床边看着的荧,深瞳中射出凛冽的光芒:“你的……极乐香……咳咳……快给我……”   看着他的眼睛,荧竟然后退了一步,然后才如梦初醒般的说:“好。”说着从衣袋里摸出一只小瓷瓶。   我连忙抱住萧焕的身子:“你疯了,用了那东西你会死的!”   他转头看了看我,忽然笑了:“说过要一生保护你的……难道你忘了?”   一生保护我?我愣住。荧已经手忙脚乱的把小瓶递了过来,萧焕接住仰头把一瓶药汁全都喝下。   那么大剂量的极乐香,我心里的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掐灭了,现在别说是郦铭觞,就算是大罗神仙,只怕也救不了他的命了。   萧焕拿起玉玺,也不用印泥,趁着诏书上未干的鲜血盖下了印,他把诏书抛给萧千清,拉着我的手跳下床,丝毫不缓的吩咐:“宏青带着荧在前面开路,楚王断后,出了养心殿向英华殿的方向去,这会儿角楼守备不会森严,从那里出去。”   宏青大概是听惯了萧焕的号令,马上应声:“是。”带着荧就出去了,萧焕拉着我紧跟着他们,萧千清愣了愣,还是碧玉箫和诏书收到怀里,跟了上来。   那些人都是锦衣卫的亲兵,这时已经冲到院子里来了,宏青和荧马上就在人群中杀出了一条小道,萧焕站在人群中喝了一声:“谁敢挡道!”   亲兵们都愣了,交头接耳的说:“万岁爷。”“是万岁爷。”举着明晃晃的大刀不敢砍落。   趁这工夫,萧焕已经拉着我穿过人群,出了遵义门,甬道北端里密密麻麻的站满了玄色劲装的御前侍卫,路正中竖着一把明黄的大伞,太后站在伞下,身旁垂首站着杜听馨和石岩。   看到萧焕,太后的身子一振,踏前了一步,声音有些颤抖:“焕儿,为了这个女人,你真的连命都不要了?”   “这话母亲问过很多遍了,无论那一次,我的回答都是一样,”站住脚步,萧焕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握紧了我的手:“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让谁碰她一根手指头,母亲,我要带她出宫,请你让开。”   “看来我们是无话可说了,”太后冷冷笑了:“二十年母子情,比不过对这个女人的一句承诺。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你忘了她是怎么扑到别的男人怀里,忘了她是怎么对你横眉冷对的?你去问问她,问她还记不记得当年的那个约定?为了一个早被别人忘了的约定,就能把自己的命送了,萧焕,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蠢了?”太后声色俱厉,大喝着。   “早就不是因为那个约定了,”萧焕仍旧笑着:“早就不只是因为那个约定了,你难道不明白吗,母亲?”   “你真是太像你父亲了,焕儿,为什么要那么像他?”一片死寂过后,太后把手颤抖的举起,声音冷的一点温度都没有:“听着,你们的皇帝已经死了,把这个几个乱党拿下,如遇抵抗,格杀勿论!”   石岩抱拳接令,抽出长剑缓步走了过来。   那边萧千清和宏青正在打发围上来的亲兵,萧千清一边用手中的碧玉箫随手把一个个亲兵放倒,一边笑着:“皇上,看来太后已经决意要废了你了,你的遗诏还管不管用?”他一袭白衣,在刀丛箭阵中来去自如,衣袂飘飘,依然闲雅无双。   “只管好好收着,啰嗦。”萧焕轻喝了一声,石岩举剑砍了过来,萧焕沉肩避过他这一剑,双指伸出,已经夹住他的长剑。   “破绽太大了,石岩。”萧焕对他笑了笑:“对敌人手软是最蠢的事,因为不是他死,就是你死。”   话音未落,石岩的长剑就铛然一声,自中间断成了两截,萧焕手指回转,已经把半截断剑握在手里,断剑不长不短,正好是王风的长度,白虹紧跟着从他手中迸出,白剑带着一道血珠从石岩胸前闪过,血像泼墨一样从他胸前涌出,石岩直直的倒在地上。   萧焕冷笑着把短剑垂下,剑尖指地,鲜血嗒嗒滴落,他眯上了那双深瞳:“还有谁想死的?”   围成铁桶的御前侍卫们一片死寂,一个清脆娇柔的声音突然响起:“我来跟焕哥哥过手吧,”杜听馨笑吟吟的越众而出,缓缓从腰间抽出了一柄软剑:“馨儿学艺不精,还请焕哥哥要手下留情啊。”   她手中的软剑仿若无骨,在微风里轻轻颤动,摇曳出夹杂着薄绿的千道清光,那是我的杨柳风,传说中王风的克星杨柳风,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她的手上?   萧焕把断剑举到胸前,轻咳了一声,点点头:“请。”   杜听馨手抚软剑,轻笑着:“那馨儿就不客气了。”她忽然把眼光转过来,看着我淡淡的说了句:“皇后娘娘,请你记住,他本是天上的白云,是你拉他跌下了尘埃。”   杨柳风仿佛活了一样昂起头,剑光如风,剑意缠绵,回风流雪一样的软剑在她手中展开,她把杨柳风用的比我好太多了,原来看似弱不禁风的杜听馨居然是个剑术高手。   萧焕把我挡在身后,脚步不动的站着,杜听馨软剑的招式再精巧,也被他不动声色的一一化解开。   杨柳风的清影里杜听馨轻笑了一声:“连脚步都不动吗?焕哥哥也太小看我了。”她说着剑上的清光转盛,萧焕终于被她逼退了一步。   杜听馨剑势急转,剑剑只攻不守,全是从冷僻料峭的方位刺出,杨柳风柔软的剑身攀援而上,缠上了萧焕手中的断剑,两刃嘶声交错,杜听馨突然松开了握着剑柄的手。杨柳风被贯注在断剑上的余劲远远甩了出去,断剑去势已不能控制,哧的一声刺入了杜听馨的肩头。   萧焕连忙松开剑,双手扶住她:“馨儿……”   杜听馨抬头向他笑了笑:“母后料到你要从后宫出城,后面都布有重兵,从前面走吧。”她是背对着太后的,话说得也很轻,刚好能让萧焕听到。   萧焕微微点头,缓缓放开扶着她的手:“珍重。”他说完,对一边的萧千清和宏青轻喝了一声:“从前边走。”他再不停留,拉上我转身就走。   太后好像没料到我们会从前边走,布在内右门里的全是功夫不怎么样的亲兵,早被萧千清和宏青收拾了大半,萧千清轻笑了一声:“我也在想,索性从午门杀出去得了。”一边说,一边手上不缓,又放倒了几名亲兵。   宏青拉着荧跟在萧千清身后,我拉着萧焕的手跟在后面,回头遥遥的看到杜听馨扶着肩头的伤口站在甬道正中,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走,玄色衣衫的御前侍卫潮水一样的从她身边越过,提剑追了上来。   我无法理解杜听馨此刻的心情,她是一个奇女子,不但博学多才,不让须眉,还身藏武功,她和这个一无是处的我不是一类人,在这一刻,连我也开始希望,现在紧随在萧焕身边,被他珍视守护胜过性命的人是她。   为什么会是我呢?在那个我在江南的秋风里遇到的年轻人展开笑靥之前,从更久远的年代里,有个少年微微向我笑了起来,他的脸庞苍白秀美,他眯起深黑如夜空的眼睛,笑意盈盈:“小丫头,说好了,这一生,由我来保护你。”   原来是早就说好的,原来那个年轻人一次次的伸出手来,从险恶的江湖风波里,从清寂的宫廷生活里,在江湖中,他想尽方法护我周全,在后宫里,他就算是再冷面如霜,也从来不会真正的伤害到我;他会为了救我,只身闯入敌营,即便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知道我有危险,他也会拼尽全力救我出去,原来一次次的,他只是要保护我,原来一切都是那个少年和那个懵懂的小丫头约定好的,他还记得,那个小丫头却早就忘记了。   乾清门广场,后右门,前庭的守卫匆忙之间还没有调集过来,进了后右门,远远的看到有一队亲兵从中右门跑了过来,萧焕皱了皱眉头,指指台阶:“走上面。”   三大殿平时是绝对不允许有人靠近的,平台上空无一人,我们走的很顺利。出了太和殿旁的小侧门,我们正要找路下到太和殿前广场里去,萧焕突然顿住了脚步,顺着他的目光,我也看到了那个一身灰衣的人。   那个人就在下台阶的必经之路上,负手而立,上午的阳光照亮了他的半边脸,那张惨白发青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他是带着人皮面具的,但是就算他带着人皮面具,我也一眼就认出他是谁了,归无常,不会再有人身上能带着比他更强烈的萧瑟孤寂的气息,那种气息冷到极致,冷的就像死亡。   归无常缓缓抬起了头:“到此为止了,都留下罢。”   萧焕放开我的手,眼睛紧盯着归无常,嘴里的话却是向萧千清说的:“你和宏青带她走,我来拖住他。”   萧千清不以为然地轻笑了一声:“不要说的好像你要去送死一样,这个人有那么厉害?打倒他我们一起走不就好了?”   萧焕没有说话,归无常微微冷笑了一声:“好狂妄的小子。”   他的话音未落,一道灰影就疾闪向萧千清,就算萧千清变招迅速,也只堪堪用手中的碧玉箫架住了他挥来的拳头。玉箫咔嚓一声断成两截,萧千清被逼退了一步,一时间胸口起伏,竟然说不出话来。   萧焕挥掌攻向归无常,轻叱:“还不快走。”   萧千清愣了愣,拉住我的袖子想要从他们身边绕过去,宏青向荧点了点头:“你跟主公走吧。”说着挺剑加入站团。   萧千清在一旁顿足笑叹:“你们这是干什么,让我一个人带着两个小姑娘?”   看到宏青,归无常冷笑了一声:“你就是李笑我的儿子对吧,背叛皇室的下场,你应该很清楚了。”他说着,一掌引开萧焕,另一手劈头一掌就向宏青打落。   宏青不管他这威如霹雳的一掌,剑走肋下,直刺向他腋下的空门,全是不顾死活只求伤敌的打法。   萧焕接下归无常一掌后,紧跟着一掌劈出,直取归无常要害,归无常被迫无奈,只得撤回对宏青的攻手,退后了一步。   萧焕头也不回的对宏青喝道:“叫你带皇后娘娘走,难道你想抗命?”   宏青喃喃的说:“万岁爷。”持剑愣在那里。   归无常冷笑着:“好个宽宏大量的万岁爷,你还是先来考虑考虑自己的性命吧。”他的手准确地穿过萧焕两臂间的空隙,一掌击在他小腹上。   萧焕向后跃出几步,消减他这一掌的余力,他伸袖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迹,扶着旁边的汉白玉栏杆站了起来。   归无常冷笑:“你内力早就溃散了吧,就凭这将死之身,还妄想拖住我?”   萧焕没说话,抬头看了萧千清一眼,萧千清摇头微叹:“看来也只有我来带你们这两个小姑娘走了。”他一手拉起我,另一只手向宏青招了招:“别愣了,听你的万岁爷的吩咐,带着荧走吧。”   荧今天出奇的听话,一直任由宏青拉着走,这时走到他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襟:“我们走吧。”   萧千清拉我走下台阶,我回头看着归无常和萧焕在台阶上静立对峙,旁边的小门逐渐涌出了玄裳的御前侍卫,他们已经追来了。萧焕静静的注视着归无常,他没有看我,如果我就这样逃走了,我们就再也不会相见了吧,我猛地甩开萧千清的手,转身跑了回去。   萧千清没料到我会这样,在后面伸着手说:“唉,你……”   我擦过归无常跑向萧焕,他的深瞳里闪过忧急的神色:“苍苍……”   我抱住他的身子,他的身体冰冷,我把头埋在他的衣襟里,那种夹着些淡淡草药味的清爽味道扑鼻而来,我大声喊了出来:“不就是想要我的命吗?尽管来拿去好了!这条命就这么值钱?就这么一个个都急红了眼?我是祸国殃民的狐狸精,还是神人共愤的大奸贼?要我的命尽管来好了,不要再打了,”我觉得双颊冰凉,只有用力的抱紧萧焕:“不要再打了。”   萧焕想把我从他身上拉开,带着焦急的说:“苍苍,听话,不要这样。”   我抬起头来冲他吼:“吵什么?所有人里,你最混蛋,说什么要保护我,你以为我稀罕?弄着弄着自己都快死了,你死了倒干净,剩我一个人怎么办?我讨厌死了你了,什么都不说的闷葫芦!”我揪住他的领子,瞪他:“我讨厌死你了,我就是要说给你听,我就是要你死了也不安心,怎么样?”   他静静的看着我,忽然笑了,伸手抹去我眼角的泪珠:“就算没化妆,哭花了也不好看。”   “你敢说不好看?”我瞪他一眼。   “不敢,不敢,”他笑着:“苍苍是最漂亮的,就算哭花了脸,也一样漂亮。”   “要的就是这句话,”我得意的晃晃脑袋,点起脚在他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笑了:“你知道吗?萧大哥,这是这辈子我听过的最好听的话,我会好好记着,一直记到头发白了,老得走不动了,也不会忘。”   他笑着点头:“这就好,这样我也很高兴。”   我挑挑眉毛:“那就说好了,一直记到老得都走不动了。”   有股很大的力量把我从萧焕身上扯开,归无常一手扯开我,另一只手照准萧焕的胸口拍下去,萧焕向后倒去,他的身子翻过汉白玉栏杆,坠向平台下。   我下意识的伸手去抓,没有抓到,那个年轻人就这样错过我的手,跌了下去,我最后看到的,是他淡定微笑着的脸,真是个傻子,我从来没见过有人从云彩上跌下去,还能笑得那么安心。   我拼命用手支住栏杆,这个身体是这么想跟他一起跌下去,可是我不能,因为已经答应过了,要把那句话记到老得走不动了,那么等到老得走不动了,是不是就可以一起去了?   眼前渐渐黑了起来,隐约的听到萧千清在叫:“苍苍,苍苍!”   心里有什么东西碎开了,那个年轻人的影子变成了一团漆黑,原来我还有那么多话没对他说。   上卷:王风篇 第二十六章   德佑八年腊月二十三,这天是小年,宗室王的大军已经逼上京师,科道官员递到御前的奏章迟迟没有批复,早朝接连两天都没有召开,局势复杂而微妙,然而历史最终以一种谁也没有想到的方式结束了这场纷争。   我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色有些昏沉,分不清是早上还是晚上,窗外的人声很吵,各种小商小贩的吆喝混在一起。   我摇摇脑袋坐起来,看出自己是在一间布置富丽艳俗的房间里躺着,鼻尖上充斥着粉味极浓的香气,我马上明白这大概是闹市中的一家妓院。   萧千清趴在不远处的桌子上小憩,我动了动四肢,没什么不适,就走下床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没睡够?”   萧千清有些艰难的抬起头,出乎我的意料,他的脸色苍白的吓人,薄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像是受了重伤的样子。   他抚着胸口站起来,白衣上都是零星的血点和褶皱,他似乎已经不再在意这些小节,含糊的说:“你已经睡够了,不占床了吧,那就让我躺一会儿……”说着就摇摇晃晃的向床走去。   我连忙拉住他:“你怎么了?受伤了?”   他回头轻笑了笑:“大小姐,你抬头看看,咱们已经不在紫禁城里了,你以为太后和姓归的那老匹夫会乖乖的放我们出来?我一个人带着你打出来,还能保得命在,已经算是神灵庇佑了。”   “这个,呵呵,谢谢你。”我有些尴尬的道谢,然后问:“宏青和荧呢?他们没逃出来?”   萧千清好笑似的站住脚步,笑睨着我:“你连一句我伤势如何都不问,就问宏青和荧?真让人寒心。”埋怨完了,他还是回答:“他们没能出来,被抓了起来,不过我想,应该还不至于马上就送命。”   我嗯了一声,摆摆手说:“你床上躺会儿去吧,要不要我拿什么药啊,吃的啊给你?”我一边说,一边伸了个懒腰准备推开窗子看看窗外的景色。   看到我要去开窗,萧千清居然有些惶急的踏过来一步说:“别开窗……”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已经打开了窗子,看到窗外的景物,我明白他为什么怕我开窗了。窗外的大街上,无论酒肆客栈还是商铺民居,门楹上全都挂满了白布,人群穿梭往来,还像往常一样热闹,但是人人头顶都围着白布。这是国丧,皇帝驾崩了。   我让干净清爽的风吹了吹脸,回头向萧千清笑了笑:“怎么,窗外有鬼要吃人吗?还是你见不得风啊?”   萧千清也笑了笑,转身继续走到床边倚在床头躺下:“什么也不是,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我走到桌子边坐下,笑了笑,趴在桌子上说:“萧千清,今天二十几了?”   他顿了顿:“二十三吧。”   “那就才过了一天啊,”我晃晃脑袋:“萧千清,我直到昨天才想起来,原来我们小时候就见过的。那时候我才七八岁吧,刚被爹从河南老家接到京城,还说一口土气的河南话,别的官家小姐都看不起我,不跟我玩儿,我就只好跟着哥哥摸爬滚打,整天就像个假小子。有次先帝在陪都黛郁的海落围场里围猎,我让哥哥把我化装成小跟班,也跟着去了。   “哥哥去和大孩子们打猎了,我和那群小公子哥儿混在一起,他们说了很多看不起我的话,我就跟他们打了起来,我一个人怎么打得过那么多人?就在我被他们按在地上打的时候,有个清秀的比我还像女孩子的少年走了过来,不知道谁叫了一声‘太子爷’,那些人就全跑了。那天有些冷,那个少年的脸色很苍白,他走过来递给我一只手绢,笑了笑说:‘女孩子不能把脸弄这么脏的,快擦擦。’我夺过手绢擦着脸上的灰泥,然后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是女孩子。’他笑了笑:‘知道就是知道了。’我那时大概觉得这个人油嘴滑舌的很,就转过脸,没理他。   “那个少年好像身体弱,不能打猎,我也不想跟那些孩子混了,我们就坐在草地上说话。我们说了很多,什么喜欢吃那家点心铺子里的点心了,最讨厌讲课的先生什么的,最后他说女孩子最好文雅安静一些,要不然惹出事儿来了容易给人欺负。我就说怕什么,会有个男孩子来保护着我的。那时我爹总给我讲,说女孩子生来就是给男孩子保护的什么的,我就真的这么以为,就跟那个少年这么说。我说了之后,那个少年很开怀的笑了,说:‘那你可找到保护你的人了?’我摇了摇头说:‘还没有,总有一天会有的。’我看了看他又说:‘我看你长得挺好看的,要不然就是你来保护我好了。’他竟然很爽快的答应:‘小丫头,说好了,这一生,就由我来保护你了。’   “就是这句话,他一直记了这么多年。”我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明明是早就忘了的,却突然记起来了,记得这么清楚,连细支末毫都清楚地像是昨天的事情。”   萧千清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也不知道听了没有。   我继续说下去:“从他从山海关回来,只过了十二天,十二天,为什么给我们的时间总是这么短?”   萧千清沉默了一下,突然说了句:“不要再想了。”   我笑了笑:“你怕我疯了?不用担心,我只是随便说说,毕竟还有那么多事没干呢。”我拍了拍头:“萧千清,他们准备拥立谁登基,朝里有没有消息?”   “我怎么……”萧千清优哉游哉的说。   “得了,”我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他:“我就不信你在朝里没有亲信耳目,说吧。”   萧千清微叹了一声,老老实实的交待:“你爹凌首辅因为宗室王逼宫已经被太后下令卸职闲赋在家,太后主张立豫王,文臣大都推举我。”   “那个只有六岁的豫王萧千鸿?”我冷笑了一声:“立了之后顺带垂帘听政,太后打的好算盘啊。”我说着瞥了瞥萧千清:“文臣大都拥立你,你在朝里布置的人还真不少啊?”   “哪里。”萧千清闲闲的笑:“不要总把我想的那么奸猾,我的名望口碑可是很不错的。”   “闻名不如见面,得了。”我摆摆手,问:“他给你那张诏书呢,还带着吗?”   萧千清点头:“当然带着。”   “那就好办,我帮你做皇帝吧。”我说。   “什么?”萧千清有些惊诧。   “别忘了我可是皇后,进过太庙,封过金册的。”我摆手:“现在有太后站在那里,再多臣僚拥立你,你也不一定能登基,我担保一定让你做皇帝,不过你要答应我两件事。”   “这话说的,我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萧千清说着,还是答应:“说来听听,你要我答应你什么事?”   “第一件呢,你登基之后还让我爹回来做首辅。”   “这不是引狼入室?”萧千清笑。   “看你说的,”我白他一眼:“你们不明白,其实我爹并不是真的自己想当皇帝,他只是,你知道吧,一个东西被他握在手里握的时间久了,到该交出来的时候,他就不想交了。一起一伏之后,估计他也会安于现状了。”   “看来你还挺了解你父亲的。”萧千清笑着接口。   “闲话少说。”我不理他:“再说了,你新登基,不是也要一个德高望重的大臣辅佐才站的稳脚跟?”   “是,是,”萧千清点头:“另一个呢?”   “你要先做一段时间辅政王,我会昭告天下说我已经怀上了萧氏朱雀支的血脉,在皇子降生前的这段时间里由你辅政,保持德佑的年号不变。”   “这就有点离谱了吧,”萧千清轻笑着:“这么说如果你生下儿子,我就还要让位给他?”   “哎呀,骗人的,骗人的,”我摆摆手:“我没怀孕,辅政只是幌子,到时候皇位还是你的,我不会拐弯抹角,说话一定算数的。”   萧千清颇有些无奈的点头:“在下谨遵皇后娘娘懿旨。”他说完了,挑起嘴角笑了笑说:“你应该很讨厌我的,为什么要帮我?”   “谁知道。”我笑笑,重新起身走到窗口:“也许只是不想让太后他们太舒服罢了。”   窗外的人流穿梭不息,他们头顶的一块块白布也跟着晃动,按理说国丧期间是禁止一切买卖的,但现在临近年关,老百姓忙活了一年,不容易想好好过个年,就算是禁大概也是禁不了的吧。   其实这样最好,就都还这么忙忙碌碌喜气洋洋的吧,不管是不是国丧,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   我把手伸到窗外,接住了一片从房檐上漏下来的雪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又开始下雪了。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距离德佑九年的元旦,还有七天。 上卷:王风篇 第二十七章   德佑八年腊月二十六,大丧的第三天,群臣以帝位不宜久悬为由,上表劝谏皇太后选立新君。   腊月二十七,豫王萧千鸿被特使匆忙从封地请来京城,这位年仅十一岁的亲王马上成为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同日,率领着勤王大军到达京城的五位萧氏宗室亲王身披重孝哭进紫禁城,在灵柩停放的奉先殿拜祭了皇帝的英灵。   腊月二十八,久谈未果的宗室亲王们和皇太后正式闹翻,五万勤王部队和拱卫京师的十卫羽林军开始在城外对峙,战事一触即发。   腊月二十九,刚归顺不足一月的承金国重新出动铁骑进逼山海关,危机重新笼罩在帝国上空。   也是在这天,豫王萧千鸿的登基大典在紫禁城里匆忙举行,这个孩子裹在明显是被临时改小的衮冕里,在中极殿接受百官的朝贺,然而没等礼炮和奏乐声响起,一队身份不明的卫兵就冲进了紫禁城,当朝臣被明晃晃的利器逼到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时候,他们终于明白了所谓权力的核心,是这些冰冷的兵刃。   留下萧千清,我提着刀一步步走到太后面前,我身上披着的铠甲哗哗作响,我的皮靴咄咄敲在御道上铺着的猩红地毯上,声音沉闷。   我把刀架在太后白皙丰腴的脖子上:“你输了。”我的声音因为连日的骑马驰骋而有些沙哑,我刚从山海关回来,在那里,我不但借到了库莫尔的十万铁骑,而且凭借身上萧焕的亲笔遗诏征得了戚承亮的支持,只要我一声令下,戚承亮就会打开关门,引导着十万女真骑兵直捣京师。   太后的脸色很苍白,她紧盯着我的脸,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收起刀,撇下她,越过缩在一边的瑟瑟发抖的萧千鸿,径直走出去。   内宫里还有零星的厮杀声,那是哥哥带着我们家眷养的死士在和御前侍卫们纠缠。   刚下过雪,乾清门广场上还堆积着些积雪,诺大的广场空无一人,我穿过广场,走向奉先殿。   奉先殿里挂着巨大的灵幡,转过灵幡,殿正中停放着一具高大乌黑的棺木,棺木旁的数百盏长明灯,在似有似无的寒风里微微摇晃。   殿里很静,大多数人都到外廷参加喜庆的册封大典去了,留在梓宫里守灵的不过是几个小宫女。   我又往里走了几步,隐约听到大殿的角落里有什么人在小声的哭泣,我转过棺木,看到一个小宫女缩在棺木旁压抑的哭着。   听到脚步声靠近,那个小宫女连忙摸了摸眼泪,慌张的站起来。看到她的脸,我愣了愣,她是武怜茗,那个被我戏弄过的武昭仪。我记得出过事之后她就被夺了封号,可能以后一直在什么地方做宫女。   看到是我,武怜茗也愣了,她慌着福了福:“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我笑了笑,抬手示意她起来,摸了摸身边冰凉的棺木问:“在哭万岁爷的?”   武怜茗点头,刚刚收了泪光的大眼睛里又蓄满了水汽,哽咽着说:“奴婢是分派来洒扫奉先殿的,这几日大家伙都忙着这个事那个事,人手不够,奴婢就来添添灯油,陪陪万岁爷……”说着又哽哽咽咽的哭了起来。   我笑笑:“那真是辛苦你了。”   武怜茗抹着眼泪摇了摇头:“奴婢不辛苦,奴婢是甘愿的,万岁爷现在没什么人陪,一定寂寞的很,奴婢愚钝,万岁爷在世的时候,没能好好伺候,如今也算尽点心意,盼着万岁爷在天之灵,能够不孤单。”   “傻姑娘,”我拍拍武怜茗的肩膀,笑了笑:“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在天之灵什么的,都是子虚乌有的东西,只要你能在心里记着万岁爷,就好了。”   武怜茗抽泣着点了点头,我停了停,问她:“你想不想出宫?”   武怜茗愣了愣,不明所以的抬头看我。   “后宫还没有生育的妃嫔,按例是要全部送去冷宫的,但是我能放你们出宫,你想不想出宫?”我问。   武怜茗愣愣的看着我,含着泪水的眼睛里慢慢射出了光芒,她小心翼翼的问:“皇后娘娘,真的能……出去?”   “我说话算数。”我笑:“到宫外更广大的天地里去,见更多的人,到更多的地方,也许还能碰到另外一个让你喜欢的人?好不好?”   武怜茗用力的点头,把眼眶中的泪水都甩了出来,温热的滴在我的手背上。   “皇后娘娘真是镇定啊,在自己丈夫的灵前,还能言笑晏晏。”太后的声音冷冷响起。   我看了看押送着太后的那两个亲兵,又看了看含笑站在门边的萧千清,他轻笑了笑:“我想你还有话对太后娘娘说。”   我白他一眼,摆摆手,他就笑着招手领那两个亲兵走了。   太后冷笑了一声:“在焕儿的灵前,你还有颜面对我说什么?”   我抬头看了看那尊黢黑的棺木,它在一片灯火中高高端坐,沉静无声,我笑了:“你一定在想,虽然不是我下的手,但他是我害死的对不对?”   太后冷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当你知道我们被萧千清擒住,他已经活不了几天的时候,你索性就不再管他的生死,只管让人冲进去诛杀我和萧千清出气。你那时只想着,是我害死了他,你恨我,要杀了我,但是你没有想,就算是要死了,可他还活着,活着就会有喜有悲,有怒有哀,看到他自己的母亲指着他的鼻子对别人说‘你们的皇帝已经死了’,被逼着向自己最亲信的下属动手的时候,他会不会伤心难过?”我转头看着太后:“你告诉我说,他的心思总是藏的太深,只怕以后会吃苦,可是不是就是因为他的心思总是藏的太深,你已经理所当然的把他当成了一个无血无泪的人偶,只是为了你的社稷,你的天下存在,一旦有一天这个人偶坏了,你先想到的不是这个人偶会怎么样,而是你的社稷会怎么样。你能明白的告诉我,当他死的时候,你是更痛心你失去了一个儿子,还是更痛心你失去了一个皇帝?”   太后慢慢把目光移到殿中的棺木上,久久都没有开口。   “我告诉你,你的社稷在我眼里连一分钱都不值,我拼了命赢你,站在这里,只是想让你明白,”我笑着:“有些东西,不管你认为它在你的江山大义上有多微不足道,也决不能轻视。”   太后沉默。   我走到门口招手让萧千清过来:“把太后软禁在慈宁宫里。”   萧千清示意那两个亲兵过来把太后押走,笑了笑:“你可以在这里多呆一会儿,别的事务我和绝顶兄会处置。”   我摇摇头:“不用了。”向一直站在殿里的武怜茗点头道别,转身走出了奉先殿。   匆忙之间接手了整个帝国,何况还有繁杂的大丧仪要依照程序进行,一时间真的有些千头万绪,幸亏萧千清已经把父亲从家里叫了出来,以父亲多年来在朝中的威望,还算应付的过来。   后宫由于御前侍卫的坚守倒是费了哥哥一番功夫,折损了不少好手,不过随行营的两位统领不在,实力大打了个折扣,再加上很多人对萧焕还存有忠爱之心,并不真正想替太后卖命,所以也不算太废周折。   攻破内宫后,哥哥在一个偏殿里找到了荧和宏青,宏青被归无常击伤,荧在一旁照料他,一同被找到的还有石岩,萧焕那剑只割破了他的血管,并没有真正伤及要害,虽然血流了不少,但是并不危及性命。   最没有让我料到的是哥哥居然在储秀宫找到了小山和娇妍,原来那天宏青并没有杀她们,只是把她们击晕了,不但如此,那天他对所有人都手下留了情,被他砍翻在地的人十之八九都没有丧命。   我把所有妃嫔都叫到跟前,告诉她们如果想出宫了可以自行离开,想留下来的虽然要搬到冷宫去住,但是可以按照原品级领取俸禄。很多妃嫔都还年轻,怎么甘心就这样一辈子守在冷宫,纷纷请愿出宫,只有寥寥的几个人留下来,杜听馨和永寿宫里那个姓顾的才人都留了下来。   忙完了这些,我去探望了一下宏青和石岩,石岩精神很不好,坐在床上几乎像块石雕,一动都不动。宏青还好些,看我去了,还向我笑了笑,荧像一只小猫一样乖乖的坐在他床头,时不时帮他取些东西,扶扶枕头。   这一天下来,我也有些累了,晚上就还回储秀宫睡觉,一觉睡到天色大白,已经是腊月三十了,德佑八年的最后一天。   正好赶上国丧,宫内的新年庆典是不会有了,我用皇后的名义下旨准许民间可以自行庆祝新年,只要不太过喧哗就好。   这一天也不清闲,我到前朝和萧千清父亲商量着拟了两道诏书,一道是昭告天下我怀有萧氏朱雀支血脉的诏书,一道是任命萧千清为辅政王的诏书,依照萧焕的遗诏,如果一年之后我还没有生产或者产下女婴,辅政王萧千清就可以登基称帝了。   诏书虽然只有几十个字,但是要反复斟酌推敲,一天下来弄得我头昏脑胀,从内阁里出来,深吸了口清冷的空气,我总算清醒了些。闻到冷冽的空气中有些湿润的水气,我抬头看了看天色,阴阴沉沉的又像是要下雪的样子。   转过头,在房檐下看到了杜听馨。   杜听馨的肩伤还没有痊愈,脸色有些苍白,我冲她笑了笑。   杜听馨也笑,从怀里取出一柄软剑递过来,是杨柳风。   我从她手里接过剑,她笑笑:“我想这柄剑还是你拿着比较好。”   我笑了笑:“真的就打算一直在宫里呆着?”   “我不敢到外面去,”她笑得风轻云淡:“我在紫禁城生,在紫禁城长,外面的天地对我来说,太大了。”   我笑,把杨柳风收在腰间,向她点点头,转身走回储秀宫换上一套便服,一个人出了宫。   临近黄昏,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起来,偶尔有沿街的店铺门上挂着描有“奠”字的白纱西瓜灯,灯笼晃晃悠悠的随寒风招摇,灯下来往的行人都把脖子缩进了领口里。   我信步来到了西市的汾阳茶馆,这个小茶馆在跑过江湖的人中算是很有名气,三教九流各种小道消息都在这里汇集,不过今天晚上可没有人搜集什么情报,这种时候聚集在这里的都是些不能回家过年的人,有卖唱的艺人,也有贩卖药材的商人,还有江湖羁旅的游子。   茶馆老板在屋子正中竖了一个火炉,煮起一锅冒着热气的黍酒,免费供应。客人们都拿木勺把酒舀在青瓷大杯里,捧到桌上,再要上几碟小菜,相识不相识的,共坐一桌,就天南地北的聊上了。   我要了几个菜,端了一大杯热酒坐在靠窗的角落里边吃边喝。我酒量不高,两杯酒下肚,眼前的桌椅酒客就有些模糊了,朦朦胧胧的听到邻座的人说起这几天发生的事,有个人说皇帝死得太突然,有些离奇,另一个人说皇帝缠绵病榻已久,会驾崩倒是不离奇,只是死的时间有些不好,几个人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我头上。一个人说皇后还是很体恤民情的,居然准许百姓庆祝新年,另一个接口说,皇后不动声色的扳倒了太后,很有些手腕,真是个奇女子,还有个人附和说不错不错,年纪轻轻就有这种气度,真不容易。   我在旁边冷笑了一声:“狗屁奇女子,自己丈夫死了居然还能高高兴兴的干这个干那个,要我说,是没心肝的女人才对。”   那几个人都侧目看我,我这时候穿的是男装,再加上醉眼迷离,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就笑了笑:“小兄弟,咱们哥几个说笑,皇后娘娘没碍着你什么吧,干嘛说话这么冲。”   我挑挑眉毛站起来:“皇后没碍着我,你们碍着我了。”   络腮胡子大汉挽挽袖子:“你找茬的不是?”   我抬脚把他屁股下的板凳踢飞,看着那个大汉猝不及防的坐到地下:“我就是找茬的,怎么样?”   结果可想而知,我跟那三条大汉结结实实的打了一架,直打到茶馆的老板出面把我们四个清理了出去。   那三条大汉不怎么懂武功,力气虽然大,也没占到便宜,我给他们挥到脸上了两拳,弄得很狼狈。几个人出了茶馆,又扭打了两条街,最后我靠在街边的柳树上,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那三条大汉也都或站或坐,笑了起来,络腮胡子的那个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兄弟,有什么不开心的,打上一架就好了。”   另一个接口:“说起来咱们除夕夜一起打架,也是很有缘分的。”   我笑够了,抬起头指着自己的鼻子:“难道我不开心就写在脸上的,这么明显?”   他们哈哈笑:“满脸晦气,还不是有心事的?”   我们又有一句没一句的说了会话,天上就开始飘起雪花来,他们说要赶紧回客栈,问我有地方去没有,我说我是京城人,家就在附近,他们开了几句玩笑说家就在京城,还除夕夜跑出来喝酒打架,看来真的是不开心,说完三个人肩抱肩的唱着家乡小调,摇摇摆摆的走了。   我跑到墙角把吃下去那些东西全吐了出来,酒总算醒了七分,这时候街角有人开始点起了爆竹,爆竹声里,小孩欢腾了起来,已经过了子时了,现在是德佑九年的正月初一,不是什么什么元年,而是德佑九年。   靠着墙坐下,我把腰里的杨柳风拿出来,指肚轻轻抚过剑身的铭文:所恨年年赠别离。   德佑九年的第一场大雪纷扬的落在这柄传言中不祥妨主的名剑上,渐渐覆盖了那行铭文,握着剑柄,我笑了起来,仿佛看到那个快意恩仇的江湖,在我眼前徐徐展开。   ========================================================   上部完^^ 下卷:杨柳风篇 琉璃醉   金陵城最繁华的玄武大街,在玄武湖边,商铺酒肆云集,每到入夜,辉煌的灯火映照整个金陵城。   玄武大街最豪华的酒楼恬风楼,三层,五开间五进深,每到饭市食客云集,喧闹异常。   我踏进恬风楼,店小二热情的迎了上来:“这位客官,可是要用餐?本店酱猪蹄可是一绝,要不要尝尝鲜?”   我用手中的金背大刀拍着背,懒洋洋的回答:“噢,只卖猪蹄?卖不卖人头?”   店小二估计是见过世面的,只是愣了一下,马上就赔笑:“客官说笑……”   我不等他说完,就把手中的大刀凌空虚劈了下去:“采花大盗过千红,快点给我滚出来受缚,等本姑娘上楼找到你,就没有你好果子吃了!”   刀锋带出一阵罡风,虎虎生威,满座的食客都抬起头,看向这边。   我懒笑着把大刀收回,用刀脊缓缓的敲着肩膀:“我再说一次,滚出来!”   真的有什么从二楼滚下来了,不是过千红,是一张桌子。杯盘碗盏连带汤汤水水,自楼梯一路直直向我站立的地方滚来。   我纵身跃起,脚尖正好点在滚到脚下的方桌桌角,借力向楼上掠去。   过千红气急败坏的声音从二楼的雅阁里传来:“臭婊子,娘的追到这里来了!”   我一刀劈开雅阁前的苏绣屏风,木屑布片翻飞,我把大刀提到眼前,轻轻吹了吹刀锋:“过千红,你骂谁婊子?”   过千红一把推开那个正躲他怀里被吓得嘤嘤哭泣的少女,从背后摸出一把纯铁大刀,一眼看到我手里的金背大刀,啐了一口吐沫:“臭婊子,老子本来怜香惜玉,不想跟你一般见识,如今你欺人太甚,不要怪老子手下无情。”   “噢?这话是手下败将,被夺了兵器的人说的?”我拍拍手中的金背大刀——原来是过千红的兵刃:“本姑娘来教教你,既然是采花大盗,就该用风雅点的兵器,金背大刀?你以为你是土匪吗?”   过千红恼羞成怒,大喝一声,就举刀砍了过来,我举刀迎上。   结果可想而知,虽然过千红糟踏过不少黄花大闺女,臭名远播,但是刀法实在太差,在江湖中只是个三四流的角色,几招过后,他看取胜无望,就虚劈了一阵,瞅准时机向楼下跑去。   我紧跟着追过去,还没下楼梯,就听到门口传来一声断喝:“淫贼过千红,看你往哪里跑?”   是来帮我抓人的?不对,我没找帮手啊?   一个绿衫少女猛的从过千红身前蹦出,一脚踢在过千红脑门上:“跟我去投案!”   过千红魁梧的身体穿过宽阔的大堂,砸在楼梯上,把楼梯砸了个七零八落。木屑乱飞。   我赶紧避开,跳到一旁提刀戟指那个少女:“你是干什么的?”   那少女一身葱绿的纱衫,肤色胜雪,新月样的眼眸澄清如水,在我身上溜了一圈:“抓淫贼的。”   “我也是抓淫贼的。”我从怀里掏出一张告示给她看,那是一张金陵府衙悬赏五百两纹银通缉采花大盗过千红的告示,盖着知府的大印:“看,我是要把他捉拿到官府投案的。”   那少女不屑的瞥了一眼:“官府?”从怀里也掏出了一张告示,同样是悬赏五百两纹银通缉采花大盗过千红的告示,落款上却盖着一只振翅欲飞的朱红凤凰:“好巧,我是要把他捉拿到凤来阁投案的。”   凤来阁是近几个月来江湖中疾速兴起的一个帮派,据说帮内杀手云集,什么见不得人的买卖都做,偏偏阁主还假惺惺的贴出了数百张告示,通缉江湖中最臭名昭著的那些大盗淫贼,悬赏金额从几万到几百两纹银不等,声称只要有人能够把这些人擒拿到凤来阁金陵总堂,就能拿到赏金。   我冷哼了一声:“谁知道那个不干不净的凤来阁会怎么惩治过千红,我要把他绑到官府依大武的律法制罪。”   “官府就见得干干净净?”那少女用手扇着风,不屑之情溢于言表:“张口闭口大武律法,我最看不得这种人,快闪开!”   我撸撸袖子:“要打架谁怕谁?”   “我说两位姑娘,”掌柜的声音小心翼翼的插了进来:“刚才那位客官已经走了,这损坏的器物和酒菜钱,那位姑娘来付?”   我连忙转身,本来倒在地上的过千红果然已经不见了踪迹,光顾着应付那个少女,把他给忘了。   付酒菜钱?说笑话,我要不是穷疯了,怎么会来抓过千红这种看到就会掉胃口的人来换钱。想到这里,手指笔直的指过去:“她付。”   “她付。”简直像回声一样,那少女的纤纤玉指也指了过来。   我和那少女对看了一眼,很有默契的同时转身向门外跑去,独留下掌柜在后面无力的叫:“唉,两位姑娘……”   从恬风楼里跑出来,我在街上晃了半天,也没再找到过千红的一点踪迹,从保定府追到这里,本来想十拿九稳五百两银子就要到手,没想到却被那个瘟神给冲撞了,想到恨得我牙都是痒的,下次看到那少女,绝对要打得她屁股开花。   一边想,一边在街边的卤肉店前团团打转,这都快到酉时了,我午饭还没吃,饿得眼都有些花。   就在我的肚子很丢人的开始“咕咕”叫第三回时,有个带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怎么我每次见你时,你都这么狼狈?”   我欣喜的转身,果然看到那个白衣的年轻人脸上带着丝促狭的笑意,负手站在我身后,狭长的凤眼微眯,睐出了点薄媚。   我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萧千清,你就是我的救星,快——带我去吃饭!”   萧千清咯咯笑了出来:“怎么我每次见你,张口第一句话必定是带你吃饭呢?”   “废话少说,快来。”我拽起萧千清,直奔最近的一家酒楼。   菜上五味,酒过三巡,我才捧起举着酒杯笑问萧千清:“这次大老远的来找我,朝里又有什么事了?”   其实和萧千清坐在一起的感觉挺不错,自我们进酒楼起,不但酒楼内的女子,就算是男子,也要时不时地向这边瞥两眼,目光中满是惊艳。   看到有人看他,萧千清更加容光焕发,一举手一投足也越发闲雅雍容,听到我问,他居然不大自在的放下手中那盏明前龙井,笑了笑说:“非要是朝中有了事,我才能来找你吗?”   我夹着一只鸭掌啃,没有搭话。自从我开始行走江湖之后,萧千清总会时不时地冒出来看我,反正我的行踪一直有御前侍卫蛊行营的人向他报告。他每次来都会跟我说一下近段朝中的事宜,也好让我大致了解一下朝政,从我开春时离宫到现在,小半年时间下来,我的足迹遍布大江南北,他的足迹也跟着踏遍了大江南北。   “陵墓快要建好了。”萧千清忽然说了句。   我把筷子上的鸭掌放下,萧千清说的是正在修建的皇陵,皇帝驾崩的突然,工程浩大的皇陵还没有修好,梓宫就一直在奉先殿里放着,等待陵墓修好后再下葬。   “到时候定立尊号,主持祭奠,都要你在场才行。”萧千清声音平淡。   我倒了杯酒灌下去:“还有多久修好?”   萧千清拿过酒壶也给自己倒了杯酒,金黄色的液体在杯盏中流转承合,摇曳出一点水光,他用手指抚着杯沿:“晋州竹叶青,这小店里倒是有好货色。”   我低头没说话,从什么时候起,我喝酒就只喝竹叶青了,晋州上好的竹叶青,颜色金黄,河北的竹叶青,颜色淡绿,江南家酿的竹叶青,颜色浅碧,一杯杯的在我手中的酒盏里晃动,凉凉的滑到我的喉咙里去,都是竹叶青,也许因为那个人,最喜欢的酒是竹叶青罢。   “你还在想着他?”萧千清嘴角噙着淡笑,话轻松的就吐了出来:“都已经死了半年,是时候忘了吧。”   我放下筷子站起来:“这顿饭多些款待,等陵墓修好,需要我回去,派人来通知就好了。”   我提起被我放在桌边的金背大刀,转身就走,沉甸甸的大刀握在手里,有种莫名的安心,我总算明白那些刀法差的人,为什么会喜欢用这种华而不实的大刀了。   从萧千清那里混了顿饱饭出来,并不代表着顿顿都能有饱饭,快到子时了,我还在大街上晃悠,不单单是因为我没钱住店,还因为我肚子又饿了。   这会儿已经夜禁,我避开巡夜的皂隶,两眼放光的在空无人烟的街道上走来走去,期望着瞎猫撞到死老鼠,能够碰巧看到过千红。   又转过一道街口,还真就在一条巷子口看到一个疑似过千红的人影,一闪就进了箱子。   我不敢大喝招来皂隶,快步追过去,巷子很短,居然是个死巷,我惊喜地向巷子尽头站着的那个人影掠去。   趁着月色一看,真的就是过千红,我一把揪住他的领子:“看你还往哪里逃?”   过千红的眼睛直视前方,神色很古怪,喉咙里咯咯了几声:“琉璃醉……凤来阁……”   他的眼珠凸出,再没了声息,我松开手,他的身子僵直的向后倒下,口鼻里缓缓流出几道鲜血。   他是被人下重手震碎五脏,现在已经死了。从我发现过千红在巷口,到我赶来,那个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击死过千红,脱身走了。   过千红到底想说什么?琉璃醉?凤来阁?又和这个帮派扯上了关系? 下卷:杨柳风篇 钟无杀   凉风习习,皂隶杂乱的脚步声从巷口传来,如果让他们看到我正现在过千红的尸体旁,这个杀人凶手的罪名是怎么也逃不掉了。   我翻过巷底的矮墙,在墙下俯好,墙下是一个花坛,花木间的空隙不大,我无意间一动,居然碰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那边传来一声闷哼。   我警觉,低喝:“谁……”   我的嘴马上给一只手捂住,皂隶的脚步声已经到了墙外,我连忙摒住呼吸,身后那个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也低了下来。   皂隶们喧闹一阵,在附近搜寻了一下,一无所获之后就把过千红的尸体抬走了。   火把的光芒渐渐远去,皂隶们走远了,我身后突然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大咳,那人放开捂着我嘴的手,依在墙上剧烈的咳嗽。   我借着月光打量他:一身月白的长衫,胸前有些血迹,清俊的面容惨白,随着咳声,身子有些颤抖。   “伤到肺了吧。”我从怀里摸出一块手绢递过去,自从在养心殿做过宫女之后,我一直随身携带手绢。   他把手绢接过去,艰难的说:“谢谢……”   我等他咳嗽稍定,问:“过千红是你杀的?”   他竟然轻笑了起来:“小姑娘,这事我劝你最好不要管,不是你能管得了的。”   “为什么我管不了,这事牵涉到什么很有权势的人?”我问。   “你想套我的话?”他笑起来:“赠帕之恩,我记下了,我是凤来阁慕颜,后会有期。”他说完,纵身跳出墙外,虽然重伤在身,但身法依然潇洒利落。   我摸摸鼻子,这个什么慕颜看起来似乎是个高手,不是我的三流功夫能够对付的。   我的功夫的确很差,半年江湖行走下来也没什么长进,但是,有谁说过功夫差的不能管闲事?   我在金陵城里打探有关琉璃醉的消息,从街头巷尾问到茶馆花楼,凡是被我问到的人,无一例外的摇头说“从未听说过什么琉璃醉”。   过千红临死前留下的这个哑谜还真难猜,从早上一直打听到中午,还是没有什么眉目。我把过千红的那把金背大刀拿到当铺里当了几两银子,然后买了个肉夹烧饼在街边啃。   一个烧饼没有啃完,眼前就跳过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昨天跟我抢过千红的那个少女,她用手指着我,老实不客气的劈头就问:“你抓到过千红没有?”   我扬扬手里的烧饼:“抓到领了赏银,还用在这里啃烧饼?”   她长嘘了口气:“这就好。”   “可惜的是过千红已经死了。”我笑笑继续说。   “什么?”那少女扑上来一把揪住我的领子,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死了?”   我点头,她松开我的衣领:“唉,看来只有另找一个人抓了。”说着拍拍衣服,就要转身离开。   “唉,”我叫住她,随口问:“你听说过琉璃醉吗?”   那少女的身子僵住,猛地回头,一脸震惊:“你怎么知道琉璃醉?”   我打了个响指,还真让我撞上了,我过去一把搂住那少女的肩膀:“我叫凌苍苍,你叫什么?”   那少女戒备的看着我:“你想干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自报家门:“我叫钟无杀。”   这次轮到我愣了:“你是宣化钟家的人?”   那少女点头,挑了挑眉,明艳的脸上多了层傲气:“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是宣化钟家第十七代长女。”   宣化钟家是武林中少有的传承十数代而没有衰落的武林世家,每代不能说人才辈出,也总有几个子弟在江湖中颇有侠名,累代下来,宣化钟家就成了江湖中无人不知的名门望族,很受敬重。除此之外,宣化钟家还是江南一带数一数二的绸缎商,家道殷实。而宣化钟家子弟无论男女辈分,名字里都会有一个“杀”字,据说是先代家长为了告诫后世子孙不得滥杀,才在名字里加上“杀”字以示警戒的。所以那少女报出名字,我就知道了她是宣化钟家的人。   但是宣化钟家在两个月前已经惨遭灭门之祸,据说那天夜里,一把突如其来的大火把钟家大宅烧成了一片废墟,而钟家阖府上下,竟无一人从火中逃出,全都葬身火窑。这也是近段江湖中最大的疑案,不少人暗地里议论,都把矛头指向了势力正咄咄逼人的凤来阁,流言越传越凶,凤来阁也不出面澄清。依凤来阁主一向狠辣不留余地的行事作风来看,这事也的确有可能是凤来阁的手笔。   想到这里,我笑笑:“原来是钟大小姐,怎么钟大小姐反倒在替仇人办事?啊,听说每个把通缉犯人捉到凤来阁的侠士,凤来阁主都要亲自面见,颁与银两,钟大小姐是在等这个机会手刃仇人吗?”   钟无杀没想到我居然随口说出了她的用意,乌黑的眼睛瞪得溜圆,一记手刀就劈了过来:“你是谁?怎么知道?”   到底是宣化钟家的人,功力比我扎实深厚多了,我把手里没吃完的烧饼扔掉,疾退一步险险避开,哭笑不得:“我能是谁?我就是个吃悬赏银子过活的。大小姐,你这层用意连我这种人都看得出来,你以为凤来阁主是傻子么?”   说话功夫,钟无杀已经向我攻了七八招,这时候把手掌悬在我脑门上不动,她脸庞胀得通红,狠狠瞪了我一眼,收回手掌,一言不发的转身就走。   我连忙追上两步:“唉,我还想问你琉璃醉是怎么回事呢?”   钟无杀并不停步,快步走向路旁的小巷,我追过去:“别走,别走,告诉我琉璃醉是怎么回事?”   我们已经走到了狭窄无人的小巷里,钟无杀忽然转身抓住我的领子把我按在墙上:“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以为我不知道这很好看破?你觉得我才是个傻子?你来告诉我,除了这么办,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才能杀了那个混蛋?啊?”   她嘶哑着声音低喝,粗重的鼻息一下下喷在我脸上,我看着她一点泪光也没有的眼睛,我明白,那些最深重的悲哀并不能化成眼泪,那个时刻眼眶涩的疼痛难忍,世界就像死了,但是你偏偏哭不出来,该死的连一滴眼泪都哭不出来。   我把眼睛别过去:“对不起,我爱嘲笑人的臭毛病又犯了,真是臭毛病,改不了了。我其实挺喜欢你的,你豪爽,一点也不像别的姑娘一样爱扭扭捏捏,我们交个朋友吧。”   钟无杀甩开揪着我衣领的手,骂了一句:“什么玩意儿?”她仰头看天:“我看你也不算太讨厌,喝酒去?我请客。”   我马上顺势挽住她的胳膊:“说好你请客,走!”   “给根竿子就顺着往上爬啊。”钟无杀笑骂,她甩了甩头,有点光亮在她眼角一闪而逝。   我也笑,和她勾肩搭背的向最近的酒馆走去。   我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和钟无杀成了朋友,我们在那个光线昏暗,酒桌上满是油渍的小酒馆里一直喝酒喝到天黑。   天色昏暗后酒馆显得更加逼仄,我们都有些醉了,钟无杀拿了根筷子敲着桌子唱江南乡间的俚曲,她一个钟家大小姐,居然懂很多诙谐恶俗的小曲,男欢女爱情色相思一支支的唱出来,句句都能听得夫子大夫变了颜色。这个家伙,她父母兄长还在的时候,她绝对不敢这么肆无忌惮。   我在一边击节叫好,不是和上一句。在外人眼中,这两个姑娘一定像疯子。   疯子就疯子吧,这世上能有几个人此生有福气疯得这么无所顾忌?   唱到筋疲力尽的时候,钟无杀趴在桌子上晃着手里酒坛,梦呓似的说:“你知道琉璃醉是什么吗?琉璃醉是这天下最好的酒,香醇如琼浆,一滴忘忧,我小叔藏了一坛,然后那些人就来了,抢走了酒,杀光了人,一把火烧了房子,不过是一坛酒而已,不过是一坛酒。”   我和她一样趴在桌子上,没有说话。   眼神迷离间,我的视线里多出了一个人,是慕颜,昨天晚上的那个年轻人。   他换了身干净的青衫,负手站在桌前,目光淡定柔和。   他把钟无杀从桌子上扶起来,伸指在我脖子上一点,我眼前顿时一片昏黑。 下卷:杨柳风篇 花魁   “咯吱,咯吱。”马车晃了两下,终于停下。   我头疼欲裂,朦胧间觉得的嘴巴被撬开,一道微苦的药水顺着喉咙流了下去。   半睡半醒的,有人把我抱下马车,接着一只手摸索的解开我的衣衫,身上一阵热一阵冷,耳朵里听到水声哗哗,有水珠溅在我脸上,水声消失,又有人开始摸摸索索的给我套上衣服,紧接着我就到了一张床上,绸缎柔凉的贴上肌肤,被褥松软温暖,还带着些淡淡的太阳气味,我脑袋沉重的好像石头,就昏昏沉沉的又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一个声音炸雷般的响起:“起来,懒骨头,还没睡够!”   我被惊的连忙坐起来,撑起头揉揉眼睛,看到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女子举着一袋水烟站在床前,一双锐利精明的眼睛瞟上瞟下,不住的打量我。   我没少穿着男装跑到妓院里泡姑娘,马上依据经验判定,她是一个老鸨。   我又不是你妓院里的姑娘,跟挑猪肉一样的看着我干嘛。我正想开口问她我怎么会在这里,那老鸨却走过来一把把我扯下床,捏着我的胳膊啧啧连声:“瞧这肌肤,瞧这身段,却不好好保养,真正暴殄天物,暴殄天物。”说着很果断的下令:“往后每天晚上用花露泡澡,一日两餐,每餐只准吃蔬菜,不准吃肉!”   这是跟我说的?我抬头看了看,陈设华丽的屋子里只有我和这个老鸨两个人。   “打扮打扮今天晚上就接客吧,”那老鸨依然在喃喃自语:“我五十两银子可不是白花的。”   “我姓宋,宋妈妈就是我了,说了也不能指望你会叫我一声宋妈妈。”老鸨宋妈妈嘟囔,晃了晃带满硕大金戒指的胖手,转身向门外走去:“不是看着脸蛋实在标致,五十两银子我也不舍得花,跟我来四处看看,熟悉熟悉。”   什么五十两银子?难道我让人五十两银子卖给了这个老鸨?我忍不住笑,也太离谱了,我张口准备喊住前边走着的宋妈妈,冲口而出的气流却变成了一个无意义的音节:“啊……”   宋妈妈不耐烦的转头看我:“还不快跟上?嘴巴是哑的,难道耳朵也是聋的?”边说边向我晃晃手:“杀千刀的牙婆,难不成真是聋子?”   我翻翻白眼,我又不是瞎子,你晃什么手?连忙点头示意我听得见她说话。   宋妈妈松了口气,转身领着我出门。   我跟在她身后暗暗活动了一下手脚,筋脉和内息都没有异常,也就是说我随时都可以把这个妓院砸了扬长而去了。   但是,是谁把我送到这里来的?慕颜吗?他是什么用意?为什么要用药物使我失声?钟无杀又到了那里?   我一边想,一边听前面宋妈妈向我介绍妓院里的状况,宋妈妈每向我介绍一句,就要有感而发的感叹上几句,什么官府的赋税越来越重,什么州府里的官差来喜欢赊账又不敢不给他们赊,什么好生意都叫别家妓院的几个小妖精抢光了,什么牙婆手里的姑娘越来越难买,都是些不入眼的货色……   我听着听着,倒是听出来这家妓院不过是金陵城内一家二流的妓院,近几年来由于没有拿得出手的头牌姑娘,经营还颇有些艰难。   宋妈妈正感叹,突然回头扳扳我的腰眼,捏捏我的手:“会弹琴吗?会跳什么舞?”   弹琴嘛,小时候我爹还真请过一个名噪一时的国手来教过我琴技,虽然我总是偷懒不学无术,好歹也算通点门路,跳舞的话,舞剑算不算?   我懵懂的点点头。宋妈妈脸露喜色:“我一看满身书卷气,就知道是落难的大家闺秀,果然是有教养的闺女,这下五十两银子值了。”   满身书卷气?她用那只眼睛看到的?满身草莽气还差不多。   听宋妈妈说话的时候,我又暗暗的试着发音,结果喉咙里的气流来来去去,就是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说话间到了正堂,妓院白天歇业,大堂里只有几个小厮正在打扫布置,透过雕花门,我看到街对面大门前站着两个劲装护院的庭院,马上就决定不管是谁出于什么用心把我送到这里,我都要顺水推舟,在这里呆下去——那个黑木门上方悬挂的朴素木匾上清晰的刻着三个字“凤来阁”。   这家妓院竟然是在凤来阁总堂对面的。   终于等到暮色四合,院门口的红灯笼高高挂起,灯影幢幢里才子骚客摇着纸扇三三两两的踏进院来,对了,这家妓院叫逐欢楼,这名字我喜欢,妓院原本就是寻欢作乐的地方,总比叫什么聚香院汇芳楼要直接明了的多。   宋妈妈急着要银子,今晚就让恩客竞标给我开苞,因此在大堂里设了高台,放置了桌椅琴具,预备让我展示琴艺舞技的。为了竞出个好价钱,宋妈妈对我的妆容也十分在意,亲自操刀给我化妆,我从小到大对化妆的事一窍不通,在紫禁城里是任由专司其职的宫女给我打扮,在这里也是听任宋妈妈摆布,化好了无意间瞟了一眼镜子,居然吓了一跳:这个容光逼人,妖艳的几乎让人不敢直视的女子是我?   妆扮完毕,我穿了件坦胸的轻红薄纱长裙,一柄团扇半遮脸颊,从楼上下到大堂里去。   刚拾步下阶,就听到大堂里一片抽气声,满座恩客的眼睛直直看过来。没进紫禁城以前,我是穿着男装乱跑的假小子,进紫禁城以后,那些人哪儿敢抬头直视我,我还真不习惯给人这么看,浑身都有点不自在。幸好在宫里历练出来的教养仪容不是假的,雍雍容容的一步步走下来,顺着红毯登到大堂正中的高台之上。   高台上下以及我刚刚走过的楼梯红毯两侧都摆满了怒放的蔷薇,浓郁沉醉的花香满室萦绕。宋妈妈还算有点眼光,知道我这样子绝对不配淡雅高洁的兰花茉莉之类,索性就弄了这种艳丽的花来。   在琴边坐下,先不说弹什么曲子最应景,开始苦思指法,想了半天,抬头看到恩客都屏息静气,脸露崇敬的看着我,不会是我这苦思冥想的架势摆得太高深,让他们以为我是什么不世高手了吧?   揣摩一下,境界高远的估计我弹不出意蕴,情情爱爱的免谈,还是弹首快的吧,噼噼啪啪下来(某谢:你以为放炮么?),错了也不怎么听得出来。想到这里,连音都懒得试,抬手呛然一声,一首《将军令》挥了出来。   多年不摸琴,手上生疏的很,胡乱挥了一阵,找到了点门道,更加痛快的拨弄琴弦,呛呛铮铮听得好不过瘾,抬头瞥到站在一边的宋妈妈一脸痛惜。哦,想到她说过这把琴是她重金购来的名琴,怕我拨弄坏了吧。   正想着,嘣的一声,像我曾经抚摸过的无数把琴一样,我指上的琴弦干脆的断成了两截。我无奈的看看宋妈妈,我也不想啊,谁让琴弦都那么不结实。   宋妈妈死死的瞪我,眼里几乎要飞出刀子,台下一片寂静。   “好!”不知道是谁高声叫了出来。   “好!”“好!”“好!”叫好声顿时连成一片。   “真如金戈逼耳,听得人血脉贲张,好一首《将军令》!”有个头带儒冠的人摇头晃脑的起身评说。   “祁先生说的好!”马上有一个文商打扮的人站起来附和:“指法或有疏漏之处,豪迈激越却直冲云霄,真真不让须眉。”   这位是懂点琴技的,夸起来还算有所顾忌,我起身向他遥遥行了个礼,他立刻红了脸,显得极是高兴。   我向那文商行过礼之后,有个婢女就捧着一只盖了锦布的托盘走过来,锦布上并列放着几支半开的蔷薇,我在那婢女的示意下拿起一支蔷薇,那婢女从我手里接过花,用手握着走到台下,递到那文商手中,那文商兴奋的脸放红光,别人看他的目光中也都是艳羡。   宋妈妈在一边殷勤的说:“恭喜封老板先得一枚筹花令,预祝今晚得标。”   有身份的妓院在竞标给新人开苞的时候,通常也给即将从业的妓女选择余地,一般情况下,没有得到妓女本人首肯的人不能参加竞标,看来金陵地方的规矩就是拿到这个筹花令才能参加竞标了。   我又向那个看起来还算顺眼的文商笑笑,婢女已经在托盘中捧了一条红色的丝带过来。   宋妈妈还真会给人做主,欺我不会说话,连问都不问就让我跳丝带舞。好在我练的是软剑,控制丝带也算勉强可以,要不然还不当庭出丑?   丝带提在手中,台后的丝竹班子早咿咿呀呀的吹拉弹唱起来,我挥挥让他们停下,说笑话,我这种拿丝带当剑舞的,怎么跟得上曲调?   乐声消失,我抓起丝带舞了套峨嵋派的柳絮回风剑,这套剑法本就是峨嵋派一位专用软剑的前辈所创,威力不大而柔丽过之,我再刻意隐藏其中凛冽的杀招,看起来应该很像一套新奇的舞步。   一曲跳完,台下的人照例一通猛捧,我挑几个看起来顺眼的给了筹花令,抬眼看到一个依在门边悠然看着堂内众人的白衣人,马上抓起一枝花示意婢女送过去。   堂里的恩客看我突然送花给门外站着的人,都顺着看过去。   那人接过花,放在鼻尖嗅了嗅,似笑非笑的抬头看我。   宋妈妈这才看到那人,连忙迎了上去:“原来是慕堂主大驾光临,老妈子失礼了,快请进,请进。”   凤来阁依照南方七宿之象共分为井木、鬼金、柳土、轸水、翼火、星日、张月七个分堂,七分堂主各司其职,是谓阁内的中流砥柱,其中井木、鬼金、柳土、轸水、翼火五堂分设各地,巩固凤来阁外扩的势力,而星日、张月两堂却设在金陵总堂,辅佐阁主处理各种事务,两位堂主也是被阁主倚重的左膀右臂,慕颜就是星日堂的堂主。   这几个月凤来阁在江湖中的势力如日中天,在金陵城中也算一霸,阁中手握重权的堂主自然处处被人追捧,当下就有人把台下正中的位置让出来给慕颜坐。   竞标在这时候开始,一千两两千两价钱越抬越高,慕颜却悠闲的品着茶,一点也没有开口叫价的意思。   我也不着急,含笑坐在台上看着众人。管他谁竞到标,结局不外乎被我一掌劈晕,躺在地板上睡一晚。而我也料定慕颜不会无缘无故的来看热闹,他一定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想跟我单独说话,当然就要竞到标才有机会。   果然,等价钱徘徊在四千两以下,再也喊不上去了,慕颜才慢悠悠的站起来:“五千……”   “一万两。”带笑的清越话音仿佛洞箫的低鸣穿过厅堂,那个人白衣胜雪,缓缓自门外走进灯火通明的大庭,济济一堂的各路才俊顿时就像见到了珍珠的鱼目,全都黯然失色,唯有那个人噙在嘴边的淡笑光华流转,照亮了一室的景物。   “一万两。”萧千清淡淡的重复,浅黛的眼眸转到一身艳装的我身上,目光中顿时多了一丝愠怒。   下卷:杨柳风篇 慕颜   萧千清带着怒气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开,等转到宋妈妈脸上时又已经是眼波如水:“我出一万两,买下这个姑娘。”   宋妈妈听到有人叫价一万两,早已经乐得合不拢嘴,这时候连忙辩解:“这位公子,现在出的是开苞价,不是卖身价。”   萧千清嫣然一笑:“我出的是卖身价。”和他认识这么久了,他这一笑我还是觉得顿时眼前光亮大盛,连忙别开眼。   阅人无数的宋妈妈也有点扛不住,口气松动朦胧起来:“公子,这让老身不太好办啊。”   “一万两黄金。”萧千清依然淡笑。   宋妈妈张大嘴,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先是大喜,接着是不信,再接着忐忑,最后是猜疑。   我一想不对,一万两黄金,几十万两白银,萧千清只怕是给我气疯了,我抬抬腿就可以走人,他却非要砸座金山出去。   我连忙拉拉他的袖子,示意他别管这事。   萧千清笑着回头看我:“怎么,姑娘?这么着急跟我回去?”   我无奈的翻翻白眼,偷偷向他摆摆手,要他先走,打手势使眼色还真不是我的特长,又不敢动作太大让宋妈妈看到。   萧千清等了许久也听不到我反驳他,有些意外,他蹙起眉头,脸色变了变:“你不能说话?”   能说话我傻了才闭着嘴装深沉,这还看不出来?我无奈的点头。   宋妈妈在一边连忙解释:“公子,这姑娘是个哑巴……”   “怎么回事?”萧千清突然一把把我扯到他怀里,捏起我的下巴察看咽喉。   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的,我还不想给人看笑话,慌着想推开他,心里一急,张开嘴就发出了一串“啊”“啊”声。   不但没有推开,萧千清抱着我的手臂反倒紧了紧,浅黛色的眼眸里多了层浮冰一样的冷冽:“谁下的手?”   谁下的手?我怎么知道。虽然推断着应该和慕颜有关系,但是看萧千清的样子,如果我现在说是慕颜,他还不马上拔剑把慕颜砍了。   我摇摇头,不能说话也有好处,不用挖空心思编话来瞒过他了。   “该死!”萧千清大概是突然想起来我不能回答他,骂了一句,接着做出了一个让我大出意料的动作,他按住我的头,把我紧紧抱在了怀里。   我没有动,萧千清的怀抱很温暖,他这么一个人,我本以为他身上一定会有些脂粉香料的味道,但是没有,他的味道也很干净,淡淡的让人心安。   我怎么会没有觉察出来,他总是想方设法从繁忙的国事里抽身来看我,他早就已经不再叫我“皇后娘娘”,他看我的目光中已经有了太多的波澜起伏,我怎么能没有觉察?   可是我该怎么回应他?我也喜欢看到他,毕竟是血浓于水的堂兄弟,他的眉毛和萧焕几乎一模一样。   萧焕,我有多久没有提起这个名字了?他已经开始变成人们口里的先帝,他的梓宫在奉先殿里等着移到寝陵里去,听萧千清说宏青现在经常和石岩吵架,但是只要萧千清说一声“想想先帝的在天之灵。”两个人就会马上闭嘴。   日子过的真快,转眼间已经半年,身上的衣衫越换越薄,夜里也有了知了的聒噪,我都快要忘记雪花的样子了。   是啊,我还在执著什么?既然早就明白那个年轻人已经从我怀里跌出去,再也不会回来,既然早就下定决心要高高兴兴的活下去,为什么不能干脆的忘了他?   生命里总要有这么些人来来去去,走了就不再留恋,多好。可是为什么仅仅是提起那两个字,胸口就会紧的无法呼吸?为什么我总爱注视萧千清的眉毛?又为什么我甚至连打开梓宫看一看他的遗容都不敢?为什么在这么温暖的怀抱里我还是会不可遏制的想起他?   我把合着的眼睛睁开,轻轻但坚决的推开萧千清。   萧千清的身子动了一下,浅黛色的眼眸泛起一丝我看不懂的波动,他抿紧薄唇,别过脸去把一个玉佩摔到宋妈妈脚下:“拿这个去楚王府的庄园领一万两黄金。”   金陵虽然不是楚国封地,但依然有楚王的大片采邑,支领一万两黄金应该还是可以。   打发了宋妈妈,萧千清重新转过头来看我,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只够我们两个人听见:“顾及点母仪天下的颜面,在妓院里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我只好沉默。   那边宋妈妈捡起玉佩,诚惶诚恐的打量萧千清:“我说竟然这等风姿,公子难道是楚王殿下?”   楚王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美名早就人尽皆知,加上又是很可能继位登基的辅政王,宋妈妈这话一出,台下立刻群情耸动,一片惊叹之声。   萧千清不理会宋妈妈,拽起我的手就向门外走去。   百忙中我回头四下寻找慕颜,人群里丝毫见不到他的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走了。   萧千清怒气冲冲的把我拽出逐欢楼,也不管我住什么客栈,就把我塞到他带来的马车里,马车一阵狂奔,下车已经到了他在金陵的别院。   萧千清把我安顿在客房后就跑出去找大夫来给我看喉咙。我无事可做,索性就叫人去找来几个滞留在金陵的蛊行营侍卫问话。   既然不能发音,问话就稍微麻烦一些,我把要问的问题写在纸上,那几个侍卫看过之后回答。几次三番下来,也算把我想知道的东西都问清楚了。   不出所料,宣化钟家的确是灭在凤来阁手中。   凤来阁先是派出慕颜蓄意结交素以好友重义闻名的钟家三公子钟谴杀,待慕颜和钟谴杀交情深厚,慕颜就趁着随钟谴杀做客钟家府邸的机会盗取了琉璃醉。   盗酒也罢了,慕颜得手之后,就带着凤来阁的人马杀进钟家大院,男女老幼一概屠戮,钟家虽然是人多势众的武林世家,但是府中除了青壮之外,更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老人,怎么抵挡得了凤来阁精心选派的高手?   一场血战下来诺大的一个钟家竟然无人幸免,凤来阁撤退之时的一把大火更是把数十亩之大的钟家庄园烧成了废墟。   虽然钟家鼎盛已久,姻亲不乏江湖大侠武林名宿之辈,但是钟家本门都灭了,那些人畏惧凤来阁的威势,竟没有一个站出来说上一句话的,一个绵延百年的武林世家就这样烟消云散。   这些都是潜入凤来阁总堂的蛊行营侍卫冒死查出的讯息,但是凤来阁组织严密,阁内机密除了位高权重的几位堂主,别人根本无从得知,即便是蛊行营的侍卫,也只能打探出这点东西,更详细的过程计划以及琉璃醉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得凤来阁大开杀戒,却还是一团迷雾。   我听了之后,打发那些侍卫出去,开始沉思:这么说,虽然凤来阁主是幕后主使,慕颜却是主持屠杀,甚至亲手杀害钟无杀亲人的凶手。按理说比起杀掉凤来阁主,钟无杀应该更想杀掉慕颜,慕颜也应该比凤来阁主更小心提防着钟无杀来找他报仇,还很可能会千方百计想杀了钟无杀以求高枕无忧。但是看慕颜那天小心扶起钟无杀的样子,哪里有一点想杀掉她的意思?   又是一样的事情吗?遇到了不该遇到的人,爱上了不该爱上的容颜,于是生命就变得沉重踌躇,成了在泥淖里的艰难跋涉,旅途耗尽你的耐心,你以为光明时刻在前方召唤,彼岸在即,一次次的伸手去握,抓到手里的却只是一团虚无,直到最后你才知道,除了满手血污,你什么都握不住。   我靠在椅子上看着门外,杂乱的脚步声已经传来,萧千清带着找来的一群大夫走进来。我只好在心里叹息一声,然后任由那些大夫们望闻问切。   萧千清抱着手倚在门边,静静看着屋内忙碌的人群,挑起嘴角笑了笑:“忽然间想到,自认识你以来,这半日耳根最是清静。”   这就是说我平时很啰嗦的意思了?我悠悠白他一眼。   萧千清又是一笑,转头去看阶下的紫茉莉花丛,廊下朱红的灯光映照在他的脸颊上,白玉一样的肌肤晕出了淡淡的光华。门外的夜色逐渐深沉了,灯火只能照出几步远,簇拥着的紫茉莉花球也只显得出一半儿轮廓。   周围大夫的吵闹沉吟之声仿佛渐渐退去,我站起来走到书桌前写了行字,然后走过去递给萧千清,他伸手接过:等你登基了,封我做皇后好不好?   萧千清的眉头动了动,他把目光移到我脸上,浅黛色的眼睛里慢慢腾起了一层雾气,那层水雾转眼间就被一簇簇跃动的火焰撕破,他出声笑了起来:“好,只要你敢,我有什么不敢?有哪个老儿敢说个不字的,我斩了他的头。”   我也跟着笑起来,立兄嫂为后这种事,萧千清干得出来。我接着又在纸上写了行字,递给他:所以现在不要管我,等我把该做的事情做完,我就跟你回宫。   萧千清淡淡瞥过眼来,嘴角的笑意更深,竟然像是夹带着隐约的苦涩:“等你把该做的事情做完?是不是我永远都等不到那一天?”   我笑笑,摇摇头,再写一行字:说话算话。   “随你,”萧千清淡笑着别过脸,忽然说:“你是在找归无常吧,别以为我看不出来,紫禁城攻破之后谁都找到了,唯独找不到归无常,连蛊行营也查不出他的一点消息,你这半年在江湖中游荡,就是在找他罢。”   “找到了他你打算怎么办?他武功高出你那么多,你一定是杀不了他了,那么就拼死一搏,死在他手上好了,这么一来,你不是自寻短见而死的,也不算违背和他的诺言,多好,是不是?”萧千清一字一句的缓缓说着:“你就是这么想的,对不对?说什么跟我回宫,你根本就不打算独活。苍苍,一门心思的去寻死,如果你真是这样的蠢笨女子,那就是我真的看错了你!”   我有些惊慌的抬头看他,说什么我要去寻死?为什么要说出来?不说出来我就会以为我一直藏的很好,就算是刻意不再见父亲哥哥不再跟家中的人联系,就算是刻意去抓捕那些穷凶极恶的大盗,我也不会觉得我表现的有多明显。为什么要说出来,难道不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说的吗?   萧千清静静的看着我,眼睛静默的仿佛一池幽深的碧潭,我不喜欢被这样的眼神注视,那双清丽不可方物眼睛里满是悲悯,是对我的悲悯还是——对他自己的悲悯?   “王爷?”一个大夫的声音小心翼翼的插了进来,凝重的气氛马上打破,我趁机低下头。   “王爷,据小人们看,”萧千清没有透露我的身份,那大夫就说:“这位姑娘咽喉器脏并没有任何损坏,至于发出声的原因,嗯,小人们各有看法,小人以为该不会是气火上升,虚邪拥塞……”   “好了,”萧千清蹙眉打断他的话:“就是说你们看不出是什么毛病了?”   “这个,王爷这么说也……”那大夫唯唯喏喏。   萧千清不耐烦的打发那些人出去,人都走光了,他又在廊下站了站,笑了笑:“今晚先在这里休息吧。”说完转身穿过庭院走了。   我目送萧千清的背影消失,才回房关上了门,转眼间看到本应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多出了一个人,慕颜四平八稳的坐在桌子旁,正拿起桌上那盅我没有动的茶来喝。   我连忙回头看了看门外,没有察觉。这人也太神出鬼没了点,不说这院子里有多少守卫,单凭萧千清一个人的武功修为,要想瞒着他藏匿在屋子里,也是千难万难。   “我是趁那些大夫吵闹的时候进来的。”仿佛看出了我眼中的疑虑,慕颜轻笑着说。   我翻翻白眼,只好也在桌子前坐了,指指喉咙,扬眉看他。   “那个啊,”他掩嘴轻笑:“偶尔做个哑美人,不是也很不错?”   真是个忘恩负义之徒,亏得还说过什么“赠帕之恩,我记下了”,我怒气冲冲的瞪他。   他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次笑过之后马上就正了正色:“我给你服用的只不过是令人暂时失声的药物,不会伤害器官,过后服用解药,自然就能够恢复。”他顿了顿,声调忽然很诚恳:“我想请你帮我一次。”   帮他?我怎么能帮得到他?   看出了我的疑问,他接着说:“阁主早就下过令要把钟家的余孽清楚干净,我几次推托回护,阁主看在我的面子上,没怎么追究无杀的事。但是近来无杀行事太过张扬,阁主也不能再容她,已经出了诛杀令,诛杀令一下,无杀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成了活靶子,阁中的兄弟只认令不认人,我也保不住她了。”   那么无杀现在在哪里?被慕颜藏了起来?   “诛杀令虽下,但是阁主对俘虏一向宽容,我索性就亲自动手,把无杀带去献给了阁主,无杀现在正在阁中的地牢里关着。”慕颜解释,他继续诚恳地说:“我想请你潜入阁里,再把无杀救出来。”   潜入凤来阁救人?他有没有说错?不要说凤来阁是龙潭虎穴,我只怕有进无出,就说要救人,他自己不是方便的多,为什么要我去?   “阁里不成文的规矩,诛杀令本就是不斩尽杀绝决不收回的严令,因此对每个人的诛杀令只能有一次,也就是说,这次如果无杀能够从牢中逃出,阁主碍于面子,就不好再派人追杀她了。”慕颜继续说:“我虽然也想去救她,但是地牢入口却在阁主的卧房附近,我根本没有机会接近。”   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意图:“我想把你当作舞女献给阁主,你在阁主左右侍奉,一定有机会潜入地牢救出无杀。”   把我当舞女献给那个阴沉狠毒的阁主?亏他想得出来。我翻翻白眼,摆出个免谈的架势。   “阁主素来不好女色,不会真的就对你……”他居然还好意思接着劝。   我想了想,提笔写了几个字给他:喜欢无杀?   他清俊的眉头皱了皱,缓缓摇头:“我答应过她三叔,无论如何,也要护她周全。”   无杀的三叔?就是被他骗了的那个钟家三少爷了。我在心里叹息一声:这其中的事情还真复杂,恐怕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我知道这可能太强人所难,如果你真的不愿去,我可以现在就把解药给你,”慕颜笑了笑说:“我怎么也不能要挟赠帕给我的恩人。”   也就是说没那条手帕,他早逼着我去了?我真没话说了。   慕颜说完,就把手中的茶盅放下,掩嘴轻咳了两声。我这才发现他的脸色有些异于常人的苍白,应该是那天受的伤还没好。   我看着他突然变得有些落落的侧影,心里没来由的酸了一下,我挥挥手,在纸上写:好吧,我去救无杀,我该怎么做?   落下最后一笔的时候,手抖了一下,墨迹顿时就洇成一团,我还是把这件不该管的事给揽了过来,潜入凤来阁救人的凶险,只怕不是以往我经历的那些危险所能比拟的。   为什么呢?我的眼睛再次从慕颜清俊苍白的脸庞上扫过,也许只是因为经意不经意的,慕颜几次让我想起了那个年轻人罢了。   =================================   谢谢巧仙秦宝宝和宸璧^^   我写东西一向没有详细的计划,想到那里就写到那里,宝宝说的硬伤我也很明白,汗,全部完成之后还会做大修的,谢谢宝宝认真的提出意见。   至于宸璧……我好像说了是小白文……小白也总要有小白的样子吧,宸璧如果想看严肃的架空历史文,好像来错地方的说^^   其实开始下笔时也考虑过完全依照某个朝代的制度设定,一来学识有限,二来突然想:我本来就是小白嘛,装什么高深。   不算得罪,谢谢意见^^   还有,谢谢丫丫小熊,会努力更新的^^ 下卷:杨柳风篇 苏倩   刚答应了慕颜我就开始后悔,他不但马上红光满面,而且一脸奸计得逞的坏笑。我只好认栽,这家伙绝对是吃准了我心地善良,故意示弱以博取同情来的。   但是既然已经答应,怎么好再反悔,我只好给萧千清留了封信说我有事已经走了,让他不用担心,然后就被慕颜拽出了别院。   萧千清用一万两黄金把我买出逐欢楼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大街小巷,这么一来,我也算是一夕成名,成了金陵城中知名的花魁,送出这么个女儿来,宋妈妈真正算是名利双收,赚了个盆满钵满,估计现在笑得都合不拢嘴了。   这也正合了慕颜的意思,他大费周章的把我偷卖到逐欢楼,再假装恩客前来捧场,其实就是在敲着大锣告诉所有的人:“唉,都来看一看瞧一瞧,这女人是地地道道如假包换的青楼女子,大家伙给我证明啊。”   结果萧千清这么一闹,反倒帮了他的忙。   出了别院,慕颜也不耽误时间,带我直奔凤来阁总堂。对了,忘了说了,宋妈妈给我起的艺名是小蔷,够恶心的了,不过总比叫小怜小爱强。   慕颜大摇大摆的带我走进凤来阁总堂,堂内的弟子门人早有在逐欢楼中见过我的,知道我已经给楚王花一万两黄金买走了,这时不免有点讶异,慕颜根本不理会他们的目光,带我穿过前庭,径直向后院走去。   凤来阁总堂并不是那种几进几出格局严谨的大院,相反堂内这里一座堆秀假山,那里一条抱厦回廊,荼蘼醉软,曲水流觞,倒更像一座花园,应该是依据那位权贵公卿的私家园林改建的。   现在夜色浓重,院里只有曲折的小道旁点了一串朱红的薄纱宫灯,满院的景致也影影幢幢的看不分明,慕颜带着我在假山石桥和回廊间绕来绕去,一直绕到我头都晕了才在一座不怎么起眼的水榭前停下。   水榭内灯火通明,内间垂了重重的帘幕,看不到里面,外间正中放着一只半人高的黄铜四角香炉,若有若无的香雾袅袅飘到了门外,那味道极清极雅,温润的萦绕在鼻尖,整个人就舒泰沉静了不少。   外间门楹上挂着的水晶帘清脆的响了几下,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子挑开帘子走了出来。那女子约摸十八九岁的样子,不但一身白衣毫无装饰,连一头乌黑的青丝上也不见半点金玉,只是用丝带系成一束,随意的垂落在肩头上。她从灯火明亮的水榭内出来,是背光站立,脸上本应落着些阴影,但是那张脸却像是自己会发光一样,不但丝毫不见暗淡模糊,反而显出玉雪般的晶莹,她把冷寂到近乎空洞的眼睛转过来打量了我一下,接着转过去看慕颜,淡问了句:“慕堂主深夜来此,可是有要事禀报的?”   慕颜笑了笑:“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只是今天在一位贵人那里得赠了一个绝色舞女,想要献给阁主。”   那女子又看了我一眼:“就是这位姑娘了么?慕堂主少待片刻。”说着挑起帘子回去,接着掀开帘帷走进内室,好像是询问里面的凤来阁主去了,两个人说话很轻,只听到喁喁的声音,一个字都听不清。   等了一会儿,那女子就出来,重新站在帘外点头:“阁主说就把这女子安排在一水院住下罢,还说不知何时慕堂主竟然结交上了楚王殿下,可喜可贺。”   那女子进去之前也没有特别留意我的相貌,估计也不会认识我这么个“风尘女子”,但就进去这一会儿,她出来时不但知道了我就是那个被楚王买走的名妓,还顺着慕颜的话推断出我应该是楚王送给慕颜的,这句不软不硬的道贺的话说出来,弦外之音有一半儿倒是在质疑慕颜的。   慕颜微哂了哂:“算不上结交,只是能说上几句话罢了。楚王殿下今晚把这女子买回家了才知道原来是个哑巴,意兴阑珊之余就随意赏给了我,楚王殿下所赐之物,我捧着也不是,丢了也不是,实在难办。说起来也算有些唐突,但属下一来觉得这女子的确有些姿色,闲置可惜;二来想她是个哑巴,反倒比之寻常女子可靠三分,阁主身边又一向没有人伺候,因此就冒昧送了过来。阁主把这女子留下就好,那么属下就告退了。”   那女子把眉毛挑了挑,本来就有三分寒意的语调更冷:“如果不是知道这女子是个哑巴,阁主也不会把她留下。”   这话里绝对是有刺的,我都听得一阵发寒,慕颜只是笑笑,脸上依旧风轻云淡,随意的抱抱拳就转身走了。   水榭前就只剩我和那女子两个人了,她淡扫我了两眼:“我是苏倩,阁主座前张月堂堂主,你不会说话,省了我不少事,很好,跟我来吧。”   什么叫“省了我不少事”,这人说话还真不知所谓,我顺从的点头,苏倩转身带路。我以为她要带我进水榭,谁知道她径直把我往水榭旁的一溜房间里带,像是要给我安排住处。   在水榭外面站了半天本来就站的我够不耐烦的了,现在终于决定要把我留下了,结果还是不让我见那个什么阁主,真是岂有此理,我堂堂大武皇后屈尊前来,见他一个小小阁主简直比面圣还难!   我随意的扫了眼依旧帘幕严密的水榭,反正也不来见这个冷血阁主的,我只要留心观察附近的地形寻找地牢入口救出无杀就好了。   苏倩把我安排在了离水榭不远的一个房间内,我躺下就睡,一觉睡醒,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昨天慕颜带我进来之前,已经大致向我介绍了凤来阁总堂内的地形:为了方便起居办公,这个大院内还细分了许多院落,凤来阁主居住在一水院,紧邻一水院的就是苏倩居住的晴方院,慕颜的轻色院却远在几个院落之外,这些院落都是依花园的地势隔断出来的,而前庭那座轩峻高大的朱雀堂则是近年修建,雕梁画栋,气派非凡,是凤来阁召集弟子帮众议事的场所。   这些慕颜都能告诉我,但是地牢的入口具体在什么地方,居然连他也说不清楚,只是大致的知道在一水院内。凤来阁地牢的警卫十分严密,不但出入都要阁主的亲笔号令,连看守人员也都由阁主亲自选派统领,除了看守,就连慕颜这种阁内的堂主都没有进入过。怪不得凤来阁主把无杀关进地牢之后就放心大胆的扯了对她的诛杀令,他是认定无杀绝对从地牢里逃不出来了。   梳洗完毕,我走出房门准备借机熟悉地形,打探地牢的入口,我不敢走太远,就在回廊里来来回回,依栏假装观赏阶下的花木,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奇怪,回廊里来来回回的婢女侍从,一个个沉默的可怕,我在这里坐了半天,不但没有听到他们大声交谈,甚至连昵昵耳语都没有一句。   难道凤来阁主律下这么严,以至仆从连句话都不敢说,我一时好奇,就拉住一个相貌清秀的婢女询问,我向她笑笑,用手比划着示意想知道她的名字。   那婢女手里正捧着一只托盘,这时连忙把托盘放下,也用手比划了一阵,然后张开嘴指指自己的嘴巴。   我本来笑着的脸一僵,她的嘴巴异乎寻常的幽深,牙床上空无一物——舌头被齐根切掉了。   那婢女笑笑,似乎觉得此类事情再寻常不过,收起托盘点点头就走了。   想想其他默不作声的仆从,大致情况也差不多。   怪不得慕颜在送我进来之前要特地用药物令我失声,苏倩会说什么“省了我不少事”,原来在一水院侍奉的奴仆都要切掉舌头以防多嘴,我忍不住皱了皱眉,这位凤来阁主的手段,实在有些难以让人恭维。   正想着,苏倩走过来向我点了点头:“阁主要见你,跟我来。”   终于想起来要“召见”我了,我点点头,站起来整理了衣衫,跟在苏倩身后。   苏倩带我走到昨天晚上的水榭前,现在外间的珠帘已经挂起来,内室的帘帷也已经掀开,露出了正对室门的一张红木桌案。桌案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依次摆放着文房四宝和一些文书,桌案后是一张铺了墨绿软垫的圈椅,桌案靠圈椅左手边的地方还放着一只薄胎斗彩茶碗,碗内的清茶冒着丝丝热气,似乎是刚倒不久的样子,案后没有人。   苏倩把我领到桌案前站着,随口交待:“阁主在外间还有些事务要处理,你就在这里等着。”说完居然转身就出去了。   我只好垂首在一边站着,站了会儿还不见人来,百无聊赖之际,我开始打量周围的陈设。这是一个相当简洁明朗的房间,一排整齐的码放着各种图书卷宗的书架,一盆放置在花木架上枝叶茂密的文竹,还有这张干净的不见一丝灰尘的书案和案后的圈椅,就是屋内的全部陈设。看来这里是凤来阁主日常办公的场所,而书架尽头那道依旧低垂着的白色帘幕之后,应该才是他的卧房。   打量完这些,我最后把目光放在花木架旁挂着的那幅丹青上,寥寥几个清隽秀挺的行楷: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   除了这几个字,雪白的卷轴上既无落款,也无印章。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卷轴上的字迹有些似曾相识,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触手之下,纸卷后有些突起。我好奇的撩开纸卷,居然墙壁上发现了一个刻着朱雀图案的圆盘,我握住圆盘,轻轻一转,圆盘转动,墙壁也跟着辄辄动起来,墙壁越转越快,我手上一松,不由自主的顺着墙壁旋转的力量跌了过去,墙壁砰然在身后合上,我已经站在了一条幽暗的通道里。   这条通道大约有两人来宽,墙壁都由大理石砌成,每隔一段嵌着一盏油灯,封闭的通道内似乎还有通风口之类的设备,如豆的灯芯微微随着气流微微晃动着,我也感觉有一股股的气流从我脚下流向通道深处。   我随着气流向前走去,通道在前边不远的地方就转了个弯,然后变成了一条通往地下的台阶,站在台阶口,就有一股霉烂的气味传了出来。我扶着有些湿漉漉的墙壁,小心的顺着台阶走下去。   台阶尽头是一扇石门,借着烛光,可以看得出石面上苔藓斑驳,把手处的凹槽却磨得发亮,我把手放进凹槽内用力一推,石门应手而开。   石门刚打开,就有一道峭寒的罡风从门内扑出,寒意刺骨,当胸而来,我连忙闪身躲开,风刃险险擦着胸前的衣料过去,消弭在通道里,激起一声低呜。   门内传出怒吼:“姓白的,你这狡诈小人,狗娘养的,你再来问一百次,你爷爷也是那一句话:我没见过他娘的莫名其妙的灵碧教主!”声音苍老嘶哑,在阴暗的地道里听起来十分凄厉。   我小心的探头向门后看,没有灯火,深黑一片,也看不出还有多大空间,我刚看一眼,那人接着怒骂:“匹夫!竖子!今日连门都不敢尽了么?”随着骂声,铁链叮当作响,劲风又扑了过来,这一次可没有上次那么准,打在我头顶数尺之上,把石壁顶打得嗵嗵作响。   我眼睛渐渐适应了里面的光线,可以看出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头发蓬松衣衫褴褛的人影,他一边怒骂,一边形如癫狂的乱打,手上捆着的铁链击在他身前的铁栏杆上,乒乓乱响,他打出的掌风却是东一下西一下,气势虽然惊人,力气却不足,只打出数尺远就消散了,根本伤不到人。   