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四大名捕(上) 优客李玲 美女江湖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坏人的地方就有“红颜四大名捕”的身影,也许这世界永远都 需要像“红颜四大名捕”这样的人来维护正义和和平。   所以说,只要这世界上还有坏人,“红颜四大名捕”的故事就会继续下去……            一、黛绿   1. 狄损发出了他最后的杀招      狄损发出他的最后的杀招。   狄损,京师第一大势力“六分半堂”首席护法,曾在京师几大帮派明争暗斗中为“六分 半堂”立下赫赫功勋,但最终因酒后对“六分半堂”大龙头雷纯出言无状,被驱逐出京 师。      狄损的暗器是一绝。   那时,京师有谚:雷纯的眉梢、狄飞惊的颈项、戚少商的血、狄损的暗器,此为四大不 幸。“四大不幸”说的不是他们不幸,而是说假使有什么人面对这“四大不幸”的话, 他自己就真的是要“不幸”了。   雷纯,经霜尤白、遇雪尤清的雷纯,当她眉梢展动时就是要杀人。   “断颈神龙”狄飞惊从不抬头,就算面朝当今天子之时,也未曾立直正视过半分,但, 他的颈项是动不得的,一动必有大事发生。   “独臂神龙”戚少商怕流血,怕的是自己的兄弟流血,见血,他就拼命,他只有一条臂 膀,就像他的生命已经死过一次一样,他已经发过誓,绝不再让自己流血,不让自己心 爱的女人流血,不让自己的兄弟流血。戚少商的话,没有人敢不相信。   狄损呢?   狄损的暗器呢?   他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暗器呢?   没有人详细地叙述过他的暗器和他的出手,就连“视江湖若一出戏”的江湖百晓生也不 能,他只说过一句话:对于狄损,千万不要惹他。那句京师谚语能把他排在“四大不幸 ”之压阵,看来偌大一个高手如云的京师,敢惹狄损的人实在不多。      但不知狄损要杀的是谁?   照常理推算,敢于面对狄损而不退、不倒、不死的已非常人,已经是高手中的高手,像 这样的高手对决虽然比不上昔年“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的叶孤 城与西门吹雪一战,但也属于难得一见的精彩之局,必是观者如云。   可惜,没有观众,只有一人。   敌人。   纤腰束素,黑纱覆面,是一个女子。   一个胆大包天的女子。      当时,明月在天,星辉遍地,也映着那女子寒霜一般的面容。   狄损的暗器已经发出,瞬时,星月无光,俱被狄损之暗器声威所掩。   江湖中之所以把狄损的暗器称之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乃是说他暗器出手之时, 已经无法自控,不发则已,一发惊人,不击则已,一击损命,如山崩、若地裂,非人力 所能控制。      那女子也湮没在暗器的一片暴烈的雨里。   狄损的眼睛已无法清晰地透视那在暗器暴雨里的女子,他的心已经乱了。   他本不想出手,自从七年前“六分半堂”在京师里的地位日见稳固之后,他就已经很少 出手,也不必出手,直到现在,给面前这女子逼得被迫出手。   他心里有无穷无尽的悔意,怎么会杀了她——她,指的是京师最有名的画工,无箴画坊 的秀秀。因为杀了秀秀,才惹动了“红颜四大名捕”里的黛绿。      那在暗器暴雨里的女子就是——黛绿。      2. 日暮倚修竹      秀秀,京师第一画工,也是无箴画坊的主人,没有人知道她自何处来,画技师从何人, 但她是当之无愧的京师第一画工,因为当今天子亲笔御题的“妙夺天工”匾额,就悬在 无箴画坊的大厅正中,天子封的,当然就是第一。   她的工笔仕女真称得上是维妙维肖,后宫佳丽三千个个以求得秀秀为己一画为荣,而得 画的都得幸于天子,荣宠有加。   就是这样一个美丽聪慧的女孩子,死了。      那是本月初三的黄昏,秀秀倚栏而立。   初春天气,犹带三分寒意。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秀秀,是一个美丽的剪影,一个美丽的女孩子的寂寞是真正雅致得让人心疼、心醉、心 动的,但无箴画坊里只有秀秀一人,所以没有人来欣赏秀秀美丽的剪影。   忽然的一声叹息,像飘零的花落于水上,叹息的是秀秀。   忽然又一声重重的叹息,不是秀秀,是有客不速而至。      来的人,披发、白衫,落拓与岁月的沧桑掩盖不住豪气,依旧不改年轻时的若朗星之目 。   秀秀不认识他,以为不过又是慕名而来无聊纠缠的江湖浪子而已,她不知道他就是刚刚 被驱逐出“六分半堂”的狄损。   狄损说道:“我是狄损。”他的大名在京师里应该是如雷贯耳、妇孺皆知的,但秀秀偏 偏没有听说过。   狄损以为她没有听清楚,又道:“我、是、狄、损。”   秀秀反问道:“狄损是谁?狄损很了不起吗?”   狄损愣了愣,笑了,道:“狄损没什么了不起,但我想既然来求姑娘作画,当然得先通 名报姓一声了。”   秀秀的剪影真的美丽得让人心碎,但狄损却没有感觉得出来,因为,他的心里盛着另外 的一个人,一个同样美丽的女孩子。   秀秀这才认真地打量面前的男人,一个奇怪的男人,一个对自己的美丽视而不见的男人 ,他是第一个。特别是在这样的微愁的黄昏,对自己绰约的风姿不入于心,这,是一个 什么样的男人?      狄损要请秀秀画的是雷纯。   秀秀惊道:“雷纯?是那个京师第一大势力“六分半堂”的掌权大龙头雷纯?”   狄损点点头:“不错,就是她。”   秀秀摇头:“我不画。”   狄损道:“为什么?”   他当然知道像秀秀这样的京师奇女子,自然不会如那些俗脂污粉一般地对金银珠宝趋之 若鹜,但还是拿出了备好的润笔之资:两颗珠圆玉润的夜明珠。那是南海王进贡给当今 天子,而天子转赐雷纯,雷纯又感于狄损为“六分半堂”有功所颁赠的,两颗很美丽的 夜明珠。   传说,美丽的女孩子见了夜明珠会发狂痴颠,宝剑赠壮士,明珠配美人,本就是世间至 理名言,天经地义的事情,但,秀秀视若未见,淡然置之。   秀秀道:“我没法画雷姑娘的像,因为我的功力不够,画虎不成,反类其——”她后边 这个“犬”字好歹煞住没有说出口,因为对大龙头雷纯太过不敬。   狄损道:“姑娘你若说功力不够,那么,整个京师就没人敢画了。”   秀秀笑了,她的笑有惊人之美,若非狄损心中已有雷纯,几乎真的为秀秀的笑所动。    秀秀想了想道:“画,可以,请给我七天时间。”      七天时间,不长,但对狄损来说,还是太难捱了,他暗恋雷纯几近于狂,若还留在京师 ,他每天都想去看雷纯,所以,他要带雷纯的一幅画像离开,可秀秀在舞剑,狄损也只 好看秀秀舞剑。   秀秀的剑术很美、舞姿很曼妙,但狄损心里只有雷纯,渐渐地他几乎把舞剑的人要当做 是雷纯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入魔,心魔。   秀秀舞一回剑,就在画坊里沉思一回。   狄损在等,有时候等待是一种残酷地折磨。   第一天,看秀秀舞剑,折磨。   第二天,看秀秀舞剑,折磨。   第三天,看秀秀舞剑,折磨。   狄损的心在流着血燃烧。      第四天,秀秀不再舞剑,说要狄损带她去见雷纯。   狄损道:“为什么要去见她?”   秀秀道:“画一个人,不见她,怎么画得好?”   狄损道:“我不能带你去见她,我——”   秀秀仔仔细细地看了狄损一眼,眼神里有异样的忧伤,道:“你只要带我到雷姑娘途经 之路上去偷偷地看她就可以了,若不见她,无法描其神韵,就算画其形亦无益。”   狄损最后还是没敢再去看一眼雷纯,他只能把秀秀送到雷纯常去的风雨楼头,然后在雷 纯还没有到来之前离开,秀秀看到了雷纯。   第五天,秀秀去看雷纯。   第六天,秀秀去看雷纯。   第七天,秀秀闭门作画,当晚,狄损听到她打碎了自己房里的铜镜,发出一声又一声深 长的叹息。      次日清晨,狄损从梦中醒来,闻见刺鼻的烟气,烟是从秀秀房里飘出的。   狄损冲进去,见秀秀在焚烧一幅画,一幅既成的画像,当然是雷纯的画像。   狄损怒极,等他抢下画卷,仅余半幅而已,颈项以上已经烧毁,唯其袖带飘摇,绝似雷 纯平日姿态。   秀秀满脸的苦涩,一夜未见,似乎苍老了许多。   狄损对雷纯之情愫已近痴颠,今见苦等了七日的画像被毁,神志昏混,失手杀死了秀秀 。         3. 三千暗器雨      秀秀之死,震动了京师上下,但,最伤心的是“红颜四大名捕”中的黛绿。   斯时,京师六扇门女侠高手里成名最早的女捕快龙舌兰与“飞燕双娇”俱已退出江湖, 所以天子御封的“红颜四大名捕”就成了京师安定所能倚重的人物。   其时,“红颜四大名捕”中的嫣红正为缉捕为恶京师的采花盗而不舍昼夜地奔走,新月 未完成的使命是捕杀悍匪“红红星星”,而冶艳也正为极为棘手的京师百忍堂骷髅帖案 件缠身,所以,秀秀一案只能由黛绿办理。   黛绿来了。   怀万分悲愤而来。   秀秀的事就是她的事,秀秀,是她的亲生妹妹,这,是没人知道的秘密。      秀秀是谁杀死的,没人看见,但黛绿找到了秀秀深锁在描金柜里的另一幅画,画中的男 人,倚清风修竹而立,披发、白衫、落拓但不失豪情。   那画里画的是狄损,是因爱而被驱逐的狄损。   黛绿从秀秀的画里读懂了秀秀的心事,她——痛。      她开始追捕狄损,已经近于疯癫的狄损。   她要杀狄损,她要杀狄损为秀秀偿命,即使她是一个不能随便杀人的捕快,此举有一点 公报私仇的味道,但黛绿也顾不得了,因为她只有这一个妹妹,杀秀秀等于杀自己—— 杀人者死。   所以,她必杀狄损。      初战,黛绿截杀狄损于苦水铺,二人交手四十回合,未分胜败,是“六分半堂”护法谢 西神赶到,缠斗黛绿,给狄损逃走。   再战,黛绿阻狄损于京师以北三十里的会友山房。那时,狄损正要求会友山房主人司马 绘绘作雷纯之像,二人交手六十回合,几乎将会友山房毁为齑粉,黛绿堪堪就将取狄损 性命时,“六分半堂”副堂主雷鬼鬼出现,以霹雳堂火器阻住黛绿继续追踪的去路,再 给狄损逃遁。   第三战,黛绿与狄损对战于京西大道板门店侧,黛绿的恨与狄损的痴狂相激荡,天地为 之色变——“六分半堂”探马飞报大龙头雷纯,那时,雷纯正在“六分半堂”的“小楼 一夜听春雨”喝茶,听了探马报告,惊得失手打碎了琉璃盏,火速赶至板门店,亲自出 手阻止了黛绿的杀招……      三战,俱给“六分半堂”的人所阻。   雷纯早已发出了霹雳连环帖,暗地里保护为情痴颠的狄损,阻挠黛绿的追击。   她对自己说:我不能阻止狄损喜欢我,也不能改变自己去喜欢狄损,我唯一能做的就是 阻止“红颜四大名捕”斩杀狄损。   她爱的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病人”苏梦枕,而苏梦枕心里爱的人呢?   我爱的人不爱我,爱我的人我不爱。既然我不能让我爱的人珍惜我的爱,那么我一定要 珍惜爱我的人对我的爱。      是以,她要保护狄损,于是,黛绿三战无功。幸好,今夜终于阻截狄损于京师城外短松 冈。   “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今夜,断肠人是狄损和“红颜四大名捕”之黛 绿。      那是一场暗器的雨。   雨来自狄损。   他一出手,暗器绝对不下千万,有的细若牛毛、有的粗如儿臂,有的扁圆如锅饼,有的 尖长若木凿,有的横飞,有的斜舞,有的盘旋,有的下潜——有一万颗暗器,就有一万 种不同形体,就有一万种攻击方式,就有一万种夺人心魄的威势。   也许,只有那一刻,黛绿才能体会到为什么狄损被人称之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因为,所有的暗器攻击的目的只有一个——天下大道、殊途同归,为的都是取她的性命 。   黛绿当如何处之?      那一刻,黛绿的心里想到的是秀秀的那幅画,那幅画着狄损的画。   她也出手。   于暗器雨中出手。      她的武功也是暗器。   出手仅一招、暗器只有一件,但一招过后,风停雨霁,星月重辉。   狄损的眉心却多了一柄小小的刀。   刀长三寸三分。   刀尾上细碎的红缨红得像秀秀的红唇。   狄损败了。   三千暗器雨未抵得过一柄小小的刀,这把刀来自“红颜四大名捕”的黛绿,但黛绿并没 有取他性命,只是带走了他身上仔细收藏的关于雷纯的那半幅画。      古之论战篇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黛绿在追击狄损的过程中,因雷纯而悟出秀秀的痛苦与欢欣,渐渐泯灭了心中杀气。    她终于懂得,若杀狄损,秀秀泉下有知,也不会快乐。   所以,她不杀狄损。         4、 尾声:仅余的半幅画      秀秀的坟茔芳草青青。   黛绿在。   她带来了那半幅画,焚烧于秀秀坟前,那仅余的半幅画,仔细看来,可以说是像雷纯, 但也可以说是像秀秀,同样纤细的腰肢,像柳枝摇曳于风中,神韵犹然。   黛绿有时候会想,也许秀秀画的就是自己呢?   其实从无箴画坊的初见开始,秀秀就已经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男人——狄损。      感情的事就是这样无来由,如风临波上,涟漪起于无端,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往何处 去。当黛绿把狄损也葬在秀秀的坟旁,她可以感知秀秀是快乐的,秀秀的快乐是来源于 死于自己所爱的人之手、不再受得不到时求索的苦,在她死的那一刻,她的快乐也伴着 叹息,而狄损也同样是快乐的,当他懂得了秀秀的心,明白了那幅烧毁的画其实是秀秀 揽镜而作,他在情感上其实与雷纯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那一刻,他喜欢的是秀秀。   黛绿的刀虽是中在他眉心,但却惊醒了他混沌的心,大彻大悟后的他,自杀以谢秀秀。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哪堪?风和雨?”黛绿喃喃地说。   黛绿突然地有些羡慕秀秀——她已经于爱与不爱之间快乐地解脱一切,而自己却还要无 尽头地继续走下去,“红颜四大名捕”未来的路还长。            二、新月      1. 风雨楼头吃绿豆糕的女孩子         恰到天明时分,风雨楼头的地字号座席上,有一个正在吃绿豆糕的女孩子。   公孙不止的眼睛看的不是这个女孩子的脸,而是她腰际那把刀。   弯刀,覆在一条很有古意的绿鲨鱼皮鞘里,长不盈尺,若一弯新月。   一见弯刀,公孙不止的手就开始僵硬,这的确就是百晓生嘴里备加推崇过的那把神奇的 新月弯刀,但弯刀的主人竟然是个低头吃绿豆糕的女孩子?   此时,公孙不止才开始注意地看那女孩子。   那女孩子吃绿豆糕的姿势非常小心而认真,用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捏住绿豆糕的 两只角,慢慢地往嘴里送,一次只咬很小很小的一小口,在那块绿豆糕上留下一个小小 的月牙儿,然后细细地品味,仿佛这是她一生里最奢侈的享受。   她生得不算美丽,但属于那种耐琢磨的女孩子,要不公孙不止怎么会呆呆地看她吃绿豆 糕的样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女孩子总算把第一块绿豆糕给全部消灭干净,公孙不止也总算想 起自己是为何而来。   风雨楼头的清晨,客人还不是很多,是以当公孙不止迈着雄赳赳气昂昂的步子走到那女 孩子桌前的时候,楼上仅有的三个客人都抬头往这边看过来。   公孙不止大声道:“小姑娘,我要跟你比刀。”   女孩子小小地吃了一惊,抬起头来,道:“什么比刀?我又没招惹你!”   5 【转帖】红颜四大名捕(上) 作者:优客李玲 其实公孙不止完全可以像江湖上那些刀客一样理直气壮地拔刀就砍,舍弃这些客客套套 的繁文缛节,但他偏生是一个读过书的刀客,所以得详细地跟这个女孩子讲为什么要来 比刀的原因。   女孩子静静地等他把比刀的原因讲清楚,只回了两个字:“没空。”      公孙不止怒了,因为他感觉别的人都在盯着他看,而且有个大财主模样的人开始偷偷地 捂着嘴发笑。   他的脸又红了,他的确是个爱红脸的年轻人,红了脸就拔刀,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成了一 个爱拔刀的年轻人呢?   他的刀一出即收,刀砍的是女孩子面前盘子里还剩的另一块绿豆糕。   那一刀,一发即回,盘子里的绿豆糕已经给切成了整整齐齐的两块,他相信自己这一刀 虽然还不能把面前的绿豆糕切为绝对相等的两半,但大致也相去不远了,故收刀而立, 心下颇为得意。   那女孩子伸手拿起半块绿豆糕笑道:“恰好我吃不下一整块,分开更好,省得浪费,已 经来了,就请你吃余下的这半块绿豆糕罢。”   公孙不止没有等到自己期盼的掌声,只好乖乖地听那女孩子的话坐下去吃绿豆糕。   他心里想:真是一个失败的开始。         2、风雨楼头的战斗      没有人会跟自己比刀,等慢慢地吃完手里的绿豆糕,公孙不止终于明白。 因为,那女孩 子起身要走,根本没有要跟公孙不止过招的意思,恐怕她会不会用刀还是个问题呢?    公孙不止跟在那女孩子身后起身,他一定要看看那女孩子的刀和她的出手——果然给他 等到了,或者说是一场早预谋已定的杀阵恰好给他撞上了——刚起身面向风雨楼头的楼 梯口,背后已是金风大作。   公孙不止倏地拔刀回手,已经“叮”地一声与背后袭来的流星锤对了一招。   使流星锤的正是刚刚笑话自己的那个胖胖的大财主模样的人,看他身体肥胖,身手倒是 极为敏捷 。   公孙不止的心念还未来得及动上半分,另一人,瘦高、束发,向他发动了又一轮的袭击 。   那人的武器就是他手里的面。   一碗美丽的面。   那一碗面其实只有一根,就是这样一根面,已经在他手里抖得劲若钢枪,向公孙不止胸 前疾刺,逼得他横刀立马,以刀身硬接了这一击。   面条与波斯弯刀相击,竟然发出“铛”的一声金铁交鸣,那面上的巨大力道令得公孙不 止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了半步。   楼上除吃绿豆糕的女孩子和公孙不止之外,只有三个客人。   此时,第三个客人也动手——他的武器就是他手里的茶杯,他一出手,手里的正宗景德 镇的细瓷小碗就化作了千片万片划空尖啸的歹毒暗器,暴雨般飞射公孙不止。   这样霸道的袭击,以公孙不止的武功本是躲不了的,因为他的刀法虽好,轻功却不怎么 样,但幸好此时从后边伸过来一只轻柔的小手,将他轻轻一带,自风雨楼的轩窗里倒飞 出去。      等公孙不止清醒过来,一切暗袭俱都结束,他就站在清晨的青石板街,那生死的一瞬恍 如隔夜的宿醉,是一组清楚但遥远的情节,那个吃绿豆糕的女孩子正在对着他微笑。    公孙不止的脸又红了,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隔着这么近的距离对他笑过,他不好意思地 道:“刚刚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想杀我?”他奇怪自己只不过进京师才半月光景,竟然 引动了诸多高手出手。   那女孩子悠悠地道:“看起来‘西江贾客珠千斛’的流星锤,‘退却三千烦恼丝’的无 意之枪,还有‘主人忘归客不发’的暗器漫天,这太行山最著名的三大匪寇都是冲着你 来的了?那么,你到底是谁?”   公孙不止严肃地道:“我的名字叫做公孙不止。”   那女孩子拱手道:“失敬失敬,原来是域外白驼山公孙世家的公子,刚刚我看你的刀就 应该猜得到的。”她嘴上说失敬,其实脸上哪里有半点失敬的惭色?   公孙不止的脸更红了,道:“那么,你又是什么人?”   此时轮到那女孩子正经道:“我是新月,新月弯刀的唯一传人。”   新月,“红颜四大名捕”中的新月。      3、红红星星      公孙不止再也没有机会提比刀的事情了,因为新月对他说了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新月道:“你有没有听说过‘红红星星’的名字?”   公孙不止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当然也落在了新月眼里。   她笑了,她的笑像消融冬雪的春风,扑在公孙不止面上。   公孙不止讷讷道:“我当然知道,他是江北道上最出名的黑道煞星。”   其实,红红星星岂止是黑道煞星,对于行走江北的买卖客商来说,他简直就是索命的魔 王,性情暴烈、反复无常,杀人若折草。   公孙不止虽然没有见过他,但耳朵里满是他罄竹难书的恶行。   新月的声音突然变得暗哑起来:“你听没听说过上个月辞官告老还乡的丁尚书在陕北道 上给人洗劫一空,全家上下八十多口尽被杀戮殆尽的事情?”   公孙不止说不出话来,那件惨案据传也是红红星星所为,其惨状令人发指。而且听说丁 尚书视若明珠的老来得子丁宝宝也被红红星星亲手以尖刀开肠刮肚,挂在旗杆之上,晒 成肉干。   这样的事情想一想就够自己吐半个月的,没想到新月竟然提起这件事。   新月顾自说下去:“我以前见过那个可爱的小孩子,临出京时,他还牵着我的手叫我以 后到陕北老家去吃羊肉泡馍呢?可几天后见面时却已是死生陌路......”   新月的眼睛里似乎有泪光闪动。   红红星星的确已经没有人性。   也许,杀了他是对他最好的帮助。      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流泪是会让人心疼的,只可惜公孙不止想安慰她一下又怕唐突佳人, 只得道:“那么,这一切跟我、跟今天的绿豆糕和杀手又有什么关系?”   新月道:“为了追捕红红星星,我已经调动了所有可以借用的线人、关系、兵力、谋士 ,终于以三千御林军和八十万禁军中最善射的神机营把红红星星困于瓦子巷,我已经向 他下了生死对决的挑战书,就在今天上午日出东方之时。”      说来简单,其实,为了把红红星星引入京师,新月甚至不惜调动了为天子极为恩宠的瓦 子巷头号红人师师姑娘为诱饵,并且牺牲了手下最得力的四个助手的性命。   她,要杀红红星星,杀他,为死去的所有人报仇,所以才撇下名捕身份,下了生死对决 的挑战书,必杀红红星星而安心。   红红星星不会跟“红颜四大名捕”对决的。   他是个悍匪,“悍匪”的定义就是“强悍的土匪”,至于土匪,一般是不讲什么江湖道 义的。   所以,他重金相邀太行山最出名的三大寇于风雨楼头偷袭新月。      风雨楼头发动袭击的杀手当然是对她而不是对公孙不止而来,公孙不止只不过是适逢其 会而已。   新月最后说的一句话是:“杀手逃亡,情势必定有变,我当速去瓦子巷。”         事态当然有变。   红红星星挟持了师师姑娘。   他正站在瓦子巷最高的瓦垄之上。   有了天子最宠爱的师师姑娘在手,他相信没有一个神机营的射手敢开弓放箭。是以当美 丽的新月出现之时,红红星星要她将包围层层散去。   红红星星是猖狂得意的,甚至得意得满脸的小痘痘都涨得发紫。   他是个聪明的悍匪,当察觉师师宅第的情况有异,即立刻挟持了师师姑娘。   没有人能捉得住他,没有人,就算是“红颜四大名捕”集齐也拿他没办法,更何况是四 大名捕里最年轻的一个新月?   他,完全有猖狂的本钱。   那时,太阳已经升起,正是约定对决的时间。   新月就站在红红星星的对面,相距不过数丈。   她还没有拔她的刀,但神机营和御林军的人已经开始慢慢退却。   红红星星笑了,狂笑:“哈哈哈哈,要是师师姑娘掉了半根头发,你的头就得掉八百次 ,哈哈——哈哈,就算是把我诱入京师,你又能拿我怎样?”       就在他一串狂妄的笑声里,新月迎着朝霞出刀。      4 、 尾声:刀在鞘中      一刀闪过,刀又已在鞘中,似乎新月的刀从来就没有出手过。   红红星星的笑声犹在空气里荡:“你又能把我怎样?你又能把我怎样?你又能......” 笑着笑着,声音就变了调子,开始发劈发散,最后完全分为两块,不止是他的声音,就 连他的身体也完完整整地分成了两片。   红红星星的眼睛到死也没有闭上,因为他到死也不相信自己会这样莫名其妙地倒在新月 弯刀之下。   不仅仅是他,就连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要来挑战新月弯刀的公孙不止,都没有看懂 新月的出手一刀。   但,那神奇的一刀已经出过了。   新月的眼睛里又有泪光闪动。   在最困难、最无法解决的困境里敢于出刀,得顶得住巨大的压力。   她的确不能伤师师姑娘半根毫毛。   这,倒不是因为——皇上对师师姑娘的深宠已经是京师里人所共知的秘密,师师姑娘的 命是一万个新月也抵不过的——而是因为,她不愿意让又一个无辜的人毫无来由地失去 生命,但她又不能白白地放红红星星走掉。   在这个捕杀红红星星的计划里,她们的损失已经太大,绝对不能功亏一篑。   所以,她不能不出刀。   杀红红星星,是对死于他手中的所有无辜者的交代,也是对自己的交代。   她,终于做到了。      这就是“红颜四大名捕”里最年轻的新月出现的第一幕。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坏人的地方就有“红颜四大名捕”的身影,也许这世界永远都 需要有像“红颜四大名捕”这样的人来维护正义和和平。   所以说,只要这世界上还有坏人,“红颜四大名捕”的故事就会继续下去……   红颜四大名捕(下) 作者:优客李玲 嫣红一双柔荑般灵巧的手,能否解开公孙开闻名天下的九连环,抓捕那不动声色的采花 盗?冶艳的腿影就像大海的波涛,面对千变万化的敌人,一定会探出骷髅案的真相!红 颜四大名捕会京师,在诸葛先生的指挥下,和东瀛第一忍者玉阶堂红莲作斗争,一场疯 狂而灿烂的战斗中,女侠们团结一心,在皇上的御榻上,战胜那不可思议的敌人。危险 将去,红颜不改,逆境中的友谊尤其可贵!      三、 嫣红      1、打不开的锁      大厅里全是人,全是商家堡的高手。   他们在看一口箱子。一口描金嵌玉的箱子,看起来好像很坚固的样子。   一口美丽的箱子并不出奇,只要有钱,随便什么人都能做个十口八口的,奇的是箱子上 的锁。一把奇怪的锁。   江湖上失传已久的九连环锁。江湖传言,九连环锁的惟一传人是“妙手空空”公孙开, 只有他能做、能开,因为他的手是天生的柔若无骨,能够胜任任何繁复变化的奇巧动作 ,但现在,公孙开就躺在这口美丽的箱子旁边。他死了,带着他神秘的双手。   公孙开死了,那么,九连环锁就成了一个永久不能解开的秘密了。      商千悔的眉头皱得紧紧的。因为他面临的是自十年前从父亲手里接掌商家堡以来最棘手 的问题:一个打不开的箱子。   商家堡矗立黄河以北三百年,其间高手如云,怎么会给一口箱子难倒?   “这不过是一口普通的箱子而已。”“歌”字辈里的一个年轻人按捺不住焦躁,道:“ 堡主,这样的破箱子,给属下一刀就劈开了,还用得着堡主费思量?”他的名字叫商歌 衫,是商家堡二代弟子里边武功最好的一个,他背后的云母刀的确有削金断玉之能。    商千悔愣了愣,没有答言。其实,他何尝不知道一刀削断九连环锁,便可打开箱子,但 公孙开给他箱子前曾经说过,若非正确地开启九连环锁,揭开箱盖,那么箱子里最少有 七颗江南霹雳堂的“雷震子”会同时爆裂,而且同时有唐门的“绯雨断肠雾”喷射而出 。   埋伏不多,只有两样。但这两样就足够了。   一颗“雷震子”能令绵延三百里的阿房宫毁于一旦,更何况是七颗同时爆炸?至于唐门 的“绯雨断肠雾”,断的并非是人肠,而是人命。   最可怕的并不是箱子里的埋伏,而是他对箱子里的人的担心。   箱子里装的是一个人。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商千悔的独生女儿。   商伤。      商千悔为什么要把商伤装在公孙开的箱子里?   当然就是为了躲避近日横行黄河两岸的采花盗。   近一个月来,黄河两岸已经有包括鹰翔会馆、芙蓉楼、云雨庄、慕容堂在内的约七家大 势力被采花盗光顾过,损失巨惨。商千悔对商伤爱逾性命,当然对此事极为重视,所以 调派了堡中所有精英高手日夜在商伤房外巡视,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但,他还是收到了采花盗的拜帖。七日之前的黄昏,那日领队值守的就是二代弟子商歌 衫。晚餐之前,拜帖出现在商千悔的筷子旁边。   粉红色的封面,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气,贴上只有寥寥数语:“闻君有女,视若明珠,沉 鱼落雁,闭月羞花,欲借一观,君素雅达,必不至吝惜耶?月圆之夜,愚必践约而来, 顿首拜上。”落款是一支浅浅的兰花。   商千悔的面色变了数变,他明白凭商家堡的实力是保护不了商伤的。   于是,他请来了公孙开,以黄金千两之价买下了这个美丽的箱子。他要把商伤放在箱子 里。   如果采花盗以暴力破坏箱子,必然使箱子里的美人玉石俱焚,采花盗为的是美女,不是 杀人。况且“雷震子”炸开,采花盗也不能幸免。所以,只要箱子在,就能保护得了商 伤。   公孙开曾经很自信地说:“没有人能开得了这箱子,除了我。”   但现在,开锁的公孙开死了,再也没有人能打得开这九连环锁。就算月圆之夜,采花盗 不来,商伤也要困死在箱子里面了。      商千悔的眉头皱得更紧,突然道:“去京师送信的人回来了么?”   商歌衫道:“一直未归。”   商千悔喃喃道:“看来只有依仗他了。”他口里的“他”,指的是京师当今天子手下护 国重臣诸葛先生——诸葛小花。   商千悔是个做事稳健的人,在请公孙开的同时,也命人以八百里传书的形式,飞报世交 诸葛小花,期望得到他的帮助。现在,可以倚重的妙手空空公孙开莫名死了,就惟有倚 重后者。他抬头向外看看天,十四的月亮尚未全圆,还有一天时间。他心里默默地念叨 :“也该到了呀?”      2、援军      诸葛小花的援军来了。商千悔做梦都没想到,来的是一个女孩子,而且是个长得很美丽 的年轻女孩子。她在对商千悔笑:“商堡主,这是先生给您的信。”   商千悔还在发愣,就这样一个女孩子,要来对付横行无忌的采花盗?这个女孩子早就把 商千悔的表情看在眼里,道:“我是嫣红。”   商千悔道:“那么,嫣红姑娘一个人前来,只怕——?”   嫣红笑了,道:“我是‘红颜四大名捕’里的嫣红。”   商千悔咳了一声道:“这个……御笔亲封的‘红颜四大名捕’我是早就听说了,但采花 盗的手段——我想诸葛世叔令姑娘独身前来恐怕是大大的不妥罢!”   嫣红不再争辩什么,道:“先生派我前来是为商姑娘安危,现在我想见一下商姑娘。”    商千悔笑,苦笑:“现在我也想见她,只怕我们以后谁都见不到她了。”   嫣红奇怪地道:“为什么?”   商千悔指着那口美丽的箱子,道:“她在里边。”   嫣红没有去看箱子,她注意的是箱子旁边公孙开的尸体。商千悔道:“他,已经死了。 ”   嫣红俯身下去仔细地看着公孙开的脸。一张平庸的脸。   若不说他是天下闻名的妙手公孙开的话,恐怕没有人会想到他有一双万分灵巧的手。他 实在是个长得太平凡的人。   嫣红问道:“他就是公孙开?”商千悔叹了口气道:“不错 ,就是他。”   看起来,公孙开的身上至少中了十七八种武器,有刀、有剑、有锤、有长矛、有扁钻.. ....另外还有数种连商千悔都叫不出来的伤痕,以至于现在看来公孙开的身体只能用一 个“烂”字来形容。   但,那就是公孙开,要不的话,商千悔不会如此烦闷。   嫣红道:“他看起来真的是公孙开。”   商千悔道:“他绝对是公孙开,如假包换的公孙开。”   “那么,据说九连环锁除了公孙开自己之外再没有人解得开,是么?”当商千悔听到嫣 红说出这句话之后,心里的痛苦益发增添了几分。假使真的没有人能开得了九连环锁, 商伤就会在箱子里活活饿死,这口美丽的箱子就成了商伤的坟墓。   说完那句话之后,嫣红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那就是——开锁。   虽是一个小小的动作,满堂的人大惊,瞬时之间便走了个干干净净,只余下商千悔和商 歌衫两人。事关生死,不能不怕,商千悔是太过关心商伤,商歌衫呢?   商千悔大声吼道:“你,住手!你——”嫣红回首道:“什么?”   商千悔几乎是用嘶哑的声音狂啸出来:“你知不知道,箱子里有天下最爆烈、最毒辣的 埋伏?你一出手就、就——”他说不下去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那个“死”字,商 歌衫脸上也露出又是恐惧又是悲伤的表情。   嫣红在看商歌衫,道:“你为什么不像别的人一样躲开,躲得远远的?难道你不怕死? ”   歌衫低声道:“我挂念商伤。”他无法不挂念商伤,因为堡主已经许诺秋天的时候就给 他跟商伤完婚,现在,商伤已经是他的准妻子了,一个男人在自己的爱人有难的时候绝 不应该做缩头乌龟,更何况,那张采花盗的拜帖就是在他值守的时候出现的,他有责任 把这件事担起来。他一直是个负责的男人。若非这样,商千悔也不会把爱女许配给他了 。   嫣红看商歌衫的眼睛里露出奇怪的表情。   嫣红还是要开锁。   解九连环锁要有一双灵巧的手。幸好,嫣红的手够灵巧,或许比不上天下公认的妙手公 孙开,但开个九连环还是足够了。      锁开。商伤给解放出来。   商歌衫看着嫣红的手,嘴巴惊讶得合不拢。   一双美丽的手,每根手指都柔细润滑,尖若春葱。这样的手应该只适合是在自家的花园 里采下枝头春花,或是在月夜里轻拂古筝,抑或是……即使有一万种可能,也绝不可能 是江湖人的手,但偏偏就是这样的一双手,开了公孙开引以为傲的九连环锁。   只因为,她,是嫣红——“红颜四大名捕”里的嫣红。   如非亲眼所见,商歌衫简直不敢相信面前这个美丽可人的女孩子竟然能轻易解开九连环 。他是如此吃惊,以至于忘记了上前去安慰商伤。   商伤和嫣红都是很少见的美丽的女孩子,令人一见难忘,但商伤娇弱,像一株楚楚的睡 莲,而嫣红英姿飒爽,如带刺的玫瑰。   商歌衫是不是更喜欢玫瑰呢?反正,他的眼睛一直盯在嫣红的身上再没有下来过。      3、采花盗      嫣红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决定:“我要把自己锁在箱子里,等那个采花盗出现。”   商伤第一个反对:“如果贼人懒得解锁,暴力破坏箱子,岂不是白白坏了姊姊的性命? ”她既蒙嫣红搭救,感激万分,当然舍不得再让嫣红冒险,况且,锁在黑暗的箱子里的 滋味不是那么好受的。   嫣红望了她一眼,道:“不会的,我曾经调阅了关于采花盗一案的所有卷宗和最详细资 料,这个采花盗不会只是个头脑简单的小贼,也许,只有这一招才能擒获他,为死难的 姊妹们报仇。”   同样是女孩子,对于采花盗的恨同样深。   嫣红又看了看商歌衫,她要听听他的意见。商歌衫想了一想,道:“可。”   他只有一个字,但千言万语都在那一个字里边了。   嫣红也回了一个字:“好。”她进了箱子,由商歌衫再把锁扣好。   这个工作看来只有商歌衫能够胜任,因为,他的手看上去还不算太笨拙,而且,嫣红在 临进箱子之前对他道:“一切就拜托你了。”她没有对商千悔说这样的话,自私的人不 能重托。   歌衫道:“我会尽力。”他一直是个守信的人,要不的话,也不会得到商千悔的如此器 重。      次日。月圆之夜,值守的当然是商歌衫。嫣红吩咐过,警卫的人员不可太过招摇,就是 要给采花盗出手的机会。   就在今夜月亮最圆的时刻,商家堡大厅里突然起了一阵细细的烟雾,毒雾,川中唐门的 “绯雨断肠雾”。大厅里的人倒下,除了商歌衫之外。此时的商歌衫在微笑,笑得像刚 刚偷吃了八只老母鸡的黄鼠狼一样。   他卷了卷袖子,露出一双黑黝黝的手,当然是戴上了特殊手套的手。他轻轻触动了箱子 侧面的一个十分隐秘的开关,一阵轻微的机簧嘎吱响动之后,他的笑更得意,因为,他 相信箱子里的人已经给迷香熏倒。然后,他才开箱子。   他一直是个胆大心细的人。胆子够大,才能做事;心细,方不失手。   他以前没有失过手,他相信自己以后也绝不会失手。      箱子开了。他自己铸造的箱子,开起来当然顺手。   但,箱子开了,他突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箱子里的人在冲他微笑。   一种迷人的微笑。一个微笑的陷阱。   那一刻,他脑子里第一个念头是:见鬼了,绝对不可能的事;第二个念头是:逃。他的 逃也是一绝,但这一次不行,因为——嫣红已将他锁住。      一出手,嫣红就成了一把锁。她的双手锁住了商歌衫的手腕,双脚锁住了商歌衫的脖颈 ,头发锁住了商歌衫的手指,她,整个变了一把千变万化的锁,把商歌衫锁得结结实实 。   灯火重新亮起,商千悔和商伤在灯火里看着商歌衫。   商千悔几乎叫起来,怎么会是自己最宠信的歌衫?采花盗会是他?   嫣红道:“他当然不是商歌衫,他是——”因了她说话的分神,商歌衫突然动起来,一 动就冲向商伤。   他是心机很深沉,此时此刻,商伤是最好的人质,只有以商伤为人质,才有可能逃出商 家堡。   嫣红一惊,双手双脚发力,意图再次锁住商歌衫,但商歌衫突然伸出了他的第三只手, 手如钢钩,怒抓商伤发际。   商歌衫怎么会有第三只手?嫣红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已经隐隐地猜到商歌衫到底是什么人了。   嫣红本来可以放开锁住商歌衫颈项的双脚,再去锁他的第三只手,但却为他身体上突起 的三把小刀所伤。那三把长不过寸的小刀来得很突兀,从匪夷所思的角度刺进了嫣红的 腰间。   嫣红吃痛,一缓间,商歌衫的手已经搭在商伤发际。商歌衫笑了。   抓住商伤,就等于抓住了一面挡箭牌。   此时,商千悔出手。商家堡是太极派总镇,商千悔的太极绵掌造诣高深,那一出手正是 以四两拨千斤的手法将商歌衫如钩的劲道转移到自己这边来,但他万万没想到,商歌衫 那一抓却不仅仅是简简单单的一抓。   商歌衫自掌心出剑。一剑便刺穿了商千悔的天灵。   嫣红没有办法,只能痛下杀手。   因为,她不能再放商歌衫杀人,又不能活擒之,只有杀了他。   杀人的方法有千万种,但“红颜四大名捕”杀人只用最简捷最人道的方式,所以嫣红用 双脚扭断了商歌衫的脖颈。   但,她知道他绝对不是商歌衫。他到底是谁?      4、尾声:先生见招      “他是公孙开。”   嫣红其实早就有所觉察。在她开那个难解的九连环锁时,她就有所觉察。没有人会不怕 死。商千悔是爱女情切,可以理解,但商歌衫绝对不会。   男人是自私的,特别是对一个几乎生还无望的女人是不会有那么深的牵挂的,又怎会不 惧生死?除非——他知道自己绝对不会死!除非——他知道嫣红能开得了九连环锁或是 那口美丽的箱子根本就不会爆炸。    公孙开说过:他造的箱子只有自己才打得开。真正的商歌衫对公孙开的箱子是一无所知 的。    后来,嫣红又看见了商歌衫的眼睛。一双探寻答案的眼睛,而不是一个关心爱人生死的 好男人的眼睛。   她的直觉告诉自己,他绝对不是商伤的爱人,他不爱商伤。   有时候,女孩子的直觉是敏锐又精确的。      他,不是商歌衫?他会是谁?   当商歌衫伸出第三只手欲擒商伤、且在同一时间里以突起的短剑刺杀嫣红时,嫣红几乎 可以断定:他,就是公孙开。如此诡异的机关设计,只有公孙开的妙手才能做得出。    嫣红连夜离开商家堡,回赴京师。   因为诸葛先生用八百里快马见招。   嫣红也不知道所为何事,只知道京师里肯定要发生大事情,若非如此,诸葛先生也不会 这么急招她回去。   难道是四妹冶艳那件案子出了事?她的心不由自主地抽紧起来——      四、冶艳      1、一张冶艳的小嘴      六张精美的拜帖。但揭开帖子,看到的不是字,而是一幅画。   骷髅画。没有字,只有画和画上力透纸背的诡异。   堂上只有两个人:一个虎背熊腰、精神矍烁的老人,京师百忍堂堂主于风雷。另一个, 是个女孩子,有着一张冶艳的小嘴的女孩子,正在仔仔细细地看这六张拜帖,跳动的烛 火映着她年轻姣好的脸庞。   于风雷道:“冶艳姑娘,你看出了什么?”   冶艳笑了,一笑,益发显得美丽娇艳,道:“很多。”   于风雷奇怪地道:“很多?”   冶艳道:“六张拜帖的纸质皆为上等的银沙纸,此为皇室专用、山东造纸大族蔡家独制 ,绝难假冒;作画之墨为御用徽墨,京师里除了皇宫之外绝无仅有;作画的人劲力十足 ,当是修习鹰爪功一类的高手,而且对于堂主恨之颇深,所以有力透纸背之劲道;整个 拜帖连一个污痕手印都没有,足以证明此帖是在一个干干净净的场所制成,且临帖之人 是个女子,心细如发、爱洁若命已成习惯,尽管心中有恨,依旧——”   冶艳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发现再说多少也没有用,所以,她闭上了冶艳的小嘴。   于风雷转过脸来,道:“为什么不说下去?”   冶艳叹了口气道:“因为,我发现说再多的话、找到再多的线索也没有用,发给于堂主 拜帖的人今夜就将现身前来。”   于风雷陡然一惊,几乎跳起来道:“什么?今晚?”   冶艳道:“不错,就是今晚。”   于风雷叫了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惶急,这可不像是平时气定 神闲的百忍堂堂主。   冶艳道:“于堂主请看,六天前第一张帖子上画的是七只骷髅,到五天前第二张帖子就 成了六只骷髅,到第四天前换作了五只骷髅,依次类推,到今夜若再收到拜帖的话,当 然应该是只画了一只骷髅,索命的拜帖,要的就是于堂主的命,一条命,所以发帖的那 人绝对不会再发出第八张没有骷髅的拜帖了。”   于风雷想了一想道:“不错,冶艳姑娘分析得极对。”他既能执掌京师六大势力之一的 百忍堂达数十年之久,自然有不凡之处,所以虽知道有人今夜前来索命,却也不能显得 太过惧形于色。   停了一会儿,于风雷又道:“我既然知道来者不善,已经请了几个朋友助拳,此时就在 外面巡视,想必那要我命的朋友不会轻易得手罢,哈哈、哈哈!”他干笑了几声,见冶 艳并不附和,遂尴尬罢声。   冶艳在沉思:是什么人要取于风雷的命?人在江湖,难免结仇,但像这样先发拜帖,再 来索命的倒很是少见,这,只能说是为了一种残酷报复的折磨,想必来人深恨于风雷, 若只是简单地取其性命,不足以平自己心头之恨,所以先要将他折磨一番。那么,到底 是什么人?   她不想问于风雷。每个人都有不愿意说出口的秘密,她不会勉强别人。   所以,她嘟起美丽的小嘴不再做声,但她知道,这,是一个漫长而凶险的夜。她似乎已 经闻到了血腥的味道。      2、最后一张拜帖      冶艳的确已闻到血腥味, 因为有人闯进来,血就是从他身上流下来的,于风雷看出来, 他是自己的结拜兄弟金龙七。   他惊叫道:“老七,怎么回事?”猛地,他全身猛地一震,因为他看见了老七手里的东 西。   金龙七的目光已经失神涣散,鲜血几乎流尽,但他手里仍然紧紧握着一张精美的拜帖, 拜帖是张开的,上面只有一个狰狞的骷髅。金龙七用最后的力气说了一句话:“来了— —”然后倒下。他的“来了”自然指的是催命的杀手来了。   杀手一来便大开杀戒。金龙七身手不错,但在外面其余的人都未警觉之前已经被人重创 ,来的人的确是高手中的高手。   冶艳道:“于堂主,你还请了谁在外面?”   于风雷急急道:“是‘银枪小白、长枪木兰’、还有‘踏破贺兰山缺’的贺兰兄弟——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冶艳已经飞纵出去。   她是捕快,捕快以维护京师治安为天职,她要阻止来的杀手继续杀人。   所以,她不管外面有没有危险、不管能不能阻挡得了杀手的杀气,她只管向外冲。      于风雷的脸色在烛火下阴晴不定,他叹了一声,俯在老七身前,要替老七合上未闭的双 眼。他绝对不能叫自己的兄弟死不瞑目。他伸出大手去抚下老七的眼皮。他几乎不敢看 老七无神的双眼。   然而,突然,老七竟然出手。已经是个死人的老七动手了。   一把雪亮的短刀,就从那张死亡的拜帖后面翻将上来,直刺于风雷的前胸。这一下,图 穷匕现、变故如兔起鹘落,于风雷避无可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短刀刺进了自己笔直的 胸膛。金龙七一招得手,长啸一声,翻身向大厅外掠了出去。   他绝对不是老七,而是杀手杀了金龙七后假扮的。因为于风雷知道他的兄弟是不会背叛 他的,他要狂吼出来,但胸膛的巨痛迫得他缓缓扑倒。      3、青铜面具的背后      金龙七向外飞奔。大厅外树影婆娑。   他飞向最高的那棵,未进大厅刺杀于风雷之前,他早已将退路盘算妥当,自巨树之上略 做盘旋,第二步便可离开百忍堂的地盘。   他一向对自己的轻功很有信心,但,就在他的双足堪堪踏上树垭之时,浓密的树叶蓦地 一分,一道灿烂的刀光猛然掠起——北方有山名贺兰,来的是贺兰山的刀客。   金龙七的身子在空中轻轻扭转,轻巧地避过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刀,于刀光尚在,未及收 回之机,大袖一扬,已然发出一道悄无声息的袖箭,骤然射向树叶深处。   幸好,有另一抹刀光扬起,将乌油油的袖箭斩落,而金龙七在这电光火石的间隙里已经 双足在树垭之上借力,翻身扑向远处的一抹修竹。   修竹无风自动。他亦无暇顾及,身形就要穿入修竹深处。但他的身体猛地静止不动。    面前有人。一个执枪的枪手,一身银白的衣衫映照在淡淡的月华之下,黑发过肩,背对 金龙七,仰面向月。   那时情势,他若不驻足,便会硬生生地撞在枪手背上了。所以,他不能不停下。   他道:“银枪小白?”每个字从嘴里吐出来时,都仿佛费了千斤之力。   那执枪的枪手在月色里微微地点了点头。霸王枪传人——银枪小白。霸王枪昔年的威风 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自然也不例外。      他蓦然自胁下拔刀,反手向后刺出。他的手法怪异之极,竟然将一柄长逾数尺的长刀如 匕首般反手刺出。背后袭来的枪手绝对没有料到他有如此一招,腹下中刀,长枪撒手飞 出。   月色里,银枪小白的肩头起了一阵奇怪的抖动。   金龙七全神以待。有微风从竹林里簌簌掠过,银枪小白突然就不见了。   二虎相争,必有一伤。银枪小白不愿与金龙七过招,毕竟今日之江湖已有越来越多的人 懂得爱惜自己的羽毛了。      长街寂寂。金龙七已经冲过了七重百忍堂的阻截,穿越了京师最曲折的九大胡同,自以 为已经摆脱了所有敌人的追击,开始慢慢地放缓了脚步。   此时,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美丽的女孩子。那就是冶艳——红颜四大名捕里的冶艳。    冶艳道:“你不是金龙七,你是——叶……”她的话还没说完,金龙七的面目上有破裂 的软皮迎风碎落,露出一张精致的青铜面具来。   冶艳笑了,道:“我若没猜错的话,你是‘南拳、北腿、朝花夕拾’里的北腿叶踢狗。 ”   戴青铜面具的人笑了,道:“不错,我就是那个叶踢狗。”他的笑若银铃,竟是个女孩 子的笑声。也难怪,北腿叶踢狗本来就是个爱戴青铜面具的女孩子。   叶踢狗叹口气道:“真没办法,这样子都给你追到了。”    冶艳的微笑之后是冷若冰霜的脸:“就算你是江湖里人人敬仰的北腿叶踢狗,也不应该 在京师里杀了于风雷,你要知道大宋的律法是杀人者死。”   叶踢狗的笑声在深夜的街道传出很远:“可是我并没有杀人,你看,于风雷就在那里。 ”      果然,于风雷缓缓地从一条黑暗的小巷子里转了出来,却哪里有一丝受伤的模样?冶艳 奇怪地道:“于堂主,你怎么会在这里?”   于风雷笑了。很阴险、跟他那堂堂的相貌很不匹配的笑:“你真是一个爱提问题的女孩 子,可惜,知道得越多,人就会死得越快。我在这里就是为了等你,等着要你的命。”       这是一个骗局。京师里有人不愿意看见“红颜四大名捕”的存在,也不愿任由她们联手 阻碍自己升官发财,所以,才有了这个骷髅画的骗局。   骷髅画是假的。于风雷的伤是假的。叶踢狗刺杀于风雷也是假的。   只有杀气是真的。   杀冶艳的杀气。笼罩长街的杀气。      4、尾声:冶艳的腿      于风雷,百忍堂堂主,也是百忍堂里武功最高的高手。公平地说,他的武功绝对在冶艳 之上,况且又多了一个杀招变化万千的北腿叶踢狗?   他笑了,在冶艳狂风一般的腿影里笑了。他只要抵挡住冶艳的进攻,剩下的工作就由叶 踢狗来做,这是早就商量好的事情了。   果然,他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冶艳的腿。在他眼里,冶艳已是个死人。   他心里有小小的惋惜:这么美丽的女孩子马上就要在人间消失了,唉——他的叹息还没 落地,叶踢狗的杀招就出现了——   不过,叶踢狗攻的是   ——于风雷。   事情的结局很明显,设计害人的是他,可惜,死的也是他,“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 卿卿性命”。因为,他面对的是六扇门里最精明的高手“红颜四大名捕”中的冶艳。    叶踢狗说:“完成了这件事,我很快就要回东瀛去了。”   冶艳问道:“你还会回来么?我们、还有先生会很想念你的。”   叶踢狗笑了,道:“一定还会回来!我舍不得你们的,更何况还有先生的大恩未报,不 过,你得告诉先生一声,东瀛伊贺派的第一高手玉阶堂红莲已经来到京师,据我所知, 京师几大势力里还有人要对先生和‘红颜四大名捕’不利,一切多加小心。”      叶踢狗走了。这就是名捕冶艳生涯里度过的平凡又不平凡的一夜!      五、会京师      1、擎天行动:我们能做的只有等待      风波亭上微风悠悠,诸葛先生迎风而立。他面容平静,但从他口里说出的却是一个惊人 的消息:“东瀛伊贺派第一高手玉阶堂红莲已经进京,他来的目的是刺杀皇上。”   其实这个消息,冶艳已经从北腿叶踢狗的口中得知,不过再次从先生这里得到验正,还 是依旧心惊。   亭上只有“红颜四大名捕”黛绿、嫣红、新月、冶艳,和临风而立的诸葛先生。   诸葛先生说:“今日之京师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时,也许保护皇上以及匡扶江山社稷 就要倚重你们了,所以这一次我们的计划就叫做‘擎天行动’。”皇上是天,保护皇上 当然就是力保青天不覆。任务如斯艰巨,四个女孩子的心里沉甸甸的。   冶艳道:“皇上为什么不差遣三千御林军以及大内高手保护,反教我们出手?”这个问 题,也是其他三个人心里都想问的。大内高手应该是皇上最贴身的亲信,以往皇上有事 总是他们鞍前马后地服侍。   诸葛先生解释道:“此次非比寻常,皇上想在最短的时间里活擒玉阶堂红莲,以期从他 口中把朝中奸党连根起获,御林军和大内好手只能保护皇上而不能达成皇上所求,所以 才亲谕邀你们‘红颜四大名捕’出手。”   新月吐了吐舌头道:“原来如此,连皇上都肯出面做诱饵,看来,玉阶堂红莲的来头不 小?”   诸葛先生看着她,道:“新月,你已经是名动天下的‘红颜四大名捕’之一,以后不能 再有这样的小孩子动作了。”   新月又不由自主地吐了吐舌头,道:“遵命。”她们四人与诸葛先生虽然名为上司与属 下的关系,实际情逾父女。   黛绿道:“据传伊贺派忍者的武功高深莫测,不知道这玉阶堂红莲到底是什么来头?”    冶艳在诸葛先生一派里是主管各方卷宗的,此时背诵道:“玉阶堂红莲,伊贺派第一忍 者,精通木遁、土遁,所用武器“风林火山刀”,长三尺九寸,重十三斤,身体资料不 详。”其实,忍者的身体形态是随时可以人为变化的,所以,资料里并没有详细描述。    诸葛先生最后的话:“在‘擎天行动’里,我们能做的只有等待。”      2、进攻      是一个无风无月的夜。   宫墙高耸,帘幕重重。皇上今夜歇在明镜轩。   烛火昏黄,正是人困心乏的下半夜。值夜的金殿武士都已经退下,明镜轩内只有三个随 侍的宫女。      突然,有无比灿烂的刀光起于明镜轩雕栏之外。刀是东瀛武士惯用的东洋刀,修长窄细 ,灿若水银。    当那刀光初起之时,三个随侍的宫女尚在打盹中,及至刀光迫近明镜轩的帘幕,三人暴 起出手拦截。    一人用刀,长不盈尺,状若新月。   一人用腿,腿影若大海波涛。   一人出手就是飞蝗般的暗器。   她们是用刀的新月,用腿的冶艳,用暗器的黛绿。   来的人会不会是玉阶堂红莲?她们没有时间去思考,因为面临的是一场疯狂灿烂的战斗 ,从来没有三个人一起联手作战的机会,所以说这也是一次奇怪的体验。   敌人在退,不得不退。因为在三个人暴风雨一般联手进击的情势之下,就算是昔年武林 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权力帮帮主“沉舟侧畔千帆过”李沉舟恐怕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轻 视。   明镜轩外,林花错落,但都给激战中的劲风摧折,纷纷飘落。   敌人只有逃。三人追,“擎天行动”里等待的时间太久,的确需要在最短的时间结束这 个别扭的任务,然后回到诸葛先生府去舒展一下筋骨了。      3、激战      追了有多久?   冶艳嗅到风里重重的杀气。她在心里暗暗计算,已过十里长街,过蔡丞相府后夹道,又 越京师北涌金门而出,轻功踏渡流水淙淙的暗夜小溪——算来路程已逾三十里……   前方有亭翼然若飞鸟,那是京师以北的别离亭。黯然销魂者,唯别离而已。   而别离亭侧,荒草丛生,守墓石马残破遍地。敌人的脚步就停在这里。   他嘴里呼啸了一声,似乎吐出一句东瀛番语,蓦然之间,荒草丛中涌出十几条人影来。 有埋伏!   冶艳笑了,笑若春花之灿烂。其实女孩子的心真的古怪而难以琢磨,就像现在被包围一 样,本来是哭都哭不出来的困境,她偏偏能笑得出来,而且笑得很甜、很开心。   新月也笑了,同样动听的笑。在两个人笑声的末尾,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了一句简短的 话:“黛绿快回。”   三个人虽是第一次联手作战,但心意相通,冶艳和新月适合于混战,而黛绿的暗器在混 战中发挥不了优势,况且此时敌人似乎志在她们三人,而不是皇上,如此算来,可能性 只有两个:一是今晚敌人刺杀的目标根本就不是皇上;二是刺杀皇上的另有其人——    最大的可能是后者。所以,黛绿回撤。      黛绿方回身,别离亭上已经有人出手。小亭残破,飞檐也摇摇欲坠,但那人自亭上猛然 现身,手握丈八长矛,状若天神,飞身而来,矛刺黛绿后心。这一击,端的威风凛凛、 气势迫人,快如迅雷不及掩耳。但黛绿身形飘飞,她知道自己不用去理会这一击。   她料得不错,新月出手替她接了这一招。   新月的新月弯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一斩就斩在那丈八长矛上。那一刀明 明就斩在矛上,但新月却实实在在地感到自己的刀斩空了。新月微微一个愣怔,长矛竟 突然从半截里折向,自一个绝对不可能的角度斜刺新月肩膀。   令精钢铸就的丈八长矛随意揉身而折,对于执矛者而言似乎是件非常容易自如的事情。 新月已经知道他是什么人了——他是“退却三千烦恼丝”的无意之枪。   那无意之枪的要意就在于“出在有意无意之间”,有意就是无意,无意就是有意,以无 意之心驱使有意之枪,方能挥洒自如。   突来的这一枪,若天马行空,瞬间已刺到新月肩头。      冶艳呢?冶艳会不会回手救她,为她挡下这一枪?   答案是:不会。   冶艳正在激战之中。十几个敌人,除了用矛的那个以外,全在她那个战团之中。所以, 她根本无暇顾及那突来的一枪。      新月只能自己救自己。   她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在有意无意之枪堪堪刺到肩头之机,她纤腰微动,风一样飘 忽地抢进了敌人怀里,已突破了无意之枪的防守范围。   无意之枪大惊。一退千里。   他不得不退,因为新月的刀几乎只差半步就剖开了他的胸膛。   方才他自别离亭上飞扑而下,而今一击无功,被迫身退,退去的方向自然还是小亭,轰 然一声,他以背撞碎小亭而过。   当年曾有多少人在此亭别过,红颜与少年、新朋兼旧友,更有多少青青的柳条为多情的 人亲手折下,寄送远方,此亭是许多人记忆里痛与伤的驿站,而今为激战中的无意之枪而毁。   尘土飞扬、砖瓦激射。无意之枪已经立住。   新月也立住,她肩上正有汩汩的鲜血流下来,刚刚那一枪之创已经深及她肩头数分。       冶艳发现埋伏的敌人并非全都是来自东瀛的忍者,明显的,其中一个用流星锤的胖子是 来自太行山最出名的三大寇之一“西江贾客珠千斛”,不知是被京师的哪一家势力网罗 而来的。   她的思想已经停滞,那是一场无法停止也没有胜败尽头的激战。   也许她们偶然的念头里也会闪过这样的疑问:此时的黛绿呢?是否已经回到明镜轩?     黛绿奔行甚急,以至于直接自京师蔡丞相府后的一大片民居屋檐上飞越了过去。   那时,她正奔到一条延伸甚长的瓦垄上。迎面一人,乍然鬼魅一般冒了出来,而且一现 身,便张手发出无边无际的暗器的网。   黛绿曾与狄损交过手,见识过狄损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面前之人的暗器比之 狄损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比狄损更毒辣、飙悍。   黛绿奔行过急,已经无法躲闪或趋避,所以只有以暗器对暗器,以暗器接暗器、以暗器 拼暗器。夜色里,暗器“毕毕波波”地对击,发出点点灿烂的星光。   两个人,在这长长的瓦垄上对决,黛绿的脚步却未有丝毫的停顿。      黛绿急。心急。   因为,她发现敌人不但人手众多,而且计划得非常周密,其背后必定有高手暗伏。   她担心着嫣红的安危,此次的“擎天行动”需要对付的并非仅仅是东瀛忍者玉阶堂红莲 一人,而是隐藏在黑暗中的一大股朝廷势力,她要赶去告诉嫣红,千万不可轻敌。   但,偏偏面前的太行山大寇“主人忘归客不发”拦住了去路。      那夜,京师里有人起夜,就看见了房顶上那璀璨的暗器一战。他还以为是自己睡懵懂了 的幻觉,因为,他看见那飞奔的女子突然自拦路的老者头上飞越了过去——      的确,黛绿是从“主人忘归客不发”的头顶上飞越过去的。   他感觉发心一凉,几乎心悸欲死,但黛绿并未杀他。   她是捕快,不是杀手,一切都得由律法解决,不可任意而为。   他捡了条命,猛然回手、回首。   回手——是弯弓搭箭,弓是天下土牛护胎弓,箭是绿蚁神箭。   回首——是连看都未看、瞄都未瞄,一箭疾射黛绿后背。   他只是个杀手。不择手段、不顾江湖道义,一切以完成任务为最高准则是杀手天性。    那一箭,灿若流星。那是一支夺命的箭。      那时,无意之枪已倒下。亭碎的一刹那,新月弯刀已斩碎了他的胸膛。   那时,围攻冶艳的敌人也已倒下,倒在冶艳靴里藏剑之下。冶艳受了伤,后背中了“西 江贾客珠千斛”一锤,左腹着东瀛人一刀,伤很重,但敌人付出的代价更大,全部倒下 。   她们胜利了,但背后来箭的黛绿呢?   那是多么美丽灿烂的一箭?但,谁都明白,凡是异样美丽的东西又大多分外地危险。    黛绿跃起,在空中连翻了十七八个跟头,踉踉跄跄地落地。她的脚底已经为箭所伤,但 ,那无耻偷袭的一箭,被她在空中翻滚时倒踢回去,插进“主人忘归客不发”的胸膛。    黛绿受了伤,但还在往明镜轩赶。她不放心嫣红。      4、尾声:与皇上同榻的女孩子      皇上还没有入睡。因为身边有一个如斯美丽的女孩子。   他的心好像是回到了十七八岁的知慕少艾的时代,心跳得像有二百只小老鼠在打鼓。当 他终于鼓足了勇气试着去亲近那个女孩子时,却给她猛地一脚踢开,滚出三四丈远。       这一脚,适时地救了他的命,一道雪亮的刀光将他刚刚躺着的位置自上而下划为两半。    好刀。是东瀛武林的刀中至宝“风林火山刀”,长三尺九寸,重十三斤。   刀法更好。称得上“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借土遁而来的正是玉阶堂红莲,而与皇上同榻的是嫣红。   