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笛玉芙蓉》【情色版】 【第一部】 原著:东方玉 改编:花间浪子 【第一章】忘年之交 浙江嵊县西北四十里,有一座五龙山,五峰婉蜒,势若龙蟠,以岩壑奇胜著称。五龙山南麓,矗立着一片大庄院,那就是名动江湖的「五龙山庄」。 这是二月中间,江南春光来得较早,正是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的季节。今天可没下雨,朗曦充满了青春活力,从蔚蓝得可爱的天空,斜斜的射了下来,使人感到有轻微暖意。五龙山庄前面一片练武的广场上,正有一、二十个劲装少年在和煦的阳光下,练着他们家传的「五龙拳」,拿爪作势,吐气开声,虽是外门拳法,确也使得呼呼有声,架势十足。 五龙山庄东首,是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大路,直通庄院前面,此刻正有一个青衫少年循着石板路,往庄前行来,敢情他是外路来的,要待问讯,但因大伙正在练功,他只好在练武场边停下脚来;但这可犯了江湖上的忌讳,人家练的是独门武功,照例是不许闲杂人等觑看的。因为这条路,从山口转角起,就是五龙山庄的私路,平常就根本没有外人进来。 青衫少年脚下方自一停,练武场中就有人喝道:“喂,你是干什么的?”练武的人,经他一喝,纷纷住手,所有的目光自然也一齐朝青衫少年投来。 另一个人走近他身边,喝道:“你知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由你随便闯进来的?” 青衫少年连忙拱手抱拳道:“在下卓少华,请问老哥一声,这里可是五龙山庄么?” 走近他身边的汉子看他说话谦逊,敌意消了大半,点头道:“不错,这里正是五龙山庄,朋友到敝处来有何贵干?” 卓少华道:“在下受人之托,专诚拜访大先生来的。” 那汉子「哦」了一声,忙道:“原来朋友是找我们大哥来的,请到里面奉茶。”说完,就连连抬手肃客,引着卓少华跨上石阶,进入大门,一直行到左首一座院落的客厅,请卓少华在上首落座,一名庄丁献上茶来。 那汉子含笑道:“卓朋友请稍等,兄弟立时去请大哥出来。” 卓少华忙道:“如此有劳兄台了。” 那汉子拱拱手,返身退出。不大工夫只见一个身穿天青夹袍,同字脸、皮肤白皙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他目光落到卓少华的身上,抱拳道:“兄弟孟大任,这位卓兄光临寒庄,不知有何见教?” 卓少华连忙拱手道:“在下是求见大先生来的。” 孟大任一怔,说进:“寒庄事情,都是由兄弟掌管,卓兄有事,就和兄弟说好了。” 卓少华为难的道:“孟老哥说的是,只是在下受人之托,必须面见大先生才行。” 孟大任微微一笑道:“兄台说的大先生,大概是家伯了,从前大家都称他老人家大先生,后来都改口叫他大老爷子,因为兄弟在寒庄弟兄之中,排行居长,现在大家都把兄弟叫成了大先生了。” 卓少华暗暗「哦」了一声,抱拳道:“兄台说的这就对了,在下求见的正是令伯父了。” 孟大任作难的道:“兄台见谅,家伯年事已高,已有多年不问俗事了,兄台究有何事,和兄弟说也是一样,如果兄弟作不了主,自会去向家伯请示的,不知兄台意下如何?” 卓少华点头道:“如此也好,一个月前,兄弟在杭州遇见一位跛足老人家,他因不良于行,托在下替他前来求见大先生,还托在下携来一块玉佩,面交大先生……” 孟大任起身道:“既是如此,兄台请稍候,容兄弟禀明家伯,再来相请。”说完,匆匆行了出去。这回足足等了一刻工夫之久,才见孟大任再次走入,拱手道:“家伯已在后厅恭候,兄台请随兄弟来。” 领着卓少华朝后进走来,这后进依然有一个大天井,两边是走廊,石阶上是座一排三开间的大厅,厅前门额上钉着一方横匾,上书:「平陵世家」四个大字。卓少华随着孟大任跨入堂门,但见厅上陈设十分考究,大有一派豪绅大宅的气势。堂上,正中间放着三把紫檀锦披交椅,端坐着三个身穿古铜色长袍的老者。 孟大任领着卓少华走到三个老者前面,给卓少华引见,他先指着中间一个须发花白,面色红润的老者说:“这是我大伯父。”接着又指左首一个苍须老者道:“这是家父。”再指右首一个黑须赤脸老者道:“这是我三叔父。” 卓少华心知自己要见的该就是中间这位须发花白的老者了,一面恭恭敬敬的朝三人作了个长揖道:“在下卓少华,拜见三位老前辈。” 孟大任已在旁边接口道:“启禀大伯父,他就是受人之托,从杭州来晋见你老人家的卓少华卓相公了。”原来这三个老者,就是五龙山庄的三位庄主,大庄主叫孟居礼,二庄主孟居义,三庄主叫孟居廉。孟家世居五龙山,家传武功,自成家数,江湖上也称他们为五龙门。如今这三位庄主,都已六十开外的人了,庄中事务,统由第二代居长的孟大任管理。 孟居礼一双炯炯目光注着卓少华,一摆手道:“卓相公远来,请坐。”卓少华一欠身,在边上椅子落座。 孟居礼问道:“老夫听舍侄来说,卓相公是受令友之托来见老夫的,只不知令友如何称呼?” 卓少华欠身道:“回老前辈,在下只是受人之托,但那人并非在下的朋友………” 坐在左首的孟居义微哂道:“此人既非卓相公令友,卓相公怎会替他专程从杭州跑到五龙山来?” 卓少华道:“不满三位老前辈,在下是月前在杭州客店和他邂逅认识的,他听在下口音,极似绍兴,就说想托在下捎一个信到嵊县来,不知方不方便,在下正好杭州事了,要回家来,所以一口答应了下来。” 孟居礼问道:“他可曾告诉你姓什么吗?” 卓少华道:“他叫宰百忍。” “宰百忍?”孟居礼微微拢了下眉,沉吟道:“老夫并不认识这位姓宰的朋友,唔,他托你来找老夫,有什么要事?” 卓少华伸手入怀,取出一块玉佩,双手递去,一面说道:“这位姓宰的老人家,因一足已跛,不良于行,托在下把这方玉佩,面交老前辈……”他在说话之时,已把玉佩送到孟居礼面前。 孟居礼伸手接过,突然之间,不由得脸色大变,拿着玉佩的手,起了一阵颤抖,目中寒光暴射,厉声道:“他……还说了些什么?快……说……” 卓少华不期为之一怔,望着他,说道:“宰老人家再嘱咐,务请老前辈把这方玉佩亲手转交给令甥女……” 孟居义急急问道:“他还说了什么?”语气显得极为急迫。 卓少华道:“宰老人家曾说,要令甥女持此玉佩,到杭州去找他。” 孟居廉道:“他还在杭州么?” 卓少华道:“听他的口气,好像还要在杭州住一段日子。” 孟居廉抬目道:“大哥看会是他么?” “很难说。”孟居礼一手掌心摊着玉佩,目光眨也不眨盯在玉佩上,沉吟道:“照说这已是不可能的事……但这块玉佩却明明是他的……”说到这里,表情凝重,目光投到卓少华道:“小友是曾子玖什么人?他是不是真在杭州?” “曾之玖?”卓少华讶异的道:“在下从未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 孟居廉阴笑一声道:“难道你不是他派来的?” 卓少华惊奇的道:“老前辈何出此言,在下连他姓名都没听说过,怎会是他派来的呢?”他没待三人开口,接着说道:“再说在下只是受那位宰老人家之托,把玉佩送交大先生,如今玉佩已经送达,在下责任已了,那就不打扰了。”说完,就从椅上站起身来,正待往外走去。 孟居廉沉喝道:“站住。” 卓少华望望他,脚下一停,说道:“三先生还有什么见教?” 孟居廉道:“你这样就想走么?” 卓少华道:“在下要说的话,都已说完,自然要告辞了。” 孟居义道:“卓相公大概也是武林中人,尊师是谁?” 卓少华心中暗道:“好啊,你们居然怀疑起我来了。”一面拱手道:“家师一向很少在江湖走动,更不愿人知,在下不敢提他老人家的名号。” 孟居廉哼了一声,回头朝老大道:“这小子果然大有可疑。”孟居礼一手捻须,轻轻颔首,口中「唔」了一声。孟居廉道:“依兄弟之见,不如把他暂且留下,等咱们去过杭州回来再作定夺,不知大哥的意下如何?” 孟居礼道:“说不得也只好如此了,只是别难为了这年轻人。” 孟居廉目光一抬,冷然道:“卓相公,你听到了,目前暂时只好委屈你几天了。”接着回头朝孟大任吩咐道:“大任,你领这位卓相公到宾舍休息,留他在咱们这里盘桓几日,不可待慢了。” 孟大任躬身道:“侄儿省得。” 卓少华听他们口气,好像要把自己强留下来,心中不觉有气,忖道:“自己好心替你们捎信来的,你们居然要把我留下,天下有这道理么?”他沉着淡淡的一笑道:“在下说过,我只是代人捎信,玉佩已经面奉大先生,责任已了,何用再在贵庄打扰,三位前辈的好意,在下心领,失陪了。” 孟居廉大喝一声道:“老夫要你留下,你就得留下,想走可没这么容易。” 卓少华剑眉一轩,朗声道:“三位前辈乃是成名多年的人物,在下远来送信,并无开罪之处,前辈要把在下强要留下,在礼数上只怕说不过去吧?” 孟居廉阴嘿了一声道:“你明明是曾子玖派来的奸细,老夫何须和你讲江湖礼数?大任,你把他拿下就是了。” 孟大任答应一声,举步走到卓少华面前,拱拱手道:“卓相公,我三叔要你在这里盘桓几日,你还是跟兄弟到宾舍去吧,真要出了手,只怕对卓兄面上不好看呢。” 卓少华少年气盛,突然面向孟居礼,大声道:“大先生,你们五龙庄如此对客,传出江湖,不怕辱没了五龙庄的盛名么?” 孟居廉听得大怒,厉声喝道:“大任,叫你把这小子拿下,你还和他多说什么?” 孟大任知道三叔是个火爆脾气,口中唯唯应是,沉声道:“卓兄多言无益,兄弟可要出手了。”话声出口,右手突出,五指箕张如钩,朝卓少华的左手腕抓来,他使的正是五龙山庄的「龙爪擒拿手」。 卓少华真想不到替人家送信,临了还把自己当作奸细,翻脸成仇,兵戈相向,一旦真要动上了手,自己身在他们庄中,只怕是难以脱身了。心念这一动,身形立即向左轻轻一闪,右手朝他臂上推出。孟大任没想到卓少华身法竟有这般轻捷,一记「擒拿手」,连人家衣袖还没碰到,眼前人影已杳。不,右臂被人轻轻推了一把,竟然身不由主往前方冲去了一步。 卓少华本来和孟大任对面站立,有孟大任挡住了他的去路,此刻闪身向左,推开孟大任,再无档路之人,趁着这一瞬空隙,双脚一点,身如箭射,朝门外掠去。就在他快要掠近厅门之际,突觉头顶疾风飒然,一道人影奇快无比从头顶惊过,一下落到面前,挡在门口,洪笑一声道:“小子,你休想从五龙山庄硬闯,那还差得远呢。” 卓少华差点和他撞上,急忙刹住身子,举目看去,这拦在门口的正是孟居廉,心中暗暗感到惊骇,忖道:“此人好快的身法。”不觉后退一步,愤然道:“三先生要待怎的?” 孟居廉脸露阴笑,一昂头道:“把他拿下了。”他这话是对孟大任说的,原来孟大任往前冲出一步,眼前卓少华已经乘机往门外掠去,心中一急,脚下一个轻旋,跟踪追出。这时他三叔已抢先掠到门口,拦住了卓少华去路,等他追上,正好落到卓少华背后,所以孟居廉要他出手把卓少华拿下了。 三叔吩咐,孟大任自然不敢有违,右手一伸,如钩五指朝卓少华「肩井穴」上疾落。卓少华面对孟居廉,此刻身后又有人抓来,一时要待闪避,已是不及,忽听身后「咕咚」一声,孟大任竟然无缘无故的扑倒地上,再也爬不起来。孟居礼、孟居义同时从椅上站了起来。 ※※※※※※※※※※※※※※※※※※※※※※※※※※※※※※※※※※※※※※ 孟居廉一怔,他没想到卓少华年纪极轻,一身武功竟有如此了得,连他如何出手伤了孟大任,都没有看清楚,不觉脸色一变,双手作势,厉声道:“好小子,你敢暗算伤人。” 只听有人低笑道:“他根本没伤人,是你侄儿闭过气去了。”这人声音说得不响,但每一个人都听得十分清楚,只是听不出这声音来自何处?孟居廉抬头喝道:“什么人?” 只听那人低声道:“当然是我了。”这声音似是来自远处,又好像就在这大厅之上,令人不可捉摸。这时孟居义已把儿子孟大任从地上扶起,但连推带拍,几乎拍遍了全身所有大穴,依然没有解开儿子受制的穴道。 孟居礼脸色凝重,虎然站在中间,向空凝声说道:“朋友何方高人,既然光临五龙山庄,就该堂堂正正的站出来,这般行动鬼祟,岂不辱没了阁下身份?” “说得也是。”那人依然低声说道:“你们三兄弟现在居然也会说堂堂正正这四个字了。” “笃。”地板上忽然传出一声重金属落地的震响。就在孟居礼和孟居义面前不远之处,忽然站着一个身穿蓝布大褂,头上披散着乱蓬蓬头发,左腿已跛的老者,他那左脚好像是铁的。 卓少华骤睹来人,心头不禁一愣,暗道:“他不就是要自己给他捎信来的宰百忍么,原来他也跟着自己身后来了。”孟居义蓦见敌人在厅上现身,怕他伤害儿子,急忙双掌提胸,一下拦在昏迷不醒的孟大任身前。 孟居礼神情一凛,凝重的道:“阁下何方高人,恕我孟居礼眼拙得很。” 那跛足怪人淡淡一笑道:“别忙。”他伸手一指孟大任,说道:“这小辈方才从背后出手,偷袭我小兄弟,我才给了他一指,年轻人血气方刚,再多闭一会子气,会有内伤,且让我给他穴道解开了,咱们再慢慢的说。” 孟居义依然拦在他儿子的身前,厉声道:“你想做什么?” “走开,老夫替你儿子把穴通解开了。”跛足怪人冷冷的道:“老夫点的穴,只有老夫能解,老夫若要取他性命,他有一百条小命,都早就没有了。” 孟居礼沉声道:“二弟,你只管让开,这位朋友大有来头,还不致对后生小辈下手。”孟居义依言往边上退后了一步,但他双手依然凝聚了毕生功力,目光一眨不眨的盯着跛足怪人。 跛足怪人也没去理他,走到离孟大任尺来远,便自站定,伸出左手,朝孟大任脸上虚虚的招了招手。孟大任原已由乃父扶着斜靠在椅几上,说也奇怪,方才乃父连推带拍都没解得开穴道,如今经跛足怪人伸手在他脸上虚虚一招,他果然霍地睁开眼来,惊奇的「咦」了一声,说道:“爹,孩儿方才怎么迷迷糊糊的睡着了?”这一下直看得武功精湛的孟氏三兄弟无不大骇。 跛足怪人却在此时,回过身去,朝卓少华笑了笑道:“小兄弟,谢谢你了,为了替老哥哥捎信,使你呕了一肚子冤枉气。” 卓少华愤愤的道:“老丈自己要来,又何用托在下捎这个信呢?”他这话,自然含有责怪之意。 “小兄弟,你莫要误会了。”跛足怪人连连摇手道:“你这可错怪老哥哥了,我原想托你小兄弟顺道往五龙庄弯一弯,把玉佩送交这里的大先生就好。但继而一想,这事情有些不妥,这孟氏昆仲三个,可不是堂堂正正的人,万一引起误会,岂不给你小兄弟添了麻烦?就这样,老哥哥才匆匆赶来的,不料不出老哥哥所料,他们三个老东西,果然在三根椽子底下,发起横来了。” 孟居礼一向以一派掌门自居,这回,这跛足怪人不但在他们三人面前,制住孟大任在先,如今又冷嘲热讽,居然当面骂他们三个老东西,这中他如何受得了?大喝一声道:“阁下究系何方高人,现在总可以亮个万儿了吧?” “这不是明知故问?”跛足怪人大笑道:“老夫不就是你们要找的人吗?” 孟氏三雄听得不由暗暗一凛,孟居礼颤声道:“你……就是……曾子玖……” “哈哈。”跛足怪人仰天发出一声嘹亮如鹤唳的长笑,然后徐徐说道:“老夫这位小兄弟不是已经告诉你们了么?老夫是宰百忍。” 孟居廉道:“这是阁下的真姓名?” 跛足怪人一笑道:“这名字原只是老夫当时随口说的。”当时随口说的,自然不是真姓名了。 孟居廉道:“那么阁下的真姓名呢?” 跛足怪人傲然道:“真姓名当然有,只是你们还不配问。” 孟居义沉哼道:“阁下好狂的口气。” “老夫一点也不狂。”跛足怪人微微一笑道:“但老夫用这宰百忍三个字为名,也确有深意在焉。” 孟居礼早已看出来人身手极高,强忍着气,微哼道:“阁下倒说说看?” “这有什么好解说的?”跛足怪人哂道:“宰百忍,就是宰不仁,难道你们听不出来么?” “哈哈。”孟居礼狂笑一声道:“如此说,阁下果然是找五龙山庄麻烦来的了。” “哈哈。”跛足怪人也跟着狂笑一声,说道:“如此说,你们孟氏三雄就自己承认是不仁不义之辈了?” 孟居礼气得须眉轩动,洪声大喝道:“来人哪,去把老夫的兵刃取来,今天倒要好好的向阁下讨教讨教。” 其实在第二进大厅门口两边,早就挤满孟氏三雄的子侄门人,他们只是躲在门外偷觑,谁都不敢现身。此时听到大老爷这声洪喝,大家争先恐后的抢着出去,不多一大会,就由两个子弟双手扛着一支兵刃走了进来。那是一根漆着朱漆的龙头杖,金色的龙头,颏下还拖着三尺长亮银色的长须,一望而知这根龙头杖不但份量极重,尤其那三尺长的龙须,在动手之际,还可以卷缠敌人的兵刃。 孟居礼伸手抓住龙头杖中间,人也虎的站了起来,双目精光暴射,直注跛足怪人,冷然道:“阁下要用什么兵刃,自己到架上去取。” 跛足怪人嘿然道:“老夫有一个甲子没使兵刃了,这样吧。”他目光一溜,朝站在门口的卓少华道:“小兄弟,就麻烦你,替老哥哥到厅前桂花树上,去折一支桂枝来,不用太长,有二尺光景,就差不多了。”这话听得卓少华和孟氏三雄全都不由得一怔。 他说一个甲子没使用兵刃了,这自然是夸大之言,看他模样,最多也不过六十左右,这句话,当然唬不了人。但孟居礼手中一根龙头钢杖,总有数十斤重吧,他却要卓少华去折一支二尺长的桂枝来当兵器。别说两件兵刃份量不相称,而且桂枝性脆,一碰即断,也不适宜作兵器。如果说他不把孟居礼放在眼里,含有轻视之意,在口头上损他几句则可,也犯不上和自己性命开玩笑。 跛足怪人眼看卓少华怔立当场,不觉呵呵一笑道:“小兄弟,快去呀,别说孟老大等不及了,老哥哥也有许多事要办,难道你不肯给老哥哥折一支桂枝么?” 卓少华轻他一催,只得走出大厅,厅前左右两边,正好有两棵高大的桂花树,他走到树下,想挑一支比较粗的,但较粗的桂枝,都有变曲的枝节,找不到两尺长的直干,正在抬头挑选之际。厅上跛足怪人又道:“小兄弟,不用挑,随便折一支就好。” 卓少华听他这么说了,只好折了一支比拇指略粗二尺多长的枝干,走了进去,送到跛足怪人面前,说道:“老丈看看还可以么?” 跛足怪人接到手上,含笑道:“谢谢你,当然可以。”随着话声,左手五指轻轻一抡,桂枝上许多枝叶,便如刀削一般,落得一地,他又用两个手指,剪刀般在枝头上剪,剪去了五寸多长一截,差不多刚好二尺来长,才回头笑道:“这样就够了。” 他这句话,似是对卓少华说的,接着又朝孟居义、孟居廉二人笑了笑道:“你们二位的兵刃呢?也该准备着,万一你们老大接不下来,二位也好及时凑个数,反正你们平时习惯以多凌么,三打一也算不了什么。” 孟居礼手握钢杖,气得花白长须拂拂飘动,仰天打了个哈哈,沉声喝道:“朋友善者不来,来者自然不善,就是没把孟居礼兄弟放在眼里,也用不着如此损人,老夫活了几十年,江湖朋友还没人敢小放过我这支钢杖,接不接得住阁下的高招,要动上手才知道,阁下也毋须如此卖狂。” “哈哈。”跛足怪人大笑一声道:“老夫已经狂了几十年,也不是今天第一次在你们孟氏三雄面前卖老,好了,你进招吧。” 孟居礼真被他气炸了心肺,口中暴喝一声:“好,你接着了。”手中龙头杖一横,抬手之间,就是「呼」的一声,朝跛足怪人拦腰扫来。跛足怪人嘿了一声,举起手中桂枝,往外封出,这是存心硬接孟居礼一杖了。 孟居礼看得暗暗冷笑,心想:“你手中如是钢杖,还可和我硬接,但你手中只是一支桂枝,这不是鸡蛋碰石头?就算你功力和我相等,也无法接得下来。”这真是说时迟,那时快,他这一记横扫,势道何等迅速,心念方起,钢杖已经和桂枝接触上了。 孟居礼但觉自己钢杖在碰上桂枝的一刹那间,先是微微一震,好像他在桂枝外面包了一层厚厚的棉絮,先碰到的是棉絮,然后才真正和桂枝碰在一起,等到钢杖和桂枝碰在一起,他又感觉到从桂枝上传来了一股极大吸力,竟然招自己钢杖牢牢吸住,再也无法分开。 孟居礼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他纵横江湖数十年,手中龙头钢杖会过不知多少成名人物,几曾遇上过今天这等强敌,人家仅以一支桂枝,第一招上,就把钢杖吸住,动弹不得,他成名多年,自然不肯就此甘休,急忙运起全身功力,凝注双臂,左手迅快褡上杖身,全力相抗。 旁观的孟居义、孟居廉,眼看跛足怪人仅以一支桂枝,果然真的把他们老大横扫一杖硬接了下去,心头自然暗暗惊凛不止,但一接之下,钢杖和桂枝竟似沾在一起,不见分开,他们二人见多识广,眼中就已看出老大和那跛足怪人第一招上,竟然比拼起真力来了,他们只当两人比拼上真力,可没想到他们老大的钢杖是被人家牢牢吸住。 要知所谓比拼真力,就是双方同时把内力贯注到兵刃之上,彼此用力攻拒,相持不下,这和钢杖被桂枝吸住内情虽然完全个同,但外表看来,却完全一样。比拼内力,是武家最忌的一种打法,因为这种拼斗,全凭真功真力,内家修为,丝毫也取巧不得,若是双方功力相等,直要等到两人力尽筋疲,真气消耗殆尽,同时受到重创,或是一方受了重伤,才能停下手来。若是两人之中,有一方内力稍逊,后力不继,对方立可挟着排山倒海般的威力,乘势追击,功力稍逊的一方,就会当场殒命。 这道理,孟居义、孟居廉当然懂,他们心中兀自感到不解:“老大何以一上来就要和人比拼内力?此人既已送上门来,难道还怕无法把他拿下么?”就在两人心中惊疑之际,已然看出情形有些不对。 这不过是转眼之间的事,孟居礼一张老脸,已经胀得通红,顶门上直冒热气,连身上一件古铜长袍都在不住的波动。再看那跛足怪人,颠着左足尖,右手一支桂枝搭在孟居礼的钢杖上,神态安详,好像没有这回事一般。这一情形,显然是他比孟居礼棋高一着了。 孟居廉一看情形不对,立即回过头去,低声说道:“老二,这情形有些不对,老大似乎不是他的对手。” 孟居义攒攒眉道:“那该怎么办?” 孟居廉道:“这厮方才说过要咱们三个一起上,咱们一起上,自也不会贻他口实的了。”这两句话的工夫,孟居礼脸上汗水,已是滚滚直下,他那件长袍也波动得更厉害了。二人看出那已经不是老大全身鼓动的真气,使得长袍波动,而是他们老大站着椿的双腿在不住的颤动了。 孟居廉口中说了声:“不好,快……”两人同时以极快的身法,闪了出去。孟居廉一下抢到跛足怪人身后,右手一抡,猛向他后心印去。 孟居义却抢到他老大身侧,右手一探,轻轻向旁推出。他自然知道此刻跛足怪人一支桂枝上,贯注了全力,往前进逼,他只有把老大向旁推出,老大才不会伤在对方乘势追击的内力之下。站在一旁观战的卓少华,眼看孟居廉挥掌击向跛足怪人后心,心头不由一惊,这般出手偷袭,太以卑鄙,要待示警,但两人的行动,何等快迅,等你眼睛看到,他们手掌早已递出了。 但怪事却也随着发生,孟居义一掌轻轻推上他老大的右肩,不但没有把孟居礼的人推出,他一支右手,就搭在老大的肩膀上,再也无法移外。孟居廉这一掌,五指箕张,使的是他们孟家独门绝技「龙爪手」。以他数十年功力,这一记被他抓上,跛足怪人后心,至少就得添上五个血窟隆,出手可说狠毒已极。 跛足怪人身子动也没动,他这一抓,当然抓个正着;但就在他抓落之际,一支右手,也像胶住了一般,再山没法撤回来了。这下,就像孟居廉一支手按上跛足怪人后心,孟居义一支手却按在老大的肩膀上,这四个人各以全力相拼,事实上,当然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大厅外面,虽然已聚拢了不少五龙门的子侄,但孟氏三雄家规素严,有他们三位老人家出手了,后辈除了站在厅门两旁观战,连大气都不敢透,那敢有人闯进厅来?这样又过了一盏茶的时光,孟氏三雄三张本已胀得通红的老脸,如今汗流如雨,脸上红色渐渐的褪去,变得一脸苍白,气喘如牛,三个人六条腿已经抖得几乎站不住了。 “哈哈。”跛足怪人突然发出一声黄钟大吕般的狂笑。这笑声有如疾雷乍发,震得大厅上屋瓦震撼,迥响嗡嗡不绝,震得厅上的卓少华、孟大任和厅外的孟氏子侄们耳鼓狂鸣,许久听不到声音。笑声中,四条人影,倏然分外。不,孟氏三雄脚下踉跄,分作三个方向往后连退,最后还是支撑不住,「砰」、「砰」、「砰」三声,各自跌坐在地。 卓少华看得暗暗惊凛不止,忖道:“这位跛足老人家武功,简直高不可测。” 孟居礼脸上一阵扭曲,目露怨毒,望着跛足怪人,切齿道:“曾子玖,你……废了我武功,为什么不……杀了我……” 跛足怪人目光一抬,看了跌坐地上,神情萎顿的孟居礼一眼,把手中桂枝往地上一掷,截然道:“我不是曾子玖。” 孟居礼嘶声道:“那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对我兄弟三人,下此毒手?” 跛足怪人冷声道:“凭你们三人,还不配问老夫姓名,但老夫可以告诉你们,尔等三人一身武功,并未废去,只是被老夫封住了几处经穴,你们老三,大概伤得重些,但也不至送命……”他刚说到这里,只见大厅外人声喧哗,一、二十个五龙山庄的子弟门下,手执刀剑已经涌到门口,但又心里害怕,脚下畏缩不前。 跛足怪人回头道:“孟老大,你要他们站在门口,不准进来,我不想出手伤人。” 孟居礼坐在地上,朝门外挥了探手,嘶哑的喝道:“你们都给我听着,没有你们的事,出去……出去。”众人经孟居礼一喝,果然依言退了下去,但却没有一个人肯走,仍在走廊两边挤着看热闹。 孟居廉受到的震动最厉害,他跌坐下去之后,喷出一口鲜血,就昏了过去。孟大任已经奔了过去,从身边取出他们孟家秘制的伤药,给他三叔服下,这时人已清醒过来。三人中孟居义伤得最轻,他暗暗运气检查,发现果如跛足怪人所言,有几处经穴被人家截闭,一身真力,再也无法凝聚,愤愤的道:“朋友既非曾子玖,究竟和咱们五龙庄有什么过节?” 他这句话,也正是卓少华心里的疑团,他是唯一的局外人,觉得孟氏三雄虽有不对之处,但跛足老人家也决不会无缘无故到五龙庄来寻衅,其中必有内情。只听跛足怪人洪笑一声,点头道:“问得好,你们若不是恃强动手,先问问老夫来意,也不致有这场自取其辱的无妄之灾了。” 他口气一顿,续道:“你们一再的把老夫当作曾子玖,老夫也不妨告诉你们,老夫就是找曾子玖来的。” 卓少华心中忖道:“只不知曾子玖是什么人?” 孟居礼冷声道:“咱们不知道。” 跛足怪人道:“老夫看你们和曾子玖好像有着深仇大怨,也会不知道吗?孟老大,老夫不妨明白告诉你,你们三个被老夫截闭的经穴,十二个时辰内不解,就得终身残废,你若再敢说一句不知道,老夫就要把你们孟氏门中大小三十七口,一个个都点废经穴,使你们五龙山庄一日之间,变成残废之庄,你信是不信?” 孟居礼听他口气,当然知道此人说得出,做得到,再一细算,五龙庄孟氏家属,连老三初生才满月的孙儿一起算上,果然正好三十七口,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可见此人未来五龙庄之前,已经打听得清清楚楚。心头禁不住机伶一颤,说道:“阁下对咱们五龙山庄果然都算清楚了来的。” 跛足怪人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孟老大,今日之事,若是换在六十年前,老夫早就先点废你们孟家老小的经穴,再问你们的话了,如今老夫好说话得多了,你们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到时就后悔莫及了。” 孟居礼听他一再提及六十年前,心想:“此人莫非真有这么大的年龄了,此人会是谁呢?”心中盘算着如何应付,一面说道:“咱们兄弟如果知道曾子玖的下落,也就不会把阁下当作曾子玖了。” “这话倒是不错。”跛足怪人口中「唔」了一声,又道:“好,你们把曾子玖如何失踪的详情,说一遍给老夫听听。” 孟居义道:“老大,事已至此,咱们就说吧。” “好。”孟居礼沉应一声,说道:“曾子玖原是咱们的师弟,也是先父最小的徒弟,咱们五龙山庄有一项规矩,家传武学中,有一种手法,照例不传外人……” 跛足怪人笑道:“那是「龙爪手」了。” 孟居礼不加可否,续道:“曾子玖年龄和老夫么妹差不多,他觊觎我家绝艺,故意和么妹接近,此事经先父认破,就藉故要他离去……” 跛足怪人微晒道:“你们孟家的绝艺,老夫已经领教过了,也不过尔尔。” 孟居礼愤怒的看了他一眼,强忍着怒气,续道:“事隔五年,先父去世之后,曾子玖忽然回到庄上来,向老夫提亲,老夫有意为难,声称要娶么妹,就得胜过老夫一招,他满口答应,那知他这五年果然艺事大进,功力虽然不及老大,但也只不过稍逊一筹,据他说:「他之所以回到庄上来,要和咱们结成这门亲事,是因为他曾在赤松山一处岩穴中,得了一册古剑诀,书中文字古奥,一个人钻研,实在无法领悟,如能得到咱们兄弟之助,互相探讨,或可研究出书中的奥秘来……」” 跛足怪人道:“你们垂涎他的古剑诀,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孟居义道:“那也不尽然,舍妹和他本来情投意合,先父当年要他外出,原也含有鼓励他力图上进之意,并不是不同意亲事。” 跛足怪人道:“后来呢?” 孟居礼道:“他和舍妹结婚之后,就没再提起共同研究古剑诀之事,经三弟向他催问,他却提出要和咱们交换「龙爪手」,咱们兄弟自然不能答应……” 跛足怪人双目之中,神光闪动,冷然道:“你们觊觎他秘笈,就不顾郎舅之谊,兄妹之情,动了杀机?” 孟居廉接口道:“阁下如何知道咱们动了杀机?” 跛足怪人洪笑一声道:“就凭你这句话,已可证实了,孟老大,你们最好说实话。” 孟居廉愤然道:“他不答应也罢了,那知这忘恩负义的东西,连夜带着舍妹逃走,那时舍妹已经身怀六甲,不久生下一个女儿。这厮居然不顾结发之情,逼着舍妹说出孟家秘技,舍妹不堪他的凌辱,终于抑郁而死,他凌虐舍妹致死,咱们兄弟自然要视他如仇了。” “这也难怪。”跛足怪人点了点头道:“但曾子玖年纪应该比你们还轻,他当年能博得令妹欢心,自然相貌不会太丑,何以你们兄弟见了又老又丑又跛的老夫,会异口同声认作曾子玖呢?” 孟居兼道:“咱们已有多年不曾见面,你老哥送来的玉佩,正是曾子玖随身之物,是以咱们还当是曾子玖上门寻衅来了。” “说得也是。”跛足怪人缓缓俯下身去,从地上把那支桂枝捡了起来,一指孟居礼,说道:“孟老大,他说得对不对?” 孟居礼道:“事情就是这样。” 跛足怪人冷冷一笑道:“但老夫知道的,却和你们说的大有出入……”孟氏三雄脸色不禁一变。 孟居廉道:“也许朋友听信了曾子玖一面之词,自然和咱们说的事实不尽相符了。” 跛足怪人道:“所以老夫要听听你们的,也就是在此。”他长长吁了口气,续道:“老夫也不妨告诉你们,这方玉佩,就是曾子玖亲手交给老夫的,老夫一生,没有一个朋友……” 他颠着一足,有如鹤立,但说到最后一句时,口气之中,似有无限寂寞苍凉,缓缓接道:“六十年奔走江湖,只结交了两个小兄弟,一个是曾子玖,一个就是这位小兄弟……” 他用桂枝指了指卓少华,接着道:“十七年前,曾子玖找上老夫,唔,他确实和老夫一样,跛了一条左足,说是从悬岩失足,幸而未死……” 孟居廉悚依然一惊,失声道:“他那是没有死了?” “当然没死。”跛足怪人冷峻一笑,说道:“他交给老夫这方玉佩,恳托老夫,那时他妻子已经有孕,不论是男是女,要老夫妥为照顾,一晃就是十八个年头,从此不曾见过曾子玖,此次就是为了故人重托,才远来江南……” 他说到这里,忽然目光一聚,直注着孟居廉,冷声说道:“但老夫听到的,却是尔等兄弟编好的一番欺人之言,老夫耐性有限,要听的是不折不扣的实话,老夫希望你实话实说,你……”手中桂枝一指孟居廉,又道:“再说一遍。” 孟居廉道:“孟某说的都是当时实情,你听信了曾子玖一面之词,那要我如何说呢?就是再说十遍你也不会相信的了。” “你说的真是实话么?”跛足怪人缓缓朝他走了过去,手中桂枝轻轻落到孟居廉的肩头,沉笑道:“老夫已有几十年不曾杀人了,比你们三个厉害上十倍的人,见了老夫,有谁敢在牙齿缝里迸出半句谎言来?你这小子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手中桂枝只是轻轻的搭在孟居廉肩头,看来毫不用力,但孟居廉却似触电一般,身躯陡然一震,好像要待开抖,却又忍了下去。不,他口中发出一声轻哼,头上青筋立时一齐绽了出来,不过一瞬之间,额角已隐见汗水,一颗颗汗珠随着愈来愈大,愈来愈密,滚滚而下,一个人也起了一阵轻微的颤动,好像他承受着无比的痛苦,只是说不出口来。 孟居义沉声道:“朋友,你这是作什么?” 跛足怪人回过头来,轻松的笑了笑道:“你们三个,都不肯说实话,我只好挑一个教他尝尝逆血攻心的味道如何了。” 孟居义愤然道:“朋友,士可杀,不可辱,你这样做未免太过份了。” “士?”跛足怪人嘿然道:“你们孟氏三雄,也算得是士么?”这两句话的工夫,孟居廉身子已经抖得连牙齿都格格作响,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白,张大了口,除了喘气,简直快要昏厥过去。 “住手。”孟居义大声喝道:“我说就是了。” 跛足怪人道:“老夫偏要听他说的。”他在说话之时,手中桂枝,轻轻往上抬起。这一拍,孟居廉就像千斤重担,骤然一松,口中迸出一句话来:“我说,我说……”这句话好像早巳就在喉咙口了,只是被桂枝压在肩头,无法说出口来,直等桂枝一松,话声就冲口而出。 卓少华看得暗暗心中惊凛,忖道:“这逆血攻心,大慨痛苦万分,连孟居廉这等高手,都无法承受得住。” “老夫要听的话,不怕你不说。”跛足怪人站在他面前,冷笑一声道:“好,你说。” 孟居廉咬着牙,说道:“那是他们结婚双满月之日,那天晚上,咱们兄弟为了表示祝贺之意,请他夫妇喝酒……” 跛足怪人哼道:“那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你们没安着好心。” 孟居廉道:“当时咱们兄弟原也没有恶意,只是在席间跟他提起古剑诀之事,那知他居然提出和咱们交换「龙爪手」的话来。老大就责问他,当时他曾答应过,把古剑诀由咱们四人共同研究,如何说了不算?他狡辩着称咱们也答应过他用「龙爪手」跟他换的,这一来,双方几乎闹僵了,兄弟就劝他们不可争吵,有什么事改天慢慢研究,大家就继续喝酒……” “慢点。”跛足怪人桂枝在他面前一摆,说道:“你在他酒中下了什么?” 孟居廉一怔,但他对跛足怪人手中这支挂枝,方才吃过苦头,实在害怕极了,忙道:“入口迷。” 孟居礼铁青着脸道:“老三,你真要全抖出来了?” 孟居廉苦笑道:“不说成么?换了你老大,到此田地也非说不可了。” “唔。”跛足怪人口中唔了一声道:“说下去。” 孟居廉道:“他夫妇二人,果然全醉倒了,但搜遍他全身,又去他房中仔细搜索,始终没有找到那册古剑诀。但咱们兄弟到了此时,只好一不作,二不休,把他架到后山僻隐之处,点了他穴道,才将冷水把他泼醒过来,问他古剑诀藏在何处?” 跛足怪人听到这里,不禁浩叹一声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连嫡亲的朗舅都顾不得香火之情,人心不古,当真可怕得很,后来呢?” 孟居廉道:“那知他外出三年,武功果然精进甚多,先前败在老大手下,只是故意藏拙而已,此时竟在咱们问话之际,自解穴道,一跃而起,企图夺路而逃,但还是被咱们截住了。”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略为一顿,接道:“他眼看被咱们截住了,无法脱身,就向老大提出条件,和老大单打独斗,以定胜负,若是他输了,愿意交出古剑诀,供大家参研,若是老大输了,就得以咱们家传的「龙爪手」作为交换。老大问他要比试拳掌?还是兵刃?他笑着说:「孟家以「龙爪手」名闻天下,比拳掌自然不如比兵刃的好。」于是就由兄弟下山,替他们取来了兵刃,当时我和老二还暗暗窃笑,老大在这支龙头杖,浸淫的功力,并不下于「龙爪手」,估量他绝不是老大的对手……” 跛足怪人道:“他不知道孟老大龙头杖上,另有机关?” 孟居廉听得又是一怔,忖道:“老大龙头杖上,另有机关,他如何知道的?”一面摇头道:“他不知道。” 接下去道:“那知他和老大一动手,他使的是一路「青萍剑法」,虽然轻灵纯熟也并无奇特之处,自然不是老大的对手,但每当他危急之时,就会使出一记怪招来,这一记怪招,看来十分笨拙,却居然神妙无方,往往逼得老大撤杖后退不迭,但仔细看去,他又似乎运用并不纯熟,只是有此招式而已,两人激战多时,他使出来的仅此一招,却已保身有余,老大始终无法占得半点便宜。