门后一侧是关着那人的囚室,另一侧就是一条狭窄的通道,我把身子贴在通道的石壁上,慢慢移过去,那人虽然死命想要打到我,但是一股股掌风都是临到我面前就散去了,余劲虽然吹得我面颊生疼,也成不了什么威胁。   这条通道也不长,我走了一会儿,就走到了另一扇石门前,这次门那边有灯火透过来,隐约也听到了些人声,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个人在门外开口:“风清道长,请自重些。”   原来囚室里那人看打不到我,就扯直了嗓子骂,污言秽语,不堪入耳,都是在骂那个姓白的人,终于把看守惊动了。   我听到门外那人叫“风清道长”,忍不住吃了一惊,风清道长是武当掌门秋声道长的得意弟子,武当二代弟子中的菁华,即将继任的武当掌门。   两个月前秋声道长本欲把掌门之位传给风清后退隐山林,谁知道就在继任大典前夕风清突然不知所踪,以武当的声望人力,翻遍了武林居然也没有把他给翻出来,自此之后,这就成了一桩疑案,没想到他是被关在这里。   风清今年不过三十上下,年纪轻轻就要接任江湖第二大派的掌门,又儒雅孤清,风神俊朗,是无数少女思慕的对象,现在居然被折磨得像个老疯子。   风清哪里会听那个看守的话,依旧不住咒骂。门外另一个看守说:“怎么这疯子又吵起来了,阁主在里面?”   先前那看守说:“仿佛不在,这人已经傻了,没人他也吵,你又不是不知道。”   风清耳朵尖,听到了这段对话,立马把两个看守也骂了进去,言辞也越来越污秽恶毒,简直比市井间的小儿吵架还要尖酸低俗。   那两个看守估计是见惯不惯,也不生气,又客客气气的劝了两句,见风清不但不住嘴,反倒越骂越精神,就走开了。   我把耳朵贴在石门上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消失,又等了一会儿,小心的把门拉开一条缝,见没有人注意,才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依旧是一条通道,通道旁布置着装满灯油的瓷缸,每个缸顶都有一根粗大的灯芯,把一条通道照的十分明亮。通道曲曲折折,在前面不远处又拐了个弯,看守估计都在别的地方执勤,整个通道里空荡荡的没有人。   我大着胆子走出了两步,这才发现通道两侧都是一间间的囚室,不过和关着风清的那间暗室不同,这些囚室装的都是铁门,门上也开有一扇很小的窗子。听到外面有动静,囚室里立刻有人跑过来把脸贴到窗子上看我,那些人也不做声,冲血的眼球麻木死僵,直直的盯紧我,盯得我一阵毛骨悚然。   看来这里就是凤来阁的地牢了,误打误撞居然让我给发现了,我刚刚进来的那个似乎是阁主专用的秘密通道,应该还有别的通道供看守囚犯进出,不过既然发现了这条这么方便的通道,那个通道就不用管了吧。我一边想,一边在四周囚犯们的注目礼下硬着头皮往前走,既然已经来了,就顺便找找无杀被关在什么地方,看这里的囚犯都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真得快点找到无杀把她救出去才行。   走了没几步,前面居然又传来了脚步声,我暗暗叫苦,转身想找个地方藏起来,才发现通道四周都是光溜溜的铁门,哪里有藏身的地方。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的嘴突然给一只手捂住,接着我的手被人拉住,那人的身法快的不能形容,只是一瞬功夫,我们就回到了关着风清的那个石室中,石门飞快而无声的合上,那人拉我贴在远离风清一侧的石壁上。   脚步声渐渐靠近,那个看守逡巡了一阵,看没有人,又走远了。   拉着我的那人这才松开捂着我嘴的手,我不等他的手臂放下,一肘猛地向他胸口击去,他身子向后一缩,左手臂微抬,挡住了这一肘。我不等招式使老,右手已经摸到腰间的杨柳风,软剑流出,雪刃挥出一个半圆,霎时间狭窄的通道里充盈满了杀意肆溢的剑气。   那人在剑刃斩到的一瞬拔地而起,轻轻一跃,落在了数尺之外。我上前一步,补上一剑,依然是一挥而出的半圆,依然是满溢的杀气。   剑刃的雪光映亮了那个人惨白无色的脸,他带着人皮面具,但我知道他是谁,他是归无常,我一直在找,愿意用我的命来换他的命的归无常。 下卷:杨柳风篇 归者无路   雪刃再次落空,归无常后跃退开,已经退到了第二道石门前,我不等他站稳,剑招不变,第三剑平挥过去。   通道内狭窄,石门又只有一人来高,归无常一退再退,身法已经微现凌乱,眼看就要被我的长剑扫到。   我把剑身上的劲力又加重了几分,拼尽全力挥出,归无常和我的功力相差太远,我知道在他面前任何投机取巧的方法都是徒劳,索性就把最简单的挥斩连用三次。   杨柳风雪白的剑刃已经触到了归无常的衣角,电石火光间,我身侧传过来一股峭寒浑厚的掌风,我把关在囚室里的风清忘了,现在我就站在过道中央,风清一掌打出,我根本就避无可避。   一切只是刹那间的事,归无常的身影突然在我的视线里消失,真的是消失,我的长剑已经砍下去了,却只砍到一片虚空,剑上的力道落空,剑势控制不住,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跌去,掌风却早已无所不在的汹涌传来,我闭上了眼睛。   “嘭”,沉闷的撞击声响起,掌风却没有击在我身上,归无常在这危急的一瞬闪身过来,把我的身子推到墙壁上护住,用背心硬生生的接了这一掌。   击出了这掌之后,风清“呵呵”呼叫着拖动铁链又不断的打出了数掌,不过除了最早那掌凑巧凝聚了内力之外,其余的都没有什么威力。   归无常拽住我往外拉,声音有些喑哑:“先出来。”   我跟着他出去,走到门外,归无常马上把门关上,这道石门隔音,风清不堪入耳的叫骂声立刻消失在门后。   看着归无常的背影,我握紧杨柳风,暗暗吸了口气,挺剑向他背心刺落。   归无常早有准备似的回身夹住我的长剑,杨柳风的雪刃映着他苍白的脸颊,他轻轻用手指抚摸住杨柳风雪白的剑刃,目光中竟然有些怜爱:“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别离,一夜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我略略有些吃惊,杨柳风虽说是天下皆知的名剑,但是见过其真面目的人却寥寥无几,为什么归无常像是和这把剑有些渊源的样子?   我心里的疑惑刚出,归无常已经开口问:“小姑娘,你知道杨柳风的来历吗?”   我怎么不知道,关于王风和杨柳风的传说,江湖中已经流传了上百年。大武未建国前,萧氏原本是武林中颇具声望的世家大族,太宗皇帝年少扬名,也是个风流儒雅的公子哥儿,后来战火频起,时局混乱,倾巢之下安有完卵,萧氏也衰败下来,这时铸剑大师抚剑居士把倾尽毕生心力铸成的封炉之作王风传授给了太宗皇帝,太宗皇帝自此立志平定乱世,成就霸业,此后数年征战,王风始终不离太宗皇帝左右,为打下这一片铁血江山立下了赫赫功勋,太宗皇帝登基之后,王风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王者之剑,代代由萧氏的皇帝持有,和传国玉玺一样,是帝国皇权的象征。   和王风相对的是抚剑居士另外一柄得意之作杨柳风,薄情之剑杨柳风是真正的江湖之剑,王风早就不再沾染血腥,登入庙堂成为了神器一般的圣物,杨柳风却始终在江湖中辗转流传,虽说是举世闻名的名剑,但却没有被当成神奇的物件,得到它的人把它当作一柄普通的名剑使用,别的人也把它当作一柄普通的名剑看待。虽然抚剑居士临终之时留下的遗言里说,至正至刚的王风的唯一克星就是至阴至柔的杨柳风,但是谁也没有把这句话当真,毕竟王风的主人贵为大武天子,还有什么人敢于谈论克制战胜王风之类的话题?   所以上百年来杨柳风的主人悄悄的换了一代又一代,始终没有人再提起抚剑居士当年说过的话,师父把杨柳风传给我的时候也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抚摸着我的头顶静静叹息说:“我真希望你一生都不会有用到这柄剑的时候。”我好奇的问为什么,师父只是微笑着不说话。那之后不久师父的头颅被萧焕砍掉,我就把杨柳风刺进了萧焕的胸膛。现在想想,人生的际遇真是奇怪,就仿佛冥冥中有一只大手在拨动着命运的转轮似的。   我在想着,归无常却笑了起来,笑意冷冷的:“薄情之剑杨柳风,是王风主人心爱的女人才能持有的剑,它的意义在于,有一天,它终将会结束王风主人的生命。”   我愣住,归无常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在昏暗的灯火里,他的眼睛异常的幽黑深邃:“我问你,如果那天不是我杀了他,你是不是还会杀他?即便罗冼血不是他杀的,你的师父利禄却千真万确是被他砍下头颅的,你不为你的师父报仇?你依然还会杀他,是不是?”   我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他说的话我不是没有想过,我也明白,当萧焕那一剑过去,师父的头颅在我眼前飞起的那个瞬间之后,我和萧焕之间,再也不会有真正的幸福可言了,那个瞬间幻灭的恐惧涨满整个胸臆,悲痛炸得我双耳轰鸣,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有多少是因为师父的死,有多少是因为明白我再也抓不住那个年轻人了。   他说我依然还会杀萧焕,也许是真的,如果不是因为知道他命不长久,如果不是因为知道就算我不杀他,他也很快就要死了,我是不是还要杀他?那是一道横亘在我们之间跨不过去的利刃,就算我可以不顾廉耻,不讲情义,那道的利刃还是会时时的冒出血来,告诉我说还有它的存在。可是,就算是不顾廉耻,不讲情义,就算是把脚踩在那柄利刃上,那个年轻人还是走了。我只不过是把那双手再握久一点而已,我只不过是想把那个容颜再看久一点而已,我只不过是想再最后任性一次而已,只是如此而已,可是那个年轻人终于还是被夺走了,那个泡沫一样的梦终于还是结束了,是被我这双手终结的还是被另外的手终结的,没有任何差别。   归无常冷笑着推开杨柳风:“既然如此,那么他死了不是要好过他还活着?他死在我手里不是要好过死在你手里?”   不对!我想大喊,声音却哽在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息。   归无常静静的看着我,四周的灯芯咝咝燃烧,昏暗的灯光映着他鬓边的缕缕白发,我突然发现他的眼睛是重瞳,他居然也是萧氏的人?   通道尽头那扇门突然打开,天光毫无遮掩的投射进来,苏倩的声音冷冷的响起:“有人偷进密道,给我抓出来。”   我心里一惊,出了一头冷汗,我怎么就这么冲动,我给发现了不要紧,说不定慕颜也会被牵连进来,就更不用说救无杀了。   “把剑藏起来!”归无常突然一声低喝,我不及细想,连忙把剑收到腰间的腰带里。   几名持剑的劲装汉子已经闯了进来,归无常一掌一个,几下把他们推开,用手捏住我的脖子,拽着我奔出密道。   刚出密道,迎面击来几枚泛着蓝光的钢针,苏倩早就等在密道口,看到我们出来,手中喂了毒的钢针毫不留情的就打了过来。   归无常用内力把袖口涨满,挥手把那几枚钢针尽数裹在袖子里,伸手把我拉过来挡在胸前,大喝一声:“再不让开,我就扭断这个女人的脖子!”   苏倩也不接话,冷笑了一声,满手的钢针再次抛出,正是朝着我来的,归无常随手一挥,上次被裹在他衣袖间的钢针飞出,丁丁当当,竟然把苏倩打来的钢针尽数击落。   苏倩脸色微变,这时间里,归无常已经携着我跃到了水榭外厅,他大笑一声,把我推到地上,身子轻轻巧巧的在半空一折,就翻出了水榭之外,门外并立着的那些凤来阁好手长剑在手,竟然连拦都来不及拦。   我假装受了惊吓,娇弱无力的俯在地上,苏倩踱过来站在我面前,冷哼了一声:“让你也在这里等阁主也能等出些事来,起来吧。”   我手脚并用的爬起来,苏倩淡扫了我一眼:“自己回房去吧,巨鹿分堂出了些紧急事务,阁主已经赶去处理,今天不会再见你了。”   我点点头,抬步正要走,苏倩忽然补了一句:“阁主的字,写的可还清劲吧?”   是指墙上那幅字了,那字是凤来阁主亲笔写的?我摇了摇头,脸上一片朦胧,表示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苏倩冷冷一笑,挥手让我走开。   我低头走出水榭,苏倩提到墙上的那幅字,我这才隐隐想起虽然那字不是我认识的任何人的笔迹,但提笔勾画里却有一股说不清的熟悉,就仿佛是我认识的什么人故意隐藏着笔体写出来的一样。   从水榭里出来,我一个人回到房里。这几天凤来阁主出门不在,从水榭里进去营救无杀就再方便不过,不过看地牢中的布置,我一个人闯进去把无杀救出来时不大可能了,这样想,觉得还是要想办法通知慕颜,让他想办法,正想着,我房门就响了。   我起身去开了门,进来的是一个送茶水的小厮,那小厮把茶水放在桌上后,笑嘻嘻的站在桌前,乌黑的眼珠不住的转来转去,没有走的意思。   我估计他是有话说,就起身去把房门关了,那小厮这才压低声音:“慕堂主让我告诉小蔷姑娘,他随阁主到巨鹿去了,因为走的匆忙,不曾得空来告知姑娘,请姑娘一切小心。”   我顿时泄了气,早就该想到的:凤来阁主出门一定要带上个得力助手,苏倩没去,去的就是慕颜了。那么我该怎么做?在这里等着慕颜回来?就这么错过了这个大好机会?   那小厮说完后依旧笑眯眯的告辞出去,我在房里上窜下跳的憋了半天,想到地牢里那些人被折磨的惨样,几次想冲出去救无杀,但是考虑到自己那点功夫,只得作罢。   就这么晃晃悠悠住了两天,凤来阁主一点没有回来的意思,我无聊的要死,每天坐在水榭前的荷塘旁赏荷装风雅,那天晚上没看仔细,水榭前的这个荷塘居然有数亩之大,满池荷叶田田,微风吹过,绿浪阵阵,荷香扑鼻,真是个清心的好去处,这个凤来阁主也真会给自己选地方。   这天下午我穿了件坦胸的粉红薄纱绉裙又坐在了荷塘边的石凳上。   手里的苏绣团扇摇啊摇,我知道我这么打扮是有些风骚的过了头,不过人家既然是收我来做舞女的,我怎么能没有舞女的样子?   小团扇摇了一阵,意外的看到苏倩带着一个人从垂柳下曲折的青石小径里走了过来,那人一身素白的劲装,提着一柄长剑,做的是凤来阁帮众的打扮,头却垂的低低的,额发垂下来挡住了半边面孔。   苏倩视我如无物,带着那人径直在小道上,他们走近时那人抬起头有意无意的看了我一眼。   我手里的团扇掉在地上,站了起来,那人是无杀,几日不见眼神却已经变得麻木而空洞的无杀。   苏倩把脚步顿下,嘴角蕴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怎么,你认识钟大小姐?”   无杀不是应该被关在地牢里的,怎么现在又穿了凤来阁帮众的衣服出现在苏倩身后?我想不明白,木然的站在那里,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小蔷姑娘听没听说过有一种蛊毒,服者自此后每月满月之夜奇痛难当,必须要解药才能暂保性命,否则就会癫狂而死,”苏倩说的轻描淡写:“这种蛊毒是阁主配置,解药也只有阁主才有,只要服了此毒,就是发誓至死都会效忠阁主了,钟大小姐已经服过毒,”她说着淡扫了我一眼:“小蔷姑娘只是不懂武功的舞女,大约就不用服毒以表忠心了。”   我身上一阵发寒,他们居然用这么恶毒的药物来控制人。   苏倩说完,轻轻一笑,错开我重新抬步向前走去,无杀脸上漠漠的,眼皮也不抬,随着苏倩走了。   我在她们身后握紧了拳头,那个眼神张扬,一颦一笑都生机勃勃的无杀就这么被他们毁了。   我还正想着怎么把刚看到的事告诉慕颜的时候,他却已经回来了。   下午我正在房里休息,慕颜就闯了进来,他一身玄色劲装,手里第一次提着一柄微微发出青光的袖刀,随手把一瓶药水抛给我:“解药,不用再装哑了。”   我接过药瓶把解药喝下去,喉咙里马上痒痒的有了感觉,我试着发音,许久不说话,舌头有些打结:“你……你回来,干什么?”   慕颜淡淡一笑,一贯懒懒的笑容里有了些冷然的东西:“还债。”   还债?我还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已经转过身去,刀光带着慵意轻回,凄迷的清光里血色溅开,一个冲进来的凤来阁弟子叫都来不及叫一声,就被他斩杀在地。   慕颜把刀提到眼前,如镜的刀背反射出他冷峭的眉目:“数次危急相救,欠阁主的债,我大概是还不清了,那么今天就来还欠钟家的债好了。”   说完了这句话,他手中的刀像是疯了一样,泼洒而出的清光铺天盖地的遮蔽了小小的斗室,肉块混着鲜血飞溅,一片血红中慕颜的声音冷冷传来:“愣着干什么?拔剑,闯出去!”   我连忙收敛心神,把杨柳风从腰间抽出来握在手中,这么久了,我还是不太习惯江湖,更甚于修罗场的惨烈厮杀随时都在进行,背叛和出卖随时都可能发生,这个世界的法则让人心寒。只是,再怎么冰冷的世界,也总会有些什么是值得我们相信的吧,就好像这一刻这个像个嗜血的疯子一样挥舞短刀的人。   我挺剑站在慕颜身后,一边随手挡开一柄攻来的长剑,一边问:“救了无杀之后怎么办?”   慕颜一边挥舞短刀,一边随口答着:“逃。”他笑了笑,居然说:“连累你了,对不住。”   他这么个人,也会说对不住,我笑:“没关系,我总是有地方逃,躲上两个月就没事了。”   说话间我们已经冲到了院里,看到慕颜出来,站在院里的苏倩冷笑:“慕堂主,为了这个小丫头,你竟然能叛出凤来阁。幸而阁主早就料到,你如今束手就缚,阁主还能给你个痛快。”   慕颜轻笑:“叛也叛了,如今再收手,岂不是傻子?左右不过一死,痛快不痛快又有什么分别?”   苏倩冷笑着挥手让站在她身后的那个帮众出来:“无杀,你入阁后的第一个任务有了,去杀了叛贼慕颜。”   苏倩身后的那名帮众抬头走了出来,眼神空洞,正是无杀,无杀拔出腰间的剑,剑身遥指,一言不发的就向慕颜攻了过来。   慕颜一刀逼开围在身侧的凤来阁帮众,轻身就向无杀迎了过去,他一指弹开无杀的长剑,左手就拉住了无杀的手腕:“跟我走。”   无杀愣了愣,长剑转交左手,又要刺落,慕颜一把拍掉她的剑,厉声说:“我是你三叔的结义兄弟,是你长辈,你敢不听我话?”   无杀愣住,慕颜拉起她就往外面冲去,我们三个现在所在的是凤来阁戒备最森严的机密之地,四周的帮众不断涌来,我只是挥动杨柳风勉强抵抗,连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别说冲出去了,慕颜虽然自己可以出去,但是带着我和无杀两个人,就有点力不从心。   我一边手忙脚乱的挡开攻来的长剑,一边瞥到我们四周都给围得严严的,只有通往凤来阁主居住的那个水榭前的一段路防备松懈,大概凤来阁帮众认为我们绝对不会往那里跑吧。   “进水榭。”我叫了一声。   慕颜会意,刀光所到之处所向披靡,已经杀出了一条通道,我退进水榭,里面果然空无一人,我一把扯掉遮在密道开关上的字画,扳动机关,墙壁轧轧打开,所幸机关还能用。   “进地道再说。”我对身后的慕颜说,反正也无路可逃了,密道里地形复杂,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慕颜点头,几刀把围上来的凤来阁帮众逼退。我当先钻入密道,进去的时候回头看了一下,透过水榭的珠帘正好远远的看到外面庭院中苏倩站在一个青衣人身旁低头汇报着什么,隔得远了,两个人的身影都很模糊,这就是迟迟没露面的凤来阁主了?   我没多想,转身跑进密道。   密道里依然还燃着烛火,下了楼梯,我推开第二道门,指着关押着风清的牢房:“把他放出来。”   慕颜也不问原因,手起刀落,就把牢门上那根手臂粗细的铁链砍开了。   风清拖着铁链跑到门口挥舞着双手大叫,慕颜补上几剑,把缚着他手脚的铁链也砍断了。   我用手一指门外:“害你如此的凤来阁主就在门外,还不快去报仇?”   风清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拖着犹自连在身上的脚镣手铐跑向密道外,只听嘭嘭几声,那是追进密道来的凤来阁弟子被风清击飞的声音,风清虽然已经半疯半颠,但毕竟是武当二代弟子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就算是胡乱出招,凤来阁的普通弟子也抵挡不住。   混乱中我和慕颜无杀打开牢房的门,来到了外面的通道里,慕颜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不住的斩开铁牢门放出里面的囚犯,过了一会儿,他又斩杀了地牢里的狱卒,把搜到钥匙交给我和无杀开门,顿时快了不少。   我们不停的打开牢门放出囚犯,地牢里马上就是一片混乱,囚犯们四处奔逃,凤来阁地牢本来就建的牢固,不怕囚犯滋事,又出于对保密方面的考虑,看守的狱卒并没有多少,这时候被慕颜斩杀了几名,其余的也给人流冲得不知去向。   人潮里,慕颜拉我们两个躲到道路旁的一间囚室里,一片黑暗里我们三个互相握着手沉默着。   现在外面的情况一定很混乱,刚才开门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被关在地牢里人中有很多面孔都有些似曾相识,有几个我甚至一口就能叫出他们的名字,他们都是武林中的大派掌门或名动一方的大侠,其余的人想来也不是等闲之辈,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凤来阁主把他们关在这里后并没有废去他们的武功,这么多江湖中的一流好手一蜂窝的涌了出去,就算凤来阁弟子再多,只怕一时间也应付不过来,我们只要等到外面激斗正酣的时候冲出去,趁乱逃离凤来阁就好了。   在黑暗中等待的时间特别漫长,外面的吵闹声稍微小了一些的时候无杀有些冰冷的手轻轻握住了我的手掌,她的声音很低:“我们只不过认识了一天,你就跑进来冒险,你是傻子啊。”   我笑笑,也压低声音:“不是说好交朋友了,朋友有难,我要是撇下不管不是就太不讲义气了。”我说着,又笑笑:“再说了,这位慕堂主可怜巴巴的来求我救你,我也不好意思推托啊。”   无杀拉着我的手紧了紧,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慕颜,这次算是我欠你的,来日定会还你。”   我听得暗暗好笑,这句话无杀大概是想说的冷傲一点,可是听出口的口气,委委屈屈的更像个小媳妇。   那边慕颜“嗯”了一声,走到门口说:“人散尽了,我们该出去了。”   他话音未落,门外一声叮当,一根铁链夹着劲风挥向了他。   慕颜一把抓住铁链,我和无杀连忙出来察看,看到门外的过道里站着一个鹑衣百结披头散发的老人,正气咻咻抓着铁链的另一端,厉声问:“你是什么人?来抢我宝藏?”   凤来阁换了阁主之后把总堂从巨鹿移到金陵也不过是近半年来的事,这个园子还是刚刚改建,估计连这个地牢也是由地窖之类的场所改建,被关在这里的囚犯最长也不会超过半年。刚才跑出去的那些囚犯身上虽然污秽,但衣料都还半新,这位突然跑出来的老人身上穿着的衣服不但连本色都看不出来,还破烂成一条一条,也不知道是穿了多少年没换过。   那老人看我们不回答,把铁链从慕颜手中夺出,提在手里抡得虎虎生风,提高了声音质问:“你们究竟是谁?如何知道这里有宝藏?不说,我就叫锦衣卫来拿下你们,等给你们上了杖刑,看你们招也不招!”   我见他疯得厉害,又说的有板有眼,就开玩笑说:“你是谁?能指挥得了锦衣卫?”   那老人挺胸凸肚,大声说:“我是领侍卫内大臣李笑我,奉旨在金陵看守宝藏,我怎么指挥不了锦衣卫?”   我大吃一惊,李笑我是宏青的父亲,汝阳侯一品殿前带刀上一任的随行营统领,兼任着负责紫禁城安全的领侍卫内大臣,随行营的公文记载上李笑我二十年前就在出外公干的时候殉职了,怎么这个老人会自称是李笑我。   慕颜不知道这段往事,好笑的问:“噢,你是领侍卫内大臣大人,那你看守的宝藏是什么?”   “宝藏是什么?”自称是李笑我的鹑衣老人眼中流露出一层迷茫之色,随即果断的摇头:“宝藏是什么不能说,宝藏就埋在这间密室里,是什么不能说,不能说!”   我忍不住翻翻白眼,这间密室里有的只是带着镣铐的武林豪杰,看来他还真不是一般的疯。   慕颜也觉得好笑,挥手说:“好了,咱们快走吧,等阁主把局面控制住就晚了。”   我摇了摇头:“不行,这个人是我朋友的爹,要带他一起走。”   慕颜失笑:“带这个疯老头子一起走,你也太多管闲事了吧。”   我白他一眼:“你请我来救无杀的时候怎么没说我爱管闲事?”   慕颜立刻噤声,我向犹自挥舞着铁链向我们示威的李笑我挥手说:“别吵了,我们带你走,怎么样?”   李笑我愣了愣,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成,不成,没有万岁爷的圣旨,我死都不能出去。”   给你下圣旨的睿宗皇帝早就入土九年了,我又好气又好笑:“好,好,我就是带了圣旨来的,万岁爷召你回去了。”   李笑我这时倒不糊涂了,瞪着眼睛问:“圣旨在哪里?拿出来我看看。”   我只好说:“万岁爷下的是口谕,快跟我走吧。”   李笑我只是摇头:“不成,不成,即便是口谕,万岁爷定然还会让人稍来信物,我不信。”   我哭笑不得,这位老大叔该清醒的时候不清醒,不该清醒的时候还真挺清楚的。   李笑我摇着头,把目光移到了我手上的杨柳风上,瞪大了眼睛:“杨柳风?”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突然翻身单膝跪了下去:“微臣李笑我,参见皇后娘娘。”   我也给他吓了一跳,时间紧急,我马上就顺水推舟的说:“好了,这回信了吧,万岁爷让我来接你出去,快走吧。”   李笑我拍拍膝盖的灰站起来:“惊动皇后娘娘亲身前来,微臣惶恐,微臣惶恐。”   居然还把能把套话说的一板一眼,我突然很想踢这老大叔一脚。   拽起李笑我,我们一行四个人飞快的找到出口走出地道。   从假山旁的杂草丛里爬出来,四下打量了一下,这才发现我们只不过是在荷塘的另一侧,不远处就是隔塘相望的水榭,在地道里绕了那么久,居然只绕了这么点路。   幸好地牢外的情况就像所料的那样混乱,到处都是混战着的江湖豪杰和凤来阁弟子,零星还能看到几具倒在地上的尸体。   我们三个人,再加上一个疯癫的大叔,很容易就从凤来阁的大院里混了出来。   出了大院还是未牌时分,街上的行人如织,慕颜和无杀一身沾血的劲装,我穿一身粉红轻纱手里还提着剑,李笑我就更不用说了,我们这四个人想不惹眼都不行。   无杀犹豫了一下问:“我们现在去哪里?”   我托腮考虑了一下:“去楚王的别院暂时避一下怎么样?”   “去金陵行宫更好一些吧,驻守有朝廷的官兵,就算是阁主,一时间也不敢进去找人。”慕颜突然说。   “好,这主意不错。”我拍手附和,马上觉出不对:“你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的提议去行宫避难?”   慕颜一笑:“看楚王和你的样子,我就知道你的身份绝非平常了,今天又见你执意要带随行营副统领李宏青的父亲李笑我出来,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都把话说这么明白了我还能说什么,只好摊了摊手:“那好,就去行宫先躲上一阵吧。”   我们已经打算好了要去金陵城外的行宫,但是我们没想到凤来阁主还留了一招。   就在金陵城外不远的密林中,数百名弩箭手把强弓撑满,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   汗,那个,焕焕本来就是在等待复活的……伊在后台也等的有点不耐烦了……   这个,留言的大大,俺知道等文是一种煎熬,挤文也是一种煎熬啊……   大家亲个,心情愉快^^(注:该吻是给女同胞的,男同胞请自觉拒收,谢谢。)   下卷:杨柳风篇 凤来阁主   一个白衣人从弩箭手身后转了出来,他把手拢在袖子里,一脸似有似无的笑,微迷的眼睛里竟然泛着浅浅的冰蓝:“是莫堂主啊,阁主命我在此堵截从地牢中逃出来的囚犯,没想到囚犯没等到,却把莫堂主等来了。”   在这里等着堵截从地牢中逃出来的囚犯?我们从地牢里出来就马上赶了过来,他们怎么就有时间在这里好整以暇的布好弓箭手等着堵截逃出来的人?   想到这几天的事,一瞬间,我明白了其中的关节:凤来阁主召我进入他的书房,就是要给我机会发现书房内的通道,等到我们被围困在水榭前无路可走的时候,我自然会想到要逃到地道里去,以我的性格,为了制造混乱逃跑,会放出所有的囚犯是很正常的事情,所以他才会早就布置了人手在这里等着堵截那些逃出的人。   我觉得嘴里有些发苦,因为这至少意味着两点:一、凤来阁主早就知道了我是慕颜安插进去救无杀的人,二、他仿佛对我的脾性作风很了解。   慕颜笑得轻描淡写:“聂堂主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那白衣人就是凤来阁巨鹿分堂井木堂的堂主聂寒容,他也笑:“还好,还好,听说慕堂主前几日和崆峒派第一高手文离绪对决受了重伤,不知道现在如何?”   慕颜笑:“聂堂主很关心?”话音刚落,刀光一闪,他手里的短刀迸了出去,直取聂寒容颈间。   聂寒容的袖子里蓦的射出条条银光,宛若一朵重瓣的银菊粲然绽放,双臂张开,他手指间的银线纷叠射向慕颜。   清冷如水的刀光铺洒开来,银菊雾一般遽然消散,疏忽间慕颜的快刀已经攻到聂寒容身前,聂寒容轻身避让,手指微动,银线根根交错,嘶嘶作响,纷乱如光丝般的银线已经又迅捷的卷向慕颜。   聂寒容是华弦门的传人,这一门的门人所用的武器都是极细极韧的钢丝,因之极细,也就极利,轻易就能切割肌肉,聂寒容是华弦门不世出的英才,未入凤来阁前就是江湖中排名前十的杀手,也不知道有多少英雄豪杰不明不白的就丧生在了他这一手银华弦下。   慕颜短刀疾回,刀刃嘶声切割在银丝上,银线只被阻隔了一瞬,“哧”的一声,削金断玉的钢刀竟然寸寸断裂开来,趁着这一瞬,慕颜翻身而起,堪堪躲过了交叠而来的银线。   几片黑色的布料和着血滴从空中飘落,慕颜看也不看手臂上被划出的新伤,向这边伸出手说:“拿剑来。”   无杀醒悟过来,正要把手中的长剑抛过去,我拦住她,把手里的杨柳风抛向慕颜:“我的剑好,用我的。”   慕颜接住杨柳风,聂寒容手里的银丝步步紧逼,早已根根弹了过来,刚刚慕颜一进一退,恰巧就把聂寒容从箭阵一侧扯到了箭阵前,现在那些弓箭手如果要想拉弓射我们,就要先射穿聂寒容和慕颜了。   杨柳风是软剑,以柔克柔,一时间也阻住了银丝的攻势,满天银光流转,剑影丝阵之间竟然看不清慕颜和聂寒容的身形。   那边打得正急,我这边倒是安静,李笑我自从出了城就乖得很,寸步不离的跟在我身边,也不说话,在地道里的威风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无杀则一直低头不语,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我料想慕颜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危机,就拉住无杀和李笑我,转身向金陵城中跑去:“我们进城。”   进了城行人如织,就算凤来阁有再大胆子,也绝对不敢在闹市中放箭滥杀无辜,既然不敢放箭,那么我们就有的是机会混入人群中遁走。   我们没跑出几步,边跑边向后看的无杀突然“啊”了一声,停住脚步。   我不回头不要紧,一回头肉都快疼掉了,我借给慕颜用的杨柳风竟然已经断成了两截,长剑断了之后慕颜立刻就有点左支右拙,握着半截断剑勉力抵挡五孔不入的银丝。   我还没说什么,慕颜拼力对敌,危急中居然还抽出空埋怨:“什么你的剑好,还不是一样断成了两半儿?”   我鼻子都快气歪了:“放屁!好心好意把剑借给你,你功夫不精让人家把剑削断了还敢怨我?”   慕颜这会儿更加狼狈,身上多了几道伤口,衣衫破损,肌肤又裸露出来了不少不说,连俊秀的脸颊上也给划上了一道伤口,血流披面,添了几分狰狞,他分不出神来跟我说话,且战且退,越退离那排闪着寒光的箭弩越近。   聂寒容轻笑出声:“慕堂主,今天你怕是赢不了我了,怎么样?乖乖的跟我回去见阁主?”   慕颜啐了一口,笑:“娘娘腔,还真敢夸海口,想绑我回去?你还早十年!”   聂寒容形貌秀美,举止之间是有些女气,他大概也最厌恶别人叫他“娘娘腔”,怒极反笑:“慕堂主,这可是你自寻死路。”他突然一个翻身跃到了整排弓箭手身后,手上的银丝簌簌有声,依然挡在慕颜身前。   这时如果弓箭手突然放箭,就算慕颜有三头六臂,只怕也躲不过去了。   我身边白影一闪,无杀已经拔剑冲了过去,这傻姑娘,我惶急的去拉她的袖子,耳朵里听到聂寒容蓦得清冷下来的声音:“放……”   “咄”,羽矢破空的声音仿佛撕裂长空,不是那些弓箭手射出的箭,有一支羽箭从我们背后射来,直穿透如雨般的线幕,擦过聂寒容的脸颊,带着闷响没入了他身后的水杉树,箭尾犹自轻轻颤动,几缕银线从空中慢慢滑落,这破空而来的一箭竟然截断了聂寒容的银华丝。   马蹄声得得,一骑轻骑越过我们,悠然的走到一排弓箭手之前,萧千清一身胜雪的白衣,修长白皙的手里握着一只乌黑的强弓,更衬得肌肤如玉。   他用弓背轻轻挑动落在肩上的发带,笑得清雅:“难得本王有雅兴出城狩猎,怎么今日金陵不但城内闹腾得厉害,连城外也有人挡道?”   狩猎?我回头看看,萧千清身后果然跟了一队甲胄整齐的亲兵,一个个表情肃穆,颇具威严,不过狩猎……有人狩猎也轻衫缓袍,穿的好像要去喝茶一样?   萧千清话音刚落,马上有个络腮胡子的军官策马上前,立剑大喝:“辅政王千岁在此,前方何人,好大的胆子,还不赶快让道?”   聂寒容手上还抓着那几股被截断的银丝,他轻轻一笑,收线站在道旁,挥手令弓箭手退开,躬身说:“草民们正在些私人恩怨上纠缠,无意间惊扰千岁大驾,还望赎罪。不过江湖间的恩怨纷繁复杂,牵一发而动全局,千岁若要插手,只怕要大费些心思不可。”   萧千清哼了一声:“本王才不管你们那些琐碎事务,我只是出城打猎,恰巧撞到我府上走丢的舞女和拐走我舞女的那人,要把他们带回去而已。”他说着,再也不加掩饰,弯腰把手伸给我:“上马吧。”   我觉得有些尴尬,就退开一步福了福说:“千岁折杀奴婢了,奴婢不敢和千岁同乘一骑。”   “嗯?喉咙好了吗?”萧千清像是没留意到我说的是什么,声音显得很高兴:“我正给你找了个能解那毒的大夫,你既然已经好了,那就不用了。”   我抬起头,他眉头扬起,一向淡淡的脸上挂着些欢欣的表情,心里微微动了一下,我把手交到他手里:“谢千岁为奴婢操心。”   萧千清笑着把我拉到马上,坐在他的马上,我才暗暗松了口气,幸亏萧千清来得及时,要不然我这条小命,真的要玩掉大半条。   萧千清耀武扬威的把我和慕颜无杀带到了他的别院里,花厅里坐定,关门上茶,开始说正事。   萧千清淡笑着把玩手中的青花瓷杯,看了我一眼,语气里都是调侃:“怎么,皇后娘娘的舞女做得可还好?”   我尴尬的干咳一声,瞟了眼慕颜和无杀,慕颜笑容懒懒的没什么反应,无杀也一脸淡然,对我这个“皇后娘娘”的身份没作出什么激烈反应。   我挠挠头皮:“这个,也就那样吧。萧千清啊,这次的事,谢谢你了,改天请你吃饭。”   “得了吧,”萧千清毫不客气的嗤笑:“你请我吃饭,还不是一文钱一碗的浆面条管饱?”   “是啊,”我讪讪的接口:“也不知道金陵城里有没有浆面条卖……”   无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萧千清也笑着摇头:“哎,我看到你就头疼。”他笑完,看了看无杀,突然从衣袖里摸出一个小包抛在无杀面前的小几上:“失心散的解药。”   无杀诧异的抬头。   “凤来阁主差人送来的,”萧千清说着,又把一瓶药丸放到慕颜面前:“这是你们阁主要我转交给你的伤药,他带口信说让你小心调养,免得落下隐疾。”   慕颜倒是一点也不吃惊,拿了药瓶道声谢。   萧千清继续说:“我能得到消息前去解救你们,也是因为他派人通知了我。”   我奇怪了:“慕颜,你们阁主到底在搞什么?”   “当然是故意放我们走了,这都看不出来?”慕颜抬眼淡淡的说:“不然就凭你们三个拖油瓶子,你以为我们真逃得出来?”   我忽略他说我是“拖油瓶子”,继续问:“你们阁主故意放我们出来干什么?有什么用意?不会是阴谋吧?”   慕颜笑笑:“看来我们阁主狠毒无情的声名还真深入人心,”他摇了摇头继续说:“阁主一直都对无杀手下留情着的,不然就算我肯亲手把无杀抓回阁中,诛杀令已下,阁主一样也能杀了她。我明白阁主不是真的要赶尽杀绝,才敢设计找人进去救无杀,不然的话,以阁主的才智,别说这么个漏洞百出的计划,就算我谋划的再严密十倍,要想从地牢里带出个人来,也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   我听得更晕:“啰嗦死了,不就是放个人嘛,他是你们的老大,说放就放,说杀就杀,用得着这么大费周折不用?”   慕颜大笑:“急性子啊急性子,也亏你阁主的计划才能顺利施行。”他笑完了,突然反问:“你知道凤来阁的来历么?”   我点头:“怎么会不知道,凤来阁五年之前才创立,创立之初不过是一个小杀手组织,第一任阁主风远江,身世师门不明,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不到三年时间就在名门林立的江北站稳了脚跟,把一个小小的凤来阁发展成了能与江湖第一杀手组织三生堂分庭抗争的门派,有一段时间凤来阁甚至隐隐有了凌驾于三生堂之上的气势。可惜去年春天风远江暴卒,此后凤来阁就算没有分崩离析,也乱成了一锅粥,几位首领谁都不服谁,整天窝里斗打来打去,凤来阁别说发展,没有被别的门派灭掉已经是很好了。这样闹了大半年,直到你们现在的这个阁主出现,不但神奇的驯服了原先的几位首领,还重新划分了职位帮众,吸纳了新弟子,把凤来阁改组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你就是这位新阁主来了之后才加入凤来阁的罢。”我侃侃而谈,虽说我不是江湖百事通,这点掌故还是知道的。   慕颜点头,笑:“还算知道些,”然后肃了肃容:“那么你知道背后支持凤来阁的是什么人吗?”   “背后支持凤来阁的?”我有些诧异:“凤来阁不是独立的门派,怎么还受谁钳制?”   “你以为风远江在短短三年内并吞几个门派,购置下大片房产,用的是什么钱?杀手卖命赚下的那点钱?连维持日常开支都不够。”慕颜对现任这个阁主言谈间一直很敬重,对从来没有奉为其主的风远江就直呼姓名,不大客气了。   “你们不是灭掉了很多殷实的门派,把搜刮到的钱财据为己有了吗?”我提问。   “风远江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把人命当成草芥,我们阁主不会!”慕颜语气很轻蔑,接着解释:“那些不是我们做的,只是有人让我们背下了这些罪名而已。”他顿了顿,扫了一眼无杀,轻声说了句:“钟家的灭门之祸也一样。”   无杀一直低垂着头喝茶,这时身子震了震,没有说话。   慕颜转开话题:“风远江死后,背后支持的那人看凤来阁已经成了一盘散沙,曾经一度放手不管,转而经营别的门派,后来我们阁主接手了凤来阁之后,那人看凤来阁前程一片大好,才又回来力挺凤来阁,那时经过阁主的锐意改革,我们的各项经费都已经足够,完全可以独立不受那人节制,但阁主还是同意了接收那人的财力帮助,同时受其控制。那人富可敌国,无论对于我们提出的什么开支要求都一概满足,接受那人钱财支持之初,我们的确借助他的财力做了不少事,平心而论,如果没有那人的支持,凤来阁尚且不会有今日的规模。但是那人最初的时候,要求我们为他做的事还在情理之中,后来我们的力量日益壮大,连那人也开始忌惮起来,指派给我们做的事也越来越难,他知道灭门灭族滥杀无辜此类狠毒的事情阁主决计不会去做,就派遣手下别的组织去干,却把罪名都推到我们头上。”   慕颜的脸上少见的有了些愤慨轻蔑的神色:“近来更是过分,那人命人在江湖中传播关于琉璃醉的传言,说是那酒中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得之就可以无敌天下,这不是瞎扯么?琉璃醉这名字虽然常人知道的不多,但好酒之徒都知道,不过是回疆一个有名的酿酒师傅酿制的五蒸五酿的葡萄酒,因为酒色通透玲珑,所就被称之为琉璃醉。江湖人就是容易头昏脑热,连这等黄口小儿也不上当的假话居然也有人信。我和钟家三少爷谴杀是拜过把子的异姓兄弟,一向交好,平日里也有来往,谴杀嗜酒如命,藏了一坛琉璃醉,哼,就是因为这坛酒,钟家上下……”慕颜说到这里,顿了顿,扫了眼无杀,终于还是忍不住满腔义愤:“钟家上下像疯了一样,那天我恰巧也在钟家,钟家当家的钟老太爷把谴杀叫到大堂,不但叫他拿出酒来,还非要逼他说出无敌天下的秘密,这不是利令智昏么?谴杀怎么说的上来,钟老太爷就大发脾气,看那气急败坏的脸,”慕颜冷笑了两声:“真不像是成名已久的老前辈。后来钟家的长辈们都去了,吵得更加不可开交,谴杀看场面不可收拾,就叫我先走开了。说句实话,我真不想留下来看那些江湖成名大侠的嘴脸。”   慕颜言辞很有些尖刻,无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低着头不说话。   慕颜想起了什么,挑眉问我:“你听江湖中传言是不是我用计笼络钟家三少爷,盗走琉璃醉之后带人灭了钟家满门?”   我点了点头:“蛊行营的密探得到的就是这样的消息。”   慕颜一笑,目光中带上了点倦怠:“那人就是要让人这么以为的,我和谴杀结拜三年有余,如今竟成了用计笼络。”慕颜又顿了顿整理思路,继续讲:“我离开钟家当晚,钟家大宅就起了火灾,大火绵延数里,没有一个人从火窖中生还,我连夜赶回钟家大宅,也只看到了一片废墟。我回到阁中之后,那人已经对阁主下了命令,要凤来阁把钟家灭门惨案的罪名担当下来。凤来阁的名声已经够坏,也不在乎再坏这一点,我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爱嚼舌根的就让他们嚼去,好笑的是世人都因这事知道了琉璃醉现在在凤来阁,数不清的大侠高手跑来夺宝,真正可笑。”   我点点头:“原来里面还有这么多曲折,”想起了什么,问:“那无杀当天……”   “无杀那天跟我一起出来,躲过了一劫。”慕颜很快回答。   我默然,这两个人果然早就有点那个啥了,一个女孩子家独身跟一个青年男子出门,只怕还一起走过夜路,真是……   无杀突然离座:“你们继续谈,我回避一下。”   “无杀!”慕颜叫住她:“事发当晚我一直和你在一起,你还不清楚我是不是凶手?你到底为什么一直……”   “且不说凶手到底是不是你,”无杀低着头,冷笑着打断他:“现在世人都以为你是灭我钟家的罪魁祸首,我如果跟你在一起,不就成了认贼作父的无耻之徒?”   慕颜大约是觉得很好笑:“世人以为?原来你是顾忌这个?算我看走了眼。”   无杀突然抬头,目光中有灼灼的光芒:“我是顾忌这个!你慕少侠风流潇洒,能不顾忌世人的眼光,我还要顾忌!我钟家的十八代先人还要顾忌!我钟家新丧的七十三口人也要顾忌!我是钟家唯一的活人了,江湖上的眼睛都看着我呢,慕堂主!”   无杀说完,转身飞快的跑出花厅,我跑出去追,萧千清在一旁摆摆手示意我不用着急:“让她先静一静,现在不要去吵她。”   我想想也是,就又坐下来,随手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今天萧千清这里的茶不知道是怎么了,颜色挺好,喝到嘴里却一点味道也没有,我没留意,接着问慕颜:“对了,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把过千红杀了,是怎么回事?”   慕颜笑笑:“那次啊,我不是说了?自从钟家灭门之后,人人都以为琉璃醉在我手里,天天来抢,防不胜防,那次是我和崆峒派文离绪深夜在玄武湖边交手,我废了文离绪的功夫,也让他伤了心脉,回总堂的时候正好遇到过千红,他认出了我,想要趁火打劫,我那时实在没有余力动手,就把他诱到一个小巷中用最后一点残存的内力击杀了他,谁知道刚得手,你就从巷口过来了,我还以为是过千红找来的帮手,真正吓了一跳。”   “阴差阳错,原来如此。”我摇头晃脑的笑:“人的际遇真是奇怪,看来命中注定我要跟你认识了。”   慕颜也笑笑。   我敲敲脑门:“缠了半天都让你缠晕了,你们阁主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大费周章,绕这么大个弯子把无杀放出来?”   慕颜点头:“很清楚了,无杀是那人让阁主杀的,阁主不愿下手,恰巧我又主动把无杀抓回了阁中,阁主就顺势扯了诛杀令,后来我安排你进总堂救无杀,阁主再顺水推舟,放出无杀。”   “啊?”我头晕:“你们阁主既然有心放出无杀,干嘛给她下失心散,然后再给解药,你既然知道你们阁主有心要放无杀,去找我救无杀时干嘛一脸悲壮,像是准备去送死的样子?”   “这不都是演戏给人看的,”慕颜笑:“说阁主有心要放无杀,也是我自己忖度出来的,那人的势力无孔不入,连我们阁内阁主亲信的这几位堂主,都有可能是那人的人,是以阁主从头至尾并没有向我说过什么,只是一边暗示,一边不动声色的给我机会而已。”   我同情的看看慕颜,想起京城里那些暗潮汹涌眉来眼去的官员了:殚精竭虑的斗心眼,他们还真累。   慕颜倒不觉得他该被人同情,又神秘的一笑:“不过嘛,这次顺手放出了地牢中关着的那些人,不知道又该掀起什么样的波澜。”   我愣了愣,回忆起那天见过的人:“那些人?你们是怎么关了那么多武林高手?”   “那不是我们要关的,”慕颜摇摇头:“全是那人的意思。”   “不管是不是那人的意思,那些人是在你们凤来阁的地牢里关着的,这么一闹,消息一定要走漏出去,那些人不是一派掌门,也算一方豪杰,他们的弟子亲友还不一蜂窝的到你们总堂来要人报仇?到时候看你们怎么收场。”我说着,问一边的萧千清:“你说说看,城内现在什么状况了?”   我们说话的时候,萧千清一直倚在椅子上看阶下新开的那簇兰花,这时回过那双浅黛色的眼眸,懒懒说了句:“凤来阁中拘禁江湖中人的消息已经传开了,过个一两日,就要像你说的那样,那些人的弟子亲友就要来兴师问罪了。”   我摊摊手:“看吧。”   慕颜只笑,不说话。   一直懒洋洋的萧千清却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的说:“顺水推舟,步步后退,却在出其不意之时一击退敌,这样的行事作风,还真似一位故人。”他说着,突然抬眼问我:“苍苍,你见过那位凤来阁主了吗?”   我点头:“见过了啊。”见过那个青色的影子了嘛。   萧千清抿嘴笑笑,没再说话。   都装什么深沉,我不再理他们,低头看到桌子正中放着慕颜随手带回来的杨柳风的两截断刃,又是一阵肉痛——再找一把这么又轻又软又好带的剑很难的。   边肉疼,边轻轻抚上杨柳风冰冷的剑刃,剑从正中间断开,“所恨年年赠别离”七个字,零落的断在了两截剑刃上。   杨柳风断了,这个轮回也该终结了吧,我脑中闪过归无常那句话:“薄情之剑杨柳风,是王风主人心爱的女人才能持有的剑,它的意义在于,有一天,它终将会结束王风主人的生命。”   我用手指抚过断刃整齐的断口,真的该终结了,这条漫长艰辛,一次次无谓重复的轮回之路,就算是这把无欲无爱的长剑,也会累罢。   无杀走了,等我从花厅里出来找她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了一张字条点名是给我的:外间此刻很混乱,我自有分寸。来日定会重见。   笔笔挺拔飞扬的字迹,实在不像出自女子之手,“外间此刻很混乱”,我笑笑,这姑娘是说现在外边的情况正好混水摸鱼了,晃晃纸条看到一边面无表情的慕颜,我有些神使鬼差的问:“慕颜,你为什么要喜欢无杀?为什么明明知道没有结果,还要去喜欢?”   慕颜淡看我了一眼:“这就是执念了,我们都一样。”   我们都一样?我愣愣的,慕颜从怀里摸出一方手帕递给我,正是那天我送给他的那条:“你不像是随身带手帕的人,这方手帕,是给别人带的吧,还给你,也许以后再见那人了,用得到。”慕颜淡淡的说着,笑了笑:“你拿这个问题来问我,不如去问楚王。”   我接过手帕,抬头看到萧千清依然倚在花厅里的栏杆边坐着,远远看去,那个单薄的白影像是随时要融化在了锦簇的繁花之中一样。   正想着,那条白影却猛地跳起来,萧千清很高兴的挥手冲我叫:“苍苍,我们去看好戏好不好?”   我望着那个比突然绽放的牡丹还要绚丽夺目的人,嗯,总算恢复了点正常,我还真接受不了一个既不臭美,又不说话装深沉的萧千清。   萧千清说的看好戏,就是混在讨伐凤来阁的武林中人里去看热闹。   不过这回闹得很真厉害,凤来阁前的大街水泄不通,各路武林豪杰摩肩接踵,一个个表情肃穆一脸苦大仇深,像是准备要把凤来阁踏平一样。   李笑我疯疯傻傻,自然就把他丢到家里了。萧千清,慕颜,我,我们三个艰难的混在人流里被冲着向前。   慕颜稍微化了装,粘了几撇小胡子,我把妆卸了之后基本上就看不出来是那个曾名动一时的花魁了,慕颜盯着我卸了装之后的脸看了半晌说:“有人说化妆其实也是一种易容术,果然不错。”   真想踢飞他。   至于萧千清,这位就更头疼了,他说什么也绝对不“把自己往丑里打扮。”结果依然白衣飘飘,挂着那个迷死人不偿命的招牌浅笑出门了,生怕别人认不出来他是楚王。不过这么一来也有点好处:人群会自动分开,给我们让出一条小道来。省了不少我们往前挤的劲儿。   江湖人物蜂拥而至,凤来阁倒大方,不但正门大开,而且在广阔的前庭里设下了茶水桌椅招待,一派待客有道的主人架势。   有胆小生怕其中有诈的武林中人在门口探头探脑不敢进去,胆子大的一些就老实不客气地走到院里的桌椅前坐下,只是桌上的茶水糕点还是没人敢动。   过了一会儿执武林牛耳的少林武当两大派的掌门雪真大师和秋声道长也到了(这两位老大叔又出来了……),两位掌门谈笑风生,径直进院中找了座位坐下。别人一看,好,果然是大长辈的风范,别人敢大开门庭请咱们进去,咱们不去岂不是显得太胆小没气度了,就都跟了进去。   院中不一会儿就熙熙攘攘的坐满了人,我和萧千清慕颜捡了最偏远的角落坐下,我抬头看了看,座椅安排的刚好,院子里没座位站着的人很少,想想这位凤来阁主也真是恐怖,居然把能来的人数都估算好了。   我扫了一圈,看到前庭正中的朱雀楼前单摆着一套木桌椅,苏倩,先前见过的聂寒容,还有另外几个看起来像是楼中首脑的人全都一身白衣,恭敬的站在桌椅旁。看来这次凤来阁七大堂主除了慕颜,全都到齐了。   天气本来有些阴霾,乌云飘走,庭院里渐渐明亮起来,凤来阁主还是迟迟不出来。   我等的有些心焦,想起虽然知道凤来阁主姓白,但是江湖中人敬重畏惧他的就称一声“白先生”,痛恨蔑视的就直接叫“姓白的”,弄了这么长时间,我真还不知道他的叫什么。想着,随口问身边的慕颜:“唉,你们阁主的名讳是什么?”   我说的声音有些大了,连临桌上的人也都侧目来看,分明都是看乡巴佬一般的表情。   慕颜噗嗤一笑,回答:“阁主的名讳上迟下帆,迟迟钟鼓初长夜的迟,孤帆一片日边来的帆,记好了。”   上迟下帆,白迟帆。   喧嚣吵闹声突然低了下来,人们都把目光聚向前方,凤来阁主要出来了。   “哗啦”一声,我面前的桌子倒了下去,茶杯水壶滚落一地,慕颜似乎在叫:“大小姐,你站这么急干嘛?”   庭前转弯处的荼靡架后缓步走出了一个年轻人,青衣缓袍,全身上下一无装饰,他走到正前方的桌椅前,并未坐下,而是微微颔首,向在场的众人致意。   他的眼睛缓缓扫过诺大的前庭,隔着黑压压的桌椅人群,我们的目光接上了。   这一刻,我和他的距离很远,远到几乎像是隔着整个世界。 下卷:杨柳风篇 人成各,今非昨   远远的,那个年轻人微微扬了扬嘴角,似乎是在笑,他轻轻点了点头——不知道是向我,还是向庭内的众人。   我重重的跌坐在椅子上,这是在做梦吧,用力晃了晃头,一定是在做梦了,不会再看到那个人了,再也不会了,可是那么清晰的在眼前晃着的人又是谁,眼睛已经模糊了,可是那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却依然钻进耳朵里:“……时间仓卒,茶水粗鄙,还望诸位武林同道见谅……”   这是他在同庭内的众人讲客套话。   脑子里已经什么都不能想了,只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叫:那是他,那是他,他回来了,他回来了,他活过来了……   有只手轻轻的拍上了肩膀,慕颜的声音难得的沉静:“遇到你等的那个人了罢。”   我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不是碰一碰就会碎的梦境吗?不是摇一摇就会不见了的幻影吗?   半年了,我连梦都没有梦到过他,我不敢梦,心要足够冷漠才能活下去,在梦里看到他,醒来又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我一个人面对孤寂寒冷的长夜,这种感觉,我一次都不敢要,一次都不敢要才能在这个再也没有他的世上活下去。   可是他回来了,完好无损的回来了,带着淡淡的笑意站在众人面前,用他淡淡的语调说着些淡淡的客气着的话。   他回来了。   慕颜微叹了口气:“没想到,你等的人竟然是阁主。”   什么阁主?他不是阁主,也不是什么皇帝,先帝,德佑皇帝,万岁爷,武林枭雄,让那些混蛋都去见鬼!他是那个笑着叫我“苍苍”的年轻人,把他冰凉的指尖贴在我的面颊上的年轻人,在雪地里抱住我的年轻人,在黑夜的烛光下向我慢慢展开笑靥的年轻人,对我微笑着跌下云龙台阶的年轻人,现在这个年轻人回来了。   我做了一个让所有人侧目的举动,我站起来,撞撞跌跌一路推开人群向他走去,诧异声,质问声,谩骂声,一片片的响起来,所有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凤来阁的几位堂主紧张的聚起来。   我这个样子,像是个滋事的疯子吗?   不要紧的,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想确认一下那个身体是不是热的,确认一下那个活着的,会笑,会说话的人是真的存在。   我知道,我知道我应该耐心的等的,我知道我该耐心的等他把眼下的事情处理完了,等到那个时候再悄悄的和他私下相认。可是我等不了了,每一个瞬间都那么长,每一个瞬间都要千回百转的质疑再确定,确定再质疑,我真的会疯了。   “你是何人?是你,你……”苏倩的手拦了过来。   我越过她的手臂,去看那个仍旧坐在椅子上的人,他侧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投出一点阴影,他用手扶住桌子,沉默着,终于还是慢慢站起来,轻轻点了点头:“让她过来。”   我快步走过去,没有犹豫,紧紧抱住他的身子。   这个身子是暖的,手感不会错,他稍微胖了一些,味道还是那么熟悉,暖暖的,夹着些微微辛辣的药香,不会错了,这个人就是他。   心里那个微小的火光瞬间膨胀了几倍,暖的整个人都要烧了起来。   我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萧大哥。”   他的手臂没有迎上来,他就站在那里任我搂抱,既不迎合,也不拒绝。   我抬起头看他的脸,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久别重逢后的喜悦没有,厌恶的嫌弃也没有,他就是那么淡淡的看着我,如同一位淡定从容的江湖领袖,如同一个陌路人。   他把我从他身上扶起来:“你先去一边休息一下。”   眼前有些晕眩,难道他忘了我是谁?他都忘记了?”   他又开口,声音依旧没有起伏:“苍苍,先去等一下。”   他没忘,我吸吸鼻涕,他却已经转过头,声音里有了些暖意:“慕颜,你回来了。”   慕颜点头:“嗯,我回来了。”他把目光移到我身上:“这位是阁主的……”   “一位故人。”冷淡而随意的回答,那个人把深黑幽亮的眼睛转到我脸上:“一位故人而已。”   萧焕,这个冷冷的,眼里依稀有属于江湖人特有的犀利冷酷的光芒的萧焕,淡淡的重复着:“一位故人而已。”   我把手从他身上放开,退后一步,笑:“好,我先休息一下,你们先处理事情,我等着。”   萧焕不再停留,再不看我,转身对慕颜笑:“很好,你能回来,我很高兴。”   慕颜低下头笑,一向淡漠的脸上浮上一丝感激。   萧焕走到前边面对庭中的众人:“各位武林同道,我们今天就来把事情说清楚,孰是孰非,各位自有公论。”   往下的事情发展的很快,那些被关押在地牢里的人纷纷被请出,这些人众口一词,都说自己并非被凤来阁关押迫害,而是身陷在一位大魔头之手,被之折磨残害,然后被凤来阁解救出来暂时住在凤来阁总堂静养的,至于那位天杀的大魔头,他们也不太确定他的身份,只知道他大致和天山派有什么瓜葛。   一个人这么说也就罢了,这些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受害人人人都这么说,众口铄金,满庭的江湖中人马上开始转而义愤填膺的声讨天山派那个魔头,当下就有人提出借着大家都聚在一起,各大门派的掌门也都在,人多势众,干脆一起去往回疆找天山派问个清楚好了。顷刻之间,人人都忘了自己刚才还是声势浩大的来讨伐凤来阁的。   萧焕之前没怎么在江湖中露面,这次出来之后,很多人已经认出来他就是一年多前在武林大会上消弭了一场大争斗的那个“萧云从”,赞叹敬佩之辞滔滔不绝的从众人嘴里吐了出来,人人都说“早知道白先生就是化名为‘萧云从’的萧少侠,咱们说什么也不会怀疑白先生会做出狠毒卑鄙的事情。”   气氛最高涨的时候,凤来阁不失时机地送上了酒菜,说是要招待诸位远道而来的武林同道接风洗尘。酒足饭饱之后,有点声望的门派领袖和游侠又被请到了朱雀堂中议事,几番争论下来,大致已经确定了去回疆讨伐天山派的计划:由少林武当高举义旗,七大剑派和四大山庄出动全体人马,凤来阁派遣四位堂主和一半帮众,其余各派也都派出了弟子人马,就在这一个月内前往回疆进发。   我不知道萧焕是怎么做到让那些被关押的人统一说辞,全都把矛头指向天山派的,或许是用威逼,或许是用利诱,或许是用药物控制了他们,但是我知道天山派一定和“那人”有关系,那个在背后支持凤来阁,暗地里也不知道操纵了多少武林帮派的人。这次萧焕先是使计放走被关押的那些人,用走漏出去的消息引来大批武林中人,再让被关押的那些人当众说出天山派的人迫害了他们,最后借全武林之力讨伐天山派。这大费周章的一番举动,绝对不是要找天山派的麻烦这么简单,一定还有什么深意,或许是凤来阁想借机摆脱那人的控制,或许是想打击那个人的势力,不管如何,凤来阁这么一来,就是和那个人撕破脸皮对着干了。   这么在想着的时候,我眼前穿梭的人群并没有停下来,耳边听到的喧哗也没有停下来,他们谈笑,他们饮宴,他们去议事,我一直都站在庭院的边上,没有动,萧焕让我先等一下,所以我就先等着。   心里已经慢慢恢复了平静,经过一遍遍的确定,已经不再质疑了,他的确还活着,只要他还活着,就好。   阳光渐渐炽烈,正午的阳光射在我头上,拖出短短的影子,影子再一点点变长,长过我脚下的台阶,再长过不远处的花坛,最后长过很远处的假山,这一天快要过去了。   我站在朱雀堂外的台阶上,听迎来过往的人谈论着江湖的事务,然后再把它们归纳总结。来来往往的人偶尔会停下来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我,年轻漂亮的侠女尤其多,她们的嘴角都抿着暧昧不清的笑,有蔑视在里头:这个当众扑上前去抱住凤来阁主的疯女人是谁?真是不知廉耻,现在让人家晾在这里晾了一天,丢人啊,丢人。   我把眼睛移到她们葱绿冶红的绣鞋上,不说话。   绣鞋布鞋麻鞋渐渐走完,黄昏的阳光洒在我眼前的那方青石板上,有双黑色的缁靴终于走了过来。   似乎是微微叹息了一声,萧焕开口:“跟我来吧。”   我抬起头跟着他,脚站的有些麻了,动起来有些费力。   假山,回廊,小径,荷塘,他一路带我来到那座水榭中。   掀开珠帘,走进内室,他坐在案后的椅子上,然后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   我坐下来。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说:“还好罢。”   我抬头看他,没有回答,他应该也没有希望我回答,冷淡而客气的语调,他只是想说一句话打破僵局而已。   “我一直不知道再见面该怎么对你说,”他语调缓缓的:“怎么说才能不让你伤心,还有,让你明白。”   我沉默着。   他的声音淡然的继续:“我想人都是这样,为了一个什么东西奋不顾身,努力的去争取,付出什么也不后悔。可是再怎么好的东西,你曾经那么珍惜过的什么,总有一天也会让你厌倦,会让你停下来想:我为之付出了那么多的那个东西,到底值不值得,我究竟还要不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什么值不值得,”我的声音有些发抖:“我不会觉得这跟付出和亏欠有什么关系。”   他顿了一下,深黑的眼睛里渐渐流露出怜悯的神色:“苍苍,你还想让我给你什么?”他叹息着把眼睛转开:“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大武的皇位我不会再要,如今我只想要做一些我想做的事。”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来:不要再拖累我了。   “一生保护你的那个约定,有生之年,我依然会尽力遵守。至于现在的这个化名,就算作对以往的一个纪念罢。”他淡淡说着。   我张了张口,我还能说什么?我想说的,不想说的,全让他说完了,再说下去,连我自己也觉得我是个毫无廉耻的向他伸手索取的乞丐,我点了点头,扶着椅背站起来:“我知道了,我没什么的,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活着,就这么就够了,再会。”   我抬腿想走,可是眼前却黑了一下,膝盖重重的磕在地板上,我连忙爬起来拍拍灰,向他鞠躬:“不好意思,对不起,我走了。”   我逃一样的跑出那个房间,眼前有些模糊,天要黑了,院子里却没有点灯,慌慌张张的也不知道摔了几跌,这个院子还是大的跑不出去。   匆忙间撞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我的肩膀被人牢牢的扶住。   我抬起头,那双浅黛色的眼眸在一片昏黄中静静看着我,是萧千清。我都快忘了,我是和他一起来的,我在前庭等了一天,他也陪我等了一天吗?   我抓住他温热的手,笑,眼前有些朦胧:“萧千清,我知道杨柳风为什么会断了,我们结束了,我和他完了。”   萧千清轻轻的把我揽到怀里,我把头贴在他胸前,让白色的棉布吸去眼里的泪水:“萧千清,我终于找到他了,不用上穷碧落下黄泉就找到他了,可是我为什么这么累?”   “累得话就放手吧,”萧千清平静的开口:“太累得话还不如放手。”   是啊,太累得话还不如放手,我放开握着萧千清的手,努力冲他笑了笑:“嗯,放手,总要先放手才能再抓住嘛。”   让我先放手一下吧,这样也许等我再伸出手的时候,那只手臂已经足够坚定,不再退缩。   下卷:杨柳风篇 重新开始吧   阳光很灿烂,玄武湖边的空地上人头攒动。   这是新被凤来阁买下的地,依山傍水,寸土寸金。   现在这块本应被郑重的建成高楼广厦的土地上寸木未立,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尘土飞扬,摩肩接踵。   我挤在人群之中,我左边的那条大汉一直在吭吭哧哧的吐痰,浓痰“啪”的一声掉在土里,他伸出脚去用鞋底来来回回的擦,我前边那个头顶剃得油光发亮的游方僧正在啃一只猪蹄,“吧嗒吧嗒”,油滴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我身后那个浓妆艳抹腰别两根峨嵋钢刺的侠女身上好像有狐臭,随着她不耐烦地扭动腰肢,恶臭一股股传来。   “下一个。”我们正前方那个坐在临时搭建的凉棚下的人恹恹的叫了一声,他一身白色劲装,腰间系着一条蓝色绶带,是凤来阁坛主的标志。   “来了。”我前面那个游方僧把猪蹄抛开,用袖子一抹嘴,乐呵呵的迎上去。   “姓名,门派,经历,会什么武功?使什么兵刃?”凉棚下的坛主连珠炮一样的问,他瘦脸剑眉,年纪还很轻,两鬓却已经斑白。   “洒家名叫鲁提化,师出五台山,江湖人称杖破九州赛智深……”游方僧吐沫横飞。   “不要跟我提你在江湖上的名号,”白鬓的坛主不耐烦的打断他:“杖破九州?使一套杖法我看看。”   这个看起来不可一世的游方僧竟然讪讪的住了嘴,从身后摸出一支禅杖,那只禅杖大概是精铁铸造,通体乌亮,在地上一放,立刻把土地砸出一个坑,那游方僧斜了白鬓坛主一眼,呼的一声,把禅杖轮成了一个满圆。   劲风快要刮到身上,我连忙后退了一步,那游方僧把一条禅杖使开了,顿时虎虎生威,飞沙走石,黄土漫漫中那个闪亮的头颅旋转的好像陀螺。   我捂上鼻子再跳开几步,想起左边那条大汉搓痰的样子,这土里不知道还有多少脏东西……污染啊。   那游方僧把一套杖法使完,立杖站定,擦了擦头顶冒出的油汗,面有得色的看着那白鬓坛主。   白鬓坛主一面用手扇着面前还未散去的尘土,一面头也不回的吩咐身后站着的那个女帮众:“小雪,给他看看你的杖法。”   那个名叫小雪的女帮众应声出来,向游方僧抱拳行礼:“大师,请借禅杖一用。”   游方僧愣了愣,看看小雪纤弱的身材,脸上浮上一抹不屑,把禅杖递了过去,呵呵笑:“小娘子,八十斤的精铁咧,可不要压坏了你的小手。”   小雪拱手:“谢大师。”她轻轻巧巧的伸手,纤细瘦小的双手也没见怎么用力,粗重的禅杖就移到了她手里。   小雪先是把禅杖在空中慢悠悠的转了个圈,道一声:“献丑。”然后她的身形就动了起来。   那条白色的身影像是刹那间展翅而起的白鹭,黑铁连成一片,如同她双腋下插上的羽翼,这么笨拙粗大的一条铁杖,在她手里就像一条柳枝,一片飞叶那么轻盈,杖风条条旋转了起来,地上的黄土因风而起,全都有灵性似的围绕在她四周,没有一丝一毫飞落出去,这杖风一点也不威猛,但这一点也不威猛的杖风却比刚才那气势惊人的杖风更具压迫性的力量。就在这密不宣泄的杖风中,有一股寒意从中慢慢溢了出来,就连这烈阳照耀下的黄土地上,也似乎吹起了幽幽的寒风,寒意凛凛弥漫,四周的人像是忘了呼吸,定定的看着那道惊艳的身影。   禅杖蓦然静止,黄土倏忽间颓然散落,小雪立身还杖,一身白衣洁净如初,连一点尘土也没有沾染,她用双手托住铁杖奉还游方僧:“星日堂舒坛主座下方初雪,献丑了。”   “方初雪!”旁边早有人叫了出来:“可是方家的人?”   游方僧早看得双眼发直,这时呵呵干笑了一声:“原来是天下第一杖方家的人,洒家可不是鲁班门前弄大斧,惭愧,惭愧。”他嘴里说着惭愧惭愧,脸上还是嬉皮笑脸,除了有些讪讪的,连一点惭色都没有。   我暗暗叹气:这酒肉和尚脸皮倒挺厚的。   那个白鬓的舒坛主冷笑了一声:“我不要只会吹牛的草包,下一个。”   我瞟瞟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的游方僧,真是的,这和尚是不讨人喜欢,不过这位舒坛主说话还真不给人留情面。   想归想,舒坛主面前这一队的下一个人就是我了,我绕过游方僧走上前,冲他们笑了笑:“好啊。”   舒坛主似乎不太喜欢我这种自来熟的打招呼方式,皱眉看我一眼:“名字,门派……”   我接过话头:“名字凌苍苍,门派我师父也没告诉过我,经历嘛,以前跟着别人混饭吃,后来自力更生拿官府的花红银子,会的武功挺杂,指法掌法略懂一些,最擅长剑法,可惜佩剑刚给折断了,用什么兵刃么,前面不是说了,已经断了。”我笑笑:“跟我说话可以省点力气,不用再重复一遍问题了。”   舒坛主挑了挑眉,眉峰间依然冷若冰霜,声音也还冷漠如初:“很好,那么你自认为可以为凤来阁做些什么?”   “你们这次不是大张旗鼓的广招帮众的?”我笑:“武功好名望高的固然需要,手脚伶俐脑筋管用的跑腿小厮也是要的吧。”我环顾一下四周:“而且,我觉得这么把人晾在空地上,像挑壮丁一样挑帮众,就算凤来阁声望再怎么高,真正的高手还是不屑于来的。”   舒坛主冷哼一声:“你的看法倒多,你没觉得你自己很多嘴?”   “我要是多嘴的话,还会说出你头发之所以会白,是因为练了大光明宫一种邪派内功的关系,那种内功虽然速成,但是练久了最容易走火入魔,你如果不想变成手足俱残的废人,最好还是在三十岁以前改练少林寺的易筋经。”我一脸皮皮的笑。   舒坛主终于抬起眼皮盯了我一眼,冷冷一笑:“你果然很多嘴,我很讨厌自以为是的人。”他一挥手,对身边坐着的文书说:“记下名字,凌苍苍。”   他这话一出,站在他身后的方初雪就过来把一只雕刻着朱雀图案的木牌递给我,向我笑了笑:“你可以到总堂报到了,那里会有人分派给你堂口和职位。”   我咧嘴一笑,得意洋洋的接过木牌转身离开,看到旁边的人都一脸见了鬼一样的表情,毕竟这么半天,除了成名已久的问仙剑客何如飞之外,还没有人能从这位百般挑剔的舒坛主手下拿到木牌。   这个是要看技巧的懂不懂,像姓舒的这种拽到鼻孔朝天的家伙,你就要比他还拽才行。   乐呵呵的冲出艳羡和嫉妒目光的包围,我信步向场外走去,刚走到场边,迎面有人叫住了我:“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抬头一看,正是负责这次招收帮众事宜的慕颜,我炫耀的向他晃晃手中的木牌:“记得关照下属把我留在总堂做事啊,往后我可就跟着你混了,慕堂主。”   慕颜一脸诧异,上下打量我:“你这是干什么?”   “还看不明白?”我白他一眼:“我现在已经是你们凤来阁新招收的帮众了。”   慕颜更加惊奇:“你放着那个……什么不做,来我们凤来阁做什么?”   我斜眼看看他:“要听真话?”   慕颜点头。   我清清喉咙:“勾搭你们阁主。”   “嗯?”慕颜吞了一大口口水,看看四周纷纷侧目的行人:“你……你说什么?”   “我要勾搭凤来阁主!”我握拳大喝一声。   既然牵绊已经断了,过去已经封尘了,那么,就再来一次吧。   这次凤来阁大量招收帮众,据说是因为抽调了太多人手去讨伐天山派,各分堂人手不足,所以才会广招新人。不过依我来看,应该是扩充实力之举,毕竟去讨伐天山派的武林大军要到一个月之后才会动身,现在根本不需要这么着急。   还有,凤来阁这两天不动声色的更换了鬼金、轸水两堂的堂主和一些坛主香主,一看就知道是清理门户,重新整肃帮众的举动。如果我猜得不错,应该是因为和“那人”正式决裂,所以才会亟待积蓄力量,扩充人员,以备和“那人”抗衡的。   我边推测揣摩,边到玄武大道的凤来阁总堂报到,进门缴了木牌就被带到朱雀堂后的小院子中,不大的庭院里三三两两的站了不少人,似乎是在等待着分配。   我在廊子下站了,左看右看,拍拍身边那位黑衣孤傲剑客的肩膀打招呼:“兄台清闲啊。”   那黑衣剑客瞟我一眼,“嗯哼”一声。   还很拽,我继续搭讪:“我看兄台风神俊朗,气宇不凡,忍不住心生敬仰,敢问兄台姓名?”   那黑衣剑客再看我一眼,目光中虽然有些鄙夷,但口气缓和了些:“不敢当,山东师任飞。”   “啊,你就是山东道上独破黑风寨抢回赈灾粮款救了数万灾民的挽风一剑师任飞?”我一口气说出。   黑衣剑客师任飞淡哼一声:“正是不才。”   我咂咂舌,挽风一剑师任飞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独行侠,因为抢救赈粮解救灾民的义举更是声名鹊起,广受敬重,我以为像他这种身份的人一定不会屈尊前往凤来阁做一名小喽罗,没想到真能见到此类成名侠客。   边咂舌边找别的人搭讪,一连问了八九个人,居然不是早已成名的侠客,就是某某大侠的高足,个个的名头抬出来都响亮的很,越问越没信心,忍不住嘟囔:“闲着没事不多去行侠仗义解救万民,都挤到这儿来干嘛?”   “啊?来干嘛?”话音刚落,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插了进来:“那天我在朱雀堂前见到凤来阁的阁主,就想,哎呀,这个人生得真好看,然后今天在玄武湖边看到凤来阁招收新帮众,我就来了,仔细想一想,我也不知道来干嘛,难道是为了看那个好看的阁主?”   我回过头,一个约摸十五六岁的绿衫少女欢快的说完,忽闪着她的大眼睛看我。   总算碰到个能说上几句话的,我忍不住问:“那刚才在玄武湖边那些人问你的时候,你是怎么跟他们说的?”   “我就说我觉得阁主长得真好看,在他手下做事一定天天都很高兴,然后他们哈哈一笑,就给我木牌让我来报到了。”那少女一脸懵懂:“怎么,这有什么不对?”   我连忙点头:“没什么不对,没什么不对。”想一想,接着问:“请问,给你木牌的是那位坛主?”   “不是什么坛主,是星日堂的慕堂主给我的木牌啊。”那少女边说,边换上一幅陶醉的表情:“原来凤来阁不只是阁主长得好看呢,慕堂主笑起来的样子也很好看,凤来阁真是个好地方!”   我忍不住翻翻白眼,就猜到给这少女木牌的是慕颜那不靠谱的家伙,果然不错。不过,这女孩子,真是比我还直接啊……   “唉,对了,我叫张离歌,离别的离,歌谣的歌,我跟我姥姥学的剑法。”还正想,那少女已经语调欢快的说起来:“这里面的人都绷着个脸,对人爱理不理的,就你看起来还挺和善,我们交个朋友吧,你叫什么?”   “凌苍苍。”我深有同感的点头:“这里面的人是有点冷过头了,好凉。你叫我苍苍就好了。”   “好啊,你也叫我离歌就好了。”离歌笑容灿烂,说起话来总喜欢眯上眼睛:“唉,苍苍,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啊?也是因为觉得阁主好看?”   “这个,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我清咳一声,还真让说中了八九成:“我本来还想如果这回招来的人本事差一些,我努力一下就能升到坛主堂主的位置上,好有更多机会接近阁主,谁知道这些人都这么厉害,哎。   “嗯?”离歌很认真的思考:“你说的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要坐到坛主啊香主啊这些位置上,就算不能接近阁主,也能多看到慕堂主。”   “就算想到,有那么多厉害的简直像怪物的人在,怎么样也爬不上去喽。”我悲观的叹气。   我们正说着话,那边有个坛主打扮的人走进来拿出一张纸宣读起来,他的声音听起来也不大,但我和离歌站在庭院最靠里的墙脚边也能听得清清楚楚,就好像是有人站在我们耳边说的一样,估计这坛主是用了传音入密之类的高深内功。   江湖上早盛传凤来阁中藏龙卧虎,现在亲眼看到一个坛主都有此功力,才知道绝不是夸大其词。   那坛主念的是分派给各人的去向,我和离歌竖起耳朵听了半天,也没听到我们的名字,直到院里的人大都领命前往自己的堂口报到,院子已经空了下来,还没听到我们的名字,最后院里就剩我们两个了,那坛主从纸上抬起头来,四处张望。   我连忙拉离歌跑到他面前:“我是凌苍苍,这个是张离歌,怎么没念我们名字,我们要去哪里?”   那坛主笑笑:“噢,凌苍苍和张离歌,就是你们?你们跟我来吧。”说完就转身向外走去。   我和离歌跟上,看那坛主带我们七拐八绕,走的路渐渐偏僻起来,忍不住问:“对不起问一下,到底安排我们做什么?”   “呵呵。”那坛主倒和气,笑笑,大方的把手里的名单给我们看:“你们两个可是慕堂主十分留心,亲自给批示安排的呢。”   我凑到纸前一看,我和离歌的名字勾在一起,旁边是慕颜墨汁淋漓,快要飞起来的四个大字:可充杂役。   杂役?他这是招帮众呢还是找小工?小工一个月还有几吊工钱呢,我跟离歌是不要钱的!   说话的功夫,那坛主已经带我们来到了一间小院子里,这院子不像别的院子那么花木扶疏,楼阁掩映,而是堆满了木材煤炭还有洗衣用的大木桶,一个个杂役厨娘丫鬟,在一排厨房和储藏室间来回走动。   那坛主招呼一个腰缠围布,胖的好像水桶一样的女人:“马大嫂,我给你带了两个人来。”   那个马大嫂应了一声,放下手中正洗的衣衫,走过来笑着:“程坛主,多日不见啊,这几天精神不错嘛。”边说边上下打量我和离歌:“就这两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姑娘?我怕她们干不了重活啊。”   那程坛主笑呵呵的接口:“没关系,这两位都是这次新招来的帮众,练过武的,别看这么弱不禁风,重活一定是能干的。”   这笑面虎,还真会给我们做主。我暗暗瞪他一眼,那边离歌早叫嚷开了:“我是来凤来阁看你们阁主的,怎么给我安排到这里?”   程坛主一笑:“这里不是也能见到阁主?何况阁主深居简出,不要说寻常帮众,就是我们这些坛主堂主,想要见阁主一面也是不易,反倒是跑腿办事的杂役,见阁主的机会还要多上一些。”   离歌瞪大眼睛:“真的?”   程坛主点头:“真的。”   我一想,也是,慕颜那家伙把我安排在这里,也算他有心。   这么想着,马上拉住离歌,向程坛主挥挥手:“好了,我们就在这里做杂役。”   程坛主还没说话,马大嫂绕着我看了两圈,说:“奇怪了,前几天阁主院子里添了个花魁娘子,我曾见过两面,我看那花魁娘子的身量样貌,跟这位姑娘倒是有些相仿。”   我连忙打哈哈:“我这个样子,怎么能跟人家花魁娘子比,大嫂肯定看错了,看错了。”   马大嫂若有所思的嗯了一声,不再追问。程坛主安排好了我们,也走了。   我跟离歌既然算是杂役里的人,马大嫂就给介绍这个杂役院内的设置和构成。   这个院子里总共分为两大块,厨房一块儿,负责总堂上下,包括阁主和各堂主的日常饮食,洗衣房一块儿,负责清洗被单衣物以及烧水供应总堂上下的沐浴盥洗。   两块儿的人在加上二十几个丫鬟,总共一百来号人,都归马大嫂一个人管。   马大嫂为人和气,对院子里的人都关照有加,院子里的人相处的也似乎不错,我和离歌来的这一会儿,看到的都是忙碌而和谐的景象。   介绍完了,马大嫂就给离歌我们两个分配活儿干,说是我们新来,适应一下,不要干重活,就给我们分派在开水房照看烧水的火炉。   这活儿轻巧,只用不时地往火炉中加煤换煤渣就好了,我和离歌边瞎聊边干,虽然烟熏火燎都弄了个大花脸,但是也还清闲愉快。   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干完了活吃过晚饭,马大嫂就带我们去看给我们安排的住处。   凤来阁对帮众和杂役的住处安排十分宽大,帮众一般都是两人一房,杂役也是三四个人共用一室,比起有的帮派门户把十几个人塞到一张大通铺上的做法,实在是好多了。我跟离歌虽然干的是杂役的活儿,待遇还是帮众的,给我们安排的住处就在杂役院旁边院落的厢房里,门前有花有树的,还算不错。   晚饭后没什么事儿,我和离歌就打算回到房间里休息一下,刚要走,马大嫂就叫住了我们,指着一只大木桶说:“你们跟芬姑娘走一趟,把这桶热水送去。”   我点点头,看到马大婶身边站着一个丫鬟打扮的少女,明眸皓齿,只是笑着不说话,我看她有点眼熟,猛地想起来上次在一水院中见的那些哑巴丫鬟里似乎就有一个是她,我怕她认出我来,就低下头,招呼离歌一起抬桶。   芬姑娘笑着向我们点点头,当先走了,我和离歌抬着桶紧跟其后。   还是绕假山过回廊穿小径,夜色深了,我早转的头晕,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芬姑娘带我们走了半天,终于在一间房门外停下,她向我们招了招手,示意我们在外面等着,然后就推开房门婷婷袅袅的走了进去。   芬姑娘进去后马上掩上房门,里面有人低声说了些什么,芬姑娘重新走出来,仍旧把门关紧,比着手势向我和离歌交待。   我看了半天,大概看出她的意思是里边现在不要用热水,让我们先在这里等着,等有人叫了再进去,就点头表示明白。芬姑娘笑笑,居然把我和离歌撇在门外,自己径直走了。   我和离歌面面相觑,想到里边的那人一定是凤来阁的首脑,也不好说话解闷,就只好各自去数天上的星星。   数了半天星星,也不见里面有什么动静,我都等的不耐烦了,才听到里面“哗哗”,传出了水声。我一想,这都开始洗了,就算里边的人没叫,也不能不加热水啊,马上招呼离歌抬上水桶推门进去。   推门进去转过一座山水屏风,我看屏风后的大澡盆上水汽氤氲,暗想原来里面早有热水了,但是既然进来,也不好再出去,只好和离歌一起把水桶放在地下,说了句:“热水送来了。”   说完还没抬头,就听到身边的离歌“啊”的尖叫了一声,声音里居然还夹有一丝莫名的兴奋。   我连忙抬头,看到裸着上身坐在澡盆里的那人,正静静的看着我和离歌。   我的第一反应是去捂正在兴奋的抽气的离歌的眼睛,我一边把离歌往屏风后边塞,一边点头哈腰的鞠躬:“对不起,阁主,我们不是有意冒犯的,你继续洗,继续洗。”   离歌挣扎着想从我的指缝里再看两眼,我不给她机会,干脆的把她推到屏风后。   收拾好了离歌,我连忙整了整有些散乱的头发,抱拳行了个礼:“阁主,我叫凌苍苍,还有这位是张离歌,我们是今天新被招进阁来的帮众,匆忙间还没有见过阁主。从此后我们就是阁中成员,为阁主效力,供阁主驱遣。”这套说辞我准备很久了,只是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下说出来。   那边轻轻“嗯”了一声,我悄悄的抬头,萧焕垂着眼睛,迷离的水汽濡湿了他鬓边的几缕碎发,湿了的黑发垂在他的肩头上,把水面上的肤色衬得透明一样的苍白。我还是第一次发现萧焕的肤色是这么白,白得就好像没有血液从下面流过一样。   离歌的头又悄悄探了出来:“阁主,我就是张离歌,你一定要记住我的名字啊。”   我一把把她的头按回去:“别看。”顺势拖着离歌把她往外边拽:“阁主请继续沐浴,属下们先告退了。”   把离歌拽到门口的时候,后面的声音轻轻传来:“凌苍苍是吧,你留下来,帮我把这桶水添进来。”   我连忙回答:“是。”把离歌推出去关好门。   低着头走回去,我提起那桶水,放在澡盆的木沿上把水缓缓倒进去。   水很热,雾气一层层的扑到我的面颊上,借着雾气,我悄悄把手指伸到水盆里试着水温,稍稍有点烫手,正是泡澡的温度。   吁了口气把倒完了水的木桶拿下来,抬起头,正好撞见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为什么要来?”他静静的开口。   雾气凝结而成的水滴顺着他的鼻尖掉落在水里,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我不能来吗?”我笑。   他把眼睛从我脸上移开,叹息从口中逸出:“一定要如此么?不能结束么?”   “阁主真是说笑,”我深吸了口气,笑:“什么结束不结束的,属下不明白。属下是今天才进凤来阁的,从今天起,属下是凤来阁的弟子,阁主就是属下的上司,是属下要效忠的人,仅此而已。”我把最后四个字咬重,笑着说。   那边沉默了很久,他终于开口:“既然如此,从今往后,你是我凤来阁的普通弟子,我会对你一视同仁。”   我点了点头,抬起头,看着他笑:“阁主自然要对属下们一视同仁,不过,没有谁说过身为下属,不能喜欢自己的阁主吧?”   我把手从澡盆木沿上放开:“没人告诉过你吗,阁主?你头发湿湿半裸着的样子,女孩子看了都会被迷倒,我完全被你迷住了,从今天开始,我喜欢上你了,不管你是不是喜欢我,我还是会一直,永远都喜欢你。”   我向他鞠躬,提起木桶转身走了出去。   走到门外,关了门,离歌睁大好看的眼睛迎上来:“苍苍,你表白了啊,声音好大,我都听到了。你真厉害,对长得那么好看的一个人表白了呢,我看到他都紧张的不敢大声说话。”   我轻轻一笑,把木桶塞到她手里:“怎么样?我厉害吧。”   “是啊,真厉害。”有些清冷的声音响起,回廊尽头苏倩缓步走了过来,淡淡的打量我:“怎么花魁娘子哑女不扮了,又去改扮杂役?”   我整了整仪容,恭敬的向她抱拳:“属下凌苍苍,见过苏堂主,属下以往曾经假扮过舞女混进阁来,不过那是和慕堂主一起解救无杀时不得已之举,现在属下已经正式成为我凤来阁的弟子,以往属下如有无意得罪了苏堂主的举动,还请苏堂主见谅,苏堂主宅心仁厚,想必也不会跟我这个新弟子过不去。”   “懂得低头,这点不错,”苏倩淡淡的说:“可惜小聪明太多,我不宅心仁厚,看你也很不顺眼,不过你放心,公报私仇这种事情,我还懒得去做。”她冷冷的说完,就从我身边错了过去。   我低头等她走远。   “凌苍苍,”快要走到长廊尽头时,苏倩突然停下来,头也不回:“我不管以往你和阁主有什么关系,是什么情谊,但是从今往后,我不希望再看到,你拿着你那些无聊的感情来阻碍阁主。”   无聊的感情?我轻轻笑笑,抱拳说:“是,属下谨记。”   苏倩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离歌碰了碰我的肩膀:“唉,你们话说得好奇怪啊,火药味很浓,难道这位苏堂主也喜欢阁主,要跟你抢?”   我摊摊手:“让你看对了,这年头,好男人太少,大家都是抢的。”   离歌深有同感的点头:“嗯,我下山这两个多月,长得好看武功又高的男人根本就没碰上几个,全是些草包。”   我附和的笑,借着月光仔细打量周围的景色,前方那丛茂密的石楠之后就是荷叶飘香的池塘,原来这里是一水院那间水榭直通卧房的另一个入口,刚才懵懵懂懂的居然没有看清楚。   一边笑,一边回头去看身后的水榭,昏黄的灯光透过窗口照出来,四方的光斑,投在我脚下的青石地板上,黄黄的凝成一小块儿。   知道那个人是在这个灯光下的,很好,仅仅如此,就很好了。   转眼已经过了两天,我渐渐习惯了在凤来阁的生活,马大嫂怜惜我和离歌,总是不给我们分派太重的任务。   而且凤来阁每招收一批新弟子,就会在一段时间之后把新人集中起来重新接受训练,我和离歌虽然暂时在做杂役,但终究还是凤来阁的弟子,如果有集中的训练什么的,应该也少不了我们。据说训练的过程中,新人甚至可以接触到当今武林中失传已久的功夫和一些门派的秘籍,我想这些武功和秘籍的诱惑也是那些江湖成名侠客挤破了头也要来凤来阁的原因之一吧。   