刀光闪过,连刀带人都不见了,东瀛忍者的忍术果然令人匪夷所思。      嫣红骤然飞跃,左掌“波”地一声拍在自己胸前,一大口鲜血喷出,雨雾般将皇上的寝 宫洒遍。这一招,已破了玉阶堂红莲的忍术,血雨过后,一条矫健的蒙面汉子自亭柱后 现身。   嫣红笑了。他一定就是东瀛伊贺派第一高手玉阶堂红莲。   这本来就是“擎天行动”的一部分,由嫣红锁住敌人,一举擒获,但可惜这个计划只成 功了一半,因为,玉阶堂红莲的武功太高,是以嫣红虽然锁住了他的手、脚、颈,但无 法完全控制住他的身体。   玉阶堂红莲带着嫣红飞起来撞在雕栏之上。嫣红的背正硌在硬逾金铁的红梨木雕花栏杆 之上,伤痛欲绝,大口地吐血。   嫣红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有能力擒获敌人,她只是在聚集最后的力量控制自己的手脚。    玉阶堂红莲第二次跳起来后正对着自己反插在龙榻上的“风林火山刀”冲过去。嫣红闭 上了眼睛,自思已经是必死无疑。      千钧一发之际,黛绿赶到。黛绿发出了她最后一枚暗器:一柄小小的刀。刀长三寸三分 。刀尾上细碎的红缨红得像嫣红唇边的鲜血。   那一刀,就插在玉阶堂红莲的眉心,直没于刀柄。   受伤的黛绿已经没有办法控制飞刀出手的力道,不能生擒,所以只有杀了他,自然,追 查朝中奸党的线索也断掉了。   嫣红伏在地上。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嘴角尽是汩汩的血。   黛绿也倒下,“主人忘归客不发”那一箭上蕴含的巨大力道几乎震碎了她腿上所有的经 脉,但她的脸上有笑,因为她救了嫣红。   危险已去,红颜不改,也许,越是在危险来临的紧要关头,越能发挥“红颜四大名捕” 的潜能所在,逆境中的友谊尤其可贵。       擎天行动结束,皇上重重有赏。   当皇上一瘸一拐地亲手把御赐金牌“红颜四大名捕”交到黛绿、嫣红、新月、冶艳手里 时,四个人笑得花枝乱颤。   皇上也笑了,不过是苦笑。   他想的是:这样四个美丽非凡的女孩子,看来真的是只能远观而不可亵玩了——幸好, 后宫三千佳丽中没有这样的女孩子,也就再不会有人敢踢他了……   1. 新月.大老虎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    此时,正是腊月初三的日子,中天一弯新月,纤腰楚楚,更兼天寒地冻,空气森冷,煞是惹人怜爱。       这是在诸葛先生府的西楼,也就是素常他和红颜四大名捕里的黛绿、嫣红、新月、冶艳谈论军机大事的地方,而此时,站在他身边的却不是四个人里的任何一个,而是他属下最精明能干的总管梅允诺。       梅允诺,三十七岁,出身江南。    曾栖身于京师六大势力里的百忍堂,很为百忍堂做了几件露脸的事,深得百忍堂堂主于风雷的赏识重用,但却在于风雷欲请他摄副堂主权位之时,飘飘然功成身退,投入诸葛先生门下。    其人,心机玲珑剔透,举一而反三。    其武功也颇为驳杂不可考据,以诸葛先生近四十年的江湖阅历,竟不能确定其到底是学自何门何派。    其投入诸葛门下之初就曾单骑闯泰山,拘拿鲁西大寇褚板山于泰山绝顶;又于七天之内破了河间府陆家一十三口皆被挖眼掏心的灭门惨案,声名大振,渐有直逼红颜四大名捕之势。    但,他为人非常之谦虚。    这,也是深为诸葛先生重用的一大原因。       诸葛先生曾说:古之成大事者,莫不韬光养晦,莫不耐得住寂寞。    梅允诺就是一个耐得住寂寞的人。       此时,他听了诸葛先生低声的吟哦,道:“先生好雅的兴致,不过,似乎,所思在远道?”    诸葛先生顿首道:“不错,允诺,只有你最了解我的心思。”    梅允诺停了停又道:“如果我猜的不错,先生是在思虑着新月姑娘的安危?”    诸葛先生没有回答。    天上,新月如钩。    没有回答,就是默认的回答。       梅允诺的心思真的是极端地缜密,先生想到哪里,他就能追思到哪里。    红颜四大名捕里的老三新月奉先生密令去南疆追查一份绝密的卷宗,今日凌晨以飞鸽传书来报:卷宗已得,正星夜赶赴京师,估计两日内可达。    这,就是先生此时所最最挂念的。       梅允诺道:“先生何须顾虑若此?以新月姑娘的身手和心智,两日路程绝无大碍,更何况,今日之京师,‘两大帮、四大派、六大势力’各自为战,想必谁家也无闲暇管卷宗的事情吧?至于江湖上的杂家帮派又有什么人敢对皇家御赐的‘红颜四大名捕’不敬?”    诸葛先生想了一瞬道:“其实,六大势力和江湖杂家倒皆非我所顾虑,我担心的是,”在这里他的话顿了一顿,似乎是在考虑是否该说出下面的几个字,“我担心的是——大老虎。”    梅允诺的身体在月光里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因为,他绝对没有想到,新月去追查的秘密卷宗竟然牵涉到那个人的秘密,那个人在诸葛先生这边称呼的代号就是“大老虎”。    诸葛先生回转脸来,看着梅允诺的脸,不语。       两张脸,一张年老的是掌佐京师平衡安危的诸葛先生,一张年轻的是诸葛先生麾下最为心思敏捷的梅允诺,但此时,两个人的脸上都是纵横的忧虑之色。       “大老虎”指的就是京师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相蔡京,其实,往深里说,权相蔡京比之吃人不吐骨头的大老虎又过之更甚了。    梅允诺想了想道:“那卷宗,是对‘大老虎’不利的证据?!”    底下的话,他咽在喉咙里没有说,既然是“大老虎”的把柄,那么自然是牵扯到“生辰纲”和“花石纲”里的事情,权相蔡京在这两件事里的秘密是绝对不敢给皇上知晓的。    虽然,他没有说出口,但诸葛先生已然自他的眼睛里读出了他未说出口的话。    诸葛先生轻轻点了点头。    梅允诺道:“那么,新月姑娘此行必定是绝对隐秘的了?”    诸葛先生道:“连你在内,知道此事的绝不超过六个人。”    六个人,自然就是诸葛先生、梅允诺和红颜四大名捕。    梅允诺想说,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但,他见到先生一脸的忧虑,这样的废话怎么能说得出口?也许诸葛先生看中的就是他这一点,没有用的废话半句也不说。       诸葛先生缓缓道:“你知道关于‘长江暗桩’的事情么?”    “长江暗桩”是诸葛先生一方安插在京师其余各方势力中的“死间”,专司刺探敌对势力情报,这,梅允诺当然知道。    此时,他脑子里一动,既然己方有“长江暗桩”,那么,京师“两大帮、四大派、六大势力”和“大老虎”一方又何尝没有他们自己的“死间”埋伏在己方阵营?    他的双眉一轩,诸葛先生已经笑了,跟聪明人谈话最是省心。       他接下去道:“你听说过‘破帽遮颜过闹市’里的人物么?他们就是‘大老虎’一方的‘死间’。”    梅允诺看着诸葛先生的眼睛,没有回答。    其实,他心里的问题很多,譬如:    “破帽遮颜过闹市”到底是什么人?他们潜伏于诸葛先生府的哪个部门?他们知道多少关于诸葛先生一方的秘密......    但是,他从诸葛先生的眼睛里已经读出了这所有问题的答案。    答案就是:没有答案。       诸葛先生也不知道问题的答案,所以,他才担心着新月的安危。    事关权相蔡京的大厦将倾,他绝不会坐视不理的。    诸葛先生对梅允诺说:“如果新月有难,她必定会发救急金牌到你的‘搜狐堂’请求支援,允诺,新月这边的一切就全依仗你了。”    梅允诺道:“这件事,我一定会倾力而为之。”       京师有谚:得珠玉三千,不如得允诺一诺。    他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做到。          2. 飞云铺.我是阿福       飞云铺的早晨来得特别早,因为,它是飞云镇里地势最高的地方。    因其高,故人稀,更何况是这么清冷的一个深冬的早晨?所以,阿福的面摊前就只有一个埋头吃面的顾客,那是一个星夜兼程的官家驿差,想必是为了向京师那边递送加急书信而不辞辛苦地赶路。    他吃得很快、很急也很香,以至于连头上的风帽、身披的斗篷都没来得及除下,只顾埋头大口大口地吃个稀里呼噜。    阿福笑了。    他通常只有在看见客人喜欢吃他做的面的时候才会露出这么憨憨的笑。    说老实话,他做的面并不好吃——何止是不好吃,简直就是非常难吃,要不的话他怎么会把面摊摆在这个飞云镇里最冷僻的角落?也只有在这个地方才没有别的店家跟他抢生意!如果论抢生意,他肯定抢不过别人,因为他小时候得过一场大病,侥幸活下来,但脑子却变得痴痴艾艾的,说话也结结巴巴——    所以,飞云镇里的人都知道——阿福是个白痴。       阿福是个白痴,可他绝对不是个坏人,这也是飞云镇里的人都一直坚信的,因为他总会在吃面的赶路人快吃饱的时候及时地送上一勺面汤来。    现在,他就举着一勺汤向吃面的客人走过来。    他未说话先“嘿嘿”地笑,他的笑绝对不会比飞云山上的大山猴笑得更好听,幸好那客人还没有被吓到。       一顶连衫带肩的宽阔风帽斜斜地遮过他的左额,却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见帽上衫上有淡淡的霜痕和尘色,想必是通宵在兼程赶路。    面前的一大海碗汤面已快吃完,他的确是太饿了,而且——累!    他听见了阿福的笑,微微顿了顿握筷子的手,缓缓地半抬起头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大脚,这么冷的天,大脚拇指仍然固执地露在鞋尖上那个破洞的外面。    他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有这么一双脚的肯定是个穷苦的人——他已经决定等会儿付账的时候会多留点银子给他......    他一直都是个心很软的人。    脚以上,他什么都看不见,因为风帽已经把他的眼睛遮住了。       他听见阿福道:“客、客官,汤、汤来、来了——”    好冷的天,要是吞下一碗热乎乎的面,再来碗热气腾腾的面汤,想必能驱逐连夜的寒气罢?    他道:“谢谢。”    说了这句话,他却仍没有抬头,只是把碗向前推了一推。    阿福却没有把汤倒进碗里,只是握着勺子傻站着。    驿差抬起头,向阿福望过来。    阿福开口道:“我、我是阿福。”    驿差道:“好,谢谢你的面。”    此时,他的风帽已经向后滑落,眼见他粗眉、虎目,连鬓络腮的胡须,额上一条粗长的伤疤,面相甚是凶恶。    阿福笑了一笑道:“今天真冷,要是刚刚吞下一碗热乎乎的面,再来碗热气腾腾的面汤,客官您说会怎么样?”    驿差摇了摇头道:“谢谢你,我已经吃饱了,还要急着赶路呢!”此时,他拴在路旁野树上的枣红马也轻轻打了个响鼻,扬了扬前蹄,似是不耐深冬的严寒。    驿差将一块小小的碎银子抛在桌子上,然后站起身来道:“我该赶路了。”       勺子里的汤在冒热气,阿福道:“今天真冷呵——”    他今天早晨已经是第二次重复这句话了。    驿差戴好风帽,他自然不会理会一个白痴的自言自语,他已经迈开步子向自己的马走过去,此去京师路途尚远,他懒得跟一个白痴在这里浪费时间。    可阿福接下来的一句话象一根尖利的钉子一下子就把他钉在了地上——“不知道西楼的晨色会不会也这么样地冷?”    阿福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突然变得深邃而冷峻。    驿差道:“阁下是谁——”    他虽是背对阿福,但整个魁梧的身体开始发抖得象一枚落入风尘的树叶。    阿福道:“今天真冷,你为什么不喝完我这勺孟婆汤再走——?我可是已经为你熬了三天三夜了——?”    驿差的背影愈发抖得象惊涛骇浪里的一页孤单的小舟。       阿福做的面汤至少应该叫做“阿福汤”什么的才对,为什么偏偏叫作给死人喝的那种“孟婆汤”?只有死人在阴间才会过奈何桥、上望乡台、喝孟婆汤的,难道,阿福已经把这风尘仆仆的驿差当做了死人?       驿差道:“你到底是谁——”他的声音已经实实在在地开始发抖。    阿福没有回答,只是望了望天,缩了缩脖子道:“今天真冷呵!——”    驿差失声道:“你是温——”,他突然弯下腰开始大口大口地呕吐 ,而且一边吐一边用手去挖自己的喉咙,象是要把吃下去的一大碗面全都吐上来一般。    阿福望着他,露出怜悯的神色道:“没用的,‘一入鬼门关,永世不得还’,就算你把自己的胃吐出来,都没用!”       他当然不是阿福,他是来自天下最擅用毒的温门高手“今天真冷”温天真。    任何人都知道,一旦中了温门毒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温天真洋洋得意地道:“可惜呀可惜,新月一亡,以后的‘红颜四大名捕’就会只剩下‘三大名捕’了,不知道经我这一改,诸葛先生可会习惯?”    此时,那驿差已经坐倒在地上,气喘吁吁地说不出话来。    温天真道:“把京师蔡相要的秘函交给我,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一点。”    交出秘函,换来的只是死得痛快,解药当然没有,但死得痛快已经是温天真对对手最大的宽容。       那驿差道:“我真的、真的不——”    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极为嘶哑。    温天真笑道:“你要说的是你不是新月?”    那驿差重重地点点头,任何一个人吐了好半天之后可能都会连回答个“是”字的力气都没用了。       温天真道:“嘿嘿,你真的不该扮作驿差的,因为蔡相自得到消息的十天之内已经把由南疆到京师水陆两路所有的传递官家消息的线路封锁,如何差遣、差遣何人、差遣所为何事都须得禀报得一清二楚,又怎么会凭空多出来你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驿差?”    权相的势力只手遮天,更兼此事事关权相贴身厉害,自然是全力出击。    温天真这一条路线上飞云镇以南有权相蔡京门下走狗“杀鸡取暖帮”中“雪刀郭白、夜雨唐放、快剑朱颜”三人先发现了敌人踪迹,然后以烟火信号报告,随后由南往北自敌人背后掩杀过来,而飞云镇以北有同是温门高手的“暖剑”温火由北向南劫杀,约定在飞云镇最高最偏僻处飞云铺联手合击京师诸葛先生门下“红颜四大名捕”中的老三新月。       这,本是一个天衣无缝的劫杀计划。    等这张铺天盖地的网合拢,新月就死定了——只可惜执这张网的手突然出现了一个漏洞:    那就是——温天真犯了一个错误。    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太高估了己方的实力,或者说他太低估了“红颜四大名捕”方面的实力,而且更重要的是这次他们要追杀的是一个女孩子,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他心里埋藏着一个小小的秘密,那就是——    他,看上了新月——       那是在京师的“风雨楼”。    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他看见了在吃绿豆糕的新月。    目若寒星、眉如弯月。    纤腰束素、洁齿如贝。    万花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    虽未握过新月的手,但温天真已醉,他的心已经叠印上了新月的影子,可惜没有接近的机会。       所以,知道这次的行动是劫杀新月之后,他在温门大龙头温凉面前主动请缨并如愿而来。       原来的计划是等待三方回合,然后再向新月出手,可这么冷的天,温天真实在没有耐心等下去了,而且新月已经中了他的“一入鬼门关、永世不得还”——所以他先暴露了身份。       他道:“蔡相等你的秘函很久了,要识相的话就快交出来——”    他的语气虽凶,但心里却想的是:你干嘛不求我呢?你求我,我就解了你的毒,然后我们远走高飞、双宿双栖,去它的秘函和蔡京什么的——    这么冷的天,他渴望温香满怀、软语柔唇。       那驿差是新月么?    温天真还没有真正确定。    驿差突然又嘶哑地叫了一声道:“我、我真的不——”他在这个“不”的后面还含含混混地说了好几个字,但声音又低又暗哑,温天真努力地动了动耳朵,去辨别他话里的意思,就在此时——    那驿差突然跳起来,向拴在野树上的枣红马冲过去,快得象暗夜里突然从灯光中逃逸的野兔一般——       “他要逃?”    “中了我的‘一入鬼门关、永世不得还’还要逃?”    “他到底是不是我曾经见过的那个美丽的女孩子?”    “他的动作如此之迅速,难道他根本就没有中毒?难道他根本就没有吃下那碗有毒的面?”       一个又一个的问号象一串繁密的鼓声敲击在温天真的心上,他惊——怒——    他追击——    他发出了“奈何索”。    一条鲜红的套索,盘旋反复着向疾冲的驿差头顶上套落下去。    鲜红的索。    索上明晃晃的尖刺。    一条追命的索。    它繁乱得象温天真的思绪:“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求不到又如何?”    “求得到又如何?”    “他是新月如何,他不是新月又如何?”       温天真发出了“奈何索”,此时此地他的心情也是——无可奈何......       自起步到枣红马不过三四丈距离,他想的是上马、挥刀、断缰、飞奔、逃逸——    他的手几乎已经触到枣红马马背上顺滑的马鬃,但那时枣红马突然长嘶了一声,陡的发出了一道剑光——    一匹杀人的马。    一道温暖的剑光。       这么冷的天,这么冷漠的剑光,竟然给人以奇异的温暖的感觉?    她的心猛的跳了一跳——    他渴望温暖,西楼的晨色会不会有这般温暖?    西楼有没有人在挂念着她的消息?       ......    ......       那天早晨,飞云镇上有个拾粪的老头儿看见了飞云铺上惊心动魄的这一幕,然后飞奔着去讲给镇上的人听:    特大新闻,特大新闻,阿福一点都不傻、一点都不结巴了,而且手里轮着一条明晃晃的红绳子去往一个驿差头上套......    ——什么?阿福是不是发疯了?    那个驿差要跑过去骑马,可是马在树丛里拴着,一下子回过头来拔出一把宝剑刺那个驿差......    ——什么?马会拿宝剑?然后呢,是不是那个驿差突然咬了马一口?    不是不是,那个驿差突然一招手,天上就一下子出现了一千个月亮......    ——什么什么?什么一千个月亮?还会不会有一千个嫦娥和一千个小白兔?    没有没有,那一千个、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一千个,总之很多个弯弯的月亮向阿福和那匹怪马头上砍下来......    ——拜托你讲点真话好不好?都这么大把年纪了!    可我讲的都是真话......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阿福和马就都倒下了......    ——什么?我看谁都没疯,是你自己疯了!       众人一哄而散。    老头儿傻了:自己是不是梦游了?怎么会满嘴实话一个相信的都没有?    幸好,街角还有个微笑着的年轻人静静地站在那里听。    此时,他走过来道:“你所说的都是真的?”    老头儿没好气地道:“当然是真的,难不成我是吃饱了没事撑的?”    这面容清秀的年轻人轻轻点点头道:“很好。”    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锭银子递到他手里,转身走了。    老头儿只注意到这个年轻人右手的尾指上戴了一枚光华悦目的翠绿斑指,却实在不晓得他为什么要给自己这么大一锭银子,他是疯子?还是自己是疯子?    他目瞪口呆地站了好久,最后才自言自语地憋出一句:“这个人,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呢......”       3. 搜狐堂       求救的消息已经传到梅允诺身处的搜狐堂案前。       消息来得很急迫:    第一个消息是从健鸽的脚踝上带来的:新月于飞云铺遇袭,斩杀温门高手“今天真冷”温天真与“暖剑”温火于“一千个弯月”之下。    梅允诺看完这个消息后轻轻叹了口气。    搜狐堂里一个人都没有,静得能听得见花落的声音,所以,他轻轻地叹这口气也竟然在寂寂的大厅里激荡起了小小的回声。    他自言自语地道:“想不到温天真竟然会犯如此一个低级错误?”    轻视敌人、轻视对手必将遭败,更何况温天真竟然爱上敌人,岂非更错得一去千里?一塌糊涂?    他败不足惜,亦死不足惜。       第二个消息是由一个满脸是汗的劲装汉子奔马疾驰着送来,他的马竟然直冲进搜狐堂的大厅里来,可见情势有多危急?    消息:权相门下精锐几乎已经倾巢出动,务必劫杀新月于赴京师之途。    梅允诺凝视着这窄窄的纸条上寥寥数言,眉头轻轻皱了一皱自言自语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秘函,竟令敌人惊动若斯?”    墙外即是风起云涌的江湖,可墙内的梅花正开得艳。    梅允诺回身叫道:“小过?”    小过,是一个人的名字,也即是梅允诺最信任的心腹,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只要梅允诺叫“小过”,他就会毫不耽搁地出现在梅允诺的视线里。    果然,一个清瘦的年轻人随着梅允诺的呼声,悄然出现。    梅允诺微笑着道:“小过,厅外的梅花开得这么好,你干嘛不去折一束回来?”    他的笑是对小过最好的嘉奖,而且小过是如此的乖巧,他不能不嘉奖他。       在第三个消息传来之前,一束盛放的寒梅已经摆放在了他的案头,而且,在梅允诺一盏雨前茶都未饮尽的时间里,小过不但已经剪好了梅花,而且带来了新月向搜狐堂求救的第三个消息:    那是一枚小小的金牌,刻着两个淡雅的秦篆小字,正面是一个“救”字,反面则是一个“急”字。    这正是诸葛先生说过的救急金牌,是“红颜四大名捕”与诸葛先生府紧急联络的信物,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才会启用。    梅允诺淡淡道:“那个送金牌来的人呢?”    他问的是小过,小过规规矩矩地垂手在他的案侧。    小过答道:“那个送信来的丐帮四袋弟子已经走了。”    梅允诺淡淡地一皱眉道:“什么?你已经把他送走了?”    小过的神态愈加恭谨道:“据属下观察,此人已经中了南宫世家的“溯雪神杖”,恐怕已经捱不过四个时辰了,所以才任他告退。“    梅允诺“哦”了一声道:“怎么?权相那边竟然使动了南宫世家的人出手拦截新月了么?”    然后,他不再说话,只是用食、中两指将这金牌在手里捏来捏去,隔了良久道:“这件事,我们府上还有什么人知道?”    小过道:“除了总管您之外,再没有人知道了。”    小过的言外之意就是:我早已经把这件事忘掉了。”    梅允诺赞许地点点头道:“小过,你做得很好,退下罢!”       不过半个上午的时间已经收到新月三道求救消息,看来从南疆一路过来,每一步她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两天的路程,也不知道新月这样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孩子熬不熬得住?    天这么冷,梅允诺在寂寞的搜狐堂里也暗暗地想:是该多加一件衣衫的时候了?       4. 丧天荡.溯雪神杖       新月在向京师的路上,这路她已经扮作了驿差、贩夫、走卒、抬轿的莽汉、担担子的货郎、八十岁的老太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甚至有一次还扮作回门的新娘子......    不过,每一次都给敌人识破了。    她只有躲、拼、杀、逃——    躲不过就拼、拼不过就杀、杀不过就逃,但到最后逃不过呢?    她还没有想过,因为她自列名“红颜四大名捕”以来还从来没有面对过这个复杂的问题,所以也就没有思想准备。       她的目标是京师,而敌人的目标是她。       丧天荡是一条路的名字。    泥泞、狭窄,不过却是进京师的必经之途。       这么冷的天气,路上的沙质的泥土非但不坚硬冻结,反倒是一脚下去,能踩出水来。    路两边的芦苇黄叶落尽,瑟缩着显现出一派凄凉的神色来。       两头健骡拉着一驾小小的马车正由南往北的的地行过来。    马车上深蓝的轿帘低垂,车头上那个抱鞭子的车夫在北风里缩着脖子倒好像是要睡着的样子了。    这马车并无丝毫奇异之处,与之相比,自北而来的马车却大气、豪华、富贵得多。       那马车其实未在行走,不过是在略微地靠向路边停着。    拉车的是四匹白色的骏马、马车是白的,轿帘是白的,其余车轮、车辐、拴马的缰绳乃至驭马的车夫一身服饰都是白色的。    非但白,而且新、白得干干净净。    这样一辆纯净的马车静静地停在丧天荡的烂泥里,甚是奇异,而且,那驭马的马夫静静地坐着不说话也倒罢了,奇怪的是四匹驾车的白马竟然也在寒冷的天气里不动不叫,泥塑木雕般的静,任何人从它身边经过的时候都免不了向它多看上两眼。       丧天荡的路极其之窄,所以,当小马车行近这驾奇异的白马车时,堪堪要将狭窄的路面全部挤满。    这是个干冷干冷的下午,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但就在两驾马车几乎要相错的时候,蓦的有三匹健马从南边疾驰过来。    健马四蹄翻飞,踏得泥花乱溅,而马上的骑者都用厚重的风帽遮垂着半边脸,看不甚分明,但在这样狭窄的道路上放马狂奔,假如不是有紧急事务,就是马上骑者之行事作风太过霸道了。    眨眼间,三匹马已经追到了小马车的侧近,看情势似乎要在两驾马车错车之前超越过去。       此时两驾马车相距尚有两丈余。    三名骑者突然齐齐地打了个呼哨,在北风里传出很远,而且随着这一声呼哨,三个人一起向这驾行进中的小小的马车出手。    事变突然,车头上抱鞭子的车夫尚来不及睁开惺松的睡眼,攻击已到——    三个人,三种武器——    跑在最前面的骑者手上蓦然闪出一柄五尺长的雪亮的长刀,闪电一般向骡车上的轿棚斩下去......    落后的一名骑者袖子里掉落一支两尺余的短剑,眨眼间就由骡车的背后攻了十余剑,当的是“快若流星、捷如闪电”......    而此时尚有一名骑者正贴近骡车侧面,相隔切近,陡然发出了一大蓬呼啸的暗器雨......       三种武器,三种不同的攻击,但却同样的凌厉、无情——       此时,北风正呼啸得紧,天空阴云四布,想是正酝酿着一场大风雪,而在这一条狭窄泥泞的丧天荡的道路上,蹄声、呼哨声、风声、刀色、剑气、暗器却先交织成了一场猛烈的袭击。    且不论轿中人是谁、轿中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单看这出手的三人的武功已经是甚为惊人,由此也可推断轿中人也必是武功极为高强,是以三个人才呼啸而来联手袭击,务求一击必中,一击必杀——    北风正紧——    他们几乎已经得手——若不是有人恰恰在那个危急的关头轻轻咳嗽了一声的话——    有人在袭击开始、袭击发动、袭击几乎就要得手的那一刹那里轻轻咳了一声......       寒冬里的梅花十分耐冷。    梅允诺手中的茶将冷,他的心也微微地变得冷漠。    于是,他也忍不住低低地咳了两声,叹道:“好冷的天——”    他还没有叫小过,但小过已经乖巧地出现了,而且轻轻地将一件狐氅披在他的背上。    梅允诺别过头去,就看见小过一张清瘦的脸和充满了关切的眼神——    梅允诺道:“谢谢你,小过——”    小过没有回答,垂手侍立。    一阵风过,枝上梅花飘落了几瓣,点缀得地上惊心得艳。    梅允诺举首望了望阴沉的天色问道:“小过,天是什么时分了?”    小过尚未回答,一只寒鸦陡的大叫着直冲上了云宵——       有人咳了一声,很轻很轻地咳了一声——在蹄声、呼哨声、风声、刀色、剑气、暗器交织成的一场猛烈的袭击里......    但,这声音却清越、清晰地自所有嘈杂的混声里跳脱出来,犹如虽有急管繁弦三千如雨,也无法遮掩歌者悦耳的歌喉一般——    一声出而天下静,这声咳嗽清清楚楚地传进袭击的三名骑者耳中、昏睡的车夫耳中,当然也该传进这边轿中人的耳中了罢?——假若这遭袭的轿中真的有人的话!    寒意惊心。    岁月惊心。    这丧天荡上一声轻轻的咳,也——惊心。       它是从那雪一般白的豪华马车上低垂的轿帘里传出来的。    咳声,象一个小小的、小小的、小小的感叹号,轻轻地从帘幕深处滑落出来。    咳声也是命令。    雪色马车上垂坐的马夫蓦的睁开了双眼——    却原来此人双眉、须发皆白,低垂双目的时候不露一点异色,但一睁眼,漆黑的眸子中一片精光闪烁,他扬手发动了手中驭马的七尺余长鞭,横截三名骑者的攻击。    袭击发动在先,咳声在后,而此人的解救行动更为落后,但他这一出手,就将三人的攻击化为无形——    雪刀受阻、快剑停滞、爆发的暗器却全部钉在了长鞭的鞭梢之上......       三匹骏马奔袭至此,尚全部在疾驰中,袭击落空,骏马的奔势也皆为此人的一鞭之威力尽阻。    轿帘深垂出轻轻传出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道:“‘雪刀郭白、夜雨唐放、快剑朱颜’不愧是取暖帮最出色的三侠少,这么精彩的联手袭击可能整个京师都不多见了罢?”    此人只不过说了这寥寥数句,已经微见喘息,似乎身体大病新愈、体力不支。    而出鞭的汉子此时又垂下了双眉,静静地一声不发,似乎刚刚出手拦截暴风般袭击的动作与他毫不相关一般。    三匹马上,刚刚落在后面发出闪电般快剑的骑者道:“多谢谬赞,轿中可是南宫世家的无雪十四公子么?咱们取暖帮的帮众可是久仰了!”    却是一个清脆激越的女孩子的声音。    轿中人道:“朱颜姑娘言重了,姑娘的快剑倒是精进了不少。”    此话无疑就是承认他本人是武林四大世家里“南宫世家”的十四公子南宫无雪。    这骑马的姑娘既然是“杀鸡取暖帮”帮主朱烬没唯一的女儿、三大侠少之首的“快剑朱颜”,那么其余二人必是“雪刀郭白、夜雨唐放”,此时二人出手受阻,都沉默不语,况且两个人都不是太擅辞令。       朱颜向刚刚出手的车夫抱抱拳道:“小侄女回去一定禀报家父竟然在丧天荡上受到‘雪山狮子’贺六叔对我们小辈们的指教,家父必定也深感荣幸之至。“    此话虽说得极为谦恭,但其含意却是:“杀鸡取暖帮”跟南宫世家、跟驾车的车夫“雪山狮子”贺墟瀚这一深怨是结定了。    “杀鸡取暖帮”帮主朱烬没之为人鼠肚鸡肠、含怨必报,为此事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雪山狮子”未语,仍然是轿中人南宫无雪道:“朱姑娘请便罢。”    他的声音虽轻、气息虽弱,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有令人莫敢不从的威仪。       三匹快马载着“杀鸡取暖帮”三侠少向京师方向直驰下去,急骤的蹄声很快沉寂下去。       雪色马车织金绣银的轿帘轻轻地一挑,露出一截雪藕般的腕子来,洁白细腻、骨肉匀停,而腕子上套着的三个金光闪闪的镯子随风轻轻荡着,更显得妩媚动人。    这边抱着马鞭的车夫直看得痴了,刚刚先是被三名杀手的攻击吓得半死,而后见到这轿帘下美丽的腕子,直爱煞到心眼里去,暗暗想到:此生若能娶这样的女子为妻,就算折寿三十载又有何憾?    想着看着,嘴角的口水忍不住滴滴答答地流下来。    驾车的“雪山狮子”微垂的眉皱了皱,蓦的挥手一拂,隔着丈余的距离把这边的车夫“哎呀”一声直跌到路边的泥沟里去。    挑起轿帘的当真是个十分明艳动人、而且有十足女人味的女子。    刚刚快马奔袭的“快剑朱颜”跟她比起来不过勉强算是个乡下来的粗鄙使女罢了。    她探身向外望了一望,皱了皱眉,想必是对满地的泥泞十分厌恶,回头道:“公子要亲自下车么?”    她的话音清脆,每说一个字鬓上的环佩就叮咚作响,更显得娇媚可人。    轿中人又咳了一声,没有说一个字。       驾车的“雪山狮子”连忙跳下车来,将一大块雪色的地毯轻轻铺在车前的地上。    这地毯的质地与编制工艺也极为精美,想必是来自波斯一带的外域精品,然而他将它铺入泥泞之中,却连眉头也未皱一下,能有这么大排场奢侈的除了南宫世家的无雪公子之外想必再无人可以做到了。       有一只细瘦的胳膊轻轻搭在刚刚这女子的肩膊上,这女子细声道:“公子,小心一点,外面风大。”    南宫无雪轻轻移步下来,他是个清瘦的年轻人,身体显得非常之单薄。    他的脸更是白得惊心,他的身体也纤弱得惊人,他的两只手更是青筋暴露、而且不停地在轻轻颤抖——可江湖上有几人敢轻视他、敢轻视他的这一双颤抖的手?    绝对不会超过三个人。       只因为,他是这一代执掌南宫世家的少主无雪十四公子。       “雪山狮子”的神态已经开始变得恭恭谨谨,垂手侍立在南宫无雪的身侧,为他遮挡呼啸的北风。    南宫无雪向“雪山狮子”道:“谢谢您,贺六叔。”    他的神态非常之谦和,温文有理。    然后拱拱手向已经没了车夫的骡车轿中道:“轿中可是名动京师的新月姑娘么?”    他只不过刚刚做了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开始轻微地喘息了起来——难怪,他是个病人,他是有名的“病神”南宫无雪。    一身是病,一身武功,无一刻无病,无一刻无神。    他的全部的病就是他的全部的武功。       他像极了一个人,一个已经给权相蔡京权力集团消灭了的人,一个抱枕安天下的人。    那人已死。    而南宫无雪是不会死的。    他们之间的区别就是那人入江湖、管江湖事、为兄弟出头、为天下正义出头,所以先成了权相的眼中钉、肉中刺,令权相食不安、寝不寐。    所以,那人死了。    南宫无雪不同,他只不过是半个江湖人,只管半个江湖事,也即是自己南宫家的家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醇酒美人、香车宝马才是他的最爱。    所以,他是不会死的,要死也是给美酒醉死、给美人爱死、给凳徒子羡慕死,但,绝对不会给别人杀死。       他来了。    新月呢?       骡车上的小轿帘子微微地在风里抖着。    帘后的人是不是新月?是不是已经连遭追杀、袭击、已经疲惫不堪再难经风雨的新月?       南宫无雪微微笑了一下道:“无雪受京师蔡相所托,向新月姑娘请教一招,姑娘既然不愿移莲驾相见,请恕无雪要得罪了。”    轿中仍无动静。    南宫无雪回身道:“杖来。”    车上的女子双手捧着一条通体雪白的短杖递了给他。    一杖在手,南宫无雪的身体突然如标枪般立得笔直,他的手不再颤抖,眉宇间的萎靡之色顿消,代之的是如雪的杀气,映得他身侧的贺墟瀚眉目生寒。       一杖,仅仅一杖。    一招,仅仅一招,足以令北风失色的一招,南宫无雪已经发出了他的“溯雪神杖”。    溯雪神杖,逆北风而行之、逆暴雪而冲入、逆天地一切正理而疾走——这一招叫做“白眼”——    不理江湖事、不管世人青白眼,我即是我、我行我速......    一招发出,丧天荡的天突然变了——    天地变色的一招,若非亲眼所见,恐怕没有人会相信这个瘦弱的年轻人能发出如此声势惊人的一击。       杖风一起,已经将骡车的轿帘卷起,有人在那一杖里突然轻轻地“噫”了一声——错,应该是有三个人同时在惊奇地“噫”了一声。    然后,杖风息落,南宫无雪突然“呃”地一声吐出一口鲜红的血来。       轿帘卷处,露出一个端坐的女子,柳眉杏眼、粉腮朱唇,极是俊美,但她双眼却露出恐慌万分的神情。    第一个发出“噫”声的是南宫世家那马车上的美丽女子,她暗暗道:“原来京师赫赫有名的‘红颜四大名捕’里的新月姑娘这么美?”    平心而论,这轿中的女子相貌不及她之十分之一,不过她本来以为江湖上打打杀杀的女孩子可能都会长得像猛张飞一样得丑,所以乍见之下跟自己所想得有云泥之别,小小地吃了一惊。    第二个惊“噫”的是“雪山狮子”贺墟瀚,因为他在这风动轿帘的一刹那里他发现轿中人根本就不是“红颜四大名捕”里的新月,他大惊——    新月未在轿中,那么新月何在?    己方是否已经中了新月的圈套?    新月是否会自另外的角度发动袭击?    保护公子!    这是他在短短的一刹那里思考已定的问题:保护公子是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事!       最惊异的是南宫无雪!    他的杖已发出,可突然发现对面的人非名捕新月,而且对面的人根本就不会武功——更要命的是,那个女子是给人点中穴道放在轿里,所以才不能动、更不能出声......    他的唇动了动,发出了“噫”的一声,然后收力、收杖——       覆水难收。    溯雪神杖出招难收,但南宫无雪还是硬生生地收回了这一杖。    因为他天生聪明,是练武的上佳资质,已经将南宫世家的“溯雪神杖”修炼到了无以复加的境界。    饶是如此,附在杖上的澎湃内力亦反撞回来,令他内脏受了极重的伤。       贺墟瀚抢上来扶住他的左臂道:“公子,您怎么样?”却骤见南宫无雪的脸有极度失血的惨白。    南宫无雪喘息道:“快救了那女子,她、她不会武功......”    他的背无力地靠在车旁,显见疲累之至,而他身后车上的女子却苍白着脸心痛得几乎要哭出来。    贺墟瀚抢过去如风般解了对面女子的穴道,反手拎出车来,掷在地下的泥水中,喝道:“快说,新月在哪?”    他的面色已经铁青,双肩颤抖,可见已经愤怒至极,而地下的女子却“嘤嘤”地哭得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南宫无雪突然道:“贺六叔,不用问了——”    的确不用问了,因为新月已经出现——    刚刚给贺墟瀚击落沟中的车夫已经重新站了起来,而且甩掉了一身满是泥污的衣衫,虽满面疲惫、满身风霜但仍英姿飒爽,可不正是名动京师的“红颜四大名捕”里的新月?       新月向南宫无雪深施了一礼道:“十四公子在激战翻飞中仍能够避免到伤及无辜,令新月无比佩服、无比感激。”    她为了避南宫世家“溯雪神杖”一击而易容改扮,更雇佣了寻常青楼女子在车内假装自己,引发南宫无雪一击。    她虽然算定南宫无雪必定不会伤及无辜,但“溯雪神杖”一击,天地变色,她想不到南宫无雪竟然会因收回这一杖而自伤内府,如此仁心,令她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敬佩。    南宫无雪面色惨白地笑道:“无雪受京师蔡相所托,向姑娘请教,而今已践约而来,神杖已发,闲事已了,也该告辞了。”       新月面容整肃道:“十四公子的仁心侠骨,新月一定会如实向诸葛世叔回禀。”    南宫无雪喘息道:“无雪推脱不过蔡相所托,向‘红颜四大名捕’出手,已是极为惭愧,希望诸葛先生能体谅无雪的难处。”    南宫世家里上一代有人因国事开罪朝廷重臣而被投入天牢,求到权相门下,几经斡旋才得开释。    所以,南宫世家就欠了权相一个人情:“我南宫世家可以为相爷您做一件事,无论何事、无论对错,倾力为之。”    这是一个很重的诺言,但权相解救的那个人也是南宫世家里很重要的一个人物,所以,南宫无雪为还情而来。       一招过后,还情已了。    南宫无雪道:“其实,我们这一战是避免不了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北风又紧了起来。    南宫无雪听说过新月的刀——新月弯刀、一刀斩下,一千个弯月的风情......    南宫无雪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在看新月的手,此时,刀未在手,新月的手上却有四道皲裂的伤口。    伤口、新伤。    南宫无雪道:“你的伤、要不要紧?    这样的北风欲雪的天气,要不要我送你一程?此去京师,路途凶险,要不要我呵护你纤弱的双肩?       新月道:“谢谢十四公子好意,不必烦劳了,而且此去京师,想必一路还有江湖朋友来招呼,就更不敢耽搁公子行程了。”    来的路是一片风雨,往的路更是风雨一片。    千山我独行,公子不必相送。       新月重新上路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原先的装束,因为南宫无雪告诉她:“无论怎么易容化妆,权相那方总能够捕捉到她的消息,在诸葛先生一方肯定有内奸。”    新月不想再躲避,该来的杀阵一定会来,躲也躲不过,不如痛痛快快地战一场。    刀呢?    刀在。    新月弯刀就悬在她的腰畔。       5. 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第四道消息传来的时候,梅允诺刚刚在晚餐桌前坐下来。    他的手握着一杯葡萄酒。    苍白的手。    殷红的酒。       葡萄美酒夜光杯,琵琶欲饮马上催。       所有的消息他都未报告诸葛先生,因为还没到最危急的关头。    这面救急金牌是由飞过搜狐堂的一只归鸦衔来,而这只通灵性的乌鸦放下金牌就倒下了。    小过仔细地检查了后道:“它中了蜀中唐门的‘狂风沙’,能支持着冲到搜狐堂已是天大的奇迹。”    梅允诺淡淡地道:“怎么?蜀中唐门已经出手了?”    而后,第五道消息飞来,是一张附在一支雕翎箭上的纸条,由一张四、五百斤力气的强宫直射到搜狐堂的水磨青砖墙上。    纸条上写的是:神杖无功,新月奔向野猪驿。    梅允诺自言自语道:“野猪驿?野猪驿?”       这一顿晚餐他吃得时间很长,因为期间给传来的消息打断了两次:    一次是一条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闯近来的丧家犬,从嘴里吐出了一枚带着血色的救急金牌——    另一次是从天而降的一只断手,断手的掌心里牢牢地握着一只白森森的牙齿。    握得太紧,以至于小过用一把牛角小刀用力地把断手的五只手指全都撬断了才好歹把金牌拿出来。       小过的脸有些发白道:“磨牙吮血?”    他说这四个字的时候,每个字都带着微微的颤音。    然后他似乎也是自言自语道:“新月这一次死定了——”    他没有问梅允诺为什么还不立刻禀报诸葛先生,飞驰援救新月?    一个好的下属是应该只有耳朵和行动,而没有嘴巴的,不该问的不问、该问的也不问——    小过就是这么一个标准的好下属,所以才深得梅允诺的宠信。       梅允诺看见小过色变,道:“当然是磨牙吮血,这样一颗惨白的牙齿除了代表‘磨牙吮血帮’更无他人。”    同时,他也对自己亲手组建的诸葛先生一方的消息传递网络非常满意。    不管在多么危急艰苦的环境下、不管敌方的封锁有多严密,仍旧能将所有的消息千方百计传递进来,整个消息网非常灵敏且有效。    可惜,己方损失已经太大,亦由此可以推断权相一方狙击之疯狂。    更何况,权相已经启用了“磨牙吮血帮”的力量——       什么时候该报告诸葛先生?    梅允诺在等待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道消息。    消息来的时候,应该也就是谜底即将揭晓的时候。    他在等待中——       新月投入野猪驿。    她已经太累、太困、太倦、太乏。    敌人的攻击如附骨之蛆,躲不开、闪不掉、避不迭、战不完,她心里只剩了最后一丝丝希望:援军——她已经发出了最后的救急金牌,而且她能肯定凭着诸葛先生一方密若蛛丝的消息传递网,自己的救急信号一定能传到先生府“搜狐堂”内。    可,没有援军的消息,等得太久,她的耐心、希望和斗志在一寸寸消退。    为什么还没有援军?    难道己方的军机重地“搜狐堂”也为权相一方所攻陷?    一切问题没有答案,新月可以做的就只有等待——还有见招破招,见式破式......只是,她明明白白地知道:“我已经坚持不了太久了——”          野猪驿是京师向南最大的一个官方驿站,帅兵把守驿站的是满脸大胡子的葛老爹,还有葛老爹十岁的小儿子葛猷,跟新月一见如故地腻在一起。    葛老爹摸着自己的大胡子道:“在这里把守驿站的兵卒约四、五十人,每个人都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以一当十毫无问题,新月姑娘可以放心地休息一下了,在我管辖的地盘上,没有人敢动你。”    葛猷也在新月面前蹦蹦跳跳地说:“是呀,月月姐姐,你放心吧,我爹武功可高了。”    新月道:“谢谢葛老爹。”    其实,她如何能放下心?    就算是身经百战的军兵又怎么敌得过权相手下形形色色的江湖高手,她唯一希望的就是不要在野猪驿发生战斗,就算有战斗,也尽可能地不殃及无辜。       野猪驿的冬夜真的有点冷。    大厅里熊熊的炉火已经渐渐黯淡下去,四面也想起了高高低低的鼾声。    因为葛老爹下令所有的兵卒枕戈待旦,保护新月姑娘,所以所有的人都在大厅上围炉火而坐,有的先熬不住困着了——    新月也睡着了,她实在已经疲倦得无法自制——    她的梦很甜,梦里西楼的月光很美,诸葛先生的手也很温暖。    诸葛先生轻轻地道:“新月,这一路、太辛苦你了,看你的脸色也清减了许多?”    新月仰望先生日见憔悴的脸庞,道:“先生为了国事日夜操劳,才是最辛苦的,先生还需多多保重。新月能够时时随侍先生左右,再辛苦也值得的。”    先生微微一笑道:“那封秘函可曾安全带到?”    新月这一路搏杀、一路风霜,可不全是为了这封火漆封口的秘函?    这封秘函里到底包含着什么天大的秘密,竟引得权相动容失色?       新月道:“先生,秘函在——”    她探身入怀去拿秘函,却“噫”地叫出声来。    诸葛先生动容道:“怎么?”    新月的手却再也抽不出来,因为,她仔细藏好的秘函竟然不见了?她跋涉一路所为何来?       新月陡得一惊,醒了:“怎么?秘函?”    她极为迅速地探手入怀中去,秘函还安安静静地躺在她胸前粉色兜肚的一个暗袋里,“幸好,那只是一个惊梦。”她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低声自言自语道。    此刻,她才发现小葛猷已经枕着她的小腿睡着,她笑了:“这顽皮的孩子!”       她刚刚要动手去挪动葛猷的肩膀让他睡得更舒服一点,蓦的,远远的不知道是谁家的狗突然叫起来——    一声、两声,一条、两条,由远及近,次第传过来,在静夜里显得分外惊人——    新月猛地一惊,而她这猛然一惊尚未落下,所有的狗叫声又都没有了——不是“停止”,而是“没有”,象有个巨人猛的把所有的狗脖子都齐齐掐住了一样,所有的狗都没法再叫出来,或者就象——    有人用一把极锋利的刀一下子就把所有的狗叫声斩断了一样......       新月一想到这里,忍不住从心底深处打了一个深深的冷战,来自内心深处的彻底的寒意,比寒冬、比降雪、比北风更冷上一万倍的寒意——    狗叫声没有了,空气里突然传过来另一种奇怪的瘆人心肺的响动,似乎是有人在凄冷的夜里磨牙。    是一个磨牙的梦靥么?    而且更有一种声音,象一万只野狗在咀嚼骨头的声音,还有什么粘粘腻腻的东西在暗夜里沙沙地爬行的声音。    一个深深的惊正从新月的思想里升上来:    想不到,他们也投靠了权相门下?    因为她想到了一个臭名昭著的杀手集团——号称“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磨牙吮血帮”。    她淡淡地笑了笑,笑意里颇有些无奈,自言自语道:“该来的总归要来的。”       外面的月光正凄清得惊人的艳,新月理了理鬓边垂落的几丝秀发,轻轻走了出去。    “他们都是无辜的,‘磨牙吮血帮’要来就冲我来,不要累及无辜。”    她是一名捕快,从来都是以维护京师及天下和平为己任,当然不愿意令野猪驿里上上下下受连累。       月光很冷。    新月的手已经不再颤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这是跟“磨牙吮血帮”的第一次交手——第一次!       驿站里的青石地面在月色里有不同寻常的白。    驿站是往来官家驿差落脚的地方,现在,驿站里除了新月和葛老爹及留守的驿卒,再无别人。       突然,一切声音都不见了——象这些声音出现的时候一样,骤然消失,刀斩斧剁般利落地消失了。    新月在天。    新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刚的一切会不会只是自己的一个梦靥?幻觉?    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真的,声音的确是消失了。    她苦笑了一声:“难道是幻觉?”    她返身向驿站的大厅里走近——蓦的,一股阴森森的血腥味直冲进她鼻子里来......       “不好——”她口中低低地叫了半声,只半声,脚底一错,已经冲进虚掩的厅们,突然愣住——    炉边的篝火已经渐渐黯淡,微微跳动的火光下,满地是横倒的尸体。    就在刚才,他们还曾经跟新月一起吃饭,一起谈笑,现在他们都成了不会说、不会笑、不会打鼾的死人。    葛猷呢?他还只不过是个孩子?难道也遭了人家的毒手?    自新月起身出门到再返身进来,只不过是短短的一瞬,可,人——都死了,幸好——    篝火边还有人在蠕动。       新月抢过去,那是葛老爹!    他的脸和胸膛已经给鲜血染得失去了本来面目。    新月俯身下去,急急道:“葛老爹,你一定要挺住?葛猷呢?”    葛老爹吃力地抬起一只血手,想去拉新月的衣服,他的眼已经象失去生命的鱼一般,口唇蠕动,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新月再俯了俯身子,凑近他口边,想听听他说什么,此时两个人的脸已经不过尺余的距离,葛老爹的口中突然发出一道碧绿的寒光,急打新月眉心——       新月料不到有此变化,急急仰身,那道绿光擦着她的前额直射进发髻中去,而且,新月的鼻子里嗅到淡淡的甜腥气,显见这道暗器上蕴含巨毒。    新月又惊又怒,转眼看葛老爹已经斜倒在地上,动也不动。    大厅里突然响起一个女子“格格”的笑声:“新月妹妹好快的身法呀?不愧是皇上御笔亲封的‘红颜四大名捕’——”    她的笑声未歇,另一个粗豪的声音道:“嘿,哪里是她的身法快,是你的‘绿一色’没练到家罢了,这么近的距离都打不中,简直是——废物!”    早先这笑的女子又冷笑道:“好、好,是我的暗器没练到家,等会儿我倒要看看七哥的暗器有什么独到之处,小妹好好学习一二。”    这粗豪的声音“哼”了一声,未再开口,倒是另一个暗哑的男人声音道:“小妹和七哥都别斗嘴了,咱们还是早点解决了这俏生生的小姑娘,然后赶去风雨楼喝酒算了,天这么冷!”    那女子又道:“八哥以为她是寻常江湖女子么?说解决就解决得了?对不对呀,新月妹子?”    刚刚这女子以歹毒的暗器埋伏在葛老爹的尸体里暗袭新月,而片刻间又在言语中对新月一口一个“妹子”叫得甚是亲热,可见城府极深。       新月轻轻起身,向这女子发声处拱了拱手道:“来的是冯绿花冯姐姐么?姐姐的‘绿一色’可是又精进了?”    随即向暗黑的大厅里道:“还有,既然‘磨牙吮血帮’的丁七爷、洪八爷都到了,为何不现身一见?”       黑暗里闻听那女子格地一声轻笑,随即大厅里四面的烛火都燃了起来。    三个人,一个绿衣盛装的女子,两只瘦削的手全都伸在斜背的一个黑黝黝的革囊里边。    一个蓝衣服的矮胖子,手里提着一条死蛇般的长鞭。    一个高大魁梧的黑衣汉子,却空着手气呼呼地立着。    此三人正是“磨牙吮血帮”驾前“四大护法”中的“绿一色”冯绿衣、“铁线”洪八与“鬼雨”丁七。       新月一字一顿道:“这驿站里的人想必、都、是、三、位、杀、的?”    冯绿衣笑道:“相爷有令,必得秘函,挡道者杀无敕,我们,也是没有办法的哦?”    新月垂着头道:“难道,这秘函就那么重要?要秘函找我好了,干什么要杀这些无辜的人?”    冯绿衣道:“当然,如果新月妹妹肯交出秘函的话,我们也就不用费力杀人了?哎呀,刚刚动手时差些闪了姐姐的腰呢?”    此时,丁七道:“干嘛跟她费口舌?杀了她找秘函不就行了?”    矮胖的洪八道:“嘿嘿,七哥,我们不是还得等马三哥到了后一起动手么?”    新月冷笑了一声道:“是呀!四大护法、出手必杀,还有马三爷没来呢?”       她的话音未落,陡然自野猪驿外传出一阵马蹄声。    初时极远,瞬息驰近,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在安静的暗夜里煞是惊人。    这蹄声在野猪驿大门口停都未停,直冲近大厅里来,四人的视线里同时出现了一匹枣红色健马,马上人红色的披风、红色的风帽、手里擎着一把红色的长刀,直闯进来。    大厅里的烛火惊于来人的惊人之气势,晃了两晃,齐齐地灭了。    来人以一股惊人之势,杀奔新月。    新月惊问:“来者为谁?”    马上人高声应道:“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在下、山东济南府‘血刀’马家马大虾——”    暗室间陡然有两道刀光同时飞起,一道——红得惊人,象天空里突然下起的血雨,另一道,有月光一般的白、月光一般地清越出尘......    马上人,“磨牙吮血帮”三当家马大虾的洪钟般的声音犹在野猪驿的厅堂里震,他的人和马已经怆然倒下,新月的刀已经穿透了他健硕的胸膛。       这一下交手兔起鹄落,迅雷不及掩耳已经结束。    冯绿衣、丁七、洪八三人尚来不及出手相助,马大虾已亡,新月的刀已还鞘。    矮胖的洪八咽了咽唾沫道:“嗯,好快的刀!虽然没见到新月姑娘斩杀红红星星那一战,但也想像得到那一战的风采——”    丁七阴沉沉地道:“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危险得紧呢!可不该送命?哼哼,马老三是活该!”    他对马大虾平日里在帮中指手画脚早就不满,此时,新月一招杀了马大虾正遂了他的心愿。       洪八道:“七哥,现在您是咱们的头儿,咱们该怎么办?”    丁七高声道:“当然是——杀了她!”    他说到这个“杀”字上,袍袖一展,已然向新月发动攻击——没有烛火的厅堂里很是黯淡,只有外面凄清的月光隔着窗纸透进来,但新月还是看见了他袍袖间陡然出现的暗器——很多、很多的暗器。    丁七的外号叫做“鬼雨”,足以证明他的暗器非常之多而且发射暗器的手法亦是极为诡秘,若非如此,焉能被称作“鬼雨”。    所以,他一招手,暗器如雨——听,窗外有鬼雨在叫......    “杀”字就是命令,丁七的鞭也出动,其实,他手里垂下的并非是皮革长鞭,而是一条南疆出产的“铁线”蛇,因其躯体极是坚韧,故名“铁线”,此时一经挥动,昂昂然似乎要择人而噬。    冯绿衣轻笑道:“我也来——”    刚刚那道暗器没伤到新月,她心里甚是不甘,此时在暗夜、鬼雨、铁线的交织掩护下,再次向新月发出了她的独门暗器“绿一色”,星星点点的绿光在鬼雨的背后向新月杀到——       新月只有一把刀。    而这把刀刚刚已经出手杀了马大虾,一经杀人,锐气已尽、杀气已尽,所以她接下来的刀法已经没有第一刀那样的威势——但丁七、洪八、冯绿衣的联手一击,比之马大虾烈马狂刀的一击又要狠辣、凶险百倍,她该如何处之?    她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的月光:“不知道西楼的月光是否也如斯般凄清?”       ......    她方要作玉碎一战,足踝边突然伸过一只柔软的小手来,然后脚底一软,突然向地底跌落下去......    6. 长短亭.图穷匕见.梅影横窗瘦       搜狐堂。    梅允诺已经接到共十二面救急金牌,但那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一条鱼。    鱼,是从搜狐堂前的蜿蜒小渠里捞起的,这条弯弯的渠水是从外面那条穿绕京师的御河里接引而来,而这条金背的大鲤鱼也就是从御河里游到搜狐堂前来。    梅允诺把鱼腹剖开,拿出一幅白绫来。    绫上有字,梅允诺见字、大惊——    火速更衣。    唤来小过。    去西楼见诸葛先生。       那时,正是三更时分。    诸葛先生轻轻咳了几声道:“怎么?新月已到长短亭?”    梅允诺垂手道:“不错,新月姑娘与权相门下走狗‘磨牙吮血帮’四大护法于野猪驿交手已冲到长短亭,请先生下令接应。”    诸葛先生道:“允诺,我不是已经把关于新月的一切全部托付给你去处理了么?更何况现在嫣红、黛绿和 冶艳三个都在为蜀中唐门的唐半翅那件事奔走,根本没有更多的人手支援新月,一切,你来处理好了——”    诸葛先生边说边低低地喘息,似乎身体不支。    梅允诺道:“先生的身体无恙吧?”    诸葛先生道:“还好,允诺,新月就拜托你了,我希望她能够平平安安地到达西楼。”    梅允诺斩钉截铁地道:“先生的托付,允诺一定尽全力而为。”       京师城南长短亭。    这是个寒冬的清晨,薄雾轻霜,寒意袭人。       梅允诺负手站在长短亭上。    他的心情说不出是沉重还是愉悦,已经是最后摊牌的时分,他的身边只有心腹小过一人。    他最放心的人就是小过,所以,此来只带小过一人,他相信小过是不会令他失望的。       “小过,等一下,看我眼目行事。”    “是,小过遵命。”小过恭恭谨谨地答到。       梅允诺低低吟哦道:“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好一个长短亭......”    他与小过自接到水中鱼的消息后,连夜出城,此时,他身上着的是一件雪白的狐裘,衣衫上还星星点点地缀着大朵盛放的梅花。    他之所以换这件衣衫,就是为了迎接一个结果的到来。    任何事,一待谜底揭开,就会变得冷酷无情。    他知道自己就是这个揭开谜底的人。       长短亭前是一片北风里稀疏摇荡的矮草,给送别的人与被送的人践踏得杂乱无章。    系马高楼垂柳边,萋萋别离长短亭。    长短亭就是这么一个别离连着别离的地方,但,今天,梅允诺此来却非为送别,他在等新月的出现,有时候,等待是一个残酷而漫长的过程。       终于,他等的人出现了。    长短亭前草地上有一块残草稍微显得密集的地方突然动了一动,轻轻挪开,有人悄悄露出头来。    梅允诺目光如电,已经瞥见那是个小孩子的脸。    原来,这是个地道的出口,从地道里出来的就是新月和葛猷——野猪驿一战,葛猷并没有死,而是躲在死人身体下面,借机引新月一起自秘密地道里逃脱“磨牙吮血帮”的追杀。       新月掸掸衣服上的尘土与蛛丝。    梅允诺已经叫起来:“新月姑娘,我们在这里——”    新月觉得自己的眼睛已经开始湿润,历经劫难,终于到家了。    此时,梅允诺已经奔下长短亭,向两个人迎上来。    新月吐出三个字:“梅总管——”喉咙里已经哽咽,再说不出话来,一路风霜,出生入死,现在,终于安全了。    诸葛先生曾经对她们说过:“见允诺如见我。”    先生既然如此说了,自然有他如此说的道理,所以,新月一路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向身边的葛猷道:“快叫梅先生——”    自野猪驿到长短亭这一段颇为不短的地下通道极为蜿蜒曲折,若非小葛猷领路,新月几乎在地道里迷失。       