时间稍长,老二和我已看出端儿,他这一记怪招,敢情就是从古剑诀中学来的,他并未参透个中玄奥,已有如此威力,这古剑诀,岂非真是独步武林的瑰宝?” 跛足怪人哂道:“你们觊觎之心愈急,眼看孟老大一个人胜不了他,就加入战团变成三打一了?” 孟居廉道:“虽然咱们加入战团,但他那一记不纯熟的怪招,煞是厉害,每遇险招,只要使出那一记怪招来,剑虽一招,但恰似对着咱们三个人发的,每个人都感到剑峰逼近自己,又无法封架,仍然把咱们逼得非撤招后退不可……” 跛足怪人道:“因此你们老大就使了毒手?” 孟居廉道:“那也是没有办法之事,老大到了此时,只好使出「龙口针」了……” 孟居礼怒声喝道:“老三。” 跛足怪人回头道:“你不用吆喝,你的「龙口针」,一发就是三十六支,喂有剧毒,老夫早就知道了。” 孟居廉道:“他身中毒针,剑法一滞,还是被他只身逃走,又被我一杖击中左腿,一个人飞出去数丈之外,直向山崖断壁飞堕下去……” 卓少华心中暗道:“这孟氏三雄,果然不是好人,无怪跛足老人家要如此对他们了。” “你们很好。”跛足怪人冷冷一笑,问道:“那么他妻子是如何死的呢?” 孟居廉道:“舍妹当时虽不知他跌落山崖之事;但始终认定是咱们兄弟为了觊觎剑诀,害死了他,一直哭闹不休,她那时已经身怀六甲,不久生下一女,但她因怀念丈夫,怀孕之时,抑郁哭闹,以致产后失调,不治身死。” 跛足怪人道:“这也算得是你们逼死的了,唔,那么那女孩呢?” 孟居廉道:“舍妹已死,此女自然也不能再留在咱们五龙庄了,当时就要接生婆把她抱走了。” “好,好。”跛足怪人用桂枝指着他们三个,点头道:“孟氏三雄,果然毒辣得很,唉,依老夫昔年的脾气,你们三个当真死有余辜,但曾子玖是你们的妹夫,他妻子是你们的妹子,小女婴也是你们的外甥女,老夫究是外人,曾子玖不死,自会找你们算账,老夫似乎不用难为你们,你们可以说是六十年来,老夫手下第一次唯一的活口了。”说到这里,摇摇头道:“老夫受人之托,又迟了一十八年才来,这又怪得了谁呢?” 他走近茶几,伸手取起卓少华送来的那块玉佩,废然道:“这是老夫辜负了曾老弟的重托,老夫真是对不起故人……”回头望望卓少华,说道:“小兄弟,咱们走吧。”说罢,身子一摇一拐的往厅外走去,卓少华跟在他身后走出大门。 只听孟居廉道:“那女婴的左眉梢有一颗朱痣,今年十八岁了。”跛足怪人刚一回头,只听「绷」的一声,机簧乍响,一蓬细如牛毛的蓝色毒针,激射如雨,朝他身前射到。 原来孟居礼在他走出厅门之际,乘他不备,已经一跃而起,一手抓起龙头杖,大拇指迅快一按,从龙头杖龙口之中,飞射出一篷毒针来。孟氏「龙口针」能在对敌动手之时,伤人于不备,而且机簧弹力极强,三十六支毒针,可以射出三丈来远,他怕一击不中,故而待得跛足怪人走到三丈距离,才行出手。 这一着当真恶毒无比,他当然不希望五龙山庄丑事,让外人知道,是以这一蓬飞针,不仅对着跛足怪人前胸,也笼罩了卓少华的后心,杀人灭口,自然要把两人同时除去了。跛足怪人突然仰天打了一个哈哈,说道:“你这点鬼心思,如何瞒得过老夫?”他在说话之时,右手执着桂枝,随手一圈。 说也奇怪,那一篷「龙口针」,生似遇上了磁铁一般,「嘶」的一声,连射向卓少华后心的飞针,也同时被他吸了过去,一古脑儿黏在桂枝之上。孟氏三雄一见情形不好,三个人同时弹身而起,他们这后厅上,敢情装着机关,身形一闪,便自失去了他们的影子。 跛足怪人冷笑一声道:“老夫要取尔等性命,你们休想从老夫手下逃得出去。”右手一场,那支桂枝连同黏在桂枝上的三十六支「龙口针」,一齐脱手往上飞起,但听「夺」的一声,桂枝硬生生的插上大厅门首的匾额正中,三十六支飞针,正好在桂枝四周,整整齐齐的围了一圈。 跛足怪人连头也没回,口中说道:“小兄弟不用管他们,咱们走。”举步往外行去。围在厅门外看热闹的孟氏子弟门人,吓得纷纷退避不迭。 ※※※※※※※※※※※※※※※※※※※※※※※※※※※※※※※※※※※※※※ 卓少华紧跟着跛足怪人身后,一路出了五龙山庄,只觉跛足怪人跛着一足,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看去走得并不快,但自己加紧脚步,走得极快,却始终保持了一丈距离,就是赶不上他。卓少华虽已知道他武功高不可测,但一来年轻好强,二来跛足怪人并未施展轻功,只是一摇一晃的走着,自己怎会赶不上他?心头兀自不信,不觉展开脚程,吸气往前掠去。 那知任你如何的加速脚步,前面的跛足怪人生似未觉,依然只是一摇一晃的走着,就是可望而不可即。两人起步时有一丈距离,现在不即不离,还是保持着一丈距离,你加快脚步没用,提气疾掠,也没用。两人这一阵疾走,不过片刻工夫,就奔出十数里以外。 前面的跛足怪人忽然脚下一停,回过身来。卓少华正在全力奔行之际,发觉对方突然停住,也赶忙刹住身形,饶是如是,还差点撞到跛足怪人的身上,一时不觉俊脸为之一红。 跛足怪人朝他微微一笑,说道:“小兄弟,你方才大概听老哥哥说过,老哥哥活到八九十岁了,一生没有朋友,只有两个小兄弟,一个是曾子玖,一个就是你了,这就是缘,老哥哥身无长物,只有这本东西,是老哥哥几十年来,拉杂所记,送给你留个纪念吧。”说罢,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本子,递了过来。 卓少华望望他道:“老人家……” 跛足怪人蔼然一笑道:“小兄弟,人要洒脱些,不可拘谨,孔老夫子说过,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老哥哥虽然痴长你几十岁,你叫我一声老哥哥也就够了,快把本子收起来。” 卓少华经他一说,不好推辞,只得伸手接过,说道:“小弟恭敬不如从命,那就谢谢老哥哥了。” “哈哈。”跛足怪人得意的朗笑一声道:“这才是老夫的好兄弟,为了替老哥哥送信,耽误了两天的时间,快回家去吧,有空之时,不妨多读些书,好了,小兄弟,后会有期,老哥哥走了。”他这声长笑和说话的声音,竟然和在五龙山庄时完全不同,在五龙庄时,声音苍老之中,有着苍劲之感,现在的话声,却清朗得有如凤鸣,使人听来像是年轻人的声音。 卓少华方自一怔,但见一道人影有如浮矢掠空,飞射而去,瞬息之间,就没了影子,心中暗暗惊骇不止,忖道:“这位老哥哥飞行绝迹,莫非会是剑侠之流?” 不觉探怀取出他所赠的小本子来,这册小本子只有手掌大小,用青色羊皮装订,十分精致,书签上写着:「长风子杂记」四个古篆文。略为翻阅,里面白色宣纸,业已发黄,都是用蝇头行楷书写,工整秀逸,所记截的大都是各门各派的武功,评述其优点和缺点,看来果然是这位老哥哥几十年所见所闻,累积的经验之谈,弥足珍贵。一时也不及细看,收入怀中,展开脚程,一路赶回家去。 卓少华家住会稽横溪,他父亲卓清华,乃是六合门的名宿,还是当今名列九大门派六合门掌门人高天行的大师兄,曾在杭州开设武华镖局达四十年之久,直到前年六十大庆,才把镖局收歇,封刀归隐。 卓清华为人耿直,急公好义,赢得武林同道敬仰,因此有一个外号,人称「泰山石敢当」,泰山,是说他在武林中有如泰山北斗,一言九鼎,石敢当,则是表示他敢作敢当,正义凛然之意。卓清华对这个名号,始终谦虚的说着「愧不敢当」。 卓少华自幼拜父亲同门师弟司空靖的门下学艺,这也有古人易子而教之意。司空靖卜居遂安九眺峰下,精于剑术,悠游林泉,从未在江湖走动过,大家都叫他九眺先生。卓少华从师十年,每年清明,都要赶回家来扫墓。 这次路过杭州结识了这位跛足老人,代送书信,耽误了两天时光,因此一路展开脚程,急着赶路,回到家门,差不多已是上灯时候,暮霭苍茫。他走近门口,发现两扇大门竟是敞开着。跨进大门,里面不闻一点人声,静悄悄的一个佣人也不见,好像是一所久无人住的空宅。 卓少华暗暗感到奇怪,同时也有一丝预感似的不安,从心底升起,急步穿过天井,跨上石阶,大声叫道:“万大叔,我回来了。”万大叔,万大川,是老管家,从前原是一名江洋大盗,后来经卓清华以德服人,感化了他,追随卓清华已有二十五年之久,卓清华收歇镖局之后,他就担任了卓府的总管,一向忠心耿耿,甚得卓清华的信任。 但卓少华连叫两声,依然不见有人答应,心下不禁大疑,急忙转入东首一道腰门,迳向东院书房奔来。这原是他最熟悉的路了,爹平日就是住在书房里。书房,在东院自成院落,小有花木之胜。但此时他奔入院落,在暮色笼罩之下,这幽静的庭院,似乎有阴森冷清之感。 书房里还没点灯,卓少华冲进书房门,口中喊道:“爹,孩儿回来了。”里面同样没有人答应。 卓少华心头不觉一沉,就在此时,突听一声极其轻微的呻吟,从里首窗下传来。这声呻吟声音虽轻,但钻进卓少华的耳中,不啻如遭雷殛。那是爹的声音,爹的声音,纵然轻微,儿子也耳熟能详。 “爹……”卓少华急急忙忙的奔了过去,天色虽已昏暗下来,但他凝足目力,仍可看到窗下一张太师椅已经跌翻,地上躺着一个人影,那正是他最熟悉的爹的身形了。 “爹……”他声音之中已经带着哭声,跪下下去,现在他已可看到爹慈祥的脸上,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气息微弱,一双失去了平日严正而有神色的眼睛,望着自己,张了张口,好像要说什么? 卓少华心头宛如刀割,垂着泪道:“爹,你伤在那里?还不要紧吧?”其实他不用问,也可以看出来了,爹左手紧紧按着胸口,那自然是伤在胸口了。 卓清华右手吃力的抬了起来,吃力的向空招着。卓少华赶紧伸过手去,握住了爹的手,爹的手在颤抖,已经僵而且冷。卓清华摸到儿子的手,脸上有了安慰的笑容,但笑得十分僵硬,他努力张动了一下口,终于从喉咙中迸出微弱的声音:“孩……子,那……是……一”卓少华背心沁出冷汗来,他只听到老父的呼吸已越来越微弱,「一」字下面,已经说不出来。 “爹,你快别说话了,孩儿给你老人家度气……”卓少华话未说完,就已感觉不对,爹的手在这一瞬,已经僵冷如铁,爹的眼睛,也渐渐阖了起来,爹已经咽了最后一口气。 卓少华只觉一颗心直往下沉,泪水从眼角直滚而下,嘶声哭道:“爹,究竟是谁把你老人家害死的呢?”他用袖子拭着泪水,轻轻扳开爹的右手,用足目力,仔细察看爹的胸口,依稀看到几点焦痕,好像是被线香灼过的细孔。 “哦。”突然他心中一动,暗道:“爹右手一直按着胸口,莫非……”急忙查看爹的右手,这下果然给他发现了,爹的拇指和食指之间,赫然夹着一支寸许长色呈朱红的细针,分明是一支喂了剧毒的针。 他急忙从自己长衫上撕了一块布,仔细的裹着针从爹手指上取下,最使他吃惊的,爹夹过针的两个手指上,也有被针灼焦的痕迹,由此可见爹是死在人家毒针之下的。他站起身,随手把毒针放到几上,急勿勿出了书房,一脚往后进奔去。爹中了人家暗算,娘会不会出事呢? 后进,依然静悄悄的没有人声,没有灯火,他提在胸口的一颗心狂跳不止,口中嘶声叫道:“娘,蕙香……”蕙香,是娘房里使唤的丫头。他喊声虽响,依然听不到有人答应。 卓少华跌跌撞撞的冲进娘的房里,房中阒无一人,他找遍了后进每一间房屋,依然一个人也没找到。娘呢?蕙香呢?家里的人怎会一个不见,都到那里去了呢?难道娘是被凶手掳去了?他又从后进退出,朝前进奔来,就在走廊上,差点和一个人撞个满怀。 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什么人,胆敢闯到卓府里来,还不给我站住?” 卓少华听到这人的声音,不觉一喜,忙道:“万大叔,是我。”那是一个腰背微驼的老人,正是卓府总管铁掌万大川,年岁不饶人,他须发已经发白,连腰背都弯了。 “你?”万大川一手提着一把锡酒壶,双目一注,嘿的笑出声来,欣然道:“是少爷回来了?” 卓少华如今和他这一对面,就闻到他从口中冒出来的酒气,急忙问道:“万大叔,刚才你到那里去了?” 万大川咧嘴一笑道:“大叔是到厨房里弄酒去的。”他追随卓清华多年,平日忠心耿耿,就是有一点嗜好,喜欢喝一盅。 卓少华道:“家里出了事,你可知道?” “家里出了事?”万大川双眼一瞪,笑着道:“少爷可是没找着老主人和老夫人?对不?” 卓少华目蕴泪水,惨声道:“爹被人害死了,你还不知道?” “什么?”万大川一怔,腰背骤然间挺得笔立,耸然道:“少爷,你……说什么?” 卓少华忍不住流下泪来,说道:“爹被人害死了,遗体现在还在书房里,娘也不见了。” 万大川松了口气,问道:“少爷亲眼看见的?” 卓少华温声道:“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 “老主人和老夫人都不在这里。”万大川疑惑的道:“这怎么会呢?” 卓少华道:“不信。你随我来。” “这……不可能……”万大川摇头,慢吞吞的道:“老主人和老夫人,带着蕙香,是到六合替掌门人祝寿去了,怎会在书房里呢?” 卓少华听得大奇,问道:“爹和娘几时动身的?” 万大川道:“三天前就走了。” 卓少华心中暗道:“替掌门人祝寿去的,我怎没听师傅说起呢?”一面说道:“但我方才回来之时,明明看到爹中了贼人暗算,躺在地上……” 万大川道:“这就奇了。”两人一前一后,转过迥廊,出了月洞门,穿过一片花木,卓少华抢先跨上石阶,只见书房两扇朱门紧紧闭着,门上还挂着锁,但方才自己来的时候,书房门明明是敞开的,心中暗暗觉得奇怪。 万大川跟在他身后,跨上石阶,不觉笑道:“少爷,你看,门还锁得好好的,这是老主人走后,大叔亲自上的锁,从没开过。”他从腰间取出钥匙,开启了锁,推门而入,一面回头道:“少爷,你先等一等,让大叔去点了灯你再进来。”说完,当先举步往里行去。 现在天色已经全黑了,书房中一片黝黑,但卓少华还是跟在万大川身后,走了进去。万大川放下酒壶,从身边取出火种,「嚓」的一声,打着了火,点燃了放在门口的一盏琉璃灯。卓少华闪身抢上前去,掠到窗下,目光一瞥,爹平日坐的一把紫檀太师椅,端端正正放在那里,地上那里有爹的尸体?连自己从爹两个手指中取下来的一只朱红毒针,明明放在太师椅旁边一支紫檀茶几上的,此时也已不见了。 【第二章】兰赤山庄 这,简直如梦似幻。卓少华看得目瞪口呆,半响说不出话来。万大川站在他边上,嘿的笑道:“少爷,现在你相信了吧?” “不。”卓少华摇着头道:“我方才明明来过,爹明明就躺在这里,他老人家还说……” 万大川似笑非笑的望着他,问道:“老主人还说了些什么?” 卓少华道:“爹那时气息十分微弱,只说了句:“那是……,底下就没说出来……哦。”他突然「哦」了一声,接着说道:“爹右手两个指头还夹着一支毒针,是我撕下长衫衣襟,裹着取下来的,那根毒针明明就放在茶几上,现在也不见了,万大叔,不信你看看,衣襟这里不是还撕下了一块么?”说着,俯身去撩长衫下摆。这一瞬间,他发现事情不对。 自己小时候,万大叔经常抱着自己玩,自己对万大叔,可以说最是熟悉不过了,他脚上一直穿的是双根梁布鞋,从未穿过薄底快靴,但面前的万大叔,脚上穿的却是薄底快靴。万大叔是卓府总管,很少出门,靴底自然不会沾到黄泥巴,此人靴上,却沾着不少黄泥巴。 他缓缓站起身,看了万大川一眼,现在室中有了明亮的灯光,他发现此人身材几乎和万大叔相差无几,只是稍微胖了一些,万大叔没有肚子,他的肚子有些凸出。卓少华有此发现,心头止不住一阵激动,迅快的盘算着,此人假冒万大叔,如果不是凶手,也一定是凶手一党的,自己要设法把他拿下才好。一面指着衣襟说道:“大叔,你看我衣襟不是撕了一块么?还有……” 他迅快伸手入怀,取出一锭银子,递了过去,接着道:“这锭银子,也是我方才从地上拾起来的,你看上面还有很深的指痕……” 万大川不知是计,果然伸手来接,说道:“会是谁的指痕?” 卓少华迅快五指一张,一把扣住了他的脉门,切齿喝道:“你是什么人?” “少爷,快放手。”万大川陪笑道:“你今天怎么了?” 卓少华手上用劲,冷笑道:“你居然敢假冒万大叔,前来骗我,你当我连万大叔都认不出来了?快说,你究竟何人?爹是不是被你杀害的?”万大川蓦地开声吐气,右手一翻,企图挣脱卓少华五指,左手扬手一拳,朝卓少华头部右侧击来。 卓少华冷笑一声道:“你又露出破绽来了,万大叔学的是鹰爪门武功,从不使拳的。”口中说着,有手五指用力,紧紧扣着对方手腕不放,左手化掌,向右迎击过去。这一拳一掌,双方都快,结结实实的接个正着,万大川似是功输一筹,被震得脚下浮动,踉跄退了一步。 卓少华乘机一个轻旋,左脚跟进,人巳到了万大川的右侧,左手如刀,一下朝他右肩后方切下。万大川一只右手,被卓少华扭转,口中「啊」的一声,一个人上身往前俯下。卓少华更不待慢,左手出指如风,连点了他「凤尾」、「精促」二穴,右手五指一松,放开对方手腕,转到万大川面前,冷笑一声道:“方才这一记擒拿手,就是我小时候万大叔教的,你没想到吧?凭你这点能耐,大概只是个小角色罢了,快说,你是什么人?是谁支使你来的?”万大川身不能动,瞪着双目,怒哼一声,没有出声。 卓少华冷笑道:“你脸上大概易了容,我倒要看看你是准?”说罢,转身从几上拿起一杯冷茶,朝地脸上泼过去,再「嘶」的一声,撕下一块衣襟,往他脸上重重的拭了两下。 这一拭,却并末拭去他脸上的易容药物,但因用力太重,拭过之处,皮肤间却被拭起了一层皱纹。卓少华从小就听万大叔说过,江湖上许多黑道中人,都会一点易容术,有的人戴的是人皮面具,普通易容药物,只须用茶水一拭,就可以拭掉,如果戴了人皮面具,要从耳后揭起。 现在显而易见,这人脸上是戴着人皮面具了。卓少华一手按着万大川的头,仔细的察看了一阵,然后手指沾点口水,朝他耳后轻轻一抹,果然立时随指卷起一层薄薄的油皮,心中一喜,就用两个指头小心翼翼的拉着油皮,往前揭去。万大川穴道被制,四肢无法动弹,只得任由卓少华摆布,口中厉声道:“小子,你会后悔的。” 卓少华道:“本少爷从不知道什么叫后悔。”他细心从万大川脸上揭下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万大川自然也不是万大川了,那只是一个四十来岁的浓眉汉子。 “你现在还有何说?”卓少华把人皮面具揣入怀里,一面冷冷的道:“你在本少爷面前,想充硬汉,门也没有,告诉你,除非我问一句,你老老实实的答上一句,本少爷还可网开一面,否则我就要叫你尝尝「分筋错骨」的厉害。” 顺手拖过一把几子,在那汉子面前坐下,喝道:“说,你是奉什么人之命,假冒万大叔来的。”那汉子闭上眼睛,充耳不闻。 卓少华怒哼一声,伸手一指,朝他「游魂穴」上点落,喝道:“我再问你一句,你再不说话,莫怪我不客气了,你是什么人支使你来的?”那汉子依然没有作声。 卓少华右手一抬,正待朝他「捉命穴」上点去,忽然,他发现面前这人的脸色在这一瞬间,变得死灰一般,毫无人色,心中不禁生疑,伸出去的手,在他肩上重重戳了一下,喝道:“你少在本少爷面前装死……”那汉子经他手指一戳,竟然应指扑倒地上,嘴角间缓缓流出黑血来。 卓少华心头暗暗一惊,他不知道那汉子口中藏着毒药,是服毒自尽而死,忖道:“这厮竟然嚼舌死了,这……怎么办呢?” 他究竟从未在江湖走动,毫无经验,也没去搜那汉子的身,用手探了探他鼻息,早已气绝,一时慌了手脚,心想:“总不能让他死在爹的书房里。”两手抄起汉子的尸体,飞也似的奔到后园,找了一把铲,在墙角边挖了个坑,把尸体埋了。 这一阵折腾,已经累出了一身大汗,眼看偌大一片家园,阴森森的找不到一个人,他心头这份惶急真是无法形容。这变化实在太突然、也太惊人了,卓少华只是想着,爹是不是遭了歹人的毒手?娘是不是被人掳去了?还有万大叔、蕙香、和家里其他的人,都到那里去了呢?他说爹和娘到六合去了,不知这话是否可靠,但方才自己明明看到爹躺在书房地上,怎么又会不见了呢?一连串的问题,使他脑中紊乱得无法找出合理的答案来。 “自已该怎么办呢?哦……”他想到:“如今唯—的办法,只有先去找师傅了。”一念从此,那还犹疑,急匆匆奔出屋去,奔向大路。 ※※※※※※※※※※※※※※※※※※※※※※※※※※※※※※※※※※※※※※ 路上一片黑暗,晚上,春寒料峭,不输于凛冽的冬天,卓少华头上直冒着汗,他还空着肚子,也忘掉了饥饿,只是不住的提气,发足狂奔,恨不得立时赶到遂安,立时就见到师傅。快四更天了,前面隐幢幢已可望见萧山城,卓少华一口气奔行了几十里路,觉得甚是口干,舍了大路,找到一条小河边,俯下身,双手捧着河水,喝了几口,正待直起身来。 忽然听到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似有五六个人,也在连夜赶路,这就闪到一棵柳树底下,隐住身形,凝目看去。大路距离河边,还有六七丈远近,他从小练功,目力繁锐,虽在黑暗之中,依稀仍可看清几分。这一行人,一共是六个人,前面一个中等身材的,似是领头之人,稍后是三个老者,最后两人,身材魁梧,生相剽悍,腰间跨着长刀。 这三个老者,卓少华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正是五龙山庄的孟氏三雄。糟糕,这真叫冤家狭路,自己会在这里遇上他们,万一被他们发现了,这孟氏三雄,心胸狭仄,岂肯放过自己。只见领头的中等身材汉子左手向后一摆,沉着声道:“好了,快到萧山了,大家就在这里歇息下再走吧。” 一行人果然立时停住,那中等身材汉子大模大样的独自在路旁找了块大石,大马金刀的坐了下来。糟糕,他们这一停下来很可能会到河边来喝口水,自己岂不就被发现了么?卓少华心头暗暗焦急,人都会急中生智,他这一急,顿时想起自己怀中有一张人皮面具何不戴上它,这样一来,孟氏三雄不就认不得自己了么? 这就悄悄从怀中取出面具,两手绷着覆到脸上,然后又用手掌贴着脸往耳后轻轻按平。一面按着,一面忍不住悄悄的朝对面几人看去。那中等身材汉子大马金刀的已在大石上坐下,孟氏三雄却依然一排站在他边上,并未坐下,另外两个彪形大汉,也并没坐下,只是一手按着刀柄虎视眈眈的望着三雄。 卓少华心中觉得奇怪,暗道:“看来这中等身材汉子,身份比孟氏三雄还高,这人会是谁呢?” 就在此时,只听孟居义道:“副管事,贵上究在何处,考朽兄弟……” 中等身材汉子没待他说完,就截着他话头,冷然道:“我已经告诉过三位了,到了地头由会知道,路上不准多问。”「不准多问」,这口气好生托大,孟氏三雄在长江上下流,可以说是响当当的人物,他居然用这般口气对他们说话。 孟居礼抗声道:“老朽兄弟,在江湖上也薄具声名,贵上要副管事来相邀,这一路上,竟把老朽兄弟视同囚犯,老哥究竟……” “视同囚犯?”这四个字钻进了卓少华耳朵,更是惊诧无比,暗道:“原来他们是被人押着来的,无怪那两个彪形大汉,一手按刀,虎视眈眈的看着他们,生怕他们逃走似的。” 中等身材汉子一手端着下巴,嘿然冷笑道:“兄弟只是奉命行事,孟老大,你可知敝上临行时,跟兄弟如何交代的么?” 孟居礼道:“老朽兄弟正想听听。” 中等身材汉子冷笑一声说道:“敝上交代,你们兄弟三个如敢抗命,要兄弟格杀勿论,兄弟这一路上,对三位已经够客气了。” 「格杀勿论」这是何等严厉的话?除了押解的是江洋大盗,官厅才会在公文书上加上这么一句:“如果中途脱逃拒捕等情,可就地格杀勿论。”但孟氏三雄在地方上是一方缙绅,在江湖上,是一方大豪,在武功上,是一派宗主,现在这话居然是对孟氏三雄说的。卓少华几乎不敢相信,脚下不禁移动了一下。 突见中等身材汉子目光炯炯朝河边投射过来,口中沉喝一声:“什么人?” 卓少华蓦然一惊,一时急中生智,心想:“自己戴上面具,充做假扮万大叔的贼人,就不该穿长衫。”急忙轻脱下长衫,团成一团,往树根下一塞,口中应道:“是……小的……”他这句话堪堪出口,就见一名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汉已经一手按着刀柄,大步走了过来。在这一情形之下,他不得不弯着腰,从河畔下走了上去,朝那中等身材汉子拱拱手,正待开口。 中等身材汉子目光一注,没待他开口,就沉声喝道:“褚彪,你不是奉派到横溪卓家去的么?怎么鬼鬼祟祟的躲在这里作甚?” 「奉派到横溪卓家去的」这几个字,钻进卓少华耳朵,心头止不住一阵狂跳。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那假扮万大叔的贼人自尽,自己正好找不到线索,听他口气,自是和那贼人一党的了。假扮万大叔的贼人,原来叫做褚彪。 卓少华有此机会,岂肯轻易放弃?立即躬着身道:“回副总管,小的在卓家等了一个更次,并没有人,所以……只好赶去覆命……方才是在河边喝了口水,发觉有人行来,故而躲在树下……”他因不大明了内情,只好含糊回答。 中等身材汉子大模大样的用手端着下巴,轻轻的点了下头,说道:“既然如此,你就随本座回去好了。”卓少华低着头,应了声「是」。 中等身材汉子微一颔首道:“好,咱们可以走了。”说罢,站起身,当先往大路行去。 卓少华垂着双手,装出一副恭敬模样,跟在中等身材汉子身后亦步亦趋的走去。孟氏三雄也由两名彪形大汉押着跟来。一行人脚下均快,绕过萧山城,折而向南,不多一会儿,便已赶到义桥,走在前面的中等身材汉了忽然撮口发出一声短啸,只见一艘乌篷船缓缓从江心驶了过来。 船头站着一名短靠汉子高声道:“客官渡江?一共有几位?” 中等身材汉子冷然道:“三位。” 卓少华心中暗暗一动,忖道:“这—行人,连自己在内,一共有七个人,他怎么说三位呢?”思忖之间,乌篷船已经缓缓靠岸。 站在船头的汉子,一手提着船缆,一跃登岸,拉住船头,立即朝中等身材汉子躬着身,恭敬的道:“副总管请登船。” 卓少华暗哦了一声,忖道:“这副总管说的「三位」,可能是他们的暗号了。”中等身材汉子口中哼了一声,当先举步跨下船去。卓少华和孟氏三雄等人,也跟着下船,俯身跨入中舱,大家只有席地坐下。 只有中等身材汉子敢情身份较高,船家替他独自在舱中准备了一把藤椅,中等身材汉子落座之后,船头那名汉子巴结的送上一把茶壶,陪着笑道:“副总管请用茶。”中等身材汉子托大的「唔」了一声,接过茶壶,凑着嘴喝了起来。船头汉子弯着腰躬躬身,退了出去,随手掩上了船篷。 ※※※※※※※※※※※※※※※※※※※※※※※※※※※※※※※※※※※※※※ 船舱一片黝黑,船已开始驶向江心,卓少华自幼练武,内功已有相当基础,自可目能夜视,但他只是垂着头,假装打盹,不敢多看,为的是怕中等身材汉子看出破绽来。目前他弄不清那个中了毒针死去的爹,是真的,还是假的?假如爹没有死,也一定和娘一起被贼人劫持去了,孟氏三雄不是一个例子么?他们劫持爹、娘,又劫持孟氏三雄,这到底为什么呢? 爹的武功不在孟氏三雄之下,但如果三个人联手,爹也不会是三人之敌,但孟氏三雄却被对方一个中等身材的副总管和两个彪形大汉,就乖乖的押着来了。由此推想,这位副总管的武功,定是强过孟氏三雄甚多。也可以由此推想,爹被他们掳来的成份也极大了。 他心中不禁升起了极大的希望,宁愿爹也被他们掳来了。那么自己亲眼看到爹躺在书房里,中针死去,又作何解释呢?接着,他又自己找到解释了,这不过是贼党玩的把戏,和贼人假扮万大叔一样,只是想瞒骗过自己而已。当然,他这样解释,仍有许多不合情理之处,但身为人子,谁不希望爹还活着呢?只要爹活着,纵然暂时被贼人掳去,总有救出来的一天,这总是希望。 于是卓少华又思索着这批贼人的来处,他们很可能是掳人勒索的绑匪,不是么?爹开设过多年镖局,贼人自然认为爹一定有很多积蓄。五龙山庄的孟氏三雄,财势雄霸一方,自然也是绑匪的大目标了。卓少华阅历不深,他能想到的,自然只有这些了。 天色渐渐接近黎明,船也渐渐缓慢下来,终于靠岸了。船头那名汉子迅快跳上岸去,系好船索,又跳上船来,打开前舱,躬着身道:“启禀副总管,船已靠岸了。”中等身材汉子口中应了一声,就起身走出舱去。卓少华等人,也跟着相继走出,跟着中等身材汉子身后上岸。 那汉子口中说着:“小人恭送副总管。”副总管当然不会去理睬他,只是自顾自的加快脚步行去。 这时十天色才亮不久,田野间还蒙着一层薄薄的晨雾,但这条路,卓少华却认出来了!这是富春江边上的三河,再向西,是更楼,兰赤山,再往西,就是师傅住的九眺峰了。只不知中等身材汉子带着一行人是要往那里去呢? 一行人由中等身材汉子领头,脚下走得很快,卓少华对这一带的路很熟,他已经看出来了,中等身材汉子走的是荒僻小径,有时还故意迂迥着避开村落,因为这是白天,他绕道避开了更楼和罗铜两处村庄,自然是为了避人耳目。 现在一行人已经踏上山路,这是往兰赤山去的路径,由此可见他们贼巢,就在兰赤山无疑。卓少华的心,开始跳了,他想到爹和娘可能就在山上,自己该怎么办呢?论武功,连爹和孟氏三雄都不是他们对手,自己当然更非他们之敌。 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来了,也就顾不得许多了。只好相机行事,能把爹、娘救出更好,万一不成,好在这里离九眺峰不远,可以去找师傅设法。这一想,紧张的心情,顿时放松了些,但紧握着双手,还是暗暗沁出汗来。 山道迂迥,林木葱郁,一行人随着山势,绕过两重山脚,现在登上了一条盘曲的小径。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大概是已牌时光了,山坳间矗立着一座庄院。中等身材汉子走到庄院门前,脚下一停,这一瞬间,他忽然收起了一路上不可一世的托大、狂傲的气概,卓少华看到的只是他的背后,他也像船头汉子一般,连腰都有些弯了,摒着息举手叩门。 两扇木门呀然开启,一名青衣汉子一眼看到中等身材汉子急忙行礼道:“副总管回来了。” 中等身材汉子只是点了点头,就低声问道:“庄主起来了么?”他这句话,问得声音极轻,卓少华站在他身后,用心谛听,才听到的。 青衣汉子道:“就在厅上。” 中等身材汉子点点头,回过身来,低声道:“你们随我进去。”随着即举步住门内行去。 卓少华原是极顶聪明之人,他灵机一动,暗想:“副总管奉命出去劫持孟氏三雄,回来了自然要向上面交差,自己该让孟氏三雄走在前面才是。”这就身形一侧,让他们走在前面,自己则跟在两个彪形大汉身后走入。那青衣汉子因卓少华是跟随副总管来的,也就没有多问,等他进入大门,就关上了门。 入门,是一座宽敞的天井,中等身材汉子早就低下了头,一副虔敬模样,走近石阶,就站下来,躬着身道:“属下吉鸿飞叩见庄主,并向庄主覆命。” 他这一自报名号,卓少华暗暗一怔,忖道:“吉鸿飞,这名字很熟,自己曾听师傅说过,他是天台山国丰智远长老的俗家弟子,因犯了戒,被智远长老逐出门墙,后来在三洋一带当海寇,名头很响,人家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翻天手」,他居然当起绑匪的副总管来了。” 只听厅上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叫他们进来。”接着但见从厅上走出一个绿衣使女,脆声道:“庄主叫你们进来。”这使女眉目娟好,看去不过十七八岁,腰间佩一柄绿穗长剑,说完,俏生生回身走入。 吉鸿飞口中应了声「是」,回身道:“你们随我进去。”他这回神色自然更虔敬,规规矩矩的拾级而上,跨进大厅。 孟氏三雄和卓少华随着他跨入厅门,两名彪形大汉却在阶下停了下来。卓少华又是一阵心跳,略一瞻顾,就低下了头,也装出一副虔敬模样。这一瞻顾,虽然只是目光一瞥,但已大概看清了厅上的情形,正中上首,一把交椅上,端坐着一个白发绿袍老者,敢情就是庄主了,在他身后左右两边,侍立着两个绿衣佩剑使女,右边一个正是方才在阶上传话之人。 绿袍老者左首,鹄立着一个面目阴沉的青衣人,在五旬以上,不知什么身份?吉鸿飞急步趋到绿袍老者前面大约还有三步左右,就脚下一停,躬着身道:“属下叩见庄主。” “唔。”绿袍老者目光一抬,看了孟氏三雄一眼,点头道:“很好,你把孟氏三雄请来了。”吉鸿飞垂手应下声:“是。” 绿袍老者目光又转到孟氏三雄身上,徐徐说道:“老夫久闻孟氏三雄大名,能把三位请来,老夫至表欢迎。”他虽然没有站起身来,但语气还算客气。他这一向孟氏三雄说话,吉鸿飞连忙退后了几步,站到青衣人的下首。 孟居礼一抱拳道:“老朽想先请教庄主的名号。” 绿袍老者淡淡一笑道:“孟老哥只要知道老夫是兰赤山庄庄主就好了。” 孟居礼道:“庄主既然不愿见示名号,那么老朽还要请教一声,庄主是那条道上的朋友。” 绿袍老者道:“不错,老夫是江湖人,但和黑白两道,均无瓜葛。”这句话等于没说。 孟居礼道:“庄主既然讳莫如深,老朽可以不问,但庄主把咱们兄弟劫持而来,总有个目的吧?” 绿袍老者莞尔一笑道:“老夫着吉副总管把三位请来,确是有事相商……” 孟居廉忍不住道:“庄主这「请」字太客气了,吉鸿飞简直把我们兄弟当作囚犯,是押解来的。” 绿袍老者微微一笑,和声道:“吉鸿飞对三位如有冒犯之处,但情非得已,还望三位幸勿介意。” 孟居义接口道:“庄主方才说的有事和我们兄弟商量,似乎还把我们兄弟当作客人,请问庄主,这是待客之道么。” 绿袍老者没有回答,只是侧脸朝站在左首的青袍人吩咐道:“鹿总管,你陪孟氏三雄到西厅奉茶,顺便把老夫的意思和他们三个谈谈。” 卓少华心中暗道:“原来这面目冷森的青衣人,是他们总管。” 青衣人躬身应是,转过身,朝孟氏三雄拱拱手道:“三位请随兄弟到西厅奉茶。” 孟居礼道:“鹿总管大概就是江湖上人称追风客的鹿昌麟老哥吧?” 青衣人拱拱手道:“不敢,兄弟正是鹿昌麟,三位请了。”说罢,引着孟氏三雄走出大厅。 卓少华心头一阵跳动,忖道:“现在该轮到自己了。” 果然,绿袍老者目光缓缓投到卓少华的身上,沉声道:“吉副总管。” 吉鸿飞连忙躬身道:“属下在。” 绿袍老者道:“此人是谁?” 卓少华慌忙从边上走出,朝上躬躬身道:“小的褚彪叩见庄主。” 绿袍老者冷笑一声道:“吉副总管,他是褚彪吗?” 卓少华悚然一惊,暗道:“莫非他已经看出自己破绽来了?” 吉鸿飞也悚然一惊,躬身道:“属下是在萧山附近遇到他的,他自称褚彪……” 绿袍老者一摆手,打断他的话头,不让他再说下去,目光却一直注视着卓少华,蔼然道:“褚彪,该你向本座报告了。” 卓少华一颗心跳得几乎塞上喉咽,但听了绿袍老者的话,才算稍稍平复下来,口中应了声「是」,躬着身道:“回庄主,小的在卓家等了一个多时辰,并没遇上什么人,所以只好赶回来覆命了。” “唔。”绿袍老者一手捻须,微微点了下头,说道:“你在卓家耽了一个多时辰,卓清华的儿子没在九眺峰,也没回家去么?” 卓少华心中一动,忖道:“怎么他知道我不在九眺峰呢?”一边答道:“没有。” “很好。”绿袍老者这句「很好」。应是含有嘉许之意,卓少华方觉稍稍放宽了心。接着只听绿袍老者又道:“你现在可以取下面具来了。”取下面具,岂非立时就败露行迹了?但到了此时,卓少华就是想不取下面具来,也不成了,他当然不是褚彪。 站在绿袍老者面前的赫然是一个剑眉星目,唇红齿白的英俊少年。绿袍老者对褚彪忽然成了一个英俊少年,似乎并不感觉到意外,使他感到意外的,是眼前这个英俊少年实在太英俊了,在英俊之中,另有一股逼人的英气。他看着卓少华的一双炯炯目光不由一亮,过了半晌,才缓缓从卓少华的脸上移开,缓缓说道:“你胆子很大。” 吉鸿飞站在一旁,自然也看到了,他带回来的褚彪,竟会是混进来的外人,一时身躯暴震,惊骇的大喝一声:“小子,你……” 卓少华取下面具来,早已就豁出去了,目光朝吉鸿飞一横,凛然喝道:“副总管,你说话最好客气一些。” 绿袍老者居然没有帮着吉鸿飞说话,反而申斥道:“吉鸿飞,本座面前,你如此大声吆喝,成何体统?” 吉鸿飞悚然震栗,连忙躬躬声道:“是、是,属下该死……属下知罪……” 绿袍老者连理也没去理他,目光又投到卓少华的身上,和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他不但话声问得和平,连望过来的目光,也相当柔和。 卓少华站得渊停岳峙,傲然道:“你呢?