混吃混喝的日子很好过,这天我吃了午饭,自己出来散步,顺着羊肠小道旁槐树的浓密树荫走走停停,想起来这两天都没什么机会再到一水院去,当然也没能再见到萧焕,就开始长吁短叹。   “你也会叹气?”身边突然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我连忙抬头,看到略显消瘦的脸颊旁一片斑白的鬓发,是那天那个舒坛主。   我抱拳低头:“舒坛主。”   “礼数倒还周全了。”他一笑:“阁中的规矩没有那么森严,不用行礼也可以。”   我挑了挑眉,不置可否,今天说话还和气了点,那天简直就像别人欠他了两百两银子没还一样。   “这两天在阁里,还可以吧。”他没话找话。   我点头:“谢舒坛主关心,一切还好。”   “那天在玄武湖边,”他忽然把话锋转了过去:“你根本就没想到能够拿到木牌被录用吧。”   我愣了愣,既然被看穿了,只好点头。那天看到前边的考官那么难对付,十个人有十个都让他驳了回来,我根本就没想到能从他手里拿到木牌,因此干脆就上去胡扯一通。   “那么你干嘛要说出我练的这个内功会致人残疾,最好在三十岁以前改练少林寺的易筋经?我不觉得你是为了买弄学识。”他继续说。   “看到了,就说了,你录不录用我没关系,我既然看到了,总归要提醒你一下。”我撇撇嘴。   他突然哈哈笑了起来:“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想法。”他笑完,神情肃穆了点:“很清澈,但是有些犀利,很狡烩,但是不世故,你叫凌苍苍对吧,你的眼睛是我看过的所有眼睛中最奇特的,我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你也能保持这么一双奇妙的眼睛。”   他说完,挥挥手走上另一条岔道,边走边说:“我的名字是舒清欢,下次看到我的时候,不要再在心里称我:那个鬓发花白脾气不好的舒坛主。”   我着实给他噎了一下,半天没说出话来,这个家伙,简直就像会读心术一样。 下卷:杨柳风篇 拜师   长日迟迟,这天我做完了活,蹲在杂役院外的柳树边想事情。   这次跟上次被当作舞女送进来不同,我是凤来阁堂堂正正的弟子,而凤来阁对所有的弟子都开诚布公的对待,从不欺瞒怀疑,所以十天下来,我基本上把凤来阁上下摸了个清清楚楚。   凤来阁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是靠承接杀人买卖,以杀手赚取的酬金立足的,相反的,杀手生意只是凤来阁的一个分支副业,凤来阁的经营范围远超出了我的意料:江淮一带和蜀中平原的大部分钱庄当铺是凤来阁名下的产业,京畿和岭南遍布着隶属于凤来阁的赌坊酒肆,江淮膏腴之地利润最丰厚的丝绸和米粮生意中有凤来阁分走的一杯羹,暴利的私盐贩卖和海上西洋贸易中也少不了凤来阁的身影……   总的来说,凤来阁不是一般的有势力和一般的有钱。   早在两个月前,蛊行营就已经把凤来阁发展势头过于迅猛这件事做为异变和不安定的因素呈报上来了,但是我一来觉得一个江湖门派再怎么发展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二来懒得管这些闲事,萧千清更是对官场变幻和那些大臣的隐私以外的东西毫不感兴趣,所以就把这事给放到了一边。   没想到仅仅两个月之后,凤来阁就成了这么一个庞然怪兽,帝国的财政命脉几乎有一半被凤来阁捏在了手中,现在就算凤来阁想要动摇朝纲,搅乱时局,也不是不可能的。   想到这里我觉得有些好笑,现在凤来阁的阁主是萧焕,他只要孤身往紫禁城里一站,见了他,满朝文武御前侍卫两营再加上现在手握兵权的戚承亮还不兴奋死,大武的皇位不还是他的?他动摇朝纲,搅乱时局干什么?谋自己的反?篡自己的位?   那么他放着皇帝不做,跑来这里千辛万苦支撑起这个凤来阁干什么?是有什么人,必须要用这种方式才能打倒吗?那么这个人是谁?需要怎么样的方式去对付?半年的时间去准备够不够?他是不是已经做好了准备?   想到这里,心里微微刺痛了一下:整整半年,他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做着我所不知道的事情,这半年是空白,我完全在他生命之外。   刺痛过后,怒火猛地就上来了,我站起来一脚踢在身边的石礅上,骂:“叫你一声不响就走了,害我眼泪憋了十大车,没有一夜白头算是很好了。”   越骂越生气:“不是东西!彻头彻尾的混蛋!气死我了,我干嘛还认你啊,我也潇潇洒洒转身走了多好!还混到你手下当烧炭小工,我怎么这么不争气!混蛋!臭球!闷嘴葫芦!全身上下没一个优点!大男人居然怕吃药!长得女里女气都会让人家当娈童……”   “你在骂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淡淡插了进来。   我一挥手:“你管得着……”话吞回去,我转身,僵硬向站在我身侧的那人抱了抱拳:“阁主……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怎么,我来的不是时候?”萧焕的声音一贯的淡然,我却觉得一阵寒风刺骨,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不……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我慌得摇手,舌头打结,冷汗直冒。边说边抬头偷偷看他,他一身纯白长衫,外面套了一件淡青瑞云暗纹的纱衣,负手站在雨花石小道正中,身边并没有跟人,我刚抬起头时,看到有道亮光在他的黑瞳里闪了闪,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那是笑意。   “阁主,”我有些迟疑的叫了一声,神使鬼差的,话就冒了出来:“你说,如果我还会生一个人的气,是不是因为我还喜欢他?要是哪天,我连他的气都不会生了,那么我们就真的完了,是不是?”   “大致如此。”他淡淡的回答。   “那么,你会生我的气吗?如果我做了什么让你伤心的事情,你会生我的气吗?”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他眼底一片宁静的深黑,看不出丝毫波澜:“我很少生什么人的气。”   “那就是说除了我,也没有别的人能让你生气了是不是?”我扬扬眉,总算让我把话套出来了:“没别的人就行,我很高兴。”   他猛地把眼睛抬起来,有什么东西在眼底深处汹涌了一下,我扬头,看着他笑。   “阁主,”清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回头,苏倩站在路旁向萧焕恭敬的行礼:“峨嵋掌门惊情师太前来拜访,此刻在朱雀堂等候阁主。”   “知道了。”萧焕点头抬步,不再看我。   我侧身让在路旁,苏倩跟在萧焕身后,两个人很快消失在了花木之后。   我等他们走远,抱胸冲一边的女贞树从说:“别躲了,出来吧。”   树叶窸簌,离歌一脸讪笑的爬了出来:“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我出来找你,正好就看到你和阁主在说话。”   我瞥她一眼,皱了皱眉问:“离歌,你说我跟那个苏堂主,谁跟阁主更配一些?”   “这个,”离歌为难的上下打量我:“虽然苍苍你长得比苏堂主要稍微差那么一点,但是我觉得苏堂主冷冰冰的,所以还是你比较那个什么一点,说到跟阁主配不配,就又那个什么了一点……”   “得了,得了,”我绝望的打断她,改问别的:“离歌,过几天咱们新成员还要训练之后再分派堂口,你想到什么那个堂去?”   离歌摸摸脑袋:“我也不知道,随便吧,能留在总堂是不错,去分堂也行。”   “嗯?你不是说因为喜欢阁主才到凤来阁来的?还说你觉得慕堂主也不错,怎么现在又觉得到别的堂口也不行了?”我好奇的问。   “哎,”离歌破天荒的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阁主虽然看起来和和气气,总是笑着,但是我老觉得阁主身上有什么东西,是把他自己同别人隔开的,他来接近你的话还好说,要你去接近他的话,应该很难。况且,”她瞟我一眼:“你不是很喜欢阁主?我就不跟你争了。”她托住下巴想了想,笑得有些贼:“其实这么说的话,阁主还真跟苏堂主挺配的,一个冷的跟冰棍一样,另一个不冷不热却偏偏让人觉得他好像冰棍,不是挺登对的?”   我狠狠瞪她一眼:“冰棍配冰棍,人不都冻死光了,什么见解,一边去。”   忙忙碌碌稀里糊涂的,在我来到凤来阁的第十二天头上,传说中的新人集训终于开始了。   卯牌时分,雾气还没有散尽,我和离歌就随着人流匆忙到朱雀堂前的空地集合。   诺大的场地里挤了几百号人,一色白衣青带,我和离歌挤在人群里,看到朱雀堂前一字排开,慕颜,苏倩,还有那天我见过的那个聂寒容,凤来阁七大分堂的七位堂主悉数到齐,我四下看了看,没有萧焕的身影。   人集齐后很快安静下来,苏倩站出来,环顾一下人群:“阁主身子不适,今天就由我来主持事宜。”   我心里紧了紧:身子不适?萧焕本来就极少在江湖中露面,我也没听到过凤来阁主体弱多病的传闻,怎么我才来了十几天,他就不舒服到不能出席这个第一次和新帮众见面的仪式?   苏倩不喜欢说废话,紧接着就开始交待新人训练的各项事宜,苏倩说话简洁,三句两句就说明这次训练的方式:每位帮众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选择所要修习的武功和想跟从的老师,老师就是各分堂坛主以上的首领,选择跟从哪个老师,就是选择去往哪个堂口,武功的修习和日常执行任务是同时进行的。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今天各大堂主都要到齐了,原来今天就是重新分排新帮众的日子。想一想,这样的安排也挺合理,初入阁时,分派哪个人去哪个分堂凭的都是负责分派的帮众一时的好恶,就算是再公正廉明的人也不免有疏忽错漏的时候,这样索性就把初入阁时的安排作为临时的安排,等十几天过去,新帮众大致了解了阁内的情况,也对自己的位置有了一个清醒的估计,这时再凭借新帮众自主的意愿重新分派,不但能使新帮众对凤来阁更加死心塌地,也能使人员的安排更加稳固可靠。   一边想,一边看到周围的人在经过短暂的犹豫之后都纷纷走到前边报出自己想去哪个堂口,跟从哪位坛主堂主修习何种武功。我还在茫然摸不着头脑的时候,离歌突然兴奋的叫了起来:“苍苍,苍苍你看,那个堂主长得真好看,比阁主还要好看。”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看到她指的是站在聂寒容身边的那个白衣人,上次朱雀堂前的武林大会里并没有看到他露面,他大致就是凤来阁新更换上来的两位堂主之一了。   那白衣人微挑着嘴角,笑容沉静温和,他的容貌也不特别炫人耳目,但是人群里他的微笑穿透所有的喧嚣,仿若一束冬日午后的阳光,照得人心宇一片澄明。   我轻哼了一声:“比阁主差远了。”眼睛却一时收不回来。   离歌打了个响指:“我就找他做师父了。”说完居然没义气的抛下我就直奔过去。   我只好叉着腰干瞪眼,一转头看到不远处的慕颜在朝我拼命使眼色,他想叫我过去拜在他门下好留在总堂里了。不过看这几天的情况,慕颜虽然在总堂,但是也没怎么见他在阁主身边出没,拜在他门下说不好还是没什么机会见萧焕,反倒是苏倩似乎频繁出入一水院,我干脆忍辱负重一下,投身在苏倩门下,说不定还好一些?   灵光突然一闪,我直奔苏倩而去,到她面前二话不说:“我要当阁主的弟子。”   苏倩有些吃惊,还是冷冷的说:“我不记得我说过阁主要招弟子。”   “你不是说只要是坛主以上的都可以作为老师?阁主难道不是坛主以上的?我一直很钦佩阁主的剑法,我要跟阁主修习剑法。”我脸不红心不跳。   苏倩找不出反驳我的话来,皱了皱眉。   “这位……嗯,小姑娘说的也有些道理,反正阁主从未收过弟子,如今收上一个,也算不错。”站在一边的慕颜马上跳出来帮腔。   苏倩再看我一眼,终于点了点头:“好,此间的事情一了结,我就带你去见阁主,收不收你作弟子,还要由阁主定夺。”   我躬身说:“是。”偷偷向慕颜翘了翘大拇指,我真是天才。   熙熙攘攘半天,所有的人终于都选定了老师,苏倩又说了几句,无非是什么自此以后各堂人员都已确定,要安心效力,不得浮躁等等。   我原来觉得苏倩说话简省的可以,现在却觉得她啰嗦的很,恨不得她马上结束这个仪式,好带我去见萧焕。   好不容易等到苏倩说完了话,人群散去,她终于领着我穿过曲曲折折的道路,向一水院走去。   微凉的晨雾这才散去,天色大明起来,一路走去,还是一样的荷塘,垂柳,花丛,小径,走到水榭外,荷香阵阵传来,我脚步都轻快起来。   水榭的镂空木门紧闭,苏倩让我站在一旁,走上去轻轻叩了叩门,隔了很久,里面才传出一声轻问:“什么事?”   苏倩恭敬回答:“有个弟子想求见阁主。”   又过了很久,那个极低的声音才伴着两声低咳响起:“请进。”   苏倩推门进去,我跟在她身后。穿过外间,进里面就看到萧焕披着件青布棉袍坐在桌案边,一头黑发也没怎么梳理,微显凌乱的垂在肩头,脸色更是苍白的吓人,他大约是没想到会看到我,脸上有些诧异,轻咳了几声,问苏倩:“怎么回事?”   “适才在朱雀堂前分派堂口,这个弟子说道想拜阁主为师,属下想还是请阁主亲自定夺的好。”苏倩回答。   萧焕抬头看了我一眼,又咳了几声才开口:“拜我为师,做什么?”他才说了几个字,胸口就剧烈的起伏起来,额头上也渗出了汗珠。   “我想跟你学剑法,而且,我看你身子还是不好,病痛的时候,身边有个人总是比没有人强,我可以照顾你的。”我笑笑。   “我如果说……不要呢?”他皱了皱眉,艰难的挤出几个字。   “我说要。”声音不受控制一样的大了起来,我吸口气,理了理思绪:“我是说我很盼望能够跟随阁主学习剑术,希望阁主能够答应收我为弟子。”   房间里静默了很久,萧焕咳嗽了几声,缓缓开口:“你已经看到了,我身体不好,恐怕没有很多精力教你。”   “没关系的,没人教我也能练得很好。”我赶紧接口。   他点了点头:“好……往后你就住在一水院。”   交待完,他仿佛已经等不及一样,扶着桌子站起来轻声吩咐:“退下罢。”说着就抬步想向内室走去,可是刚跨出一步,一阵大咳就猛的爆发出来。   随着咳声,他的肩膀剧烈的颤抖,他慢慢弯下腰去,用手捂住嘴,暗红的血液从指缝间涌出。我抓紧了衣袖想要冲过去扶住他,身边白影一闪,苏倩已经跃过去扶住他的肩膀,她指出如风,转眼间封住了萧焕胸口的大穴。   苏倩扶他坐回椅中,手上不闲,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白色丹药送到他口中含着,然后快步走到门口叫人吩咐:“送壶热水进来。”   我攥着手里的丝帕站在一边,不远处萧焕靠在椅背上簇着眉闭目养神,胸前的白色亵衣上有暗红的血迹斑驳,低咳声还断断续续的从口中逸出。   我照顾不了他,我还说什么照顾他,我连照顾他这件事情都做不好,我能为他做些什么?这个问题突然冲上脑门,我能为他做些什么?是不是除了爱他,一无所为?   苏倩走回来,向我点头:“你可以出去了。”   我行礼,木然的转身,突然间想不起来这是第几次,我在他痛苦的时候,转身离开。   离歌选的师父是轸水堂新任的堂主宋蔚晓,轸水堂分堂设在杭州,离歌马上就随着去了,我正式成为了凤来阁阁主的弟子,被安排住在一水院,一水院的哑巴侍女带我去分排给我的房间,居然还是上次我扮花魁来时住的那个房间,连陈设都没怎么变。   我从屋内推开窗子,窗外就是菡萏香飘的荷塘,水榭的一角咫尺在望,原来我们曾这么近过。   做一个普通弟子可不会有人侍奉,我把放在杂役院的那点行李搬过来,收拾房间,整理东西,打扫卫生,都弄好的时候已经黄昏,开饭的钟声响了起来。   凤来阁只有堂主以上的首领才会有人专门负责把饭菜送到房内,其余的人都是到饭堂用餐,我出一水院随人流走到饭堂。前几天我因为在杂役院做活,饭都是在杂役院吃的,这次还是第一次来到饭堂,四下打量了一下,人到的还挺齐,看到了几个熟面孔,那个总是一身黑衣的青年剑客挽风一剑师任飞,那天领我和离歌去杂役院的程坛主,我现在知道了他叫程浊世,是使判官笔的高手。转头看到舒清欢和方初雪两个人面对面的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两个人都在一声不响的吃饭。   我打了饭菜端过去坐在他们旁边打招呼:“舒坛主好,方姑娘好。”   方初雪抬头看我一眼,放下手中的筷子,点头淡淡的说:“好。”   怎么我在凤来阁见到的女孩子都这么冷淡。   舒清欢倒是高兴,“噢”了一声笑着:“难得啊,居然见到了阁主的高足。”   我得意的扬扬头:“什么本领还没开始学呢,不敢当,不敢当。”假惺惺的谦虚完,我随口埋怨:“跟着阁主好是好,就是一水院里整天连个大声喘气的都没有,安静的憋气。”   舒清欢笑着点了点头:“嗯,阁主喜欢清静。”   我哼了一声:“喜欢清静就能把侍女的舌头都割了?不知道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舒清欢有些讶异:“你说一水院中那些侍女的舌头是被阁主割掉的?”   “难道不是?”我反问。   舒清欢哈哈笑了起来:“你怎么会以为是阁主割掉了她们的舌头。”他一笑起来,原本斜飞的剑眉就舒展了开来,清癯到冷然的脸上像是被度上了层釉彩,闪出温润的光华。   凤来阁专收美男么?想到初见他时我差点在心里骂他棺材脸,真没想到他笑起来的样子也这么好看。我不由自主的随着笑笑,从余光里瞥到方初雪一反平日的恭敬知礼,像是第一次发现什么东西一样,有些发楞的看着舒清欢的笑脸。   舒清欢笑过,眼角里还含着笑意,问我:“你知道天哑门吗?”   “知道啊,”我点头:“不是蜀中的一个小门派吗?听说门规很奇怪,满门上下全是被剪去舌头的女子,掌门却是一个青年男子。江湖上的人说天哑门其实是那位掌门为了满足淫欲,强抢女子建起来的娼妓窝,为了不泄密,还把那些女子的舌头都剪了,把天哑门说的十分邪恶。天哑门几个月前不是被峨嵋派的惊情师太亲自带人剿灭了吗?”   舒清欢淡笑着摇头:“天哑门还没灭,一水院中的那些侍女,就是原天哑门的弟子。”舒清欢看我惊讶,继续解释:“这其中的原委,说起来也简单。峨嵋派素来只收女弟子,没有男弟子,自创派来,每隔五年就会派人到各地寻找骨质好的八岁幼女带到山上收为门徒,传授学识武功。但寻访者的眼光难免或有不准,每次总能有些幼女资质愚钝,不是练武的材质,峨嵋派为了确保门下弟子水平不至参差,就把差的那些幼女剪掉舌头丢弃。这些小女孩儿无法倾诉,又不识字,连把自己的遭遇讲诉给他人听都不行,被丢弃后就在山野村落间艰难生存,有些死去了,有些就活了下来。这种做法由来已久,峨嵋派声威远播,那些女孩儿的声音又那么微小,江湖中人就渐渐默许了这种行为。所谓天哑门,只是一个习武的青年看那些女孩儿经常在外受人凌辱,实在可怜,因此就建了个门派教授她们武功,给她们一个安身立命之所罢了。可这么一来就踩了峨嵋派的尾巴,峨嵋派一来怕天哑门声势壮大,影响峨嵋派在江湖中的声名,二来怕那些女孩儿修习了武功之后来找他们报复,因此就随便找了个理由去讨伐天哑门。”   “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大悟:“这么说是我们阁主从峨嵋派手下把那些可怜的哑女救回来了?她们原来的那个掌门呢?他一个青年男子不顾流言,创立门派收留那些可怜的女孩儿,真是令人钦佩。”   “就是轸水堂的宋堂主啊。”舒清欢笑:“你也见过他了吧。”   就是那个笑起来让人舍不得移开眼睛的轸水堂堂主宋蔚晓?我在肚子里暗暗嘀咕:离歌那姑娘眼光倒好。   我又想了一下:“阁主从峨嵋派手下救出了这些女孩儿,峨嵋派岂不是恨凤来阁入骨?我们不就得罪了峨嵋派?”   舒清欢微微一哂:“我们凤来阁得罪的门派多了。”说了一会儿话,舒清欢也不再进餐,丢下吃了一半儿的饭菜站起来,笑笑:“你跟着阁主,这种事情只会经历的更多,慢慢的,那些名门大派的嘴脸,也会看清楚的更多。”   他说着,又笑了笑:“我今天说的话怎么这么多。”   陪他站起来的方初雪蓦然插了一句:“坛主的话今天是很多。”她的语调静如潭水,眼底里却有光亮一闪而逝。   舒清欢笑笑,不再说话,向我摆摆手走了,方初雪跟在他身后,转身间,她投向我的目光居然复杂而波澜汹涌。   现在鬼也看出来方初雪对舒清欢很有意思了,把我当成情敌了?有些好笑,我又不是那种男人看了都会着迷的倾城美人,只是天性所向,喜欢交朋友罢了,舒清欢估计也只是觉得和我说话轻松,才会聊了那么多的。   没心思管别人的情路坎坷,我埋头吃饭。   吃完了饭回一水院,天已经昏黑,空中起了点夜风,现在还是初夏,夜风依然峭冷,我边走边寻思回去后要看看水榭的窗子关了没有,靠近水边,那里的风会更冷一些,依萧焕现在的身子,应该经受不住。   边想边走,进了院子,居然在水榭前撞到萧焕和苏倩。   萧焕依旧是青布单衣,外面披了件玄色的斗篷,夜色映衬下,他脸色更加苍白,薄唇上连一点血色也没有,可是他这身打扮和脸上的神情,却像是要出门的。   我堵在路上:“你要干什么?”   萧焕皱了皱眉:“你不觉得你太不懂规矩了?”   还说我不懂规矩?上午还是那个样子,晚上居然就要顶着夜风出门,我压住火气,笑着抱拳:“属下刚刚是看阁主行色匆匆,问的急了,不知阁主要到什么地方去,不要属下跟随么?”   他再次皱了皱眉,声音冷硬:“不用。”   我继续陪笑:“属下是阁主的弟子,阁主要出门办事,难道不带属下出去见识见识?”   萧焕皱着眉,眼里闪过一丝不耐,他身后的苏倩突然低声唤了句:“阁主。”   萧焕再不说话,绕过我继续快步就向外走去。   他和苏倩从我身边擦过,一前一后,步调和谐,微冷的夜风在我手边打了个转儿,空荡荡的。   “阁主。”我追上去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抬起头,还是笑着:“阁主,让我跟着吧,我想见见世面,我不会误事的,让我跟着罢。”   他顿住脚步,回头淡看我了一眼,似乎是为了赶时间,随口答应:“跟来吧。”说完轻轻甩手,把我的手从袖子上震掉,依然快步向前走去。   我紧追两步跟在他身后,他走的真是很快,分花拂柳,在庭院中匆匆穿过,苏倩像一条白色的影子,无声无息的紧随在他的身影之后,我迈着两条腿在后面追赶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腿有些酸,不远处那个沉默的背影,仿佛在渐行渐远。   下卷:杨柳风篇 血战   跟在萧焕和苏倩身后来到院门口,早有人准备了马匹等着,萧焕一点也不耽误,翻身上马,我也赶快跃到马上。   夜幕下玄武大街依然熙攘,萧焕双腿一夹,通体乌黑的骏马奋蹄而出,直插过人群奔去,我连忙趋马跟上。   人烟渐渐稀少,马蹄声响若滚雷,在金陵街头的青石板上掠过,这次一行总共九人,萧焕,苏倩,我,还有六个身着黑色劲装的帮众。转眼间一行人到了东门,城门早就落下,苏倩下马去向守城的戍卫说了些什么,那些人就把城门打开了一条小缝。   马匹一个接一个从缝隙中过去,借着城门下的火把,我打量了一下萧焕,他的嘴唇紧抿着,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握着缰绳的手却稳定而有力,脊背更是挺得笔直。   出了城,依然还是马不停蹄的向前奔去,冷风猎猎刮过肌肤,我暗自庆幸自己骑术还算可以,要不然在黑夜里这么没命的狂奔,一个不小心跌下马去,就算不跌断脖子,也要伤筋动骨。   马匹渐渐奔进一片密林,五须松低垂的枝丫不时地扫到脸上,我不敢放慢速度,把身子俯到马上躲避松针。   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锐响,我左前方的那匹骏马应声摔倒,巨大的前冲力把马上的那名帮众摔得直飞出去,幸好他应变迅速,翻身蹬在道旁的树干上,咔嚓一声,坚固的松树居然被他一脚蹬折,树冠倾折,那名帮众身在半空,直向下坠去。就在这时,空中突然闪出一道雪亮的刀光,血墨泼洒,暗夜中犹如一朵红莲绽放,那名帮众的身体突然撕裂成两半,血雾冲天而起。   马在向前冲,我在马背上,恰巧和那名帮众的尸体交错而过,血雾喷了我满头满脸,雪亮的刀光再起,我身下的骏马马蹄一软,发出一声悲鸣,身躯向一侧倒去。   我急忙从马背上弹起,一脚踹在马肚上,借力向路旁跃去。那道亮光如幻影鬼魅,紧随而至,刀光泠泠,反射出一双嗜血如狂的眼睛,危急之间,我才想到匆匆忙忙的跟着萧焕出来,我身上连寸铁都未带。   我迎着刀光上去,伸臂,错开,收指,用力,刀光被我挟裹在手臂里,咔的一声,那人的小臂骨已经被我捏碎。   内臂上这时才传来钻心的刺痛,刀刃终究是割中手臂了,我击出一肘,和那人同时退后。手臂虽然受伤,不过那人的刀还是被我卸了下来。   那人抚着手臂骂了一声,我把刀柄转过来,握紧这把来之不易的刀,飞身向他砍去,血流过手指,刀在我手中发出凄厉的呼号。   刀刃撞上另一个刀刃,震力嗡响,我的大刀几欲脱手。   侧面里闪出的那个黑衣人反挑长刀,两刀的刀刃尖锐的擦过,手臂上的伤口疼得像要撕开,我再也握不住,手中的大刀脱手而出,面前的那道白光再不迟疑,当头劈下。   清脆的一声锐响,我眼前的那道刀光从中裂成两半,划开白光的那道温敦柔和的清光宛若流云飞瀑,丝毫不见凝滞,轻而易举的滑进那黑衣人的咽喉。   萧焕把我拉到身后,声音有些喑哑:“站着别动。”   我听话站好,萧焕站在原地不动,手中短剑的清光展开,方圆一尺之内,再也没有人能近身,无月的夜色里血花不断在四周炸开,却没有一滴能够溅落在他袍角上。   我趁这空隙打量战局,短短的时间里,局面似乎已经被我们控制,苏倩白衣翻飞,进退自如的和几名黑衣人周旋,五名帮众背靠着背,组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剑阵,除了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被斩杀的那名帮众,我们基本没有损失。   那些黑衣人纠缠了一会儿,看得手无望,就退了回去。   清理战场,我们这边只死了一人,伤了三匹马。   还要急着赶路,没有马的帮众两人共乘一骑,很快上马。   萧焕看看苏倩,又看看自己的马,我抢先说:“我不要和苏堂主骑一匹马。”   萧焕顿了顿:“那就和我共乘一匹罢。”   我立刻跳到他的马上,萧焕跟着跃上,我早忘了手臂上还有伤口,笑眯眯的去拉缰绳,牵动伤处,猛地一阵刺痛,就忍不住“啊”了一声。   “怎么了?”萧焕淡问着来拉我的手,触到那里的湿漉漉的鲜血,他的手震了震。   我笑笑:“手臂上割了一道口子,不怎么疼,没什么。”   眼前突然亮了起来,萧焕擦亮火折,摇曳的火光中他把我的手拉起来,声音里蓦的有了些愠怒:“这就是没什么?”   我低头一看,也吓了一跳,足足五寸多长的一道伤口斜穿过手臂,血早把那条袖子都染红了,肉翻了出来,还在不断的往外渗血。   脸上一凉,萧焕突然用手托住了我的脸,他手指有些抖,带些急切的拂开我脸上的血,是刚才那个帮众喷在我脸上的血,想想现在我这样子,应该很像一个血人,有些吓人。   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向他笑笑,他却已经停了下来,他的手还停在我的脸上,那双深瞳汹涌的明灭,他猛地垂下眼睛,放开手,伸指点住我手臂上的穴道止血,把火折交到我左手上,然后从怀中摸出一条手绢替我包扎伤口。   “那条手臂不要再乱动。”包扎完毕,他吹熄了火折,低声吩咐。   骏马重新开始奔驰,萧焕为了防止马匹颠簸碰到我的伤口,用手臂环住了我的腰,让我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的鼻息轻轻喷在我的脖子上,那种熟悉的略带草木清涩的味道萦绕在我鼻尖。   我稍稍坐正,挡住迎面吹来的夜风,松林疾速的后退,触目所及,全都是黢黑深沉的夜色,无穷无尽,冷风一道道的打在脸上,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眶突然有些酸。   接下来的路途非常顺利,我还以为第一次伏击失手,对手一定会接着安排第二次第三次伏击,然而没有,骏马一路风驰电掣,沿着官道笔直的奔向东方,马上的几个人也一片沉默,仿佛刚才没有一个同伴被残忍的杀害一样。失血过后有点头晕,我渐渐靠上萧焕的肩头,快要眯着眼睛睡着了,身子下面却突然一震,眼前火光大盛。   我连忙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快得让人目不暇给,不知道什么时候,炙热的火焰已经在我们马前燃起,喷薄的火焰宛若一道火墙,硬生生的截断了去路,火焰腾起的刹那,我们脚下的土地也突然开始下陷,尘土木桩倏忽塌陷,纷迭落下,水声哗然,瞬间吞没了土木,显出反射着火焰幽光的水面。这片土地下面,居然是不知深浅的暗流。   在骏马下落的一瞬,萧焕揽住我的腰,踩住马鞍借力,身形拔起丈余,飘飘的就越过了那道火墙。   墙后是黑压压的人头,时间只滞了一滞,寒光猝起,如林的利箭齐发,迅捷无伦的射来,就在此时,萧焕的身子居然在空中折了一折,羽箭擦身而过,我们重新跃回了火墙这边。   火光映照的暗流边上,立马站着苏倩,原来萧焕一马当先,一遭变故,后面苏倩和那五位帮众就急急勒马,有两三匹骏马在急速奔驰下立足不住,虽然马上的帮众应变迅速,跃了下来,马匹却依然跌入了暗流,只有苏倩和后面的帮众险险停在了岸边。   看到萧焕折回,苏倩反手抽出身旁帮众腰间的长剑,一剑挥平,直直的送了出来,正好接在萧焕的下坠之处,把离岸两尺有余的距离续上。   萧焕踏上剑尖,借力跃到岸上,左手还没从我腰上放开,右手带着劲风已经挥了出去。   劲风似乎还夹带着什么粉末,所到之处,火燃猛地一熄,气势骇人的火墙在他这一挥之下蓦然低了下来,露出了墙后那一排半跪在地的弓箭手,他们搭在弓上的箭刚刚射了出去,虽然强弓在手,慌乱之中,再也射不出第二箭。   趁这空当,苏倩手中冷光乍现,满手的暗器毫不迟疑的飞了出去。对面传来几声闷哼,那些弓箭手已经倒下了一半。   火焰墙再次腾起,阻隔了一切视线。   从坐骑失足到我们重新回到岸上,这些几乎都发生在一瞬间,火焰再次腾起的时候,暗流里才接二连三的传出骏马撕心裂肺的悲嘶,它们这时才落到水中。   “躲开。”萧焕短促的下令,拉着我跃入路旁的灌木丛中。   我们刚刚躲开,火墙后又飞出了第二拨羽箭,箭尾带火,把停在路上的几匹马射穿在地,骏马悲嘶着打滚,地上的火焰不住跳动。   我看的心烦,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我们到底在干什么?”   那边沉默了一下,萧焕的声音也很低:“谈生意。”   我微微有气:“谈生意?这是拼命啊还是谈生意?你平日里都是这么谈生意的?”   那边没有回答,握着我手的那只手动了动,我这才发现他的手不但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还在不断的渗出冷汗。   手上突然空了,他把手抽了出去:“平日里就是这么谈的,你不是要见世面?好好学着。”   火光突然暗了下来,火墙渐渐熄灭,一块厚重宽大的铁板担在暗流的两岸,两只写有“闻”字的灯笼移了过来,一个清朗带笑的声音传了过来:“原来是白先生亲自驾到,得罪之处,万望见谅,见谅。”   萧焕弹弹衣衫,起身走到灌木丛之外,我连忙跟了出去,苏倩和那几名帮众也都从藏身之处出来跟上。   铁桥上站着一个儒冠轻衫的中年人,正在殷勤拱手,在他身后,那排弓箭手早已不见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驾彩篷高鞍的华美大车,岸边持灯的少女垂鬟罗衫,在她们身后,居然还有手捧金鼎香炉的使女,清雅的香气在暗夜里袅袅散开,遮住了血腥炭熏之气。   萧焕向那中年人拱手,淡淡说:“有劳闻庄主迎接。”   那个被称为“闻庄主”的中年人笑得温文尔雅:“白先生不见怪就好,此地距鄙庄还有一里有余,请白先生和同行的诸位上车前往。”说完,侧身客客气气的做了个请的手势,殷勤有礼的完全像一个尽职的主人。   萧焕也不推让,走过铁桥就上了马车,我们也都跟着上车。   车上没人说话,一里多的路很快走完,马车停在一座庄园门口,下了车,可以看出这是座很雄伟的庄园,门口灯火通明,站满了迎接客人的家仆使女。   随车而来的闻庄主很殷勤的把我们请到大堂中,诺大的厅堂亮如白昼,安放了两排座椅,却只有左首的一排椅子上坐了一个被一群黑衣人簇拥的紫袍人,那是位三十多岁左右的中年人,气度儒雅,一身织金云锦紫袍,正在抚摸手中的玉扳指,抬头看到萧焕,他目光闪烁了一下,微露诧异之色。   经过了刚才的“欢迎仪式”,我们身上虽然没有水渍和火痕,但是在被伏击时都多多少少沾上了点血迹,怎么说也有点狼狈,和那个中年人光鲜整洁的衣着一比,气势上先输了三分。   我瞥一眼那个中年人的云锦紫衣,云锦号称“寸锦寸金”,就算紫禁城中的妃嫔,有件云锦做成的衣衫,也是值得炫耀的事情,这个人居然把云锦当作日常的衣饰,夜里也穿了出来,他气质高华,被灿若云霞的云锦一衬,更显得高贵脱俗,仿佛生就的天皇贵胄。   “锦衣还夜行,就会显摆。”我在心里咕哝,抬头看了看萧焕,他的玄色外氅早就除了下来,现在一身青衣,腰间是一条连碧玉都未镶的玄色腰带,全身上下唯一的装饰就是头顶绾发的那支白玉簪。   不比还罢了,一比那中年人成了彻头彻尾的暴发户,我暗暗偷笑,随着萧焕走到了右首最靠上的那张椅子边。   闻庄主也赶上来,双方分宾主坐下,苏倩站在萧焕的椅边,我和同来的几名帮众在后边依次站好。   “两位贵客驾临,漱水庄真是蓬荜生辉,”闻庄主客套着,他左看看那个紫衣人,右看看萧焕,温雅的脸上表情有点古怪:“两位都是当世武林惊才绝艳的人物,叫在下真为难啊。”   紫衣人冷冷的笑了,他话声慵懒优雅,藏着锐利的锋芒:“庄主在通往贵庄的路上设起天火五行阵,为的不就是挡下那些不自量力的蝼蚁之辈,选出真正的强者,现下人选出来了,庄主也不必绕弯子,接下来该怎么比,请庄主快些明示。”   闻庄主脸上的愁容更重:“白先生是凤来阁之主,紫先生是七不坞之主,在下怎能挑动两位争执,哎,这该如何是好?”   紫衣人脸上显出不耐之色:“无论如何,漕河只有一条,货物只有一批,庄主也只会委托一方运送。在下没有时间在这里多耗,庄主明示!”   他说是“庄主明示”,口气却强硬的可以,我在心里暗叹:都说七不坞的坞主紫流辉脾气不好,看来不假。(亲爱的们就当是刘辉来客串的好了……起名字真是件痛苦的事啊……声明声明:我是很爱刘辉的,也很支持他跟秀丽的……我最亲爱的刘辉和现在这个小配角除了名字很像,是没什么联系的了。)   七不坞和十二连环坞一样,都是长江上的漕运大帮,十二连环坞建帮年代已久,七不坞却是后起之秀,这几年风头正劲,坞主紫流辉手下二十八员大将,联手出击就是四象辉天阵,三年前天下第一刀雪残云遭遇此阵,只是瞬间功夫,这位十五岁成名,二十五岁独步天下的刀客就在二十八柄快剑下化为了一堆血块,自此之后,长江上就再也无人敢直撄七不坞的锋芒。   就现在的情况来看,这个闻庄主似乎有什么货物要委托一个帮派从漕河运送,而凤来阁和七不坞都想趟这趟浑水,狭路相逢,一场恶斗是少不了了。   不过这位闻庄主也真是麻烦,不就是运个货,不但在庄外设了阵法把武功差点的挡在门外,还惹得现在屋里这些人跟斗鸡眼一样,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闻庄主打着哈哈:“紫先生说的是,说的是……”   “你是没有多少时间在这里耗了,”从进门后一直沉默着的萧焕居然淡淡开了口:“死人是不会有时间的。”   紫流辉脸色微变,按着椅背的手青筋毕露,他顿了几顿,终于只是冷哼一声:“白先生好大口气啊,不过是一笔生意而已,不值得闹得两败俱伤罢。”   他说话软中带硬,虽然有威胁的意思在,毕竟还是畏惧凤来阁势力,在尽力避免和萧焕起正面冲突。   萧焕冷笑一声:“一笔生意而已?紫坞主差人偷袭我凤来阁分坛,为的不就是铲除对手,好抢得这笔生意,紫坞主今夜令人埋伏在金陵城外伏击,不还是为了阻拦凤来阁派人前来?紫坞主,你既然能为这笔生意做到如此地步,我怎能不奉陪到底?”   紫流辉终于变色离座:“白阁主,你究竟要怎样?”   “简单,”萧焕冷笑:“那次偷袭,你伤了我十九条人命,还我就好了。”   “好,”紫流辉毫无犹豫的答应:“如此若能化解和白阁主的过节,在下改日就将那次偷袭贵分坛的首领的头颅砍下十九颗来给白阁主送去。”   “紫坞主会意错了。”萧焕缓缓站起来,向厅中走了两步,语气依旧轻淡:“除了那天的十九条人命,还有今晚的一条,这一条,我要紫坞主项上的人头来还。”   紫流辉目光闪烁,突然冷笑了起来:“姓白的,逼人不要逼得太紧,你以为我没有胜算么?”随着他的笑声,大厅门口,梁上,以及窗口,都鬼魅似的浮现出一条条黑色的人影,同时,跟在紫流辉身后的黑衣人也悄然散开,仿佛一张大网静静压来,大厅之内的各个方位霎时之间被这些黑衣人占满。   “四象辉天阵。”萧焕一字一顿。   “不错,四象辉天阵。”紫流辉的声音里已经有了些得意:“你料不到我把他们都带了吧,白阁主,我知道你剑法冠绝天下,但在这诛神灭佛的四象辉天阵里,把你的命留下罢。”   他扬起的手掌无声的划下,这一刻,萧焕还是垂着头的,淡漠的神情也没有什么变化,这一刻,厅内的二十八条黑影突然动了起来,一条快若闪电的黑影闪过,接着是百条,千条,万条,无数条黑影犹如乌云压顶,纷乱的击向站在厅中的萧焕,眨眼间就要埋没了他的身影。   那道乌云下的青色身影突然动了,就在黑色最浓重的向他压去的那一瞬间,仿佛是一直来不及做出反应的那道身影突然动了,他一动起来居然是不能描述的速度,光影倏忽交错,清光破云而出,仿佛是旭日初升之时,越出深沉海面陡峭山壁的那道灿灿炽阳,又仿佛灵台澄明之时,佛前拈花不语的使者含在嘴角的那抹淡淡轻笑,清光里的剑气烈若炙火却偏偏又柔如春风,霸道的瞬间填满厅内一丝一毫的缝隙。   炙风猎猎刮过面颊,血珠在阵中飘起,两只连在剑上的手以无法言喻速度直飞出阵来,狠狠地撞击上雪白的墙壁,无力的打着旋,停在椅子脚下。   空中的血珠这才喷洒开来,艳红凄美,宛若凌空开放的花朵。   和这朵血花炸开只隔了一瞬,妖红的花朵突然接二连三的次第绽放,大厅之内,居然有了一座开满妖艳花朵的花园,不,这更像炼狱,那是只有在地狱之中才会看到的杀神,那道肆意流淌的剑光,刺入咽喉,削下手足,剖开胸膛,砍入头颅,剑刃上沾着粘稠的鲜血和白糊糊的脑浆,转瞬又在刺入下一具躯体前被甩开,挥剑的那个人眼中闪着残酷的冷光,任由鲜血污物淋在他苍白的几乎没有颜色的脸颊上,青色的袍角沾满污迹,在一片尸体和断肢中翻飞。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萧焕这么杀人,我虽然和他一起行走过江湖,但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这么杀人,实际上他很少杀人,除了那次他一剑把师父的头颅斩下来之外,我不记得还见他杀过什么人,那时候他不喜欢用兵刃,与人动手从来都留三分余地,就连有次我们被祁山四剑逼到悬崖边上,萧焕受伤毒发命在顷刻,他都没有拿出王风来杀了那四个衣冠禽兽。   可是他现在仿佛是从修罗场里走来,嘴角有微微的冷笑,目光深如幽潭,不起丝毫波澜,那是视人命如草芥一般的目光。   断肢肉块横陈一地,萧焕把剑锋放在早已被眼前景象震惊得不能动弹的紫流辉的咽喉上,声音泠然如水:“紫坞主,二十八个人,十九个死了,九个废了武功,我说过,不算你,我要十九条命。”   冷冷的清光毫无挂碍的划出,剑尖洒落的鲜血划出一道凄艳的弧线,紫流辉的尸体颓然倒地。   萧焕转过身,把目光转向闻庄主,此刻这个老狐狸,也骇然的望着面前的这个屠宰场,双脚不自觉地发抖。   “庄主,这次的生意,是跟我们做了罢。”萧焕淡淡的开口,语气依旧如片刻以前,温和有礼,却不容拒绝。 下卷:杨柳风篇 已失去的和该得到的   闻庄主诚惶诚恐的答应下了这批货物由凤来阁承运,接着热情的备好车马,送我们出门,那张温文尔雅而又老于世故的面皮下有掩藏不住的恐惧和厌恶。   毕竟,这会儿七零八落的趟在他庄园大厅里的,是纵横长江十数年的枭雄,那些残肢断手,是曾威震江湖的二十八杀手,如今他们就像微尘浮灰一样被轻易抹杀了,只是瞬间的功夫,漕运大帮七不坞就毁在了那道剑光之下,这样恐怖的力量,没有理由不令人因畏惧而颤栗。   萧焕和苏倩对闻庄主的异状视而不见,他们仿佛只要达到了目的,别的一概不放在心上。   我随着匆匆走到了庄园门外,台阶下停着我们来时乘坐的那辆马车,苏倩不等萧焕发话就断然命令:“我和阁主乘车,其余的人骑马。”   “我受伤,头晕,骑不了马。”我连忙发言。   苏倩皱了皱眉头:“那又如……”   “一起上车罢。”萧焕淡然说,弯腰先上了车。   我向苏倩摊摊手,跟着上车,苏倩不再说话,也上车,其余的帮众上马骑好,一行人又在夜色中动身。   折腾了整整一夜,东方已经有些发白,车轮滚动的吱嘎声悠悠传来,无穷无尽一样的响彻在这个凌晨。   庄园渐渐退远,车外是树木葱郁的原野,萧焕沉默的靠在车壁上,侧头看着车窗外剪影一样的远山近树,如黛的风景飞快掠过,晨雾丝丝缕缕的吹拂进来,微曦的晨光里他脸上残余的几点血污更加刺目,衬着雪白的脸色,有点触目惊心。   我摸出一方手绢递过去:“擦擦脸吧。”   蓝色的棉手帕,边角处用同色的天蚕丝绣了一个“佑”字,是养心殿中萧焕用惯的旧物。   他微微怔了一下,伸手接过,仔细擦拭脸上的血点。   嘴边的话终于忍不住出口:“为什么要杀?制服他们不就行了,为什么一定要杀?”   他把被血沾脏手绢放到眼前,幽黑的眸子里没有一丝表情,语气平静无波:“如若能制服,就不用杀了。”   我把头别开:“阁主,我刚入江湖的时候,有个人曾对我说:所有人的生命都是宝贵的,什么人都没有权利夺走别人的生命。他这么对我说的,也是这么做的,除了最后杀了我一个至亲之人,他真的没有夺走过任何人的生命。我在想,如今那个人是不是已经忘了他说过的话。”   那边静默了一下,他淡淡开口:“没有,那个人只是发现有些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简单。”   “说得到却做不到,这种人不是很软弱吗?”我转头看着他的眼睛:“这种人和那些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有什么分别?”   他静静的看着我,挑起嘴角笑了,眼底里是我从未见过的疲惫和寂寥,他把眼睛转开,轻轻咳嗽了两声:“是,没什么分别。”   车外突然喧闹了起来,车夫把马车赶到路边,车身倾斜了起来,一直在车内闭目不语的苏倩掀开窗帘探出头询问:“怎么了?”   “好晦气,有人送葬,这种时候下葬,真真是芝麻杆上结绿豆——希奇了。”车夫气哼哼的抱怨。   “那就在路边停一停罢。”苏倩交待,挥手叫骑马跟着的那几个帮众也停下。   这路已经靠近一座小村庄了,村里正走出一队送葬的人群,没有灵幡,也没有孝衣,几个壮汉抬着一口薄棺,棺材后跟着一名脸有泪痕的男子。   车边这时聚起了几个看热闹的村民,从他们的窃窃私语里,大概听出了这是昨夜难产而死的一个孕妇,因为家里人怕尸首放着晦气,才一清早就匆匆下葬。   棺材匆匆从车前经过,一直漠视着车外动静的萧焕突然皱了皱眉,低喝了一声:“停下。”   抬棺材的壮汉猛然间听到有人发话,都是一惊,看了过来,脚步却没有停下。   苏倩轻跃出车,落在棺木之前,伸手一推,那四个壮汉的脚步生生定了下来,棺木还是平平稳稳丝毫不晃。   萧焕下车走到棺木前伸手摸了摸棺底渗出的鲜血,果断的开口:“血是新的,人还没有死,把棺盖打开。”   脸有泪痕的那个男子扑过来护住棺木,惊恐的打量我们:“你们是谁,你们要怎样?”   我笑着拍拍萧焕的肩膀:“这位是大夫,你老婆应该还没死,你这么紧张干什么?难道我们要抢你的?还不快把棺材打开?”   那男子终于反应过来,慌张的找东西翘开封死的棺盖。   棺木被放在地上,萧焕蹲下来翻翻棺中那个女子的眼睑,又试了试她的脉搏:“还有救,快抬回去,把稳婆找来。”   那男子眼里闪出光芒,慌着叫唤稳婆,让抬棺材的几个人掉头回去。   那男子的家离路边很近,稳婆也很快找来,村里的人听说有一位年轻的神医可以让产妇起死回生,都聚在门口想看热闹,被凤来阁的帮众挡了回去。   产妇被移到床上,衣衫也褪了下来,那男子有些期期艾艾的看着萧焕:“神医,你是男子,只怕有些不妥……”   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丢到门外:“一边叨叨去。”   那边萧焕伸指飞快的在产妇额头至肚脐的穴位按过,沉吟了一下:“耽误太久,要推宫过血。”   苏倩开口:“我来吧,阁主你不能……”   萧焕早运指如飞,在产妇任脉诸穴上点过,把手掌按在了她头顶的百汇穴上:“你来太慢,没关系。”   推宫过血十分损耗内力又费时,萧焕和稳婆在帘后救治,我和苏倩轮换着把开水端进去,把血水端出来到掉,足足有一个时辰过去,才听到有产妇微弱的呻吟声传出来,又过了半个时辰,一声嬴弱的啼哭从屋内传出,稳婆把依旧裹着胎衣的新生儿抱出来,沾着血污的脸上满是褶子,笑得好象一朵菊花:“神医啊,真是神医,老身活了半辈子,从没见过有人能起死回生。”   萧焕手上满是鲜血,一身青袍比刚才还要污浊不堪,脸上有掩不住的疲倦,笑了笑:“产妇还很虚弱,要开个方子调理调理。”   稳婆还在啧啧称赞:“老实说,老身还从未见过神医这样的人,女子生产的时候,那些男人怕脏,都躲得远远的,神医这般儒雅的人物,居然不避嫌,不怕脏。”   萧焕又笑笑,向窗前的桌案前走去,想要找纸笔开药方,他刚迈出一步,居然踉跄一下,扶住了身边的墙壁。   苏倩急忙上前一步:“阁主。”   他扶住墙壁站好,袖头飞快从嘴角拭过,抬头向苏倩摆了摆手,示意无碍。   稳婆看到了这边的异状,出声问:“神医累了么?”产妇的丈夫和家人已经从门外涌了进来,屋内瞬间喧闹,淹没了她的话声。   萧焕分开人群走到桌案前,这家因为办丧事,所以有备好的纸笔,我早找来一张白纸铺好,把蘸了墨的毛笔递过去。   他用苏倩递过的手巾擦拭了一下手上的血迹,接过笔,微一凝神,在纸上写:人参六钱,白术五钱……   他皱眉摇了摇头,把字涂掉,写:当归三钱,酒浸微炒,川芎两钱,白芍三钱,熟地五钱,酒蒸。在下面批注:每服三钱,水一盏半,煎至八分,去渣热服,空心食前。   遒劲清峻的字一个个从他笔下写出,写到最后一笔时,他的身子突然一颤,手一抖,墨迹差点破纸而出。我离得近,连忙扶住他的肩膀:“萧大哥。”   他把手中的笔放下,肩膀轻轻一斜,已经躲开了我的手,站起来低声说:“走吧。”说完抬步向门外走去。   屋内人的注意力都在新生的婴儿和卧床的产妇身上,谁也没注意到我们离开。   从屋内出来刚走到院子里,迎面就跑来一个风风火火的汉子,边跑边嚷:“孩子生下来了?小子还是闺女?”   他冲得急,院子里东西又放的杂乱,眼看直向着萧焕撞过来,萧焕侧身相让,居然没有避过,那汉子的半个身子狠狠地撞在了他身上。   “阁主!”苏倩的惊呼声里,萧焕的身子已经被撞的跌向路旁,背心重重磕在了门口那张木案的桌角上。   青石路上蓦然一片暗红,萧焕捂紧嘴,堵住了下面就要喷出的血,挺直的身子深深弯了下去,暗红的血里混着鲜红的新血,蜿蜒流过他苍白的手背。   “阁主!”苏倩应变迅速,五指伸出,已经扣住了那汉子手臂上的大穴,足尖连踢,把他健壮的身躯掀翻在地,死死叉住他的咽喉,左掌成手刀切下,就要削断他的筋脉。   “小倩!”萧焕焦急制止,他的手刚从嘴边移开,一大口血就喷在了地上,剧烈的咳嗽:“咳咳……不能……咳咳……他只是……咳咳……不懂武功的普通人。”   苏倩目光闪烁,终于如梦初醒一样的放开了抓着那汉子的手,抢过去扶住他,伸指封住他心肺间的大穴,用手指抵住他灵台穴,想要输送内力过去,她的手指才刚开始发力,萧焕就呛咳起来,又一口血冲出,全喷在了苏倩胸前的衣衫上,他微微苦笑着摇头:“没用……咳咳……扶我……扶我上车。”   被苏倩打翻在地的那汉子突然跳起来,惊悸的大叫:“你们看到了,这个人本来就有病,不是我撞的,不是我把他撞死的……”   “啪”的一声,我抬手给了他一记清脆的巴掌:“闭嘴!”   那汉子被我吓住,愣愣的捂着脸,四周一片死寂。   旁边苏倩身子一震,突然大叫了起来,一向冷静自持的声音惊慌失措:“阁主!”   我连忙转头,萧焕的手正从她的手臂间垂下来,一片寂静中,他的咳声轻浅而迟缓,有回音一样的消散开来,透过苏倩的手臂,我看到了他的眼睛,诡异空洞,无底一样的深黑,死灰色一点点在眼底深处扩散。   一阵刺痛从心底传到指尖,我猛地冲过去,推开苏倩,拉住萧焕的衣领,触手居然是一片刺骨的冰凉,他的身体冷而僵硬,像是一具早就被剥夺去了生命的躯壳,我摸索着把手放到他的心口上,那里还残留着一丝热气。   “萧大哥。”我轻轻叫了一声,没有回答,手掌间的那缕热气迅速透过指缝散去。   牙齿用力咬在嘴唇上,有血腥的味道在口腔里散开,我揪紧他的衣领,一巴掌扇上去:“萧大哥!”   没有回应。   “萧大哥!”反手又一巴掌扇上去,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殷红的血顺着他苍白无色的嘴角流下来,那双眼睛,一片死寂。   “混蛋,说句话啊……”冰冷的眼泪滑过脸颊,有血腥味阵阵袭来,眼前一片血红,终于还是没有了么?再找到的也不过是个幻象而已?   我木然的提起手掌,照着他渐渐泛起五根红色指痕的脸上扇去。   手腕被捉住,苏倩厉声:“你疯了?阁主是昏过去了。”   昏了?只是昏了?手下的那个身体动了动,有只冰冷的手轻轻盖在了我手上,他声音低的宛若叹息:“苍苍……”   我回过头去,他幽深的瞳仁一点点清明起来,淡白无色的薄唇上也有了一抹粉色,他用力的盯着我的脸,仿佛在分辨眼前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他费力的挑起嘴角笑了笑,那双深瞳明明灭灭,像是风中随时都会熄灭的火烛,连咳声都断断续续:“咳咳……咳咳……你能不能……咳咳……扶我上马车?”   我慌着点头,用力托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他深吸口气站直身子,摇晃着踏出一步,终于还是稳稳站住,慢慢向门口走去。   幸而早有帮众让车夫把马车赶到了村中,就算艰难,我们也很快来到车旁。   萧焕刚一上车,就用手帕堵住嘴,剧烈的咳嗽起来,他靠在车壁上,艰难的喘息,另一只手摸到留在车中的外氅口袋,掏出了一只小瓷瓶,颤抖着拔出瓶塞,他的手托不稳,小瓶掉下来,瓶中淡金色的液体洒在车底铺着的毡毯上,车厢内马上充盈了一种极为香醇甜美的气味。   这气味有些似曾相识,我用力嗅嗅,脱口而出:“极乐香!”   萧焕艰难的俯身去捡,我一把抢过小瓶:“这是毒药,你不要命了?”   他抬头看我一眼,皱了皱眉:“放……咳咳……放肆,”吸了口气伸出手:“不然我……咳咳……撑不到总堂,给我。”   我反手把小瓶从车窗里远远的抛出去,摊了摊手:“不给。”   他咳出一口血,气得险些昏倒:“你……”   我低头看看他:“很生气?”他还没有回答,我抬手又给了他一巴掌:“我更生气。”   他愣住,我伸手对苏倩说:“他平日吃的药呢,你带的有没有?”   苏倩马上从怀里摸出一只瓷瓶,倒出几粒白色的药丸,递过来。   我拿起一粒药丸放到眼前,想了想前不久看到他吃药的情景,问苏倩:“这药丸是阁主自己配的?”   苏倩有些疑惑,点头。   我把药丸放到嘴边,伸舌头舔了舔:甜的。   我冷笑一声,气的牙都是疼的:我就知道,他这种怕苦怕的要死的人打死他他也不会把药放到嘴里含着,我就知道,天下千奇百怪什么都有,怎么会有白色的药丸?但是,把药丸表面用一层糖裹起来……亏他想得出来!   我接着问苏倩:“这药吃下去后,是不是有时还需要别人帮着用内力化开?”   苏倩点头:“有时阁主内息太虚弱,药力又慢,的确需要我用内力助其化开。”   我二话不说,把药丸一个个放到嘴里,用牙齿把外面的一层糖衣咬下来,最后把一堆表面坑坑凹凹的黑色药丸举到萧焕面前:“吞下去。”   他眉头紧紧皱起来:“咳咳……你想……咳咳咳……干什么?”   “把毒药从你嘴里夺出来,然后给你吃苦口的良药啊。”我皮笑肉不笑:“吞下去。”   药丸推到嘴边,他终于放下架子,惊慌的摇头,极力推辞:“我很好……咳咳……咳咳……不用吃药了……咳咳咳……”   咳成这样还敢大言不惭说自己很好?我咧嘴一笑,把脸凑到他脸前,一字一字:“那么,想让我喂你吃?”   “嗯?”他一顿,更加剧烈的咳嗽起来,却抢着把一把药都吞到嘴里。   他吞药吞的太急,药丸卡在喉咙里呛咳起来,我连忙扶起他,拍着他的背心帮他顺气,苏倩适时地递过一壶水来,不知道她是怎么保温的,水瓶拿在手里居然还是热的。   我小心的把水壶凑到萧焕嘴边喂他喝水,等他示意够了的时候,我把水壶拿开,用袖子擦拭他脸颊溅上的水珠。   经过这番折腾,他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红,晶莹的水珠沾在他的唇边,折射出雪一样的光彩,精致的不真实。   我低低笑了起来,凑到他脸前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嘴唇:“撑不到就撑不到,该昏就昏吧。”   “你……”他愕然出声,后半句话戛然截断,我再次凑上去,撬开他的牙齿,把舌头伸入到他嘴里。   深吻结束,我抬头又在他紧闭的眼睛上轻吻一下:“这么就昏倒了啊,真丢人。”   搞定了这个,我扬扬头问苏倩:“这是哪里?离什么地方最近?”   苏倩沉吟一下:“这里地近汤山,离总堂还有六十约里路。”   “汤山?那个有温泉的汤山?”我眼睛一亮:“别听这家伙,六十里路能把他颠死,我们不回总堂,我们去汤山,去汤山的行宫。”   苏倩点头,她终于抬起头来正视我:“你……到底是谁?”她把眼睛移到昏睡着的萧焕脸上,沉吟着,声音夹些酸涩:“或者说,他到底是谁?”   我愣了愣:“他没告诉你他的真名?”转念一想,在大武虽然萧焕的名字是绝对的禁忌,不容人提及,但是又有几个人心里不清楚自己国家皇帝的名讳?告诉别人他的真名,不就等于明摆的告诉别人他的身份?   苏倩的眼睛黯了黯,我连忙打哈哈:“没关系的,他没告诉过你我来告诉你好了。”   苏倩淡淡一笑:“阁主从来没有提起过自己的真名和身世来历,我想他不说,可能是有什么顾虑,也许我还是不知道的好。”   我看看她:“你从来没问过他吧,没问过他的名字到底是什么,他以前是干什么的吧?”   苏倩点头。   我叹口气:“你问了他一定就会说的,他虽然不想很多人知道他真正的身份,不过如果是你问他的话,他应该会说。”   苏倩侧头看着我,目光闪烁:“你很了解阁主?”   “算不上吧。”我老实回答:“他做的很多事情我都不明白,很多时候我也拿不准他到底想干什么,他的学识见解超过我太多,志向心性也和我不同,我们更不可能在治国安邦这些大问题上志同道合,认真考虑一下的话,我不怎么了解他。”   苏倩转头认真的盯着我的脸,轻轻一笑:“即便如此,你还是知道他会告诉我他的真名?”   我摊摊手:“没办法,就是这么觉得。”   苏倩又是一笑,不再说话。   我想了一下,开口:“他姓萧,单名一个焕字。”   “萧……焕?”苏倩冷静的声音里也有了震动:“德佑帝?那你是……”   “凌苍苍啊,”我笑笑:“我可不爱用化名。”   “凌……凌皇后?”苏倩脸上的表情有点奇怪,她居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凌皇后是你?”   冰山开化,我头一次见到苏倩笑,仿若新月初霁,明珠生晕,她的笑脸明丽动人。   苏倩笑了一下,挑起的嘴角马上就收了回去,眼角却还含着笑意:“我真没想到,你知道罢,人人都说凌皇后雷厉多智,手腕毒辣,我真没想到竟然是你。”   雷厉多智?手腕毒辣?这是用来形容我的词?我觉得嘴角有些抽搐,干笑几声:“口口相传,口口相传,不准,不准的。”   “我还听到过别的传闻,”苏倩回忆一下:“市井间流传很广的,说德佑帝其实是被凌皇后和辅政的楚王合计害死的,皇后和楚王早就有奸情,他们害死德佑帝之后又逼宫囚禁太后,狼狈为奸,掌握了大权。”   连这么离谱的事儿都传出来了?真是三人成虎,人言可畏,什么乱七八糟的!   “呐,”苏倩忽闪忽闪眼睛看我:“是不是真的?”   这座冰山总算也显出了小女儿气的一面,这会儿一脸对小道消息的期待……不过,她在期待什么?   “胡说八道!”我恨声叫,抢过去把萧焕抱在怀里:“我只喜欢萧大哥。”   苏倩泄了口气,懒洋洋摆手:“好了,我知道了。”   我眨眨眼睛,问她:“你呢,你喜欢萧大哥吗?”   “喜欢。”回答出乎意料的干脆,我还以为苏倩这种人不会把喜欢这种词挂在嘴边上。   苏倩扬眉,淡笑:“我很喜欢阁主,也许并不比你喜欢的少。”   我点点头:“明白了。”沉吟一下说:“你真喜欢他的话,最好还是主动点,他这个人,你就要主动扑上去,要不然他那个样子,你一辈子都别指望能有什么进展。”   说完看到苏倩开始发亮的双眼,突然很想咬掉自己的舌头,我是教她怎么勾搭萧焕干什么?   看到我一脸懊悔的表情,苏倩嫣然一笑,挑起车帘吩咐车夫向汤山方向赶路。   马车又摇摇晃晃的开始前进,我坐下来,把萧焕的头放在腿上枕着,尽量避免马车的颠簸再加重他的病势。   把他额上被冷汗沾湿的碎发拂开,我顿了顿问:“你是什么时候遇到他的,从你跟着他以后,他身子一直这么不好么?”   苏倩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在阁主没有入主凤来阁之前就已经跟着阁主了,一直以来阁主的身子虽然不大好,也只是比普通人更畏寒而已,阁主这次病势沉重,是因为几天前受了极重的内伤,新伤旧伤累积,才会如此。”   “受伤?”我皱皱眉:“凤来阁这么多人,你们怎么能让他跟人动手受伤?”   苏倩看我一眼:“这次出来,你还没看出阁主的脾气么?遇到敌人,但凡是还能出手的时候,阁主绝对不会让部下动手。”她淡然笑笑:“凤来阁规矩森严,临敌时滥杀无辜者都要废去武功,阁主曾对我们说过,举起刀剑的时候,一定要谨慎,每一条人命就是一分罪孽,如果你没有背负起这些罪孽的决心,最好就不要拔剑。所以,每当遇到昨晚那种必须要大开杀戒的事,阁主一般都会亲自出手。”   “遇到大开杀戒的事,就会亲自出手?”我看着苏倩风轻云淡的神情,突然间明白了其中的含义,抱着萧焕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我咬了咬牙,问:“他是跟什么人过手的时候受的伤?”   “峨嵋掌门惊情,”苏倩冷哼了一声:“名门大派的掌门,使起卑劣的手段来,一点也不比下三滥的小贼差。那日惊情登门拜访,说要和阁主公平决斗,以求化解以往峨嵋和凤来阁之间的过节,阁主答应之后,惊情不知从什么地方得知阁主的体质极为畏寒,居然用注满寒气的冰针偷袭阁主,不过她终究也没讨得好去,被阁主强行散去的满身功力,只怕没有三年是恢复不了了。”   “妈的,混账,哪天派兵剿了她的破山头,看她还敢乱动萧大哥!”我气得头都昏了。   苏倩淡看我一眼:“如果能这么简单,就好了。”   我讪讪的住嘴,是啊,武林人本来就是剿不完的,剿完了这帮,还有那帮人站住来,所以武林中的事也不是用剿就能解决的,政府力量的介入只能越弄越乱。   低头看到我不自觉握成拳头的手,生平第一次的,我开始痛恨起这双手的无力,如果我的武功能有苏倩那么高的话,我至少可以多为他做点什么吧。   汤山果然很快就到了,行宫就在山东,雕梁画栋,树木掩映,占据了最好的几处泉眼。说起来汤山这处行宫还是德纶帝在位时,专门修建来给畏寒的萧焕疗养的。   进入行宫方圆十里之外,就有亲兵上来拦截,我东翻西找,总算摸出皇后印信来给他看。   那亲兵将信将疑,差点把我当冒充皇后的钦犯拿了,我揪住他耳朵叫他去找指挥使过来,这指挥使还算识人,连忙把我们恭迎进去。我嘱咐他不要走漏我在这里的消息,苏倩打发跟来的几个帮众回金陵通知阁主有事在外,几天后才能回去,我们就在这个行宫里住了下来。   萧焕这次的病势真的不轻,旧伤未愈再加上内力损耗过度,寒毒完全不受压制的反噬出来,最后被那莽撞汉子撞倒,后背磕在桌角,尖锐的冲力也挤伤了原本就极脆弱的内脏,我们把他移到床上之后,他还是昏迷不醒,不管是喂药还是喂水米,全都混着血再吐出来。   不过我早有准备,刚到汤山,我就差亲兵就近去通知御前侍卫蛊行营,果然我们上午刚到行宫,下午两骑快马匆匆就闯了进来。   郦铭觞和班方远满面风尘的走进屋来,郦铭觞悠闲的弹弹肩灰,笑眯眯的就想把随身的药箱放下休息:“小姑娘,风风火火的把我们都找来干什么?”   我拉住他的袖子:“郦先生,别忙坐,我带你见一个人,保准你再也坐不住。”   郦铭觞摇头晃脑:“噢?还有什么人能叫我坐不住?”   我嘿嘿一笑,拉他进内室,指了指躺在床上的萧焕:“这小子能不能让你坐不住?”   郦铭觞甩开我的手,丈余的距离,他人影一闪,就跨了过去,连药箱都来不及放,他的手已经搭上了萧焕的脉搏,床前他脸上的表情几经变换,终于放松下来,他摇摇头,呼出一口气。   我小心的凑过去问:“怎么样?”   郦铭觞眼睛都不抬:“只要还有一口气在的,在我手里都死不了。”一面说,他捏着萧焕寸关的手突然发力,昏迷中的萧焕眉头就是一蹙,等他抬起手的时候,那条苍白的手臂上已经多了几个青紫的瘀痕。   郦铭觞冷哼一声:“诈死也就罢了,居然连我都敢瞒,还拖着这么一幅身子骨回来,当真是胆大包天。”   未来几天内萧焕的药都会很苦吧,很苦,极苦,非常苦……   我想起另一件事,乐呵呵的问郦铭觞:“郦先生,萧大哥这次还要像上次那样,那个啥……蒸那个……扒光了衣服……”   郦铭觞淡瞥我一眼:“这次有温泉,泡泡就可以了。”   “噢。”极度失望的叹了口气,居然听到不远处也有人在微叹,抬头看到窗边站着苏倩,她一直守在屋里,我和郦铭觞进来的急,都没有注意。   看到我们注意到了她,苏倩大方的走过来,向郦铭觞拱了拱手:“这位就是银针医神郦前辈罢,晚辈苏倩,现今是阁主座下张月堂堂主。”   “阁主?”郦铭觞皱眉。   我连忙解释:“萧大哥现在的化名是白迟帆,凤来阁的阁主。”   郦铭觞“哦”了一声,上下打量苏倩:“你是天山老怪的……”他突然顿住,摇了摇头说:“你能反出天山派,跟着这小子,很好。”   苏倩淡淡一笑,没再说话。   郦铭觞也不再开口,又把手指搭在了萧焕的寸关上,我还从没见他把脉把的这么认真过,把过第一次,还要再把第二次。   郦铭觞脸上的表情凝重,十分投入,我就拉苏倩悄声退了出去。   不但把脉谨慎,这次郦铭觞采取救治措施时也十分谨慎,药方改了又改,针灸活血时也出了满头大汗。   就是这么如履薄冰一样的,等到第三日,萧焕也从昏迷中醒来了。   中午过后下起了细雨,我端了一碗热腾腾人参白粥给萧焕送去,顺便也看看被褥够不够抵御湿寒。   推门进去,就看到床前的窗子大开,萧焕拥被倚在床头,正转头看着窗外的落雨。   我把粥盘放在桌上,埋怨:“怎么不叫人把窗子关起来?冷风都进来了。”   他回头看看我,轻咳了两声,淡笑着摇头:“是我把窗子打开的,这么点风,不碍事。”   “什么不碍事,你从来就没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我一边说,一边坐下来把手伸到被褥中握了握他的手,不算冰凉,不过比午饭前冷了几分。   我起身果断地去关窗子:“等天气好了你再看。”   他轻咳几声,淡淡说起:“我六岁那年,父皇带我来这里,那时宫殿都还是新建好的,我就住在这间屋子里,清晨起床,可以看到窗外一株瘦弱的蔷薇花,如今已经长成很茂盛的一丛了。”   “是吗?”我犹豫了一下,拉着窗扇的手就停了下来,仍旧把窗子推开:“人会长大,花也会长大。”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侧过脸去看窗外渐大起来的雨滴,不再说话。   清白的日色下,他苍白的脸泛出一层玉一样晕光,白衣白被,黑发轻束,搭在肩头,他身上的光华纯净如云,缥缈的近乎虚幻。   那天我带他来行宫时他的样子突然浮现眼前,那时他真是狼狈,满头满身血污,指缝里的血洗都洗不净,青袍脏的几乎分不出颜色,袍角还有在那产妇家沾上的泥点污水。   没来由的,我想起了很久以前,杜听馨说过的那句话:他本是天上的白云,是你拉他跌下了尘埃。   “你手臂上的伤,怎么样了?”他忽然打破沉默,轻声问。   “哦,那个啊,差不多了。”我笑笑,这两天早把伤口的事儿忘了,虽然那天被郦铭觞看到裂开出血的伤口,让他狠狠骂了一顿,但是后来包扎的好,上的药也好,早不怎么疼了。   他从被褥中伸出手来,把我的手拉过去,翻开袖子看到渗着血点的绷带,脸色就沉了下来:“告诉过你手臂不要用力,到现在伤口都没合上!”   我打哈哈:“我身体这么好,这点小伤算什么,流点血不打紧了。”   “气血亏损的弊端,非要到年纪大了才能显出来,不要年轻时自恃身强力壮,就不留意。”他真的有些生气了,咳嗽了几声接着说:“那次在山海关,你也是这样吧,胸前的伤口还没有愈合,就下地乱走。”   我不敢反驳,吐了吐舌头:“老了再说老了的事,我现在不挺活蹦乱跳的。”   他皱紧了眉头:“不准搪塞,你听我说,往后一定要自己小心。”   我微微愣了一下,他的口气居然十分严厉郑重。   我轻轻“嗯”了一声,这时恰好门外有喧闹声传来,苏倩堵在门口:“你们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咦,你问我们是谁?我们都是那个……嗯,皇亲国戚啊,你是谁?”一个清泠泠的声音带笑接住话头。   这个声音,是荧!   我连忙冲到门口打开门,门外并排站着满身水气的荧和宏青,荧见了我十分高兴,马上就挽住了我的胳膊,嘴巴甜甜的:“嫂子。”   我吓了一跳,一边的宏青赞许的看看她,才向我行礼:“皇后娘娘。”看来荧这个称呼,该是宏青教她的。   我抱抱荧:“好,嫂子很高兴。”突然想起屋内的萧焕,连忙挡在门口:“不准再给你哥哥下毒了,不准你杀他。”   荧狡黠一笑:“嫂子你说什么,我那个皇帝哥哥不是早就死了半年,尸首都在奉先殿放着呢,我还怎么杀他?”   我愣了愣:“你不杀他了?”   荧“哧”的一笑,似乎不屑于再跟我多说,拉我向屋里边走边叫:“哥哥?你醒着?”   萧焕看到她,竟然也有些高兴,推被坐起来,点了点头:“我醒着。”   我彻底晕了,叉腰看着他们:“你们这对兄妹,还真奇怪。”   荧瞥我一眼:“算了,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跟你多说也是枉然。”   几天不见,说话也会学大人老气横秋了,都是宏青带坏的,我气哼哼瞪她一眼,想起来问:“对了,你哥哥手上的极乐香,是不是你配给他的?”   荧无辜的摇摇头:“这个不是我,我一直都没见他,大概是他自己配的。”   我惊异的看萧焕:“你怎么会配那个?”   萧焕还没回答,荧就接过去说:“你不知道?我的本领全是哥哥教的,极乐香虽然是我配出来的,但是他见过一次,大概就能猜出是什么配方了。”她说完摇头叹气:“就说了,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跟你多说也是枉然。”   我脸上有些抽筋,保持沉默:不是我知道的太少,是你们这对兄妹的关系实在太诡异。   宏青跟进来站在屋中,向我笑了笑说:“皇后娘娘,和我们一同来的,还有辅政王千岁。”   我愣一下,向门口看去,青玉阶上的那人一袭白衣,正把手上的油纸伞合上,微笑着转过头来,素颜清如莲萼,这一笑,恍若隔世。    下卷:杨柳风篇 明日所要到达之地   “萧千清。”我叫了一声,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笑了笑:“你怎么来了?”   萧千清把伞递给一旁的侍从,似笑非笑:“噢?皇后娘娘问得好奇怪,我不能来么?”   我连忙摇头:“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   萧千清早擦过我的肩膀,进房遥遥的向萧焕笑道:“皇上,许久不见了。”   萧焕也客气的向他点头:“许久不见,楚王安可?”   “如皇上所见,虽不说多好,也还过得去。”萧千清淡淡回答:“我可不比皇上啊,潇潇洒洒,半年前说走就走,半点音信都不留,惹得我还真以为皇上宾天,悲痛忧戚,简直不能自已。”   萧焕口气更淡:“是嘛,让楚王操心了。”   他们两个一说上话,屋内顿时冷了几分,我都觉得脊背发汗,连忙拉萧千清到桌子边坐下,招呼人给他端茶,殷勤的搅糨糊:“萧千清是从京城赶来的吧,看风尘仆仆的,要不要吩咐人安排一下,你到温泉里泡个澡解解乏?”   手突然被握住了,萧千清笑得慵懒,像极了一只心怀鬼胎的猫:“苍苍,要不要也来一起洗?”   我耳朵一阵发烫,连忙甩掉他的手跳开:“你说什么?”边说边偷偷的瞥了瞥萧焕,他淡淡的垂着眼睛,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幕。   “啊,忘了这是在皇上面前呢,”萧千清懒洋洋的笑着:“皇后娘娘当然不会答应吧。”   我把目光从萧焕身上收回来,“嗯”了一声,房间里有一瞬间的寂静。   进房间后一直拉着荧站在一边的宏青突然走到床前单膝跪下:“卑职斗胆,想请万岁爷移驾到门外。”   萧焕点了点头,掀开薄被就要下床,我连忙过去把外衣披到他肩上,伸手想扶他。   他避开我的手,独自走到门外。   刚才看到萧千清时我没有留意,现在转过门才看到,细雨蒙蒙的庭院中,密密麻麻跪了一院子玄裳的御前侍卫,这个小院中挤不下,人就一直跪到了小院外的道路上。   石岩和班方远跪在最前,宏青也走下台阶,和他们跪成一排。   长剑出鞘的锵然声响起,单膝跪地的御前侍卫们突然抽出长剑,石岩、班方远、宏青双手托剑举到头顶,其余的人以剑拄地。   “淮阴四世家第十一代传人,石岩,李宏青,班方远,及其眷属,谨以此身,宣誓效忠江北萧氏朱雀支第十一代家主,盛世辅弼,危乱护持,烈焰不熄,生死不离。”   几十人齐声念诵的声音在雨雾中低沉的回响,余音消失很久,萧焕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一样,有些焦急的踏前了两步:“石岩,你们这是干什么?”   石岩不善言辞,宏青接过话回答:“卑职们只是希望万岁爷能记起来,自进入御前侍卫两营起,卑职们宣誓效忠的就不单单是大武的皇帝,也不单单是能给卑职们爵位俸禄的人,而是萧氏朱雀支的家主,只要萧氏朱雀支一脉尚存,卑职们就要护卫到底,不然生愧对天地,死后也无颜面对祖宗先灵。   “半年前的宫变中,卑职们听从太后的命令,曾向万岁爷拔剑相向,如果此举伤了万岁爷的心,万岁爷大可以不接受卑职们的宣誓,卑职们也当依例自刎谢罪。”   萧焕急得咳嗽了几声:“宏青!”他转向石岩:“你让他们先起来。”   “我常想,那天万岁爷为何不杀了我?”石岩破天荒的没有听从萧焕的命令,缓缓的说:“胆敢对万岁爷拔剑,我本就万死莫赎。如果万岁爷一定不肯破剑立约,石岩今日也唯有一死。”   “你们!”萧焕更急,皱了皱眉,捂住嘴低声咳嗽。   “我们只想让万岁爷知道,”宏青接着说:“不管是什么样的险途,我们都会护卫着万岁爷走到底,万岁爷所选定的道路,就是我们选定的道路,希望万岁爷能再次信任我们。”   “皇上就成全他们吧,”萧千清在一边凉凉的插话:“这些人一听皇上在这里,抛下职务就跑过来了,我说要削了他们的爵,他们就说削就削,真正是……”   “那是自然,我们服侍的是萧氏朱雀支,又不是旁支,既然知道了万岁爷在这里,怎能再呆在旁人身边?”宏青不假思索地接住话头。   萧千清冷笑两声,抱胸转过脸去,不再接话。   萧焕也终于平静了气息,他走下台阶,来到宏青他们三个面前,笑着叹了口气:“你们真会逼人啊,这主意是不是宏青出的?”   见到他肯接受宣誓,跪着的那三个人的表情都松弛了许多,宏青低下头说:“请万岁爷责罚。”   萧焕又笑了笑,手指捏成个剑诀,凝住真气,以手代剑,向石岩手中的长剑上划去。他伤病未愈,一指下去之后,石岩的长剑上只多了浅浅一道划痕,他调理了一下内息,还要再划,萧千清突然抛过去了一柄短剑:“用这个划吧。”   萧焕伸手接住,有些吃惊:“王风?”   萧千清淡然一笑:“既然御前侍卫两营都不肯奉我为主,我还留着这柄剑干什么?”他说着,有意无意的看了我一眼:“况且,杨柳风不是已经断了吗?”   我清咳一声,抓起把雨伞跑到台阶下去给萧焕遮雨。   萧焕拿到王风后就拔剑出来,在石岩、班方远和宏青的剑上各刻下了一道刻痕。   我看到宏青和班方远的剑上都已经有一道旧刻痕在了,石岩的佩剑荧光因为是御前侍卫两营的传世之剑,剑脊上更是纵横错落的刻着十几道刻痕。我知道这是御前侍卫两营向萧氏朱雀支当代家主宣誓的凭证,萧氏的惯例,每代新主在登基之前,都要先接受御前侍卫两营的宣誓。其时,在职的御前侍卫们单膝跪在新主面前宣誓,新主如果表示愿意信任这些御前侍卫,就用王风在他们的佩剑上刻下一道刻痕,这就是石岩口中的“破剑立约”了,刻痕之后,新主会给予被破剑者完全的信任,被破剑者也就能继续作为御前侍卫,侍奉新主。但是如果新主表示不信任某人的话,就不会在他的剑上刻痕,未被刻痕的这人只有横剑自刎以表忠诚。   这套仪式对虽说我听说过,但因为仪式本身庄重神秘,历代都是在极秘密的情况下进行,别说外官,就是内监都不容易看到,仪式的过程也是从不外传的机密,没想到今天居然让我见识到了。   原来宣誓词是淮阴四世家向萧氏朱雀支家主起誓的,怪不得御前侍卫两营能超脱出帝国的官僚体系之外,他们根本就是萧氏朱雀支的家臣,不是国臣。   宏青这招也真狠啊,不接受宣誓就要自刎,萧焕又绝对不会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自刎,最后只好刻痕。   宏青他们的剑被刻好后,余下的御前侍卫依次过来领受刻痕,王风锋利无匹,用它在铁器上刻痕是要比用真气硬刻下痕迹省力的多,但长剑毕竟是坚固之物,不贯注内力的话,痕迹还是不容易划上。几十柄剑刻完,萧焕的额头上早出了层汗珠,持剑的手也微微颤抖。   我一手擎伞,一手环在他腰上,扶住他有些摇晃的身子,扶他走向屋内,我们两个刚上完台阶,他就轻摇了摇头,推开我,独自向前走去,但刚走出没两步,脚下就踉跄了一下。   我还没来得及伸手,身后的石岩已经一个箭步闪过去,扶住他低声问:“万岁爷累了?”   萧焕笑笑:“有些。”   石岩点点头,突然把萧焕拦腰抱起,就向内室走去。   这还是自山海关之后,我第二次看到男人抱男人,不过石岩无论是从动作还是神态,都比库莫尔自然熟练得太多了。   我瞪大眼睛,还没反应出来石岩抱萧焕抱得如此熟练是出于什么原因,身后就传来萧千清的一声冷笑。   我转头瞪他,这才发现他是靠着柱子站立的,大半个身子都露在廊外,瑟瑟的冷雨几乎把他的整个身子都打得湿透,清澈的水滴不断从他的发稍和衣袖间滴落。   我连忙走过去用手里的伞给他挡住落雨,埋怨:“你干什么?站这么靠外,也不怕淋了雨伤风。”   他抬头甩甩湿发,嫣然一笑:“我可没那么容易生病,这满园的人不都淋雨了?也不会有几个人伤风吧。”   我叹了口气:“也是,一般人不会这么容易生病,我紧张惯了。”   他紧挨着我的手握住伞柄,半是玩笑半是认真:“是啊,紧张到除了他,眼里再也没有其它。”   我愣了愣,他用有些冰冷的手托住了我的面颊:“不过,你能在最后看到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我没有再挣开他的手,我的脸正对着他的脸,那张容颜如玉雪一般寂静冷然,冰雪正中的浅黛色眼眸,沉寂犹如万古玄冰。   为什么?为什么他说着很高兴的时候,脸上却没有一丝欢愉?   时间仿佛静止,他忽然展颜笑了,低头附到我的耳边,声音夹着丝水汽:“不要再一幅要哭的样子了,我会心疼的。”   话声消逝,他松手转身离开。   刚才我是一幅要哭的样子吗?刚才那个瞬间,为什么我会感到那么尖锐的刺痛?那种刺痛又是从谁的心里,传到了我的心里?   我甩了雨伞,叉腰向那个渐行渐远的白色身影喊:“谁要哭了?莫名其妙!”   萧千清远远挥了挥手,他脚步飘摇,身形妖媚如初,并不回头。   御前侍卫们来了之后,行宫就完全被他们霸占,围着萧焕的房间里三层外三层的设了几道防线,日夜不停轮班守候,我出门转两圈都能从树丛假山后看到一个个肌肉绷紧,满脸戒备的身影。   这也就罢了,江湖人本来就是在刀头舔血,在凤来阁,总堂内的戒备也不比这里松懈到哪里去。罗嗦的是,这帮人完全遵循着紫禁城的规矩,见人就跪,“万岁爷”的口号更是天天挂在嘴边上,喊得无比响亮,这些人难道准备一路跪拜到凤来阁总堂,喊得连狗都知道萧焕就是那个“先帝”吗?   趁着空,我拉住宏青问:“你们御前侍卫两营来了这么多人,这些人口风严不严?萧大哥好像不希望别人知道他的身份。”   宏青一笑:“这个皇后娘娘放心,这次来的这些,在两营里也是十之挑一,都是我和石统领班统领敢以性命担保对萧氏绝对忠心的兄弟,至于口风,这个万岁爷已经交待过我们了,在行宫里可以跪拜如仪,出了行宫就要按江湖规矩行礼,称万岁爷阁主。”   我点头松了口气:“这就好。”   宏青看看我,斟酌了一下说:“皇后娘娘,我们这几十个人是打算抛却了身家性命,追随万岁爷到底了,您准备怎么办?您可以永远在这江湖中游荡吗?”   我“嗯”了一声,舒了口气:“宏青,我可以和你说一些算是废话的话吗?”   宏青点头笑笑:“皇后娘娘一直以来和我说的话,不都是这种话吗?”   我笑笑,想了想,问:“宏青,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讨厌?”   宏青没有说话,我就继续说下去:“我总是在逃避,见到萧大哥杀了师父的时候是如此,知道冼血是被萧千清杀了的时候还是如此。我总觉得,那些利益之争什么的,比如我父亲,他想要永远握住权柄,比如萧千清,他想要皇位,等等啊这些东西,都是可以化解的。你想要那些东西,大家坐下打个商量,能给得就给,不就好了?可是像仇恨啊那些,却是不能商量的,死去的人就是死了,是你杀害的,你一辈子都洗脱不了那份罪孽。   “这些我都明白的,可是我总在想,为什么事情要是这个样子,不可以圆圆满满谁都不伤害谁,这么多人,不可以和和气气的相处在一起,世上的这么多人,为什么一定要互相伤害?我讨厌这样,可是我也在不断的伤害身边的人,我重视的那些人也在不断的伤害其他我重视的人,我发过誓要给师父报仇,也发过誓要给冼血报仇,可是我心里却暗暗的希望这些事情从来也没有发生过,当我面对萧大哥时,面对萧千清的时,我没有勇气去伤害他们,我不希望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死去,我觉得我就要用一个错误去弥补另一个错误了,杀人啊,被杀啊,那些都是错的,是一个漩涡,如果跳进去了,就永远也跳不出来。我该怎么办?每到这种时候,我就祈求师父和冼血不会怪我,他们都对我那么好,不会希望我痛苦,就算我不给他们报仇了也没有什么关系。   “可是,这种念头一冒出来,我又会觉得我自己很无耻,他们已经死了,他们活着的时候关心爱护我,我却连他们已经死了的时候,还要利用他们的关心去获得自己良心上的安慰。   “宏青,你说,我是不是很讨厌?那么软弱,那么无耻,只想着要自己过得开心快乐,只想着要自己得到幸福,无耻到就算牺牲了别人的幸福和生命,也在所不惜,这样的一个我,不会丑陋到让人憎恶吗?”一口气全都说出来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收拾住那些突然迸发出来的感情,只好抱住开始发抖的肩膀,勉强笑着:“对不起,宏青,忽然想起来京城那些事,还有以前那些事,心里有点乱了,跟你说这些,我一直都不知道该跟别人怎么说,很傻是不是,见笑了吧……”   肩膀忽然被人抓住,宏青把我拉到怀里抱住,平和的声音从头顶缓缓传来:“是很傻,我一直不知道,你是这么傻啊,皇后娘娘,你怎么能想把一切都背起来?   “半年前,楚王殿下用荧的性命来要挟我,要我去偷袭万岁爷,那时候我很不希望荧被伤害,就想,万岁爷武功这么高,怎么会被我偷袭到?所以我就去做了,做的理所应当,挥出那一掌的时候,我也尽了全力,因为如果偷袭万岁爷还不用全力的话,就算万岁爷本能的来格挡,我也非死即伤。   “当我真的一掌击伤了万岁爷,那一刻,我真的很希望有个人来一剑杀了我。那是我从生下来,从我懂事起,就知道要保护的人啊,十几年练武学艺,寒暑不易,全都是为了为那个人挡开那怕一丝一毫的伤害,可是我居然亲手打伤了他,这样的人生,让我痛恨的恨不得马上就有人来结束它。   “此后的两天,特别是当我知道因为我那一掌,令万岁爷生命垂危的时候,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没有自刎,我已经错了一次了,就算马上去死,也已经弥补不了,这么罪孽深重的我根本没有资格自刎。危险还在,万岁爷还需要我的力量,我不能像一个懦夫一样去死,要死也要死的有用一些,这样才能稍微抵消一点我的罪孽。   “后来我们逃到太和殿前,万岁爷独自留下来阻拦那个黑衣人,我毫不犹豫的也留了下来,那时我已经存了必死之心,只想死在敌人手里以图心安。   “但是万岁爷还是救了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连一个背叛过他的罪人都要救,那时候我心里一片茫然,我想一死以求解脱,但是为什么万岁爷会不希望我死?我这样一个万死莫赎的罪人,他不是应该厌恶我,盼望我去死的吗?   “后来的很长时间内,我都在想,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明白了,万岁爷从来没有说过要我去死,一直以来以为我必须去死的那个人,是我自己。   “皇后娘娘,没有一个人能够不犯错误,没有一个人能够不为自己内心的丑恶震惊痛悔,也许人就是这样,要背负着不能弥补的罪孽和痛苦,一步步地走下去,就算是卑微可耻,也要苟且偷生的活下去,因为只有活着,才能感受到世间的种种,才可以悔恨,才有机会去尽力赎罪,才能让那些希望你好好活着的人安心。   “您所说的那个互相都不伤害,一切都很圆满的世界很好,但是真正的人生就是这样,要不断的犯错,不断的猜疑,不断的仇恨,不断的互相伤害,磕磕绊绊但是也要一路坚定地走下去。就是这么丑陋的生命,这么艰难的路程,每个人也都会希望获得幸福,获得最终的安宁,这不是错的,也不是可耻的,这是我们的本性,是我们赖以生存,走完这段艰苦旅程的唯一凭借。   “所以,皇后娘娘,如果一个人背在肩上的东西太多,想的太多,对自己要求得太多,就不能继续走下去,没有人说过要你替他们报仇,也没有要求你去做什么。皇后娘娘,或许你死去的师父和朋友并没有要你一定为他们报仇,你的父亲或许也并没有要你负担起全家的兴旺,帮助他掌握大权,一直以来,都只是你自己这么想而已,不要对自己太苛刻了。”   是我自己这么想的吗?我一直都以为,做了皇后,我就代表着凌家的利益,要时时刻刻为父亲和哥哥着想,干什么事情都要瞻前顾后,权衡再三,所以我那么讨厌那个皇后的尊位,那么讨厌那座紫禁城,宁愿在外面悠荡,一想起京城都会莫名的厌烦。   原来一切都是我自己作茧自缚而已吗?我突然想起大婚的前一天晚上,我连夜没睡修饰好妆容,侍女退下后,我就独自端坐在房间中,像等待进入刑场一样等待着天亮之后参加大典,那时候父亲来过一次,他像是突然老了十岁,默默走过来站在我身后,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很艰难的开口:“苍苍,如果你真的不想嫁入皇宫,我悄悄送你走,你不用进宫了。”   我以为他是在试探我的决心,就毫不犹豫的回答:“我愿意的,我会把皇后做好,爹,你不用担心了。”   那时父亲很久都没有说话,最后他很低声音的说了一句话,就匆匆的走出去了,从那以后,一直到去年冬天在储秀宫那次不欢而散,我和父亲就再也没有做过私下的交谈。   现在想起来,父亲最后那句很低,几乎让人听不清楚的话是:“不要想太多,你能幸福,就很好了。”   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我紧紧抱住宏青,哭声再也哽不住,从喉咙里大声冲了出来。   宏青拍着我的肩膀,笑着:“好了,好了,皇后娘娘,你也不要哭这么大声嘛,被万岁爷或者楚王殿下看到,生了误会,我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我也忍不住笑起来,眼泪糊在脸上:“怕什么,我们只是朋友,又没什么的,他们要是敢罚你,我找他们讲理去。”   宏青“呵呵”的笑笑,我也哭不成了,摸摸眼泪站起来说:“宏青,废话说完了,我能对你提个要求吗?”   宏青敛了敛容:“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卑职就算赴汤蹈火,也一定会办到的。”   我咧咧嘴:“大道理说的一套一套,你还是好迂啊,这里又不是紫禁城中的金銮殿,你还是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的叫个不停,你也不怕我听了心烦?”   宏青失神一笑:“哈哈,叫得习惯了,我给忘了。那么往后就叫……苍苍?”   我点头:“啊,这个就听得亲切多了,这才是我的朋友应该叫得嘛。”我笑笑,认真地看着他:“宏青,能认识你这么一个朋友,我很高兴。”   宏青耸耸肩:“我也很高兴。其实我本来准备喜欢你的,可惜后来发现喜欢你的人太多,我又不能和万岁爷抢,所以只好去喜欢别人了。”   “啊呀,这话听着才更容易让人误会。那没办法,谁让我太好了,喜欢我的人才会这么多。”我咂咂嘴。   “刚才还那么梨花带雨楚楚可怜,才三句话就露出本性来了,哎呀,哎呀,幸亏我没喜欢这么一个女子。”