葛猷开口叫道:“梅先生您好。”    他脸上给泪和土混合得一片狼藉,看起来肮脏不堪。    梅允诺边奔过来边皱皱眉道:“新月,这是谁?”    皱眉,就是一个小小的暗号——别人不会注意,但梅允诺知道小过一定会理解他眉目变化的意思。    此时,小过紧随在他身后,一同向地道里出来的新月和葛猷两个人奔过来。       新月道:“他就是——”    她的话尚没有讲完,小过已经自梅允诺身后抢出,向葛猷痛下杀手——他的右手里突然伸出一道铁钩,瞬息之间钩上了葛猷沾满了泥土的脖颈——他的手段太过卑劣、太过毒辣,毕竟他面对的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孩子,竟然使出这样的手段?    小过的脸色有些阴沉,象今天早晨微阴的天气。    梅允诺的眼色就是命令,他,只从命于一人——而且他的出手原则就是:搏虎尽全力、搏兔亦要尽全力。 他才不管对手是什么样的人,他的目的就是要对手的命。       新月冷冷地吃了一惊,惊呼:“你要做什么——”    口中喝得虽是小过,但两只眼睛却望向梅允诺,因为她知道小过是梅允诺的贴身手下,但她突然发现:小过击杀葛猷的同时,梅允诺也已经向她出手——    他竟然向自己出手?    新月的胸口上划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剧变陡生,她措手不及,眼见梅允诺一只苍白的手向自己脸上抓到——    手,一只苍白的手。    手有五指,指上有甲,苍白的手指,漆黑的指甲。    这应该是一只沾着剧毒的手——    毒手!       以这样一只冷漠的毒手进袭新月的同时,梅允诺淡淡地笑道:“新月姑娘,一路别来无恙么?”    谈笑杀人、冷漠处之,方是梅大总管一贯的行事本色,只是,这一次,他要杀的是诸葛先生座下“红颜四大名捕”中的新月?    新月历经飞云铺一劫、丧天荡一战、野猪驿一袭,其余大大小小一路凡十几役尚且不计,单就此三战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今晨于长短亭见了梅允诺,以为噩梦已经结束,紧张的神经已经全部松弛,战意已尽,却没想到杀机陡现——    她已无力再战!    她也无心再战!    只是,她眼中的绝望还带着一丝不甘:“为什么?为什么杀我的人是你?”       一只毒手,一手七杀。    新月的刀呢?    新月弯刀仍在,可惜新月已经没有斗志了。    她突然想到当年一刀斩杀疯狂大盗红红星星的时候那一刀的风情——有时候,斗志才是决定战斗结果的决定性因素。    梅允诺当然懂得这一点,所以他才于新月最疲惫最失望的当口出手。    他是个聪明人,一向都是。    他的毒手杀招很致命,而且他对自己的武功很有自信,他相信新月已经死定了——如果不是在毒手之前又突然出现了一只婷婷的玉手的话......       一只玉手,洁白如玉,指若春葱,纤细柔软,而且这只手的尾指上还带着一枚精光闪亮的翠绿斑指。    可就是这样一只娇小柔软的手突然出现,而且就轻轻接下了梅允诺的毒手七杀,将梅允诺暴露在霜天清晨里的杀气、毒气一扫而空。    新月笑了,带泪的笑:“是你,你终于来了。”    来的人道:“可不是我?我怎么能不来?”谈笑间向梅允诺连消带打,只手反击了十五、六招。    能有这么一只美丽的手的女孩子京师里本不少,但能化解梅允诺毒手七杀且有余力进击的恐怕就只有一个人——“红颜四大名捕”里的妙手嫣红。     梅允诺在嫣红的袭击里喘息道:“怎么会是你?”    这一变化当是在他思虑之外。    嫣红面若清霜道:“怎么不是我,因为是你,才会是我。”    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应在梅允诺的耳中如五雷轰顶:“你早已知道是我了?难道诸葛先生也早已经知道是我了?”    他的眼神开始绝望。    嫣红道:“哼,先生早就想到是你——”       新月已经迫于刚刚梅允诺一袭之威倒地。    “那么,小过,你为什么还不擒新月以为人质,重新把握战机?”梅允诺是这么想的,可惜他在嫣红风一般的攻击里他来不及通知小过。    小过不傻,他当然也知道这么做——    可惜,当他要冲过去擒拿新月的时候,突然感受到了一道眼神!       不错,是一道眼神,一道失望的眼神!    有人,宽袍、大袖,坦坦荡荡立在方才他们站过的长短亭上。    亭上有风,北风,风舞此人襟裳,分外飘逸,但,就是这么一个飘逸若飞仙的人,此时正轻轻地望了小过一眼,以淡淡的眼神阻止了小过向新月冲过去的身形。    “哦?是他?竟然是他?来的竟然是诸葛先生?”    小过的心突然有一瞬停止了跳动,因为他自这眼神里想到了另一个人——权重京师的蔡京。       两个人,诸葛先生与权相蔡京,竟然有如此相似的眼神。    淡然、怜悯的眼神,两个人,同为京师所倚重,同是一动而令京师天翻地覆的大人物,竟然会有极为相似的眼神?    小过不能动,也不敢动,因为在那道目光的注视下,他感觉自己全身至少有十几处破绽皆暴露在对方攻势之下。    对方未动,他自然也不敢动。    他的心正在长短亭的风里沉落下去。       风停了,战斗也停了。    梅允诺的脸开始发白、发青,他想不到一向自以为手握先机的自己一败就败得一塌糊涂。       诸葛先生淡淡道:“允诺,没想到是你?”    ——是你?“破帽遮颜过闹市”的死间首领是你?    梅允诺咳了一声道:“先生,我——我只能说抱歉。”    诸葛先生道:“我很失望,本来以你的才干,我希望你可以作为‘红颜四大名捕’的四方接应使来共同维护京师和平的——”    ——没想到,你竟然是权相的卧底?    梅允诺道:“先生是否早就觉察到是我了?”    诸葛先生道:“其实,原来没想到是你,因为你初到京师时很做了几件轰动一方的大事,权相没理由不注意到你,而你一心一意投入与权相作对的我方阵营,必有所图。只是,我一直不知道,允诺你所图为何?”    梅允诺的头顶突然响了个炸雷般——所图为何?       到底我所图为何?    钱、权、名?    我都不图,那么,我此来牵涉到诸葛先生与权相蔡京一场暗战中到底所图为何?    我真的还没有想到过?       诸葛先生道:“所谓‘死间’,必抱赴死之心而来,非为大仇、必为久恨。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一个叱咤江湖的武林人物?所以说,允诺,我真的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加入‘破帽遮颜过闹市’里去?”    梅允诺的手突然开始颤抖。    风,很冷么?    还是,冷的是你的心?       诸葛先生道:“我一早就知道你是江南梅家的人。”    又是一声雷!    “江南梅家,号称‘梅影横窗瘦’,也算是江南四大家之一,自从‘毒穴’温门的温红杏下嫁梅家大少爷梅花妆之后,将温门用毒的武功也传将过来,梅家声势大有在江南四大家称雄之势,允诺,你手上下的毒可不就是温门独创的剧毒‘青花甲’?”    诸葛先生侃侃而谈,但声音里的失望越来越浓,浓得象化不开的寒冬......       梅允诺垂目看着自己的指甲道:“不错,这的确是‘青花甲’。”    他手上是“青花甲”,嫣红尾指上的斑指自然就是专门克制“青花甲”的“寒冬指”了?看来诸葛先生的确是早作了防备?    那么,我到底是为了谁?    是为了念奴么?    我苦留京师,不惜为权相蔡京做“死间”,为的就是念奴?       梅允诺道:“我心所图,就算不说,先生也该明白?”    他现在才知道有很多事想瞒过诸葛先生是根本不可能的,很多事,包括他对念奴的感情——    诸葛先生突然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可你明白了么?”    梅允诺茫茫然道:“我明白了?我该明白什么?”    诸葛先生叹了口气道:“你须明白,你跟念奴无缘,而且,蜀中唐门第一高手唐半翅联合‘毒穴’温门温燕泥的这次大动作也是为了念奴呢?你明白么?”       梅允诺望着诸葛先生的脸,几乎说不出话来。    诸葛先生道:“你走吧!”    梅允诺道:“好!”    虽然梅允诺是“破帽遮颜过闹市”的死间,但诸葛先生知道他此来的心思,自然不会难为他。    诸葛先生突然自言自语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他懂得梅允诺的心,非图钱、权、名,一切都为了京师里一个叫做“念奴”的女子。    他,为情而来。    他,以为破了诸葛先生一方的秘函一劫,就可以如权相蔡京许诺的一样见到念奴——    可惜,权相轻诺,权相的许诺是靠不住的——    这一点,诸葛先生自然清清楚楚,所以,以秘函为名破死间“破帽遮颜过闹市”一党这一战就叫做“毁诺”战役,毁了梅允诺的诺言,也毁了权相的诺言,若梅允诺退出京师,自然“破帽遮颜过闹市”土崩瓦解。       梅允诺要走,小过仍在。    梅允诺伸手向小过道:“小过,我要走了,你,保重!”    小过也伸手与他相握道:“先生,您要去哪里?水里火里,小过跟您去?”    梅允诺黯然道:“我已战败,当退出京师,再不回来。”    小过脸上也露出很重的忧伤道:“先生,小过一定要跟您——”    他的声音突然暗哑下去,男人跟男人的别离格外令人伤感,也许,他是由梅允诺的退走而思索到自己的去路?       长短亭前,两只相握的手越来越紧。    突然空气里听到“格格”的数声,而且,梅允诺“啊”地低叫了一声,他的两只手生生地给小过握断了,那“青丝甲”的毒自然也废了。    他惊道:“小过,小过——”    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相信小过会向自己下手?    小过脸上的忧伤还未尽褪,足底翻处,一柄雪亮的短剑插进了梅允诺的小腹,右手轻挥,刚刚击杀葛猷的钩子不知怎的化作了一把寸许的小刀,反手一刀,斩断了梅允诺的喉咙。       梅允诺的眼睛再也无法闭上,一惊之力竟至于斯?    “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小过——你?”    他死了。    他永远不会明白!       小过收刀而立,向已经倒下的梅允诺道:“怎么不会是我?你永远不会明白!”       诸葛先生、嫣红、新月都有暗暗的一惊。    诸葛先生道:“原来是你!你是——”    小过轻轻一笑道:“先生料事如神,自然应该知道小过的身份!”    嫣红开口道:“原来,你才是‘破帽遮颜过闹市’的总统领?你是——”    她不敢确定到底小过是不是那个人,所以住口。    诸葛先生在看小过的眼睛,良久道:“你是蔡相的第几个儿子?”       此言一出,嫣红已经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权相蔡京为了控制京师各大势力而派出了死间“破帽遮颜过闹市”分头打入各大势力中,而且,为了更好地控制这一支对战局举足轻重的队伍,他竟然派了自己的五个儿子也加入了死间行列。    嫣红道:“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你是权相蔡京的第九个儿子?”    小过道:“不错,我就是蔡过。”    此刻,他已经挺直了胸膛。    以前在梅允诺身前他永远是卑躬屈膝的,永远对梅允诺的命令唯唯诺诺,永远是一个渺小的狗一般的侍从,但现在他已经恢复了本来身份,是一个堂堂正正的高手。    只可惜,死间无名,暴露了姓名之后已经别无选择:“除了杀人,就是被杀!”       诸葛先生叹道:“其实,你完全可以继续隐藏下去不用暴露身份的。”    小过道:“也许吧,只是梅允诺一退出京师,恐怕对‘破帽遮颜过闹市’一族的士气打击很大,如此,我们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死间就给毁了!”    诸葛先生道:“看来蔡相把自己的儿子用在死间里自然有他的道理——”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只有自己的亲生儿子才会这样替权相设身处地地考虑,才会把权相执掌京师的大事业作为自己的事业来对待。    “只是不知道己方的‘长江暗桩’部队会不会有小过这般坚忍?”诸葛先生暗自思量道。       他耳边闻听道:“诸葛先生,小过请战!”    小过是死间不假,但他要求与敌人进行堂堂正正的一战,不管生死、不管战局结果如何,他都要堂堂正正一战。    诸葛先生惊——    嫣红惊——    新月也、惊——    新月已经问过嫣红:“为什么你救得了我,却救不了葛猷这个孩子?”    嫣红答到:“因为,小过的出手太快,来不及相救。可,小过的出手怎么会如此快?怎么似乎会比梅允诺的武功更高强?”    此时,嫣红的问题都有了答案:“小过才是真正的高手,他的武功比梅允诺高出太多!”    诸葛先生也在思考着同样的问题:“小过的武功高、狠、锐,该如何挡之?”       诸葛先生手指微动,先暗暗地卜了一卦,却是——    易经的第六十二卦    小过     雷山小过 震上艮下    其解曰:     小过:亨,利贞,可小事,不可大事。飞鸟遗之音,不宜上宜下,大吉。彖曰:小过,小者过而亨也。 过以利贞,与时行也。 柔得中,是以小事吉也。 刚失位而不中,是以不可大事也。 有飞鸟之象焉,有飞鸟遗之音,不宜上宜下,大吉;上逆而下顺也。象曰:山上有雷,小过;君子以行过乎恭,丧过乎哀,用过乎俭。     初六:飞鸟以凶。     象曰:飞鸟以凶,不可如何也。     六二:过其祖,遇其妣;不及其君,遇其臣;无咎。     象曰:不及其君,臣不可过也。     九三:弗过防之,从或戕之,凶。     象曰:从或戕之,凶如何也。     九四:无咎,弗过遇之。 往厉必戒,勿用永贞。     象曰:弗过遇之,位不当也。 往厉必戒,终不可长也。     六五:密云不雨,自我西郊,公弋取彼在穴。     象曰:密云不雨,已上也。     上六:弗遇过之,飞鸟离之,凶,是谓灾眚。     象曰:弗遇过之,已亢也。       诸葛先生突然微笑起来。    其实,小过之名取自“君子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小过的武功要旨为“抓住敌人最微小的失误进行最有效的攻击”。    这一点,诸葛先生已经明了——    小过再道:“先生,小过请求一战!”       这一战,不可不战!    诸葛先生这方有三人,他终于弹指作了最后的决定道:“新月,你还能出手应战么?”    他竟然要派新月迎战?    新月已经历经数战、精疲力尽,立都立不稳,他竟然还派她出战敌方的高手小过?    非但新月、连小过与嫣红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听到的话是否真实?    嫣红急道:“先生——”    她要替新月出战,虽然自己也没有必胜小过的把握,但总比看着新月送死的好!但她底下的话旋即为诸葛先生的眼神所止。    “那么,先生的话自有先生的道理?”她只能这么想。    新月道:“能!”    此时,她连多说一个字都没有多余的气力。    诸葛先生淡然道:“那么,你就与小过一战,多加小心!”       这一次,小过竟然也有点小小的迟疑,向新月先抱拳道:“新月姑娘,请了——”    言辞客气,但手底却毫不留情,猝然出手——       嫣红向诸葛先生道:“先生怎么会再派新月妹妹出战?她的身体支持得住么?”    她问这句话的时候,新月已经卷入小过爆发的袭击里了,她的疲倦的秀发已经为小过的掌风所激,飘飞如激流中的浮萍,情势危急。    诸葛先生答到:“小过的武功是寻找敌人武功中的破绽进行攻击,如水银注地,无所不在,任何人的武功都不可能没有破绽,他,只要抓住一点极微小的破绽就足够了。”       这一句话答非所问、莫名其妙。       当然,刚刚杀梅允诺那一击,抓住破绽作迅雷不及掩耳之击,看来小过之名,名如其人。    嫣红自思自己的“春风弹花手”也绝对非无破绽可寻,若与小过对决绝无胜机。那么新月呢?岂非凶多吉少?    所以,她问:“先生,新月会不会危险?”    新月当然危险,因为此时,她的足下已经开始踉跄——       小过的攻击果然惊人:    他的两只手忽而化作刀剑、忽而化作枪戟,忽而是山西五台派的“险峰神掌”、河南王屋派的“轩辕铸剑掌”,忽而是嵩山少林派的“达摩神拳”、“佛祖拈花指”,忽而是海南燕飞堂的“鼓浪鱼拳”......    而且,他足下的攻势更是杀气惊人、腿影如山,九转莲台腿、踢破山东腿、辰州僵尸腿......每一腿都有数般变化,腿腿致命——       诸葛先生开始叹息道:“小过的武功,太高了——”    嫣红想知道的是新月到底会不会有危险?    “当然危险!”诸葛先生道:“小过的武功已经集权相门徒所有武功之大成,实在是武学之奇迹——”    只有将所有的武功在心中融会贯通,才能象他这样挥洒自如。    诸葛先生道:“昔年曾有个武林奇人将武林中所有诸家拳法交融,练成了‘百花错拳’这门武功,但他的成就比起今天的小过来恐怕不能专美于前了。”       嫣红足下蓄势,准备一旦新月遇险,她就冲出解救,就算背上以多欺少车轮战的笑名一在所不惜了,毕竟姐妹情深,那一点点虚名算什么?    斯时小过突然开始放暗器——    你有没有见过有人从足底放暗器的?    嫣红从来没有见过,但小过真的已经开始以足施放暗器了——他的武功当真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一刹那间,小过已经发出了数十个门派的近百种暗器,而且其中有几种竟然是蜀中唐门的独家暗器?    风。    暗器的风。    充满杀机的暗器的风——       新月在风里。    她的刀呢?    刀仍在,但已经没有出刀的机会,她只有躲,是以她的身影飘飞得象秋天里的蝴蝶般的枯叶。       诸葛先生此时淡淡地笑了,他一笑,嫣红的心就放松下来。    任何时候,只要先生还能笑得出来,事情就一定会有转机。    果然,小过的攻势此时虽更猛,但新月的颓势已经有了转机。    小过的攻势猛地一停,随后又猱身冲上——    又一停,再冲上——    再停,再冲——    如此反复了九次,每次停顿的时间都更长,而诸葛先生脸上的笑意更加得盛......       到小过第九次停顿,再冲上的时候,新月的刀乍然而出——    就一刀,仅仅一刀,一刀斩在小过的胸膛上——    血溅寒霜。    小过呆住。    那一刀伤得很浅,因为新月力已尽,但这刀却伤了小过的心——    他黯然道:“我、败、了。”    ——我竟然杀不了几经劫杀、摇摇欲倒的新月?    ——我败了!    一个暴露了身份的死间,又战败,摆在他面前就只要死路一条。    所以,小过自杀而死于长短亭。       “先生要殚精竭虑维持京师平衡,其实,蔡相的用意岂非跟先生一样,同是为了京师之稳定,只不过两位所取的平衡点不同。”    “只要先生与蔡相的两大对敌势力同在京师,京师就永无宁日,至于其它的‘两大帮、四大派、六大势力’等等,只不过是两位棋盘上或大或小的几枚棋子而已,北风日厉,先生请珍重。”       这是小过临死前对诸葛先生说的两句话,先生已经牢牢记下。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一个敌人看问题的症结往往是最清晰的。    所以,诸葛先生非常尊敬小过这个敌人,此次侥幸以新月的“遍身破绽即是无破绽”令小过无处下手最后胜出,已经是在对权相蔡京一方的战斗中棋输一招。    看来,跟权相蔡京的战斗永远是一场无法休止、不能大意的纠葛?       长短亭上有风依然。    激战结束。    嫣红负着新月离开。    至于诸葛先生,早已退归西楼,因为黛绿自河北沧州大铁牢飞鸽传书来报关于蜀中唐门高手唐半翅的消息,消息如此紧急,自然是个坏消息,所以有一场更艰苦的战斗等着他去指挥——    看来,只要还有权相蔡京的势力在暗流涌动,京师就永无宁日,“红颜四大名捕”的任务就永远不会有结束的时候.... 红颜四大名捕系列——金诗塔 红颜四大名捕之金诗塔 作者:优客李玲 1. 伤心       温凉在马上。    奔马狂奔。       温凉在狂奔的路上,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    马是宝马。    风是春风。       其实春天的风本没有这么凛冽(几乎刮得温凉的耳朵都痛起来了),凛冽的是他激动的心音。       难怪,不管是哪个人若能夺得江湖上人人窥测的至宝“金诗塔”的话,都会忍不住心跳、心动、心慌,就算温凉身为用毒天下第一的“温门”大龙头,亦未能身免。       “解开“金诗塔”的秘密,就能洞晓前生后世,穿越时空、自由来去。”    这句话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江湖百晓生说的。    他的话就是真理,没有人敢产生怀疑。    特别是,这是他一生中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因为,当六扇门里最精锐的女捕快“飞燕双娇”找到他的时候,他早已经奄奄一息了,等到说出了这最后的秘密,也就随即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杀他的是苗疆“五毒教”弃徒毒观音。    毒观音杀百晓生而得金诗塔。    她想解开金诗塔的秘密,然后杀回苗疆。    可惜,她连金诗塔上刻的什么、写的什么,甚至连金诗塔的具体形状、重量、材质都没有弄得十分清楚就死了。    江湖中所有的人都欲得金诗塔。       “一天涯”的大龙头何雪烧。    “青瓦台”三十六条瓦子巷的当家人今花红。    蜀中唐门最年轻、最凌厉的高手唐半翅。    返唐大联盟里“朝、唐、回、梦”里的李白日梦。    还有......       只要知道这件事的人,没有一个不对金诗塔动心。    甚至连权重京师的权相蔡京也出手了,他派来的人就是——    六扇门的好手“飞燕双娇”。    他给“飞燕双娇”下达的命令就是:得金诗塔,阻拦者杀无赦。       可是,上面的人都死了。    因为温凉的出现。    温凉——    “毒穴”温门第三十九代掌门人。       温门的“百无一用”堂里挂着一幅硕大无朋的匾额,上面写的是“千万不要惹我”六个字。    其实,这句话是向拜访温门的江湖人物说的:“千万不要惹我!”       “千万不要惹我!”       “如果惹了会怎么样?”       江湖上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但,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    因为知道了答案的人都早已长眠地下,死人是不会回答任何问题的。       温凉就是这句话的代表。    不过,这一次,没有人惹他,是他主动出手的。    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主动向人出手。    他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次破戒向别人主动出手,但,这一次,他——    不、能、不、出、手——       因为——    他要金诗塔!       “你要这东西有什么用?”    临行前,温夫人柳暗花问了他这个问题。    他自思(其实,他已经为这个问题而失眠了七个晚上):“我要金诗塔何用?”    在温门族谱上记载着温门第十一代掌门温漂虫曾经发明了一种极为神奇的毒器叫做“花为媒”,令温门由江湖上寂寂无名的小卒扬名天下,再也无人敢等闲视之。    可惜,“花为媒”早已失传,而且,温门几十代人中虽智慧者辈出,但再也没有人能够研究得出象“花为媒”那样的毒器了。    温凉真正想要的是“花为媒”。    值此江湖纷纭、温门式微的年代,要令温门振兴,必须得有制胜的武器。    既然解开“金诗塔”的秘密之后就可以穿越时空、自由来去,那么到温漂虫那个江湖年代去,找到“花为媒”该非难事。    欲取“花为媒”,先得“金诗塔”。    所以,他——    出门。    出手。    杀人。    得塔。       而他心里还有另外的一个不肯承认的私心,那就是:为了一个无法忘却的女孩子——红袖招。    红袖招,京师“青瓦台”第一美人。    温凉喜欢上了她。    可惜落红有意,流水无情,红袖招喜欢的是一代高手“北腿”叶踢狗,而且更在“青瓦台”一役里为掩护叶踢狗而中了唐门暗器“半个月亮爬上来”。    红袖招死了。    而且死得奇惨无比。       温凉救不了她。    温凉看见了她临死时的脸(给“半个月亮爬上来”杀死的人,她的脸还能称作是“脸”么?或许只能称为是大体上有脸的样子的一块模糊的烂肉。)。    温凉开始呕吐。    不停地呕吐。       而且,从红袖招死后,每次温凉看见圆圆的月亮就会有想呕吐的感觉。    他忘不了红袖招。    更忘不了红袖招临死时的脸。    那,已经是他不能忘的恶梦。       他曾经跟神医薛慕容请教过这个问题,怎么样才能摆脱这个恶梦?    薛神医道:“不能,除非能令红袖招再活过来方能挪开压在你心里的石头。”    临走,薛神医突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爱她么?”    这个“她”指的是谁?    是红袖招么?    可是,现在他的枕边人是柳暗花呀?    也就是昔年京师里有名的“凌波仙子”柳暗花呀?       所以,温凉得金诗塔还有一个不愿意告诉别人的目的就是:回到过去,救红袖招于“半个月亮爬上来”之下。    “然后呢?”    其实,问他这个问题的人还是薛神医。    有病,可以瞒天瞒地瞒父母瞒妻儿,但没有人会瞒医生。    是呀,然后怎么样呢?    他已经有了柳暗花,又该如何安置红袖招?    他想不通,想得头都无端地痛起来了。    他离开时似乎看见了薛神医眼睛里的笑意。    原来,命里犯桃花,是一件让人屡屡为难的美事。       就算到现在,他已经夺得了金诗塔,也仍然没有想到解决的办法。       踏过马前的绿音场、过八度长街与九幽十暗巷就到家了,他似乎已经看到温门飞檐上飘摇的黄色绢帕了。       风是冷的,但他胸膛里却流着沸腾的血。    他探手去背囊里摸金诗塔。    蓦的,他感觉到手指摸到的东西竟有些许灼热的感觉。       他猛地吃了一惊。    他早琢磨过金诗塔的质地,沉甸甸的非金即铜,在这样的天气里应该是冰冷的感觉才对,怎么会有如此灼热的感觉呢?    他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跨下的马似乎也通人性般地放慢了步伐。       他取出了金诗塔。    这个江湖上人人梦寐以求的宝贝是个四棱的锥体,高不过寸许,通体黄澄澄的颜色。    待到温凉将金诗塔捧在手里,那种灼热的感觉又消失了。    这东西的四个明面上都用极为细致精妙的刀法雕刻了形形色色的图像:    一面是一群赤裸着脊背的男子在向太阳顶礼膜拜;    一面是沙漠的黄昏,夕阳里一行壮硕的骆驼在湖边饮水;    一面是一位蒙面的少女在月光下舞蹈;    最后一面上没有人,奇怪的是竟然将月亮、星星和太阳刻在了一起——    只有底面上是光滑的,乌沉沉的什么字迹也没有。       温凉自拿到金诗塔之后,已经不知到将它揣摩了多少遍,对这几幅图画就算是闭上眼睛也能描画得出来,他知道那底面是绝对没有任何字迹、没有任何图画的,但等到他再一次把金诗塔翻转过来,向底面上望去的时候,突然隐隐约约地看见上面显出一幅画来。    他此时在马上,因为马的颠簸,无法凝目细看,但他明明白白地知道那绝对是一幅画——确切地说,那是一张人的脸,一张混合了失望、憔悴、悲伤、心痛的脸。    更令温凉惊异的是:那张脸竟然似曾相识?    那么,那是谁的脸呢?       那幅图画只出现了很短暂的一瞬间,等温凉再次瞪大了眼睛望上去的时候,画已经不见了,金诗塔的底面依旧是一片乌沉沉的死寂。       温凉——    ——惊。       他之惊,不是为了这骤然出现又悄然消失的奇怪的图画,而是为了绿音场上蓦然发起的攻击。    他跨下的马踉跄了一下,扑通倒了。    这是温门里最健壮的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倒下的。    那么,唯一的原因就是有人向他的马以及马上的温凉出手了——       温凉猛抬头,满眼已是暗器的雨——    那突然来去的画面给他的震惊实在太深,以致于象雨夜里的惊雷电闪一般突然照亮了他心灵的每一个幽暗寂静的角落,那一刻,他好像悟出了什么,可惜,那一轮暴风骤雨般的攻击来得太猛、太烈、太疯狂,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根本就再没有余暇去考虑这件事......       武林中最擅用暗器的是谁?    是陇右名家“暗青子八翻门”?    是山西太原府“千手观音”赵家?    抑或是南海黄岐镇大沥岛的“二手财仙”王大石”?    ......    都不是。    百晓生当年在泰山“五大夫松”盘膝纵论天下英雄的时候,轻轻摇了摇头,道:“其实,以上这几家暗器高手有的是以发射暗器的手法取胜、有的是以发射暗器的多寡过人、有的是以制作暗器的精妙称名,但他们都   不能算是武林中最擅用暗器的高手。”    为什么?    当时,在座的就有八翻门和山西赵家以及南海王家的弟子,一听到百晓生贬低他们自然群情激愤。    百晓生接下去道:“因为,虽然他们终生与暗器为伍、在暗器这一行浸淫一生,却并不真正懂得暗器。”    为什么?    为什么说他们虽终生与暗器为伍却不懂得暗器?    百晓生道:“暗器,之所以称为‘暗’,必定是不为人所知的武器,唯其不为人所知、不为人所防,方能一击致命,方能称得上为‘暗’。以上这些暗器名家都背离了这一根本的原则,反在其旁枝末节上苦心钻研,岂非是求鱼于缘木、求剑于刻舟?”    的确,最厉害的暗器就象一名最伟大的杀手一样,是绝不会太过绚烂而引人注目的,它(他)们就象夏夜的流星,只有一瞬的光华。当光华熄灭的时候,就是敌人失去生命的时候。    世人只记取流星身后那绚烂的光华,对流星本身却绝不会在意。    流星是什么?不过是一块平凡的石头罢了。       所以,只有平凡的暗器才是世间最厉害的暗器。       那么,世间最厉害的暗器是什么?    百晓生道:“我不知道。”    连名满天下、无所不知的百晓生都不知道?    百晓生道:“我虽然不知道最厉害的暗器是什么,但我知道假如世间有那么一种最厉害的暗器存在的话,那么,它一定是来自唐门。”    是——    蜀中唐门?    百晓生垂下眼帘道:“不错,就是——蜀、中、唐、门。”       当时,百晓生说完这句话后,“五大夫松”下一片哑然,只有飒飒的山风急劲地吹过,八翻门、山西赵家以及南海王家的弟子突然感觉有一点点的冷——    没有人敢对百晓生的话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所以,也就没有人敢对蜀中唐门的实力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蜀中唐门应该是当之无愧的暗器之王。       现在,温凉看到的暗器就来自于暗器之王——    ——蜀中唐门。    那一阵暗器的雨初现时不过如“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但就在温凉的冰凉的手刚刚把手里的金诗塔收紧、收好时,淡淡的雨突然变了,犹如是——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舞......    ——没有舞,只有恶梦般的暗器、恶梦般的急风骤雨......       马已倒下,因为正有两道雪花也似灿烂的刀光席卷而来,斩断马腿,破空而来。    好刀,正是正宗北少林的“地趟刀”法。       刀光起时,剑光亦起。    刀光未落,剑光已至。    三道剑光,一道赤红,一道青碧,一道水蓝。    能一手使动三色夺命剑的不是东海白玉堂的剑客还能有谁?    红剑凌厉、绿剑阴柔、蓝剑狡诈,红、绿、蓝是构成世间所有颜色的代表,那么,三色剑已经涵盖了世间所有剑法的精华所在。    一剑三杀,剑未至,剑气已映得温凉须眉胜雪——       温凉突然叹了口气。    就算是他在一生里武功最巅峰的年代,一个人应付唐门暗器、地趟刀与三色夺命剑犹不能有七分胜算,更何况现在,他已经长途奔走、几经血战、身负数伤?    何雪烧的“烧刀子”几乎斩断了他的右腕;    今花红的“流光”针射中了他的左肩、“溯雪”雕翎箭刺穿了他的右肋;    李白日梦的“青天白日、梦游神枪”刺在他心口上的伤犹在流着血;    这些还都只是他叫得出来的伤口,至于那些他叫不出来的伤口上,血已干,但痛未止。       他之所以能挺住、狂奔,都只不过是有对金诗塔的一腔热望顶着,方能聚着心头一口雄气苦苦支撑,但现在绿音场上一场伏击,的确令他心惊。       “你回来,我会在温门最高的飞檐上挂条黄色的绢帕报平安,不管走多远、不管路多险,一定不要忘了,我在等你回来。”    这是柳暗花对他说过的话。    其实,此时,温门已在望,只不过温凉是否能再闯过此关?       温凉的心有点冷、手有点凉。    他练的武功是“天凉好个秋”,天生手就会发凉,但此时,不仅是手,连心也微微地有些凉。    手心里握着的金诗塔也是凉的,刚刚他看到的倏忽来去的图像象一场恍惚的梦。       温凉在危急中。    他必、须、自、救——    人必先自救而后人救之——    他能自救得了么?    谁又能来救得了他?    但,他知道,不自救就只有死、路、一、条!       但,他尚未来得及自救,另一道杀机又起——    那时节,清冷的绿音场上所有的绿草突然连根拔起,啸空向温凉杀到——    错!应该说是有高手将绿音场上所有的茵茵绿草连根拔起、连带地上的泥土、草丛里刚刚苏醒在春天里的小虫和草地上的枯树、冻花一并向温凉杀到——    更有一人——    光头、僧衣、面如满月、声若铜钟:“咪——叭——哞——呢——喃——”喝声里自草、泥、小虫、枯树、冻花的袭击之后一拳击出。    温凉自然识得那是西域密宗的“宁为玉碎不为瓦拳”。    那一拳——漫天神佛,一拳毙之。       在这一危急的时刻,温凉突然想起了一人。    他想起的不是他最亲近的妻子“凌波仙子”柳暗花、不是他最疼爱的儿子暖暖,也不是曾经深爱过的红袖招......他想起的是——    一个男人——    温门温苦。       温门四柱之一的温苦。    温门四柱,“用、心、凉、苦”。    彼时,温用与温心已经于京师大火拼一役中与魔教长老同归于尽,四柱中,就只剩了温凉与温苦二人。    温门的天,只有靠他二人支撑。    温凉时常对温门年轻一代弟子说:“苦叔说的话就是我的话。”    温苦就是温凉的左膀右臂,两个人联手对敌无数,息息相关、心意相通。       所以,此时,温凉想起的就是温苦。    他在心底里叹息了一声道:“要是苦弟在此就好了。”       漫天的袭击就象一张无边的网。    当这张网合拢的时候,应该就是温凉毙命的时候了吧?    幸好,就在这张网将合未合之际,有人赶到,而且,此人一到,就——    出手。    他,以一柄白纸扇自袭击的背后杀发出“宁为玉碎不为瓦拳”的密宗高手、斩将绿音场上所有一切尽化暗器袭击温凉的山西太原府“千手观音”赵家的高手、退蜀中唐门的暗器雨——       举手间连破强敌,胜似闲亭信步。    来者为谁?    白衫、束发、星眉、朗目,岂非正是温凉默盼的温门温苦?    飞扬的白纸扇上五个淋漓潇瑟的行草大字:处江湖之远。       温凉在温苦现身的那一刹那,也同时出手——    刀碎、剑折——    这一波遮天蔽日的攻击转瞬间化作乌有。       温苦迎过来,向温凉伸手过来道:“大龙头受惊了!一路辛苦!”    温凉也伸手相迎,笑道:“好兄弟,你来得正是时候。”       两个人四手相握。    温苦的手是温暖而湿润的,从前好多次两人联手御敌后也必定是象这般四手相握,相互倚靠。    也许,只有同甘苦、共患难的真正的兄弟之间才有这样伟大的感情。    温苦道:“大龙头这次回来,想必拿到金诗塔了?”    温凉道:“自然,要不也不会有绿音场这一场劫杀了,你看——”       他要抽手去背囊里拿金诗塔给温苦看,蓦的却发觉温苦的双手如铁钳一般得紧。    他——    大——惊——    温苦的宽袖里“锵、锵”地两声响,飞出两只精光耀眼的钢钩,牢牢将温凉的双手扣住。       温苦抽身后跃丈余,负手笑将起来:“哈哈哈哈——呃?”    温苦的脸色突然变了,双手捂在心口道:“伤、心?”    其实,此时温凉脸上的痛苦之色一点也不比他少,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方才,温苦以绝技“人散后,钩钩新月凉如水”锁住温凉双腕,未曾想到却同时中了温凉的毒。       一瞬间,同根相煎、兄弟相残。    温苦已经倒下,倒在温凉的怀里,因为他已经中了温凉的至毒“雁过也,最伤心,却是旧时相识”,那已经伤了他的心也伤了他的身。    温凉道:“想不到,我自己的兄弟也来暗算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温苦的嘴角已经有鲜血渗出,道:“为了金诗塔——太师府邸那一方已经许诺我说拿到金诗塔后就保举我做京师里的威武大将军——可你又是怎么识破这最后一杀的呢?”    他快要死了,但他在临死之前一定要弄明白温凉是如何勘破了他这最后一杀的,如果不能,他死不瞑目。    他先要太师府邸那边派来助阵的各路好手合击在先,然后突然向自己人出手在后,以之取信于温凉、接着以“新月”暴起暗算温凉,想来整个计划应该是天衣无缝,必锁温凉、夺金诗塔无疑。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而引起温凉的怀疑呢? 5 回复:【转帖】红颜四大名捕系列——金诗塔 温凉道:“两点,其一,你不该驱散了绿音场上闲步的行人,每天这个时候绿音场是最热闹的时候;其二、你杀西域高手的过程也太容易了一些。你的武功究竟如何,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杀手们的死是因为他们已经把你当成了绝对的自己人,对你毫无防范,所以,他们才死了。”    温苦勉力笑道:“因为我不想有人看见我们兄弟相残,更何况,我不愿意见到自己的兄弟死在太师府邸的杀手攻击之下,我要的只是金诗塔!”    温凉低声道:“对不起,我精力已尽,不出‘伤心’,就躲不 过你的‘新月’,而且,这金诗塔对于我也有出乎你意料的重要。”       温凉既然能统领用毒第一的温门,自然有过人之处,所以,他才能在温苦的“钩钩新月”下活下来。    只可惜,他想不出温苦要背叛他、背叛温门的理由。       温苦已经咳出血来,道:“我早已厌倦了每天练毒、制毒、防毒的江湖生活,我只想要找一份安安稳稳的工作,然后娶妻生子,过余生平凡幸福的生活,远离打打杀杀的江湖,可惜,这、也做不到了——”       温苦死了,最可惜的是他连要出手抢夺的金诗塔都未看上一眼就死了。    他的血已冷,跟已经重新变得冰凉的金诗塔同一温度。       他的血已经浸湿了胸前的白纸扇、浸湿了白纸扇上“处江湖之远”的墨迹。    他求远离江湖而不可得,反而于“伤心”下断送性命。    其实,他也该知道,一入江湖、岁月星霜,又如何能退得回去?    要退出江湖,除非是——    死。    一死以退出江湖。       结果,他死了。    他的心愿可曾达成?       温凉的心也冷。    春天的黄昏,不应该是如此的寒意逼人。    于是,他开始渴求黄昏里暖暖稚嫩的小手。    2.惊变       温门最高的飞檐上真的有黄色的绢帕在黄昏的风里飘飞。    那是柳暗花在等温凉归来。       飞檐下面,是温门里最幽静的院落,叫做“舞榭”。       舞榭堂中,明亮的烛火已经亮起,满室清辉。    温热的酒已在琥珀杯中,几样雅致的小菜也都是平时温凉最爱的。    暖暖已经在房间一角的躺椅上盖着薄被睡熟了。       柳暗花道:“暖暖有点着凉,薛神医已经给他喂了药,这会子刚刚睡着了。”    温凉听见“薛神医”这三个字,心里所有的愁结似乎已经得到了开解的机会:凭薛慕容的睿智与通达,当是与自己共同参透金诗塔的秘密的最佳人选,而且——    假若真的可以穿梭时空来去,解得开心上的伤,那么一切感情的纠葛还得请薛慕容旁观者清地一一指点呢?    温凉道:“怎么?他走了?”    柳暗花道:“刚刚离开,他说今晚有雨,该回解花堂去仔细打点一切。”       所有的人都知道,薛慕容是个淡泊儒雅、心细如发的人,不嗜烟、不爱酒,对权势一无所争,反倒喜欢钻在温门秘籍的那些青灯古卷里求求索索。    温凉道:“这一次又多亏了他,改天请他再过来喝茶。”    他虽名为温门统领一切的大龙头,风光耀眼,但如果没有象薛神医这样的一群默默无闻的好兄弟在背后任劳任怨地支持他,温门的大旗早就倒了。    所以,他庆幸温门有这么好的兄弟。       柳暗花眼光里突然泛起了一道涟漪,道:“稍等一下,我去厨房端你最爱吃的‘青虾明鱼酿’,我把下人们都打发出去了。”       柳暗花慢慢地走了出去。    温凉看着柳暗花婀娜的背影,看着明亮的烛光,看着熟睡的暖暖。       在任何人看来,这都是一个温暖和谐的家:妻子温顺贤良、丈夫功成名就、儿子聪明乖巧。    一个浪子是最怀念家的温暖的。    温凉不是浪子,所以他才会拥有这样一个温暖的家、深爱他的妻子以及可爱的孩子。    而且,他已经拥有了金诗塔。    金诗塔在手,天下我有。    况且为了妻儿、为了温门旗下所有相信我的兄弟,我也一定要振兴温派天下。    一想到这里,他满身的伤与痛就浑然不觉了。       暖暖无声无息地躺在薄被的底下,在烛光的暗影里显得脆弱而无助。    温凉的心不由自主地因爱怜而隐隐地痛起来。    他站起身来,去看暖暖。       在温凉眼里,暖暖一直是个又聪明又听话的好孩子,他早已打定主意,到秋天的时候就要送他进西宫门外的御前塾去念书了。    他希望暖暖作个文人,而不是如自己这般总在无休的江湖里逡巡。       其实,每一个小孩子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出人头地。    温凉虽是统领群豪的江湖大龙头,也不能免俗,是以当他满怀爱怜地走向暖暖躺卧的躺椅时不过就是一个天底下最最平凡的父亲而已。       此时,一张小小的薄被轻轻地盖过了暖暖的口唇,只剩下半张苍白的脸和黑漆漆的头发在外边。    他睡得很熟、也很死,就算温凉已经在他的躺椅前蹲下身来仔细地看他都丝毫没有觉察。    温凉爱怜地自言自语道:“好贪睡的孩子。”    他见暖暖右手的指尖还稍稍露在杯子外面一点,就伸手去握。       其实,他只不过是想把暖暖露出来的手指放到被子底下去而已,但就这一握——他的心突然就惊讶得几乎要从口里跳出来——    因为,他感觉到暖暖的手指死一般的冰冷。       他    大    吃    一    惊——    因为,他觉出暖暖的手是冰一般的冷。       一只死人的手。    就象刚刚在绿音场他最后握住的温苦的手一样。       他探手去暖暖鼻子上一试,暖暖——    已、死——    这躺椅上已经是个死了的暖暖——    而柳暗花却说他不过是睡着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    暖    暖    已    死——他的惊、怒、痛若怒海惊涛,激得落地的长窗帘无风自动。       此时,屋子了只有他跟一个已死的暖暖。    他在暖暖摊开的掌心里 还看见了两个字:“毒酒”。    两个歪歪扭扭的红艳艳的字。       温凉鼻子里嗅到了胭脂的甜香,就是柳暗花平日里最爱的那种。    那么,这两个红艳艳的字一定是暖暖用柳暗花的胭脂偷偷写下的。    温凉听得见自己的两排牙齿格格作响,紧握的双拳所有的骨节也格格地响,他深深叹道:好狠毒的女人!       一路奔来,几经生死劫杀,却是为了奔赴一个精巧的杀局。    温凉的心真的凉了。    仰望窗外,新月如钩,淡淡的清辉正笼罩着温门大大小小的院落暗灰的飞檐。    温凉自言自语道:“你、竟、是、这、样、的、女、人?!”       他凝神看那桌子上的两杯酒,却同样的清澈、醇香,绝对没有什么异常。       烛火依旧明亮,但两杯酒中必定有一杯是毒酒。    暖暖最后写在掌心里的字无疑是对他的警告。    温凉的心已冻结。       谁杀了暖暖,他就杀谁!    谁若想用毒酒杀他,他就杀谁!    谁如果背叛温门,他就杀谁!    这个“谁”,如果没有判断错误的话,一定就是“凌波仙子”柳暗花。       湘竹门帘轻轻一挑,柳暗花两只手端着一个大大的热气腾腾的汤锅小心翼翼地走进来,锅里自然是温凉最喜欢吃的“青虾明鱼酿”。       菜已齐备、酒已温热,春天里甜腻的夜正酣象情人的眼。    本该是一个举案齐眉的良夜。       温凉淡淡地道:“暖暖怎么会着凉的?要不要紧?”    柳暗花道:“可能是春来乍暖,下人们给乱脱衣服惊着了一下。”    温凉此时的面色早已平静如水。    哀莫大于心死。    如果,人的心可以死,那么,他的心此时已经完全死掉了。    柳暗花那句话里的一个小小的“惊”字给他触目惊心的痛:自己娶的竟然是这么一个狠毒的女子?竟然亲手杀子而且在已经凉透的孩子的小小的尸体前撒谎还面不改色?    她实在已经该死——    万死不足以偿暖暖——       温凉端着酒杯的手有丝丝颤抖,面对这样的女子,也许杀了她是对她最大的帮助,杀了她,才是对暖暖、对自己、对温门上下最好的交待。    刚刚还对自己要痛下决心杀她犹有一丝不忍(毕竟是自己的结发妻子)、不舍(曾经爱过),现在,心已冷——    杀了她好么?    杯中酒在烛光下泛着细碎跳跃的光芒。       柳暗花举杯齐眉,道:“这些天外出辛苦了,我敬你一杯,解解风霜乏气吧。”    温凉也举杯道:“其实,最辛苦的是你,要照顾暖暖,还要顾全温门里上上下下的事务,我也敬你。”    若是此时有人自窗外看进来,见到这夫妻二人举案齐眉的一幕,必定会感叹温凉与柳暗花绝对可以称得上是近年来武林中少有的、相敬如宾的神仙侠侣。    可窗外没有人。    而且就算有人也看不穿二人此时满腹的算计。       温凉一饮而尽。    酒杯已经掉换过。    那么,喝了这杯酒,夫妻十年情深已经恩断义绝。       酒入愁肠,温凉满腹的伤痛乍然化作万分——    惊、心!       温凉喝下了这杯酒,可他是看到柳暗花已经将酒咽下之后才喝的,他早已经将两个人面前的酒杯掉换了位置,所以,就算两杯酒里有一杯是毒酒,那么,喝下毒酒的也只是柳暗花而已。       可、是——    酒入喉舌,他才发现自己喝下的是毒酒。    一道火线般灼烧的感觉从他的胃里直冲上来,撕心裂肺般地痛。    他又是——    惊    鸿    雪    影    般    地    惊——       难道,柳暗花在酒中下的是连温门温凉都分辨不出的奇毒?    温凉悲愤得几乎冷笑出声来,想不到柳暗花这个平素默默无闻的女子竟然在背地后里偷偷地留了这么一手?       好、好、好,可惜我温凉虽能统帅温门群豪,却瞎了眼,看中了这样一个狠毒的女子!       烛光里,柳暗花已经开始微笑,道:“金诗塔的事辛苦你了,现在该把它交给我保管了罢?”    温凉的心惊痛不能自持,但兀自坐得稳稳的道:“好,我们夫妻一场,我的就是你的,交给你保管也没什么不应该的,我现在就去拿——”    柳暗花好看的眉色轻轻地挑了一挑道:“好是好,不过我怕你屡经风霜,太过劳累不堪,还是你告诉我那金诗塔到底藏在哪里,我自己去拿好了。”    温凉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你倒是好关心我呀?”       柳暗花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是我的夫君,身系温门重任,日夜辛劳,我不关心你又能关心谁呢?”    温凉冷冷道:“美酒佳肴,果然关心得很。”    柳暗花道:“你也尝出了这好酒的味道么?”    温凉冷冷地笑了一声道:“可惜,你竟然在用毒天下第一的‘温门’大龙头酒里下毒,不正是弄斧到班门么?”    这次,是轮到柳暗花笑了,一笑,就笑得花枝乱颤、笑散了满室凝重(温凉突然发现原来柳暗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了)。    她好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般道:“既然能称作‘天下第一’,那么你一定知道这酒里下的是什么毒了?”       温凉没有回答她的话,暗暗地深吸了一口气,将那种灼痛的感觉压在丹田之下,才道:“那个人是谁?”    这是一句听起来没头没脑的话,但温凉知道一定有另外的人在跟柳暗花勾结。    一个温柔贤良的女子,若没有外人的指使,绝对不会骤然变为狠心杀子毒夫的毒妇。    那个外人,一定是个男人。    温凉的心又是一阵惊痛:柳暗花已经有了另外的男人?!       柳暗花吃吃笑道:“你说的是哪个?”    真的,她已经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而且,过了今天,她就能跟真心爱她的人远走高飞、双宿双栖了。    她应该开心!    所以,她不想这场好戏落幕太快。       温凉看着她,目光如寒冰一样得冷。    如果目光也可以杀人,此刻的柳暗花已经死了几千几万遍。       春夜里的风真的有一点点的冷。    温凉血管里的愤怒就要爆裂开来——    假若不是有个人突然出现的话——    ——但,那是一个最不该出现的人    ——在最不该出现的时间    ——出现在最不该出现的地方。       烧结的烛花“毕”地爆了一下,灯光一暗,躺椅后面的低垂的窗帘突然掀动,轻轻转出一个人来。       温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人一身月白色的衣衫,竟然是——    神医薛慕容。    而且,他一转出来就向柳暗花道:“干什么还跟他废话?取金诗塔要紧!”       温凉的脑在里惊变太多,还没来得及转过弯来。    他本来要问“你怎么会在这里的”,但这句话已经提前由柳暗花口里问了出来:“你?怎么又回来了?”       这句话的口气?    这句话,她竟然用了那样的口气讲出来?就象热恋中的少女向自己钟爱的情郎撒娇一般的口气。       薛慕容道:“我、是挂念你,怕他伤了你......”    他一现身时讲的那句话,口气又急迫又激昂,但此时因了柳暗花这轻轻一问,立刻换了一种表情、更换了一种温柔的口吻回答,深情款款,而且,他的一双丹凤眼也旁若无人地注视着柳暗花的眼睛,目光象初涉情场的少年郎般专注。    温凉突然叹了一口气,他突然发现自己从来就没有象他这样仔细地看过、对待过柳暗花。    他虽然也爱柳暗花,但在京师风雨飘摇中的温门岌岌可危,大小事务亟待破旧出新,他,太忙了,忙得竟然从来没有仔仔细细地看过柳暗花一眼,至少是没有象薛慕容这样深情地看过柳暗花一眼。       柳暗花道:“他怎么能伤得了我,中了你最新研制出来的毒药?”    温凉这才明白,这种连自己也分辨不出来的毒药,竟然是薛慕容的大作,随即,他心下也释然:如果天下还能有人制毒、用毒的本领超过温门的话,那个人就一定是神医薛慕容。    也唯有薛慕容一人而已。    身体里的毒已不甚痛楚,但痛楚的是他自己的心。       薛慕容此时向温凉转过脸道:“也是,大龙头中了我的‘青花甲’,还怎么有能力伤你呢?是我太过关切你了......”    当他转脸面对温凉时,他的脸色平静如常,看不到一丝愧疚和不安。    温凉道:“你已经从温门秘籍里探索到了‘青花甲’的制法了?”    薛慕容微微笑道:“这倒得多谢大龙头赐了全部的温门秘籍给我,才几经挫折、好不容易研制出了‘青花甲’,真没想到,‘青花甲’第一次出手,竟然是用在了大龙头身上。”       此时,柳暗花已经站在了薛慕容身边,在他讲话的时间里一直用温柔的眼波全心全意地望着他。    温凉的心里已痛得麻木,连一阵阵的心酸都觉不得了。    温凉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其实,他这句话里倒包含了两层意思,一个是说薛慕容的心智果然过人、看来一定可以解得开金诗塔的秘密;另一层意思是说他早就知道薛慕容不会平凡寂寞一生,一定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但实在没想到,他的“惊”人竟是如此的——    惊!       柳暗花道:“我们只要拿了金诗塔就走,绝对伤害温门里一花一木、一虫一草。”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    我轻轻地挥手,不带走温门的一丝云彩——    其实,现在的情形对她而言,金诗塔也不甚重要,最重要的是薛慕容——    温柔的薛慕容。    薛慕容也道:“大龙头,金诗塔我只不过是暂借,等破解了其中的秘密之后,我一定会还您的,就象以前您赐我的所有温门秘籍,我都整整齐齐地摞放在解花堂,您随时可以派人取回。”       此刻,他的神色依然不惊不变,对温凉的态度恭恭谨谨,绝无小人得志时的飞扬之色。    温凉暗思:薛慕容其人虽面无心机,实心机之深不可限量。       温凉道:“哼,看来今天晚上,你是非拿金诗塔不可了?”    薛慕容轻轻点了点头。       温凉的身子抖了一抖,放在桌面上的双手也紧跟着压得那张紫檀方桌格吱地响了一声。    薛慕容道:“大龙头,这‘青花甲’的毒性您想必早已从秘籍上看过,愈是功力高深其反应愈剧烈、愈快速,而且中毒者万不可以运功提气,否则毒性随气血游走入脑,必将血管爆裂而亡,望大龙头自重。”    此际,他在温凉面前侃侃而谈,绝无丝毫做作之态,就跟从前与温凉在他的解花堂畅谈天下大事一般。    若非此刻温凉心如刀割,又怎么会相信自己一向视为师长的薛神医竟然——    夺妻、下毒、杀子——    毁温凉所有希望于一旦?       暖暖已死、柳暗花背叛,温凉的家已破,人亡又有何不可?    温凉暗自提了口气,缓缓道:“谢谢你的提醒,金诗塔就在我的衣袋里,你自己过来拿罢!”       薛慕容道:“好。”    他的口中虽说好,但脚下却未动半分,而是转眼去看柳暗花。    他的意思自然是要柳暗花把金诗塔拿给他。    柳暗花道:“我们是不是拿到金诗塔后马上离开?”    薛慕容点点头道:“不错,马上离开,离开温门、离开京师,此后天涯为伴、永不分离。”    柳暗花的脸有微微的红,道:“好,我来拿。”       其实,有时候,男人的一句体贴的话足以令女子为他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温凉此刻已经明白了这点,但实在太晚了。    他知道自己错了,错得——    一去千里——    无可追回。       他本来打算等薛慕容过来拿金诗塔时,拼尽全身爆裂也要与之同归于尽,可惜薛慕容早已算到了他这一点,来的是柳暗花。    柳暗花盈盈地走过来,温凉鼻端已经嗅到了柳暗花颊上的胭脂香气,那种气息令他脑子里又浮现出暖暖惨白的脸。    对柳暗花,温凉的心已冷,但他不愿以最后一个机会换柳暗花的命。    他想杀的是薛慕容。       柳暗花的手刚刚要伸入温凉的衣袋中去,薛慕容突然道:“且慢——”    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柳暗花回头道:“怎么?”    薛慕容轻笑道:“金诗塔是天下至宝,武林中人人梦寐以求,以大龙头的智慧,焉知不会在上面下过剧毒?你还是戴了我这‘锦绣手套’去拿得好。”    扬手将一付又轻又软的五彩手套向柳暗花抛了过来。    柳暗花也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两个人此番对话,巧笑嫣然,绝没有把温凉放在眼里似的,他们已经把温凉当成了死人。       温凉的双手都平放在桌子上。    当近在咫尺的柳暗花将手放入他衣袋中去时,他有超过一万个机会能立即格杀她,但他忍了。    桌子上的烛火仍红。    几样精致的小菜都一动未动,那个盛放着“鲜虾明鱼酿”的热气腾腾的大汤锅也慢慢地凉了。       柳暗花已经将金诗塔拿在手上,向薛慕容道:“是这个东西么?”    温凉蓦的想到,江湖中为了这么一个小小的金诗塔而失去生命的除自己外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罢?    薛慕容的眼睛亮了一亮道:“就是它,快拿回来。”       从温凉身前到薛慕容站立的地方大约有十几步的距离,柳暗花一个飘飞踏步就能返回薛慕容身边,别忘了,她在嫁给温凉之前在江湖上有个美丽的绰号叫做“凌波仙子”呀?    柳暗花突然呆住——    因为温凉突然问了她一句话——    就一句话:“就为了他,就为了它,你就狠心杀了暖暖?”    这个问题就是温凉很想问、很应该问、迫切要知道答案但一直没有问的——       你、竟、然、能、狠、心、杀、暖、暖?——    他还只不过是个未启蒙的孩子,你要飞、要走、要与人私奔,我都不管,可他又能碍你什么?    你、竟、然、狠、得、下、心、杀、他?       柳暗花——    大    惊    她太吃惊,以至于樱桃小口张得能吞下一整个鸭蛋大——    她向温凉暴喝道:“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    温凉道:“暖暖死了,你杀了暖暖。”    柳暗花大惊——    以至于手里握着的金诗塔也险险掉在青砖地上。    她惊飞的目光望向屋角的躺椅,望向躺椅上的暖暖。    她的目光有骤现的疯狂。       薛慕容沉声道:“别听他胡说,把金诗塔拿过来,我们走。”    他的声音虽然依旧沉着而稳定,但任何人都能听出来,在沉着与稳定背后隐藏的急躁不安。    柳暗花没有动。    她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她的长发已经开始抖颤——       温凉道:“哼,谁在胡说,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空气里“忽”地一声,是柳暗花凭空飘飞到了躺椅一侧。    她的身形又僵硬又凝重,更撞飞了三四张紫檀木椅子,跌跌撞撞,哪里还有半分“凌波仙子”飘逸的影子?    她的手还没有掀开薄被已经呆住——    不仅仅是手,而是她的全身、她的精神、她整个的人都已呆住。       她的惊比之刚刚温凉见到已死的暖暖更深千倍——    温凉自然能看得出来她的惊、痛绝对不是伪装出来的。    