你该先说说你的来历才对。” 绿袍老者丝毫不以为忤,微微一笑道:“你方才不是听到过了,老夫是兰赤山庄庄主。” 卓少华道:“总该有个姓名吧?” 站在绿袍老者身边一个绿衣使女叱道:“放肆。” 绿袍老者徐徐说道:“老夫严文澜,文章的文,波澜的澜。”他身后的两个绿衣使女听得大奇,相互看了一眼。 卓少华道:“在下卓少华,少年的少,文章华丽的华。” 绿袍老者点头道:“是泰山石敢当卓老英雄的令郎。” 卓少华道:“不错。” 绿袍老者问道:“所为何来?” 卓少华盛气的道:“庄主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绿袍老者道:“方才卓少侠不是自己说的么?褚彪在你家耽了一个多时辰,没遇上一个人么?” 卓少华道:“他就是遇上了在下。” 绿袍老者道:“褚彪人呢?” 卓少华道:“死了。” 绿袍老者道:“是你杀了他?” 卓少华道:“是他自尽身死的。” 绿袍老者道:“因此你就乔装了他,混入兰赤山庄来的。” “不错。”卓少华道:“在下要向庄主查问家父、家母的下落来的。” 绿袍老者道:“令尊、令堂并不在这里,你可以走了。” “走?”卓少华道:“家父、家母难道不是被你们劫持来的?” 绿袍老者道:“老夫看你年幼,不与你计较,老夫方才已经说过,令尊、令堂不在这里,难道还会骗你不成?你快去罢。” 卓少华心中暗道:“爹、娘全落在他们手中,我如何能走?”一念及此,不觉冷笑道:“你说的话能相信吗?” 绿袍老者道:“老夫言出如山,普天之下谁敢不信?”他这话说得口气极大。 卓少华道:“如果不是你们劫持了家父、家母,你们何用派褚彪乔装万大叔守在我家里?如说你们没有劫持家父、家母,你们劫持孟氏三雄,是我亲眼目睹之事,你们还想赖么?” 绿袍老者目光渐转冷厉,喝道:“卓少华,老夫面前,还没有人敢如此放肆说话,你胆子不小。” 卓少华道:“卓某是找家父、家母来的,你既敢劫持在前,怎么又不敢承认了?” 绿袍老者冷冷的道:“老夫好意放你一条生路,你既然如此倔强,那就不用走了。” 卓少华道:“你想把我留下?” 绿袍老者道:“你以为兰赤山庄是什么地方,任你来去自如?” 卓少华大笑道:“兰赤山庄未必是龙潭虎穴,卓少华既然敢来,就未必放在眼里。” 绿袍老者怒声道:“你……” 站在下首的吉鸿飞却在此时喝道:“小子,你这是找死?” 卓少华俊目放光,斜睨了吉鸿飞一眼,冷笑道:“吉鸿飞,我和你的主子在说话,你还没有资格插嘴。”他已经豁出去了,当然不在乎吉鸿飞,话声一落,就伸手一指绿袍老者,朗声道:“在下那就领教你兰赤山庄庄主的高招。” 吉鸿飞气得脸色发白,躬身道:“庄主,这小子太放肆了,属下……” 绿袍老者沉哼一声,摆摆手道:“没你的事,他既然向本座挑战,本座就让他见识见识。” 吉鸿飞连连躬身应「是」,心中却不禁暗暗嘀咕:“这位主子平日很难说话,今天怎么了?” 绿袍老者目光一抬,朝卓少华问道:“你要和老夫如何比法?” 卓少华道:“拳掌兵刃,悉听尊便。” 绿袍老者微哂道:“就凭你跟司空靖学的几手,只怕连老夫一掌也未必接得下来。” 卓少华道:“在下若是胜了呢?我要你立时释放家父、家母,你答不答应?” 绿袍老者道:“你父母确然不在此地,老夫何须骗你?好,你接得下老夫一掌,老夫就让你生离兰赤山庄。” 卓少华正待开口,突听一缕极细的声音,传入耳中:“你父母在不在兰赤山庄,日后自会知道,此刻不可逞血气之勇,还是及早离去的好,良言尽此。”这话明明是绿袍老者说的,卓少华不由得一证,一时不知他以「传音入密」跟自己说这话的意思何在? ※※※※※※※※※※※※※※※※※※※※※※※※※※※※※※※※※※※※※※ 这时绿袍老者已经缓缓站起身来,沉声道:“你使什么兵刃?” 卓少华道:“你呢?” 绿袍老者道:“老夫一向很少使用兵刃。” 卓少华道:“在下那就向庄主讨教拳掌好了。” “你果然很狂傲。”绿袍老者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徐声道:“老夫看在泰山石敢当的份上,不妨让你先攻三招。” 卓少华剑眉一挑,冷然道:“动手过招,讲究公平两字,在下还不用庄主礼让。” 绿袍老者不耐道:“多言无益,你只管出手好了。” “好。”卓少华大声道:“在下那就有僭了。”双手倏然一分,左掌在外,右掌在内,在胸前交叉,随着身形一转之势,左脚突然跨上半步,左手划了一个圆圈护胸,右手竖立如刀,朝绿袍老者笔直劈去。 这一着,说来动作颇多,但实则出手之快,有如旋风一般,身形一动,手掌已直逼绿袍老者胸前。他此式在「六合擒拿手」上名为「推门擒雀」,右手只是推门,等到右手推出身形又是一个急旋,飞快落到敌人后方,左手骤发,食、中、大拇指勾曲如钩,一下朝「肩井」和「凤尾」穴抓落,使的是擒拿手,一招两式,以快捷制敌。 绿袍老者左手直垂,右手摸着胸前白髯,站着没动,只听口中低哼一声,卓少华右掌逼近他身前,他还是没动,等到卓少华一个飞旋,转到他身后,他还是没动,但就在卓少华三指朝他左肩扣落之际,他好像背后长着眼睛,身子轻轻一侧,随着转了过来,卓少华三个指头只是毫厘之差,就落了空,他果然没有还手反击。 卓少华一招落空,岂肯罢休,右足朝前横跨半步,欺到绿袍老者侧面,双掌齐发,右手如刀,劈向头脸,左手又是一记擒拿手,朝他右手「曲池穴」上抓去。绿袍老者脚下斜跨半步,跟着卓少华的横跨步子,转了过来,看去根本没有什么身法,但恰好和卓少华面面相对,避开了卓少华双手的袭击,他却依然左手直垂,右手捻须,连手也没动一下,就轻易的错了开去。 要知这「六合擒拿手」,乃是九眺先生司空靖积数十年经验,从六合武功中演化出来的擒拿手法,也可以说是六合门武功中的精华所在。因为六合门一向以剑术驰誉武林,却没有人知道六合门的擒拿术「三指功」,也是武林一绝。 卓少华连发两招,都被绿袍老者轻易避开,心头自然十分惊凛。他曾听师傅说过:“如论武功,江湖上比为师强的人,何止千百,但论擒拿技巧,江湖上能闪避得开的,只怕是寥寥无几。”就因为师傅说过这句话,他才说出和绿袍老者比拳掌的话来。 这时他才感到绿袍老者果然武功奇高,连师傅最得意的擒拿手法,竟然连对方半点衣角都没有沾到。一时不禁动了逞强之心,一声不作,突然双掌一变,掌势开阖,洒出一片掌影,错落如云,重叠而生,使出「六合掌」中的一招「横弥六合」。 这一记掌式,当真玄奥无比,蕴藏了许多变化,掌势乍发,随着身形旋转如飞,几乎把绿袍老者上下、前后、左右六方,一齐封住。不,这一招虚实互用,双掌翻飞之际,虽然只有两支手掌,但却可以先后袭取对方上下左右前后,六处要害,正因可虚可实,使人无从招架,可以说已把绿袍老者圈入在双掌之下了。 绿袍老者依然左手垂着,右手捻髯,原式未动。卓少华心中暗喜,忖道:“这回看你如何再不还手,就能避让得开?”就在他心念转动之间,只见绿袍老者忽然斜刺里向后一滑,脱出了他的掌影圈外。卓少华急忙回手一掌,横扫出去,但自己掌势已经用老,对方闪出之处,好像就是自己为他留的空隙,自然够不到了。 绿袍老者冷然道:“三招已过,现在你该接老夫一招了。”喝声出口,右手缓缓提了起来。 卓少华迅疾后退一步,左掌右掌交叉当胸,目光凝注着绿袍老者右手。耳中突听一缕极细的声音传了过来:“你这招「双峰当户」,虽可中途变招,进为「连环三击」,以封代攻,但绝破不了我的「九转一掌」,此刻速以「秋水横舟」,推出右掌,再使「月移花影」、「烘云托月」两招,庶可化解,但你使出这三招之后,身必前倾,必须再使「喜鹊转枝」的手法,方可避过震力,好了,你快使吧,不用看我的招式,依言施为,决不会错。” 卓少华听得又是一怔,心想:“他为什么要告诉我化解的掌势呢?”其他说出来的三招掌法,一记身法,却都是自己六合门的手法、身法。如以常理来说,自己这招「双峰当户」,可守可攻,转化为「连环三击」,侧身进招,更是以手拆代攻的手法,远比他说的三招手法,更具威力。 这原是心念一动之间的事,卓少华因对方一再传音示警,而且经过方才三招抢攻,已知对方身手,高出自己甚多,从许多小节看来,他对自己似无恶意,那么他之所以要传音示警,好像是不愿他手下人知道了。卓少华人本聪明,这一想,顿时若有所悟,忖道:“我就姑且依着他所说的手法试试,如果情势不对,再变招也来得及。”一念及此,立即使了一招「秋水横舟」右掌竖立,向右划出。 这一划果然给他划对了,但觉绿袍老者从他宽大的大袖中伸出来的一支枯黄手掌,刚到身前,就被自己向右划出的掌缘,格个正着。那知对方伸出来的手掌,竟然柔若无骨,一格之后,自己右掌已然向右荡出,而对方的手掌,却依然往前推来。 卓少华暗暗吃了一惊,他手掌明明被自己格出,怎会如此?一时无暇多想,身子急忙向左一个轻旋,右手随着转身之际,倏然收回,双掌在胸前划起半个弧形来,左前右后,朝左前方推出,这招使的正是「月移花影」。 他虽然没有见招拆招,只是依照绿袍老者告诉他的手法使出,但却比见招拆招还要精准,双手先后推出,正好和绿袍老者推来的手掌相遇。这回是左手先推上,而且正好推在对方手腕上,就是说,既然推上,应该把对方手掌推开了,但事实上,竟然并非如此。 这好像抽刀断水水复流,卓少华的左手,就像是刀,朝流水中砍去,一刀砍下,水还是流了过来,他随后推出的右手,竟然又和对方的手掌接触上了。这真是怪事,对方这一掌,好像永远格不开的一般。「九转一掌」,这大概就是他说的「九转一掌」了。 卓少华直到此时,才知道自己如果使出「连环三掌」,侧身进招,第一记推不开对方掌势,此时早已被对方的掌势击中了。他既已试出绿袍老者说的不假,紧随着「月移花影」之后就脚下斜退,身形微蹲,赶紧使了一沼「烘云托月」,双手往上托起。 这一下,双手果然托住了绿袍老者的腕底,一时但觉压力奇重,虽被托住,在对方掌力一震之下,几乎站不住椿,急忙双脚连移,身形轻悄往左闪出,使的也正好是「喜鹊转枝」。这一闪出,正好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和绿袍老者对面而立。 卓少华身为六合门弟子,对六合门的手法、身法,也已苦练了十一、二年,但他几乎连想都没有想到,自己依照绿袍老者说的三记掌法,一记身法,不仅轻而易举的接下了对方神妙无方的一掌,而且还毫厘不爽,又回到了原地,一时不禁怔怔的望着绿袍老者,说不出话来。 绿袍老者已经收回掌去,朝他微微颔首道:“很好,你己经接下老夫一掌,可以走了。”说完,转身回到上首椅子上坐了下去。 卓少华耳边又响起了他的声音,叮嘱道:“你记着老夫刚才的话,尤其今日之事,更不可和任何人提起,快些走吧。” 卓少华一时之间,敌友难分,但他可以确定一点,绿袍老者对自己手下留情,一再催自己快走,尤其和自己说的话,似乎不愿他手下知道。他是兰赤山庄庄主,他手下的总管,副总管,对他不但恭敬而且十分惧怕,他何以又似有顾忌,要瞒着手下人呢?这又是谜。 他遇上的都是不可以常情忖度之事,心头积压的疑问,自然越来越多了,但他相信绿袍老者对自己没有恶意,他说自己爹、娘不在这里,似乎也应该可信。既然他一再催自己快走,那就走吧。卓少华望了已经回到交椅上坐下的绿袍老者一眼,抱抱拳道:“在下告辞。”转身往厅外就走。 副总管吉鸿飞虽然口不敢言,心中也暗暗觉得奇怪:“庄主怎么轻易放过姓卓的小子走了?” 绿袍老者徐声道:“杜鹃,你吩咐下去,放行。” 站在他右首的绿衣使女躬身「唷」了一声,莲步细碎,随着卓少华身后,走出大厅,娇声道:“庄主有令,卓公子离开本庄,一律放行,不得留难。” 卓少华跨下石阶,听了绿衣使女传出庄主的命令,但却听不到有人答应,心中暗觉好笑,忖道:“这位严庄主的口气,当真托大得很,好像他手下有着千军万马一般,自己是从他虎帐中走出,要经过无数军营和岗位,才会要他手下一律放行,不得留难,现在自己只要走出他兰赤山庄大门就好,何用说这些排场话?”心中想着,人已穿过天井,跨出二门,只见一名看门的青衣大汉看到自己出来,迅快的开启了右首一扇边门。 卓少华朝他略为点头,就举步走出,那汉子又迅快的关上了门。卓少华仰首看看天色,还不到午牌时光,这就洒开大步,往山下奔去。从昨晚到今天,他经历了许多事故,这些事情,有的和他切身有关,有的和他毫无关系,但都使他无法解释,他必须尽快赶到九眺峰去找师傅,因此回到山下,就一路往西奔行。 ※※※※※※※※※※※※※※※※※※※※※※※※※※※※※※※※※※※※※※ 兰赤山庄和九眺峰,相距不过五十来里路程,以卓少华的脚程,不消一个时辰,就赶到了。九眺峰南麓,溪流潺缓,水清林秀,竹篱茅舍,在啁啾鸟鸣声中,愈发显得幽静绝俗,这里就是九眺先生隐居之所了。 卓少华奔近房舍,脚下也不自觉的慢了下来,伸手轻轻推开篱门,踏着药畦小径,还没走到门口。两扇木门便已呀然开启,走出一个十四五岁的青衣童子,一眼看到卓少华,欣喜的道:“卓师哥,你回来啦。” 卓少华朝他点点头,悄声问道:“师傅还在练功房里?” 六合门练的是子午功,此时已快接近未牌时候,师傅坐功练气,照说也该完毕了,那青衣童子笑了笑道:“师傅到六合去了,不在家。” “师傅去了六合。”卓少华想起假冒万大叔的褚彪曾说过爹和娘是到六合替掌门人祝寿去了,现在师傅也去了六合,可见爹娘去六合该是不假了。想到这里,心里悬着的一颗心,也总算放落下来了。 青衣童子看他沉吟不语,忍不住问道:“卓师哥,你在想什么?” “没有。”卓少华笑了笑,举步走入,一面问道:“师弟,你吃过饭了么?“青衣童子笑道:“我早就吃过了,卓师哥,你呢?” 卓少华道:“还没有。” 青衣童子道:“饭在锅子里,还是热的,你快去吃吧。”卓少华走入厨房,掀起锅盖,装了一大碗饭,青衣童子替他从菜橱中端出一盘青茶,一盘竹笋,放到桌上。 卓少华边吃边问道:“师傅几时走的?” 青衣童子道:“走了已经有三天了,我听师傅说,这次掌门人五十晋五大庆,本来并不想有什么举动,还是大师伯发起的。” 卓少华奇道:“是我爹发起的?” “是啊。”青衣童子应道:“我是听师傅说的,除了本门师伯叔,还邀请了江南许多门派的知名人物,大家叙叙,师傅接到请柬,也觉得奇怪,大师伯已有好多年不和武林同道交往了,认为此举必有缘故,所以接到请柬就走了。”接着问道:“卓师哥,你去不去?” 卓少华心中一动,暗道:“师傅认为爹此举必有缘故,莫非和兰赤山庄有关?”这就点点头道:“既是我爹发起的,师傅也去了,我自然要赶去给掌门人拜寿,顺便也好瞧瞧热闹。” 青衣童子好生羡慕的道:“卓师哥,你真好,再过几年,等我长大了,就好跟师傅去了。” 卓少华匆匆扒了三碗饭,收过碗筷,一面说道:“师弟,我要走了。” 青衣童子道:“卓师哥,你明天再走也不迟呀。” “不。”卓少华道:“从这里到六合去,你知道有多少路?自然要早些动身才好。” 青衣童子问道:“卓师哥,你盘川够么?” 卓少华伸手从怀中一摸,大概还有五六两碎银子,说道:“差不多够了。” 青衣童子道:“卓师哥,你等一等。”他匆匆奔进房去,一会工夫,手里拿着一个小纸包回了出来,说道:“我这里还有四两多些,是上次爹来看我,给我的,我留着没用,卓师兄拿去吧。” 卓少华道:“怎好用师弟的银子?再说我也够了。” 青衣童子把纸包塞在卓少华手里,说道:“我听师傅说,六合路远得很,多带些盘川,总没有错,你快收下吧。” 卓少华也没去过六合,不知身上这点银子够不够,这就点头道:“好,我收下,就算暂时跟师弟借的好了。” 青衣童子道:“我们是师兄弟咯,卓师兄不用客气。” “谢谢你。”卓少华握了握小师弟的手,说道:“那我走了。” 青衣童子一直送出竹篱门口,才挥手道:“卓师哥好走。” 卓少华也和他挥挥手,转身往大路奔去。他只有每年清明,回家一次,从九眺峰到会稽,只有这条路,他是熟悉的,也可以说从未出过远门。他只知道本门掌门人住在江苏六合县,并不知道怎么走法?这天傍晚时光,赶到洮安,找了一家小客店住宿。 第二天会了店账,就向柜上的账房先生打听去六合的走法。洮安只是浙西的一个小县城,客店账房也是个足不出门的人,你问他杭州怎么走?南京怎么走,他还说得出方向来,问他六合,他就只是摇头,说没听过。恰好边上有个布贩,插口道:“六合还在长江北面,小哥从这里去,先到余杭,往北就是吴兴、长兴,再从宜兴到镇江,渡过江,是真州,六合就在真州的西边。”卓少华连连称谢,出了店门,就一路往北奔行。 ※※※※※※※※※※※※※※※※※※※※※※※※※※※※※※※※※※※※※※ 现在虽然还只是二月中旬,早晚春寒料峭,但你在温煦的太阳底下赶路,还是会跑出一身汗来。在洮安和分水之间的坑口,是从洮安到临安,到富阳去的必经之路。这是一个很荒僻的小村子,大概总共也不过十来户人家,除了这里,前后二三十里,就再也找不到村落,于是这个小村子,就成为行旅中午打尖的地方,村口路旁,就有两三家卖茶水、酒菜的小棚子。 此刻正是中午时光,卓少华刚走到路边,就听棚下有人招呼着:“客官,进来息脚吧,喝口茶水,吃碗面,再上路不迟。”卓少华奔行了一个上午,确实感到又渴又饿,这就举步往棚下走去。 松棚底下,一共只放着品字形两张半板桌,靠路口两张桌旁已经坐了七个汉子,有的敞开着胸膛,有的高跷着二郎腿,正在大碗喝酒。只有靠里首一张半桌上,坐着一个少年文士,斯文的喝着茶。那少年文士看到卓少华走入,立即放下茶碗,含笑道:“兄台这里请坐。” 卓少华只觉这少年文士斯文可亲,也就迎了过去,抱抱拳道:“打扰兄台了。” 少年文士面貌清俊,衣衫整洁,一望而知是一位平日很少出门的读书相公,他望着卓少华亲切一笑道:“兄台大概赶了不少路,不用客气,快请坐下来再说。” 卓少华在他对面的位子坐下,就有一名伙计送上一碗茶水,含笑道:“这位客官要吃些什么?” 少年文士不待卓少华开口,就一摆手道:“你把我叫的酒菜送来就好,我和这位兄台萍水相逢,要好好的喝上几杯。” 卓少华本待叫一碗面来吃了就好,经他一说,自己就不好开口了,一面忙道:“在下还要赶路,兄台……” 少年文士含笑道:“兄弟正嫌一个人走在路上寂寞,萍水相逢,亦是前缘,兄弟再客气,岂不见外了?”伙计连连应是,退了下去。 卓少华道:“在下还未请教兄台大名?” 少年文士道:“兄弟蓝允文,兄台……” 卓少华道:“原来是蓝兄,在下卓少华。” 蓝允文道:“卓兄往何处去?” 卓少华不好说自己前往六合,只得说道:“在下到镇江去的。” “这真是巧极了。”蓝允文欣然道:“兄弟正好也是到镇江去的,我们正好同路。”刚说到这里,店伙替两人摆好杯筷,接着端来了一盘卤牛肉,一盘白切鸡,一盘卤蛋,一盘葱烤鱼和一壶绍兴酒。 卓少华心中暗道:“这位蓝兄一个人居然叫了这许多下酒菜。” 蓝允文早已伸手取过酒壶,给卓少华面前斟满了酒,自己也倒了一杯,就举杯道:“卓兄,你我邂逅不易,荒村野店,薄酒粗肴,兄弟一向不喜敬酒,我们一见如故,就随意吃吧。”说罢,喝了一口。 卓少华连忙举起酒杯道:“蓝兄雅人,在下能和蓝兄萍水论交,真是快事,在下干此一杯,聊表敬意。” 蓝允文目光一亮,欣然道:“卓兄快人快语,兄弟这一杯,那也该干了才是。”他本已放下酒杯,随着话声,果然又取起酒杯,一干而尽。 两人杯酒论交,这一席倾谈,竟是愈谈愈觉投机,真是相见恨晚。卓少华也在他谈论之中,才发现这位蓝兄才华卓绝,博学强记,经史百家,诗词歌赋,无不通晓,心中更是好生钦佩。两人只顾谈话,回头看去,邻桌的人,都已先后上路,伙计又下了两碗汤面送上。 卓少华难得遇上一位知己良友,心情十分愉快,把一碗面连汤带卤,吃得津津有味。蓝允文只用筷挑着吃了几口,便自停住,从身边掏出一锭碎银,会过酒账,含笑道:“卓兄,我们也该上路了。” 两人走出松棚,卓少华因有蓝允文同行,他是一个读书相公,脚下自然不好走得太快,赶到分水,已是上灯时候。蓝允文似是对城中街道十分熟悉,领着卓少华在大街上找到一家客店,要了两个房间。卓少华眼看这位新结交的蓝兄,出手阔绰,自然是世家子弟,要住得舒服,也只好由他。 第二天蓝允文交代店家,雇了两顶轿子,卓少华知他不善长途跋涉,也只好和他一同乘轿上路,傍晚赶到新登,再由新登到达临安。这临安是个大城镇,两人落店之后,蓝允文打发了轿夫,第二天又要店伙代雇了一辆马车,继续上路,马车自然比坐轿要快得多了。 一路上食宿,都是由蓝允文抢着会账,不必多说,这一路上,两人更是无话不谈,当真情投意合,如胶如漆。这一天傍晚,车子进了镇江城,找了一家叫做京口老店的客栈落脚。蓝允文要了两间上房,吩咐店伙,要厨下整治一席丰盛的酒菜。 店伙退去之后,卓少华忍不住问道:“蓝兄,今晚你要宴客?” 蓝允文朝他微微一笑,接着词色恳切的道:“卓兄,我们萍水相逢,一见如故,这几天来,可说欢若生平,只可惜会短离长,明天鸡唱之时,就要分手了,不知何年何月,方得重晤,今晚,是你我兄弟的惜别宴,自然要丰盛些了,除了你我二人之外,那会有什么旁人?” 卓少华听得大为感动,黯然道:“这一路上,多蒙蓝兄照顾,兄弟已是感激不尽,怎好……” 蓝允文抢着说道:“卓兄,人之相知,贵在知心,你我既已结交,就是朋友,我不许你再说感激二字。”他不待卓少华开口,接着道:“只是我有一件事,说出来了,不知卓兄是不是会同意?” 卓少华道:“蓝兄请说。” 蓝允文望着他,徐徐说道:“我和卓兄,数日朝夕相聚,情同手足,明朝就得分手,如果就此别过岂不枉自结交一场,因此兄弟之意,想和卓兄结为异姓兄弟,不知卓兄意下如何?” 卓少华大喜道:“这话我早想说了,只因不知蓝兄的意思,才不敢说出口来。” 蓝允文喜形于色:“如此就好,卓兄,你今年几岁了?” 卓少华道:“兄弟今年二十三,是九月里生的。” 蓝允文忽然脸上一红,道:“我二十四,你要叫我……大哥哩。” 卓少华朝他作了个长揖,说道:“小弟那就拜见大哥。” 蓝允文喜不自胜,一把握注他双手,含笑说道:“那我就叫你兄弟了,兄弟以后可不要忘了我这大哥。” 卓少华抬目道:“我们今晚结为兄弟,祸福与共,生死同命,小弟怎会忘了大哥?” 蓝允文握着卓少华的手,微微起了一阵颤抖,点头道:“兄弟,有你这句话,大哥心里高兴极了,今生今世,此情不渝,我……也不会负你的……”他神情显得有些激动,连一双星目之中,也起了一阵雾水。这时正好店伙替两人送茶水进来,蓝允文才矜持的退到窗下一张木椅上坐下。 店伙巴结的替两人斟了两盅茶,陪笑道:“二位公子请用茶。”接着另外一名伙计,在房中摆好两副杯筷,不多一会,就陆续送上菜来。 蓝允文道:“兄弟请入席了。” 卓少华道:“大哥请。” 两人对面坐下,卓少华取过酒壶,说道:“兄弟来。”给蓝允文和自己面前斟满了酒。 蓝允文取起酒杯,明亮目光,朝卓少华望来,说道:“兄弟,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死而无憾,我蓝允文今生今世,只有兄弟一个知己,天明唱别,情何以堪,所以我们今晚这一席酒,须当尽醉……”他说到后来,声音也微有哽咽,突然举杯一饮而尽。 卓少华和他几日相处,觉得这位蓝兄倜傥风流,是个俊逸洒脱的人,却没想到在临别前夕,他竟是如此兄弟情深,多愁善感,一时也觉依依难舍,急忙举杯和他同时干了,慨然道:“大哥相爱之深,溢于言表,我们兄弟自然要一醉尽兴,用酒来浇别情离绪了。”拿起酒壶,又给自己两人斟满了酒。 蓝允文点头道:“这才是好兄弟。”果然又举杯一饮而尽。 卓少华陪着他干了一杯,说道:“大哥请用些菜吧。” 蓝允文两杯下肚,脸颊已经绯红,黯然说道:“满桌佳肴,我却难以下咽,兄弟,来,我们再干一杯。”仰起脖子,咕的又是一口又干了一杯,卓少华只得又陪他喝了一杯,店伙又忙着送上一盘热炒。 蓝允文略为举杯,吃了一些酒菜,忽然抬起头来,双目凝注着卓少华,探怀取出一块玉佩,徐徐说道:“兄弟,这是我从小佩在身边之物,随我多年,我把它赠与贤弟,睹物可以思人,见玉如见愚兄,你好好收藏了。” 随着话声,掌心一摊,伸手递了过来,卓少华只见他掌心托着一块羊脂白玉椭圆形的玉佩,上面还雕刻着一株九蕙兰花,几瓣兰草,正好是玉中翠绿部份,刻得十分精细。尤其在灯光之下,蓝允文五指纤秀,掌心肤色红润如脂,若不是和他结为兄弟,真要误认是姑娘家的玉掌呢。 卓少华看得不觉一怔,抬眼望着他,嗫嚅的道:“大哥,如此珍贵之物,小弟如何能收?” 蓝允文脸上已被酒力烘托得一片红云,急道:“你快拿去,这是我随身之物,难道你别后不会想念我么?”他站起身,硬把玉佩塞到了卓少华的手中。 卓少华拗不过他,只得收下,望着他道:“小弟恭敬不如从命,那就拜受了……”说话之时,鼻中忽然闻到一缕淡淡的幽香。 这几天他和蓝允文同乘一车,也不时可以闻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卓少华心中还暗暗窃笑:“这位蓝兄虽然是俊逸不群,依然免不了富家子弟的习气,连衣衫都薰了香。” 但今晚连喝了两杯,酒意方浓,闻到这一缕幽香,心头忽然引起一丝绮念,止不住有些心旌动摇,激动的握住了蓝允文的手,说道:“大哥,你真好。” 蓝允文突然似有警觉,急忙一缩手,腼然道:“贤弟我们坐下来吃些菜吧。”卓少华不觉脸一红,垂首应了声「是」,两人又自坐下。 蓝允文这回不再喝酒,只是不住的劝菜,两人边吃边谈,无非说些诗词文章。卓少华师傅九眺先生,原是饱学之士,卓少华从小追随师傅,耳濡目染,对文学根底,原也颇有涉猎,也不时讲些从师傅那里听来的江湖轶事,也听得蓝允文津津有味。 两人只顾清谈,早已停下筷来,蓝允文吩咐店伙撤去杯盘,沏上两盅香茗,两人因分手在即,心头难免依依惜别,因此一直谈到初更时候,还是不肯就寝。蓝允文适时站起身来道:“贤弟,时光不早,你也该休息了。”说罢,回身走出,但目中已隐有泪光,急急回房而去。 ※※※※※※※※※※※※※※※※※※※※※※※※※※※※※※※※※※※※※※ 翌日凌晨,卓少华盥洗完毕,依然不见蓝允文起床,走到隔壁,正待举手扣门。只见店伙迎面走来,含笑道:“公子爷早,这位蓝公子天还没亮,就走了,连你老的房间钱,都已付过了呢。” “大哥走了?”卓少华错愕了一下,心头顿生别离之感,怅然道:“他怎么不告诉我呢?” 店伙陪笑道:“大概是为了让公子爷多睡一会,不忍吵醒你了。” 卓少华忽然若有所失,点点头,回到房中,不觉取出雕着兰花的玉佩来,轻轻摩挲了一番,才收入怀中,起身走出,赏了店伙一锭碎银,才注渡口而去。从镇江渡过江,就是瓜州,往西,经过真州,就是六合,因境内有六合山而名。 六合山在县城西南,有寒山、狮子、石人、双鸡、芙蓉、妙高等六峰。六合门在妙高峰下南麓,设有六合门的祖师堂,故而奉祀的掌门人,必须住在六合。六合门原是少林支派,注重内外兼修,以精气神为内三合,手眼鼻为外三合,内外相合,而谓之六合。最著名的有「六合剑」、「三指功」、「六合二十四手」,另外还有「六合刀」、「六合枪」等,门人弟子遍及大江南北,江湖武林,除了领袖群伦的少林,武当两派之外,六合门也是有数的大门派之一。 当今,六合掌门人高天祥,就住在六合山芙蓉峰下,把他的庄院命名为「芙蓉山庄」。高天祥为人谦和,是个恂恂君子,年届重五,夫人早已过世,膝下只有一女,取名美云,今年才十七岁,拜在师妹瑞仙门下。卓少华到了六合,好不容易才打听到掌门人住在芙蓉峰下,芙蓉山庄。 他依着地址找到了庄院门口,一名庄丁问他找谁?卓少华不敢说出父亲的名字,只得含笑道:“我是找家师来的。” 那庄丁问道:“朋友的师傅是谁?” 卓少华道:“家师是九眺先生。” 庄丁听说是九眺先生的门下,连忙堆笑道:“少爷请进,司空先生正在西花厅陪黄山老道长下棋,小的替你领路。” 卓少华道:“多谢管家。” 庄丁道:“少爷不用客气。”说罢,走在前面带路。 【第三章】惊人发现 卓少华跟着他,从二门右侧一道边门,折入走廊,一面问道:“卓老爷子来了吗?” 庄丁陪着笑道:“卓老爷早就来了,正和庄主在书房里,陪着几位贵宾聊天。” 卓少华心中暗道:“爹果然来了,那么自己在家中书房看到的一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对了,那一定是假扮万大叔的褚彪的同党玩的把戏了,但他们这么做,又是为什么呢?”他随着庄丁,穿过一进房舍、跨出月洞门,是一片花圃,迎面三间雅舍,窗明槛敞,十分清幽。 卓少华举步跨上石阶,中间一间小厅,摆设精致,左首一间,长窗敞开,棋子丁丁。窗下隔着一张花梨长几,对坐着两个老人,一个白面黑须,穿青布长袍的正是自己师傅。另一个是身穿古铜色道袍,白发白须的老道人,大概就是黄山老道长了,他面前几上放着一个古铜色的大葫芦,好像装的是酒。 这一瞬间,卓少华突然想到一个人,他听师博说过,黄山松云道长,人称醉道人,身边经常带着一个大葫芦,不论走到那里,酒不离口,没有人知道他这葫芦里能放多少酒?另外还有一个特徵,是他左右面颊,布满红白斑点,有如星斗,鹤发童齿,肤色光润,据说他年纪已经一百多了,还是师祖同辈的人,但他和师傅是棋友,也是忘年之交,每年师傅总要到黄山去探望他一次。心中想着,不觉放轻脚步走了进去,口中低低叫了一声:“师傅。” 九眺先生目光一抬,看到卓少华,不觉奇道:“少华,你怎么也赶来了?哦,快过来拜见师伯祖,这就是为师时常和你提起的黄山松灵老道长,他老人家年纪比你师祖还大……”一面朝老道长道:“他是小徒卓少华……” 卓少华慌忙向老道人跪拜下去,口中叫了声:“师伯祖……” 醉道人呵呵一笑,抬手道:“小友快起来,贫道和你师祖是老朋友,和你师傅也是朋友,唔,这小友人品不错,来来,老道年岁不小了,童心未泯,咱们也交个朋友,别再叫我师伯祖了。”卓少华拜下去的人,突觉一股柔和的力道把自己身子托了起来,抬头看去,松灵道长果然面颊上红白斑点,宛如星斗一般,双目清光如电,笑眯眯的望着自己。 九眺先生忙道:“老道长看得起小徒,还望多加教诲,他还是个小孩子。” 醉道人呵呵笑道:“咱们相识之时,你还不是个小孩子,咱们相交也不是有四五十年了么?哈哈,贫道和你们六合门三代交友,岂不也是一段佳话?小友,你说,愿不愿意和老道交个朋友?” 九眺先生看他这么说了,只得朝卓少华道:“少华,你能得蒙老道垂青,这是你的福缘,还不快答应老道长?” 卓少华躬身道:“晚辈谢谢老道长。” “对。”醉道人欣然道:“你师傅知道我老道的脾气,好,咱们从现在起,就是朋友了,你就叫我老道长,我叫你一声小友,这就是忘年之交,唔,你会不会下棋?“ 卓少华低着头道:“会一点,是师傅教的。” “好,好。”醉道人连说了两个好字,接着道:“待会儿,你和老道下一盘试试看,从前你师傅一直输给我,这几年他已经可以和老道下成平手了。” 九眺先生笑道:“这盘棋,道长……” 醉道人左手朝棋枰上一阵乱搓,说道:“这盘不算……”他右手举起葫芦,一阵狂喝,纵声大笑道:“贫道和你们六合门三代论交,岂不快哉?”随着话声,人已站了起来,说道:“你们师徒两个谈谈吧,老道喝醉了,想去透透风。”飘然往外行去。 九眺先生问道:“少华,你来了,可曾见大师兄么?” 卓少华道:“没有,弟子听这里的庄丁说,爹和掌门人在书房里陪同几位贵宾聊天,所以先找师傅来了。” 九眺先生点点头,又道:“你是大师兄在家里留了信,叫你来的么?” “不是。”卓少华道:“弟子是回到九眺峰找师傅去的,师傅到这里来了,才赶来的。” 九眺先生目光一注,问道:“你赶回九眺峰找为师有事?” “是的。”卓少华望着师傅,说道:“弟子这次回家,遇上了几件怪事,所以急着赶回山,想禀报师傅。” “怪事?”九眺先生微一错愕,道:“你遇上了什么怪事?”卓少华就从自己在杭州认识一位跛足老人,托自己顺道往五龙山庄带一口信说起,因此回家已经迟了两天,如何在书房发现父亲倒卧地上,奄奄一息。 “慢点。”九眺先生道:“你说什么?你亲眼看到大师兄倒卧地上,奄奄一息,你没看错?” “绝不会看错。”卓少华接着把爹看到自己之后,只说了一个「一」字,就已气绝,自己如何在爹右手发现一支朱红毒针。 九眺先生沉吟道:“手指有焦痕,那是「离火针」了?后来呢?”卓少华又把自己没找到娘,却遇上万大叔。 九眺先生道:“大嫂到杭州进香了,哦,万大川怎么说?”卓少华接下去把万大叔如何和自己同去书房,已经不见了爹的尸体,连放置在几上的毒针,均已不见,但却被自己识破了那人不是万大川,他只是戴了一张假面具,此人叫褚彪,他在自己问话之时自尽了。 九眺先生道:“他是服毒死的,唔,你可曾搜他的身?” “没有。”卓少华说出如何埋了褚彪,就连夜赶路,如何在萧山附近遇到五龙庄的孟氏三雄被人押着上路,自己如何冒充褚彪,进入兰赤山庄。 “兰赤山庄?”九眺先生脸露惊异的道:“为师的从未听人说过,兰赤山还有兰赤山庄?唉,你这孩子,也太大胆了,连孟氏三雄,都不是人家的对手,你还敢混充他们的人进去?后来呢?”卓少华把在兰赤山庄,如何和庄主交手,他如何催自己离去,详细说了一遍。 “严文澜?江湖上从未听说有这么一个人?”九眺先生攒着眉道:“不过据你所说,追风客鹿昌麟,翻天手吉鸿飞,居然当了他的正副总管,这倒不可等闲视之……”略为沉吟,又道:“但大师兄已经来此多日,家中怎会……” 他一手捻着黑须,半晌不语,一张白皙皱纹的脸上,眉峰渐渐聚拢,脸色也随着凝重,一把拉着卓少华走到北首一张椅上坐下,低声道:“你没见过大师兄那是最好不过,你方才和为师说的这些话,只有我们师徒二人知道,不准再跟任何人提及,就是对大师兄也一字莫提,知道么?” 卓少华点点头道:“弟子记住了。” “好。”九眺先生起身道:“你既然来了,那就随为师到书房去叩见掌门人和大师兄去。”卓少华应了声「是」,跟着师傅出了西花厅,绕过迥廊,转出东院,是一座小院落,却有假山花木之胜,书房一排五楹,轩朗古雅。 走近书房,就听到从敞开的明窗中,传出一阵高声谈笑,敢情已经来了不少宾客。卓少华随着师傅身后,跨入书房,抬目看去,除了掌门人(高天祥)和自己父亲(卓清华)之外,还有文士打扮,举止文雅的四师叔董仲萱,和一身青衣,风姿绰约的五师叔许瑞仙。 另外还有三人,一个是身材高大,面如重枣;一个中等身材,脸如淡金;第三个脸色黝黑如土,头戴瓜皮帽,身穿长袍黑褂,看去像个土财主。这三人卓少华从未见过,不知是什么人?大家看到九眺先生走入,纷纷站了起来。 九眺先生连忙拱手道:“冯兄、陆兄、刘兄、久违了。”卓少华立即趋了上去,朝掌门人叩头。 高天祥含笑道:“起来,起来。”一面朝卓清华道:“大师兄令郎已经有这么大了,真是可喜之事。” “掌门人夸奖。”卓清华回头道:“少华,你先来见过这三位老前辈。”有外客在场,自该先见过外客,这就指着红脸老者是武功山武功门的陆鸿藻,淡金脸老者是九华剑派的刘寄生,戴瓜皮帽的土财主是徽帮大老冯子材,都是大江南北大名鼎鼎的人物。卓少华一一见过,然后又向四师叔董仲萱、五师叔许瑞仙请了安。 董仲萱含笑问道:“少华,二师兄的「擒拿手」,你学会了么?” 许瑞仙道:“这个还用问,少华从师已有十年,二师兄那会不把看家本领传给他呢?” “你呢?”董仲萱看了她一眼,问道:“你有没有把看家本领传给美云?” “自然有了。”许瑞仙嫣然一笑道:“美云听我们说起,四师叔的「六合二十四手」是咱们六合门的精华所在,她就吵着要跟四师叔学呢。” 董仲萱笑道:“师妹竟然替我吹起法螺来了,好,美云要学,我怎会藏私?” 九眺先生大笑道:“好哇,四师弟,你要教美云,就得连少华一起教才行,做师叔的,可不能偏心呀。” 董仲萱道:“二师兄怎么也跟小弟开起玩笑来了。” “四师弟那是答应了。”九眺先生道:“少华,还不谢谢四师叔。” 卓少华跟着朝董仲萱躬躬身道:“多谢四师叔。”就在此时,但见门外红影一闪,就一阵风般走进一个身穿梅红衣衫的少女来。 许瑞仙忙道:“徒儿,你来得正好,四师叔答应教你六合二十四手了,还不去谢谢四师叔?” “真的。”那梅红衣衫少女听得眼睛一亮,扬着眉,喜孜孜的道:“谢谢四师叔。”卓少华听五师叔的口气,这梅红衣衫少女就是五师叔的弟子,掌门人的掌珠高美云了。 