宏青摸着下巴下胡须的新茬感叹。   “说什么呢?”我马上去敲他的脑袋。   一边打闹,一边从刚刚说话的假山后出来,因为心情轻松了很多,边走边和宏青说笑,我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刚走没几步,却在回廊下撞到正抱着一只酒壶半靠在栏杆上的萧千清,看他优哉游哉的样子,似乎已经来了不短时间了,也不知道刚才的对话,给他听去了多少。   宏青看到萧千清,马上识相的告退,留下我站在回廊里。   我笑了笑坐在萧千清身边:“君子非礼勿听,偷听可不好啊。”   萧千清懒洋洋的扭过脸来:“我可不像我那某位皇兄,我本来就是不是君子,何况那套一听就是软弱的人才会有的说辞,我也没兴趣听。”   “都说是软弱的人才会有的说辞了,看来还真没少听。”我无奈的摇摇头,拍了拍他手里的小酒壶,壶嘴里冒出的酒味冲烈,闻起来还像是烈酒:“一个人抱壶酒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喝闷酒不行吗?”萧千清今天越发懒散,一身白衣也有些皱巴巴,刚和我说了几句话,喉结动了动,提起酒壶就是一口酒灌下去,酒水顺着嘴角流到了衣领上都不管。   我看他真有些异常,就问:“你到底怎么了?”   他淡瞥我一眼:“喉咙痒,不想咳嗽,就拿酒压下去。”   “啊?”我简直拿他没办法:“怎么会喉咙痒?”   “昨天淋的雨,伤风了。”他回答得理直气壮,提起酒壶又是一通猛灌。   “昨天是谁嘴硬说自己不会伤风感冒的?”我给他气的没话说,看到他不但双颊有些潮红,连脖子下的皮肤都隐隐透红,就伸手搭在他的额头上:“这么烫?你烧这么厉害,还在这里硬撑?给郦先生看了没有?”   他双眉一挑:“那御医一看就知道看我不顺眼,我给他看病,他还不借机整治我?”说着,抬手指了指我放在他额头上的手,笑得有些不正经:“这样如果给我那位皇兄看到了,不会误会么?”   “误会什么,”我也挑眉:“我们又没……”   “不要说我们没什么,”他淡淡打断我,不再乖乖的任由我的手留在他的额头,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把我的身子压在廊柱上,轻轻一笑:“我不想听你这么说。”   他的脸离我很近,近到白玉似的肌肤下,因为高烧而凸现的那些细细的血丝都能看得清楚。   有些粗重的呼吸和着浓重的酒味喷在我的脖子上,我别过脸:“萧千清,别这样……”   “啊,刚刚才说,这样如果给我那位皇兄看到,就要误会,”他忽然淡淡打断我,抬头向前方伸手打了个招呼:“皇上,好巧啊。”   我连忙扭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回廊里,萧焕和苏倩两个正一边低声说着什么,一边走了过来。   看到萧千清和我,萧焕略略顿了脚步,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淡然的点头:“好巧。”   我赶快站起来,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出来了?在谈什么……”   没有回答,他们两个早错过我,边商议边走远了。   “看来是真的误会了。”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接着是烈酒倾倒入喉的汩汩声,萧千清一边擦着嘴边的酒渍,一边还是忍不住呛咳了一声:“皇后娘娘,要不要追上去解释清楚,说我们其实没……”   “啰嗦个没完,”我不客气地打断他,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走。”   “去哪里?”他给我揪得踉跄了一下,还是慢悠悠的问。   “找郦先生给你看病,再这么灌下去,真的要灌成一个醉鬼了。”我揪着他的衣领就走。   萧千清在后面踉踉跄跄,有些狼狈:“你别抓这么紧,我一点风度都没有了,喂……”   我扬扬脸:“萧千清,知道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吗?”   他不满的闷哼一声:“谁知道。”   “我在想,路是很长很辛苦,但是呢,也许就这么走着走着,有一天,就能够发现,所有的那些迷茫苦楚,都只是为了能够迎接最终的幸福。因为只有这样,幸福才能显得更加珍贵难得,我们才会更加去珍惜它,不正是因为有了痛苦,幸福才会被称作幸福的吗?”我也不管他听明白了没有,仰脸让被快步激起的清风吹拂起额前的碎发:“萧千清,我已经准备好了,有一天一定要走到所有的路的终点去看看。”   去看看,去看那个叫做幸福的目的地,即使到达的路途多么蜿蜒曲折,即使现在我的眼中,依然找不到一丝曙光。 下卷:杨柳风篇 新生   初夏天气反复无常,才刚放晴一天,紧接着又是一场绵延数日的潇潇冷雨。   等到天气又放晴的时候,萧千清的伤风早已痊愈,萧焕也终于决定启程返回金陵。   苏倩早在几天前就已经被派回总堂处理事务,因此这次随萧焕回凤来阁总堂的人员就包括:郦铭觞,荧,我,萧千清,还有御前侍卫两营的一干人等。   这群颇有些浩浩荡荡的人开进凤来阁总堂的时候,我下马看看身边站着的萧千清,他病既然好了,就一扫前几天的颓唐气质,皓齿朱唇,明眸如波,衬着身上的那件雪绸长衫,满园的风光都让他夺尽了颜色,光芒四射的让人简直不敢逼视。   我忍不住“哼”了一声:“郦先生是来做凤来阁的医师的,荧是跟着宏青来的,你也跟来干什么?”   他笑得清浅,狭长的凤眼里几乎要滴出水来:“哎呀,皇后娘娘这么说干什么?我这不是担心皇后娘娘你么?”   “担心我什么?”我没好气的问,最讨厌他阴阳怪气的叫我“皇后娘娘”的样子。   他笑睨了正在翻身下马的萧焕一眼:“我那位皇兄啊,不知道是不是让醋给泡了,这几日对皇后娘娘都是爱理不理的,我担心万一哪一天醋坛子打翻,不好收拾,这不就跟着皇后娘娘来看看?”   这哪儿是担心我,简直就是想看热闹,我真想拿马鞭抽他:“萧千清,有话好好说,捏腔拿调的你烦不烦?”   “啊,不好意思,惹皇后娘娘厌烦了呢,”他撩了撩披在肩上的长发,自怜自伤的哀叹:“我果然还是很惹人讨厌罢。”   不说还可以,一说居然变本加厉,我翻翻白眼,懒得理他,最后加一句:“都到外面了,不准再叫我皇后娘娘。”   萧千清懒懒的应一声,不知道到底听进去了没有。   回到总堂之后,安排各人的去处,御前侍卫那帮人,统一了口径说是一群慕名结伴投诚的义士,安排在一水院直接听从萧焕调遣,郦铭觞是神医,另拨院子高高供起,萧千清和荧是客人,也拨了院子好好安顿。   唯独我,我还是刚入门的小弟子,鞍前马后的跟在阁主身边效力。   第一天回来后积压的事务很多,回到一水院的水榭,就看苏倩带着一拨一拨的人出出入入,卷宗帐薄什么的一本本的塞过来,看得站在萧焕身后待命的我都头晕。   不过这些东西还是比紫禁城里那些夹七夹八说不清楚的官样文章看起来要轻松的多,边看边听,我也听懂了几件事情,最让我关注的一件是:由于盘踞长江下游数年的七不坞势力瓦解,江浙一带有名的丝绸商闻应天把今年后半年全部进京货物的运送都委托给了凤来阁。可以预见,凤来阁在以往一直想要插足却从未有很大进展的营运业,也将渐渐的站稳脚跟。   而这一切,只是由萧焕在深夜出去杀了十几个人就办到了。想一想漕运帮派互相厮杀数十年,为争一个码头就血流成河的情况,这样真是再便宜不过。难道这就是武功高的好处?   胡思乱想着,天色渐渐晚了,事务也处理的差不多了,苏倩让侍女撤了桌上早已经凉透的那壶药茶,换上一壶新的,然后去吩咐厨房准备晚饭。   屋子里就只剩下我和萧焕两个人,他端起散发着袅袅药香的茶碗放到鼻尖闻了闻,终于还是又放下,回头看到我,指了指桌旁另一把椅子,笑笑:“忘了叫你先回去了,没有外人,坐下休息一下吧。”   我拉椅子坐下,烛火在眼前跳动,前几天在行宫他一直躲着我一样,我们很少能够说话,现在突然坐在一起了,居然有点尴尬。   为了缓和气氛,我把放在桌子上的茶碗端过来嗅嗅,药味浓的直冲鼻子,不用尝也知道很苦:“郦先生要你喝的吧。”   他颇无奈的叹了口气:“简直要命。”   我忍不住笑了:“不管怎么说,好过你自己做的那些用糖包了的药丸。”   他又叹了口气:“药只要吃下去不就好了?”   “那是你自己以为。”我不以为然地轻嗤。   他笑了笑,隔了很久才再次开口:“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你适合什么样的武功,到底应该教你什么才好,昨天终于给我想到一种,那种兵器应该很适合你来学,进益也会比较快些。”   “什么?”我有些愣。   “你不是拜在我座下,要跟我学武的吗?”他笑:“杨柳风已经断了,也该给你找个新兵器了,况且,我一直觉得,你不适合用剑。”   我这才醒悟过来,笑笑说:“用什么都无所谓吧,反正我练什么都是半吊子。”   “不能那样断言的,”他慢慢解释:“每个人生来的资质不同,再有天分的人,如果没有选对道路,也一样学无所成。我觉得你并不是没有练武的天分,而是没有选对道路,剑和你的性子合不来。”   我点点头:“嗯,我小时候就老想这么一个长长的把子,拿在手里挥来挥去有个什么劲儿啊。”   他笑笑,没有再接话。   烛芯燃烧的哔剥声在耳边作响,四周安静的有些异常。我突然想到了一年之间的那个夜晚,萧焕在养心殿内昏倒,我去看他,现在的气氛居然和那时候有些象。那时候我在想:如果真的是无话可说的两个人,那么最好还是不要再说话了。   这种氛围真的很容易让人忽然心生厌倦,不能再这样下去,我故意扬高声音:“啊,太好了,要开始练新的兵器了,要是你来教我的话,我一定学的特别快,因为我一看到你就很高兴。”边说边向他眨眨眼睛,笑:“阁主,你看到我高不高兴?”   他没有跟着我笑起来,他淡淡的把眼睛转开:“不要再这样了,苍苍。”   空气仿佛凝滞,他侧着的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不要再这样,没用的。”   “你再这样,我会觉得难堪。”最后一句话,淡的像是吹皱一池春水的那阵清风,潇洒的不留痕迹。   指甲渐渐用力嵌到肉里,我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是我不够好吗?”   “不是。”   “你喜欢上比我更好的了吗?”   “没有。”   “是我惹你讨厌了吗?”   “不是。”   “你觉得我很无聊?”   “没有。”   “既然不是我不够好,不是你喜欢上比我更好的了,我没有惹你讨厌,你也不觉得我无聊,为什么要结束?为什么?”   “我早说过了,只是倦了而已。”平淡的不起一丝波澜的语调,那双深瞳,依然沉寂如水。   “倦了?”我冷笑:“那你告诉我,行走江湖,你为什么要用我给你起的那个化名?”   “也说过了,就算是对过去的一个纪念。”   “就算是纪念,又为什么那天晚上我受伤,你会那么着急?”   “只要是我的属下受伤,我都会焦急。”   “好,”我继续冷笑:“那你告诉我,看到我和萧千清或者是别人在一起,你会不会不高兴?老实说。”   “会,”他毫不否认,淡然说下去:“即使是你早已经放弃的东西,如果看到这个原来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拿走,心里总会有些不舒服。”   “自己的东西?”我“哈”的一声冷笑出来:“萧焕!我还不知道你这么龌龊!”   “对不起,或许我该再洒脱一些。”他微微挑起嘴角,目光如雾:“龌龊?你把我当成什么了?神吗?不会嫉妒,没有丑恶。那么的话,破坏了你的幻想,不好意思。”   我忽然再也不想多说一个字,面前的这个人陌生的让我不敢相认。   我转开脸:“萧焕,我再问你几个问题,真的爱一个人,是不是就要全心全意对她,心里只能有她一个?”   “是的。”   “可你有三宫六院几十个嫔妃,当你和你的那些大妾小妾同床共枕的时候,你的心里装得下谁?”我不等他说话,接着问:“那么真的爱一个人,是不是就要坦诚地对待她,和她共同分担风雨严霜,而不是什么都瞒着她?”   那边静默一下:“是的。”   “可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要做的事情不告诉我,要对付的敌人不告诉我,连你为什么抛下我消失半年都不告诉我。”   我看着他的眼睛笑:“现在你知道了?我是怎么克制住那些总在沙沙的咬着我的心小虫子,来到你面前,对你说我还想要爱你的?”   我站起来,笑了笑:“我在几天前才刚刚下定决心,一定要勇敢的抓住自己想要的东西,不管是多么难走的路,一定要走到底,最终一定要过的比谁都幸福。可是现在我发现,我好像是选错了路,我想要和他一起走到终点的那个人,他从来没想过要和我一起赶路。”我转过头,依然还是笑:“萧焕,既然你这么希望我离开你,那么我会从明天起,找到新的人,走新的路,一起去到新的目的地,就算你再为我死一百次,就算你跪下来求我一千次,我也不会回头,记好了。”   侍女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住,她托着食盒,有些慌恐的看着屋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我回头看着萧焕笑了笑:“都快忘了,阁主忙了一天,还要用膳呢,请慢用。”   我抓起桌上那碗药茶,抬手全泼在他脸上:“属下失礼,先告退了。”   扔掉茶碗,拍拍手,我在那个哑巴侍女惊愕的目光中转身出了水榭。   凤来阁的规矩,新入门的弟子除吃饭睡觉外,自辰至晚,一整天都要跟着师父,一边学武,一边侍候。   第二天早上起床洗漱吃饭,一切完毕,还不到辰时,我就向水榭赶去。   刚出门遇到苏倩,她拉住我:“昨天晚上你和阁主吵架了?”   居然就知道了,她是怎么跟那些不识字的哑巴侍女交流的,我点头:“是啊,怎么了?”   “吵得好厉害啊,”苏倩微叹:“那些侍女说不清楚,不过我在外面很远都听到你的声音了,怎么,你们吵什么?”   女人对小道消息热心一点是很没什么,可是这会儿看着苏倩用一幅冷傲绝艳吓得退无名小贼的面容,这么热心的打听着小道消息还真是有点……有些女人,你永远无法用外貌判断她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我摊摊手:“闹翻了,你该高兴了,这个男人我不要了,给你了。”   苏倩眼睛一亮:“当真?”   我用力点头:“当真。”   苏倩“噢”一声,眼珠转了转:“我说呢,阁主昨夜伤势复发,惊动的那位新来的郦大夫连夜赶去。”   “管我什么事?”我淡看她一眼:“别试探了,我凌苍苍说话从来算数,这个人的私事儿和我没关系,我只是他的临时徒弟,要跟他学门功夫而已,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苏倩脸上这才显出喜悦,难得的笑了笑:“看来是真的。”   我无奈的叹气:“没话说了吧,没话说我走了。”   撇开苏倩直奔水榭,进了内室,萧焕正在对一个坛主交待着什么,他脸色是比昨天苍白了几分,除此之外,看不出其他异状。   我站在一边,等那坛主走了,过去抱拳:“阁主。”   他点头,笑笑:“很准时。”   “其实是很不想来的,”我淡淡说道:“现在总算明白阁主说的倦了是什么意思了,看到那个人,虽然说不上讨厌,但总觉得不舒服,像是大清早起床,眼前就飞来了只苍蝇,忍不住想,可以的话,要是再也不见面就太好了。”   他又笑笑:“那么委屈你了。”   我也笑:“不委屈的,阁主昨天说要教我用新兵刃……”   他恍然的点头:“噢,跟我来吧。”说着起身带我走到水榭外那片草地中。   这块草地临着湖岸,形状狭长,现在靠着湖最外端距水榭几丈开外的地方竖着一只靶子。   侍女们把一张小桌抬过来放在萧焕身边,他指了指小桌说:“这就是昨天我说过的兵器。”   我点头,低头去看摆在桌上的东西:奇形怪状的几个,每个都不足一尺长,飞镖不像飞镖,匕首不像匕首,还有圆柱状的,这些东西旁边更是放着两堆颜色不一粉末和一些小钢珠。   我忍不住问:“这些是什么?”   “你还记得火枪吗?”他不答反问。   “京畿卫神机营用的那种火器?”我回忆起幼时在京郊看过的火枪演习:“比大炮小很多,前面一条很长的筒子,打出一发就很大响声,还有火星?”   “就是那种东西。”   我想起来那时我对这种“嘭”一声就可以杀敌的新奇武器很感兴趣,还缠着身边的一位文书问了好久,就说:“那东西宋时叫做‘突火枪’,元时叫‘石火矢’,前朝也叫‘鸟嘴铳’和‘鲁密铳’,本朝通称火枪,最初做出来时不具什么威力,后来经过改良,一直是克敌制胜的利器,洪都之战中,前朝开国名将邓愈就曾用它逼退过陈友谅的进攻。”   “对,记得很清楚,”他点头以示嘉许,从桌上那队器物中拿起一件很像细铜管的东西:“这也是火枪,是西洋制造,可以单手击发的火枪,形状小,机械和工艺也比我朝军队中装配的要精细复杂一些。”他说着,把手上拿着的东西放回桌上:“这种小巧的火枪,你可以叫它手枪。   “从手枪的结构原理,各部分组成,以及火药的配制和在手枪中填装子弹的技巧,到瞄准击发子弹的方法,全部这些,就是你要学会的东西。”   “全部这些?”我重复着,伸手去抚摸桌上的那些器械,冰凉而光滑的金属贴在手掌,平生第一次的,一种从来没有产生过的感情在我心中胀满。   “我要学这些。”我听到自己的声音竟然是笃定的:“从哪里开始学起?”   “从使用规则开始,”他的深瞳中闪过一道亮光:“你要记住,第一,枪口永远不要指向自己;第二,永远假定枪筒内已有子弹上膛;第三,除真正射击之外,手指永远不可接触扳机;第四,这是一个武器,所有的武器,都是凶器,只为了杀戮而存在。”   只为了杀戮而存在,师父从来没有这样告诉过我,他只是把杨柳风放到我的手上,然后对我说,这把剑以后是你的了。   只为了杀戮而存在,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明白,师父交给我的根本不是一个武器,他只是把一种身份和象征交到我手上,他教我的,也从来都不是杀人的剑法,不是杀人的剑法,就不是真正的剑法。   只为了杀戮而存在,这一次不同,这一次交到我手上的,将是一个真正的武器,拥有可以摧毁的力量,强大并且残暴,而我将要学习的,是驾驭这份力量的能力。   我点头,笑:“我明白了。”   半天的时间,把各个部位的和功能全部弄明白,把一柄手枪完全的拼合在一起,完好的拆开,再拼合,接着了解黑火药的配制方法,学会了怎样将火药、用于引爆火药的雷汞和杀伤力关键的钢珠装入特定的纸张中制成一颗子弹。   所有这些,花掉了两个时辰的时间,我从来不知道一种武器在被使用之前,需要使用者如此细致深入的了解它自身的特性,就像它是另一种生命一样。   就是这种感觉,最后,当我把它平平举到眼前,向着百米外的靶子开出第一枪时,那一刻,我觉得这个时刻在我手中轰鸣的这种东西,它是有生命的。   它被我触摸,感知,然后把震颤传入到我的身体里,我们产生共鸣,仿佛它是我生命的延伸。   (关于此段出现的手枪以及神机营,请看本章结尾。)   “明天练习射击,”萧焕在最后向我说,他笑了笑:“下午我要处理事务,你就不必来了。”   我点头答应,抱拳告退出来。   有点累,又有点兴奋的回到屋里,推开门,居然闻到阵阵菜香。   萧千清神色怡然的据桌而坐,桌上摆着各色菜品和羹汤。   我一眼看到正中的那煲藕段排骨汤,扑上去盛了一碗啃上,才有空问他:“你跑我房间来干什么?”   “当然是看你学艺辛苦,特地叫人把我的膳食也送到这边来犒劳犒劳你的,”萧千清闲闲的说,开口抱怨:“我那位皇兄真小气,我是客人,每餐还只肯给安排八个菜色,还点什么菜没什么菜,真是岂有此理。”   “得了,得了,你以为这里是紫禁城还是你的王府?”不用想也知道他点的全是那些不但难做,而且用料全都名贵到要死的菜色,我喝完了汤,接着抓起身边那碟金黄香脆的煎饼狂塞。   “你这样也算是千金大小姐出身,母仪过天下的皇后?”每当看到我满嘴油光的踞案大嚼,萧千清就满脸不可置信:“你怎么就长成了这个样子?”   “什么叫母仪过天下的皇后……”我努力把喉咙里的煎饼吞下去:“我现在也还是皇后,照样母仪天下。”   “天下人很不幸。”萧千清摇头下了结论,他忽然看着我笑了笑:“听说,你和我那位皇兄闹僵了?”   我刚把一颗山芋整个吞下去,差点噎住:“你怎么就知道了?”   “那个叫苏倩的堂主来告诉我的,”他浅笑盈盈,眼波如水:“她说,这么重大的事情,要更多的人知道才好,特别是我,就更要早些知道了。”   我就说了,有些女人,你永远都不能用外表去判断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我叹口气:“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是当真的,我不会反悔,跟前夫闹翻了这种事情,难道非要我自己叫到全天下人都知道吗?”   “前夫?”萧千清微叹:“这么快就前夫了,真无情的称呼呢,你冷起心来,还真可怕。”   “所有的女人冷起心来,都很可怕的。”我摆摆手不想理他:“这种话题不要再谈了,坏了我的好胃口。”   狼吞虎咽吃过饭,不用说,下午半天的时光,就浪费在了和萧千清闲扯上。   此后的日复一日,上午萧焕教我练枪,下午休息,萧千清在京师金陵两地往来穿梭,他不在的时候,我就去找荧和宏青一起去金陵的街头闲逛,偶尔还见过舒清欢和方初雪几次,相谈甚欢。   我射箭在女子中本来就算不差,眼力臂力上面都还可以,持续了月余之后,手枪里的子弹打出去,算不上百发百中,也八九不离十。   火药这东西虽然不好对付,但是只要小心谨慎,一般不会出岔子,我也渐渐能够通过调控一粒子弹中火药的用量来掌握子弹的力道。   托枪射击,除了最初几天之外,萧焕的教导本来就可有可无,他的事务本来就繁忙,我们两个又是尽量避免见面,因此他也渐渐的很少过问。   空闲的时候,我就提枪跑到地势更开阔的城郊,把一整天都用来练枪。   这样练着练着,有一天从城郊练完枪匆匆回来,经过荷塘的时候,转头之间突然发现:满塘的荷花已经残了。   德佑九年的秋天就这样到了。    下卷:杨柳风篇 蜕变   天气渐渐转凉,我和宏青还有荧晚饭后的例行闲谈也从荷塘边移到了房间里。   这天照例先天南海北的扯了一通废话之后,宏青沉默一下,忽然问我:“苍苍,你真的想练好枪?”   我笑笑:“很奇怪吗?一个不学无术的人突然开始努力练武了?”   他也笑着摇摇头:“不是,我一直都觉得,以往你从不努力练功并不是单纯是因为想偷懒,而是你厌恶武功吧。”   “有些,”我坦诚不讳:“一个人,花很大的精力去学习如何伤害别人,每次出招之前都想着如何把别人置之死地,这些东西,光想一想都觉得无聊透顶。小时候我就想,与其学这个,还不如学巷口的那个大伯吹糖人,吹一个糖人,还能逗个嘴馋的小子开心,学一套杀人剑法,又能逗谁开心了?”   宏青大笑:“吹糖人?还真能想啊你。”   “我一直就这么胸无大志嘛。”我耸耸肩笑。   “看出来了,”宏青摆摆手,顿了一顿:“所以我有些好奇,怎么突然这么热衷练枪了起来?”   “醍醐灌顶,一夜之间猛地发现原来武功除了杀人之外,也有别的作用,所以就开始发奋起来了,”我笑笑:“也许只是觉得有把枪拿在手里的感觉很好。”   宏青也笑笑,很少说话的荧突然开口:“武功当然有别的作用,哥哥一直都说,武功这个东西虽然不好,但是能用来保护人,丑恶和不好的力量总是太强大了,所以就需要有武功来保护那些对自己很重要的人和那些总被欺负的弱者,要这样使用武功,才是对的。”   我和宏青都没想到她会猝然提起萧焕,都沉默了一下。   “不过哥哥接着总要叹口气说,可是他不能把武功全部都用来保护他想要保护的那些人,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荧接着说,摇了摇头:“我不明白啊,一个人想做而不能做什么,他为什么还要活着?不痛苦吗?很无趣不是吗?”   几声若有若无的咳嗽声从洞开的窗户内传进来,那是从一路之隔的水榭中传过来的。入秋后寒意渐盛,水榭中断断续续的咳声常常会持续上一整夜。   “痛苦不痛苦,那是他自己选的,别人没办法。”我淡淡的开口。   “嗯,”荧赞同的点头:“是呢,别人没办法。”   又沉默了一阵,宏青提起他外出执行任务时碰到的一件逸事,话题就被带开了。   匆匆又是十数天,我拜在萧焕座下学武也已经满两个月,照例可以跟随阁中有资格的前辈出去执行任务,以磨练技艺。   我一直在等萧焕分配给我什么任务,没想到他把我传唤到身前,却并没有命令我外出执行任务,而是把我带到了水榭地下的石室中。   石室中关押的那些人早就被清走,现在空无一人。   萧焕把我带到一间特别阔大的石室中,石室内点了许多油灯,清晰的照出石壁四壁以及天花板和地板上雕着的那些红字,那些字以奇怪的角度占满了所有的方位。   萧焕示意我把石室的门推上,顿了顿,开口:“这两个月来,你练习的很用功,我就并没有额外的督促你。那么你自认为以你现在的枪法,在武林中,能对付几流武功的人?”   我想了一下,小心的斟酌用词:“枪法和我以往所练的武功太不相同,没有参照,我不能准确的估计以我现在的实力,可以对付得了武功多高的人。不过我以为火枪子弹的发射速度不是任何兵刃所能企及的,昔日的暗器之王暴雨梨花针,其机括发射速度可谓登峰造极,近距离发射的话,就算是绝顶高手也避之不及,而火枪子弹的速度,只可能比暴雨梨花针更快。因此我以为,如果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突然发难,大概连一流高手,都避不开我的一枪,但是在对方有预防的情况下,就很难说了。”   “认识的还算清楚,”他点了点头:“适才你提到暴雨梨花针,火枪子弹的发射速度是比暴雨梨花针更快,射程也更远,但火枪有一个暴雨梨花针所没有的弱点,那就是火枪发射之时的声音很大,只要一开枪,第一枪的巨大响声马上就会把你的方位暴露在对方的面前,从此刻开始,之后的第二枪第三枪,你所要和敌人比的,就是真本事了。”他边说,边向我点头:“现在你试一试向我开枪,看能不能射中我。”   “噢?”我挑挑眉:“向阁主开枪?阁主难道不怕我挟私愤借机报复,真的会射中阁主吗?”   他笑了笑:“没关系,不用手下留情。”他把左手的食指伸出,举到胸前:“尽力射击就好了,我也不会手下留情。让我看看你在我这根手指碰到你咽喉之前,能够射出几枪。”   “连剑都不拔,只用一根手指?”我挑起嘴角:“阁主,你也太看不起我了。”子弹早就填好,我把手枪举到胸前:“注意,我要射了。”   话音还没有在斗室中消散,我飞快的举臂抬平,扣动扳机,子弹夹着呼啸声向着那个青色的身影射出。   就像一个幻影一样,那个身影突然从子弹射向的方向上消失,青光瞬间从左前方闪过,我想也不想,对着那道影子迅速射出第二枪。   青色的袍角在眼角滑过,喉咙上一凉,他的手指已经放在我的咽喉。   “很不错,射了第二枪。”他把手指从我的咽喉上移开,轻咳两声,笑了笑:“在我尽全力的情况下,能够有时间射出第二枪,很不错了。”   我有些尴尬的放下手臂,“哼”了一声:“我是打算开完六枪的。”   “那就把这个作为目标吧。”他笑笑,指了指室内墙壁上刻着红字的那些石块:“这些红字是依据伏羲先天六十四卦图排列的,你要记牢这些方位,从今天开始,我会在室外用传音入密的方法向你念出这些方位的名字,你要做的,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出并射中方位所在的石块。   “子弹共能连击六发,在这六发之内,你要尽力保证每一发子弹都尽可能的射中正确的方位。做到了这一步,在敌人不断移动的实战中,你的枪才能谈得上真正发挥作用。”   我扫了一眼那些刻有“中孚”“归妹”“睽”“兑”等字样的石块,点了点头,然后问:“把这些都做到之后,阁主,我如果想打倒你这样的高手的话,还需要做到什么?”   他一顿,笑了笑:“如果是我的话,那么面对一个身手比你要快很多的对手,你还要做到两点,首先,看清楚我的身形,如果连身形都看不到,一切就无从谈起;然后,你要想办法在五枪之内,把我避入一个死角。不要想着只靠一枪或者两三枪就能够解决,面对这样一个对手的时候,你必须全力以赴,猜测出他的行动,封死他所有的退路,最后一击命中。”   “这么说来,除了行动快之外,我还要练就过人的眼力,熟悉所有武功的套路,真是不容易啊。”我感叹,挑眉笑笑:“不过,等我能打败你的时候,我就也变得很厉害了,是不是?”   “是。”他笑了笑:“一步一步的来,也不会花太久。”   我点头笑笑,他也不再说什么,推门走到石室外。   隔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就从室外传来,很低,却像是耳边的私语一样清晰,用的是穿音入密的高深内功。   他报出方位的名称,我尽力依次去射。写有方位的石块后似乎还放着什么东西,射中时的声音明显比射中其他石块不同,到底有没有射中,一听便知。   此后每天这样练习,萧焕的事务虽然很多,却总能拿出时间来到石室中教导我练枪,仔细算一算的话,除去调配火药和安装子弹,每天在练习上花去的时间比前两个月我自己练习时还要多。   每隔上几天,萧焕就会和我过一下手以检验练习的成果,我从一开始只能发出两枪,到后来渐渐能发出三枪四枪,最后终于可以开满六枪。   可以开六枪之后,有段时间内我的枪法好像停滞不前了一样,和萧焕过手的时候,虽然我也能把子弹打完,但我总有种在慌里慌张的赶着开枪的感觉,别说命中的把握,连他的身形都看得不太清楚。   每次都拼命的想捕捉那道青色的影子,我简直有些走火入魔,连走路看到青色的东西也会停下来下意识的去摸腰里的枪。   这么昏着昏着,这天我闲逛到杂役院,看到马大婶正在指挥下人们打老鼠,整个杂役院人人自危,胆子小的女仆们纷纷跳到高的地方尖叫,胆子大的男人们持着铁锹锅盖四处拍打,马大婶像个将军一样站在院子正中吆喝着指挥。   我觉得有趣,就凑过去打招呼:“大婶,好忙啊。”   马大婶看到我,马上像看到救星一样一把拉住我:“苍苍啊,你会武功,快来帮忙,这老鼠大的都快成精了,抵得上半大猫崽子,我们一群人都堵不住它,你们练武的身手利索,快来打死这千杀的。”   “啊?练武的就这点好处啊,”我笑:“那大婶你怎么不去前边叫哪位擅长暗器的坛主香主过来,一记飞针过去,什么老鼠不完蛋了?”   马大婶严肃的“吓”一声:“一只耗子都去找暗器高手来收拾,你当我们凤来阁是什么地方了?”   我掩住嘴笑:“好,好,不找暗器高手,就我这种半吊子就好了。”边说边从腰里摸出手枪,填好子弹。   马大婶在凤来阁待的久了,早就处变不惊,看到什么新奇玩意儿都不大惊小怪,看到我的手枪马上说:“这小匣子是发暗器的吗?快照那里打!”   “大婶真是眼里过人啊,差不多就是发暗器的。”我把枪口对准马大婶手指着的方向,看到那个水缸边并没有老鼠的踪影,就问:“唉,老鼠呢?”   马大婶又“吓”一声:“亏你还是练武的,那是老鼠洞的口,在别的口吆喝着吓它,老鼠吓乍了,不就从这洞里出来了?你再从这口里用暗器打它,不就打死了?”   马大婶说着,突然一只肥硕异常的大鼠从水缸后跑了出来,它抖动着皮毛跑的异常迅速,转眼就又钻入了一旁的火台中,我一分神,竟然没有瞄准它。   马大婶拍着大腿埋怨连连:“哎呀,哎呀,又窜进去了,这老鼠跑得多快,追哪能追得上?又窜进去了,又窜进去了!”   就像一道闪电划开了混沌的夜空,我眼前突然亮了:“对啊,追不上的话,等着它不就好了?”   我转头问马大婶:“还有哪里是老鼠洞?”   马大婶指了指一处墙角:“下次估摸着要从那里出来了,哎呀,改天一定逮个好猫崽子来,看什么老鼠咬不死!”   我把枪口对准那个墙角,墙缝里亮光一闪,探出一双黑豆一样的小眼。   我毫不犹豫的对准洞口向左一寸的地方开枪,枪声响过,老鼠飞快的窜出,子弹呼啸而过,在洞口向左一寸的地方正中老鼠的头颅,烟雾散去,那个灰色的肥硕躯体僵直在墙边。   “我就说嘛,”马大婶松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膀:“让你们会武功的来打只耗子还不是小事一桩。”   “那可不是?”我收起手枪笑笑:“大婶,可真得赶快养只猫了。”   马大婶答应连连,我转身快步向一水院走去。   萧焕说过的话突然在耳边重现,他说我要首先看清他的身形,他要我做的,并不仅仅是看清他的身形,还有预计出他下一步的动作,我怎么这么笨,现在才想到?   射箭的时候要预算出猎物下一步的动作,然后箭是向着猎物下一刻将要抵达的位置射去的,发暗器的时候要预算出敌人下一步的动作,然后暗器是向着敌人下一刻将要抵达的位置发去的,射击不也是一样的吗?我为什么要去追逐那道影子?我要一步步的推算出下一刻那道青色的影子将会出现在什么地方!   我冲进水榭,跑到萧焕的桌前:“这次,我一定要你拔剑!”   他有些惊讶的从一堆宗卷文书中抬起头,随即马上了然的笑笑:“好,来吧。”   他起身打开地道的入口,带我进入到那间石室。   今天我们本来已经练习过了,室内的油灯也已经吹熄,这时有侍女来把灯重新点燃。   站在石室的中央,我闭上眼把预先设计好的方案又想了一遍,然后举起手枪:“准备好,我要来了。”   第一颗子弹射出,射向的方位是“坎”,子弹笔直的冲向萧焕的眉心,他动了,他向左前的“旅”位移去,我就知道他要移向这个方位,每个人都会有习惯,连萧焕也不例外,而我对他的习惯已经太过熟悉。   第二颗子弹,射向“旅”位边的“小过”,子弹贴着他的袖子飞过。   第三颗,第四颗,“渐”,“观”。   第五颗,“益”,那道青色的影子,终于接近了我所预想的那个方位。   第六颗,子弹毫不犹豫的射出,“震”,萧焕的前胸已经移到了“震”位。   “当”的一声,王风凄厉的呼啸在斗室中回荡,被剑身弹开的子弹丁丁当当一路滚在石室的青石地板上,最后一击,我终于逼萧焕抽出王风挡掉了那颗必杀的子弹。   我长吁了一口气把枪放下:“真的成功了,我终于能让你拔出剑来了!”   萧焕把王风从胸前移开,手指轻拂过剑身,在确定王风没有受损之后,笑了笑:“很好,这么神速的进步,真的在我的意料之外。”   “还有更在你意料之外的,”我扬扬眉:“总有一天,我要打倒你,比你还强!”   “我也等着那一天。”他轻咳着笑了笑。   我扬眉一笑,满脑子都是如何把他进一步逼入死角的计划。   一次让萧焕拔剑已经不是什么难事,次次让他拔剑也并非难以办到,但是逼他拔剑之后,我就再难取得任何进展。   以往没有深刻的体会,现在真正和他交过手之后才明白,他的剑术真的是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无论是防守还是进攻,他都能做到滴水不漏,任我使出浑身解数,用尽诡计陷井,也找不出一点可趁之机。   每天练枪练得双眼发红,那次萧千清从京城来看我,我们坐在酒楼里,他自顾自的絮絮说了很多事情,忽然有些气愤的把我还在比比划划演示子弹轨迹的手扣住:“苍苍!”   我抬头看看他:“我知道啊,我在听,你说文官又分成了两派,每天明争暗斗互相诋毁,连我爹都快镇不住场子了,我听到了啊。”说着又要开始比划。   “苍苍!”萧千清索性把我的手全部拉过去放在怀里。   我的身子都快完全扑到他身上了,赶快瞥了瞥酒楼里那些眼露杀气的小姑娘大小姐。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从街上一路尾随我们到酒楼里的,一直用恨不得撕了我的眼神看着我,这会儿更是杀气腾腾,要是目光能杀人,我早就粉身碎骨了。   真是受不了萧千清,明明长了一张天妒神怨的脸,还总喜欢拉着我往街上跑,问他为什么不能在凤来阁内说话,他就说一想到这是他“那位皇兄”的地盘,就全身不舒服。   为了不在那些怨毒的目光中化为芥粉,我连忙点头:“你说吧,你说吧,我好好听。”   萧千清微哼一声,终于肯稍稍放开我的手,我连忙趁机坐好,和他保持距离。   萧千清眼波流转,有意无意的扫视一圈,等那些刀子般的目光都变成了绕指柔之后,才转头嗔视着我:“京城那些事儿那么缠人,我好不容易得空,千里迢迢的赶来看你,你就这么对我?”   不能再琢磨火枪了,我有些无聊的托住头:“那辛苦你了,你想让我怎么对你?”   “苍苍,”萧千清有些嗔怒的叫了一声,冷不丁地说:“再有两个月就要过年了,等过了年,一年的期限就到了。”   “噢,是啊,”我明白过来,笑笑:“恭喜你啊,期限一到,你就可以登基了,年号叫什么,想好了没有?”   他淡瞥我一眼:“年号那些无所谓,我没有王妃,登基之后要选一个人册封为皇后。”   我“啊”一声:“要册封谁?有人选了吗?”   “你说是谁?”他淡淡反问。   我又“啊”一声,顿了顿:“萧千清,你喜欢我什么啊,我又不是多美,还嫁过人,说得不好听了,就是残花败柳……”   “不准这么轻贱的说自己,”他有些生气的打断我,捏住我的下巴让我看着他:“那个人胆小不敢珍惜你,你也不能轻贱自己。”   他转过脸去,白玉一般的脸颊上破天荒的有了抹红晕:“我真的喜欢你,从来没有女子敢当面骂我,也没有女子敢打我的脸。”   我愣了,隔了一会儿,“扑哧”笑了:“萧千清,就因为这个啊,你跟个傻子一样。”   他的脸更红,有些恼羞成怒:“是像个傻子一样,如何?”   “没什么,没什么,”我赶快摆手,忍住笑:“我是为在你们萧氏的声名考虑的啊,你要是封了我做皇后的话,史书上可就要乱写了,说咱们乱伦,失德什么的。啊,史书上会怎么写我呢?肯定要说我淫乱啊,惑乱啊……哎呀,两朝皇后,心肠狠毒有心计再加上淫乱宫廷,我在史书上的面目可真够浓墨重彩的……”不想还罢了,一想我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   萧千清又气又笑:“得了,看你那得意的样子!”   “什么得意,真是的,”我敛住笑容故作端庄:“人家还想给后人留个贤淑孝谨的好印象呢。”   “就你?”萧千清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我看后人说你是狐狸精你倒还更高兴些。”   我瞥他一眼:“话干嘛说那么明白,真讨厌。”   萧千清冷哼一声,他转脸看向窗外,隔了一会儿,轻声问:“苍苍,你喜欢我吗?”   “喜欢啊,”我笑着:“你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可能会有女孩子不喜欢?”   “竟然这么说,苍苍你真狠心,”他似嗔似怒的看着我,浅黛色眼眸中水波潋滟:“要是我长得不好看,你就不喜欢我了?”   他一拿出这幅妖媚的样子我就觉得没什么好事,连忙赔笑:“当然还是喜欢,怎么会不喜欢,我很喜欢你的。”   “既然很喜欢……”他嫣然一笑。   真是造孽,认识这么久了,他只要这么笑我还是会惊艳的失神一下,还没从艳光里清醒来,腰间一紧,我整个人就跌到了萧千清怀里。   那双薄唇轻轻欺下,萧千清的味道在一瞬间填满了我的口腔,夹着蜜糖的味道,花香一样的馥郁,一个男人,怎么能有这样甜蜜的味道?   呼吸渐渐紊乱,我不由自主的搂住他的脖子。   他终于把嘴唇移开,我靠在他的肩膀上一边努力调匀呼吸,一边笑起来:“你仗着……内功深厚……欺负我是不是?快……憋死了。”   “喜欢吗?”他把嘴贴到我的耳边:“和我接吻的感觉。”   我老实的点头:“嗯,和库莫尔接吻的时候,我觉得全身突然都热起来了,和你接吻的时候,全身都快要飘起来了,这种感觉,我挺喜欢的。”   “会这么坦然的对一个男人描述和另一个男人接吻的感觉,这样的女人,恐怕只有你一个了。”萧千清轻轻笑笑,把我扶起,手指点向窗外:“那么和他呢?和他接吻,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抬起头,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和这家酒楼只有一路之隔的那间茶楼里,二楼的窗口边露出了石岩站得笔直的半边身子,在他身前靠窗的座位上,萧焕正和一个富商模样的中年人相对而坐。   我和萧千清的座位也临着窗,街道狭窄,两边的窗口离的很近,坐在对面茶楼的窗边,刚刚我们的那些动作,就算是不想看,大概也会一丝不差的都落到了眼里。   我把头转回来,笑了笑:“和他的话,心跳会很快,那个时刻,脑子里什么都不能想。”   “噢,”萧千清淡淡的开口:“这就是喜欢和爱的区别了?”   “现在不会了。”我淡然一笑:“现在就算接吻的话,应该也不会了。”   “真的啊?”萧千清微叹。   我“切”一声,懒得理他。   在那之后,萧焕从来没提起看到过我和萧千清的事,我也乐得假装没有发现他也在,日子还是一样过。   因为在枪法上的进益不明显,单独练枪的效果也不太好,我常常会想些办法来拖着萧焕陪我练枪,他也从不拒绝。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这天早上起床吃完饭,天色就阴沉的像要下雨的样子,我一边复习着昨天晚上想好的枪路,一边快步跑向水榭,想尽量赶在那些帮众向萧焕汇报事务前就把他拉到石室里去。 下卷:杨柳风篇 磨练   急匆匆的通报了之后进到水榭里,有些意外的没有在桌案边看到萧焕。   通常这个时候,他早就已经坐在桌案边批阅文书了,手边还会放着一碗还没来得及入口的药汁。   正想着,内室的棉帘掀开,萧焕披着外衣走了出来,他好像还没有梳洗,黑发略显凌乱的散在肩头,向我笑了笑:“抱歉,有些睡过了,你稍等一下。”   我低头抱拳:“阁主请便。”   他点头笑笑,退回内室,隔了一会儿就梳洗整齐走了出来,用一根青玉簪绾发,为了行动便利,他身上还是只穿了一件青布单衣。   我等他打开地道入口,跟着他走进去。   到了石室,照样是二话不说就开始练习。   “井”,“困”,“同人”,“大过”,“丰”,“无妄”。   枪声密集的响起,六发子弹无一例外的被他或挡或避的躲过。   不过,并没有完,就在最后一发子弹被他的王风挡开的同时,落空的第一发子弹在射中墙壁之后,迅速的弹射了回来,正射向他的后心。   要射中了!   我还没来得及高兴,他左手轻回,已经把钢珠牢牢的夹在了指间。   他把指间的钢珠抛到地上,轻咳一声,笑了笑:“今天做的不错。”   “就差一点点!”我痛惜的挥拳,马上掏出子弹袋重新填子弹:“再来一次吧。”   他笑笑,继续陪我练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到了胜利的曙光,我今天特别有精神,状态也比平时要好得多。   但结果却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子弹射再怎么迅疾巧妙,还是沾不到一片衣角。   练起枪来,我常常会忘了时间,一轮子弹打完,我擦擦不知什么时候流下来的热汗,装好子弹开始准备射击。   和平时一直会陪着我练下去不同,这次萧焕用手把脸前的硝烟挥散,轻咳了几声:“今天就这样吧,我还有些事情。”   我刚刚想出了一路枪法,连忙说:“等等,阁主,再来一次吧,最后一次。”   他皱了皱眉,笑笑:“明天吧。”边说边转身,就要向门口走去。   他的左脚正踏在我第一步预想的位置上,如果从这里开始开枪的话,这一路枪法就能在这间石室内达到几乎完美的效果。   机会稍纵即逝,他的身影就要从那个上方位过去了,我大喝一声:“萧焕!”同时把手枪举到眼前。   他有些讶然的回头,扳机扣动,第一发子弹按照预想的方位射了出去。   王风的寒光闪过,被挡开的钢珠飞到了空中。   第二发,第三发,子弹擦过他的面颊,他头顶的青玉簪“叮当”一声断裂,黑发瞬间铺洒开来。   第四发,第五发,王风接连弹开钢珠的嗡响浑浊刺耳。   我屈膝闪到侧面,就在此时,第一发和第四发被弹开的子弹正在往一个方向迅速落下。   第六发,最后一刻子弹冲出枪膛,在空中准确的撞上第一发子弹,两颗子弹携着冲力撞上第四发子弹。   三颗钢珠像一朵烟火一样在空中弹开,第六发和第一发子弹向四周弹去,第四发子弹却自下而上,笔直射出。   那里是我的子弹所不能达到的位置,是他防守的空当。   电石火光间,他的王风迅疾回落,但是晚了一步,钢珠擦过王风的剑刃,火星闪出的同时,钢珠没入了那团青色之中。   他退后几步,脊背撞在石壁上,黑发披散,遮住了他的脸,他的左手,紧紧捂在胸前。   射中了吗?我没有看清。   我把手伸到子弹袋中,一、二、三、四、五、六,重新数出六颗子弹,填到枪中。   蜂窝状的子弹匣“啪嗒”合上,我把手枪举起。   他的肩膀动了动,轻咳声有些迟疑的响起,他扶住墙壁站好,左手伸出,松开,一颗钢珠从他的指间滑落到地上。   “做的很好。”他抬起头笑了笑,看看我手中上膛的手枪:“今天真的……不行了,明天再练,好不好?”   我点点头,重新甩开子弹匣,把子弹一颗颗取出。   他笑笑,把王风收回袖中,却并没有去拢肩头散落的头发,而是用左手重新按住了胸口。   他推开门当先走出石室,我在后面吹熄油灯,然后关门跟上去。   通道很快走到了尽头,站在水榭中关上密道的门,他扫了一眼空无一人的房间:“你出去之后叫……”   “阁主没什么吩咐的话,属下告退。”我抱拳淡淡的说。   他咳嗽一声,迟疑了一下:“没……什么事了,你退下吧。”   我抱拳退出,出门之后并不离开,绕到了水榭侧面的窗口。   清晨为了疏通浊气,窗子半开着,从窗缝里看过去,正好可以看到萧焕静立在书案边的侧影,他微低着头,丝毫没有觉察到我并没有走远。   隔了很久,他才动了动,右手按住书案,低头轻轻咳出一口血。   混杂着鲜血的紫黑瘀血落在他的衣襟上,他低低咳嗽几声,深吸了口气抬头看了看书案旁放置药品的小柜。   似乎是目测过了到小柜的距离,他终于放开一直按开胸口上的左手,用两只手按住书案,想要移到小柜那边去。   胸口被他压在手下的那块青布袍上,已经晕开了不大不小的一团暗红色血迹,他的手一离开,血迹就更加快速的扩散。   我的那颗子弹,还是已经打中了他。   他艰难的移出一步,书案受力摇晃,桌边放着的笔洗站立不稳,顺着桌角落下,“咣当”一声摔碎,污水溅了他半身。   笔架紧跟着倾斜过来,他终于和掉落的毛笔一起,重重的摔倒在地。   闷咳声不受控制的响起,那团血迹在他胸前飞速的扩散。   我转到门前,推门走了进去:“阁主,怎么了?”   看到是我,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徒劳的用手去遮掩胸前的血迹:“不……要紧……”   “嗯?原来我的子弹打中了啊。”我走过去抱胸弯下腰,并不扶他:“怎么都不说呢?那颗钢珠,是你强从伤口里抠出来的吧,宁肯加重伤势都不让我知道,啊,原来阁主你这么不想承认败给我了啊。”   他捂住嘴咳嗽着,暗红的血迹从指缝中渗出,他把那双深瞳从我身上移开:“不好意思……是我……败了。”   “早说不就好了?”我轻轻一笑:“我早就知道了,我吹灯的时候就看到钢珠上的血迹了。”我扫了一眼砸在他身上的笔架和他已经被污水湿透了半边的青袍:“早说的话,不是也不用弄得这么狼狈了?”   他避开我的视线,断断续续的咳嗽,深吸着气:“抱……歉……”   “不用一直说抱歉,我知道了。”我耸肩笑笑。   他终于提起一口气:“你能不能……去叫郦……”   我拍拍手:“哎呀,我都忘了,我这就赶快去请郦先生过来。”   他勉力点头:“不要说……是你……只说……是我自己……”   “都说了你怎么这么不想承认败给我了,”我轻嗤着摆手:“让别人知道你败给了自己的徒弟,有这么丢人吗?”   他尽力想笑,却剧烈的咳嗽起来:“抱……歉……”   “也说了不用一直说抱歉了,我知道。”我低头笑笑:“那么我给你叫郦先生去了。”说完又笑了笑,才转身出门。   为了方便照顾,郦铭觞就住在紧邻一水院的院子中,我到那里叫上他,回来的时候才在一水院的门口看到了石岩,他大约是以为萧焕在房间内不会出事吧,所以就守在院中。   顺便把石岩也叫上,和郦铭觞一起回到房中。   石岩小心的把萧焕移到床上。   等检查完了伤势,一向就算天塌下来也懒洋洋的郦铭觞居然炸开了锅,胡子一翘一翘,扯着嗓子发火:“都说了轻易不要动用真气,混账小子!都当耳旁风了?以为自己有几条命?因为你,先生我都不敢再五湖四海的乱逛,守着你这条烂命,每日提心吊胆!像你那混账老子一样,不希罕这条命就去死!看我拦不拦着你!混帐!混帐!”一边说着,一边点穴出针,手上一点都不慢:“这幅身子还敢再加上外伤?死了都不知道为什么!混帐!说我是气死判官?我看你就要气死我了!我出师行医三十载,手上从来没有死人,你小子非要死在我手上你才甘心是不是?混帐!你要气死你先生我么?混帐!”   “怕他死在自己手上坏了名声,你还是赶紧躲出去不管好一些。”我站在床边听不过去他一直“混帐”“混帐”,不耐烦的接口:“反正也是治不好的,早晚会死。”   这一开口不要紧,郦铭觞终于发现了我的存在,扫了我一眼:“小姑娘,这混账小子一直在教你练火枪对不对?”   “是啊。”我点头。   “你们前一段闹翻了?”   “是啊。”我继续点头。   “他的伤口……”   一直紧闭着双眼低声咳嗽的萧焕张开眼睛,轻声插话:“是我自……”   “是我用火枪打的。”我打断他,淡淡说。   “小姑娘,”郦铭觞的口气前所未有的严厉:“你并非完全不知道这小子身子的状况,今日你这一枪,已经伤及心脉,偿若再打深一分,就算是我,也只有给这小子收尸的份儿。   “我不管你们闹了什么样的别扭,别说曾经夫妻一场,就算是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你也不用下如此杀手吧!”   我摊摊手:“不是我非要逼他陪我练枪的,是他自己说要我只管向他开枪,没关系的。我想要练好枪,总不能每天虚情假意的跟他客气吧,当然要尽全力了,谁知道我尽了全力他却避不开子弹,怪谁?”   “胡说八道!”郦铭觞真的气昏了头,厉声说:“这小子武功不是只高你一个指头,就算你拿了一把烂火枪,要伤他,除非是趁他不备用了诡计!你说,今天是不是这小子寒毒发作支撑不住了,你还向他开枪?”   “我开枪之前可是出声提醒过他的,”我冷哼一声:“他寒毒发没发作,他自己又不说,我怎么知道?”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郦铭觞针也不扎了,寒着脸一手拍在身旁的木桌上,木桌被他生生拍出一个几分深的手印:“明明是你做错,还如此强词夺理!”   “哈?”我冷笑一声:“他叫我向他开枪我就向他开枪,他叫我尽全力我就尽全力,他自己身子不好关我什么事?难道是我害他身中寒毒的吗?他自己避不开子弹关我什么事?难道是我要他毒发了还硬撑着的吗?我做错?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来教训我了?郦先生,我看你是长辈敬你三分,你护短可以,不要红口白齿的教训到我头上来,本小姐长这么大,还没给谁教训过呢!”   郦铭觞勃然而起:“简直无法无天!没给人教训过?我今天就来教训你!看我教训不教训得了你!”   我冷笑:“那就来教训一下试试啊?”我甩开枪匣填上子弹:“我正想找个人试试枪呢!”   郦铭觞提起手掌走到屋中,冷笑:“好,今天不卸下你一条手臂,你这黄毛丫头就不知道什么叫是非轻重!”   “是吗?”我冷笑一声,提枪要走,袖子上却突然紧了。   “苍苍!”萧焕不管还扎在大穴上的那些银针,强撑起身子,拉住我的袖子有些焦急的叫了一声。   “混账!”郦铭觞一跺脚又闪回了床边,扶住萧焕,一时间也不敢去动穴位上的银针:“混帐小子!还敢乱动!你当真不要命了?”   “郦先生,真的是我……叫她开枪……”萧焕强压着咳嗽,豆大的汗滴从额角滑落:“不要……再吵了……”   郦铭觞又气又急:“好,你护着她!我是老榆木疙瘩,掺合你们这对天底下第二莫名其妙的小夫妻吵架!你们就吵吧,一个个都把自个儿憋死了,我看你们就舒服了!”   “什么小夫妻?我那个姓萧的丈夫可是早就死了,我不记得我嫁给过一个叫白迟帆的人。”我一面冷笑,一面甩开萧焕的手:“你和我拉拉扯扯的干什么?我爱和谁打架就和谁打架,你在这儿假惺惺的,想装什么好人?”   “不是……”他终于抬起头,用那双深不见底的重瞳看着我:“不是这样……”   他还想说什么,却先咳出了一口鲜血,轻轻摇了摇头:“你和……郦先生交手……没有胜算……”   “哈,现在知道解释了?”我冷笑着抱胸看他:“阁主啊,你早先干什么去了?”   他又轻摇了摇头,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接着咳出几口血。   “你出去!”郦铭觞一手扶着萧焕,一手指向门外:“你给我出去,你非要活活逼死他,才满意?”   “不是我在逼他啊,郦先生,是他自己在逼自己。”我淡淡说完,转身走出房间,再不回头。   走下水榭的台阶,看到苏倩正依在门边抱胸低着头,看到我出来,她抬头扬眉:“完了?”   我挑挑嘴角:“你不进去,在这儿站着干什么?”   “里面正演着那么激烈的大戏,我进去可讨不到好去。”她边说,边叹了口气:“我今天才真正明白,不管是什么样的女人,一旦狠起心来,都很可怕。”   我懒洋洋的笑笑,不理她继续向前走去。   晚秋的冷雨缠缠绵绵的下了十几天,我也东奔西跑的忙了十几天。   被我的火枪打中之后,萧焕在郦铭觞勒令下卧床休息,凤来阁的大部分日常事务就落到了其他人身上。   慕颜不久之间被派去随中原武林人士征讨天山派,总堂之中留下的堂主只有苏倩一人,她忙不过来,就把我也拉上了。   不干不知道,一干才明白,这些活儿真不是一个人能对付的,光各种大帐小帐就看得人头晕,其他杂七杂八的事更是难缠。   这也就算了,江湖到底是江湖,时不时的还有各种各样的纠纷,不用武力不能解决,下面堂口能摆平的就自己摆平,他们实在摆平不了了,就得总堂派出人马,更难对付的,类似上次的七不坞那样的势力,还要苏倩和我亲自出马。   和苏倩一同出去收拾了两三伙不伏贴帮派之后,我的名号居然开始在江湖上响当当起来,谁都知道凤来阁主新收的女弟子手上那柄火枪不能小视。   我也有点意外,没想到这几个月训练的成果这么明显,这几次出去,有几个看似很厉害的帮派首领,我也能颇为轻松的击败他们。   在看过我一枪卸掉了那个盐帮首领的长剑之后,苏倩笑笑,对我说了一句:“说句实话,我现在都不敢贸然和你动手了。”   我也笑笑,心里有些高兴,毕竟苏倩暗器上的功夫,在江湖上已经罕逢敌手,她这样一个高手都这么说,说我没有一点沾沾自喜,连我自己都不信。   一层秋雨一层凉,等到连绵的阴雨停下的时候,冬天也快要来了。   立冬当日,天气更加阴冷,人人鼻子前都多了一团呵出的白雾,我从回京办事的宏青手里接到了一封萧千清的加急信函。   京城有什么事的时候,萧千清通常都是打着通知我的旗号亲自跑来厮混,这次还是第一次让人带信过来。   我拆开信一看,原来是说皇陵已经修建完毕,停在奉先殿的梓宫要大葬到陵墓中去,让我回京主持仪式。   收起信想了一想,这一走最少也要小半个月,现在我是凤来阁的人,离开这么久,理应向去水榭向阁主请示一下。   自从上次和苏倩一同来汇报事务,我已经有好几天没再进过水榭,这时在门外就被石岩拦了下来,他绷着一张脸,目光中满是警戒和愤恨:“干什么?”   原来在紫禁城,石岩就算再对我不满,见了面也还恭敬有礼,不敢乱了尊卑之序,自从来了凤来阁,大家的身份不再有差别,他就连基本的礼节都不尊了,不但言语毫不客气,目光中的厌恶也一点不加掩饰。   我轻笑着:“来见阁主啊,石统领,怎么防我跟防贼一样?”   石岩冷哼一声:“你比贼危险,不能进!”   “嗯?”我笑得更加娇媚:“石统领,我是凤来阁的普通弟子,你也是普通弟子,阁主似乎也没说过我不能求见,谁给你权力拦着我了?”   石岩有些词穷,微微涨红了脸:“反正你不能进!”   我媚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石统领,你这么讨厌我,会不会是因为嫉妒我?”   石岩彻底愣住,身体僵硬的像石板。   我偷笑偷得嘴抽筋儿,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石统领啊,既然喜欢,就努力去争取,在这儿干嫉妒别人,有什么用?”   石岩的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我趁他还在发愣,早闪身掀开棉帘,进到了水榭内。   水榭外间的门窗现在都被厚厚的棉帘围了起来,房内密不透风,浓重的药味直冲鼻子,我吸了好几口气后才渐渐适应。   刚才急着躲过石岩进来,没来得及问萧焕正在干什么,站在外间听了一会儿,也没有听到里面有什么动静,我犹豫一下,掀开里间的皮帘,看向里面。   水榭的采光很好,就算所有的门窗都装上了皮帘,房间内也不显昏暗,我悄悄进去,绕过门口的那座白玉屏风,就看到了倚在床头的萧焕。   他闭着眼睛,头略微倾斜的靠在红木床架上,长发拢在一侧,有些零乱的垂到胸前,微屈的膝盖上放着一卷翻开的文书,他一只手按在书卷上,另一只手却从肩上围着的白狐裘中掉出,垂落在床侧。   清冷的日光中,那只手苍白而单薄,手指边缘仿佛要融化在空中,有淡蓝色的血管在手背上微微凸起,一片寂静中,似乎可以听到血液从那些蓝色的血管中流到指尖的声音。   他睡着了,是看文书看得累了,倚在床头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吧,结果居然睡得这么熟,熟到门外有人喧哗,别人站在了他的床前,还是没有醒。   我站在房间里,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他的鼻息很细,细到如果不仔细倾听,根本不会听到,他胸前随着呼吸的起伏也很小,小到他在那片微冷的光华中,像一座静止的雕像。   时间在安静的流逝,床顶的流苏在他脸上落下的影子似乎拉长了一些,微凉的麻意慢慢从脚底升起,我终于看到他轻轻蹙了蹙眉。   他抬起压着书卷的那只手,按住胸口,咳嗽了几声,睫毛微微闪动。   我深吸一口气,猛的抬高声音:“阁主?”   放在他膝盖上的书卷“啪哒”一声掉落在地,他有些怔忡的张开眼睛,皱起眉头略显费力的看清是我之后,笑了笑:“苍苍吗?不小心睡着了,你来很久了?”   我淡淡回答:“也不算很久。”语调客气疏离。   他微微怔了一下,笑笑:“这样,有什么事吗?”   “属下是来向阁主辞行的。”我回答:“我丈夫的陵墓修好了,我要回去主持安葬他的事宜,大约有半月不能在阁里。”   他沉默了一下,依旧笑笑:“是这样。”   我点头:“是的,说起来我丈夫已经去世快要一年了,陵墓却一直拖到现在才修好,我虽然懒得回去,但这种场合也没有办法推托,好歹夫妻一场,我总不至于绝情至斯,你说是吧,阁主?”   他轻咳一声,点头笑笑:“也是。”   “对啊,”我笑笑继续说:“想一想我丈夫生前对我也算不错,死的也是时候,现在觉得他能在那时候就死太好了,真是比有些人,一直拖着不死,好太多了,阁主,对吧?”   他挑动嘴角笑了笑,按住胸口轻咳了几声:“的确,要好很多。”   “啊,都忘了,阁主身子不适,还要休息,我就不说废话了,”我笑着抱拳行礼:“向阁主辞行过了,属下这就告退。”   他轻咳着,抬起眼睛看向我,点头笑了笑:“好,你可以退下了。”   我抱拳的手停在半空,突然再也说不出话,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一双泛着死灰色彩的眼睛。   萧焕的眼睛一直都很亮,因为异于常人的黑,也就异于常人的亮,我常常觉得,他的眼睛像是朗夜的星空,极端的深邃,极端的明亮,光芒瑰丽到满溢欲流,却奇异的并不妖艳。   可现在他的眼睛失去了光芒,就仿佛一个失去了星光的阴晦天空,只留下一片诡异的黑暗,虚无而空洞,无边的深黑着,寂静如死。   他在看着我,我忽然间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在看我,他是不是真的看得到我,这样一双死寂的,简直不像是属于这个世界的眼睛,真的还能折射出这个世界的森罗万象?   长久的安静里,他微蹙了眉,有些疑惑的出声:“苍……”   “你的眼睛怎么……”我上前走了一步,冲口而出。   他的瞳仁随着我的身影动了动,依旧疑惑:“我的眼睛?”   “阁主的眼睛怎么……好奇怪,好黑。”我松了一口气,笑笑说。   “这个吗?”他也笑了笑:“我的眼睛生来重瞳,是比别人要黑一些,可能看起来有些怪异了。”   “原先都没怎么注意,原来是这样。”我笑笑,再次抱拳:“属下告退。”   他笑着点点头。   我转身要走,却从余光里瞥到他在床上微微弯腰,想用垂在床侧的手把地上的书卷捡起来,那只手好像因为血脉不通而有些僵硬,伸了几次都没有够到书卷,却突然一阵痉挛,他用另一只手压住痉挛的手臂,有些狼狈的靠在床沿上。   我回头走过去,捡起地上的书卷,这是一本地理志一样的宗卷,翻开这一面上密密麻麻的画着山川和河流,我把书放到他的膝盖上,笑了笑:“阁主还是不要太劳心,多多休息的好。”   他拿住书本,有些诧异,笑了笑:“烦劳费心。”   “正巧晃到眼前,不烦也不行啊。”我淡淡笑着说,拱手退了出来。   出了水榭,居然又在门外看到了苏倩,她站在我进去前石岩站的位置上,抱胸闲闲的笑:“开始后悔打那一枪了?这是何必?”   我淡瞥她一眼:“放心,小姐我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后悔过。”   “啊?真的?”这女人的语气淡到让我想打她。   我冷哼一声,准备径直走开,她却又淡淡开口:“听说你要回京了?”   这就给她知道了?这女人不但舌头长,耳短也不短,我哼一声:“谁告诉你的?”   “李宏青。”苏倩微微有些得意,脸露笑容。   实在看不下去她这样子,我跺跺脚要走,却听到她淡淡的:“我来是想告诉你,等你办完你那还活着的丈夫的丧事,只怕你在金陵就看不到他了。”   我停下脚步,回头:“这是什么意思?”   “天山派啊,”苏倩说:“七大剑派和江南四大世家好像都在前方吃了亏,我们凤来阁的人马也被困在了山下,形势再恶化下去的话,只怕阁主就要亲自出马了。”   “只要不派我去天山那冰天雪地的地方就行,别的我不管。”我挑挑眉,转身就走。   “是啊,冰天雪地的地方呢。”像是故意一样,苏倩在背后微微拖长了声音叹息道。   我没再停留脚步,径直回房准备回京的行装。   顶着寒风一路奔驰回京,在第二天清晨赶回紫禁城见萧千清,找来父亲共同商议大丧的各项事宜,忙了一天,等晚上我回到阔别半年的储秀宫准备睡下的时候,却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归无常敲开我的窗户跳进来,月光下他带着人皮面具的脸笑得有些怪异:“小姑娘,你可回来了,想知道一些你萧大哥的事吗?”   累了一天突然听到他冷不丁的冒出一句这样的话,我一肚子没好气,转身倒在床上:“他的事情我没兴趣知道。”   “啊,”归无常一笑:“那么你师父是怎么死的,罗冼血又是怎么死的,是谁促成了今天这种局面,是谁在左右着你的人生,还有,我到底是谁,这一切的一切,你也没兴趣知道?”   我翻身坐起,昏暗的烛火下,他淡笑着慢慢拿下一直罩在脸上的那张人皮面具。   俊逸挺拔的长眉,亮若晨星的深眸,两颊略瘦,鼻梁峭直,薄唇轻轻扬起,扬成了一个暖如春风的微笑,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张萧焕的脸。    下卷:杨柳风篇 隐藏的秘密   静夜的烛火轻摇,我的眼睛渐渐睁圆。   归无常轻轻一笑,摸摸下巴:“怎么?不喜欢这张脸?”   我跳起来去捏他的脸:“怎么带这么讨厌的人皮面具,快拿下来!”   归无常轻松闪开,哈哈笑了起来:“别急着来抓,这不是人皮面具,是我的脸。”   “你的脸?”我看着那张简直和萧焕一模一样的脸,有些发愣:“你到底是谁?”   归无常一笑,侧过脸去,烛火下他鬓边的银发微微闪动:“我是萧煜。”   萧煜?萧,朱雀支,还是帝王或者皇位继承人才能用的单名,而且这个名字怎么觉得有些熟悉?完全混乱了,我结巴:“睿,睿宗?德,德纶皇帝?你,你是……”   “我是焕儿的父亲。”归无常淡淡的把话接过去,深黑的重瞳转向我,笑了笑:“很惊讶吗?”   那次太后很追忆的跟我说萧焕和他父皇长得很像,我还没有体会,现在才明白,何止很像而已,简直是照着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神态表情都如出一辙,如果不是说话的声音语调不一样,还有归无常的眼角有几条明显的皱纹,我简直要以为站在我面前的就是萧焕了。   我抽抽嘴角:“这叫震惊,再差一点就直接震傻掉了。”   这不怪我,一个只在我的童年回忆里出现过活人,已经被史官们写进史书盖棺定论,什么刚毅睿智,中兴之主,英年早逝,被称了八年先帝,现在连先帝都不称,直接叫睿宗皇帝的人,突然站在你面前,说我就是萧煜,我能反应过来已经足以证明我是天纵英才了……   归无常轻笑出声:“是吗?”   我以为他还会顺口开几句玩笑,没想到他顿了顿之后,突然开口:“你还没回答呢,这一切的始末,想不想知道?”   我抿了抿嘴唇,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紧张:“想。”   “跟我来。”归无常抓起我的胳膊,就要拉我出去。   我连忙示意他等等,把放在床头的火枪揣在怀里,顺手又抓了一包填装好的子弹。   归无常等我拿好东西,拉着我从窗口跳了出去。   归无常对紫禁城的地形异常熟悉,拉着我避开侍卫,一路风驰电掣,看方向去的竟然是紫禁城东的宁寿宫,那里现在是萧千清的居所。萧千清在京城没有王府,他做了辅政王之后,为了方便上朝和处理政务,就把紫禁城东建筑相对独立的宁寿宫修缮一下住下了。   我正疑惑的想问归无常为什么要带我到这里来,他就伸出手指压在我的嘴唇上,低声说了句:“噤声。”   眨眼间我们来到了萧千清的寝宫外,他房间里这时还亮着灯,门外却并没有内侍守候,事实上他寝宫外方圆百米都不见人影,宫女内侍和侍卫们似乎被故意支开了。   站在萧千清寝宫外的台阶上,我隐隐约约听到了里面有人在说话,那个字字都吐的清晰又不慌不忙,缓慢中带着些异样优雅的声音是萧千清的,另外的声音是一个陌生女人的。确切来说,应该是一个不再年轻的女人的声音,那个女人的声音低沉宽和,一听就知道绝对不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但却奇怪的很好听,淡淡暖暖,优雅从容,丝毫不会让人厌烦,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那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能有这么好听的声音。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我只零零星星听到了几个字。   归无常伸手揽住我的腰,轻轻跃起,已经跃至宫殿轩峻的屋顶,他左手一勾,牢牢勾住房梁,把我们身体固定在空中,这一切做完,别说弄出声响,他衣袂都没有动几下。   在半空中这个角度,正好可以通过高处通风的窗子看到房间内的情景。   屋内的乌木桌前背对我们坐着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她姿态闲雅,正用白如春葱的一双玉手端着茶碗小口抿茶,她对面是摆了玉山盆景的条案,萧千清半靠在长案上,一手支案,一手扶着额头,眉头微蹙,语调里有淡淡的倦意:“……不用再谈,我说过,我不想再做下去了,我已经厌了,我现在有了自己心爱的女子,不想再插手你们之间的恩怨。”   那女子轻笑一声:“噢?楚王殿下难道不想要皇位了吗?”   “你说我是妒嫉也好,”萧千清淡淡的接口:“从小到大,我就只想去夺那个人手里的东西,我看到他就觉得不舒服,他有什么我就想要什么,皇位也是如此,只要是从他手里夺下的,我就高兴。但是现在不同,现在这个皇位在我眼里如同敝履,我只想要……”他顿了顿,没有接着说下去。   “嗯?夺他的皇位和夺他的女人,”那女子笑了起来,语调稍带些讥讽:“并无二致吧?”   萧千清淡“哼”了一声:“陈教主,我不去管你们的陈年恩怨,你也别来管我们的。”   他说陈教主?我飞快的回忆,江湖第一大教,被正派武林人士称之为魔教的灵碧教的教主好像就姓陈。我连忙仔细打量那女子,昏暗的灯光下她身上的白衣仿佛不是纯正的白色,还带有一点点浅绿。   灵碧教的教众都着绿色衣衫,用衣衫颜色的深浅来分辨职位的高低,我曾见过他们八大分堂的堂主,一身绿衣的颜色已经很淡了,如果是教主的话,衣装的颜色一定更轻,差不多就接近了白色。   我在想着,那个陈教主又一笑:“是呢,我不该多口。那么楚王殿下是否还记得,令尊,那位已经过世了的楚王殿下昔日所发的毒誓么?”   “他以及他所有继任为楚王的子孙都要听从你的命令?如若不然的话,就利刃穿心而死?”萧千清冷笑了一声:“抱歉哪,我虽然继任做了楚王,也听我父亲说起过这个毒誓,但是我却没有傻到想要遵守一个这么蠢的誓约。”   “不守承诺可不好的呢,”陈教主依旧轻笑,放下手中的茶碗,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挽:“我很不喜欢不守承诺的人。”   萧千清放下支案的手,侧身而立,轻笑一声:“怎么,陈教主这就想要惩戒我违背誓约了吗?”   陈教主微微转动手指,烛火下她手指间有青白的光芒一闪,她笑着从椅子上起身,手指抬起:“是又如何?”   眼看他们就要动手,我有些着急,我虽然没见过这个陈教主出手,但江湖上早有传闻说灵碧教的教主是当世第一高手,萧千清的身手就算和萧焕相差无几,和她动起手来只怕也凶多吉少。   陈教主手指轻扬,银光微闪,几条极细极小的银针脱手而出。   “嗤”的一声,在银针脱手的下个刹那,萧千清的身形还没来得及动,左边衣袖就应声撕裂,他捂住袖子,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似乎不敢相信这世上还有人出手能快到让他闪躲不及。   子弹呼啸着冲出枪管,我吊在归无常的怀里,一口气冲着陈教主开出六枪,一边大喊:“萧千清,你怎么样?”   火药的青烟从眼前拂过,六颗钢珠全都射空,陈教主的身形已经在火枪的子弹前消失了,一条白练突然自左前方攻来,速度快到我根本来不及反应。   归无常伸手抓住白练,身子悬空,双足在窗棂上一点,松木制的窗框“咔嚓”一声断裂开来,木屑飞起,和后发而至的银针一起擦过我的头顶。   半面墙壁的木窗突然都“咔嚓”“咔嚓”的断开,尘埃和木料落定,我和归无常已经站在了房间里面。   归无常一手抓着陈教主的白练,一手还揽在我的腰上,笑了笑:“落墨,别来无恙?”   陈教主手持白练的另一端,嫣然一笑:“我道是谁?原来是万岁哪。”   这时我才看清了她的脸,忍不住吸了口气,如果说她的声音纵然好听,也还能让人分辨出她的年纪的话,那么她的容颜就根本让人不能分辨出她的年龄,或者说,任何关于年轻还是年老的话都是在亵渎她的容貌。   我从来没想过有哪个年轻女孩能够拥有这样的风韵,举手投足间都是岁月雕刻而成的华美,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有哪个历经风霜的女人还能拥有这么纯净无暇的肌肤和少女般的体形,杜听馨和她比,输在呆板,苏倩和她比,输在平淡,就算是萧千清,即便是能在风度上和她势均力敌,气韵上也略显青涩。   “苍苍?”看到我和归无常突然闯入,萧千清终于明白过来,叫了我一声,等看到归无常的脸,诧异的惊呼:“你?皇上……”   “这位是皇上的父皇。”我苦笑着回头向萧千清介绍:“我知道你吃惊,我也很吃惊,幸好这位有白发和皱纹,要不然还不天下大乱……”   萧千清还一脸茫然的没有反应过来,陈教主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对归无常说:“万岁哪,怎么如今换口味了,这么个小女孩,也要染指?”   归无常一笑,这才放开揽在我腰上的手臂:“她是焕儿的皇后,我再怎么乱找女人,也总不会对自己的儿媳妇下手吧。”   陈教主这才把眼睛转到我身上,上下打量着:“不错的小姑娘嘛,丫头,同样做一场皇后,你运气可比我好多了,就算焕儿不专情,他花心风流的本事,也万万及不上他父亲的万分之一。”   她在说什么?同样做一场皇后?我觉得有些发愣,陈教主,陈皇后,还有,归无常刚才叫她什么?落墨?叫得这么亲密……我呻吟一声抱住头:“你不会想说你就是睿宗皇帝的陈皇后吧?”   “睿宗皇帝的陈皇后?”陈教主似乎觉得这称呼有些可笑,抿嘴一笑:“这么说也可以。”   “还有啊,”陈教主轻笑着继续说:“我才是焕儿的生身母亲,今天能看到你这个儿媳妇,实在是意外。”   我抽抽嘴角,我该怎么办?我该扑上去甜甜的叫“母亲大人”吗?   这么短时间内连续被震撼这么多次,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样啊,”归无常笑着接过口去:“既然如此,落墨你就要谢谢我了,不是我把这小姑娘带来,你又怎么能见到自己儿媳妇?”   “那是自然,”陈教主嫣然的笑,边把白练收到手里,边向归无常走来:“当然要谢万岁,万岁良苦用心,实在让落墨感激。”   归无常笑:“不用这么客气。”   陈教主已经把白练收到了尽头,她这时也和归无常站的极近,笑了笑:“哪里,还是要谢的。”随着话声,她袖中忽然青光一闪。   归无常肩膀一斜,利器没入血肉的钝响沉闷的传出,他深吸口气按住左肩,微弯了弯腰。   白练完全跳入陈教主怀中,轻笑声中,她的身影已经闪到了门外,声音优雅依旧:“这份谢礼,就请万岁笑纳了。”   陈教主的身影消失在月色下,因为听到里面的打斗声,门外刚跑来了一群侍卫,萧千清闪身出去打发他们离开。   我赶快察看归无常的情况,他用手紧按着肩头的穴位,一根泛着蓝光的三棱梭在他肩膀上露出一截梭尾,伤口四周的衣衫早已经被血渗透,看起来有些狰狞可怕。   我连忙伸手想帮归无常把肩上的铁梭拔出来,他却突然拦住了我:“不能碰,梭上喂了毒。”   我愣了愣,这才看出铁梭的颜色有异,归无常肩上流出的血也是诡异的深红色。   “那该怎么办啊?”我有些慌。   “用布衬着拔出来就可以了。”归无常笑笑,疾速的点上伤口周围的几个大穴,右手从怀中摸出一方手帕,手起梭出,伤口的毒血随着铁梭四溅。   我连忙从身上的中衣上扯下几条干净的布条递给归无常,问:“往下该怎么办啊,毒质会不会扩散,要不要去叫御医?”   归无常一边手法娴熟的包扎着伤口,一边用有些奇怪的眼光看我:“叫什么御医?毒液没多少扩散到血里,逼两次就能完全逼出来了。”   我看看他:“你经常自己处理伤口?”   他点头:“怎么了?”   “都是那位陈皇后弄的?”   “怎么会都是,”归无常仍旧认真裹伤口:“十之八九吧。”   “郦先生说我和那个……是天下第二莫名其妙的夫妻,天下第一莫名其妙的夫妻,是你和那位陈皇后吧?”我继续问。   “铭觞吗?他好像是说过我们是天下第一莫名其妙的夫妻,”归无常终于快裹好伤口,额头上也出了层汗珠:“你怎么知道?”   我就知道,言笑晏晏的就能突然抛出有毒的暗器伤人,而且这个还很习以为常的样子……   我叹了口气:“一见面就血淋淋的,果然是莫名其妙……”   “有这么莫名其妙吗?”归无常已经包好了伤口,抬头笑了笑:“不是跟你开枪打伤焕儿差不多?”   “差多了,我可没你老婆那么狠,我又没在子弹上喂毒。”我哼了一声争辩。   “是啊,我身体也比焕儿好得多,经折腾得多。”归无常笑笑。   他这时脸色有些苍白,看起来更像萧焕,我不敢盯着他的脸多看,转过了头问:“陈皇后这么对你,是有原因的吧?”   “焕儿身上天下至寒的奇毒冰雪情劫,是因为母亲体内有毒,才会转到他体内的。”归无常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淡淡说起:“你知道冰雪情劫的毒是怎么下到人身上的吗?不是做成药喂进去,也不是下在血液中,这种毒,是把人放入天山顶一个冰雪混合的水池中浸泡三天三夜。   “那个水池中,聚集的是历经万年而不融不化不消不凝的奇寒之水,比千年寒冰的寒意更甚,人在那个池水里,不会被冻僵,也不会被冻死,一直都保持着可怕的清醒,一丝一毫也不会错过的体会着那种刻骨的寒意。当一个人在池水中浸泡满三天三夜,那种寒冷就会镌刻入骨,从此后,一生都会如影形随的伴随着你,消磨你的精神,侵蚀你的肉体,直至死亡。”   归无常说着,笑了笑:“我就是把落墨丢在那个水池里了三天三夜,那时她正怀着焕儿。”   “你怎么能这样?当时你在干嘛?”我听的身上发冷,话里就忍不住带了些责备。   “我在和另一个女人欢好。”归无常淡淡一笑,抬眼看向虚无的远方:“三天三夜,我一直在和另一个女人欢好。”   我忽然觉得他这样的神情有些似曾相识,连忙摇了摇脑袋:“哼,怪不得,这么对你还算是客气的!要是我,早一枪毙了你!”   他淡笑着点头:“我也觉得,这么对我,真是太客气了。”   “喂,你们说完了没有?”身后传来萧千清的声音,他已经打发完了侍卫们回来,淡笑着负手而立,看着我。   我低头一眼看到他那只被划烂的袖子软软的垂在身侧,连忙问:“唉,对了,刚才的银针伤到你没有?你没事吧?”   萧千清蹙了蹙眉,脸色微变,突然捂住了胸口:“嗯,这里好像有些疼。”   我一把抓住他的肩膀:“被扎到哪里了?深不深?有多疼?”   “扑哧”一声,萧千清放手掩嘴轻笑了起来:“傻丫头,骗你的。”   我愣了愣,抬头看看他得意洋洋的笑脸,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闹什么闹?人吓人吓死人的!”   萧千清颇委屈的摸摸脑袋:“我开个玩笑嘛。”他说着,嫣然一笑:“苍苍,其实刚才我没有危险的,我和陈教主闹翻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吵得比这次还激烈的也不是没有,她放银针只是示威,不是真的要伤我。”   我狠狠瞪他一眼:“我怎么知道她是当真还是弄假?我不是担心你?还好意思说?”想了想,加了一句:“你经常跟她闹翻?那个陈教主对自己丈夫下手都这么狠,是个危险人物,保不准下次就真的动手了,还是敬而远之为妙。”   “好,好,好。”萧千清随口敷衍,他显得十分高兴,笑容明如春花。   我给满眼的艳光弄得恍惚一下,嘟囔了一句:“你这么高兴干嘛?”   “当然高兴了,”他的笑容不减:“我总算知道,你也会担心我,这样要是有天我死了,你一定会伤心的。”   我愣了一下,还没细想他话中的意味,身后传来了归无常的声音,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陈教主刚才坐过的那张木椅上,正怡然自得的端起陈教主喝过的那碗茶边饮边说:“闲话就少说了,小姑娘,过来坐下,要告诉你的事情还多着呢。”   我想起还有许多谜团没有解开,连忙也拉了一张椅子坐到归无常面前,萧千清也寻张椅子坐了。   归无常放下茶碗,转头看了看烂掉的门窗外浓重的夜色,开口并不讲述,而是问我:“小姑娘,你知道灵碧教的来历吗?”   我回忆一下:“啊?灵碧教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吧,差不多和大武建朝的时间一样久了,亲历过那个年代人早就作古,现在江湖上关于那段历史的传言大多数都含糊其辞,我不怎么清楚。”   说起现在江湖中第一大教灵碧教的创立和崛起过程,在衍生传奇无数的江湖中也可称得上是传奇中的传奇。据我所知的那些故事来看,灵碧教的创教教主阮灵碧在江湖中原本汲汲无名,既没有扬名立万,也从未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是她在短短数年之内,就结集了一群对自己忠心不二的各类人物,在帝国边陲的滇南雪山中建立起了灵碧教。其后又是短短数年,灵碧教的分堂就遍布了大江南北,势力自滇南扩张到了帝国各个角落,虽然比不上现在凤来阁的崛起速度,但是灵碧教在迅速崛起之后,居然能在百余年之内屹立不倒。   灵碧教自创教后,从来都只招收资质优良的十三至十八岁少男少女作为新教众,教内人士的行事作风也多以乖戾狂放居多,一经建教,就被很多名门正派视为魔教,还曾派出人马围剿其多次。然而灵碧教内高手云集,堂主以上的各位高级首领,更是人人身怀绝技,几次大战役下来,中原武林丝毫没有讨到好处,灵碧教依然泰泰然的矗立天南,和少林武当七大剑派鼎足而立,不但没有丝毫衰败式微的迹象,每逢时局动荡,还有进一步壮大的征兆。   时至今日,武林早已经默许了这个多少有些离经叛道的教派的存在,何况灵碧教虽然势力庞大,但一来从来没有显出有征服武林其他各派的野心,二来教规森严,门下教众除了行为怪异点,也确实没有做过多么天理不容的事,于是正派的武林人士虽然表面上对灵碧教嗤之以鼻,称之为魔教,也没有人再真正去动过清剿的念头。   我回忆完这些,看到归无常淡淡笑了笑:“是啊,差不多和大武国的历史一样久了。”   他抬了抬头,深黑的重瞳在烛火下像是暗夜中的两点寒星:“下面我要说的这些事,由大武的皇帝口口相传,这些事,我知道,焕儿知道,除此之外,在这天下之中,应该就只有灵碧教的教主才知道。   “灵碧教,是为了等待着有一天颠覆大武的政权而存在的。”   我深吸了口气,忍不住满心的惊诧:居然会有一个江湖教派在长久的年代里静静积蓄着力量,只是为了有一天能够颠覆政府的统治。   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会有人借助鬼神的传说,在人心浮动的民众中建立起各种教派,依靠这些教派组织武装力量,建立起小范围的割据政权,前朝的开国皇帝就是借“明教”之力,最终夺得了天下。   但这只是民众在无力对抗乱世洪流的席卷时,无奈而仓促的举措,在乱世流行的那些教派,通常都是匆忙的建立,匆忙的扩充力量,然后很快消失。   但是灵碧教却是在大武建国伊始,百废待兴、政治清明之时就创立,在上百年内作为一个观察者默默存在于江湖之中,无声的注视着大武帝国的兴衰变乱,只等待着有一天,当帝国庞大的躯壳变成了徒有其表的将倾之厦,再一击而出,彻底摧毁帝国政权的统治,就像一只猎豹在暗夜的角落中静静的等待着捕获猎物。   最后这个比喻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身边斜倚着的萧千清也坐直了身子,认真倾听。   归无常笑了笑,继续说下去:“灵碧教是在太宗皇帝的德昌十一年创立的,那年之前的一年,是太宗皇帝的懿真圣淳皇后失踪的时间,不过在史书里,懿真圣淳皇后从来没有失踪过,史书上的记载是,德昌十年,懿真圣淳皇后莫氏薨。”   我几乎忘了呼吸:“你的意思是……”   “你猜得不错,”归无常的笑容淡到近乎虚无:“灵碧教的创教教主阮灵碧,真名叫做莫风,是太宗皇帝的皇后。”   灯芯燃烧的“噼啵”声在静夜中分外清晰,我和萧千清都没有说话。   “太宗皇帝给萧氏的后任皇帝留下的话中,并没有提到莫皇后为何会离宫出走,建立了灵碧教。”归无常慢慢的讲下去:“太宗皇帝只是告诫后辈帝王,只要大武还未亡国一天,一不得动用兵力围剿灵碧教,二不准故意抑制灵碧教的势力发展,三不能以任何理由伤及灵碧教当任教主的人身安危。   “自古以来,没有一个王朝不是盛极而衰,而一个王朝由积弊日深到病入膏肓,无不是要经过长久而缓慢的累积,一个王朝由病入膏肓到彻底覆亡,又必然会伴有残酷的斗争和剧烈的动荡,在这段时间内,烽烟四起,民不聊生。   “太宗皇帝和莫皇后应该是不希望大武覆亡时也会出现这种局面,所以他们之间有一个约定,灵碧教在大武国祚绵长,国力兴盛之时,并不干预帝国的政局,只作为一个江湖门派在江湖上立足。但在这期间,灵碧教会时时关注着帝国各个方面的状况,官僚,民生,赋税,商贸,如果有一天,一旦灵碧教的这一任教主认为帝国已经开始衰败,并且这种衰败已然无可挽回之时,灵碧教就会倾尽全教之力,不惜以一切方法,加速帝国的灭亡。”归无常挑起嘴角:“灵碧教现任的教主落墨,她认为,大武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需要迅速倾覆这个帝国。”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寂,我猛的开口:“怎么能这么说?照这么说,一个病的很重,注定会死的人,就应该马上一剑把他杀了?”   归无常笑了笑:“也许把一个沉疴难治的人尽快杀死,使他少受苦楚,也是对他的仁慈。”   “胡说八道!”我说完,才发觉自己的音调有些高,太过激动了,就抱胸闭上嘴巴。   “这件事有些不合常理啊,”萧千清边蹙眉思索,边说:“莫皇后和太宗皇帝是夫妻,如果让莫皇后来判定大武是否真的到了灭亡边缘,莫皇后一定不会说谎,但如果灵碧教后辈的教主中有对萧氏心存怨恨,或者唯恐天下不乱的危险分子,就算大武没有快到了覆灭的时候,她们也说大武快要灭亡了,倾全教之力而出,大武的皇帝信守太宗皇帝的律条,又不能耐她如何,这时灵碧教的存在,不是反而添乱坏事吗?”   “这条莫皇后也曾想到,灵碧教历任的教主,必须是与当朝皇帝有很深羁绊,并且不妒狠偏隘,不会因私废公,有着远见卓识的女子。只有这样的女子,才绝对不肯乱下结论,掀起乱世的腥风血雨,也会绝对会自始至终尽职尽责,忠于职守。”归无常笑了笑:“简直像是对萧氏的讽刺一样,至今为止,除焕儿外,大武历代十个帝王,与此相对的灵碧教的十任教主,有四个都曾位居六宫之首,做过皇后。”   我皱了皱眉:“这又算什么烂规矩,我是不会去做灵碧教的教主。”   归无常一笑:“怎么?小姑娘,不愿做?你可是早就被落墨选定为下任的教主了,王风是萧氏帝王的象征,杨柳风就是灵碧教教主的信物,落墨连杨柳风都给你了,可不是早就认定你就是灵碧教的下任教主了?”   