这一突然的变化使得他刚刚对柳暗花杀暖暖的推断打了一个大大的惊叹号:杀暖暖的绝对不是柳暗花!    那么,是薛慕容!?!    一定是薛慕容! 空气似凝滞了一般,只有满堂的烛火在突突地跳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的一瞬,但在柳暗花的生命里却已是走过了生与死之间的长路漫漫),柳暗花缓缓向薛慕容道:“是谁杀了暖暖——”    她的声音暗哑,蓦然似老了十年。    她的眼睛依然在盯着暖暖惨白的脸。    她的长发眼见地就白了数缕——       薛慕容道:“是他、是大龙头杀了暖暖——”    难得他到这般时候还来得及改口将矛盾指向温凉。    温凉“嘿”地冷笑了一声,并不开口。       柳暗花声音恍惚道:“哦?是他——”    薛慕容急急道:“就是他,为了伤你的心,刚刚趁你到厨房去时杀了暖暖。”    温凉冷冷道:“我为什么要杀暖暖?我为什么要伤她的心?”       柳暗花道:“真的?”    薛慕容道:“自然是真的,你信我还是信他?”    柳暗花慢慢道:“我既然下决心跟你走,自然是信你了。”    薛慕容道:“既是信我,还不赶紧把金诗塔交给我?”       柳暗花突然抬头向温凉道:“真的是你!我刚刚不过是点了暖暖的昏睡穴,令他安睡,是你杀了他,你——”    她说了这几个字,身形晃了一晃,袖子里有精光急速闪动,以一柄又窄又细的短剑向温凉急速刺到。       温凉不虞此变,眼睁睁看柳暗花的剑尖堪堪刺到自己眉心——想必柳暗花真的已经疯了,怎么会还分辨不清杀暖暖的到底是谁?    剑气飞花、剑光胜雪,已经映亮了温凉的眉眼——       薛慕容突然叫了声:“不可——”    他的袖子里蓦的飞出了点点寒星。    那同一时刻发生了六件事——几乎是同时发生,先后次序不过是常人的眼睛眨得半眨的空当,那就是:       柳暗花的剑还没有刺中温凉眉心时陡然倒转,向薛慕容脱手掷出——    柳暗花手里的金诗塔向温凉面前投下——    薛慕容早已料到有此一变,左袖拂开短剑,手挥处,疾风扑面,叮叮当当数响,柳暗花的剑已经折成五六节——    他一边口中叫“不可——”一边自右袖里飞出寒星,射温凉、射柳暗花、射尚在空中的金诗塔——    温凉也出手,左手挡射向自己面门的寒星——    右手挡射向柳暗花后背的寒星——       他已经没有余暇去接柳暗花投过来的金诗塔,而且,就算他去接,也接不到,因为薛慕容发出的寒星已经巧之又巧地改变了金诗塔运行的方向,“扑”地一声落在了“鲜虾明鱼酿”的汤锅里。       紫檀桌上汤花四溅。    这一轮电闪雷鸣般的交手已经结束。       柳暗花已经倒下,虽然薛慕容发射的寒星没有射中她,可她的唇边也已经沁出乌黑的血来——    她已经中毒。    她中的是谁的毒?    她又是如何中的毒?    一切疑问,答案都在薛慕容身上。       柳暗花向薛慕容道:“是你——是你杀了暖暖!”    薛慕容道:“唉,到了现在,我也不必再伪装下去了,的确是我杀了暖暖,你还有什么疑问尽管向我提出来好了,看在我们相识相知那么久的份上,我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天到这般时分,他还敢说跟柳暗花“相识相知”,就这份厚颜无耻的功夫也是温凉所大大不及的。       柳暗花已经倒在温凉的怀里,她怀着最后的一丝希望,向薛慕容道:“你、不是曾经说过要带我走、让我开始新的生活么?”    这个美丽的承诺也是她之所以投进薛慕容怀抱的最大的砝码。    薛慕容叹了口气道:“自从我知道大龙头真正爱的是红袖招之后,的确也想带你离开温门、从此海阔天空相依相伴的,可惜,金诗塔的出现打乱了我的计划,我真正想要的是金诗塔,它比你重要的多了。”       温凉道:“可你不该杀了暖暖。”    此时,温凉才发现就算有一千个金诗塔也不如暖暖的命重要。   薛慕容微笑道:“我也不想杀他,可他却不应该在我向酒杯中下毒的时候恰恰醒转还叫出声来,所以我只好杀了他。”    柳暗花道:“可是,我其实已经按你的吩咐在杯子里下过毒了——”    温凉已经知道了问题的整个答案,缓缓地道:“哼,他要毒死的是我们两个,所以,两个杯子里都要下毒才好。”    薛慕容道:“不错,以大龙头的智慧,若发现一丁点的不妥当起了怀疑的话,肯定会把酒杯的位置掉换,为了保险起见,所以我才迫不得已把两只杯子里都下了毒——”    温凉接着道:“所以,你干脆把暖暖手心里写了字,对也不对?”    薛慕容眉尖一动道:“这一点大龙头也猜到了?”       他跟温凉的智慧应该是在伯仲之间,所以他知道只要他想得到的,温凉自然也会想到,故此故布迷阵、盘旋往复,终于令温凉着了他的道儿,而且,柳暗花也中了‘青花甲’的毒,只不过,这‘青花甲’的毒性非常奇怪,越是功力高的人反应就越强烈越快速。    所以,武功低微的柳暗花才能熬到这时才发作。       红烛将尽。    柳暗花与温凉的生命也将尽了罢?    薛慕容平素沉默寡言,所以只有面对死人时,他才会不吝自己的口才。    在他眼里,两个人都已经是死人。       薛慕容道:“今晚,我已经说得太多了。”    温凉道:“的确,你已经说了太多的话,做了太多的事。”    薛慕容道:“你看,夜已经深了,你们也该早安息了罢?”    此时,柳暗花已经无声无息,他口里说的“安息”两个字就是要温凉的命——       烛花蓦的又爆了一下,满室人影飘忽、鬼影艟艟。    柳暗花突然叫了起来:“暖暖、暖暖——”    方要出手杀温凉的薛慕容给吓了一大跳,蓦然颈后有微微的——    凉......       他的背后应该是暖暖静静地躺着的那张躺椅。    躺椅的背后是窗子。    窗子的外面是无尽的月色和星光——    所以,他的背后什么都有,就是绝对不应该有一只冰凉的小手——    是什么人用一只冰凉的小手轻轻在他颈上抚摸?       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暖暖。    以前,他来看柳暗花时,经常逗暖暖玩,暖暖就会拿胖胖的小手到他颈子里去呵他的痒,然后,趴在他耳朵边上咬着耳朵叫“神医叔叔、神医叔叔”——    可,暖暖的小手是温热而柔软的,哪会想现在这般泛着鬼气样的凉?       舞榭之上,鬼气森森。    他曾经说:今夜有雨,他该回解花堂打点一切。    窗外星光灿烂,怎么会有雨?    如果有雨,也该是一场——鬼雨,听,鬼在叫呢!       薛慕容感觉到有人将冰凉的唇凑近他的耳朵在轻轻地叫他:“神医叔叔、神医叔叔......”    他心底里叫了出来:怎么会是暖暖——”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是暖暖?    他向来是不怕鬼的,所以就算心底里再冷,他也强迫自己霍地掉转头去,看到底是什么人在搞鬼——    可他方回头,就吃了好、大、的、一、惊——       在他身后的可不就是面色惨白的暖暖?    暖暖的手正从他的脖子上滑落下来,右手掌心里是两个歪歪扭扭的红字:毒、酒。    这两个字是他拿了柳暗花桌子上的胭脂模仿着小孩子的笔迹在暖暖的手上写的,当时他写这两个字的时候,暖暖已死,他不曾感到丝毫的害怕,可此时他突然——    大惊    深惧    怕怕       温凉等的就是这一时刻——    温凉出手。    这也许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他的双手突然拍在了面前那张紫檀木桌子上,一刹那,桌子碎了、杯盘碎了、酒菜碎了,他面前的一切都碎了,化为齑粉,怒涛般飞射薛慕容。    正如: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那正是温凉最后的杀招:天下有雪。    大雪。       正是春天,春天是不会有雪的,但舞榭堂上的确是下起了一场茫茫的雪。    彼时,薛慕容已经定下神来,双掌齐出,斜插进暖暖的胸膛中去。    他不怕鬼——    为了金诗塔,他不惜神挡杀神,鬼挡杀鬼。    他手上纤长的指甲一片雪白,而且他的手也有惊人的白,白得象两把涂了粉的刀。       这两把刀飞速地刺入暖暖已经冰凉的胸膛里去。    触手冰凉。    暖暖真的已死,但刚刚怎么会无端地趴到自己身后来了呢?    薛慕容的脑子也的确转得快,他突然想到了柳暗花未嫁入温门之前,正是身列以“驱鬼驯兽”见长的苗疆“五毒教”门下,而且,刚刚,柳暗花俯在暖暖身前时自己好像看到她的手作了几个不甚明了的动作。    一切因柳暗花而起——    他已想通。       高手过招,生死只在毫厘之间。    所以,薛慕容惊变、转身、出手、醒转,已失了先机。    本来一直在他控制下的大好局面已经错失,他回头,面对的只有纷纷茫茫的一场好大的雪——       他已无方。    他亦无奈。    他只来得及出刀——    手刀。    他以手刀合身扑入这一场无垠的大雪中去。    其实,他何止只出了手刀?他整个的身体就是一把巨大的刀,这样巨大的刀——刀劈雪光里的温凉。    他这一招叫做“有书不寂寞”——    左一刀:书中自有黄金屋;    右一刀:书中自有颜如玉——    左有满室黄金、右有美人红袖,他,端的不寂寞——       寂寞的人是他。    温凉。    不到半天时间内,他连失曾经并肩作战的好兄弟、最疼爱的儿子、最贴心的妻子也失去了唯一可吐露心事的、曾经是朋友的薛神医——    教我如何不寂寞?    但见他眉目胜雪、衣衫似雪、激发如雪,而且——    他又发出了杀招:小雪。       大雪得以养生。    小雪可以怡情。       薛慕容蓦然惊觉雪中有风、风中有冰、冰中有指、指上有杀机——    不错,是杀机,逼人的杀机。       风雪里惊现温凉的尾指。    尾指尖尖,扑面刺来,已破了薛慕容的黄金屋、杀了他的颜如玉,也断送了他的不寂寞——    所以,薛慕容的脸上有了一道小小的伤痕。    一道小小的、小小的伤痕。    一道很受伤的伤痕。    一道伤痕。    伤痕。    伤。       那一瞬间,他想到了温门“百无一用”堂上挂着的那一幅硕大无朋的匾额,想到了上面写的“千万不要惹我”六个字。       “千万不要惹我!”       “如果惹了会怎么样?”       江湖上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的人不包括薛慕容在内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但,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    因为知道了答案的人都早已长眠地下,死人是不会回答任何问题的。       所以,薛慕容也死了。    因金诗塔而死,但却死于连金诗塔摸都没摸过之前。       烛火经不住激战的刀光雪影,抖了两抖,熄了。       温凉也倒下。    大雪、小雪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    此时的他连重新点起烛火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的目光开始黯淡。       柳暗花道:“对不起。”    她的唇边有惨淡的微笑。    说完这句话她就要死了。       其实,温凉还有好多话要问她,比如:“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要背叛温门?为什么偏偏会是薛慕容?为什么不保护好暖暖......”    一句“对不起”就能原谅一切?    但,温凉一句话都没有问。    柳暗花断断续续地道:“我也知道你、你不会原谅我的,我也不奢望得到你的原谅,暖暖死了,我会陪他去,以前没有做一个好母亲,今后我一定会好好照、照顾他,可是,我还想求你一件事——”       温凉低低道:“你是不是还放心不下知道金诗塔的秘密?”       柳暗花挤出个难看的微笑,慢慢地道:“唉,你要是早这么善解人意的话,何苦有今日之变?”    这句话,她是从心底深处讲给自己听的。    从前,温凉为了振兴温门,废寝忘食,夜以继日,所以疏于照顾她,才令薛慕容趁她空虚寂寞时引诱了她。       她真的很想知道到底这个金诗塔有什么样的魔力能令曾经深爱她的薛慕容转瞬间就面目全非?    她黯然想起很久很久前的一个春夜,薛慕容握着她柔软的手指,轻轻向她道:“此生只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她只模糊记得当薛慕容以万般温柔说出那些话的时候,舞榭的檐角有铜铃铁马在春风里作响,而那时,春天的夜正酣、薛慕容的手正白、自己的容颜正红——       她可曾为了春夜里的荒唐后悔了么?    没有人知道。    因为当她慢慢地讲那番话的时候,眼睛已经闭上——    听,檐角的铁马铜铃又响了......       温凉再一次从金诗塔的底下看到了那张风霜憔悴、伤痛寂寞的脸,他这才知道那里显示出来的其实就是他自己的脸。    镜里容颜。    鬓发已白。       他已经失去了一切。    所有的一切。    叫他如何不憔悴?       所以,当他猛醒过来金诗塔底下的画像就是他自己的时候,他的心不由得有——    黯    然    憔    悴    的    惊—— 红颜四大名捕之———还珠劫 作者: 优客李玲   引子 天机   这座楼的名字叫做“风雨”。虽是严冬森冷,但楼前墨绿色的匾额经了几番风雪之后,仍旧显得辉煌气派。黛绿仰着脸仔细地看着这两个字——“风雨”。她的脸上突然露出了 一丝艰难的苦笑。她心里想的是京师里山雨欲来的压顶乌云。   “任何时候,你们都不能够后退。”诸葛先生的脸色同样沉郁。他因一件重要的旧案要带嫣红、新月、冶艳赶去山东泰安府,临行这样叮嘱留守的黛绿。   “先生,可是——”黛绿欲言又止。京师已经是权相蔡京一手遮天的局面,朝中大臣要么明哲保身、沉默忍耐;要么趋炎附势,直接投靠权相麾下。唯一还能够挺直脊梁的也就只有诸葛先生这一党,可这些人还能经得起几番风雨?   诸葛先生笑了,越是在重压之下,他便越是笑得开心。跟权相蔡京已经斗了九年,谁也没有压倒对方,这样的斗争可能还要无限期地延续下去。先帝托付给他的护国重任像一道烙印刻在他的胸膛上,无法去除、无法抛弃。他拍了拍黛绿的肩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未来或许是真正美好,但这黎明之前的黑暗又有几人能安全挨得过?   风雨楼上人声喧哗,猜拳行令,引得行人忍不住要抬头去望。   黛绿注意到楼左有一辆小巧的马车在街边慢慢地停下来,拉车的那匹黑色瘦马扬起脖颈不耐烦地嘶鸣着。赶车的矮小车夫咕哝着跳下车,挽起粗布袖子,拿了一个盛草料的袋子喂马,看那神情一定是在埋怨这匹马不好好赶路,要耽误今晚的行程了。黛绿目光一转,已经瞧见被风扬起的车帘后一张苍白而清秀的脸和一双专注的眼,眼神里充满极其复杂的甜蜜。黛绿吃了一惊:“好熟悉!”   黑马又长嘶了一声,前蹄一抬,把那车夫手里的袋子踢翻在地上。“你这狗东西……”车夫咕哝地骂着陇东土语,从车辕旁边拿起一根短鞭,刷地抽在马背上。黑马吃痛,前蹄高高扬起,带动那马车猛然一震。   “砰!”黑油油的盒子从车帘下滚了出来,骨碌碌地滚出数步远。紧接着,有个女子的低沉声音说:“喂,你打它干什么?当心打死了它耽误了行程!”声音虽低沉疲倦但婉转动听,应该是江南一带的口音。   “哦?难道是她?”黛绿一想到这女子的名字跟她代表的那一股强大势力,禁不住退了一步,凝神戒备。   “是是,雷姑娘,我错了。”那个车夫满脸赔笑地倒退着躬身行礼。   “哼!”车里的女子冷冷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轿帘一掀,先露出一双三寸玲珑金莲来,想必是要下车拾那个盒子。车夫抢前一步,赶紧把盒子拾了起来,仔细吹了吹,恭恭敬敬地双手举过头顶。他低垂着头,看都不敢看轿里的女子一眼。   轿帘后面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把盒子接了过去。黛绿听到那个低沉的女子声音说:“快喂过马,咱们起程吧!”   车夫所称的“雷姑娘”证实了黛绿的猜测。这个女子应该就是来自江南霹雳堂的雷挽。“江南霹雳堂雷门”,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名字,江湖里每一个人都应该知道这几个字的分量。   黛绿在先前“分心井”一案里曾经见到过雷挽。那一战,红颜四大名捕合力擒拿“长江七十二路水寇”里的门家兄弟,门家兄弟请动了雷门“五道雷锋”相助。五道雷锋指的是雷门年轻一代里的五个好手:雷自斟、雷暴、雷自酌、雷弃、雷挽。这五个人合起来被称作“自暴自弃、无可挽救”。雷挽虽是五道雷锋里唯一一个女子,却也是锋芒最盛的。那一战,她没有出手,但黛绿已经认识了她的模样。   还会再见面的,当时黛绿便有这种奇怪的预感。今天真的见了面,她心里依旧十分震惊。江南霹雳堂一向在武林中忽正忽邪,谁的账也不买。黛绿猜不透雷挽的来意,不免心中惴惴。   车夫喂了马,跨上车辕,吆喝一声,那辆马车继续沿着长街西行而去。   黛绿苦笑一声:“雷挽怎么会突然在京师里出现?难道这再也经不起风雨波折的京师又要有一场大变故了?”   “那个盒子?”她眼睛蓦然一亮。因为在轿帘第二次扬起的那一刹那,她已经看清了盒子的模样。   “难道,那是先生要我找的东西?”如果她没有猜错,那个盒子的名字应该叫做“天机”——也就是诸葛先生安排她们红颜四大名捕仔细搜查踪迹的东西。   “如是天机,必将不可泄露。”诸葛先生叹道,“‘天机’,那是一件暗器的名字。”他望着檐前低垂的怒云,“皇上下旨要我们寻找它,我此去山东,便也是为了这个东西。”他在案上展开了一幅不大的生宣画轴,黛绿、嫣红、新月、冶艳一起围了过来。   “这画上的就是‘天机’么?”冶艳忍不住问。画面上的确有一颗又大又圆的珍珠安安稳稳地放在一只黑油油的盒子里。画这幅画的人画功传神,画面上这颗直径逾寸的珍珠流光溢彩,煞是可人。   “不错!画这幅画的人就是宫廷里的范大师。”诸葛先生愁颜未展,“‘天机’是南疆最神秘的门派‘昙花一现谷’优派家族的绝顶暗器。世上几乎没有人见过。”   “唉……”黛绿突然忍不住叹了口气。“黛绿,你为什么叹气?”诸葛先生轻轻问,因为他知道黛绿必定是想到了什么才会如此。   黛绿伸出手指抚摸着画面上的珍珠,想了想才回答:“这样巧夺天工的暗器已经是世间少有,所以我想要完成皇上的这个任务,其难度可想而知。而且,我怀疑这又会是一个圈套……”   诸葛先生笑了,他由衷欣赏黛绿的沉稳跟缜密的思维。黛绿抬头问诸葛先生:“先生,如果我没猜错,皇上必定是自权相蔡京那里听来的这个消息?”   “你说得没错。如果这真的是个圈套的话……”诸葛先生沉郁的面容更添了几分冷峻。当前大宋江山正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内忧外患,辽人在关外几番叫嚣要“南下长城牧马”。京师在权相蔡京的一手遮天之下,到处是虚报浮夸出来的歌舞升平,皇上完全被蒙在鼓里。   “先生——”四个女孩子都望着先生。诸葛先生是她们的半师半父,更是她们一切行动的主心骨。诸葛先生握了握拳,双臂上的关节发出一阵轻微的咯咯声。每次他下了决心的时候,才会出现这个动作。黛绿心里一沉,问道:“先生,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诸葛先生微微一笑,“你们说,当泰山压顶之时我们该怎么办?”   四人的神色同时一凛,自然记得先生昔日在她们刚刚加入六扇门时的教导:“要做一个好捕快,首先要做到的是‘泰山崩于前而不为所动,钢刀加于颈而不低头’。”   黛绿沉吟着:“先生,形势真的已经如此严峻了么?”她在看着画中的盒子,乌沉沉的盒盖上刻着一朵含苞待放的银白色花蕾,十分传神。她忍不住要伸手去抚摸那朵白花的花瓣。铸造者竟然在初绽的两片花瓣中间铸出了一颗晶莹的露珠,那露珠盈盈,几欲滚动。   冶艳也在看着这露珠,她不知不觉想到了另外一个人——北腿叶踢狗,那个已回到东瀛的女孩子,曾经在“百忍堂”一战里跟她并肩战斗过。“现在,她过得好吗?”她忍不住想道。   新月突然叫了起来,声音极为急促:“先生,这幅画很是古怪!”   诸葛先生再扫了这画轴跟画里的明珠宝盒一眼,突然振臂长啸,声音跌宕着远远传了出去。黛绿则扬手发出了九枚铁莲子,全部射向波光粼粼的水面。她发射手法十分高明,铁莲子着水,一沾即起,激荡起串串涟漪,发出清晰的声音,跟诸葛先生的啸声相和。   嫣红、新月、冶艳三人六只手拍打着亭上的廊柱,发出低沉的声响,跟啸声水声呼应着。四个人已经跟了诸葛先生很久,所以对于先生一举一动的用意自然能够及时了解。   诸葛先生这如同龙吟虎啸的一声随着他的双臂缓缓落下也渐渐收束,但远处犹然有不绝的余音袅袅。黛绿双手迅速把那画轴卷了起来,额头上已经有几滴冷汗流了下来。   “好了,没事了!”诸葛先生虽在微笑但神情里已经稍微有些受挫,因为他没能及时参透画里的机关,险些害得几人同时落入危险境地。他暗自喟叹:“看来,我真的已经老了,将来京师的安宁……”想到这里,他真的后悔把她们四个年轻的女孩子带入到这京师的血雨腥风里来。   在诸葛先生眼里,她们正是情窦初开的美丽年华,应该像普通女孩子一样有属于自己虽平凡但甜蜜的日子,可是,自己却把她们带入了六扇门。特别是在今日之京师,任何一个敢于站在权相蔡京一党对面的人都知道自己身处的环境除了危险还是危险……   “也许,是我害了她们!”诸葛先生此刻心里充满了自责。   “这幅画的意境果然是深远微妙,难以窥其门径。从这幅画里你看到了什么?”新月抹了把额上细细的汗,轻轻问冶艳。   冶艳皱着眉回答:“伤心……”她在那一瞬间想起的是叶踢狗临别时说过的“将来有缘再见”的话,感到人生聚少离多,即使最要好的朋友有时也不得不分开。“既然早知盛宴不再,分离已是必然,那又何必相聚?”   “不错,是伤心……”黛绿虽然没有开口,但心里已经默默地作了回答。在她眼里,那颗露珠并非是黎明前落在花瓣上的水汽凝结而成,而是一颗泪珠,而且是从最伤心最忧郁的情人眼里流出来的。当看到那滴眼泪的时候,在这个世界上某个地方,某个人的心已经碎了。   “范大师的画艺果然已经到了超凡入圣的地步!”新月喃喃地说,眼睛里一片无助的迷惘。单单是一幅画已经令人精神动摇,如果真的见到那个盒子的话,岂不是更……她不敢想下去,现在她似乎已经明白了黛绿口里说的“圈套”是什么意思了。   “权相必定在皇上面前把这‘天机’之能夸大得无以复加,引起皇上的兴趣,然后把寻找‘天机’的任务压给先生来完成。权相这条借刀杀人的计策真的是高明至极。”黛绿的话在这里顿住了,“难道……”她沉吟着又在心里转了几个弯,却未马上说出自己的判断。   “你想到了什么?”诸葛先生微笑着注视黛绿,黛绿也还以一个微笑。这一老一少的心思此刻突然相通了,诸葛先生轻轻点了点头,又轻轻摇了摇头。   诸葛先生转身向冶艳询问道:“最近,蜀中唐门那一派可有异常动向?”他知道远在四川的唐门深藏不露的野心,每次京师有大变动,唐门总会不甘寂寞。冶艳轻轻摇摇头说:“先生,据四川的线人回报,唐门最近十分安静,甚至连门下最喜欢在江湖上招摇的几个人也没有一点儿动静。”   “哦?”黛绿扬眉,“这是个好消息?”按常理说,如果唐门无动作,应该是个好消息,但物极必反,绝对的沉默背后必定会掩盖着什么。作为六扇门的高手,怀疑一切是她们几人的不二信条。   “至少从表面上看。”冶艳的回答很简短。   “有个人,你一定要注意。”诸葛先生斩钉截铁地说。   “谁?”冶艳问道,紧接着想到了什么,“先生说的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唐少先生么?据报他现在正躲在唐门‘昂昂堂’闭门苦练‘大不敬神功’,恐怕没有时间分身到京师来吧!”   诸葛先生神色缓和了些:“那样还好。这个人不来则已,一入京师恐怕便是咱们的头等大敌。”“他?会么?”冶艳有些迟疑,“我见过他,好像并非是奸诈猥琐之辈。”平心而论,那个被他们谈论着的唐少先生岂止是“并非奸诈猥琐之辈”,简直就是温文尔雅的翩翩佳公子。   诸葛先生的目光电也似地在冶艳脸上一扫。他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冶艳似乎是被人窥到了心底的秘密一般,脸微微地红了起来,绯霞乱飞。   “先生,明天您就要动身去山东,还有什么教导么?”黛绿恭恭敬敬地问。诸葛先生如同一块镇妖石,他这次离开,京师里恐怕就会更多事了。   诸葛先生抚着鬓边的几茎白发思索了一会儿说:“九门总捕梁失翼跟我的交情颇深,而且他的为人刚正不阿,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敢于跟权相相抗衡的人物之一。万一有什么棘手的事情,或许可以找他帮助……”   “梁大人?”黛绿展开了一个会心的笑。她素来对梁失翼印象不错,而且对于当日梁失翼独自一人赴京师瓦子巷,力斗温门四大好手杀两人伤一人生擒一人那精彩一战十分景仰。   “如果有机会,黛绿自当向梁大人多多讨教。”诸葛先生把那画轴拿了起来,怜惜地看着四个女孩子:“天色已经很晚了,大家回去休息吧,明天或许又会有新的问题了!”他知道只要京师里还有他跟权相存在,就必定会有新的波澜冲突。而即使他面对的不是权相蔡京,也绝对会有另外一股黑暗势力存在。   “所以,我们六扇门的捕快针对的并非是权相蔡京或蜀中唐门或是毒穴温门,而是针对他们做的坏事!我们是捕快,不是江湖侠客,更不是冷血杀手。一切罪犯都要交给大理寺审理定罪,我们没有滥杀的特权……” 一 落花·人·独立   京师腊月,小雪初晴。   低垂的珠帘突然给风吹动,恹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她紧了紧身上的狐裘,抬眼向帘幕外望去,只能看见一小片灰白的天空。   紫鹃自书房走来,一边关切地问道:“小姐,你感觉怎么样?”   恹恹迎着紫鹃关切的目光淡淡地笑:“没什么大碍。我只是……只是觉得有些冷……”她低声喘息着咳嗽了两声,就连这咳嗽也是倍感吃力。   紫鹃无可奈何地说:“小姐,你再忍一忍,梁大人很快就能回京师来了,他的‘镜镜神功’必定能减轻你的痛苦。而且……而且大夫说只要熬过了这个冬天,你的身体一定可以迅速复原。你……你一定……”紫鹃说不下去,因为她也知道这些“或许”和“一定”根本没有一点说服力。   听到“梁大人”,恹恹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奇异的光彩,唇角露出一抹喜悦的微笑。紫鹃在心里叹气:“只希望梁大人早日治好小姐,然后跟小姐共结连理,自己心里的这块大石头也就可以放下了……”   “紫鹃!”恹恹在叫,“你扶我到窗前去坐一坐好么?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阳光了。”日已西斜,恹恹无力地蜷缩在窗前的圈椅上,自窗户望出去,正瞧见楼下小院里那株寒梅已经在这场意外的小雪之后绽放出点点蓓蕾。“紫鹃,你看,那花已经开了!”恹恹笑着嚷,像个孩子。   那株梅树已经有很多个年头。在恹恹记忆里,似乎从自己能记事起,那株树便在那里了。她已经没了父母亲人,这树、这青砖碧瓦的蜿蜒楼便是父母留给她的全部。她把双手放在窗台上,立刻,夕阳的光芒将这双苍白的手镀上了一层奇异的金黄色。恹恹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新鲜空气。“自己还能挨得过几个这样的冬天?”恹恹想到这个问题,脸上已经浮现了一抹凄惨的笑意。   一阵风过,枝头轻轻摇曳着落下数片红梅。恹恹低声叹息:“自古红颜易老,没想到即使梅花中,竟然也会是越开得艳的便落得越早?”   白的雪,红的梅花,叠加在一起的时候,梅花显得格外红得惊心。墙外那少年望见天空中突然飘落下来的梅花时,禁不住惊得呆了。他轻轻弯腰,伸出右手食指跟拇指,将那飘落雪地的红梅拈了起来,怜惜地举在眼前。落红跟落泊的美人一样,自然而然会引起人的怜惜之心。   这少年全身衣服俱是雪白,甚至脚下鞋子和头顶束发丝带也是雪白的,包括他腰中悬着的那把剑。整个人给人的印象便是惊人得白,一尘不染的白。这样干干净净的人,此时动荡飘摇的京师里又有几个?   那个少年循着落花飞来的方向看到了墙内怒放的梅花、看到了那栋在寒风里瑟缩的青砖碧瓦的蜿蜒楼、又看到楼上的窗、窗前坐着的看花的人,他心底有了很大的震动。   恹恹苍白的脸上那种绝世独立的凄婉表情,像一万根尖利的刺刺中了他的心。而恹恹乌黑的眉、盈盈流转的目光更像是一把锋利的凿子,瞬间在他的心里镂刻下这柔弱女子的影子。   恹恹根本没注意到墙外那少年的存在,她的目光望着雪中梅花,心思已经飞到了另外一个人身上——她心里的英雄,她所有珍爱的寄托。   那人的名字便是“梁失翼”,也就是紫鹃刚刚念叨过的“梁大人”,是天子御笔亲封的文武双状元。他武功智谋无一不是万里挑一,现任京师九门总捕。皇上曾经说过,京师的平安有一半要扛在梁失翼的肩上。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中的男人,偏偏爱上了重病在身的恹恹。   有时候,人生的爱与痛是无法自主抉择的。就像梁失翼爱上恹恹以及墙外雪地里那雪一般白的少年剑客突然被恹恹的哀婉击中。   风过,那少年掌心里的红花突然便飞了出去,翻滚着落在雪地上。他抬起眼帘,两道眉突然飞了起来,像两把出鞘的剑。他望向小清水巷的尽头,有人正在雪后的老树下喝茶,那个人的两道弯弯的眉也在飞扬着,如两柄飞舞的弯刀。那眉间之刀跟少年的扬眉之剑猝然间碰撞在一起——没有人能形容眼神交错中那一刹那间看不见的交锋。那人黑衣黑帽黑鞋黑袜,黑色的腰带上斜插着两柄黑色的弯刀。他的目光就穿过那茶的热气,紧紧地盯在白衣剑客的脸上。   那棵枝残叶尽的古槐树下,三三两两茶客正谈着今晨这场好雪,可他们谁都觉察不到这个距离他们不过数尺远的黑衣汉子的危险。   “小姐,天晚了,窗前冷,快回书房去吧。”紫鹃关切地走到了恹恹身后。天色的确开始昏黄,而且西北有块巨大的乌云赶了过来,似乎这向晚的京师又在孕育着一场更大的风雪。这一点点晴朗眼看就要给遮没了。   “唉……”恹恹突然叹了口气,“紫鹃,你看那些落了的梅花……”   紫鹃从来不像恹恹那么多愁善感:“梅花落了明年还会再开。小姐,你要是再不离开窗户,受了风寒,梁大人肯定会心疼死的。”快嘴快舌的紫鹃一想到温文尔雅但又果敢坚毅的梁大人那温柔的笑,心里便一阵阵痛。她并非是姿色平庸的女孩子,公平比较,她应该比恹恹更美丽一些。只是梁失翼的眼里只有恹恹,半点也没有紫鹃的影子。   “如果我是恹恹,如果他喜欢我,我情愿也生这样的病——只要他对我像对恹恹那样,哪怕只有一天,哪怕只有一次,我这一生也就……”紫鹃望着梅树的眼神突然恍惚起来。她记得每次梁失翼走进小院,都会自梅树下穿过,然后扬着脸望着楼上的恹恹笑。他经了无数风雨的衣衫已经开始褪色,他的鬓间因为日夜的公务操劳已有星星点点的白,他明亮的眼睛因了风霜的侵袭已经变得疲惫……那时,自己站在恹恹身后望着他,感觉他的笑似乎是对着自己而发的。当她在星星漫天的半夜里醒来,回味着那种温柔的笑,总会辗转反侧无法再次入睡。   如果梁失翼爱上的那个女孩子不是重病的恹恹,或者重病的恹恹不是自己比亲姊妹还亲的姊妹,又或者恹恹没有这场无法痊愈的病,她一定会努力争取,把梁失翼的心抢过来。但是现在紫鹃只有等,在等待里痛苦地煎熬自己。她反而盼着梁失翼早一天把恹恹迎娶过门,那么自己也就彻底断绝了得到梁失翼的希望,死了这条心。   “或许只有心死,我受的这些煎熬才能连根拔除吧?”但紫鹃清楚地知道,痛苦的种子一旦种了下去,便无时无刻不在偷偷地窥探着想要扎根拔节。终此一生,她都不会忘记梁失翼和他温柔的笑。   外面的小院木门轻轻响了一下,两个女孩子几乎是同时扭过头来,穿过帘幕望过去,却不见有人开门进来。“哦,是风……”   一颗汗珠自那黑衣汉子额头淌下来,把他脸上的风尘冲出了一道弯弯曲曲的污痕。腊月天,很少有人会流汗。更何况,他手里捧着的又不是暖炉,只不过是一杯茶而已。   老林头伸手捶了捶有些酸涩的膝盖,每次天气要变,他的膝盖总会这样痛。他转头望望西北的天空,低声自语:“看来,又要变天了……”   白衣剑客的手开始颤抖,他觉得自己已经站立了一万年了。犹如挽着一张拉到全满的强弓,两个人几乎都已无法坚持,但谁也不愿先罢手退却,退却便等于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两个人的决斗已经是一触即发。   老树下茶客走了几个,又添了几个。老林头的生意一向不好不坏。他们只是一群普通人,为了生活奔波终日,难得借了这有雪的天气停下来喘口气,放松一下疲惫的肩膀。没人会想到一场惊心动魄的对决将在身边发生。人的生命往往如此脆弱,厄运总在最不经意的时刻里来临,防不胜防。   窗前的人已经隐没。“再来一场雪,这红梅不知又要飘落多少呢?”那白衣的少年剑客心底里突然飘过这样一个感叹,因为此刻又有一朵艳红的落花正缓缓自他视线里滑过。他决定待那朵落花接触雪地的那一刹那,他出剑。出剑后会发生的变化以及最终结果根本就非他可以掌握,但他别无选择——别无选择就干脆不去选择。   幸好有一个人突然出现了,迈着轻轻松松的步子一下便踏入了对峙着的两人中间。这是一个英气勃勃的女孩子,满头青丝笼罩在一顶淡青色的风帽下面。微微有些黧黑的面庞,眉很重也很利,像最好的画师用最浓的笔墨连缀而成又用最轻巧的雕刻手法修饰过一般。她的眼睛很亮,像京师冬夜里的星星,显得冷静而沉稳。她的身上披了一件墨绿色的披风,遮住里面紧束的利落劲装。她站在白衣少年跟黑衣汉子的中间,却不看他们任何人一眼,只向老林头打了个招呼:“林伯,请给我沏一碗水仙茶。”   老林头看到了这个劲装抖擞、眉如刀削的女孩子,悬着的心突然放下。他马上提高了声音笑着招呼她:“黛绿姑娘请坐,茶马上就来——”   武林中暗器最出名的门派当属蜀中唐门,但唐门老祖宗却在教训门下后辈的时候说:“出去闯荡江湖的时候,凡事要多动动脑子,不要把尾巴都翘到天上去。若论暗器的功夫,你们比京师里那个叫黛绿的女孩子还差得远呢……”   只是,无论人家怎么赞扬传诵、怎么阿谀奉承,黛绿还是那个沉稳果敢的捕快。天子御封的“红颜四大名捕”中,黛绿沉稳、嫣红孤傲、新月坚忍、冶艳娇媚,只是,诸葛先生对她们四个中倾注心血最多、期望也最高的却是黛绿。“做一个好的捕快不但要武功高、智谋广,懂得随机应变,更重要的是要稳!谋定而后动,每次行动之前都要有通盘考虑。捕快不是杀手,有些事情一旦决定便很难再中途停止或者更改。所以,沉稳是成为一个好捕快的条件之一,而且应该排在武功跟智谋之前……”   黛绿在那黑衣汉子对面坐下。因了她的出现,那相持不下的局面骤然瓦解。黑衣汉子低着头,他额上的汗很多,十分狼狈。“茶冷了——没有人喜欢喝冷茶。”黛绿淡淡地说,那个黑衣汉子的头更低,恨不得把头钻到那个小小的茶杯里去。   “水仙来喽——”老林头喊了声,手里托着一个茶盘走了过来,满脸都是开心的笑。黛绿是他茶铺的常客,黛绿不喜欢龙井、雨前,也不爱观音、毛尖,单单喜欢上了这种味道极轻极淡的水仙茶。   “这种茶能让我想起很多往事……”她跟诸葛先生这么说过。“往事?”诸葛先生知道黛绿的心。这一句“往事”里包含着太多太多伤痛的回忆,是自杀的雷损?是绝笔的秀秀?京师里值得回忆的太多,但往往记得最真切、最不能忘怀的只有伤痛,一想到便会心碎的伤痛。   “谢谢林伯!”黛绿提起翠绿色的茶壶,轻轻向一个同样翠绿色的茶杯里斟了一碗茶。立刻有一种淡淡的清香扑进她的鼻,像初冬窗前的第一缕水仙花香,淡却纯粹。   “这是今冬京师里最好的水仙茶。你为什么不把那杯冷茶倒掉,重新尝尝这一种?”黛绿仍旧不去看那黑衣汉子,径自端起杯子啜饮了一小口。   黛绿面前的桌子突然开始轻轻地颤抖。那是因为黑衣汉子的全身都在抖动。现在,他的手已握在腰间的弯刀上,只是用力地握着,却不敢拔刀。他脸上的汗已经流干,干瘦而颀长的身躯弯得像一只煮熟了的大虾。   黛绿并未去看这个黑衣汉子,自始至终都没有。她只是在看着自己右腕上缠着的一方手帕,蓝色的底衬,用大红色的丝线绣着两只孤傲的飞鹰。鹰翼飞扬,绣法传神。她看着这两只飞扬的鹰,心底里想起的是当年秀秀跟雷损的一段悲凄的恋情。“她和他,在天上过得好吗?”关于爱情,黛绿从未尝试过。也许,她还没有遇见今生里要等的那个人吧……   黛绿叹了口气,仰面把那杯茶喝干,低声赞道:“好茶!”她转头去看那小清水巷深处立着的白衣少年,但那里只有苍白的雪地跟雪地上猩红的落花,显露出一派触目惊心的凄凉。“他已经走了?”黛绿话音里有些许的遗憾。待她再回转头来时,面前的黑衣汉子也已消失了,只余下那杯已经冰冷的茶。   老林头走了过来,端起那杯冷茶泼掉,顺手将杯子扔进了垃圾堆里。“林伯,你这是做什么?”黛绿奇怪地问,淡然的脸上也有了一丝笑容。   老林头摊开手无声地笑笑。黛绿知道他做人的原则,对看不惯的人一向是嗤之以鼻,他虽是开茶铺的老实人,但也有做人的一份清高孤傲。这也是黛绿敬重他的原因之一。 “黛绿姑娘,你这是要出城去么?”老林头关心地问,他向天上一指:“天气不好,你——”   黛绿一笑,又斟了一杯茶,放在鼻翼下轻轻嗅了嗅,深深吸了口气,徐徐喝完,然后缓缓地说:“林伯,谢谢你的关心。我还有公务。这么好的茶,改天我要带些回去给先生尝尝,他对你这里的水仙茶也很感兴趣呢……”老林头乐得连眼睛都眯缝起来:“好……好!我选最……最好的。”   黛绿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离开了老林头的茶铺。转身前,她又向小清水巷里青砖碧瓦的蜿蜒楼望了一望。只是,那座京师里普普通通毫不出众的小楼并没有引起她太多注意,但雪后的红梅着实令她的眼睛刺痛了一下,“自己有多久没有停下脚步看看花、赏赏雪了?”她觉得自己开始有了一种淡淡的疲惫,只是,她现在还不能停下来——   名声狼藉的“塞北一窝蜂”竟然一路作案逼近了京师,这岂不是公然向皇上的威仪和律法挑战?所以,皇上发出谕令:“着令黛绿火速出京追击逃窜的‘塞北一窝蜂’,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拒捕者格杀勿论!” 二 以雷霆之势扑击   三日之后,月上中天,黛绿已经来到距京师八十五里的陈家疃。她没有骑马,因为骑马会遗漏许多有价值的追踪线索。匪徒一共有八个人,而且携带了大量掳掠来的金银财宝,跑不快。   黛绿越过一道结满冰的窄窄水沟,自地上拾起了一支金钗。她冷笑一声,把金钗举到眼前时发现钗尾上有一个极细小的“成”字。她判断这支金钗必定是匪徒自京师城南大富户成百万家抢到的,现在慌不择路,竟然在跨过水沟时掉在地上。她知道现在自己已经很接近匪徒了。   在一处民居的门口台阶前她发现了另外一处秘密的记号,露出了一个会心的笑容。那个记号的形状是一把长刀跟一把短刀十字交叉着画在青石板上,然后,用一个方框框住。   这个暗号是沧州府大铁牢里的同行捕快留下的,他们必定是发现了“塞北一窝蜂”的踪迹之后,自动开始加入了追踪。黛绿知道这两把刀代表的是两个身手不凡的六扇门好手——“夜雨流星斩马刀”刘动和“穿云燕子雁翎刀”杨昆,以前曾经在沧州府大铁牢一案打过交道。黛绿马上开始担心,毕竟以刘动跟杨昆的身手还不是“塞北一窝蜂”的对手。   现在,黛绿已经追击到了大方塘,匪徒逃跑的痕迹跟刘动、杨昆留下的暗号突然消失了。黛绿向四面望了望,遍地芦苇在冷风里瑟缩着,只有呼啸的寒风从顶上肆虐而过。侧面大约二十几丈距离有个用芦苇搭成的草屋,静静地在北风里矗立着。   黛绿越过一道窄窄的水沟,踏进了小屋。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芦苇叶子,散发出满屋子枯叶甜香。小屋里并没有任何人的影子。黛绿皱了皱眉,鼻子里突然闻见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极淡极细微。   “啊!”黛绿下意识地一个前扑,隐到屋角的暗影里。也就在她的身体翻动的一刹那,“嗖嗖嗖”三支闪着蓝光的箭准确无比地钉在她刚才身体所处的门框位置,一在咽喉,一在心口,一在丹田。   黛绿双手一分,四道暗器顺着箭来的方向穿过屋顶飞出,伏在小屋顶上放毒箭的匪徒闷哼了一声,翻身滚落沟中,扑通一声溅起大片水花。   蓦地四面里有杂乱的脚步声和水声,几个人低声呼喝着向小屋奔过来。黛绿俯下身子,翻开铺着的芦苇叶子,骤然发现底下已经给鲜血染红,是刘动和杨昆的血。他们仰面躺着,满脸血污,身上伤痕纵横,体无完肤。刘动的眼睛仍然大张着,似乎在敌人夺去他的生命时,仍是不敢相信的。   黛绿对着两个人的尸体轻轻说:“你们在这里稍等,我马上出去用他们的命来祭奠你们。”她一个翻滚,冲到小屋的门口,双手连挥,将斜前方一个灰衣服、握长枪的大汉打倒。刹那间,她已经看明白了外面形势。剩余的敌人还有三个,见同伴被杀,立刻步法乱了,向后退了几步。趁着敌人一慌,黛绿身体倒飞,从小屋的窗户里纵了出去。   外面三个匪徒只以为黛绿要从门口冲出来,把注意力全部放在门口,没料到黛绿自窗口现身,袖子里、肩上暗器齐飞。手里握着三棱链子枪的匪徒喉咙上中了一枚轻飘飘的燕子镖,手握双刀的矮胖匪徒心口给一柄五角短锥穿了个透明的窟窿。第三个匪徒其实早就萌生了退意,所以,在黛绿出手杀这两人的空当里,他扭身疾退,并且在退却的过程中还趁乱出手,向黛绿掷出了自己腰间的方天短戟。短戟带起风声呼啸而去。他突然在戟的呼啸之外听到了另外一种奇怪的声音,然后他的颈后一寒,破开了一个拳头大的洞,扑通一声栽倒在一条结着薄冰的水沟里。汩汩的鲜血将水沟霎时染红。   黛绿稍微松了口气,游目四顾,芦花荡里只见风吹动苇叶不住地乱摆,再没有人出来。她悲愤的心情稍微平和了一些,轻轻跃下地来,把刘动跟杨昆的尸体自芦苇叶子下拖了出来。看来,只能明天再找人来装殓送回沧州府了,想想当日在沧州大铁牢一案跟这两个正直的汉子一同血里来火里去,在那么危险的境地里都能全身而退,却在这京师西北乱苇荡里送了命。黛绿不由自责:“若我早一点追上来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她想到刘动尚未过门的妻子跟杨昆白发苍苍的七旬老母,心里越发悲痛。   苇叶底下突然露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绣花鞋来,黛绿一惊,用力踢开下面厚厚的叶子,原来,苇叶底下还有一个瘦弱的女子倒伏着,她的脸向下,看不清模样,但衣衫凌乱,身下同样是淋漓的血,她的腰肢十分纤细,几乎不盈一握。“咦?这女子是什么人?”黛绿伸手拉住她的肩头,将她翻转过来,看到一张美丽清秀但苍白无比的脸,只是早就没有了呼吸。   “或许,是个偶然路过被殃及的寻常女子吧?”黛绿拉着她的脚,把她拖到刘动身边,还来不及放开双手,这本已经没了呼吸的女孩子突然动了起来。她灵巧地扭腰,已翻在黛绿肩头,运指如风,一路点了黛绿肩头后颈腰椎九处大穴,把黛绿制住。   黛绿已经无法再动,也不能发出致命的暗器,这个细腰的女孩子才长嘘了一口气,缓缓落在地上,额前的冷汗落了下来。她“啪啪啪”地击掌三次,四面水花翻溅,有两个黑衣服的汉子浑身湿漉漉地跳了出来:“九妹,你果然好手段!”   “唉,黛绿是红颜四大名捕里排在第一位的高手,刚才我冒死一击,你们俩可知道有多危险么?”细腰的女孩子手扶着小屋的墙壁摇摇欲倒,她的腰肢已经纤细到似乎无法支撑上半身的重量,但黛绿却明明白白地知道在她纤腰后面隐藏的巨大杀伤力。   “你是细腰蜂?他们两个也是你杀的?”纤腰的女孩子把染了血的衣衫脱下,露出里面紧身的黑色劲装,她的腰间用金色的丝线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细长蜜蜂,咯咯笑道:“黛绿姐姐果然一猜就准!黛绿姐姐的暗器功夫天下无双,小妹也只能出此下策,否则,连那名动京师的狄损都伤在你的‘红颜刀’下,我们几只小小的蜜蜂又怎么是你的对手?”   其中一个黑衣服的汉子说:“九妹,别跟他啰唆了,咱们赶紧一刀宰了她继续上路吧!老大该在前面等急了。”另外一个脸色发黄的汉子看着黛绿冷傲的面容,邪笑着说:“是呀,老大在等着我们。不过就这么杀了她,太可惜了吧?”他的笑容还没有完全展现,“啪”的一声,脸上已经挨了细腰蜂重重一巴掌:“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敢动这种心思?”   挨打的汉子讪讪地不敢再开口。他的同伴问:“九妹,现在依你看怎么办?”细腰蜂眼珠转了转:“红颜四大名捕是皇上手下爱将、诸葛先生座前主力。咱们带她走,万一再有追兵到来,她可是最好的挡箭牌。”她转向黛绿笑道:“姐姐的大名小妹久仰了,现在还请姐姐受累陪我们西行,离了危险境地自然就会放姐姐回来。”黛绿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偷偷运气三转,但觉得给敌人点中的穴道又酸又麻,无法提气。细腰蜂笑了笑:“小妹的独门点穴手法过三天三夜自解,绝对不会对姐姐的身体有任何损伤。姐姐不必太过担心了。”   他们三个带黛绿离开了小屋。向西行了不足百步,芦苇荡里突然起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风声。细腰蜂一惊,已闪在黛绿身后。两个黑衣汉子刚拔出腰间的砍刀,脸上已经着了对方雷霆一击,面目粉碎而倒——那个来的人,黑衣黑面,目如流星,赤手空拳,一招连杀两人,山神般挺立在当道,刚才那种巨大的风声就是他全力出拳所带出的。   细腰蜂颤抖地问:“你是谁?”这个健壮似天神的汉子伸出手,他的手上赫然只有一根手指——拇指,其余的手指都已经齐根断去。   细腰蜂的腰已经颤抖得无法再挺直:“你、你不要过来,你再往前走,我就杀了她!”那汉子黝黑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是大踏步逼近过来,如此雷霆扑击般的气势,让细腰蜂怀疑面前就是有刀山火海他也绝对不会停下来。她肝胆俱裂,哧地自袖子里抽出一把雪亮短刀,向黛绿后颈插下。她料定今天不能全身而退,索性杀了名动天下的黛绿黛削眉。   黛绿给细腰蜂短刀上散发出来的逼人寒意刺激得寒毛倒竖,心里蓦地一阵悲凉:“想不到一时大意竟然落到如此绝境!”她当差办案素以仁慈之心待人,非万不得已不重手伤人,现在正是由于自己一时的心慈手软,才中了细腰蜂的圈套。   “哧——”一道暗影骤现,在细腰蜂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的当口射中了她握刀的右腕麻穴。那把匕首当啷落地。细腰蜂来不及发出半声尖叫,急速后退。她以为出手的是面前那独指大汉,按照她的推断,凡是身材庞大的人轻功大多不太好,逃跑是她此时最好的选择。她退得极快,身法也极为飘忽,瞬间已经躲入茫茫的芦苇荡中,再有几个跳跃便可以全身而退,但就在此时,一柄带着寒意的三寸长飞剑自天而降呼啸着刺入了她的心口。   细腰蜂飞退的身形突然顿住。她的细腰开始委顿下去,像是一只中箭的兔子一般,不甘心地摇摇晃晃倒了下去。直到临死,她也不知道那把像长了眼睛般的飞剑来自何方。   黛绿向这铁塔样的汉子身后望去,就看见一顶八个人抬的官轿正静静地停在大道上。轿旁一人,身材高瘦如竹竿,面目黝黑平凡,但腰间环挂着十几把寒光闪闪的短剑,右手正轻轻扣在腰间的剑柄上,就是他发出了追命一剑,杀了逃跑的细腰蜂。   高瘦汉子的左手里斜挑着一盏灯笼,凑近轿前,态度有说不出的恭谨。轿帘高挑,有个青色头帕的中年男人正在灯下看书——那人白衣、素袍,剑眉虎目,面如满月,蜂腰阔背,神情有说不出的风流倜傥。这人突然抬起头,向黛绿微微一笑,骤然出指,凌空斜点,已经解了黛绿被封的穴道。黛绿看见这个人,再想到诸葛先生临行前叮嘱的话,脸上突然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向轿中人遥遥一礼:“想不到今晚竟然能遇见梁大人,黛绿在这里多谢梁大人的救命之恩了。”   这人的神采笑容如同雪山上毫无遮拦的阳光:“黛姑娘受惊了。” 这个人就是武状元出身、九门总捕梁失翼梁大人。他身边的两个护卫,就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的一只指头的梁初一,十五把飞剑的梁十五。   黛绿记得这两个人在跟从梁失翼前也曾是江湖上弹指风雷的大人物,所以在言辞间分外客气:“谢谢初一跟十五两位先生的援手之恩。” 轿边的两人漠然点了点头。即使是面对黛绿,他们似乎也根本未放在心上。   “塞北一窝蜂”九去其八,剩余的匪首“蜂后”肯定也会东躲西藏,不再轻易露面,所以,她要先回京师,然后通知沧州府把遇难的两位捕快收殓。   “梁大人,您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黛绿忍不住问。梁失翼的眉头皱了皱,只说了三个字:“温求欢。”他的面色因了这三个字而突然阴霾,似乎那是极为不祥的一个名字。   黛绿记得瓦子巷卓颜楼一战,梁失翼力敌温门四大高手,唯一一个得以逃遁并深深隐匿的就是“毒蝶”温求欢。“据城郊暗线报告,说温求欢在京师以西百里的动笔山出现过,所以我才急速出城追捕他——”说到这里,梁失翼突然叹了一声,神色间颇有遗憾,当然是因为没能顺利找到温求欢的缘故。   黛绿想到雷挽坐车西行,渐渐陷入沉思:“雷挽出现,必有五道雷锋同在;梁大人说的那个温求欢也现出踪迹,会不会是毒穴温门跟江南霹雳堂要有什么大的动作?”霹雳堂跟毒穴温门都属于权相蔡京那一派系的中坚力量。他们的出现对于红颜四大名捕这一方来说绝对不是个好消息。   不知不觉,天色已近黎明。走在前面的梁初一突然向后面打了个手势,向前面掠了出去。他的身材虽魁梧高大,但身法却并不蠢笨。瘦高的梁十五挥手令抬轿的八个轿夫止步,他的手已经按在腰间的短剑上,两只狭长的眼睛凌厉地向四面扫视。前面的梁初一猛然伏在地上,侧耳倾听。   梁失翼目视梁十五:“前面有情况,你也去看一下。”梁十五肩头微动,已然急速掠出,显然他的轻功身法要比梁初一高明得多。   前面约十丈远处是一座无名小桥,长丈余。桥下的水已然结冰,反射出白花花的耀眼的光。转眼间,梁十五又飞退回来,在梁失翼轿前回禀:“一弟发现了不寻常的踪迹,怀疑跟江南霹雳堂的人有关。”   梁失翼的脸突然红了一红,又白了一白,然后又青了一青,暗了一暗……他手里本来握了一卷薄薄的诗册,现在无意识地卷来卷去,似乎颇有些疑虑。梁十五再次躬身:“请大人定夺!”他的双手始终扣在腰间的剑上,如临大敌。梁失翼咬牙,缓缓说:“霹雳堂是权相蔡京的人。吩咐一弟,全力戒备,若对方有什么异动,格杀勿论。”   此刻,梁初一已经重新站了起来,向大轿这边做了个手势。马上,轿夫转动脚步,缓缓前进。梁十五向轿边靠了靠,瘦长黝黑的脸上肌肉不住地抖动。也难怪他谨慎若此——霹雳堂的火器天下无双,如果中了他们的伏击肯定会被炸成齑粉。   “黛绿姑娘——”梁失翼在轿里叫了一声,向黛绿转过脸来。“梁大人!”黛绿回应着,她也在警惕地向四面观望。她是捕快,无论什么人在京师城外闹事都属于她的职责范围。   “我求你一件事!”梁失翼的声音又恢复了沉静。他说话时的温柔语气跟音调听在黛绿耳朵里格外舒服。“如果等一会儿有敌人进攻,你不要出手,就站在我的大轿旁边……”梁失翼对黛绿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现出淡淡的微笑。“为什么?”黛绿不明白梁失翼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梁失翼又是微微一笑,“我答应过诸葛先生要好好地照顾你。”这句话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黛绿必定会觉得是受了莫大的侮辱。但梁失翼微笑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微笑是真诚而关切的。他的神情像是把自己当做了他的一个好妹妹、一个好朋友来对待,那一刻,黛绿心里只有温暖和感动。她是名捕,但首先她是一个女孩子。从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梁失翼是第一个。所以,单单为了今天梁失翼向她说的这句话,她便在心里深刻了他的影子跟微笑。“好!”黛绿只回答了这一个字,她背过脸去,感觉眼眶里有些温热的液体在滚动。   梁初一上了桥。这座无名小桥是附近乡绅们集资修建的。桥面宽有五尺余,全是巨大的青石板铺成,给来往的车辆行人磨得光滑平顺。薄霜给石板道镀了一层淡淡的银白,泛着冷冷的寒意。他的双手松松地垂在身体两侧。他的全部杀招都在右手那一根拇指上,“拇指一动,天雷轰顶”是昔年江湖人送给他的绰号。   大轿已经到了桥头,桥下水沟里的薄冰正闪耀着冷冰冰的光。不知怎的,黛绿突然深深地叹了口气,她手里握着一样小小的东西,就是那样东西刚刚突然出现,飞撞在细腰蜂腕上,于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她的性命。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把那个东西拿给梁失翼看。因为这样东西太奇怪了,那是一柄用巨大的鱼骨雕成的寸许飞刀。它就藏在黛绿的袖子里。黛绿用手指仔细抚摸着飞刀上细碎的刻痕,感觉与其说它是暗器,倒不如说是一个有风雅也有时间的闲人雕琢出来自我欣赏的艺术品。   黛绿霍然转头,因为她感觉有人在暗夜里盯着她看。那种目光既非敌意,也非善意,给她唯一的感觉就是冷漠。右边是纵横交错的田垄,再远处是一排冬夜里瑟缩孤单的白杨树。那种奇怪的感觉突然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了?”梁失翼眉尖一挑,望着黛绿。黛绿轻轻摇头,拢了拢鬓边的散发,低声问道:“梁大人,难道要对我们不利的是霹雳堂雷家?”   梁失翼的微笑缓缓隐没:“雷家的人跟一弟和十五弟昔年有过节,或许他们是为那陈年老账而来。”女孩子的第六感是最强烈而准确的,她明显感到梁失翼的微笑背后藏着什么不可说的故事。   “嘿!”前面缓缓前进的梁初一突然暴叫了一声,双臂陡然高举,发出了他的“天神指”。他攻击的是小桥那边一片枯黄的草地。枯黄的冬草下面已经露出了斑驳的草根和黄褐色的泥土。梁初一的“天神指”呼啸着击下,顿时将地面上的草根和泥土全部粉碎激扬,像下了一场碎草的雨。但碎草缓缓落下之后,桥上桥下了无动静。   梁初一双手重新垂下,他僵硬地站了一会儿,确定真的没有敌人出现,才缓缓地转过头来,长出了口气:“还好、还——”他第二声“还好”尚在喉咙里没有发出,梁十五已经飞跃而起,尖叫着发出了他的飞剑。剑如雨,但骤然出现的敌人张手发出了雷鸣,那是江南霹雳堂雷家的“掌心雷”。   梁十五的十五把剑刹那间全部发出,但也都同时在这骤现的矮小汉子双掌掌心里化为银色的粉末。这人身高绝对不超过五尺,瘦小枯干,身着一件黄褐色的貂裘。貂裘太大而他的人太瘦小,只露出两只寒星一般的眼睛,迸射着灿烂的火花。   他本来就是隐身在枯黄的草地上,但却在瞬间躲过了梁初一的“天神指”,也骗过了梁初一的眼睛,待梁初一稍微松懈后突然出现。发现他的是落在轿后的梁十五,后发而先至,追击着飞斩瘦小汉子。   同一时间,梁初一也飞掠过大轿顶,“天神指”再度发出,向一个绿色衣衫的瘦削汉子重击。那个人在同伴掌心雷发出时才自田垄里掠出来,向大轿袭击,却料不到梁初一反应奇快。他只得双掌合于胸前,硬生生接了梁初一一指,发出一声裂帛般的巨响。   大轿里的梁失翼眉峰挑起,眉心纠结如川。他的眼神却似在苦苦思索着什么。黛绿自雷声响起时便已经明了前来袭击的是霹雳堂的“五道雷锋”。身着貂裘的瘦小汉子是体质最羸弱但脾气却最暴躁的雷暴,绿衣人则是霹雳堂最自负风流的雷自斟。黛绿也在等待,毕竟还有三人没有出现。她迅速估计现场形势,敌人尚且有三个没有出现,而己方只余下梁失翼跟自己。以四敌五,只能先发制人而不可坐以待毙,所以她已经变换了四个手势,只待发现雷暴与雷自斟的破绽便出手伤敌。   “嗯、喀、喀!”梁失翼用轻咳及时阻止了黛绿的动作。“梁大人!”黛绿急切地叫了一声。现在京师里没有了诸葛先生的坐镇,站在正义一方的九门总捕梁失翼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梁失翼缓缓摇了摇头,面容冷静如无波春水。他的眼角眉梢突然出现了一种难解的抑郁。黛绿只能忍住,不去问也不出手战斗。她记得无论敌人有多猖狂、形势有多危急,诸葛先生从来就没有动容过。此刻,梁失翼的神色跟诸葛先生倒也有几分相似。   飞剑尽,雷声止。天神指落,雷自斟迎击的姿势也一动不动地坚持着。   “呵呵、喀喀、哈哈……”瘦小的雷暴突然笑了起来。他折了梁十五的全部飞剑之后,已经跟梁十五相对而立。他完全有理由相信自己还有好几百种雷门绝技可以杀得了空手无剑的梁十五,但他隐约间看到对方伸出右手中指在自己额前一晃,瞬间又缩了回去。然后他感觉有一种滑滑腻腻的液体从额前滑了下来,遮住了自己的眼帘。雷暴笑着、咳着、额上流着血缓缓倒了下去。   “轰!”一声巨响,雷自斟的身体突然炸裂开来,红的血、白的肢体,甚至有一部分不知道属于何种器官的残渣溅在梁失翼的大轿上以及抬轿的八个汉子的衣襟上。   “一弟!”梁失翼在叫。杀了“五道雷锋”里的两人,他的神情倒也并未显得轻松多少。梁初一刚刚用暴烈的“天神指”把雷自斟没来得及发出的火器迫回反炸自身,这一击他胜在气势跟速度,胜得无比凶险。   蓦地,薄冰的桥下卷出一道银色的影子。那虽然只是一个人,但却比三个人、五个人的攻击力更狂暴。他凌厉地同时向激战方停的梁初一、梁十五、黛绿和抬轿的八个汉子发出了攻击。   漫天遍地都是爆炸声。这个遍身银色的汉子发出的攻击只有一种,那就是——炸。黛绿在“炸”发作的时候,开始叹息:“如果百晓生当年见识过‘炸’的话,必定不至于要把它排斥在《兵器谱》之外了。”   爆炸声有的轻微如踩爆一只蚂蚁的“剥”;有的轰然剧烈如点燃了飞天礼花的“嗵”;有的尖利刺耳如“毕”;有的细碎悠长如“咝咝喀喀空空咣咣”……但更多的是叫不出名字的以前也从未听过的声音。   所有的声音其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危险。只是所有的爆炸声音都不是针对梁失翼的,攻击梁失翼的是另外一个一只眼睛的蓝衣公子,而他攻击用的武器便是一道凄厉的眼神。   梁失翼在漫天爆响里惊愕抬眼,正与那一道凄厉的眼神相对。那个人脸色白皙、眉清目秀,蓝衫飘飘。长得非但不难看,还应该属于翩翩佳公子之流的人物。只是,他的左眼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重重的褐色伤疤,像是在一件崭新的衣服上突然出现了一块醒目的补丁。这伤疤给人的感觉只能是辛酸、心酸。他的另外一只眼睛当下正以一种凄厉的眼神盯着梁失翼。   他是雷弃,当年霹雳堂门下弟子里最风度翩翩、风流倜傥的雷弃。黛绿当然认得他,但现在在剧烈的“炸”攻击下,她只能飞跃着后退闪避。   “炸”给她留下了最深刻难忘的印象,随之她也记下了那个发出“炸”的银衣汉子雷自酌。雷自酌的暗器若想同时击杀在场的梁初一、梁十五跟黛绿和轿夫并不容易,但他出手的目的只是要阻止和牵制这几人,所以发出“炸”的力道也极为巧妙,令所有的人都无法分心去救助梁失翼。   “幸好,”黛绿在躲闪的空当里想,“只要没有‘五道雷锋’里最凌厉的雷挽出手,梁失翼必定无碍。但雷挽跟‘天机’何在?”   她的想法当然没有错。梁失翼不但以凛然之目光迎接了雷弃那凄厉眼神的攻击,而且急速掠过梁初一身前,将他带离了“炸”攻击的危险境地。   梁初一此刻双臂乃至腰肢脖颈都僵直得无法动弹,若非梁失翼及时援助,他几乎就要丧命在“炸”下。“原来你早就受了伤?”梁失翼面色虽沉静,但语调里已经显得有几分急迫。他“哧哧”两声把梁初一的衣领扯破,露出前胸一大片壮硕的肌肉。黛绿离得远,但也能清晰看见梁初一的锁骨附近两道深深的创口几乎能看得见森森的白骨。 