他见过这位小师妹,那是五年前掌门人五十大庆,爹带自己来的,那年她还是个小女孩,梳着两个丫髻,蹦蹦跳跳的,如今已是出落得亭亭玉立,像一朵含雾笼烟,含苞待放的花朵了,他自然不好意思去招呼她了。许瑞仙道:“美云,你怎么不认识卓师哥了?” 高美云给师傅一说,一双明亮的秋波,倏地抬了起来,她看到了俊美而略感陌生,又似曾相识的卓少华,一如春花般的脸上,蓦地飞起两朵红云,缓缓垂下头去,低低的叫了声:“卓师哥。” 卓少华也脸上一红,叫了她一声:“师妹。” 董仲萱含笑道:“你们两个师傅都想偷懒,见到我,就把事情往师叔头上推,谁教我是你们师叔,打明儿个起,我就教你们六合二十四手,这是实用招式,两个人一起练,可以互相喂喂招,比一个人练好得多了。”卓少华听说有花朵般的高师妹和自己一起练,心头自是高兴,欣然点了点头。 高美云心里也有着说不出的喜悦,红着脸道:“我时常听爹赞卓师哥是二师伯的高足,武功高强,我和他喂招,准吃亏的。” 许瑞仙道:“少华是二师兄的高足,你也是我的高足呀,从前我学艺的时候,时常由大师兄、二师兄代师授艺,有时我出手打到二位师兄身上,二位师兄总是不还手的。” 九眺先生笑道:“五师妹还记得?” 许瑞仙道:“自然记得了,我这话是告诉少华,就是做师哥的要有被师妹打上几拳不还手的雅量。” 高天祥呵呵一笑,道:“五师妹,我把丫头交给你,是要你好好替我管教,你别把这丫头宠坏了。” 高美云不依道:“爹,你这么一说,以后师傅就要对我凶了,那怎么办?”这话听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高美云粉脸一红,娇羞的道:“你们都笑我,我不来啦。”一扭头,正待往外跑去。 高天祥叫道:“云儿,慢点,为父有事要交代你。” 高美云只得站停下来,望着爹道:“爹有什么事?” 高天祥一指卓少华,说道:“你卓师哥远来是客,他待在这里,屋里都是长辈,坐也不好,站也不好,岂不受到拘束,你是主人,该带他去四面走走才是。” 高美云红着脸,点点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少华一转,羞涩的说道:“卓师哥,你随我来。”急步走出去。 卓少华望望父亲,卓清华蔼然一笑道:“快去吧。”卓少华应了声「是」,红着脸走了出去。高美云已在圆洞门外等着他,看他出来,就低着头往外门去。卓少华跟在她身后,心头止不住跳得很厉害,一句话也不敢和她说,两个人只是一前一后默默的走着。 ※※※※※※※※※※※※※※※※※※※※※※※※※※※※※※※※※※※※※※ 转出长廊,高美云回头道:“卓师哥,我们到那里去呢?” 卓少华道:“随便。” 高美云望着他,转动了下眼珠,说道:“我们后山就是芙蓉峰,景色很好,我们到山上去可好?” 卓少华点点头道:“好。” 高美云朝他甜甜一笑,转过身去道:“那就快去。”她和他说过这几句话,就已不生份了,轻快的走在前面带路。 两人出了芙蓉山庄,高美云等着他,走成了并肩,偏脸道:“卓师哥,你还记得不?五年前我爹五十岁那年,你随大师伯来过我家。” 卓少华侧脸看着她白里透红的脸孔,红得像刚迎向朝阳初开的花朵,这是五年前所没有的俏丽,笑漾在眼角里,漾在眉梢上。他没有说话,她自然发觉了,赧然道:“不要这样看我。” 卓少华心头一荡,低低的道:“我记得,那时候,你还梳着两个丫角,很淘气,也很顽皮。” 高美云偏着头问道:“现在呢?” 卓少华道:“很美。” 高美云心里甜甜的,故意披披嘴道:“我才不美哩,丑死啦。”一甩两条辫子,急步奔了出去。卓少华跟在她身后走去,越过小溪,山麓间有一棵覆盖如伞的大樟树。 高美云一直走到树下,才转过身来,轻盈的笑道:“卓师哥,这里你不是来过么?还记不记得?” 卓少华笑了笑道:“我自然记得了,我们在这里捉迷藏。”五年前,卓少华已经是十八的青年,当然不会像小孩子一样还要捉迷藏,他是拗不过小师妹,才被高美云用手帕蒙着眼睛,非捉她不可。 高美云小嘴一噘,说道:“啊,卓师哥,那天我好佩服你哦,你蒙着眼睛,不论我躲到那里,你都能把我捉住,你在我心中,好了不起,那天,我玩得好高兴,直到现在,我还时常……时常想……起你……”她说到后来声音渐渐低了,粉脸也红了起来,不自禁的低下头去。 卓少华面对这位亭亭玉立的小师妹,娇羞得像一株含羞草,心里不由荡漾起一丝甜意,微笑道:“其实也没什么,那时候,师傅正好教我听声辩位,所以虽然蒙着眼眼,还可以听得到你躲在那里?” 高美云道:“后来我才知道,哼,要是换了现在,你就捉不到我了。” “咕嘟……咕嘟……” “咦。”高美云口中轻「咦」了一声,问道:“卓师哥,这是什么声音?” 卓少华侧耳听了一会,道:“没有什么?” 高美云道:“我明明听到咕嘟咕嘟的声音……”话声未落,又听到「咕嘟」、「咕嘟」两声,于是急忙叫道:“听。” “咕嘟……咕嘟……咕嘟……”卓少华这回也听清楚了,把头望着树上。 “咕嘟……咕嘟……” “是在树上了。”高美云也仰起了头,但看了半天,依然什么也没有看到,不觉奇道:“这会是什么声音呢。” “咕嘟……咕嘟……”卓少华也运用目力,朝树上看了去,他竟然也没有看到什么,但「咕嘟」、「咕嘟」的声音,却一直断断续续的从头顶上传来。 高美云道:“卓师哥,我们到树上去找找看看,看谁先找到好不?”话声一落,人已一掠而起,往树干上跃去。 那知她跃到树上,只听到「咕嘟」「咕嘟」的声音,一下在左边,一下又在身后,她施展轻功在树枝上跃来跃去,就像一支小云雀,但还是找不到一点影子?心里一急,就娇声道:“卓师哥,你快上来呢,我一个人找不到呀。” 卓少华站在树下,自然也听到了,那「咕嘟、咕嘟」的怪声音,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好似存心和高美云捉迷藏,飘忽不停,心中也暗自奇怪,一时触动了好奇心,立时双足一点,身子凌空拔起,一下落到一枝横干上。 就在他停身之时,耳中已听清楚「咕嘟」之声,就在自己头顶,当下微一吸气,身子往上窜起,再听那「咕嘟」之声,还在头上。两人一左一右,相互起落,一直攀腾而上,怪声就像有意捉弄两人,也随着往上升,攀升到大樟树顶颠,依然什么也没有看到,再侧耳一听,那「咕嘟」声音,又在两人脚下响起。 高美云道:“卓师哥,你在这里别动,我下去找她。”于是她又随着声音往下,那知她跃落一段,那怪声依然在脚下,她再下落一段,声音还是在下面。 卓少华也听出怪声在下面,就跟着下来。高美云落到最下一枝横杆,听到怪声已经到了大树后面,急忙叫道:“卓师哥,你到树后去。” 她翩然飞落大树前面,卓少华也同时飘身落到树后,只听那怪声好像就在自己身后,也急忙叫道:“师妹,你快来。” 高美云赶到树后,问道:“在那里?”话声方出,但听一阵「咕嘟」、「咕嘟」的声音又从大树前面传了过来。 两人蹲着身子仔细倾听了一阵,这回确定那声音果然是从大树前面传来的了。高美云朝卓少华呶呶嘴,示意他往左闪出,自己向右,两人同时往前面包抄过去。这棵大樟树的树身,足有数人合抱,这回他们两人以最快的身法,抄到前面,只见大树底下坐着一个白发白须的老道人,一手抓着一个大葫芦,仰起脖子,在咕嘟喝酒。 那怪声正是他把酒灌下喉咽发出来的声音。卓少华口中哦了一声,笑道:“原来是老道长。”这喝酒的老道,正是黄山醉道人——松云道长。 醉道人眯着醉眼,放下酒葫芦,呵呵笑道:“你们方才不是在说捉迷藏吗?什么听声音辨位?你们不是听到老道喝酒的声音么?辨出位来了没有?” 高美云不认识醉道人,披披嘴道:“大树上有枝叶做掩护,自然不容易找得到了。” “啊啊。”醉道人大笑道:“没有树枝,你们两个一样捉不到我老道,不信,咱们就来捉捉看。” 高美云道:“我才不信呢。” “好。”醉道人喝得醉醺醺的,站了起来,一手捧着葫芦,说道:“老道就和你们赌上一赌,咱们就在这棵大树底下,不能跑出三步,你们两个捉我一个,老道要是被你们捉住了,不,在我老道身上碰一下也算,就是老道输了。” 高美云道:“你输了怎么样?” 醉道人道:“老道输了,就传你一记手法。” 高美云披披嘴道:“你有什么手法?” 卓少华道:“师妹……” 醉道人偏过头来,朝卓少华挤挤眼睛,拦着道:“咱们在谈条件,你别插嘴。”一面又朝着高美云道:“老道有一手捉麻雀的绝活,你们赢了,我就传给你们,你看。”他右手忽然朝树枝上一招,但见一支麻雀果然敛翅飞落掌心,一动不动,醉道人手心一抬,麻雀就振翅飞了出去。 这下直看得高美云心头大惊,暗道:“这老道不知是谁,竟有这么大的本领。”一面问道:“要是我们输了呢?” 醉道人一指葫芦,说道:“你只要把老道这个葫芦里装满酒就行。” 高美云道:“好,我们赌了。” 醉道人真是人老心不老,兴致勃勃的说道:“很好。”他用脚拖着,在大树底下绕行一圈,山石泥土顿时划了一道寸许深的圆圈,伸手一指,说道:“咱们以这圆圈为界,不能跨出界外去。好了,你们两个可以来捉我了。” 他划的一道圈,以大树为中心,果然只有三步来宽,如果两个人联手,绝不会捉不住他,何况他说过只要在他身上碰到一下,也算他输了。高美云道:“我知道你轻功好身法快,你如果绕着大树跑,我们跟在后面就追不上你了。” 醉道人道:“我不绕树跑就好了。” 高美云道:“还有,你轻功好,等我们要捉到了,你往上腾空掠起,我们也一样捉不到你呀。” 醉道人摇着头,笑嘻嘻的道:“我不往上跃,脚尖决不离地,离地就算老道输。” 高美云道:“真的。” 醉道人道:“自然是真的了。” 高美云嘻的笑道:“那我就可以捉到你了。”话才说到一半,一扭腰,右手突出,疾快的朝醉道人抓去。 醉道人「啊」了一声,笑道:“你连招呼也不打一声。”人影一闪,从高美云身边滑过,一下到了她的左侧。高美云听风辨位,身子快若飘风,左手反抓而出。 醉道人上身微俯,又滑溜的从她身边闪过,口中笑着道:“小友,你也来呀,只有两人玩,没意思。” 高美云也娇声叫道:“卓师哥,讲好我们两个人捉的,你还站着作甚,快些来捉呀。”一记「乳燕投怀」,翩然飞了过去,双手同时扑到。那知醉道人依然上身微俯,从她身侧闪出。 卓少华看了一阵,不觉也有些技养,说道:“老道长,晚辈那就来了。”他看醉道人从高美云身边闪出,恰巧离自己不远,人随声发,左脚朝前跨出,右手五指如钩,觑准醉道人立身之处,朝他右手大袖抓去。 他师傅九眺先生精擅擒拿手,揉合六合门心法,独创「六合擒拿手」,在武林中算得是擒拿手法中的翘楚。那知他身形才动,刚要出手之时,醉道人明明站着不动,眨眼之间,只见他上身微俯,忽然不见踪影。原来他这一闪,已经闪到了高美云的身侧,高美云一声不作,双手合抱着抓去。醉道人依然上身微俯,人影顿杳,躲到卓少华的身后来了。 高美云急叫道:“卓师哥,快,他在你身后呢。” 卓少华也听到了,醉道人在自己身后举起葫芦,正在「咕嘟咕嘟」的喝酒,一时那还怠慢,身形疾转,左手一记「玉带围腰」,闪电般抓去。他回身之际,还看到醉道人仰着脖子在灌酒,但等到手指快要接触到他宽大的道袍之时,他喝酒的姿势不变,只是连同葫芦,上身微俯,这一俯,就像变戏法一般,竟然很快的从自己抓去的手指边缘滑了出去。 卓少华从师多年,这下看得最清楚也没有了,心中暗自忖道:“这是什么身法,竟有这般快法?好像他一直用这记身法,就一连躲开了自己和师妹的好几次抓去的手法了。”醉道人闪出去的人,忽然回过头来,朝他眯着眼笑了笑。 高美云变了几次手法都没有抓得到他,心中也在暗暗忖道:“他说过,只要碰到他身上,就算他输了,自己就不用抓他,何不改用师傅教自己的掌法,只要打到他就好了。” 一念及此,立即身子一挫,一双玉掌,上下翻飞,施展出「六合掌法」,身形如风,出手如电,片片掌影朝醉道人攻了过去。卓少华也双手如钩,配合师妹的动作,展开「擒拿手」、「三指功」,双手连环,朝醉道人抓去。 但任你大树底下划的这道界限只有三步来宽;任你两人着着进逼,一个掌势连翻,一个双手擒拿,醉道人依然从容不迫,捧着葫芦「咕嘟咕嘟」的喝酒,现在他又换了一种身法。左肩一侧,就可以从两人四支手掌中间穿了过去,别说抓到他一点衣角,就是连宽大的道袍,也没碰上一丁点。 高美云女孩儿家好胜心强,只是不住的想增加自己的速度,和不时的中途变招,她的目的是一心想碰上老道人一下。卓少华究竟比她大了几岁,见识较广,发现醉道人的身法奇特,就处处留上了心,双手虽然并未停止,但目光炯炯,只是默默的注视着醉道人的踉跄脚步,和他一回俯身,一回侧身的变化,心中也时有所悟。 夕阳渐渐西下,三个人影,犹自在树底下,不断的进迫追逐,盘旋不停。高美云几乎把这几年跟师傅学来的身法、手法、轻功全用上了,一张粉脸,汗珠一颗颗沿着脸颊,直流下来。 “好啦,好啦。”醉道人捧着葫芦叫道:“可以停手了,你门永远也打不到老道的,快回去啦,你们看,不是有人来叫你们啦。”两人听他一嚷,立刻停下手来,再回头看去,大树底下,那里还有老道人的踪影? 高美云满脸通红,娇喘吁吁的道:“卓师哥,我们上当啦,给老道士跑了。” 卓少华含笑道:“师妹,你当老道长是谁?” 高美云问道:“你说他是谁?” 卓少华道:“这位老道长就是游戏风尘的醉道人松云道长。” 高美云啊了一声道:“他就是和师祖同辈,又和二师伯是朋友的醉道人?” 话声甫落,只听醉道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老道和你们也是朋友,不是朋友我老道人会和你们捉迷藏?” 这时果见大路上正有一个青衣汉子急匆匆的跑了过来,说道:“卓少爷,小姐,庄主请你们赶快回去,厅上快开席了。” 高美云很自然的伸过手来,拉着卓少华的手,说道:“卓师哥,爹在叫我们了呢。”卓少华被她又柔又软又细腻的手拉着就走,脸上不禁有些发烧,心里也有些迷迷糊糊的跟她回到了庄中。 ※※※※※※※※※※※※※※※※※※※※※※※※※※※※※※※※※※※※※※ 这时芙蓉山庄前进,早就灯火如画,酒席摆在西花厅上,一共是三桌,品字形最上首的一桌,还空着没有人坐。左首一席,坐了六个人,那是武功门陆鸿藻、九华剑派刘寄生、徽帮冯子材,另外三个赫然是五龙山的孟氏三雄孟居礼、孟居义、孟居廉兄弟三个。 右首一桌坐着三个客人,卓少华没有见过,那是淮南鹰爪门的雷东平,鄱阳忠义堂总舵主徐桐,太湖震泽庄庄主邵竹君,坐着陪同客人闲聊的则是卓清华,董仲萱和许瑞仙三人。卓少华、高美云刚走到父、师身边,只见高天祥和九眺先生二人,也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卓清华抬头问道:“二师弟,老道长怎么不来?”他口中的老道长,自然是指醉道人了。难怪中间一席没人敢坐,原来高天祥和九眺先生是去请醉道人来入席的。 九眺先生道:“老道长不知去了那里,庄上的人都没见到他,唉,这位老前辈就是这样,他不喜欢和许多人酬酢,小弟看随他去吧。” 高美云道:“二师伯,那老道士方才就在后山山脚下,和我们捉迷藏呢。” 高天祥喝道:“美云,说话不许没有礼貌,要叫老道长。” 九眺先生问道:“他也回庄来了么?” 高美云道:“不知道,他只是要我们来,一转眼就不见了。” 九眺先生点了点头,然后抬头道:“老道长不会来了,好在小弟已命庄丁送了两缸好酒到他房中去了,掌门人请上坐吧。” 卓清华站起身道:“是啊,掌门人请。” 高天祥道:“这个怎么成?高朋贵客满座,小弟忝为主人,怎好坐到首席去?“一面抬着手道:“雷兄(雷东平)、刘兄(刘寄生)、孟兄(孟居礼)三位年岁较长,请上首座。” 鹰爪门雷东平年已七旬,脸色红润,须发略见花白,闻言急忙抱拳道:“不敢当,高兄虽是主人,乃是寿翁,理该上座。” 九华剑派刘寄生也道:“主人不用客气,今晚是暖寿,寿星坐在上首,才是光耀南极。” 孟居礼随着二人说话之时,只说了句:“不敢。”高天祥还是再三谦让,最后非要大师兄卓清华坐上首不可。卓清华在几个同门师弟推举之下,只得坐了首席。 高天祥又要九眺先生坐第二位,九眺先生再三不肯,但还是拗不过掌门人,接着按同门次序,高天祥坐了第三位,其次是董仲萱、许瑞仙,下首两个弟子则是卓少华和高美云。庄丁陆续送上酒菜,主人起身敬酒致谢,客人们纷纷举杯致贺,这是咱们任何宴客场面都有之事,不必细表。 酒过三巡,武功门陆鸿藻起身抱抱拳道:“寿星,卓老大,诸位老哥,今天难得大家在这里聚会,兄弟有几句肺腑之言,要向诸位老哥一谈,近年来,江湖上虽然还算风平浪静,但自从昔年六合门前辈裴元钧裴大侠过世之后,八大门派就未曾再重选武林盟主,这句话差不多已有五六十年之久了。江湖同道,形若一盘散沙,少林、武当在武人心目中,虽是领袖群伦的两大门派,事实上,也早巳名存实亡,从未过问江湖之事,因此,这二三十年来,江湖武林,已成群龙无首之势……”大家听他说话,准也没有作声。鹰爪门的雷东平却听得不住点头,口中「唔」了一声。 陆鸿藻接下去又道:“去年三湘武林同道,已推举少林南派名宿铁指绵掌张椿年为三湘盟主,据说河北各省今年也推举了金刀李千钧为北五省盟主,咱们大江南北,地当全国最繁荣的所在,武术门派林立,从事武馆、镖局的武林同道,更是不在少数,因此兄弟觉得咱们也应该推举一位盟主,团结大江南北的武林同道,实有必要,诸位老哥以为如何?” 雷东平点点头,道:“陆兄说的极是,咱们大江南北的武林同道,岂可后人?这提议兄弟代表鹰爪门,完全赞成。” 孟居礼起身道:“推举大江南北武林盟主,兄弟代表五龙门,也完全赞成。” 太湖震泽庄庄主邵竹君道:“推举盟主,兄弟也深表赞同,只是该如何推举法呢?大江南北,武林同道不在少数,总不能请大家到齐了开个万人大会吧?“ 鄱阳忠义堂总舵主徐桐笑道:“大江南北武林同道虽然为数不少,但若说足可代表一方,或以武术门派来说,咱们今晚在座之人,差不多也到齐了,大家如果认为可行,不妨在今晚推举一位盟主,有咱们这些人公推出来的,大江南北,还有谁会不同意?” 徽帮冯子材呵呵大笑道:“不错,拣日不如撞日,咱们就当场推举一位盟主好了。”六合门的人,因掌门人没有开口,谁都不敢独自表示意见。 武功门陆鸿藻目光一转,落到高天祥的身上,洪声说道:“寿星,你老哥怎么不表示一点意见?” 高天祥含笑道:“不敢,这是大江南北武林同道的一件大事,诸位老哥既然认为可行,兄弟自当追随骥尾,举手附议。” 陆鸿藻闻言大喜道:“好了,兄弟这项提议,获得大家支持通过,现在就请大家公推一人为大江南北的盟主。” 徽帮冯子材起立说道:“六十年前,主盟武林的裴盟主就是六合门的前辈,咱们自然该推六合门高掌门人当咱们盟主了。” 他话声方落,高天祥慌忙站了起来,双手连摇,说道:“这个万万使不得,兄弟才疏学浅,德薄能鲜,如何克当大任?兄弟万不敢当,还望诸位老哥另举贤能,另举贤能。” 孟居礼起身说道:“六合门是江南第一大门派,人材辈出,高掌门人不肯屈就,还有卓老大人品武功,素为大江南北武林同道所钦敬,不如就请卓老大担当重任,不知诸位老哥以为如何?” “好。”陆鸿藻大笑道:“孟老大此话有理,兄弟极表赞同。”接着雷东平、刘寄生、邵竹君、徐桐都一致赞成。 卓清华站起身道:“诸位老哥雅爱,兄弟万分感激,只是……” 他话未说完,陆鸿藻就摇手道:“卓老大,这是大家的意见,你老哥不用说就是了。” 雷东平也相继起身道:“大家决议之事,卓老哥就是要推,也推不掉的。” 高天祥也道:“大师兄,他们诸位既然这么说了,你就答应下来吧,这是六合门的光荣,小弟也与有荣焉,大师兄不用再客气了。” 许瑞仙跟着道:“大师兄能出任大江南北武林盟主,和南张(三湘张椿年)、北李(河北李千钧)鼎足而三,应该当仁不让才是,今晚是掌门人的寿日,也是大师兄荣任之日,小妹敬大师兄一杯。”说完,举杯一饮而尽。 “师妹,你这杯酒,愚兄只好敬领了。”卓清华举杯和她对干了一杯,然后朝众人连连抱拳道:“兄弟承蒙诸位老哥抬举,复承敝门掌门人的鼓励,看来兄弟也只好勉为其难了,谢谢诸位,谢谢掌门人。” 盂居礼站起身,一手举杯,大笑道:“来,来,诸位老哥,咱们来敬盟主一杯。”于是大家纷纷站了起来,向卓清华举杯致敬,一饮而尽。 九眺先生虽然也随着众人站了起来,但他素知大师兄淡泊名利,如今眼看大家公推大师兄当盟主,他虽然表示谦让,但等掌门人要他答应下来,大师兄就一口答应,而且脸有喜色,心中不禁暗自泛起一丝疑惑,干了一杯酒,就随着大家默然坐下。 许瑞仙道:“少华、美云,你们还不快跟大师兄敬酒。”卓少华、高美云也一齐起身,敬了一杯酒。 大家又闹哄哄的喝起酒来,武林朋友,都是善于饮酒的洪量,今晚既是六合门掌门人的寿筵,又是六合门大师兄当选了盟主,这是双喜临门,自然不醉不休,大家既敬寿星,又敬盟主,再向六合门每一位同门致贺。 闹酒乃是中国人历代相传的看家本领,由小杯换大杯,由一杯变三杯,来而不往非礼也,于是你敬我,我敬你,互相敬个不休,酒像开水般灌了下去,每一个人由微醺而酩酊,才宾主尽欢而散。众人之中,九眺先生酒喝得最少,但心头像喝醉了酒的压迫之感,却是最多。 ※※※※※※※※※※※※※※※※※※※※※※※※※※※※※※※※※※※※※※ 酒醉席散,宾客们带着醉意,各自回转宾舍休息,宾舍是在西花厅右侧一排五间楼房,曲廊相通,廊外叠石为山,引水为池,小有花木之胜。九眺先生独自乘着月色,踏着碎石铺成的小径,漫步走近池边,夜色渐深,人声已寂,他负手凝望着倒映入池水中的月亮,池水平静得像一面镜子,但他心里恰似被料峭东风吹皱的一池春水,涟漪不已。 他在今天午后,曾听卓少华述说经过,这自然是事实,只是这一段经过使他无可捉摸,现在他渐渐的从思索中想把它拼凑起来。譬如五年前掌门人五十大庆本该铺张的,但掌门人并未邀请外人,只有自己几个同门师兄弟欢聚。 这次掌门人重五寿诞,本来没有什么好铺张的,但却邀请了大江南北的武林同道,据说这是大师兄卓清华的意思。大师兄素为江南同道所敬重,但是他一向谈泊名利,自从镖局收歇之后,就从未和江湖同道有过往来,这次何以要邀集大江南北的同道,替掌门人祝寿呢?五龙庄孟氏三雄和本门很少往来,这次居然也赶来了,据少华所说,孟氏三雄是被兰赤山庄劫持去的,那么他们应该是从兰赤山庄来的了。 今晚筵席上忽然提议推举大江南北武林盟主,这事已嫌突兀,由推举掌门人而转到大师兄的头上,大师兄居然就一口应承下来,以大师兄平日的为人,已经不尽相合,尤其在大家敬酒之时,他竟然面有喜色,这就更不对了,难道今晚与宴之人,早巳心有默契? 少华在他家中书房里,发现大师兄中人暗算,但计算时日,大师兄早巳到了芙蓉山庄,这该如何解说呢?难道大师兄?一时不觉悚然震惊,就在此时,他听到身后轻微的脚步之声,立即转过身去:“二师弟,还没睡?”那是大师兄卓清华,他脸含微笑,缓步走来。 九眺先生慌忙垂手叫了声「大师兄」,一面答道:“小弟酒后不能入睡,所以想吹吹风”。 卓清华道:“你今晚酒喝得不多。”这话可见大师兄一直在注意着他了。 九眺先生道:“也喝得不少,大师兄也睡不着么?” “那倒不是。”卓清华摇着头,微笑道:“愚兄早已息隐林泉,和江湖上久无往返,这回被他们硬推上台当盟主,碍于情面,难以推卸,此事实非愚兄本意,但既承掌门人嘱咐,不得不权且答应下来,因此想找二师弟谈谈。” 九眺先生在他说话之时,仔细谛视,眼前这位大师兄和他同门数十年,实在看不出有何异处?闻言笑道:“武林中已经有六十年没有推举盟主了,各大门派各自为政,形成群龙无首,缺乏排难解纷的组识,才会时常引起纠纷,去年八卦门和快刀门约期比斗,双方伤亡惨重,小弟还听大师兄慨乎言之,颇有责怪少林、武当两大门派,不该充耳不闻,曾说:此事如果发生在江南,咱们六合门就义不容辞,可见大师兄已息隐林泉,但侠义心肠,依然如故,仍有出岫之心了。” 去年师兄弟聚会,是在新春里,八卦门和快刀门的争执,是在八月间,师兄弟并未见过面,这话自然是有意试探的了,但因他说得很技巧,是以听来颇为自然,不着丝毫痕迹。 “这话愚兄倒是说过,但没想到这付担子会落到愚兄头上来。”卓清华一手拈着黑须,目注九眺先生含笑问道:“这么说,二师弟也赞成愚兄干了?” 九眺先生一颗心猛然一沉,他力持镇定,勉强笑了笑道:“这是大家的意思,何况还是掌门人要你干的,小弟自然赞成,大师兄就算想过清闲日子,只怕也得干一阵子再说呢。” 卓清华呵呵一笑道:“这个自然,不过愚兄不得清闲,二师弟也总得替愚兄分担点吧?” 九眺先生连忙摇手道:“大师兄,小弟闲散惯了,对江湖上的事儿,实在生疏得很,这个差使,小弟可分担不了,大师兄已经把少华托付给小弟了,小弟宁愿替师兄照管孩子,闭门课徒为乐。” “好吧。”卓清华看了他一眼,颔首道:“你一向如闲云野鹤,愚兄也不好勉强,但真要有事找到你,也不怕你不来帮愚兄的忙。”随着笑声,缓步朝廊上走去。 九眺先生和他说话之时,手掌心已经微微沁出汗来,此时目送大师兄远去,不觉仰首轻轻舒了口长气,心中暗自盘算,自己该不该把事情去告诉掌门人?但继而一想,目前事无佐证,岂可贸然去惊动掌门人?四师弟董仲萱,为人一向足智多谋,不如先和四师弟磋商,再作定夺,想到这里,立即举步朝董仲萱房间走去。 花格子窗户上,还映出荧荧烛光,显然四师弟尚未入睡,九眺先生缓缓走到门口,举手轻轻叩了两下。只听董仲萱在房间问道:“是那一位?” 房门呀然开启,一眼看到九眺先生,不觉喜道:“是二师兄,请到里面坐。” 九眺先生举步走入,一面含笑道:“师弟还没睡么?” 董仲萱道:“没有,小弟刚才多喝了几杯,一时还睡不着,正在看书。” 九眺先生莞尔道:“你真用功,二十年来我看你一直手不释卷。” 董仲萱道:“二师兄夸奖了,小弟只是闲着无聊,随便看看罢了,哦,二师兄有事?” 九眺先生微微点了点头,就在左首一把椅子上坐下,目光看了师弟一眼,抬头道:“愚兄正有一件事,要和师弟磋商……” 董仲萱看得出来,二师兄平日沉默寡言,只要看到眉心微攒,夤夜来找自己,必有重要之事,这就跟着坐下,隔着一张茶几,凑近头,凝目问道:“很重要么?”两人坐下之后,窗外暗处,正有一双炯炯目光,朝他们望来。 “唔。”九眺先生轻唔了一声,才道:“方才大家公举大师兄担任江南盟主,师弟的看法如何?” 董仲萱道:“小弟觉得这二十年来,江湖上确实群龙无首,像一盘散沙,咱们江南武林同道,能举出一位盟主也是好事,大师兄一向为同道所推祟,由大师兄出任江南盟主,正是最恰当的人选了。” 九眺先生点头道:“师弟话是不错……”他下面的话,没有说出口来。 董仲萱惊异的看了二师兄一眼,说道:“二师兄不同意小弟的看法?” 九眺先生道:“愚兄觉得大师兄平日为人,谈泊宁志,自从镖局收歇之后,这些年来未和同道有过交往……但这次替掌门人祝嘏,大江南北的同道,那是大师兄所邀集的,对公举江南盟主一事,似乎早有成议……” 董仲萱一怔,方道:“这不可能吧?” 九眺先生道:“四师弟可知少华今天赶来,是为什么吗?” 董仲萱道:“他自然是跟大师兄拜寿来的了。” “不是。”九眺先生微微摇头道:“他是找愚兄来的,因为他遇上了几件无法解释的怪事……” 董仲萱惊奇的「哦」了一声,问道:“他遇上什么怪事?”九眺先生压低声音,把卓少华回家所遭遇的事,以及方才大师兄交谈的话,都详细说了一遍。 董仲萱听得身躯微微一震,神色依然道:“这么说……” 九眺先生一摆手道:“师弟知道就好,愚兄就是为此事来的。” 董仲萱道:“掌门人还不知道么?” 九眺先生道:“事无佐证,怎好惊动掌门人?愚兄之意……”他底下的话,声音说得更轻,几乎只有董仲萱一个人听得到。 董仲萱连连点头道:“二师兄此话甚是,那就这么办。” 九眺先生道:“师弟,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五师妹是个急性子,干万不可和她提起。”董仲萱点点头答应,九眺先生起身道:“时间不早,师弟安息吧。”他这一站起身来,窗外那双炯炯目光,也随即隐去。 ※※※※※※※※※※※※※※※※※※※※※※※※※※※※※※※※※※※※※※ 第二天一早,高美云就到宾舍来找卓少华,他们本来就熟,现在更熟了,她拉着他一同来到四师叔董仲萱的房里,缠着四师叔,教他们「六合二十四手」。董仲萱没收过弟子,他们一个是大师兄的儿子,二师兄的门人,一个是掌门人的女儿,五师妹的门人,他自然倾囊传授,就在小天井里,和他们讲解二十四招散手的精义,然后教两人如何练习,如何拆解。 这一教几乎整整教了一个多时辰,只见一名庄丁匆匆走入,朝董仲萱施礼道:“董四爷,前面来了许多客人,庄主请四爷出去帮着接待宾客。” 董仲萱点点头道:“我马上就来。”一面朝两人道:“你们自己练吧,我出去招呼一下。”说完转身往外就走。 原来今天是六合门掌门人五十晋五寿诞的正日,本来邀约的客人,都已到齐了,但因昨晚公推六合门大师兄卓清华为江南盟主的消息,传了出去,这是江南武林同道的一件大事,也是六合门双喜临门。上午还只有附近的同道,听到消息,前来登门道贺,等到快近午牌时光,客人陆续赶来,下午连金陵、镇江等地镖局中人,也都纷纷赶来了,六合门师兄弟五人,只是忙着招呼宾客。 一连三天,贺客盈门,芙蓉山庄当真门庭若市,不必细表,直到第四天,宾客才逐渐散去。卓清华既被江南武林同道推为盟主,如今宾客虽已散去,但有许多事情,还得和掌门人磋商,是以留了下来。九眺先生却首先向掌门人、大师兄辞行。 高天祥含笑道:“二师兄一向清静惯了,这几天和许多同道酬酢,大概已经心生烦倦了?小弟那就不敢强留了。” 卓清华笑道:“愚兄被武林同道拖上了台,有许多事本想请二师弟加以协助,但经掌门人这一说,那就只好放你回去了。”他回过头去,朝董仲萱道:“四师弟,你是咱们师兄弟中,最足智多谋,出色当行的一个,你留着帮愚兄一个忙吧?” 董仲萱心头一怔,立即躬身道:“大师兄之命,小弟焉敢不遵,只是……” 卓清华看了他一眼,含笑道:“怎么?你也有事?” 董仲萱面有为难之色,嗫嚅说道:“小弟和一个朋友约在杭州见面,如是不去……” 卓清华一手捻须,点头道:“四师弟既然有约,不能对朋友失信,愚兄这里也没有什么急事,待你杭州回来,再说好了。” 董仲萱欣然道:“多谢大师兄。” 高美云道:“师傅,你可以多住几天再走吧?” 许瑞仙盈盈一笑道:“你想在这里多玩几天是不是?” 高天祥道:“师妹难得到芙蓉山庄来,自然该多住几天再走了,在四师弟到杭州回来之前,大师兄有什么事,你也可以帮着料理。” 许瑞仙欠身道:“小妹敬遵掌门人吩咐。” 高美云秋波一溜,朝卓少华道:“卓师哥也不走吧?”卓少华俊脸一红,还未开口。 九眺先生接口道:“少华武功尚未练成,不可荒废太久,自然要随二师伯回九眺峰去了。” 卓清华连连颔首道:“二师弟说得是,少华留此无事,自然随二师弟回去勤练武功,有二师弟这样一位严师,愚兄可以放心了。” 高美云当着二位师伯、父亲的面,那敢多说,但她脸上已有黯然惜别之容,一双明亮的眼睛朝卓少华投来,更是脉脉含情,不胜依依。卓少华自然可以感觉得出来,心中也有些别情离绪。午饭之后,九眺先生和董仲萱带着卓少华向大师兄、掌门人告辞。 大家送出大门,许瑞仙拉着高美云的手,又多送了一程,高美云眼眶红红的,只是朝卓少华挥着手。许瑞仙心头雪亮,暗自忖道:“这一对儿女,自己一定要促成他们才是。” ※※※※※※※※※※※※※※※※※※※※※※※※※※※※※※※※※※※※※※ 夜色已浓,山林和四野都是黑蒙蒙的,没有一点星星;但天空虽黑,仍可分辨得出,那高耸入云的兰赤山的峰峦,起伏巍峨,像巨兽般蹲在黑夜里。兰赤山曲折的山道上,这时正有三条黑影,如划空流矢,疾掠奔行。这三个人,前面两个都是身负上乘武功,纵掠之间,身手轻捷,稍后一个,就显得功夫较差,虽在提气疾掠,使出全力,仍然会不时的落后,须得前面两人回头来等他。 这三人,正是一同离开芙蓉山庄的九眺先生、董仲萱和卓少华。原来是九眺先生约了四师弟同来探兰赤山庄的,董仲萱向大师兄推说和朋友约好了在杭州见面,那只是遁辞罢了。现在差不多已是二更时分,三人奔行在盘曲的山径,因为逐渐接近兰赤山庄,每人都功凝全身,目耳并用,不时的向两侧林间搜索戒备,纵是一丝风吹草动,都不敢轻易放过。 这样步步为营的盘上山腰,九眺先生忽然停下脚步,悄声问道:“徒儿,还有多远?” 卓少华凑上一步,低声道:“就在前面山坳间了。”这是因为时当无星无月的黑夜里,若是换在白天,矗立在山坳间的一片庄院,早已在望了。 九眺先生点点头道:“好,咱们小心些,走。”当先朝山坳奔去。兰赤山庄,隐绰已在眼前,只是这座大庄院,竟然一片黝黑,看不到一点灯火,星夜之中,看去黑沉沉的,就像死去的一般。 三人渐渐由远而近,董仲萱微一攒眉,沉吟道:“二师兄,看情形他们似已有备。” 九眺先生道:“他们不可能知道我们会来,既然来了,好歹总得进去瞧瞧。” 董仲宣道:“二师兄说得是。” 卓少华道:“弟子替师傅、四师叔带路。” “不用。”九眺先生一摆手,低声嘱咐道:“你只管跟在后面,有什么动静,自有为师和四师叔出手的。”卓少华应了声「是」。 几句话的工夫,业已走近兰赤山庄高大围墙之下,九眺先生身形一顿,缓缓回过头来,双目炯炯发光,一脸凝重的道:“四师弟,你和少华先别上来,看我手势行动。” 董仲萱道:“二师兄,我看还是小弟先进去瞧瞧虚实……” 九眺先生口中只说了一个「不」字,他走近之时,早已运目四顾,相度好了形势,「不」字出口,人已腾空而起,没有风声,也不闻半点声息,就飘然落在围墙上。身形一矮,凝足目力往里望去,但见兰赤山庄重重屋宇,沉浸在黝黑的夜幕之下,依然不见丝毫动静,也不曾听到半丝声音。 这种阒寂的情景,委实比强敌环绕,还要来得可怖。九眺先生看了一回,实在看不出庄院中有什么埋伏?这就左手往后轻轻一挥,人已翩然飞落大天井中。董仲萱、卓少华看到他的手势,不敢怠慢,相继纵身惊起,在墙上略一停顿,便自跟着飞落。 董仲萱一个箭步,跟到二师兄身侧,低声道:“这情形……”九眺先生已是当代一等一的高手,他此刻紧闭着嘴,只是微一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炯炯目光不住的左右打量,小心已极。 董仲萱看到师兄没有开口,话说到一半,只好停住,卓少华更是如临大敌,默默的跟在两人身后,不敢作声。九眺先生略为朝前点了个头,放轻脚步,走上石阶。大厅上依然不闻丝毫人声,依然不见有人拦阻,生似这座巨院,根本就没有人居住。 九眺先生从右首长廊,绕过大厅进入第二重屋宇,还是阴沉死寂,不见丝毫动静,心中暗自奇怪,忖道:“据少华所说,兰赤山庄既有总管、副总管,必然有许多庄丁,护院,自己三人已经进入第二进怎会不见半个人影呢?” 董仲萱忍不住低声道:“二师兄,这座庄院,屋宇甚广,依小弟之见,不如分开来搜索,小弟从左边抄过去,咱们到后面一进会合,如果再无动静,再分头往后宅进去,每进屋宇,会合一次,大概不致有失,不知二师兄意下如何?” 九眺先生点点头,道:“也好,只是师弟要小心些。” 董仲萱道:“小弟省得。”说完,身形闪动,迅快的往左掠去。 九眺先生回头道:“徒儿,咱们进去,不过你和为师要保持一丈距离,不可出声。”卓少华应了声「是」,九眺先生走在前面,师徒二人,继续循着长廊,往里搜去,第二进屋宇,依然出乎意料的平静。现在转出长廊,就是第三进了。 九眺先生刚转过拐角,突听身后卓少华发出一声低哼,心头不禁一怔,急忙住足,回过身去,低声问道:“徒儿,你怎么了?” 黑暗中,只听脚步声轻快的跟了上来,卓少华压低声音道:“是徒儿不小心,脚下绊了一下。” 九眺先生低哼一声道:“你该小心些才是。”师徒二人跨入第三进,刚一停步,就见一条人影飞快的闪了出来。 九眺先生只要一看身法,就知来的是四师弟了,这就迎着问道:“师弟,可有发现?” 董仲萱道:“奇怪,好像这里的人,全已撤走了。” “这不可能。”九眺先生沉吟道:“他们没有撤走的理由。” 董仲萱道:“再进去应该是内宅了,小弟还是从左边搜进去。”说罢,迅快的朝左廊暗影中投去。 九眺先生也举步往里行去,刚走了两步,忽觉身后卓少华轻悄的闪近过来,这就回头喝道:“为师要你保持一丈距离,你怎地忘了?” 