我嘟囔着:“她选不选是她的事,我做不做她管不着,我只知道杨柳风是师父送给我的佩剑,何况那把剑现在还断了,连用都不能用。”想了一想,愤愤“哼”了一声:“我大婚前还没进宫就把杨柳风给我了,难道认定了我这个皇后做不好,早晚要流落到江湖去做她那个劳什子教主?什么意思!”   归无常淡淡笑了笑:“小姑娘,你师父是什么时候把杨柳风给你的?”   “那次我和那个……和萧焕从江南回来,去陪都黛郁城师父的家里看他的时候,师父一见面就把杨柳风给了我,我还好奇以前怎么从来没发现过师父还藏了这么一把宝剑。   “师父那天见了萧焕之后,似乎挺喜欢他的,拉着他探讨了好多武学上的东西,很高兴的边跟萧焕对饮,边翘着大拇指跟我说萧焕的悟性是他生平所见的人中最好的一个,他要有这么一个徒弟,真是足以快慰平生。要知道师父眼高于顶,就算是被别的武场师傅公认为武学奇才的哥哥,都没得过他一句夸奖。那天我们三个谈得真的很尽兴,喝了很多酒,一直聊到深夜。谁知道第二天我刚起床,去后花园找师父,就看到……”我漫无目的的回忆了这么多,猛然惊醒:“从来没有在师父手里见过的杨柳风突然出现,萧焕毫无理由的杀了师父,从此之后,我和萧焕就成了生死仇敌……”我震惊的看向归无常。   他挑起嘴角轻笑了笑:“你的师父逍遥散人吴利禄,和焕儿的武学老师天外闲人吴浮名,是义结金兰的兄弟,在江湖中人称名利二侠,我跟落墨,都是他们的好友。”他又笑了笑问我:“当年你看到焕儿杀害你的师父,他是怎么杀的?”   那段噩梦般的记忆,我从来都没有忘记其中一丝一毫的细节,慢慢的仔细回忆:“因为前天晚上饮酒过度,那天我起床的时候,已经快到午时了,我看院子里,师父和萧焕的房间内都没有人,就猜他们都到后花园去了。我走去后花园,在门口的地方,隐隐约约听到师父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等我走到圆门口,正好看到,萧焕举起王风,一剑削掉了师父的头颅。”我闭上眼睛,师父临死前那句低沉而含糊的话像是重放一样在我耳边重新闪过,无数次因为悲痛和震惊而被我忽略的东西突然清晰起来,我猛地张开眼睛:“我听明白了,我明白了,在被杀之前,师父最后说的是‘动手吧’!”   动手吧?是师父要求萧焕砍下他的头颅的?怎么会是这样?我眼前清楚地闪现出那天我突然出现在花园门口后萧焕的样子,他满身满脸都是鲜血,微皱着眉,一双深瞳中仿佛有着一些悲痛的神情,看到我之后,他的神色有些惊诧,但并不慌张,抬头张口想要说些什么,然后,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致命的问题,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苍白如纸,再然后,我像颠狂了一样,拔出手上的杨柳风冲过去,一剑刺入了他的胸膛。   狭窄的长剑几乎贯穿了他的身体,他被我死死钉在花园的石壁上,直到我用尽了力气,从他身体里拔出杨柳风扔在地下,自始至终,他一直静静的看着我,没有作任何辩解,只是在最后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我扶住椅子的把手,勉强克制住身体的颤抖。   归无常淡淡开口:“如果我猜得不错,焕儿砍掉你师父的头,应该是受他所托。你师父在开口请焕儿砍掉自己的头颅之前,一定说过一些动摇他心神的话,以至于焕儿在动手之时,没有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那就是,你师父并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说起过是请他帮忙结束自己的生命的,也没有立下任何字据凭证用来证明他是自愿寻死的,这一切的后果就是,在所有人的眼中,焕儿都是杀害了你的师父,而非其它。   “而你师父之所以苦心孤诣不惜以自己的性命设下这么一个局,一定是受落墨所请。”归无常合上眼睛静默一下,然后张开眼睛看向萧千清:“罗冼血是你杀的,那你为什么要杀罗冼血?”   萧千清抱胸淡淡的挑了挑眉:“陈教主在那时找到我,说出她和我父王之间的约定,然后请我杀了一个叫罗冼血的杀手,我辛辛苦苦从江南偷偷赶到京城,因为藩王没有听宣不得进京,还不敢随便露面。更可恨的是陈教主不但要我杀了那个杀手,还要我想办法把御前侍卫两营的人引到那杀手的尸首身旁,要我确信那杀手的佩剑被御前侍卫捡走了。真不知道我父王当初为何要和别人定下这么一个约定,这一趟京城跑得我要多憋气,就多憋气!”   “那么上次集合宗室王发兵勤王呢?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陈教主的主意?”归无常接着问。   萧千清一挑肩上的长发,玉容微冷:“别说的好似我就是别人手中的一具牵线木偶,是陈教主的主意又怎么样?处在那个位置上,你以为我真能毁约不遵?”   “为什么?”我觉得自己的头疼的快要裂开了:“为什么要做这些?让我和他彼此误会,让我们的嫌隙加深,对她有什么好处?为什么要这么做?”   “很简单,”归无常的声音淡淡的:“你和焕儿不能很好共处的话,就会彼此折磨,也很难生育出孩子,焕儿身子本来就不好,这样一来,就更会加快他生命的结束,焕儿死了之后,你们没有皇子,皇位就没有继承人,朱雀支才能为天子的规制在大武已经深得人心,旁支选出的宗室王继承者在短时内肯定不能服众,这样一来,大武就必定要动乱。”   “就因为这个?”我张开了口,思绪却一片茫然,我的命运和感情似乎被玩弄了,因为一个看似与我毫不相干的理由:“就因为这个,我师父和冼血就要死?我就要和萧焕互相伤害?萧焕就要死?他不是你们的儿子吗?怎么会有父母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   “焕儿是我们的骨肉,但他不是我们的儿子。”归无常转头看向窗外,目光辽远异常:“生在萧氏朱雀支的孩子,没有权力去想自己是谁的儿子,谁的兄弟,也没有权力去拥有那些无用的感情。”   他突然淡淡一笑:“至于落墨为什么会这么做,前面不是说过了吗?灵碧教会倾尽全教之力,不惜一切手段,灭亡这个帝国。” 下卷:杨柳风篇 雪   倾尽全教之力,不惜一切手段,灭亡这个帝国。   房间内一片死寂,过了很久,归无常像是有些疲惫了一样,用手支住了头:“夜深了,小姑娘,我们改日再谈吧,我先走了。”   他说着,起身就要走,我连忙站起来:“我也要回宫,和你一起走吧。”边说边挥手向萧千清告别:“这屋子窗子坏了,赶紧换个房间早点睡下吧,明天还有早朝呢。”   萧千清点点头,看到我身上胡乱挂着的披风,和披风下露出的撕成一条条的中衣,皱了皱眉头:“都回宫了,也注意点身份仪态。”   我摆摆手:“啰嗦。”回头看归无常已经径直走远了,忙向萧千清笑笑,转身去追归无常。   归无常走的不快,我三步两步就赶上了他,打量了一下问:“这么晚了,你要到哪儿去?出宫吗?”   “也许。”归无常不置可否,依旧不紧不慢的往前走。   “你其实很累了吧,流了那么多血,毒质还在体内没有清除。”   “嗯?你看得出来?”归无常依然不回答,笑着说。   “当然看得出来,”我叹了口气:“你们父子一个脾气的,很累了不舒服的时候从来不会直说不舒服,就是胡乱找个理由往没人的地方躲。”   归无常笑了笑:“你很了解焕儿嘛。”   我“嗯”了一声,说:“夜这么深了,你身上又有伤,就别出宫了,和我一起回储秀宫吧,我让小山收拾个房间给你休息。”   归无常随口应一声,没有再说话。   紫禁城宫禁之后不准点灯,我和他并肩走在黑漆漆的甬道中,想了想,问:“去年他带我出宫那天,在太极殿前,你打了他两掌,并不是真的要伤他吧,那时他似乎还不知道你就是他父皇,这天发生的事情的始末,没人跟我说起过,到底是怎么回事?”   归无常一笑:“不简单哪,小姑娘,忍到现在才问?”   我“嗯”一声:“那天我昏倒之后,是萧千清把我带出了紫禁城,我早就想,后来发生的事,他可能知道一些,不过我一直都没有问过他。”我停下来笑了笑:“我很傻是不是?在以为他已经死了的时候,什么都不敢想,什么都不想问,只想着找到杀害他的你,杀掉你,或者是被你杀了也可以,那样就能够解脱了,从这个不再有他的世界上解脱。当看到他还活着的时候,也顾不上去想他为什么还活着,到底发生过什么样的事,只顾着想,原来他还在啊,运气真是太好了,这次一定要紧紧抓住他,去到哪里都要在一起,不管生死都要在一起。直到他一直那么冷淡的对我,我才想,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不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我不知道?很傻吧,我可不是忍到现在才问,是直到现在才想起来要问。”   归无常静了静,笑笑:“不傻的,很可爱。”他又顿了顿,开始说起:“那天焕儿为了送你出宫,服下极乐香逼出体内残存的内力,但其时他寒毒攻心,内伤极重,等极乐香的药力过去之后,内力反噬,必然会伤重而死。我两掌击向他的气海和膻中,为的就是击溃他流窜的内力,让内力不至于反噬心脉,好暂时保住他的性命。   “焕儿跌下台阶后,萧千清拚死受我一掌,抱着你逃出紫禁城,萧千清带你走之时,焕儿被我闭住经脉,掉在台阶下没了呼吸,旁人都焕儿已经死了,萧千清大概也以为焕儿已经死了,他所知的应该并不比你多多少。   “你和萧千清逃走之后,我也把焕儿带出了紫禁城。那些御前侍卫以为我带走的是一具尸体,所以后来宫中才通报天下说皇帝驾崩,那个时候,天下人除了我之外,再没别人知道焕儿原来还活着。   “我找到一个僻静地方,用了十几日,才把焕儿救治苏醒,那时候你和萧千清已经把太后囚禁,平定了叛乱,请回了你父亲主政,朝野上下也算表面上安定了。”   我点点头:“他认为紫禁城已经不再需要他了,我也不再需要他了,所以就没有再回去?”   归无常一笑:“不是这样的。”我们已经走到了储秀宫门外,归无常站住脚步:“他醒来之后,我把我所知的事情全都告诉了他,包括他母亲的计划,帝国所遭受的危机,然后,我让他选择,是去阻止落墨,解除帝国的危机,还是散去全身的功力去找你。”   散去全身的功力?借着储秀宫门口风灯的微弱灯光,我抬头去看归无常。   那张和萧焕一模一样的脸上,正挂着某种类似悲悯的笑容:“有一个方法可以保住焕儿的性命,让他不至于很快死去,铭觞说他救不了焕儿的性命,是因为焕儿不肯用这个方法,这方法就是,强行散去他全身的功力。”   我没有说话,归无常继续说下去:“焕儿体内的寒毒是从母体里带来的,正因为是从母体中带来的,所以焕儿的体质比普通人更能经受寒毒的侵蚀。焕儿自三岁起,便开始修习萧氏朱雀支的内功,萧氏朱雀支的内功隶属火性,至阳而至烈,威猛刚劲而暴虐焦躁,稍有疏忽就会坠入旁道,练功不成,发而要危及自身。是以萧氏子弟在修习本家内功之时,往往会佐以一种阴寒的内功修炼,用以消解本家内功中躁烈之气。焕儿天生体质极寒,不用再修炼别的内功,自身体质自然而然就能抵消过烈内功的,所以他修习上一年,往往要抵得上别人修习两、三年,若单以功力高深而论,焕儿如今只怕已经和我不相上下。   “然而,也正是这日益精深的内功,成了威胁他性命的最大隐患。铭觞告诉过你吧,说焕儿原本是活不过十五岁,原因就是中过冰雪情劫之毒的人,无论男女老幼,年龄几何,武功深浅,从来没有人能活过十五年,十五年是人体能够承受这种奇毒侵蚀的极限。换而言之,焕儿既然活过了十五岁,就是说他体内的冰雪情劫早已不再是冰雪情劫,天生的抵抗能力再加上自幼修习的至阳内功,早已经消融了冰雪情劫的毒性,让它变成了不足以威胁性命的普通寒毒。”   “可是,可是郦先生和那个杨太医都说过了,说萧大哥是因为寒毒和内功互相抵触磨砺,身体才会越来越差的。”我忍不住争辩。   归无常一笑:“他们说的不错,正是因为寒毒和至阳的内功互相抵触,才会如此。焕儿的体质极寒,而他修习的内功极炎烈,打个比喻,如果是一只盛装过冰水的瓷杯,突然再把它丢入到火盆中,会怎么样?”   “那会……”我仔细回忆日常见过的情景:“会炸开吧,很冰的杯子如果在火上烧的话,一般都会炸裂的。”   “是啊,”归无常淡淡的笑笑:“焕儿现在就是这么一只在火盆里的冰杯子,炸不炸裂,只是早晚的事。”   我把手握在一起放在身前,点了点头。   “所以我才会让他选,是去阻止落墨,还是散去功力去和你平静的生活。”归无常笑了笑:“他选了不散去功力,去阻止落墨。”   我扯动嘴角勉强笑了笑:“就知道他是选了这个。”   “也许让他这么选,是逼他选择去阻止落墨,”归无常又是一笑:“因为能让落墨改变主张的,全天下也只有焕儿一个人了。”   “那你呢?”我脱口而出,说完了有些后悔,不过还是问完了问题:“你不行吗?”   “我不行啊,”归无常没有一丝意外,依旧淡笑着:“我在很久之前就问过落墨,如果我死了,是不是一切就能结束,落墨回答说不会。”   “那就不能杀了那个教主吗?她死了一切不就完了?”话一出口我又开始后悔。   归无常果然有些奇怪的看了看我,摇摇头:“太宗皇帝留下的律令说,不准萧氏后代子孙伤害灵碧教的教主。”   “噢,”我点头:“只是因为太宗皇帝的律令吗?如果没有这个律令呢?”我今天真是有些奇怪了,怎么层层追问这种问题。   “如果没有?”归无常把头轻轻侧开,昏暗的风灯下他的脸苍白而宁静:“不会,我不能伤害落墨,就算我死了,也不能。”   夜风空洞的从身边呜呜吹过,一片寂静中我连忙提高了声音:“咱们继续说,刚才是说到哪里了?说只有萧大哥才能阻止他的母亲,就是因为这个,萧大哥才会在江湖中建立凤来阁的吗?他要怎么做呢?”   归无常淡淡的笑:“这个我就不大清楚了,焕儿要怎么做是焕儿的事,你可以去问他。”他顿了顿:“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场较量中,焕儿一定没有给自己留活路,他是抱着必死之心而去的。”   我轻轻点头,转头去看黑沉沉的夜色,突然提高声音:“对了,我还有别的问题,那次你为什么要把我虏到库莫尔的大营中,还射了我一箭?”   “如果没有那次山海关之行,你和焕儿会怎么样?”归无常不答,反而发问。   “还不是老样子?”我说,顿了顿:“还是会互相猜忌提防吧,随着时间越久,误会加深,彼此之间的隔阂也许会更大。”   “那不就好了?”归无常笑笑:“我特地安排这么一场好戏,让你们患难见真情,不好?”   “一点都不好!”我恨得牙痒痒:“你就不怕那一箭射重了,真的把我射死了?那家伙差一点就把命送在库莫尔的大营里了!”   “命数嘛,七分靠人,三分靠天,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哪。”归无常闲闲的,说得无比轻松。   我给他气的简直没话说:“我总算知道郦先生为什么叫你们是天下第一莫名其妙的夫妻了,我看你们是绝配!”   归无常哈哈一笑,突然说起来:“小姑娘,你嘴上说的挺硬,手下的也狠,你其实还没对焕儿忘情,只是在生他的气吧。”   我猛地抬头瞪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啊,这个嘛,”他笑得有些揶揄:“刚才你忘记了,一直在叫焕儿‘萧大哥’。”   我一下被噎住,恶狠狠的盯着宫门口的风灯,深吸一口气,突然开口:“那个笨蛋!白痴!死脑筋!头号闷葫芦!以为他自己演的很像是不是?明明就是想躲着我,明明就是害怕自己拖累我,明明就是怕他死了之后我会伤心,明明就像写在脸上那么简单,明明说话都不敢看我的眼睛,明明就是连个傻子都能看透他在假装,以为我比傻子还苯吗?还是以为我还没有一个傻子了解他?拿那么丢人现眼的演技出来就想骗过我,还把自己装得那么贪婪嫉妒小心眼?他心里巴不得我把他忘得干干净净才好吧,这样他就能心安理得的去赴死!我都快要给他气死了,气死了!”边骂边叉了腰:“混帐!没想过他自己也是人吗?这么快就能把自己当成无欲无求的死人?还把自己装得那么不堪!不爱惜身体还不算,连什么都不爱惜了!怎么能那么轻贱自己!气死了!气死了!”   归无常在一边哈哈的笑:“知道,知道了,你快给他气死了,所以才一定要打他一枪出出气?”   我“哼”了一声,挥挥拳头:“那是,我一口气憋了那么久,不好好教训他一顿,我就要先给他气死了!混帐!混帐!”   归无常笑着点头:“我知道,我也知道了,他是个混帐。”   我扬眉一笑,看着高举到眼前的拳头,我就是用这只手握着他教会我使用的火枪,把一颗子弹击入了他的胸膛的,我笑了笑:“归无常,其实那天打伤了他之后,我又把打空的火枪重新装满了子弹,现在想想,当时幸亏他隐瞒了自己的伤势,如果那一刻,他让我看到了他胸前的伤口,或是他的脸上出现了哪怕一丁点儿痛苦的神色,我只怕就会马上举起枪,把子弹全都打进自己的脑袋里。如果他真的死了,是被我这双手杀死的,那么这次我应该可以和他一起去了吧,既然活着不能在一起,那么死了的话,就总算能够在一起了吧。”我把那只手握紧了放到胸前:“归无常,我快疯了吧,简直像一个地道的疯子!”   一片寂静,归无常没有回答。   我放下手,拍了拍衣服笑了:“说着玩儿的,我怎么会疯,我也认真想过了。既然他希望我忘了他,他希望能够在走的时候少一些牵挂,那么我就努力的装成已经忘了他的样子,至少要装得比他好,不要让他看出破绽,如果他觉得这样会好一些,那么就让他这么觉得吧,也许这就是我所能为他做的唯一的事情了。”   归无常轻轻“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我拉拉他的袖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愉悦一些:“都站在门口说了这么半天了,咱们快点进去吧,你也快点休息一下。”   归无常点点头,却并没有移动脚步。   “你不想留在紫禁城里,还是想出宫对吧?”我抬头看看他:“今天就勉为其难,算是为了我,留下来吧。”我冲他笑了笑:“你们父子长得这么像,看着你,我总觉得就像在看着他一样,而且,在你面前不用假装,就让我多看你一会儿,怎么样?”   归无常看着我,笑了笑,点点头,总算肯跟着我移动脚步,走了两步,他忽然开口:“对不起,这是先辈们种下的祸根,却要你们来承担。”   我轻笑着:“我知道,即便是这个帝国在别人的眼中已经注定会走向灭亡,你们还是要去挽救它,只不过挽救这个帝国,却要放弃他的生命。”我笑着摇摇头:“这样想真是讨厌,好像一切都是命一样,很不舒服。”   归无常没有再说话。   进到宫中叫来小山,安排归无常休息下来,回到寝宫,我一头扎进被褥间睡熟,一夜无梦。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归无常已经不辞而别了,望着冬日里空荡荡的院落,我甚至有些怀疑昨天晚上听到的那一切,是不是一场了无痕迹的旧梦。   然而,不等大葬的仪式结束,仅仅几天之后,宏青就从金陵带来了消息:凤来阁的人马在前方情况危急,萧焕已经带着阁中剩余的精英,赶往天山而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天,天气很冷,滴水成冰,厚厚的乌云从北方的天际中直压而来,今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就要来了。   出京师,过阴山,自玉门关入疆,我沿着狭长的丝绸之路赶向天山,迎面是凛冽如刀的塞外寒风和如粉蝶般飞扑的大雪。   从我出京的第二天起,雪就下了起来,先是零星的雪粒子,时断时续,接着就是鹅毛一般的大雪,等到第四天黄昏,漫天漫地的大雪像是疯了一样,盘旋呼啸着从大地上席卷而过,沿途携起地面的积雪,横扑向茫茫的大漠。   马匹在暴风雪中举步维艰,细小的盐粒一样的雪灰从领口和袍底倒灌进衣服中,风帽的边缘拍打在额头上,像是刀割一样,马前五步之外,就是白茫茫的一片。   我在这样大雪中跋涉了半个时辰,终于在天黑前赶到了一处驿站。总算看到风雪中的那座石屋时,我松了口气,体会到了萧千清给我准备的那些东西的好处。   我离开京城上路时,萧千清送我到城门口,塞给我了一大包东西,指南针,地图,冻伤药,有保温作用的盛水皮囊,还有一领猞猁裘披风,拜那只西洋指南针所赐,我才没有在这种大风雪中迷路。   把马拴到马厩里,来到驿站供旅客休息的小屋,生了炭火的小屋中挤满了躲避风雪的旅人,我走进去捡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就算是故意低声敛气,因为披在身上的那领猞猁裘太过华贵,我还是被人多看了几眼。这地方地处边疆,又是江湖侠客活跃的地段,形形色色的各类人等很多,屋里的旅客们并不太惊讶,看了我几眼之后,就又围成一小团一小团的聊天。   大风雪中这一隅宁静温暖处所,容易让人彼此油然生出亲近信任之感,这些旅客的话不自觉地就多了起来。   离我较远的那几堆围在一起的人头带毡帽,脚穿马靴,高鼻深目,看样子似乎是过往的西域客商,离我较近的这堆却是中原人士的打扮,他们有一句没一句聊着的,全都是近来武林中最受关注大事——中原武林联合围剿西域天山派的战局。   火堆前背着一柄锈迹斑斑的宽剑的剑客拨了拨炭火,说:“依几位来看,这次中原武林和天山派,那方胜算大些?”   他身边那位持着烟袋锅的精瘦老者抽一口烟,缓缓说:“谁知道?”   老者对面是位白净脸皮的年轻剑客,当下接道:“凤来阁阁主白先生不是已经率众抵达西域了吗?要天山派缴械投降,不是什么难事吧?”   年轻剑客身边那个虬髯汉子微微冷笑了一声:“白迟帆?他又不是天神天将。少林武当七大剑派四大山庄,再加上凤来阁的半数人马,气势汹汹的开到西域来,也只是被困在博格达峰下三月有余,人力折损不算,连天山老怪的一根毛都没有逮到,如今白迟帆来了,天山老怪就会束手就缚?”   年轻剑客脸上有些涨红:“傅大侠,我又没说白先生是天神天将,也没说他一到,天山老怪就会束手就缚,我只是说白先生到了的话,胜算会大一些。”他边说,边向先前说话的那个精瘦老者寻求赞同:“纪先生,你说呢?”   那精瘦老者纪先生吸了口旱烟,慢腾腾的开口:“天山派虽则地处北疆,多年来不插手江湖事务,但现今的当家天山老怪坐镇天山二十余载,她的功夫深浅,二十年来都没人能够说出个一二,只因但凡与她交过手的人,即便不死,能够侥幸活命,也是筋脉尽断,神智疯癫。   “中原武林人数虽众,箐英也不是不少,但天山之上地形复杂,峭壁关隘易守难攻,加之现在天气酷寒,中原人士多不适应,老夫愚见,最终结局如何,难说的很哪。”他慢悠悠的说完,突然看了看年轻剑客,问:“文少侠,你有亲朋好友是凤来阁中人吧?”   年轻侠客点了点头:“我一位至交好友,的确是在凤来阁中担任坛主,就我那位好友所说,他们阁主待人最是和蔼可亲,阁中子弟无论地位尊卑,全都一视同仁,遇事也总是身先士卒,堪为表率,在凤来阁上下,都深得敬重爱戴。数月之前,我也曾因机缘巧合,得慕过白先生的风采,其谈吐仪态,无不自然爽利,风姿更是清雅无双,实在令我辈艳羡钦佩。”(觉得这dd似乎有些bl倾向……)   一直缩在火堆边缄口不言的那个青白脸色的汉子忽然抬了抬头,轻蔑的“哼”一声:“清雅无双?那姓白的屠杀无辜之时,狠辣卑鄙的嘴脸,你没看到过罢!”   年轻剑客有些不悦,皱了皱眉头说:“木前辈如何会出口伤人?难不成是看白先生年纪轻轻就声名煊赫,心生不平么?”   “你这是何意?”青脸汉子蓦的坐直,提高了声音:“难道是说我木某人妒嫉那姓白的么?”   年轻剑客见他动怒,面子上有些过不去,轻哼了一声:“到底是何意,木前辈自己心里最清楚。”   青脸汉子一掌拍在火盆边缘,怒极反笑:“我就算去妒嫉一只狗一头猪,也不会去妒嫉那个病夫!文少侠,你倾慕的那位白先生,可是个缠绵病榻的病鬼,这次前来西域,别说击杀天山老怪,只怕自己先就病死了。”   年轻剑客也动了怒:“木前辈,你嘴上也忒尖酸刻薄了吧,白先生可曾得罪过你?就算白先生身子一向不好,也不至于如你所说那样!”   青脸汉子冷哼一声:“得罪?那姓白的从未得罪过我,只是把我的……”他忽然打住,冷笑着转了话锋:“不会像我说的那样?你不知道吧,你的那位白先生,自凤来阁的人马从金陵启程起,就躲在一辆封的严严实实的马车中,连面都不敢露,即便如此,那马车中还是成日咳嗽声不断,还常常会有沾血的手帕弃出,不会病死?我看他连一天两天都熬不过……”   “嘭”的一声,一颗子弹擦着青脸汉子的额头飞过,在他发际处擦出一条血痕,余劲不消,直没入了他身后的墙壁中。   我一边吹散枪口上的硝烟,一边站起来:“这位武林同道,那位少侠说得不错,嘴上不要太尖酸刻薄了。”   看到我手上的火枪,年轻剑客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炎烈火枪!你是凤来双璧之一,白先生亲授的弟子炎烈枪使?果真名不虚传!”   我给他的一大串称呼搞得有些头晕,炎烈枪使?难道这就是江湖中人给我的外号?还有那个凤来双璧,仔细联想一下,难不成是说我和苏倩?   我镇定的点头,面容依旧冷冽清肃,向着青脸汉子说道:“我不管你和我们阁主有什么冤仇过结,江湖人不是靠耍嘴皮子立足的,与其鬼鬼祟祟的尾随跟踪,只敢在别人面前咒骂几句出气,倒不如拔剑明刀明枪的去干,就算不敌而死,别人也会赞你一句有骨气。唯有你如今的猥琐嘴脸,最让我看不起!”   青脸汉子愣愣的看着我,我收起枪重新坐下,除了年轻剑客憧憬又向往的目光,围在火堆旁的其余几人也都把目光转到我身上,默默不语的各有所思。   我靠在墙上闭目休息,听到那几个人在沉寂了一会儿之后,渐渐又开始说话,他们反复讨论少林武当、七大剑派和四大山庄在前方吃了什么亏,折损了什么人,却绝口不再提凤来阁的事。   随着气氛热烈,年轻剑客也忘记了刚刚的不快,兴致勃勃的参加讨论去了,只有那个青脸汉子,我再没听到他说一句话。   这一夜很快过去,等到天亮的时候,狂风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天空中的鹅毛大雪依然无休无止的飘落,但也能勉强上路。   驿站中的很多人为了安全,依然留在小屋中等着雪停,我吃了自带的干粮,用皮囊灌了满满一囊烫热的烈酒,就又匆匆的上路。   出玉门关之后,宏青在沿途的各个驿站都给我留有标记,昨夜在那个驿站中问过驿官,看过了地图,这才知道这地方已经接近哈密。   据宏青昨天用猎鹰传来的消息看,他们一行人脚程不快,现在才刚到哈密,昨夜风雪那么大,他们估计也不会再赶路,我今天马不停蹄的赶上一天路,差不多下午时就能赶上他们。   主意打定,我不再爱惜马力,一路驱马狂奔。   等到中午,经过一片哈萨克牧民的营包之后,我居然在雪地里看到了新鲜的血迹和散落在雪地中的刀剑,再往前一些,看到几个倒毙在地的雪衣人,前方山包后的厮杀声也逐渐清晰起来,我连忙打马冲过去。   马脚下掠过的,不但有身份不明的雪衣人的尸体,也有凤来阁弟子的尸体。   我刚接近山包,就听到了那个熟悉的淡淡的声音:“小倩,留下一个活口。”   马匹冲过山包,山后的空地里,萧焕围着厚厚的白狐裘坐在雪地中一张装了木轮的椅子中,身后站着给他撑伞的石岩,他们身边就是正在缠斗的凤来阁弟子和那些雪衣人,因为我突然冲出山口,除了正在酣斗的两方人马,其余的人都把目光移了过来。   萧焕和石岩都愣了愣,就在这一瞬间,轮椅旁有个雪衣人瞄到空隙,朝着萧焕猛地抛出了手中的长剑。   两人隔的太近,长剑被石岩一掌击偏,剑尖还是划过萧焕的面颊,在他雪白的脸颊上留下一条细细的血痕。   子弹从我的枪管里呼啸而出,那个雪衣人的右肩顿时炸开一片鲜红,接着一枪,那雪衣人腿弯处又炸开一朵血花,扑通一声匍匐在地。   骏马横冲直撞的穿过战场,我在轮椅前跳下马,一脚踢在地上那个雪衣人的脑袋上:“不长眼睛的家伙,胆敢对谁出手?破了相你赔得起么?”   边说便转身低头,一把捏住轮椅上萧焕的下颌,扳过他的脸来看:“怎么样哪,会不会破相?”   纸伞下他不可置信似的皱紧双眉,深黑的瞳孔上像是蒙了一层迷雾:“苍苍?”   “看不就明白了?还用问?”我看他脸颊上那道伤口实在浅的厉害,估计用不了一天就会自动愈合,就顺便用手指擦擦,把伤口下的血迹擦掉,放开手抽出火枪,乒乒几枪击退逼上来的几个雪衣人,边打边懒懒的说:“我的阁主,你好歹也顾及点我们凤来阁的颜面,你要是被敌人打伤,叫我们这些属下的脸往哪儿搁?”   身后他轻轻的“嗯”了一声,大雪无声的飘落在血腥弥漫的战场上,我从余光瞥到他身下那架轮椅的一角,有些刺目。 下卷:杨柳风篇 吻   那些雪衣人是埋伏在半路突然偷袭的,人数虽众,好手却没有几个。   凤来阁人数上没有优势,却都是阁中的箐英,仓促之间吃了些亏后,很快就扭转了战局。   我看苏倩宏青他们在敌群中进退自如,挺潇洒轻松,应该没什么我插手的份,就收了枪,一脚踩住匍匐在轮椅前那雪衣人的肩膀,准备等敌人退去后再审问他。   抱胸闲着没事儿,就对身后的萧焕说话:“阁主啊,我路上见到一个好像跟你有仇的家伙,他跟别人说你一路咳嗽咯血,说的你仿佛随时都会断气一样。”   他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淡淡的:“没有那么严重。”   我“噢”了一声:“看那家伙说话的样子,似乎他一路都尾随着咱们阁里的队伍,是没本事光明正大的挑战,看你终于从总堂中走出,防备不像平时那么严密,想借机向你复仇吧?”   “这类人应该不少。”他淡然接口。   “哎,”我重重叹了口气:“想想你也不简单,只是不到一年阁主做的,江湖中景仰你的人有之,妒嫉排斥你的人有之,想要你脑袋的人就更有之了,看看那些人的嘴脸,真是觉得精彩纷呈。”   “是吗?”他随口应着,顿了顿,问:“你怎么会来?”   “这叫什么话?”我懒懒回答:“咱们阁里连阁主都出动了,我还能躲在一边偷懒?”边说边回头冲他淡笑:“连这样重大的事情,都不想我参加?阁主不是这么不想看到我吧?”   他愣了愣,抬起头看向我笑了笑,深瞳中的目光却异于寻常的有些涣散:“不是,只是以为你还在京城,有些意外。”   我点了点头,这才明白过来萧焕原来并不知道宏青把他们的行程告诉了我,这么说来宏青是背着萧焕偷偷给我传书的,我笑笑,转过头没有解释。   仔细想了一下,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萧焕虽然给予属下完全的信任,但是以他体察事态的精细程度,不可能宏青动用猎鹰来回往返了那么多次,而他一点都不知道。   这样想着的时候,苏倩他们已经把偷袭的雪衣人收拾得差不多了,都围拢过来。   我看也是时候开始审问被我踩在脚下的那家伙了,就松开脚,朝着他肩头的伤口踢了一下:“混帐,给本姑娘爬起来!”   那雪衣人不但没有爬起来,连动都没有动。   这家伙一开始被我踩在脚下时,还在颤抖抽搐,刚刚却突然不动了,我还以为是他抵不过伤痛昏过去了,没想到一脚踢在伤口上都踢不醒。   我连忙蹲下来揪住那雪衣人的衣服把他揪起来,他的脸从积雪中露出,血管尽凸,肌肤是一片诡异的蓝绿色,我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手腕突然被人捉住,萧焕一手撑着轮椅的扶手,微微倾身,另一只手拉住我的手:“不要碰他的肌肤。”接着问:“他的脸是什么颜色的?”   我还有些恍惚,连忙回答:“蓝色的,不对,蓝色里带着些绿色,就好像孔雀翎毛的那种颜色。”   萧焕皱了皱眉:“孔雀散?”   “我们方才擒住的那几个,也都是这么迅速毙了命,似乎这些人在来之前都在嘴里含了装有毒药的蜡丸,一旦被擒,就咬破了蜡丸自尽。”宏青边收剑,边走过来禀报。   “如此决绝,宁死不肯透露给我们讯息么?”萧焕的眉头锁得更紧,轻咳了几声,那双深瞳中突然射出了一抹光亮:“这不是天山派的人,往后的路途,多加防备。”   宏青拱手领命,众人都去重整行装准备再上路。   我低头看了看萧焕仍握在我手腕上的手,腕骨和指节都有些突出,修长消瘦,冰雪雕成的一样再无其他颜色,就像现在他的脸色,冰雪一样的素静洁白,却隐隐透着枯寂的气息。   似乎是觉察到了我在看他的手,萧焕有些恍然的把手放开,淡笑了笑:“不好意思,忘记了。”   就这么握着吧,握再久一点也没有关系。   我懒洋洋的笑着站起来:“阁主太客气了。”   他笑笑,掩嘴轻咳了几声,没有再说话。   一边撑伞的石岩平平板板的插了一句:“风雪大,公子爷上车吧。”语气里还是带着对我浓浓的敌意。   也就是这位石岩,别人都改口称萧焕“阁主”,唯独他说什么也不肯叫,叫不了“万岁爷”也不能叫“太子爷”,最后自己折衷找了这么个称呼。   我还没来得及出口调侃他几句,石岩已经飞快的把轮椅转了方向,推着萧焕走向停在一边的马车。   总算学聪明了,开始对我采取回避战术了?我笑笑,跟过去。   这辆马车还真像那青脸汉子说的一样,门窗顶棚全都有毛皮围了个严实,不过这马车远远看去就挺宽敞高大,就算围的严密,人在里面,应该也不会觉得太过憋闷。   走近马车,看到马夫放在马车前轮处那个三层的上车用的简易小木梯,我想我总算明白一向以行动迅速闻名凤来阁这次为什么会走得这么慢了,带着这驾豪华轩峻程度不亚于出巡用的龙辇的马车,能走这样已经算是神速了。   轮椅停在木梯前,石岩收了伞,看样子似乎是想抱萧焕上车,却被他摇手拒绝了,于是石岩就伸出一条手臂,萧焕扶住他的手臂,慢慢的起身,上台阶,再扶住车门,走入马车中。   我在一边抱胸看着,末了淡淡问石岩:“阁主不是还能走路嘛,为什么要坐轮椅?”   石岩很是不屑的瞥我一眼,径直爬上马车前他自己的马。   我翻翻白眼,从马车旁穿过,去找我的马。   经过马车的时候,隐约听到了里面传出的阵阵闷咳。   还是老样子啊,在人前就拼命忍着,只有到了没人的地方,才会稍稍放松。我从车旁走过去,没说话。   马车缓缓的开动,其余的人都骑马跟上。   仿佛在故意压低马速,走在马车前的石岩和宏青他们的马简直像挪,我的马在狂奔了半日之后,忽然见我松了它的缰绳,几乎是让它散步着走,也不嫌冰雪凉了,甩开蹄子跳的分外欢腾。   这么溜溜达达走了半个时辰左右,马车的皮帘掀开一条缝,两个字淡淡的丢出来:“全速。”   石岩和宏青对看一眼,只好夹紧马肚,骏马箭一般的射出,赶车的马夫也一鞭子抽在拉车的骏马屁股上,我们这一行人终于不再像京郊那些踏雪寻梅的贵族一般晃晃荡荡,开始在茫茫雪原上疾驰。   是我小看了这驾马车,这车一旦全速行进起来,不但不比普通马车慢,还要快上不少,几乎有千里骏马的一半脚程。   这样赶了一下午之后,天色黑透我们就到了一个维吾尔人聚居的小城镇。   大家的午饭都是在马上就着水袋中的水咽干粮凑合的,一到地方就马上下马冲进镇中的驿站,把所有的火炉和铁锅都包了,开始在沸水中煮随行带来的肉干火腿。   我动作没这些家伙快,拴好马出来的时候,所有的火炉边都坐满人了,苏倩和宏青估计是找驿官商量今晚的食宿问题去了,驿站门外只有石岩一个人站着,面有忧色的看着停在驿站口的马车。车夫早就卸了马匹跟着阁中的弟子去凑热闹,萧焕却好像还没有下马车的样子。   我走过去问:“怎么了?”   石岩回答的简洁:“没动静。”说着,终于下定决心一样,向车门走去:“我去看。”   我一把拦住他:“你去算什么,我是他妻子,我来。”   石岩一愣,我没等他反应过来,快步过去跳上马车,一掀皮帘,钻了进去。   不出意外的,比画面更快,最先入鼻的是一股浓重的药香味,我深吸两口,然后打量马车内的陈设。   全是被褥和皮毛,这是我的第一反应,这间看似宽敞的车厢里堆满了无数的皮裘和锦被,银狐,蓝狐,水貂,猞猁,貉子,云锦,蜀锦,四色锦……萧焕偏爱素淡的颜色,满车的皮裘锦被更细分不开,堆在一起像是一座棉绒山,就是看不到萧焕一点影子。   车厢内没有天光,车壁上却有几盏固定的油灯,把车厢里照的十分明亮,我一头扎进棉绒山里扯开几领被褥裘皮,才挖到了萧焕。   他正伏在放在腿上的一张小几上,紧闭着双眼,头下压着一张摊开的地图,一手垂在小几上,另一只手却持着一方手帕压在嘴唇上,正在昏睡。   这种别扭的睡姿保持得时间长了,双腿一定会麻木的。我叹了口气,俯下身先把他的头抱起,靠在怀里,然后移开放在他腿上的小几,再拉来一张银狐皮铺好,小心的把他的身子放上去。   刚被我放平身子,似乎是一直蜷曲着的血脉突然畅通了,他的身子猛地一颤,闷咳声就从嘴里逸出,他皱眉微微蜷了蜷身子,持帕的手自然反应,紧紧按在了口上。   手帕上原本就有的暗红血晕飞速的扩大,他的身子随着咳声剧烈的颤抖,我连忙抱起他的肩膀,让他稍稍坐直。   手帕很快沾满血迹,他移开手帕接连咳在衣襟上了几口血,才深吸了口气,张开眼睛,吃力的看向我:“小倩?”   “是我。”我有些生气,口气不自觉就硬了起来。   他又咳嗽了几声,勉强笑了笑:“抱歉……没有看仔细。”   我点点头,叹口气:“得了,我看那咒你快死的家伙说得不算多离谱,你比他描述的那样,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笑了笑,似乎是内息凝滞,低咳了几声没有说话。   我动了动手臂,拉来两床棉被,垫在他背后让他靠的更舒服,边摆弄边淡笑了笑:“我说阁主,依你现在的状况,我如果真想要你的命,刚刚那一会儿,你已经死了一百次了。”   他深吸着气,努力想要调匀内息,却还是咳出了两口紫黑的瘀血。   我不敢再说什么,连忙托住他的身子,抚着他的胸口帮他归顺气息,看到他涌上淡淡血色的脸颊恢复了一惯的苍白,才松了口气:“郦先生呢?你病成这样,郦先生没有跟来吗?”   他挑起嘴角笑了笑,隔了一会儿才开口:“郦先生一定不肯让我来,后来我执意如此,他就……出走了。”   还不是给你气昏了头?我边想,边撇了撇嘴,语气薄凉:“连郦先生都弃阁主而去了,这叫不叫做众叛亲离?”   他愣了愣,一笑:“你怎么跟郦先生语气一样?郦先生负气出走的时候,也是这么对我说的,众叛亲离。”   说得这么轻松,居然一点都没有被揭到隐痛的样子。   我“哼”了一声:“我们英雄所见略同,只是那位老被人家叛离的人,可不要悲痛欲绝。”   他笑着轻咳了两声:“哪里,只要你们觉得如此很好,就可以了。”   他说这句话是真心的,和刚刚一直保持着的礼貌性笑容不同,他的笑容也没有一点作伪,他是真的这样认为,只要我们觉得好,就可以了。   他自己的感受和看法,怎么样都无所谓。   心里突然刺痛了一下,我把脸别开:“刚刚是和阁主说笑的。”   他轻轻“嗯”了一声,忽然问:“我们这是到哪里了?”   我回忆一下这个城镇的名字:“鄯善。”   他点点头,轻咳了几声:“离吐鲁番很近了。”   “离博格达峰也不远了。”我接上。   他点头,问:“大家都安顿好了吗?”   都这样了还闲操心,我翻翻白眼:“放心,他们哪个人都比你手脚灵便。”   他勉强一笑,皱眉似乎在思索什么问题,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他们不会再让我们平安走下去了,只盼着今晚能够平安。”   听到这句话,我突然想起来他白天说过的话,就问:“唉,那个雪衣人自尽时,你说他不是天山派的人,那是那派的人?”   没有回答,我一直扶着萧焕后背的那只手臂突然沉了沉,他的身子向前倾了倾,头无力的靠在我的肩膀上。   “阁主?”我轻叫了一声,低头用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膀,想扶他坐起来,手背上却突然滴上了一大片温热的液体。   我一愣,连忙扳起他的头,他的双目和薄唇都紧闭着,但是从他淡白无色的双唇间,却有暗红的血液在大股的涌出,悄无声息,却快得惊人。   我直觉的去捂他的嘴,血液迅速流过手心,从我的指缝涌出,温热的钻入我的袖管里,留下一路灼烧一样的痛感。   头颅里仿佛有个重锤在狠狠地敲打,什么都想不了,我紧紧搂住他的肩膀:“萧大哥!”   他的身子颤了颤,睫毛微微闪动,我像被惊醒一样,连忙松开手抓住他的肩膀晃:“阁主?阁主?”   他慢慢张开眼睛,深瞳中的雾气更加浓重,他轻咳了一声抿紧嘴唇,血却还是不断地从嘴角涌出来,蜿蜒流过他雪白的下颌,触目惊心的凄艳。   我再也看不下去,举起袖子帮他擦拭嘴角的血迹。   他闭上眼睛靠在棉被上调息了好一会儿,才张开眼睛向我笑了笑:“对不起……添麻烦了。”   他一开口说话,刚刚平息一些的内息就又紊乱起来,接连咳嗽了几声,嘴角又涌出了血丝。   我终于再也忍不住:“谁叫你来北疆的?看你自己半死不活的样子!很开心吗?你拖着这么个身子来,有什么用?”   他皱眉认真的凝视着我,咳嗽着笑了笑:“添麻烦了……我不来不行……这是旅途颠簸所致,休息一下……会好很多。”   我把脸别开:“你就打算这么一会儿昏死,一会儿咯血下去?有什么药用没?”   他迟疑了一下,咳嗽着:“车厢后的小格里……有药和水。”   我火气更大:“刚刚说那么多废话,你怎么不说?”   他怔了怔,咳嗽着没有说话。   我爬起来踢开裘皮和棉被,找到车厢后那只分成几格的小箱子,从中翻出几只瓷药瓶。   郦铭觞人走是走了,留下的药不但分量多,每只瓷瓶上还贴了纸条标明此种药丸每日每次的用量,估计是怕萧焕昏死后别人不知道该怎么用药。   我把每种药丸按量取了,又在小箱中找到了一只用石棉和皮革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瓷瓶,打开盖上的木塞,里面的水汽跑出来,居然还有些烫手。   我找了一只铜碗倒上半碗热水,过去把药丸和水都递到萧焕面前。   他迟疑的看看药丸,咳嗽着:“把药融在水里吧……我化不开这样的药力。”   我点头依言做了,找来一柄小勺子,把药丸全都在铜碗里碾碎了融掉,最后的药汁太浓,又去添了些水。   我坐下来,伸臂揽住萧焕的肩膀,让他坐直,把药汁送到他嘴边。   萧焕虽然已经很久都不再埋怨药苦,推脱着不想喝,看到这么一碗浓黑粘稠,气味刺鼻的药汁,还是先皱了皱眉,凑上来喝一口。   药汁刚入喉,他身子就颤了颤,低头咳嗽着把一口药汁混着血全吐了出来。   我皱皱眉:“喝太快了吧?”边说边撩开脸上的乱发,把一口药汁含到嘴里,吻住他的嘴唇,用舌头一点点地把药汁慢慢推送过去。   一口药喂完,我抬起头看看他,虽然面颊上似乎有些潮红,不过并没有把药再吐出来。   余下的药汁全都依法炮制,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这一碗药汁才全都喂他喝了下去。   我把药碗放在一边的小几上,咂了咂嘴:“这个郦先生,开药一次比一次苦,这碗可比上次在库莫尔大营里那碗苦多了!”   萧焕垂下眼睛轻咳着,脸颊上还带着些微红,没有说话。   “你别介意啊,阁主,”我笑着说:“我只是喂你药而已,全喝下去了吧,这法子还挺好的。”   他点头轻笑了笑,还是没说话。   我看着他的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突然觉得那次在山海关,库莫尔调戏你,说不定不全是在演戏,你这么脸颊红红,含羞带怯的样子,简直比大姑娘还惹人心动。”   他彻底愣住,睁大眼睛看着我。   我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阁主,跟你说笑。”   我下手不轻,拍得他又一阵咳嗽。   等到咳嗽稍稍平复,他侧过脸去,慢慢的开口:“苍苍,你……”他突然停下,似乎在害怕随着这句话说出,就有什么会消失了一样,隔了很久,他终于缓缓续了下去:“苍苍,你怨我吗?”   “不呀,”我笑笑:“是讨厌。”   讨厌你总是什么都习惯自己扛,讨厌你总以为把我保护在羽翼下我就会快乐,讨厌你总爱把自己伪装的滴水不漏,讨厌你怎么不认为不管还剩多少日子,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就会很愉快,讨厌你怎么不认为两个人简简单单的牵起手来,就是完满的不能再完满的幸福……这样的讨厌,算不算?   他微微怔住,自嘲一般的低头笑了笑,伸手按住胸口咳了几声:“是讨厌……”他停了停,继续说下去:“虽然名义上你是我的弟子,但我们并没有行过拜师礼,再者而言,凤来阁弟子的去留通常都很随意,你其实是不必一直留在阁中的,这次天山之行后……”他顿了顿:“或者现在也好,只要你想离开了,随时都可以。”   我点点头,表示明了。   他犹豫了一下:“这次天山之战,是个危局,我也不能保证身边的人是否会安全,如果你只是因为自己是凤来阁一员而要参加的话……”   “这个我自己会选,”我挑起嘴角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用别人来决定。”   他一愣,点头咳嗽几声:“这就好。”   气氛突然沉闷的压人,我站起来:“阁主刚喝过药,还是休息一下吧,没有话要说的话,我就出去了。”   “苍苍,”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出口:“我一直在想……如果你遇到的不是我的话,也许会好很多。对不起。”   我停下,这是在希望着我的原谅吗?希望在离开的时候能够安心一点?   我冷笑出声:“别说这样的话啊,你不觉得这样的话很懦弱么?如果不是你的话?什么还没有做的时候就想着放弃,这可不像我认识的那个萧焕。”   我把脸转过去看着他的眼睛:“你知不知道我看着现在的你,会觉得我认识的那个萧焕已经死了,只剩下这个叫白迟帆的人,活得苟延残喘,无聊而无趣。”   他挑起嘴角,似乎是想笑,却突然咳嗽一声,慌忙用手按住嘴,暗红的血顺着指缝渗出来。   我侧过头,用指甲死死抠住掌心,我这是在干什么?明明他身子已经这样了,还说这么重的话?   鼻尖涌上强烈的酸楚,我蹲下来把他扶在被褥上躺好,拉过一领貂皮大氅,低头把他的手脚都盖好,也不管他听不听得出来我的声音在颤抖:“阁主还是保重的好,你要做的事情不是还没做完?”   匆匆说了这么句撑场面的话,我转过身:“你休息,我去外面守着。”   掀开皮帘跳出车外,大雪还在纷纷扬扬的下着,寒风冷得刺骨。石岩和苏倩在车门下站着,看到我,石岩马上迎上来:“怎么样?”一眼瞥到我袖口和衣摆上的血迹,脸色顿时青了。   “已经吃过药,大概睡下了吧。”我一点也没心思和他们废话,直着向前走,想穿过他们去拿我的那领猞猁裘大衣。   “站住!”石岩低声断喝:“你又去激万岁爷了吧!”   “嗯。”我含糊的应一声,低头想从他身边走过。   石岩一把拉住我的手腕,手劲儿大的可以开碑裂石:“你!你可知万岁爷他……”   他忽然顿住:“你……”握着我手腕的手渐渐松开。   我甩甩被他捏的已经没有痛感的手腕,擦擦脸上的眼泪,径直穿过他们去找我的行李。   凤来阁的弟子都很随便,有几个人看到我进去,就笑着招呼我过去跟他们吃煮肉干,我笑笑拒绝了,找到猞猁裘披风披上,拿了那囊烈酒,重新返回马车前。   石岩已经不在,只有苏倩还在马车前站着,她看到我,抱胸淡淡一笑:“没想到啊,我还以为你这种女人,是不会哭的。”   我横她一眼:“是女人都会哭,有什么好奇怪的?”说完了,问:“阁主吩咐说要小心戒备,马车这里由谁警卫的?阁主今晚就在车内休息了吧?”   “照例是石岩,不过这会儿他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苏倩淡看了看我:“得了吧,还阁主阁主的叫,假不假?”   这女人的刀子嘴真不饶人,我瞪他一眼:“我乐意,你管的着吗?”边说边扫了扫车夫座位上的雪,一屁股坐上去:“今晚这里就由我守卫了,你走吧。”   苏倩的眼神依旧淡然到我想打她:“好,我走,省得打扰了你对着马车发呆。”   这女人不把话说透她会死啊,我转过脸去不理她,苏倩没再说话,闲闲走开。   看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我慢慢转过头,看向身后的马车。   天色早就已经黑透,暗夜里的雪花像是一只只飞扑而下的蝴蝶,悄无声息的撞碎在马车壁外的皮革上,然后疾速的下坠,坠落的雪片已经集成一小堆,安稳的卧在车壁边,在黑夜中反射出微微清冷的光芒。   寒气越来越浓重,每吸进一口的空气里都仿佛带着冰凌,我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清晰地脱离在了身后的那一片喧嚣之外,鼻前呼出的那团白气在频率均匀的扩大-缩小,缩小-扩大……   拔开水囊塞子灌了一口烈酒,还是微温的,带着酒劲儿热辣辣的滑下喉管。   马车里听不到声音,皮帘很厚,在外面很难听到里面的动静,但是这么安静,他应该是睡着了吧,难道是……   心脏猛地漏跳了一下,不能想,所有关于死啊,失去他之类的都不能想。我还以为多来几次的话我就会适应,没想到还是一样,那次在汤山附近的小村落里,今天在马车里,只是看到他昏倒,就猛地冒出了那天他在太和殿前跌下台阶时一模一样的感受,世界都要死了一样的,世界都要跟着他一起死了,眼前只剩下死灰。   这样的感受,绝对不会再想去经历第二次,但是他总能这么轻易的,就把我拉回到那个死灰的世界中,一次又一次,仿佛是摆脱不了的梦魇。   我不知道如果再有一次,他在我面前逝去,再不回来,我是不是还能忍得住,不跟着他走,像他希望的那样,好好的活下去。   难道他是知道的?突然有些恍然,他是明白这种痛苦的,所以一旦决定去赴死,就狠下心来不见我,无论如何也要把我从他身边赶走,只因为任何一种痛苦,被背叛,被抛弃,都比那种痛苦要容易忍受很多。   既然不能给的,那么就一点也不要去贪恋,如果给了再夺走,反而更加残忍。   雪花盘旋的落下,无休无止,无声零落。   怎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会要这样?   眼睛是这么枯涩,要是能像刚才那样,哭出来就好了,我真是笨蛋,就要趁着刚才那样,痛痛快快哭一场的,我能够哭出来的时候真是越来越少了,可恶。   身后响起鞋子踩在新雪上的“嘎吱”声,我猛地清醒:我真的在对着马车发呆,被苏倩那个女人说中了。   苏倩的声音淡淡响起:“别呆了,来喝粥。”   我揉揉有些酸痛的脖子回过头去,苏倩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粥站在雪地里。   我有些尴尬的从她手里接过粥碗,手合拢着贴在微烫的碗壁上,心里有些暖洋洋的。   “没吃饭吧,这粥是我煮的,味道不好就将就将就。”苏倩挑了挑肩上的落发,口气虽然淡,却全然没有了平时冷若冰霜的气势:“人不吃饭总是不行。”   我点点头,忽然想起来:“阁主也没有吃饭吧,要不要端一碗进去?”   苏倩侧了侧头:“不要去吵他了。”她破天荒地叹了口气:“端进去了也是不会吃的,自从出金陵以来,水米都很少进了,一天中的大半儿时间都是昏睡的,醒了就咳血……”   我“嗯”了一声:“我刚刚跟他说他活得无聊又无趣。”   苏倩呼出一大口气:“你呀……”   我笑笑:“我知道我很混蛋。”   苏倩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我笑着捧起粥碗,咂咂嘴:“刚才郦先生那碗药还真是苦,我到现在都是满嘴药味。”   苏倩突然转过脸来:“你用嘴喂阁主喝药了?”   我点点头:“他自己喝了就会呛出来嘛。”我看着苏倩渐渐逼近的脸,黑暗中她的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我哈哈笑笑:“你不会是觉得这个法子挺好,下次准备用了试试?或者是你早用过了?”   苏倩的脸已经欺到了我的脸前,她喃喃自语一样的:“你真是苯啊,难道你以为只要是个女人,阁主就会容许她那么做?”   我“嗯”一声:“他不是挺好被占便宜的么?反正我次次都没见他反抗。”   “那是对你。”苏倩的鼻子已经凑到了我的鼻子上,她说完话的下一刻,我们的嘴唇碰到了一起。   苏倩用舌头轻轻在我嘴唇上舔了一圈,像是不满足一样,她翘开我的牙齿,把柔软的舌头伸到我的口腔里。   良久,等苏倩终于从我嘴上收回了双唇,我还端着一碗热粥,愣的像座冰雕。   “真的是他的味道呢。”苏倩舔舔嘴唇,一笑,眼角弯弯。   “你在干什么?”我终于能僵硬的问出这么一句。   “趁你刚和他接过吻之后吻你,不就是间接的吻他?”苏倩笑得十分得意:“还好赶上了今天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我“噢”一声,长出口气:“幸好。”   苏倩淡瞥我一眼:“你幸好什么?我这辈子都不会对你有意思好不好?我喜欢男人。”   我鸡叼米一样的点头:“是,是,太好了。”   苏倩极为不屑的“切”一声,白我一眼。   我当刚刚的接吻是噩梦,低头呼噜呼噜的吃粥,不知道是不是饿了,觉得苏倩的手艺还行,这碗肉粥吃起来最起码不像面糠。   边吃边听苏倩在说:“待会儿吃完了,你到马车内守着吧。石岩虽然总在外面守,但他皮糙肉厚,冻不坏,你就不行了,你要是冻坏了,阁主可是要心疼的。”   我边呼噜边点头,这女人虽然耳朵尖了点,舌头长了点,但是看得真透,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苏倩继续说:“外面有我和石岩李宏青呢,不会出问题。”   我接着点头。   苏倩突然轻叹了口气:“你知足吧,你喜欢的人,想吻就可以吻到,不像我,还要从别人那里感觉他的味道。”   我愣了愣,继续点头。   我知道,能够遇到他,告诉他我爱着他,知道他也在爱着我,这个事情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   不像那个笨蛋说得那样,也许我遇到的不是他的话,会好很多。我明明是这么不容易才遇到了他的,笨蛋。   =================================================   我人品,起点老是登不上,前段就偷懒,没有来贴,现在一次性贴过来,下次贴的时候可能就到完结了,大家见谅^^   下卷:杨柳风篇 温柔   悄悄进到车厢内,车壁上的油灯还在亮着,萧焕的鼻息细微而平和,正在熟睡。   车内的灯都是嵌在车壁上的,用一大壶密闭的铁罐装着,顶端极细的孔道中引出一截灯芯,因此颠簸中不易洒出灯油致使失火,灯光大小也能控制,我把车壁上的灯熄掉几盏,把剩下一盏灯的光也调暗,然后靠在车厢的角落里坐下。   眼睛不自觉地向着他的方向看过去,他的脸半埋在阴影中,鼻梁挺直,睫毛安然的合在一起,微微翻翘。   目光贪恋的留在他的脸上,火烛咝咝的燃烧,烛焰凝住了一样,没有丝毫的抖动,仿佛时间都已经静止。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恍然的摇摇头,在外面就盯着马车发呆,到了里面就盯着他发呆,我今天真是呆过头了。   自嘲的笑了笑,眼睛却仍然肆无忌惮的盯着他的脸,他睡得很熟,这种熟法,近似晕死。   突然想到,也许他察觉不了宏青在向我偷偷传信是正常的,以他现在的状态,别说细致入微的洞察身旁的情况,就连每天保持那么一会儿清醒,都是很艰难的吧。   连神志都不能随心保持,每时每刻的挣扎着活下去,这样活着,是不是还不如死去?   犹豫了一下,我站起来,轻轻走到他面前,跪下之后,俯下身子把嘴唇轻轻在他唇上贴了贴,他的唇很柔软,带着微凉的体温。   他微微蹙了眉,依旧昏睡。   我忽然忍不住低声笑了出来:我是傻子吗?去矫情的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笑完了和衣躺在他身侧,苏倩既然说外面有她看着,我在里面守不守,也没什么关系吧。   头轻轻靠在裘被边缘,连着赶了几天路,现在躺下才发现,全身都是酸痛的,合上眼睛,很快睡去。   醒来的时候车已经在走了,车厢微微摇晃,走得并不快。   我懒懒的睁开眼睛,头下软软的,这才发现我是枕在一只银狐皮做成的软垫上的,身上也暖暖的,又轻又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有人帮我把裹着的猞猁裘脱下,用棉被盖在我身上,然后再把猞猁裘盖在棉被之上。   我说我昨天晚上怎么睡得又暖又舒服,把头从棉被和裘皮中探出,看到车厢的另一侧,萧焕披了一领雪狐大氅,正就着已经调亮的灯光,俯在小几上写着什么。   车辆有些颠簸,他微微咳嗽着,一手扶纸,凝神看着笔下,写得很慢。   这一刻真是即慵懒又安逸,我侧躺过来,用手臂支起头看着他:“阁主,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长得很好看?”   “嗯?”他愣了愣,这才停笔转头看了看我,深瞳中带着淡淡的雾气,轻咳着笑笑:“怎么会想到要问这个?”   “突然想到了,”我晃晃头:“萧千清长得那么美,可是你和他站在一起的时候,却没有一点被他夺走光彩的样子,反倒是让人觉得,不知道是该多看他两眼好,还是该多看你两眼好。这不就是说,你长得也很好看,难道就没有人说过你好看?”   “这个,”他似乎觉得有些好笑,不过还是凝眉认真回忆了一下:“对我说过我长得好看的,有三个人,一个是荧,她很小的时候这么说过,还有一个就是敏佳了,她对我说过。”   我扬扬眉:“嗯?那不是还有一个?”刚问完突然想起来:“啊,还有一个是我对不对?我们在江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开口对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谁?第二句就是:你长得可真好看。”这么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我那时候眼睛都快贴到你脸上了,是不是看起来特别像一个女色鬼?”   他笑,摇摇头:“倒不是女色鬼,我那时在想,这个小姑娘,这种看法,难道我是什么吃食,她准备要把我一口吞到肚里去么?”   我哈哈笑出声来:“看得简直像要把人吞了一样,这还不是女色鬼?”   说完,我笑了笑:“说起来也不怕丢人,我挺好色的,看到长得好看的男人,就忍不住心痒痒,看到库莫尔是这样,看到萧千清也是这样。我就在想,我之所以喜欢过你,说不定只是因为你是我看到的第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而我喜欢过的,也只是你这幅好看的皮相,说是喜欢,其实跟迷恋也差不了多少。”   他淡淡的“嗯”了一声,掩住嘴低低的咳嗽。   我翻了个身趴下,扬起头看他:“我们做爱,好不好?”   他猛地抬头,愣住。   我翘了翘小腿,挑起一点被褥:“你就要死了吧,让你这么一个好看的男人就这么死了实在太可惜,我们来做爱吧。”   他皱了皱眉,继续沉默。   我接着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滥交,不过我们好歹夫妻一场,这种事情也不是没做过,我只是想趁你没死之前多那个……占一点便宜,你如果真不要了也没有办法,我只好去找萧千清了。”   他的神色不变,还是沉默。   我突然有些绝望,要不要……直接扑上去扒了他的衣服?车外还有那么多人,硬来一定会惊动他们,忍住。   就在我斗争着到底要不要扑上去扒他的衣服时,他忽然沉静的开口:“好。”   他笑了笑,面容寂白如雪,嘴角挂着依稀的暖意:“我不习惯白天,今天晚上可以吗?”   “可以,可以,”我连忙回答,兴奋的坐起,连被窝被我顶得起零八乱都不自知:“什么时候都可以。”   他又笑了笑,不再说话,转头提起几上的毛笔,继续在案头的那张宣纸上极慢的写字,才刚写了几笔,他提笔的手就突然抖了抖,肩膀微微耸动,一口血吐在了纸上。   殷红的血迹在雪白的宣纸上快速晕开,不同于他常咳出的那些泛着紫黑的瘀血,这口血居然是纯正的红色,鲜妍如朱,夺目的妖艳。   我“啊”了一声,连忙过去扶住他:“怎么样了?要不要吃药?”   他摇摇头,轻咳着笑了笑:“没关系。”把桌上沾了血的宣纸团起来扔到小几旁早就存了几团废纸的纸篓中,仍旧笑着:“可惜了这张纸,又要重写了。”   他在笑,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淡漠的笑脸,我因为他答应了晚上做爱的事而来的窃喜,飞快的消失到无影无踪。   一眼看到几上砚台中的墨汁已经快要凝固,我连忙去加水研磨。   他扶住小几微微养了养神,从身旁嵌在车壁上的小架内抽出一张新纸,在桌上铺好。我把磨好的墨汁捧上,他蘸了墨,一边低低的咳嗽,一边重新一笔一笔的开始写字。   他在写的是凤来阁中的各项状况,从凤来阁各地钱庄银铺的总数,到阁中各位堂主坛主的脾性僻爱,事无巨细,用小楷写了满满一大张宣纸,一直写了两三个时辰,其间他两次咳嗽得咳血,我叫他休息一下,他却总是笑着摇头。   这样等他写完睡下,也到了下午,雪一直在下,我们的车马走得不快,中午在一个驿站内停了一会儿,接着赶路。   一路上又遭受了两次伏击,不过敌方仿佛也没有认真对待的意思,这两次伏击不但手法和第一次相同,刺客的水平也没什么长进,有了第一次的经验之后,这两次都很快被苏倩和石岩宏青他们平息,根本就没有惊动萧焕。   这样走着走着,黄昏前就又来到了一座城镇。   车马都在驿站前停下,萧焕还在熟睡,我走出马车深吸了口气:终于快到晚上了。   刚下地还没走几步,苏倩那个女人就从一边不怀好意的凑了过来,语气依然淡薄的死气人:“怎么?说让你到车里守夜,怎么一守连一整个白天都守进去了?”   我白她一眼,理直气壮:“阁主身子太弱,我得留在里面照顾他。”   “噢,”苏倩神色不动:“照顾得怎么样了?没有反而照顾得更不好?”   我狠狠瞪她一眼:“照顾怎么会越照顾越不好?”说着问她:“小沙锅有没有?给我找一个来。”   苏倩声调懒懒:“要沙锅做什么?”边说,还是边晃着去找沙锅。   过了不大一会儿,她还真提着一口沙锅回来了,还是新的,没怎么用过的样子。   我拿了沙锅,去驿站里找了个小炭炉,把盛了半钵清透雪水的沙锅放到炭火上。这次入疆,凤来阁准备的干粮很充分,不但米粮干肉带了不少,滋补用的药材和食料也带了不少,我什么药材也没有取用,只是抓了一把香米,淘好之后放到锅里。   红泥小炉中的火苗突突跳动,米粒的清香从锅盖中慢慢溢了出来,我打开锅盖用勺子轻轻搅动,晶莹细长的香米已经膨胀,弯成了小虾米的样子,一粒粒的在锅心翻起的素白汤花上跃动,我把勺子支在锅沿,重新把锅盖盖上,还要再煮的更烂些。   身边多了个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苏倩也在小炉边的矮条凳上坐下了:“煮给阁主的?”   我点点头:“什么佐料也没加的清米粥,应该能吃下去一些吧。”   苏倩点头,叹气:“也只有你能劝阁主吃下去些东西了,看到你过来时,我也不知道,对阁主来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看着红彤彤的火苗,迟疑了一会儿,终于问:“萧大哥的眼睛怎么了?”   苏倩一笑:“我还以为你没看出来。”   “刚开始没注意,后来看到了,”我别开头:“连写个字都那么吃力。”   “你去京城后没两天,就时不时地会看不清眼前的东西,”苏倩不再绕话,回答说:“郦先生说是毒气侵蚀的结果,会越来越严重。”   我轻轻应了一声,怪不得那双深瞳总像蒙着层淡淡的雾气,怪不得这两天他看我的时候,总要很吃力的凝神来看,他是想把我的脸看得更清楚一些。   我把头转开,再转回来:“对了,我刚赶上你们的时候,萧大哥说那些服毒自尽的白衣人不是天山派的,他们哪一派的?”   “哪一派的不清楚,”苏倩忽然冷笑了一声:“天山派的弟子就算自尽,也不会屑于用孔雀散这种毒药。”   我愣了愣,问:“你对天山派的事情知道得很清楚?”   苏倩淡淡一笑,目光如冰:“我曾是天山派的弟子。”   说起来苏倩的暗器功夫虽然是武林一绝,但她似乎也是近一年来才在江湖中成名的,对于她的身世和来历,几乎没人知道。   我点点头,没有追问下去,接着说:“我们这次来天山,明里要对付的是天山派,真正的敌人却是另有其人吧?”   苏倩点头:“天山派只是一个幌子,是那个人对付我们的幌子,也是我们来北疆的幌子,你大概已经知道了罢,如今天下武林的半壁江山,是握在一个人手里的,就是曾提携过凤来阁的那人。”   我点点头,天下武林的大势,是握在陈教主的手里的,政局未乱而民心先乱,很多国家大的祸乱,往往都是先从底层乱起的,看看如今的武林,变乱丛生,真是有些风雨飘摇的感觉。   说到底凤来阁的迅速崛起,也只是陈教主颠覆武林格局的举措之一而已,只是最后这颗棋子居然变成了对付自己的利器,恐怕是陈教主没有预料到的。   “那个人连天山派云掌门这样的人物都能收为其用,说她是手眼通天也毫不为过。”苏倩淡淡说着:“这次中原这么多门派前来围剿天山派,却数月无功,与其说是天山派太强,还不如说是中原各门派根本就没有尽力,那个人的势力能伸到原先的凤来阁中,难道就不能伸到别的武林门派中,这次来的那些中原门派,谁知道到底有多少,是听那个人号令的?这些人在一个小小的天山下久攻久败,只怕也是出自那人授意。”   我皱皱眉:“这样僵持在天山下,用意是什么?”   “把阁主引来,”苏倩回答:“那人对于背叛自己的人,从来都绝不放过,她就算灭不了凤来阁,也一定要取阁主的性命。”   我微愣一下,点了点头,我还总以为陈教主再怎么说也是萧焕的亲生母亲,不会真的下手杀他,现在想想,她以前做的那些事,哪次不是必欲置萧焕于死地而后快?   我“嗯”了一声:“既然早就洞察了那人的居心,像萧大哥那样的身子,为什么不早些,趁着天气暖和,他也好点时来?非要等到这冰天雪地的时候?”   “凤来阁是得那人之力才崛起的,夏秋之际刚脱离那人的控制自行发展,虽然有阁主在,实力还继续得以发展,但根基其实还不稳固,后来那几个月,中原武林门派中的精英大多都去了北疆,不正是我们巩固势力的好时候?你以为阁主天天忙得通宵达旦,都是在忙什么?”苏倩边说,边看了我一眼:“况且,那时候阁主不是还要教你枪法?”   我瞪她一眼,明知道这女人是故意把责任往我身上推托,却也拿不出一句话来反驳。   沉默了一会儿,我想了想,问苏倩:“现在是不是只要阁主在明处,再往下走去,伏击我们的人就会越来越多,路也越来越不太平?”   苏倩点头:“我猜不准那人到底打算怎么办,不过往后的路会越来越难走,这倒是一定。”   我笑:“这样,我们干嘛要老老实实的和他们玩儿下去?”我又是一笑,向苏倩招招手:“附耳过来,我请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把熬得入口即化的米粥盛到木碗中,我端着碗钻进马车。   走过去把碗先放在小几上,拉来两床被子,把还沉睡着的萧焕扶起,靠在上面。   猛地被扶起,他睫毛动了动,低咳声从嘴角逸出,我连忙把手帕送到他口下,轻抚着他的背。   他把两口紫黑的瘀血吐在手帕中,这才抿紧淡白的薄唇,张开眼睛,向我笑了笑:“苍苍,天色晚了么?”   “还早,”见他不再吐血,能够开口说话,我稍稍松了口气,扶他靠在被褥上,从小几上端起碗,促狭的笑了笑:“阁主啊,你开口就问天色是不是晚了,难道你已经等不及了?”   他微微一愣,低咳着笑笑:“如果你觉得可以,现在就开始也无妨。”   怎么都没有脸红害羞?这么坦然地说现在就开始?我的脸“腾”一下热了起来,清咳一声:“现在不开始,先得让你吃点东西。”说着眨眨眼睛看他:“我说,你身子这么弱,不会中途昏倒吧?我会尴尬的。”   他咳嗽着轻笑起来:“我尽力。”   尽力?这话里没有别的意思吗?我脸上越来越热,不行了,不是我提出来的要做爱吗?怎么让他淡淡两句话就把先机占尽了?弄得现在我才是手足无措的那个?   冷静,冷静!我偷偷的深吸口气,笑靥如花:“既然阁主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不敢再想着用言语挑逗他,赶快把粥碗移到他面前:“吃些粥吧。”   他微皱了皱眉头,看到眼前是煮的很烂的清粥,就笑了笑:“谢了,不用。”   “除了药,你已经两三天都没吃过东西了吧?”我火气有些上来,皱了皱眉:“白天马车颠簸,吃了怕再吐出来,晚上总该吃点吧?”   他咳嗽一声,笑着点了点头:“烦劳。”   我松了口气,舀起一勺粥吹凉了放到唇边试试,觉得温度适中了,才送到他嘴边:“慢慢的咽,不要勉强,真的吃不下去了一定要说。”   他点点头,压住咳嗽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粥,这么一勺,足足用了十几口才全部咽下。   我用手帕擦擦他额头冒出的细密汗珠,再舀一勺吹凉送过去:“还可以吃吗?”   他笑着点了点头,再把这一勺也慢慢吃下。   这么吃了小半碗粥,他摇头示意不再要。   我把碗放下,替他擦着额头的汗,心里有些高兴,话就多了起来:“怎么样?还适口吗?你想吃什么?就是这样的白粥?或者加点莲子、银耳、瘦肉、百合什么的?还是小米粥、玉米糊?食料都有的,我别的不会做,煮粥还是挺简单,锅一刷,把水和东西丢进去煮就行了。”   他愣了愣,抬头看我:“这粥是你煮的?”   我习惯性的想掩饰说其实我煮了一大锅,分给了好多人,张开口的时候却突然笑了笑:“是啊,我煮的,守在火炉边看了多半个时辰呢,怎么样,还入得口吧?”   他轻轻笑笑,点头:“谢谢。”   我在他面颊上轻吻一下,站起来笑:“不要这么客气嘛,马上连那种事都要做了,还这么客气,就跟我们多生分似的。”   说完不等他反应,就端起碗出门。   在外面端了早就准备好的热水和擦身布进去,把水盆放下,看着他笑了笑:“脱衣服吧,你自己脱还是我脱?”   他愣一愣,轻摇了摇头,很快自己动手开始解衣服,边解边垂下睫毛,脸上还是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我忍住笑,把白色的棉布浸泡在热水中烫透,捞起来拧到半干,然后从脖子起,一点点地替他抹身,边抹边想到他一向好洁,这一路上不能沐浴,不知道天天是谁帮他擦身的,就问:“前几天都是谁替你擦身子的?”   他别开头,声音低低的:“是石岩。”   “噢,”我牙根痒痒的应一声:“石岩是从你很小,还没登基的时候就跟着你了吧?”   他点头:“石岩是父亲派来陪我练武的伴当,我们一直在一起。”   我恶狠狠的拧擦身布,千算万算,竟然没有算到石岩才是最大的情敌,什么杜听馨,苏倩,哪里有石岩和他从小耳鬓厮磨,朝夕不离的感情来的深厚?   我一仰头:“没关系,从此后你就不需要他了,我绝对不会再让别人碰你身子。”   他一愣:“什么?”   我一抬头,在他嘴唇上吻一下:“记住就好了,问这么多干什么?”   一边看他垂下眼睛,脸上又开始变红,一边偷笑着:“我说,除了我之外,你还没有别的女人吧?”   他抬头看我一眼,声音很低:“为什么这么说?”   “突然这么以为,哪里有情场老手一被女人吻就脸红的?”我笑:“想一想在紫禁城的时候,除了杜听馨和武昭仪,你都没有招过别的嫔妃侍寝,杜听馨你们两个的亲密,更像是家人之间的,怎么看都不像有那层关系,武昭仪吧,”我耸耸肩:“她出宫两个月后,就嫁人了,临成亲前,专门写了封信给我,告诉我说她还是处子之身。”   说完了看看他:“你不要告诉我,你招她侍寝,只是想和她谈谈心,说说话的,说出去别人都不信,你为什么不要她?”   他淡笑了笑:“怜茗是个好姑娘,我如果要了她,只会误了她的终身。”   我“噢”一声:“那么跟我,就不怕误了我的终身?”   他提起一口气,猛地咳嗽了两声:“对……不住。”   我拍拍他的背,笑:“别这么在意,我对贞操看得不重的,真觉得对不住我了,马上就好好还吧。”   边说话,边细细的替他抹身子,抹完了,我站起来啧啧两声:“这么漂亮的身子,鼻血都快要流出来了,我眼光真是不错。”   灯光下他的身体温润光洁如玉,堪称完美,除了胸前的两个伤疤,狰狞而细长的一条,是我刺中他那一剑,圆圆的铜钱一样,还有新生肌肤的微红,是我打中他那一枪。   身子压下来,吻住他的额头:“觉得对不住了,就拿这个漂亮的身体好好偿还吧。”   拉过一床狐裘把他赤裸的身子盖了,免得他着凉,端起水盆走到车门,从皮帘内露出两只胳膊,一个头,叫了一声:“石岩?”   果然很快,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石岩就站在了车前,低头不看我。   我把手中的水盆塞给他:“把水倒了。”   他接过铜盆,用力的握住盆沿,指节发白。   突然觉得他有些可怜,我放缓了声音:“挺可惜的,他真的不喜欢男人,别再想着他了。”   石岩惊异的抬头,一贯平板的脸上有着深深的震动。   我又向他笑笑,缩回车里。   宽衣解带,干脆的把身上的衣服脱光,扑到他身上,鼻尖轻轻的,自他的胸膛向上,一路点过他的锁骨、喉结,下巴,颌骨,最后停在他的耳垂边,无声的笑了:“我鼻子有点凉吧。”   他微微的点头,手臂搂住我的腰。   我轻吸一口气:“我们开始吧?”   他再次点头,轻轻的,怕惊碎了什么一样。   手紧紧的抱住他的背,他的胸口隐隐的,是淡漠的温暖。   再也不迟疑了,我抬头,压住他的嘴唇,舌与舌交融在一起,呼吸慢慢稀薄,心脏鼓噪似的跳动,每跳一下,好像就要冲出胸腔。   手疯了似的移过他的胸膛,一路向下,手腕被他捉住,他的眼睛盖了过来,蒙着薄雾的深瞳之下,有着星夜一般的灿烂,占满整个视野。   身体被慢慢放平,他微凉的指尖点过脖颈,轻轻下移,披散的长发铺洒在我肩头。   眼角也开始湿润起来,我拼了命似的抱住他的头,一个劲儿的吻他的眼睛。   身体开始颤抖,连灵魂也开始跟着颤抖,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每一次和他接吻,我都会止不住的颤抖了,我是那么害怕失去他,无论哪一次,都那么害怕。   这一隅天地之外的寂静雪夜,能不能够持续的再久一点。   慢慢的在他的臂弯里睁开眼睛,慢慢的从温暖的狐裘中探出头,在他紧闭的眼睛上吻一下,他微蹙了蹙眉,依旧沉睡。   昨夜做过爱之后,他就一直睡得这么沉,这么沉了还知道把手臂伸出来给我枕。   顶着狐裘一点点地爬到车门,门外真是安静,从皮帘里钻出一个脑袋,雪花凉凉的落在鼻尖上,触目所及,是茫茫无边的雪野,一直延伸到天际。   没有一个人,除了雪花簌簌飘落的声音和骏马啃食草料的声音之外,空旷无人的雪原中一片宁静。   我们不是那个城镇的驿站外,也不是在赶往博格达峰的路上,这里是哪里,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在昨天晚上拜托苏倩,让她在萧焕睡熟之后,带上充足的食物和喂马匹用的草料,把我们连车送到戈壁滩的最深处。   不断飘落的雪花可以最好的消灭踪迹,到现在为止,我们沿途留下的车辙已经消失无踪,沙漠是最好的藏身地点,即便是最厉害的追踪高手,也难以在如此广阔的戈壁上找到我们,而在沙漠中生存最必须的水源问题,因为满地的积雪恰巧就可以轻易解决。   苏倩他们将用另一辆马车伪装成萧焕还在的样子,继续向博格达峰进发,吸引所有的攻击,而我和萧焕,将安逸的在这个地方待下去,直到大雪停止,水源消失。   我扬起嘴唇,无声的笑了,很久很久呢,只要雪不停,我就可以和他在一起,几天几夜,好几十个时辰,无数个瞬间,很久很久。   身后传来窸簌的声音,萧焕好像终于醒了,他来到门口,伸手想掀皮帘:“这么静,还没有出发么?”   我不回头,霸道的把他的手按回去:“外面凉,不准出来。”   他突然有些明白,再次伸过手来:“苍苍,这不是在驿站外,我们在什么地方?”   我接着把他的手摁回去:“说了外面凉,不准出来了,从现在起,你是我的男宠,不准有意见!”   我扬起头,看着漫天寂静零落的飞雪,忽然笑了:“萧大哥,你说为什么这么凉的雪花,这么静静的飘着,你却会觉得它很温柔,就像是从天上降落下来的温柔,又多,又温暖。” 下卷:杨柳风篇 安逸   一片不高的宽大砂岩孤单的擎直在戈壁滩上,马车停在避风的岩后,袅袅的白烟从车旁升起,逆着飘落的雪花慢慢腾高,我翻翻炭火上烤着的肉串——这已经是第五串了。   苏倩那个女人还是挺细心的,她放在马车后一起送来的各种食料,不但有米面肉干药材,还有几块新鲜的肉,肉块在冰天雪地中冻成了冰砖,化开后就是新鲜的不得了的食材。   我这会儿就在生起炭火,用竹签串了切好的羊肉烤肉串,前几串不是太老,就是烤糊了,难得的食材又不能浪费,都被我吞到了肚里,现在这第五串肉的色泽慢慢变成金黄,香鲜的肉味飘了出来,很有希望烤好的样子。   身后马车的皮帘掀开,萧焕的声音带着笑:“怎么,肉瘾过够了没,我的笔好不好用?”   我边翻肉,边不屑的“哼”了一声:小肚鸡肠的家伙,我不就是找不到串肉用的东西,所以就把他的一支毛笔拆了削成竹签了嘛,值得这么念念不忘?虽然那是支极品的湖州紫竹狼毫笔。   心里嘀咕,手下一点都不慢,一眼看到肉串上已经滴下了亮晶晶的油滴,很快的撮起盐巴佐料洒上,再翻一翻,出炉胡乱吹两下,一口咬下去。   居然又鲜又嫩,害的我连舌头都要吞下去了,这两天跟着萧焕喝粥喝的嘴巴都快淡出鸟来,想肉都要想疯了。   赶快用手从下面接住肉串,防着它滴油,两步跨过去递到萧焕嘴前:“这串不老不嫩正好,快咬一口!”   他微微愣了愣,把手盖在我接油的那只手上,笑笑:“油烫,小心伤到手。”说完张口斜着撕下一块肉,慢慢咀嚼。   看着他文雅到随时可供人瞻仰的吃相,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看看我,等嘴里的肉块咽下去了,才问:“怎么了?”   “突然想起来,”我笑得眼睛都快眯上了:“去年冬天在库莫尔那里,真难为你能扮成赵富贵那样的人,装粗鲁装的很辛苦吧?”   他也是一笑:“扮成那样最不容易令人察觉。”   我摇头晃脑:“哎呀,我的男宠又比我斯文,长得又比我秀丽,我咋觉得还是我比较像男人呢?”   额头上猛地吃了一记暴栗,萧焕最讨厌别人拿他的相貌和女子比较,又气又笑:“什么乱七八糟的,女孩子不要学别人油腔滑调。”   我呲牙咧嘴的摸摸头:“好疼。”吐吐舌头:“知道,知道了,阁主,先生,我师傅……”边贫嘴,边赶快趁热再劝他吃了两块,直到剩了最后一块,才拿回来放到自己嘴里咬下来。   没嚼两下就没了,塞牙缝都不够,我咂咂嘴,有了一次成功的经验了,再烤。   临转身,突然出指极快的在萧焕胸前的大穴点过,点完了,咧嘴向他笑笑:“刚刚敲得我额头好疼,有力气了?穴道快松了吧?不提醒我都忘了快到点穴的时间了。”   我是在把封住内力萧焕的穴道重新点上,防止松动。他怎么可能老老实实的陪我留下来?那天早上醒过来,知道了苏倩他们正在路途中替他挡住敌方的进攻,马上就要赶上去,幸亏我趁他不备封住了他的穴道。我别的功夫虽然差,但我师父在江湖中以独门的点穴指法成名,我这个徒弟,怎么也学到了两三成本事,师父的指法自成一派,非有点穴人亲自解穴,或者等十二个时辰满了穴道自行松解,否则怎么都解不开,萧焕虽然气得几欲晕倒,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两天我每隔十二个时辰再补点一次穴道,内力被封,虽然不影响日常行动,但是他想瞒着我赶马车去追苏倩他们就绝对不可能了。不过,这几天不再受奔波之苦,萧焕的身子就好了些,咳嗽少了很多,不再常常咯血,眼中的薄雾似乎也比前几天淡了。   看着我得意洋洋的样子,萧焕一脸哭笑不得:“你……”   把牙呲出来,向他一笑,转身继续去炭火炉前烤肉吃。   还没串好肉,背后就响起了衣料窸窣的声音,萧焕从车上下来,站在了我身边。   我一转头,看也不看甩出一句:“外面冷死了,快回去!”   额头被敲的那块儿被他微带冰凉的手指抚上,他笑:“红了啊,真的疼?”   我回头看着他:“嗯,真的疼。”   他笑笑,俯下身子去看炭火,被扬起的烟灰一熏,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我连忙转过身去催他:“身子刚有点起色就乱跑,快回去!”   他笑了笑:“不碍事。”脸离火炉远了些,问:“想不想吃炖羊肉?”   我眼睛一亮:“好啊,好啊,我就是不会做别的才在这里烤着吃,炖羊肉,太好了!”   他一笑:“去把锅拿来。”   沙锅被放置在车厢内那张小几上,锅盖揭开,让人垂涎欲滴的香味从里面飘出,我迫不及待的捞起一块儿羊肉放到嘴里,边不顾烫舌头的大嚼,边向坐在对面的萧焕含含糊糊地说:“好吃,好吃,这手艺你跟谁学的?”   他笑笑,看着我没形象的大口吃肉,并没有动筷子:“郦先生喜欢带块生肉来养心殿找我,我们遣开其他人,煮一锅肉,一起喝酒。”   我啧啧出声:“瞒着别人偷偷煮肉喝酒,你不要告诉我,你养心殿的御案下,藏着一口煮肉的沙锅啊。”   他笑着摇摇头:“没有。”随即正了正容:“锅和炉子在东暖阁我的床下藏着。”   我“扑”的笑了出来:“在床底下……等回了紫禁城,我一定要去把那口沙锅找出来。”   他也笑,夹起一块羊肉放到口中慢慢咀嚼,然后放下筷子笑了笑:“少了几味佐料,不很像以往的味道。”   我顿了顿:“你和郦先生感情,很好吧?”   他点了点头,笑:“郦先生虽说是父亲的结义兄弟,但是我一直都把他当作兄长。”他停停,又笑了笑:“这次启程来天山前,他劝我不住,当着我的面把药箱都摔了,一定是气急了。”   我叹口气,小声嘀咕:“我要是他,我就把药箱摔你头上。”   他一愣:“什么?”   我扮了个鬼脸:“耳朵倒挺尖的。”趁他没反应过来,赶快起身按住他的肩膀:“你等着,我去找些酒来。”   找到我带来的那只皮囊,把里面还剩的半囊烈酒放在炉上热,等酒熟透了,再匀到一只银杯里端到车内,向萧焕笑了笑:“可惜不是你最喜欢的竹叶青,不过很够劲儿,能喝一些么?”   他笑笑,点点头,从我手里接过酒杯放到唇边轻抿一口,随即放下杯子,用手帕掩住嘴咳嗽几声,笑了起来:“是好酒。”   “是好酒吧,”我把酒杯夺过来,放在自己面前:“有肉有酒,意思到了就行了。”我清咳一声:“喝多伤了身子,晚上可就不行了。”   他轩轩长眉,淡淡一笑:“放心,你的男宠,我还是能做到尽职尽责。”   虽然我老是“男宠”“男宠”的挂在嘴边,真让他亲口说出来了,听起来还是有些尴尬,我扬扬脸,含糊的“嗯”一声,赶快低头扒肉喝酒。   头顶突然一只有些冰凉的手盖住,我停下筷子抬起头,正看到他蒙着淡淡雾气的眼睛,我笑笑:“干什么?”   他微愣了愣,继而笑了:“苍苍,你只是迷恋我的相貌,对不对?”   我冲他咧嘴笑笑:“是啊。”放下筷子隔着桌子抱住他的头,在他淡白的薄唇上吻了一下:“我只是迷恋你,很迷恋而已。”   他蹙着眉,静静的凝视我,接着把头转开笑了笑:“苍苍,你有没有什么想干的事情?”   我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就笑:“什么想干的事情?”   他笑笑:“不出于任何考虑,只是你自己想做的事情,这样的事,你有没有?”   我点头仔细想了一下:“什么事都可以吗?不是练好武功做好皇后之类的,是很不上进的事,也可以吗?”   他笑:“可以的。”   “噢,”我想了想说:“小时候想去很多地方玩儿,跑得很远……现在,现在我想建立一个组织,帮派教会之类的,什么都可以。其实我挺喜欢凤来阁的,这里的上司和下属之间的区别不那么明显,繁文缛节也少,大家相处的很平和。我讨厌紫禁城和京城那样等级森严的地方,不都是人吗?为什么一定要分出个三六九等?如果是我建立的组织的话,所有的成员都是平等的,下属敢去指着上司的鼻子骂,但是骂过也就好了,大家互相攀着肩膀去酒肆喝酒。我们这个组织也不做什么称霸江南江北,一统武林的伟大事情,我们就是做点小生意维持生计,嗯,压送货物,做保镖,当佣工,什么事情都做,然后没事的时候可以帮助帮助弱小的人,杀富济贫,行侠仗义……有点混乱了。”我笑笑:“虽然知道在现在的武林中建一个这样的组织不可能,大家都是只知道杀杀杀,不过我还是喜欢这样,傻傻的吧?”   “这样很好。”他笑了笑,沉吟一下,抬头看向我:“苍苍,如果把凤来阁给你,让你做下一任的阁主,你可以按照自己心中的想法把凤来阁改组成你想要的样子吗?”   我滞了一下,我只不过是想要一个二三十人的组织,现在突然把一个弟子过万,势力遍布大江南北的庞然大物放到了我的面前,但是脑子中的想法像是沸水中的气泡,不断的冒了出来——如果把凤来阁给我,有了雄厚的财力支持,我可以让阁中的弟子帮众日常经营各项生意维持开销,凤来阁中的身份界限本来就很模糊,想要大家其乐融融的打成一团也不是什么难事,维持了基本开销之后,凤来阁就可以腾出人手来维持江湖秩序,我们虽然不能说让江湖面貌为之一新,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但是我们可以逐渐的让这个江湖更加的干净,有序,自由……   “我能。”不假思索的,声音大的连我自己都有些吃惊:“我现在虽然没有想好具体要怎么做,但我觉得我能,我可以把凤来阁改建成我想要的组织!”   他有些惊讶于我突然发出这么大的声音,掩嘴轻咳了两声,蒙着薄雾的深瞳中射出了一道光亮,挑起唇角笑了起来:“很好,我正为凤来阁阁主的继任发愁。”   我愣了愣,想到前几天他伏在桌上写的那张列着凤来阁各项状况的纸,一起晃到眼前的,还有雪白宣纸上那团刺目的鲜红,鼻尖酸了一下,我抱住他的头,又在他的薄唇上吻一下:“好好的干嘛说这些?吃东西。”   说着低头给他盛了一碗熬得浓浓的汤,催他:“快趁热喝汤,暖胃。”   他笑笑,端起汤碗抿了一口,放下碗后又笑了笑:“苍苍,真的从来没有人问过你自己想要干什么吗?”   我含糊的点头,电石火光间突然想起来,那还是在库莫尔大营的时候,我和库莫尔吵架,似乎随口说过一句“从来没有人问过我到底想干什么”,当时萧焕易容成赵富贵躲在帐篷里,应该是听到了这句话,原来他一直还记得。   沙锅里腾起的热气迷了眼睛,眼前腾起白雾,我胡乱的点几下头,低头继续扒羊肉。   休息,聊天,一起煮东西吃,萧焕在眼睛好的时候,会看看书,我们每天晚上躺在一起,有时候会做爱,但更多的时候,只是静静的互相拥抱,什么都不做,彼此依偎着睡到天亮。   车外的大雪一直在继续,一刻不歇,积雪渐渐埋没了半只车轮,雪花肆虐的飞舞,天地间一片昏暗,宛如末日来临。 下卷:杨柳风篇 狐鬼满路   清晨的戈壁大雪依旧,我像前几天一样,比萧焕早起一点,烧了洗漱用的热水,去沙岩下的临时搭起来的帐篷里给马喂了草料。   