三 三年香   梁初一眉心深深地皱起,显出痛苦的神情。“你、你在何处、何时受的伤?”梁失翼一边出右掌抵在梁初一的背心,为他运功疗伤,一边低沉地问道。   “我……”梁初一牙齿喀喀地咬得乱响,无力回答。“算了!”梁失翼神色恢复平静 ,“你先不要乱说话,有什么事情回去再讲。”他脸上红晕现了两现,把“镜镜神功”提升到最高功力。梁初一的头顶有一股淡淡的热气蒸腾上来。梁失翼松了手,低低地喘了口气:“好了,你自己小心。”   梁初一合上衣襟,望着梁失翼的脸:“大人,您、您又救了我一命……”他的目光里满是感激跟崇敬。梁失翼摇头,目光依旧沉静:“不要这么说,我们兄弟之间谁也不欠谁的。一朝是兄弟,终身是兄弟……”他方才自大轿里飞掠救人,虽急迫间却丝毫不露慌张之色,依旧是气定神闲。   “对!我的确是不欠您的!”梁初一脸色已经涨得通红,“我梁初一的命就是您的。不管何时何地,只要您一声令下,水里火里我——”梁失翼一个手势轻轻阻止:“一弟,你跟我还有十五弟肝胆相照,这些客气的话还说它干什么?”他转身面向两个雷门高手,负手前行。这时东天已经现出朝霞,映得他的脸跟衣衫一片辉煌的金色。梁十五握住梁初一的手,一言不发,但他们两个人望着梁失翼的背影的神色却是同样的感激与崇敬。   当“炸”的攻击结束之后,银色衣衫的雷自酌也立在了雷弃身边。他是个面目平凡的年轻人,但他有一对银色的眉毛。所以,任何时候看上去,他的眉毛都在闪闪发亮,像两道时刻都在准备炸亮的闪电。只是,现在这两道闪电突然显得十分无奈。   “我做到了,我已经做到了。”他这两句没头没脑的话是向着自己的兄弟雷弃说的。“你的确已经做到了。”雷弃独眼中的凄厉渐渐暗淡下去:“你已经对得起挽姐……”   “那么你呢?你是否也已经实现了自己的诺言?”雷弃脸上突然出现了灿烂的微笑:“三哥,我也做到了,大哥跟二哥并没有白白失去了自己的性命。”“五道雷锋”只有四个人露面,并且有两个已经当场丧命,但现在雷自酌跟雷弃脸上的神色却显得非常轻松,似乎完成了平生心愿一般。   “我举手间就能取你们两个的性命,但我不愿这么做。你们走吧!”梁失翼似乎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忧伤里,语调也有些黯然。   “呵呵呵!”雷自酌、雷弃同时笑起来,谁都听得出他们笑声里的嘲弄。   “你们走吧!趁我还没改变主意。”梁失翼的语气加重,“不过,我希望我们兄弟跟你们雷家的一切恩怨从现在起一笔勾销!”   雷弃止住了笑,看着梁失翼的脸。他独眼中的凄厉之色全然消失,似乎方才那猛然一眼是一支带毒的箭,箭射出,他的满心的愤怒与仇恨已经消散。雷弃缓缓地说:“我雷弃一生自以为聪明绝顶,能为霹雳堂雷家的振兴做一番事业,但可惜我却错爱了一个不该爱的女孩子,致使一切大好前途毁于一旦,同时也辜负了雷家长老的厚望。所以我才自残左目,以惩罚自己不懂识人的罪过。”他左眼上那块伤疤剧烈地抖动着,牵扯得满脸的肌肉都跟着乱颤。   黛绿恍然想道:“原来,他的眼睛是自己弄瞎的么?”看他自负风流,自然对容颜分外珍惜呵护,要想自残一目该需要何等的勇气?只是现在大敌当前,黛绿却不明白雷弃为何要絮絮叨叨地说这些陈年旧事?   雷弃回头望了望雷自酌:“三哥,当年我自残一目时,你也在场对不对?”雷自酌点点头:“老四,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好久,还提它干什么?我们的事情已经办完,现在岂不是可以走了?”   梁失翼冷冷地哼了一声:“走?你们还以为能到权相那里去报信么?”他这句话分明是在向黛绿暗示,霹雳堂跟权相蔡京早已同流合污,不能轻易放走雷家的人。黛绿心里有许多疑惑一起涌了上来——“雷家的火器天下无双,但雷弃为什么要用这么一道凄厉的眼神来攻击梁失翼?其实,他完全可以有无数个更完美的机会伏击梁失翼!”   “‘五道雷锋’的杀招真的是针对梁初一跟梁十五的陈年旧账而来么?他们的伏击跟权相蔡京又有什么关系?”   与这些繁杂的疑团相比,黛绿更想看清楚梁失翼的沉稳后面隐藏着的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她感觉得到那些秘密像一方波澜不惊的寒潭。   雷弃摇头:“三哥,我的一生都毁在这一段无望的苦情上面。我已经不愿意再受它拖累,今天该是个了断的时候了。”他面向众人,蓦然伸出右手成爪,闪电般地插在自己仅余的右眼上,“噗”的一声闷响,竟然硬生生把自己的右眼眼珠抓了下来,立刻血流满面。   这一下变故大出众人意料,都惊得呆住了,只有雷自酌望着自己的兄弟:“老四,你这又何苦?就算不为自己着想,难道你就不为咱们日见式微的霹雳堂的将来想一想么?”   雷弃仍然坚强地挺立着,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但脸依然向着梁失翼站立的方向:“我这颗眼珠为是昔年那个女孩子,不该爱不能爱不值得爱的一个人。梁大人,你懂我的意思么?呵呵哈哈……”他仰面大笑起来,血污点点滴滴落在他身上崭新的蓝衫上。“哼!”梁失翼倒退了一步,冷冷地盯住雷弃的脸,并不回答。   “梁大人,或许你在奇怪,为什么我们四个放着奇巧闻名天下的火器不用?如果一下子炸死了你就太便宜你了。我送你这道凄厉的眼神,要你一生都记得你做过的事、负过的人!哈哈哈哈,我已经做到了,所以,这只眼睛对我来说已经再无用处,倒不如送给梁大人做个纪念……”他狂笑着向前走了两步,把血淋淋的眼珠高高举起,向梁失翼递过来。心痛加上伤痛,他渐渐地已经开始语无伦次,身体也跌跌撞撞,雷自酌急忙抢过去扶住他的胳膊。雷弃偏着头倾听着,似乎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露出了甜蜜而喜悦的表情:“三哥,你听,是她在唱歌……”   黛绿仔细听了听,除了黎明时淡淡的风声,其他什么都听不到。梁失翼负着双手,又向后退了几步,“你带他走吧!往南九里有一个落凤山庄,那里的主人是个医术高手。你只要提我的名字,他一定会治好你兄弟的伤。”   雷自酌想了想问:“梁大人,我想请问你一个问题,是隐忍报仇十年磨剑容易,还是拒绝敌人的怜悯从容赴死容易呢?”他的神色开始变得庄重。梁失翼轻咳了一声:“当然是从容赴死更容易一些。”“那我还是选择比较容易的一件事来做吧!”雷自酌话里的意思当然是不愿接受梁失翼的好意。这当儿,雷弃突然轻轻地哼唱起来。黛绿隔得有些远,隐约听到他唱的是李太白的句子:“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黛绿跟梁失翼诸人都不明白雷弃歌里的意思,只有雷自酌依稀记得当年年轻时节,雷弃爱上的那个女子在霹雳堂的后花园里荡秋千,嘴里哼唱的就是这几句。而雷弃便是因了这首婉转的曲子而爱上了她——那个时候,天很蓝、草很绿、花很香、风很清,而雷弃跟那个女孩子都正年轻……   “三哥,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咱们一起约她出去踏青,我偷偷地第一次握她的手的事?”   “记得!记得!”雷自酌重重地点头,感觉鼻子跟眼睛里都酸酸的。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尝到过哭的滋味,但现在如果不是当着这么多敌人的面,他真恨不得能扑倒在冰冷的土地上大哭一场。   “你还记不记得,回来之后我在书房里挂满了写着那两句诗的条幅?”“记得——万花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雷自酌当然记得当日欣喜若狂的雷弃甜蜜的表情。谁都有过知慕少艾的轻狂时候,所以,他绝对能理解雷弃的心情。   “万花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雷弃长啸狂歌,纵身跃起,他眼睛里的血已经流干。他这一跃姿态曼妙,依稀是当日跟那个他爱上的女孩子一起在江南水湄习武放歌时的绝美感觉。他歌着舞着啸着,猛然将自己的身体在空中炸裂,碎成千万片。直到他身体所有的碎片散落于地,他狂歌着的声音犹在空气里激荡。   黛绿曾经经历过无数次诡异血腥的场面,但却没有一次及得上今日的古怪。她呆立着一时醒悟不过来,直到看见了雷自酌古怪的眼神和他最后说的话:“梁大人,我该向你传达霹雳堂五大长老的话:‘即使你负了天下所有的女子,你也不该负了她!’只要世间还有你梁失翼爱的人、爱上你梁失翼的人以及跟你梁失翼有亲情的人,我们的仇怨便会一直延续下去……”他说到后来,语调便越是低沉诡异,最后几乎低不可闻。   雷自酌将双掌合在胸前,指尖遥向着梁失翼的脸,嘴里急促地念了五六句叽里咕噜的咒语。黛绿久在江湖上行走,隐约分辨得出那是一种南疆的土语。梁十五已经变色:“蛊咒!”他一边怒喝一边狂猛进击。黛绿以前曾经听诸葛先生谈及,那是绝妙武功中最诡异莫测的一种。她向梁失翼身边靠了一步,双手张紧,只待雷自酌有什么异动便出手相救梁失翼。   “哈哈哈哈!”雷自酌仰面爆发出一阵狂浪的怪笑。他的符咒已经念完,陡然间全身一声炸响,四肢寸寸爆裂,鲜血如同盛开的杜鹃花般喷发开来。他的笑声未歇,又是一声响,整个身体像一朵盛开的血花,碎裂升空,然后雨一般落下,将那座无名小桥的青石板染得一片血红。   “啊!”黛绿倒吸一口凉气。雷家四人自杀般的袭击行径已告结束,留给她的是一个巨大疑团,牢牢地堵在她的心口上,几乎令她透不过气来。   梁十五身形落下,他料不到雷自酌的符咒是以自杀收场的。“血咒!”他喃喃地低语着,愣愣地看着满地的血。四个雷家的人都死了,现在满地的血已经无法分清是哪一个人的。梁初一也向前踏了数步,站在梁十五身边,垂首看着给血染红的青石板桥,深深地叹了口气。他那么一个高大魁梧挺立如山岳的汉子,突然变得有些无奈:“不错,是血咒,南疆蛊咒里最毒辣最诡秘的血咒。十五哥——”他叫了这声之后,两个人突然交换了一个眼神。黛绿从他们的眼神里读到的是“破釜沉舟”四个字。   “雷挽到底是去了哪里?如果雷挽已经拥有了‘天机’,那么为什么不以‘天机’击杀梁失翼跟梁初一、梁十五?”更重要的是,黛绿隐隐约约地感到,五道雷锋的攻击并非是针对梁初一跟梁十五而来,他们针对的是梁失翼。而且,其间牵扯到一个女子,那个女子是不是雷挽?   “梁大人,我们走吧?”黛绿在望着京师的方向,“这是个多事之秋,或许京师里还有很多难题正等待着我们去解决呢!”她想到的是“塞北一窝蜂”虽破,尚有最狡诈的“蜂后”在逃,而且京师里更有“搅动一池春水”的权相。所以,她完全有理由相信,看似平静安稳的京师深处正孕育着足可毁天灭地的暗流。   梁失翼皱皱眉,微笑似乎也变成了苦笑:“不错,还有很多难题。还有温门弃徒温求欢……”正是由于“温求欢”三个字令他的微笑变得异常苦涩,“一弟、十五弟,咱们回京!”   梁初一喝道:“起轿,大人回京——”但那八个轿夫竟然一动不动,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到他的吆喝。梁初一掠过去,向隔得最近的一个轿夫肩头拍了一掌:“喂,起轿,该走了!”“砰砰!”那个轿夫胸前突然炸出两道血花,立刻将这个矫健汉子的前胸掏开了一个巴掌大的空洞。但这个汉子的身躯兀自屹立不倒,只是脸色早就灰白一片。   “小心!”梁十五大叫。梁失翼骤然再次飞离大轿,翻身再看,“毕毕剥剥”数声乱响,其余的抬轿汉子也都前胸炸裂而殁。   黛绿想到雷弃那道凄厉的眼神,五脏六腑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开始不自在起来。这只是她作为一个局外人的观感,那道眼神直接攻击的目标是梁失翼。那么,梁失翼的感受又是如何呢?她思虑着,不知不觉将眉头皱成了一道美丽的皱纹……   黎明的一场若有若无的薄雾,令紫鹃感到淡淡的怅惘跟压抑。紫鹃扶着窗,向楼下那株孤单的老梅望去。枝头绽放的花经霜尤清,在微微的风里微微地颤着,“唉——”紫鹃忍不住叹气。她的心如同枝头的花一般孤凄且充满了期待。   “如果你来,第一眼见的是我,会不会也有一点点的心动?”紫鹃低语着。她知道自己的美丽,也知道这样不被人欣赏的美丽像落花很快便会生于尘而归于尘。但她无奈,恹恹离不开自己——“或许,这就是命?”   “我爱的人不爱我……”她想象梁失翼自小院外轻启门扉进来,停步在那株老梅之下,仰面向楼上望。白衣胜雪,浅笑如风,悠悠的落梅拂了他经历风雨的双肩……如果她想念中的那个人肯多看她一眼,多为她留一晚,她愿做无意间跌落在他肩头的梅花……   “紫鹃——”有人在叫,紫鹃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双眼,果然是梁失翼已经站在楼前树下。紫鹃快步跑进去叫醒恹恹,她的情绪马上快乐得要开始沸腾,像第一次偷偷啜吸了醇酒的女孩子。   恹恹披了貂裘出现在蜿蜒楼下的小厅,梁失翼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他握住恹恹苍白手腕:“我只出京三天,你的气色怎么会这么差了?我给你拿来的天山雪莲没有按时服么?”他看着恹恹,脸上现出心疼的神色。   恹恹的声音有些飘忽和微微的冷淡:“我服了一些,只是味道有些苦,我不太习惯。”她还没有梳洗打扮,所以鬓边的发丝有些凌乱,眼角腮边似乎留着淡淡的泪痕。她太瘦了,也太萎靡,像一只受了伤的小猫,令梁失翼恨不得敞开自己的怀抱给她一些真正的温暖。他是京师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铁腕人物。他的心很冷也很硬,对待敌人残酷无情——但每次当他面对恹恹,仿佛变了个人似的,病弱的恹恹就是他的全部,刚刚晨起的恹恹像一块未经开凿、未经世俗污染的璞玉,每个动作、浑身每一寸肌肤都充满了令他疼惜的味道。   “天山雪莲怎么会苦呢?”他赔着笑,扶着恹恹在一张铺了厚厚的锦垫的椅子上坐下来,“我亲口尝过了,一点儿都不苦,你可以再试试的。”   恹恹摇摇头,看着梁失翼的神色有些飘忽:“你出京三天,已经找到温求欢了吗?”她的病是去年重阳节时,梁失翼在瓦子巷卓颜楼跟温门四大高手一战被“毒蝶”温求欢的“销魂蚀骨”所误伤。梁失翼一直以此自责,并发誓要抓到温求欢,拿到“销魂蚀骨”的解药。   “没有——”梁失翼的眼睛里重新有了亮光,“我虽然没有抓到温求欢,但我已经找到了解你身上的毒的方法。”   “哦?”紫鹃正端了茶进来,听到梁失翼已经找到了解毒的方法,面露喜色,“梁大人,您真的能够解得了小姐的毒吗?”   梁失翼有些激动地站了起来,“世间只有忘情水才可以解得了‘销魂蚀骨’的毒。最迟在今晚,我就能够拿到忘情水,然后配合我的‘镜镜神功’,一定能够解了恹恹身上的毒。”他用炽热的眼神望着恹恹,“恹恹,等你的身体好了,就嫁给我做我的新娘好么?”这是他第一次向恹恹说这句话,其实两个人虽没有夫妇之实,但早就把自己的心交给了对方。   “忘情水?”恹恹站起来踱近门口,向院子里的老梅望去,突然喃喃地道,“紫鹃你看,那满地的花像什么?”残雪经霜又化更是颓唐得不成样子。所以,纯洁的花落在一片污浊上,令人忍不住心痛。恹恹想了想,突然道:“我记得书上说,将梅树上的第一场雪扫下来储存到坛子里,然后深埋在同一株树下。到三年之后用这样融化出来的雪水煮茶,加入当年冬天落下的第一瓣红梅,梅花会在茶中永远绽放不败,也不翻倒蜷曲。这种茶有个名字叫做‘风掣红旗冻不翻’,对不对啊梁大人?”她总是叫他“大哥哥”或者是“翼哥哥”,他是她所有的倚靠,无论叫什么都是一样的,但现在她的这句“梁大人”显得非常冷漠,也带着说不出的嘲讽意味。   当梁失翼听到“风掣红旗冻不翻”这七个字时,眼神里陡然掠过一丝深深受伤的神情:“恹恹,你怎么了?”   “哈哈哈哈——”恹恹笑得有些轻喘。整个冬天,她都没有如此放肆地笑过了。所以,她还没有笑完,已是声嘶力竭,额上也已青筋暴跳。蓦地,恹恹一口暗红的血喷溅出来,将自己名贵的貂裘跟紫鹃的半边锦袄染得一片触目惊心的红。随即,她整个人也软软地向紫鹃身上倒了下来。   “恹恹!”梁失翼跟紫鹃同时大叫着。梁失翼掠过来,双掌覆盖在恹恹瘦弱的脊背上。他的“镜镜神功”发出一股强劲暖流,向恹恹身体里灌输进去。恹恹的脸色惊人得惨白,幸亏有紫鹃搀住她,否则只怕早就摔在地上。“镜镜神功”果然有效,稍过了一会儿,恹恹已经呛咳着醒转。   待梁失翼抱了恹恹小小的身体到卧室躺下再次回到大厅,他脸色阴郁地向紫鹃问道:“我出京这三天,小姐可曾见过什么客人么?”   紫鹃皱起了眉头:“没有,自大人出京,小姐始终都呆在蜿蜒楼上,根本没出楼门半步,更没有什么客人来访。”梁失翼脸上的疑惑更深。他望着院子里的老梅,想到“风掣红旗冻不翻”的句子,隐隐感到有些不妥,但却想不出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   “大人,忘情水真的能解得了小姐身上的毒么?”紫鹃脸上泛起一抹红晕。“一定能!一定能!”梁失翼重重地回答,似乎是在发誓一般。忘情水,是他最后的希望之所在,这一生,若不能救得了恹恹,不能跟恹恹长相厮守,活着还有什么乐趣? 四 深坐蹙娥眉   夜已深,黛绿匆匆行经风雨楼。她抬头向上望了望,往日里热闹喧嚣的风雨楼此刻竟然冷清得刺人眼。她依稀记得当日在这楼下遇见马车里的雷挽,以及雷挽怀里抱着的“天机”。那个令她不安的疑虑又重新浮了上来:“雷挽到底去了哪里?‘天机’又何在?还有,隐藏在梁失翼、梁初一和梁十五面纱后面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突然之间,她感觉有三双眼睛盯在自己背上。这种感觉跟在无名小桥时感觉到的一模一样。“这个冬天,京师似乎特别得寒冷。”黛绿心里不由得这么想。内忧外患,国难当头,谁能扛得起这面摇摇欲坠的大旗?她当然不希望那个挺立出来扛旗的会是自己最尊敬的诸葛先生。先生已经渐渐老去,他的旧伤叠着新创的身体又能再抗得了几番风雨?长街寂静,她突然想把自己狠狠地灌醉。可惜,一个人越是想喝醉时就越不容易醉。   长街的尽头,有一盏灯寂寞地亮着,似乎是专为黛绿此刻的心情亮着一般。灯光的后面有个佝偻的老太婆一个人坐着,似乎已经进入了甜蜜的梦乡,但黛绿疲惫的脚步声惊动了她,她揉着眼睛站起来:“姑娘,要不要来一碗又热又香的馄饨?”   黛绿看着这个同样寂寞的老人,“难道她没有自己的家么?”她又在苦笑,“自己岂非也是一个没有家的人?诸葛神侯府非自己的家,偌大的京师哪里才真正称得上是自己的家?”她想了想说:“好,来一碗。”   有生意来的时候,老太婆高兴得喜笑颜开,连已经僵硬的腰身都扭动了起来。黛绿知道恐怕今晚自己是她唯一的客人了,看着老太婆在快乐地烧火煮馄饨,心里蓦地想起“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辛酸句子。   馄饨端上来,飘着动人的鸡汤的香味,老太婆用围裙擦着手,热情地望着黛绿:“快趁热吃吧,里面我给你加了好多香料!”   黛绿抽了抽鼻子,果然,面前的大碗香气扑鼻。黛绿抬眼,看见老太婆充满了期望的眼神跟不再年轻的脸。她微笑着点了点头:“真的很香,谢谢你。”老太婆头上围着一块破旧的头巾,身上的衣服也已经旧得不像样子,有好几处翻卷着露出里面的棉絮来。   “姑娘,”老太婆依然在用破围裙擦着自己的手,“我的馄饨是这条街上最有名的,快趁热喝吧。我保证你喝过一次之后还会总记着来这里的。”她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面闪着淡淡的油光,颧骨上还蹭了两块小小的煤灰,显得越发穷苦可怜。“喝吧,喝吧……”她喃喃地说着,退回到灶台旁去坐在一个破烂的蒲团上。   黛绿捧起热乎乎的馄饨,叽里咕噜全倒进肚子里去。其实,她喝下去的不仅仅是一碗普普通通的馄饨,还有这个冬夜里孤寡老太婆看着她时的满腔热情。也许,对于寒夜孤单的人来说,这种热情才是他们急切需要的。   黛绿摸出一小块碎银子放在灶台上,轻轻转身离开。这块银子足可以够这老太婆生活半个月的了。老太婆倚在灶台旁边蜷缩着似乎在打瞌睡,并没有听到黛绿离开的脚步声。黛绿走了不过三十步的样子,心口突然一痛,禁不住“哎哟”一声捂住心口弯下腰来,靠着一面冰冷的墙想站住。但她站都站不稳,慢慢滑落到地上,蜷曲着身体倒了下去。   火光再起,等“老太婆”掠到黛绿的身边,早就变成了一个三十岁不到的美艳女子,身上还穿着老太婆的破旧衣服,显得极为不相称。   美艳女子伸手捉住黛绿的胳膊,把她拖了起来,向暗巷里走去,边走便自言自语:“杀了我手下八个人的黛绿原来也并非是三头六臂,一碗黯然销魂饭就把她放倒了。”她的腰肢跟在大方塘被梁十五刺杀的细腰蜂一般纤细,只是她的年龄要比细腰蜂大一些,更富有成熟女子的味道。   “死一个人,你不就可以少分一份钱?”一个尖锐的声音在暗巷里叫起来,“少了八个人,至少你可以少分八份钱了。”   美艳女子脸上立刻堆满了笑:“是蔡相麾下的‘四小天尊’薛先生么?”在暗影里站着的一个佩剑的瘦削人影瞬间动了一下,躲到灯光映不到的更黑暗处,身体飘忽得像一条在风里不能自主的柳条:“我就是薛依。蜂后,你现在可以走了,剩余的事情交给我来做!”   原来躲在暗处的就是权相蔡京麾下“四小天尊”之一“不忍别剑”薛依。四小天尊其他几人分别是:唐门唐甲、乌刀龙爆、黑心小幺。   红颜四大名捕声名远播,于是,四小天尊扬言要用她们的首级来做自己向上爬的阶梯。这些话黛绿当然也听说过,只是却没想到他们敢悍然跟西北一带最恶名昭著的“塞北一窝蜂”联手。   蜂后赔笑:“薛先生,你看能不能让我随你一起去面见蔡相。他答应销毁‘塞北一窝蜂’所有罪案记录,然后我就可以洗手重新做人了。”她脸上带着谦卑得足以让任何男人心软的笑。只是,薛依根本不为所动:“蔡相日理万机,哪有空闲来管你的事?至于‘塞北一窝蜂’的罪案记录,只要你归顺在蔡相门下,还有什么人敢动你?”   蜂后脸上的笑容开始僵硬:“我只是想见蔡相一面,这个要求该不过分吧?而且,我要送给蔡相的可是红颜四大名捕这件大礼呀!若要我走也成,只是,我要把她一起带走,在得不到蔡相的亲口许诺前,我不会把她交给任何人的。”蜂后早知道权相蔡京翻脸无情、轻诺无义。薛依的目光得像浸了冰水的剑:“这么说,你是执意不听从蔡相安排了?哼,看来你也不用回塞北去了,今晚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黛绿决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别人讨价还价的筹码。她侧着身子,倒垂着头发,但依然自乱发的空隙里看到自暗处闪出来一条灰白色的影子。薛依的人很瘦,脸色也带着倦怠的灰白,再加上一身灰白色的布衫,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充满了疲惫,像一条三天三夜没有吃过饱饭的野狗。   蜂后浅笑着向后退了一步,在她眼里,灰白色的薛依像一条隐藏在暗处的毒蛇。她用眼角的余光向侧面的灰瓦高墙望了望,自信可以在一瞬间自那里逃出去。只是,她舍不得将已经到手的黛绿放开。黛绿现在对她而言,是一个最重要的筹码。有了黛绿,她便有了跟权相蔡京或者是诸葛先生讨价还价的余地。   “薛先生,你看,黛削眉就在这里。她吃了我的黯然销魂饭,连半分力气都没有。你尽管把她拿了去献给蔡相,只是——只是我听说,黛削眉是诸葛先生麾下最被看重的人。你们杀了她,恐怕诸葛先生难以善罢甘休;更重要的是,黛削眉的轻功暗器天下无双,万一我的黯然销魂饭的药性一过,你自信能制得住她么?”她一边说一边变换着脚下的步伐,成了一个退可守进可攻的架势。   “这件事不必你多担心,我们——”薛依的话并没有来得及说完,因为蜂后在他回答并且脚向前再度踏进的时候,已经发出了“蜜蜂的刺”。刺,是蜜蜂唯一的武器。那种从醉人的甜蜜里炼化出来的武器,总是在敌人最没有防范的时候发动攻击。古书上说: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犹自可,最毒妇人心。天下最毒辣的东西,蜂后已经占了两样。薛依眼前一亮,再突然一暗,有一道金黄色的光芒自蜂后空着的左手里发出。开始时只是一道光芒,瞬间又分散为数十道、数百道,速度惊人。   薛依拢着的手突然展开,也就迎上了蜂后暴进的身体。蜂后手里有剑,其实是一支更粗更长的金黄色的针,她就是以这样一支怪针斜刺薛依的面门。薛依怪叫着拔出了自己的剑,剑光像一首凄清的挽歌。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他的剑名为“不忍别”,取意于“别离难,难于上青天”。他的剑光发出的时候,蜂后那支甜蜜的针陡然遭遇了一阵强劲冷风,而且这阵风不但冷而且阴毒。她还没有看见薛依的“不忍别剑”,就已经感受到了那剑上的毒。她只有飙飞,一飞丈五,自薛依头顶飞了过去。黛绿早就给她抛在地上,蜷缩着,无法动,也无法发出任何声响。   “呜——”薛依的剑发出了一声怪响,灰白色的剑芒凌空一转,追击蜂后纤细的腰肢。“咯咯咯咯……”激战中的蜂后突然娇笑起来。她手里金色的刺在薛依的剑芒上只一点,借力而飞,已经跃上了邻街的飞檐。打不过便逃,她不是薛依的对手,但逃跑的本领却远远胜过对方。   薛依要追,他剑上的毒芒一出,其疯狂劲道连自己也无法控制。可方才蜂后发出的数百道金黄色的光芒先发而后至,将他身形迫住。蜂后这数百道金黄色的光芒气势虽盛大,但却意在掩护。   薛依剑芒疾闪,金黄色的针芒光华尽散。“幸好、幸好还有个黛削眉在!”他灰白色的脸上也露出一点欣喜。红颜四大名捕是蔡相的心头刺,他如果能替蔡相拔掉这根刺,平步青云自是指日可待。   薛依缓缓向前逼近。虽然黛绿已经给蜂后的黯然销魂饭迷倒,但他仍然顾忌她的暗器了得,不敢掉以轻心。人在江湖,只有万分谨慎,才能活得更长久些。“呜——”黛绿在黑暗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这种声音绝对是装不出来的。薛依脸上瞬时绽放出了一丝少见的笑意。他想到了同为“四小天尊”的唐门唐甲、乌刀龙爆、黑心小幺,“我立了功,自然就把他们给比下去了!”薛依有些得意,脚下谨慎的步伐也轻快了许多。   “啊——咦——”有个人从天而坠,落在黛绿身边。这个人气喘吁吁,腰肢细如弱柳,可不正是从薛依剑下逃亡的蜂后。   薛依眼神一闪。他抬头向蜂后飞坠而来的空中望去。一眼便望见楼宇最高处的飞檐上,有个白衣的少年端端正正地立着。包括他腰中悬着的那把剑,皆是一尘不染。他的神情异样冷漠,不带一丝凡间烟火气息。   蜂后抬眼再看那少年,想起的是前代武林中一个叫做“谪剑仙”的传说中的人物。昔年那人风流倜傥,剑术天下无双,被人尊称为“谪剑仙”。那人的剑术之精妙入微几乎已经非人间所有,只是后来突然之间便从武林中神奇消失,再没有一点音信。“咦?”薛依也淡淡地惊叹了一声。他心里充满了不服跟嫉妒,因为白衣少年此刻那种气定神闲君临天下、视天下英雄为尘土草芥的冷傲气概。所以,他蓦然凌空而飞,灰白色的袖子一展,像一只展翼空飞的野鹤,直扑那白衣少年。   今晚的天空有星无月。星光映衬下,薛依拢在袖子里的剑光像一条毒蛇吐出的灵巧的芯子,更像一场不得不面对的凄厉的别离——向那少年激射。同时,他清瘦的灰白色身躯围绕着那少年屹立的飞檐飞转三周,他的剑光也亮了九亮。白衣少年的剑似乎动了动,仔细看时,剑仍在鞘,但薛依已经败了,他发出一声懊恼的长啸,自飞檐上跳跃着远逝。那声长啸犹如暗夜里受伤后的野兽的哀嗥。   蜂后的身体开始瑟缩,她很想出手擒捉身边的黛绿作为人质,但又分辨不清这个人质对那冷傲的少年会不会起作用。蓦然,有人在她身边轻轻道:“其实,你完全可以抓住我做人质的。难道你不忍心?下不了手?”蜂后给这人的声音惊得猛然跳起来,像给弩箭射中了屁股的野兔。“啊?你、你不是已经……”这个在她耳边轻轻说话的人正是黛绿,现在早就翻身坐了起来,哪里有一丝一毫中毒的迹象?蜂后突然抱住了自己的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黛绿向飞檐上的少年抱了抱拳:“朋友,请下来一叙如何?”那正是自己在小清水巷口阻止了的决斗中的那个白衣少年,只是想不出他的来路。   那个少年轻轻一跃,已经落在长街,冷漠地望着黛绿道:“黛绿黛削眉的暗器功夫天下有名,但我却始终没有见识到,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莫大的遗憾。”   “难道你始终在跟踪着我?阁下到底是什么来路?”   夜风吹动少年白色的发带,他仰面向着东方天空的星星缓缓地说:“我,是菊枝公主麾下的先锋。”   “菊枝公主?”黛绿愣了愣,据她所知天子膝前几位千金公主当中并没有名讳叫做“菊枝”的。少年负着洁白的袖子,陡然出右脚,踢出一路繁复灵巧的腿法。腿影重重如山,更精妙的是,他这一路腿法灵巧至极,攻击范围始终在两尺之内,显然是适用于近战的绝顶武功。他的右腿之灵活变化,似乎已经为原本平凡的腿注入了无比灵气。“附骨之蛆腿法?”黛绿叫了起来。这路腿法是北腿叶踢狗的绝技,若不是她极亲近的人,绝对不会得到她的传授。   黛绿问道:“你说的‘菊枝公主’就是北腿叶踢狗?”“嗯,不错,菊枝公主在中原的名字就是叫做‘北腿叶踢狗’。”他脸上仍然是一层厚重的冷淡,凝神看了看黛绿的双手,“你的暗器呢?为什么你们中原人明明可以用武技服人,却偏偏要用这些诡计诈术?”他脸上的冷漠里混合了许多不屑,似乎是对黛绿的诡诈颇不以为然。   黛绿正色说:“叶妹妹她好么?” 五 醉卧长街醒不记   夜已深,寒意更深切地侵袭过来。这么寂寞的寒夜,幸好还有滚烫的酒来温暖旅人的心。其实,京师里所有的酒店都已经打烊,根本找不到可以喝酒的地方。蜂后现在正叉着腰站在黛绿的背后,有她在,不但大家可以喝上红泥火炉上温热的烧酒,而且还有两只烤好了的熟鸡。   “如果没有你,我们也就只能挨饿受冻了!”黛绿叹息着对蜂后说,谁都看得出这一刻她说的是真心话。蜂后开始搓着手,有些窘迫。她是盗匪,黛绿是捕快,两个根本不可能坐在一起的人物竟然相安无事地坐在一起。白衣少年也坐在炉火旁,但他的神态依然很冷,就像一块万年不化的北极寒冰,这熊熊的炉火跟他毫无半分相干。   “我的名字是十一郎。”他只说了这句话。他不喝酒,而是从怀中摸出一个银色瓶子,拔开古铜色瓶塞,仰面喝了一口。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塞子盖好,放回到怀里去。蜂后看着这少年苍白的手,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黛绿仰面尽了一杯酒,垂首思索着道:“当日叶妹妹急急忙忙回返扶桑,一直没有消息,这一次,她是否也回到京师来了?”十一郎缓缓摇头。他的目光注视着跳跃着的火苗,眉尖深蹙,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隔着火光,黛绿看见他精亮的眼神中陡然有光芒一闪,他的剑已出鞘,当那光芒闪过之后,剑尖已经指到黛绿的喉间衣领处,隔黛绿的肌肤不到一分。   黛绿冷静沉稳地缓缓咽下喉咙里最后一滴酒,空气中似乎听得见十一郎的剑尖嗡嗡的声音。   “你的暗器呢?”十一郎的声音更冷。岂料黛绿微笑看着他:“我的暗器,只对敌人而发,绝对不对朋友发。你看,现在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十一郎斩钉截铁地打断她的话:“不,我们不是朋友,我也永远不会有朋友!”他收了剑,剑出时如电闪雷鸣,剑收时如清江凝波,绝对已经是一流好手的境界,“总有一天,我会知道是你的暗器快还是我的剑快。”   黛绿从衣袖里轻轻取出那柄鱼骨飞刀,向十一郎递了过去,一边缓缓地说:“叶踢狗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况且,你还在大方塘救过我的命。只是你该知道,我们是捕快,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首先以扑灭罪案为主,所以有时候难免会以身作饵,探查出事件背后隐藏的真相来。”十一郎接了飞刀在手,用右手轻轻摩挲着刀上的刻痕。蓦地,他双掌一合,发力将这飞刀搓成一团灰白色的骨头粉末,缓缓飘落在长街上。他面上的笑也冷漠得惊人:“从你在大方塘里被擒,我便知道你心里藏着很多的秘密,这柄飞刀似乎是太多余的了。细腰蜂只是制住了你的双手,她却不知道你有很多暗器根本就不是通过双手发出来。”   十一郎再次缓缓地说:“其实很多时候不必像你那样装死使诈,也可以探查到许多事情的,你相信么?”他虽然是初入中原,但与生俱来的傲气无法遮掩得住。   “哦?”黛绿扬了扬如刀削般的眉。她知道十一郎必定发现了什么特殊的情况,沉默着摇摇头,也不再追问下去。“你不想知道么?”十一郎有些咄咄逼人。“不想。有些事你想讲出来的时候自然会讲,你不想讲的时候也没人会勉强你!”黛绿也变得冷淡。   “‘天机’!‘天机’——你要不要知道?”十一郎的骄傲受了挫,忍不住抛出了手里的牌。   蜂后开始大叫:“‘天机’!是权相要找的‘天机’?!”她的神色大变,先向四面静寂的长街扫视了两遍,“是不是那个神秘的盒子?这个可是权相大力驱动下属搜索的宝贝——”她突然用手掩住了自己的嘴。   “盒子?”黛绿自然想起了五道雷锋里的雷挽和风雨楼前的惊鸿一瞥。“‘天机’是在雷挽手里的!”她当然能够下这样的结论。“霹雳堂雷家跟权相合合分分,他们的‘天机’为什么不去呈献给权相?权相要‘天机’有何用?是也要献给皇上争宠么?”黛绿感到有些头痛,毕竟这里的每一个问题都是令人大感头痛的,更何况是一个连一个的问题想都想不明白。黛绿轻轻摇了摇头。她并非不想知道十一郎得到的秘密,而是不知道就算得到了这些情报又会怎么样?去找雷挽抢“天机”,然后交给诸葛先生?这样并不妥当,她是捕快,并非山贼。更何况,雷挽并不是一个任人宰割的纤弱女子。   “你不想知道?”十一郎脸上的受挫之色更明显,“雷挽已经死了你知不知道?”黛绿惊得杯中的酒几乎要溅洒出来。“杀她的人是梁失翼手下的梁初一跟梁十五。”黛绿惊起。“他们杀了她,埋尸于枯井中。”黛绿已经忍不住叫起来:“他们为何杀她?为的是她手里的‘天机’么?”   她这一问,十一郎脸上突然露出迷惘的样子,喃喃地仰天自问:“为的是‘天机’?是么?不是么?”黛绿奇怪地再追问:“他们那一战,是在何时?何地?”她瞪着十一郎的脸,似乎想从那张迷惘的脸上看清楚这些话的真实程度。   “两日前,京师以西动笔山下。”   “哦?”黛绿略微思索,已经判断出那一战必定是发生在雷挽西出京师之后,而梁失翼率梁氏兄弟也正在动笔山一带搜索温求欢的下落。“那么,你是亲眼看到这一战的了?”   “是。这一战,梁初一跟梁十五都受了伤,但雷挽似未尽全力,最终受制,死在梁初一的独指之下。”黛绿脸上神色缓缓凝重起来:“他们兄弟已经取得了‘天机’,这件事梁失翼知道么?难道他对此事一无所知?”   十一郎露出一丝苦笑,“你以为他们出手杀人是为了‘天机’?”   “哦?不是么?”黛绿感到蹊跷。十一郎霍地转身,已经抓了一个黑色的包袱在手。十一郎把包袱放在面前的矮桌上,将包袱上打着的四个结轻轻解开,露出一个黑油油的盒子。灶里的火光已经很微弱,但这雕金嵌玉的盒子在灶台上那支短烛的映照下依旧闪着灼灼的光华。“‘天机’?”黛绿叫出来,并用手掩住自己的心口。“你——”她骤然间想不透其中变化,以为是十一郎自梁氏兄弟手里黑吃黑抢了这盒子来的。十一郎看她神色已经想到了她心里转的念头,冷笑道:“《南华经》上说凤凰北来,夜枭战栗,以为凤凰是要来抢它爪下的腐鼠。难道我不远千里自东瀛而来,为的就是桌子上这头腐鼠?”他满脸俱是冷漠和不屑。   黛绿忍不住微微一笑:“高官、秘宝,对自己而言岂非也是夜枭爪下的腐鼠?”她伸手出去,轻轻抚摸着盒子上的金色花纹浮雕。盒子是冰冷的,想必是用某种不知名的金属铸成。四面嵌着星星点点的翠色碎玉。“咦?”黛绿突然低叫了一声,语调十分奇怪。“怎么了?”十一郎追问道。   黛绿望向盒子的上盖,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盖子上那两片银白色的花瓣中间应该有一颗晶莹的露珠。只是,现在那花瓣上别说是露珠,就连一滴最细小的水珠都没有。黛绿疑惑地摇摇头:“盒子跟范大师画上的东西对得上号,只是,花瓣上的露珠呢?怎么会突然消失不见了?”   十一郎重新在矮桌前坐下来,向黛绿讲述了动笔山一战的全部故事。   ——梁初一跟梁十五拦住雷挽的马车,双方本来是笑脸言欢,似乎颇有交情。并且,以暗中观察的十一郎看来,梁氏兄弟对雷挽神情很是恭谨。但后来不知道为了什么,雷挽从马车里取出这个盒子,要交给梁十五。梁初一猛然间发动了他的独指暴袭。   雷挽不愧是“五道雷锋”里的高手,变生肘腋,仍及时反击,伤了梁初一的颈。只是梁十五的飞剑狂斩,梁初一受伤之后,仍旧不要命地狂扑,终于合力击杀了雷挽,然后将雷挽、车夫同时埋于林中枯井。   这一事件中,梁失翼始终没有出现,并且雷挽临死时凄厉地大叫:“为什么?为什么?难道是他指使你们来的么?他为什么不敢出来见我?”   夜更冷,因为十一郎讲述的这个故事令黛绿跟蜂后背上冷汗津津。她们两个当然知道十一郎叙述的语气虽然轻松简单,但那一战却绝对不会太简单。雷挽的武功、火器手法都是霹雳堂里有名的。“梁初一受了伤……”黛绿淡淡地说,她想到无名小桥时梁初一颈下锁骨遭受的重创,也能感受到霹雳堂一派的毒辣厉害。   “我、我……”蜂后的嘴唇开始颤抖,“我想,这件事跟我没什么关系,似乎我可以先告退了?”蜂后脸上的笑开始凝固。   “你没地方可以躲的。权相的为人你该很清楚,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现在你已经背叛了他,京师里再容不下你了!”黛绿现在才了解到“塞北一窝蜂”搅动京师安宁也是出于权相所指使。他是个聪明人,更谙“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理。京师有事,皇上自然会倚重他。   蜂后打了个哆嗦:“那么,我该怎么办?”   “你可以到官府自首,把以前做的事全部坦白出来。我可以帮你说话,如果你肯戴罪立功、为官府出力的话,你的罪过或许会得到宽恕。”京师多事之秋,黛绿当然希望自己身边再多一个帮手。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这句话说得一点都没错。   “呵呵——”蜂后突然干涩地笑了两声,然后颓然地摇头,“的确,我没有选择。我听你的,明日日上三竿时,我会在府衙门口等你。”蜂后去了,慢慢消失在暗巷里。   夜深,现在长街上只余下两个年轻人和那个神秘的盒子。   “梁氏兄弟杀雷挽一战,为的并非是这个盒子?”黛绿很是奇怪。“武林中传说‘天机’之珠里藏着那支天下无敌的‘定海神针’不是么?可梁氏兄弟杀人之后,竟然连这个盒子一起埋在枯井里,为什么?”十一郎像是在问黛绿更像是在问自己。   “也许,咱们把这个盒子打开,一切就都明白了。”她更关切的问题是:梁氏兄弟杀雷挽这件事,到底梁失翼知道不知道?梁失翼身为九门总捕,他绝对不该纵容属下杀人。还有很多疑团,牢牢缠在黛绿心头。譬如,为什么梁初一跟梁十五不顺手带走盒子?梁失翼跟五道雷锋的仇怨到底是什么?无名桥头雷弃那道凄厉的眼神为何而来,梁失翼负的是谁?她隐约感到,“天机”跟梁失翼必定大有关系,但一切都在蒙眬中。   “这个盒子是打不开的。”十一郎有些无奈,他早就试过。她突然想起了一个人,脸色一喜:“我知道有个人可以打开它,咱们现在就去……”她的话音未落,暗巷里突然传出一声尖叫。叫声未歇,有个人仰面朝天从暗巷里飞了出来,砰地摔在黛绿跟十一郎面前。她的面目已经粉碎,但黛绿已经认出,此人正是蜂后。   黛绿一看到她面目粉碎的脸便知道来的是谁了,那当然就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的梁初一。既然梁初一已经到了,那么梁十五自然也在左近。   梁初一晃晃荡荡地踱了出来。黛绿远远地望着他。昨晚,正是他的独指一击,于大方塘中救了自己,但只不过一天的时间,两个人再见,几乎已经成了针尖对麦芒的敌人。梁十五是从飞檐上掠下来的,他瘦高的身体在冷风里显得有些瑟缩。   “她是盗匪,你们是官家,本来杀了她也无可厚非。但你们不该采取这种先斩后奏的极端方式。况且她已经决定了要到府衙去自首,这个时刻杀了她岂不是出手太过鲁莽?”黛绿的话仍旧显得很有分寸,不怒不嗔。   梁初一苦笑了一下,像他这般雄壮的汉子,露出这一丝苦笑的时候无论如何总让人想到“壮士末年,美人迟暮”的悲哀。“我杀她,并非是因为谁是盗匪,谁是官家。今晚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得死!”他瞪着黛绿继续说,“我们兄弟不愿意与诸葛先生为敌,只是,你不该知道我们的秘密。知道的代价就是死!”   自始至终,梁氏兄弟没有向白衣的十一郎看上一眼,似乎当他是死人了一般。黛绿脸上依旧带着笑,“两位,我的命是你们跟梁大人救的,如果喜欢,随时可以出手。可是,我还不明白你们到底为什么要去杀雷挽?这件事跟梁大人到底有没有关系?”   当黛绿提到“梁大人”三个字的时候,梁初一猛然抬头,双眼中暴涨的光芒像夏夜里的一个霹雳闪电:“我们做什么为什么会跟他相关?想当年我跟十五哥也是江湖上有名号的人物,他梁失翼算什么东西?不过是王公大臣脚底下的一只丧家犬而已。他自顾尚且不暇,又有什么余力来照顾别人?”他嘴里的唾沫星子咻咻地喷了出来,似乎黛绿提到梁失翼便是侮辱了他们。倒是梁十五犹自镇定平静:“黛姑娘,我们并没有仇怨,只是你不该在大方塘遇到我们,就像她——”他指了指倒在尘埃里的蜂后,“如果不知道我们的事,或许此刻她应该在远遁关外的路上。知道得越多便越危险,这句话的确没有说错。”   黛绿心里油然升起异样的愤怒。蜂后在这一事件中绝对是无辜者,虽然她是一名盗匪头子,只是不该轮到梁初一来杀她。“为什么?你们为了什么杀人?”黛绿强自控制着自己的愤怒。梁初一低声号叫着,像一只受伤的猛兽。他的眼睛里已经满溢出血红色的杀机。“一弟!”梁十五把自己的右手搭在梁初一的肩膀上,制止了他。“既然他们两个已经是死人,干吗不让他们死得安心一些?就把我们的事告诉他们也好。”   “我们为什么要杀雷挽?呵呵,正如刚才这位白衣服的小兄弟嘴里自言自语的,‘天机’之珠里藏的是‘定海神针’!我们拿到‘定海神针’,便可以东渡扶桑,开启前朝皇帝留下的惊天宝藏,然后在扶桑岛上建立自己的乐土。可是,竟然被你们把盒子拿走了……”梁初一也露出黯然的神色,如此巨大的一个美好希望破灭,任谁都快乐不起来。   “你要怎样?”黛绿问的是梁十五,她看得出梁初一一切都唯梁十五马首是瞻。“我要你们永远替我们保守秘密!天底下只有死人才是最能保守秘密的。所以,我要你们死!”这是黛绿听到梁十五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刹那间天地一暗,梁初一已经发出了他的“独指”!   其实,非止是他,战场中的四个人已经同时出手——重手。权衡双方力量,每方两人,武功都在伯仲之间。所以,谁的手快,谁就能保得了自己的性命。这一战,快剑对独指,飞剑对暗器。在梁十五出剑的那一瞬间,黛绿才知道,他那柄又宽又长的剑鞘里藏着的是飞剑,无数支又短、又窄、细长锋利的飞剑。剑如雨下,黛绿飞退。她在大方塘见识过梁十五斩杀细腰蜂的剑,所以先求避其锋锐。   梁初一并没有看见十一郎的剑,他也无须看到。一指击出,面目粉碎,很多时候,敌人还没有拔出自己的武器便着了他的独指。所以,他对自己的独指很有信心。但这一次,他的独指几乎要击到十一郎的脸上时,十一郎的冷漠的脸猛然迎上来,然后两个人几乎要鼻尖对着鼻尖。他觉得自己小腹突然一冷,似乎是冬天的冷风掀动了自己的衣襟,那种浸入肌肤的寒意直刺进他的骨头里。   “啊!”梁初一叫了出来。十一郎的剑已经在刹那间碎了他的独指,刺穿了他的小腹。梁初一倒下。梁十五也没有得手,因为他的飞剑始终没有斩进黛绿身前三尺方圆。黛绿的暗器了得,轻功更是精妙,边退边闪,直到退到一堵断垣之前。梁十五飞扬着双手,追击在飞剑之后。他的双手也是两柄剑,那该是他最后的杀招。   黛绿背倚断垣,身形一滞。高手过招,只争分毫。所以她这一顿的空当,飞剑到了,梁十五的双手掌剑也到了,顿时将她全身要害笼罩住。其实,在黛绿的六扇门生涯里,曾经不止一次地面临如此危险境地,这一次呢?她又当如何脱身?   长街尽头突然踱出两人。前一个散发于肩,胡子拉碴,是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他面容憔悴,灰色的衣衫已经给风雨冲刷得褪了颜色。他脚步踉跄着向前走着,似乎是酒醉未醒。这么深的夜,除了酒鬼,谁还会有闲心在街上乱逛?后面那个,身材瘦削,乌黑的长发束成两条修长的辫子垂在背后,却是一个面容清丽的年轻女孩子。她给人的感觉是温和而沉静,像一枝独自开放在午夜的梅花。   这样的两个人本来是绝对不应该走在一路的,可他们偏偏结伴而来。一个踉踉跄跄地在前面走,一个在后面迈着轻巧的步子跟随。这个女孩子背上还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墨色行囊,脸上没有笑,也不多说一句话。   两个人距离激斗的四人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那个醉鬼突然抬手指着飞在半空的梁十五,笑嘻嘻地道:“晚顾,你看,有人打架!”说完了,还重重地打了个酒嗝。这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却恰似给了梁十五的头顶重锤一击。那醉鬼吐出的八个字,像八支利箭凌空阻隔了他的攻势。他的身体骤然一颤,急速坠地,漫天的飞剑也突然隐没。黛绿逃过了一劫。   梁十五双手已经垂下,他不敢去看那个笑嘻嘻指着这边的醉鬼,马上去搀扶已经倒地的兄弟。梁初一已经奄奄一息,十一郎的剑几乎夺走了他大半生命。“十五哥,这一次恐怕我要先去了。”梁初一唇边早就流下血来,十一郎那一剑把他全身的经络都已震碎。“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兄弟一生里吃过的最快活的一顿饭是在哪里?”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梁十五一次,在弥留之际,他又提了出来。   “当然记得!”梁十五握着梁初一渐渐冰冷的手,知道这一劫已是躲不过的了,但他对自己做的事无怨无悔。“记得,把我埋在……”他还没有把话说完,便缓缓伏倒在梁十五的怀里。   黛绿向醉鬼挥了挥手:“范大师,您老怎么会有闲暇这么晚出来散步?”这人,就是京师内外的皇家第一画工范大师。范大师满脸的笑:“如果不是诸葛先生临出京时特别交代我要看顾你,我才懒得跟这两个姓梁的小子胡搅蛮缠,现在,事情了结了,我也该走了。咦?你是谁?”他本待旋身而走,突然看到了静立的十一郎,忍不住瞪起了眼睛问。 六 舞鞋从此生尘   他醉眼蒙眬的脸陡然间变得凝重,哪里还有一丝酒醉的样子?十一郎一愕:“我的名字叫‘十一郎’,你又是谁?”   范大师不理睬他的话,捻着手指自言自语地道:“十一郎?十一郎?难道,难道…… ”他皱着眉,似乎是在用力思索着什么复杂的难题。   梁十五向黛绿惨然笑道:“我们兄弟今日命丧京师,希望你能告诉梁失翼,把我们葬在陇西故土。只是今日我们这般模样有何面目见家乡父老?”他的神色里满是不甘,想必是对没能达成远渡扶桑的美梦而痛心。   黛绿心里尚有无数疑团,她还要再问些什么,料梁十五也不会再说。她摇摇头,又点点头,心里数百种滋味一起涌上来。每个人心里都有梦在,也都有不能实现理想的不甘心在,包括黛绿也是,但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虽不甘,纵不愿又能怎样?   梁十五用自己的剑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尸体扑倒在梁初一的身边。不过,他们虽不甘心而死,但脸上却又带着一种满意的笑容,似乎死对他们二人也是另一种解脱。   范大师凝视了十一郎的脸一会儿,突然长啸一声,声音尖利凄婉,充满悲凉。他的身形飞舞着向侧面一堵高墙上指指点点,空气中有哧哧的数响,墙面上有灰尘簌簌落下。眨眼间,范大师的身形止住,墙上赫然出现了一幅奇怪的图画。灰色的墙面,白色的线条,虽然只寥寥数笔,却十分传神。黛绿望去,画中是一线绝峰直上云霄。峰顶屹立着一个披发的男人,背身而立。身材魁梧挺拔,仰面望着苍穹,十分傲岸。范大师的画技黛绿早在看那幅“天机”图时就已经领教过了,此刻自这画中的男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独步江湖的骇人气势几乎要自墙面上跃然而出,她想了又想,似乎自己所见的江湖人物之中并没有这样一个人物。   “啊?”十一郎蓦地低吼了一声,肩头猛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控制不住的咝咝声,似乎这幅画令他十分痛苦。幻由心生,魔由心生。心魔是亘古以来就存在于每个人心灵深处的,范大师的画就是解放心魔的药引子,所以有人看了他的画而生异状也并不奇怪。   范大师又回头来看着十一郎,点点头说:“我果然没有猜错,你终于来了。”他说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转身向长街尽头来时的方向走去。“喂,你不能走!你告诉我,那画中的人物他到底在何处?”十一郎叫起来,举步欲追。他的动作极快,看那种情势很可能在一个飞跃之下便能追到范大师身后。但有个人比他更快,脚下一错,轻巧地拦在了他的面前。   “挡我者死!”十一郎的冰一般的情绪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暴躁跟狂野。他要问的问题非常重要,而且今晚若不问出结果,恐怕会后悔终生。所以他虽然没有看清楚挡路的是谁,已经飞一般地出剑了。   他刺出了冰冷的剑,挡路的那人陡然间旋身,也以身后的包袱和包袱里一件硬邦邦的东西接了他这一剑。对决的二人都是高手,一招之下,同时受挫后退。十一郎的剑还鞘,对方未出武器后发制人跟他打了个平手,这一招他已经输了。挡路的那人面容清丽,肌肤胜雪,寒着一张俏脸。她背上仍然背着那个墨色的包袱,腰杆挺立得笔直。黛绿依稀记得这个女孩子的名字该是叫做“苏晚顾”的。她向女孩子招了招手:“请问是范大师的入室弟子苏晚顾妹妹么?”那个女孩子向黛绿屈身行了个礼,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黛姐姐,是我。”她们虽同在京师,却是初次说话。   范大师又笑了两声,渐渐去得远了。苏晚顾回首,向墙上的画看了两眼,摇摇头,忽然挥动双袖,自墙面上拂过,那画随着舞动的袖子也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墙面上只留了一大片灰白的杂乱痕迹。苏晚顾快步退向范大师去的方向,长街上又只剩下了黛绿跟十一郎两人。   十一郎喃喃地说:“她小小的年纪竟然练成了‘土盾’?”方才他以冰剑一击,苏晚顾就用掩藏在包袱里的“土盾”封挡了他的杀招。“楚人一炬,可怜焦土”,苏晚顾的“土盾”是来自秦地的秘密武功,就连见识广博的黛绿黛削眉也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她缓缓地说:“你既然能练成东瀛冰剑,她又为何不能练成秦地土盾?天下的事,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你可明白这个道理吗?”   梁初一跟梁十五已死,黛绿当然需要马上去通知梁失翼梁大人。她心里虽有疑虑,却也只能压制住了。“你进了京师,现在开罪了权相蔡京,有何打算?”她问十一郎。她对这个冰冷的年轻人有许多好感,因为京师里要想找出像十一郎这般洁身自好的人已经太难太难。“我的事不用你管!”十一郎冷冰冰地拒绝了黛绿的好意。   黛绿笑了:“没有人要管你的事,只是看在你告诉我的那些内幕消息的情面上,我也要坦白地告诉你一句话——虽然我不知道你进入京师的目的何在,但是要在京师里站住脚,完成菊枝公主交给你的任务,或许诸葛先生可以帮助你。”黛绿重新包起了盒子,转身要走,又扔下一句话,“我现在要去解开盒子的秘密,你去不去?”   这里是小清水巷口的大槐树下,只有林伯的小屋里还点着豆大的灯火。“为什么来这里?”十一郎皱着眉。他向巷子深处的蜿蜒楼望去,楼上依旧有不倦怠的灯火。他想到灯下有个娇弱无力的女孩子,想到那个女孩子绝世凄美的病态,立刻感到胸口有一团火在烧。火起自冰下,虽然不能马上把他心里的冰层融化,却总有一天会自冰层里迸裂而出。不知道为什么,他自第一眼看到蜿蜒楼上的恹恹便中了那种神态的魔法,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恹恹皱着眉的脸。   “你在想什么?”黛绿微笑着,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就在古槐树下,她及时出现化解了十一郎跟权相属下黑衣刀手乌刀龙爆千钧一发的对决。世界上的事就是如此奇怪,那时候,她还不认识十一郎,也没有想到雷挽会死、梁初一跟梁十五会死……   黛绿轻轻敲了敲小屋简陋的木板门,屋里的灯火似乎跳动了一下。林伯苍老的声音在里面问:“是黛绿姑娘么?”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倦。黛绿恭恭敬敬地回答:“是我,您老人家睡下了么?”按常理说,她作为京师六扇门里的人,根本没有必要对一个开茶铺的老头子如此客气的,但她偏偏这样做了,而且那种恭恭敬敬的态度决非伪装。   “我还没睡,人老了,觉少了很多。咦?你的朋友我好像是见过一面的。屋里简陋,也就不请你们进来坐了,把你手里的包袱递进来给我。”   门开了一条缝,灯光跳跃着透了出来。黛绿毫不迟疑地把包着盒子的包袱递了进去,门立刻又关上了。十一郎跟黛绿在外面屏息站着,隐约听到屋里有人窸窣地解开包袱。十一郎轻轻问道:“他会不会——”黛绿一笑:“如果他想要这东西,恐怕没有人拦得住,根本就落不到你手里了。”她向小屋的门望了一眼,脸上的神色越发恭谨。   十一郎抚了抚腰间的剑柄。“天机”对他也并不算是太珍贵看重的东西,所以即使给人拿去他也并不心疼。他向小清水巷里望了望,蜿蜒楼上依然有淡淡的灯火。这么深的夜,灯下的人在等待谁?十一郎白皙的脸上突然浮上了一层淡淡的忧郁。   世间有些缘分就是如此奇怪。如果他经过蜿蜒楼外时,没有那突然飘落的一瓣梅花,他也不会抬起沉思的眉;而若他抬了眉,那个病恹恹的女孩子没有坐在轩窗前,他更不会突然给那种尖利的针刺中。他没有经历过爱情的折磨,但那一瞬间,病态的恹恹已经用自己的寂寞深深地伤了十一郎的心。   “你在想什么?”黛绿又低声问。她感觉冰冷的十一郎似乎因某种奇怪的力量而苏醒。就在这时,小屋的门又轻轻地开了条缝。两只瘦骨嶙峋的大手捧着那个解开的包袱递了出来,包袱上托着的是打开的盒子。“啊?”黛绿吃了一惊,盒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怎么?是空的?”黛绿忍不住低呼出声,这个变化是她绝对没有想到的。“空的?”十一郎惊抬双眼,瞪着那扇破旧的板门。黛绿苦笑着双手去接这包袱,屋内的人无声无息,大手抖了抖,缓缓缩了回去。   “不会!不可能是空的!”自相思中突然惊醒的十一郎叫了起来,他向前猛跨了一步,已经自半掩的门缝里冲了进去。他发怒了,一怒拔剑,剑发如雪,直刺进门内。十一郎的身形没在门缝里,他衣衫掠起的风呼地一响,将屋里本来就微弱的光给扑灭。所以,屋里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黛绿无从知道。她捧着这个打开的空盒子,想起雷挽痴痴的眼神,心里不免起了一个大大的疑问。   “呼!”门骤然一开,十一郎倒退了出来。同时,熄灭的灯火再次燃起,那扇打开的门也再次关上了。“喀、喀喀……”屋子里的人轻轻咳嗽着,隔了一会儿才低声叹息着说:“想不到你会跟那人有关,这么多年了……难道京师里已经不能够再平静了么?”   “林伯,您老人家休息吧!改天我会陪先生一起来看您。”黛绿躬身施了一礼,捧着盒子来到了槐树下的木桌旁。盒子的内面修饰得也十分华丽,四面彩绘着天女散花的优雅图画,每一处都栩栩如生。“为什么是空的呢?”黛绿低声问自己。林伯解得开盒子,但解了又有什么用?一个空的盒子,已经害得梁氏兄弟双双毙命。更可惜的是雷挽……   十一郎呆愣着。蓦地,有一条淡淡的血痕自他握剑的手背上现了出来,最后,有一滴鲜红的血从他白皙的手背上轻轻跌落在脚下的泥土中。他虽然无法描述小屋里在灯灭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发生的激战,但他知道,自己已经败了。这隐藏在小屋里的高手武功深不可测,决非自己能够匹敌。   他更感到纳闷的是林伯最后叹息的那两句话,似乎跟自己隐秘的身世有关。他向屋门抱了抱拳:“前辈手下留情,十一郎在这里多谢了!只是前辈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能否进一步解释给我听?”屋子里没有回声,过了好大一会儿,屋子里的人才用一声长叹代替了回答。“解铃还须系铃人。”小屋里再次传出林伯低沉的声音,“只是,黛绿姑娘,你该能感觉到京师正是山雨欲来,告诉诸葛先生,万事珍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或许今年的这场连环劫将为他而展,唉……”这声长叹之后,屋子里再没有动静,那一点点微弱的灯火也倏地熄灭掉了。   夜已经很深,黎明之前的寒意跟黑暗蠢蠢欲动地围拢过来,但就在这时的小清水巷,又来了一人。夜深、夜冷、夜暗、夜静,一切都阻挡不了他满怀的喜悦。他的眼神是一直向着蜿蜒楼的灯火方向热望着,别无他顾。是以,当他走近古槐树下,猛地发现黛绿跟十一郎二人时,先小小地吃了一惊:“咦?怎么你们——”   黛绿眼快,先望见了这人左手里握着的一只小小的瓶子。那洁白如玉,晶莹剔透。黛绿转过身笑道:“梁大人,想不到在这里又见面了。”她刚刚想到要把梁初一跟梁十五的死向梁失翼说明白,梁失翼已挥手道:“黛绿姑娘,见到你太巧了。我要给朋友运功疗伤,希望你能替我护法!”他的声音急迫而兴奋,似乎是要去做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件事,早就迫不及待。   “哦?好吧!”黛绿皱了皱眉,伸手合上盖子。也许,一切问题的症结全部着落在梁失翼身上,她当然没有理由放弃这个一探究竟的机会。她向十一郎望了望,他正出神地向蜿蜒楼的灯火凝视,仿佛那个地方对他充满了巨大的诱惑力。   当梁失翼一行三人轻启门扉,自落梅下穿过,然后踏着陈旧的木制楼梯踏进恹恹的卧房时,墙外已经敲过了三更。   恹恹斜倚着床边的帐幕痛苦地呻吟着。她的唇角一片殷红,床前的地板上也是点点血痕污迹。紫鹃无奈地站在恹恹旁边,手里握着的一条手帕上也给血浸透,一片触目惊心的红。她的眼睛里噙着泪,紧咬着下唇,露出编贝一般洁白的牙齿来。   “恹恹,你不要怕,我已经拿到了‘忘情水’。你坚持住,我的‘镜镜神功’一定能化解你身体里的毒,相信我!”梁失翼因为太过激动与心痛,素日的镇定从容早就灰飞烟灭。   黛绿现在方知道梁失翼手里握的是传说中的“忘情水”。她记得诸葛先生曾说过:“情,为万毒之母;有情,必定会身心俱受荼毒;任何人,只有在万念俱灰、万情俱灭时方能激发起身体里全部潜能,彻底自救。”   黛绿记得当时自己问过:“人,缘何有情?又如何能忘情?”诸葛先生坦荡荡地笑:“人不能忘情,但世间有一种药可以帮助人做到这一点。它的名字叫做‘忘情水’。”   她回转头来,见十一郎定定地望着奄奄一息的恹恹,皱着眉沉思着,但眼睛深处分明有两团不安分的火苗。她叹了口气,知道十一郎对恹恹必定有古怪的心思,不禁暗地里先有些莫名的担心。   “没有用的、没有用的……”紫鹃突然开口,话音里带着一种心灰意冷的寂寞。“怎么?你……”梁失翼霍地长身立了起来。若这句话是自第二个人口里说出的话,他早就发火呵斥了,但现在这句话是紫鹃说的。除了恹恹,紫鹃是他在京师里唯一看重的女孩子。   紫鹃突然低声地笑了起来。