卓少华悄声道:“是……是弟子……在地上捡到了一件………东西……” “哦。”九眺先生迅快转过身去,正待问他拾到了什么?瞥见卓少华目光露出慌张之色,左手有些颤抖,握着一支黑黝黝的东西,正好指向自己胸口。 九眺先生是何等人物,只须目光一瞥,就已看出卓少华握着那支黑黝黝针筒的手势不对,不但那支东西正指向自己心口,而且大拇指所按的部位,正是发射之势。这原是电光石火般一瞬间的事,但九眺先生进入兰赤山庄就处处留神,功凝双手,这一发现不对,立即沉声道:“你拿的是什么?” “绷。”一声极为轻微的机簧之声,随着响起,但九眺先生喝问之时,早已身形侧转,右衣袖也随着拂起,一记「流云飞袖」,把针筒激射出来的梅花形五支飞针一起卷飞出去。卓少华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一呆,口中低叫一声:“师傅……” 九眺先生目射精芒,喝道:“你………” 卓少华嗫嚅的道:“弟子该死,不知道这是一支针筒,没伤到师傅吧?” 九眺先生虽觉卓少华此举可疑,但继而一想,他也许真是无心的,这就缓和的道:“区区针筒,还伤不到为师,你是在那里捡到的?” 卓少华低垂着头道:“就在门口。” 九眺先生道:“拿来,给为师瞧瞧。”卓少华口中应了声「是」,走上一步,右手把针筒迎了过去,右手蓝光乍现,闪电般划出。那是一柄喂过剧毒的匕首,不然不会隐泛蓝光。 九眺先生不防他有此一着,匕光一闪,左手衣袖已被划破了五寸一条,差点就伤及肌肤,心头不禁大怒,口中大喝一声:“大胆孽徒,果然是你使的狡计。”身形疾退一步,飞起一脚,朝卓少华右腕踢去。 卓少华手中毒匕,足有尺许来长,这下猝然发难,一击不中,居然欺身而上,右腕连挥,刷刷刷,一圈蓝光,飞洒如虹,手法奇快、奇诡,完全是短打招式,记记指向九眺先生的要害大穴,恶毒无比,瞬息之间,便已攻出了五六招之多。 九眺先生气怒交迸,他做梦也没想到一手调教出来的弟子竟然会向自己下手,而且心思居然有如此狠毒,口中大喝一声:“孽畜,这是准指使你的,你竟敢作出这等欺师灭祖、犯上的事来?”口中喝着,身形飞旋,双手似抓似拿,接连乘隙攻入。 九眺先生一向息隐林泉,从未过问江湖之事,因此真正和他动手的人并不多。直到此刻,卓少华才发现六合门的九眺先生果然名不虚传,他使出来的「六合擒拿手」和「三指功」,威力惊人,自己手上纵然有一柄喂毒匕首,都难以得逞。 九眺先生也暗暗感到震惊,孽徒从那里学来的一套匕首短打功夫,居然能和自己连拆七八个照面,依然攻势凌厉。在第九招上,九眺先生故意卖了一个破绽,三指一翻,快如电光,一下扣住了「卓少华」执匕首的右腕。 【第四章】迷失心神 卓少华脉门被扣,一柄毒匕立即「挡」的一声堕落地上,这同时,九眺先生但觉卓少华手腕似蛇,轻轻一滑,居然脱出自己手指,人已疾快如风,倏然朝迥廊暗陬飞掠过去。九眺先生不由一怔,他练的「三指功」乃是六合门最上乘的功夫,江湖上从无人能够从他三个指头下滑脱,自然要大吃一惊了。 他急忙一个飞旋,正待纵身追扑过去就在此时,突觉身后疾风飒然,一道人影划空飞泻而来。九眺先生只当来了敌人,一时无暇追去,赶紧回过身去。 “二师兄,你发现了敌踪?”飞射而来的竟是董仲萱。 九眺先生一脸怒容,哼道:“敌踪并未发现,愚兄却差点栽在孽畜手里了。” 董仲萱听得奇怪,望着九眺先生问道:“二师兄,你说什么?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只听卓少华的声音叫了声:“师傅。”从门外跑了进来。 九眺先生不由怒气上升,大喝道:“好个孽畜,你还叫我师傅作甚?”扬手一掌,朝卓少华当头劈了过去。 董仲萱吃了一惊,急忙伸手一架,说道:“二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九眺先生怒声道:“四师弟,你还不让开,愚兄要活活劈死这欺师灭祖的孽畜。” 卓少华吓得胆颤心惊,扑的一声,跪倒在地,说道:“师傅息怒,弟子不知道做错了什么?” 董仲萱道:“二师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九眺先生余怒未歇,哼道:“你不会去问问孽畜,他方才做了什么?” 卓少华望着师傅,一头雾水的回道:“师傅,弟子只是慢了一步进来,你老人家怎么生这么大的气呢?” 九眺先生沉喝道:“孽畜,你还想撤谎,地上还留着喂毒飞针和喂毒匕首,你还想赖?” “喂毒飞针、喂毒匕首?”董仲萱听得好奇怪,俯身从地上捡起匕首,果然剑刃暗蓝,分明淬过剧毒,再向四周仔细一找,又给他发现了三支色呈朱红的细针,他用手帕裹着取了起来,攒攒眉头道:“二师兄,你是说少华用匕首和「离火针」向你偷袭么?“ 卓少华听得大吃一惊,连连叩头道:“师傅,弟子没有,弟子刚才进来……” “还说没有?”九眺先生气得怒笑一声道:“除非我司空靖真的瞎了眼睛,连我调教了十年的徒弟都会认不出来?这明明是孽畜故意把你我骗到这里来,想用歹毒的暗器害死我们,孽畜,你说,你到底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 “师傅……”卓少华眼看师傅声色俱厉,心头大凛,急得哭出声来道:“弟子真的没有,那不是弟子,大概有人假冒了弟子,向师傅行刺……” “哈哈。”东厢暗影之中,有人洪笑一声道:“卓少华,你不用害怕,你师傅和你董师叔,今晚反正已经不用想生离兰赤山庄了。” 九眺先生怒喝一声:“孽畜,你果然是贼人一党。”手起掌落,又朝跪在地上的卓少华当头劈落。 董仲萱急忙举手把他掌势架住,低声道:“二师兄切莫中了贼人离间之计。”九眺先生心头一凛,不觉收回手去。 卓少华已经一个虎纵,朝着暗影扑去,大声喝道:“恶贼,你们为什么要陷害我?我卓少华和你们无怨无仇,你门这是为什么?你……你给我滚出来。” 只听暗影中那人大笑道:“你已经从你师傅掌底下逃出来了,还说这些干什么?快进来吧。” 卓少华气的浑身发抖,大声喝道:“你是什么人,你当我不敢进来吗?”双手握拳,纵身朝东厢冲去。 董仲萱急忙喝道:“少华,快站住。”随着飞身追扑过去。 走廊上突然冲出两个蒙面黑衣人来,一下拦住了去路,冷笑道:“姓董的,你束手就缚?还是要咱们出手?” 董仲萱耽心卓少华的安危,口中提高声音叫道:“少华,快退出来。”右手抬处,呛的一声撤出长剑,横胸而立。 左首黑衣人冷笑道:“你大概还想顽抗?” 董仲萱怒声道:“你们是那一条道上的朋友?怎么不敢以真面目见人?”这一瞬间,西首走廊上,也同时出现了两个蒙面黑衣人,朝九眺先生缓缓逼近过来。 九眺先生忍不住仰首发出一声嘹亮长笑,说道:“看来兰赤山庄果然是诱敌之计,司空靖倒不相信就凭你们几个鼠辈,能留得住我们师兄弟二人。” 其中一人冷笑道:“九眺先生在江湖上虽然薄具声名,但到了兰赤山庄也未必闯得出去。” 九眺先生怒笑道:“不信你们就接我几招试试。”挥手一掌,朝两人横扫过去。 九眺先生一生从未在江湖上走动,几十年来,优游林下,除了读书,就是练剑,因此他的功力,在六合门中,远在同门师兄弟之上。此时一掌出手,有如横澜卷浪,势道之强,逼得两个蒙面黑衣人几乎站立不住,就可看出他修为之深了。 两个蒙面黑衣人各自往旁跃开一步,随手撤出兵刃,左首一个使的是一柄铁尺,右首一个使的是一支二尺长的铁手,兵刃出手,立即一左一右欺身而上,尺声掌势,一左一右夹击过来。九眺先生大笑一声:“来得好。” 双掌开阖,大袖飞舞,一面施展「六合掌」,掌势如巨斧开山,隐挟风雷,一面施展「三指功」扣拿敌人肩肘手腕,以精巧变化见长,一面骈指如戟,捏起剑诀,以指代剑,使出「六合剑法」来,指风划过,剑气嘶然。 他以数十年潜修默练的功力,使出六合门三种绝技,当真各具威力,变幻莫测,两个蒙面人手中虽有铁尺、铁手,不但丝毫没沾到半点便宜,还被九眺先生一双徒手逼得不时的左右闪避,躲闪他凌厉得像快剑长戟的掌势。 这时董仲萱和两个蒙面黑衣人也已动上了手。两个黑衣人一个使的一双短戟,一个使的是一柄长剑,这两人武功甚高,一剑双戟,招式辛辣,左右交击,着着逼攻。董仲萱亮出宝剑,精神抖擞,奇招连展,但见右手挥洒之间,银光遍体,紫电飞空,身前身后,剑花错落,和两个黑衣人力战之下,毫无逊色。 这一战,双方六条人影,在刀光剑影之中,进退飞旋,打得好不激烈。激战中,突听董仲萱一声大喝,长剑一圈,剑光和剑光相撞,响起一声金铁交鸣,右首黑衣人一柄长剑,被他直荡开去。对方刚闪了一招,被逼跃往后退,董仲萱剑势一紧,回身朝使双戟的汉子欺去,刷刷刷,一连三剑像电光闪动,直逼面门。 那使双戟的黑衣人下盘功夫极稳,双戟一守一攻,在间不容发之际,挡开董仲萱的连环攻势,但也后退了一步,才趁势还攻一招。那知董仲萱的目的,只是为了要把他逼退,你既已后退,他就一个转身,又朝使剑的欺去,一连三剑,一剑快似一剑,把「六合剑法」中最凌厉的剑招,都使了出来。这一来,果然又把使剑的汉子逼退了两步。 就在他连番把两个黑衣人逼退之际,九眺先生也使出了他的绝技,点倒了一个蒙面黑衣人。原来九眺先生力敌两人,在气势上,已是占尽上风,但是,要想胜过两人,把他们制住,却也不是易事。不觉口中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啸,人随啸起,两臂一抖,使出「白鹤冲天」,一下拔起两丈多高。在半空中一弓身,掌先人后,双掌同时下劈,汇成一道强猛的狂涛,宛如黄河之水天上来,朝使尺的黑衣人当头罩落。 使尺的黑衣人心头一惊,急忙身形一矮,往左闪出,九眺先生这发掌之时,人还在半空两丈左右,等到掌势出手,人却迅如电闪,向右斜飞过去。那使铁手的黑衣人,只道他这一招双掌攻向同伴,没防到九眺先生身形斜飞,一脚正蹬在他肩头之上,趁他身躯一晃之间,手指轻弹,一缕指风,向他「气海穴」上射到,点个正着,那黑衣人连哼也没哼出声,就扑地便倒。 使尺的黑衣人睹状大惊,急忙挥尺纵身扑来。九眺先生大笑道:“原来你们也只有这点能耐。”喝声未落,突觉身后疾风一飒,有人袭到,心头一凛,右手一记「龙尾挥风」,朝身后横劈过去,人也随着掌势,像陀螺般转去。掌到人转,这是何等快速之事?那知这一掌并没有劈到敌人,相反的,但觉右手脉门骤然一紧,业已被人家一把扣住。 九眺先生一生精研「三指功」,以「擒拿手」驰誉武林,本是擒拿手法中的高手,如今一招之间,就被人家扣住脉门,心头不由大吃一惊。一时连对方人影都未看清,左手快逾闪电,沿着自己手臂,一记切掌,朝对方脉门切去。 这一记掌,原是专解手腕被拿的手法,讲究的就是快、准、劲,使敌人骤不及防,一下切中手腕,不得不松开五指,但这回九眺先生左手堪堪切出,突觉似是被人家轻轻一拂,整条手臂有如触电一般,骤然麻上肩头。不,就在这一瞬间,自己胸前「命脉」、「玄机」、「锁心」三处穴道,同时一麻,一个人再也站立不住,砰然一声,跌坐下去。 六合门一代名宿,竟然一个照面,就被人家制住,那人五指一松,转过身,又朝董仲萱逼近过去。董仲萱一支长剑,使得矫若神龙,剑光缭绕,把两个黑衣人逼得左右支绌,正待施展杀着。突听身侧传来一声冷笑,急忙举目看去,只见一个中等身材的蒙面黑衣人已经逼到身右。此人虽然黑布蒙面,但从他衣着上,可以看出是一个妇道人家,要想喝问。 那黑衣人已经开口了:“董仲萱,你师兄已被我拿下了,我看你还是弃剑受缚吧。”话声苍老,一听就知道是个老妪。 董仲萱听得猛然一惊,急忙迥目看去,二师兄已被二个黑衣人押着往阶上走去。一时急怒交迸,口中大喝一声,舍了两个黑衣人,双脚一顿,朝阶上扑去。那知身形才动,那蒙面黑衣老妪,比他还快,一下就拦在面前,冷声道:“你还要我动手么?” 董仲萱情急拼命,连说话都来不及,右手一抬,一记「仙人指路」,剑光像匹练般射出。黑衣老妪冷笑一声,右手大袖一卷,就把董仲萱刺到她身前的剑身给压了下去,紧接着从大袖中探出一支枯爪般的手来,一把就扣住了董仲萱的手碗。 董仲萱五指一松,长剑「铛」的一声跌落地上,黑衣老妪的袖角已经拂上「血阻穴」,仰面往后便倒。黑衣老妪从喉头发出一声低沉的冷哼,轻轻拍着手,好像她的手碰上男人,就会被污染了一般,然后转身往阶上走去。 ※※※※※※※※※※※※※※※※※※※※※※※※※※※※※※※※※※※※※※ 这时左首厢房中已经点起了灯火,黑衣老妪走上石阶,才伸手揭去蒙面黑布,露出一头花白头发,和一张布满皱纹的鸠脸,一手掠着耳后鬓发,举步跨进堂屋,刚走到厢房门首。就听到一个娇脆的声音叫道:“奶娘,你快来咯。” 黑衣老妪一脚跨进厢房,含笑道:“我的小公主,你又有什么事了?”被叫做「小公主」的是一个身穿浅色衣裙的少女,看上去约莫十七八岁,生得蛾眉如画,凤目含春,看去轻盈、娇柔,有着一份清新与稚弱的美,使人见了她都会不期而然生出又怜又爱之心。 这时她粉嫩的纤手中拿着一件东西,一双比秋水还亮还清的眼睛里,流露出又新奇、又神秘、又盼望的望着黑衣老妪,撒娇的叫道:“奶娘,你快点咯。” 黑衣老妪陪着笑道:“老婆子不是来了吗?” “嗯。”紫衣少女右手一扬,身子像花蝴蝶般一个轻旋,咭的笑道:“奶娘,你知道我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吗?” 黑衣老妪笑了笑道:“老婆子又不是神仙,怎么猜得着呢?” 紫衣少女不依道:“你一定要猜。” “好,好,我猜,我猜。”黑衣老妪方才对董仲萱说话,声音又冷又硬,这回对紫衣少女却百依百顺,颠着屁股说话,连声音都和蔼可亲了,一面说道:“一定是你最爱吃的万字酥了,那是专人从苏州采芝斋买来的,是你心爱的茶食,昨天老婆子已经尝过一块了,你留着自己吃吧,说实在的,老婆子还嫌它太甜了呢……” “咳,奶娘,人家又不是要你猜万字酥。”紫衣少女轻盈的摇着头,说:“我手里拿的是一块……唔,人家要你猜咯。” 黑衣老妪望着她裂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说道:“那教老婆子怎么猜得着?唔,是好吃的?还是好用的?” “都不是。”紫衣少女神秘的笑了笑,才道:“我提一点头给你,这东西是画眉从卓少华身上搜到的。” 黑衣老妪不屑的道:“那有什么好猜的?” 紫衣少女道:“自然好猜咯。” 黑衣老妪摇着头道:“那小子身上的东西,老婆子又如何猜得着?” 紫衣少女嘻的一声轻笑道:“我说出来你一定不会相信。” 黑衣老妪不觉笑道:“看你说话的神情,倒像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 “对了。”紫衣少女得意的笑道:“奶娘,你快猜对啦。” “算了。”黑衣老妪道:“我的小公主,你饶了老婆子吧,这样再猜下去,老婆子头上白发,不知要多生出几茎来呢。” 紫衣少女轻盈的走上几步,右手从背后很快的送到黑衣老妪面前,说道:“你看,这是什么?”五根纤纤玉指一摊,粉嫩细腻而略带轻红的掌心,托着的是一块羊脂白玉椭圆形的玉佩,上面雕刻了一株九蕙兰花,翠绿欲滴。 黑衣老妪目光连闪,身躯突然一震,失声道:“会是大公主的玉佩?这怎么会……” 紫衣少女脸上一红,含着轻笑,凑过头去,悄声道:“会不会是大姐送给他的?” 黑衣老妪脸色微沉,说道:“你不可乱说,这件事还是让老婆子问问他,你把玉佩给我。” 紫衣少女把玉佩交给了黑衣老妪,一面说道:“奶娘,你要怎么问他呢?” 黑衣老妪把玉佩往怀中一塞,郑重的道:“你不用多问,老婆子先要安排一下。” 这时只听门口响起一个深沉的声音说道:“属下鹿昌麟求见。” 黑衣老妪道:“鹿总管请进。”追风客鹿昌麟在门口应了声:「是」,举步走入,立即朝紫衣少女躬身道:“属下见过公主,穆嬷嬷。” 黑衣老妪道:“鹿总管有事?” 鹿昌鳞道:“今晚逮住的三个人,该如何处置,属下是向公主,穆嬷嬷请示来的。” 黑衣老妪道:“鹿总管好说,这里的事,严庄主已经全盘交给江南盟主了,自该由卓盟主作主,何况这三个人,也是卓盟主飞鸽传书,指示的机宜,你还是等卓盟主来了,再处置不迟,公主和老身只是路过此地,来作客的,怎好越俎代疱?”鹿昌麟连应了两声「是」。 黑衣老妪忽然低哦一声,又道:“司空靖和董仲萱你叫人把他们先收押起来,那卓少华老身会把他带走的。” 鹿昌麟听得心下暗暗奇怪,忖道:“前几天严庄主把卓少华放了,今晚穆嬷嬷又说她要把卓少华带走,不知这中间有什么缘故?”但他想归想,口中却又不迭的应「是」,躬身告退。 ※※※※※※※※※※※※※※※※※※※※※※※※※※※※※※※※※※※※※※ 卓少华醒来,天色已经大亮,他发现自已躺在一张木板床上,身上还盖着一条粗布的老棉被,日光是从床前木窗棂上照进来的。这是一间不太大的卧房,土垣茅檐,除了窗下一张木桌,没有什么陈设,一眼看得出像是农家的卧室。 自己怎么会睡在这里的呢?他缓缓掀开棉被,翻身坐起,觉得头脑有些昏胀,伸手揉揉眼睛,跨下木床,一面竭力的思索着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只见蓝花布的门帘掀动,走进一个身穿蓝布衣衫的老妇人来,一眼看到卓少华,立即堆着笑道:“少爷醒来了么?” 卓少华看她约莫五十出头,花白头发,一张鸠形脸上,刻划了不少皱纹,但笑得很慈蔼,这就拱拱手道:“婆婆请了。” 这老婆婆自然是穆嬷嬷了,她连忙摆着手说道:“少爷是不是好些了,依老身看,你还是再躺一会吧。” 卓少华道:“不用了,在下想请问老婆婆一声,不知在下怎么会躺在这里的?” 穆嬷嬷笑了笑道:“少爷昨晚夜里,昏倒在前面一株大树底下,是老伴把你背回来的,一直昏迷不醒,真把老身给急坏了。” 卓少华道:“多谢婆婆。” 穆嬷嬷道:“不用谢。” 卓少华道:“昨晚一定给婆婆添了不少麻烦,真是不好意思。” 穆嬷嬷道:“老身还没请教少爷贵姓?” 卓少华道:“在下姓卓。” “原来是卓少爷。”穆嬷嬷道:“卓少爷请坐,老身想请问你一件事哩。” 卓少华在一张木椅上坐下,说道:“婆婆有什么事,但请明说。” 穆嬷嬷和蔼的笑了笑,拉过一张木凳坐下,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摊在掌心,望着他,问道:“卓相公昨晚昏迷不醒,这块玉佩,是老身从你身上取下来的,请卓少爷收好了。” 卓少华伸手取过,又说句:“多谢。” 穆嬷嬷道:“老身要问的就是这块玉佩了,卓少爷带在身上,一定是少爷家传的了?” “不是。”卓少华道:“这是我一位好友送给我的。” 穆嬷嬷心中一动,问道:“卓少爷这位令友,不知姓什名谁?” 卓少华道:“他是我结义大哥,姓蓝名允文,怎么,婆婆认识这块玉佩吧?“ “蓝允文,文兰,果然是她。”穆嬷嬷心中想着,不禁暗暗攒了下眉,一面含笑道:“啊,果然是蓝少爷。” 卓少华喜道:“婆婆认识蓝大哥?” 穆嬷嬷道:“老身年轻时,给蓝少爷喂过奶,这玉佩蓝少爷从小就佩在身上,所以老婆子一眼就认得出来。” 她没待卓少华开口,接着问道:“卓少爷如何会和蓝少爷认识得的呢?” 卓少华道:“在下和蓝大哥也认识不久,只是彼此谈得十分投缘,才结了金兰兄弟。” “这就是了。”穆嬷嬷点着头,道:“蓝少爷如果不是和你卓少爷情投意合,怎么会把传家的玉佩送给你呢?卓少爷,你们结交的经过,也说出来给老身听听。”卓少华知道这位婆婆是蓝大哥小时候的奶妈,就把自己如何与蓝大哥邂逅,详细说了一遍。 穆嬷嬷点着头,轻轻「唉」了一声,接着说道:“老身已有多年没见蓝少爷了,心里时常在想念着他……”说到这里,忽然「哦」了一声,急忙站起身来说道:“老身只顾跟少爷说话,忘了厨房里给少爷熬了一小锅粥,已经好了,刚才就是进来瞧瞧少爷醒来了没有?老身这就去把粥端来。” 卓少华忙道:“这怎么好意思?” 穆嬷嬷道:“少爷和蓝少爷是金兰兄弟,再客气就见外了。”随着话声,三脚两步的走了出去。 卓少华经她这么说了,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过没一会儿,穆嬷嬷果然端着一碗莲子粥走入,放到桌上后,含笑道:“卓少爷趁热吃吧,如果觉得困乏,就在床上再歇一会,这几天田里忙了,老身还得做中午饭去哩。” 卓少华忙道:“婆婆只管请便。”穆嬷嬷退了出去。卓少华确实感到腹中有些饥饿,这就在木椅上坐下,把一碗莲子粥都吃了下去,本来他头脑感到昏沉沉的,这回刚放下碗筷,就觉得眼皮沉重,昏昏欲睡,不加思索走近木床,和衣躺下,就沉沉睡去。 ※※※※※※※※※※※※※※※※※※※※※※※※※※※※※※※※※※※※※※ 这一睡,又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卓少华终于醒了过来,睁开双目,房中已经点上了灯。穆嬷嬷就坐在床沿上,看到他睁开眼来,就点点头含笑道:“孩子,你醒了?”卓少华脑际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觉坐在他面前的老婆婆,十分眼熟,这就点了点头。 穆嬷嬷蔼然问道:“孩子,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还想得起来吗?” 卓少华摇摇头道:“不知道。” 穆嬷嬷笑得更慈祥,又道:“那么你是什么地方的人呢?” 卓少华依然摇着头道:“不知道。” 穆嬷嬷伸出一支枯瘦的手爪,摸着他头顶,流露出怜悯之色,徐徐说道:“可怜的孩子,好,婆婆告诉你,你叫王阿大,从小没爹没娘,是婆婆一手把你扶养大的,婆婆就是你最亲的亲人了,以后你要听婆婆的话,知道么?” 卓少华点着头,好像自己从小真的没爹没娘,婆婆是自己最亲的人,她用手轻轻摸着自己头顶,就使人有温暖的感觉,从心里生出依依孺幕之情。 穆嬷嬷欣然道:“好,你现在可以跟婆婆走了,婆婆带你见小公主。”卓少华点点头,跨下木榻,跟着穆嬷嬷身后,走出农舍,一路奔行,不多一回,便已来至一处镇集之上。 穆嬷嬷领着他走进客店的后进,阶前站着一名青衣使女,一眼看到穆嬷嬷就叫了起来:“小公主,穆嬷嬷回来啦。” 只听里面响起一个娇脆的少女声音叫道:“画眉,你说是什么人来了?” 画眉道:“是穆嬷嬷回来了。” “啊,奶娘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那娇脆的少女声音欣喜的说着,屋里一阵风似的跑出一个紫衣少女来,她秋波般眼光一掠卓少华,看他已经换了一套蓝布衣绔,像个庄稼汉模样,忍不住道:“奶娘,你又把卓……” 穆嬷嬷没待她说出口来,就接着道:“他叫王阿大,是老身一手把他带大,如今年纪不小了,老身才把他带到身边来,也好使唤使唤。” 紫衣少女听得一怔,望望卓少华,埋怨的道:“奶娘,是你给他……” 穆嬷嬷朝她使了一个眼色,拦着道:“王阿大,这是小公主,快来见过了。”卓少华也弄不清楚什么叫「小公主」,他听了穆嬷嬷的话,果然朝紫衣少女抱拳行了一礼,说道:“王阿大见过小公主。” 紫衣少女怜悯的看了他一眼,又忍不住咭的笑出声来,说道:“奶娘,他就跟着咱们走吗?” 穆嬷嬷口中唔了一声道:“暂时没地方好安置他,只好让他跟咱们走了。” 紫衣少女娇红得像苹果般的脸上,不觉绽出了好玩的笑容,接着问道:“王阿大,你愿意跟咱们走么?” 卓少华道:“我要跟婆婆走。” 穆嬷嬷含笑说道:“乖孩子,婆婆是和小公主一起走,以后小公主叫你做什么,你就要听小公主的。” 卓少华道:“小公主要王阿大做什么,王阿大就听小公主的。” “真好玩。”紫衣少女忽然低嗄一声道:“奶娘,他那块玉佩,是不是……” 穆嬷嬷道:“你不许多问,老身这样做也是为你大姐好。” 紫衣少女道:“但大姐她……” 穆嬷嬷道:“她已经去了杭州,咱们这一路上,不会遇上她。”一面朝画眉道:“画眉,你领他到屋里去。” 画眉朝卓少华招招手道:“王阿大,你随我进去。” 卓少华眼睛望着穆嬷嬷说道:“我要跟婆婆进去。” 穆嬷嬷脸上含着慈笑,说道:“她叫画眉,是婆婆要她领你到房里去的,快跟她去吧。”卓少华点点头,果然跟着画眉往里走去。 紫衣少女道:“奶娘,我总觉得这样不太好,万一给大姐知道了,她的脾气……” 穆嬷嬷轻轻地叹了口气,才说道:“老身知道,但你大姐这件事有多糊涂,她现在是总巡身份,三处盟主,都归她调度,她却把城主赐给她的令牌给了这小子,万一给城主知道了,你可知道这事情有多严重?” 紫衣少女道:“那怎么办呢?” 穆嬷嬷道:“所以这件事不能让城主知道,同时也不能告诉你大姐。” 紫衣少女道:“但他是一个人呀,又不是一件东西,可以藏得起来。” 穆嬷嬷道:“所以咱们得赶快上路,把他送回山去。” 紫衣少女噘起小嘴说道:“我们说好要到杭州去玩的。” “我的小公主。”穆嬷嬷道:“当日依老身之意,早就把这小子宰了,是你不许老身杀人,现在又怪老身来了。” 紫衣少女道:“好嘛,那就回去好了。” ※※※※※※※※※※※※※※※※※※※※※※※※※※※※※※※※※※※※※※ 第二天一早,穆嬷嬷、紫衣少女、画眉和卓少华登上了一辆华丽的马车,一路南行。中午赶到衢州。这衢州可是一个大地方,城里街道宽阔,商肆林立。马车在长兴楼门前停了下来,穆嬷嬷领先,画眉挽着紫衣少女登上楼梯,卓少华也跟着上楼。 这时正当午牌时光,座上已有七八成酒客。堂倌一看上来的是一位大小姐,有嬷嬷、丫鬟和一名长随伺候着,只道是过路的官眷,那敢怠慢,立即哈着腰,陪笑道:“婆婆请到这边坐。”抢着走在前面,引到了中间一张空桌上,拉开板凳,说道:“四位请坐。”另外一名堂倌,立时先送上四盏茶来。 先前那名堂倌就哈着腰道:“婆婆、小姐要用什么酒菜?” 穆嬷嬷尖着嗓门道:“不用多问,拣好的酒莱送来就是了。”堂倌连声应是,退了下去。 过没多久,两名堂倌送上酒菜,紫衣少女用筷夹着尝了一些,一面抬头道:“奶娘,这里的菜做得不错呢,你尝尝看。”接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一转,落到卓少华的脸上,娇声道:“王阿大,你也吃呀,不用客气。” 卓少华道:“小公主要我吃,我就吃。”果然举筷大吃起来。 穆嬷嬷正在吃饭之际,耳中忽听右首桌上,有人细声道:“就是她,没错。” 另一个道:“有二十多年没见了,你别看错了人。” 先前那人道:“错不了,就是人老了些,但模样可没什么改变,她从前干拍花门的勾当,经常在江湖上跑,我这双招子还没老花,怎么会看错了人?” 穆嬷嬷听得心中一动,故意装作没有听见,过了一会回头看去,右首桌上,坐着两个老者,少说也已五十出头,只要看他们的神情,一眼就可看出是江湖上人,不觉暗暗哼道:“你们招子倒不瞎,居然认出我老婆子来了。” 吃毕酒菜,穆嬷嬷会过店账,下楼之际,故意经过右首那张桌子朝两人屈指轻弹,一面低声说道:“祸从口出,两位如果要命的话,饭后可去北门外三里一棵大樟树下等侯。”说完,身形一闪,下楼而去。 那两人听得不由一怔,这一瞬间,顿时感到不对,自己背后「魄户穴」似乎被人点了穴道,这「魄户穴」被点,如果六个时辰不解,就会终身残废,非同小可,等到回头之际,穆嬷嬷早巳下楼而去。 这两人原是衢州武馆里的拳师,虽然精通拳脚,究竟只是江湖上的三流脚色,如今被人在不知不觉中点了穴道,心头自是又惊又怕,那里还有心情再吃酒菜,急忙会过酒账,匆匆下楼赶去。赶到北门外三里的大樟树下,只见穆嬷嬷一个人倚树而坐。那两人慌忙神色恭敬的朝穆嬷嬷抱拳行礼,说道:“在下兄弟不知那里开罪了你老人家,如今特地向你老赔罪来的。” 穆嬷嬷嗯了一声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左首一个道:“在下左子超,他是在下结义兄弟林子蔚。” 穆嬷嬷哼道:“通臂双雄,通臂门的哼哈二将。” “不敢。”左子超连连躬身道:“你老夸奖。” 穆嬷嬷冷笑的道:“你们知道老婆子是谁吗?” 林子蔚道:“你老是大名鼎鼎的穆七娘,在下兄弟久仰你老的盛名……”穆嬷嬷口中发出一阵又尖又冷的笑声,直笑得通臂双雄心头不由自主的升起一丝寒意。 穆嬷嬷笑声一歇,冷漠的道:“不错,老婆子确然姓穆,二位既然认出我老婆子来,那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你们自己挑一条吧。” 左子超抱拳道:“你老开恩,请恕在下兄弟不知不罪。” “废话。”穆嫂嫂道:“老婆子若不是为了你们两个认出老婆子来,我吃饱了有这么多的闲工夫和你们穷磨菇,眼前你们只有一生一死两条路,让你们自己去选择,看你们选择生,还是选择死?”通臂双雄听得脸色为之一变。 左子超道:“蚂蚁尚且偷生,在下兄弟自然不会选择死路,只不知选择生路,又该当如何?” “问得好。”穆嬷嬷冷森一笑道:“求生很简单。”她伸手入怀,摸出两颗黄色药丸,摊在鸟爪般的掌心,徐徐说道:“你们一人一颗把这药丸吞下,就可无事。” 林子蔚看了她掌心的药丸一眼,问道:“服了你老这药丸,不知会有何结果?” 穆嬷嬷一阵桀桀尖笑,说道:“没什么,不过可以使你们忘记老婆子,忘记烦恼,也忘记过去的一切。” 左子超勃然变色道:“这么一来,当真生不如死了。” 穆嬷嬷道:“但你们毕竟可以活下去了。” 林子蔚道:“你就是因为咱们认识你,所以要逼着咱们吞服你的药九么?” “不错。“穆嬷嬷道:“凡是认识老婆子的人,不死就得忘记一切。” 左子超大笑一声:“穆七娘,你手段未免太毒辣了。” 穆嬷嬷已经缓缓站了起来,厉声道:“就凭你这声穆七娘,就已经该死了,你们到底服不服老婆子的「无忧丹」?”左子超、林子蔚二人同时倏地后退一步。 左子超大喝道:“穆七娘,咱们兄弟不甘束手就缚,你有多大能耐,那就使出来吧。” “好。”穆嬷嬷右手把两颗药丸收入怀中,狞笑道:“不到黄河心不死,现在你们已经选择了死亡,再求吞服‘无忧丹’我老婆子也不会答应了。”随着话声,身形有如鬼魅一般,快得令人目不暇接,就已经欺到两人身边,鸟爪般五指正待抓出。 “且慢。”有人朗喝一声,一道人影比穆嬷嬷不知快了多少,在穆嬷嬷欺近两人之际,耳中才听到喝声,面前已经多了一个人。 穆嬷嬷心头暗暗一惊,她欺来得快,退得也十分快速,一下又晃身退到了她原来站立的地方,定睛看去,通臂双雄面前,果然多了一个身穿蓝布大卦,头上披散着乱蓬蓬长发,左腿已跛的怪老头。只见他双目射出炯炯亮光,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 穆嬷嬷心中暗道:“此人好快的身法。”一面冷冷的道:“你是什么人?替他们挡横?” 跛足怪人没有理她,只是沉声道:“你就是二十年前人称拍花娘的穆七娘吗?” 穆嬷嬷道:“你问老身昔年名号作甚?” 跛足怪人道:“这么说,你果然是拍花娘穆七娘了。” 穆嬷嬷道:“老身用不着改名换姓。” “那很好。”跛足怪人点点头道:“老夫正在到处找你,今天总算给老夫找到了。”他敢情是路过此地,听到左子超那一声大喝才赶过来的。 穆嬷嬷平日见多识广,但对这个跛足怪人,却从未听人说过,不觉冷哼道:“阁下找我老婆子有什么事?” 跛足怪人道:“二十年前,你可是经常在苏浙赣皖这几个省份走动?” 穆嬷嬷沉声道:“不错。” 跛足怪人道:“那么老夫要问你,十八年前的四月里,你可曾从五龙山下一个姓曾的收生婆那里抱走一个女婴?那女婴左眉梢有一颗朱痣,你把她卖到那里去了?” 穆嬷嬷心头猛然一惊,暗道:“他说的女婴,岂非正是小公主?自己也因小公主的关系,才能投到城主手下,这人不知究竟是何路数?但不管他是什么人,他既然追查小公主的下落,这人断不能留他活口。”她心头杀机一起,顿时沉声道:“老身不知道。” 跛足怪人是何等人?她听了自己的话,先是脸有吃惊之色,继而目中隐露杀机,如何瞒得过他?闻言嘿然道:“老夫要知道的事,穆七娘,你还是好好答我所问,据实说来,非说不可。” 穆嬷嬷厉笑道:“你最好去问阎老五……”倏然双手齐发,十根鸟爪般的手指,迅捷无伦朝跛足怪人双肩抓下。 她看出跛足怪人方才飞落的身法,身手极高,才双手同发,这一抓,就算你是铁打身子,琵琶骨也非被抓穿不可,一等一的高手,也无法抗拒。但就在穆嬷嬷出手之际,跛足怪人突然沉喝一声:“无知鼠辈。”大袖一挥,发出一股无形的劲气,把穆嬷嬷一个人凭空摔出去三丈开外,还在草丛中一连翻了几个滚儿。 这下真把通臂双雄看得目瞪口呆,连忙翻身拜倒下去,口中说道:“多承老前辈相救……” 跛足怪人哼道:“起来,起来,老夫不喜俗套,唔,你们两个去把那穆七娘给老夫押过来,老夫还有话问她。” 通臂双雄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二人异口同声,躬身道:“在下兄弟被穆七娘点了「魄户穴」,还请老前辈赐予解穴。” 跛足怪人左手大袖朝两人肩头一拂,喝道:“好了,还不快去把她押过来?”通臂双雄但觉身躯轻微一震,被制穴道果然顿觉松动,心头不禁大喜,口中没命应着「是」,双双扑身而起,朝草丛中掠去,接连几个起落,扑到穆嬷嬷跌落之处,找了一阵之后,竟然没找到穆嬷嬷的影子。 这里草长不到半人来高,以二人的目力,设若有人蹲伏在草丛中,决难逃得过他们的眼睛,但方圆十余丈之内,确实没有人迹。左子超直起身,叫道:“老前辈,这里找不到穆七娘的踪影。” 跛足怪人奇道:“她会逃到那里去了?”双足一顿人如大鹏凌空,飞扑过来,双目神光如电,朝草丛中扫过,口中不觉「咦」了一声道:“没想到她居然还会魔教的「木石潜踪」,连老夫都被她瞒过去。” “好,你们跟老夫来。”跛足怪人身形又凌空飞了回去,落到大樟树之下,通臂双雄如奉圣旨一般,赶紧跟着过去。 跛足怪人目光一掠二人,问道:“你们二人,如何会和穆七娘在此遇上的?”左子超就把自己二人如何在酒楼遇上穆七娘,如何被点穴道,约自己到这里来,详细说了一遍。 跛足怪人道:“你们看到她一共有四个人同行?” “是的。”林子蔚道:“她们同乘一辆华丽马车,目标很显著,很容易找得到她。” “很好。”跛足怪人点点头道:“老夫这就找她去。” 左子超道:“老前辈,在下兄弟和穆七娘结下梁子,能否追随老前辈左右,以供驱策?” 林子蔚也道:“是啊,老前辈有什么事,在下兄弟武功虽然不济,但可以给老前辈跑跑腿。” “哈哈,你们两个跟得上老夫么?”跛足怪人话声一落,看了二人一眼,忽然点点头道:“也好,你们日落之前,就在长兴楼上等候老夫。”身形扑起,去势如箭,转瞬就消失不见,通臂双雄几乎像是遇上了飞仙剑侠一般,目送跛足怪人远去,满心欢喜的回城中而去。 ※※※※※※※※※※※※※※※※※※※※※※※※※※※※※※※※※※※※※※ 由衢州向西通往江山的大路,再往西通向江西的玉山和土杭,往北通向仙霞岭,是入闽的大道,所以这条路上,车马络绎,行旅不绝。 这是未牌时光,一辆华丽的马车,刚驰过后溪街,江山县巍峨的城墙,矗立在郊原上,已经远远在望。就在这一时候,只见一道人影,好像天马行空一般,凌空飞掠而来,泻落在华丽马车前面,口中像焦雷般大喝一声:“还不给我停住?”这声大喝,有如晴天霹雳,只要在十丈以内的人,都会被震得耳朵嗡嗡狂鸣。 这辆华丽马车正在鸾铃齐鸣,急驰之中,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喝,吓得马匹希聿聿人立而起,差幸驾车的是个老经验,心头虽然吃一惊,但却极为沉着,而且反应也极快,立即一下勒住马头,轻轻带转,一时铃声、马啸和车轮拖地之声,交杂的响成一片。马车终于停了下来,驾车的才看清车前面飞落下来的那人,是个身穿蓝大卦、长发披肩,连鬓花白胡子的跛足怪人。 驾车的脸上现出畏惧神色,期期艾艾的道:“你老……” 跛足怪人喝道:“穆七娘,你给老夫出来。”喝声中,右手一探,撩起了车窗。 车厢内这一撩,那有穆七娘?但他却发现了另外一个人。那是身穿布衣裤的少年,神情呆板、目光滞钝的卓少华,怔怔的望着自己,不言不动。