为了干活方便,我没有披外衣,从马棚里返回来时,就缩着肩膀走得很快,快步往马车的方向赶。   雪很深,我几乎是跳着走路,边跳边无意在路上扫到了什么。   我猛地停下脚步,那是一个脚印,一点也不深,留在纯白的雪地中也并不显眼,但这是一个很新的脚印,飘落的雪花还没有来得及掩盖住它的痕迹。   这个脚印不是我的,它要比我的脚大很多,这脚印也绝对不是萧焕的,这个脚印是由人施展高明的轻功所留下的,所以才会这么浅,有别人来过这里了。   没有时间给我想更多的,身侧的沙岩后突然传来刚猛的劲风,我凭直觉向旁边闪去,一柄长剑贴着肩膀险险擦过,劲风卷起飘落的雪花。   身旁的雪层突然破裂,纯钢的长棍和着飞扬的积雪从我脚下扫过,钢棍隔着皮靴扫在足踝上,剧痛清晰的传来,我再也站立不住,向雪地中倒去。   与此同时,耳中听到了一声巨响,不远处的马车在这声巨响中化为了一团耀眼的火球,热浪阵阵袭来,马车的碎屑和雪花一同凌乱的飞舞。   脸贴在冰冷的积雪中,一团燃烧着的雪狐裘“嗤”的一声落在我面前。   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的掠过:萧焕还在车里。   我爬起来,疯了一样向燃烧着的马车残骸跑去,肩膀却突然被钢棍压住,身体重新跌到积雪中,细碎的雪花钻入鼻孔和眼睛。   我一脚踢在身后用钢棍压着我肩膀的那人腿上,他闷哼了一声,手上松了松,我趁机以手横扫,激起大片积雪,飞扬的雪片中,我滑过钢棍跳起,不管背后袭来的长剑,拼命向马车冲去。   还没踏出一步,腰突然被一只手臂揽住,我想也不想,回肘向那人胸前击去,刚碰到他的衣料,就停了下来——纯白的狐裘,淡淡的药香,这个人是萧焕。   王风切开雪幕,准确地迎上劈头而来的长剑,长剑无声的断成两段,青光毫无凝滞的微扬,没入那人的咽喉之中,血珠飞散,宛若落梅,在空中划过一道媚红的弧线。   那道媚红尚未消逝,王风轻回,已经切入了下一个人的手腕。   握着钢棍断手和血花一起飞上天空,凄厉的惨叫声中,那个白袍人握住手臂翻滚在雪地里。   萧焕左手揽着我的腰,右手甩掉王风上的血珠,淡然的声音里含着丝悲悯:“大师的伏魔杖法已有第五层的功力,想来在少林中辈位不低,为什么要为人所用?”   在深受不住剧痛的翻滚中,那人头上的风帽已经脱落了,露出里面烫着九颗戒疤的光头,听到萧焕的话,他慌乱的把头向积雪中钻去,嘶哑的大喊:“我不是少林弟子!我不是少林弟子……”   他一边叫,一边猛地从雪地中跃起,狠命撞向沙岩,鲜血和着脑浆飞溅开,他的身子僵硬的落在雪地中。   我把头侧开,松了口气,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抱住萧焕的身子。   他也侧开头,不看那具尸身,轻咳了一声,把手中的王风收入袖中,拍了拍我的肩膀:“伤到哪里没有?”   我动动脚踝,虽然疼,但并没有断骨,也不影响走路,刚才那个使杖的少林和尚,应该是对我手下留了情的。   我摇了摇头,萧焕也像松了口气,放开揽着我腰的手,低头咳嗽几声,肩膀微微耸动,又咳了几声,终于还是把一口血吐在了雪地中。   我这才看到他纯白的狐裘上沾了几片火药的黑印,披散的黑发也有些零乱,连忙扶住他的身子:“怎么样?受伤了没有?”   他扶着我的手臂闭目调息了一下,张开眼睛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有些火药的余劲震到身上了而已。”   我点头,想起刚刚马车爆炸时猛烈的气流:“这么厉害的火药,是江南霹雳堂的人到了?”   萧焕点点头:“马车四周埋伏的三人,都是霹雳堂雷家的身手。”   我又看了看身边雪地中倒着的那个剑客,他手中的长剑狭窄而扁平,剑脊上雕着海南派的徽记。   来伏击我们的这几个人居然分属少林,海南,霹雳堂雷家这素来没有多少瓜葛,甚至还可以说颇有嫌隙的三派,这样的情况,不能说不诡异。   萧焕也蹙着眉思索,舒展眉头后,低咳了几声,向我笑了笑:“已经有人找到这里,我们不宜再留了。”   我看一眼被烧成一团残骸的马车,苦笑一声,食物和住处都没有了,就算我想留,也留不下来了。   把两匹马从马棚里牵了出来,收拾东西准备上路。   马车中的东西全被炸了个一干二净,别的就还罢了,就连郦先生留下给萧焕的那些药也被炸了个粉碎,连一粒渣都没有留下,幸亏火枪一直被我塞在靴筒里随身带着,不然我连个武器都没有了。   火炉在沙岩后,居然没怎么受爆炸的影响,一壶热水还烧得好好的,我从地上的死尸身上搜到一个水袋,装满一水袋热水,然后从尸体上扒下一件沾染血迹最少的外氅,披好后就算整装完毕了。   我做这些时,萧焕站一边等着,大约是被火药气流震动的内息还没有平复,不时的低咳。看着他又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真想再踢几脚地上的尸体泄愤:明明休息了之后,他这两三天都没怎么咳过血了。   我翻身上马,把另一匹马的缰绳也牵在手里,却并不把那匹马的缰绳递给萧焕,而是向他伸出了手:“上马吧。”   他有些惊讶的看着我,我拍拍身前马鞍上的空位:“坐这里来。”   他看看那个位置,犹豫了一下,我俯身拉住他的手,不由分说地把他拽上来:“你那身子,自己骑到一半儿肯定就要摔下来,我们骑一匹,这匹累了再换另外一匹。”   他被我拽到马上来按在身前,就笑了笑没动。   我交待:“马颠的不舒服了就说一声,我们停下来歇会儿,累了就靠在我肩膀上睡,别硬撑着知道吗?”   他“嗯”了一声:“你肩膀太矮,靠不到。”   我一下给憋到了,我是比他矮不少,现在他坐在我前面,我还要把头从他肩膀上掏出来看着前面的路,我们这么个姿势,根本不像我骑马带着他,而像是他骑马从后面带着我。   我清咳一声,肃了肃声音想壮出点声势来:“那我们就开始往……”   他淡淡的接上:“西南,我们要向西南方向走。”然后随手握住缰绳拨了拨马头:“这边。”   我更没面子,忍不住反问:“你怎么就知道这个方向是西南?怎么知道要往西南走?”   “旷野中的风是有规律的,连着看上几天,自然就能知道方向了。”他笑着回答:“至于为什么要往西南走,我们走的那条路南面是吐鲁番盆地,只有北面才有沙漠,而半个晚上就能抵达的沙漠,大概也就只有一片,我们现在大约是在博格达峰东北的那片戈壁滩里,这片戈壁其实不大,那些人三天才找到这里来,只是拜大雪所赐。”   我完全无话可说,憋了半天憋出一句:“男宠没必要这么厉害……”   他笑出声来:“是吗?”接着笑:“时间紧,快走吧。”   我点头,赶快催马前进,雪片迎头打过来,却被坐在前面的萧焕遮掩了不少,边走,我边说:“是不是有很多人都在这片戈壁滩里找我们的下落,刚才那声爆炸,一定能把附近的人都吸引过来。”我又想了想,问:“你说三天,是什么意思?”   他的回答从前面飘过来:“从我们那晚借宿的小镇到博格达峰下中原武林几派聚集的营地,最多只有两天路程,苏倩也只能瞒上这两天,他们到达营地之后,我已经不在的消息一定瞒不住,对方会很快动用力量沿着来路搜索。我们在戈壁中了五天,除去这两天,就是三天。”   我翻翻白眼,怪不得他只有前两天着急,后来就完全跟没事人一样,我这么想着,突然想起来就是因为这几天他完全没有逃跑的意向,我才疏于防备,也怕长时间封着穴道伤他身子,就没有再认真的补点,幸亏如此,否则像刚刚的情况发生,萧焕又被点着穴道……   一想就是一头冷汗,我甩甩头,耳中听到前面萧焕的声音有些缥缈的传来:“会来多少人?我们沿途留下的马蹄不会被雪盖住,沿着蹄印追来的人会越来越多,没有时间和他们耗了……但愿不用大开杀戒……”因为迎着风,说到后来,他的声音里加入了些咳声,身子也跟着微微颤抖。   我收了收手臂,把他的腰搂得更紧:“男宠也不必考虑这么多,乖乖闭嘴先休息着,暂时由我来应付。”   他似乎是笑了,低低的答应了一声,身体的重量稍微移到了我手臂上一些。   我无声无息的夹紧马肚,骏马以更快的速度向前奔驰,阴沉天空下的雪花迎面而来,纷扬的翻飞,戈壁覆盖在厚厚的积雪下,纯净而美丽,但是我却知道,不管是身后的雪原,还是前方的博格达峰下,都绝不平静。   雪下的小了些,虽然依然看不清楚远处,但也能看出去不近的距离,戈壁中就是这么麻烦,明明看着很近的地方,死跑跑半天也到不了,我们已经走了有一个时辰了,四周却还是茫茫的雪原,连片大一点的沙岩都看不到。   抱着跑得越快就离身后的追兵越远的想法,我一直在驱马狂奔,就算坐下这匹马是百里挑一的神驹,驮了两个人在雪地中奔驰,这时候也渐渐慢了下来。   我考虑该换换马,让这匹马休息一下了,就对一直轻倚在我肩膀上闭目养神的萧焕说:“换马吧?”   没有回答。难道真睡着了?我好奇的把头伸过去。   他闭着眼睛,头微微下低,宽大的风帽遮着额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眶下投出一点阴影,再往下的肌肤白得几乎和狐裘同色,薄薄的嘴唇紧抿,镀着一层淡漠到几乎看不出的粉红,一片六棱形的雪花从狐裘绒毛的缝隙里穿进来,挂在他的睫毛尖上,并没有融化。   我不由自主的摒住呼吸,仿佛眼前是一座冰雪做成的雕像,只要一不小心,他就会化为飞雪飘走了,朦朦胧胧的,脑子里蹦出来一个念头:我怎么霸占了一个这么好看的男人,真是赚死了。   时间仿佛已经过去很久,我终于忍不住呼出一口浊气,他还是没有动,又有一片雪花飞了进来,和第一朵雪花一起,停在他浓密修长的睫毛上。   我松开一只握缰的手,探到狐裘里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微蜷着,冷的就像寒玉。   我握紧他的手,凑到他脸颊边:“萧大哥……”   “嗯,停马吧。”一点征兆都没有,他的眼睛突然睁开,蒙着雾气的深瞳里带着丝淡淡的笑意。   我深吸一口气,脸上突然热了起来,我靠得太近了,我的嘴唇几乎都要碰到他的脸颊了。   反正也是尴尬,我再深吸口气,索性闭上眼睛在他的薄唇上吻一下,这才把头移开,勒紧缰绳停住马。   我先翻身下马,然后把手臂伸给萧焕,他扶着我的手下马,站在雪地里就咳嗽了几声,这一咳,居然就停不住,他一直咳的弯下了腰,把两口暗红的瘀血吐在了雪地中。   我扶着他,边掏出手帕替他擦掉嘴角的血渍,边跺脚:“这么样不是办法,郦先生开的那药的药方你知道吧,等出了戈壁见到苏倩他们,一定得再配些。”   他轻“嗯”了一声,扶住马鞍合着眼低咳。   我从他的衣襟里把手伸到狐裘里面,半抱住他抚着他的背帮他顺气,隔着薄薄的布衫,他的肩胛骨有些硌手心,现在他真是瘦得厉害,我把另一手也腾出来,轻抚他的胸口,让他把身子靠在我肩膀上休息。   因为长久以来的损耗,萧焕的心肺要比常人衰弱的多,只要稍有困顿或者真气震荡,就会咯血,偏偏这时候如果渡真气过去,反倒会再添损伤,所以只能依靠温和的药石之力。   现在手边没药,我唯有抚着他的背和胸口,让他略微舒服一点。   隔了一会儿,他咳嗽稍止,张开眼睛向我笑了笑:“不碍事了,苍苍,你把雪扒开,看地面上有没有植物。”   我点头答应,扶他靠在马身上,这才蹲下来,把厚厚的雪层刨开,积雪下是灰色的戈壁,除了根根叶片犹如针棘般挺立的骆驼刺,还零星的有些枯黄的牧草从沙砾的缝隙里伸出来。因为雪水的灌溉,天山下百里之内都是水草丰美的牧场,这地方离戈壁滩外的草场已经不远了。   我点头:“有的,除了骆驼刺,还有些草。”   他点点头:“我们上马,还是向西南方走。”   我点头答应,知道虽然直到现在都还没有遇到敌人,但是后面的追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赶上来了,看萧焕没什么别的要说,就翻身上马。   上马之后,低头想了想,让萧焕坐在后面是能避些风雪,但是一来我怕他抓不稳我,在疾驰中不小心跌到马下去,二来迎面过来的敌人好防备,但是如果有人从背后放暗器羽箭,他坐在后面就太危险了,思来想去,我低头一把揽住他的腰:“你侧着坐。”   萧焕被我半拽着抱到马上,看了看自己侧身坐在我臂弯里的姿势,忍不住咳着笑了起来:“库莫尔带我策马时,也是这么让我坐在他身前的。”   我板着脸:“男宠就该有男宠的样子。”   边说边再不耽误,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驾着骏马飞快的滑入大雪之中。   迎面而来的雪片虽然还会钻进狐裘的缝隙里,不过寒风就不会直接吹到他胸前了。   这次萧焕还是上了马就倚在我的肩膀上闭着眼休息,我一直惶惶不安的害怕雪地中突然冒出什么人来突然袭击我们,他倒悠闲了。   这么想着,我还是伸手替他把狐裘扯的更严,把他的头揽到我肩膀上靠着,姿势是别扭了点,不过有点东西靠,应该能睡得更好点吧。   边做,边瞥到萧焕的嘴角似乎挑了挑,喷在我脖子上的呼吸也粗重了些。   我连忙搂住他的腰,想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的声音就在耳朵边响起:“苍苍,别把我惯坏了,一个被惯坏了的男宠,容易得寸进尺。”   他的声音带着些不曾有过慵懒,他的气息温暖的喷在我的耳垂上,痒痒酥酥的。   我把手从他的腰上放开,抬起来,托住他的下巴,然后上移,插入他长发里,很轻佻很浮夸的,我把声音扬了起来:“怎么,得意了?小姐我不过是看你身子弱些,怕你真给我玩咽气,就多疼你了点。啊?说出去我凌大小姐的名声多不好听?这么不懂体贴,把个好生生的病美人都摆弄得香消玉殒?”   他低低的笑了起来,伴着轻咳:“苍苍……你这个花楼里的恩客……学的不好,通常姑娘快死的时候,这些人……早就跑了。”   我淡淡的应了一声:“我是好色如命的那种恩客,就算姑娘只剩一口气,也要霸占享受到底。”   他轻轻“嗯”了一声,咳声渐渐稀疏下来,声音也更低:“是这样。”   我淡淡的答应,把手从他的头发中抽出来,握住缰绳。   他没有再说话,依在我的肩膀上,鼻息慢慢平和,仿佛是睡着了。   依然还是催马不停的狂奔,依然还是铺天盖地飘扬的雪花,这一走,又是大半个时辰,虽然目前为止还没有遇到什么敌人,但是大雪蔽目,我不知道追兵什么时候就能从身后的茫茫雪原里冒出来,只有尽快的向前驱马。   这会儿好不容易小了点的雪又开始变大,雪片犹如鹅毛,一团团的落下来,连眼前的路都开始模糊。   这么跑着跑着,也不知道是不是眼花,我看到前方的雪地中有个白点晃了晃,然而定睛去看,只有凌乱的雪花在视野里乱飞,那白点仿佛又没有了。   是不是有人在前面围截?要不要叫醒萧焕?   我还在犹豫,前方的白点突然又动了起来,不是一个,是一片,两个,三个,超过五个以上的白点急速的横向移动,有个极细极尖锐的声音响了起来,无数的白点从雪层下涌出,如同潮水翻卷起的无数浪花,雪色的浪花下,急速涌出马匹的棕褐,仿佛一群幽灵一样,迅速而悄无声息,这群从雪层下突然冒出的雪衣人已经逼近过来。   我猛地松开缰绳,把手臂收回来抱紧萧焕,飞快的拔出火枪,单手上膛,第一颗子弹就要向冲在最前,近的已经看得清五官的那人射去。   手忽然被一双冷如寒玉的手盖住,萧焕按着我的手,持起缰绳拉紧,我们的马打了个横,马蹄深深陷入雪中,停下来。   像是为了呼应我们一样,迎面冲来的马匹纷纷在半丈外生生停住,冲在最前的那个雪衣人翻身下马,跟在他身后的众人也翻身下马,和那个雪衣人一同,踏上前几步低头抱拳。   行完礼,那个雪衣人抬头微笑:“属下们在此恭迎阁主,已经多时了。”   我这时才看清风帽下那张脸,泛着浅浅冰蓝的双眼清冷,俊秀的容颜清冷,连挂在嘴角的那丝微笑,都透着清冷,我恍然大悟的用手指着他:“聂寒容,你是井木堂的堂主聂寒容!”   聂寒容妖媚程度直追萧千清的冰蓝眼眸在我身上转了转,挑起嘴角轻笑:“哦呀,难得阁主身前的大红人,凤来双璧之一的凌姑娘,能记得我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他这个“大红人”“小人物”,怎么听怎么刺耳,我干咳一声,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萧焕已经轻轻掰开我揽在他腰上的那只胳膊,翻身下马:“在这里冒雪守候,亲苦你们了。”   “阁主一身系着全阁安危,我们在这里再等上几天,也是应该的。”聂寒容一和萧焕说话,就收起浅笑,清丽如女子的容颜上再也不见一丝轻佻,不过他说完这句话,还是把目光往我身上转了转,转得我浑身不自在,就跟我把萧焕留在大漠里几天,是多大的罪过一样。   萧焕点头:“你们守了多久,还有多少人在这附近?”   聂寒容马上回答:“自昨日未时起,除慕堂主重伤未愈,苏堂主坐守营地之外,连属下在内的五位堂主,凤来阁赴疆六千多名弟子中的两千多人,都在博格达峰前三十里处成一线状候迎阁主。”   萧焕淡淡的点头:“从昨日未时起就等在这里了,大漠中的风雪最蚀人,弟子们有很多都冻伤了手脚吧,回营地后记得及时医治。”   聂寒容抱拳答应,他脸上倒还一直清清冷冷的看不出什么来,他身后那些凤来阁的弟子,却因为这一句淡淡的关心,一张张冻得发红的脸颊都浮上了振奋和感激。   萧焕低下头掩着嘴轻轻的咳嗽,我看看聂寒容,再看看聂寒容身后的凤来阁弟子,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儿,一拍脑门:“这么就完了?我们后面那些追兵呢?他们怎么还没追上来?”   聂寒容不大拘礼,在萧焕面前也很随便,听我这么说,就轻哧一声,笑了出来:“凌姑娘还希望他们能赶上来?”   萧焕淡看我一眼,把手从嘴边放下,开口解释:“他们不会追上我们。”   我一愣,随即马上明白:从听到爆炸声,到找到马车的残骸,再从满地的尸体和狼藉中发现蹄印,开始寻着没有被大雪覆盖的蹄印追踪我和萧焕,都要耗去一段时间,经过这段时间,不是对追踪很在行的人,就很难在一两个时辰内追上我和萧焕。刚才我担心着萧焕,满脑子都想着离这些会点火药震伤他的人越远越好,才会连这么显然意见的问题都没有注意到,怪不得一路上萧焕一点也不忧心的样子。   想到这里,转念一想,早上在马车旁袭击我们的那五个人,门派杂乱,应该是私自临时结伙在一起的,而仔细想一下这几天我们沿途受到的攻击,有明显是经过训练的专职杀手,如我第一天见到萧焕时那群雪衣人,另外就是一些游勇散兵,或结伴而来或单独挑战,往往打几下看战胜无望,就会飞快撤退。   这么想着,随口就问:“江湖上现在是不是有人出大价钱买阁主的性命?”   聂寒容总算肯正眼看我,挑了挑眉:“这是你得到的消息,还是你自己的猜测?”   我好歹说也是阁主弟子,他这种高高在上的口气让我很不高兴,就冷哼了一声:“能让这么多杀手和杂七杂八的各色人等如此前赴后继的,除了钱还有什么?用脚趾头也想得到。”   聂寒容微不可见的挑了挑嘴角:“是,凌姑娘慧质兰心,猜得不错,近来有个来头不小的人,出十万两黄金买阁主的人头。十万两黄金哪,神仙也动心了,何况那些嗜财如命的家伙。”他边说,边伸出一根手指勾住白皙的下巴,眼睛一眯:“说句没骨气的话,连我都有点踌躇呢。”   他这个玩笑可一点都不好笑,虽然知道绝对不可能,我还是赶快上前一步,挡在他和萧焕之间,瞪眼:“没义气的财迷!十万两黄金有什么好稀罕的,一百万两也绝对不准把阁主卖了。”   聂寒容眯上眼睛连连点头:“是,是,只是踌躇一下嘛。”   我再狠狠瞪他一眼,想到也站雪地里说了这么会儿闲话了,回头拉起萧焕的手:“现在怎么样?累不累?”   他点头,笑了笑:“还可以。”   他的手躺在手心里,冷的就像握着一把雪,我忍不住把他的手抓起来,放到胸前的大衣里捂着:“身上也这么冷?”   他又笑了笑:“还好。”   又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我上前一步抱住他的身子,他那件早就不再洁净如雪的狐裘上,有着鲜血和硝烟的余味,我把嘴唇在他领口下的肌肤上贴了贴,感到淡淡的温暖之后抬起头:“还好没骗人,这里是热的……”   身后响起一声轻咳,聂寒容低头抱着拳,嘴角似乎挂着丝微笑:“阁主,我们是不是快点启程回营地?”   这才想到来,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我就当着凤来阁这么多弟子的面对萧焕又抱又亲。   那些弟子都低头垂着手,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我清咳一声,把头移开一点点,搂在萧焕腰上的手还是不肯放开,反正刚才也都看到了,再多看一会儿也没什么。   萧焕点了点头:“那就启程……”   “谁在哪里?”说了一半的话突然被一声厉喝打断,有个站在外围的弟子刷的拔出剑来。   眼前的白影只是晃了一晃,聂寒容倏忽间已经闪向不远处的一片小雪包后。雪包后突地窜出一道土黄色的身影,就向雪原中疾奔。   聂寒容冷笑了一声,左手丝线弹出,那道黄影腿上迸出一道血线,人已经倒在了雪地中。   聂寒容闪到他身前,手指轻挥,轻细如风霰的丝线已经卷住了那人的双臂,双手微一用力,就把他提了起来,利如刀刃的丝线割破皮袍,绞入血肉,那人的黄色皮袍上很快渗出道道血印。   聂寒容把那人的头提到胸前,微微弯腰,声音清冷:“说,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早疼得不住嚎叫,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这时忙不迭的回答:“我不是来杀白迟帆赚那十万两黄金的,我只是来探路的……要杀他的人在后面呢……啊……”又嚎叫起来。   聂寒容微微一笑,把他提的更高:“要杀阁主赚赏金的人,都有谁呢?”   那人此时正对着聂寒容的眼睛,见他这么笑着,竟像是见了鬼怪一般,也不知道是疼还是别的,全身猛地颤了一下,嚎叫声也小了下来:“昆仑派何如舆,武当派神纬,关西岐天寨三个寨主,苗疆蓝衣教……”   “人不少嘛,”聂寒容仿佛已经没有耐心听下去,冷笑:“一群乌合之众。”   那人连忙点头:“是,是,是……”他边说,满口黄牙的嘴中呼出的白气就喷在了聂寒容的白色披风上。   聂寒容皱了皱眉,丝线收回,随手把他丢在地上。   那人大喜过望的连连叩头:“谢聂堂主不杀之恩,谢聂堂主不杀之恩。”   聂寒容甩甩袖子淡看他了一眼:“你不会当我傻了吧,‘顺风和佬’师曾?依你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作风,会甘心为别人探路?你那包打听的顺风耳难道没听说过?我手下什么时候留过活口?”   俯在地上的师曾身子一僵,翻身拔腿想跑,鲜血却突然从他颈中喷射而出,那颗半边挂在脖子上的头颅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垂到他的后背上,他身体像一具被抽去力量的布偶,软瘫的倒在雪地中。   聂寒容又甩了甩袖子,仿佛在嫌杀了这么一个人弄脏了手,他还没有走回来向萧焕禀报,雪幕之后沉闷而密集的马蹄声已经像天边隐约的雷声,慢慢逼近。   聂寒容皱了皱眉,果断的挥手:“警戒。”   雪衣的凤来阁弟子马上拔剑在手,把我和萧焕护在中间,我也赶快抽出火枪,填好子弹握在手中。   马蹄越来越近,蹄声越来越大,远听还不觉得,现在来听,沿着我们的蹄印追来的人还真不少,至少有百人以上。   寒风迎面吹来,萧焕低头轻咳了几声,淡淡地开口:“寒容,一个活口都不要留。”   聂寒容刚刚杀师曾时毫不犹豫,听到这句话,清丽的脸上也有了丝动容,抱拳答应:“是。”转过身去飞快的下令:“结阵。”   这些凤来阁弟子都是井木堂中被聂寒容训练好的,听到命令之后迅速的分了一队人出去,每二人一组,八人一个方位,站成蛛网状,仔细一看,他们伸着手,相互间的手中都拉着聂寒容拿的那种锋利无匹,可以划开皮革切入血肉的银华弦。   这些人站好阵型,消无声息的滑向两翼,扩展成为一个口袋的形状。   我突然明白了他们想要干什么,一把抓住身边萧焕的胳膊:“你要全杀了他们?他们只是财迷,别这样!”   他蹙眉轻咳,没有回答。   蹄声从来没有这么近的在耳边响起过,我听到了马蹄落在积雪中的声音,马上骑手讶异惊呼的声音,然后是银华弦划破长空的声音,无数条比最薄的剑刃还要细的银色丝线撕开雪花纷飞的天空,无数细微的嗡声在空气中融合,纤细而美丽,宛如死神的吟唱。   骑马的白衣剑客冲过了银线,他的马太快了,他想停,但是挺不住,紧跟他身后的那个黑衣刀手也冲过了银线,他只冲过了一半,他冲过银线这端的那一半身体,突然像一只开裂的花瓶,黑色的瓷器片片断裂开来,瓶内红色的液体喷撒而出,化成满天的红雨——他前面的那个白衣剑客,他的马冲到了我眼前几步远的地方,突然顿了下来,马匹的左腿先是掉了下来,接着半个马头掉了下来,整匹马从正中裂成两片,骑在马上的剑客也裂成了两半,不是很整齐的两片,头和半个胳膊连在一起,另一只胳膊却和腿连在一起,坐骑和骑手颓然的倒在雪地中,一只陈旧的桌椅或床架一样的,断成一堆分辨不出原物形状的肉块。   尸块中鲜血汩汩流动的声音,和着不远处的喊杀声惨叫声,清楚的传来,凤来阁弟子的阵列冲进奔驰的人群中,弋华线拖出道道血线,鲜血成片铺洒,人们厮杀在一起。   我不是没有见过杀人,我也曾杀过人,但是今天和那些时候不同,今天这是屠杀,一方蓄谋已久训练有素,一方毫无防备犹如散沙,这不是力量对等的拼杀,这是屠杀,毫无人道公平可言的屠杀。   有杀红了眼的人从凤来阁弟子的包围中冲出,战圈渐渐扩大到了这里,围在我和萧焕身边的这些弟子也纷纷拔剑加入。   不远处那个血人一样的刀客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劲儿,挥动大刀,一刀逼退几名凤来阁弟子,嘶吼着向萧焕冲过来。   我几乎是下意识的,侧身挡在萧焕身前,一枪击中那个刀客的头颅。   那个刀客软瘫的倒下,钢刀“咣当”一声落在我的脚下,他的眼睛,依然圆睁着,有滴鲜血从他眼眶里缓缓落下,渗入白雪之中。   我忽然想起来,我见过他,在我还没有赶上萧焕时路过的那个驿站里,一直出言中伤萧焕的那个青脸汉子,就是他,他在言谈怨毒,流露着对萧焕的怨恨,我站起来告诉他,如果是汉子就不要嚼舌根,堂堂正正的去找萧焕公平决斗。现在他来了,或许还带着对萧焕的深切畏惧,颤抖着穿过茫茫的雪原,整日策马,为的也许只是必败的一战。没人给他这个机会,他的对手选择把他连同其他一些和他目的相同或不同的人一起,毫不留情的屠杀掉,如同拂去一件器皿上的无数灰尘。   萧焕拉住我的手退后一步,避过迎头溅来的那蓬鲜血,轻咳着皱了皱眉:“小心。”   我回头,扬手,“啪”,耳光清脆的落在他脸上,我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血丝顺着他苍白无色的嘴角流下来,他伸出手指,轻轻擦掉血迹,把脸转过来,笑容有些疲倦:“我为什么要杀了他们?因为由于我这几天失踪,想要趁乱取下白迟帆人头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多到如果不杀一儆百的话,就会有更多的凤来阁弟子为了保护我而送命。他们把性命交付到我手上,我把他们带到天山来,不是为了让他们在这些小事上丢掉性命的。”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不见:“所以说,你与其在这里怪我残忍,不如好好的想一想,如果不是因为你一时义气,把我拖在大漠中数日,形势就不会如此失去控制,这些人也许就不用死。”   我愣愣的看着他,他说如果不是因为我把他留在大漠里,这些人就不用死,就这么干脆的,把责任全都推到我头上来了。   杀戮仍在进行,垂死者凄厉的呼喊还在响着,他们不想就这么死去,他们还想活着,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另外一些人的父母,儿女,丈夫,妻子,现在这些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具具尸体。   我没有一个能为自己争辩的理由,因为我想让自己的爱人休息,所以别人的爱人就要死?因为我贪图和萧焕在一起的时光,所以就该结束掉这些人的生命?   他转开脸,语气依旧轻淡:“每个人在做每件事之前,都应该先去明白做完这件事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发生,以及这些后果是不是你所能承担的。我之所以一直都没责怪你,是因为我容忍你,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像我一样容忍你,所以在下次冲动行事之前,请你先思考一下,凌苍苍,你不再是个小孩子了。”   我握紧手,低下头,然后笑了笑:“对不起,我从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不能再任性了,从嫁入紫禁城做皇后的那天起,之后我一直在跟自己说,凡事三思而后行,要步步为营,不管心里有什么想法,都要先压着。我以为我一直做得还算不错,不过碰到你,碰到跟你相关的事情,脑子还是会控制不住的发热,然后就会做些傻事,真是不好意思。”   他低低的咳嗽,没有说话。   我抬起头,收住笑容,抱拳:“阁主的教训属下谨记在心,属下目无法纪,擅留阁主,致使耽误局势,请阁主责罚。”   喊杀声依旧阵阵传来,他掩着嘴咳嗽,过了很久,才开口:“等回营地,再作定夺。”   我点头,刚想放下手,他的身子却突然晃了晃,捂住嘴,暗红的血顺着指缝渗出来,一滴滴落在白色的狐裘上。   我连忙抱住他,慌着问:“怎么样了?”   他轻轻的摇头,按着我的肩膀站直身子,留给背后的凤来阁弟子一个挺直的脊背。   我明白他的意思,动了动身子挡在他面前,不让那些守在四周的凤来阁弟子看到他狼狈的样子。   他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呼吸急促而紊乱,随着胸口剧烈的起伏,又一口血从口中冲出,喷在我胸前的衣料上,他用双手抓着我的肩膀,低头不住地咳嗽,脊背却始终笔直。   短短几个时辰,他的发作一次比一次厉害了,我紧紧抱着他的身子,有些浑噩的脑袋里,慢慢冒出:还有一点他是没说的,如果不是因为我把他留在沙漠里,马车就不会被炸,那些维持他生命的药丸也就不会被炸毁。   下卷:杨柳风篇 副阁主   厮杀在半个时辰之后就完全结束,由于出其不意的伏击很有功效,凤来阁的弟子只死伤了十几人,而那些陆续追至这里的江湖人,就像萧焕命令的那样,全都被杀死。   方圆十几丈之内的雪地全都被染红,遍地狼藉的尸体,雪花依旧不紧不慢的飘扬,轻轻落在尚温的新尸上。这些人的尸体不会就这样默默的被大雪覆盖,这附近一定还有游荡着寻找萧焕踪迹的江湖人,即便没有,这里已经临近天山,也会有来讨伐天山派的各派人士经过,这些人被杀的消息会很快传播出去,残酷的杀戮会让那些想要暗杀萧焕的人马上明白,十万两黄金再多,也重不过自己的命,这波暗杀潮就这样被有效的遏制。   有时候我会庆幸萧焕不是一个野心强盛的人,在任何问题前,他总能找出最有用的方法,不管是慈悲还是残忍,也不管是正统还是惊世骇俗,只要他想达到某种目的,那么他就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拿出最行之有效的方法。   一统江湖是所有武林枭雄的夙愿,但是历朝历代,从没人能够办到过,我也一向不觉得有人能够统一这个门派争端诸多的江湖,但如果说这个人萧焕,我却相信只要给他时间,他就一定能够办到。   幸好,萧焕似乎从来没有这种想法,也对,庙堂是庙堂,而江湖是江湖,假若有一天连江湖也成了井然有序的小朝廷,那么这个帝国未免也就太无趣了些。   草草清理了战场,我们动身向天山下的营地赶去。   萧焕一直扶着我的肩膀闭目调息,聂寒容安排好马匹之后他就放开手独自向马走去,我一声不响的跟在他身后,抢在他前面上马,然后向他伸出手:“我们骑一匹。”   他蹙了蹙眉,侧头咳嗽,没有回答,脸色依然雪白,连嘴唇也快要看不出一点血色。   我弯腰揽住他的身子,压低了声音,不让别人听到:“阁主,当着这么多弟子的面,别让我抱你上来。”   他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低咳了两声,扶着我的胳膊上马。   聂寒容分出一部分弟子沿途通知其他守候的人萧焕已经回来,自己带着另一部分弟子和我们一路疾驰,这地方离营地已经不远,一个时辰之后我们总算在凤来阁的帐篷群前下马。   中原武林在天山下的营地是分成小群的一大片帐篷,四周以木栅栏围起来,颇有点像行军的大营,大张旗鼓的不像样子,幸亏这是在边疆,又是大武、鞑靼和哈萨克三国临界,没什么人管,要不然这种差不多像公然挑战朝廷尊严的排场,说不准就让当叛乱镇压了。   凤来阁的帐篷群坐落在东北角,少林武当的帐篷群之旁,是所有帐篷群中最众多高大的,足以显示此次讨伐凤来阁所担任的领袖地位。   凤来阁为萧焕准备的帐篷被环卫在帐篷群的正中,帐篷不大,却做得异常厚实,连进门的门框上,都包了皮毛。   我们在帐前下马,连苏倩都没来得及见,我就赶快扶着萧焕进帐休息,他这一路都没能再睡着,不住的咳嗽,这时候扶着我,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我手上,刚把他扶到帐篷内的榻上躺下,他就低头咳出了两口血。   我用手帕把他嘴角的血迹擦去,把他的头扶到枕头上躺好,帮他除下身上沾了血迹和烟灰的狐裘,因为怕棉被压在他身上阻碍了气血流畅,在帐篷内找到了一张轻软保暖的猞猁裘被替他盖在身上。   再把自己的大衣换下来,简单梳理一下。   做完了这些再回到榻前,他已经侧着头睡熟了,鼻息虽然微弱,也渐渐由紊乱转为平缓。   我坐在榻沿上,伸手把他额前的乱发抚开,伸到裘被里握住他的手,弯下腰隔着裘被把上半个身子都和他贴在一起,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的心跳急促而杂乱,胸口的起伏隔着厚厚的裘被也能清晰地看出,什么时候他已经衰弱至此了,就连这么躺着,只是呼吸,就像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眼睛越过裘毛,停在他脸颊边的那几根指印上,紫青的,印在他苍白如雪的脸颊上,分外刺目,突然觉得我自己很混蛋,事到如今,我还会怀疑他:即使冰天雪地的酷寒是他生命的死敌,他依然义无反顾的拖着病体赶来天山,即使只要散去功力,他就能活下去,他依然会选择拼死终结这场浩劫,不管走在哪条路上,他所选择的,始终都是牺牲最小的那种方法——除了他自己的牺牲之外。他所选的,始终都是以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好结果的那条路,唯有他自身是不在他考虑之内的,不管是别人对他的看法,还是他的生命,都不是他所考虑的。   我却从来都没相信过他,我对他的信任只要很小的一点东西就能打破,师父死的时候,我为什么要那么快就拔剑刺过去,为什么不能看透他眼底的悲凉,为什么不听他解释一下?在山海关时,我为什么要认定他是在利用我传信,为什么不能想一想,他帮我回到关内,自己却留在那个因为已经暴露了身份而随时都可能被杀的敌营内,如果不是全心为我着想,有哪个人会这么傻?在紫禁城再见,我为什么要怀疑他,为什么不想想他是为了让杜听馨帮他易容才带着她的?在储秀宫听到宏青说储秀宫的人是他授意杀的,我为什么要想避蛇蝎一样放开他的手,为什么不想一想,我们一直都在一起,他还病得一直在房内休息,怎么会有时间去命令谁杀人?看到他下令杀死那些人,我就指责他滥杀无辜,为什么不能想想,只要还能饶过这些人的性命,他就一定不会杀了他们?   我总是以为我爱他,用我爱的人应该如何如何去要求他,一旦觉得他做了违背我观点的事情,马上就会转过身去亮出獠牙,从来不会站在他的立场上认真的替他去想,我才是最自私任性的那个,说着我爱他,却一步步的把他推向死路,真是个混账,死一百次都不够的混帐。   紧紧贴着他的肩膀,我把脸埋进裘被里,掌中他的手依然冰冷,我深吸一口气,把脸拿出来,脱掉靴子上榻钻进裘被中,把被缝裹严,小心地抱住他的身子。   醒来的时候大概已经晚上了,萧焕轻拍着我的肩膀:“苍苍……”   帐篷里没有点灯,光线有些昏暗,我从温暖的裘被中探出头,迷迷糊糊的找到他的脸颊吻了一下:“醒了?好点没有?”   他点头笑笑:“好些了。”   我也笑笑,把裘被掀开一条缝跳出来,屋内早就放着几盆燃烧正旺的火盆,帐篷内有些火炭的微光,不算太暗,我还是先到桌前找到烛台,把烛台上插的几支蜡烛都点燃了,然后研墨准备纸笔。   走回榻前找到两只大靠垫,把萧焕扶起来靠好,再把纸和笔塞到他手里,我笑了笑:“我怕我听错了,还是你亲自来写吧,配你吃的药需要什么药材?虽然这里有些药材可能不大好找,我和苏倩他们尽力搜集,也不一定配不全。”   他点点头,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指间的笔杆,突然淡淡的问:“苍苍,你点灯了么?”   我正要去抚开他鬓边乱发的手僵在半空,数支一握粗的蜡烛把帐篷内照的亮如白昼,他却问我有没有点灯。   他觉出了我的停顿,略微抬头,笑了笑:“没什么的,只是这会儿眼前有些暗而已。”   我低下身子,托住他的脸,把他的头轻轻扳起来,那双曾经像夜空一样绚烂深邃的重瞳,现在完全变成了银灰的颜色,蒙在他瞳仁上的,已经不再是淡淡的薄雾,而是浓重的铅云。   四周一片寂静,我托着他的脸,没有动。   他蹙了蹙眉,把手伸出来,顿了顿之后,落在我的脸颊上,然后锁紧眉头:“苍苍,你哭了?”   我把脸贴在他有些冰凉的手心中,想要笑笑说没关系,眼泪却止不住的流下来。   他眉头微微展开,又皱紧,突然放开托着我脸的手,按在胸前轻咳了一声:“胸口有点疼。”   我“啊”了一声,连忙搂住他的肩膀,去抚他的胸口:“怎么样?很疼吗?要不要紧……”我愣住,他从来没说过自己哪里疼过,问他的时候,他回答最多的就是没关系,不要紧。   他笑了笑,轻拍我的手背:“我眼睛真的没什么,明天也许就会好很多,不用担心。”   我吸了吸鼻涕,刚才一着急,眼泪真的给吓回去了,结果还是他来安慰我,真不争气,明明他才是病人。   我笑了笑,点点头,从他手上把纸笔接过来,坐在榻上:“那还是你说,我来写吧,把每个字都说明白,应该也不会错。”说着我又笑了笑:“其实本来是想看你的字的,你字写那么漂亮,我自己字丑,就喜欢看写的漂亮的字。”   他笑了笑,向后靠了一些,把头枕在靠垫上,闭上眼睛,这才开口慢慢报出一个个药材的名称和需要的份量。   我认真的一个个工工整整地写好,又逐个确认了一遍,然后才把墨迹吹干,折好收起来,抬头看到萧焕靠在垫上闭着眼睛,呼吸微弱,似乎又睡过去了。   我起身抱住他的头,把靠垫移走,扶他躺下休息,刚把他的头放到枕头上,他就抓住了我的手,轻咳着,有些艰难的开口:“苍苍……告诉小倩,明日中午设宴……把各派掌门请来。”   我连忙点头答应,扶他躺好,帮他掖好裘被,又等了会儿,看他睡得沉了,才穿好靴子,披上外衣走出帐篷。   出门就看到一个凤来阁弟子站在门口,看到我就抱了抱拳:“凌姑娘,各位堂主都在邻帐等你。”   我点点头,还了礼,正要跟他走,想起来这座帐篷门口并没有人把守,不知道安不安全,就停下脚步向四周看了看。   那个弟子马上明了,笑了笑说:“姑娘放心,这里是凤来阁地方,凤来阁六千弟子,哪怕都不要了性命,也绝不会让阁主有任何损伤。”   我点头笑笑:“不好意思,我都忘了,到了凤来阁的地方,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那弟子也笑笑:“姑娘也是太过关心阁主,才会如此。”   我笑笑,边走边说:“是,有点紧张过头了。”   那弟子点头,笑了笑,忽然说:“姑娘和阁主相伴相依,琴瑟和谐,我们看了也很高兴的。”   我两腿一绊,差点跌倒……琴瑟和谐?什么时候这种专门用来形容夫妻感情的暧昧词汇都蹦出来了?还有,他说,我们,我没很大张旗鼓吧?难不成现在全凤来阁的弟子都知道我和萧焕的关系了?   我清咳了一声:“谢谢你们。”   那弟子轻快的回答:“不谢,阁主身边一直缺一个红颜知己,现在有了姑娘,我们真的很为阁主高兴。”   我继续清咳,暗暗翻白眼:什么红颜知己,是妻子,我可是萧焕货真价实的妻子。   说话间已经到了邻近的帐篷,我掀起帘子进去,那弟子就抱拳请退了。   我刚走进帐篷,坐在椅子上等候的那六位堂主就一起站起来看着我,我明白他们的意思,连忙说:“阁主还好,已经睡下了。”   六张绷紧的脸稍稍缓和了点,我从怀里取出药方交到苏倩手里:“药在沙漠里全丢了,这是配药要用的药材,无论如何,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找齐。”   苏倩点头:“我立刻派人抄上几份去找。”   “这事交给我来办吧,我对草药也熟些。”一个略带慵懒的声音插了进来,坐在帐篷最外侧的那个堂主懒懒的开口,他早已又坐到了椅子上,一手支着下巴,边懒洋洋似的说着,边把微眯的狭长眼睛转过来一些,斜睐着我和苏倩。   他一身纯黑的轻裘,再无装饰,额前却吊着一颗鸽蛋大小的血红色宝石,长发披散在肩,映着黄色的灯光,反射出微带暗红的诡异光芒。   邪魅到极致,同时也魅惑到了极致,这样的一个男子,天生有捕获别人眼光的能力。   看到我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他把眼睛又转过来一些,微微张开,衬着轮廓异常俊挺的五官,他眼中那抹碧色的光芒分外夺目:“怎么,凌姑娘不是阁主的人吗?”   我猛地噎了一下,这人太阴险了,他这一句话,一下盖了三层意思:我应该是喜欢萧焕的,我却在看他,我是不是转性喜欢他了……老狐狸!   我挑起嘴角:“见笑了,堂主的仪表风度着实令人惊喜,任谁都忍不住要驻留目光。”比含沙射影?我会输给你?边说边浅笑着向他抱拳行礼:“这位就是鬼金堂的素陵澜素堂主吧,久仰大名。”   “噢?”他对我话中的讽刺并不在意,而是轻挑着落在肩上的长发,淡淡地说:“用不着久仰吧,不是已经见过几次了?凌姑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我有些尴尬的干咳了几声,除了苏倩慕颜和聂寒容,凤来阁的其他几位堂主我的确都在集会里见过两三次,不过那时人多,依照规矩,所有堂主弟子又都身着白衣,混在人群里根本就差不多。这么想想,我几次都没有留意到这位如此抢眼的素堂主,也是正常。   “凌姑娘别在意,素他说话随性,只是和姑娘开玩笑而已,并没别的意思。”我正不知道该接点什么,坐在素陵澜身旁的那个堂主就已经开口,他淡淡的笑着:“素入阁前曾做过几年药材买卖,由他来为阁主找药,的确要比别人便利很多,如果姑娘还不放心,我和练也一起从旁相助,如何?”   他说话比常人要慢,偏偏每一个字都咬得异常清晰,听起来有种说不出的熨贴。   我连忙抱拳行礼:“有三位堂主去办,还有什么不稳妥的。”   那个堂主笑笑,没再说话。   苏倩走过去,把手中的药方递给他,那堂主接了,小心的收好,依旧笑着没说话。   凤来阁的七位堂主,驻扎在总堂内的张月和星日两堂的堂主分别是苏倩和慕颜,各地的五个分堂的堂主,井木堂聂寒容,鬼金堂素陵澜,柳土堂谢楼南,轸水堂宋蔚晓,翼火堂练谋(咳……客串,客串),这五人中,我除了和聂寒容相对比较熟,记得宋蔚晓之外,其他三个人一直没有什么印象,听这个堂主说话的口气,他应该就是柳土堂的堂主谢楼南了。   想到这里,我又向他抱了抱拳:“谢堂主。”   他微微笑了笑,颔首还礼。   行礼行了半天,刚想把手臂放下,冷不丁的注意到侧面有道直直的目光,把头转过来,对上了一个没有一丝温度的黑亮眼睛。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人,太漂亮了。和萧千清不同,萧千清的容貌是媚,艳丽入骨,一丝一环的扣住你的眼睛,等你沉入到那泓潋滟的波光中时,想惊觉,已经晚了。这个人和萧千清完全不同,他是漂亮的,五官完美到没有一丝瑕疵,秀眉凤眼,削鼻薄唇,这么漂亮的一张面孔,却像是东瀛艺人手中精致的木偶,沉寂而木然,简直不像有生命。   看到我在看他,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终于动了动,他点了点头,声音也冷冷的没有起伏:“我是练。”   我扯扯嘴角,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练堂主。”   练谋直直点一下头,把眼睛转开,接着愣愣的看住帐篷角的一点。我怀疑没别人的时候他是不是要半天才会动一动眼珠。   既然已经见过三位堂主了,我顺势抱着拳把剩下的两个堂主也见了,算是来天山之后和几位堂主间的正式见礼。   给聂寒容行礼时,他笑得颇为暧昧,还礼说:“客气。”给那位宋蔚晓堂主行礼时,他立刻起身还礼,笑容依旧温和灿烂,却没有说话。   等都见了礼,几个人随便坐下,我抬头在那五个堂主脸上转了一圈,再想想苏倩和慕颜的容貌,真要怀疑凤来阁是不是个以貌取人的地方了,这一室的漂亮脸孔简直晃的人睁不开眼睛。   坐下之后,我先开口:“阁主刚才吩咐我说,明日中午他要设宴,见见各派掌门。”   苏倩答应了一声,帐篷内一阵寂静,所有人脸上又蒙了层霜。   我要说几句话缓和一下气氛,想到萧焕现在的情况,居然捡不出一句话来。   “那些混帐!不是他们故意拖延,阁主根本就不必来天山!”那个看起来总是懒洋洋的素陵澜突然迸出了这么一句,他眼中的碧色光芒凛冽的一闪:“每次进攻都推推托托!究竟是中原武林在讨伐天山派,还是凤来阁在讨伐天山派!混帐!”   “嗯,这也没有办法,即便那些门派总是拖拖拉拉,我们也不能真把他们撇在一边独自去攻天山派。”素陵澜身边坐着的谢楼南淡淡说,素陵澜发了那么大火,他把话头接过去,却自然的像是一个人在说话:“师出总要有名,中原武林可以讨伐天山派,凤来阁却不能去讨伐天山派。”   我低头想了想,问苏倩:“现在的情况是怎么样的?”   苏倩看了我一眼,回答:“现在的情况是,北坡陡峭结冰,根本不可能攻上去,南坡的几个关卡却给天山派守的固若金汤,致使久攻不下。”   “上一轮和上上轮进攻,都是我们凤来阁打的头镇,我们牺牲弟子性命,终于抢占到一点有利地形时,却没有一派的人肯一起上来守住。”聂寒容在一边补充。   “这么说症结在各派不能同心协力上了。”我点了点头:“天山派再厉害,终究也只有一派之力而已,只要各派合力,攻下来不是难事。”   素陵澜冷哼了一声:“你说得轻巧,如今人心早就散得七零八落,怎么个同心协力法?”   “阁主不是来了吗?”我笑笑:“阁主吩咐说让我们准备明天设宴招待各派掌门,我们就只用准备明天设宴招待各派掌门,不就行了?”   素陵澜眯上他那双狭长的眼睛看着我,忽然哈哈笑了,靠在椅子上转头去向谢楼南:“听到了没有,小南?有意思。”   谢楼南也笑:“是,有意思。”   聂寒容瞥瞥他们两个,嘴角挑起:“两头老狐狸。”   素陵澜摸摸下巴,笑得邪魅:“小容儿莫非是在羡慕我和小南心有灵犀?”   聂寒容薄唇一抿,似笑非笑:“这种玩笑,去和你家小南和练开去,下次再开到我头上,小心我的银华弦不饶人。”   素陵澜懒笑:“小容儿还是这么严肃,一点都不好玩儿。”他边说,边起身一挑长发,修长的身形宛如凌空展翅的黑鹤,笑容依旧慵懒:“小南,练,我们还有给阁主配齐药材这要紧的事情,寒夜深沉,诸位别过。”   他说着,真就一把拉起眼神飘忽,靠在椅背上不知道是在打瞌睡还是在发愣的练谋,一拱手,就向帐外走去。谢楼南跟在他们身后告辞,这三个人还真说走就走。   聂寒容轻叹了一声,也起身告辞,宋蔚晓算是留在了最后,依旧是沐如春风般的淡淡微笑,还是一言不发,拱手退着走了出去。   我看看苏倩,苏倩再看看我,她笑了笑:“每个女人都会认为自己的爱人无所不能。”   我哈哈笑了起来:“是,每个女人都会这么以为。”说着清咳了一声:“只不过我这个女人会比较清醒地这么以为。”   我笑了笑:“各派之所以心存顾忌,不肯出全力,有人从中作梗是一方面原因,还有很大一方面原因是别派的人认为他们派都是倾力而出,凤来阁却连阁主都躲在总堂里没有来,久而久之,自然心生芥蒂。所以说,只要萧大哥来了,对别派来说,就是表达凤来阁诚意的最好方法。这最大的疙瘩都结开了,难道我还不相信以萧大哥的能力,他会把这盘散沙一粒不漏的再捏到一起来吗?”   苏倩点头,叹气:“是,的确迎刃而解。”她轻轻摇头:“这个人,他只用往这里一站,什么都不做,就抵得过再来几千弟子了。”   我笑笑,赶快问:“慕颜呢?我听聂寒容说他受伤了,好像还伤得挺厉害,现在怎么样?”   苏倩“啊”了一声,顿了顿说:“几天前在山上被人刺了一剑,宽剑从后背透到前胸,给救回来的时候差点就断气了,现在是保住命了,不过一直都昏迷着,还没有醒。”   知道慕颜生命无碍,稍微松了口气,我点点头,心里又紧了紧,那个总是挂着一脸满不在乎的笑容和我说笑的人,怎么会就受了那么重的伤昏迷不醒了。   苏倩看看我:“现在守在天山上的并不是只有天山派,还有些灵碧教的人。”   我转头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苏倩一笑:“等见了那个人,你就明白了。”说着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我带你去看看慕颜吧。”   慕颜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狼狈,他合着眼睛躺在裘被之中,除了脸色有些苍白,面容平静的就像是在睡觉。   我没有多留,看过他之后就赶快回到我和萧焕的帐篷里。   我早抓着一个帮众吩咐他煮一小锅清粥,这时候回去用木碗盛了端进帐篷里,把萧焕扶起来喂他吃粥。   前几天在路上,无论如何,喂他清粥总还能咽下几口,今天却喂下去一口就吐出来,再喂了还吐,吐出的粥都是玫瑰色的,一口里分不清到底是血多,还是粥多。   试了两三次之后我就不敢再试,打来热水替他抹净了身子,小心的扶他睡下。   我不敢远去,披上另一床裘被,躺在床沿上握住他的手,睡一会儿就抬起头听听他的呼吸,这样迷迷糊糊的对付到天亮,我的耳朵一下给一只冰凉的手揪住了。   睁开眼睛抬起头,脸前赫然是素陵澜的脸,他还穿着昨天晚上的黑裘,发丝和衣服都有些零乱,身上的带着清凉的寒气,看来是在外奔波了一晚。   看到我醒了,他放开揪着我耳朵的手,得意地一指门外,声音极轻:“药配齐了。”   我翻身坐起来,一下掀掉身上的裘被,飞快的瞥一眼萧焕,他合着眼睛依然睡得很沉。   我赶快跳下床,七手八脚的穿衣服,压低声音:“这么快。”   素陵澜轻笑着点头,目光却动也不动的停在萧焕脸上。   我一跳一跳的套靴子,看看他,忍不住低声问:“你干什么?”   素陵澜依然瞬也不瞬的盯着萧焕,隔了很久才挑了挑嘴角:“真美。”   我身上一阵恶寒,打了个寒颤,一个箭步挡到他面前:“看够了没有?”   素陵澜收回目光,上下打量我:“害怕我跟你抢?”   我又一阵恶寒,这个人,永远都懂得如何用一句话就让你拜倒。   我翻翻白眼,抬手拽住他的衣领,把他拖到帐外。   帐外谢楼南早捧了几包草药在等了,看到我们出来,笑着把药递给我:“都在这里了,凌姑娘还是再查看一下,免得搞错。”   我点头接过来,向他笑了笑。   谢楼南回我以微笑,问:“阁主还好吧?”   我连忙点头:“还好。”不管素陵澜多不着调,凤来阁还是有稍微正常点的堂主嘛。   谢楼南接着问:“阁主的睡容好看吗?”   “哈?”我完全愣住。   “好看,自然是好看。”素陵澜在一边极其自然的接上,咂咂嘴:“看了那么美的脸,我今天至少能多吃两碗饭。”   谢楼南轻叹一声,极为惋惜的道:“早知道还是我去的好。”   我……我早该知道,能和素陵澜厮混在一起的,正常不到哪里去。   我合上嘴,转身,撇下这两个人捧着药径直回帐篷。   到帐篷里把萧焕叫醒,问了他药的煎法,赶快把药煎上。   好不容易等药煎好了喂萧焕吃下,然后就是梳洗吃早饭,这么一圈忙下来,也快到了中午的时候,苏倩早就向各派掌门下了请柬,中午要在凤来阁的帐篷中设宴款待。   我觉得差不多也该准备了,就扶萧焕靠在软垫上,找了把牛角梳子给他梳头。   他的发质又软又滑,握在手里,就像握了一把黑亮的绸缎,我用牛角梳蘸了热水,把他的头发分出来一些披在肩上,剩下的梳好了挽成髻用一个白玉环固定在后脑,再插进两支同色的玉簪,短小的玉簪扣住玉环两端,流苏状的玉粒从簪头垂下来,正好在耳廓处露出一点。   梳好后我把萧焕的肩膀扳正,严肃的打量一下,然后点头:“漂亮。”   他一直靠在垫子上微眯着眼睛任我打扮,这时候笑了笑:“随便挽个髻就好了,梳这么复杂的发式干什么?”   时间还早,我懒得再动,就坐在床沿上抓了一把他散在肩上的头发把玩:“怎么了?我让你更好看点,好看到雪真大师和秋声道长见了你都迷得昏了头,不好?”   他笑笑,往垫子上靠了靠,没有说话。   我把他的头发在手指上绕成个圈,想起早上见到的素陵澜和谢楼南,忍不住又寒一下,就问:“你的那些下属,有没有什么对你不敬的举动?”   他有些奇怪的皱皱眉:“怎么样的不敬?没有吧。”   “啊?就是盯着你看,对你动手动脚之类的……”我解释。   “谈话时多注视一下,相携御敌时互相扶持,也算么?”他随口说,又笑了笑:“不过陵澜倒是说过,如果不是因为我这张脸,他早就不在凤来阁了。”   就知道那个素陵澜不是好东西,该看也看了,该摸的说不准也摸了,我气的:“你怎么管教下属的?这叫轻薄,轻薄!懂不懂?”   他笑笑:“难道我要叫他们对我三跪九叩?两句玩笑话而已,不算什么。”   我翻翻白眼:“是,你待下宽和,宽和到人家轻薄你也没关系。”边说边想起:“昨天聂寒容当着你面开玩笑说他有意思要把你的人头十万两黄金卖了,你一点反应没有,你们也真可以了。”   他笑起来:“那个啊,要是寒容真想,他就不会当着我的面说出来了,他知道我相信他。”   我叹了口气:“是,是,我知道你们信任彼此信任的不得了,好了吧。”说着,突然压低了声音,笑睨着他:“阁主啊,其实训聂寒容的时候,我自己也动心了,我现在跟你说,我想要那十万两黄金应急,所以要把你的人头卖给别人换钱,你信不信?”   他微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你真的缺钱?凤来阁也可以凑十万两黄金给你的。”   我绕头发的手停了下来:“这么说你相信我会为了十万两黄金把你的命卖了是吧?”   他又愣了愣,笑笑,轻咳了两声:“我这条命值十万两黄金,实在太多了点。”   我笑笑:“是吗?”转过脸去,鼻尖却猛地酸了一下,他真的以为如果需要,我就会把他杀了去换钱。   我转回脸,把手放在他的肩头:“笨蛋!你比十万两黄金值钱多了!”我看着他深吸口气:“你最少值一百万两黄金好不好?”   他愣了,随即挑起嘴角笑:“啊,还真是多。”   我把手从他的肩膀上移下来,抱住他的身子:“萧大哥,再相信我一次吧。”胳膊不由自主地收紧,仿佛只要稍稍松一下,他就会从我臂弯中消失:“相信我绝对不为了钱杀你,相信我对你的关心不比苏倩他们少,相信我比很多人都了解你,我会努力的相信你的,不再怀疑你,不再指责你,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你要做什么,都会支持你,再也不会犹豫……”声音哽在喉咙里,生疼的:“所以,请你也相信我好不好?相信我……”合上眼睛,把余下的话咽下去:相信我是爱你的,不比任何人所能给予的爱少,不比任何生死不渝的爱情单薄,我爱你。   他的手臂抱过来,他的声音里有丝惶急:“你在说什么,苍苍?苍苍,不要这样……”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着他,扬高声音:“我在说……相信我,我一定能够成为你的得力助手,让我做副阁主吧?”   他蒙着浓浓雾气的眼睛暗了暗,舒了口气之后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我连忙扶住他,他扶着我的手臂摇摇头示意无碍,等到咳嗽稍停,就抬起头笑了笑:“副阁主……你怎么突然想做副阁主?”   我笑笑:“在沙漠里时,你不是说过么?正发愁着找不到一个人来做继任的阁主?我觉得我可以坐这个位子的,不过我在凤来阁里资历尚浅,也没有什么大功劳,如果你不在了,突然由我接手,就算我是你的弟子,于情于理都不太合适。所以我想让你现在就任命我做副阁主,那么到时候就会好说的多,而且你现在身体这么差,有些事情我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帮你代劳了?怎么样?就算放个水给我了。”   他用手帕按着嘴,靠在垫子上断断续续的咳嗽,听到这里,就移开手帕点头笑了笑:“这么做……倒也省心。”   我拍手:“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他点点头,有些疲乏的合上眼睛:“的确……很多事情,我没有精力再管了。”   “嗯,那交给我做就好了。”我接上一句,在心里悄悄补充:最好什么事情都交给我,你就在后面乖乖的休息。   正想着,他张开眼睛,扶着我的肩膀从垫子上坐起来,笑了笑:“各派的掌门大概快要到了,我们也要准备走了。”   我点点头,小心的扶他下床,看到他依旧苍白的吓人的脸色,忍不住说:“太勉强的话,还是不要去了吧。”   他扶着我的手臂站直,轻笑了笑:“放心,我至少还不会在他们的面前倒下。”他又笑了笑:“况且,这次也要趁着各大派掌门都在,宣布凤来阁有了副阁主。”   “啊?真的要这么郑重的任命我啊。”边笑眯眯的说着,边赶快替他收拾更衣。   瑞云暗绣的青衫,外罩翻领的雪色狐裘,白色的中衣在领口处露出一点边,腰间是一条墨白两色玉拼成的腰带,腰带上坠下一个翠色的玉玦,都穿好了抬头打量一下,突然觉得养心殿那些女官太好做了,萧焕简直好打扮到不管你给他穿什么都不会难看的地步。   今天早上起床之后,萧焕眼中的浓雾虽然淡了些,不像昨天晚上那么重了,不过还是影影绰绰的看不清瞳孔。   都做好之后,我站在他身侧握住他的手:“待会儿见了各派掌门,如果突然看不到东西了,就捏捏我的手,我来想办法。”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太不舒服撑不下去的时候,也要捏我的手。”   他答应了一声,微低着头,帐顶倾泻下来的白光勾勒出半边清隽的侧脸,我微微用力,把他冰凉的手握的更紧。   一起走下去吧,不管前方有着什么,不管还能走多远,至少从此刻起,我不要再有悔恨。 下卷:杨柳风篇 云自心   我和萧焕赶到设了宴席的那个大帐篷的时候,各派的掌门差不多都已经到齐了,围着长桌坐成一圈。   这是个没有多少悬念的宴会,少林方丈雪真大师和武当掌教秋声道长一向是稳坐钓鱼台,无论什么问题,一概不发表意见,四大山庄由于地处江南,不论是地域还是经济上,都依赖凤来阁良多,一直都是站在凤来阁这边的,七大剑派中,除峨嵋派和凤来阁有些不好摆到台面上的恩怨,其他各派明里也都是站在武林公义这边。   因此我和萧焕坐下,满桌人一番笑谈下来,不管各派是不是还私下里各有打算,这支征讨大军表面上已经是拧成一股绳了,几位掌门还颇为关心的询问萧焕的身体状况。   萧焕一直谈笑自若,不过自宴席开始后就没动桌上任何东西,桌下握着我的手本来就冷,更是冷的越来越厉害,这时候笑着谢了那几位掌门。   眼看这个宴席就要平安的渡过去,长桌的尽头突然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中原武林困在博格达峰下数月无所作为,如今既然白先生已经到了,想必形势就要为之一转了,我和在座的几位掌门都翘首企盼的很。”   我顺着声音看过去,说话的是峨嵋派的代掌门兰若愔(耶,感谢小兰花友情出演,放鞭炮,啦啦),峨嵋派的掌门惊情师太一来因为筋脉全断武功无法恢复,二来她挟私怨以卑鄙手法击伤萧焕的事如今人尽皆知,估计她也没什么脸再在博格达峰下现身,因此这次带领峨嵋派弟子前来的就是代掌门兰若愔。说到这位兰掌门,他出身官宦世家,幼时因为体质孱弱而被送入峨嵋派习武,本意不过是强身健体,但却因天资过人,数年前尚且只有十五六岁时,就已经是少年英侠中的翘楚,年轻一辈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很得惊情师太的器重,要不然也不会在向来重视女弟子的峨嵋派中崭露头角,被任命为代掌门。   我很早就听说过他的大名,只是没想到他本人会是这样:长发以黑玉簪挽成很随意的一个发髻,垂在肩头,淡漠的凤眼中隐隐氤氲出水汽,仿佛是看穿了这茫茫红尘般的倦怠,面容却偏偏是玉一般的温润和煦,衬着肩上玫红色的重裘,明艳的不能逼视。   我笑笑,捏捏萧焕的手,自这个宴席开始之后第一次说话:“兰掌门的意思,是要我凤来阁先拿出点功绩来为各派做个表率了?”   兰若愔没有想到我突然出声,这么直接就说出了他的意图,长眉一挑,原本就带着三分笑意的嘴角扬的更高:“这位姑娘是……”   “这也是今天我准备告知各位的,”萧焕淡笑着把话接过去:“自今日起,我的弟子凌苍苍就是凤来阁的副阁主,各类事务,她都有全权处理的权力。”   这话一出,在场的诸位掌门都有些动容,毕竟在他们眼里,就算萧焕不在,凤来阁的继任阁主也会是掌控着几乎一半大权的苏倩,现在突然出来一个不过是近一两个月才稍微有点名气的我来做这个明摆着是下任阁主人选的副阁主,多少有点惊讶是免不了的。   我依然笑着,等萧焕说完,就笑了笑:“各位掌门都是聪明人,咱们也就不说暗话,这次来回疆讨伐天山派,就算不是凤来阁主持,也多少算是凤来阁发起的,如果凤来阁不先拿出点成绩来,各位一定会觉得说不过去吧。”说到这里,我笑了笑,把话锋转过去:“成绩和成效,凤来阁是一定会拿出来的,只希望各位在看到成果之后,能记起我们中原武林来天山的目的,是互相攀比观望,还是匡扶武林正道,威扬武林正气!”   我边说,边捏了捏萧焕的手,起身离座低头抱拳向萧焕行礼,提高了声音:“属下凤来阁副阁主凌苍苍,现在向阁主请战,我愿为前锋,率领阁中弟子于三日内攻下第一道关卡,扬我凤来阁之威,扬我中原武林之威!”   萧焕微不可查的扬了扬嘴角,声音沉稳而威严:“准了。”他略顿一顿:“凌苍苍,上次的责罚就算了,希望你能戴罪立功。”   我微微抬头,对上他雾气深重的眼睛,他轻轻的颔了颔首,眼中有淡淡的笑意。   我抱拳,重重的低下头:“属下一定不负阁主所望。”   抬起头时,目光扫过在座的各位掌门脸上,然后在一排肃穆或状若肃穆的脸孔里,发现了兰若愔含着淡淡玩味的笑脸。   我坐下来,重新握住萧焕的手,他手指微微抬起,拍了拍我的手背。   宴席很快结束,各位掌门告辞离去,我赶快扶着萧焕回了帐篷,他虽然没有吐血,不过惨白的脸色和唇色看得我惊心。   在帐篷的榻上躺下了之后,萧焕也没休息,而是让我把各堂的堂主都叫了进来,又是一番交待,说明了任命我为副阁主的事,安排协助我攻克第一道关卡的人手和进攻的路线策略。   他靠在垫子上,每说几句话就要闭上眼睛轻咳着调息一阵,却对天山上的地理状况和如今的形势了如指掌,方略步骤也安排的有条不紊。   我认真听着,一条条记牢。   交待完毕之后萧焕总算睡下,我和几位堂主退出去进一步商讨进攻的具体事宜。   刚在隔壁帐篷里坐下,苏倩就笑了起来:“好啊,有你的,背着我们就要了个副阁主过来,真是仗着阁主宠你。”   我老着脸皮一本正经的抱拳:“这个嘛,职位越高,责任就越重,往后还要多仰仗各位提携了。”   素陵澜还是懒洋洋的:“你做不做副阁主我无所谓,反正这么着也的确能替阁主分些忧,看着阁主那样的身子还要操劳,我真是心疼啊。”   我翻白眼,这么无耻的话,他是怎么说的这么堂而皇之的。   素陵澜说着,突然话锋一转:“我说,你跟阁主都那样了,你们怎么不干脆成亲,你要是阁主的夫人,阁主就算把凤来阁给了你,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我看乡巴佬一样的瞥他一眼:“我本来就是他夫人,我们早八百辈子就成过亲了。”   “啊?”素陵澜笑起来:“成过亲了?怎么从来没听说过?真是的,我们也没赶上讨杯喜酒。”   我再瞥瞥他,决定还是据实相告:“你听说过的,喜酒虽说不一定吃过,不过婚礼应该算是也参加了。”当年萧焕和我大婚,天下大赦,各地税收减免五成,九品以上官员皆有封赏,举国狂欢三日,凡是大武的子民,都能算是参加过婚礼了吧。   素陵澜摸摸下巴:“这样啊……”   聂寒容在一边估计是听得不耐烦了,开口:“得了,得了,别闲扯了,快说点正事吧。”   我和素陵澜、苏倩三个人同时回头看他,我先说话:“不是吧,我们不是在闲扯。”   苏倩点头:“我们不是很严肃的在议论凌姑娘到底能不能胜任我们凤来阁副阁主的事宜?这可是的大计。”   素陵澜再摸摸下巴,眯眼笑:“我的小容儿呀,你认真过分的时候真可爱。”   一直没说话的谢楼南清咳一声,一直在看地板的练谋继续看地板。   聂寒容抽抽嘴角:“算我什么都没说。”   ……   大计议论完毕,接下来商量攻打第一道关口的安排,萧焕虽然给了方略,不过具体由谁统领如何布署却没有说明,我们几个商议了一下,最后决定由我、素陵澜还有谢楼南兵分三路,分别带人攻入关口,苏倩和精通奇行八卦之术的练谋留守营地,宋蔚晓早就和石岩宏青一起,在距离第一道关口最近的据点驻守,我们这次攻打,就由他们做接应。   天山派海刹宫坐落在博格峰旁的一个山谷高处,背靠险峰,前方的山脊易守难攻,天山派在必经之道上错落的筑起了五道关卡,分别派人把守,中原武林在天山下盘庚数月,也只在第一道关口上和天山派抢来抢去,几次都是刚刚站稳脚跟,很快就被赶了出来,现在正值隆冬时节,雪线下移,山岩积雪结冰,更加险峻难行,攻打的艰难程度比盛夏深秋时更甚,我们分三队在午后冰雪开化的时候发动攻势,直到暮色降临,才勉强占据了关卡。   之后安顿伤亡的弟子,看着那些死去的凤来阁弟子被抬过来放在地上排成一排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笑,素陵澜的声音依旧慵懒:“翻手覆手间操纵人的生死,这个权柄,我还以为你不敢握住。”   我回头向他笑笑:“没办法,随便干干了。”   他也笑,以手支住下巴,微低下头不再说话,额上的红色宝石在眉心投下一抹胭脂一样的光华。   当晚我们就留宿在关卡内,第二日其余各派的人也赶到关卡内,天山派虽然又发动了几次攻势,始终都没有再抢夺回关卡,中原武林总算是牢牢占住了这道关卡。   等到第三天,萧焕和各派掌门也到了山上,凤来阁既然践约打下了第一道关卡,往下的合作自然是一帆风顺,没有多大争执就定下了往后的计划。   关卡上房屋逼仄,聚集在此的各派人马只能委屈挤着,不过就算如此,我还是安排人留下了一间单独的房间给萧焕,议事完毕之后就把他拉进去按在榻上休息。   他气色看起来比前几天好了些,咳嗽仿佛也少了,自来到关卡后一直谈笑如常,这时候被我按在了榻上躺下,就没有说话,笑了笑之后合上眼睛休息。   我帮他掖好裘被,又等了会儿,看他呼吸匀停了,才从屋内退出来。   我离开之后,萧焕的食宿和用药就由一名弟子负责,我把那弟子找来,问了萧焕这两天的情况之后就把活儿又接过来了。   支起小炉灰头土脸的煎药的时候,想我是不是习惯照顾萧焕了,怎么这些活干得这么自然?这样也好,反正我现在想到别人给他喂药擦洗身子就别扭。   煎好了药,把药汁慢慢滤到碗里,闻着药味,突然觉出这跟郦铭觞留下的那些药的药味并不一样。不是萧焕怕苦,故意给自己开不那么难喝一点的药吧?   捧着药碗,我吐了吐舌头,真拿他没办法。   萧焕睡下时已经是下午了,临近黄昏的时候我去叫醒他,一起吃了晚饭,然后看他喝了药。   把药碗放下,我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因为他身体好转,有些高兴:“快点把天山派打下来就好了。”   他点头笑了笑,现在他瞳仁中的雾气只剩下了薄得几乎看不出的一层,添上了笑意之后那双深瞳就明亮瑰丽的夺人心魄:“不会很慢。”   我点了点头,看着他笑了笑,一时间脑子里什么话都没有了,只是抱住他,把头放在他的肩膀上。   鼻尖蹭住他的脖子,温热的触感透过肌肤传了过来,我忍不住又笑了,怎么觉得这会儿我有点傻乎乎的。   把头抬起来,在他的薄唇上轻吻一下,我笑了笑:“怎么会稍微高兴点就觉得有什么东西要丢了一样。”   他看着我笑了笑,没再说话。   晚上我照旧借着就近照顾的理由和萧焕挤在一张榻上睡了,他一夜睡的都很安稳,不但没有咯血,连咳嗽也少了很多。   第二天各派发动攻击,一鼓作气打下了第二道关卡,接下来几天进展都颇为顺利,第三道关卡双方还作了番争夺,此后第四个关卡天山派气势已颓,没做多少争夺就放弃了。   眼看中原武林马上就要打到了海刹宫中,有点奇怪的是,苏倩曾说过灵碧教的人也在山上,但是至今为止都没有看到他们的身影,江湖传闻中武功深不可测的天山派掌门天山老怪也一直没有现身,不过可以肯定,照此情形发展下去,海刹宫的攻陷指日可待。   我整天带着弟子们杀来杀去,满眼都是硝烟和鲜血,满脑子都是想着怎么样才能占据下这个关卡,别的事情反倒没时间想了。   这天刚在第四道关卡给弟子们交待完任务,就远远的看到一个夹在人群中的白色身影,萧焕正和雪真大师秋声道长边说着什么,边慢慢的向这边走过来。   关卡上的朔风吹过,卷起细散的雪沙,萧焕以手拂着额上被吹散的乱发,雪狐裘的下摆随风微微展开,喧杂的人群不时从他身前穿过,间或有弟子停下来抱拳问安。   我突然忍不住,提起衣摆就跑了过去,跑到他面前一把抱住他:“萧大哥。”   他的怀抱是温暖的,带着淡淡的药香,他揽住我的肩膀拍了拍,笑着:“苍苍,快放开,这么多人都在呢。”   我赌气似的把他抱得更紧:“不管。”   身边传来两声清咳,我的脸被扳了起来,从眼角里看到雪真大师和秋声道长都侧着头。   萧焕托着我的下巴低头在我嘴唇上轻吻了一下,笑了笑:“听话。”   热血猛地涌上脑门,一阵眩晕,我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东西,抓着他的衣袖半天才憋出了一句:“你第一次主动吻我。”   他笑着:“我知道。”   我吸吸鼻涕,点起脚尖在他嘴唇上回吻一下:“虽然你还欠我好多下,这一下还是还给你。”   他继续笑,明亮的深瞳中满是笑意:“那就谢谢你?”   我从他身上爬下来,依然牵着他的袖子站在一边:“不客气。”   迷迷糊糊的被萧焕牵着,边走边听他继续和雪真大师秋声道长说话,过了很久,才懵懂的想起:我说的那些话听起来是不是很蠢……   正愣着,听到关卡前一片忙乱,有个凤来阁弟子匆忙过来报告:“关外有个人指名要见阁主。”   我一激灵,使劲掐了掐手心,赶在萧焕开口前问:“只是一个人?”   那个弟子抱拳回答:“是一个人,站在关外指名要见阁主,并没有出手。”   我点头,抬头和萧焕对看一眼,同时向关卡的女墙走去。   从墙上往外看去,满目煞白的清雪中一个嫩绿的身影站在一片巉岩之上,衣摆临风舞动,宛如一朵怒放的雪莲。   看到我们出现在墙头,她抬头微微一笑:“白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清亮的声音,略带傲气的笑容,变犀利了的眼神,这位突然出现的少女是无杀!失踪了数月,我一直在担心着她的无杀。   无杀从衣袖中取出一张纸笺夹在指中,微挑眉毛:“灵碧教玉龙雪山无法无天堂堂主钟无杀,来替教主传信给白先生。”话音未落,她手中的信笺快如流星,携着劲风平平的飞了过来。   萧焕伸指,轻巧的就夹住了信笺一端,并不拆开来看,点了点头:“辛苦钟副教主。”   无杀展眉一笑:“白先生客气。”说着挥手转身欲走,露出了背上的宽剑。   我快步赶到墙口,大喝了一声:“钟无杀!”   无杀停下脚步,并不回头:“凤来阁的凌姑娘,有何指教?”   “你做了灵碧教的副教主?”   她轻笑:“你看不出来么?副阁主姑娘?”   “是你刺伤了慕颜?”   她的背僵了一下,还是笑:“怎么?那个人还没有死吗?”   我深吸口气,声音气的发抖:“死了!死的干净了!你可安心了?”我气的头晕,抓起女墙上的一把雪,团一团就砸了过去:“你这个懦弱的浑蛋!钟无杀,我没想到你这么没用,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不敢抓住,你没用死了!”   雪球砸在无杀背上,她的肩膀晃了晃,冷笑了一声:“是,我没用,也强过你死守住一个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你就等着什么都没有了再去要死要活吧!”   我吸了一口凉气,喉咙噎得发疼,怎么能说这么恶毒的话?   我咬着牙冷笑:“好,我凌苍苍没有你这样的朋友,你滚……”   话说到一半,眼前突然黑了一下,萧焕抢着揽住我的腰:“苍苍。”   我再也不看无杀一眼,转身抱住萧焕,把脸深埋在他胸前,摇了摇头:“我没事。”   我有什么资格骂无杀?我其实是在生我自己的气吧,我比谁都清楚亲手伤害了心爱的人之后的感觉,不止是后悔那么简单,也不仅仅是痛恨到想要毁了自己,那种感觉,绝对不会被淡忘,它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清晰刻骨,当你想起来要去挽救的时候,通常会发现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   萧焕也静静地抱着我,隔了一会儿拍着我的肩膀笑了笑:“不是要哭这么久吧?”   我抬起头,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瞥了他一眼:“笑这么开心,看小姑娘吵架这么有意思啊?”   他笑着摇头:“一般,一般,看天下第一大教灵碧教的副教主和凤来阁的副阁主吵架吵到丢雪球才有意思。”   我想到刚才怒极扔过去的雪球,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点着他的肩膀:“得了,你就站在一个老男人的位置上狠狠嘲笑吧。”   说着想起来无杀刚刚送来的信,就从萧焕手里抢过信封来拆开了看,里面只有一张素笺,写着一行娟秀的字:海刹宫双手奉上。   我抬起头看萧焕,他像是早就料到了信中的内容一样,微微笑了笑。   海刹宫双手奉上,她是想说,海刹宫不是我们打下来的,而是她拱手送出的。自萧焕来后,中原武林就节节胜利,久而未克的天山派简直就像是等着萧焕来破一样,中原武林和天山派谁胜谁负都不重要,她果然只是等着要取萧焕的性命的。   我双手一合,利索的把那封信连着信封撕成碎片,向女墙外的万丈悬崖一丢,拍了拍手,回头向萧焕一笑:“今天晚上再给我炖次羊肉吃吧,上次那个汤味道实在太好了。”   萧焕笑着点头:“好。”   和他牵着手找到厨房,厨房里什么都没有,我就四处叫人去找羊肉和配料,惊动了一帮好事的弟子,最后由他们跑到山下新杀了一头肥羊抬上来,洗肉的洗肉,支锅的支锅,居然炖出了一大铁锅的羊肉,不但凤来阁弟子挤过来吃,连守在第四道关卡上的别派弟子也都端着碗跑来了。   一群人彻底发泄了连日厮杀的郁气,吃的吃,抢的抢,嘻嘻哈哈的没大没小,我扎进人堆里千辛万苦才抢了两碗羊肉汤,挤出来找到萧焕,两个人跑到角落捡了一个没人的角落坐了。   快到月中了,透过参差的女墙,可以看到天际那轮将满的圆月,月光的清辉均匀的洒在裹满白雪的连绵群峰上,天空是深邃的蓝宝石一样的颜色。   捧着热汤喝得全身都暖洋洋的,放下碗,我把头靠到萧焕肩膀上,合上眼睛晃着双腿。   他把我端来的羊肉汤只喝了一口就放到了一边,这时候伸出胳膊揽住我的腰:“苍苍,累了?”   我“嗯哼”了一声,依然闭着眼晃腿。   他笑了笑,揽着我腰的手轻拍了拍:“你这几天太累了,往后我少交给你些事务。”   我又“嗯”了一声,抬起一只眼睛的眼皮仰头看他:“萧大哥,怀孕的孕妇是不是容易累?”   他微愣一下,眯上眼睛轻笑起来:“是,不过那要等到受孕两三个月之后了。”   我叹气:“这么久啊。”   他笑笑:“是,要表现出症状最起码要这么久。”他说着,伸手握住我放在膝盖上的手,停了一下:“不过是否怀孕,现在已经可以通过脉象看出了。”   我“啊”了一声:“那我怀了没有?”   他点头:“我来看看。”说着手指搭上我的尺关,沉吟着诊起脉来。   我紧张的捕捉他脸上的每一丝变化,催着:“怎么样?”   他蹙起眉头:“嗯?怎么诊出苍苍怀了一只小羊……啊,那小羊说,它是刚刚才被苍苍吃到肚子里去的……坏了,这要是生出一只小羊来可怎么办?”   我愣愣的眨眨眼睛,扑上去掐他的脖子:“你耍我!”   他伸臂接住我,笑着轻咳:“不好意思,这是诊不出来的,我开玩笑。”   比在他脖子上的手连一点劲儿都没敢用,我恶狠狠的松开,抱住他的头,还是有些余怒未消:“我还以为你很认真的在诊脉呢!”   他轻拍着我的肩膀笑:“精神好点了?垂头丧气的可不像苍苍。”   我点了点头,起身吻了吻他有些苍白的面颊,替他挡住入夜之后雪山上越来越湿重的寒风:“手都凉透了,快回房吧。”   他笑着点头,扶着我的胳膊站起来。   我运用起凤来阁副阁主的特权,不大时候就在各派人员拥挤的第四道关卡上腾出一间空房。   进去了先把床塌铺好,让萧焕躺在榻上休息,再把有些杂乱的房间整理一下,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扔出去,回到塌前,萧焕已经合着眼睛睡着了,呼吸平缓,头微侧在枕旁,淡粉的薄唇勾出一道柔和的弧线。   我悄悄笑了笑,入睡真是越来越快了。   轻手轻脚的替他裹好裘被,自己也钻入被中贴着他躺下,这夜抵足而眠,又是一夜无话。   十一月二十七,中原武林各派终于对天山派海刹宫发动了最后的进攻。   喊杀声响彻积雪覆盖的山谷,鲜血满地横流,武林械斗的残酷在这一役中展现的淋漓尽致。   我的子弹打完了填,填完了再打,连我自己都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人被我击倒在的枪口之下,又有多少蓬鲜血溅上我的衣衫,连我身后萧焕的雪裘上,也飞上了斑斑猩红。   他是和凤来阁的弟子们一起冲进海刹宫的,先前攻下四道关卡都没有现身过的王风裹在碧清的剑光之中出现在凤来阁弟子的眼中时,我看出了他们脸上的憧憬和自豪。   江湖人是相信力量的,而那柄从未败过的王风剑,它所昭示出来的威力与震慑,就是他们的信仰。   鏖战从午时一直持续到太阳落山,天山派弟子死伤无数,依然倚仗着海刹宫错综复杂的地形拼死抵抗,中原武林虽然节节胜利,每一寸土地地占据也都极为艰难。   寒风冷,剑锋更冷,每一双眼睛后都是赤裸而不加掩饰的杀意,每一双手上都沾满了血污。   杀戮,除了无休止的杀戮之外再无其他,这也许就是所有战争的真谛,是不是该杀死眼前的这个人不再重要,是不是该发动这次战争也不再重要,谁是大义,谁是贼子,一切巧言令色的解说和诡辩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你如何把眼前的这个敌人击倒,如何从重重的包围和林立的剑丛中杀出去——这里只相信力量,除了用你的力量压倒敌人的力量之外,再无其他道路可选。   握着发热的手枪,我和萧焕一路杀进海刹宫核心地形最诡谲多变的地区,虽然已经听深谙八卦布阵之道的练谋讲解过一遍死门活门之类的东西了,到了这里我还是免不了有些头晕脑涨,闯进一个小院几枪解决了几个天山派的弟子,我四下一扫,己方的人居然只剩下了我和萧焕。   又有天山派的弟子从不知那里的缝隙和高墙上跳过来,我和萧焕同时往后退,脊背默契的靠在一起。   白衣的天山派弟子渐渐排出阵形,散乱的白影在身前疾速的闪动,我们的脊背慢慢靠的更紧。   “坎位!”   随着萧焕的一声低喝,我们同时用力跃开,子弹冲出枪筒,射入阵形中的破绽,一个天山派的弟子抱着双腿滚落在地。   与此同时,凄艳的青光自我身后迸出,王风无声的割入血肉,曳出点点血红,鲜血飞绽,一个个白影悄无声息的软瘫在地。   枪声和着剑光的空隙响起,满眼的残红此起彼伏,等我和萧焕的脊背再靠到一起时,院落里只剩下尸体和匍匐哀号的伤者。   甩上填好子弹的枪匣,我问萧焕:“你怎么样?”   他淡应一声:“不差。”   我点点头,还没来得及把手枪从胸前放下,院落门口突然闪出一个身影,我警觉的举起手枪,这才发现进来的是峨眉派代掌门兰若愔。   他长剑在手,长袍上沾着些血迹,多少有些狼狈,神情却依然闲适悠然,向我们点头一笑:“白先生,凌姑娘。”   我对这个人没有多少好感,放下手枪,略微扯了扯嘴角:“叫我白夫人。”   兰若愔一笑,微微眯眼:“白夫人?这可不好,即便要叫,也要叫皇后娘娘罢。”他边说,边把目光对准了萧焕,笑意盈盈:“您说是吧,皇上?”   萧焕笑了笑:“随州兰氏世袭爵位,德佑三年冬,兰公子随令尊安定伯进宫领过一次旨吧?”   “六年前草民有幸得慕天颜,自然是铭记在心,不敢或忘,”兰若愔淡笑着:“难得皇上也还记得区区在下,那么咱们今天的话,就好说多了。”   萧焕微低着头,看着手中的王风,淡笑:“兰掌门,这里不是紫禁城,你有什么话,不用再绕着弯儿说了,你尾随了我们一路,是想要我项上的这个人头吧?”   兰若愔笑着,供认不讳:“皇上果然是爽快,那么在下也就不客气了。”边说边把长剑提起,温润如玉的容颜上一扫慵懒:“能与凤来阁主一战,也是我的夙愿。”   我冷笑了一声,站出来挡在萧焕身前:“急什么,我这关还没过呢!”   兰若愔摇头微笑:“这可不成,主上交待过的,绝不准伤害皇后娘娘一根指头,我可不敢对皇后娘娘出手。”   我愣了一下:“主上?”   兰若愔的笑容清媚,依稀带着和那人相似的风采:“皇后娘娘还没想起来么?随州兰氏,历代都是楚王的家臣啊。”他依然笑着:“还有啊,皇后娘娘,你可知道那位出十万两黄金买皇上人头的人是谁么?正是我家主上啊……您不知道男人的嫉妒也是可以杀人的么?”   我握紧拳头,回头去看萧焕,他也正在看着我,深邃的重瞳亮如晨星:“要买我人头的人不是楚王。”他把目光转到兰若愔身上,微微挑起嘴角:“我相信不是楚王。”   我松了口气,扬起嘴角,回头提高了声音:“兰若愔,你听到了?就算想挑拨我们的关系,你这个谎话说的也太拙劣了点!”   兰若愔愣了一下,忽然轻声笑了起来:“好,很好,皇后娘娘信任楚王,那么敢问皇上因何相信楚王?是因为皇后娘娘相信楚王么?”   “只是相信萧氏的男人即便想杀谁,也不会屑于假他人之手而已。”萧焕淡淡的回答。   “噢?”兰若愔微微沉吟:“这就是所谓皇族的骄傲吗?”   萧焕挑眉一笑:“这是男人的骄傲。”   兰若愔肃了肃容:“不错,这是男人的骄傲。”他缓缓平举长剑:“我果然没有看错,白迟帆是值得与之生死一战的对手。”他淡然一笑:“这与白迟帆是不是大武的德佑大帝无关。”   萧焕淡笑:“多谢。”   我向萧焕点了点头,退到一边。   两道剑光几乎同时迸出,碧青和雪白的剑光交织成一朵朵炫目的光影之花,层叠怒放,刃风条条刮散,满地染血的积雪飞卷如樱。   我退到院落门口站着,袖子突然被谁扯了扯,低下头,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了一个白衣扎鬏的少女,粉妆玉砌的一张脸,眼睛是碧蓝的颜色,一笑,颊边露出两个笑涡:“大姐姐,你在这里干什么啊?”   我看她身材面孔,至多只有十二三岁,就低下头向她笑了笑:“这里都在打架,很危险的,你怎么在这里,你是谁啊?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甜甜的笑了:“我叫云自心,很好听的名字吧?”   云自心,这个名字略微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样,我没在意,笑着点头:“很好听,真是好名字。”   她笑得更甜,接着噘起嘴巴叹了口气:“可惜现在叫我这个名字的人已经很少了,真是讨厌,人家明明有这么好听的一个名字的。”   我应付的笑,心里在盘算这到底是哪里跑出来的孩子,是哪派的小弟子?还是天山派的小弟子?总归这么一个小的孩子在硝烟四起的海刹宫内实在是太危险了,她的师长是怎么管的,边想,边随口问:“那他们叫你什么啊?”笑了笑:“小心子?”   云自心认真的摇了摇头:“不是的,我的徒弟们叫我师尊,其他的那些人,他们叫我天山老怪。”说着蹙起眉,十分气愤烦恼的样子:“可有多难听!”   云自心,天山派掌门云自心,这真是个被武林人士遗忘太久的名字,她以失传已久的八方四合唯我独尊功成名,十六岁东下中原,十八岁乃称天下无敌,二十岁归隐天山,从此独霸西域一方,她因为练功走火,致使外貌永远停留在十二三岁的模样,三十余载不变,所以被目睹过她真容的人称为“老怪物”,“天山老怪”的名声不胫而走,云自心的本名反倒不再常被提及。   我扣紧手枪的扳指,摒住呼吸。   云自心仰头看着我,依旧笑得天真无邪:“大姐姐,你脸色不大好看啊,你不舒服么?”   云自心灿若春花的笑脸又向我靠近了一些:“怎么了?大姐姐?你哪里不舒服了?”   我的身体像是被定住了一样,冷汗顺着额角滑落,猛地举起手枪扣动扳机,三颗子弹呼啸着射出枪筒。   手指突然被一双温暖的小手握住了,云自心抓着我握枪的手,从我的臂弯里探出蓝色的眼睛来,咯咯的笑:“大姐姐,你这个武器真危险呢,最好不要拿出来玩儿。”   三颗子弹,如此近距离射出的三颗子弹,全部被她躲了过去,我甚至没有看清她移动的身影。   雪亮的剑头夹着劲风从一旁飞来,直直的切入我和云自心之间,云自心飞快的松开我的手臂,退开一步。   “别碰她,云掌门。”萧焕的声音冷冷响起,他扣着王风站在院落之中,几尺之外的地方兰若愔面色惨白,一言不发的看着手中少了一截剑头的断剑。   “大哥哥你好凶啊,”云自心用一双玉白的小手拍着胸口,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噘嘴:“人家什么都没做,这姐姐就开枪了呢。”   