夜如此深,蜿蜒楼上充满了淡淡的寒气,而紫鹃的笑又是如此凄婉,黛绿似乎感受到了一阵刻骨的凉意。窗户正紧闭着,但她却仿佛感觉到在外面黑黢黢的暗夜里有一双诡异的眼睛在盯着屋里的人。她终于控制不住的笑道:“没有用的,无论是‘镜镜神功’还是‘忘情水’,对小姐的病都没有用的,呵呵哈哈……”   “紫鹃,你不要再笑了!”梁失翼忍不住喝出声,他已经觉察到了紫鹃的失态。紫鹃依旧笑着,最后竟然笑到弯腰下去,用染血的手帕拍打着自己的膝盖,那条手帕本来就已经被恹恹吐出的鲜血染红湿透,现在在紫鹃的狂挥之下,血滴乱飞,把她身上的锦袄和罗裙溅得星星点点。   黛绿一个闪身冲了过去,在紫鹃后颈用食指轻轻一戳,正中她颈后的大椎穴。紫鹃嘴里“呜”地低吼了一声,笑声顿时停止。黛绿毫不迟疑,右掌在紫鹃后背颈下半尺处砰地拍下,紫鹃向前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幸好梁失翼及时伸手,将她扶住。“啊——”紫鹃仰面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脸色惨白。“紫鹃,你还好么?”黛绿已经知道了这个美丽的女孩子的名字。   紫鹃点了点头。梁失翼皱了皱眉,自口袋里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递给紫鹃。“紫鹃,本来小姐的病已经给我的‘镜镜神功’压制住,怎么会突然又发作得如此厉害?”梁失翼神色严峻。   “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到——”紫鹃也在望着垂死的恹恹。人必先自救而后人救之,她感觉到恹恹已经失去了求生的欲望。她跟恹恹呆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所以,恹恹心里想什么,她几乎立刻就能感觉得到。   “不可能!”梁失翼几乎是斩钉截铁地打断了紫鹃的话。他把手里的瓶子小心地举在恹恹面前,“恹恹,你看,这就是传说中的‘忘情水’。喝了它,然后我再用‘镜镜神功’清除你身体里残留的毒素,好好睡一觉,明天早晨,你的病就全都好了……”屋子里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个小小的瓶子上。这瓶子的紫红色塞子像一滴殷红的泪滴,直刺人的眼睛。   “身体上的病好了,那么,心里的病呢?”恹恹垂着眼帘,突然一滴泪落下来。她弯弯的眉深锁,似乎每一根漆黑的眉毛上都是展不开的忧郁。   “哦,你说什么?”梁失翼有些听不懂她的话。“梁大人,请扶我起来。”恹恹在梁失翼臂弯里挣扎了一下,她淡漠的口气几乎立刻要把梁失翼的心碾得粉碎。“到、到那里去……”   “恹恹,有什么话,你在床上说就好了,不要起来。”梁失翼急迫地说,黛绿跟十一郎都看得出他对恹恹刻骨的疼惜。“到那里去,扶我,到那里去!”恹恹虽声音细微,却带着令梁失翼不能抗拒的力量。   “好吧!”梁失翼抱起了轻若无物的恹恹,裹好了被角,把她放在桌前的椅子上。恹恹用右手支着腮,慢慢地吟道:“美人卷珠帘,深坐蹙娥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这本是前代大诗人李太白的名句。黛绿却想不通恹恹为什么会突然念这首诗出来。梁失翼捧着瓶子的手一颤,差点把瓶子脱手扔掉,脸色也猛然一黯。   “你知道这些句子的含意么?”恹恹仰面看着梁失翼的脸,眼睛里含着泪,“梁大人,有些事情现在你还不愿意告诉我么?” 梁失翼倒退了一步,唇闭得紧紧的,刚毅的脸上也掠过一丝慌乱:“我、我、恹恹,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你先喝了‘忘情水’,解了你身上的毒再说……”黛绿从来没有见过一向气定神闲的九门总捕梁失翼会慌乱到如此地步。   “呵呵呵呵,算了,梁大人,你既然如此说,我算是白白认识了你一回。你、你走吧!只当恹恹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已经在去年的瓦子巷卓颜楼头就死了!呵呵、呵呵……”恹恹声嘶力竭地笑着,面无人色。   黛绿心里的结似乎正在抽丝剥茧般松动,她似乎已经找到了所有问题的症结所在,但还差最后一步。   梁失翼突然出手,向恹恹背上一点。立刻,恹恹的笑声止住,张着口,吃力地喘息着,发不出半点儿声响,美丽的眸子里流露出说不出的悲愤凄厉。“恹恹,别多说话,只要你喝了这‘忘情水’,不管有什么事,不管我有什么错,都等到你身体好了再说……”梁失翼眼里是说不出的痛。他拧开了玉瓶的盖子,立刻有种淡淡的荷叶清香散发出来,沁人心脾。梁失翼用右手捏开了恹恹的下巴,把玉瓶凑近她唇边去。   “呜——”恹恹含混不清地叹息着,却挣扎不得。“你……”十一郎喉咙里低沉地呜咽了一声,他不忍心看恹恹这副模样,但也深知梁失翼绝对不会对恹恹不利,只能强自忍住。他移开了紧盯着恹恹的目光,向黑沉沉的楼顶望去。蓦地,一道轻烟似的影子自梁顶掠下,自梁失翼手边抢走了玉瓶,奸笑着扑到窗前。   那道影子突然定住,因为他发现再向前冲的话,会立刻撞到一个劲装的女孩子身上。这个女孩子他是惹不起的,所以,他倒退着飞掠,再次停留到雕梁的一角,居高临下地奸笑着望着满厅的众人:“嘻嘻嘻嘻,这就是‘忘情水’么?”   “温求欢!”梁失翼愤怒地仰面看着那人。 七 连环   黛绿向上看,那个人遍身黑衣,头上包了一块同样漆黑的头巾。脸上倒是唇红齿白,不算十分难看。只是他的一双微微有些上吊的眼睛,眼角眉梢藏着说不尽的淫邪气息。   “不错,正是我。梁大人别来无恙吧?”温求欢嘻嘻地笑着说。梁失翼握着拳,脸色 开始涨得暗红,但“忘情水”在人家手里,他又发作不得,“温求欢,把那东西还给我!”他怒喝着。   “哦?还你?这东西是你的么?”温求欢好整以暇,斜睨着梁失翼。黛绿缓缓地说:“温求欢,放下‘忘情水’,今晚我们可以对以前的事毫不追究,怎么样?”她的声音虽然和缓,但眼角扫过,已经把温求欢能够退却的通路全部计算妥当。   “梁大人,现在它在我的手上,要想拿回去,最好能够给我一个恰当的理由!”他挥手及时阻止了梁失翼要怒飞的身形,“且慢,梁大人,如果你敢胡来,大不了我把这个瓶子全部吞下去,大家就谁都拿不到这个东西了。不信你就试试,毒穴温门的人说得出做得到!”   梁失翼顿足,他站在桌前束手无策。屋内的诸人谁都没有把握一出手就能从温求欢手里把“忘情水”抢下来,而现在,温求欢却能在一举手间把它毁掉。它是恹恹生存的全部希望。   “你、你到底要怎么样?”梁失翼有了妥协口气,心里恨自己的大意。“哼哼,这个态度还差不多。梁大人,我的条件并不苛刻。你把‘天机’珠给我,我就把这‘忘情水’完璧归赵,怎么样?”温求欢高高在上,得意洋洋。他跟梁失翼过招数次,早就把梁失翼的命门弄清楚了。所以,现在无论温求欢提什么过分的条件,梁失翼都不得不签下城下之盟。   “啊?‘天机’珠怎么会在梁失翼手里?”黛绿一惊。梁初一跟梁十五杀了雷挽,这件事梁失翼并未参与,那“天机”珠怎么到了梁失翼手里?   “宝珠并不在我手里!”梁失翼沉声说。现在,他的情绪已经慢慢地稳定下来,挥手解了恹恹的穴道。恹恹无力地伏在桌子上。“怎么会?怎么会不在你手里?梁初一跟梁十五是你的奴才,他们杀人夺珠,难道不都是你主使的么?”温求欢高声叫着。   “‘天机’珠真的不在我这里,信不信由你!”梁失翼仍然是那句话。黛绿此刻心里突然掠过一道闪电:“能够打开‘天机’盒子的人并不多!”   “梁初一他们杀了雷挽后并没有带盒子走,但十一郎拿到盒子时,它是紧闭着的,连十一郎都没办法打开。假定梁初一他们根本就打不开盒子,他们在长街临死前肯定是说谎。也就是说,他们根本志不在此!”   “再假定梁初一跟梁十五能够打开盒子,发现盒子是空的,那么他们就根本没有理由再出现在长街,他们应该做的是继续潜伏下去,直到等到自己要的东西出现为止!梁初一跟梁十五到底要什么?如果他们要的是‘天机’,则出现在长街向自己跟十一郎挑战这一行动就无法解释。”   “好,你说,‘天机’珠在哪里?”温求欢逼视着梁失翼,他并不相信梁失翼的话。“在、在蔡相那里!”梁失翼虽然语气有些吞吞吐吐,但最后仍然说出了这句话。他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都开始小心翼翼。   “蔡相?”温求欢一愕。京师里,黑白两道,都没有人敢挺身对抗权相蔡京,温求欢也不例外。“不错,就是相爷。”梁失翼振臂向前,“温求欢,只要你把‘忘情水’还给我,不但咱们以前的恩怨一笔勾销,而且以后,你就是我梁失翼的朋友,在京师里无论什么事我都可以帮你扛,怎么样?”他在此前何曾对任何人如此低声下气过?   “替我扛?哈哈哈哈,我温求欢从来没有想到会成为九门总捕梁大人的朋友,这件事可能么?”他握紧了手里的瓶子,哈哈怪笑着。   “我可以发誓!”梁失翼割破手指,“我梁失翼自愿跟温兄结为荣辱与共的好朋友,如有违背,天诛地灭!”他的脸色越发沉郁。发了誓言之后,仰面向梁上的温求欢道:“温兄,我已经发誓,你现在可以移步下来说话了么?”为了忘情水,他把心里的愤怒全部压制住。   “好吧!好吧!”温求欢奸笑着,“既然梁大人不嫌弃我温某出身低微,我也就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他迟疑了一下。梁失翼马上恭敬地问:“温兄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只是‘天机’珠对我非常重要,我还是需要麻烦梁大人从蔡相那里找回来。然后我才能把这个瓶子还给大人……”他边说边笑,似乎对自己成功地愚弄了梁失翼而感到兴奋。   “你!”梁失翼咬了咬牙,把已经涌上来的怒火勉强压了下去,“温兄,向蔡相讨‘天机’珠这件事是否可以暂缓,你还是先把‘忘情水’还我,让我解了恹恹的‘伤心蚀骨’再说如何?”他虽然没有再向恹恹看上第二眼,却也知道恹恹的病已经再也拖不得了。   “呵呵哈哈,好说好说。只是梁大人,这‘伤心蚀骨’的毒连我自己都解不得,你的‘镜镜神功’跟‘忘情水’就能解得了?更何况,纵然你解得了这‘伤心蚀骨’,又怎么能解得了我的‘花容失色’跟‘二十四桥明月夜’的毒?呵呵呵呵哈哈哈哈……”温求欢狂笑着,他是毒穴温门的人,下毒自然是他的专长。   “啊!”黛绿跟梁失翼几乎是同时叫起来,马上发现自己的气息似乎运转迟滞。黛绿跳起来,砰地一掌打在身后的窗户上。窗户碎裂,马上有一阵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她脸上一寒,但那种迟滞的感觉立刻减轻了许多。“晚了晚了!黛捕头,你还是省些力气吧!”温求欢依然得意洋洋。他对自己下毒的功夫非常有信心。   一直沉默着的十一郎突然开口说:“你的毒真的很厉害,但你有没有听说过东海诸岛有一门‘龟息功’,可以自动封闭呼吸达数日之久?不呼吸,又怎么会中你的毒?”他的脸色依旧白皙明亮,除了对恹恹的关心,其他的事并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难道、难道你是东瀛来的高手?”他笑不下去,也说不出来。“你为什么不自已试一试?”十一郎的脸沉静的像是漂浮在海面上的浮冰。他的苍白的手已经握在腰间的剑柄上。   “你难道就不怕我把‘忘情水’毁掉?”温求欢还存着最后的希望,犹如溺水者手里握着的最后的稻草。“它跟我无关。”十一郎斩钉截铁道。   “那么,你要什么?我可以……”温求欢发现自己布的局出现了一个大破绽。他根本没有想到蜿蜒楼上会突然出现东瀛剑客。他本以为梁失翼、黛削眉已经坠入他的彀中,但现在才发现坠入陷阱的恰恰是他自己。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蜿蜒楼顶突然轰然洞开。有个高大的灰衣人破顶而入,劈手抢走了温求欢手里玉瓶,然后又像一阵狂风般呼啸而去。那个人灰色的衣衫像秃鹫的羽翼般肃杀,黛绿眼快,还看见那个人脸上覆着一块灰布,将眼睛以下的部分全部遮盖住。灰衣人的来去如此迅速,非但是中了毒的梁失翼跟黛绿没来得及动作,就连未中毒的十一郎跟温求欢也完全没有反击的机会。那个人的轻功已经到了“御风而行”的境界。   梁失翼蓦然腾飞,向梁角的温求欢出手。他把愤怒跟失望全部发泄到温求欢身上,虽然是在中毒之下,这一抓也是快如闪电,掐在温求欢脖子上。然后,他带着黑衣的温求欢回到桌前。忘情水已经失去,他只能把解毒的希望寄托在温求欢身上。   “啊……”温求欢痛苦地翻着白眼珠,肩膀也在微微地抽搐。梁失翼放开了自己的手,立刻,温求欢委顿在地。“现在,我想你该明白怎么做了吧?”梁失翼的声音冷得像冰冻的铁。   “梁大人你看!”黛绿惊叫。因为她看到温求欢左颊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巨大齿痕,正在汩汩流着黑血。与其说那是齿痕,倒不如说它是一个方形的洞口,因为温求欢整个的左脸已经被这个洞口撕裂开来。这么重的伤,温求欢却完全没有呻吟。他整个的生命似乎已经被这个洞口吸走。   “我、我——”温求欢最后说出了这两个字,然后他的脸皮迅速干瘪下去,像倒空了的口袋。梁失翼向后一退,再仰面向屋顶的空洞望去,喃喃地说:“辰州‘僵尸门’的妖人又现身了么?”黛绿重重地叹气,是为恹恹,更是为自己。“僵尸门”的高手练的俱是邪门武功,几乎每一天都要靠吸食活人鲜血维持生命。他们到了京师,六扇门的人又有得忙了。   “恹恹!”梁失翼抱着恹恹失声大叫。恹恹唇边流出的血已经在桌子上流成一条艳红的痕迹。现在,非但没了“忘情水”,而且温求欢在蜿蜒楼上重新下了更古怪的毒,恹恹的命早有半条进入了鬼门关。   “梁大哥——”恹恹吃力地张开了眼睛说,“那一晚在京师里,我跟踪你去了悦来客栈,也见到了挽姐姐。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你已经有了挽姐姐这样好的妻子……”她吃力地说着,嘴唇每一张合都带出更多的鲜血。这些血沾染到梁失翼胸前的衣服上,像盛开了一朵无比鲜艳的花。   “我知道,你为了我的病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甚至不惜跟蔡相暗渡陈仓,更将挽姐姐的‘天机’宝珠骗来,向蔡相换取‘忘情水’,只是,你不该骗了挽姐姐后,又差手下杀了她。她、她是最无辜的,为我而死……”   梁失翼左掌用力抵在恹恹背上,自身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恹恹体内,期盼能以一己之力延续她的生命。“大哥,你不要再损耗内力了,我、我已经不行了,而且,我要用自己的命去偿还挽姐姐的命……”   “恹恹,你什么都不必说,你是不会死的!”梁失翼的脸开始变得惊人惨白。他想不到恹恹早已明了真相。“大哥,我早就是你的,而且,就算跟挽姐姐一起侍奉你也决无怨言。你、你早该告诉我,一切不就都解决了?你不该、你不该……”   梁失翼摇头:“恹恹,我没有杀她,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要杀她!”恹恹苦笑:“大哥,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欺骗我?我记得那晚你在悦来客栈院子里的槐树上偷偷地向房间里看,曾经用力一掌拍在大树上,目露杀机。我们已经好了这么久,你在想什么,我还看不出来么?”   梁失翼重重地摇头:“恹恹,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没有杀她。她对我有恩,你对我有情,无论哪一方我都不肯辜负。所以,只能瞒着一个、骗着一个。为了你,我必须要得到‘忘情水’;可蔡京那个老贼无论如何都要我拿‘天机’珠去换,我这才骗了挽挽的——我不得已……”梁失翼叹息着。他虽然是名动京师的九门总捕,断得了天下任何疑难杂案,却实在无法理得清这一段情缘的头绪。   屋中另外三人听着梁失翼二人对话,犹如在听着哀婉凄怨的故事般。   “我骗了挽挽,跟她说只要了断了京师里的事便去江南乡下跟她共度此生。可京师里的事、江湖里的事如何能了断干净?”   “那么,挽姐姐的死又是为何?”当时,雷挽住在客栈西院上房。梁失翼隐身在老槐树上向屋子里望,而恹恹则躲在一处廊柱后面。梁失翼内心里交战,两个女孩子,他一个都不忍心舍弃。他向古槐树上情不自禁地拍了那一掌,是他痛下决心之后的事。他最终决定了自己的选择:“恹恹,我只要你!今生无悔!”恹恹没有猜错,那一刻他真的已经动了杀机。   槐树震动,惊动了上房里的雷挽。恹恹望见窗纸上的剪影一晃,有个女子的声音问:“谁?是你么?”声音里满是甜蜜与期待。这种语气,恹恹最是熟悉,因为她自己在每次等待梁失翼赴约的煎熬里整颗心也是如此被相见时的欢愉跟别离时的苦涩所左右。   “美人卷珠帘,深坐蹙娥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梁失翼用这句诗回答了雷挽的探询,也将自己的杀心暂时泯灭。门扉一启,雷挽跨出房门来,跟自槐树上飘身落下的梁失翼拥在一起。这叱咤江湖的奇女子在梁失翼面前如小鸟依人般可爱。只是,没有人注意到廊柱后面的恹恹已经叹息着落泪……   “你都知道了?你什么都知道了?”梁失翼凝望着恹恹失血苍白的脸。他把这一切始终瞒着恹恹,就是怕她受到哪怕是一丁点最微小的伤害。“我跟挽姐姐曾经有过一夕长谈……”恹恹的笑里更多的是苦涩。她在人海茫茫的京师一心倚靠梁失翼,却料不到他竟然把这天大的事瞒着自己。   梁失翼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恹恹会知道“风掣红旗冻不翻”的茶名,那本来是他跟雷挽的独一无二的秘密。“大哥,你知道么?我已经跟挽姐姐商量好了,等我的病痊愈,我们三个便一起离了这京师里纷纷扰扰的恩恩怨怨,搬到江南的乡下。我跟挽姐姐共同服侍你。这个秘密,挽姐姐说是要最后再告诉你的,可惜……”   梁失翼心口似乎被一个几千斤的重锤击中。雷挽跟恹恹都是最痴爱他的女子,本来可以有一个最完美、最令人羡慕的结局。只是造化弄人,现在变成了爱他的人都不免要奔赴黄泉的局面。   “血咒!”黛绿跟十一郎都想到了“自暴自弃、无可挽回”“五道雷锋”的血咒。或许是巧合,或许那血咒真的产生了巨大的诅咒力,才令梁失翼到了如今悲惨的地步。   恹恹死了。她最后是死在自己心上人怀里的,也算是死得其所。梁失翼是她爱上的第一个男人,也是最后一个。   “梁大人,究竟您属下为何要去劫杀雷挽?难道您一点都不知道?”黛绿虽知道现在并不是提问的最佳时机,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我知道,”梁失翼的眼神突然变得遥远而迷惘,“我当然知道。他们两个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我的眼睛。”他为了拿到雷挽手里的“天机”珠,不惜用好言好语把她稳住。在悦来客栈那一晚,他也曾经想到过要除掉雷挽的,也曾动过杀机。“那你为什么没有自己动手?”黛绿更想问的是:“为什么不能保全雷挽跟恹恹,而非要弄到如此尴尬的刀兵相见的地步?”   “她对我有恩,昔日我还没有来到京师之前,她对我帮助很大;并且在我最需要温暖的时候委身于我。我下不了手……”梁失翼哀叹着。他不肯翻脸无情。只是,他不知道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伤了她的心比夺了她的命更令她的恨来得重。   “我更不能负了恹恹。自卓颜楼上误伤了她之后,我曾经立誓,一定要把她的病治好,然后一心一意照顾她,再不让她受半点委屈,不让她沾半丝风雨……”梁失翼不能把爱平均分给两个女子。即使恹恹跟雷挽愿意双双下嫁,他自己的良心也不允许自己这么做。他选择了恹恹,也许这是他命里的劫。劫尽人亡,不能自主。他的誓言仍在耳边,恹恹已经去了。   十一郎静静地立着,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脸上沉静如水。他刚刚爱上的女孩子已经死了,如同一朵花还没有开放便已经夭折。   “我虽没有直接动手杀挽挽,但她却是为我而死。一弟跟十五弟对我忠心耿耿,我对挽挽跟恹恹之间的矛盾心情,他们察觉,所以才出手为我杀挽挽,只是因为我心里更多的是偏向于恹恹一边,才决定了挽挽的命运。”   黛绿叹了口气:“原来如此!”她现在开始有些敬佩横尸长街的梁初一跟梁十五,“士为知己者死”,为了把黛绿对梁失翼的怀疑引开以保全梁失翼的名声,他们更是处心积虑编造了那个要“远赴东瀛扶桑”的谎话。   “我不该出现的!”黛绿幽幽地说。正是由于她的出现跟怀疑,才导致了梁初一跟梁十五的暴露。他们肯定是故意出现的,要把黛绿的怀疑视线斩断,把所有的事情都包揽在自己身上。这一点她想得到,梁失翼自然也想到了:“他们总以为我在京师里还有大好的前程,他们敬重爱惜恹恹就像自己的亲生妹妹一般。所以,他们才……”   “饭!”黛绿只吐出了这一个字,她想到梁初一跟梁十五临死前忆起生命里最快活的一顿饭时,那种神色里的灿烂,“大人,他们临死前只说过‘生命里最快活的一顿饭’的话,那又是什么意思?”   梁失翼听了黛绿的话,脸上也突然有了光彩:“当年,一弟跟十五弟给黑道上人陷害,落在天牢大狱的索凌迟手里。被索凌迟整得几乎要变成残废,是我救他们出了天牢。出牢的当日,我们在天牢对面的一个卖烧饼的摊子前饱饱地吃了一顿烧饼卷牛肉。他们曾经说过这是两个人生命里最快活的一顿饭。”就算到现在,梁失翼也能想得起当时梁初一跟梁十五脸上的感激。“那真的是一顿最快活的饭!”黛绿虽是一个女孩子,但也能明白这群江湖汉子之间铁骨铮铮的以命换命的交情。   疑团已经解开,现在黛绿能够明白“五道雷锋”跟梁失翼的纠葛了:雷弃爱上雷挽,但雷挽爱的是梁失翼。所以,雷弃对于梁失翼辜负了自己最敬爱的挽姐尤其愤怒,集合了“五道雷锋”里的其余三人于无名小桥劫杀梁失翼。他们要的并不是梁失翼的命。现在,“五道雷锋”的诅咒已经生效,梁初一跟梁十五死了,爱上梁失翼的恹恹也死了,接下来呢?是不是跟梁失翼有任何关系的人都得死?   “小姐!小姐!”紫鹃陡然大叫起来,声音凄厉。她用力去拍打恹恹的脸颊,似乎要把恹恹弄醒。梁失翼猛然俯身,瞪着恹恹的脸。恹恹的鼻翼若有若无地翕动着,似乎正在缓缓地恢复呼吸。梁失翼额头上的汗猛烈地涌了出来。他迅速把恹恹的身体扶起来,自己在恹恹身后盘膝打坐,双掌齐出,抵在恹恹后背上,把“镜镜神功”的威力发挥到顶点,把自己的内力毫无保留地向恹恹身体里输送。   “梁大人!”黛绿着急地叫了一声。她知道像梁失翼这种拼命救人的方法,无异于饮鸩止渴,非但自己要受十分重的内伤,而且体质虚弱的恹恹在这种强劲内力的狂轰乱炸之下也会五内俱焚。她叫了这一声之后,蓦地发现梁失翼的身体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种变化是从他的头发开始的,本来乌黑柔顺的头发瞬息间雪白一片;然后,梁失翼的眉毛也由黑而白,如同被冬雪覆盖的焦土。“你——”黛绿如同坠入了一场无法解脱的噩梦,眼睁睁看着梁失翼的额头跟嘴角出现了深重的皱纹,一道连着一道。这一瞬间,梁失翼似乎突然老了三十岁。   紫鹃距离梁失翼非常近,她看到梁失翼抵在恹恹背后的双掌手背已经出现了灰色皱纹。那实实在在是一双老人的手掌了。“大人!”紫鹃凄厉地大叫。“恹恹、恹恹……”梁失翼哆哆嗦嗦地开口了,他真地变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就连沉稳的声音都异常苍老。只有他看着恹恹的眼神没有变,仍然是多情而温柔的。   黛绿掠到梁失翼身边,手足无措地道:“大人,恹恹已经死了,你……你再损耗内力也没有用!你……”梁失翼的肩膀晃了晃,他的内力已经油尽灯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紫鹃眼睛里已经再也没有了泪。看着垂老的梁失翼,她的心都快要碎成千万片。不知道怎的,紫鹃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看见邻家贪玩的孩子到晚上临睡时老是舍不得闭上眼睛的事。因为那个小孩子虽然早就困了累了,还有好多玩具割舍不下,所以就算眼皮已经开始打架,还是忍不住再向妈妈要那些玩具来摆在枕头边看上最后一眼,然后才恋恋不舍地睡下。   人,最不能割舍忘却的是情。伤了人的世间最无情的东西也是情,即使知道用情到了深处犹如邪派的“天魔解体大法”般会重伤自己,仍然义无反顾地去爱去追。紫鹃尚未追到已经受伤若此,至于那些已经握了爱在手又脱手错失了爱的人呢?譬如梁失翼、譬如恹恹、譬如凄厉一望的雷弃跟痴痴盯着空盒子的雷挽……只有十一郎是冷静的,他的爱还没有开始就已经被连根斩断。长痛不如短痛,恹恹死了,他的爱也尽了。   寒夜里的风从蜿蜒楼碎裂的窗户跟洞开的屋顶上毫无顾忌地灌了进来,吹得恹恹跟梁失翼衣袂飘飘,也刺痛了紫鹃的脸。恰在此时,早已经无声无息的恹恹突然张开了眼,脸上光彩一闪,反转身去,抱住了梁失翼的脖子,立刻两个人肌肤相接。   他们两个虽然早已经两情相悦、两心相许,但却从来没有越过礼法半步。所以,这一次是他们两个平生第一次肌肤相亲。梁失翼颤抖了一下,四片苍白的唇已经轻轻相接,再不分开。   紫鹃紧咬着自己的唇,这才反省到自己对梁失翼的爱是多么肤浅。只有恹恹才是能跟梁失翼生死与共的女孩子!紫鹃相信这个世界上真正能令梁失翼舍弃一切的只有恹恹,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二个女孩子能进入梁失翼的心,当然也包括自己。   那一吻长而甜蜜,而在一吻之后,梁失翼脸上带着灿烂的笑跟恹恹一起无声无息地去了。他已经得到了生命里的最爱,犹如得道的高僧坐化一般,带着最大的满足离开人世,抛弃空空的皮囊白日飞升…… 八 暗器   夜依旧冷,长街依旧沉寂,只是在冷静的夜的背后发生了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又有谁能说得清?特别是蜿蜒楼的这一夜,对于年轻的黛绿跟十一郎而言,应当是生命里最深刻的记忆。“喀、喀……”十一郎突然轻轻咳嗽起来,而且边咳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恹恹跟梁失翼的死带给他太多的震撼,这些是在此之前,他在东瀛扶桑岛上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黛绿站在这条长街的十字路口上沉吟了一会儿,果决地迈开步子,向东面远远地灯火辉煌处前进。十一郎跟上两步道:“你要去哪里?这一夜发生的事还不够多么?”   黛绿并没有停下自己的步子,她冷冷地说:“我要去给雷挽讨回公道……”雷挽的死是因为梁失翼要救恹恹,但若非权相执意要梁失翼拿“天机”珠来换“忘情水”的话,雷挽必定不会入京师,也就没有今日惨变了。所以,从间接意义上来看,权相也算是谋杀雷挽的凶手之一。所以,现在黛绿要去从权相手里拿回“天机”珠,让它跟无辜而死的雷挽葬到一起。   十一郎愣了愣,才明白过来黛绿话里的含意。他摇摇头,停住脚步:“那里太过凶险,不值得轻易冒险;更何况,就算你到了那里,又怎么能确定会拿到‘天机’珠?”   黛绿仍然没有停,似乎这条路一经选定,便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你可以走了,这件事根本与你无关……”雷挽是黑道人物不假,她曾经杀人如麻也不假,但在这一场惨变中,她是最无辜的受害者。而且是最可怜的受害者。不但被自己的爱人抛弃,更遭到无故的狙击,身死于枯井。黛绿知道,如果自己不能为她做点什么,就枉背了“红颜四大名捕”这块金牌。   那么,恹恹呢?岂非也是弱者中的弱者?先是被梁失翼跟温求欢的混战所误伤,又被第二次出手的温求欢暗算——她本属青楼歌妓,身世已经凄楚,再连遭侵害,未得善终,这样的人岂不更应该得到黛绿的保护?“其实,恹恹更需要有人为她讨回公道……”黛绿像是在自言自语。恹恹自愿跟雷挽同时侍奉梁失翼,但却求而未得。她若泉下有知,或许也会盼望着“天机”珠重新回到雷挽身边,如此也能减少自己心里的愧疚?   十一郎因黛绿的话而突然感悟。他是局外人,这场局里唯一跟他息息相关的就是在落梅残雪前惊鸿一瞥的恹恹。恹恹死了,他身体里某块冰山突然消融动荡。“你等等我,我也要去——”   虽过了三更,转眼间天将黎明,但这厅里的两个人依旧毫无睡意。   已过了不惑之年的这人身着一件蓝色锦袍,制作非常精致。他的神色也极为高贵倨傲,卓尔不群。此刻,他正用右手轻轻掠着自己的短须,似乎正在沉思之中,只有右手尾指上那块质地精美的翠玉扳指在明烛下闪闪放光。他的双眼微微地垂着,偶尔展动,便有冷峻的光芒自虎眉下扫出,甚是惊人。他的肤色白皙而光滑,想必此人是个懂得养生的富贵中人。   陪在他身边的那人却极年轻而谦恭,颈子微微地垂着,似乎是一直在看自己腰间悬着的短剑。那柄剑长不过两尺,裹在黑鲨鱼皮鞘里。有两条杏黄色的穗子自白色的剑柄上垂下来,随着厅外的风荡呀荡的。他的头发用一条白色的手帕系在颈后,黑而柔软,倒有些像女孩子的秀发般柔顺。他的年纪绝对不超过二十五岁的样子,样貌甚至还有些腼腆——但这里是权相蔡京的府邸,他面前的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相蔡京。能跟权相平起平坐的人不多,所以,他的来头绝对是容不得人半点轻视的。   他姓唐。江湖上提起姓唐的人物来时,总会不由自主地多问上一句:“姓唐?会不会跟蜀中唐门有关?”这个年轻人非但跟唐门有关,而且是大大的有关。他就是这一代唐门弟子中最杰出的代表人物——唐少先生。“没有人料到你已经入了京师吧?”权相望着厅前黑黢黢的花树,似乎是无意,又似乎是有意地问了这一句。唐少先生是蜀中唐门派出来协助权相清理京师江湖势力的王牌,权相倒也不曾小瞧了这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   唐少先生垂着颈子笑了笑。其实,江湖上关注他的人都知道此刻他应当躲在唐门“昂昂堂”闭门苦习“大不敬神功”,功未成绝对不会出唐门的。他的笑就是无声的默认。“那么,你的‘大不敬神功’已经练成了?”   仍然是淡淡的笑。有时候,他宁愿把权相看成是一头永远喂不熟的老虎,永远在心里或者在身前保持恰当的距离。   “哼!”权相斜睨了唐少先生一眼,向大厅侧面的一张铺着东北虎皮的大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在等一个消息,否则也不会耽搁到现在还不去睡。唐少先生也恭谨地跟了过去,垂着手站在权相一侧。   权相的左手边是一个精巧的茶几,此刻茶几上搁着用巨幅的锦缎包裹着的一个圆溜溜的东西。权相隔着锦缎摸了摸,脸上突然飘起一个捉摸不定的笑。唐少先生开口道:“相爷妙算,先前对梁失翼的这几步已经算无遗策,真可称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给他如此奉承,权相的脸不由自主地绽开了微笑。茶几上的东西正是“天机”珠,两个时辰前,梁失翼亲手把这个东西送来,然后千恩万谢地拿走了他赏赐的“忘情水”。   “相爷,据我所知,‘忘情水’是世间最珍贵的东西,若就这么给了他,岂不是……”唐少先生抬起眼来,明净如水的眸子里露出一点点不解。“呵呵呵呵,不错。如果世间真的有‘忘情水’这种东西,我是绝对不会拱手送予他人的。梁失翼是九门总捕,一直是站在诸葛神侯那一方面,你想我怎么会真地去帮他?”权相得意地笑起来。   “那么,您给他的……”唐少先生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最懂得在合适的时间里装傻。“那只不过是十四姨娘养颜用的荷叶汁罢了,呵呵……”唐少先生觉得自己背上掠过一阵轻微的寒意。   “小唐,”权相目光电射在唐少先生脸上,“你是在怪我太无情么?”唐少先生脸上红了红,无奈点头:“相爷,我只是在为梁失翼不值……”   “小唐,你是个聪明人……”权相不得不喟叹。他方才这一问,对方完全可以矢口否认,即使心里是那么想的,嘴上必定不会坦然承认。而唐少先生竟然坦荡荡地点头称是,这至少可以证明一点,如果他不是心无城府便是城府太深,竟然跟大多数的人做法大大违背。“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犯罪——这句话唐门老祖宗不会没告诉过你吧?”   唐少先生又闭嘴不答,谦恭地笑。“他该到了吧?”权相自言自语。檐前突然掠过一阵风声,有个着灰袍的高大汉子倏地闪进来。   权相跨前一步问道:“东西呢?拿回来了么?”那个大汉的脸自眼睛之下都被一张灰布遮住,他整个额头跟眼睛也仿佛是灰白色的。他把一个玉瓶恭恭敬敬地捧到权相面前,“相爷,幸不辱命,东西在这里。”那个玉瓶自然就是梁失翼辛辛苦苦得到,又在蜿蜒楼上失手被温求欢抢走,最后又害得温求欢丧命的东西。   权相伸出光滑细嫩的手,把瓶子握在手里,满脸俱是笑容,“好、好,你辛苦了,先下去吧。”灰袍的汉子缓缓退了出去,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唐少先生早就把这灰袍汉子打量了数十遍,此刻才淡淡地说:“相爷竟然把辰州门下的人都网罗到了?看来,我们老祖宗派我过来也是画蛇添足之举。有了这么多高手相助,相爷何愁无人可以差遣?”   “他们?又怎及得上唐门的万分之一?”权相把玉瓶举在眼前,心不在焉地回答唐少先生的话。他仔仔细细地把瓶子检查过之后,脸上笑容更加灿烂。唐少先生踏近他的身边问:“相爷,瓶子仍然是那个瓶子,难道相爷从中看出了什么?”   权相回脸再笑道:“瓶子只是瓶子,但我想这应该是一只会说话的瓶子,至少它已经把这两个时辰里发生的事全部告诉了我。”看着唐少先生脸上的不解,权相望向厅外即将扫尽的黑暗,皱了皱眉说,“还有最后一个环节,我相信,她,是一定会来的。”   权相嘴里的“她”指的是谁?黛绿并不知道,但她是一定会来的。拿回“天机”珠,平息已经深埋在枯井中的雷挽之幽怨。   她跟十一郎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了权相府邸。一切应该感谢十一郎的五行遁术,而且,在他的易容术下,黛绿早就变成了一个满脸病容的四十多岁的驼背女子。黛绿无意中看穿了十一郎的心。他对恹恹仍然念念不忘,下意识地参照恹恹的病态之美来改扮黛绿。“问世间,情为何物?”黛绿虽然尚未因什么人动情,但对于“情”字予人的苦楚已经深深明了。   所以,当两个人破窗而入,欺近正面对面站着的权相蔡京跟唐少先生之时,那两个人显然并没有看得出黛绿的真实身份。十一郎轻松制住了权相蔡京的喉咙。他存了一点私心,想要看看黛绿到底是如何出手制敌的。谁都看得出那个垂着颈子微笑的年轻人当是一位精华内敛的一流高手。   蜀中唐门最精擅的是暗器毒药,唐少先生是唐门老祖宗最看重的人,自然代表了唐门武功高明境界。而红颜四大名捕里的黛绿最擅长的武功也是暗器,这一战,是两个当代的暗器高手暗器对暗器的一战,所以,他们交手的那一刹那虽然短暂而急促,却如烟火初绽般的灿烂惊人。   首先,十一郎听到的是声音——暗器自袖底穿出然后划破空气的急促尖利的声音;暗器飞撞上对方暗器的清脆撞击声;暗器射空之后再从墙壁上弹射回来的沉闷啸声。这许多种声音各不相同,当是不同材质、不同形状、射出力度各不相同的暗器分别发出,然后汇集成了一曲暗器的歌……   然后,十一郎看到了光——蓝色的是唐少先生淬了剧毒的暗器上的星芒;银色的是两个人暗器相撞之后发出的灿烂火花;另有一种飞掠来去的艳红当是黛绿发出的某种暗器上缚着的红缎子的颜色……   接下来,十一郎看到了两个人的步法——唐少先生起初迎着黛绿的身形疾进,两个人的对决在间不容发的距离内展开,气势最盛。然后,黛绿向后退却,似乎给唐少先生以逸待劳的气势所压倒;但转眼间唐少先生的气势烟消云散,退的反而变成了他,一退五丈,背脊紧贴在大厅的后墙上,再也无路可退。这一进一退,两个人对战的距离自始至终未超过三尺,而两个人的手脚乃至四肢每一个关节都在闪电般快速地射出各种暗器……   然后,唐少先生在间不容发之际又闪电般飞升,冲破大厅的天窗跃上飞檐。厅外星光下,不断闪现出暗器对决暗器的星星点点的火花。战法云:一寸短一寸险。在这么近的距离性命相搏,本来已经是最最危险的战斗,偏偏两个人用的都是暗器,更是生命悬于一发的惊险万状……   最后,对决的二人骤然停歇,暗器跌落飞檐青瓦上的细碎声音仍然延续了许久方才停止。十一郎跟受制的权相仰面看着,目不暇接。   “我的暗器已经发射尽了。”唐少先生无奈地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即便是受制认输,他也依旧保持着风度翩翩,眉宇间更隐隐含着一种独步天下的霸气。黛绿以一柄红颜小刀隔着三寸距离遥指唐少先生的颈下喉结,方才这一战是她平生之最惊险的一战,这柄刀也是她最后一枚暗器。这一战,她胜得侥幸。“承让、承认!”她枯涩地开口回答,易容术不但改变了她的容颜,也令她的声音迥异。   唐少先生黯然道:“我想不出京师里竟然会突然出现阁下这样的暗器高手,你到底是……”他瞪着黛绿,似乎想从黛绿的伪装下面看出她的真实面目。两个人近在咫尺地四目相接,隐约有英雄重英雄的惺惺相惜之意。   “我是谁并不重要,只是,这京师,你本不该来的。”黛绿也冷冷地盯着他的脸,她万万没料到唐少先生已经暗地里进了京师。“不该来?呵呵。”唐少先生轻笑了一声,傲然道,“京师如此之大,难道别人来得,我就来不得?”他紧盯着黛绿的眼睛,“我已经猜到了你的身份。在这种形势下你入相府来,必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黛绿僵持着不回答,唐少先生唇角浮出一个微笑,“我看得出,蔡相必定也能看得出。这一次,你们要想顺利收场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了。”花树间人影憧憧,似乎卫士们正迅速聚拢来。黛绿向檐下扫了一眼,皱了皱眉。这一次的行动如果连诸葛先生也牵连到的话,自己的罪过就太大了。   “唐少先生果然是蜀中唐门数十年来的第一好手,先生果然没有看错了你!”黛绿重重地叹息,“你又何苦卷入到京师这场风雨里来?”黛绿手里的刀已经收了。这一战,她胜的也只是暗器,但蜀中唐门有很多种武功要比单纯的暗器功夫高明。今天这一战她胜了对方,但并不能保证在以后的交手里能胸有成竹。   “唐门前后历经三百年,江湖中缺少了蜀中唐门,那还叫做完整的江湖么?”唐少先生傲然冷峻。他此来京师,志在中原。犹如当年三国蜀相之苦心孤诣六出祁山,怎肯看着大好河山旁落他人?“其实,我败的只是暗器。”他的话里有话,“蜀中唐门门下弟子三千,精擅下毒一道的逾八百人,如果他们都赶赴京师,败的人又怎么会是我?”   “我知道,”黛绿艰涩地说,“蜀中唐门的确了得。只是,你有弟子三千,我也有我的朋友。无论形势多么危险,我们腔子里的血始终都是热的。”   江湖,除了红颜四大名捕跟蜀中唐门,更有六大派、十八路联盟、七十二道烽烟、八十一家反王、一百零八风云铁骑——各派势力林立,每个人都对花花世界欲图染指。京师之风雨,的确也非红颜四大名捕所能左右了。乱世出枭雄,唐少先生矢志要做的便是当年曹阿瞒那样的乱世之枭雄。   “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的……下一次,我希望大家谁都不要给谁留下机会。”说到这里的时候,唐少先生的脸色也暗淡下去。“也许吧!只要大家还在京师里!”黛绿叹息着跃下大厅,提了茶几上的包裹,那里是她真正想要的东西。唐少先生垂下了手,神色萧瑟。   黛绿自茶几上取了包着宝珠的包裹,跟十一郎迅速退走。他们志在宝珠,根本无意伤人。   大厅墙壁上有一张挂着的卷轴突然动了一下,画轴向上缓缓卷起,有个人从洞开的暗壁里走了出来。他的容貌跟方才被十一郎制住的权相蔡京一模一样,只是他脸上那种独霸天下的气势,却是任何人任何手段都无法伪装出来的。唐少先生向他只望了一眼,已经给他那种匕首般锋锐的目光压制住,不得不低下头去,默默地露出一个谦恭的微笑。正抚着被十一郎弄痛了的喉咙哼唧的那个人见了暗壁里出来的人马上倒身下拜,“相爷!”   权相目视着唐少先生的脸:“你方才并没有尽全力么?”他的眉目如刀,似乎要把唐少先生埋伏在微笑下面的真实想法挖掘出来。唐少先生沉吟着想了想,蓦地露齿一笑,“的确,我没有尽全力。相爷看出来了么?”   权相刀眉一挑,像是要马上发作出来,但双手重重地拂了一下锦袍的下摆,旋身在长椅上坐了下来,强自把怒火忍住。“为什么?你明明知道她是……”权相向黛绿跟十一郎退却的方向望了望,重重地顿足道:“你看,‘天机’珠……”他对于失去“天机”珠似乎非常惋惜。   唐少先生矢口否认:“我不知道对方是谁。而且蜀中唐门的敌人里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人!”权相脸色一沉:“京师里擅于使用暗器的好手并不太多,你就算扳着指头数也数得过来。你明明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偏要对我撒谎么?”说到后来,他的声音变得高亢尖利,似乎马上便要发难。   唐少先生向权相身前迈了半步道:“如果我真的留住对方,或者跟对方拼得鱼死网破、两败俱伤的话,岂不是将相爷的妙计破坏掉了?”   权相猛然抬眼,两个人,一老一少,都是京师里心机深沉的高手。四目相对之间,彼此都无法隐瞒自己的心事。所以,他们各自将目光迅速转开。权相吐出一口积郁的长气道:“好,你连我的计划都看得清清楚楚了?”他语音里似乎十分失望,因为他本以为自己的计策绝妙之极,一石数鸟,却不知道唐少先生一眼便能看穿。   唐少先生本待张口回答,但目光突然转向厅前花树之间。同时,他的身体也刷地掠了出来,直扑向花树最繁茂处。权相三步并作两步踏出厅来,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怎么回事?”为了自己的计划,他早就把厅外巡视的卫士们支开。所以,当他大叫的时候,并没有卫士循声赶过来。   唐少先生愣住了,因为花树之后并没有人。非但没有人,连只会飞会动的虫蚁都看不到。“难道是我判断错了?”唐少先生支起耳朵向四面谛听,的确是什么动静都没有。他垂着颈子想了想,陡然面色一喜,腾身而起,跳上了一根更高的树枝,自上而下观察。终于,他在一片落满了薄尘的杜鹃叶子上发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凌空折了那片叶子,翻身落地。   “这是什么?”权相有些不解。唐少先生把那片叶子呈现在权相面前。现在权相也清晰地看到了在那片叶子上有一个浅浅的指痕,似乎是有个人轻轻地用手在叶子上捏了一下。他皱眉问:“叶子?能说明什么?”   唐少先生笑了笑,向那片叶子轻轻一吹。叶子簌簌地落在地上,转眼间变成一小撮绿色的碎片。“方才必定有一位绝顶的轻功高手隐匿在花树间。他为了不留下一点点痕迹,脚并没有踩在花枝的任何一个枝杈上,而是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捏住了这片叶子悬空停留在那里。”唐少先生向刚才自己探查过的位置指了指,继续说,“他全身的重量都悬挂在这片叶子上,内力早就将这叶子的脉络全部扯断。这一点,足以说明这人的轻功早就到了飞花摘叶、波澜不惊的高绝地步。轻功这么好的人,相爷,你应该能想到他是谁?”   “谁?”权相刀眉一立。这人敢如此大胆潜入厅前偷窥,可真是在老虎头上拔毛了。“呵呵……”唐少先生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第一个怀疑的便是方才送回假“忘情水”的灰衣汉子。他完全看得出那个高大的汉子身怀绝技而且城府极深。   “你怀疑的是……”权相也想到了这一点,眉头皱得更深,“如果真的是他,我、我们可得真的多加小心了。”其实,权相话虽如此说,实际上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放心过,对自己的属下跟朋友也早存了七分的戒心。“如果他确实已经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内容,那么他此来的用意当然是为了‘天机’珠跟‘定海神针’。那两件东西真的这么吸引人么?”唐少先生似是在问权相,更多的倒像是在问自己。   一阵风过,将唐少先生脚下的落叶呼啦一声卷起,直卷入厅前的乱花丛中。权相冷笑:“不管他的用意如何,胆敢跟我作对的人,我决不会放过!”这数年来,跟他作对的人不是死了便是给他逼得流亡江湖。只有一人令他耿耿于怀,那就是先帝临终前托付的护国重臣诸葛先生。只是,他完全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他必定能把诸葛先生这棵抗击他狂风暴雨的高树一举扳倒。到那时候,大宋的天下还有谁敢跟他抗衡?   小楼上寒风飒飒,小楼外水波潋滟。   “‘天机’珠!‘天机’珠?”诸葛先生把这颗硕大的珍珠握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着。黛绿就站在桌前,沉默地看着诸葛先生。这里是诸葛先生府内的军机要地——西楼。   “这颗珠子,竟然害得那么多人搭上了宝贵性命?黛绿,你想将它如何处置?”诸葛先生因了“天机”珠上散发出来的浓烈的杀伐之气而悚然变色。他缓缓地把珠子重新放回到桌上的锦缎包裹中,抬眼望着静默的黛绿。从山东刚回京师,他已经知道了梁失翼之变,不禁又是惋惜又是感叹。   “先生,珠子来自雷挽,又害得她失了性命。我想拿它给雷挽陪葬。”黛绿的声音显得十分抑郁。“这样也好!皇上那边,我会去回禀。这颗珠子杀伐之气太盛,如果贸然去献给皇上,恐怕会有不祥之事发生。”   黛绿跟十一郎都曾仔细地研究过这颗珠子,只是没有什么收获。他们当然也已经去过小清水巷口,只是茶铺已经关门停业,林伯也不知去向。   “江湖上传说‘天机’珠里隐藏着神奇的‘定海神针’,看来这颗珠子必定能够打开。”诸葛先生仔细地看着散发着淡淡光芒的珠子,严丝合缝,根本没有露出什么可以破解的痕迹。当然,珠子可以用蛮力打碎,但那样一来,不管它里面有没有藏着东西,这绝世罕见的宝珠先就毁了,谁会做这种杀鸡取卵的蠢事?   一阵风过,桌子上的“天机”珠突然不见了。不见,是因为有个灰衣的蒙面高大汉子骤然自桌前掠过,将“天机”珠一把攫走。这个人是自西楼的东窗里掠进来的,诸葛先生跟黛绿仅觉得灰影一闪,这人已经盘旋着再次自东窗里掠出。   黛绿方追出东窗,身子已经悬空在水波之上。她的轻功本来也是足以自傲的,但跟那灰衣汉子比起来已经弱了半分。那个人一口气之间掠进、夺珠、飞出,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右足轻轻一点,又向追出的黛绿轻飘飘发了一掌。 结局 算盘   只是一个照面,一掌,已经令黛绿受了极重的伤。   黛绿的飞蝗石、袖箭、铁线镖连环射向灰袍人腰间,如泥牛入海。她双掌齐飞,硬生生接了灰袍人这看似轻飘飘毫无力气的一掌,蓦地大叫一声,向水面上坠落。幸好诸葛先生 已经自东窗跃出,伸右手挽了黛绿的腰肢,再轻点水面倒飞,落在西楼顶上。他俯身看黛绿的脸,早就一片灰白,眼睛也无力地闭上,再翻开黛绿的掌心,同样是死气沉沉的灰白色。   诸葛先生倒吸了一口凉气,扬声向那灰袍人叫道:“这么多年,你们兄弟还是始终没有将江湖恩怨放下么?”   灰袍人轻轻松松地在水面上立着,左手握着“天机”珠,右手向诸葛先生挥了挥,嘶哑着声音冷笑:“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诸葛送我情!我们兄弟,怎么会忘得了昔日六扇门诸葛先生的恩赐?”他的眼睛以下全部被灰布覆盖住,但诸葛先生仍然看得出他高挺瘦削的鹰勾鼻子煞是惊人。   “宝珠你可以拿走,又何苦伤了她性命?”诸葛先生深深地叹息。“呵呵,你的化骨疗伤的本事当年就已经能够化解我们兄弟的‘万劫不复僵尸掌’。这数年来,我们兄弟的武功长进了,你疗伤的本事呢?当然也会越来越高了吧?哈哈哈哈!”灰袍人狂妄地大笑,语气狂傲不可一世。   诸葛先生又是一惊,“你们?你们四兄弟都入京来了么?”   “谈、笑、风、生,永不分离。我来了,他们三个怎么会不来?”灰袍人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珠子,略一沉思,突然双掌合击。他的意思自然是把珠子敲碎,取得中间的“定海神针”。他只对‘定海神针’感兴趣,即使这珍珠有现在的十倍大,他也毫不吝惜。   只是他没想到,任何人包括诸葛先生也没有想到,珠子碎裂之时,突然惊天动地的一声响,把灰袍人的身体炸成千万碎片。而且,巨大的爆炸力将水波激荡起数丈高的白色水柱,直溅上西楼,将诸葛先生跟昏迷了的黛绿淋得浑身都湿透了。   “啊——”诸葛先生脸色骤变,“怎么会如此?怎么会如此?”他向水波落下处遥望,正有一只灰色的鸽子展翼而飞,呼啦啦地扇动着自己早就被淋湿了的翅膀。   “可惜、可惜——”自檐前飞鸽传书上得到了这个消息之后,权相不住地摇头叹息,似乎意兴阑珊。   “‘天机’珠毁了,‘定海神针’呢?落入水底了?又或者‘定海神针’就藏在‘天机’珠里的传说只是一个美丽谎言?诸葛先生跟那辰州‘僵尸门’的灰袍人昔年有什么样的过节?”这一晚唐少先生问了权相很多问题,也问了自己很多问题,但自权相那里得到的回答只有寥寥数句。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自权相这寥寥数句里已经归纳出了整个事件的完整经过。   首先,权相设计了“天机”宝珠的局。他在皇上面前夸大了这颗珍珠的妙处,令皇上动心,差诸葛先生寻觅珍珠下落。“天机”珠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宝贝,如果没有机缘巧合,谁又能找到它?所以权相又挪动了梁失翼这颗棋子,用假的“忘情水”引诱梁失翼骗来雷挽手里的宝珠。   “天机”珠已经有了,下一步呢?权相自然有打开珠子的方法,然后在其中装入了可以在瞬间剧烈爆炸的火器。据唐少先生推测,这种火器应该是来自江南霹雳堂。权相跟霹雳堂的人肯定大有关系,否则,在这个局里面,怎么会又有“五道雷锋”出来推波助澜?   权相的用意是让诸葛先生无意中得到“天机”珠,敬献皇上。然后,权相从旁边指点“天机”珠的机关所在,让“天机”珠在皇上手中爆炸,把一切弑君大罪都栽在诸葛先生头上。   “这一步棋真的是太毒辣了!”唐少先生想到这一点时觉得自己头上刹那间冒出了丝丝冷汗。弑君是第一大罪,若权相的奸计真的得逞,诸葛先生必定会被诛灭九族,死无葬身之地。他死了,权相大权独揽,这大宋的江山岂不已经有半边姓了蔡?   只是,天不绝诸葛先生。辰州僵尸门下的“谈笑风生”四大杀神竟然贪功冒进,觊觎“定海神针”,阴差阳错,把“天机”珠里炸药引爆。   这一战,本来权相蔡京先机尽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每一步棋都算无遗策。但人算不如天算,最后终于给诸葛先生逃过一劫,双方打成平手。想到权相蔡京布这个局的精妙,唐少先生也不禁拍案叫绝:“权相在数十年的京师风雨里屹立不倒,的确非常人可比!”   这一局棋里,尚有一个突然出现而不受任何一方左右的棋子,那就是白衣的傲岸少年十一郎。权相跟唐少先生都注意到了这个人。扶桑忍者,是任何一个朝代都不容忽视的一股巨大的武林力量。这个棋子在今后的战局里如何处置、如何牵引,那将是权相一方面临的新一个巨大难题了。   只是,在这一战里死了的雷挽、无名车夫、雷自斟、雷暴、雷自酌、雷弃、蜂后、梁初一、梁十五、恹恹、梁失翼跟灰袍人呢?京师里谁又会关心他们的死去与存在?江湖的规矩就是这样,胜者王侯败者寇。   唐少先生把“天机”一劫的简短经过缚在飞鸽足上,双手将它托过头顶。这只鸽子将自京师直飞入蜀中唐门去,把京师里的重大消息报告给唐门老祖宗,这一切是瞒着权相蔡京偷偷进行的。   唐少先生目送鸽子越过灰蒙蒙的京师的天空,神色又惶惑又激动。山雨欲来的京师,前途充满惊险与挑战,这也正是这个需要闯荡出自己的天地的年轻人所期待的。他握了握白皙的双拳,喃喃地低声说出了自己的誓言:“我已经来了!京师的天下便是我的!没有一个人能挡得住我的脚步!”  (完) 红颜四大名捕之———青瓦台 作者: 优客李玲   一、 颓势   破晓时分,向京师方向去的官道要塞拜天岭尚未从夜的沉寂中完全苏醒。只有附近村庄里偶尔传出的零零星星的犬吠,才带来几分生气。   晚冬之晨,寒气迫人。盘山古道上有淡淡的霜痕冰色,映得青石板的官道一片青黪的凄惶。从拜天岭向东北看,一溜回旋山道,在悬崖峭壁间盘绕着。这个地界叫做“鬼见愁、十八盘”,即使是晴天也十分难行,更何况是在今天这个阴郁潮湿的天气里?茶寮的老姜头伸手捶了捶有些酸痛的膝盖,眯缝着眼向十八盘下望了望,自言自语地道:“这鬼天气,再不放晴,老天爷的脸都该耷拉到地了!”过了十八盘再向远处延伸,这条路会一直通到海边兵家重地登州府去。老姜头曾经无数次看到官府的通驿快马带着八百里加急文书从自己的茶寮门口过去。   茶寮前的木棚下面,有四个喝茶的客人在安安静静地坐着。每个人都把脖子缩在厚重的皮氅领子里,低垂着眉不作声。听了老姜头的自言自语,最靠近官道的一个汉子直起脖子,向十八盘下扫了两眼。然后,他重新缩回了脖子,捧着面前的茶杯一声不吭。   这四个人打从今天早晨老姜头开了门便到了,只喝茶,别的什么都不说。老姜头眼睛很贼,早就看见他们鼓鼓囊囊的皮氅下面藏了坚硬的兵器,而且眼神交错之间,杀气腾腾。“这是些什么人?”老姜头狐疑,但并不担心害怕。他走南闯北了半辈子,经得事多了,动辄就拔刀杀人的江湖豪客没见过一千,也绝对超过八百。四匹高头大马,紧紧地拴在茶寮侧面的树桩上。毛色黑油油得刺人的眼,绝对是西域大宛一带的名马。   老姜头定了定神,又向十八盘下望了望。不知道什么时候,崖下突然起了一阵淡淡的雾气。十八盘山路裹在薄雾里,显得虚无缥缈。   “来了!”桌前垂着眼帘的一个大胡子突然叫道。   最靠近门边的那个汉子双手在矮桌上一撑,嗖地跃了出去。俯身在官道上,将耳朵紧紧贴在地面上,闭上眼睛谛听。老姜头向后偷偷退了两步,只待事情不妙,马上藏到里屋去。   “老四!点子怎么样?”那个垂着眼帘的大胡子头也不抬,阴沉地问。同时,他的双手已经探入皮氅下面。左右一分,握住兵器。   伏地的汉子侧耳听了一会儿,皱着眉抬头:“咦?只有三匹马的动静?”他的眉短而黑,覆盖在一双黄白混杂的三角眼之上,显得煞是猥琐。   另外打横里坐的两个汉子瞪着大胡子,齐声问道:“老大,怎么办?”   十八盘的薄雾里此刻才传来隐隐约约的马蹄声。不过,以这种声音判断,那马匹尚在五里之外。桌子上的茶已经渐渐冷了。大胡子低声喝道:“斩下头颅,相爷面前请功!”   老姜头已经退入里屋布帘后面去了。这样的场合,还是趁早躲了的好。还好这个茶寮只有他一个人在照看,而且他也没有妻儿老小的拖累。   大胡子觉察到了老姜头的动静,向打横坐着的一个汉子使了眼色。那个粗壮的汉子立刻站了起来,向茶寮内的里屋跟了过去。切近蓝色门帘时,他右手一翻,已经掏了一柄寒光耀眼的匕首出来,左手掀帘子,一个跨步冲了进去。他们的事进行得越隐秘越好,所以即刻便要杀了老姜头灭口。   “老大!”粗壮汉子叫了起来。“怎么了老三?”大胡子不耐烦地叫。那阵急促的马蹄声搅得他心口憋得慌。   “那个老头不见了!”粗壮汉子掀帘子冲出来。原来,里屋还有另外一个门,现在大敞着,那开茶寮的老头已经偷偷开溜了。风从那个开口里刮进来,把老三手里的布帘卷得一阵啪啦啦乱响。   “算了!正事要紧!”大胡子的老大抬起头,一对狭长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他的脸色有些昏黄,张口说话时,露出满嘴黄褐色的牙齿。   “大哥快看!”一直没有动作的第四个瘦高汉子叫了一声。四个人同时转头向十八盘的山道上望过去,在环山路的最底层,有三匹快马正急速奔驰上来。这么远的距离看过去,那三匹马连带马上的骑者,也只不过是一个茶杯那么大的形状。   “三个人——应当是舒自卷和他最贴身的亲信‘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吧?”最先伏地听声的那个老四低声道。他们对那个“舒自卷”显得十分忌惮,所以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已经开始低声地说话。   “很好、很好!”大胡子低低应了声。他低头想了想,突然道:“老二!”这一次,他唤的是仍旧坐在桌前的瘦高汉子。那个汉子倏地立起来答应着:“老大有什么吩咐?”   大胡子道:“老二,你马上扮作茶寮的主人,以免舒自卷起疑心。这是咱们自归降相爷以来第一次受到差遣,可不能丢了自己的脸,砸了泰山四虎的招牌。”大胡子再使了眼色,粗壮的老三牵了一匹马出去,在侧面的山崖边立住,猛然一个扫堂腿,健马长嘶一声,被生生踢入山谷。四匹马三个骑手,岂不更令人生疑?所以大胡子才当机立断,自毁良马。   老二重新续了茶水上来,三个人围坐在桌前,互相望了一眼,各自垂下头不说话。那十八盘下的马蹄声一步步驰近,像一阵阵急促的鼓槌击打在三个人心上。“ 那舒自卷到底犯了什么错?竟然被朝廷罢官潜逃?慌不择路还要向京师里去?”老四咽了口唾沫,忍不住问了出来。他那个硕大的喉结随着这句话艰难地抖动了一下。   舒自卷受当今皇上恩宠重用,独力镇守鲁东要塞登州府,是当今朝廷之上为数不多的忠正耿直的臣子。所以,老四不明白皇上突然翻脸的原因所在。他没做过大宋朝的官,当然不懂得“伴君如伴虎”的道理。   大胡子轻轻摇了摇头说:“这个……咱们不必多管!只要拿了他的人头去见相爷,必定会重重有赏。这几年,舒自卷不识时务,一直跟诸葛神侯走得很近,对朝中一手遮天的相爷不屑一顾,这才惹恼了相爷……”   那马蹄声再转过山路上的几道急弯,急骤如狂风暴雨般地直冲入拜天岭上四个人的耳鼓里来。大胡子将食指在唇间一竖,轻轻地嘘了一声,立刻三个人都闭了嘴不说话,垂头喝茶。老二肩头上搭了条旧毛巾,斜倚在茶寮的板门前,向十八盘的来路望着。   那三匹马在茶寮前这段直路的尽头出现的时候,泰山四虎都身不由己地浑身震了一震。他们没有向来的人仔细张望,但三匹健马带起的劲风已经刀一般割在他们脸上。当先一匹马上是一个黑色劲装的少年,眉清目秀,背后插着一柄细长的铜箫。箫尾直探出右面肩头,上面坠着的红色流苏被风吹得四散开来,像一朵灿烂盛开的血红的花。他的眉紧皱着向拜天岭茶寮前的四个人三匹马迅速扫了一眼,眉便皱得更紧。他的腰笔直地挺立,用同样墨黑色的缎带紧紧地系着,益发显得英姿勃发。   后面那匹马上的骑手却是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子。宽大的风帽遮了半边颜面,矮小而瘦削,同样是黑衣服,但绝对比不上奔在前面的那少年这般鲜衣怒马。他的面目也很平凡普通,看上去像一个大户人家的寻常家奴。   中间这青衣书生,未睹其真容,先感觉到他那种挺拔如山岳的气势。老二向他只望了一眼,已经给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贵胄之气所折服压倒,不由自主地垂了头,脚下先退了半步。那个人的眉眼之间倒也没有什么特别飞扬跋扈的气息,但扬眉闪目间自然而然流露的贵而不骄、含而不露的堂皇气概,已经是俗世间少见。   “小曲,暂且歇息一下吧?”那人低声唤道,声音沉郁而沙哑,似乎包含着诸多心事。   “吁——”少年双手一带,疾驰的健马前蹄扬起,硬生生立住。这三匹马都受过严格的训练,所以从奔驰到停止都整齐划一,毫不拖泥带水。   那少年刷地自马背上跃下,落在书生马前,单腿屈膝,谦恭地道:“爷,您请下马!”   “客官,晨起风寒霜沉,请坐下来喝杯热茶再走吧?”老二向前迈了两步,捏着嗓子迎上来。后面那老头子也下了马,上前来拉住书生那匹坐骑的缰绳。书生一笑,翻身踩了黑衣少年的背落下马来,一边笑道:“小曲,你的轻功又进步了!”他沉郁的面容稍稍放松。这叫做“小曲”的少年直起身,挺起胸膛笑道:“爷,您太夸奖了。小曲有今天,一点一滴都是您的栽培……”他望着书生的目光里满是真诚的感激。   “干什么又说这样的话?”书生皱了皱眉。他的身材虽然并不十分高大,但站立时的身姿却绝对令人觉得像一座无法折服的山峰。他的鼻梁高挺,眉色很重,眼睛黑白分明又很狭长,衬着白皙的面庞,自书卷气息里透出一种无法掩盖的英气来。   小曲用袖子擦了擦棚下最靠近路边的一张凳子,笑着说:“爷,您请坐。”老二端了一张托盘过来,盘子里是刚刚沏好的茶跟三个粗瓷茶杯,低垂眉眼道:“三位客官,请喝茶。”他刚刚靠近书生落座的那张桌子,小曲已经挡在他的面前喝道:“我们爷怎么会喝这种东西,端走端走。”   “小曲,现在咱们所处的形势已经剧变,你还看不出来么?”书生叹息着,语气里有抑郁,更多的是不甘。“爷,无论什么时候,您永远是小曲眼里的镇边……”   “喀喀、喀喀——”老头子用一阵干咳打断了小曲的话。书生淡淡一笑,接了老头子倒好的茶,握在手里沉吟,却不凑近嘴边去。   “爷,奔了这半夜,你也累了。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老头子低声地说。他的腰已经开始佝偻,走路也显得腿脚蹒跚,这样的老人家应该是再经不起车马颠簸的了。“老拳,辛苦你了,想不到你跟了我这八年,到头来仍然不得安宁,仍然要浪迹江湖——”书生有些感慨地道,他望着杯里淡青色的茶若有所思。   “爷,您老人家太自谦了。老拳这条命都是您捡回来的,您这么说可不是要折杀老拳了。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待咱们进了京,会合了大龙头,一切都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老拳饱经风霜的脸微微开始泛红,当他提到“大龙头”这三个字的时候,似乎看到了全部希望之所在。   “呵呵……”书生苦笑了两声,抬眼向南方望了望。那个方向当然应该是楼阁重重的京师。他想到京师里高居三十六条瓦子巷之绝顶“青瓦台、摘星楼”的那个奇女子时,心里掠过一阵淡淡的甜蜜。随之,又是一阵痛彻心扉的苦涩。   “东山再起?不错,如果这一次我逃得此劫,以后的路是该重新开始了!”他低声自言自语。小曲一直紧紧立在他身后,目光不时打量着仅仅隔着几步远的另外三个人。他知道对方绝对不是寻常茶客,早就存了戒心。   此地距离京师尚远,前路上有几多风霜、几多艰难?一杯茶虽值不了几个钱,但至少可以驱赶几分清晨的薄霜寒意。也就在那一瞬间,老拳跟书生之间猛然对了一个眼神。一切,都在眼神交错的不言中。书生停了正送向唇边的茶杯,低声向那矫健的少年说:“小曲,奔忙了这半夜,你也过来喝杯茶暖暖身子吧?”小曲跟老拳虽然是他的下属,但他平日里待两人如同自己的子侄跟兄长,决没有主仆之分。   一转侧间,他左胸怀中突然触到一件硬邦邦的物事,忍不住探手入怀,用力捏了一捏,嘴边露出一丝甜蜜的微笑。那件东西是一个沉甸甸的银镯子,他已经看过、摸过千百次,甚至闭上眼睛也能想象得出镯子上雕琢着的古朴的花纹。“镜花、镜花……”他依稀记起那个送给自己这只镯子的冷傲女子清清楚楚地说过:“从今天起,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就是三十六条瓦子巷里所有姊妹兄弟们的事。”   这句话,无论多久,他一念及此,胸膛里便有一股热流缓缓涌动。他在心底里默默叫着那女子的名字,似乎那个名字代表了一种崭新的希望。   小曲向桌子前走了两步,双手捧起一杯茶,刚刚要向嘴边送,蓦地大叫起来:“咦?这是什么东西?”他食指向茶杯中一挑,已经将数片粗大的茶叶弹在桌面上。老拳瞪大了眼睛只一望,已经惊得几乎要跳起来。每片舒展开来的褐色的茶叶上,都蜷伏着一条指甲盖长短的紫色小虫,正在缓缓蠕动。“那是什么?”老拳也惊惶地叫了一声。他方抬眼,已经有一张镔铁虎爪扑面而来,飞抓他面门,正是粗壮的老三。   老二已经在那盏茶里下了蛊虫。他昔年曾深入南疆苗地,跟一个苗家女子学过驱虫下蛊的手段。可惜,舒自卷机警,早就识破了他的伪装。   恰在此刻,左侧一个山坳里砰地一声飞起一道七彩烟花,飞上天空足有七八丈高,然后向四面炸开,像是蓦然盛开了一朵艳丽的花。“动手吧!”大胡子喝叫起来。他知道那道烟花代表了一个京师六扇门里赫赫有名的人物,此时在拜天岭出现,自然是为了捉拿朝廷通缉的要犯舒自卷——也即是老拳跟小曲簇拥的这位洒脱书生。   “大胆!”黑衣的小曲急叱。一晃眼间,泰山四虎中猥琐的老四已经扑到了他的面前,一抖链子枪,刺他心口。“咯”,一声脆响,小曲反手拔了背后的铜箫挡开链子枪一击。   “舒大人,咱们兄弟在这里迎候你已经多时了!”大胡子旋身而起,双手擎着一把鬼头大刀,向舒自卷大步踏进。他本来对伏击舒自卷并没有十足把握,但那道烟花信号给了他有恃无恐的勇气。   “嘿!阁下可是鲁南的泰山四虎卢家兄弟?”老拳急促地道,“我们舒大人跟贤昆仲并没有什么过节,何苦要向大人下此毒手?”他跟舒自卷在登州府八年,对鲁地的武林人物都有所耳闻。   “哼哼,过节?以前我们兄弟巴结舒大人还巴结不上呢?又怎么敢说什么过节不过节的?”大胡子再踏近两步,眼珠子一瞪,恶狠狠地道,“只是,相爷要擒拿舒大人,我们这些属下又怎么敢说个不字?”   大胡子向远在山坳那边犹然没有散尽的烟花指了指说:“舒大人,我对您为何事得罪了相爷并不感兴趣,只是相爷有令要咱们兄弟请你马上入京师参见。我们兄弟只是办事的,舒大人可不要令咱们为难。”他话里虽然有个“请”字,但神态间早就把舒自卷当成了阶下囚。   那烟花带着惊艳的璀璨缓缓坠落,牵引舒自卷的目光。他犹记得当年跟沈镜花在上元夜的摘星楼看烟火,那时两个人还没有经过这许多变故和沧桑,心情也是最甜蜜融洽的。那时的烟火可曾有今日之寂寞孤凄?   他当然也知道烟火代表的是京师六扇门里的一位大高手,也是法眼无情的铁腕人物——独眼鬼捕图亭南。“他是为了自己而来么?”想到独眼鬼捕在六扇门里的声威跟名号,舒自卷心里陡然觉得一阵森寒。   “很好。”舒自卷缓缓站了起来,拂了拂衣衫上的征尘。“该来的躲不了……”他的目光中满是萧瑟,放眼远山,竟丝毫没把敌人放在眼里。   老二手里已经抓了一条又细又黑的烟袋杆子,一个跨步中宫踏近,点击舒自卷乳下穴道。以他的算计,己方武功最高的两人合击舒自卷,必定有六成以上的胜算。而且,那道烟花信号已起,只要缠住舒自卷,待到独眼鬼捕杀到,自家兄弟已经立了首功一件。   舒自卷腰间悬着长剑,只是他孤傲到不屑于向泰山四虎这样的江湖上寂寂无名之辈拔剑。大胡子刀光霍霍,眨眼间把舒自卷退路封住。他的刀走的是刚猛的路子,一旦展动,快如霹雳奔雷。“爷!”老拳在叫,只是无法分身来救。至于激战中的小曲更是无暇分身。   “斩了!”突然有人沉郁地叫了起来,如春天第一声炸雷,震得战斗着的七人耳鼓都是一痛。而感受最深的该是猥琐的老四。他觉得这声音就在自己耳边,那人唇里吹出的气息都直扑在自己耳朵上,痒痒的。   “啊——”老四蓦然一惊,颈后有凉风呜地吹了过来。等那柄雪一般亮的巨大斧头一招斩断了他的脖颈,人头滚落之时,老四的那声惊喝犹未落下。那发出断喝的人正是方才茶寮里的掌柜老姜头,但此刻他双手握着一柄七尺开山宣花斧昂首而立,早将乡土气息一扫而空。   随着老姜头出声斩敌的那声喝,平地之上迅速冒出了十二个手握七尺开山斧的布衣汉子来,封住了泰山四虎中大胡子、老二跟老三的去路。   小曲跟老拳愣了愣,立刻醒悟到来的人是友非敌。而且他们自老姜头持斧而立,状如天神的神勇姿态也想到了一个江湖上隐匿已久的人物来。大胡子的刀已经无法再砍出去,只怕这一出刀,没斩到舒自卷,自己先要被砍成十七、八块的了。   “阁下何方高人?何苦跟相爷过不去?”他先抬出权相这顶帽子来压对方。老姜头并没有理睬他,反倒是向舒自卷弯腰致意:“舒大人受惊了。”   舒自卷面容整肃地还礼,“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阁下当是数年前就退出江湖的姜子牙姜老先生?穷途末路之人舒自卷多谢姜老先生援手。”   老拳心里一凛。他自然知道“十三魔斧”姜子牙是昔日魔教十大法王中的高手。魔教被白道诸派联手剿灭,麾下的人一朝星散,这姜子牙也无声无息地失了踪迹。   姜子牙绽唇一笑,饱经风霜的脸现出几分光彩:“想不到我们离开了这么多年,舒大人还是一口便叫出了我们的名字——”他突然低声自语道,“一入江湖,岁月星霜。我们谁又能安然退得出这江湖的是是非非?”   “你、你们……得罪了相爷,恐怕、恐怕……”大胡子还要再说什么,被姜子牙尖锐的眼神一刺,把余下的威胁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去。姜子牙傲然向舒自卷道:“舒大人,我等受京师青瓦台沈大龙头之命,特在此拜天岭等候大人,杀敌除奸,并再护送大人一程。”   “是镜花——是她?”舒自卷失声叹息,眉宇间不知不觉漾起一丝甜蜜。有人疼、有人关心守护自然是人生最开心的事。特别是他想到那个京师里百尺危檐之上的冷若冰霜的女子别了经年,而心里却时时刻刻有自己,这受不起的情,甜蜜中带着酸楚,令他一瞬间神思恍惚了起来。   “大人,这三个权相走狗怎么办?”姜子牙请命。他的身躯虽干瘦颀长,但此刻一斧在手,目光灼灼,似乎已经恢复了昔日魔教高手的风采。   舒自卷眉峰一挑道:“为虎作伥,死不足惜——杀了!”他这“杀了”两字方出口,半空里猛然有人鬼气森森地笑了一声,所有的人都向半空里望去,斯时太阳方自东天露出半丝绯红,雾霭正在缓慢消散退却,空气里处处充溢着一种潮湿味道。声音来得又快又飘忽,他们虽然仰面观看,却谁都没有看清到底是什么人在装神弄鬼。   舒自卷蓦地弹剑出鞘,青碧色的剑光追击着那一缕诡异的笑声。几乎同时,血红色影子从天而降,向小曲跟老拳同时出手,小曲的铜箫、老拳的铁拳也在同一时间里出招自卫。舒自卷喝道:“退!”他的剑光抢在小曲跟老拳出手之前,凌空接了那影子电闪两击。   茶寮左近的危崖上石壁缝隙里生着一株弯弯曲曲的山枣树,粗不过半寸。那突然怪笑袭击的影子此刻退缩到这株山枣树顶,随着枝丫的颤抖荡呀荡的。他脸上自眼睛以下都给一片灰色的布巾遮着,只是脖子上系着一条血红色的领巾,两翼垂下,十分刺目。这个人的身材极为瘦削枯干,若在黑夜里出现,真的像一只诡异的蝙蝠一般。   舒自卷的剑已经垂下,笔直地斜向身侧指着那红巾怪人,青碧色的剑身上有种暗红色的光华游走不定。老拳深深吐了一口气道:“大人,小心这怪人手上有毒!”小曲也叫道:“好臭!是尸臭,这个人……”   小曲的话被这怪人又一声怪笑所打断:“呵——呵——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得死!”他一笑,脖子上的红巾便一阵颤抖,荡漾出一片血色幻影。   “你——”舒自卷声音里也起了一阵战栗,“你是——”小曲跟老拳从来没有见他如此惶然过。“你是辰州僵尸门下、四大杀神、‘血影子’谈大先生?”姜子牙蓦地横斧在手,向那枯树上的怪人瞪大了双眼,似乎舒自卷叫出的“血影子”三个字每一个都像一柄重锤击在他胸膛上。他的身躯虽然仍旧笔直挺立着,气势却已经开始低落。“呵——呵——既然知道我的名字,还不束手就死……”那怪人的笑干涩且阴郁,像一场斩不断也下不完的冬天的雨。   “舒大人,快走——”姜子牙大吼了一声,纵身跃在半空,连人带斧,以一种疯狂之势,向那枯树上的怪人迅猛斩下。   那女孩子分开枯草乱树越岭而来时,仰面看见了那道艳丽的烟花信号。她笑了笑,转而似乎想到了什么,小小的鼻子皱了皱,孤傲严肃的脸上又现出一种微微的担心。   她穿着一件水红色的衫子,衣襟袖底沾了许多尘土,想必已经跋涉了很远的路途。头上是一顶灰色的风帽,也同样落满了浮尘。只是她的眼睛依旧明亮,依旧精神抖擞,更令人不能忽视的是她脸上那种“千山我独行”的孤傲,带着令任何男人都忍不住动心的一股冷肃。   她望见了那道烟花之后,加快了脚步,自拜天岭西面的陡坡上快速向上攀登。陡然间,她脚下踩到一件软绵绵的东西。她吃了一惊,刷地移开数尺。那原来是一具横倒的尸体。她迅速走近俯身察看,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普通农家汉子,身体还有几分柔软,想必刚刚死去没多久。他的脸俯向灰色的山岩,背上一个小小的竹篓里零星放着十几棵本地出产的药草。   她伸手抓住这汉子的肩头向后翻转。汉子脸上犹自带着惊惶的神情,嘴微微地张着,似在呼喊求饶。他的伤在颈下,一个细小的四方的洞。她皱皱眉,自背后的小包里取出了一支极短木尺,贴在那个奇怪的伤口上量了量,嘴里喃喃自问:“咦?僵尸门这么快就到了?”她见了这个奇特的伤口,已经能够断定这汉子是被人用一种奇怪的武功吸干了全身鲜血而死。   吸血杀人,那是辰州僵尸门下的独特行径。她向四面警觉地望了望,可是除了寒风摇动着衰草的沙沙声,其他的连半个人影都看不到。她的美丽的小鼻子皱得更紧,两只眼睛也变得更亮。“原来,僵尸门的人也插手到这件事里来了!”她一边加快了脚步向上攀登,一边暗自思量。很快的,在乱草中她又发现了第二具尸体。那是一个头发蓬乱的农妇,臂弯里挽着一个小小的竹篮。仰面向天,双眼无神地瞪着灰暗的天空。篮子里的两个馒头滚落在草丛里,已经沾满了尘土。   “哦!”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俯身细看。这农妇颌下也有一个四方伤口,血迹已干。不用量,她也知道那个伤口长宽不多不少,皆是两分。至少,这一段时间以来,京师里每一个被人吸血致死的人,都是同样的伤口。   她点了点头,突然长出了一口气。至少,她现在已经找到了敌人的踪迹。她向拜天岭的坡顶望望,相距已经不到三十丈的样子。她顿了顿双脚,分开乱草继续上攀。蓦地,一只怪鸦似乎是给她急促的脚步声惊动,自她近处的一株枯树上猛然飞起,发出一声尖利的唳叫,飞向灰蒙蒙的天空。她给吓了一跳,抬头向那怪鸦飞去处凝神望着。那怪鸦拍打着瘦骨伶仃的翅膀,去了。   她由这孤飞的怪鸦身上想到了一个人,那个人现在已经失了权势、失了倚靠,也失了旧日的好友兄弟。“此刻,他正在逃难的路上么?”一想到他,她心里就多了没来由的感伤。其实,他们平生只见过一次,那是在京师三十六条瓦子巷的最高处,也即是大龙头沈镜花的府邸——青瓦台。   只一眼,他的英姿勃发的书卷气息已经打动了她的心,如一石惊起满池春水。“青瓦台,是个容易诞生爱情也容易失去爱情的地方。”沈镜花曾经语重心长地对她说过。乱花渐欲迷人眼,身处这么多千娇百媚的女孩子中间,寻常男子谁能克制住自己不乱方寸?只是他永远不会,他是属于沈镜花的,也只有沈镜花深刻到骨子里的媚跟美丽到全身每一寸肌肤的艳,方能配得上他。如果他是男子中的龙,那沈镜花就是女子中的凤。龙跟凤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呢?   “我呢?我是什么?”她脸上的苦笑还没有绽放开来,脚下一滑,已经飞速地向地底直跌下去。 二、敌手   这明明是有人早就设计好了的一个陷阱。就在她刚刚下坠的那一刹那,草丛里闪出两把明晃晃的钩镰枪恶狠狠地向她双腿刺到。枪上的倒刺精光闪耀,左右一错,眼睁睁就要把她双腿斩断。   “嘿——”她冷笑一声,双手已经搭在枪尖。“咔嚓、咔嚓”两声响过,她空手折断枪尖,并且借着这一搭之力,凌空飞升了上来。蓦地,头顶一暗,一柄巨大的折扇铺天盖地舞了下来。这一舞里,已经包括了单刀的“力劈华山斩”、斧头的“一字电光闪”、子母鸳鸯钺的“连环索命勾”三种致命的杀手。招招致命,偏那白白净净的扇面上清清秀秀地写着一行洒脱小字——“敬神如神在”。   “何——”她叫了半声,天空再次一亮,有两把闪亮的刀斜刺里杀了出来。恰恰映亮了她纷乱的鬓发,更照出她小巧鼻翼上一层薄薄的汗珠。   这确是一个设计精巧的连环陷阱,而且设伏人心机颇深,算准了她断枪上跃,力气将尽。她腰肢一转,险而又险地将那折扇三杀避了开去。折扇斩空,自她的额前、鼻翼、前心落空划过,带着激荡人心的杀机。   这一斩,仅断了她额前三条盈盈的发丝。斩空,敌人已经失了半步先机。她陡然出手,开始追击一把刀的刀柄。那柄刀长两尺四、宽三寸一分,通体雪亮。最为显眼的是刀背上嵌着一个径寸的金环,随着刀势带出劲风呜咽之声。她的手尾指跷起;食指、中指挺直如剑;仅有拇指跟无名指微微蜷曲着去擒拿对方刀上的金环。   这一变化,是那刀手所没有想到的。他本来斜斩敌人的肩膀,不知道怎的,敌人身形一变,就成了刀在前、手在后。他的刀快斩了六七十刀,但敌人的手指也变换了六七十个方位,始终距离刀上的金环不过三寸。   “小关,乱披风八十斩!”有人凌空喝了出来,声音急迫,已失了镇定。那声喝罢,她的背后突然起了一阵风。乱风,或者说是纷乱的刀风,另一个刀手正以一种杂乱无章的刀法自她背后追击上来。枯草给这个人的刀风搅碎,漫天飞扬。这把刀的气势不但极端凌厉,而且极度疯狂霸道。   她空着的左手本来轻松地负在身后,此刻迎着这乱披风刀法突进。“叮叮叮叮叮!”五声脆响雨打芭蕉般动人地响了起来。她在漫天刀风里准确无比地用左手中指弹中了对方的刀背,卸去了刀上疯魔般的力道。   那手舞折扇的汉子见了她这一式,蓦地一收招,黯然叹道:“好一个‘空手入白刃’!嫣红姑娘请住手!”两名刀手向后跃出,刀光全部消失。   这被袭的女孩子也停了步,回身向长衫汉子微微一笑道:“何军师,你这见面礼可是重得紧啊?”   何军师脸上突然露出一种极端的苦涩:“若早知道来的是你,我们就不必费心设下这个陷阱了。”以他精心设计的陷阱、长枪、铁扇、快刀,竟然只能斩掉对方三条发丝。这一战,他败得一塌糊涂。那两个用快刀的年轻人怔怔地看着这个叫做“嫣红”的女孩子,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何军师猛然打了个奇特的手势,草丛里有两条黑黢黢的影子跳起来,向拜天岭上急速攀爬上去。“何军师,你这是何意?”嫣红脸上的笑已尽。   两个年轻人脚下一晃,拦在了嫣红面前。何军师脸上的苦涩更重,“嫣红姑娘,你自京师里前来,也是为了我家舒大人的事么?”   “这个,”嫣红沉吟了一下,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也可以说不是。”   何军师扬眉:“哦,此话怎讲?”他身材清瘦,穿的是普通私塾先生那种青布衫子。而且头顶上戴的也是青布方巾,活脱脱是乡村里的教书先生。只是眉目英挺,一扬眉间便露出那种卓然不凡的草莽英雄气势来。   嫣红想了想道:“何军师,关于舒大人蒙冤被免职一事,我家诸葛先生也倍感痛心。除了在朝中联络正义一派的大臣们在皇上面前据理力争为舒大人辩白之外,更令我星夜前来,以追查辰州僵尸门吸血杀人案为名,实际上看能否在舒大人这一案中找到什么对咱们有利的证据。”   何军师脸上一喜。那两个握刀的年轻人脸上将信将疑。   天子御封“红颜四大名捕”,黛绿沉稳、嫣红孤傲、新月坚忍、冶艳娇媚,每一位都是六扇门里举足轻重的人物。而黛绿的轻功暗器、嫣红的无敌变化手、新月的弯刀、冶艳的连环腿更是京师里一段动人的传奇。关于这四位容颜艳丽、武功卓绝、疾恶如仇、除魔卫道的女孩子的故事,每一个都在江湖上远远地传播开来。   何军师咳了一声道:“咱们几个听埋伏在这一路上的眼线报告说有京师六扇门的人自星星渡急速赶来,就怕对舒大人不利,所以才……险些伤了自家人。真是……真是……”他脸上讪讪地有些不自在。   朝中诸葛先生正义之名远播于庙堂与江湖,而他说过的话更是一言九鼎。所以,何军师丝毫不怀疑嫣红说的话。既然有诸葛先生跟红颜四大名捕为舒大人谋划,那这场冤情肯定会得以昭雪了。   嫣红遥遥地向那农妇伏尸处指了指:“何军师,那边被人吸血而亡的农妇你们可曾发现?”   何军师大惊失色道:“啊?什么?我们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伏击六扇门的人这件事上,其他什么都顾不到了!僵尸门下到这荒郊野外来做什么?”   嫣红陡然扬头向拜天岭顶上望去,叫了声:“不好!”飞身向上赶去。“怎么了?嫣红姑娘?”何军师也急促地叫起来。只是,他并没有紧紧跟上去,而且暗地里做了个手势,阻止了也要一起跟着向上的两个年轻刀手。   “僵尸门下已经投靠了权相蔡京,他们此来恐怕也是为了舒大人一案!”嫣红声音随风飘了过来。如果她料得不错,僵尸门下的“谈、笑、风、生”四大杀神已经被权相倚为左膀右臂,每有难解的大事发生,四大杀神必定出动。四人中的“万劫不复僵尸掌”风翻印已然在“还珠劫”一战中被“天机”珠里暗藏的雷门火器炸成千万碎片。只是,他临死前在诸葛先生府邸重伤了黛绿黛削眉那一掌,已足令诸葛先生束手无策。   昔日四大杀神神功未成,诸葛先生尚能以自己精纯内力化解僵尸掌上的毒气。现在,四大杀神已非昔日吴下阿蒙,而诸葛先生却因了这数年来朝廷里的仕途变幻耽搁了武学一道。他解不了僵尸掌,所以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黛绿昏迷衰弱下去。   “找到四大杀神里另外三人,若不能迫得他们出手救治黛绿姐姐,便杀了他们给姐姐报仇!”嫣红是这么想的,更是这么做的。当她飞掠出去的时候,早就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军师,咱们怎么办?”左手握刀的年轻人满脸不解。“你们想不想真正帮上舒大人的忙?”何军师冷静地问。此刻嫣红已经没了影子。“当然!那还用说?”右手握刀的年轻人瞪起了虎虎有生气的大眼睛。“舒大人对我全家恩重如山,就算为了他舍了我这条命也值得!”   “好!那你们就得完全听从我的安排。”两个年轻的刀手对望了一眼,同时点点头。“咱们马上斜插前路的饮马坡、锦绣镇,扫清舒大人赴京的一切障碍。这才是当前最重要的。至于拜天岭这一战,有老拳小曲保护大人,更有嫣红姑娘从旁照拂,想必大人完全可以自保。”何军师早已胸有成竹。昔日他在舒自卷帐下,为登州大军抗击海寇山匪出谋划策、运筹帷幄,打了不少胜仗。所以,民间早有传言,虎威大将军舒自卷帐下有四员虎将——铁胆军师、老拳小曲;快斩雄飞、快刀小关。要想扳倒舒大人,先得过了这四关。特别是铁胆军师何倚绣,更是文才武略皆不凡的一把好手。   右手握刀的雄飞突然道:“军师,敌人来得太快,只怕大人来不及撤退便会给人家缠住。如果六扇门的人一到,恐怕大人就会……”他指的便是已经潜入拜天岭左近施放烟花信号的独眼鬼捕图亭南。“而且,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大人曾经说过登州府这一次大变故,京师里还有一个棘手的人物会马上卷进来,并将成为咱们最强劲的对手,对不对?”   何倚绣并没有回避他这个尖锐的折损己方锐气的问题:“不错!那个大人物姓秦!这个你知道吗?”   “是马踏黄河两岸,锏打太行东西的秦天罗?”雄飞有些失色,“是那个虽身在六扇门中,但决不隶属于任何一个官府衙门的大人物秦天罗么?”何倚绣也有些黯然,“就是那人。”   那人是前朝开国公秦琼秦叔宝的嫡系子孙,非但承继了秦家祖传的八棱熟铜锏跟一身的豪侠胆色,更重要的是,秦天罗在天子面前身怀“免死金牌”,深得宠信,在黑白两道更是站得住脚、叫得开名号的风云人物。   “他要来,大人躲又如何躲得过?”雄飞担心之色溢于言表。秦天罗,黑道上外号“天罗地网,无所不网”。他要捉拿的人,很少有逃得掉的。   左手握刀的小关想了想,突然问道:“军师,其实,大人一方还有两大强援未到。”他的话很少,但每一句、每一个字都会切中要害。何倚绣又点点头。两个年轻刀手想到的每一件事他早都已经想到了。   “青瓦台、大龙头、沈镜花。”这是第一个。“第二个呢?”雄飞的嘴跟他的刀同样快,但却很少动脑子。“河北、大名府东、陆家寨、陆青眉。”说了这个名字之后,三个人突然同时闭嘴。因为在舒自卷被追杀、被围剿之前,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要依仗陆家寨的力量。特别是“陆青眉”这三个字,本来最为他们所不齿,最不愿意挂在嘴边的。   “她们两个,会同时来助大人么?”其实,雄飞真正想说的是那两个江湖上少有的美丽奇女子同时跟舒自卷有感情纠葛,也即是互为情敌。如何能够同时出手站在统一战线上?小关不再开口,伸右手中指向自己刀锋上一弹,发出铮的一声响,嗡嗡颤动。他不由想到方才名捕嫣红双手破双刀的洒脱飘逸。“江湖,永远是一潭看不清、听不懂、不见底也不见源头的水。在这潭水里到底埋藏着多少蛟龙、多少能人?谁都不会有最令自己满意的答案。”他听到过红颜四大名捕的盛名,却实在没料到嫣红这般美丽如画的女子轻轻松松便破了何军师的陷阱捕杀。   “小关,你在想什么?”何军师脸上突然露出微笑。自舒自卷弃位奔逃以来,他从来没有这般笑过。小关苦涩地摇摇头:“军师,我想的事即便不说,你难道看不出?”他不再去看何军师,也不去看自己的好朋友、好搭档快斩雄飞。刷,他把刀插回到腰间的布带里,伸手拔了一根枯草,衔在嘴角,迈步向拜天岭的侧面前进。向前十里是星星渡,那是舒自卷奔向京师的必经之路。敌人跟自己人都明白这条线路的重要性。这场追捕与逃遁的游戏注定非常艰苦,因为游戏的双方几乎到了知彼知己的地步。   何军师脸上的笑容不散道:“不必担心。我相信沈镜花跟陆青眉必定会帮助舒大人,有了青瓦台在京师的力量,至少舒大人可以安然无恙地进京出京。而有了陆家寨的势力,则舒大人能够退守、蓄力、反击。这两个人对舒大人的兴亡大有关系。舒大人有难,她们又怎能不来?”   他虽斩钉截铁地这般说,其实是在宽慰两个年轻刀手,更是在宽慰自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只是,他们身蒙舒自卷知遇之恩,士为知己者死,也许这一次是他们唯一可以报答舒自卷的机会了……   姜子牙一挥斧,其他十二人也同时飞跃出击,十三柄斧头织出了一片银色的网,向枯树上的怪人罩了下来。“十三魔斧”在昔日正邪两道大火拼的年代里,是正义人士最感头痛的杀阵,声势果然不比寻常。   他们出手,老拳猛然切近舒自卷身边,低声只喝了一个字:“走!”小曲眉头一皱,“为何?”他是血热心肠也热的年轻人,虽然知道魔教在江湖上臭名昭著。只是,“十三魔斧”为救大人而来,己方又怎么能够撇下人家,独自逃走?   舒自卷剑光一颤,他的脚步也停顿了一下。他的剑名“碧血照丹青”,是一柄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神兵。他在犹豫是该跟“十三魔斧”一同出手击杀“血影子”还是独自逃遁离开。老拳再次叫道:“青山”。   这两个字惊醒了犹在梦中的舒自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算在场的所有人加起来,也非“血影子”之敌。所以,他们只能先行退走,才能令姜子牙“十三魔斧”的牺牲有所价值。并且,姜子牙受沈镜花之托,为的便是救他。江湖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他若不走,便是陷姜子牙于不仁不义之地步。   “好!”他们三个人的对话都极为简短,因为在这个非常时期,多说一个字,多耽误一步半步,失去的恐怕就是大好的头颅。   所以,他们立刻飞身、跨马、策鞭。只是,马再也不会奋蹄疾驰了。因为那一瞬间,血色的影子自三匹马前一掠而过,向三匹马头上出掌拍了拍,再次一溜烟地杀入“十三魔斧”的战阵中去了。“银斧的战网竟然对他毫无阻隔之力?”舒自卷心情一黯,“如此,他们危险了!”他心思还没有转过来,斧跟影子的对决已经结束。   十三人中已经有十二个倒下去了,唯一挺直站立的只有高瘦的姜子牙。他的斧已断,只有高傲的身躯依旧笔直挺立。   “你中了我的败血掌,还能挺立不倒。很好,很好。呵——呵——”   “僵尸门四大杀神果然、果然……”姜子牙的声音沉重得很。他翻起自己的双手凑近眼前,这双钢浇铁铸般的大手青筋虬结,也只有这样的手才能舞动六十一斤重的开山宣花斧。只是此刻,手已经变色,苍白一片,而手背上凸现出来的每一根筋都变得血红,根根暴跳起来。   大胡子跟自己剩余的两个兄弟看到双方斧阵跟影子的对决,几乎都看得傻了。到现在为止,他们才发现自己的靠山就是这个蒙面的怪人。忍不住欢呼一声,向他奔了过去。   三匹健马突然哀鸣着倒下去,然后蜷缩成一团,自口中流出又黑又浓的血块儿来。舒自卷跟小曲老拳同时飞出,挡在姜子牙身前。小曲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诡异的阵势,他手里的铜箫已经开始有稍微的颤抖。   “你怎么样?”舒自卷低声问。他虽然没有回头去看姜子牙,但也能觉察到此刻姜子牙正在极力控制着自己身体的颤抖。“我,我还好……”姜子牙一出声,牙齿便开始打战,最后直到抖动得不成样子。像他那样一个坚强的成名人物,此刻突然弯下腰来,用力瞪着自己双手。   “还——好?呵,呵,中了我的败血掌,还能好到哪里去?”血影子怪笑着昂首而立。“舒大人!”姜子牙急迫地自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几乎抖得变成碎片。“姜老先生,您——”   “请、请借剑一用……”姜子牙的双拳紧握。两片灰白色的斑痕已经自他的十指关节向手腕蔓延过来,转眼间已经到了拳背。斑痕所到之处,所有的皮肤都起了一片可怕的褶皱。   舒自卷的剑铮地出鞘在手,不必姜子牙解释,他已经明了对方的心意。这种情形下,不过半炷香的时间,毒气攻入心肺头脑,必定死得凄惨无比。   “舒大人——”姜子牙把双拳努力向前伸了伸,“请你、请你……一定……”舒自卷宝剑上的光华流转,却不忍心帮姜子牙这个忙。帮忙先要断手,这一剑,舒自卷无论如何也斩不下去。   “啊——”姜子牙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踉跄着向前一撞,将两只手肘从“碧血照丹青”上一挥而过。果然是宝剑,哧哧两声轻响,姜子牙的双臂齐肘断下,鲜艳的血瞬间溅了一地。他也果然是响当当的硬汉,非但眉心都不皱一下,腰杆也一下子挺直起来。臂断,也就解了敌人的败血掌之毒。骨肉之痛比起攻心剧毒来自然可以坦然承受。   舒自卷皱着眉,左手中指凌空向姜子牙双肩、心口、背脊点了数指,帮他止血。老拳撕下自己袍袖为姜子牙缚住伤口。小曲早就为姜子牙断臂的豪侠情怀所折服,对这正道所不齿的魔教中人好生敬仰。   “大人,我已经老迈。这一路的风雨看来都要你独力承担了——”姜子牙苍白的脸浮出微笑,看都不去看阴沉的血影子一眼。   “姜老先生,您的援手恩情,今生今世自卷没齿难忘。如果能逃过此劫,他日千山万水,我也要报答先生。”舒自卷眼睛里有些潮湿。今日的江湖,像“十三魔斧”姜子牙这般忠人之托的汉子已鲜见,怎不令人感叹?   姜子牙低声向舒自卷问道:“我还有一句话,大人愿不愿意听?”舒自卷讶然,“老先生请讲,自卷洗耳恭听!”   姜子牙凑近舒自卷耳边,用几乎不可听闻的声音说:“大人,这一劫不管度不度得过,请您一定要珍惜青瓦台那个女子。沈姑娘对您的情就算瞎子也能看得出,您、千万不要负了她……”舒自卷料不到这历经江湖风雨劫难的魔教硬汉子竟然在大敌相对,双臂齐失之下向他说出这么几句儿女情长的话,禁不住面色一红,愣住了。   姜子牙迎风而去,臂虽断,但腰杆已经重新挺得笔直。他受人之托的事已经完成,以断臂酬己之承诺,正是求仁得仁、求义得义。风里传来他豪迈苍茫的歌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一路飘飘荡荡着向十八盘下去了。   小曲慨然叹道:“果然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子!”江湖,对他而言,充满了动人的诱惑力,而这些重诺轻死的好汉正是他钦佩的榜样。   舒自卷因了姜子牙临去时的那一席话语,蓦然之间心神摇荡。他暗自叹息道:“这一生,得这样一个美丽女子相伴相知,便没有黄金屋、没有封侯台,又待怎的?”一时间,把那争名斗胜的心先熄灭了几分。“镜花,若能度得此劫,咱们……咱们……”他无法去揣想将来如何,因为血影子当道,若不能全身而退,将来的一切只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幻。   “血影子、谈大先生,你终于还是重新出世了!”舒自卷当然知道僵尸门下四大杀神曾因杀戮过重、手法残暴而激怒了武林中九大高手,在联合围剿之下,遁入西南大山,绝迹中原。那惨烈一战,应当是发生在十年以前的陈年往事。当然,他并不清楚,四大杀神中的“万劫不复僵尸掌”风翻印已然在“还珠劫”一战中被“天机”珠里暗藏的雷门火器炸成千万碎片。   “我来了,后果你当然知道——”谈大先生蒙面的灰布不住地随风飘动,一双幽暗深邃的眼睛直瞪在舒自卷脸上。   “后果?”舒自卷扬头苦笑了一声,“为了我?值得谈大先生出手?”四大杀神隐匿日久,这次复出当然是有重大图谋。不过,目前来看,血影子一出手,绝对不会只死一两个人便罢手的。   淡大先生冷然道:“其实你还有两条路可以选择——”   “哦,我还有得选择么?”舒自卷手握在“碧血照丹青”的剑柄,这么多年,这柄剑跟随着他冲杀疆场,生死搏杀,剑跟人已有通灵之缘,“或许今日便是人剑分离的时刻了。”   “大人,您何不听听谈大先生的高见?”老拳突然开口。素日他只是垂首听从舒自卷的吩咐,从不越俎代庖地随便开口。舒自卷愣了愣,放开剑柄,向谈大先生拱手道:“好,谈大先生,请指点我是有哪两条路可选?”   谈大先生向老拳扫了一眼:“你是什么人?”他的目光里突然杀气大盛,迫得老拳身不由己地退了一步。舒自卷及时斜跨一步,以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谈大先生霸道的杀意:“他只是我属下一个老家奴,请不要介怀。”   老拳偷偷舒口气,他给谈大先生目光一瞪,胸口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两条路——降,或者死,你选吧。”谈大先生目光里一片杀机。   舒自卷苦笑:“原来谈大先生的处事方法如此简单么?”两条路,只有两个字。谈大先生已经将面前曾经统率千军万马的舒自卷当成了自己手心里任意宰割的玩物。“相爷已经下了铁令如山,你自己掂量掂量……不过,他们两个该上路了!”他的目光向小曲跟老拳一扫。   大胡子此刻早就对血影子恭敬到几乎要五体投地的程度了,马上抢过来献媚地道:“谈大先生,这两个家伙交给我们兄弟料理好了,不劳您老亲自动手。”他一个外表粗豪的大汉,做出此种摇尾乞怜的媚态来,让他自己的兄弟都忍不住羞愧满面。“你们?”血影子扫了他一眼,眼神轻蔑。   “谈大先生,我们泰山四虎,也早就投靠在相爷门下,论起来跟先生当属同僚。所以,替先生做什么事都是应该的,先生不必客气推托。”   “哼,同僚?跟你们这些垃圾同僚,岂不坠了我们四大杀神之绝世威名?”血影子自鼻孔里冷冷地哼了一声。“你——”大胡子被血影子的话一下子噎住。   “嘿,跟你这僵尸门的鬼东西同僚,我们更懒得理你呢!”老三忍不住愤然出声。蓦地面前红影一闪,血影子的左掌已经向他天灵盖拍了下来。老二的烟杆使了个长枪大戟的招式,向身在空中的血影子小腹直刺。空气中只听到“啪、啪”两声轻响,老二跟老三几乎同时向前扑倒。血影子一招出手,已经打碎了他们两个的天灵盖。   大胡子嗖地拔刀在手,惊怒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血影子阴沉地道:“我做事,从来不要别人插手,你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么?”   大胡子手里的鬼头刀呼呼舞了个刀花,一边舞一边退。他是泰山四虎中的老大,在这把鬼头刀上颇有几分造诣。眨眼间,他边舞刀边倒退了六步,自呼啸的刀风里传出他啊的一声惊叫。然后,他转身再向前奔出六步,刀风停了。他木立着,摇摇欲坠,手里闪亮的鬼头刀当啷一声坠地。   舒自卷喃喃道:“果然……”话未出口,大胡子訇然倒地。   血影子冷冷地自语道:“你们——也配?”小曲跟老拳都同时倒吸了口冷气,敌人的武功已经高明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了。举手间杀姜子牙手下魔斧兄弟、断斧、伤姜子牙、杀大胡子兄弟——而自己连他到底如何出手都看不清楚。   “考虑得怎么样了?”血影子的目光瞄准了舒自卷。“嘿嘿——”舒自卷未回答先苦笑。他看了自己身侧的小曲跟老拳一眼,自己死不要紧,只可惜了这两个跟随自己多年的好兄弟、好朋友。   “哦?你是挂念着他们两个么?”血影子一闪,正要向小曲跟老拳痛下杀手。恰在此时,有人自崖边冲了上来,带起一阵烈烈的风,迎击血影子的败血掌。“啪啪、啪啪啪啪——”这两个人连对了八掌,左右一分。血影子还归峭壁上的山枣枯树,眼光惊疑不定。这突然出现的人合掌在胸,腰背挺直,面容整肃。   “是你?”舒自卷惊叫了起来。他料不到这人会出现,更料不到她一现身竟然先会助己!   “舒大人别来无恙?”这突然出现的正是红颜四大名捕中最孤傲的嫣红。他们先前在京师里曾经有一面之缘,舒自卷对诸葛先生为人十分景仰,对先生座下红颜四大名捕也是神往久矣。只是昔日相见,大家同在天子驾前为臣,而此刻,一为官差,一为逃犯,形势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红颜名捕,威加天下。你是谁?”血影子决不敢相信面前这年轻美丽的女孩竟然能接了自己全力八掌还安然无恙。“嫣红。”嫣红的声音淡得像最轻的风,只是她的眼睛里现出一片肃杀之意,“谈大先生,你绝迹江湖十年,一出山便吸血杀人。六扇门中已经颁下绝杀公文,你可知罪?”   血影子干笑了两声道:“呵,呵,绝杀公文,就算七大派里最优秀的人物齐聚,又能奈何得了我们兄弟?诸葛老家伙派你来捉拿我么?”一提到诸葛先生,嫣红跟血影子的面色都变了。嫣红低声道:“四大杀神伤了我的黛绿姐姐,为公为私,我都没有理由袖手旁观。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将这件任务完成。动手吧!”   此时,山坳里又飞起一道烟花信号,比方才那一道更接近拜天岭。血影子也就趁着这烟花坠落的一瞬间,振臂而飞,像一只孤冷的怪鸦般远远遁去。嫣红并没有去追,目光送血影子远走,直到无影无踪之后。她的面色一沉,自袖子里抽出一方洁白的手帕,仔细地擦拭自己的双手。   “嫣红姑娘,你来这里,可是为了捉拿我舒自卷而来么?”   嫣红反反复复地将自己的双手擦了个遍,方丢了手帕,长舒了口气。她自手上脱下两只薄如蝉翼的透明手套,小心地收入袖子中。舒自卷这才明白方才嫣红之所以敢以掌对血影子的败血掌,是沾了这副手套的光。   “舒大人——”嫣红微笑,“诸葛先生令我劝谕大人,私通海寇之冤屈自然会有昭雪的一天。希望大人千万不要意气用事,自乱阵脚。这件事,他定会帮助大人与权相抗争到底。”   舒自卷被权相诬陷跟东海盗贼狼狈为奸图谋不轨,被革职查办。这飞来横祸令他心里的悲愤无以名状。嫣红这番话稍微令他胸怀疏解。   “多谢诸葛先生,也多谢嫣红姑娘了!”患难中人最渴望的是温情援手跟理解关怀。嫣红的笑里带着更深的关切:“大人你眼下要如何打算?”   “唉……”舒自卷长叹。他该如何自处?此去京师,见了镜花下一步又该怎么走?“大人,我不久前见到您麾下的铁胆军师跟快刀小关、快斩雄飞。或许他们很快就能来跟您会合,前路风雨飘摇,大人您多多保重了……”嫣红强自压抑着心里翻滚不休的浪潮。   两人一时无言,倒是老拳这老江湖知机,低声道:“爷,咱们走吧?我想六扇门的人很快就要到了。” 三、 破釜   “六扇门?”舒自卷苦笑。他本是官府一方大员,六扇门的上上下下见了他都要打拱请安。可是现在,他竟然成了六扇门追捕通缉的对象,岂不可笑?“老拳,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个放出烟花信号的人,应该是——”他沉吟了一下,几乎跟老拳同时叫出来,“独眼鬼捕!”他十五岁入六扇门;十七岁那年独力捕杀滇南悍匪流云三十一举成名;到了二十岁 ,他已经是京师六扇门里最年轻最受人尊敬的捕快——彪悍、狠辣,出手无情是他的一贯作风。所以,当老拳跟小曲知道来的人是图亭南的时候,心里都悄悄地一震。   “爷,咱们上路吧!”老拳又道,“爷,以前咱们在登州府的时候,跟图亭南也算是旧相识,想必……”小曲尚且心存幻想,以为图亭南会看在熟人的分上,放他们三个一马。   “嘿!图亭南眼里,只有‘自己人’跟‘罪犯’这两种人。”嫣红摇头,她对图亭南的为人几乎了如指掌。换句话说,现在舒自卷已经不是图亭南眼里的“自己人”,而是被皇上革职查办的罪犯。   舒自卷向茶寮里扫了一眼。那里,正有一阵阵山风穿堂入户地吹动着蓝色的布帘飘来荡去。“走吧!恐怕眼下咱们再也不能倚靠任何人了!”他的语调甚是悲凉。 从一呼百应的万户侯一下子跌落为被追击的丧家犬,任是铁打的汉子也会情绪低落。“不错,大人您请上马!”嫣红微微一揖。   舒自卷等三人,跨上泰山四虎的坐骑,挥手而去。或许那放出烟花信号的六扇门的人马上就要追到,他们再也耽搁不得。而嫣红此行的主要任务是追击四大杀神中的血影子谈大先生,她当然更要避开自己的同僚,以撇清帮助逃犯之名。   权相最擅长抓住诸葛先生一方的小辫子在皇上面前搬弄唇舌,她不得不防。“这一路,风寒露重,望君珍重、珍重……”也许,只有说不出的情最重,表白不了的爱最痛苦。嫣红尊敬沈镜花,更尊敬爱上舒自卷的另外一个女子,所以她只有把自己对这玉树临风、虽罢官而不损其豪情的男子的感情狠狠地压在心底。   待四个人都离开、拜天岭上只剩下满地伏尸之后,那简简单单的茶寮顶上乱草丛里突然站起了两个人。这两人都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面色苍白,身上的衣衫一片枯黄,所以混在那片乱草中才瞒过了所有人眼睛。   “哦?嫣红的武功果然高明!”其中一个大眼睛、高鼻梁,容颜比女孩子更秀气的年轻人微笑着说。他们同时落下地来,站在尸群中,犹胜闲庭信步般洒脱。另外一个黑瘦的年轻人耸了耸肩膀摇头道:“若非有那双天蚕丝的手套,她能挡得了血影子的败血掌么?血影子对嫣红那八掌,掌力似乎越来越轻,根本未用全力,所以,”他顿了顿,接着道,“如果我出手,想必可以在五十招便能把嫣红擒下。你说呢?”   容颜秀丽的年轻人不置可否地笑笑,抖抖衣衫上的浮尘,那衣衫的颜色立刻变了,成了一尘不染的白色。他低头扫了一眼,满意地道:“大哥,咱们何家的变色衣的确是武林中最了不起的发明创造,对不对?”他身上的衣服竟能根据四周的环境自动改变颜色,这的确令人惊叹。   黑瘦的年轻人冷笑:“这么多年,咱们何家每一个弟子都无时无刻不在勤练武功,以图光大何氏一门。只有你总在这些歪门邪道上下工夫……”他的话被一个随风而来的温和声音所打断:“何去,你怎么能这么说?变色衣这种东西为三百年来武林中第一创举,怎么能把它称作歪门邪道?”   两个年轻人面色同时一整,现出无比恭敬的神态来。半空中呼啦衣衫作响,掠出两个人来。后面那个面目黝黑、独眼如电,更兼鹰眉刀目、满脸横肉,显得极为怕人,正是京师六扇门里人人让他三分的独眼鬼捕图亭南。他腰带上斜斜别着一柄铁尺,沉甸甸地颇为扎眼。至于前面那个,则是一个杏黄衣服的翩翩佳公子,眉清目秀、唇红齿白,黑发飘拂在颈后,用一条金黄色的发带穿着两粒洁白无瑕的珍珠松松系着。 方才发话的便是他,他手里一柄乌木折扇轻摇,甚是洒脱。   “十九……”两个年轻人同时叉手施礼。公子折扇轻轻一摆,阻止了他们下面没有说出来的那个字,淡淡地道:“我不是说过了么?怎么?你们又忘了?”两个年轻人改口道:“十九公子爷,给您老请安了。”   这十九公子折扇轻摇,唇边含笑不语。图亭南皱眉道:“何去、何从,你们两个隐匿在此,可有什么意外发现没有?”两个年轻人几乎同时要张口回禀,那个容颜秀丽的二弟微笑一声,闭口相让。   黑瘦的何去道:“属下探知红颜四大名捕中的嫣红杀到,其目的为捕杀僵尸门下四大杀神。而且,自她话里可以推断,诸葛先生跟舒自卷过从甚密,可能会联手有什么阴谋……”   “喀、喀……”图亭南打断了他的话,道:“何从,你怎么看?”他这次问的是那个容颜秀丽的年轻人。   何从唇角带着笑:“属下以为舒自卷尚有余力自保,而且他作为镇守登州府的一方大员,可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们还是不要等闲视之。至于诸葛先生一方,肯定会被四大杀神牵扯一些精力,所以嫣红的到来,对咱们的计划并没有太多妨碍……”   “哦?”十九公子听到“嫣红”这个名字时,眼角突然有了笑意,这一点马上落入何从眼中,及时道:“公子难道对嫣红此行有独到看法么?”他的献媚好就好在不着痕迹。十九公子仍然含笑不语。   图亭南大踏步向前,把伏尸粗略地看了一遍。十九公子问:“图兄,您看出了什么?”图亭南对这十九公子也颇为尊敬,回转来道:“公子,相爷搜罗到的这四大杀神果然没有白费了力气。他们一到,马上把诸葛先生的势力都牵引了过去,咱们可以放心行事了!”他的放心行事指的自然是捉拿舒自卷一事。黑瘦的何去接口:“图大人,还有两道势力不可不防。”   图亭南挥手道:“我自然知道——青瓦台那边相爷跟唐少先生早就做了安排;至于姓陆的女子那里,呵呵……”他冷笑了两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十九公子突然悠悠地道:“我在宫禁间便听说那陆青眉之容颜清丽皆谓天上地下绝世无双,可是真的么?”言辞间显得颇为神往。   何从轻轻道:“公子,记得范大师曾经为陆姑娘作过一幅画,最能描摹出她的绝世容颜。这幅画,想必您曾经见过了?”十九公子叹息道:“那幅画,我当然见过,果然、果然——”他顿了顿,竟然底下的话无法接下去。因为当时他目睹了那幅画受到震动太大,以至于时间已经蹉跎了这么久仍然不能忘记。“只可惜,那幅画只描摹了一个虚幻的背影。至于她倒映在水中的容颜全部为风纹水波所遮掩,无法看得清晰。可惜……”   何从回应道:“范大师的画术精妙如斯,更兼陆姑娘神仙姝女之态,如此绝配,可谓世上少有,一时无两。”   十九公子当时观画的感叹也跟何从一模一样,只是他知道自那幅画诞生起,便有一个人起了竟夜的相思。世间女子,那个人若起了爱心,便一定会得到,从来没有逃脱过。“这么美丽的一个女子,可惜今生与之无缘。”他每次回忆起这件事,便总会有如此感叹。   “公子、公子!”图亭南轻声唤道。“哦?什么?”十九公子如梦方醒。   图亭南低声道:“公子,咱们也上路吧?”他用手向南遥指,接着道:“公子,相爷曾经吩咐我务必将舒自卷身边一切帮手、随从清除干净。让他孤身一人,逃无处逃、避无处避,更无法借力、无从翻身。这一路,我已经安排了六扇门里的好手沿路追击他,咱们该去望眼亭等他了。”   “望眼亭?”十九公子喃喃地自语,“望眼欲穿,黯然销魂……”图亭南向自己身后草丛望了望,刚才何倚绣派来通知舒自卷的两个兄弟已经永远留在那片衰草中了,是他悄无声息地夺去了两个人的生命。现在的图亭南眼里,舒自卷一党已经是与己水火不能并容的罪犯,可任意斩杀。   望眼亭是山东通往京师的官道上必经的一处所在。图亭南料到这一路舒自卷会被不停地纠缠战斗,脚程自然会拖沓缓慢。他们一路南下,远远赶在前面以逸待劳,正是兵法中的必胜妙法。   但江湖是一盘变化无端的棋局,又岂能只按他的推算按部就班发展?   “星星渡那一战如何?”这女子的声音威严得像一把刀。这里,是京师三十六条瓦子巷的绝顶青瓦台。夜已很深,但厅里的烛火跟烛火下的人却都了无倦意。阶前汉子拱手道:“大龙头,舒大人在星星渡斩杀六扇门鲁南好手四人,属下的快刀小关跟快斩雄飞也受了轻伤。”   这女子将一双漆黑的眉毛一挑,微微有些讶异道:“难道六扇门里的独眼鬼捕跟秦天罗都没有出手么?”   “他们两个都不在场,似乎路途受阻,尚未跟舒大人起正面冲突。”   “大龙头,是否秦天罗秦大人碍着您的面子而不好意思向舒大人出手?”帘前一个火红衣衫的纤腰女孩子含着笑道。   威严的女子也笑了:“哦?红袖,难道我这‘沈镜花’三个字还有如此之威么?”那女孩子吃吃地笑:“大龙头,秦大人是您的同门大师兄,这一点面子还不给么?”   这威严的女子、京师三十六条瓦子巷青瓦台大龙头、沈镜花低声叹息道:“也正是因为此事,他才更不会对舒自卷手下留情。他当然要证明给京师里所有的人看,他并没有因私废公,一切都要遵照朝廷律法来办。”她忽地扬眉问:“舒大人此时怎样?”   那汉子回答:“一路南下,星夜兼程。人不停、马不歇。”   “如此,他身边的人又怎样?”   “舒大人属下那一帮肝胆相照的义气汉子紧紧相随。铁胆军师、老拳小曲、快斩雄飞、快刀小关,这几个人都在,其余还有很多隐藏在暗中保护的江湖汉子,笼统算来当超过二十余名好手。”   沈镜花舒了口气道:“只是可惜了姜子牙的‘十三魔斧’。僵尸门下四大杀神现在何处?”那汉子摇头。   “河北、大名府东、陆家寨、陆青眉有什么动向?”那汉子再摇头。   “京师里、权相府、唐少先生又如何?”那汉子第三次摇头,涩声道:“大龙头,请恕属下无能,未打探到这三方消息。”   沈镜花缓缓摇头,“这不怪你。现在青瓦台面临最危急的一劫,非一人、一地之力可以化解。你先去吧。”   那汉子拱手退了出去,这描金绣凤的偏厅里便只剩下皱眉的沈镜花跟微笑着的红衣女子红袖招两个人。   “红袖,你笑什么?难道你没有听到你的同门快刀小关跟快斩雄飞都受了伤?”红袖招又捂着樱桃小口笑:“我在笑大龙头一听到舒大人受诬陷、罢官、逃遁的消息便紧张得不行,哪里还有气定神闲、统率三十六条瓦子巷所有姊妹兄弟的大龙头之风范?”她嘻嘻地笑出声来,纤腰乱颤。她的笑、她的动人的娇态足以令血气方刚的江湖汉子为之发狂。虽然她年纪还轻,但眉目、体态都早已经发育成熟,比大她七、八岁的沈镜花更有成熟的女人味道。“至于小关跟雄飞的伤,他们是心甘情愿为舒大人受的伤、流的血。这些风里来雨里去的江湖汉子,受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舒大人既然能有大龙头这样的红颜知己,就算受再多的苦、经再多的风雨必定也是心甘情愿的吧?”   沈镜花脸色突然一黯。因为她想到了自己并非是舒自卷唯一的红颜知己——另外一个更加惊才绝艳的女子,也即是河北、大名府东、陆家寨、陆青眉。“陆青眉……”她一念到这个名字便会心痛得发抖。“奇怪,为什么不是恨到发抖,而是心痛?”她从来无法解释这个奇怪的问题。   “大龙头,”红袖招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从桌上金丝缠边的壶里倒了一盏青碧色的茶出来,双手捧给沈镜花,“大龙头,其实舒大人有他那帮兄弟相助,必定会安然无恙地到达咱们青瓦台。至于以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见招拆招,您、您也不必太放心不下了。”   “红袖,如果没有你的开解,我、我该怎么办?”一瞬间,沈镜花威严之势尽收。“大龙头,您……这个时候,青瓦台所有的姊妹兄弟都在看着您。如果您撑不住了,那青瓦台这一派势力便要烟消云散了!”红袖招脸上也闪过一丝焦虑。这些年,权相蔡京无时无刻不在计划着要将整个京师的江湖势力都统治在自己手中,而沈镜花对权相的态度始终是不卑不亢,软硬不吃,令权相很是恼怒,只恨不得找个借口先灭了青瓦台而后快。舒自卷一案,向深刻里推想,未必不是权相要毁灭青瓦台的引子。   “只是,舒大人已经脱困,为什么不自此龙隐于大泽,反倒一定要往京师来?”红袖招不解。“誓言!他是为了一个誓言!他曾经对我说过,若有朝一日脱了这身官服的羁绊,便先入京师来,娶了我自此江湖上双飞双栖,永不分开。”沈镜花说这些话时脸上蓦然流下半是苦涩半是甜蜜的泪珠。   “大龙头,难道为了舒大人,您舍得把青瓦台这三千姊妹兄弟置于覆巢之下么?”沈镜花抬袖在脸上一抹道:“红袖,其实这大龙头的位子我并不留恋。如果因为我连累到青瓦台,决非我愿。只是,若权相一方苦苦相逼的话,少不得要破釜沉舟了。”   “好!”红袖招突然决绝地道,“大龙头,为了保护舒大人,为了咱们青瓦台,必要时候,我可以请动七十二旗的人出手相助。”   沈镜花眉头皱得紧紧的,直盯住红袖招的眼睛,似乎是盯着一个陌生人般。红袖招脸上陡然飞起一抹艳红,扭捏道:“大龙头,你怎么了?”   沈镜花正色道:“红袖,我知道七十二旗的大当家对你有意已久。我也相信你若有要求,他必定不会驳你的面子。只是,我不愿意自卷他知道竟然要托庇于女子裙带之交。如此一来,即便救了他的命,却也折损了他的一世英名。”沈镜花明了舒自卷有一颗高傲的心,也正是因为他的这种卓尔不凡的傲气,才令她的芳心为之魂牵。男人,可以生得丑、生得瘦弱;可以没有钱、没有权势;也可以贫贱为贩夫走卒、为凡人百姓,但绝对不可以无傲骨。   红袖招脸上的红晕越来越浓:“大龙头,这一战是为青瓦台,又不是单为了舒大人……”“其实,真正喜爱你的人——”沈镜花向正南面方向遥遥一指,“他,在那里,不是么?”那个方向危檐高楼处黑压压的一片房舍,沈镜花纤细的食指指的便是其中一处。红袖招眼神一黯道:“大龙头,我知道你指的是谁,只是——”   沈镜花话里的那个“他”,指的正是京师里另外一派不容忽视的大势力,毒穴、温门、大当家、温凉。温凉喜欢上了红袖招,爱她的笑,爱她的红妆。只是,温凉已经是有妇之夫,而非自由之身。   “如果他舍得放弃温门一派,舍得放弃娇妻,你是不是会……”红袖招的贝齿狠狠一咬,向那片飞檐斗拱处望了一眼,神色突然变得凄凉,“大龙头,其实,他若真有心,什么温门子弟、什么江湖盛名,都可以随手放下。他不来,爱与不爱只是一句空话而已。他心里可曾真的有我么?”   沈镜花爱怜地道:“红袖,其实有些男人的感情埋得很深,他们实在是太怕伤害。我观温凉,非但怕伤了自己、伤了自家人,更怕伤了你的心。他对你用心良苦,这段情你千万要好自为之。”   红袖招摇摇头,神色间似乎已经心灰意冷。   “青瓦台,是个容易诞生爱情也容易葬送爱情的地方。红袖,记住我今天说过的话,当真正的感情到来的时候,一定要珍惜、珍惜……”沈镜花的话是说给红袖招的,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他……”红袖招的目光穿过茫茫夜色而去,一瞬间先自痴了。   沈镜花沉吟了一下,将脸转向窗外阴沉沉的夜色。“此刻,自卷在何处?是在星夜颠簸的马背上么?他过得好不好?”瞬间,她作了个决定:“红袖,你去找七十二旗的人吧!无论用多大的代价,都要请他们出手相助,以‘飞鹰七杀手’应付可能出现的四大杀神。”她握住红袖招的肩膀,“只是,有一件事,咱们青瓦台的所有姐妹可以卖笑谋生,却从来没有一个人要用自己的身体当代价去救人。我、我……希望你不是第一个。”   “好吧!我知道该怎么做的!”红袖招红着脸走了出去,瞬时便融进了茫茫的夜色里。   沈镜花长叹:“这一战之后,恐怕青瓦台将是另一片景象了……”   这一夜,想必京师里权势显赫的大人物都睡得不太安稳。当红袖招转出青瓦台的楼宇阴影的时候,四面有数条惊起的家犬蓦地狂吠起来。   隔着四条街,便是七十二旗的大当家裘弓幻的府邸。“红袖,任何时候,只要你来,七十二旗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着——”红袖招依稀记得裘弓幻豪爽的笑。他对红袖招用情颇深,更关怀备至,一心想要把她纳入妾室。每次想到这一点,红袖招便忍不住笑。因为裘弓幻的女人已经太多,自己府邸里的大小七个夫人暂且不算,明里暗里名不正言不顺的黑市夫人也是多不胜数。   这样的男人仍然可以厚颜向红袖招表白:“红袖,你来,便是我的最爱,所有的大小夫人都归你统管……”其实,红袖招对裘弓幻并不讨厌,这个男人至少够坦白,够爽快,把自己心里的话一股脑全说出来,无论对错。   “他,心里对我到底是如何想的呢?”这个他,自然是指毒穴温门的大当家温凉——他的爱,从未坦诚表白过,但红袖招分明自他的关爱的眼神里看到了一切。一个好男人有个三妻四妾在京师并非是什么过分之事,甚至红袖招并不在乎自己是温凉的第几个女人。只要在他身边,只要能日日看到他,便已经足够——只是,温凉那个“爱”字从来不曾说出口。   红袖招手里握着一枝早开的探春,枝上已经有错杂的淡黄色蓓蕾。她随手摘下一个花蕾抛落长街,“爱——”再摘下一个,“不爱——”也许此刻,她心里对温凉之心意的探究,只能通过摘花问卜来求证。   “这时的他,是否仍在灯下读书,抑或有红袖添香的手为他倒一盏馥郁的香茶?”红袖招想到自己名字里有“红袖”这两个字时,忍不住露出一丝怅然的笑容。“红袖添香”原本是前人青灯苦读、才子佳人的一个美丽典故。花枝上的蓓蕾并不多,所以,当她卜来问去的空当里,蓓蕾已经去了大半,转眼间就能得到结果。   恰在此时,长街上陡然出现了一次激烈的劫杀,这个局是为红袖招而设。权相此番对舒自卷“逼迫”一劫,招招算尽,自然把青瓦台能够调动的一切力量都算计在内。“斩杀红袖招,阻断青瓦台跟七十二旗的连接为当务之急!”所以这个计划的名字叫做“斩袖”。   权相心思已足够缜密,更添了一个江湖上的后起之秀——唐少先生。唐少先生对权相所起的作用决非锦上添花,而应该算作“如虎添翼”。   棋派杀手车直、马走田、相飞方,琴派杀手勾三、股四、弦五。一个红袖招,引动了权相手下六名杰出的杀手。   其实,这只是防范青瓦台跟七十二旗联合的第一道防线。暗地里,权相又派了书派杀手十九人埋伏在七十二旗左近,防范裘弓幻闻风而动,出手救人。另外,尚有画派八人挟持了裘弓幻最宠爱的黑市夫人隋舞腰跟四岁的私生子笛儿,作为防止裘弓幻激怒下出手的掣肘伏笔。   这一动作,权相尽了全力。舒自卷眼下已经是他笼子里的鸟,任他逗弄,无论如何也飞不出囚牢。唐少先生也请动了一人,那是唐门的秘密武器。他要这人入京,为的是对付温门温凉。   蜀中唐门跟毒穴温门以及江南霹雳堂,本是江湖里相互掣肘的三大在野门派。数百年来,三个门派因了各自的利益权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恩恩怨怨,了无穷尽。   “小唐,你的野心——是要把霹雳堂跟毒穴温门一网打尽,彻底清除干净么?”权相眼睛里从来容不下一粒沙子。“天机”珠那一劫,霹雳堂“五道雷锋”已经全军覆没,大大地挫折了雷家士气。那一战,唐少先生虽未出手,却已智珠在握,借了权相的力,为唐门消灭异己。   权相是有野心的人,所以,他对别人的野心分外敏感。“相爷多虑了——”唐少先生带着一如既往的淡淡的笑。笑,是他抵御权相咄咄逼人的一件最有效的武器。“温凉,在舒自卷这一案里占据了极为重要的地位。所以,我们不得不防。我相信相爷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只是麾下没有合适的人去跟温凉对抗而已。”   “哦?是这样么?”权相狐疑。“据说温凉早就练成了‘大雪’跟‘小雪’——温门武功,决不容小觑。”权相沉吟着不语,这条消息他早就探知。“小雪怡情,大雪养生”是毒穴温门昔日在江湖争战中早就失传的武功,而温凉凭借着过人的天资跟一星半点残缺的武功秘笈竟然练成。“温凉,必定是我以后之大敌。对这样的敌人,下手越早,便越占先机……”   “你请的那个人,有对付温凉的绝对把握么?”权相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存留秘密。“那个人是唐门的秘密武器,相爷您一定会有机会了解他的——不过,并非现在。”唐少先生一笑,“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听说诸葛先生一方的‘长江暗桩’早就遍布了京师每一大势力之中,焉知相爷府中就没有他们的奸细混杂其间?”   权相哼了一声,脸色怏怏不快。再隔了一会儿,他突然说:“京师里还有三大势力是我放心不下的。小唐,你能猜到么?”唐少先生抚着阶前的花树残叶,考虑了一下道:“三大势力?莫非是‘胡天、八月、飞雪’?”权相露出些许赞许之色:“不错,就是这三大势力尚令我寝食不安。”   “那么,这‘飞雪’是不得不除了?”唐少先生叹息道。飞雪,指的便是毒穴温门。“其实,温凉此人尚有利用的价值,似乎不必现在就除去——”唐少先生沉吟着,同时观察权相脸色。   权相双眉一立,杀机立现。“这三大势力每一派都潜力极大,我可不想养虎遗患。”他甩了甩袖子,似乎要把什么东西用力扫除一般,同时道,“舒自卷一案如同一条细线,我希望自这条线上作出大文章,令京师格局天翻地覆。小唐,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两个人同时沉默了一会儿,也同时想到了舒自卷一案牵扯进来的另一个敌人——嫣红。红颜四大名捕里以“千变万化金丝缠腕手”成就名声的嫣红。