跛足怪人目光一注,口中不禁「咦」了一声,问道:“小兄弟,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卓少华依然坐着不动,楞楞的道:“我不叫小兄弟,我叫王阿大。” “王阿大?”跛足怪人奇道:“你明明是小兄弟卓少华,怎么会是王阿大呢?” 卓少华听到他说出「卓少华」三字,觉得十分耳熟,摇摇头道:“我叫王阿大,不是卓少华,哦,卓少华这人我好像听过,好像和我好熟……” 跛足怪人看他神情,不由得双目精光暴射,怒声道:“好个穆七娘,她胆敢害我小兄弟。”一面朝卓少华招手道:“小兄弟,你快出来,你是被穆七娘迷失了神智。” 卓少华坐着没动摇摇头道:“我不出来,婆婆叫我坐在车里的,我不出来。” 跛足怪人知他受了穆七娘的蛊惑,一伸手把卓少华从车厢中抓了出来,喝道:“小兄弟,你跟我找穆七娘去,这老妖妇,老夫非一掌劈死她不可。” 卓少华大声叫道:“我不去,婆婆叫我坐在车里的,我很乖,要听婆婆的话,婆婆没叫我出来,我不可以出来的。” 跛足怪人不让他多嚷,抬手点了他穴道,转身朝驾车的喝道:“快说,穆七娘到那里去了?” 驾车的早已吓黄了脸,结结巴巴的道:“小的不知道,这车是一位奶娘雇的,她和小姐从衢州酒楼下来,就没坐小的车子,要小的送这位管家到江山县去,小的不认识穆七娘。” 跛足怪人看他不像说谎,问道:“那个奶娘和小姐是在什么地方雇你车子的?” 驾车的道:“金华,当地车行里原本有很多车子,但她因小的这一辆比较新,她来雇的时候,说是小姐要出门,指定要小的这一辆,还加了小的五钱银子……” 跛足怪人本来怀疑这辆华丽马车的来历,如今经他这一说,金华是个大地方,车行里当然会有华丽的新车,何况穆七娘同行果然有一位小姐,指定要坐他新车,也颇合情理,再看驾车的人又不像会武的人,心中倒也相信,接着问道:“她们从衢州酒楼下来,可曾听说要去那里么?” 驾车的道:“没有,那奶娘下来的时候,只匆勿交代小的把这位管家送到江山城里去,旁的都没有说。 跛足怪人看看也问不出什么来,口中哼了一声,一手挟起卓少华,双足一顿,一道人影便自腾空掠起,快得如同浮矢掠空一般,激射而去。这时路上已经有不少人停下来看热闹,这时看到跛足怪人挟着一人会飞,不由吓得目瞪口呆,还当遇上了李铁拐。 驾车的眼看跛足怪人腾空飞去,挺了挺毡帽帽檐,目中飞过一丝笑意暗忖道:“穆嬷嬷教我这套说词,果然把他骗走了。”一面赶紧一抖缰绳,长鞭在空中挥得「劈拍」作响,驾起马车,像风驰电卷般朝仙霞岭方向绝尘而去。他外号原本叫做何老实,外表老实得似乎连话都说不出来,是以连跛足怪人这等江湖经验老到的人也受了他的骗。 跛足怪人挟着卓少华,回到衢州城,走上长兴楼,通臂双雄左子超、林子蔚早巳坐在那里等候,一眼看到跛足怪人挟着卓少华走上楼来,立即站起身,迎了过来。左子超道:“老前辈,追上那辆马车了么?” 跛足怪人走到桌边放下卓少华,一面说道:“马车追到了,但没找到穆七娘,她可能还在城里。” 林子蔚问道:“老前辈,这人是谁?” 跛足怪人道:“他是我小兄弟。” 通臂双雄吃了一惊,异口同声的道:“他是老前辈的小兄弟?” 这时酒楼上没什么酒客,通臂双雄又是衢州城中响当当的人物,是以店伙十分巴结,不待吩咐,送上两盏茶来。跛足怪人道:“这里不是谈话之所,这小兄弟中了穆七娘的迷魂药物,老夫之意,先找个客栈,把小兄弟安顿下来,你们二位对城中情形较熟,就麻烦你们去查一查穆七娘是否还在衢州?” 左子超道:“这个容易,在下立时要人去查明穆七娘的行踪,林贤弟,你陪老前辈到信安客栈去,城里的客店有三四家,但以信安客栈最好,房间宽敞,环境幽静。” 跛足怪人点点头道:“也好,咱们那就走吧。” 左子超道:“在下那就先走一步,一有消息,自会到信安客栈去禀报考前辈的。”当先匆匆下楼而去。 林子蔚也就陪同跛足怪人挟起卓少侠,来至信安客栈,吩咐掌拒,要一间上房。掌柜的连连应是,亲自陪着林子蔚和跛足怪人到后进上房,推开房门,请二人入内,店伙紧跟着送来香茗。 跛足怪人放下卓少华,举手轻轻一拂,解开了他的穴道。卓少华目光一动,奇道:“咦,我怎么会到这里来了呢?” 跛足怪人含笑道:“小兄弟,是老哥哥把你救来的。” 卓少华摇摇头道:“我不叫小兄弟,我叫王阿大。” 跛足怪人知他心智被迷,只得顺着他道:“对,你是王阿大,但也是我的小兄弟。” 卓少华道:“婆婆呢?她怎么没来?还有小公主,画眉,都到那里去了呢?” “小公主,不知道这小公主是谁?”跛足怪人心中暗自沉思,一面依然含笑道:“婆婆要你一个人坐在车子里不放心,她有事去了,要我把你接来的,我是你老哥哥,你和我在一起,婆婆自然放心的了。” 卓少华摇摇头道:“婆婆说,要我跟着她的。” 跛足怪人站到他面前,说道:“我是你老哥哥,你怎么忘了?你想想看,从前是不是见过我?” 卓少华看着跛足怪人,说道:“你……好像是很熟,好像是见过的,但我想不起来了。” 跛足怪人笑着说道:“这就对了,我是你老哥哥,没错吧?你先在这里住下来,婆婆过几天就会回来了。” 卓少华点点头道:“我会听老哥哥的话。”刚说到这里,左子超已经匆匆走入,拱着手道:“老前辈,在下已经调查清楚了。” 跛足怪人间道:“这婆娘躲在那里?” 左子超道:“穆七娘已经离开衢州了。” 跛足怪人道:“她去了那里?” 左子超道:“她们在长兴楼用过午餐,就乘原来的马车走的,据长兴楼的伙计说,那辆马车,是他们自己的车子,驾车的叫做何老实,车子是出北门去的。” 跛足怪人听得一呆,不禁大笑道:“老夫走了一辈子江湖,居然还会受人之骗,好个贼婆娘,老夫决饶不了你。”接着看了通臂双雄一眼,点了点头道:“你们两个总算替老夫办了一件事,老夫无以为赠,想授你们一招手法,只要不遇上一等一的高手,就足可自保,你们可愿意么?” 左子超道:“在下兄弟愿意追随老前辈左右。” 跛足怪人道:“老夫居无定处,四海为家,你们如何跟随老夫,这样吧,老夫传你们一招手法,勤加练习,有事老夫自会通知你们的。” 林子蔚道:“在下兄弟还不知道老前辈的名号,不知老前辈可否见示?” 跛足怪人微微一笑道:“老夫名号,你们还是不知道的好,这样吧,你们叫我飞跛子好了。”说完就把一招手法,传给了两人,要两人在房内演练了几遍,又把如何使劲,如何变化,详加解说,直等两人完全领悟,才朝卓少华道:“小兄弟,咱们该走了。” 卓少华道:“老哥哥,你是找婆婆去么?” 飞跛子含笑道:“不错,老哥哥正是陪你找婆婆去。”说罢,带着卓少华离店。通臂双雄一直送出西门,才行别过。 ※※※※※※※※※※※※※※※※※※※※※※※※※※※※※※※※※※※※※※ 飞跛子领着卓少华一路西行,这天赶到绩溪,忽然发现有人跟踪。飞跛子自然不会去理睬他们,就在大街上找了一家客店落脚,第二天刚出西门走了不过三里来路,后面就有三匹马跟着驰了下来。这里已是接近黄山山脉,峰峦起伏人迹不多,那三个马上汉子同时一跃下马,为首汉子洪声喝道:“喂,朋友,你慢点走。” 飞跛子早就看到了,故作不知,脚下一停,回头问道:“你们是跟谁在说话?” 他这一停,另外两个汉子已经一左一右窜了上来,左边汉子道:“是咱们骆五爷叫你站住。” 飞跛子冷冷的道:“老夫不认识你们什么五爷六爷的,他有什么事,自己不会对我说么?” 那骆五爷是个二十五六岁的汉子、中等身材,生得颇为精干,闻言举步走了上来,神色倨傲的道:“朋友到那里去?” 飞跛子冷然道:“老夫爱到那里去,就到那里去,你管得着么?” 左边汉子喝道:“咱们骆五爷好言相问,你倒顶撞起咱们五爷来了?” 飞跛子望望他,口中哦了一声道:“昨天一路跟着老夫的,就是你吧?老夫五十年没在江湖走动,你们这批鼠辈,都长出毛来了?哈哈,老夫也懒得和你们噜嗦,有什么话,快说吧。” 骆五爷口中哼了一声,伸手一指卓少华道:“他是朋友什么人?” 飞跛子道:“他是老夫的小兄弟,怎么,他犯了你们什么了?” 骆五爷道:“你小兄弟叫什么名字?” 卓少华接口道:“我叫王阿大。” 骆五爷道:“我在问他。” 飞跛子道:“我小兄弟说了也是一样。” 骆五爷冷笑道:“他只怕不叫王阿大吧?” 飞跛子道:“老夫的小兄弟,叫什么碍你什么事?” 骆五爷大笑道:“他是江南武林盟主的公子卓少华,朋友现在明白了吧?朋友招子应该放亮一点,拍花拍到江南武林盟主公子的身上,阁下这份胆子,也够大了。” 飞跛子听得又好气,又好笑,他居然把自己当作了拍花党,一面沉笑道:“老夫拍了谁的公子,阁下最好少管闲事。” 骆五爷听得气往上冲,大喝一声道:“安徽境内,不准你们随便进入,你拐了盟主公子,居然还敢口出狂言,你乖乖跟我回去,听候处置吧。” “哦。”飞跛子听出来了,口中哦了一声,点点头道:“你是徽帮的人?” 左首汉子道:“你知道就好。” 飞跛子狂笑一声道:“你们徽帮上一代龙头老大鲁锦棠,见了老夫还规规矩矩的称我一声前辈,有什么事,你们叫冯子材到这里来见我。” 骆五爷听得陡然浓眉一竖,大声喝道:“好个狂妄之徒,今天不给你一点厉害,你把咱们徽帮看扁了。”挥手一拳,朝飞跛子迎面击来。 飞跛子连身子也没动一下,骆五爷这一拳就落了空,一面呵呵大笑道:“你们徽帮这几式三脚猫,还是从少林寺剽窃来的,也在老夫面前撤起野来?老夫和你这小辈动手,岂不辱没了老夫的名头,老夫也不难为你,快些回去吧。” 在他说话之时,骆五爷双拳如风,已经接连发出了四招五拳。怪也就怪在这里,任你拳势如何凌厉快速,人家明明站着没动,就是一拳也打不到对方身上,不是偏左,就是偏右,就这么毫厘之差,记记都落了空。 骆五爷一张脸气得通红,怒声道:“这厮会妖法,你们还不给我上?”喝声中,「呛」的一声,撤出一柄雁翎刀来。他这一喝,左右两个汉子也同时撤出了单刀,正待夹击而上。 “且慢。”飞跛子已是不耐,朝右首汉子一伸手道:“把刀拿来。” 右首汉子还当他要夺自己单刀,正待后退,但觉一股极大的吸力传了过来,不但没往后退,反而不由自主的朝前跨出去了一步,好像就把单刀送过去的一般,飞跛子五指抓住了刀尖,接了过去。骆五爷和左边汉子看出情形不对,更不打话,两柄刀刀光一闪,朝飞跛子夹击过去,一个直削对方执刀右腕,一个使了一记「老树盘根」,横扫对方双脚。 飞跛子喝道:“老夫叫你们慢点出手,你们听见了没有?”左手一抄,把两人单刀一起夺了过来,往地上一掷。 骆五爷和左边汉子连人家如何出手都没有看清,但觉手腕一震,单刀已经到了人家手上。不,「挡」「挡」两声,刀已被掷在地上。飞跛子也没有出手,只是微微一笑道:“老夫只是要你们见识见识,这些无钢白铁刀,只能对付江湖道上三流脚色,如何伤得了老夫?你们看清楚了。”他居然把三人手中的钢刀,说成了无钢白铁刀。 只见在他话声一落,右手执着钢刀,左手食指搭着中指,轻轻往刀尖上弹去,但听「铮」的一声,一点刀尖,应指飞出,简直比飞镖速度还快,又是「嗒」的一声,一下没入一丈外一棵树身之中。飞跛子手指一连弹了三下,三人只听到铮铮铮三声,又有三片刀锋,化作三点寒星,「嗒」「嗒」「嗒」一齐钉入了树身。 飞跛子把手中断刀掷到地上,呵呵一笑道:“你们现在相信了吧?”回身朝卓少华道:“小兄弟,咱们走。”说完,拉着卓少华的手,转身就定。 这下直把徽帮老五的骆五爷看得大惊失色,眼看飞跛子转身就走,忍不住道:“朋友这份功夫,着实惊人,足见高明,总该留个万儿再走吧?” 飞跛子连头也没回,哼了一声道:“凭你这点道行,还不配问老夫的名号。”人影已经去远了,但话声从远处传来,却似当面说话一般。 骆五爷知道自己比人家相去奚啻天壤?不但不是人家对手,连对方姓名都一无所知,只好狠狠的哼了一声,弯下腰从地上拾起那柄被飞跛子用指力弹断的单刀,一面回头道:“咱们快走。”三入迅速的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 快近午牌时光,飞跛子领着卓少华已经走到黄山东麓的古竹溪。这是一个小村落,竹篱茅舍,沿着溪流而居,桃花流水,鸡犬相闻,不啻世外桃源。飞跛子沿着一条石子小径,一直走到绿杨深处,才见一道土垣,围着一个砖砌的墙门,两扇黑色木门只是虚掩着,门左悬一方长形木牌,上书:「柯氏医庐」四个大字。 飞跛子领着卓少华推门而入,越过一片小小的药圃,跨上石阶,敞开着两扇堂门。堂门相当宽敞,中间挂一幅严子陵垂钓图,两边悬一副对联,却是屋主人柯千灵自己写的:“读书倦后读画,学剑不成学医。” 一张八仙桌上,放着文房四宝,左上首放一把太师椅,就是柯千灵的医桌了,对面靠壁处,一排放着十把椅子,是给病家坐的了。堂屋里就是这么简单,这就是名闻大江南北,被誉为神医的柯千灵的医庐了。柯千灵有一个规矩,每天只看十个病人,第十一个,就算天王老子,堆金如山,他也不看,现在就是他不看的时候。 因为每天只看十个人,病家就得赶早来排队,现在日头已经快直了,他病早就看完了,病家也早就散去。现在正是柯千灵读书的时候。飞跛子还没跨进堂屋,就听到有人朗朗高吟着:“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者,三年饥走荒山道,长安卿相多少年,富贵应须致身早…… 飞跛子一脚踏进门槛,大声问道:“柯先生在家么。” 那人吟声一停,应道:“不在家。”接着又吟了下去:“山中儒生旧相识,但话夙昔伤怀抱,鸣呼七歌兮悄终曲,仰视……” 飞跛子洪笑道:“不用念诗了,你不就是柯先生么。” 那人底下的句子,被他打断了,不觉气道:“告诉你不在,就是不在。”读书吟诗,当然是在书房里了。在他说话之时,飞跛子已经一下闯进他的书房来了。 【第五章】绝顶练功 书房,也就是左厢房,地方不算很大,倒也拾掇得窗明几净,玉轴牙签,堆放着不少经史子集。一个五十出头相貌白净的老者,一手把卷,坐在东首窗,高声吟哦,一眼看到飞跛子,不觉站了起来,愤然道:“你这人怎么搅的,我告诉你柯千灵不在,你还闯进来作甚?” 飞跛子已经走到他面前,微微一笑道:“柯先生不在,那么你是什么人呢?” 白净脸老者道:“我是他弟弟。” 飞跛子点点头道:“我知道。” 白净脸老老道:“那就请吧。” 飞跛子微笑道:“我提一个人,贤昆仲应该知道。” 白净脸老者道:“什么人?” 飞跛子道:“我要写出来,你才会认识。”说完,走近书案,取起笔来,在掌心写了三个字,望白净脸老者面前送去。 白净脸老者一看,立即改容说:“老哥写的乃是在下兄弟的恩公,在下自然认得了。” “那好。”飞跛子倏地伸手从身边取出一支金熠熠的金笛,放到书案之上,说道:“贤昆仲既然认得我掌中三字,那该认得这支金笛了?” 白净脸老者一眼看到金笛,不由得一呆,目光抬处,惊疑的道:“老哥是……” 飞跛子不待他说完,已把金笛收了起来,一指身后卓少华,说道:“我是奉这金笛的主人之命,护送这位小兄弟来的,他中了人家迷魂药,要请柯先生给他诊治。” 白净脸老者「啊」了一声,立即拱拱手,陪笑道:“老哥多多原谅,在下不知是恩公要你来的,方才实在失敬之至,实不相瞒,在下就是柯千灵……” 飞跛子谈淡一笑道:“柯先生不用说了,我早就知道你是柯先生了,柯先生还是快请给这位小兄弟诊治吧。” “是,是。”柯千灵连连应「是」道:“恩公之命,在下自无不遵之理,这位小兄弟请坐下来,在下这就替你先诊诊脉看。”卓少华心中浑浑噩噩,听了飞跛子的话,果然依言在书案边上坐下。 柯千灵伸出三个指头,搭在卓少华脉门之上,缓缓闭上了眼睛。飞跛子忽然听到门口有几个人的脚步声,行了进来。接着有人大声问道:“柯兄在家么?”随着只见已有四个人从中间堂屋往书房走来。 这四人当前一个头戴瓜皮帽,身穿长袍马褂,脸色黝黑如土,嘴上留着两撇八字胡子,掌心滴溜溜盘着两颗铁弹子的,正是雄霸安徽的徽帮龙头冯子材。他身后中等身材,脸如淡金的是九华剑派的刘寄生,第三个花白头发,身材高大的是淮南鹰爪门的雷东平。最后一个则是徽帮老五骆五爷。 骆五爷一眼看到飞跛子,立即趋上一步,附着刘寄生耳朵,低低说道:“老大,就是那厮。” 飞跛子已经大声喝道:“你给我站住。”这一声大喝,听到刚走近书房的四人耳中,就好像骤闻晴空霹雳一般,大家不由得蓦吃一惊,一齐停下步来,心中各自骇然道:“此人好深厚的内力。” 冯子材双手抱拳,望着飞跛子,问道:“老哥何方高人?劫持卓盟主公子……” 飞跛子沉哼一声道:“你就是冯子材?” 冯子材方才已经听骆老五报告过,这劫持卓盟主公子的人口气甚是托大,因此对他直呼自己姓名,也就不以为意,依然和声说道:“在下正是冯某。” 飞跛子道:“你是鲁锦棠的什么人?” 这回飞跛子提到他师傅的名号,冯子材不觉肃容拱手道:“老哥说的乃是先师。” 飞跛子哼了一声道:“你称呼老夫什么?老哥?” 冯子材也是五十开外的人,他这句话,听得不禁有气,心想:“看你年岁,和我也相差无几,口气也未免太狂了。”一面嘿然笑道:“冯某在江湖上也走了半辈子了,阁下似乎面生得很,不知大号如何称呼?” “老夫足足已有五十年没在江湖走动了。”飞跛子大笑一声道:“当年鲁锦棠见了老夫,还规规矩矩的称我一声前辈呢,你这声老哥,老夫实在有些当不起。” 冯子材脸色微变,心中自然不信,但依然抱拳道:“所以冯某要请问阁下的大号。” 飞跛子微微一笑道:“你没看到老夫跛了一足了,老夫的名号就叫飞跛子。” “飞跛子?”几个人心里都在暗自思索:“江湖前辈人物中,并无飞跛子这样一号人物?” 这时柯千灵已经缓缓睁开眼来,说道:“这位小弟六脉平和,并无迷失神智的脉徵,如说中了人家迷魂药,在下惭愧实在诊不出来。” 飞跛子攒攒眉道:“先生真的诊不出脉象来么?” 柯千灵道:“老哥是恩公指示来的,在下怎敢不尽力而诊,但方才细诊这位小哥脉象,实在并无半点迷失神志之兆……” “这就奇了。”飞跛子道:“我小兄弟确实是中了拍花门穆七娘的迷魂药,神志迷失,不复记忆从前之事。” 他这话听得冯子材、刘寄生、雷东平三人暗自一怔,心想:“拍花门穆七娘已有二十年不曾听人说起了,盟主公子怎会中了穆七娘的迷魂药呢?” 柯千灵想了想才道:“这只有一种可能,拍花门另有秘传的独门药方,非他们独门解药不解,在下实在无能为力。” 飞跛子点头道:“多谢指点,那就算了,老夫自会找穆七娘这妖婆去的。” 柯千灵一脸惧是歉疚之色,拱手道:“柯某才浅识疏,万分愧对恩公,还望你老哥代为转言,柯某真是惭愧。” 飞跛子爽朗一笑道:“柯先生也不必介意。”一面望卓少华道:“小兄弟,咱们走。” 刘寄生道:“朋友口发狂言,就凭几句狂言,可以唬得住人,那就未免太小看安徽这个地方了。”他是九华剑派的掌门人,九华剑派虽然不在四大门派之内,但在江南却是首屈一指的门派。 飞跛子双目精光电射,看了他们四人一眼,冷然道:“你们要待如问?” 雷东平道:“这位小兄弟是江南盟主的公子,他即使神志被迷,也毋需阁下操心,阁下最好把他留下,自有咱们会护送他前去六合的。” 飞跛子道:“我这小兄弟被穆七娘迷失神志,你们都不曾过问,老夫把他从穆七娘手中救出来了,你们就要老夫把人留下,老夫不妨问你们一句,你们找得到穆七娘么?” 刘寄生道:“方才雷老哥已说得很清楚了,卓盟主的公子,被人迷失神志,自有在下等人护送他回转六合,卓盟主自有办法找得到穆七娘,毋须阁下操心了。” 飞跛子点头道:“你们说的也是,如果换了旁人,老夫确实不愿多事,但他乃是老夫的小兄弟,老夫焉得不管?” 雷东平道:“卓公子怎么会是阁下的小兄弟吧?” “小兄弟,就是小兄弟。”飞跛子道:“这个尔等就不必多问了。” 刘寄生道:“咱们一定要问呢?“ 飞跛子大笑一声道:“就凭你们几个,只怕还不配问。” 柯千灵看看大家越说越僵,不由急得身内沁出汗来,连连打拱作揖,说道:“刘掌门人、冯老哥、雷老哥,这位老哥是在下一位救命恩公指点来的,三位请看在柯某区区薄面上,就高抬贵手,让这位老哥走吧。” 刘寄生道:“柯兄说那里话来,咱们只希望他把卓盟主的公子留下,并无不让他走的意思。” 飞跛子大笑道:“说得好,老夫几十年来走遍天下,普天之下还没有半个人敢说不让老夫走的,你们能把老夫留下,小兄弟自然也留下了。” 柯千灵心头大急.心想:“你还不知道这三位的厉害,以一敌三,岂不先吃了眼前亏?”一面连连拱手道:“老哥的小兄弟,既是卓盟主的令郎,由刘掌门人、冯老哥、雷老哥三位护送,你老哥也大可放心,何况卓盟主领袖江南,要找拍花门的穆七娘,自然也比你老哥方便多了,依在下之见……” 飞跛子不让他说下去,大笑道:“这个与先生无干,大概他们几个这些年来,关起大门称好汉,没栽过筋斗,想在老夫面前路一手呢。这样也好,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让他们见识见识,天下之大代有奇人,他们这点三脚猫,要在江湖上称雄,还早着哩。” 刘寄生浓眉倏聚,大喝一声:“好狂妄的口气,咱们今天倒要看看阁下究竟是怎么一个奇人?” 柯千灵急道:“刘掌门,这位老哥他是……” 飞跛子突然双目一瞪,喝道:“柯先生,你忘了昔年的话,指点老夫前来之人,不愿人家提他名号么?” 柯千灵又是一惊,连声应道:“是,是,在下没有忘记。” 雷东平年已七旬,火性也最大,嘿然道:“就算他是紫禁城皇帝老子派来的钦差,雷某也非要领教领教他的绝艺不可。” 冯子材平日为人世故圆滑,他对飞跛子这人,有莫测高深之感,因此不想得罪了他,但此刻经刘寄生、雷东平两人逼着飞跛子把卓少华留下,而且今日之局眼看非动手不可。他究是徽帮的龙头老大,徽帮在江南,可以说是第一大帮,不能一味示弱,这就一手盘着铁弹,徐徐说道:“阁下把咱们都看成了三脚猫,冯某不才,自然也要挨上一脚,看看阁下到底是几脚猫,这样吧,这里是柯兄的医庐,咱们不能有扰人家清居,咱们就在外面候教吧。”说到这里,望刘寄生、雷东平二人拱拱手道:“刘兄、雷兄请。”刘寄生、雷东平也不多说,回身退出屋去。 飞跛子望柯千灵一拱手道:“惊扰柯先生了,告辞。”领着卓少华走出柯氏医庐,冯子材等三人已经品字形站在大门前一片空地上相候。 雷东平当先跨上一步,沉声道:“雷东平先要向阁下领教。” 飞跛子目光一瞥,冷冷说道:“你们三个最好一起上。” “不用。”雷东平怒吼一声道:“阁下有多少本领,尽管使来,雷某接不下来,就自绝于此。” 飞跛子大笑道:“那你就自绝算了。” 雷东平听得更是怒不可遏,双目暴瞪,大喝一声:“匹夫,先接雷某一掌。”右掌一举,凌空一掌望飞跛子迎面拍出。 飞跛子听到他口中喝出「匹夫」二字,不由得脸上怒容陡现,沉喝道:“老夫本无伤人之意,这是你犯我禁忌,可怪不得老夫了。”右手宽大衣袖,随着喝声,猛地拂出。 鹰爪门以外功见长,「大力鹰爪功」在武林是外功中最凌厉的重手法。雷东平乃是鹰爪门的名宿,浸淫「大力鹰爪功」已有六十年之久,当真炉火纯青,这一记掌力一吐便如一道无形巨斧,凌空劈来,势道之强,无与伦比,就在飞跛子说话之时,掌力已撞到他身前。 但忽然之间,掌力好像被什么东西挡得一挡,在飞跛子身前滞下来,直等他宽大衣袖往前拂出,两股内劲才乍作交接。这一接,雷东平一个高大身躯,就像被人猛力推了一把,闷哼一声,脚下连连后退了三四步,还站立不住,砰然一声,重重的摔倒地上,口中鲜血狂喷,有如泉涌。冯子材、刘寄生想不到飞跛子只不过大袖一挥,居然有此威力,心头不禁狂骇,正待赶过去施救。 “站住。”飞跛子断喝一声,接着道:“这老小子出口伤人,犯我禁忌,本是死数,但老夫已有多年不曾杀人,姑且饶他一死,你们过去作甚?他这口逆血,不喷出来,这条老命就保不住,这是老夫给予薄惩,要他好好在家休养四十九天,自可复原。” 冯子材举目看去,雷东平喷出逆血果然已经止住,只是一个人委顿在地,不住的喘息,像是大病初愈,一张本来红润的脸上,也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显然是伤得极重,听飞跛子的口气,他一条命总算保住了。 他从飞跛子的种种言行上,突然间想到了一个人,「飞跛子」,那人的外号上不是也有一个「飞」字么?自己从师之时,曾听师傅说起过,而且师傅也确实要尊称他一声「前辈」,只是此人如论年岁,差不多业已九旬开外,而眼前这飞跛子,看去还不到六旬,似乎又有些不像。他心头只是思索着飞跛子的来历,没有作声。 刘寄生自然被他方才这一手给震慑住了,暗自忖道:“自己九华派剑法,虽然精妙,但如论功力,自己和雷东平大概也只在伯仲之间,他一记衣袖,就把雷东平击成重伤,若要取自己等人性命,确实也易如反掌了。”这一想,也就气馁下来,怔立当场,作声不得。 飞跛子目光如电,扫了两人一眼,挥挥手,冷然道:“你们扶走吧,老夫也不想多伤人,老夫说过,就凭你们几个,走走江湖自无不可,若是遇上像老夫这样的人,你们就差得远了。”说完,一手拉着卓少华,说道:“小兄弟,咱们该走了。”冯子材、刘寄生这回可没敢再吭一声,望着飞跛子和卓少华两条人影远去。 冯子材轻轻叹了口气道:“刘兄,咱们在江湖上混了大半辈子,这回真是栽到家了。” 刘寄生摸着黑须,沉吟道:“飞跛子,这名字从来也没有人说过,岂不奇怪?” “飞跛子,当然不会是他真正的名号了。”冯子材道:“兄弟倒想到了一个人,只不知是不是他?” 刘寄生道:“冯兄想到了谁?”冯子材忽然压低声音,悄悄说了四个字。刘寄生听得脸色大变,口中低低「唔」了一声。 这时骆五爷已把雷东平扶了起来,好在「柯氏医庐」就在眼前,三人挽扶着雷东平,回入医庐。雷东平伤得虽重,并无性命之忧,有柯千灵这样一位神医,自可很快诊好了,但柯千灵诊了他脉息之后,含笑道:“雷兄伤势并无大碍,只是真气受震,须得休养上四十九天,方可复原。” 这话竟然和飞跛子说的一样,可见飞跛子出手伤人之时,连人家伤势该在什么时候痊愈,都已算得十分精确,此人的武功,岂非已臻出神入化之境? ※※※※※※※※※※※※※※※※※※※※※※※※※※※※※※※※※※※※※※ 天色已经全黑,飞跛子左手提了一大包东西,领着卓少华走到一座插天高峰之下,这座峰几乎是重峦叠嶂,不可仰视。飞跛子脚下一停,回头笑道:“小兄弟,咱们到了。” 卓少华这几天一直和飞跛子在一起,早就把婆婆忘了,好像飞跛子是他唯一的亲人一般,随着脚下—停,问道:“老哥哥,这是什么地方呢?” 飞跛子道:“百丈峰。” 卓少华道:“这里是老哥哥的家么?” 飞跛子顺着他道:“不错,咱们还得上去。” 卓少华仰头望望黑压压山峰,说道:“我们要如何上去呢?” 飞跛子道:“你伏在老哥哥的背上,我背着你上去。” 卓少华道:“不,我自己会走。” 飞跛子笑了笑,摇着头道:“你上不去的,就算能上得去,大概也要走到明天天亮了。” 卓少华道:“老哥哥会飞?” 飞跛子大笑道:“对,对,老哥哥不会飞,怎么能叫飞跛子呢?” 卓少华脸上不期流路羡慕之色,说道:“我会飞就好了。” 飞跛子接道:“老哥哥从前也不会飞,是慢慢练出来的,你只要跟老哥哥学,没有多久,也就会飞了。” 卓少华欣喜的道:“真的,老哥哥,你那就教我飞嘛。”他神志被迷,说起话来就像孩童一般。 飞跛子道:“老哥哥带你到这里来,就是要教你飞来的,你快伏在我背上,咱们就要飞上去了。”卓少华心中一高兴,果然依言伏到了飞跛子背上。 飞跛子又叮嘱道:“小兄弟,你抱住老哥哥的头颈,闭上眼睛,老哥哥没叫你放手,你就不可放开手。” 卓少华点点头道:“我知道” “好。”飞跛子道:“那你就抱紧了。” 卓少华道:“我为什么要闭上眼睛呢?” 飞跛子道:“山上风大,你会睁不开眼睛的。” 卓少华道:“我知道。”双手抱住飞跛子头颈,也闭住眼睛,但觉老哥哥身子突然望上飞腾而上。卓少华心中暗想:“老哥哥果然飞起来了。” 先前还不觉得什么,过了一会,只觉耳边风声,愈来愈速,呼呼之声不停,掠耳而过。同时,他因为伏在老哥哥的背上,可以感觉得到老哥哥两支手像翅膀一样,不住往上划,只要划一下,人就跟着上升,一个人真像鸟一般凌空飞上去。 他自然知道老哥哥越飞越高了,心里又害怕又高兴,要想睁开眼来偷偷的瞧瞧,但老哥哥嘱咐自己不可睁开眼睛来的,自己自然要听老哥哥的话了。渐渐,他感觉到身上有了寒意,好像又回到了冬天,这上面怎么会有这么冷呢? 这样足足飞腾了半个多时辰,老哥哥已经停了下来,卓少华还是闭着眼睛,问道:“老哥哥,到了么?” 飞跛子道:“到了。”卓少华又问道:“现在我可以睁开眼睛,放手了么?” 飞跛子道:“可以了,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了?” 卓少华放开手,倏地睁开眼睛,只见自己两人站在一块十数丈圆的石崖上,四面云气迷离,看不清景色,山风吹到身上,冷得几乎令人发抖,心中不由觉得奇怪,忍不住问道:“老哥哥,这是什么地方?” 飞跛子含笑道:“这是百丈峰快到山顶了。” 卓少华道:“这地方好冷。” 飞跛子道:“这是人迹不到的高山上,自然很冷了,你随我来。”说完,举步往前走去。 卓少华跟在他身后,走近石壁,才看到峭壁下面有一个人来高黑越越的石窟,老哥哥举步走了进去,他自然也跟了进去,走入了石窟,就觉得比外面暖和多了。一面问道:“老哥哥,这里就是你的家么?” 飞跛子从肩头放下一大包东西,右手打着火摺子,笑道:“老哥哥从前来过,这里有两间石室,正好咱们两人住,所以老哥哥把你领到这里来的。” 卓少华不解的道:“我们为什么不住山下,要住到山顶上来呢?” 飞跛子道:“住在山下,你不能学飞,要学飞,就要住到山上来了。”他用火摺子照着往里走了向步,说道:“这里面一间小石室,是你住的。” 他四周瞧了瞧,这石窟因为在高山上,没有野兽,也没有人迹,所以还算干净。里面一间石室,略呈方形,靠壁处还有一张天然的石床,卓少华道:“老哥哥,那你睡在那里呢?” 飞跛子道:“老哥哥不睡觉。” 卓少华道:“那怎么成呢?老哥哥,这张石床很宽,我们挤一挤,两个人也睡得下。” “不。”飞跛子道:“不但老哥哥不睡觉,你也不能睡。” 卓少华茫然道:“不睡觉,那又做什么呢?” 飞跛子道:“你不是要学飞么?要学飞,就得先学坐。” 卓少华道:“坐我会。” 飞跛子蔼然笑道:“我说的不是普通坐下来,要五心朝天。”于是就要他在石床上盘膝坐好,一面又教他如何调息,如何运气的法门。 卓少华做了一回,忽然咦道:“老哥哥,这坐法我从前好像学过一般,好熟悉?” 飞跛子微微一笑,说道:“是老哥哥方才告诉你的口诀,你熟记在心,所以练起来就像很熟悉了,练坐不可心有杂念,你慢慢练吧。”说完,自顾自返身走出。 卓少华心志被迷,心头一片空白,老哥哥说的练坐不可心生杂念,他就不敢多想,只是照着老哥哥教的去做。先前坐在冰冷的石榻上,还觉得有些寒冷,但真气运行了一周天,身上也就渐渐暖和了。 要知卓少华的父亲是六合门的大师兄,自幼就跟乃父练习六合门的内功,十岁那年拜在九眺先生门下,屈指又已十三年,内功可说已有相当根基,飞跛子传他的内功心法,虽然和六合门的功夫,并不相同,但运气行功的法门,释道两门,也差不多大同小异,殊途同归。卓少华内功已有几分火候,学起来自然可以事半功倍了。 飞跛子的原意,本想带他行走江湖,找穆七娘去要解药,但继又一想,卓少华天资过人,乃是练武的上好材料,尤其神志被迷,思想比较单纯,可以心无旁鹜,正是练武的最好机会。因此把找寻穆七娘的事,暂且搁置下来,带着卓少华前来人迹不到的百丈峰山顶,预期有一年工夫,定可造就武林一朵奇葩。 闲言表过,却说卓少华依照飞跛子所传内功口决,运气调息,渐入佳境,飞跛子看他跌坐运气的情形,自然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心中也是暗暗高兴,第二天一早,天色还未黎明,飞跛子跨进石室,卓少华就倏地睁开眼来,说道:“老哥哥,天亮了么?” 飞跛子含笑道:“差不多快亮了,小兄弟,咱们到山顶上去。” 卓少华道:“要到山顶去做什么呢?” 飞跛子笑了笑道:“老哥哥教你练的是「九阳神功」,不但要在室中静坐运气,还要到山顶上去对着太阳练功,这时太阳快出来下,我们自然要到上面练功了。” 卓少华道:“练功有什么好处呢?” 飞跛子大笑道:“好处多着呢,练会了功,你就会飞了,而且普天之下,也没有人敢欺侮你了。” 卓少华欣然道:“老哥哥,那我们快走吧。” 飞跛子领着他走出洞窟,从左首岩石间攀援而上,不过一二十丈,就已到达山顶,这山顶占地足有数十亩之广,都是嶙峋岩石,偏东有一方天然的平台,也有十数丈方圆,甚是平坦。这时旭日将出,万里无云,东首天际,更是一片光明,只是山顶上罡风凛冽,吹到身上颇有奇寒难耐之感。 卓少华不由自主的打着寒噤,说道:“好冷。” 飞跛子蔼然一笑道:“马上就不冷了。”这就教他面向东方,盘膝坐下,然后又教他如何调匀呼吸,等到太阳升起之时,如何吸气,如何行功。 刚好解释完毕,一轮红日已经缓缓从东首地下冒出,飞跛子伸出手掌,按在他背后「灵台穴」上,口中喝道:“小兄弟,快依我刚才说的吸气行功。”卓少华心志迷失,只知依言行事,没有旁的心念,立即一心一意按照飞跛子说的口诀,吸气行功。 飞跛子因他今天还是第一天初练「九阳神功」,怕他承受不了山顶奇寒,故而以本身真气相助,那知他运行了一回真气,发觉卓少华体内真气,少说也有十数年的火候,心知无碍,也就缓缓收回手去。 卓少华依着他教的吸气法门,一面吸气,一面运功,一会工夫,果然发觉自己体内,有一般阳和之气,从丹田升起,迅速的散布全身,而且每吸一口气,都有一丝热气,直下丹田,再由丹田流向四肢百骸,不但不再感到寒冷,甚至渐渐有燠热之感。这样足足运行了一刻工夫之久,飞跛子才要他停止运功。 卓少华抬起头笑道:“老哥哥,我现在身上好热,哦,现在还要做什么呢?” 飞跛子道:“你先休息一会,对了,你摸摸身上,老哥哥送给你的那本册子,还在不在?” “老哥哥说的是一本书?”卓少华道:“我身上就有一本书,我一直没有拿出来过。”说着,伸手入怀,从贴身内衣中取出一本书来,说道:“老哥哥,你说的是不是这一本?”他取出来的正是飞跛子送给他的「长风子杂录」,幸亏他藏在贴身之处,才没被画眉搜出来。 也幸亏当时搜他身的是画眉,那天假扮卓少华的也是画眉,小姑娘家,不敢在男人身上乱摸,所以只搜得卓少华佩在身上的一块玉佩,要是搜身的换了穆七娘,这本「长风子杂录」也早被搜去了。飞跛子喜道:“就是这一本,这是老哥哥临行时送给你的。” 卓少华茫然道:“老哥哥,我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飞跛子问道:“你现在还想不想婆婆了?” 卓少华道:“婆婆对我很好,但我也想不起她从前的事来。” 飞跛子乘机道:“小兄弟,老哥哥老实告诉你,那婆婆叫穆七娘,她是个很坏很坏的人,你本来也不叫王阿大……” “婆婆会是坏人?”卓少华惊奇的道:“那我是谁呢?” 飞跛子道:“你本来叫卓少华,是穆七娘给你吃了一种毒药,使你把从前的事都忘记了,她说的话都是骗你的。” 卓少华问道:“她为什么要给我吃毒药呢?” 飞跛子道:“原因我也不知道,但她是想害你。” 卓少华发急道:“那我该怎么办呢?” 飞跛子道:“这个你先不用管它,老哥哥慢慢会想办法的,你现在只要听老哥哥的话,先把老哥哥教你的功夫学好,老哥哥就可以带你下山去了。” 卓少华点着道:“我听老哥哥的话:“ “好。”飞跛子一指那本小册子,说道:“这上面是老哥哥记的「十三破」和练内功的口诀,原本老哥哥是希望你看了这本小册子,自己去练习的,现在老哥哥把一身本领,都教给你,有许多功夫这本小册子上是没有的,现在我先传你「十三破」……” 卓少华仰起头望着他问道:“什么是「十三破」呢?” 飞跛子笑了笑道:“十三破的全名该叫「长风子十三破」,乃是老哥哥昔年看了各门各派的武功思索破解之道,所悟出来的,十三破,就是专破十三种兵刃的招法,哈哈,其实你学会了十三破,天下武功,差不多也全可破了。” 一面从身边取出一支金笛,又道:“这是老哥哥昔年的随身兵器,老哥哥要把它送给你,不过在你神志没有恢复以前还不能带在身边,现在先不妨拿它练习招式,等学会了,作什么兵刃都可以。”当下就一手执着金笛,把「十三破」的第一招式「破剑三式」先演练一遍,然后又详细给他讲解了一番。 