她抬头,笑眯眯的转身去看萧焕:“你很勉强啊,大哥哥,我听出来了,你的气息很乱……”   她忽然停住,白瓷一样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双手紧紧握住,瘦小的身子向前倾,声音变得尖锐凄厉:“煜?煜!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她的面色猛地转为煞白,突然扭头看着我,呵呵的笑:“你还是带了一个贱女人回来对不对?你怎么还是总护着别的贱女人?难道我还不够好么?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么?”   她每问一句话,声音就凄厉一分,问到最后,尖锐的童声几乎像要撕破喉咙。   我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一步,脊背差一点就靠上围墙:“你说什么?他不是你的煜,你认错人了!”   云自心咯咯的笑:“认错人了?不会的,那么英俊的一张脸,这一生只看过一次就再也不会忘记,这个男人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她碧蓝的眼中射出狠绝的光芒,手掌蓦的向我拍来,几尺外的白影倏忽间到达身前,有道青光却更快的直刺向她的咽喉,夹着寒气的掌风从我耳边扫过,云自心的手腕一转,轻巧犹如折梅,手掌已经击向萧焕胸前。   云自心的手掌僵在半空,王风的剑锋顿在她的咽喉上,一滴鲜血顺着白瓷一般细腻光洁的肌肤滑下来,萧焕冷冷的开口:“我不是说了吗?云掌门,别碰她。”   云自心笑了,她一笑就是蕴玉含珠一般的光彩,她收起手,典雅的放在胸前,她的声音变的成熟优雅,仿佛一个从容待客的女主人:“白先生,何必这么着急呢?我们才刚刚见面呢,游戏还长,不是么?”   她雍容的笑:“你不想看些有趣的事情吗?只有我才能带你去看得有趣事情?”   王风的剑面反射着萧焕看不出一丝情绪的重瞳,他把剑收回,挑起嘴角:“我一直在等云掌门。”   “啊,真是聪明的男人,”云自心轻笑:“和你的父亲一样,和这样的男人说话真是舒服。”她的手指突然从萧焕的脸颊旁柔柔的抚过,放在他的领口上,指头摩挲着他脖子中的肌肤:“得不到你的父亲,能够得到你,也很好。”   萧焕的嘴角挑得更高:“云掌门过奖。”他扬手把王风收入袖中,淡淡的点头:“我们可以走了,云掌门请带路。”   我给云自心的变脸弄得有些头晕脑涨,愣愣插一句:“萧大哥,我们要去哪里啊?”   萧焕看着我,淡淡笑了笑:“你不必去了。”   我脑袋有些发昏,脱口问:“我不必?”   他明亮的深瞳从我身上转开,笑容淡然:“我一向觉得,一个女人糊涂一时不为过,过的是糊涂一辈子,你还没有明白吗?苍苍,我不会陪你一生,我们该告别了。”   他笑,依然是温和平静的声音:“你在这一役中的表现很好,你可以告诉他们,从此之后,你就是凤来阁的阁主了。”   他转头向兰若愔笑着抱拳:“烦劳兰掌门作个人证。”   兰若愔抬起头,答应:“好,我会作证。”   我用力摇摇头,就像在做梦一样,整个人都悬薄冰上,虚幻凌乱,随时都可能跌落:“为什么要告别?刚刚……刚刚不还好好的?”   一片寂静,他给我的回答是一片寂静,然后他转身,把手伸给云自心:“我们走吧。”   云自心挽起他的手,脚步欢快,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向高墙的出口,转过石壁,被血迹染脏的雪裘一角翻了一下,消失在墙后。   我向前走了两步,伸出手去,指缝张开,我的手指间空空如也,如同那天我在太和殿的汉白玉栏杆前伸出去的手一样,空空如也。   突然间明白,他一直都在同我告别吧,这次江淮重逢,几个月的朝夕相处,雪原中的千里相随,都只不过是一场延续数月的告别,我伸过去挽留那个身影的手,早在去年冬天的那场大雪之前,就已经落空。   有阵清冷的微风从高墙上吹入院落中,吹落腊梅枝头的那层积雪,吹起缕缕暗香,和着满地的血腥,送到鼻尖。   我把手放下来,垂在身侧,原来这个院子中,还种着腊梅的。   兰若愔跨过地上横陈的肢体,走到我面前:“出钱买凤来阁主人头的,不是我家主上,江湖中的事,我家主上从来都没有插过手。”   我深吸一口气,点头:“我知道。”   “我也不是为任何人做事的,尾随你们,只是想和皇上比一次剑而已,为了激起双方的斗志,才会说是要取他项上的人头。”兰若愔淡笑着:“习剑十三载,出师三年,我从来都没有败过,我很想知道,我剑法的边界在哪里。”   我笑:“现在知道了?”   他点头笑:“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能够战胜你的人,很好。”   我合上眼睛,再张开,举起手中的手枪:“兰掌门,你懂不懂奇门八卦之术?”   兰若愔点头:“会一点。”   “太好了,”我笑:“我不太懂,你来指路,我们两个冲出去,如何?”   下卷:杨柳风篇 完结章   夜色逐渐弥漫,海刹宫中依次燃起明亮的灯火,血腥的厮杀渐渐停止,天山派的弟子们在负隅顽抗了四个多时辰之后,缴械投降。   在双方死伤无数之后,中原武林和天山派僵持数月的争斗,宣告结束。   此后数日,清理战场,论断功过,天山派掌门云自心下落不明,派中归降的弟子全部废去武功,天山派自此在武林中除名。   年关将近,各派掌门弟子不耐雪山严寒,十几日后纷纷离去,忙乱半年的江湖眼看就要恢复平静的旧貌,如果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我做了凤来阁的阁主。   那天厮杀结束,没有人问我为什么一个人回来,也没有人问我萧焕去了哪里,仿佛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我在海刹宫中接过阁主的大任,开始理所应当的和各派的掌门议事,理所应当的为各种提议做最后的裁决,理所应当的过目所有的账本文书,也开始慢慢习惯弟子们抱拳称我为“阁主”。   二十多天之后,曾经驻留在海刹宫中的其他门派都已经离去,喧闹一时的海刹宫成了一座空城,除了少量的凤来阁的弟子之外,再无他人,凤来阁也没有了再留在这里的理由和必要。   这天在和几位堂主例行议事之后,我把手放在梨花木桌上敲了敲:“吩咐下去整顿行装,明天我们启程,回金陵。”   说完,我站起来,准备回房,四周沉寂着,没有一个人离座,我只好站住。   “真的要走?”苏倩最先打破沉默。   我笑了笑:“弟子们都等着回家过年呢,明天启程,差不多年前能赶回去。”   “我说,别太勉强自己了。”素陵澜还是懒洋洋的:“弟子们可以回家过年,你要是真想等,我陪你这里等。”   “我们都差不多是无根的浪子,在哪里过年都一样,”谢楼南也笑着接上:“可以陪阁主等一等的。”   我笑笑,坐下来:“忘了还有件事情了。”我停了停:“给武林各派的掌门发丧帖,说凤来阁的前任白阁主,因病亡故,一切丧仪从简,叫他们就不要多礼了。”   一片死寂中,我再次站起来,一个人走出房间。   门外是雪山灿烂的阳光,照射在脚下仍有积雪的台阶上,也照射着海刹宫宏伟的重重建筑,不知道为什么的,想起了紫禁城,那座被我遗忘太久的城池。   我一直以为它只代表着腐朽和禁锢,现在突然明白,那样一座深密庞大的庭院,骨子里是寂寞的。   轻轻的扬起头来,艳阳铺洒,天空蔚蓝如洗,真是个好天气。   一路奔波,苏倩和伤势半愈的慕颜赶回金陵凤来阁总堂,其余的堂主各自回分堂,弟子们也各自散去,我在这天落日之前赶到了京城。   紫禁城后的玄武大街是不能骑马的,我牵着鞍蹬破旧的坐骑走在人群当中,身边擦肩而过的,是喜气洋洋提着各种年货的京城百姓,又一年过去了。   突然悠悠的想起去年除夕喝酒的那家小酒馆,不知道今年还有没有甘甜的黍酒喝,走到过紫禁城外长长的护城河,在桥头转个弯儿,守城的戍卫挺了挺身体,没有拦我。   抬起头,萧千清静静的站在桥面上,素衣轻裘,脸上带着熟悉的笑意:“我叫人在城门守着,看到你回来,就来报告。”   我点点头,笑:“这么想见我啊。”   他笑,郑重的点头:“很想。”   我“哧”的一声笑了:“知道了,我也想你,成了吧。”   身后的街灯逐渐点亮了,结了冰的护城河倒映出匆匆走过的人群,我笑了笑:“萧千清,我终于明白了,从今天开始,我会努力的好好爱上你,人不能总活在过去对不对?”   萧千清的手伸了过来,他把手指插进我蓬乱的头发中,他低着头,我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表情,他拉住我的肩膀,把我抱到怀里。   我牵着马的手僵了一下,然后扔掉缰绳,也抱住他。   渐渐有一些温热的液体从我眼里流了出来。   “萧千清,你真的很好。”   “我知道。”   “萧千清,我真的很喜欢你。”   “我知道。”   “萧千清,为什么一个人的一生,只能真正爱上一个人?”   他顿了一下:“我知道。”   无数的行人从我们身后走过,无数的街灯亮起,喧闹远成背景,我清晰的记得,这一天,是德佑九年的腊月二十二,德佑皇帝驾崩整整一年的日子。   回了宫,忙新年庆典,忙各种政务,我还一直以为萧千清很能干的,谁知道他扔了一堆最棘手的事情给我,什么清流派和实务派的纠纷,什么西洋派和排外派的论战,我费了半天才完全搞明白这些是怎么回事,更别说处理了。   问萧千清了,他就很无辜的摊手说想我想的茶饭不思,处理日常政务就很费心了,最烦这些麻烦的事情。真想敲死他,麻烦的事情他就不管,我是要他干什么的?   昏天暗地的忙了几天,好不容易熬到新年临近,也到了一年之前约定的萧千清登基称帝的日子,想着等过了这关就可以到金陵逍遥去了,谁知道我却在新年前一天昏倒了。   说起来还挺丢人的,只不过赶朝会起床的时候有点头晕,结果在乾清宫坐了没一会儿,再起身的时候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就昏倒了。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萧千清寝宫的床上,郦铭觞坐在床头,见到我醒了,一脸似笑非笑:“恭喜娘娘,有身孕了。”   我翻身坐起来:“真的?”   郦铭觞摇着头,山羊胡子乱动:“先生我诊出来,能有假么?只是这个怀孕的时机真不好啊,虽说是货真价实臭小子的孩子,说出去谁信啊……”   我跳起来一把抱住他:“太好了,太好了……”然后也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把眼泪鼻涕涂了郦铭觞满身。   知道我怀孕了之后,萧千清总算逮到了借口,找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把隔天的登基大典推了,私下里坐下来跟我说:“这个皇帝做起来真是太累了,我这么青春年少,我可不想英年早逝。”说着盯着我的肚子:“这孩子是男孩吧?太好了,等他生下来,我们咬定他是皇上的遗腹子,推他登基。年龄不对了,就找些理由编编,反正等孩子两三岁后,一岁两岁的也看不出来,总归我们两个现在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说什么就是什么,谅他们也不敢废话。”说的还特别理直气壮,一点也没有心虚惭愧的样子。   我气得用枕头砸他:“凭什么我儿子就要当皇帝做牛做马?他要是个女孩儿,你还想说要她女扮男装来的,是不是?”   萧千清眯上那双浅黛色的眼睛,笑得倾国倾城:“这都被你猜到了。”   我翻翻白眼,他长了这么一张脸,真是罪孽。   闲话归闲话,最终新的一年到来,是德佑十年。   做了孕妇之后,郦铭觞天天围着我的屁股打转,严禁我出紫禁城十里之外,口口声声说我也就比树上的猴子安生一点,萧千清也很自觉地就把政务都揽过去了,说为了往后数十年的安生,一劳永逸,值得。   我整天闷在后宫里闲得无聊,除了逗小山和娇妍就再也没有别的乐趣,转念想到连荧现在也在金陵跟着宏青,想看她点支香看不到,凤来阁不见阁主,苏倩也来信催过好几次了,说在哪里养着不是养着,来了什么事也不做,给总堂的子弟看个活人也是好的。   一琢磨,再也不客气,借着行动不方便为由,把凤来阁的总堂挪到了京师,堂口就开在朱雀大街上,出紫禁城不到五百步,夹在一堆官衙和内造厂之间,一时风光无二,连京城巷子里的老奶奶都知道现在有了个凤来阁,是厉害人扎堆的地方。   日子飞速的过去,一切都很平静,江湖再无风波,朝堂是吵吵嚷嚷的老样子,什么都没有变化,却像是有些什么,已经悄悄改变了。   转眼就是明媚的三月天,御花园中的海棠开了满树,一夜风过,就是满地残红,这天起床了没有事做,就搬了个椅子坐在绛雪轩外看书晒太阳。   我一月份的时候间或疲乏干呕,后来精神和胃口就好的不得了了,还特别喜欢吃油腻东西,坐着看书就让小山向御膳房叫了碟火腿肉,边看边吃。   淡粉的海棠花瓣不时飘落到书页上,一碟火腿刚吃了一半,娇妍就捧着一封信走过来了,一脸懵懂:“娘娘,刚刚有个小公公跑过来,把这封信塞给我说让我教给娘娘。”   我放下书,舔舔指头:“给我。”   娇妍期期艾艾:“有些蹊跷啊,信里没什么古怪吧?”   我一笑,夺过信封就把信笺抽出来:“在信纸上下毒这招太老了,你娘娘我好歹也是凤来阁的阁主,还怕这个不成?”   纯白的信笺抖开,只有寥寥的几个字:出宫一叙,如何?落款是:灵碧教教主,钟无杀。   我用手指轻轻拂过那一行字,灵碧教教主,钟无杀。   娇妍在一边叫着插嘴:“娘娘,娘娘,这信里果然有古怪吧?”   我抬头一个暴栗打在她头上:“真有古怪了还有时间给你嚷嚷?”   娇妍抱住头“哎呀”,小山在一旁偷笑。   我站起来,身上穿的是轻便的白纱和襦裙,正好也省了换装,径直就向玄武门走去:“我出趟宫。”   娇妍和小山在身后乱叫,我撇下他们来到门口,执勤的御前侍卫执事是熟识的孙定宽,我向他笑了笑,他行了个礼,就叫戍卫们放行了。   穿过长长的城门和护城河桥,远远看到无杀坐在街对面的一对石狮子上,一身近乎白色的轻绿纱衣,双脚搭在狮子脸上,微微晃动。   等到我走近,她就跳下来笑了笑:“知不知道附近有什么好茶馆?找个说话的地方去。”   我笑着点了点头,喜欢的茶馆都不在这条街上,我出宫可以,真走远了也怕郦铭觞和萧千清着急,就指了指凤来阁总堂的方向:“阁里坐坐,喝杯茶,可以吗?”   她点头笑,掩不住一脸的风尘仆仆:“好。”   两个人笑笑,一起慢慢走过去,进了门,一路上都是笑着向我抱拳问好的弟子,也许是对上任阁主感情太深,我这个基本上什么事都没做过的挂名阁主因为是被“钦点”继位的,所以在阁中人缘还不错。   和在金陵的堂口一样,这里的堂口也是由原废弃的王公花园改建的,带着无杀一路走进去,然后在一个荷塘边的石桌旁坐了,郦铭觞叫我不要坐凉的石凳,早就有弟子快手快脚的搬了两个木椅过来。   和无杀一起坐了,端上来的瓷壶里装得是水果煮的茶,我抱歉的向无杀笑笑:“害你陪我一起被管教了。”   无杀也笑笑,捧起茶杯啜了一口,没有说话。   沉默了一下,我先开口:“你现在是教主了?”   无杀点头:“上任教主过世了,我就接了位。”   我点点头:“噢,原来是过世了。”   无杀轻轻摩挲着茶杯的边缘,笑了笑:“苍苍,我先讲段陈年旧事给你听罢。”   “怎么都行。”我笑。   无杀笑笑,盯着手中的茶杯,仿佛在寻思该从哪里说起,缓缓的开口:“有那么一对夫妻,丈夫很喜欢妻子,妻子好像也很喜欢丈夫,可是他们都不说,丈夫没有说过,妻子也没有说过,他们就这么淡淡的生活在一起,彼此间都淡淡的,有时候因为一些琐事彼此误会了,可还是不说,就这么过着。   “终于有一天,出现一个很爱丈夫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因为太爱丈夫了,又知道丈夫只爱他的妻子,所以做了很疯狂的事情。那女孩子把妻子抓起来,带到天山,那地方有一个水池,凡是在里面泡满三天三夜的人,都会中一种毒,叫做冰雪情劫,天下至寒,无药可解,中毒的人只能慢慢的等死。   “那女孩子就要把妻子放到这里水池里泡,让她中毒。可是这样还不够,女孩子又找到因为妻子失踪而忧虑的几乎要疯掉的丈夫,告诉丈夫,他的妻子在她手里,如果想妻子平安回去,就要什么都听她的,和她欢好,做她的男人。   “丈夫虽然很有本领,机变百出,但是对着这么一个把他妻子抓起来藏着的人,也毫无办法,只得答应。那女孩子还让丈夫服一种毒药,也是无药可解的,会在三天后要了人的性命。那女孩子的性格很激烈,她知道等到妻子脱险后丈夫一定就不会再听她的话,对她好了,而她又要慢慢把妻子折磨死,所以她就索性把丈夫杀了。丈夫自然是服了。   “做好这些后,那女孩子就把丈夫带到了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是天山上很隐秘的一个处所,房屋都是用冰雪雕成的,除了很少的人,没别的人知道。女孩子把丈夫带到一个冰块砌成的屋子后,就开始疯狂的和丈夫交欢,什么多余的话都不说,就只是交欢,三天三夜,一直这样,累了就休息,饿了就吃饭,休息过来还接着。就这么三天三夜。”一口气说到这里,无杀停了停,摩挲着茶杯低着头。   我突然想起了归无常曾对我说起过的话,脑子里迸出来一个念头:“这三天三夜,妻子被泡在那个冰池子里……”   “对,”无杀接上:“被泡在那个冰池子里,然后透过墙上的一个机关,看到了她的丈夫和女孩子交欢。”   无杀垂下眼睛,微笑了笑:“最后三天三夜过去,女孩子当着丈夫的面,把机关打开,让丈夫看到妻子,接着把妻子放走。”   眼前闪过归无常提到这些事情时的深邃目光,那种我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的目光:“他爱的人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为了她可以去死,可惜她永远都不肯相信。”我想起来了,我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目光,那次在山海关,我回到关内之后,又返回女真人的大营,逼着萧焕和库莫尔比武,那个时刻,萧焕看向我的,就是这种目光。   胸口仿佛抽疼了一下,我低下头,捧起桌上的茶杯,茶水的热气蒸腾上来,氤氲了眼角。   “就是这样,”无杀接着讲下去:“妻子黯然的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到丈夫身边。而丈夫,他在毒发之前废掉那个女孩子武功,那个女孩子从此之后,就一直只能以十二岁幼女的形体出现。”   我吸一口气,笑了笑:“那个丈夫和妻子,最后都没有死吧。”   无杀点头:“是,他们都没有死,丈夫昏倒在水池旁,被赶来的医术高超的好友救下。妻子在离开丈夫几个月后,生下了一个男婴,很神奇的是,妻子体内冰雪情劫的毒素全都被这个婴孩吸走,所以妻子也活了下来。”她停下,笑了笑:“陈年旧事到这里就讲完了,接下来要讲的,就不是一个故事了,而是一个人的意图,这个人你也认识,有些人叫他白迟帆,也有些人知道他其实叫萧焕,是大武帝国的皇帝。   “这个人要去阻止他自己母亲的一个计划,但是他既不能伤害自己的母亲,也不能放任自己母亲的计划实施下去,那样会造成太多人的痛苦,他不能坐视不理。所以他选择了一个看起来很愚蠢的方法。   “他知道由于他百般和他的母亲做对,他的母亲已经下定决心要杀死他了,也花了重金在江湖上悬赏他的人头,但是他不能就这么被杀死,他要死,也要逼自己的母亲亲自动手。他相信自己的母亲不是天良泯灭的人,他相信用自己的鲜血,就可以换回母亲的谅解,洗去所有的宿怨。”无杀笑了,眉峰微微扬起:“很骄傲很有自尊的死法对不对?在我所有见到过的人中,只有他为自己选择的死法是最有尊严的。”   我把手中的茶杯放到石桌上,身体止不住的颤抖,努力稳住语调:“真好……那么这个人成功了没有?”   “成功了。”无杀的声音轻松愉悦:“这个人抱着病千里跋涉,终于在天山找到了能够解开最先那个死环的人,也就是原天山派的掌门云自心,现在她已经是一个疯疯癫癫,神智常常停留在幼女时期的可怜女人了。带着云自心,这个人辗转追寻着自己母亲的足迹,躲避着重重追杀,越过天山,穿过大漠,跨过高原,一路艰辛,别人都是在求生,他却是在求死,终于在灵碧教总堂所在的玉龙雪山,把他的母亲逼入了不得不亲手杀他的境地,他成功了。”   无杀长出了口气:“这一路上的斗智斗勇你是没有见到,现在我是服气了,别说他用半年的时间建了一座凤来阁,就说他用半年的时间再建一座凤来阁我都信了,这个人,真正当得起惊才绝艳这四个字。”   我用手死死抓住木椅的扶手,耳朵里一声接一声的轰鸣,嘴角用力的挑起,目光似乎被什么东西遮住了,模糊一片:“是吗……真好……”   无杀叹气:“是啊,真好,我刚接了教主之位,什么都还没有上手,真想留他一段帮帮我啊,谁知道他身子刚有点起色就非要上路赶回来见你,如今重色轻友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   我愣住,用力睁大眼睛看着无杀:“你刚刚说什么?”   无杀眯上眼睛笑了:“我说他非要日夜兼程赶回来见你,你心里想着的那个人,他,萧焕。”   我抬起手擦掉脸上的泪珠,努力镇定的看无杀:“可你刚刚说……”   无杀眨眨眼睛:“我是说他把他的母亲逼入了不得不亲手杀他的境地,却没有说他母亲真的杀了他。”她停下来笑了笑:“萧伯父最后去了,他和教主两个人一起坠崖了。”   我沉默了一下,归无常和陈教主,他们是不是可以算一对怨侣,那样真诚的相爱,却怨怼一生,最后是同归于尽的结果。   “教主在坠崖之前,托我带给你一句话。”无杀突然笑着说:“她让我告诉你……”她停下来清咳一声:“猜猜是什么?”   我有些发楞,就随口诹了一句:“珍惜眼前人?”   无杀翻翻白眼:“你也动动脑子好不好?这是你婆婆带给你的话啊,可不是老和尚规劝人的说辞!”她摸着下巴笑笑:“教主说:好好对焕儿,他身子不好。”   我愣了愣,“扑哧”一声笑了,然后肃了肃容:“我知道了,我一定做到。”   无杀也笑了,挥了挥手:“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该传的话我也都传完了,你的那位他现在在陪都黛郁城里,一路赶的太急了,再不休息我真怕他见你面之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昏倒。”她挤了挤眼睛:“你要是不想让他担心,就等着他回来,也就是这一天两天了,你要是等不及了……就去找他吧。黛郁城中如今海棠最好啊……”无杀买了个关子:“地方你应该能想到。”   我“喔”了一声,站起来准备走,无杀在我身后笑了笑:“苍苍,对不起,那天在天山的时候,我不该说那么恶毒的话,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现在真好,你还能找到他,不像我……”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无杀啊,你这段时间在玉龙雪山,很忙吧……”   无杀愣了一下:“是,怎么了?”   “你不是真以为慕颜死了吧?”   她睁大好看的眼睛,声音发抖:“难道不是……”   我哈哈笑了起来,快要直不起腰:“笨哪,苯死了,那天我是说气话的……你也够可以的了,过后居然不打听。”我清咳一声,忍住笑指指荷塘对面的一个房间:“慕颜就在那里,他这两天好像公文太多,批的怨天怨地,你去了正好可以帮他解决点。”   无杀眼睛睁得更大,忽然扑上来狠命在我手上咬了一口:“死人!死人!玩笑是这么开得不是?我差点自刎你知道不知道?”   我给她咬得啊啊的叫:“我是孕妇!孕妇,懂不懂,别动粗……哎呀……”   有几滴眼泪落在我的手背上,无杀跳起来向荷塘那边冲去,我看着她飞奔的兔子一样,完全没有一点天下第一大教教主风范的背影,哼了一声,揉着手背上红红的齿痕:“死女人,刚才居然故意耍我……嗯,想想我已经耍了你三个多月了,也够本了……”   揉完手看看四下没什么监视的人,一路小跑找到马棚,套了匹马翻身上去,就向黛郁城奔去。   三十多里的路半个时辰就到了,无杀说得不错,黛郁城中的海棠正好,到处都是前来赏花的游人,在遮天蔽日的西府海棠树下往来穿梭如织,微风吹过,枝头的海棠花瓣零落如雨,树下并肩而行的恋人停下来相视而笑,画面甜蜜而美好。   站在绵延整个城池的海棠花树下,我放开马的缰绳,信步向前走去,所有的街道都很喧闹,我一直向前走,渐渐走近城池正中的黛郁山,海棠的落瓣不时从眼前,从身旁拂过,落在街道的青石板砖上,粉色慢慢胀满了眼帘,四周开始变得静谧,一步一步的,仿佛走在梦境里。   密林深处转来稀疏的琴响,浓密的花树逐渐开朗,海棠林正中的一片空地,停着一辆白篷的马车,马匹被车夫牵走放牧了,车辕空着,搭在林中的一块大石上,掀开的车帘处,斜倚着一个青色身影,头靠着车壁,似乎在小憩,披散的发丝散落在肩头,在阳光下反射出淡金的光泽,伸出身侧的一手随意拨弄着架在车辕上的古琴,修长苍白的手指在阳光下慵懒的舞动。   我走过去,站在车前,叹了口气:“你弹琴真像弹棉花。”   他淡粉的薄唇微微挑起来,张开眼睛,深黑的重瞳中带着笑意:“是吗?”   我点点头,在车辕上挤一挤坐下来,问:“你没有学过琴吧。”   他笑笑,停下拨弄琴弦的手:“没有。”   我“啊”了一声:“礼乐射御书数君子六艺你居然有一艺不通?”   他轻轻笑了起来,靠在车壁上的身子直起来一些,给我腾出些地方:“很奇怪吗?”   我郑重的点头:“很奇怪的。”说着看着他:“你知不知道无杀把你说的好象传奇人物一样,弄得我都不太敢来见你了。”   他轻咳一声,笑了笑:“无杀啊,那个姑娘,她非要先行一步去京城通知你,我拦都拦不住。”   我点头:“嗯,她说你身子不能再劳顿了。”说着握住他有些冰凉的手,一手环住他的腰:“自己说,你现在身体的状况怎么样?”   他笑了笑:“不差?”   我瞪他一眼:“详细点。”   他顿了顿,微笑着想了想:“在天山的时候,我给自己开只解寒毒的药……”   我“啊”了一声:“那内力反噬,不是很危险?”   他笑了笑,接上去:“后来内力反噬,自心不懂,给我吃内伤药,结果误打误撞,好了七七八八。”   “那不是太好了?”   他笑笑:“再后来在玉龙雪山和人比拼内力,在绝顶的风雪中站了两天两夜,结果就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我又“啊”了一声:“又去逞强!”问:“现在怎么样嘛?”   他笑:“大约和原来差不多吧。”   我叹了口气,伸出胳膊把他的身子都抱住:“我听过了你娘传来的话了,我以后会好好疼你的,把你身子养得好好的,谁让你是我的男宠来的?”   他笑着“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我想了想,抓住他的手:“这么漂亮的指头,不学琴太浪费了,来,我教你。”说着拉着他的指头去触琴弦:“这个右手的指法呢,有抹、挑、勾、剔、打、滴,还有轮、锁、双弹,如一,叠涓……”   他笑了起来:“你怎么这么性急,这不刚见了面的?”   我冲他呲牙:“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我会你不会的东西,还不赶快让我显摆一下,来,让我教导教导你这个乐盲……”   他“扑哧”一声轻笑了起来:“谁告诉你我是乐盲,我只是不通琴艺……我会箫……”   我一下沉默了,萧焕说他会什么东西的时候,一般都是——很精通。   我只好翻翻白眼:“那好,既然你不会弹琴会吹箫,你在这里摆一个琴来拨来拨去干什么呢……”   “好看,”一个脆生生的童声先萧焕一步回答我的话,云自心从车厢里爬出来,还有些睡眼惺忪的样子:“就算坐在这儿弹得像弹棉花,样子也很好看。”   我瞪大了眼睛看云自心:“你怎么在这里?”   云自心淡撇我一眼,既不是故作天真的样子,也没有装优雅,她现在表现出来的孩子气,倒真有些自然天成:“我在这里跟着焕儿啊,你管得着么?”   萧焕叹了口气:“这位对男宠的要求比你高,我还要时不时的附庸风雅一下。”   我突然醋气上冲,抱住萧焕,在他的薄唇上狠狠吻了一下,然后仰头看云自心:“萧大哥是我的男宠!不准跟我抢!”   云自心凉凉的看着我:“得了,得了,小气样子,谁要跟你抢,老太婆我是在里面听你们打情骂俏听得犯酸,才出来走走……你们爱干什么干什么。”   听她这么一个外表像幼小少女一样的人自称老太婆,真是有些说不上的怪异。   云自心说完,利索的跳到马车下,真的就要走远,忽然回头对我说:“听焕儿说,我家小倩如今在你当头儿的那个什么凤来阁里,多关照关照啊。”   我有些愣,一时想不起来有这么个人:“什么小倩?谁小倩?”   云自心不耐烦地噘噘嘴,偷骂一声:“真笨。”然后提高声音:“就是那个化名叫苏倩的,她本名叫云小倩,是我女儿。”   我更愣:“你不是被散去武功变成幼女的样子了吗?你怎么会有女儿……”   云自心再骂一声:“真笨。”提高声音:“那我没变小前呢?”   说完再也不说话,转头背着手,蹦蹦跳跳的跑远了,只看背影的话,和普通十二三岁的少女并无二致。   我摇头叹息了一声:“能像这位云掌门一样,永远十二岁,也不错。”   萧焕揽住我的腰,笑了笑:“能够一岁一岁的变老,同样不也是很好的事情?”   我回头搂住他的脖子,突然想起来:“我们成亲两年,你的两次生辰我们都不是在一起的,下一年一定要一起过!”   他笑着点头:“好,下一年一定一起。”   我抱住他的额头吻了一下:“对了,我有好多事情要跟你说的,你听着,不准不耐烦。”   他点头笑:“好。”   “你不在的这三个月里,我给你办了两场丧事,一场是皇帝的大丧,一场是白迟帆的葬礼。”   “嗯,辛苦了。”   “不过我觉得皇帝那场是白办了,你只要一回京,萧千清铁定还要把你拉回去做皇帝,现在朝上那些人闹腾的啊,我爹是镇不住场子了,萧千清也懒得管了……只有靠你了。”   “嗯,回京了再说。”   “还有,我把凤来阁总堂移到京师了,这样往后我们两个分头干活,也不怕隔的远见面麻烦了。”   “好。”   “还有就是,我怀孕了,害喜害的不厉害,跑跑跳跳都没问题,郦先生简直要把我当菩萨供起来了,烦都要烦死了。”   “嗯,的确要注意一些。”   “啊……我怀孕了,你一点都不高兴!”   “嗯?我很高兴啊。”   “你没有表现出来高兴!”   ……   不知道说了多少有用的话,也不知道说了多少费话,一直说到口干舌燥不想再说,我把头靠在萧焕肩膀上,仰头看着头顶堆积如粉云般的海棠花树,笑了笑,懒懒的:“萧大哥,你知不知道黛郁城里那个传说?”   他揽着我的腰,把肩膀靠在车壁上,说:“嗯?”   “是那个嘛,在盛放的海棠树下相识的人,如果相爱了,就会一生幸福。”   他笑笑,没有说话。   我笑了笑:“我们不是在海棠树下认识的呢。”   我转了个身,认真地看着他深黑明亮的眼睛:“我叫凌苍苍,凌是凌霄花的凌,苍苍是天之苍苍的那个苍苍,这位兄台,幸会。”   他愣了一下,慢慢笑了起来,深瞳里潋滟的倒映着满天的粉白:“我叫萧焕,幸会。”   把头抵在他的额头上,我轻轻的笑了起来,我想接下来我该告诉他,不管多少次,我们重新开始吧,不管多少次,我依然爱他。    下卷:杨柳风篇 空   …………    下卷:杨柳风篇 番外:春梦无痕春日短   石桥,流水,桃花,青瓦,白墙。   江南人家的春色正好,此刻桃花树下的石凳上,正坐着两个少年。   说是少年,也不过就是七八岁的孩子,一样俊秀如画的眉目,一样洗得发白略显不合身的青布衣衫,一样以手托腮的动作,一样亮的好像两颗黑葡萄的大眼睛,若有所思的盯着河中的流水。   良久,年长一些的那个少年叹息了一声,童音里有些不合年龄的沧桑:“焰哪,你说爹跟娘喜不喜欢咱们?”   年少一些的少年包包嘴,粉嫩的薄唇包成两片花瓣:“不知道。”   年长一些的少年再次叹了口气:“我觉得爹跟娘不喜欢咱们,要不然为什么总是不管咱们?”   年少一些的少年又包了包嘴,黑亮的大眼睛红了一圈。   年长一些的少年停了停:“不过这次就算了,看在他们也很忙的份儿上。”   年少一些的少年嘟了嘴,没吭声。   空中突然传来两声“咕咕”的声音,年长一些的少年看看自己的肚皮,又看看年少一些的少年的肚皮,把小手伸过去,放在他的肚子上揉了两下:“焰,你想着已经吃了好多好吃的东西,已经不饿了,就真得不饿了……”话音未落,又传来了两声“咕咕”。   年少一些的少年抬头看了看自己的兄长,也把小手伸了过去,放在他的肚皮上轻轻揉了两下。   已经到了午饭的时间了,附近的人家都开始吃饭,桃树后的花丛里跳出来一个梳着冲天小辫穿的花枝招展的小女孩,手里捧着一个滚烫金黄的煎饼,一边嘬起小嘴不住的吹着,一边偷看他们。   两个少年却只看了她一眼,就把目光转开。   小女孩看他们不说话,更加得寸进尺,扒着眼皮做鬼脸:“小穷鬼!小穷鬼!”   年少的少年眼圈一红,粉唇一撇,就要哭了出来,年长的少年连忙伸出小手把他搂在怀里,拍着他单薄的肩膀:“焰,别哭,别哭。”   小女孩没想到少年会这样,一下子愣住了,隔了很久,才怯怯的把手中吃了一半的煎饼递过去:“这个给你,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年少的少年把头埋在兄长的怀中,连头也不抬,闷声说了句:“不要!”   小女孩粉嫩的脸颊立刻红了,有些呆呆的看着他。   年长的少年轻拍弟弟的肩膀:“焰,不能对别人这么无礼。”他话里意思虽然是责备,但是语气里却没有一点责备的意思,反而十分轻柔,他说完,抬起头向小女孩露齿笑了笑:“你别见怪,我弟弟平时不是这么大脾气的。”   小女孩的脸更红,眼睛也睁得溜圆,清澈见底的瞳孔中,闪出一层淡淡的水光。   台阶后突然转出一个挽着袖子的农家女子,一身粗布衣裳,神情很干练,三步两步跨过来拉住小女孩的手说:“我的小姐呀,这都忙成什么样子了,我让你叫两位小少爷回去吃饭,你怎么叫了这么半天?”   边说边弯腰搀起年长的少年的手,语调十分慈爱:“饿坏了吧,快带弟弟回来吃饭,你们娘大福大贵,一定会给你们生个小弟弟的。”   年长的少年拉着弟弟站起来,乖巧的笑:“谢谢大婶吉言。”   善良的农家女子笑笑,低头帮忙拍着两个少年衣摆上的灰,把三个孩子都引到院子里去了。   小女孩被扯着回家,神情依然有些懵懂,许多许多年之后,直到她长大成人,结婚生子,她回想起这个阳光灿烂的春天,依然能从记忆里清晰的看到那个少年露出两颗牙齿的温暖笑容(小萝卜头在换牙,只有两颗完整的门牙……)以及他小心翼翼的怀抱住自己弟弟的姿势。   那一刻的感受是如此奇妙,以至于在很多年后,她回头去看那个瞬间,看到的是一片粉红,妖艳而纯真,如同盖在岁月上的一片轻羽。(一个同人女的觉醒,通常就在一瞬间……)   这两个少年是跟随父母下江南的萧炼和萧焰,也是大武帝国萧氏皇室的大皇子和二皇子,可是他们借宿的这家普通的乡绅之家却并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只是把他们当作平常的小孩来对待。   炼和焰被那位善良的大婶拉到厨房吃饭去了,这个并不大的院子却依然喧闹慌乱,客房里不时传来嘶哑的分辨不出男女的叫喊。   那个在昨天深夜被马车匆匆载到这里的少妇已经分娩了有几个时辰,孩子却迟迟不肯降生。   在产房帮忙的老年仆妇想到昨天晚上少妇被她的丈夫抱进门时的样子就直抽凉气——羊水早就破了,血污流了半个身子,要不是人还能出声,她还以为已经断气了呢。   不过这少妇的丈夫,大约是个大夫吧。   她还从来没见过这种男人,别的男人因为产房晦气,很少亲自看着妻子分娩,他却从头至尾都守在床前。   生产中的女人脾气都很暴躁,那个少妇已经不止一次用指甲抓伤他了,伤口的鲜血直流,她也没见他皱过一次眉头,只是握着妻子的手一遍一遍的安慰,直到自己的嗓音也变得喑哑。   “疼……死了!”少妇的声音早就变得含糊不清,她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大叫,喊声在喉咙里转了几个来回,才猛地发了出来:“萧焕!你这个混蛋!”   “苍苍,吸气,用力。”嘶哑却依然镇定稳健的声音,那个一身青衣早就被血污浸染的男子抱着怀中的妻子,不急不缓的说着:“跟着我说的,吸气,用力。”   “你混蛋!”他怀里的少妇呜呜哭了起来,拼命抡起拳头,一下下砸在他背上,喃喃的低叫:“你给我用刀……用刀把孩子取出来……我快疼死了!你把孩子取出来吧……我生不出来了,我真的生不出来,我快死了!”   青衣男子拼命按住她乱挥的手,冷汗不停的从额角滑落,沉着气解释:“苍苍,你听我说,你能生下来的,可能会累些,但是你能生下来的,没有用刀的必要。你试着吸气,用力,呼气。”   “你混蛋!你混蛋!”少妇的身子被他牢牢的护在怀里,依旧狂乱的叫喊:“我再也不给你生孩子了!你这个混蛋!生了一个又一个,我都快疼死了!你这个混蛋!呜呜呜……”   青衣男子不理她的埋怨,依然沉着声音试图把她的精神集中起来。   少妇又哭着骂了两句,忽然仰头一口咬在男子的肩膀上,她咬得十分用力,鲜血迅速从青衣下渗透了出来,一旁帮忙的仆妇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青衣男子收了收手臂,反而把她抱的更紧,声音也依旧沉着:“苍苍,你信我,你能生下来的。你来吸气,用力。”   少妇叼着他的皮肉,呜呜哭了几声,忽然放开嘴,她的口里含了血水,说话更加含糊不清:“萧大哥……呜呜……要是我死了,你不能死。”说着突然摇头,死命揪住他的衣服:“不行……你这个混蛋,要是我死了,你也要死了来陪我!”   青衣男子依旧沉稳,应了一声,抱着她的身子,语调是不变的沉静节奏,引着她慢慢迎合到阵痛的节律里去。   折腾到下午,孩子总算平安降生,少妇也安静下来,沉沉的睡着。   帮助生产的仆妇们打扫着凌乱的房间,尽量轻手轻脚的不惊醒被放置在另一张小床上的一双婴孩儿,这个少妇刚才分娩的,居然是一对双胞胎男婴。   现在两个小家伙都被洗净了身子放在母亲身边的小床上,两颗毛发稀疏的脑袋对在一起,皱着小鼻子睡得正香。   青衣的男子也靠在妻子的床头,闭着眼睛休息。   打扫完毕,仆妇们都退出去了,华夫人才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   华夫人今年才只有二十四岁,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也是这家的主妇,刚才她也在房中帮忙了,因此衣衫不整,多少有些狼狈。   她小心地走进房间里来,远远的瞥到床头那一角青衫,脸上就热了起来。她镇定了一下,轻轻的清咳一声,提裙尽量雍容的走了进去。   青衣男子睡得很浅,听到动静,立刻就清醒过来,却没有起身,笑了笑,声音极轻:“夫人好。”   华夫人走到床前站住,一时局促,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有些喃喃:“你还好吗?”   话一出口,她就一阵后悔,她应该是问他的夫人还好不好的,怎么不由自主地就变成了问他是否还好。   青衣男子似乎也没有料到她会这么问,微愣了一下之后,就笑着:“谢夫人关心,还好。”   华夫人胡乱的点头,不大敢抬头看他的脸,脸颊更是一阵阵发烧。   她一直不说话,青衣男子也就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她,他的眼睛像那两个少年的一样,深黑明亮,却多了几分沉静,在淡淡的客气和温和之下,居然还有些冰冷的东西隐隐刺出来,刺华夫人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发慌。   华夫人突然想起昨天晚上他们深夜敲门时的情景,她只当他们是需要帮助的普通旅人,立刻就开门让他们进来了,现在想起来,哪有普通的旅人是夜晚赶路的?而且还带着这么一个临产的少妇?   她还没来得及想更多,床上昏睡的少妇突然伸手一把抱住青衣男子的腰,抬头迷迷糊糊的说:“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华夫人愣住,少妇眯着眼睛看到是她,朦胧的分辨出是他们借住这家的女主人,抬了抬下巴,口齿不清的说:“哪,你也是有夫之妇,别把眼睛盯着人家丈夫,该哪儿去哪儿去吧。”   她这话一说完,青衣男子就知道她把话说重了,连忙叫了一声:“苍苍。”   他话音没落,华夫人已经捂住脸转身飞奔了出去。   青衣男子只好苦笑一声,知道这家他们已经住不下去了,看来明天一大早就得收拾东西赶路。   床上的少妇可没有考虑这么多问题,她拽着丈夫的衣角,神志不是十分清楚,却依然发布命令:“炼和焰呢?小邪呢?把他们给我找来!”   青衣男子俯身抱着她的肩膀拍:“他们在外面,你休息吧。”   少妇不依不饶:“不行,把他们都给我叫来。”   青衣男子拗不过他,只好安慰她先在床上躺好之后,出门去叫孩子们。   两个少年很快跟着父亲回来,少妇的神志早已模糊,依然一手抓住一个,把他们拉到身前,神情严肃的训斥:“有没有乖乖的听你们爹的话?”   两个少年一起点头,一起开口:“只有娘才会不听爹的话。”   少妇早就听不大清楚他们在说什么,继续训道:“有没有惹你们爹生气?”   两个少年又是一起点头,异口同声:“只有娘才会惹爹生气。”   少妇充耳不闻,接着说:“有没有去缠你们爹?”   两张小脸上爬满无奈:“娘,都是你一直缠着爹不放的好不好?”   少妇终于完成了每日例行公事,松开拉着两个少年的手,放心的陷入黑甜的梦香,最后含糊的说了句:“好,两个乖,带妹妹玩儿去吧。”   两个少年同时松了口气。   站在他们身后的青衣男子笑了笑,俯下身揽住他们的肩膀拍拍:“出去玩儿吧。”   两个少年转身向父亲鞠了个躬,拽起一直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跟在他们身后的那个小女孩,同时向门外跑去。   小女孩儿就是少妇口中的“小邪”,她一直在偏厢睡觉,这时候迷迷糊糊的被父亲抱到母亲床前,又被哥哥们拽到院子里,才清醒过来,喊了一句:“我才不要跟炼哥哥和焰哥哥玩儿。”   她话没喊完,两个少年已经撇下她,自顾自的跑到院中的水塘边逗池中的金鱼去了。   华家的小姐看两个少年跑远,才蹭到小邪身边,用小手捅了捅她,小脸红扑扑的:“你的两个哥哥真好啊。”   小邪不屑的哼了一声,端正小巧的嘴巴里吐出来的话却分外严正苛刻:“浪荡子弟,欺世盗名,寻花问柳,一丘之貉!”评价完了向华小姐一仰头:“你可不要被他们魅惑了。”   说完,小邪酷酷的穿过院子继续去偏厢睡觉,留下华小姐愣愣的站在回廊下。   池塘边的两个少年互相攀着肩膀一起逗弄池里的金鱼,在别人眼中亲昵无邪的两兄弟,有如下对话:   “炼哥哥,你对那个大眼睛白皮肤的小姐那么温柔,你想勾引她?”   “切……你不也是故意装哭想让她注意你。”   “不过她嘴巴好大,我不喜欢。”   “是吗?我也觉得她下巴太长,不好看。”   “那你把她让给我吧?”   “哈哈,焰你真好笑啊……”   “哈哈,哈哈……”   两只萝卜头各怀鬼胎的哈哈大笑,听在别人耳中,依然是银铃一样悦耳的清脆童音。   此刻安静的房间中,睡梦中的少妇又把头往青衣男子的怀中钻了钻,喃喃的说着梦话:“萧大哥,凤来阁的事好麻烦啊,我累死了……”   青衣的男子侧身靠在床头上,怀抱着她,嘴角有一丝淡淡的笑意:“忙完了这次就可以休息了,辛苦你了。”   少妇喃喃的抱怨:“这种不要命的赶路的事情,我再也不要第二次了。”   青衣男子轻拍着她的背:“嗯,我也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有第二次了。”   少妇把头在他怀中蹭了蹭,忽然轻声说了句:“萧大哥,还好有你。”   青衣男子轻拍着她背的手不停,低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窗外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一只画眉,停在被夕阳染黄的窗棂上婉转的唱了两句,又扑楞着翅膀飞走了。   这个江南柔柔的春日,就要过去了。   Ps:关于两只小萝卜头为啥会穿的这么寒酸的原因——凌苍苍那个女人坚持给孩子穿父亲穿过的旧衣服会增进父子之间的感情……所以说,两只小萝卜头的衣服,都是焕焕的旧衣服改造的……由凌苍苍那女人亲自动手改,汗,衣服改造的质量如何,请亲爱的们自行想象。   汗,请注意上一章……谢谢^^ 前传:天之苍苍 天之苍苍-1   (《我的皇后》前传,苍苍和焕焕少年时乱七八糟的故事,希望大家喜欢^^   我比较懒,很久没有扭上来过了,前段因为出版社要求,撤了后面的章节,给大家的阅读造成不便了,鞠躬道歉……不过网上别的未授权就转载的网站似乎也能搜出未修改版本的全本内容,大家想看结局的话,可以去搜搜看……汗,貌似我不应该说这样的话的。   总之,前传开始更新了,以某谢的懒惰程度,往后的更新应该也不会很快,大概每周一到两次吧……感谢喜欢苍苍和焕焕,还留在这里的亲爱的们,抱抱大家^^)   一丝阳光漏进盐帮杭州总会的黑色大堂内,盐帮三当家魏西辰饶有兴致一样的,用手支住下巴。   “你是谁?”那个小姑娘瞪大眼睛,进了一步,她身上的粉色纱衣已经揉成皱皱的一团,头顶系发的粉红丝带也开了,头发乱蓬蓬的垂在肩头,镶在有些脏兮兮的小脸上的那双大眼睛,却亮的好像三月的春水,正填满了意外和惊异。   她没有得到回答,被她提问的那个人微微皱了皱眉头。   “我认识你吗?你到底是谁?”那个小姑娘把眼睛睁得更大,又走了一步,她都走到桌子前面了,头向前倾,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更是快要贴到了别人脸上:“你长得可真好看。”   魏西辰清咳了一声,像是没看到眼前的窘态一样,好整以暇的慢慢开口:“这位公子,不知阁下要赎的人,可是这位姑娘?”   盐帮素以武二文三著称,这位出身草莽的魏三当家,善文能诗,是个颇为风雅的人物,说话的声音也总是缓缓淡淡的,让人听在耳中很是舒服。   “谢谢三当家,在下要赎的,的确是这位姑娘。”被那个小姑娘盯着脸看的年轻人像是没有看到近在咫尺的这张脸一样,把头转向魏西辰,微笑着说,他把“的确是”三个字咬得有些重,不知道为什么,比魏西辰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缓淡声音里,居然有了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啊,你声音也真好听……”那个小姑娘自顾自的又感叹起来,逼近年轻人脸的眼睛不曾移开过一分,她好像找不到词语来形容了:“好像,好像风从松林里吹过去一样……你再说几句话给我听!”   “是这位姑娘就好。”魏西辰呵呵笑了起来:“如果不是这位姑娘,鄙人还不一定能做得了主呢。”   “三当家客气了。”年轻人淡笑着,他的眼睛是深黑的,看向人的时候,有些令人不能逼视的璀璨:“谁不知道盐三当家是盐帮里的武诸葛大军师,放不放一个小毛贼,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只是在下有些不明白,为何只是在码头上不小心翻看了一下贵帮的货堆,连一个盐粒也尚且没有拿走,就成了偷盗贵帮货物的盗贼,要关进总会的监牢里数日不放?贵帮是要借此事以儆效尤啊,还是盐帮的规矩大到已经可以管得了全江湖的眼睛了?”   魏西辰没想到他突然说出这么一大串责难,又听后几句已经有了指责盐帮仗势欺人的意思,忙接住话:“都是误会,都是误会,那天这位姑娘只是看一下鄙帮的货物当然事情也不至于此,坏就坏在她在被看守货物的帮众喝斥了之后,就和那些帮众动起手来了,这一旦动上手,有些事情可就难说了。”   “任谁平白无故的被喝斥了一顿,都会气急动手吧?”年轻人淡淡的接住话头:“事情难说了?难说之后便凭着人多,把人抓到总会里来了?是不是如果再难说一些,就凭着人多,把人当场杀了也说不定?”   “这个……也不能这么说。”魏西辰有些讷讷,他并不是什么很讲道理的人,也算能言善辩,只是这个让人看不出一点来历的年轻人来盐帮总堂,出手就是五百两的银票要赎人,他到现在连对方的名号都没问出来,闹不清对方的底细,再加上盐帮这次确实有些理亏,因此在年轻人步步紧逼的责问里,居然讲不出话来反驳。   “你是来把我弄出去的?”那个小姑娘总算感叹完了,眼睛依然定在距离年轻人的脸不到半尺的地方不肯移开:“太好了,他娘的我终于能从这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鬼地方出去了……”   话音未落,她的脑门上突然接到一记暴栗,年轻人收回手,神色依旧淡淡的:“女孩子说话不要这么粗鲁。”   那个小姑娘被敲得有些愣,捂着脑门看着他。   魏西辰有些尴尬的清咳了一声,心中突然闪过一丝悔意:怎么会惹上了这么两个人物?   跟在年轻人身后出了盐帮总会的大门,那个小姑娘居然沉住了气没吭声,默默不语的走在一旁,不时地挠挠头发,抓抓胳膊,还往被年轻人敲过的脑门上摸了两下。   “你……”直到走出了很远,年轻人终于顿住脚步,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转身回过头:“你没事吧?”   那小姑娘看他回头问自己,眼睛一亮,开口却是一连珠炮的问题:“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我被关在那里的?你为什么拿那么多钱赎我?你是不是我哥哥的朋友?是不是?我们以前见过吗?我为什么不知道你叫什么?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吧?好不好?好吧?”   年轻人看着她晶晶发亮的眼睛,也不知是好笑还是好气,居然挑起嘴角笑了:“有兴致跟力气关心这么多问题,看来你是不错了?”   “才不好!”那小姑娘立刻出声反驳:“我都五天没洗澡了,身上痒都痒死了!我还五天都没吃肉了!那些人给的全是白菜青菜豆腐,吃的嘴里都淡出鸟来……”立刻想到这句话也带脏字,连忙住口,偷瞥了瞥年轻人的脸色,看他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就接着笑眯眯的:“呐,你带我去吃点好吃的东西,开间客栈给我洗澡吧……我身上的钱进去的时候都给盐帮的那些人拿走了。”   年轻人打量她了一下,点了点头:“你是先吃东西,还是先洗澡?”   “吃东西!”那小姑娘毫不犹豫的回答,接着一连串不停的:“我要吃五凤楼的蟹黄水晶饺,畅意阁的糟酒鸭掌和粉蒸狮子头,会义酒家的红烧肘子,晴衣苑的酱香排骨,素菜就叫净慈寺的素菜馆随便送几个过来吧,这么一时半会儿,我也想不起来太多菜色了,对了,汤我要栖月楼的玫瑰米酒羹,叫他们别做那么甜,每次都要交待好几遍……”她顿了顿,小心的看一眼在一旁静听的年轻人,咽了口吐沫:“就这么多了……”   年轻人见她说完,轻点了点头:“那么还是先找个客栈住下吧,再让这些地方把菜送来。”   那小姑娘偷笑了一下,想到马上要吃到的美食,心情大好,笑眯眯的抬头向年轻人说:“嗯,虽然你可能已经知道了,还是要说一下,我叫凌苍苍,你可以叫我苍苍的,你的名字是?”   她缠了一大圈似乎是心思早就被引跑的样子,最后的问题居然又兜回到了这里。   年轻人静静的看了她一眼,他脸上的表情本来就淡,现在更是淡到什么都看不出来,只停了有那么一刻,他就开口:“萧焕,我叫萧焕。”   他说的很轻,语调也和刚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   苍苍的眼睛慢慢睁大,她的背直起来,嘴角的笑容也一点点收起来不见,她皱住两条浓浓的眉毛,试探的:“你是……那个萧……萧焕?”   “大武国应该不会有第二个萧焕。”年轻人很轻的叹息了一声,深不见底的瞳仁中掠过一丝笑意,嘴角挑起一点:“你要是喜欢的话,可以叫我萧大哥,我不介意。”   苍苍没说话,死死的盯着他的脸,仿佛他脸上开着朵花。   “不要!”苍苍突然大声叫了出来,她的脸涨红了,分不清是羞怒还是焦灼:“我才不要叫你萧大哥!”   “你……你……”苍苍有生以来,第一次说话结巴:“你干嘛要是那个萧焕!”   凌苍苍有生以来,所知道的萧焕只有一个,那个萧焕总是在离她很远的地方,那个萧焕的脸总是被挡在青色紫色红色的官袍之后,那个萧焕很少说话,即使是说话,也很少能让她听清声音,乾清宫太大,乾清宫外的汉白玉台阶太长,她只不过是一个大臣的女眷,站的地方和座位从来都离那个尊贵的御座很远,从来没有机会去仔细瞻仰那个萧焕的脸——她也从来没有什么兴趣去仔细瞻仰。   苍苍有些气急败坏的看着眼前这个萧焕,他现在离她很近,近到她能够一根根的数清楚他微微垂下的眼睑上那排又长又密的睫毛,也能够清楚地看到她蓬头垢面的样子映在他那双过分深黑的眼睛里的影子。   她面前的这个萧焕微微的挑着嘴角,轻轻的笑了:“不想叫,那就不叫吧。” 前传:天之苍苍 天之苍苍-2   也不算什么的,其实不算什么,不过是一个用离家出走来抗拒成亲的大小姐发现面前这个她对他印象还相当不错的人恰好就是来抓她的未婚夫而已,那位大小姐只不过是有了点和当场被擒获的小贼类似的感觉而已,其实不算什么。   况且被抓住的小贼也不可能有这么好的东西吃。   五凤楼的蟹黄水晶饺,畅意阁的糟酒鸭掌和粉蒸狮子头,会义酒家的红烧肘子,晴衣苑的酱香排骨,净慈寺的特色素菜,还有栖月楼的玫瑰米酒羹,一样不少的排开在桌子上。   苍苍埋头努力的往嘴里塞东西,她吃相凶狠,眼神也差不到哪里去,横扫桌上美食的同时,不忘时不时地横上萧焕一眼。   按理说在明白萧焕的身份之后,不管是不是在外面,假若她够机灵的话,都该马上跪下来磕头的。但是对面那个人值吗?他先很无礼的敲了她的脑袋,接着很不自重的让她叫他萧大哥,既然他老人家这么随便,那么她就可以省省事了,跪在地上膝盖很疼的。   事实上苍苍不但把事省了,而且很轻松的就把什么君臣之礼抛到了脑后,完全忘记了现在她这种扫到萧焕脸上的眼神足够让她的脑袋掉很多次。   萧焕就坐在她对面,对着这种愤恨的目光,似乎也没有拿起筷子和狼吞虎咽的她抢东西吃的意思,只是垂着眼睛漫不经心一样的,对着面前的那壶酒自斟自饮。   他喝的是一壶竹叶青,没温,也并不是什么上好的酒。   苍苍还以为他要是喝酒的话,一定会喝最贵的酒,她甚至想象着他一挥手,就有两道黑色的影子从什么不为人知的阴影里跳出来,手里托着专门从京师运送过来的佳酿,装在玉壶里,连酒液上都浮着那种叫尊贵的光。   没想到他只是在向客栈的小二说明她要点的菜之后,随口加了句:“送壶酒来吧,竹叶青。”   当店小二问他要什么样的竹叶青的时候,他回答的更简单:“都可以。”   酒来了之后他就慢慢的把淡绿色的酒液倒入酒杯中,再慢慢的啜着,嘴角那丝从来没有消除过的笑意虽然还在,脸上的神情却是淡的,淡到连同他那身淡青的长衫一起,都要化到白色的日光里了。   苍苍塞一口食物,抬头瞪他一眼,终于忍不住,扔掉筷子:“我不喜欢你!”   萧焕抬起眼睛看她,笑了笑:“那又怎么样?”   居然答的这么风轻云淡,就像这事跟他毫无关系一样,苍苍更来气,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义正词严:“我又不喜欢你,干嘛要我嫁给你?我不想嫁给你!”   萧焕也看她,依然笑了笑:“我知道你不想嫁给我,要不然也不会留书出走了。不过这事不是我说了能算的,能商量的余地不大。”   苍苍噎了一下,知道他说的还算是很客气了。   他们这门亲事是先帝在遗诏里指定了的,也就是说,在满朝大臣的灼灼目光下,除非大武亡国了或者先帝再活过来一次撤了这道旨意,他们都要成亲,不管双方是不是愿意。   谁叫她恰好是内阁首辅凌雪峰的女儿,谁叫他恰巧是大武帝国的皇帝。   可能连苍苍自己都没有察觉,她两条浓密的眉毛皱到了一起,她的口气很坏:“我不会喜欢你!”   “是吗?”她面前这个此刻本应留在重围的紫禁城里的人还是笑着,语调温和:“跟我回去吧,凌先生很着急。”   七月的微风从打开的窗口里轻轻暖暖的吹进来,苍苍恶狠狠的盯着眼前的这个人,最终还是在那个总是微挑的嘴角上败下阵来,泄气的趴在桌子上:“你干嘛要长这么好看……你干嘛总是笑?”   房门很轻的响了两下,一身黑色劲装的御前侍卫蛊行营统领班方远无声无息的进来,走到桌前抱拳:“公子爷,马车准备好了,请问公子爷和凌小姐什么时候启程回京?”   苍苍蓦然坐直,抬头双眼正对萧焕:“我刚才说错了,你长得丑死了!”   终年漏不进一丝阳光的盐帮杭州总会的黑色大堂内,盐帮三当家魏西辰坐在大堂内的宽大木椅里,微合着眼揉着额头,他总觉得自己仿佛忘了什么事情。   过了很久,他终于睁开眼睛,脊背猛的挺直,招手叫过一个帮众:“刚才让赎出去的那个姑娘,是关在哪个牢里的?”   “回三当家,是关在白牢里的。”帮众躬身回答。   “噢,这就好。”魏西辰松了口气。   盐帮私设的监牢分为两个,白牢建在后院,关押一些诸如因为偷盗或者不小心冒犯了盐帮而被抓进来的人,另一个在地底的石牢,关押的才是诸如对头派来的奸细之类的盐帮要犯。   那个让赎回的小姑娘只是因口角被抓进来的,放她走倒是没什么,魏西辰只是突然想到她会不会从被一同关押的人口中得知一些盐帮的秘密,现在知道她是被关押在非机要的白牢里的,才放下来心。   那个帮众小心的打量着上司缓和下来的脸,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报三当家,那姑娘虽然是关在白牢里的,可是她在牢里太吵了,同牢房的人都吵着不要和她同处一牢,因此那天夜里三当家亲自下令,把她和姓黄的那人关在一起了……”   魏西辰突然从椅子上弹起:“你说姓黄的那个人?”   那帮众给吓了一跳,连忙颤着声回答:“是,是,三当家亲自下的令……”   “娘的!”魏西辰骂道,一脸温文尽失,气急败坏的喝道:“蠢材!方才你怎么不说?还不赶紧派人去追回来!”   那帮众唯唯诺诺地答应,满心委屈:你方才又没让我说话。耳中听到魏西辰阴沉的下令:“快派人去把那姑娘找到,不用带回来了,就地杀了……连她身边的人一起。”   被首领眼中的杀意吓到,那帮众打了个冷颤,躬身领命。   都说江湖是一个人命轻贱的地方,但再轻贱也有个边,毕竟如今恰逢盛世,官府还算管理有力,各帮派就算互相打压倾辙,杀人这种事情还是能避免就避免。   这次魏西辰毫不犹豫的就下命令要把那个姑娘杀掉,看来虽然是关在白牢里,但却用铁链穿透琵琶骨,专门派人看守的那个人,真的是什么举足轻重的人物了?   想到这里,那帮众又打了个冷颤,这种秘密他还是不要探究的好,不然就算他也是盐帮中的一个小头领,说不准也要像那个姑娘一样性命不保。   连忙又向魏西辰躬了躬身,飞快的转身去布置人手追杀去了。   魏西辰盯着属下的背影,心思却转到了很远的地方:那个小姑娘到底已经从那人口里知道了多少事情?不管她知道了多少,都得杀了——怎么这么糊涂,居然放这么一个人出去。那小姑娘倒是好对付,她身边的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一想到那个脸上总是淡淡的年轻人,魏西辰的头就突然疼了起来,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又招手叫过来一个亲信:“去说,派身手最好的去,要蒙面乔装。”   苍苍趁洗澡的时候跳窗逃走的打算都被无情扼杀了,她刚打开窗户,就看到抱剑守在楼下的班方远那张没什么表情的砖块脸。   不仅如此,连她嘟嘟囔囔的重申了好多遍她在江南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也都被一概忽略了,这些人根本就没有一点尊重她意愿的意思。   因此被拉上马车的时候,苍苍的心情是很差的,她先是喃喃的把坐在她对面依然神情轻淡那个人骂了够,然后当她不知道第几次用十分鄙视的目光说出“只有老大娘和老大爷才会坐马车”的话后,那边那个人终于轻叹了口气,说了句:“趁人不备逃跑的话,骑马会容易得多。”   苍苍彻底没话说了,她用十分仇恨的目光盯了萧焕一阵之后,终于恍然大悟的点头:“你身体不好不能骑马是不是?宫里一直说你从小就体弱。”说完,再上下打量一下:“我最讨厌病恹恹的人。”施恩一样的加上总结:“算了,既然是这样,那就还是坐马车吧。”   被施恩的那个人很不知道感恩的在嘴角挑起一个微笑:“那就谢谢你体恤我?”   “不用!”苍苍再大条,也听出他不是什么真心感谢,愤愤不平的从旁边拉过一个绣枕,垫在脑袋下,索性趴在身边的小桌上睡觉去了。   她在牢房里关了几天,洗过澡之后本来就有些累了,居然马车的颠簸里很快睡熟了。   苍苍睡得很香,做了不少梦,等她在马车一个突如其来的巨大颠簸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四周已经昏黑下来了。   混乱中她向前猛冲的身体被萧焕拉住,她连忙扶住脑袋:“怎么了?”   “有人伏击。”很短的停顿之后,萧焕回答。   “有刺客!”苍苍立刻大叫了起来,突然一个翻身从座位上蹦了起来,一把按住萧焕的肩膀把他推到车壁上:“一定是有人知道了你的身份,来刺杀你的!”   她一口气说了下去:“你看吧,你看吧,你是来这儿干嘛?让坏人盯上了不是?外面那两个人管用不管用啊?那个班方远也真是的,你这种手无缚鸡之力娇滴滴连马都骑不了的人,他怎么不多安排几个护卫跟着?这下这下糟糕了吧!还是他觉得我武功可以,指望我保护你的?啊,别怕,没关系的,其实我武功也还差不多,保护你应该没有问题的。”   这辆马车上除了他们两个之外,还有御前侍卫蛊行营的两个人在外负责赶车,这时听到兵刃相交的声音,应该已经和伏击的那些人交上了手。   马车在打斗中依然撞撞跌跌地向前奔去,苍苍自顾自地说完话,根本不给萧焕说话的机会,拍了拍头:“你快躺下,坐着不安全!”说着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身子全按到座位上,接着自己挡在前面,就要掀开车帘打探外面的情况,仍不忘回头叮咛了一句:“你千万别抬头啊,很危险的!”   她话音没落,车后的厢壁上就猛地穿过来一柄大刀,紧接着整个车厢就“哗”的从上下断成了两截,上半截车顶在罡风中劈劈啪啪的倒了下来。   苍苍见机倒快,刀还没砍过来,她就先抱住头趴到了车底,这时候马上从车顶的木片和碎屑中爬出来,捞到萧焕的手抓住,就拉着他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经过一会儿缠斗,马车的速度已经慢了下来,苍苍落地之后,看了一眼依然在和那几个黑衣人缠斗的御前侍卫,还没站稳就拉着萧焕往路旁的密林中跑。   道路两旁的树林里积了很厚的落叶,苍苍也不管,拉着萧焕就往树最密集的地方跑。   幸好跑了一会儿也也不见有什么人从后面追上来,苍苍有些气喘吁吁的停下来,回头就往萧焕头上和身上摸去,边摸边问:“喂,你没事吧?没把你砸坏吧?”   “嗯,”那边应了一声,萧焕很老实的回答:“我没让砸坏。”   “这就好。”苍苍嘘了口气,也没有留意到对方声音里的笑意,拍了拍胸口说:“没把你弄坏了就好,带着一个你这么娇气的人真让人操心。”   “嗯,让你费心,多谢了。”很快的道谢,声音里依然有笑意。   这次苍苍是听出了一点,也没在意,伸手准备拍他的肩膀,发现太高了不好拍到,就改为在手臂上拍了两下:“不客气,有我在,你不用怕,我会保护你的。”   她很有豪气地说完,探头在黑黢黢的树林里看了半天,也没看到有黑衣人追来的迹象,就松了口气:“这么久都没追过来,估计是没事了。”说完挠了挠头回头瞥了萧焕一眼,咬了咬嘴唇,突然说:“你怕黑吗?”   现在已经入夜了,树林中又照不进月光,四周是黑的有些吓人。   “大概是不怕吧。”萧焕笑了一下,回答。   苍苍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才说:“不是我故意要抛下你的,我现在不跑就没机会再跑了——我真的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回去做,我答应过别人了,我要是不回去的话他会很伤心的。”她停了一下:“所以我一定要回去,你别怕,就在这儿站一会儿,你带的那两个人挺厉害的,打败了敌人一定会来找你的。”还是不放心的补上:“要是万一让敌人发现了,千万不要和他们硬来,要快跑。”   她说完,就后退了几步,又说了一句:“你自己小心,再见。”才转身向密林深处跑去。   注视着她的身影消失,留在原地的萧焕并没有动,似乎真的准备按照苍苍的吩咐,站在这儿等别人来救他。   深沉的夜幕中有微冷的风吹来,然后萧焕的手突然动了,在他背后的那道亮光正要闪出的同时,他的指头就突然动了起来。   指间的劲风如同闪电,尖锐的刺入那名黑衣人的穴道之中,黑暗中听风辨位出招,一气呵成,分毫不差。   黑衣人手中的钢刀“扑通”一声掉落在地,立刻翻身后退了几步,却依然不能消减掉迅速流窜过半身的酸麻,霎时间出了一头冷汗,他也算盐帮中的高手,行走江湖十几年,还从未让人一招逼退过。   “请这位同道回去转告魏三当家,赎人的钱既然已经收过,最好就不要再纠缠不休,我不想再去拜望一次三当家。”那个声音在不远的地方响起,依然是淡淡的。   这淡漠声音从黑暗之后透过来,竟然有了些蜇人的寒意,黑衣人的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下来,树林外早没了动静,那些随他而来的人都已经被制服了吧,魏三当家果然没有料错,这个看似温文的年轻人,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物。   黑衣人只犹豫了一刻,也不再掩饰身形,飞快的转身向密林深处跑去。   随着黑衣人沙沙的脚步声消失,黑暗中依然是一片寂静。   停了有那么一会儿,几声很轻的脚步声响起,有个御前侍卫走过来,抱拳压低嗓音叫了声:“公子爷。”   那边很轻的笑了一声,接着那个淡然的声音响起,带着丝笑意:“储青,如果有个小姑娘对你说,她会保护你,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被称为储青的这个御前侍卫还没有回答,那个带笑的声音就接着说了下去,喃喃的,有点像自言自语:“这个小姑娘啊,把我当成花瓶了,碰着就会碎。” 前传:天之苍苍 天之苍苍-3   魏西辰从来这么恐惧过,他已经经历过很多事情了,十七岁和结义兄长闯荡江湖,在刀剑里打滚,爬到现在的位置,腥风血雨尔虞我诈早就看惯了,他不是没有发抖过,但是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他的手虽然是干的,他头上也没有出汗,但是他觉得心里却是湿的——仿佛有把业火,烧得整个心脏都是湿热的,黏黏的很不好受。   站在这间很久都没有走近过的牢房门口,魏西辰终于抬起了手,没有犹豫,轻轻挥了下去:“开门吧。”   一旁的帮众躬身打开了牢门上的铁锁,沉重的铁门缓慢的打开,门内是一片混沌的漆黑,无边无际,仿佛看不到底。   终于就要结束了吧,早该结束的那些,魏西辰迟钝的想着,嘴角有些僵硬,居然添了丝笑意。   早就该结束了吧,从三年前那个雨夜之后,从他把手中的刀切入那个人的咽喉里时,一切早就该结束了——威震江南的铁掌大侠严瞬开,他相依数十载的义兄,从那天起就该死了。   就算他在最后关头的那一刀始终还是没有划断义兄的喉咙,就算他告诉帮主严瞬开已经死了,却偷偷的把手脚俱断声音也完全毁去的义兄藏在了这座白牢之中,掩饰的告诉别人说这里关的是一个欠了账款的老疯子,然而在最终,他还是要杀他。   如果那天他不是被那个吵闹不休的小姑娘吵昏了头,要是那天他不是鬼使神差的下令把那个小姑娘关在那间他平日都不让人靠近的牢房里,要是那个小姑娘没有被立刻赎走,也许他就不用杀他了吧。   幽暗的泛着霉味的监牢,魏西辰一步步的走了进去,铁门在他身后沉重的合上,连停顿都没有,魏西辰松开快要握成拳头的手掌,笑了起来:“大哥,这几年过的可好?”   对面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那个人“哈哈”的笑了起来,声音是嘶哑破碎的,就像那人的喉咙已经在火炭上炙烤过千百遍,又像是从地狱深处钻出的恶鬼,他就这么怪异而难听的笑着,笑完之后,又一片沉默,那个人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魏西辰摒着气,等待这一阵可以撕裂耳膜的笑声过去,又开口:“大哥,你可告诉过那个姑娘什么没有?”   笑声又响了起来,夜鸮号哭一般的声音里有浓浓的不屑。   魏西辰很有耐心一样的等他笑完,接着讲下去:“大哥应该也明白的,有些事情如果大哥讲给别人听了的话,也就是在害那个人,那人也会一样没命的。”   这次黑暗中什么声音也没有传来。   魏西辰等了一阵,就向前走了两步:“大哥?”   “要是我说没有,你能不能不杀她?”嘶哑的声音突然响起,黑暗里的那个人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漏风的气管中挤出来的,不仔细辨认,根本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魏西辰沉默了一下:“不能,只要有可能知道那件事的人,都要死。”   那个人“哈哈”笑了起来,突然说:“那个小姑娘说,等她出去了之后,一定会回来把我也带出去。”   “大哥信她?”魏西辰很快追问。   “哈哈”的笑声又响了起来,刺耳的笑声过后,黑暗中再没了声音。   魏西辰也没有再等多少时候,他踏上前了两步,准确的伸出手去,指头掐住那个喉咙,这个喉咙已经断过一次了,于是很轻易的,魏西辰就听到了喉骨在自己指下破碎的声音。   他就保持这个姿势站着,直到手指下痉挛的躯体渐渐软瘫下去,然后,他放开手,扔一袋破棉絮一样的,把手中的尸体扔到墙角,接着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擦着手,自言自语一样的:“大哥,你说,为什么人想要的东西会那么多?”   说完这句话,他扔下手上的丝帕,转身打开铁门,出了牢房。   牢房外守着的亲信小心的凑上来:“三当家,这个人……”   “烧了,一块渣子都别留。”很快的说完这句话,这位一贯温文尔雅的三当家就恢复了他从容的气度,步履不紧不慢,从两排牢房之间穿了过去。   他没有看到,深霭的夜色里,有一双冷冷的眼睛正注视着他的身影。   魏西辰的背影终于消失在了连绵的房屋之中,有着一双琥珀色眼睛的杀手索性翻身躺倒在此刻他藏身的房顶上,瓦片只是很轻微的响动了一下,连房梁上那只正在啃木头磨牙的老鼠都没惊动。   杀手一手支着头,颇为安逸的闭上了眼睛,另一只手的手指一下一下,扣在放在他身侧的那柄乌鞘长剑上。   微凉的夜风下,他像是已经睡着了一样,躺在盐帮轩峻的总堂大殿上,手指在剑鞘上一扣一扣,有意无意的,竟有了些音乐的节拍。   此刻在相同夜风下的,还有不远处客栈里的那个青色的身影,神情总是淡而温和的年轻人打开着窗子,目光落在盐帮总堂高低错落的楼宇上,嘴角仍含着一丝捉摸不透意味的笑意。   从他身后闪出的中年御医一把扯住窗户关上,语调强硬:“别总吹风。”   萧焕回头笑了笑,踱回到桌前坐下,给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满酒,把酒杯握在手里,才开口:“郦先生怎么想起来过来看我了?”   被他称为“郦先生”的太医院医正郦铭觞清咳一声,有些尴尬的拈了拈颌下的三缕美髯:“听说你也来江南了,顺道过来看看。”   萧焕轻笑了笑,低头用指头划着酒杯的杯沿,没再接话。   郦铭觞也沉默了一阵,他刚才喝了不少女儿红,已经有些微醉了,带着微醺的开口:“臭小子,你让听馨留在京城里假扮成你,自己跑来江南是干什么的?”   “京城里有没有我这个皇帝,也都差不了多少吧。”萧焕随口笑着说,接着回答:“来践约而已,十年前不小心和人定了个约,现在到了践约的时候了。”   郦铭觞还有些清醒,立刻问:“那个小姑娘?”接着哈哈笑了起来:“我看她是死也不想做你的皇后了。”   萧焕也笑了起来:“我真没想到她会害怕成那样子,跑了一次,还要再跑第二次。”   郦铭觞依旧哈哈的笑:“那你准备怎么办?绑也要把她绑回去?”   “拿绳子把自己的新娘子绑回去,真不知道新郎官做到这份上,是该哭还是该笑。”萧焕笑着,停了一下:“若是她真的不愿意,我就要看能不能想点别的办法了。”   郦铭觞闭着眼睛点了点头:“你小子鬼点子就是多,这种立后的大事,到时候我看你怎么办。”他说完,眼角突然一掀,睁开半只眼睛:“老实说,你喜不喜欢这小姑娘?”   萧焕正把酒杯从唇边移开,笑了起来,眼角有些弯:“我说不知道呢?”   郦铭觞一闭眼睛:“混账小子,嘴里不肯有半句真话!”   萧焕笑着不语,指尖轻轻滑过微凉的细瓷酒杯,深瞳里的笑意又深了一层。   那个十年前就口口声声说着要保护他的小姑娘,如今见了,依然张口就是“我会保护你”,就连明亮的眼神和认真的口气,都仿佛没有变过。   把手中的酒杯放在桌上,他曲起手指,正敲在闭着眼睛摇头晃脑的郦铭觞额头上,笑:“郦先生,要睡觉回你自己的房间去。”   苍苍在盐帮总堂的高墙外晃悠着,其实她已经在这儿晃悠了整整一天了。   昨天趁乱从萧焕那里跑出来,她连觉也没睡的跑回了杭州,路上光凭着一腔热血往这里冲,到了之后才发现,就凭她自己想要闯到盐帮的总堂里救人,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任她挠着头蹲在盐帮总堂的围墙下想了一整个下午,头发都挠掉了一堆,也没想什么好办法出来,毕竟在牢里她一时头昏脑热许下这种豪言壮语的时候,想的是如果她能出去了,那就一定是哥哥或者爹派人把她救出来了,凭哥哥的身手,再去救个人出来简直易如反掌,千算万算没想到把她弄出来的居然是萧焕,弄得她现在不但没多帮手,还提心吊胆的害怕再让抓住押回京师。   心烦意乱的在东墙下晃悠到第五圈的时候,苍苍眼尖的瞥见又走过来巡视的盐帮帮众,一闪身就缩进了一旁的墙脚里。   摒着呼吸等那几个帮众险险的走过去,苍苍这才敢长出了口气,准备从墙角里出去,头顶却突然传来了一个带笑的声音:“你就算在这里转上一百天,还是进不去这个大门的。”   苍苍吓了一跳,连忙两步跳开,这才看到说话的是一个坐在墙头上的黑衣人,他的一只脚在墙头上放着,另一只脚却垂下来,绑了护手的手里提着一柄长剑,脸上并没有像很多夜行人一样蒙着面幕,而是露出年轻俊逸的脸庞,一双眼睛里含着些懒懒散散的笑意,正看着她。   看清楚了对方,苍苍立刻皱眉叹了口气:“我也没办法啊,我要是能进去,我还在这儿转什么?”   “是吗?”那个黑衣人笑了起来,纵身跳下高墙,身法很轻,落地几乎没有声音:“盐帮总堂可不是你家后花园,又没什么好玩儿的,你进去干什么?”   “我要进去救我的朋友。”苍苍马上认真的回答:“我答应过他如果出来了,要回去救他的,我说到做到。”   “噢?”黑衣的年轻人笑了起来,似乎对这个事情有了点兴趣:“是你的什么朋友?认识了很久的朋友?”   “不是,是我在牢里刚认识的,我们认识了大概有五六天。”苍苍答道,接着瞥了他一眼:“你问这么多,你能帮我救我朋友出来?”   年轻人摸了摸下巴,颇有兴趣一样的说:“这也说不定,你朋友是什么样的人?”   苍苍眼睛一亮,连忙说:“我朋友在后院那两排外面用石灰刷的白白的牢房最靠里面的那一个,他声音有些怪怪的,样子也有些怪怪的,不过他人很好的,你能帮我把他救出来吗?”   黑衣人摩挲着下巴的手停了下来,懒洋洋的眼睛里渐渐的多了些表情,他忽然笑了起来:“你要救那个人?”   苍苍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问:“怎么了?你能不能救?”   黑衣人轻笑了一下,放下摸着下巴的手:“要是这个人,我就不能帮你就出来了。”他接着一挑剑眉:“巡夜的人又过来了,我走了,你保重。”   说完真的一刻也不停,闪身就没入了夜色中。   苍苍这时也听到渐渐邻近的脚步声了,跺了一下脚,低声骂:“你不能救你问这么多干什么,你耍人啊。”边急匆匆的往旁边的小巷跑,边喃喃的埋怨:“我倒霉啊,遇到那个不阴不阳的笑面虎不算,接着还遇到这个吃饱了撑着的……”   她一面骂,一面跑到小巷子里,跑了一会儿不见有人追来,就放慢了脚步在街道里拖拖拉拉的走。   她跑出来的时候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一整天连惊带吓,连饭都没有吃,早就精疲力尽了,这时候在空荡荡的街上走了一阵,想到进到盐帮总堂里救人无望,再加上她走了一会儿,也已经有点搞不清楚方向了,索性随便找了个墙角,缩了缩身子就躺下睡着了。   这天是下弦月,夜深了月亮才慢慢爬了上来,苍苍睡觉的街道对面,就是一家客栈,窗子正对街道的那间客房里的客人不知道是想赏月,还是想透透气,轻轻推开了窗子。   先是看了看远处的风景,那个客人的目光才落到了街角蜷缩着的苍苍身上。   似乎是轻轻叹息了一声,那个客人用手撑住窗台,利索的翻身而下,走到苍苍身边,俯身轻轻的抱起她,足尖点上地面,身子就已经又拔地而起,跃上了二楼的窗口。   衣袂翻处,连一丝声音都没有。 前传:天之苍苍 天之苍苍-4   软软的被子和软软的枕头,苍苍从舒服的被窝中探出头时,太阳已经把阳光洒满了半个房间。   她迷迷糊糊的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在扫视了一遍房间之后,突然尖叫了一声。   被她的叫声吵醒,正俯在桌上休息的萧焕抬起头,一边曲起手指轻扣着太阳穴,一边向她笑了笑:“醒了?”   “是你?”苍苍翻身坐了起来,瞪大眼睛看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也想说,真是巧啊。”萧焕笑着看她:“我也没想到我推开窗子,就会看有个人躺在大街上睡觉。”   苍苍这才想起来昨天晚上她是在路旁那块冷冰冰的石板上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就在这个房间里了,顿时觉得不怎么有面子,讪讪的:“我睡地板上又怎么样?不要你管!”   萧焕笑着看她一眼,也没说话,起身到房门口唤小二来送壶热茶和洗漱用的热水。   茶和水一时都没来,他就又回到桌前坐下,随手去整领子和袖口上的褶皱。   苍苍跳到床下拖上鞋子,磨磨蹭蹭的往桌子前走,清咳一声,问了句:“那个,我不是很重吧?”   “嗯?”萧焕抬头笑着。   “我是说你抱我上来的时候,不觉得我很重吧?”苍苍觉得有些尴尬,说完之后,又打量着萧焕,来了句:“你能抱得起我吧?”   萧焕没回答她的前一个问题,嘴角的笑纹又深了一些,点了点头:“还可以。”   苍苍到桌子前拉出一个方凳坐了,鼓着腮帮子看了仍然笑着的萧焕几眼:“你平时就是这么跟人说话的?”   萧焕看着她:“怎么了?”   “闷死了!”她刚说完,看到萧焕笑意盈盈的眼睛,又孩子的伸手放到他脸前去遮:“唉,你也别总这么笑了,我会脸红的!”   “这个,有点难……”萧焕笑着,任她把张开的手指放在自己脸前:“我已经笑了很多年了,只怕一时还改不过来。”   “那还是算了……你笑吧。”苍苍泄气了一样的放下手,接着双手一伸,半个身子就趴在了桌子上,想起潜入盐帮救人的大计,哀叫:“真头疼。”   看着她愁眉苦脸的样子,萧焕笑了笑:“你要做的那个重要事情,也许我可以帮你的。”   “你?你能帮我?”苍苍立刻精神抖擞的坐起来:“你不把我抓回京城了?”   “既然你好像真的有什么事情要做,那么我们做完之后再回去,也是可以的。”萧焕笑着回答,接着问:“你要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能告诉我吗?”   苍苍看着他,咬咬嘴唇,明亮的大眼睛闪了闪,突然说:“如果我不告诉你我要去做什么事情,先要你保证会帮我,你会不会答应?”   萧焕笑了笑,很快点头:“好的,我答应。”   苍苍立刻笑逐颜开:“太好了,我要进盐帮的私牢里救一个人,在里面跟我关在一起的那个人。”   萧焕点了点头:“如果你知道他关在那间牢房里,应该不难办。”   他们说了会儿话,店小二也把洗漱用的热水等物和一壶上好的狮峰龙井送了过来。   苍苍鼻尖刚碰到清醇的茶香,手就向茶壶伸了过去,半路被萧焕的手抓住。   他指了指一旁的洗漱用具:“先洗脸。”   苍苍悄悄的吐了吐舌头:“管的倒多。”也只好先跑去胡乱洗了把脸,用盐巴漱了口,再跑回桌前倒上一杯清茶舒舒服服的喝了几口。   萧焕洗漱可比她要仔细多了,漱口,净面,又把本来就不怎么显乱的发髻解开重新梳了一次,最后整理好衣衫,才回到桌前提起茶壶斟上一杯茶。   苍苍边喝茶边看着他,最后说:“我还以为你不会自己做这些的。”   萧焕笑了笑,端起桌上的茶轻啜着,却突然问:“为什么要先问我肯不肯答应,你要求的事,又不是特别难以做到。”   苍苍呵呵笑了起来,眼睛亮亮的:“就是想这么问了,我的一个朋友说,这个世界上的人分为两种,一种从来不肯相信任何人,另一种很容易就会相信别人——你很容易就相信我了呢。”   萧焕轻轻笑了起来:“这么说我算是后一种人了?”   苍苍上下打量着他:“马马虎虎……算是吧。”她接着说:“不过我朋友也说了,后一种人,他们的内心,才是真正强大的。我那个朋友说他是前一种人,不过我觉得,他是后一种人。”   萧焕笑了笑:“你那个被关在牢里的朋友?”   苍苍有些惊讶的看他:“你怎么知道?”接着点头:“是那个朋友,虽然他也没说过相信我……但是要是我真的没回去救他,他还是会伤心的吧。”她说着,明净的脸庞上浮现了一丝不合年纪的忧伤:“我不喜欢看到别人伤心。”   萧焕没有说话,他把目光轻轻的从苍苍脸上移开,微垂的眼睑下,那双深黑的重瞳中并没有什么表情。   他又把目光移回来,嘴角的笑容却依然不变:“待会儿吃过早饭,你就把关押你朋友的那间囚室的位置画给我吧,我们要尽快的救他出来。”   苍苍点了点头,忽然看着萧焕的眼睛,认真地说:“你放心,你既然也相信我,我也会努力不让你伤心的。”   萧焕轻轻笑了,深如幽潭的双眼中,终于划过些什么东西:“那我还是要先谢谢你了。”   “不客气的。”苍苍颇为豪爽的点头,一仰脖子,就喝干了杯中的茶水,理直气壮的:“我饿了,我早上不喝稀粥,我要吃两笼鸡汁包子。”   上午清理完了帮中的帐务,魏西辰就离开办公的黑石楼回到自己的住处休息了。   按说若在平时的话,他中午还是要和二当家雷衡以及帮主陈断云在一起用膳的,不过现在陈断云去了保定的分舵,雷衡也去了徽州办事,总堂留的首领,现在只有他一个人。   回到住处之后,魏西辰就准备吃饭了,他对饮食向来是务求精细,而且注重养生之道,他的厨师是从广州请来的,做的一手好汤。   魏西辰每天中午都要喝一道芝麻鱼云羹,他年已过四十,满头的乌丝还是光泽依然,自以为是得力于保养得当。   今天中午他回到住处,喝过侍女送上来的瓜片,在等汤的时候,就靠在椅子上假寐。   正当他午间的暖风中快要昏昏欲睡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了一点寒意。一点既也不大,也不凛冽的寒意,小到不是他这种在江湖上滚打了二十几年的人,就很容易把它忽略掉的寒意。   魏西辰猛地睁开了眼睛,接着就看到了那个黑衣的年轻人。   他抱剑很随意的站在窗口的地方,他的身子是侧的,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把他的侧影勾出了一道白色的边。   仿佛是承受不了这样的光芒,魏西辰微微眯了眼睛,翻手间,手指中已经扣上了一枚短镖,他以暗器成名江湖,如今就算不常出手了,随身还是会携带一些暗器。   对他这样的老江湖来说,短短的一瞬间,就足以让他清醒神志,飞速的对现在的状况作出判断:这个年轻人能躲过盐帮中重重的范围,毫无声息的出现在他的卧房门口,一定不是个等闲之辈。他是敌还是友?不过无论是敌是友都好——他最无防备的那个瞬间已经过了,现在他有把握在最起码三招之内挡住任何人的进攻。   暗暗的扣着镖,魏西辰沉稳的开口:“敢问这位姓名?”   “你不知道也罢。”那个年轻人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很懒,带着些玩世不恭的味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笑容中却像藏着些忧伤,如同一杯清水中滴入了一滴酒,尝起来,总有些无法言说的味道。   他就这么懒懒的笑着:“你知不知道都是一样的,总有些事情,对死人来说,是不那么重要的。”   魏西辰一凛,全身的肌肉都绷了起来,手中的暗器也如弦在发,缓缓开口:“阁下到底是谁?”   年轻人依然是懒懒的笑:“我已经说过了,对你来说,是不重要的。”他说完了这句话,身影就突然动了起来,像是从白色阳光中伸出的一只黑色的巨手,瞬间扼向魏西辰的咽喉。   几乎是同一时刻,魏西辰手中的银镖也带着呼啸脱手而出!   连眨一下眼睛都来不及,魏西辰最后看到的,是银色的飞镖没入到窗口那片白色阳光中的影子。他也终于知道,原来有很多事情,真的都不是那么重要的,比如那碗芝麻鱼云羹,比如他一直追寻的飞黄腾达,比如他在最后一刻终于看出,这把划破他喉咙的剑,是闻名江湖的无华。   年轻人轻轻的把剑从尸体的喉咙里拔出来,挥手甩掉剑刃上的血,银亮如雪的长剑很快的又滑入到了那个不起眼的无色剑鞘中。   他脸上的笑容此刻已经不见了,而那丝夹在笑容里的忧伤,却清晰的留在了脸上,竟有了些犀利的味道。   