这「破剑三式」,原是针对武林各门各派的剑法而创,剑为百兵之祖,有它的长处,自然也有它的缺点。这三式,就是对使剑的人所共有的缺点,乘暇抵隙,予以解破,名虽三式,但它精微之处,在于随机应变,一举克敌,并不是呆板的三式,就可以破尽天下剑法,所谓变化之妙,存乎一心是也。 卓少华对武功一道,本已奠定下深厚基础,纵然失去神智,但本身武功并未失去,因此经飞跛子详细解说了「破剑三式」的招式,他已能领会于心,只是对精微的变化,还是无法领悟。当然,在「十三破」中最难练,最难精的,就是「破剑三式」了,只要对「破剑三式」完全领悟,其余的十二破,也就思过半矣。 飞跛子当然也知道他一时不容易完全领悟;但任何事情都要熟才能生巧,初练之时,不一定须要完全懂,等演练纯熟了,自然得心应手,触类旁通,所以飞跛子教他的只是三个呆板的招式,让他练熟了自己去领悟。据飞跛子的预料,这套「十三破」,卓少华少说也得三个月时间,方能练得纯熟,融会贯通,那知卓少华心无旁鹜,加上他又肯勤练,结果只化了一个月时间,就全练熟了。 飞跛子自然十分高兴,接着又传给他自己的看家本领指功「穿云箭」和「金笛七绝」两种绝学。「穿云箭」是指功,必须内功精纯,才能发挥威力,「金笛七绝」是七招金笛的手法,飞跛子以金笛成名,这七招笛法,自然是他一身武功的代表作,在招式上虽然只有七式,但变化精妙,可以说是百家武术取精用宏的集大成。光是这七招笛法,卓少华又整整的练了一月之久。 飞跛子预期在百丈峰顶,少说也要呆上半年,卓少华才能学得会,如今只两个月时光,就已把自己最拿手的「十三破」和「金笛七绝」都学会了。现在剩下来的只有指功和轻功,火候尚嫌不足;但指功和轻功,都必须以内功为基础,内功是须循序渐进的,你练一年有一年的境界,练十年有十年功力,丝毫勉强不得,无法速成。 卓少华自幼练功,在内功方面虽已有了良好的基础,但飞跛子教他的「九阳神功」,乃是玄门练气功夫,练的是纯阳真气,和练武功的内功相比要高深得多,短短两个月时间,自然难望大成。 飞跛子是个急性子的人,这天他从山下采购食物回来,看到卓少华正在大洞中练习自己教他的「穿云箭」指功,右手食中二指、骈指如戟,虽已嗤然有声,但发出去的指力,仅能射出七八尺远。「穿云箭」顾名思义,指力要像射出去的箭一般,能够穿入云层,至少也要射到远及三丈,方合标准。 心知他内功尚嫌不够,暗想:“若待他「九阳神功」练到七八成火候,这要等到何时?自己何不助他一臂之力?也好早些下山去了。”心念一转,这就招招手道:“小兄弟,你随我来。” 卓少华应了声「是」随着他走到内室,飞跛子要他在石榻上盘膝坐定,自己也在他背后盘膝坐好,一面说道:“小兄弟,你依照老哥哥传给你的练功心法,运气行功,不论如何燠热难耐,都要忍耐,不可出声。” 卓少华点头道:“小弟知道。” 飞跛子道:“好,咱们这就开始吧。”说完,缓缓伸出手去,按在卓少华背后「灵台穴」上。 卓少华陡觉一股炽热的气流,从他掌心传入体内,这种情形,在两个月前,自己第一次面对初升的太阳练习「九阳神功」之时,也曾有过。但那时是飞跛子怕他耐不住山顶寒气,助他运气,只有一会工夫,待得卓少华气机流转,便自收回手去。 现在的情形可不同了,他掌心滚滚热流,源源不绝的输了过来,卓少华先前还能把输入的热流,循着经络,运气引导,后来输入的热流愈来愈多,愈多愈积,全身经脉,被源源而来的气流充塞得粗胀欲裂,五胀内腑,也被这股滚烫的热流,煎熬得翻滚欲沸,这种灸热的感受,好像一个人被放在蒸笼里,釜底在不断的添薪一般。 卓少华头上,身上,汗珠像淋着雨水一般滚滚而下,但他心里一直牢记着老哥哥的话,咬紧牙关,依着运功心法,只自运气行功,不敢稍懈。这样足足持续了一顿饭的工夫,飞跛子才缓缓吸气,把手掌收了回去,说道:“小兄弟,此刻不可开口,你仍须继续运气行功,不可间断,必须把老哥哥输入你体内的真气,完全化尽为止。”说完,跨下石榻自顾自往室外行去。 卓少华并不知道飞跛子这番度入体内的热源,乃是老哥哥九十多年来性命交修的「九阳神功」,至少也输给了他快有二十年的功力。他只是依照老哥哥说的话,澄心净虑,默默的做着吐纳功夫,把体内聚积的真气,缓缓运转全身,引气归窍。 这一天,他从早至晚,连饭也没吃,一直坐在石榻上练功,不敢稍懈,直到第二天清晨,才算把体内真气,悉数化尽,当真有如水到渠成,四肢百骸,有着说不出的舒泰,才举足跨下石榻。飞跛子已经走了进来,呵呵大笑道:“小兄弟,你现在感觉如何?” 卓少华只觉自己身子好像轻了许多,眼睛也有着特别明亮的感觉,这就说道:“小弟觉得身子有些轻飘飘的,眼睛也明亮得多了。” 飞跛子点点头道:“老哥哥送了你二十年功力,你自己苦练只怕三十年也练不到如此境界呢。” 卓少华感激的道:“小弟能有今天的成就,都是老哥哥所赐。” “咱们不谈这些。”飞跛子接着道:“目前你「九阳神功」已有八成火候了,再好好的练习几天,老哥哥的一身本领,你都学全了,咱们就可以下山去了。” 从这天起,卓少华因功力大进,其他的武功,也水到渠成,跟着猛进,飞跛子又把自己最得意的「天龙驭风身法」也一起传给了他。一晃眼又过了半个月,在这两个半月时间之中,卓少华虽然服了穆七娘的「无忧散」,心智被药物迷失,记不起从前的事情,但经飞跛子慢慢的教导,也学会了许多处世之道。 ※※※※※※※※※※※※※※※※※※※※※※※※※※※※※※※※※※※※※※ 飞跛子已经决定带着他下山,去找穆七娘,因此又教了他一套说词,如果遇上穆七娘的时候,应该如何如何,卓少华一一牢记在心。第二天两人吃过早餐,飞跛子收起金笛,也要卓少华把那册「长风子杂录」交出,不可带在身上,然后一同走出石窟。 飞跛子含笑道:“小兄弟,你先下去,老哥哥要考考你的「天龙驭风身法」,你先走吧,可在半山腰等我。” 卓少华问道:“老哥哥呢?” 飞跛子笑了笑道:“你只管先走,老哥哥随后就来。”卓少华答应了一声,就举步往山下行去。 这百丈峰,叠嶂层峦,四壁陡峭,几无落足之处,是以亘古以远,人迹不至,卓少华虽然学成了绝艺,但面临如此险峻的山势,也不禁目忧心惊,循着峭壁石隙,提吸真气,连点带跃,一路攀援而下。差不多足足走了一刻工夫之久,到得山腰,山势才稍微好走了些,虽然还是相当陡峭,但已有盘曲的鸟径可循。 刚转过一处大石壁,只见前面一方崖石之上,负手站着一个身穿天蓝长衫,腰束玉带的中年文士,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不觉回过头来,含笑道:“小兄弟,你才来么?” 这人看去约莫四十出头,生得修眉朗目,神气清逸,卓少华听他声音,似乎有些熟悉,但却不认其人,当下拱拱手道:“兄台是什么人,你认识我么?” 那蓝衫文士微微一笑,缓缓的转过身来,从身边取出一支两尺来长的金笛,含笑道:“小兄弟可认得这支金笛么?”卓少华看得不禁一怔,这支金笛,正是老哥哥飞跛子的东西,自己天天都拿着它练武,刚才下山之时,才还给老哥哥,怎么会不认识?但他听老哥哥叮嘱过,要自己不可提起金笛的事,这就摇摇头道:“我不认识。” 蓝衫文士笑了笑,又道:“那么我还事一件东西,小兄弟想必会认识的了。”伸手入怀取出一本羊皮小册子来。 卓少华定睛看去,那不是「长风子杂录」?他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看错了,这本小册子也是自己刚才还给老哥哥的,怎么会在他手上呢?心中疑念一起,不觉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蓝衫文士微笑道:“我自然是你老哥哥了。” 卓少华道:“你不是。” 蓝衫文士大笑一声道:“小兄弟,老哥哥难道还有假的么?”他这一笑着说话,卓少华听出来了,这句话的声音,果然苍老了许多,听来正是老哥哥飞跛子的声音,心中不禁大奇。 蓝衫文士含笑道:“小兄弟不相信,你看看这些就知道了。”原来他身边有一个蓝花布包裹,说话之时,已把包裹解了开来,里面有一件蓝布大褂,一支熟铜靴子,一堆乱蓬蓬的长发,和一张面具,这些东西,卓少华看得最热悉也没有了,赫然是老哥哥飞跛子的衣物。 卓少华看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望望蓝衫文士嗫嚅的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你……真是老哥哥么?” 蓝衫文士发出一声清朗的大笑,说道:“小兄弟,你现在相信了?来,你坐下来,老哥哥不妨告诉你,你认识的老哥哥,其实只是我的化身罢了。” 卓少华迟疑的道:“那你不是飞跛子了?” “当然不是。“蓝衫文士蔼然笑道:“飞跛子只是老哥哥的化名,现在的我才真正是老哥哥了。”他自己在大石上坐下,一手拍着石崖含笑道:“你也坐下来,老哥哥慢慢的告诉你。”卓少华依言在石上坐下。 蓝衫文士把包裹打了个结,然后说道:“因为穆七娘已经认得飞跛子了,我不能再扮飞跛子,何况你这次下山去,以后看到的老哥哥,也不再是飞跛子了,所以老哥哥要你认一认我的本来面目。” 卓少华偏头问道:“那么老哥哥的真名又叫什么呢?” “老哥哥当然要告诉你。”蓝衫文士含笑说道:“老哥哥这本册子上,不是写着「长风子杂录」么?老哥哥的真姓名叫做谢长风,江湖上因我昔年行事但凭好恶,不问是非,给我取了个外号,叫做飞天神魔,这是六十年以前的事,我的道号,叫做长风子,现在你都知道了吧?” 卓少华望望他,说道:“这么说,老哥哥年纪应该很大了。” 谢长风含笑道:“老哥哥已经九十三了。” 卓少华吃惊道:“但老哥哥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的人。” 谢长风大笑道:“所以他们叫老哥哥神魔咯,好了,老哥哥和你说的这些话,你千万不可和别人提起。” 卓少华点头道:“小弟知道。” 谢长风一手提起包裹,站起身道:“老哥哥要先走了,你下山之后,依照老哥哥和你说的话行事,不可忘了。” “小弟记得。”卓少华又道:“老哥哥不和我一起下山了么?” 谢长风道:“老哥哥和你走在一起,不是又让人家知道了么?”说到这里,一举手道:“小兄弟,前途珍重。”话声甫落,人已随声而起,但见一道蓝影,像飞鸟一般,朝山下飞投而去,眨眼工夫就愈远愈小,消失不见。 ※※※※※※※※※※※※※※※※※※※※※※※※※※※※※※※※※※※※※※ 卓少华目送老哥哥走后,心头觉得甚是依依不舍,怔怔的站在大石上,过了一回,才觅路往山下纵掠下去。卓少华临别之际,没问老哥哥自己该去那里?老哥哥也没有告诉他该往那里去,因此下了百丈峰就有茫无去路之感,中午在路边打了个尖,就继续上路。 傍晚时光,走到一处县城,但他记得老哥哥说过,到了镇集,自己该买一件长衫,再买一支竹笛用作防身之用,当下就在大街上买了一件长衫,也买了一支竹笛,才投店过夜。第二天,他依然不知道自己该往那里去好,清晨出城,只是信步随着人家走着。 中午,到了一处镇甸,许多行人,都在路边一家小酒店里打尖。这家酒店,只是一间临路边的平房,外面搭了一个松棚,挑着酒帘,一共只有四五张板桌,给人打尖歇足之处。卓少华也跟着走入松棚,找了个位子坐下。 这时已是五月下旬,天气十分懊热,店伙倒了一碗茶送上,问道:“客官要吃什么?” 卓少华道:“你给我下一碗面条。” 店伙道:“客官要不要切一碟卤牛肉?” 卓少华点头道:“好。” 店伙刚转过身,松棚外又有三个人走了进来,这三人头簪道髻,穿灰布道袍,但腰间全佩着剑,在一张空桌上坐下,就大声叫着:“伙计。” 店伙急忙趋了过去,还没开口,就听其中一个道人催着道:“伙计,你们有什么现成菜肴,快些端来,再来三碗白饭,要快,咱们还有事去。” 伙计问道:“道爷,小店没准备素食……” 那道人道:“什么都可以,要快。”店伙唯唯应「是」,就退了下去。 只听中间一个道人道:“五师弟,那丫头真是从这条路来的?” 坐在右首横头一个道:“没有错,她被师叔梅花针打中脚踝,不良于行,就躲在前面山坳间的三官堂里,小弟已经放出飞鸽,再有顿饭工夫,师叔就可以赶来了。” 中间那个道人道:“五师弟可曾派人守着么?” 右首那个道人道:“有,七师弟、九师弟都在那里,小弟是赶来和二师兄、三师兄联系的。” 坐在左首那个道:“二师兄,依小弟之见,咱们已有五个人,那丫头又负了伤,不如先把她逮住了再说,用不着再等师叔了,对付一个丫头片子,还要等师叔他老人家来了再动手,咱们兄弟实在也太丢人了。” 坐在中间的道人口中「唔」了一声,点点头道:“如此也好,咱们快些吃饭,就赶上三官堂去。”卓少华看到三个道人身边都带着剑,已经悄悄的注意着他们,再听他们谈话的口气,好像要去对付一个女子,他神智虽然被迷,但直觉的感到这三个道人,一定不是好人。 这时店伙正好替他送上一碗面条,和一小盘卤牛肉来,另一个妇人却给邻桌三个道人端上饭菜。三个道人就匆忙的吃饭,不再说话,卓少华也自顾自的低头吃面。一会工夫,那三个道人已经吃毕起身付账,走出松棚,朝东首小径而去。 卓少华立即起身,会了面账,就远远的跟了下去。前面三个道人脚下奔行极快,转过一重山脚,就朝一条斜坡的山径奔去。卓少华尾随在三人身后,跟着上山,又走了半里光景,前面山坳间出现了一座小庙。正在奔行之间,突见一棵大树上,窜下一个灰衣道人,低低的说了一阵。 三人之中为首那个道人似在微微颔首,一行四人继续往前走去,快近庙门,右首一块大石后面,又有一道人影飞起,迎了上来。那自然也是一个灰衣道人了,他朝为首道人行了一礼,为首道人似在询问他什么?他指手划脚的说了几句。 为首道人点点头,右手一摆,四个道人迅速的散了开去,两个闪到庙口,一左一右站定,另外两个也向左右退开。卓少华和他们相距尚远,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但这情形他看得出来,四个道人向四下散开去,那是意在诱敌,只要庙内的人一出来,他们就可以一拥而上,把敌人围在中间。 为首道人右手按着剑柄,缓步走到门前,脚下一停,大声喝道:“小丫头,你给道爷滚出来。”右脚抬处,砰然一声,把两扇庙门踢开。 卓少华早在他们行近庙门之时,也悄悄跟着掩近,隐身在右首林内一棵大树之后,此刻庙门砰然开启,里面的情形,已可一目了然。这三官堂只是一座庙,一共只有一个小天井和一间大殿,此刻殿前石阶上,正有一个身穿梅红衫子的少女坐在那里,低下头,好像是在揉脚。 她听到为首道人的喝声,不由得倏地抬起头来,两条柳眉一竖,娇声叱道:“好个杂毛道士,你当姑娘怕了你们不成?”她以剑柱地,一拐一拐的走了出来。 卓少华忽然间,只觉这梅红衫少女好面熟。他如今经老哥哥述说身世,已经知道了很多事情,心想:“自己虽然想不起她是谁,但她一定是自己熟悉的人了。” 那梅红衫少女刚一走出门前,躲在大门口左右两边的两个道人,立即一闪而出,这下就等于截断了她的退路。站在她对面的两个道人也同时迎着上来,四个人各占一方,列下了四象阵式,把梅红衫少女围在中间。梅红衫少女两条柳眉一挑,冷冷的看了四人一眼,哼道:“你们想要怎样?”她左脚负了伤,连站立都有点吃力,还用剑支撑着身子。 为首道人好似遇到了仇家,脸色一沉,沉着声音喝道:“小丫头,你扔下长剑,跟咱们走吧。” 梅红衫少女粉脸含嗔,哼道:“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走?” 为首道人道:“你无缘无故在茅山脚下,伤了我派两个门人,是何道理?你既敢在茅山伤人,就该跟咱们上通天观去,听候师尊发落。” “笑话。”梅红衫少女冷声一笑道:“你们茅山门下道士,仗势欺人,对我无礼,我才出手教训他们的,不然,我会削断他们两个的手指,以示薄惩,怎么?你们四个是不是也嫌手指太多了?” 左首道人听得大怒,喝道:“小丫头,你敢轻视茅山门下?” “别臭美了。”梅红衫少女轻轻披了下嘴道:“茅山门下又怎样?凭你们四个杂毛道士,还不在姑娘我的眼里呢。”她说到这里,忽然「哦」了一声,眼波流动,剑尖一指四人,问道:“对了,昨晚你们那一个打了我一支梅花针?” 为首道人道:“那是敝师叔,因为他老人家喝令你站住,你不肯听,才赏了你一针。” 梅红衫少女道:“你们师叔总有个名字吧?” 左首道人道:“敝师叔道号上清下玄。” “好个清玄老杂毛。”梅红衫少女切齿的道:“总有一天,我会还他一百支梅花针。” 左首道人道:“小丫头,你好大的口气。” “杂毛道士,你敢嘴里不干不净?”梅红衫少女身形一晃,红影一闪,已经欺到左首道人面前,皓腕抬处,啪的一声,打了他一个耳光。卓少华看她以剑支地,分明左脚负了伤,但她这式身法,竟然奇快无比。不,她这一式身法,看来十分眼熟。 左首道人冷不防被她打了一个耳光,自然怒不可遏,口中大喝一声道:“小丫头,你当真活得不耐烦了。”刷的一声,亮出长剑,恶狠狠的举剑就刺。 梅红衫少女冷笑道:“你们四个杂毛道士都上来,姑娘也不在乎。”身形向右一闪,剑光划出,「嗤」的一声,把左首道人右手袍袖,刺了一个大洞。 为首道人眼看三师弟一个人不是梅红衫少女的对手,右手长剑向空一圈,喝道:“围住她,咱们要捉活的,不可伤了她的性命。”喝声出口,人已陡然直欺上去,剑势迥转,攻向梅红衫少女的右侧。 他这长剑向空中一圈,正是围攻的暗号,师兄弟同门学艺,自然心意互通,其他两个道人也在同时,仗剑而上,一起围了过去。左首道人连番吃亏,心头更是怒恼,这回三个同门一起出手,有了帮手,精神一振,长剑连展,飞洒出点点寒芒,朝梅红衫少女一味急攻。 梅红衫少女因为左足伤了足踝,行动都需以剑支地,在四人合围之下,她除了躲闪,一支长剑连封架都有些措手不及了。卓少华看得心头一紧,四个人围攻一个女子,何况她左足又负了伤,如何是四人的对手?急忙在地上抓了一把小石子,准备在梅红衫少女危急之时,暗中出手相助。 那知看了一阵,发现四个道人虽然把她围在中间,四支长剑,从上下左右四面夹攻,应该已是相当绵密了,但不知怎的竟然连人家半点衣角都没沾上。卓少华心中觉得奇怪,再定睛看去,但见梅红衫少女虽然以剑支地,但每次遇上险招,只要上身一俯,或是身形一侧,她一个人影,就会从容的从他们剑光空隙中闪出。 她在闪出之时,剑尖在地上一点,站定身子,这一瞬间,她不需以剑支地,心中气不过四个杂毛道士,就会回手发剑,还攻一招。这时对方剑招落空,她发剑又十分快速,纵然伤不到人,也会有一两个道人,被她逼得往后跃退,有时更会嗤然有声,被她剑尖刺破道袍。 卓少华用心观看了一阵,但觉梅红衫少女这一俯一侧的身法,好像在和四个道人捉迷藏一般,越看越觉奇奥莫测,也越看越觉得熟悉。一时之间,好像她使的身法,自己也会,要知他这三个月来,功力精进何止倍蓰?看过几遍,已可揣摩出其中许多变化,心中暗道:“莫非她使的这一身法,自己从前也曾练过不成?”只是苦于记不起自己从前的事来。 四个道人先前因二师兄关照过,要把梅红衫少女拿回通天观听候师尊发落,故而在出手之时,只是朝她不致死伤之处下手,但时间稍长,四支长剑不但沾不上人家一点衣角,相反的四个道人的道袍,却被人家剑尖刺破了不少窟窿。 这一来四个道人几乎全被激怒,但听几声叱喝连续响起,四人剑法随着一变,四口长剑使到疾处,竟如织成了一面光网,朝梅红衫少女罩落,银芒流动,化作万点寒涛。四个人也在同时,围着她四面游走,把剑光织成的光网紧紧收束,愈圈愈小,愈收愈紧? 这正是茅山派剑术中最厉害的「分光剑阵」,在他们的原意,剑光缩小了,梅红衫少女就无处可以躲闪。但他们那里知道梅红衫少女这「捉迷藏的身法」,出之异人传授,即使最小的空隙,她都钻得过去。何况他们这「分光剑阵」有四个人四支剑织成的,既有四个人,人与人之间总有空隙可乘,梅红衫少女一个人影就在他们身边闪进闪出,你们转得越快,她也闪得同样快速,任你四口长剑交织如电,始终无法困得住她。 就在此时,但听「嘶」的一声,一道人影划空飞落,口中发出如同焦雷般一声大喝:“你们给我住手。” 卓少华心头暗暗一惊,忖道:“此人身法极快,看来武功一定极高了。”定晴看去,只见庙前不远,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老道人,这老者头戴道帽,身穿长仅及膝的灰布道袍,脸色黝黑,从耳边起,生着一部连鬓苍须,肩头斜背一柄阔剑,看去好像一尊天神一般。 那四个道人听到喝声,立即各自收剑后跃,朝苍须老道躬身为礼,口中叫了声:“师叔。” 苍须老道双目精光炯炯,盯着梅红衫少女,洪声问道:“这女娃就是昨晚逃走的那个人么?” 为首道人躬身道:“是的。” 苍须老者喝道:“小女娃,你叫什么名字?” 梅红衫少女以剑支地,这一阵工夫,她以一敌四,在他们剑阵中游走,虽没伤到半点,但因脚踝负了伤,勉强支持,却也十分吃力,早已累得粉汗淋漓,听到苍须老者的喝声,一双凤目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呢?你就是叫清玄的老杂毛?” 苍须老者目光如炬,怪笑一声道:“小女娃,你是何人门下,如此跟前辈说话的么?” “哼,你是我什么前辈?”梅红衫少女气愤的道:“这么说,昨晚打我一支梅花针的就是你了?” 清玄道人道:“老道原是要问问你和茅山门下引起冲突的原因,你却纵身飞跑,老道才发了一支梅花针,哈哈,老道真想伤你,你昨晚早躺下来了。“ 梅红衫少女气道:“你打了我一支梅花针还不够么?人家今天连路都不好走,你们还仗着人多势众,围攻我一个,哼,茅山道士都是这般不要脸,还想浑充前辈?”她居然气得眼圈发红,一派小姑娘的天真模样。 清玄道人并未生气,呵呵一笑道:“小女娃,你倒说说看,茅山门下如何得罪了你,你要把两个茅山门下的四指削断?” 梅红衫少女道:“是你们茅山门下欺负单身女子,这还不够么?“ 清玄道人听得勃然大怒,洪喝道:“住口,小女娃,茅山派素重清规,你这话太过份了。” “你打我一针,还不算过份么?”梅红衫少女气鼓鼓的道:“总有一天,我会烧了你们通天观,把你们这些杂毛道士一个个都削下四个手指来。” 她这原是气话,但听到清玄道人的耳里就不同了,只见他仰首一声洪笑,说道:“老道知道了,你是魔教门下,有意寻衅来的了,那很好。” 梅红衫少女道:“魔教又怎佯,难道我还怕了你们茅山派不成?” 清玄道人洪笑道:“老道昨晚若知道你是魔教门下,就不会让你轻易逃走了。” 梅红衫少女哼道:“你能把我怎样?还会把我吃了不成?” 清玄道人沉嘿一声道:“老道今天非把你拿回观去不可。”口中喝着,右臂一振,五指箕张,朝梅红衫少女肩头抓去。 卓少华如今武功精进,眼看清玄道人出手一抓,便已知道此人一身功力极高,梅红衫少女决非其敌。梅红衫少女见他说抓就抓,冷哼道:“你真要和我动手,哼,一大把年纪,还欺负我一个女孩儿家。”她以剑支地,说话之时,身子一动也没动。 清玄道人究是茅山通天二观主的身份,在武林中也是颇具声望的人,听她说出这句话来,不由得一呆,抓出的手势,也自然为之一滞,去势稍缓。梅红衫少女却在此时,忽然上身一俯,一个人轻快无比的一下闪出,已经到了清玄道人的背后,口中喝道:“老杂毛,看剑。”剑光急闪,疾刺而出。 清玄道人没想到自己手势一缓,那小女娃晃眼就失去了踪影,他武功精纯,却没有看清小女娃使的是什么身法,会被她当面逸去。面前没了人影,她自然闪到自己身后去了,这原是电光石火般事,清玄道人心念方动,正待转身,梅红衫少女的长剑已经刺到,但听「嗤」的一声,腰间道袍已被剑尖挑破。 这下真把清玄道人气得双目圆瞪,转过身,厉喝道:“小女娃,你敢戏耍老道?” 梅红衫少女并没随着他转过身而闪动,依然支剑站立,得意一笑道:“我真要伤你,你现在早就躺下来了。”这话,是方才清玄道人说过的,她只把「昨晚」换了「现在」两个字。 清玄道人数十年来,从未在第一招上,就被人家刺破道袍过,一时大怒,大喝一声:“小女娃,你想找死。”「呼」的一掌,迎面劈来。 【第六章】魔教复出 清玄道人外号活灵官,原是个火爆脾气的人,这一掌动了真怒,掌势出手,一道强劲的掌风,应掌而生,有如惊涛拍岸,卷撞而出,势道凌厉无匹。梅红衫少女依然站立不动,披披嘴道:“依照江湖规矩,你第一招上,已经落败了,还好意思出手呢。” 她说话快得如同连珠一般,尤其对自己「捉迷藏身法」深具信心,因此在掌风还未撞到身前之时,她一直不闪不动,直等说到最后一个字,才身形一侧,像一缕轻烟从清玄道人身边溜过,又到了他的身后,大声道:“老杂毛,你再不躲闪,我又要发剑啦。”刷的一声,一道剑光,又急刺而出。 这回清玄道人一掌拍出之时,两颗精光熠熠的眼睛一直盯着她一眨不眨,但是,梅红衫少女话声甫落,人影一晃即杳,他一记强猛的掌风直扫过去,依然落了空。老道心头暗暗震惊,急忙一个急转,向斜旋出,举目看去,梅红衫少女果然又躲到自己身后,而且剑如灵蛇,果然又刺了出来,只是自己转身的快,没被她刺上。 清玄道人双目圆瞪,突然仰天怪笑一声,点头道:“果然是魔教「潜形身法」,果然是魔教妖女,那就休怪老道手下不留情了。” “谁使魔教「潜形身法」了?”梅红衫少女冷笑道:“我使的是「捉迷藏身法」,潜你的头?”清玄道人沉嘿一声,左足突然往前跨出一大步,这一步,跨出足有六七尺远,一下就到了梅红衫少女面前,左手一探闪电般抓来。 梅红衫少女上身一侧,又闪了出去,但这回清玄道人早就有了准备,左手刚抓到一半便自收回,身形迅疾右转,右手箕张,横扫抓出,身子未停,紧接着再向右转,右手收回之际,左手又紧接着抓了出去。这一下,他身如旋风,双手交替,接连抓出,而且在一抓之中,爪影荡漾,每一抓,都幻起四五条手臂。 不,他这一路飞旋,实在太快了,一个高大的人影,也由一而二,由二而四,令人不可捉摸。梅红衫少女左足踝负了伤,只是仗着「捉迷藏身法」闪避游走,清玄道人这一施展出他的看家本领来,人影纵横,爪影参差,不由得心头暗暗惊凛不止,只顾左一俯身,右一侧身,小心翼翼的乘暇蹈隙,用心闪避。 这才发现那老道士的许多人影,只是幻影罢了,自己钻过去的时候,幻影就立时隐没不见,但因双方动作都极为快速,梅红衫少女也有几次遭上险招,差点被清玄道人的爪指抓上,惊出一身冷汗。卓少华先前还替梅红衫少女担心,但看到后来,一颗心也渐渐放了下来,清玄道人武功再高,梅红衫少女的「捉迷藏身法」,已足可应付了。 就在此时,只听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这位道友请住手如何?”清玄道人不知来了什么人?立刻闻声停手,回首看去,只见三丈外,站着一个发绾白玉簪,身穿白葛道袍的老道人。 这老道人手中拿一柄白鹅毛扇,生得脸色红润,又嫩又白,满头白发如银,额下三尺拂胸银髯,当真童颜鹤发,仙风道骨,望之如图画中人。清玄道人不识这老道来历,但任何人都可看得出这老道人决非寻常之辈,这就打了个稽首道:“道兄鹤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白葛道袍老道人微微一笑道:“道友大概是茅山通天观清玄道友了?” 清玄道人忙道:“正是贫道,道兄道号如何称呼?” 白葛道袍老道人谦冲一笑道:“贫道一元子,云游至此,发现道友和这位小姑娘缠斗未已,道友一派名宿,这位小姑娘也是曾经高人指点,使的是黄山醉道友的「迷仙步」,若无不解之仇,何苦非拼搏不可,贫道特地来替双方作个调人的。” 清玄道人听说梅红衫少女使的竟是黄山醉仙道人的「迷仙步」,心头暗暗吃了一惊,这么说,这小女娃必和醉道人有着极深的渊源了。醉道人不但是武林前辈,而且和自己先师是好友,招惹了他,只怕连大师兄也担待不下来。 既有这位道长出面调停,正好藉此下台,心头一动,立即稽首道:“道兄好说,贫道本无难为这位小姑娘之意,既有道兄一言,贫道敢不如命?” 一元子微微颔首,转脸朝梅红衫少女蔼然一笑道:“小姑娘,贫道和醉道友相识数十年,你是醉道友的门下?” 梅红衫少女摇摇头道:“不是。” 一元子忽然嘴皮微动,似是以「传音入密」之术,朝她说了几句,然后含笑道:“小姑娘,还是随贫道走吧。”说完,手摇鹅毛扇,转身就走。梅红衫少女点点头,果然跟着他身后而去。 卓少华心智受迷,这三个月虽然已经因内功精进,清楚了很多,总是并未解去,头脑简单,不能作思考和判断之事,因此目睹梅红衫少女随着一元子而去,觉得也并无不对。清玄道人究是老江湖了,他感到这一元子出现得似嫌突兀,尤其梅红衫少女忽然会一言不发,跟着他去,也令人不无可疑之处,心中虽有疑念,但人家已经走了,何用自己多管闲事,也就率同四个道人,匆匆离去。 卓少华隐身树后,眼看曲终人散,也就从树后跃出,循着小径走去,只见一条青影迎面奔行而来,这人身法极快,不过眨眼工夫,已到眼前。那是一个一身青衣,青绢包头的女子。这条山径本来不宽,卓少华看来的是个女子,立时站到道左让她先行。 那青衣女子正待擦身而过,忽然口中轻「咦」一声,脚下乍然停住,叫道:“少华,是你。” 卓少华早就听老哥哥说过,自己叫做卓少华,并不叫王阿大,但这次从百丈峰下来时,老哥哥一再叮嘱自己,不论遇到什么人,都要仍说自己是王阿大,不可说卓少华,这样才能找得到害自己的人。”卓少华总是迷药未解,无法了解老哥哥的意思,但老哥哥说出来的话,总是对的。 现在那青衣女子叫自己少华,他微微摇头道:“在下不是卓少华,在下叫王阿大。” 青衣女子定睛看着他,只觉他不但面貌和卓少华一般无二,连说话的声音也和卓少华无异,心中甚是奇怪,说道:“你明明就是卓少华,怎说不是?” 卓少华道:“在下真的不是卓少华,这位……姑姑大概认错人了。” 青衣女子凤眼之中,闪着惊疑之色,她越看越像卓少华,简直是一分不差,这就哼道:“我是你五师叔,你怎么连师叔都不认识了?”五师叔就是青娘子许瑞仙。 卓少华只觉她峨眉淡扫,凤目含威,约莫三十出头年纪,生得体态轻盈,这人自己果然很面熟,好像是很熟的人,但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他临行之时,老哥哥曾经教了他许多话,那都是应付穆七娘的,他也牢牢记在心,但老哥哥总不能教他对什么人说什么话。 因此许瑞仙问他怎么连师叔也不认得了?他迟疑的望着许瑞仙,说道:“在下不知道,在下觉得你是有些面善。”这话当然答得不对。 许瑞仙目射精光,注视着他,问道:“你看到我觉得很面善是不?你再想想看,我是你五师叔,你想得起来,想不起来?” 卓少华摇头道:“我想不起来。”他究是神智被迷,说得很坦诚。 许瑞仙心头暗暗震惊,讶然道:“你被人迷失了神智?” 卓少华又摇摇头道:“没有,我不是卓少华,我叫王阿大。” “王阿大?”许瑞仙心中暗道:“王阿大这名字,一听就不是真名字了。”这就急着问道:“你再想想看,三个月前你和你师傅、四师叔一起到那里去的?你师傅和四师叔他们都在那里?你想得起来么?”九眺先生和董仲萱、卓少华三人,在三个月前突然失踪,她就是找他们来的。 卓少华依然摇着头道:“我不知道。” 许瑞仙道:“你一定要想,仔细的想想看。” 卓少华道:“我真的想不起来,一点也想不起来,我……我不知道。” 许瑞仙道:“那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的?” 卓少华道:“在下只是路过这里。” 许瑞仙道:“你是到那里去呢?” 卓少华道:“我……我也不知道。” 许瑞仙忖道:“看来他果然被人迷失了神智,否则怎么会自己要到那里去都不知道的?”一面问道:“你从这条路来,有没有看到师妹高美云,嗯,我是说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子?” 卓少华听她提起穿红衣的女孩,不觉点点头道:“有,在下方才还看到她的。” “唉,你也真是的。”许瑞仙问道:“你看到美云,怎么不招呼她呢?” 卓少华道:“在下不知道她叫高美云。” 许瑞仙心知他心智被迷,只得问道:“你看她往那里走的?” 卓少华道:“在下是跟着四个茅山道士来的,好像昨晚她伤了两个茅山门下,她左脚踝还中了一支梅花针,和四个道士打起来了,在下就躲在大树后面,本想怕她不敌,抓了一把石子,准备暗中助她,后来她使出「捉迷藏」的身法,四个道士的剑阵也奈何她不得……” 许瑞仙一惊,说道:“你说他们列出了「分光剑阵」,茅山道派也欺人太甚,难道没看出她的剑路来,啊,后来呢?” 卓少华接着说道:“后来来了一个叫清玄的老道士,他把四个道士喝退,说她是魔教的人,要拿她回山。” “唉。”许瑞仙气得叹了口气道:“清玄是个活宝,他活了一大把年纪,也没问清楚?” 卓少华道:“他问了,是穿红衣的姑娘不肯说,两人又动起手来了。” 许瑞仙听得大急,说道:“美云怎么会是活灵官的对手呢?” 卓少华道:“但她使出了,捉迷藏’的身法,那老道士也没胜得了她。” 许瑞仙问道:“后来呢?” 卓少华道:“后来又来了一个老道士,劝他们不要伤了和气,那红衣姑娘就跟老道人去了,茅山道士也走了。” 许瑞仙听说徒儿跟着老道人去了,心头更是一急,问道:“你知道那老道人是谁吗?”话声出口,心想卓少华心智被迷,只怕也不会知道的了。 卓少华道:“我知道,他叫一元子。” “一元子?”许瑞仙从未听说江湖上有一元子这么一个人,问道:“他长得如何一个样子?” 卓少华想了想道:“那老道人白发如银,白须飘胸,手里拿一把白鹅毛扇,看去很和气。” “白发白须,手里拿一把白鹅毛扇……”许瑞仙沉吟着问道:“那老道人身上穿的是什么呢?” 卓少华道:“他身上……哦,穿的是一件白色的道袍……” “糟了。”许瑞仙神色不由得大变,急道:“身穿白色道袍,手拿白鹅毛扇的,那不是魔教教主神扇子?唉,美云怎么会跟他走的呢?快说,他们往那里去的?” 卓少华伸手一指道:“那老道人是朝南去的。” 许瑞仙这下真是急得顿脚,说道:“少华,快跟我走,咱们追上去。” 卓少华道:“我不是卓少华,我………我叫………” 许瑞仙知道和他说不清,伸手一把抓住卓少华的手腕,喝道:“你不用多说,快随我走。” 以卓少华目前的武功,别说青娘子许端仙,就是比青娘子武功再高一倍的人,也扣不住他,但卓少华虽然神志被迷不知她是自己的五师叔,总因许瑞仙是个女的,把她当作了娘,自然不好运功挣脱,只得跟着她奔行。 许瑞仙因二师兄九眺先生和四师兄董仲萱的失踪,卓少华又神志不清,如今徒儿又跟着魔教教主神扇子而去,她是真的急疯了心,一路上也没有和卓少华说话,只是拉着他的手,尽量提吸真气,放足疾奔。卓少华自然也不会和她多说,他如今练成了「九阳神功」,用不着和许瑞仙一样,提吸真气,全身真气自然流注,身子轻得像一片浮云,任你许瑞仙奔行得多快,拉着他同行,都不会感到丝毫吃力。 ※※※※※※※※※※※※※※※※※※※※※※※※※※※※※※※※※※※※※※ 这一阵奔行,走的都是山间小径,但两人脚下极快,片刻工夫,已赶了几十里路程,一路上那有神扇子和高美云的踪影。再往前已有村落,许瑞仙一个女子,自然不好再拉着卓少华的手奔行,这就脚下一缓,松开了卓少华的手,问道:“你会不会记错,那老道人是朝这条路上来的?” 卓少华道:“他们朝这里来决不会错,我们一路奔行而来,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许瑞仙心中暗暗奇怪,忖道:“若说他神智被迷,他好像又很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两人赶到石母岭,天色已将傍晚,许瑞仙走在前面,突听前面传来一声嘹亮的长笑。光从这笑声中就可以听出此人一身功力,奇高无比,不觉脚下一停,回头朝卓少华低低的道:“这笑声来得突兀,咱们过去看看,但你千万不可出声。” 卓少华点点头道:“在下知道。”许瑞仙朝他打了个手势,闪入林去。 卓少华跟着掩入深林,紧随许瑞仙身后而行。