他收剑转身,没有再看瘫在椅子上的尸体一眼,飞快的隐入窗外的白色阳光中。   “都死了吗?”萧焕微蹙了眉,回头看了一眼坐在窗口,正百无聊赖的向楼下的过往行人吹口哨的苍苍,压低声音问身边这个向他汇报情况的御前侍卫:“什么时候死的?”   “关在那间牢房里的犯人死亡的时间不明,大概是被秘密处死的,如今尸骨的下落也不明。魏西辰今日午时一刻,死在自己的卧房中,被一剑穿喉,看情形,似乎是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黑衣的御前侍卫很快低声回答。   萧焕的眉头蹙的更紧,停了一刻之后说:“好,辛苦你了,再有什么事情的时候,我会通知你。”   御前侍卫很快的应了一声,持剑的一手侧到胸前,把剑柄朝向他的方向弯腰行了一礼,就飞快的退了出去。   苍苍见他走了,吹着口哨转过头来:“喂,你跟你属下的话说完了?我们什么时候去救我朋友啊?”   萧焕笑了笑,走到她身前:“可能会有些麻烦,要耽误一些时间。”   苍苍撇了撇嘴:“派你的御前侍卫杀进入把人救出来不就得了,谁还敢拦啊?你这人真是婆婆妈妈的。”   萧焕又笑了笑,没在意她的话,顿了一下之后问:“苍苍,在牢里的时候,你那位朋友有没有告诉过你什么事情,或者说过什么让你挺注意的话?”   苍苍愣了一下之后回答:“他喉咙有问题,说话不方便,一般都是我对他不停的说话,他偶尔说,也是一两句,他没告诉过我什么吧,也没说过什么奇怪的话。你问这些干什么?”   萧焕笑着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苍苍瞥着他沉吟的样子,冷不丁来了句:“你刚刚叫我苍苍!”   “怎么?不喜欢吗?”萧焕低头看了看她,笑问。   “……要叫就叫吧。”苍苍沉默了一下之后,没什么底气的说,她不敢说,她刚刚恍惚了一下,在那个清醇好听的声音念出“苍苍”的时候。   萧焕的眼睛错过她有些发红的脸,不易觉察的皱了皱眉,在苍苍出牢之后这么迅速的就被杀,那个曾经和苍苍关在一起的人,似乎是知道着什么秘密。可是现在不但那个人死了,连魏西辰也死了,苍苍又好像没有从那个人口里得到过什么信息,最后的一丝线索也断了。   是什么样的秘密让对方如此谨慎?竟然在不确定秘密是否泄漏出去的情况下,就连杀了两个人?   萧焕不认为自己的好奇心会重到就此插手这件事,去把一切弄个清楚。如果对方有杀了苍苍灭口的意图的话,那只用很快的把她带回京城去就可以,御前侍卫两营的力量,还不至于连未来的皇后都保护不好。   要告诉她那个人已经死了,然后带她回京城吗?   萧焕把目光移到窗口那个鼓着腮帮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吹着口哨的小姑娘身上,嘴边的话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她说,她不喜欢看到人伤心。   像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苍苍转头看着他,咧嘴笑了笑:“其实和你在一起也不错的。”她笑着比了比他的脸:“有美色看。”   萧焕轻轻的笑了笑,这个小姑娘似乎总是,对于他的脸比对于他这个人本身更有兴趣。   他的笑容看在苍苍的眼里,很淡,淡到她能看得出来,在他那双深黑的眼睛里,是没有什么情绪的。   她挑了挑眉,觉得这也没有什么的。   他对她来说,还只不过是一个刚刚熟悉了一点的陌生人,和一个新交的朋友差不了多少。   估计在他来看,也是一样。 前传:天之苍苍 天之苍苍-5   陪都黛郁城一处幽静的庭院内,起了一阵凉风。   已经是时至初秋了,秋风吹过园中的那片荷塘,翻起几片颓败的叶子,凉凉的,带了些清索。   依水而建的青瓦小亭中,独坐着一个褐色的身影,正随意的拾着黑白两色的棋子,填入到面前的棋盘中。这一局棋,布局远未结束,纵横间是大片的空白。   又一阵秋风吹过,亭中人手上新拈起的一粒棋子尚未落下,荷塘的那头就走了过来一个黑色的身影。   他走得很快,没有多久,就径直走到小亭内的石桌前,既没有行礼,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把手中的东西放在棋盘一侧。   那是一支三棱形的短镖,小小的,银色的刃上雕着秀气的藤蔓花纹,这是盐帮三当家魏西辰的兵刃。   拈着棋子的那人轻轻的笑了,他的笑声很低沉,透着慵懒:“魏西辰死了?冼血,交待给你的事,我一直都很放心。”   被称作冼血的黑衣人侧身站在石桌之旁,微低着头,并没有接他的话,只是平静的开口:“我在杭州,见到了大小姐。”   那人顿了一下,手中的棋子敲着梨木的棋盘,轻叹一声:“这丫头啊,我真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认出了大小姐,大小姐却不认识我,大小姐好像是想救魏西辰那个被关在白牢里的结义兄长,还想要央求我帮她把人救出来。可惜,那位结义兄长,在她求我之前就已经被魏西辰杀了。”冼血轻轻的说完,停了一下:“我在杭州,还见了另一个人。”   那人闻言,终于抬起头,儒雅的脸庞上一双清湛犀利的眼睛,看着冼血:“谁?”   冼血顿了顿,然后极轻的,吐出两个字。   那双眼睛蓦然眯了起来,一瞬间,居然射出了刀锋一般光芒,那人轻笑了起来:“原来宫里的那个,早已经是替身了。咱们这位弱不禁风的万岁爷,只身赶到江南去,莫不是只为了把他出逃的文定妻子抓回来吧?”   “赶上千里地,去找一个人,也不是没有没有可能的吧。”冼血静静的接了一句。   “你不是想说咱们这位万岁爷对那丫头已经有情了吧?”那人居然呵呵的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折在一起,那双犀利的眼睛瞬间褪去了所有的光彩,他也在这一瞬间,变成了一个懒散而疲态显露的普通中年人。   他笑着开口,夹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叹息:“要真是如此,就太好了。”   冼血没有再接话,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等着从荷塘上送来的这阵风过去,向那人抱了抱拳:“先生,我退下了。”   得到颔首同意之后,他很快转身,重新沿着荷塘退出去。   他走的和来的一样快,直至他的身影隐没在塘边的花木之后,桌前坐着的那个面容儒雅的中年人停了一下,从棋桌前站起来。   他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了,和笑意一同消失的,还有他脸上的那抹慵懒,挥手间,他的身边已经多了一个一身黑衣的侍从。   对着那名侍从,他淡淡的开口:“写一封匿名的信给凤来阁的风远江,再给他五千两银子,叫他把凌小姐的人头拿来。”   那侍从明显的僵了一下:“大小姐?”   “不必担心,”觉察到了属下的紧张,他终于又笑了起来:“有那个人在,那丫头还不至于保不住命。”   那侍从这才释然,抱了拳,领命而去。   随意的把手中的黑子抛入棋局中,一身褐衣的中年人也抬步离开了凉亭。   北方的秋天,寒意渐渐重了,这湖边的小亭里也已经坐不久人了。   这两天跟着萧焕在杭州城里乱晃,苍苍只是觉得,天开始冷了,但是她没有料到会冷到这种地步——她现在正浑身湿淋淋的裹着条毯子蹲在客栈里的床上,一边打喷嚏,一边承受着毛毯揉在自己头发上的感觉。   萧焕站在床前,毫不客气的用毛毯将她的头拨弄的前后左右不停摇晃,他身上也比苍苍好不了多少,一身青衫都湿透了,脸上还挂着没来及擦拭的水珠。   苍苍闷闷的抱着下巴,任萧焕拨弄她的头发,说起来,她不过就是在和萧焕一起游湖的时候,看到有人溺水,然后连想也不想的就纵身跳下去救人,结果没想到湖水太凉,她刚跳下去脚就抽了筋,最后人没救到,自己也淹了个够呛,还是萧焕跳下水把她和那个溺水的人一起救上了岸。   “对不起……我又不是故意的。”苍苍终于小声嘟囔出来。   萧焕停下给她擦着头发的手,低头从毛毯的缝隙里看了她一眼,神情淡淡的:“为什么道歉?我又没有怪你。”   “那干什么脸色那么难看。”苍苍依旧小声嘟囔,萧焕的手已经又开始动了,她的视线又开始随着那双手的拨弄晃动,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我真没想到你居然会游泳!我还以为你肯定不会的!我掉进水里的时候,想这次真完了,小命八成是要玩儿完了,然后就抓到你的胳膊了,唉,你是怎么把我弄上岸的?我就觉得下面轻飘飘的,接着就到岸上了,那会儿我还以为你也会武功的呢……”   “你以为的还真不少呢。”萧焕是叹着气说这句话的,语气也还淡淡的,听不出有怒气。   不过相处了两天,苍苍也知道了他绝不肯在语气中透露情绪,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的时候,也就那天从盐帮总堂赎她出来和现在两次,偷偷吐了吐舌头:“还是生气了……还说没怪我……”   “没说你救人不好,”萧焕又叹了口气,终于开口解释:“只是就算急着救人,也不用这么莽撞,你如果肯在下水前稍稍活动一下手脚,那位刚掉到水里的姑娘也不会就此淹死,你的腿也不会在水里抽筋,我也就不用下水把你们两个都救上了。”他说完,手上的动作也停了,把毛毯盖在苍苍头上:“替换的衣服还没有送过来,你先把湿衣服脱下来吧,要不然真会伤风感冒。”   苍苍乖乖的听训,“噢”了一声去解衣带,偷偷瞥了瞥萧焕。   他沾着水滴的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湿透的黑发从发髻中散出来了一些,落下来半遮着眼睛,不知道是床前的光线还是水滴的原因,苍苍居然觉得他的肌肤像是透明的,心跳狠狠的快了几下,咽了口吐沫:“你光顾着管我,不把湿衣服也脱下来吗?你身体不是不好?你要是生病了可怎么办?”   “那么我们一起脱?”萧焕脸上总算有了丝笑意,淡淡反问。   苍苍一愣,还没想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眼前的床帏就落了下来,萧焕的声音从帏帐后传来:“脱下来的湿衣服就放在床边的凳子上吧,待会儿我会把替换的衣服也放在凳子上的,你自己取。”   他说完就转身走出了房间,带上房门。   苍苍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这才想起:对于未婚的男女来说,这叫避嫌。   “嘁,什么一起脱?谁想看你脱衣服的样子!”苍苍愤愤不平嘟囔完,眼前立刻闪出他半垂着睫毛、头发湿湿的站在自己床前的样子,忍不住咬了咬嘴唇,眼睛就眯了起来。   那家伙把湿衣服穿了那么久,不会就感冒发烧了吧?烧得双颊通红的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到时候看他还神气什么?那时候她不但要看他的窝囊样子,还要把被子掀开痛痛快快的看光他只穿中衣的样子。还不给她看?有什么稀罕的?   越想越得意,苍苍哈哈的就笑出了声,裹着毯子倒在床上。 前传:天之苍苍 天之苍苍-6   必须要派人去刺杀苍苍。   这是被属下们尊称为“利先生”的褐衣人离开凉亭的时候,心中的念头。   因为害怕消息泄漏而杀了严瞬开和魏西辰,却对引发事情关键的凌苍苍不管不顾,依照那个人的才智,立刻就能想到在背后指使的势力是哪一个。   但是如果派手下的人去,难保那个人会不会从中看出什么蛛丝马迹,依然会怀疑到他们头上。   这是一个死局,派与不派,都是败招。   走在秋意渐起的花园中,褐衣人微微眯上了眼睛。   然而如今,前去刺杀苍苍的将会是凤来阁的杀手。   要知道所有杀手组织最忌讳的就是向别人透露主顾的情况。买凶杀人的主顾通常都有不便自己出面杀死仇敌的苦衷,所以才会请杀手组织出面,因此绝不泄漏主顾的身份是所有杀手组织最基本的信誉,几乎所有的江湖人都知道,想要从一个杀手身上得到什么秘密是不可能的。   于是追查这个事情的真相,也就成为了不可能的事情。   那么下一步棋,那个人该会怎么走?   晚上还没到,的确就有个人感冒发烧了躺在床上不能起来,不过那个人却不是萧焕。   可能是几天来打架进牢房私自逃跑吃不好睡不好这一连串的折腾,一向自认为身体比牛还壮的苍苍一边幸灾乐祸的盼着萧焕生病,一边美滋滋的睡着之后,居然就开始觉得身上一阵阵的发冷,把冷了的身体捂在被子里却又一阵阵的发热。   正当她不知道第几次把缩在被子的胳膊伸到被褥外面时,耳边听到了一个恍惚的声音:“苍苍?苍苍?”   苍苍也不管来的人是谁,一把就抱住了伸到额上试探她体温的那只胳膊,脸也蹭过去贴在那只手掌上,嘴里喃喃的:“凉凉的,真舒服。”   到底是发烧了。萧焕有些哭笑不得的任苍苍拉了他的手放在脸上乱蹭。   他就怕她这段日子一直在外流落,会禁不住落水之后的寒意感冒发热,因此上岸后就马上找了毯子把她裹好拉回客栈,没想到还是没有防到,早知道就在那船上立刻找个地方给她换下湿透的衣衫了。   “苍苍,苍苍,别睡了,醒一下。”看到他拿进来的干净衣衫还都整整齐齐的放在床边的凳子上,又看到苍苍伸出被子的两条胳膊——这个小姑娘,里面一定什么衣服都没有穿。   萧焕无奈的放柔声音:“苍苍,醒了把衣服穿一下,要不然会冷的,苍苍?”   “才不要!热死了!”苍苍眼睛也不睁的叫,手臂却像缠上棍子的蛇,攀上来把萧焕的整个胳膊抱在怀里。   萧焕的身子都快让她拽上了床,扯住从她肩上滑下来的被褥把她的肩膀裹严,无可奈何的安慰她:“好,不穿衣服,苍苍,把被子盖好,要不然还会着凉的。”   苍苍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把脸蹭到他的胳膊上:“阿婆,我头晕。”   萧焕顿了一下,在床边坐下,伸手把她脸上的乱发拂到耳后:“苍苍,乖,把我的手放开,我要去拿药给你,头才会不晕。”   苍苍瘪了瘪嘴,耍脾气一样的把他的胳膊抱得更紧:“不要!”   萧焕知道她因为不舒服,有些蛮不讲理,半哄半骗的把手从她怀里抽出来,先哄着她把他带来的那碗生姜水喝了,接着写了药方交给店小二去抓药,仔细说明了各种药材所需的成色。   他自己去打了盆冷水,用浸了水的布把苍苍的额头手腕和小腿都包上,等小二把药抓回来后,又亲自用火炉煎药。   苍苍身上的湿布每隔一会儿就要换一次,药煎好了之后萧焕哄着她喝下去,又哄她多喝了些水。   大概是因为热,苍苍睡觉十分不安稳,萧焕还要时不时的把她伸出被褥的手脚塞回去。   这么一直到后半夜,苍苍终于退了烧沉沉睡去,她的人也变成了一只八爪鱼,牢牢的抱在了体温向来偏凉的萧焕身上。   溪水环绕的小村庄,麦穗的清香一直送到村里来,槐树下阿婆慈祥的笑,阿婆总是那么好脾气,一天到晚被她粘着也不会生气,她生病的时候,阿婆就把她搂在怀里整晚的看着她睡觉,阿婆还会做甜甜的桂花糖,一层桂花一层糖,放在罐子里,用指头沾了,放在嘴里甜甜的……   从梦中醒来,苍苍咂了咂嘴,没有,嘴里没有甜甜的味道,反倒有些涩涩的药味。她试着睁开眼睛,满眼的红光,有些陌生的陈设慢慢清晰了起来——她是在杭州的一家客栈里,不是在童年的家里,也不是在阿婆身边。   把目光转了转,她这才看到被她死死抱住身子的那个人的脸。   萧焕躺在她身边睡着,背半弯着,头就枕在床架的硬木上,完全迁就着她恶劣的睡姿,手臂环住她的肩膀,把锦被的边缘收拢,以免凉气侵入。   从苍苍这里看过去,正好可以看到他长长的睫毛投在脸上的淡淡阴影。她又侧了侧头,看着光线照在他的脸上,像是会跳跃一样,散出白色光。   觉察到她醒了,萧焕睁开眼睛,就看到苍苍一双亮亮的大眼睛盯在自己脸上。   他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烧退了。”   苍苍依然盯着他的脸,也没有放开抱着他身体的手臂的意思,沉默了一阵之后,突然开口:“我梦到我阿婆了。”   萧焕笑了笑,深黑的瞳仁中有柔和的光:“睡得好吗?”   苍苍点了头,算是回答了他的问题,接着说:“我五岁前,都是在老家和阿婆住在一起的,阿婆是我娘的娘,我从来没见过我娘,阿婆说我娘出远门了,其实我知道,我娘死了,我看到阿婆背着我偷偷地看着我娘的留下的衣服哭。我从出生后到五岁,一直都没有见过我爹。我什么都没有,就只有阿婆,村里的小孩骂我是没人要的野种,我就跟他们打架,打到再也没有人敢骂我。”   “原来你小时候就这么厉害了。”萧焕笑着,轻轻的插话。   “那是当然!”苍苍立刻高兴起来,呲牙咧嘴的冲他笑:“敢笑话我的人就要小心挨揍!”她笑了之后,看着萧焕:“想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讨厌跟你成亲?”   “不是因为你只是不想和人成亲?”萧焕笑。   “是有点这种原因,”苍苍毫不在意的承认:“当然,也有些别的原因……如果不是你的话,别人说不定还可以。”她的神情是少有的认真:“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发誓,长大如果嫁人的话,一定要嫁一个我很喜欢,他也很喜欢我的人,然后跟他一起,天天过的都很高兴。我不想跟我爹我娘一样,我的孩子要有爹疼也有娘疼。我想到要跟你成亲,就想,你又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我干嘛要跟你成亲,而且如果和你成亲的话,我们成亲后你还要选很多妃子吧,我才不要跟很多女人去抢一个丈夫!我想到就讨厌,所以就索性的跑出来了,反正我以前也跟着哥哥行走过江湖的,不怕一个人再走。”   她看着萧焕,忽然笑了起来:“不过,现在看起来你也挺不错呢……我阿婆过世后我让爹接到京城之后,都是一个人睡的,抱着你睡真舒服,你真像我阿婆。”   萧焕没想到她最后会冒出这么一句,有些啼笑皆非:“你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说我很像你的阿婆?”   苍苍瞪大眼睛:“我很喜欢我阿婆的。”   萧焕笑着:“好,我知道你很喜欢你阿婆。说了这么久话,你不觉得饿?”   他这么一提,苍苍才觉出肚子里空荡荡的咕咕叫,连忙点头:“我饿,我要吃东西。”   萧焕笑着摸摸她的头:“那么你把手拿开,让我下床帮你叫吃的?”   苍苍“啊”了一声,这才放开手,翻身坐了起来:“不好意思,我忘了。”   萧焕撑着床沿坐起来,略微活动了一下酸僵的肩膀,伸手拉住快要从苍苍肩膀上滑落下来的锦被:“你刚退烧,不要再着凉了。”接着笑了笑:“你是女孩子,总是让我占便宜可不好。”   苍苍这才惊觉自己身上几乎没穿衣服,应该是昨天脱了湿衣服后头太晕,直接裹着被子就睡了,悄悄吐了吐舌头。想起刚才睡觉的姿势,自己虽然是搂着萧焕的,锦被却被他细心的裹在了她身上,别说透风,连两个人真正的肌肤相亲,也没有多少。   昨天晚上他是就穿着身上这件单衫在床边勉强休息了一下吧,苍苍边快手快脚的穿衣服,边又发现了什么问题:“对了,你不是身体不好?怎么都落水了,你没发烧,我反倒发烧了?”   萧焕正走到窗边打开了窗户,回头向她笑了笑:“我不会发烧的。”   苍苍套上鞋跳下床,狐疑的上下打量他:“不会发烧?说起来这么几天没看到你一点不舒服的样子,你身体不好是不是骗人的!”   萧焕从窗前转身,脸半埋在窗口的阳光里,看着她笑,并不理睬那个问题:“你早饭还要吃两笼鸡汁包子?不过现在差不多也算中午了,你感冒有些东西不适宜吃,要不要我帮你选些比较适合吃的?”   苍苍更加狐疑的看他:“昨天晚上给我看病的大夫交待的?”   萧焕笑了笑:“不是,我说的。你昨天晚上的药,也是我开的。”   苍苍“啊”了一声:“你居然给我乱开药!你以为医术光看医书就能学会了?你想拿我试药?”   “放心,不会拿你试药。”萧焕有些无奈的笑:“我也没有只看医书,我六年前已经跟随教我医术的老师出门行医了。”   “啊?你从紫禁城里出来过?”苍苍更加惊讶得大叫:“你还行过医?那你岂不是也算行走过江湖了?紫禁城里的人没发现?别人发现你不见了怎么办?你经常出来?出来过多少次?你是怎么出来……”   她还没叫完,脑门上就吃到了第二记暴栗,萧焕收回手:“他们发现不了,很多次,偷偷出来……在外面不要把紫禁城三个字叫得那么大声。”说完,笑的很有些无奈:“你在房间里待一会儿,我去叫些菜品。”   苍苍摸着额头嘀咕:“凶起来也跟我阿婆挺像的,我阿婆也喜欢敲我头……都给你们打傻了……”   萧焕咳嗽一声,又气又笑的看她一眼,开门出去了。   苍苍在屋里依旧嘀咕:“前几天有句话好象说错了……不过没关系……反正他也不会记得了……就当没说过了……”她低头偷笑了两下:“我没说过我不会喜欢他吧?”   客栈的客房中,一身黑衣的御前侍卫蛊行营统领班方远低头快速的将情况说完,静等着回答。   “是这样,他们找了凤来阁。”萧焕微蹙着眉,像是思索了一阵之后,展眉笑了笑,看着班方远在黑衣下微微有些鼓起的左臂:“受伤了吗?”   班方远愣了愣,点头:“是,不小心被刺伤了肩膀,并不妨碍行动。”   “凤来阁派出的人不好应付。”萧焕依然笑了笑:“方远,你以后不用来了,蛊行营的人,也都可以回去了。”   班方远明显僵了一下:“公子爷。”   “这不是你们的事情,不能拖累你们。”萧焕笑笑:“你们不用再管这里的事情了。”   班方远沉默了一下,自进来之后第一次抬起头看萧焕,随即有很快低头抱拳:“卑职明白。”顿了一下:“请爷保重。”   说完持剑行礼,很快退了出去。   注视着他的身影退出,萧焕的眉头又轻轻的皱了起来,视线落到一旁的墙壁上,苍苍就在那道墙之后的隔壁房间里。   似乎已经是不能再接着悠闲下去了,是不是应该告诉她那些事情?   他轻淡的目光扫过一室的陈设,从打开的窗口中,看向窗外黢黑的夜,冥冥中,似乎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把手中的棋子,落到棋盘中。   他们都知道,这一局才刚刚开始。 前传:天之苍苍 天之苍苍-7   西湖未归山庄,武林第一庄。   天下第一剑客温昱闲的宅第,传说中的武林圣地。   每一个新出道的剑客,都以能在温昱闲的胜邪剑下走上三招为荣。   温昱闲是这个江湖中不败的神话,胜邪剑是所有江湖人眼中的圣物。   苍苍坐在未归山庄内的水榭中,已经干坐了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前,萧焕和温昱闲一起,走向了荷塘另一面的庭院。   半个时辰过去了,他们还没有回来。   苍苍已经趴在桌子上,无聊的玩儿起了指甲。   当她把右手上的指头逐个抠到第三遍的时候,一个人的脚步声很轻的靠近,苍苍连忙抬起头,看到了萧焕。   他依然像半个时辰进去前一样,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只不过他的手里,多了一柄长剑。   那是一柄看起来很古旧的剑,剑鞘上爬满铜绿,张牙舞爪的睚眦图案盘踞剑柄上。   苍苍跳起来,很是狐疑的盯着这把剑:“这是什么?”   “胜邪剑。”萧焕笑了,语气是不变的温和:“我向温庄主借来用一用。”   “你要借,人家就把剑借给你了?”苍苍若有所思的上下打量萧焕,不知道是不是从水榭外倾洒下来的清亮日光,苍苍觉得他的脸色似乎比进去前苍白了一些,撇了撇嘴角说:“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么大面子。”   她站起来拍拍裙子,自顾自的转身就走:“快走吧,这个温庄主也真小气,都不留人吃个饭,我都快饿死了!”   她的身后,萧焕脚步微滞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一前一后两个身影,慢慢隐入到荷塘一侧的繁茂花木中。   荷塘另一面的陈剑厅,温昱闲正坐在大厅正中的石桌旁。   他面前有一个木质的架子,红木黑漆,闪着幽深的光。   这是用来放置胜邪剑的架子。当这把绝世的名剑不在温昱闲的手中时,它就静静的躺在这个托架上,在幽暗空旷的陈剑厅中,流淌出属于年代久远的兵刃独特的肃杀之气。   现在,托架上已经空了。   一直久到暮色染上翠湖重楼,温昱闲还是没有动,略显浑浊的目光穿透眼前的荷塘,向不知名的远方。   他输了。   当那个年轻人袖中的短剑划开了胜邪剑的光幕,他仿佛能够听见,属于他的那个时代匆匆溜走的声音。   那一瞬间,他和那个年轻人擦肩而过,胜邪剑在他手中混浊的嗡响,时光的流逝蓦然凸现,江湖传奇就此易手。   头发早已花白的剑客低头看了看自己结满老茧的双手,他的唇角突然泛上了一丝笑意,他起身走出这座因为少了胜邪剑的凄冷剑气而空旷起来的大厅,没有回头。   从凤凰山麓的未归山庄走回杭州城中,天色已经晚了。   走在街道昏暗的灯光里,苍苍突然停下了脚步,叫了一声:“萧焕。”   萧焕停步,微微回头。   苍苍抬手抡圆胳膊,手里的钱袋狠狠砸出去,正朝着萧焕的头。   没有命中目标,灌满了劲力的钱袋稳稳落在一只手里,萧焕握着钱袋,缓缓放下手。   苍苍摊了摊手:“你真的会武功。昨天晚上我听到外面有动静,出来看到个人影不知道是不是你。”   萧焕没有说话,他的头低着,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苍苍接着叉了腰:“说吧,这么多天你一直拖不肯把我的朋友救出来,是什么原因?”   那边沉默了一下,萧焕开口:“他已经死了,你告诉我要我帮你救他后不久他就死了。”   苍苍微顿了一下,“啊”了一声,继续用质问的语气:“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对不起。”萧焕突然开口,声音一如往常的平和沉稳,抬起头笑了笑,“没尽早告诉你这个消息,是我不对。”街边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下有一片阴影,淡淡的,很接近蓝色,投在被灯光映照的有些苍白的脸颊上。   苍苍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愧疚,口气不自觉地就缓了下来:“我知道你可能是怕我难过,但是你知不知道你这么瞒着我,我会更不舒服?不管什么事总要说明白吧?”   她说着,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对了,你真会武功啊,你也不告诉我……我还以为长得漂亮的东西都很娇贵的。”   萧焕再次沉默了一下。   苍苍忽闪了忽闪眼睛,看着他,十分认真的口气:“嗯,其实像你这么一看就让人想摸摸的,一个人出来行走江湖,的确要会点武功才行。”   萧焕还是沉默着。   苍苍摸着下巴,很严肃的:“你看,你在江湖上乱跑,跑到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被别人看到,很危险的,喜欢养男宠的女人那么多,而且还有喜欢娈童的男人!你被他们撞见就坏了!你原来有没有遇到过……”   “苍苍,”萧焕打断她的话,很温和的笑了笑:“饿得急了吗?”   他笑得和煦又温柔,苍苍呆呆的点头,气一下去,真的觉得饿得不行了。   萧焕顺手把掌中接住的钱袋收到袖里,口气依然轻和:“总归你也不需要用,你的钱袋就给我保管了。”   说完又笑笑:“我们快去找地方吃饭吧。”   苍苍乖乖点头,听话得跟着他的脚步走出了几步,才想起了什么,当街跳起来:“你干嘛拿我钱袋?谁说我不要用的?快还给我!”   前一刻的好奇,还有更前一刻的气愤,早就丢到了九霄云外。   在胜邪剑易主的一天之后,杀手组织凤来阁的阁主风远江收到了一封信函和一把随信函一起送来的长剑。   风远江对着这柄长剑沉默了片刻,接着写了一封信。把这封信和最初约定的双倍奖金,送到了京城某位达官贵人的手中。   他给出的拒绝理由很简单:我不想我的部下去送死。   他的言外之意十分明了,相信全江湖的人都同意他的观点:如果对手是一个可以让天下第一剑客俯首认输的人,那么继续跟他作对,不是疯了就是傻了。 前传:天之苍苍 番外:心香   宫中的海棠花开过十三次之后,她明白,这是她应该离开的时间了。   不是没有想过,一辈子留在那个人身边。   也不是没有想过,就这么沉醉在那个温柔的微笑里,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问,任时光匆匆而去,青丝染霜,红颜凋零,那么很快的,就也能用尽这一生。   然而,他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给她。   幼年的时候,她没怎么注意过他。   那时她的父母还健在,她还是那个娇生惯养的郡主。对于他的印象,也只有在一次大型的庆典上,远远的看到的那个身影。   彼时视野远处有些瘦弱的少年,裹在明黄色朝服里,安静的站在御座之下,很容易就会被忽略的模样。   事实上,那个时期满朝上下对他的态度,也近似于忽略,在先帝驾崩之前,甚至在他亲政之前,几乎都没有人认为他的存在会对帝国产生什么重大的影响。   也许总有些什么人,是要经过时光的磨砺,才能渐渐的露出光芒来。   而也总有些人,是慢慢的走进心里去的,就那么一次笑语,一抹温情,从容琐碎,一点一滴,等到惊觉的时候,再回头,填满胸臆的,已经全是那个人的笑靥和身影,烙印在最深的梦里,无从挥抹。   他就是这么走到她的心里去的吧。   六岁那年突丧双亲,被柳贵妃怜惜收为义女进宫生活,刚入宫的时候,她只是一个无措的年幼孤女,面对着完全陌生的人和物,孤寂和恐惧像是鬼影一样,随时都跟随在身边。   在那最难熬的日子里,第一个向她走过来的,是他。   也是他,向她展开了温柔的笑容,带着她逐渐走入到沉闷的深宫生活中。他会在她苦恼的时候,开上一句漫不经心的玩笑,会在她努力之后,给她一个鼓励而赞许的眼神,也会在她遭受轻视时,默默替她挡开那些闲言碎语。   不知不觉中,她开始觉得那个少年淡淡的笑容,亮得过任何耀眼的光芒,那个少年并不温暖的双手,握在手里就是最安全的庇佑。   那段时光是那么的美好,初入深宫的孤独幼女,温和清秀的少年,御苑中的莲花并蒂而开,又并蒂而落,金水河的清澈河水静静流淌过红墙金瓦的紫禁城,也静静的流走了两载岁月。   想起来也是有些傻气的,最初的时候,她以为这就是一生。   又有谁不是如此呢?年少时遇到的那第一个人,就会以为他所有温柔细致,都会只给予她一个人,从此之后天长日久,全是青梅竹马的神话。   碎了她的神话的,是那个小女孩,那个比她还要小上两岁的女孩子,首辅凌阁老的女儿。   那段时间内,宫里盛传着先帝要替他选定一个太子妃,她并不以为然,对她来说,成亲实在是太遥远的事情,况且在她婉转的情思里,除了他和她之外,从来也没有别的女孩儿的影子。   但是那一天他在养心殿见过先帝之后,她见到他,意外的发现他一向白皙的脸上竟然挂着朵红晕。   她以为他是给先帝训斥了身体不适,连忙上前询问。   他却摇摇头笑了,神色似喜似悲:“父皇说要选她做我的妻子。”   她有些不明所以,他就笑着解释:“是凌先生的女儿。”说完了像是怕她不熟悉一样,接着形容:“很有生气很会说话的一个小姑娘。”   她点头,心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她还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如此多的情绪,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扬着,明明是想笑,那双秀挺的眉毛却微微的皱在一起,一双深黑的眼睛,更像是给什么点亮了一样,不时地闪出光来。   带着些微的酸楚和说不清楚的期许,她开口问:“焕哥哥,你喜欢她做你的妻子吗?”   接着听到的回答,她一生都无法忘记。   似乎是愣了一下,那个少年扬高的嘴角慢慢放了下来,皱起的眉头也缓缓放平,他最后笑了笑,眼眸里一片沉静的温柔:“如果我能让她幸福的话,我喜欢。”   她看着眼前微笑着的他,很勉强的扬唇而笑,别过头,胸中却是一片苦涩。   这是嫉妒吧,生平第一次的,她平静的生命里,住进了一个这样的东西:怨恨而不甘,酸涩而苦楚,针一样的刺入心底,摆脱不了。   她开始深深的怨恨那个不知名的女孩——她只不过比她早了一步而已,只是早了一步,就已经占去了所有的幸运。   有些什么已经悄然改变,她的深宫生活却还是一如往常的过下去。   她入宫前聪慧已经京城闻名,于是疼爱她的柳贵妃就让她做了太子伴读,每天功课的时候,他都和她在一起。   除了她之外,和他更加亲昵的,是小尾巴一样拴在他身上的荧,他唯一的异母妹妹。   功课之余,他也会带着荧到她的住处看她,说一些闲话,和聪敏强识的她聊些诗书琴棋,相处熟悉,有着安稳的亲密。   就这么匆匆数年过去,其间先帝驾崩,他登基称帝换了年号,荧也不再整天跟着他,那位凌小姐也成为了他的未婚妻,钦点的未来皇后,他们的关系却依旧如常。   曾经有一段时间,她暗暗的希望他能把目光放到她身上,毕竟他们的心性那么相通,甚至连喜欢的词人,爱读的诗都如出一辙,而那个女孩子从来都不在他身边,他们相互之间几乎称得上一无所知。   还有,那样一个女孩子,简直没有一点长处!   她时常留意着凌家大小姐的消息,全都是些不好的传闻:粗鲁泼辣,缺少教养,琴棋书画女红,没有一样拿的出手,唯一一项人尽皆知的,只有她那一双总是打架闹事的拳头。   这样的女孩子,她有些自负的想,怎么都不会比她更能配得上他吧?   然而随着他们年岁渐长,他对她的态度一如少年时,却慢慢的开始留意一些男女之防,看向她的目光,也少了幼时的狎昵,逐渐变得尊重客气。   她心里酸酸涩涩的,拿不准他是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伤心。   那天闲下来和他一同看一本词集,他的目光落到一首词上,嘴角突然浮现了一丝笑意。   她怎么看也看不出那首词有什么可笑,就打趣地问他好笑在哪里?   他嘴角的笑意更浓:“只是看到这句词,就想起一个人来了。”   她好奇的问是哪句,他就笑着用手指住其中一行。是个乍看之下没什么特别的句子: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   她心里酸了一下,却依然笑着问:“是想起凌小姐了?”   他居然毫不避讳的点头,连眼底都有了笑意:“今日上午听石岩说,她因为替街边的小贩打抱不平,把礼部侍郎的公子打了。”说着含笑叹气:“这总是暴躁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她的心像是突然掏空了一样,空荡荡的能听到回声:他对她的事情,比她要清楚得多,他原来一直在看着她的,没有对任何人说,却一直都在注视着她。   嘴里渐渐涌上苦涩的味道,又是第一次的,他叫她知道了绝望的滋味。   意识到了她长久的沉默,他终于有些讶然的回过头来。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天他看着她的目光,由惊讶逐渐变为了然,最后,剩下的是一片平静的歉仄和悲悯。   仿佛是有意的,自此之后,他待她更加客气疏远了,连惯常的拜访,都会先差人来提前通知,礼数越来越无可挑剔,态度却像是远了许多。   没有亲政之前,因为被强迫着跟随那位郦医正学习医术,再加上朝政也不需要他太多的过问,他每隔一段都会和那位郦医正一起外出行医,顺便了解外面的风土人情。每当这时,因为她在易容上有过人的天分,她就会假扮成他的样子,瞒过其他人的眼睛。   他们如此做了几次,因为行事谨慎,他也总不会在外耽误太长时间,一直都没有露出破绽。   他亲政前的那一年秋天,又像之前一样准备出宫,来向她交待一些需要注意的事宜。都安排妥当了之后,他笑了笑,破例的第一次说:“如果到了日子我还没有回来的话,就要麻烦馨儿再撑一段了。”   他外出从来都是按时来去,从不会发生延误的情况,这次却例外的准备着延迟返回的时间。   她愣了愣,随即很快想到,那个女孩子前几天私自出走了。这明显是对即将举行的大婚不满,已经惹得很多知情的人议论纷纷。他这次出去,是要去找她吧?   那个任性的女孩已经让他蒙羞了他明不明白?他却依然去找她?   她气怒交加,生平第一次失控的突然冷笑:“真是给人丢脸!”   他的眉头微微皱了皱,也是生平第一次的,他对她说话的语调淡了下来:“我一向不看重这些。”   她愣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依然是温柔的,为了避免她再难堪下去,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淡淡将话题带开,又交待了她一些要小心的事情。   话终于都说完,等到告辞前,他忽然笑了笑,对她说:“馨儿,一直以来,都麻烦你了,谢谢你。”   她又愣了愣,然后笑着说客气,送他出去。   看着他的背影在影壁后消失,她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样,跌坐回椅子上,她明白,从此之后,他即便要出宫,也不会再来请她帮忙。   始终隔着什么,她和他之间始终都是隔着什么,仿佛就差那么一步,她却始终走不近他。   其实别人的看法和世俗的评判什么的,她又何曾在乎过?   她杜听馨又何曾顾虑过那些俗人的目光?但是他是要顾虑的啊。他是大武的天子,是天派来的统治者,必须要像神一样完美无缺——连他身边的伴侣,也必须要同样的完美。   她一直不都是那么做的?尽量表现的更好,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别人。她是那么想做他身边完美的女人,他那样的一个人,她不愿他因为身边的女子不够好而受到一点苛责。   那一晚,她掩住脸失声痛哭,再怎么玲珑的慧心又如何?再怎么无言的付出又如何?   她的努力,他是始终看不到,或者是,他始终不曾肯用心来看。   那晚的夜色清寒如水,而从那天之后,她彻底成为了一个旁观者。   从此之后,千里之外的江南,她的欢笑娇憨,他的温情纵容,再也与她无关。   其实,即便是到了这种地步,她也没有完全放弃吧。   在深宫中一次次的听着他推迟回来的消息,一次次的按照他的安排应对着新的情况,一个个无法成眠的深夜里,她开始习惯独自起床点上一炉香。   什么香都有,藩国进贡的瑞脑,出自深山的百年檀香,添了加持甘露丸的藏香,每一炉点起来,都有淳厚的香味散开,把她包裹在其中。   最终,她喜欢上了一种宫中自行调配出来的香料,味道很奇特。   点燃之后,袅袅的轻烟散开,乍一闻,是明快的花香,盛开在春天的雨后,跳脱的都是小女儿的柔情,再闻了,却有一股十分沉静的味道,慢慢的透入到花香里去,托着娇嫩花蕾的手一样,宽厚如海,是瑞脑的清香。   瑞脑香,是他的衣袖间常带的味道。   就是这么一炉香,她在深夜里闻着闻着,会闻到天亮。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那种味道慢慢的氤氲:那双温柔的手,托起那朵娇嫩的花蕾。   一次又一次,像是做不完的梦。   这炉香燃到那一年的冬天,她把他等了回来。   隔了几个月,她再见到他的那一刻,泪水无声的就流下来。   他在黛郁城的行宫中,人是醒着的,却只能坐在桌前,连走出一步的力气都不再有。   他被那个女孩子一剑刺中了胸膛,伤口流出的血染红了半边衣衫,整整昏迷了四天才醒过来。   她赶去看他的时候,他才只是醒来不到一天,却已经下床在窗前坐着。看到她,笑了笑,声音虽轻,却还是以往的语气,淡淡的,带着些暖意:“馨儿,让你赶来,辛苦了。”   她再也承受不住,奔过去要抱他,却怕碰到了他的伤口,泪水不停的滴在他肩头的青衫上。   他看着她哭,却只是笑了笑,轻声的安慰:“不要担心,没有关系的。”   她的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难过得快要不能呼吸。   那样深的一剑,他又那样的身子,怎么会没关系。   她不敢想象那个女孩子是怎么下的手,也不敢细究当时的情景,只是一遍一遍的庆幸着他没有受到更大的伤害。   但是这样的一个伤口,对他的身体来说,实在已经是太过严重的毁坏。他强撑着在腊月之前回到京城,一路颠簸中她听到他在身后的车厢里不住地咳嗽,下车的时候她去扶他,他手中的丝帕已经沾满了暗红。   接下来的那个冬天,他的伤势始终反反复复,不见大的好转。   她零星的听养心殿的冯公公说,他又咳过几次血,原本就虚弱的心肺伤了之后,咳嗽更是从来都没有停过。   不过他生病的时候是从来不让人近前的,她每天去看他的时候,看到的依然是他最好的样子——除了苍白和消瘦,再也没有别的其他东西表现出来。   最初的震惊的痛心过后,她早已毫无波澜的心中,不是没有冒出过那种念头:那个女孩这么伤他,他会不会心灰意冷的回到她身边?   守着这个念头,她一天天的等着漫长的冬天过去。   这是德佑七年了,她来到他身边的第十一个年头。   被那个女孩刺伤之后,她一直没有从他嘴里听到过一句怨恨悲愤的话,甚至连最轻微的埋怨都没有。   他的大婚在即,那个女孩子也终于不再逃跑,大婚准备的事务繁杂,时常会有人在他面前提起她,他有时也会提到她的名字,语气温和淡定,和以往没有丝毫差别。   也许这样还好一些吧,她想着:既然那个女孩子注定要成为他的皇后,那么如果他不在意那段过去,是不是还好好一些?   她一面难过,也不免有些替他欣慰。   然而,有天她到养心殿去探望他,却无意的在他的案头看到一份起草的诏书。他在准备着废除先帝的遗诏,改立幸羽的女儿幸懿雍为皇后。   她震惊的慌了手脚,那是先帝的遗诏啊,他想让那些毫无口德的言官骂他什么?还没亲政就违逆先帝遗旨?   从他面前抓走那份诏书,她着急的向他追问,因为有些气急了,她说了很多话。   他听她说着,却一言不发,一直等她说完,才笑笑从她手里取过那份诏书,摊开在面前桌上,提笔接着润色。   她看着他苍白的侧脸,终于也转过头去,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即便在这样的诏书里,他还是不动声色的把所有的责任全揽在了自己身上——凌家的大小姐并没有什么不好,不好的是他,见异思迁,钟爱上了别的女人。   这个诏书一旦颁布出去,就将是他一生的污点。   她默默的转身,走出养心殿,冰冷的眼泪再也止不住的滑过脸颊,那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值得他为她做到这种地步?   有强烈的酸楚涌上心头,为了他,更多的却是为了:为什么不是她?为什么不能是她?   这个问题问了千百遍,依然没有答案。   就像那炉点过千百遍的香,一寸一寸的燃烧成灰,从来无言。   那个诏书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去。   那天她恰好在养心殿中,看他接到了一封从宫外传进来的密信,衣衫也来不及换,就匆匆的向她告辞出去。   她从未见他这么行色匆匆过,有些担心疑惑,就留在养心殿里等他回来。   他出去时还是下午,回来的时候却已经是深夜了。   天气依然极冷,他带着一身寒气进门,脸色分外苍白,看到她在,就向她笑了笑,问好坐了。   他一坐下就撑不住一样的扶着桌子上咳嗽,声音沉闷压抑。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递过去一杯温热的茶水。   他谢了接过,手却抖得握不稳茶杯,茶水一片片的溅在他的手上,他终于无力的倚在桌子上低声咳嗽。   她坐在一边看着他,直到他好不容易调顺呼吸,撑起了身体,她才试着开口:“去见她了?”   他微顿了一下,接着轻轻点头,笑了一笑。   果然,是去见她了。她只好也笑,接着问:“她说了什么?”   微微的停了一下,他笑着:“让我见了一个人,告诉我她要做我的皇后而已。”   “让你见了谁?”这与她做不做皇后有什么关系?她有些疑惑,片刻之间,心底立刻清明:“她说那个人……是她的情人?”   他依然笑着,侧脸上有火烛投出的淡淡阴影,神色却依然柔和:“嗯,她说她喜欢他。”   对他说她喜欢的是另一个人,却还是要嫁给他。   那个女孩,她怎么能这么狠?   她发愣的看着他平静的面容,他的嘴角还带着点笑,轻轻的翘起,温柔又平和。   她忽然希望他可以看上去悲伤一点,至少发一下怒冷笑几声,无论如何,就是不要再这么平静下去了。   泪水无声的流过面庞,她甚至控制不住。   看到她流泪,他竟然也愣了一下,迟了一会儿之后,就递过去一方干净的手帕:“馨儿,不要哭。”   她握住手帕,把脸深深的埋入其中,眼泪却越流越多,渐渐哭出了声音。   像是迟疑了很久,他的手伸过来,很轻的放在她的肩膀上:“馨儿,别哭。”   她突然再也不能忍耐,握住他的手,手臂就抱住了他的身子。   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放声大哭起来,隔着塌上的矮桌,就这么抱住他的身体,把脸埋入他的衣领里,哭得全无大家闺秀的风度。   他也伸出手来,轻拍着她的肩膀,却没有再说一句话。一直到她哭得声嘶力竭,终于从他肩膀上抬起头,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目光中有淡淡的怜惜。   她擦干脸上的泪痕,有些自嘲的笑了,接着略微沙哑的开口:“焕哥哥,我明年就十八岁了,到了指婚的年龄了吧?”   他微愣了一下,随即点头笑:“是,馨儿也到该嫁人的年纪了。”   她笑着:“宫里我住惯了,一时半会儿还不想出去,焕哥哥也知道我最厌烦跟外人打交道。不如趁着大婚,把我也封了妃子,这么就能光明正大的留在宫里了,好不好?”   他看着她,第一次的,她在那双深黑的眼睛中读出了惘然的神色,那片璀璨如夜空的眼眸像是蒙了一层雾,仿佛在透过她,看向不知名的远方。   他静静的注视了她很久,最后,他终于笑了,缓缓的点头:“好,馨儿,我会去叩请母后。”他停了一下,接着笑:“馨儿,如果有一天,你有了心爱的男子,我一定竭尽所能,帮你出宫。”   握着他的双手,她也笑了起来,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吧,再怎么去求,也是这样的结局:他肯封她做妃子,却不肯给她任何承诺,连在这种时候,都不肯。   已经如此卑微,却换不来任何承诺。   她一直笑,一直笑到眼角再有泪水涌出来,滴在他的手背上。   这一次,他静静的看,再没有说话。   德佑八年,峭冷的二月天,她成为了他的皇后。   三个月后,他们第一次同房。   再五个月后,她被掳去山海关,他立刻赶去,扮成小兵潜入敌营救她。   再一个月后,他们回到紫禁城。   再十三天后,他为了护送她平安出城,从太和殿前的白玉栏杆中跌下,气息全无。   再一天后,太后向全国发丧,自立豫王为新君。   再七天后,她带着山海关镇守将领的十万铁骑回到京师,囚禁太后和豫王,拿着他的亲笔遗诏改立萧千清为辅政王。   再一天后,按照她的要求,新的一年被命名为德佑九年。也是在这一天,她在紫禁城中消失,再也没有回来。   德佑九年的三月,当御花园中的海棠开满了庭院,拿着远去的行装,站在灿烂盛开的海棠树下,依稀飘到她鼻尖的,是海棠花淡薄的香气。   她突然觉得,这样的花香,很像那种她爱点的香,从他离去之后,她早已不再点燃的香:乍一闻,是清冽的花香,盛开在春天的雨后一样的,跳脱又纯真,再闻了,却闻得到另一种醇厚弥新的香气,宽广如海,如同一双托着娇嫩花蕾的手,是他的味道。   她轻轻的笑,转身走出海棠树层叠的花枝,那萦绕鼻间的香气,闪现了一下之后,又复不在。   她想她的这一炉香,终于可以不必再燃起。 前传:天之苍苍 番外:萤光(荧那个小姑娘的恋兄情结……)   她叫荧,没有姓氏,就只是这么一个孤零零的字。   那个赋予她生命的男人承认了她体内流淌着的萧氏血脉,却不肯承认她是他的女儿,在他眼里,她只不过是一次酒后乱性之后意外的产物吧,他在大醉之下临幸了一个地位卑微的宫女,那个容貌智慧都毫不出众的宫女承接他的雨露,生育下一个女婴,如此而已。   她出生之后,他来看她,按照朱雀支的命名惯例给她取了名字:荧。   没有昭告天下的圣旨,似乎也没有把她归入宗谱之中的打算,随口起了名字之后,他就把她们母女丢在一个冷清的偏殿里,就此不管不问。   荧,光亮微弱之状,于他来说,她应该也只是那一点微弱的光亮,可有可无,熄灭了也没什么要紧。   空旷而终日不见阳光的偏殿,宫女内侍们鄙夷冷漠的目光,管事太监的刻薄尖酸的话语,间或还有来自主位嫔妃的傲慢凌辱——在这座华丽而冷酷的紫禁城中,她慢慢长大,如同一簇生长在幽暗角落里的野草。   三岁那年,她那个懦弱胆小,终日只会躲在房中抱着她哭泣的母亲终于在一个清晨悬梁自尽,她平静的目睹了全部过程,当初升旭日的第一道光芒照在那个单薄瘦弱的身躯上时,她打开房门,叫来值班的内侍。   母亲的尸体被草草处置,然后,自出生起,她第二次见到她的父亲,那个男人坐在宽大的桌案之后,容颜苍白清俊,抬手揉着眉心,神情是慵懒而厌倦的:“往后,你跟着梅妃可好?”   “不要,”四岁的她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说出自己的意愿,却坚定干脆:“我要一个人。”   只停顿了短短一瞬,很快的,御案后那个略带着沙哑的清雅声音就再度响起:“随你。”   没有一丝犹豫,在他眼里,似乎连在她身上多花费些精力思考都是多余的。   有朝臣和外官要觐见,她被内侍赶着拽出,这次对话就这么匆匆结束,直到四年后,他毫无预兆的崩逝,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母亲死后,她被安排在一个偏僻的小宫殿居住,一个总是坐在阳光下打鼾的老宫女被指派来照顾她。   老宫女时常不见人影,她也能够自得其乐,小宫殿的园子里野草遍地,逮蚂蚱,捉知了,捅鸟巢,冬去春来,在这个人迹罕至的荒芜院落里度过了一个冬季之后,她遇到了他。   那个早春的午后,阳光温暖的在琉璃瓦和红墙之间跳荡,她站在院子里玩耍,裹在厚厚皮裘里的少年就漫步走进园子,隔着很远的距离,她一眼看到了他脸颊上印着的异样红晕。   她见过那种红晕,从前有个患痨病死去的宫女,临死前,脸上就一直带着这种妖异的嫣红色彩。   这个人活不长了,她这样想着,那个少年身后就冒出了一群捧着钵盂食盒拂尘的太监宫女,一个个急着叫喊,从那些慌乱的话语中,她听出了一个词:“太子殿下。”   这就是太子?她血缘上的那个哥哥?她是早就知道他的,从那些宫女内侍们的闲言碎语里:他是最被宠爱的柳贵妃的儿子,自出生的那天起,就被册封为太子;他身边围绕着帝国最优秀的大儒学者,负责他饮食起居的太监宫女比养心殿里的还要多,连他采办一次冬衣,都要花去数十万两的白银;他是这个后宫的中心和话题,是帝国明日的荣耀和希望,他的名字是焕,光明和光亮。   似乎是注意到了她,少年分开众人微笑着向她走来,他的手拢在胸前的小手炉里,行动因为累赘的皮裘而有些艰难,脸上的笑容却温和而纯净,丝毫没有她想象中的骄横和飞扬跋扈。   他笑,向她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在这里?”   她微微有些怔忡,淡淡回答:“我叫荧,我就住在这里。”   “盈?”少年微蹙了蹙眉,笑着:“哪个‘盈’?读‘盈’的字有好多呢。你爹爹妈妈呢,也住这里吗?”   她忽然有些羞怒了,出生四年,还从来没有人教她识字:“我怎么知道是哪个盈?反正就是有火的那个,我妈妈死了,我爹爹,就是你爹爹!”   惊讶于她突然激烈起来的言辞,少年轻轻咳嗽了几声,才转头问身边的太监:“五福,她是父皇的女儿?”   微胖的内侍总管有些艰难的弯下腰,毕恭毕敬的俯到少年耳边回答:“回殿下,她的确是万岁爷的骨肉,不过她母亲身份卑贱,万岁爷就没有……”   “你很瘦呢,”内侍总管的话还没有说完,少年突然把手从手炉筒里拿出来,拉住了她的手,苍白的手指从她腕骨边的那块血痂上抚过:“你的伤口怎么不上药呢?”   他的手指还带着手炉的余温,温暖的有些发烫。   她猛然把手抽出来,倔强的扭开头:“没人管我的。”   微怔了一下,他蹙起了眉:“对不起。”   她愣了,他居然对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起了些微风,少年一边咳嗽,一边努力的说:“我不知道,我不常出门,我如果能早见你就好了。”   她觉得有些好笑,他为什么要对她说对不起?仿佛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一样?蓦然的,她的鼻尖酸了起来,辣辣的气流冲上额头。   少年再次把手伸了过来,他用双手把她的手拢住,轻轻的放到怀里:“对不起。”   她习惯的挣了一下抬起头,正撞见他的眼睛,一个瞳仁套着另一个瞳仁,所以暗黑一片,看不到底,然而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两重浓黑之上,是一层纯澈如水的瞳光,清晰的映着她的身影:黑发齐肩,眼睛明亮幽黑,脸庞清秀苍白,眉目神韵,居然和他有八分相似。   留存于血液中的什么让她恍惚了一下,所谓的血脉相连,就是如此了吗?   “对不起。”少年一直重复这句话,张开手臂,把她抱在了怀里。   她的头埋在他胸前的雪狐裘中,温暖的气息从他单薄的胸怀里透过来,衣襟里有隐隐的淡香,雨后的荷香一样的,清透通澈,香甜温靡,飘到她的鼻尖。   她第一次知道,除了太监宫女身上那些甜到发腻的香粉味之外,人的身上还可以有这么好闻的味道。   像是被这些香味撬开了一条缝隙,一直被掩盖的那些感情汹涌的冲了出来,如同初春冲破严冰的河水,埋住她的头顶,压得她几乎不能呼吸——她也只是一个孩子而已,她怕黑,她怕冷,她怕再也没有人会注意她,她害怕自己真的会想一簇野草一样,默默的出生,默默的腐烂,没有一丝光热的一生,是那么绝望。   “我不想一个人待着,我不要再一个人。”她一把抓住了少年袖子,她抓得那么紧,仿佛两岁那年,她抓着要被拖去受主位嫔妃责罚的母亲的衣角一样,然而母亲最终还是被那些面目狰狞的老宫女拽走,她独自坐在大理石地板上哭泣。石头冰凉,宫殿空旷的可以听到回音,她听见自己的哭声荡了回来,那么的微弱细小,像是永远都不会被谁发现,永远,永远都不会有人听到她的哭喊,不会有人了解她的悲伤。   “让我和你一起。”泪水迅速的涌出眼眶,她抓着他的衣袖,忽然放声大哭:“我再也不要一个人,我要和你一起,我要和你一起!”   一直平静自持少年惊慌了,他似乎从来没有应付过这种场面,一面从怀里摸手帕,一面慌乱的用手擦拭她脸上的眼泪。   “不要哭,”少年忍住咳嗽,放柔了声音安慰,他学着大人,轻拍着怀里孩子的背:“别哭,我会和你在一起的,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她依旧是哭,仿佛要把出生之后积攒的泪水一次都流干。   他一直紧紧的抱着她,并不宽阔的少年的胸膛,温柔的包容了她的一切悲伤。   他擦干她脸上的泪水,带她到他居住的景仁宫。   泡热水澡,换上贴身保暖的新衣,整桌花花绿绿的点心摆到她面前,抬起头,那个少年安静的笑着看她,神情宠溺。   她并没有狼吞虎咽的扫荡桌上那些让人垂涎欲滴的点心,而是起抓起一块玫瑰糕,跳下椅子把糕点送至他嘴边:“给你。”   少年咬住糕点,含笑去抚摸她齐耳的短发,表情慈爱庄重,嘴角却沾着几点糕屑。   她咯咯的笑了,踮起脚扳住他的头颈,在他略显淡白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他带些错愕和惊慌的看着她,很快的,他就又笑了起来,比女孩子还要秀美几分的面容上添了抹红晕。   她快乐的笑,生平第一次的,她觉得有阳光洒在了她身上,温暖明亮,能够消融一切的阴暗寒冷。   她知道,从这一刻往后,她的生命里终于有了一件可凭持的东西:他是她的哥哥,护着她,不会再让她孤单的哥哥。   从此之后,她成了缀在少年身后的一个小尾巴。   他温柔的叫她“荧”,教她叫他“哥哥”,无论是经筵授课,习字练武,连吃饭休息,都带着她。   她这才知道,原来太子的日常功课是这么繁忙。他体质畏寒,只要白天受到一点凉气,就会整夜整夜咳嗽得睡不着觉,但是第二天还不到卯时,他就又会起床整理好衣冠,去到养心殿和母妃处请安。   回到景仁宫之后,上午听课读书,下午习武练功直到暮色降临,如果遇到节日庆典或是不得不出席的仪式朝会,那么这些一天不曾间断的功课就会持续到深夜。   他过目成诵,礼乐书数都难不倒他,武学却是由詹事府的那名严厉的詹事亲自督导的,不打一丝折扣的外功内修,每次练完功,他的脸色就会异常苍白,冷汗湿透衣衫,心脏起伏的简直像要蹦出胸膛,她常常害怕他会突然晕倒,再也醒不过来,然而他却总能疲惫的对她露出一个微笑,用微微颤抖着的冰凉手掌轻揉她的头。   即便功课如此繁忙,他也会抽出时间来教她读书识字,从最简单的诗文教起,手把手的教她练字,没有一丝不耐。   有一天晚上,他在教她练字的时候居然累极的俯在书案上睡着,等他惊醒之后,她终于问他,为什么不休息一下,为什么要一直这么累。   他笑了笑,摇头:“要做的事情太多了,父皇说过,如果坐上了那个位子,就算一生都兢业勤恳,时间总还是不够,没有空闲去休息。”   提到那个男人,她有些默然了,过了很久,才点了点头:“我只和他说过一次话。”   他也默然,没有再开口,第二天晚上却躲过内侍带她来到了外城的太液池。   正是盛夏,池水的波光幽蓝,苇草丛中有蛙鸣阵阵传出,他拉她悄悄的蹲在一株柳树下。   她正想疑惑的问他要干什么,他就伸出指头压在嘴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神情是少见的调皮狡黠。   他眨眼笑笑,指向前方,暮色已经昏沉,顺着他的手臂看过去,正好看到一点荧荧的光亮从池水中升起。   那是很微小的一点黄绿色的光芒,如果不去仔细辨认,根本不会注意到。   这一点光亮出现之后,像是变戏法一样的,她的眼前两点,三点,越来越多的光点从水草中,从池塘边的乱石里,从水面上显现了出来。   适应了黑暗之后,视野里渐渐清晰,伴着清新的夜风,她终于看到,密密的飞翔在空中的微弱光点,闪耀着缓慢移动,在她的头顶连成一片,无边无际,仿佛闪烁的群星。   她朦胧的伸出手去,一只小虫从她指间飞过,好像她已经握住了星空,她咯咯的笑:“我抓住星星了,我抓住星星了。”   少年也笑,把手伸出去,张开手掌,看着那些闪亮的小虫从自己的手指间飞过:“这是萤火虫,漂亮吗?”   她为这种新奇的小虫子惊讶欣喜,点了点头:“萤火虫,这个萤,是我的那个荧字吗?”   “不是,”少年笑了:“荧的那个荧字,下面是一个火,这个萤字,下面是一只小虫子。”他说着,亲昵的捏了捏她的脸蛋:“不过,如果哪一天荧变成了一只小虫子,这个‘荧’就要变成那只小虫子的‘萤’了。”   “我才不做小虫子!”她微愣了一下,明白过来他是在开玩笑,叫着去呵他的痒痒,他们打闹着跌进了草丛里。   等着闹累了,她拉着他的手躺在草地中,仰看着萤火虫从面前一闪一闪的飞过,满天星星就挂在这些小虫子之后,璀璨的银河从深蓝色的天空中流过去,美丽的惊人。   他伸出手捉住一只萤火虫,接着拿到她面前,张开手掌,虫子带着忽明忽暗的光亮慢慢飞远,落在了池塘的水面上,安然的栖息。   他慢慢的开口:“荧,这只虫子的光是那么微弱,只够照亮它自己的身体,连多一寸的距离都照不到。可是对于这只虫子来说,只要有光能够照见它面前的路,带它去它要去的地方,不就已经足够了?而且,也许就是因为它的光亮一点也不炫目耀眼,人们才不会过多的关注它们,捕捉它们,它们才能这么自在的生活在水边。你看,微弱的光亮也没什么不好。”   她轻轻的“嗯”了一声,翻了个身把头枕在他的胸口上,没有说话。   她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那个抛弃了她和她的母亲的男人,她曾想过要恨他一辈子,但是如果他希望她不恨,那么她就不恨。   “哥哥,我只想跟你在一起,要一辈子都和你在一起。”隔了很久之后,她说。   他轻轻的笑了,摇了摇头:“你现在这么说,可是等你长大了,会遇到一个人,那时候你会觉得,那个人才是你一生都想和他在一起的。”   她有些不明白,追问:“是恰巧遇到一个人,接着就想和他在一起了吗?一个从来都不认识的人,怎么会想要永远和他在一起?”   他笑了:“这个我也不明白,是老师这么告诉我的。”   他口中的老师,就是詹事府那个严厉的詹事,她隐隐约约的知道那是个渊博睿智的人。她从来不信什么渊博的先生,但是只要是他说的话,她就相信。   她笑了,耍赖一样的翻身抱住他:“我不要别的人,我就要哥哥。”   他也笑,去拉她环在他腰上的手:“荧,别闹……那里痒的。”   使坏的更加用力去挠他的痒痒,他们又笑着闹成一团。   像是为了印证那晚他说的话一样,不久后的一天,他就遇到了那个女孩子。   他是在随驾秋猎的时候遇到了那个只比她大一岁的首辅千金。   她踏不出紫禁城,没能跟着他一起去围场,无从得知那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孩,也没有听他说起过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   她只是觉得,他的身上,仿佛多了一些什么东西。   回来之后,他依然向她静静的笑,那温柔的笑容之后,却有了些她看不懂的东西。   那天,他就这么笑着,对她说:原来真有这么奇妙的事情,明明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也素不相识,但是你会想把她永远守护在你的羽翼之下,希望她过的快乐,至少比你要快乐,只要有她的笑容在,就算是多么艰辛的旅程,在走到终点之前,你也不会感觉孤寂。   “我多希望我能将完整的幸福放在她手上啊。”他最后轻轻的叹息了,那时候在他脸上浮现的,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神情,温柔,沉静,夹着一丝淡淡的忧伤。   她略带懵懂的看着他,记住了那一刻异乎寻常的静谧,等到那个说话的少年渐渐长大,变得沉默冷静,带上了那个属于帝王的面具,她还时常会回忆起那张沉静温柔的脸。   那一刻,那个少年完全忘记了压在肩上的重担,忘记了随时都可能令他生命结束的剧毒,只是安宁的希望着,有个人能获得幸福,获得比他要更大,更多的幸福。   那时她似懂非懂的看着他,一直到很多年之后,她也遇到了那个人,她才终于明白,原来真的有这么一种感情,发生在一瞬间,却能延续在一生中,时光和距离消磨不了,误解和隔阂毁坏不了,轻视生死,无关身份,始终盛开在生命之崖的最顶处,娇艳而美丽。   那就是爱了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在拉起那双手之后,她这一生就再也不想放开。   在遇到他的四年之后,他们共同的父亲死去了。   皇帝骤然驾崩,太子还年幼,帝国经历了一段短时间的慌乱。   猝然之间,他被套上礼服推上皇位,各种繁琐的事情压得他没有任何时间喘息。   他搬去养心殿居住,她也跟着一同前往那个逼仄幽暗的宫殿,目睹着他走入帝国政治漩涡的中心,日复一日的汹涌暗潮中,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目光中却迅速的有了一种蕴藏于内的锋芒,如同一柄尚未出鞘的宝剑,在初经磨砺之后,隐约透出的绝代风华。   她看不到他和那位野心日渐扩大的凌首辅之间的斗争,她只是隐约觉察出了些硝烟的味道,从宫内的人对凌首辅逐渐增长的畏惧和四周开始多起来的陌生面孔上。   直到有一天,她在养心殿目睹到了那个尚食女官的死亡,那个女吏在先尝了御膳房进呈来的牛乳之后立刻青了脸跌倒在桌下。   他急忙从坐上奔下扶起那个女吏,新学来的生疏医术却还是来不及解救中毒的人。投毒者用的是一种异常烈性的毒药,能在一瞬间致人死命。使用这种毒药,对方并不意在取他性命,而是在示威吧?   那天,他沉默的看着在自己臂弯中逐渐冷却的尸体,过了很久,才站起来,冲僵立在一旁的她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吓人吗?别害怕。”   她摇摇头,抱住他因为强制压抑怒气而有些颤抖的身子。她的身体也有些颤抖,她紧紧地抱着他,目光始终落在那具尸体颜色可恐的脸上。   那天过去不久,他就取消了御膳在食用前必须先由尚食女官品尝以确定无毒的规矩。她则在不久后的一天下午找到他,告诉他,她想要学习制毒。   他有些哑然,看着她笑:“怎么突然要学这些了?”   她无所谓的:“无聊。”   他一向拿她没有办法,只好接着笑说:“荧,学这个干什么?”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拉起他微凉的手掌,放在自己的肩膀上按住,抬头看他的眼睛:“哥哥,我不能学点有用的东西吗?”   他一愣,很快笑了起来:“女孩子学制毒太不好,我教你制香怎么样?都是学习各种药材和材料用法的。”   她无可无不可的点头:“我只要学那种东西就好。”   他颇有些无奈的笑着:“但愿你永远都不能学成出师。”   她更加无赖的看他,笑:“那就这样吧,如果有天我制的毒能把你毒死了,就算我能出师。”   “噢?那么就看你的本领了?”他也笑。   她从不跟他以外的任何人有太多接触,教她的人只可能是他,为了教给她知识,他先自己抽时间学习各种各样香料的配方和材质的作用特性,再一点一点的传授给她。   专注于什么事情的时候,时间总是过的特别快。不知不觉地,几年的时间就匆匆过去。为了有更开敞的空间制香,她从原来的居所搬到了僻静的英华殿,逐渐精通了各种香料药材的作用,连搜集来的历代配方都钻研的十分透彻。   那些在她面前像舞动的灵蛇一样无从把握的各种香味,变得驯服偎贴,成为萦绕在她指间的丝线,只要她愿意,就可以用它们编织出最绚烂瑰丽的布匹。   学有所成之后,她常常挖空心思调配出新的香,再带给他看。最初是在他面前演示,后来有次她一时贪玩,趁他不在,偷偷把香料施在他要换上的衣服里,然后躲在一旁看他能否察觉。   没想到他刚进房门就笑了起来,手拈衣料,放到鼻尖嗅了嗅,接着看向她藏身的位置:“冰片、蕙兰、迷仙散,你给它取名字了么?”   她用冰片和蕙兰香粉巧妙的遮住峨嵋派迷仙散的淡淡香味,使这味迷香几乎达到了无味的境地,然而精心调配的迷香还是对他一点作用都没有。   她猛地从藏身的书柜后跳出来,冲他扮鬼脸:“醉神仙!我起的名字,叫醉神仙!”   他轻轻的笑,带点揶揄的戏谑:“无色无味,比迷仙散还要令人难以提防,真是神仙也要醉倒了,这名字取得好。”   她只好气急败坏的向他吐舌头:“别得意!看我下次让你栽个倒栽葱!”   就这么半是认真半是玩闹的,她开始了和他的“斗法”,每配出一味新品,她都要挖空心思的用在他身上,结果每一次还都让他轻而易举的破解了。   一个施毒一个破解,这个在别人眼里危险无比的举动,却成了他们兄妹之间乐此不疲的游戏。   至于她为什么要学习制毒的真正用意,他从没问,她也从没说,只是自从她学成之后,这个宫中,再也没有人敢用毒药兴事——论到施毒,还有谁敢在她面前班门弄斧?   只不过宫中渐渐有了这样的传闻:住在英华殿的,是个意欲毒杀皇帝的人。至于她和皇帝有什么冤仇,皇帝又为什么姑息容忍她,更是众口呶呶,猜她是先帝遗孤的有,猜她是先帝弃妃的也有,更有人联系几十年前的宫闱秘闻,猜她是某位大臣之后。   她对这些全不理会,侍弄满院的花草,摆弄满屋的材料,草木花香盈鼻,日子悠然自得,英华殿中的岁月随着四季枯荣,无声的从她眼前流过。   直到那一天,她给屋前的杜蘅浇完水,抬头看到殿门处匆匆的走过来一个身影。那是一个容貌端庄的女子,金钗玉环,罗裙委地,她极快的走在殿中的青石地板上,脚步中透着决绝。   径直来到她的面前,那个女子低头直视她:“我听说你想杀万岁爷,我们联手,怎么样?”   这就是他说的那个女孩子么?那个令他露出那种温柔表情的女孩子?   不,绝对不是她。   她微微仰头,将那双得自血脉的深黑无底的眼睛迎上去,她听见了自己清脆琮瑢的声音,在说着:“好的,我真高兴听到有人想杀哥哥,德妃娘娘。”   那个女子像是卸下了什么一样,深舒了一口气,眼角就浮现出了一丝说不上是安心还是失望的神情,挂在那张端秀的容颜上,隐隐的,竟透出了悲哀。   她安静的看着眼前的女子,指间轻绕,缠出一味新配的薰香,添了罂粟花粉,无毒的,然而闻久了却会上瘾,接着一次比一次,渴求更浓烈的味道。   指尖香雾笼聚如花,唇上挑起一抹稀薄的笑容,她把手伸给她:“德妃娘娘,这个香送给你,它叫‘求不得’。”   盛装华服的女子看着她,眼中的悲哀再也掩饰不住的一丝丝蔓延开来,伸出手,拢住那朵香雾,低声道谢:“很好闻,我很喜欢。”   她笑盈盈的看她,却仿佛看到了属于德佑朝的风云,正在悄然揭幕。   德佑八年二月,德佑帝和首傅凌雪峰的女儿凌苍苍大婚,册立凌苍苍为皇后,次日亲政。   德佑八年二月,德佑帝大婚后第三天,册封一等卫国公杜儒鹤的遗孤杜听馨为皇贵妃。   德佑八年三月,册封吏部尚书幸羽之女幸懿雍为德妃,同时册封三十四名常侍以及才人。   德佑八年七月,在被册封了四个月后,德妃幸懿雍私自来到英华殿,她的目的,无人知晓。   德佑八年十月,幸羽叛乱不成,在午门外被斩首示众,幸懿雍在宫中自刎。   德佑八年十月,德佑帝御驾亲政。   德佑八年十一月,战事平定,皇帝返朝。   德佑八年腊月,宫变再起,局势混乱。   德佑八年腊月二十二,站在太和殿前,她看着那个化名归无常的人一掌把他击下了高台;看着那个被他带出来的女孩子昏倒在台上;看着最早冲下去的李宏青在慌乱的抱起他的身子后突然呆滞;看着李宏青被很快击开摔倒在地,那个人抱起他的身体飞快的消失在宫墙之后;看着追来的太后从李宏青喃喃的嘴里听到“没有气息了”几个字后脸色瞬间失血;看着场面逐渐失控,和他们一同出来的萧千清抱着那个女孩,不顾性命的从重重包围中冲到宫外……   那一刻悲哀绝望的人群中,她独自抬起头,看向抱走他的那个人消失的方向。   她知道那个人,早在她刚搬入英华殿的那一年,某个早晨,她就在自己的床边看到过那个人,脸蒙面具,一身青衣,就站在她的床前,静静的看着她。   见她醒来之后,那个人缓缓摘下脸上的面具,那张容颜,依旧苍白清俊,眉心里有抹不去的慵懒和厌倦,然而这一次,窗子里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她看见他的眼底里,装满了温柔的笑意。   鼻尖蓦然就酸楚了,她从被筒里爬出来扬起头:“你没死啊?”   那个人轻轻的笑了,他笑起来,居然有着和哥哥一样的柔和:“是,我没死,你可不要告诉别人,连你哥哥也不能说。”   连头都顾不上点,她的第二个问题就问出来:“你为什么要给我取名字叫荧?”   他还是那么的笑着,语气轻淡:“荧啊,像萤火虫一样自由自在的光,不好么?”   她愣愣的看他,随即发脾气一样的冲他吼:“我是什么样的光,你管不着!”   怒吼完的泪眼里,她看到他一径那么微微的笑着,就像是那个夜晚池塘边的那个少年,深黑的眼睛里,仿佛装着整个星空。   她是自由自在萤火虫,那个少年曾这么说过,现在,她终于听到那个人说了,那个她怨恨过、埋怨过、曾发誓永远都不原谅,却一直在渴望着他的怀抱的人,父亲。   德佑八年腊月的寒风中,她看向他消失的方向,然后悄无声息的,一步步走过去,拉住因为被击伤而靠在石壁上的李宏青的衣角,很轻的,用在一片喧闹中几乎察觉不到的声音说:“不会灭的。”   像是突然被惊醒一样,受伤的御前侍卫统领焦急的抓住她的肩膀:“荧,你伤到了没有?”他接着愣了愣:“你刚才说什么?”   她仰脸,踮起脚尖在他脸上轻吻一下,轻轻的笑:“我说,不会灭的,那样的光。”   有一滴眼泪滑过眼眶滴在她的手上,温热的触感一点点地明晰。   一如多年前,那个闯进她的小院的尊贵少年,把手从手炉筒中拿出来,不带一丝犹豫的,握住她沾满泥巴的小手。   那时候她恍惚的想,也许他真的是光吧,温暖的,能一直照耀到很远的光。 前传:天之苍苍 天之苍苍-8   连夜晚的杭州城也是热闹的。   沿街的酒苑歌楼窗口,倚着韶龄的佳人,用纱扇遮了脸,听琉璃灯下的才子抚琴吟诗。   才子和佳人的脸旁,就是一串串的红色灯笼,从高高的屋顶,一直垂到地面。   被灯笼映的通红的柳树下,有一摊摊的小贩,花红柳绿的货架上,有最时新的绢花和香粉,有纸扎的各色风筝,有题着瘦金体的扇面字画,也有裹了一层糖汁闪闪发光的红果。   人群从这些摊贩前经过,时不时有一个或者一对的男男女女在某个货摊前停下,讨价还价,挑挑拣拣。   从这个街道里走出去,就是一株杨柳一株桃夹岸的湖堤。   这里比街上也稍微清静幽暗一些,低头互相切切私语着的情人们,慢慢的走过去。   映着疏离灯火的湖水上,留下他们影影绰绰的身影。   碧玉一样宁静深邃的湖面远处,穿梭着零零落落的轻舟和画舫。   有丝竹和女子的歌喉隐约的从船上传来,接着又不见了踪影。   苍苍和萧焕就走在堤岸上。   苍苍头戴儒冠一身长袍,手里还呼扇呼扇的摇着一把题了李后主词的折扇。这扇子是她刚刚在扇摊前买的,不但是她刚刚买的,而且扇面上那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也是她逼着萧焕给她现写的。   她先是看到扇摊就扑了上去,接着左挑右捡,总嫌扇面上的字题得太丑。于是她就抓了一个空扇面,抢了一旁算命摊上老先生的毛笔,塞到萧焕手里,让他写字。   提着笔,萧焕也并没有推辞,笑着问她要题什么字。   苍苍想也不想,随口就来了一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萧焕“哧”的一声就笑了,笑吟吟的:“还是写少年不识愁滋味吧。”   苍苍恶狠狠的眼神就扫到他脸上去了,抬腿踩在他的脚趾上:“叫你写你就写!”   脚趾头被踩了一下,萧焕只有老老实实的写。   他写完还了算命老先生的毛笔道了谢,就看到苍苍拿着他新写的那个扇面在左比右比的看,嘴里嘟囔:“太刚正了。”   扇面上的字是太刚正了点,那一行是时下最流行的瘦金体,笔意秀逸,但是骨骼里居然透着一股坚韧的正气,不像是苍竹,倒更像松柏,从严寒中拔出来,凌霜傲雪。写瘦金都能写的像座山,不知道写这个字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苍苍略呆了一呆,随即笑逐颜开:“写的真好看,我喜欢。”   这一笔字的确是好,连扇摊的老板,都点头连连赞叹。   于是苍苍就穿着男装儒衫,呼扇着这一把题着“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描了金边的湘妃竹柄扇子,逛了两家花楼,先后叫了五个姑娘,沿街喝酒喝到不停的打酒嗝,然后被萧焕拉到堤岸上醒酒来了。   苍苍走的摇摇晃晃,她手里扇子也跟着摇摇晃晃,她为了装得潇洒又死活不让萧焕扶她,萧焕只好让她走在路中间,自己走在边道护着,防止她一个不小心掉到湖里清醒清醒脑袋去。   他们就这么东晃一下西晃一下的在湖边走着,湖面上却突然传来一声欸乃,一叶扁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悠然的停在了距离他们不远岸边。   小舟上站着一个一身白衣的年轻人,长袍的下摆胡乱塞在腰间,剑眉微扬,抬手懒懒的朝这边打招呼:“萧兄,多日不见。”   萧焕也像是和他很熟的样子,手臂从苍苍身侧收回,微一拱手,笑了笑:“徐兄别来无恙?”   那白衣的年轻人哈哈笑了起来,豪爽的晃晃手中的粗瓷大杯:“山西竹叶青,要不要上船?”   萧焕看了一眼早已经醉得撞撞跌跌去抱湖边的大柳树的苍苍,有些无奈的笑了笑:“我这里还有一个眷属,可不可以到徐兄的船上去稍歇片刻?”   他不说“小兄弟”也不说“朋友”,居然开口就是“眷属”。白衣年轻人行走江湖多年,是何等的眼力?一眼就看出来苍苍是穿了男装的女子,微愣了一下就笑了起来:“萧大神医,我们间柳堂里的姑娘都还惦记着你呢,你就找了这么个小姑娘回来,怎么,红鸾星终于动了?”   萧焕也不否认,笑了一笑:“这是我自小文定的未婚妻子。”   白衣年轻人像是被噎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有些古怪:“我说萧公子,你不要跟我说,你是那种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乖乖坐在家里等着娶一个你根本连她的脚趾头都不想碰的女人吧?”   萧焕还没有回答,醉眼迷离的苍苍就截住话头嚷了起来:“谁的脚趾头连碰都不想碰了?我这么聪明温柔美丽可爱,谁要碰我的脚趾头,本姑娘还不给他碰呢!”   她一边嚷,身子一边就朝柳树后的湖面歪去了,萧焕连忙上前一步揽住她的肩膀,结果却被她一个酒嗝喷了一脸的酒气,只好微微苦笑的向白衣年轻人点头:“叨扰徐兄了。”   白衣年轻人看苍苍实在醉得厉害,也不再多说,侧身一让:“上船吧。”   萧焕抱起已经攀住他脖子,像搂刚刚那棵大柳树一样吊在他身子上苍苍,顺着船夫搭起的木板走到船上。   不大的扁舟之上,除了白衣年轻人之外就只有一个划船的老者。可容两三人屈膝而坐的船舱内架着一只四方的小桌,桌上一个红泥小炉,浅金色的美酒盛在粗瓷的大壶中,腾腾的在炉上冒着热气。   他们上船在舱中坐好,划船的老翁一撑堤岸,小舟又滑向夜雾渐浓的湖面。   苍苍这会儿倒乖了,上船就倒在舱中的软垫上呼呼大睡,连一声都不吭。   白衣年轻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柄木勺,又拿出一个粗瓷大杯,将早已煮透的竹叶青匀进杯中,笑道:“这一壶酒可是特地给萧兄温的,来尝尝看如何?”   萧焕笑了笑,拿过杯子啜了几口,点头:“山西褚家的上品竹叶青,听说山西褚家每年才酿一百坛上品的竹叶青,只赠好酒客,这一坛酒,可是千金难求。”   白衣年轻人抚掌而笑:“果然就你的嘴巴最精细,立刻就能说出这酒的来历来。”   萧焕也笑:“我有一位师长极嗜酒,他曾专程到山西,住在褚家三个月,治好了褚家当家的心病,所以褚家那年的一百坛竹叶青,就都给他带回了家。”   白衣年轻人笑起来:“这叫巧取,有趣味,我还真想见见你那位师长。”他笑过之后,就仰头一口气饮下杯中的美酒,击桌为拍,曼声而吟:“生为何欢,死为何苦,王孙逐尘,红颜白骨,浮沉千古尽黄土!”声音高昂,尾音直入云霄。   吟毕,他重新把酒杯填满,遥遥向萧焕一敬,烈风样清明的眼中有一丝闪烁。   白衣年轻人是灵碧教光明圣堂的左堂主徐来,灵碧教虽然是正派敬而远之的邪教,他却交游广泛,在少年一辈的侠士中声望也还不错,三年前,他无意结识了眼前这位自称叫做萧云从的年轻人。   那时他为贫苦的佃户求公道,只身一人来到称霸蜀中的风雨庄中。原来不过是想七分说理三分威逼,没想到风雨庄妄为已久,竟然不顾江湖道义暗设埋伏,他猝不及防身中数剑,险些命丧当场。   满身浴血的杀出重围,激愤之中他杀红了眼,折身去杀风雨庄的首脑。   身侧的敌人一个个倒下,气力一点点耗尽,满目的血色中,他见到了风雨庄庄主身侧的那个年轻大夫,一身青衣一肩药奁默然静立,似乎连一滴血色都不堪沾染。   他以为他是不懂武功的大夫,一柄疯了样的长剑自然而然避着他擦过,没想到被他留在身后的年轻大夫却突然一手扣住他的脉门,肩膀一震,他的长剑瞬间移手,耳侧那人的语声清晰:“你杀得太多了。”   他大惊之下拼尽全力一掌推出,逼开身侧新添的这个敌人,怒吼:“不让我杀,难道让我等着给这些卑鄙陷害的无耻之徒杀吗?”   似乎只是犹豫了一瞬间,眼前一花,他的长剑居然飞回了手中。年轻的大夫放下肩上的药奁,向他一笑:“杀到这里也够了,我来助你出去。”   风雨庄的杀手们依旧源源不断地扑上来,他已经在这里杀了太多的人,如果不能把他斩于楼中,风雨庄辛苦建立的威严将不复存在,是他逼迫对方尽了全力。   难道真要因为这一时义气为这群宵小之徒陪上性命么?悔意刚刚涌上心头,脊背突然靠上另一个脊背,年轻的大夫毫不犹豫的将自己的后背交给了他,同时也护住了他的后背,干脆的判断形势:“从后庄出去要简单一些。”   看着自己请来的大夫也跃入了站圈之中,风雨庄主没有丝毫踌躇,单手挥下,更多刀剑向他们冲来。   形势更加危急,他却精神一震,刚刚泛出的绝望一扫而空,长啸一声,挥舞长剑重新应战。   那天他们到底如何从重重的包围中杀到庄外,他已经不大记得清楚了,他只记得刚出庄他就精疲力竭眼前一黑昏倒在地,等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身在一艘顺长江而下的客船中,船外是风景奇丽的巫峡。年轻的大夫依旧一身青衣,持着一卷书坐在船头,身旁放着一个正在煎药的小炉,觉察到他清醒,他放下手上的书,转头向他轻轻笑了笑。   徐来自问这一生中从来没有软弱过,即便是濒死的时刻,他会流血,但绝不会流泪。然而那一刻看着眼前这个甚至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年轻人,他却蓦然红了眼眶。   身边就有一位大夫在,他的伤势自然好的很快,以后几日乘船顺江漂流,他和他多半倚船临江,煮酒论史,万重江山不知不觉渡过。   三年前一别之后,他也再见过他两次,不论偶遇或是相求,每次都是坦荡相交,兴尽而别。   江湖子弟本就洒脱,行走江湖数载,徐来也不是没有过像这样第一次相见就以性命相托的朋友,分分合合也是经常。但是今天,举杯敬向对面的萧焕,他却不免怅惘了。   看到徐来的酒敬过来,萧焕笑笑,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慢慢吟出:“热血未尽,恩仇未穷,诸侯烽火,万民蚁虫,落日烟波葬英雄。”   这一句是他们初次相识之时乘舟下江南,酒酣之后历数风流人物,徐来脱口吟哦出那段“生为何欢”的词句后萧焕的应和之词。他们都还没有忘记那天的情景。   徐来微微的恍惚了一阵,“落日烟波葬英雄”,那时他疑惑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词句,在他们的年纪,不都该是鲜衣怒马剑弛九州,然而这个在强敌环伺中,一笑之间抛下药箱投身刀林血海助他的年轻人,却用淡薄的口气说着落日和沧桑的英雄。   他们曾是背靠着背御敌的朋友,然而他却从来没有看懂过他。   眼前的萧焕依然像三年前一样淡淡的笑着,仿佛连唇角那一丝笑意掩藏不住的淡漠都没有变过。   再一次饮尽杯中的美酒,徐来手腕一扬,把手中的酒杯抛入了湖水中。   瓷杯激起一朵浪花,落入幽暗的湖水中,消逝无踪。   萧焕看着他酒干杯抛,笑了笑,低头看着手中的酒杯,慢慢把它放回桌上:“徐兄是专程来找我喝酒的吧?”   徐来毫不隐瞒:“三日之前我到山西褚家,打烂他们的酒窖偷了这坛酒,今天申时才赶到杭州。”   “三日之前……”萧焕说了这么一句,却笑了起来:“这么说现在这坛竹叶青,岂不是独一无二的一坛了?”   徐来长笑:“那是自然,我拿了酒之后就把酒窖中剩余的酒瓮一口气打了个稀烂。今后一年之内,褚家是再也没有上品的竹叶青了。”   萧焕笑:“那我真要谢谢徐兄了,为这独一无二的一坛酒。”   他们说着,年老的船夫已经又把船靠岸了,他们上船的地方靠近孤山,现在停船的地方是映波桥。   舱中熟睡的苍苍好像也觉出船停了,一翻身就搂住了萧焕的腰,往他怀里蹭了蹭之后,喃喃的说梦话:“你身上怎么总是这么凉,这可不成。”   徐来微怔了一怔,想起来问:“你说过吧,你小时有隐疾。”   萧焕按住苍苍不安分的胳膊,笑笑:“是,就是因为我自小有隐疾,我的那位师长才一定要我学医术的。”他看着徐来,又笑笑说:“现在已经无碍了。”   徐来点头,他一时间居然不知道开口说什么好。等了有那么一会儿,他终于抬起头,看向对面的萧焕,那句话,终归还是要说出口的:“萧兄,就此别过……”   萧焕却破天荒地没有等他说完,就打断他:“如果到了必须要你我交手的时候,我会竭尽全力。”   徐来一句话说了一半,半张着口,突然就笑了起来,抚掌:“好!我也必当竭尽全力!”   萧焕一笑,抱起苍苍走上堤岸,向徐来点头示意。   徐来拱手,退回舱中,船桨拨开清澈的湖水,岸边那个年轻人的影子在昏暗的街灯中越来越远,徐来却再也没有回头。   三天前,徐来接到无法无天总堂给各地堂主首领的密令,灵碧教将要倾一教之力去追杀一个名叫萧云从的人。   眼睛滑过灵碧教最隐秘的红字密信时,他还希望自己看错了,但是那三个字写的异常清晰,淋漓的墨汁,宛如鲜血。   淡金色的美酒依然在炉上翻滚,却再也没有人来尝。   夜寒已重的堤岸上,萧焕目送那一叶扁舟渐行渐远,转身走上回客栈的路。   苍苍的酒还没有醒,却知道冷了,又往萧焕的怀里缩了缩,搂住他的肩膀,嘴里乱说:“不怕,不怕,我给你暖身子。”   萧焕低头看了看她不肯停歇的小嘴,微微挑起了嘴角,眼底露出一丝笑意,继续在青石铺就的街道上,慢慢的走。   现在距离他遣走身边的御前侍卫,也不过就是十几天的时间,十几天之内,灵碧教已经有了动静。   几天前对苍苍的暗杀令,出自谁的授意他很清楚,他比很多人都更清楚的是,他知道那个人的背后,还站着另一个人。一个他一直都知道的人,那个人想要他死,那个人还想着更残酷可怕的事。   现在那个人,逐渐由幕后站到了台前,是他把她逼了出来,还是她真的决定,这一次,再也不会放过他?   脚下的路一步一步的延伸,萧焕走的不快,却也不慢。   他那天说让班方远走,这不是他们的事……这本就不是任何人的事,除了萧氏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