不多一回,便已转过一重山脚,只见山麓间正有一群道士,各据一方,形成敌我对垒之势。这两方道士,东首的一批人数较多,不下百余人,为首的两个道人,一个头椎乌木簪,身穿灰布道袍,面容瘦得皮包骨的老道人正是茅山派通天观观主清虚道人,另一个身材高大的老道,则是他师弟活灵官清玄。 对方站在西首的总共不过十来个人,为首的人,正是那个身穿白葛道袍,手持白鹅毛扇的白发白须老道一元子。他身边站着一个一身梅红衫子的少女,不是高美云还有谁来?另外还有一个身穿白色道袍的中年道人,七个俗家装束的人。许瑞仙她一眼看到徒儿果然也在这里,心头不期为之一紧。 卓少华朝前一指道:“那红衣姑娘和老道人,都在那里了。” 许瑞仙因双方形势已经剑拔驾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这两边的人都不好惹,自己一人孤掌难鸣,看来救人之事,只好相机而行了,心念一转,急忙低声道:“快别作声,我们先看看情形,不可惊动了他们。”她先在一棵大树之后,蹲身伏下。卓少华也跟着蹲下身子。 只听茅山通天观主清虚道人打了个稽首道:“道兄鹤驾一来事情就好办了,令高徒连伤敝派多人,道兄总有个交代吧?” 一元子又是一声清朗的长笑,手摇白鹅毛扇,徐徐说道:“道兄此言差矣,本教门下,把率先出手伤人,悬为禁律,小徒万象,系奉贫道之命,向茅山通天观下书而来,怎会行凶伤人?道兄最好先查查门下,是否有依仗人多势众,恃强凌人之处?”他一脸笑容,说话甚是从容,听来似乎茅门派确有仗势凌人之处。 “呔。”活灵官清玄双目圆瞪洪声喝道:“道兄怎可如此说法?你令高徒连伤茅山门下二十余人,难道还是茅山派理屈不成?”他生性火爆脾气,说话之时,已然越众而出,大有动手之意。 一元子望着他谈谈一笑道:“道友方才还在前山率众欺负这位小姑娘,还是贫道劝解下来的,可见你道友并未在场,并没有目击其事了。” 他伸手一指高美云,接下去道:“再说贫道和你们掌门观主说话,是非未明之前,道友最好站到边上去,那有你说话的份儿?”手中鹅毛扇轻轻朝清玄道人挥了一下。 清玄道人闻言不由大怒,正待发作,但不知怎的,脸色突然大变,脚下往后连退了四五步之多。他身为茅山派通天观二观主,被人轻轻一扇,竟然震退了四五步,这口气如何咽得下来,口中大喝一声,身形扑纵而起,挥手一掌,朝一元子当胸击到。 一元子回过头去,朝清虚道人微笑道:“道兄现在看到了,贵派之人竟是如此欺人?”他回头说话,对清玄道人这一掌,竟然恍如不见,也没见他躲开。 清玄道人挟怒发掌,这一记掌力雄厚,势道极为刚猛,若是被他击中前胸,不死也必受重伤无疑,那知清玄道人一掌击下,一元子话声甫落,只是望他笑了笑。清玄道人却突然闷哼一声,双膝一软,倒在地上。这一下直瞧得茅山派的人大吃一惊,不待观主吩咐,一阵锵锵剑鸣,早有十几个道士长剑出鞘,一跃而出,把一元子围了起来,他们这一跃出,自然立时就列下了「大分光剑阵」。 清虚道人在此时缓步走出,沉喝道:“道兄,我茅山派和贵教一向河水不犯井水,道兄把贫道师弟怎样了?” 一元子呵呵大笑道:“道兄好说,贫道远上茅山,本是拜会道兄而来,怎奈道兄门下,一再对贫道师徒,引起误会,刚才贵派二观主向贫道骤下杀手,是道兄亲目所睹,现在贵派门下又列了剑阵,把贫道困在中间,道兄一派掌门,不叱退贵派门下,反而责问起贫道来了?” 他口气稍顿,接着道:“清玄道友只是用力过猛,自己憋住了气,贫道连手也没动,总是事实,道兄再不把贵派人喝退,贫道只好不客气了。”这时茅山门下早已把清玄道人救起,只是他依然双目紧闭,并未醒转。 清虚道人神色凛然道:“道兄如此欺人,那是当真没把茅山派放在眼里了。”他没有把列「大分光剑阵」的门人喝退。 一元子淡淡一笑,伸手用白鹅毛扇指指围着他的十六名茅山门下道人,道:“道兄不把他们喝退,当真以为区区阵势真能困住贫道了。”他羽扇这一指点,似乎有着极大魔力,茅山门下十六名道人竟然抵受不住,功力较差的登时当场摔倒了七八个,其余的人也立足不住,跌跌撞撞的往后连退。 一元子忽然身如飘风,一下到了清虚道人身边,左手一探,已挽住了他的手臂,含笑道:“贫道正要和道兄共商大计,门下一时误会,不提也罢,咱们有话且到贵观再作详谈如何?” 清虚道人身为茅山派通天观观主,一身武功,足有数十年修为,在江湖上,也是声名久著的人,竟然被他一把挽住手臂,丝毫没有反抗之力。这下,直看得青娘子许瑞仙心头大为惊骇。一元子不待清虚道人回答,羽扇一挥,蔼然笑道:“没事了,大家走吧。”他手挽清虚道人,两人并肩当先就走,一元子门下八个弟子自然立即跟着师傅就走。 茅山门下惊疑不定,但看观主并无话说,已和他同行,也只好跟着走去,高美云竟然也随着一行走去。许瑞仙看得大急,身形一闪,大声叫道:“徒儿,为师正在到处找你,你快回来。” 高美云听到师傅的喊声,脚下一停,脸有喜容,口中叫了声:“师傅。”回身奔来,一面朝卓少华惊喜的道:“卓大哥,你也来了。” 卓少华道:“我不是卓少华。”许瑞仙只当徒儿被一元子用魔法迷去神志,如今看她神志清楚,并未被迷,心头总算放宽了不少。 一元子也在此时停步转身,望望许瑞仙含笑道:“方才躲在林后的就是二位了?” 许瑞仙听得不禁一怔,暗道:“原来自已隐身树后,他早巳看到了。”一面略为抱拳,说道:“道长神目如电,许瑞仙不胜钦佩,我是一路追寻小徒来的,她开罪茅山道兄之处,多承道长照料,许瑞仙在此并致谢忱。” “哦,哦,原来姑娘是六合门的许女侠,贫道失敬了。”一元子生成童颜鹤发,看去真是一派仙风道骨,说话之时,更是笑口常开,十分和蔼,接着用羽扇一指高美云,续道:“贫道不知这位姑娘,乃是许女侠的高徒,她和贫道有缘,贫道意欲收她为记名弟子,不知许女侠意下如何?“ 许瑞仙一楞,心知今日之事,只怕甚棘手,一面答道:“高美云在名义上,虽是我的门下,但如蒙道长垂青,这是她的福缘……” 一元子没待她说下去,笑吟吟的道:“这么说许女侠是同意了。” 许瑞仙道:“因为她是三师兄的女儿,要三师兄同意,才能算数,我这师傅作不了主。” “哦。”一元子轻哦一声道:“原来她还是六合门掌门人高施主的女儿,这就好极了,贫道和高施主方外好友,贫道要收他掌上明珠做徒弟,他自无不允之理。”说到这里,不待许瑞仙开口,用羽扇朝高美云招了招,笑道:“小姑娘,你随贫道走吧。”说也奇怪,高美云真要跟着他去,一声不作,举步欲走。 许瑞仙看得大吃一惊,急忙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说道:“美云,就是掌门人会答应你拜在这位道长门下,你也总得回家禀明三师兄之后,再来不迟。” 高美云道:“师傅,你说什么呢?”她给许瑞仙这一拉,神志又忽然清醒了。 一元子脸色微微一沉,说道:“许女侠,贫道说过要这小女娃跟贫道走,就得跟贫道走,高施主面前,自有贫道担待,许女侠何故作梗?”这话,已有翻脸之势了。 许瑞仙究是六合门五侠之一,不能对人太以示弱,何况情势摆在眼前,除非你让高美云跟着他走,否刚,你说得再软弱,也无济于事。她心念闪电般转动,忽然冷冷一笑道:“神扇子,你不知道她是我徒弟么?” 一元子大笑道:“江湖上学艺,另投名师的多得是,这有何稀奇?” 许瑞仙怒声道:“但拜师也须人家同意呀,岂能勉强?” 一元子道:“贫道几时勉强了?” 许瑞仙道:“你既不勉强,我是高美云的师傅,我带着她走,那里不对了。” “本来没有什么不对。”一元子道:“只是贫道也要带她走,所以许女侠带她走就不对了。”这话当然是强词夺理之言,但从他口中说出来,好像他理由很充足一般。 许瑞仙听后一呆,哼道:“你凭什么要带她走?” 一元子大笑道:“因为贫道和高掌门人是方外老友,二来此女和贫道有缘,三来……哈哈,许女侠,依贫道之见,你不用再作难了,因为贫道说出来的话,一向重如律令,没有人敢违拗,触怒贫道,对你许女侠并没有好处。” 到了此时,许瑞仙已知无法善罢,不觉抗声道:“你待怎的?” 一元子羽扇一指,微笑道:“凭你许女侠,还不是贫道的对手呢。” 许瑞仙方才看他羽扇一扇,就把茅山派门下十六名道人列成的「大分光剑阵」,一齐震飞出去,心知厉害,急忙身形飘动,向侧闪避,正待掣剑。那知自己明明已经避开了对方一记扇势,但觉一股无形而又力道奇强的暗劲还是朝身上横撞过来,一时站不住椿,还是被震得后退了四五步之多。卓少华站在许瑞仙的身后,急忙伸手把她扶住。 一元子睹状,不由得大笑一声道:“我说如何?许女侠去休,去休。”他话声方出,手中羽扇连挥了两挥。 这两挥不打紧,许瑞仙陡觉一道阴劲,有如波涛涌撞过来,势道之强,决非自己所能抗拒,心中暗叫一声:“不好。”但此时闪避已是不及,若不出手封拒,只怕局势更糟,急切之间,只好运起全力,双掌当胸推出。也就在此时,她忽觉有一股炙热得如同炭火一般的热气,透入体内,循臂而上,两道热气,随掌而出。 这一阴一阳两股气流,都是无声无形,外人看不到一点朕兆,两气相接,也不闻蓬然声响;但一元子这两扇,许瑞仙居然硬接了下来。她接住对方两扇,旁人也看不到的,只是许瑞仙依然好好的站着,并未被他震得后退而已。 这下许瑞仙自然感觉得出来,心下暗自惊异,忖道:“难道刚才这股炙热气流,会是卓少华发出来的?他那来这大的功力,莫非他真的不是卓少华么?”要知那一元子发出来的乃是纯阴之劲,卓少华练的是「九阳神功」,恰是纯阳之气,故而二气一触之后,即被化解于无形了。 ※※※※※※※※※※※※※※※※※※※※※※※※※※※※※※※※※※※※※※ 一元子同样心头猛然一怔,他想不到自己扇出去的阴功,竟会被六合门的一个女子破去,双目神光连闪,呵呵大笑道:“许女侠果然高明得很。” 他左手本来还挽着清虚道人的手臂,此时忽然回过头去,含笑道:“道兄且请稍待,等贫道收拾了这位许女侠,再走不迟。” 口中说着,左手已经腾了出来,右手把羽扇往腰上一插,双手向天作势,五指连抓几抓,然后目注许瑞仙,徐声道:“许女侠接贫道一招试试如何?”向空连抓的双手,突然十指伸屈不停,进许瑞仙凌空抓来。 他这回是正式出手,自然和方才羽扇轻扇大不相同,双手一抓,立时有十道劲直如矢的锐风,参差不齐的挟着轻啸,激射而至。许瑞仙早已撤出长剑,口中清叱一声,挥剑朝上封去。因为对方十道指风,长短不齐,射到之时,也有先后,许瑞仙长剑乍挥,刚和对方两道指风乍接,已然感觉不对,那两道指风,竟然如同实质,重逾千钧,手臂方自一震。 对方第三、第四道指风,已经紧接而到,但听「喀喇」一响,长剑已被齐中震断。卓少华究竟心志被迷,他第一次因许瑞仙被对方震退,伸手去扶之际,发出了「九阳神功」;但这回许瑞仙撤出剑来,他已经放开了手,没有把「九阳神功」再输送过去,许瑞仙自然挡不住了。 这时卓少华骤睹许瑞仙长剑折断,急忙抢出,右手一挥,把新买的一支竹笛,挡在前面,他只是随手挥动,但笛头所指,正好把对方十道参差射到的指风一齐接住。但一元子这十道指风每一记都重逾千钧,卓少华练的「九阳神功」虽经长风子输给他二十年功力,若和一元子数十年功力相较,还是差得很远,因此接是接下来了,一个人还是被震得连退数步之多。 许瑞仙眼看自己连人家两记指风都接不住,长剑就被震断,卓少华却以一支竹笛,接下了对方十道指风,细看他出手招数,确非六合门的手法,心想:“这么看来,他当真不是卓少华了。” 一元子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弱冠少年间能以一支竹笛,接下自己十道指风,功力之强,当世武林,除了自己,已不可多得,心下不禁大为惊奇,从双目之中进射出两道线一般的光芒,注视着卓少华,呵呵一笑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卓少华道:“我叫王阿大。” 一元子又道:“尊师是谁?” 卓少华摇摇头道:“我没有师傅。” 一元子看他神情,似乎有些憨气,心中更觉奇怪,问道:“那你这一身所学,是跟什么人学的?” 卓少华道:“我不知道。” 许瑞仙道:“少华,我们走吧。”一手拉着高美云,正待转身。 一元子朗笑一声道:“许女侠要走么?” 许瑞仙哼道:“道长还待怎的?” 一元子阴笑道:“贫道要看看这位小兄弟的武功路数,不知他肯不肯接我三掌?” 卓少华道:“三掌就三掌。” 一元子大笑道:“好,好,这位小兄弟果然爽快得很。”话声方出,接着喝道:“那你就接着了。”有手疾发,一掌朝卓少华拍了过来。 许瑞仙忙道:“你小心些。” 卓少华同样右手一坚,迎了出去,掌势未接,陡觉他掌上隐含一种阴寒之气,不禁心头一震,急忙闪身旁侧让开。他这一闪身,使出了「天龙身法」,虽然只是轻轻一闪,却已把一元子的一记掌势,躲了开去。一元子目中神光闪动,说道:“小兄弟这一记身法,极似贫道昔年一位旧友,好,你再接贫道第二掌。”话声中,右手拍处,又是一掌拍了过来。 卓少华给他一说,突然想到老哥哥说过,在没找到穆七娘之前,自己不可炫耀武功,自己怎的就忘了?但此刻既已动上了手,就不得不出手了,尤其一元子这一掌,就是要逼他施展身法,名虽一掌,实则忽左忽右,变化靡定,除非你和他硬接,若要躲闪,就得连使几个身法,变换几个方位不可。 卓少华心头不禁大急,这一急不由得想起方才看到高美云的「捉迷藏身法」来,而且这种身法他还记忆犹新。本来就是他和高美云在六合山芙蓉峰下,和醉道人一起捉迷藏,醉道人使的奇特身法。醉道人此一身法,原名「迷仙步」,一时无暇多想,急忙上身一侧,一下就转到了一元子的身后。 高美云低声道:“师傅,你看卓大哥使的就是捉迷藏的身法啊。” 一元子这一掌掌势还未使全,卓少华人影已杳,他功力何等精纯,身侧微风闪过,便已知道卓少华到了身后,细看这一式身法,又不似昔年对头的路数,心头也感到这年轻人使人莫测高深。当下缓缓转过去,脸含微笑,说道:“小兄弟,咱们说好了,你接贫道三掌的,怎么是这般躲躲闪闪,那就一掌也没有接了。” 卓少华究是心智尚未恢复清明,人家出言相激,他听来觉得人家说得很对,这就说道:“接就接,你使来就是了。” “好。”一元子阴笑一声,果然又是一掌,拍了过来。这一掌,他五指晃动,掌势出得极为缓慢,但掌势才出,已然幻起了无数手掌的影子,只见每一支手掌,五指都在晃动,明知这许多手掌,都是幻影,却看不清他那一支手,才是真正击出的手掌? 卓少华已知自己遇上了一种罕见的奇幻掌法,别说无数手掌,使你眼花缭乱,单是每一支手掌近身生寒的阴气,已使人有难以抵受之感。卓少华愈看愈被幻影所迷,无法出手,心头一急,口中大喝,不管三七二十一,扬手一掌劈了出去。就在此时,突听有人喝了一声:“贤弟接不得,速退。” 一道人影快得如同飞虹一般,由横里激射而来,一下落到卓少华身侧,人刚站稳,右手已然挥起,掌势运转,快如电闪朝前击出。卓少华虽然听到喝声,但他掌势已出,并未依言退下。但听「啪」、「啪」两声,卓少华和另一个人同时被震得脚下踉跄,后退了三步之多。 卓少华接住了一掌,但觉对方手掌冷得如同寒冰,和他抵过的手掌,居然冻得五指隐隐发麻。那人也接住了一掌,却比卓少华多退了两步。这人是声到人到,来得实在太快了,先前大家看到的只是一个蓝影,直到此时,他和一元子对了一掌之后,又连退了五步,才站停下来,大家才看清他的面貌。 这人原来是个蓝衫少年,年岁和卓少华差不多,生得面貌清俊,只是此时脸色苍白,敢情这一掌硬接下来,有些气机不顺,正在闭目调息。许瑞仙根本不认识此人,听他方才口称「贤弟」似乎是王阿大的兄长?心想:“以他方才的来势,身法奇快,一下就接住了神扇子一掌,此人一身武功,分明远胜过自己甚多,不知他究竟是谁?” 一元子同样感到无比惊诧,自己这一记「迷幻掌」,暗寓玄冰真气,普天之下,能接得下的人,已是屈指可数,这两个年轻人,虽说是两人合接自己一掌,总是被他们接下去了。后来一个蓝衫少年虽然血气浮动,似乎并无大碍,但那王阿大除了被震得退了三步,却居然丝毫无事。这两个年轻的在此出现,决非偶然,莫非他们会是?若真是那人门下,门下在此出现,师长可能也在附近了。自己出山不久,尚有大事待办,看来不宜在此逗留了。 这原是一瞬间的事,卓少华后退了三步,他练的「九阳神功」,原是「玄冰真气」的克星,但他只有老哥哥输给他二十年功力,一元子却有数十年潜修之功,故而无法克制对方,但「玄冰真气」却也伤不得他。不知刚才替自己接了一掌的人是谁,急忙回头看去,只觉那蓝衫少年极为面熟,好像是很好的朋友,心知这人可能是自己旧识,只是记不起他是谁来了。 当下就缓步走到蓝衫少年身边,间道:“兄台怎么了?” 这时一元子已有退走之意,只听他呵呵一笑道:“小兄弟果然好俊的功夫,三掌已过,咱们后会有期,贫道告退了。”他不待卓少华回答,依然挽了清虚道人的手臂,含笑道:“有劳道兄久候了,咱们走吧。”两人并肩行去,一元子门下和茅山派的道士,也紧随他们身后而去。 许瑞仙眼看一元子自找台阶走了,似乎对这蓝衫少年甚为忌惮,心中却猜不透蓝衫少年的来历,暗想:“如能从他口中探出他的师门渊源,这王阿大的来历,也可以弄清楚了。”这就举步朝蓝衫少年身边走去。卓少华因蓝衫少年正在运功调息,也一直守在身边。 ※※※※※※※※※※※※※※※※※※※※※※※※※※※※※※※※※※※※※※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蓝衫少年缓缓睁开眼来,吁了口气,才含笑道:“愚兄只是受了他一些寒冰之气,刚才已把它悉数逼出体外了,贤弟没事吧?”他苍白的脸色,此刻果然很快已恢复过来,红润如玉。 卓少华道:“还好,方才和他手掌一接,他手掌比冰还冷,把我手掌冻得隐隐发麻,现在早没事了,哦,兄台是……” 蓝衫少年摇摇头道:“贤弟不认得愚兄了,我是蓝允文呀。” 卓少华摇摇头道:“兄台说的一定是卓少华,在下不是卓少华。” 蓝允文听得大奇,问道:“那兄台是什么人呢?” 卓少华道:“我叫王阿大。” “王阿大?”蓝允文一双眼睛望着卓少华,说道:“这不可能,你明明就是卓贤弟……” 许瑞仙心中暗道:“原来他是卓少华的朋友,不是王阿大的朋友,那就不可能从他口中问出王阿大的来历了。” 高美云道:“你明明就是卓大哥咯,方才我看你使的是「捉迷藏」的身法,一点也没错。” 卓少华笑了笑道:“那是在下看姑娘使的时候,记下来的,方才被老道士逼急了,才姑且一试。” 高美云拉着师傅的手,急叫道:“师傅,他明明就是卓大哥,他怎不肯承认呢?“ 许瑞仙道:“徒儿,他说不是少华,也许真的不是了。” 高美云不依道:“师傅,他一定是的,徒儿决不会看错,他是卓大哥。” 许瑞仙暗暗捏了她一下手掌,一面朝蓝允文含笑道:“这位蓝少侠,大概和卓少华很熟吧?” 蓝允文道:“在下和卓少华结义兄弟,二位是……” 许瑞仙含笑道:“我是卓少华的五师叔,她是我门下高美云。” 蓝允文拱拱手道:“原来是许女侠,高姑娘,在下幸会。” 许瑞仙道:“蓝少侠一身所学,迥异常人,不知是那一门派的高弟?” 蓝允文淡淡一笑道:“在下粗浅武功,出之家传,倒教许女侠见笑了。”家传武学就没有门派了。 许瑞仙自然知道他不肯说,也就一笑置之,说道:“我们就是出来找卓少华的,他失踪已有三月之久,刚才遇上这位王少侠,我也只当他就是卓少华……” 卓少华接口道:“在下真的不是卓少华。” 蓝允文从他面貌、举止、口音,已可断定他必是卓少华无疑,只是他不明白卓少华何以坚不承认?心头不禁疑念丛生,朝许瑞仙拱拱手道:“这位王兄,既然不是卓贤弟,也许真是面貌相同也说不定,许女侠贤师徒那就请吧。” 说到这里,一面暗以「传音入密」朝许瑞仙道:“许女侠且先行,在下想和他同行,也许可以查出一些眉目来,亦未可知。“ 许瑞仙想想自己既然问不出名堂来,让他仔细盘问盘问也好。这就点点头道:“蓝少侠说得是,美云,咱们走吧。” 高美云道:“师傅,他一定是卓大哥,他……” 许瑞仙道:“天下面貌相同的人多得是,据为师看,他确实不是少华了。”拉着高美云的手,一面朝二人点头为礼,朝出径上行去。高美云虽被师傅拉着走去,却不时的回头朝卓少华看去,似有些依依难舍。 蓝允文看在眼里,心中暗道:“这高姑娘对卓贤弟倒是情有所钟呢。”一面走近几步,一手拉着卓少华在一块大石上并肩坐下,含笑道:“贤弟,你方才说的大概不是真话了?” 卓少华道:“我说的都是真话。” 蓝允文微笑道:“你明明是卓贤弟,为什么要说是王阿大呢?” 卓少华急道:“我真的是王阿大。” 蓝允文脸上现出恳切之色,徐徐说道:“贤弟,你总记得愚兄和你义结金兰,情同生死,你有什么困难之处,只管说出来,就算有天大的事,愚兄都可以给你担待,你说给愚兄听,究是为了什么?” 卓少华道:“我没有困难,真的没有。” 蓝允文任他怎么说,也不会相信他是王阿大,但只是想不出他何以硬说他是王阿大呢?望望他,淡淡一笑道:“贤弟,你再想想看,你身边可有一方玉佩?那玉佩上雕刻的是一株九蕙兰花……” “没有。”卓少华道:“我身上没有玉佩。” 蓝允文看他坚决不肯承认,也并不在意,笑了笑抬头望望天色,说道:“时间不早,王兄既然不是卓贤弟,但总是和贤弟生得极像,这也是缘吧,在下想请王兄到前村酒店小酌,王兄肯赏脸么?” 卓少华道:“蓝兄既然盛情见邀,兄弟却之不恭,只好奉陪了。” 蓝允文大喜道:“那就走吧。”两人并肩而行,不多一回,便已赶抵金村,这里正好有一间茶馆兼卖酒食的小店。 蓝允文抬手道:“王兄请先。”卓少华当先跨进店门,蓝允文走在后面,从袖中丢出一颗石子,也举步跟了进去。 他这颗石子,随手一丢,就无声无息的嵌在小店门口左首墙角上,那是一颗围棋子大小,半黑半白的石子,平常人当然不会注意到它;但认得这颗石子的人,自然会知道它的用处了。两人刚在一张座头上落坐,便有店伙趋了上来,哈着腰问道:“二位公子要些什么?” 蓝允文道:“先沏两盏好茶,有好的酒菜,只管送上来。” 店伙连声应是,问道:“公子爷要喝什么酒?” 蓝允文道:“花雕。”店伙匆匆退去,接着就送上了两盏香茗。 蓝允文举起茶盏,轻轻喝了一口,他故意和卓少华谈些经史百家、诗词歌赋,这些谈话的题材,正是他第一次遇到卓少华,两人所交谈的话头,他是有意试试他的。要知九眺先生不仅是六合门的名宿,而且也是一位饱学之士,卓少华自幼受他薰陶,在文学上也奠下了深厚的基础。 一个从小念过的书,一世都不会忘记,他虽然神志受到迷失,但经长风子教他练习「九阳神功」,和输给他二十年功力之后,神智已经清明了不少,只要有人提醒,就可以慢慢的记起一点来。因此,蓝允文和他提到经史百家,诗词歌赋,他虽然要迟钝的加以思索,但大半都能答得上来。 蓝允文坐在他对面,他的一举一动,自然看得清楚,经过一阵交谈,他已可完全确定在眼前的王阿大就是卓少华,从他的言谈中,可以看得出他对有些物事,似乎已经不复记忆。蓝允文想着想着,不由得猛然一怔,忖道:“莫非他被人迷失了神智不成?那一定是他爹江南盟主卓清华干的了。” 想到这里,不觉暗暗哼了一声,忖道:“卓清华好大胆子,他看到我的玉佩,还敢对卓少华下毒啊,玉佩不在卓少华的身上,那一定是给他搜去了,他居然敢隐匿不报。”想到这里,双目之中不禁隐含杀气。 就在此时,店伙正好送来酒菜,抬眼之间,只见卓少华两眼一直痴痴的望着自己,这眼神,不是和临别那晚,在镇江客店中对酌时痴痴的看着自己,一般模样么?他心头一阵跳动,脸上不由得一红,忙道:“王兄,咱们喝酒。” 目光一溜,右首座头上,已经来了一个庄稼汉,正在向店伙要酒菜,走在乡村之间,只有庄稼汉打扮,才不会引人注意。蓝允文藉着举杯喝酒之际,暗以「传音入密」低低的嘱咐了他几句。那庄稼汉连眼睛也没朝他看一下,听完之后,只是轻轻的点了下头。 蓝允文仍然继续和卓少华低斟浅酌,两人倒也谈得十分投机。蓝允文忽然望望天色,口中「啊」了一声,失笑道:“我们只顾饮酒谈天,天色已经不早,此刻大概是酉时了,再过一会,天都快黑了,王兄不是还要赶路么?从这里过去,只有白沙埠才有客店投宿,错过了这个宿头,就麻烦了,你我一见如故,他日有缘,当再作良晤,兄弟也另有事去,那就在此地分手了。”说完,探怀取出一锭碎银,赏了店家,就站起身来。 卓少华站着起身,拱拱手道:“蓝兄说得是,兄弟告辞。”两人走出酒店,便自分手,卓少华心中并无一定去处,听蓝允文说出白沙埠有客店可以投宿,就一路往白沙埠而去。那庄稼汉等两人离去之后,也立即会账出门,急勿勿的朝白沙埠跟了下去。 ※※※※※※※※※※※※※※※※※※※※※※※※※※※※※※※※※※※※※※ 夜色渐浓,矗立在兰赤山坳间的兰赤山庄,已经沉浸在一片黝黑之中。突然,一道人影,有如天马行空,飞掠而来,越过高墙,泻落天井。阶上暗影中,有人喝了声:“什么人?”那人落到大天井,就举步往阶上行去,口中沉声道: “速叫鹿昌麟来见我。”原来这人是个身穿绿袍的白髯老人。 阶上两名汉子一眼看到老人急忙趋步下阶,躬下身去,惶恐的道:“属下叩见令主。” 绿袍老人一挥手道:“快去。”一名汉子连声应「是」,飞奔而去。另一名汉子不待吩咐,抢先进入大厅,燃起了厅上的纱灯。绿袍老人徐步跨入大厅,刚在上首一把太师椅上坐下。 大厅前人影一晃,有人躬身道:“属下鹿昌麟告进。” 绿袍老者道:“进来。” 鹿昌麟急步趋入,又朝绿袍老人躬下身去,虔敬的道:“属下不知令主夤夜莅临,不克远迎,还望令主恕罪……” 绿袍老者一挥手,打断他的话头,问道:“本座奉命南巡,把此处移交给卓清华之后,一切还顺利么?” 鹿昌麟道:“回令主,卓盟主秉承令主钧命,联络大江南北武林同道,如今已大半归附本庄,进行得尚称顺利。” 绿袍老人口中「唔」了一声,又问道:“六合门的九眺先生和董仲萱是卓清华亲自处理了再送来的么?” “不是。”鹿昌麟道:“那是三个月以前的事,司空靖大约对卓盟主起了疑,约了师弟董仲萱,还有他门下的卓少华一同赶来夜探本庄,属下前一日已经接到卓盟主的飞鸽传书,业已布置就绪,正好那天小公主和穆嬷嬷途经这里,宿在本庄,是穆嬷嬷出手把他们拿下的。” 绿袍老者问道:“他们人呢?” 鹿昌麟道:“是穆嬷嬷吩咐,江南武林人物,应由卓盟主处置,她不便作主,后来卓盟主来了,决定依例行事,把司空靖和董仲萱送回总坛去了。” 绿袍老者问道:“卓少华呢?” 鹿昌麟道:“卓少华是穆嬷嬷带走了。” “砰。”绿袍老者一掌拍在茶几,怒声道:“穆七娘胆敢和我作对,她有几个脑袋?”鹿昌麟吓得面无人色,噤若寒蝉,不敢作声。 绿袍老者问道:“小公主她们可是回去了?” 鹿昌麟道:“属下前天接到总坛令谕,小公主一个人又偷偷离开总坛,据推测可能是去杭州游玩,要属下立即派人暗中注意,予以保护,穆嬷嬷昨天也赶来了,只是本庄尚未接到她行踪的信息,大概是赶到杭州去了。” “好了。”绿袍老者道:“你给我传谕调集本庄现有人手,一起随我去。”鹿昌麟躬身应是。 ※※※※※※※※※※※※※※※※※※※※※※※※※※※※※※※※※※※※※※ 卓少华赶到白沙埠,天色已接近黄昏。这里只有一家客店,一排平房,大概一共只有十来个房间,也是因陋就简,用木板隔的。小地方咯,过路客商只要有个铺,可以歇脚就好,谁还去讲究房间的华丽不华丽,舒适不舒适? 卓少华住的是后进右首一排三间西厢房的靠左一间,是小天井的角落里。落下店,伙计可是巴结着送茶送水,不停地献着殷勤。那是经过这里的人,大半都是贩夫走卒,很少有穿长衫的读书相公,会在这种地方落店。卓少华穿着一袭青罗长衫,丰神如玉,像是贵介公子,读书种子,店伙那得不加倍巴结? 卓少华因方才和蓝允文在金村吃过酒食,他不会喝酒,喝了几杯,就有些醉醺醺欲醉,这就掩上房门,和衣躺下。这时天色已黑,店伙举着灯送来,但因卓少华已经睡了,不敢惊动,正待悄悄退下。 “喂,伙计。”天井入门处,不知何时来了一位身穿青纱长衫的少年相公,叫着道:“你们有清净的上房么?” 店伙一眼看到进来的又是一位读书相公,连忙迎了上去,陪笑道:“啊,是公子爷,小店最清静的就是东厢房了,一共只有三间是单独的房间,其余都是四个铺一间的……” “谁要四个铺的了?”那少年相公截着他话头,问道:“我要单独的房间,你快领我去看看。” “是、是。”店伙没命的应是,领着少年相公急步走到西厢房,打开中间一间,陪着笑道:“公子爷,这三间厢房,要算中间这一间最宽敞了……” 少年相公只瞥了一眼,问道:“还有两间呢?” 店伙道:“左首一间,已经有客人了,住的也是一位公子爷,只有右首这一间了。”他又领着他走到右首那一间门口,伸手打开了房门。 这一间果然较为狭小,而且和正屋较为接近,通铺房间,一个房有时可以住上八九个人,这些贩夫走卒,一天下来,汗湿如雨,身上自然有股汗臭,冉加他们吃的是生蒜、大葱,如今又是五、六月大热天,接近通铺房间,这股气味,就热呼呼的不时传来。少年相公掩掩鼻,一声不作,回头就走。 店伙急了,跟在他后面问道:“公子爷,你……老要那一间……”这声音几乎近于哀求。 少年相公走回中间一间,说道:“就是这一间吧,被单都给我换一换,最好要新的。” “是、是。”店伙就怕他不要,既然要了,这颗心总算定了下来,没命的应是,说道:“这间房子不但宽敞,也通风得多,后面这两扇窗开出去,就是菜园子……” “快去。”少年相公道:“你去给我打一盆洗脸水来,哦,面巾要新的,我自有重赏。” 这「重赏」二字,不知有多大的份量,店伙听得眼睛一亮,连耳朵都快竖了起来,连连哈腰道:“新的,新的,这三间客房用的,自然是全新的了。” 卓少华躺在床上,原本没有睡熟,他自然听到少年相公的声音,口齿稚嫩,听来极为耳熟,好像又是自己的熟人。老哥哥说,自己是被穆七娘用药物迷失了本性,以致神智受蒙,想不起从前的事来,这次下山,老哥哥嘱咐过自己,非找到穆七娘,取到解药,是无法恢复清明的,所以要自己单独行动。 隔壁房间,只隔了一层木板,少年相公一举一动,声音当然听得十分清晰,那店伙真还巴结,一会送洗脸水,一会送新沏的茗茶,一会又换新的被单,口中只是陪着笑,讨好这位公子爷,自然既唠叨,又解释的说上一大堆话。 这位少年相公也真难伺候,一会嫌洗脸水是冷的,其实现在是大热天,洗脸何必一定要用温水?一会又嫌茶叶太粗,喝了嘴里有股味儿,接着又大声叫喊伙计,敢情还没用饭,要店伙给他去叫饭菜;但饭莱来了,他又嫌肉片炒得太老,饭是糙米,粗得咽不下喉咙。 于是他又大声叫着伙计,把饭菜端下去,要厨房里给他下面条,等到面条送来了,他又嫌太油腻,应该用清汤煨,不该用重油,大概只挑了几筷子,又要伙计端开。这一来,他胃口全没有了,索性就掩上房门睡觉。 卓少华睡在他隔壁,来了这样一位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嫌这嫌那,真比店伙还要吃不消。现在他总算睡下了,以为可以清净了,那知少年相公又嫌床板太硬,翻来覆去,一直睡不好,木板也就不时的发出声响来。皇宫里有些官儿叫做侍读,是陪太子读书的,这回卓少华可真是陪着隔壁房里的少年相公,大家睡不着了。 一宵过去,天色甫亮,卓少华几乎一晚没有好睡,眼看天色已亮,索性不睡了,开出房门,想在小天井中走走。那知他刚跨出房门,隔壁那位少年相公也是一晚没睡,开出门来。两人四目相投,那少年相公忽然脸露欣喜之色,口中轻「哦」一声,抢上一步,一把握住了卓少华的手,叫道:“你是王阿大,你也住在这里。” 卓少华举目看去,那少年相公生得眉目清俊,一脸喜孜孜的,笑意甚浓,看去似曾相识,但又想不起他是谁来?不觉楞得一楞,迟疑的问道:“兄台是什么人?” 少年相公拉着他朝墙角边走了几步,四顾没人,低低的道:“王阿大,你怎么连我都不认得了,我就是小公主呀。”卓少华「啊」了一声,要待张口。 “嘘。”小公主轻轻嘘了一声,说道:“你别叫出声来,此时此地也不能叫我小公主呀。” 卓少华道:“那我要叫你什么呢?” 小公主目光盯着他,轻咦道:“奶娘怎么没给你服解药呢?”一面接着朝他笑了笑道:“王阿大,我看这样吧,我本来姓严,你就叫我严兄好了。” 卓少华道:“但你是女的啊。” “叫你别嚷,你又嚷了。”小公主轻轻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嗔道:“我教你叫我严兄,你就叫我严兄好了。” 卓少华怔怔的看着她,说道:“你嗔的时候很好看。” 小公主被她说得粉脸发赧,但心里却有着一丝甜甜的感觉,轻轻拉了他一下手,说道:“我说的话你听到了么?” “听到了,听到了。”卓少华点着头道:“你要我叫你严兄。” 小公主甜笑道:“对了。” 卓少华问道:“那你叫我什么呢?” 小公主道:“我们跟外人说,我们两人是同窗好友,你叫我严兄,我自然也叫你王兄了。” 卓少华道:“我记得,但……人家问起来,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该怎么说呢?” 小公主给他问得脸上又是一红,幽幽的道:“你问我的真名呢?还是假名呢?” 卓少华道:“你都说给我听,我不会告诉人家的。” 小公主红着脸低声道:“我叫严玉兰……唉,假名……我还没想出来呢,严……严什么呢?你给我想一个可好?” 卓少华忽然想到自己叫卓少华,不觉脱口道:“你叫严少华好不好?” 严玉兰知道他叫卓少华,这时听他给自己取的假名严少华,不觉点点头,咭的笑道:“很好,我就叫严少华好了。”她拉着他的手,迫切的问道:“你去过杭州没有?” 卓少华觉得杭州这地方听来极熟,这就沉思了下道:“好像很熟。” “你真的很熟?”严玉兰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中充满了兴奋之色,说道:“这样就好,听说杭州西湖很好玩,你陪我去好么?” 卓少华道:“你要婆婆陪你去不好么?” “奶娘讨厌死啦,整天唠唠叨叨,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去,我才不要她陪我去呢。”严玉兰抿着嘴,忽然轻笑一声道:“这次我是瞒着奶娘,偷跑出来的,没人作伴,所以要你陪我去咯,你说好不好嘛?” 卓少华道:“这样,婆婆会怪我的。” “才不会哩。”严玉兰道:“我们只要不让她知道就好了。”卓少华还是犹豫着,没有作声。 严玉兰嗔道:“王阿大,你如果不答应陪我去,以后我就不理你了。” 卓少华看着她脸含娇嗔,很是生气模样,心中就好像有些惶恐,连忙说道:“好嘛,我陪你去就是了。” 严玉兰这才回嗔作喜,欣然道:“那你快去收拾收拾,我们就要走了。” 卓少华道:“我没有东西收拾的。” “我也没有。”严玉兰道:“我们洗把脸就走。”店伙看到两人站在屋檐下说话,就巴结的送来了洗脸水。 严玉兰叫道:“喂,伙计,你们这里有没有烧饼油条?” 店伙道:“有,有,小店前面,就在做烧饼油条,公子要几套?” 严玉兰道:“我们两个人,自然要两套了。” 店伙又道:“公子爷要不要豆浆?” 严玉兰道:“你去给我们叫来就是了。” 店伙应了一声,依然不走,问道:“二位公子爷,豆浆要甜的还是咸的?” “甜的。”严玉兰挥着手道:“快去,真噜嗦。”两人匆匆回房,匆匆盥洗完毕,店伙已经提着食匣,送来了两碗甜豆浆,两套烧饼油条。 严玉兰要卓少华在对面坐下,一面拿起一套烧饼油条,两手捧着咬了一口,一面说道:“王兄快吃了。” 她昨晚嫌这嫌那根本没吃什么东西,这时肚子早就饿了,再加有卓少华跟她作伴,心情也愉快了,自然吃得津津有味,吃完一套烧饼油条,又把一大碗豆浆也都喝了下去。然后甜甜一笑道:“王兄,我们现在可以走啦。” 走出店堂,会过店账,她心里一高兴,拿出一锭五两银子,叫道:“伙计,这是赏你的。” 两个房间,不过两钱银子,她却出手赏了店伙五两银子,这下直把店伙看得目瞪口呆,楞在当场,像木鸡一般,也忘了说谢了,直等两人跨出店门他才如梦初醒,急急忙忙赶了出来,不住的躬着身道:“谢谢公子爷,谢谢公子爷,二位公子爷,一路顺风,下次再到小店来……”说一句,躬一下身,直到两人身形渐渐远去。 【第一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