那个女孩子的心思跟她灵巧无比的手一般敏感缜密,再浑的水、再复杂的案子一旦有她介入,最终都会水落石出。   “幸好,还有谈大先生牵扯了她的精力。”唐少先生皱眉笑道。他虽然如此说,但自交过手的黛绿那里也已经领教到红颜四大名捕的威力。   “好,我便放出手谕给谈大先生,取嫣红性命赏黄金万两、明珠百斛,并且许他三代可以朝中为官。他的败血掌跟嫣红的缠腕手这一次该是针锋相对了。”权相脸上重新有了笑容,向东面天空遥望,“小唐,你知道不知道秦始皇东去海上寻求不死神药的传说?”唐少先生一笑,“秦王嬴政一举荡平六国之后,派遣楚中方士南山道长同宗师弟徐福率三千童男童女东渡扶桑,寻药炼丹。史书上记载得极为清楚,怎么相爷对这个也很有兴趣么?”他了解权相的心,位高、权重,甚至只要他愿意,大可以像汉末枭雄曹孟德一般,“挟天子以令诸侯”。权力、金钱、美色对他已经失去了吸引力。“那么,接下来他最想要的是什么?”   “人生一世,谁能不死?”权相慨然长叹,意态悠远。唐少先生心中灵光一闪:“相爷,我们蜀中唐门有个故老相传的典故,您有没有兴趣听?”“哦?是么?你倒说说看?”权相回头,眉峰挑起。他对蜀中唐门的秘密很感兴趣,并且一直以为西蜀连绵群山大有研究的价值。   “据唐门列祖列宗流传下的说法,唐门弟子如果能将自己的眼力练到能在一根绣花针上刻出万言长卷来,便有机会发掘到一个关于‘定海神针’的大秘密——而这个秘密是有关于东海扶桑岛跟不死神药的。”唐少先生话锋一转,“可惜,没有人练到这一点,不死神药也就无从谈起了。”   权相突然点了点头,“有理有理。不死神药绝对是跟扶桑岛有紧密联系的,我深信这一点。而且定海神针也必定是其中关键之处。”话说到这里,唐少先生已经明白了权相的心意。他想长生不老,永享荣华富贵。“不死?能做到么?”唐少先生还年轻,对“不老、不死”的话题并不感兴趣。不过,他心里蓦地想道:“倒是可以利用权相在这件事上的沉迷做一番大文章!”   “小唐,我知道‘忘情水’便是前人制作不死神药的一味引子,具有生死人、肉白骨的神奇效力。只可惜……”他们都没有拿到忘情水,却以一个虚幻的传说害了梁失翼的大好前程。   “相爷,这忘情水到底在何处?”唐少先生低声问道,不过他不指望能从权相那里听到有用的消息。他的线人也早在京师里散布开来,在某些方面比权相消息更灵通。“青瓦台、沈镜花!”权相神色一振。“原来,这舒自卷一案却是由忘情水引起的?”唐少先生心里一寒。任何人都不会想到,远在鲁东登州府发生的事,却是祸起于京师里一个神奇传说。   权相微笑,笑即是默认。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是他一贯的行事原则:“忘情水或许不在沈镜花手里,但青瓦台必定知道忘情水的下落。咱们只要把舒自卷逼上绝路,沈镜花就不可能不出面相助。然后,青瓦台沦陷,沈镜花无法藏住秘密,接下来……”权相跟唐少先生相对会心一笑。   红袖招袖中有刀,刀长六寸六分,刀名“入破”。入破,是一段曲子中最盘旋复杂、最急管繁弦之处。她的入破刀求的便是一个“快”字,跟快刀小关、快斩雄飞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当敌人的伏击开始,她首先一刀便斩断了棋派马走田的右臂。同时,反手九刀,逼迫得相飞方跟车直两个无法施展烂银链子锤跟常山锁喉枪。   蓦地,斜刺里有人以一条金色的径寸索子卷向红袖招的短刀,更有一个矮瘦的红衣汉子以月牙钩横扫红袖招纤腰;一个高大健壮的麻衫汉子用一柄五股烈焰叉直刺她的脖颈,叉上缀着的五个金闪闪的环子哗啦啦乱响。舞索的是琴派弦五,索名“逍遥勾魂”,舞得曼妙,杀机暗伏。他在伏击众人中武功最高,也是这场伏击的主力。   红袖招刀势飞起,一发而不可收,瞬间已经向相飞方连斩二十九刀,便在第二十九刀上断了相飞方的烂银链子锤,也同时削去了相飞方半边头颅。只是,她的背上也着了弦五一索,那条索子上暗劲汹涌,将她红色的衫子撕开一条半尺许的口子。   红袖招向后跃了五尺,刀已经还在袖中,冷笑道:“各位四大派的朋友,我青瓦台何时何地得罪了贵派,让你们一上来便下死手?”其实到目前为止,“死”的是伏击的敌人,下“死手”的是她。女孩子天生便能言善辩,轻易便能把“黑”说成“白”,把“不是”说成“是”。   弦五是个面目白皙的雅致汉子,文绉绉地道:“红袖姑娘,我等兄弟今晚得罪了。实在是听命于人,身不由己,如果有什么得罪姑娘的地方,改日一定到青瓦台面谒沈大龙头,当面谢罪。”   “哼,你撕破了我的衫子,要你赔,你赔得起么?”红袖招最爱红衫,几乎每一件衣服都跟红色沾边,而她对这些衣服都呵护备至,最是爱惜。现在给弦五的勾魂索划破,忍不住有一点点心疼。   弦五拱了拱手,微笑着道:“姑娘,这件衣服我自然赔得起……”“你赔得起?”有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显得十分突兀。更为令弦五惊心的是,这个人随着声音风一般现身,站在红袖招身边。红袖招松了口气,笑道:“你来了!他们欺负我,划破了我最心爱的衣服,你管不管?”   来的这人,含胸拔背,一身银白色的衣衫,发髻用一条银簪别住,十分干净洒脱。他微微眯起一双天生会打动女孩子心的丹凤眼笑着道:“我当然管,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双手高傲地负在身后,视面前虎视眈眈的杀手为无物。   弦五愣了愣,料不到这么晚的夜,此人会恰恰在自己的伏击将要得手的情况下猝然出现。“温先生,”他再抱拳,“您一向可好么?” 四、 温凉   温凉含笑道:“琴棋两派高手夤夜而来,只为难为一个女孩子?这可太说不过去了吧?”弦五赔笑:“温先生,相爷下令,我等不能不来。只是这件事似乎跟温先生没有太大关系,能否请先生暂避?”他暗地里摆了个手势,勾三跟股四脚下错动,护卫在他身侧,提防温凉下杀手。温凉跟他身后的毒穴温门,京师里谁都知道他们的分量。如果没有特别的理由 ,谁都不希望招惹他们。   温凉——“毒穴”温门第三十九代掌门人。温门的“百无一用堂”里挂着一幅硕大无朋的匾额,上面写的是“千万不要惹我”六个字。其实,这句话是向拜访温门的江湖人物说的。   “如果不小心惹了会怎么样?”江湖上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但,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因为知道了答案的人都早已长眠地下,死人是不会回答任何问题的。   温凉扬眉,回望着红袖招的脸。方才一场激斗,红袖招两腮已经飞起红晕,而且额前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红袖招弯眉一笑道:“哎呀,刚刚你来晚了一小会儿,他们刀来枪去的,可要吓死我了!”她的入破刀已经还袖,双手叉在细腰上,这一副又娇又嗔的模样简直要把温凉爱煞。他叹了口气道:“你已经伤了人,也杀了人,今晚的事还是罢手吧?”   “很好,很好,只是我想罢手,这几位大爷恐怕也由不得我了呢!”   有时候,当温凉跟红袖招相对之时,彼此心里的感觉都怪怪的。本来是两个相互深爱的人,却谁都不愿抢先放下自己的面子去承认这件事,两人之间还横亘着一条沟壑,那就是温门之内另外一个深爱着温凉的女人,而且也是温凉的正式妻子——柳暗花。   “既然爱我,干吗不娶了我过门?还要我在青瓦台这样的地方名不正言不顺多久?多久?”凭栏时,红袖招忍不住会这么出神地想。她猜不透温凉的心。   “如果真的要了你,我该把暗花置于何地?把你置于何地?”温凉统率毒穴温门,还要趁京师里群龙混战之时,振兴温门天下,干一番大事业,自然不能先在儿女情长上浪费时间。但他偏偏爱上了她,而且,更令自己为难的是,以前自己也口口声声说过会爱柳暗花永生永世,决不变心的。男人,天生是最矛盾的;爱情,也是最容易产生矛盾的一件事。   “弦兄,这件事我无法置身事外,你看该怎么解决才好?”温凉的笑容不变,但坚持的态度也不变,他决不会眼睁睁看红袖招被欺负。   弦五面色一凛:“温先生,你要令咱们兄弟为难么?”这当儿,马走田跟相飞方流下的血几乎已经被风吹干。弦五振了振手里的索子,脸上突然露出怪异的神色。他现在已经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红袖招冷笑道:“这有什么好为难的?江湖人、江湖事,当然得倚靠江湖上的规矩来解决。大家谁的武功更高一些,谁便说了算好了。”   弦五目光冷酷,望着温凉道:“温先生,难道您也是如此想法么?”   温凉面容也变得冷峻:“弦兄,无论相爷他如何安排、如何调度,今晚的事我是不会袖手的。如果因此而得罪了相爷、得罪了各位朋友的话,也说不得了。”他长长的袖子一甩,向红袖招那边靠了靠,把她挡住。红袖招吃吃一笑,倚靠在温凉肩膀上。她是出入风月场中的女子,这一套撒娇发嗔的功夫最是了得,只是她表面如此,内心里却真正希望温凉能接纳最真实的自己——一个洗尽铅华的干干净净的红袖招。   “那么,得罪了。”弦五言毕,陡然发出了他的“无端五十弦”: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他的勾魂索幻化无方,结成一个又一个虚虚实实的圈子,向红袖招颈子上套了下来。他忌惮温凉的武功,不敢直接向对方出手。只是,他知道,只要红袖招被袭,温凉必定接招。他的这套索子武功既然称作“无端”,取意自然在于“变化生于无任何征兆之前”,任何时候,任何位置都可以发生匪夷所思的转折变幻。   温凉的衣衫无风自动,刷地向前一掠,抢在弦五的勾魂索之前。勾三的月牙钩、股四的烈焰叉同时发动,一左一右分袭温凉两肋。车直的常山锁喉枪长驱直入,银光一闪,刺温凉咽喉。   温凉身形翩然侧飞如秋风卷起的一片落叶,毫不着力地避过了左右两袭。大翻身、斜插柳,车直的锁喉枪间不容发地自他颈边急速划过。   温凉双手齐飞,车直眼前一花,长枪被对方劈手夺去。空气中“叮叮”两声轻响,温凉已经以夺来之枪挡了月牙钩跟烈焰叉两击,第三度出枪,刺弦五胸前正中。   弦五的索子抖了两抖,蓦地化作一条灵蛇,蜿蜒着飞卷锁喉枪。即便是灵蛇也不足以比喻他那一卷的巧妙,温凉手中的枪瞬息之间已经刺不进、退不得。勾三蓦然怒喝:“拼了——”月牙钩滚地直进,卷温凉下盘;股四的烈焰叉盘旋一响,乌云盖顶一般砸温凉天灵盖。他们三个的武功路数极为讲求配合歼敌,索为主、钩叉为辅,很有章法。   激战中传出红袖招的笑:“好厉害的一招‘勾、股、弦’!琴派杀手果然……”后面的话猛然给勾三的怪叫声截断。那一刻间,温凉突然振臂一推,长枪出手,拉扯着弦五手里的勾魂索脱手而飞。同时,他双腿连环飞踢,勾三其人钩飞、腕折。   “好!”弦五仅仅喝了这一个字。温凉猛进,击飞了股四的烈焰叉,挥手一掌打得股四满口牙齿崩缺,鲜血横流。他步伐毫不迟疑,已经迫到弦五身前三尺。温凉的眉心在激战中不知不觉已经皱成了一个巨大的“川”字,而且眉眼之间全是澎湃的杀意。   “好!”弦五再喝,左手向发上一掠,已经抽了一根血色的红头绳在手,迎风一展,抖得笔直如枪,向温凉面门刺到。这是他的第二击“惘然”: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锦瑟弦断,相思惘然——温凉突伸右手食中两指,利如剪刀,向这根红头绳上剪了下来。马走田断臂、相飞方斩首、车直失枪、勾三脱钩、股四中掌——弦五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帮手,他的“惘然”也是最后一搏。弦五右手拇指扣住食指,向那红头绳上迅速无比地弹了三弹,顿时绳枪一抖,抖出三个荡漾着的枪花,更快更疯狂地刺温凉双眼、人中。   温凉尚且有暇一笑,仰面折腰,将绳枪三刺让了过去。只是,他的腰还没有重新直起来,弦五已经喝出了第三个“好”字。红头绳去势大变,凌空斩下,如天神巨斧,隐隐然有风雷之声。   温凉凌空后翻,同时双脚连环踢弦五双腕。弦五变化不及,猝然之间被温凉右脚脚尖在腕上扫过,闷哼了一声,似乎伤得不轻。他手里挺直如枪的红头绳去势也陡然减弱,软绵绵地垂了下来。弦五脚下一退,向后连让五步。温凉大喝一声,急速跟进,要彻底毁灭琴棋两派众人的战斗力。   他没想到弦五还有最后一招——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红头绳突然碎了断成无数截,每一截都化成天下间最锋利的投镖,纷纷杂杂卷袭温凉。他的这一招是从前朝隋唐间“好汉榜”上排名第七的北平罗家“败走麦城回马一枪”演化而来,实在是败中求胜的妙手。   弦五的“无端”、“惘然”、“离愁”三式,已经将毕生之武功都展现了出来。三招已尽,红袖招惊叫出声,一边向后飞退,一边入破刀出袖,以极为凌厉的刀势斩向攻入自己身前的投镖。   弦五陡然感觉到自己额前一凉,似乎是一片细小的雪花自天而落,轻轻飘落在额上。这时,他眼角余光瞥到温凉冷漠的眼神,这种眼神实在令他不寒而栗。“下雪了么?”他仰面看看,蓦地又看到了半空悬着的半个月亮正在放射着诡异的冷光。   天上,并没有下雪。可弦五看到的是比下雪更为诡异十倍的事——天空中竟然有一个半月亮明明白白地挂着。那个比较完整的月亮挂得高些,似乎是远远地嵌在天幕上;另外半个月亮垂得很低,几乎是伸手可及,而且一闪一闪地正在不断地飘忽着。   “为什么有一个半月亮?”弦五记得老人们说过,一个将死的人总会看到一些最古怪的事和幻象。“难道我自己要死了么?”他一边苦笑着一边在思索这个可笑的问题,然后猛地扑倒,不再有思想。   “小雪!你终于发出了小雪!”红袖招叹息着,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温凉全力出手。“若不以招破招,咱们或许就要伤在他的手下了!我也是不得已。”温凉负手冷傲地立着,看着勾三一伙远远逃开。除了断气的弦五之外,谁都没有去注意天空中诡异的半个月亮。   这一战结束了,深夜的长街,只不过多添了几具无辜的尸体而已。只要权相蔡京一统京师、一统江湖的野心未死,大业未成,这样的牺牲便会一天天延续下去。   “谢谢你来。”红袖招的语气有些黯然。她想不到这一次的见面竟然是在这么一种危急的情势之下,她自己很希望能够有合适的环境、合适的机会跟温凉一起坐下来,喝杯暖酒,聊聊未来和希望。只是,人生这样的机会能有几次?“我知道了舒自卷的事,便一直注意着青瓦台沈大龙头的动向。”温凉知道红袖招是沈镜花手下第一爱将,也是最有办事能力的一员。这件事反过来看,则红袖招必定会成为权相眼中首先要除去的人。   “你很惦记着青瓦台么?”夜风有些寒冷,红袖招用力吸了吸鼻子,双肩瑟缩着,“这么微寒的夜,若有人来呵护我柔弱的双肩,我必终身报答之!温凉,你是不是那个肯借我温暖心怀、能够倚靠的人?”红袖招抬眼,正望见温凉关切的眼神,两个人四目相接,各怀心腹事,却谁都找不到开口的最恰当的那个词。   “罢了!”红袖招突然长叹了一声。温凉神色一黯,他明白自己的怯懦,也明白红袖招这声“罢了”里包含着的无限的恨与怨。   “人生苦短,聚少离多。红袖,京师的形势越来越微妙、复杂、凶险,我希望你自己要多加小心……”红袖招想不到平日洒脱倜傥的温凉沉默了这半天,憋出的竟然是这么一番话,忍不住又是失望又是难过:“哼哼,我的事倒不必你日理万机的温门大龙头操心了。而且,下一次我再遇险,也不会奢望你来救援我——咱们,就此别过!”   红袖招别过脸,强忍住自己要倾盆而下的泪,走过温凉的身边。“红袖——”温凉忍不住叫了一声,语气里都是不忍与不舍。“怎么了,温大龙头还有什么话要说么?”红袖招站住,却不回身,心里只盼温凉用最软的体己话将自己留住。女孩子都是最爱面子的,哪怕有一个微小的台阶给她们下,也比给她们金山银海更会挽回将要失去的心。温凉说了这两个字,又沉默住。他向后退了两步,重新站在红袖招面前。红袖招垂了头不语,任夜风拂着她额前散落的发丝。   “红袖——”还是这两个字,只不过温凉的声音温柔低沉了许多。他似乎想要把自己对红袖招的所有爱怜通过这一声低唤倾注到她的耳朵里,然后再传达入心。   “我走了!”红袖招的眼泪始终没有落下来,如同重云遮住雨幕,若泪再重一分,便要破云而落。“多保重!”红袖招的笑与媚都收敛得一丝不剩,在温凉面前,她只希望自己能回到四年之前,仍然是未入瓦子巷时那个清纯干净的女孩子。只是人生如白驹过隙,谁又能用后悔药轻轻挽回。她向前踏了一步,这一次真的是下定了决心不再回头。她为他付出的时间太多,既然拖下去也没有结果,又何必强求。   “我不能娶你回去!如果那样……”温凉知道自己的借口真的苍白无力。他真的愿意为了红袖招而放弃身在温门的一切人与事,可是,他真的能放下么?男人都是不负责任的,但这一次,偏偏温凉无法抛开担在肩头的责任,陷入了两难境地。“红袖,对不起!”温凉低沉的声音向红袖招的耳朵里飘过来,似乎隔着极其遥远的距离。   红袖招扬眉冷笑:“对不起?何来这对不起三个字?这些年,红袖招承你照顾,感激都来不及,还哪里承受得起这‘对不起’三个字?”顿了顿,她的声音陡然低落:“只可惜我身落青楼,没有一个干净的身子得以服侍大龙头,也不奢求能永远伴着你……将来,如果青瓦台玉石俱焚,希望你不要忘了每年清明时节到我坟前燃几炷香遥寄故人……那样,红袖也就……”眼泪已经在她眼眶里盈盈打转。   “红袖,不要胡说,你是不会死的,只要我还在,就不会让别人欺负你!”温凉情急之下第一次对红袖说了这样温情款款的话。“那你……那你为何不干脆娶了我,日日看着我、伴着我,听我抚琴唱歌跳舞。我们……我们永生永世再不分开?”这样的话在红袖招舌尖底下打转,却始终没有说出。她的自尊跟自卑混杂交错,生怕受拒绝的心会永世沉沦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其实,她心底深处无时无刻不在告诫自己:“我已经是不干净的了,已经再也配不上他……”   “中间。”温凉突然说了这两个字。红袖招忍住泪问:“这是什么意思?”长街寂寞,只有他们两个孤单的影子。温凉张开双臂,左右一指道:“我是说,我们两个现在站在青瓦台跟七十二旗的正中间,向前走,去七十二旗的路程跟向后退回青瓦台的路程是一般远近的。”   红袖招前后望了望,思忖了一会儿道:“一般远近,那又如何?”   “红袖,七十二旗去不得!”温凉脸上带了一层淡淡的忧郁。他已经暂且将跟红袖招的儿女私情放下,冷静地陈述分析眼前形势的利害关系。“舒自卷只是一个诱饵,这其中隐藏着权相的大阴谋。我猜想,权相的意图是要以舒自卷为饵,将京师里敢于对抗他的势力一股脑消灭。无论是青瓦台,抑或是七十二旗,都不具备跟权相抗衡的能力。”   “呵呵,那又如何?”红袖招挺起了胸膛道,“青瓦台上下三千姊妹兄弟为了大龙头,为了舒大人,甘愿抛头颅、洒热血。我们的命和今天的幸福生活,都是大龙头给的,为了她,便把一切抛舍了去,又有何不可?”她的语调铿锵,而且她坚信青瓦台每一个姊妹兄弟对沈镜花都是万分敬仰的,也会为了沈镜花甘心牺牲自己所有的一切。至少,她心里绝对是如此想的,否则也不会不惜牺牲自己的身体请求七十二旗对青瓦台的支援了。   她虽在青楼,但对自己的尊严也看得极重,决不自甘下贱。   “你——”温凉气结。他一想到裘弓幻肥胖愚蠢的样子跟他府邸里乱七八糟的女人,便忍不住血要冲上头顶天灵。若红袖招入七十二旗搬救兵,岂不是先要跟裘弓幻虚与委蛇一番?他最不能容忍别的男人再去碰红袖招一下。“你——”他气得说不出话来。红袖招决然道:“我要走了——大龙头在青瓦台上还等着我今晚的回音!”   “不,你不能去——”温凉缓缓压了压自己心里翻滚的怒气,“据我所知的情报,权相早就把七十二旗这一步计算妥当,重重设伏。即使你星夜赶了过去,也是白费力气。”   “哦?”红袖招皱眉。温凉接着道:“七十二旗现下已经自身难保,又如何有暇来管青瓦台的死活?”   “你没有骗我么?”红袖招瞪着温凉的眼睛。“自咱们认识以来,我何曾骗过你半字?”温凉长叹。红袖招的事他不能袖手,但若其中涉及到权相、涉及到京师各大势力的重新分割,他便不得不瞻前顾后了。   红袖招向茫茫的前路望望,无奈地道:“看来,这一劫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了?”她是自问,又像是在问天。温凉拂了拂刚刚激斗中沾上袖子的纤尘,缓缓地道:“这就是江湖,每一派、每个人都无法逃脱。红袖,如果有事,记得第一个来找我……”   红袖招失望地摇头,“算了。你太在乎自己的羽翼,你看,沾染在你袖子上的每一粒尘土都要小心地掸去。爱惜衣服若此,我怎么还能指望你为了青瓦台尽力?”   温凉沉默了。红袖招眉梢一挑,突然笑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站立的这个位置距离温门似乎也是跟其余两个地方一般远近呢?”   温凉猛省,的确,琴棋两派杀手挑选这个伏击地点真的是三条路汇集之地。这一刻,温凉跟红袖招都身不由己地想道:“目前京师纷纭,岂非也是正处于这样一个三岔路口?进还是退?谁又能作最正确的选择?”   “无论如何,我都会永远记得今天晚上发生的事。”红袖招脸上的笑来得快,也去得快,“现在,我去回禀大龙头,咱们……咱们再见了!”   “红袖,你再等一等。”温凉的眉又皱起。在青瓦台跟舒自卷这一战中,他是局外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也正是他这个旁观者,才觉察出某些不正常的成分。“红袖,难道你就不奇怪舒自卷犯了案、罢了官,为何不直接自登州府逃向海上,岂不更是安稳?他巴巴地奔向京师里来,除了自投罗网还有什么好结果?这一点,是无论如何也解释不通的。”他摇头,不知道属下眼线收集到的复杂情报里到底埋藏着什么诡计。   “这一点,我问过大龙头了……舒自卷昔日对大龙头有承诺,若有一天放得开红尘俗务,便入京来,不管千山万水,带大龙头自此海阔天空,遨游江湖,做一对神仙眷侣。怎么?这有什么不对么?”红袖招皱眉道。   “呵呵!”温凉陡然冷笑。他听得出这句话里明显的问题,“舒自卷,他放得开红尘俗务跟高官大印,可他放得开心里眷恋的另外那个女子么?”他指的自然是陆青眉。温凉摇了摇头,在不明真相之前,他从不轻易下判断。“红袖,我有句忠告你听不听?”温凉正色道,语气冷峻。红袖招点头,她从来没见过温凉这样的神色。“舒自卷入京这一战,疑点颇多。请转告沈大龙头,一切多加珍重,青瓦台是京师里敢于跟权相抗衡的为数不多的中坚力量,我不希望从此失去可以互为倚仗的盟友。”这些话,每一个字都刻入红袖招心里去了。她把沈镜花的利益看得高于一切,所以,一旦知道某些对青瓦台、对沈镜花不利的消息,恨不得马上飞回青瓦台去报告沈镜花。   两个人在长街分手。或许有时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必须舍弃一些东西,才能继续在这个风雨的京师里活下来,并且向着更好的明天奋斗。所以,温凉跟红袖招都要认真地克制自己的情感,为了自己的未来,更是为了他们身后紧密联系着的无数亲人朋友。   “他们没有发现我们么?”待长街上人都散了,近处一座飞檐后面有人低声问道。这个人头发乱糟糟地垂在耳际,脸色也苍白得吓人,似乎很久都没有晒过太阳了。他手里握着一把精致的酒壶,此刻正嘴对嘴地饮着,那酒壶遮住了他大半部分眉眼。他的声音缓慢而苍老,并且干涩喑哑。   “月亮叔,您说得没错。”回答的这年轻人立起了身,他腰间的一柄短剑剑穗洒脱地垂了下来,在屋檐上拉出颀长的影子。待他的脸暴露在月光下时,方辨得出正是权相手下得力帮手、蜀中唐门少年一代的佼佼者——唐少先生。现在,他脸上带着得意的笑,似乎刚刚看了一场好戏。   “刚才……刚才你干什么阻止我出手杀温凉?杀了他,温门溃败,咱们在江湖上不就又少了一个对手?”他的眼神只有在说到一个“杀”字时,才会露出凶残暴躁的光芒。不过只是一闪而过,不留痕迹,马上又恢复了有气无力的神态。   “月亮叔,其实你的‘半月一杀’一成,武林中唯一有能力跟你一争长短的便只有一人了!”唐少先生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他曾经折服在那个人的暗器之下,现在终于找到能够克制住对方的法子了。“是谁?是谁竟然能得到你的如此推崇?莫非是老祖宗经常提起的那个女孩子么?”   唐少先生笑道:“不错,就是她。”“原来是红颜四大名捕里的黛绿黛削眉……”那个喝酒的人放下酒壶,搓着自己的双手,喃喃地道,“黛削眉、黛削眉、黛削眉……”目光中满是疑惑与迷惘。陡然,他仰面向天,凝视着傲然高挂的月亮。明月无言,淡淡地照着并不宁静的京师。   “月亮叔……”唐少先生略显不安地叫道。喝酒的人轻轻摆了摆手,眉头锁得更深,似乎在考虑一个极为艰深的难题。又隔了良久方道:“你知道,我在唐门后山上青天台闭关五年,自明月盈亏、潮汐涨落中终于悟到‘半月一杀’这一门独特的暗器;又过了五年,方把这暗器修炼纯熟。先后十年,熬白了头发,这样的事在咱们蜀中唐门未曾有过,对不对?”   唐少先生点点头,他说的都是实情。十年苦修,到最后,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原来的名字。因为他手中有“半月一杀”,所以,唐门上下都叫他 “月亮叔”,而他的名字最后也顺理成章地变成了“唐月亮”。江湖中人的暗器都在“暗”上下工夫,尽量地缩小体积,避免引起敌人注意,然后近距离一击必杀。但这样造成了一个弊端,那便是杀伤力明显减弱。如果敌人内力高深,或者是身上披了厚重的铠甲,自然毫发无损。而唐月亮悟到的以明月为引、以潮汐为佐,集唐门暗器之精华于一身的“半月一杀”,气势磅礴如暴雨雪崩,开创了唐门暗器的全新境界,百步之内,对手必死无疑。而且,被他的暗器杀死的人,面目全非,死状凄惨无比。   唐月亮接着道:“我在怀疑那黛削眉到底得了什么人的传授,或者是有何等奇遇,年纪轻轻便在暗器一途有了如许高的成就?若是有机会跟她交手……”唐少先生说道:“只是目前似乎还不行……”唐月亮抚着自己鬓边白发问:“为何?”   “因为黛绿中了僵尸门下四大杀神的‘万劫不复僵尸掌’,至今昏迷。如果再得不到有效救治的话,恐怕生命都不保!”说到这里时,唐少先生奇怪自己的话里怎么会有淡淡的遗憾?   唐月亮沉默了一会儿,向温凉消失的方向望望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不可以现在击杀温凉呢?也许这样的时机以后再也难以遇到了呢!”温凉击杀弦五之时,心神激荡在先,弦五“离愁”在后,的确是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好机会。唐月亮已经动手准备发“半月一杀”,是由于唐少先生的及时阻止,他才停了下来。   “温凉是局外人,杀不杀他并不重要。现在我们的任务是在舒自卷跟青瓦台一战里牢牢把握局势的主动权。月亮叔,你要对敌的人还很多,似乎没有必要过早地暴露自己的实力。”唐少先生显得深思熟虑,显露出跟他的年纪毫不相称的老成。唐门老祖宗看中的也是他这一点,几乎把一统江湖的重担和希望全部放在他身上了。   “敌人?还有谁?”唐月亮低声问道。他仍然在搓着自己的双手,直到两只手的掌心出现了淡淡的银白色,隐隐发出风声呼啸。   唐少先生挺直了腰杆,“沈镜花、舒自卷,这两个人最后肯定会有鱼死网破的一击,他们的实力不容轻视。”唐月亮点点头道:“我记下了!”   “独眼鬼捕图亭南、铁帽子王秦天罗,还有蔡相手底下的僵尸门徒。”   “更重要的是诸葛先生座前的红颜四大名捕,虽然四人之首黛绿黛削眉已经重伤,可其他三人呢?嫣红、新月、冶艳,每一个都是智勇双全的奇女子。还有很多……”   唐少先生这一席话,把京师里所有可能在舒自卷罢官一案里出现的正派反派人物都考虑到了,但他独独忘记了两个人——何去、何从!   跟随独眼鬼捕图亭南和神秘的十九公子出京的六扇门里两个何姓年轻人,也即是天牢总头目索凌迟的两大弟子。他们的名号是:暴虎冯河瞠目枪,何去;寂寞嫦娥广袖刀,何从。   唐少先生以为这两个人只是索凌迟安插在六扇门里的一般眼线而已,根本未对他们的武功跟家世详细追查。他看错了这两个人,犯了这个错误,才令京师里的复杂局势向深里更跌陷了一大步。   “咱们的任务是盯紧了局势的发展,进可攻、退可守,一旦蔡相手下跟正派一党混战,咱们便可坐收渔利。所以,自今天开始,咱们一定要吃好、喝好、睡好,养精蓄锐,关键时刻做雷霆一搏。”唐少先生的安排可谓周到妥当,当他自长街退走的时候,心里也稍稍有些欣慰:“如此算计,那‘忘情水’跟‘定海神针’想必不会落入他人之手了吧?”   嫣红跟唐少先生犯了同样的错误,对何去、何从也看走了眼。   她一直跟踪在舒自卷一行后面,所为只有一人——血影子谈大先生。“这是舒大人一行最大、最危险的敌手,我只要看住他、缠住他,想必舒大人一路无碍吧?”她见到过在行程中匆匆赶路的独眼鬼捕一行,也看到了那不平凡、不寻常的十九公子,更看见了恭恭敬敬跟随在后的何姓兄弟。   索凌迟在天牢里的残酷手段她早就有耳闻,她以为这两个索氏门徒不过是仗势欺人、为虎作伥的小喽啰而已,不值得注意。   嫣红手上有天蚕丝织锦手套,所以这一路上或三掌五掌、或七八回合地跟谈大先生交手不下十次,但对方稍一接触便匆匆后退,决不与嫣红缠斗。嫣红跟踪着他,心里实在后悔:“如果是四妹冶艳在这里就好了,她的跟踪手段天下无双,必定能够早一日解决谈大先生。”   她在时间上绝对浪费不起,因为黛绿的伤正不断地加重下去。每个人都为了黛绿受的伤心痛、心碎,但每一个人都同样束手无策。“如何是好?”嫣红考虑或许能够在谈大先生身上找到解毒的方法,她跟黛绿非亲姊妹而感情胜过亲姊妹。   转眼间,前面已经看见望眼亭的影子了。 五、望眼   望眼亭,本是京师以北以柳色闻名之地。长亭送别,青青的柳枝为婉转之手折去,早晚送君,盼君早归,本是何等哀婉之情景?   只是,今日亭中没有送行的女子,也没有远别的壮士豪侠。亭中只有四个人,一个鹰 眉刀目、满脸横肉的中年人,皱着眉,沉着脸坐着;一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手里轻摇着折扇,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他们两个便是抄近路赶在舒自卷一行之前到达望眼亭的独眼鬼捕图亭南跟来历神秘的十九公子。另外两个当然就是京师里天牢总头目索凌迟门下弟子“暴虎冯河瞠目枪”何去跟“寂寞嫦娥广袖刀”何从。   何从站在图亭南身后,突然轻轻咳嗽了一声。   十九公子抬头向他望了望:“小何,你有什么话要说么?”他的眉目之间,不知不觉流露出的那种王者贵胄气息,令何从打心底里羡慕与嫉妒。他赔着笑道:“公子,属下有几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讲?”   十九公子淡淡地笑道:“请讲。”他向四面扫了一眼,亭前官道上没有行人,只有晚冬的寒风呼啸着掠过荒野,将枯柳枝吹得飒飒乱响。此时此地,当是伏杀舒自卷的最佳机会。他想到这个“杀”字之时,蓦地展颜一笑,因为这本是由他牵头设计的一个巧妙的局,也可以说是一石三鸟之计。此妙计若成,则他今后海阔天空任意遨游,而且,一生的命运全部改变。   图亭南抬了抬头,阴郁的目光望了望何从。因为他感觉这个面目清秀的年轻人决不止表面看上去这么简单。自京师里启程办理舒自卷罢职潜逃这一案时,索凌迟突然登门求见。对于天牢里这个不是阎王、胜似阎王的人,图亭南心里早就存了好几分的忌惮与戒心。   他想不到索凌迟的来意很简单:“带两个弟子出去见见世面,长长见识,在六扇门老大身边学点东西。”   “索大人!”图亭南拱手,借以躲避着索凌迟盯着他的咽喉时的那种饥渴的目光,“他们两个年少英俊,将来必定有青云平步的一天。跟着我,只怕会耽误他们的锦绣前程。”图亭南知道跟着索凌迟这只豺狗混的,也绝对不会是吃斋念佛的好人。   索凌迟血红色的眼珠眨了眨,挥了挥手。秀气的何从立刻奉上一个锦绣缠绕的盒子,轻轻放在图亭南手边。图亭南笑道:“索大人,这是何意?”   索凌迟再挥手,何从乖巧地掀开盒子,露出金黄色缎子包裹着的一匹胭脂玉马。图亭南大惊,禁不住失手跌落了手中青瓷茶盅。索凌迟一笑,嘶哑着嗓子道:“图兄,咱们都是久在京师里混的人物,我的意思你再明白不过了吧?再推辞,那就是不给兄弟我面子咯?”也只有在他笑的时候,才暂时把那种饥渴噬人的目光收敛起来。   图亭南控制住自己的失态:“索大人既然这么看得起我,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两个人各怀心事,大笑着告别。   图亭南自然知道胭脂玉马是朝中三代状元及第的孙家祖传宝贝。这玉马能够预测天气晴雨之变化,种种奇妙之处早就传遍京师,也就引动了很多官员土豪的垂涎,上门请求一睹。孙家世代为官清正廉洁,根本不为这些人许下的高官重金所动,上门的人几乎都吃了闭门羹。后来,孙家突然在一夜之间遭到灭门惨祸,七十余口无一幸免。这一案,是图亭南亲自查办的。他千方百计拿到线索之后,直追查到索凌迟身边亲信处,然后,跟此案有关的全部线人都莫名其妙地被人剜眼掏心而亡,死状惨不忍睹。   “嗯——”图亭南艰难地呻吟了一声。在他眼里,马上的胭脂斑点皆是无辜之人的鲜血点缀而成。“原来,这一案真的跟索凌迟有关?”他凄惨地苦笑,想起自己身边那么多六扇门兄弟跟多年苦心经营的暗线都为了这匹胭脂玉马横死,值得么?最为可笑的是,胭脂玉马竟然辗转回到了自己案前。这是索凌迟作出的一个无声的威胁。图亭南还不想死,所以只能受制于人,把何去跟何从两个人带在身边。幸好,这两个人还算收敛,一路上没有给自己带来特别多的麻烦。   “图兄,你在想什么呢?”十九公子含笑,因为何从给图亭南看了那一眼,脸上突然出现了不自在之色,要说的话也就不敢再说下去。图亭南摇摇头,向十九公子抱歉地一笑。   “小何,你可以说了!”十九公子的态度十分谦和,令何从受宠若惊。   “公子、大人,属下以耳力搜索,亭前亭后似乎有不明来历的江湖人物潜藏,似乎对咱们不利。亭左沼泽中有七人,枯草中有两人,亭右树丛中也有两人,还有……”他的耳朵跳了两跳,接着道:“此地向西,距离七十丈外还有一人,气势磅礴,似乎正在蓄势待发。只是那人是友是敌,小的无法侦测得到。”“公子——”何去拱手,低声道,“据属下侦测,亭底还有一人,潜地三尺……”何从愣了愣,他知道自己这个同胞哥哥心地狭隘,专好跟自己争锋。他只能尴尬地笑笑,沉默下来。   十九公子这一次向何去点头赞许:“你的探查能力的确很有根基,屈居在六扇门里恐怕大材小用了。待这次案子完成之后,我会向上面亲自举荐你的。好好干,必定前途无量……”何去作揖退后,面有得色。   图亭南突然摇头,眉头一皱,向亭右那片树林里望去。那一大片方圆数十丈全是几尺粗的垂柳,时逢晚冬,叶尽枝枯,显得十分萧索。十九公子忍不住随着他的目光望去,但见风过枯枝,枝随风动,除此之外,倒也毫无异常之处。“图兄,有什么异常么?”十九公子低声问道。   图亭南又摇摇头,脸上表情十分复杂:“公子,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在这个布局之中,舒自卷方面的援手公子当了然于胸了吧?”他望着十九公子年轻的脸。他要听真话,以他十几年六扇门闯荡的经验,对方的话是真是假,一眼便看得出。十九公子迎着他的目光道:“图兄,这个问题不必问,我想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他虽年轻,但心机颇深,轻轻松松把图亭南抛过来的球又转了回去。   何去见两个人互相试探着语藏玄机,脸上也露出会心的神色。只有何从仍然沉静地立着,眼睛不住地向四面扫视。他虽然比何去年轻,可在计谋策略方面,要远比自己的哥哥高明,这也是何去最不服气的原因所在。   “他的属下,咱们已经见过的铁胆军师、老拳小曲、快刀小关、快斩雄飞这自不必说,”图亭南缓缓地说道,“其他的……还有黑道上蒙受过他的恩惠的江湖朋友颇多,其中不乏实力强大的好手。”   “图兄!”十九公子截住了他的话:“这些人似乎并不足虑。毕竟,舒自卷现在为逃犯,而非权重的朝廷大员。那些山野匪人还没有猖獗到跟朝廷对抗的地步。而且沿路之上,咱们也启动了一切可以调度的力量,防范这一可能。”他们这次的行动中,权相手下出动极多,所以他们四人方有心情安然在望眼亭以逸待劳。   图亭南皱了皱眉:“那么,除了他属下的‘刀笔小吏’文师扇之外,只剩两大势力没有出手了!”他的语气十分压抑,如山雨欲来之前那低垂檐角的重云。“不错!”十九公子也叹息。两大势力,指的便是深爱舒自卷的两个绝世奇女子——沈镜花、陆青眉。   何去接口道:“大人,您说的两大势力指的是否是青瓦台沈镜花与河北陆青眉?”他要官场成名,决不放过任何表现自己的机会。   十九公子饶有兴趣地问:“小何,说说你对这两大势力的看法如何?”何去挺直了胸膛:“公子,沈镜花统率青瓦台久矣,门下弟子徒众甚多。我想她绝对不可能为了舒自卷舍弃这三千弟子的生命;更何况,京师里各大势力之间此消彼长,相互牵制,即便青瓦台全体出手相助舒自卷,也并非是多可怕的事情。”   “哦,是这样么?”图亭南仰面望向亭顶,似乎不以为然地道,“那,你可知道,青瓦台属下三十六条瓦子巷里所有的女孩子潜力几何?”何去不解,他并没有把青瓦台延伸出去的势力范围考虑在内,一时无话可答。其实仔细考虑便该明了,京师里的达官贵人、豪侠武士,哪一个成熟的男人没有在瓦子巷里荒唐过?更有甚者,为了如花似玉的青楼女子撇下家眷妻儿的大有人在。若沈镜花全力维护舒自卷,必定会动用这部分关系网络。   十九公子叹了口气:“图兄,你考虑得极是!不过,我想蔡相那边必定会把青瓦台一干人马的出动考虑周全的,你说呢?”图亭南长嘘道:“我当然希望如此,只是,世间唯女子与小人最难养也!我从来没有轻视过青瓦台这一势力,京师里任何一个知进退的人物似乎都不应该轻视这一群敢与天下争的奇女子。”何从突然道:“属下只担心一个女孩子——”   “谁?”十九公子追问。“红袖招!”何从答道。他对红袖招与温凉、七十二旗的关系十分明了,也深知如果有一天沈镜花有难,红袖招必定全力出动,说不定便会请动七十二旗裘弓幻。他虽然是一介须眉,却也了解沈镜花跟红袖招之间雷打不动的友情。此言一出,图亭南霍然变色,他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幸好,京师里还有蔡相在,防得住防不住青瓦台之出手暂不理论,最起码这一方面出了娄子,罪过不至于算到自己头上。   “那么,剩下的只有没露面也没有动静的陆青眉了?”十九公子一提到“陆青眉”这三个字,唇角先有了笑意。只是他这笑容中,苦涩之意更胜过欢愉之色。“何从,你来说说陆青眉!”图亭南道。虽然附近埋伏着众多不知道是敌是友的人物,他犹自镇定如常。   “不可说,不可说,一说便是错!”何从微笑着引了一句佛家偈语回答图亭南的问话,他有自知之明,知道在图亭南这老江湖面前,一切都瞒不过。“此话怎讲?”图亭南眯起眼睛瞪着何从。“陆青眉本是一个不谙武功的柔弱女子,按常理说她并不可怕。可陆家寨是江湖里一大不容忽视的势力,也是陆青眉的家。即便陆青眉不懂武功,难道她就不能请动身边兄长朋友出手?之所以属下言道‘不可说’,便是因为越是无法摸底的敌人越是危险。属下看不清,但相信大人必定能够占先机于未觉,属下愿向大人讨教……”何从的话,每一个字都有铿锵掷地的分量。   “陆家寨、陆家寨……”图亭南喃喃自语。这时候,他不会忘了还有两个人是无论如何不会缺席望眼亭这一战的。非但是望眼亭,他绝对相信那两个人会自始至终地穿插于舒自卷一案里,直到风波平息为止。那两人,一个是僵尸门下的血影子谈大先生;另一个当然就是名捕嫣红。   “现在,你们在哪里呢?”他游目四顾,就目前来看,尚未有这两人的踪影。而且他暗中探查到的伏击之人,也根本没有这两人在内。谈大先生与嫣红,每一次出现便会石破天惊,每一次出现便能改变舒自卷一案的走势方向。   “她,也该来了吧?”十九公子淡淡地道。他的话刚落,北边官道上突然响起了“吱呀吱呀”之声,有三个粗布衣衫的汉子推着三辆独轮车,埋着头向亭中过来。想来这车上的东西必定十分沉重,才压得独轮车乱响。何去皱眉道:“大人,要不要——”他的意思是先要将这独轮车拒之亭外。   “慢!由他们去!”图亭南摆手。他们在这里已经坐了一段时间,若按一路上线人的密报,舒自卷一行人绝对应该到了。所以,现在出现在望眼亭的每一个人都有是舒自卷同伙的嫌疑。   三个汉子埋头赶路,行到亭前时,最前面那个推车汉子吆喝了一声:“兄弟们,稍微休息一下。”放下车子,自车把上取了一块手巾擦脸。天气虽寒,他额前已经有了细密的汗珠。这个人国字脸,浓眉大眼,唇边有微微的短须,年纪只不过三十余岁,身材极是健壮。图亭南向这人只扫了一眼,唇边浮出一个冷笑。何去跟何从向衣袖中探手,全神戒备。十九公子却是将折扇靠在胸前,微微出神,想必是对“陆青眉”三字所思甚多。后面两个汉子略微瘦些,脸上的汗水更多。他们三个一停下来,便坐在亭前,捶腿敲背,想必不堪行路辛苦。   蓦地,自推车汉子来的方向上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有一顶两人抬的青花小轿迅速奔近,抬轿的两人俱是肩宽背厚、腿脚麻利。这小轿制造得也实在是精致,青花缎子的轿帘深深垂着,上面以繁复的针法绣着“凤攒牡丹”的图案。轿杆、轿顶四角都裹着铜皮包头,亮晶晶地晃人的眼睛。   两人一轿一路行来,眨眼间已经到了亭前。这时,众人才发现原来小轿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只是他的身材矮小瘦弱,给小轿完全挡住了,直到近前,才显露出来。这人面色蜡黄,鸡胸驼背,身上虽然穿的是上好的白缎子夹袄,却显露出一副寒酸孤苦之相。他跟不上抬轿子的两人的步伐,气喘吁吁地捶打着心口,不住口地咳嗽。“来了!”图亭南冷笑。十九公子看着青花小轿,面色突然变得复杂古怪。“喀、喀!”小轿里传来一个女子轻轻的咳嗽声,立刻,抬轿的两人跟寒酸汉子屏息静气,停步不前。   “咱们……咱们已经到了望眼亭了么?”轿中女子的声音有说不出的倦怠,但声音清脆如檀板敲击,悦耳动人。亭上亭下的人听到这般动听的声音都不禁想道:“有这样声音的女子其容颜必定清丽绝伦!”都极盼那轿帘卷起,好一睹芳容。   “小姐,已经到了!”前面的轿夫恭敬地回答。“那好,暂且休息一下!”这声音说了这一句,便又悄无声息了。小轿落下,三个人环绕着小轿站着,对亭上四人跟亭前三个推车汉子视若无睹,似乎天地之间只有这小轿跟轿子里的人才是唯一值得关注的对象。   “轿中人是她么?”图亭南以低到几乎不可听闻的声音问道。十九公子双手握住折扇,缓缓点了点头:“她的声音,我只要听过一次便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她”,指的便是陆青眉。何去听到十九公子这么说,心里对陆青眉的天香国色更加好奇,眼光望定了小轿,再也挪不开。亭下那三个粗布汉子也定定地看着小轿轿帘,六只眼睛眨也不眨。   “陆青眉已经到了,那舒自卷呢?也该来了吧?”这是嫣红的心里话。她隐身于亭北三十丈外官道侧面的残垣之后,避开了图亭南一伙的探查。她也在搜索着谈大先生的踪迹,却毫无发现。   “这一次,一定要跟他作个了断!”蓦地,身后有风声暴起,有人自断壁残垣之间突出,以一柄漆黑色五尺斩马刀直劈嫣红的背脊。这个人遍身灰衣,几乎要跟断壁混为一体,而且紧紧屏住呼吸,所以根本就没有引起嫣红的注意。另外一人,掠地而来,手舞流星锤,锤头遍布尖刺,也同样是漆黑色。这两个人一声不响地出现,向嫣红痛下杀手。   “住手!”嫣红一边低叱,一边出手抢夺那杀手的斩马刀。那杀手一刀三变,脚下的方位也变换了四次,仍然没有躲过嫣红的“空手入白刃”,刀势未尽,已然脱手。嫣红一刀在手,反手向流星锤杀手斩下,咔的一声,已经斩断锤上链子,流星锤脱空而飞。两个杀手作势要退,嫣红双手齐出,已经制住了他们腰膝穴道,扑通摔倒。   嫣红重新向望眼亭方向看去,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小轿美女之上,这边急促的战斗倒也并没有惊动亭上人。“你们是什么人?”嫣红回身问道,骤然间,她觉得眼前有人影急促一闪。一瞥之间,她已经看到那人颈上系着的血色红巾。“血影子!”她低声惊叫,只是那影子来得太快,也消失得太快,让她根本来不及追击。等嫣红低头再向地上看时,两名被封了穴道的杀手面色灰白,已是没了呼吸。   嫣红能够猜测到这两名杀手的来历,权相一方从来没有停止过跟诸葛先生、红颜四大名捕的纠葛,一定要除之而后快。死人是不能开口的,嫣红对血影子谈大先生的恨又深了一重。权相笼络了如此丧心病狂的杀手,的确是京师之不幸,大宋王朝之不幸。   “舒大人,你在何处?”嫣红重新把心事压下,也许这样的时刻任何儿女情长的烦恼思绪都该暂且放下。她想到青瓦台的沈镜花,再看到亭前小轿,念及轿中的如玉美人陆青眉——“舒自卷心里何曾再放得下哪个女子?”他已经有了沈镜花和陆青眉,一生足矣。嫣红的单相思像春天随风而起的尘沙,风起时便起,风灭时风沙又向哪里停息?   小轿的青花轿帘一翻,露出一只洁白无瑕的手来,轻轻扶在小轿门沿上。在场的每个人立刻都被这只圆润细腻的手吸引,指如春葱,肤如凝脂。“是她!一定是她!”十九公子低声自语。他的眼神如着了魔般望着这只手,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零丁哥,为什么咱们等的人还不来?”轿中人轻声问道,声音有一点儿嘶哑。寒酸汉子垂首道:“小姐,我想他们也该到了。您不必担心,寨主爷说过他吉人天相的。”“呵呵。”轿里的女子轻轻笑了笑,笑声像一首清秀的诗,或者更像一支清越的曲子,直刺入众人的心里去。   恰在此时,官道上健马的蹄声远远传来。那寒酸汉子挺腰道:“小姐,您听,他已经来了!” 远远的,北面来了六匹健马,风一般冲来。马上当先骑者满面风霜,果然正是罢职、奔逃的舒自卷。他身上罩着一件白色的披风,已经给征尘染成灰白色。胡须数天未刮,显得落泊而忧郁,只有眼底的光芒依旧闪耀,像暗夜里的云无法遮住的繁星一般熠熠生辉。   轿帘一卷,轿里的女子探身出来向官道上望去。这一刻,望眼亭的人却是被舒自卷所吸引,倒没有人分心去看轿里的美人。只有十九公子痴痴地向那青衣女子望着,一时间忘记了斯是何世。   舒自卷现身之后,望眼亭的局势陡生变化,杀势纷乱。   何去、何从自然是抢出来捉拿钦犯。何去的双手自袖子里掏了三次,已经将五截兵器连贯成了一条四尺红缨枪,飞跃着向马上的舒自卷刺到。舒自卷的马未停,人未落地,侧面铁胆军师何倚绣铁扇指指点点,抗住了何去的“暴虎冯河瞠目枪”。何从还没有奔近舒自卷,三个推车的汉子陡然齐齐地跃了起来,阻挡住了他的去路。而这三个汉子的武器竟然是——腰带。只是这三条腰带已经到了武学中“束湿成棍”的高明境界,如同三条镔铁齐眉棍般联手攻击何从,隐约是少林派“伏虎十八打”的路子。   所有埋伏的人都同时发动,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便是杀独眼鬼捕图亭南,救助舒自卷。当图亭南明白这一点之后,方发现自己这布局的人反倒陷入了另外一个难解的布局之中——   亭左沼泽中七人发出飞蝗暗器,及时阻止住了图亭南相救何去跟何从。枯草中两人、亭右树丛中两人四剑齐出,以洋洋洒洒的“大漠孤烟”剑阵扑击图亭南。图亭南腰间铁尺怒起,只是他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出手目标——是该全力攻舒自卷?还是乱军中暂避锋芒,再作决定?他本来想要再跟十九公子作个商量,偏偏此时,十九公子离座而起,飞鹤般冉冉飘向青花小轿,身形曼妙,气度非凡。   图亭南还没有开始向剑阵还击,轰然一响,望眼亭崩塌,有个赤膊巨人抱着一柄镔铁金瓜锤破地而出,冲破亭顶,一飞三丈。而后,他自半空以一种不惜两败俱伤的绝望之势,锤击图亭南。同时,这巨人嘴里发出尖利的号叫声,如同受伤发疯的野兽。此刻整个望眼亭的局势只能用“极度混乱”来描述。   那轿里的女子遍身锦绣青衫,漆黑细长的头发用一条淡青色的手帕系着,自肩膀上直垂到腰间。她的肤色极为白皙,漆黑的眉毛微微有些上翘,双目修长,而睫毛天生卷曲,这令她看上去眉宇间有淡淡的愁郁。现在,她正微微张着樱唇,遥望舒自卷。苦相思的人相见,本应狂喜,但她的唇颤抖着,似乎马上要哭出声来。隔着一片刀光剑影,舒自卷也在望着她。谁都没有开口叫什么,说什么,此时此地,无言无声,一切,都在一个眼神交错里解释清楚。   十九公子已到,陆青眉连望都不望他一眼。她眼里,只有一个风霜满脸的舒自卷,一个虽历经风雨而更加挺拔的舒自卷。两个轿夫已经自轿杆里各抽出一柄又软又薄的刀在手,横在轿前,齐声叱喝:“什么人?敢在小姐面前撒野?”十九公子手里的折扇哧地一展,沉声喝道:“不要挡我的路!”铮铮两声暴响,两柄刀在轿夫手里抖得笔直,同时斩了过来。   十九公子腕底一翻,以扇挡刀,刷地一挥,将两柄刀同时反弹回去。两个轿夫身形交错,软刀再起。十九公子欺身直进,以折扇扇柄磕中两个轿夫的心口。那两个人的内力也着实深厚,心口受此重击,只是各自向后倒退了两步,却双手捧胸,不敢再动。“陆姑娘!”十九公子叫了声,觉得自己的心跳突然变得十分急促。整颗心也提到嗓子眼,似乎不小心便会跳出来一般。   陆青眉仍然没有看他。十九公子再踏近一步,距离小轿里的人不过七尺余,似能闻到风里传送过来的陆青眉的发香。他记得当日看到范大师笔下的美人时,心里已经起了波澜:“这样的女子若今生能抱上一抱,一亲芳泽,该是何等旖旎销魂?”他的府邸里美人众多,但像陆青眉这般纯净无瑕、这般出尘清高的却绝对没有。自看那幅画的第一眼,他便醉了,醉在陆青眉的容颜里。   “公子留步!”有人在轿侧低声道。声音既不严厉,更不威猛,但十九公子明明自那声音里觉察出一种无形的汹涌杀气。他只能停步,横扇当胸向那寒酸汉子望过去。寒酸汉子手里倒提着一柄样式古怪的柴刀,锈迹斑斑,并且刀刃上还留着几个崩碎的缺口。这汉子右手提刀,左手食指用力按在柴刀背上,而尾指跷曲如凤尾,拇指斜挑似凤冠。刀虽锈,人虽落拓,倒也犹有一种“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草莽气概。   “尊驾是谁?”十九公子抱拳当胸恭恭敬敬地请教道。因为,他感觉这人绝不是寻常之辈。“惶恐门下,零丁刀客!”寒酸汉子只说了这八个字,手势已变。左手食指在刀背上叮地一弹,几片铁锈应声而落,想必这刀已经很久不用,锈得太利害了。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刀,是否还能伤人杀人?   这八个字,足足令十九公子退了一大步。江西九江源头、激流险瀑三百里惶恐滩前、惶恐门下——位列八大刀之尾的零丁刀!“尊驾原来是陆零丁?”十九公子沉声问道,神色已经大见严峻。   嫣红料不到舒自卷的援手一出现便控制了局势,阻挡住了图亭南、十九公子、何去、何从的杀势。她舒了一口气:“还好,望眼亭这一关舒大人应该可以平安度过!”也就在此时,她又发现了血影子的踪迹,直追过去。那是三棵挨得极近的枯柳,怪枝乱垂,每一棵都有二尺粗细。嫣红一冲近,便立掌如刀,向隔得最近的枯柳斩过去。那棵树的斑驳树皮陡然滑动翻卷,躲过了她的掌刀。   嫣红双脚向枯树连环踢出,身形拔纵,自天而降,掌刀竖斩垂柳之顶。   说时迟那时快,树皮正中突然出现了两只灰白色的手掌,啪地跟嫣红对了一掌。这一掌气势雄浑,把嫣红震得翻了出去。紧接着,红巾一闪,这片树皮飞跃着逃离了枯树,向正南方向冲出去。   “嘿!原来僵尸门下练的都是逃跑的功夫么?”嫣红冷笑着追击下去。她在奇怪谈大先生到底是何打算,一味躲闪是什么道理?   嫣红对望眼亭里战势与舒自卷的安危已经放心,所以,放胆向南追击过来。拜天岭一战,血影子谈笑间杀人,早就激怒了嫣红。她是捕快,以扑灭犯罪、捕杀罪犯为己任,目睹这等惨状,岂能袖手?更重要的是,僵尸门下伤了黛绿,在权相门下为虎作伥,必定会成为诸葛先生一派的大敌。种种理由相加,嫣红都要将血影子缉拿归案,若不能生擒,便出手斩之。   嫣红入六扇门时日已久,经历过的大案、怪案也极多,但在舒自卷这一案是她始终受了“先入为主”的蛊惑,错过了案件的主线,被血影子牵着鼻子走。她犯了错,像钻进牛角尖的蜜蜂,再也找不到最终的出口。   红颜四大名捕名声虽盛,但她们毕竟只是凡人,或者只能说是凡人中四个卓然不群的女孩子。只要是人,就会有犯错误的时候。这一次的错,导致的后果,成了嫣红一生的苦酒…… 六、惊天   何从仰面望了望,心念一转,循着嫣红的踪迹追了下来。   向南十里,横亘着一条丈许宽的小河,薄冰方融,流水潺潺。河上有桥,此刻,谈大先生便负手于桥上,背对着追来的嫣红。风卷动着他胸前的红巾,烈烈翻卷。嫣红止步,双 掌交错于胸前,喝问道:“谈大先生,一路南来,你手底下枉死的人太多,咱们今天是否也该作个了断了?”奔波之中,疲乏之至,嫣红的喉咙已经开始有些沙哑。毕竟,她是一个女孩子,体力跟耐力都无法跟老奸巨猾的谈大先生相提并论。   “嫣红姑娘,今日之京师乃至天下形势,你还看不出来么?”谈大先生傲然冷笑,“诸葛老儿虽然自诩为护国重臣,一直以来又做了什么?他奉行的岂非也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跟蔡相又有什么分别?”他转过头来,眼神灼灼,“至于你们红颜四大名捕,不过是他麾下四名走狗而已,跟蔡相门下琴棋书画四派的走卒有异么?”   嫣红是第一次听人说她们四个是诸葛先生的走狗,觉得十分好笑:“谈大先生,我们四个只是普普通通的捕快,跟走狗、跟重臣都沾不上边。六扇门里的人唯一宗旨便是保护弱小,缉捕豪强。你杀了人,只要跟我去京师衙门,定不定你的罪,定什么样的罪都要大宋律法说了算。与其他的人无关。”“哈哈,定罪?”谈大先生狂妄大笑,“谁能定我的罪?谁敢定我的罪?就算是当今天子亲临,又能奈我何?”   嫣红冷冷地道:“如此,说不得要领教领教了!”她的冷傲像一柄尖刻的剑刺痛了谈大先生的自尊。他长袖一舞,猎猎作响,说道:“你要领死,那可怪不得我了!”   在嫣红的六扇门生涯里经历过的大战、恶战中,曾经遇见过比谈大先生武功更高、心机比谈大先生更毒辣阴损的敌人,她都能一力敌之,最后或擒或杀,安然完成任务。她的傲并非仅仅是傲气、傲骨,有时候更是将这种傲转化为居高临下俯瞰敌情的气势。唯其站得高,方能看得远,窥查出敌人之破绽。这一次,她自京师里为了舒自卷一案匆匆而来,又被血影子所引,奔波数日,身心俱疲,武功智计早就大打折扣。其傲也受了挫折,显得有些外强中干。   “嫣红姐姐不要慌。”何从已经杀到,他清秀的脸流着汗,发也开始披散,不过望着嫣红的目光是真诚而炽热的。“你——”嫣红有些狐疑不定。她知道索凌迟是权相蔡京的人,四大杀神也是,何从又怎么会站在自己这一方呢?“嫣红姐姐,我也是六扇门的人。僵尸门下犯下的吸血杀人惨案,令人发指,我也恨不得立刻斩杀这批害人的妖魔!”何从的目光望向独立小桥的谈大先生。他的双手轻松地拢在袖子里,慢慢地调整呼吸。谈大先生冷笑道:“好,现在的年轻人真的都不怕死了么?”   “斩!”就在谈大先生笑声未了之时,何从暴喝了一声,拔地飞跃,直扑桥上。只是,他的手并未出袖,合身扑上。嫣红对这个清秀的年轻人本无好感,但现在见他竟然能毫无畏惧地扑击血影子,姑且不论他武功如何,但就是这份胆识,已经不凡。   “嘿……”谈大先生冷笑。他仰面舒臂,双掌一翻,迎击凌空而来的何从。瞬息之间,两个人身体已经接近至不足三尺。何从蓦然双手出袖,右手里寒光闪烁,一柄薄如丝缎的小刀乍现,一刀斩向谈大先生胸口;他的左手并指如刀,直刺谈大先生面门。他的外号叫做“寂寞嫦娥广袖刀”,一切刀上跟指上的变化都在宽大的袖子里。这一招临敌头顶之时方才发出,事先毫无征兆,端的十分阴险隐蔽。   “呼——”谈大先生突然不见了。在何从刀指双击下,谈大先生蓦地双足一顿,踏碎小桥木板,沉入水中。何从的刀与指当然走空,急促地在破碎的板桥上足尖轻点,要折转身体退回。河水很浅,谈大先生一落,已经踏到水底卵石,借力直飞,越过何从的头顶,右掌劈下,势如泰山之崩。   嫣红已到,她的双臂柔若无骨般绞上了谈大先生的右臂,瞬时又变得坚硬无比,如同钢索般封闭了谈大先生那一掌。谈大先生急忙撤臂,只是嫣红双臂劲道发作,左一式“十字追魂锁”,右一式“天涯落泊锁”将谈大先生牢牢扣住。这等激战,形势瞬息万变。所以,谈大先生一招失势,已经无法挽回败局。   何从又出手,已经变为左手刀右手指,向绞成一团的两个人杀了过来。   嫣红陡然感到了何从刀刃上的迫人的寒气和淡淡的腥味。她猛然醒悟到,原来何从的刀上竟然煨了剧毒。以毒攻毒,搏杀僵尸门下四大杀神,并非说不过去之事。只是,这种激烈的腥气竟然转眼间刺到了嫣红的脑后。嫣红脑后无眼,但经年在刀头上舔血的江湖生涯已经让她对即将来临的危险有了自然而然的反应。所以,她猛然回身,已经望见何从眼神里的冷漠跟残酷,那种眼神只有在捕食的毒蛇眼睛里才能看到。   “好刀!好指!”嫣红心里叹息。何从刀刃上闪着湛蓝的光芒,而他的剑指上两只指甲更是碧绿色的,恐怕沾的是一种比蓝刀更诡异的毒。   恰在此时,何从陡然露出了一丝甜蜜的微笑。举手偷袭,含笑杀人,他的心机当然要盖过何去太多,这也是索凌迟在数名弟子中尤其对他器重的原因所在。   嫣红最得意的武功便是在双手双臂,此时,已经锁住谈大先生,同时也把自己置于无力防守的境地。刀指已经临顶,何从这一击毫无保留,全力相加。嫣红足尖向谈大先生膝盖上一踢,借势自他头顶翻过。何从那一刀一指马上变成了袭击谈大先生。   嫣红变招,手臂已经缩回。谈大先生见刀、指相加,毫无考虑余地,双掌交错,击在何从的刀上。这一次,何从才真正显露出了自己的绝顶轻功,以蓝刀点谈大先生败血掌,轻松在空中换力,继续追击嫣红。他的武功有大半来自索凌迟,所以全部击杀的目标都在敌人的颈项。   场中局势立刻急转直下,变成了血影子跟何从合击嫣红的不利局面。一个血影子已经令嫣红无余力反击,再加上阴损的何从,所以不到三十回合,嫣红已经受了伤,应接不暇。   何从笑了,他自出京已接了师父索凌迟的密令:“一路上对红颜四大名捕详加注意,只要有任何一个机会便要将她们置于死地。”其实,这个命令同样来自权相蔡京:“杀她们中任何一人,赏银万两,封万户侯。”何从一生,求名求利,权相的话无疑对他有极大的诱惑力。他出京这一路上,最怕的就是嫣红不在左近出现。只要嫣红出手,他便能促成击杀嫣红之机。   激战中,嫣红脚下一个踉跄,似乎是体力消耗太大以至于乏力不支。何从的蓝刀陡然脱手而飞,旋斩嫣红粉颈。谈大先生的败血掌也斜刺里斩下,击嫣红左肩。嫣红眼前一黑,精神几乎要崩溃掉。她们四个数年来每人都独当一面,每每在绝境中化险为夷。她们,太累了,有时候真的想用死来解脱这种生活。“闭上眼睛,世界便与己无关”,如果一生都是这样打打杀杀的过程,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只是,还有个人我放心不下。他,知道我今日的心思么?”也就在性命攸关之时,她蓦地想起了在昔日京师的青瓦台第一次遇见舒自卷的情景。人生有很多缘分是隐藏在一见钟情里的。嫣红认识的公子王孙不少,其中也不乏风流倜傥、学识渊博之士。可她却偏偏爱上了舒自卷——已经有了沈镜花与陆青眉的舒自卷。舒自卷眉宇间的英气像一根尖利的刺,伤了嫣红鸿蒙初开的心。   “这份爱注定是无望的。”嫣红知道。这段插曲,她谁都没有吐露过,也包括自己生死与共的好姐妹们。自从向诸葛先生讨了这个任务之后,她便作了一个郑重的决定:“这一次,不管自己是伤是死,都要保护得舒自卷安全。为了这个目标,牺牲再多也不可惜!”   “现在,我要死了,你可知道我的心么?”她苦笑,当刀触及颈上,转眼间世界上再没有嫣红这个人物了。“当当当当!”连环四声,有人以一柄快刀疾风骤雨般跟何从对了四刀,并且迫退了他的剑指。更有一人,以纷纷乱乱的“乱披风八十斩刀法”跟谈大先生的败血掌激斗。   “你们——”嫣红认得出,左手刀的年轻人是快刀小关,右手刀的年轻人是快斩雄飞。他们两个在望眼亭跟随在舒自卷之后现身,又急匆匆地赶来,正好能解嫣红之围。   “跟着舒自卷只有死路一条,还不赶快束手就擒,乖乖向官府谢罪?”何从一边闪避雄飞的风雨交加般的快刀,一边高声怒喝。只是,他每说一字,雄飞的刀便加快一分,直到迫得何从无暇分心说话。“嫣红姑娘快走,舒大人让我们来救你的!”小关对上了谈大先生,他自飞舞的刀声间隙里大叫着。的确,舒自卷察觉到敌人阵营里一直没有谈大先生在,直觉感到谈大先生跟嫣红之间必定会有一场血战,才令雄飞跟小关追踪过来。   “舒大人怎么样了?”嫣红一边撤退,一边急促地问道。她知道这两个舒自卷的忠心下属并非何从与谈大先生之敌,只希望他们能撑得久一点,能等到舒自卷一行的大队人马来支援。   “舒大人在望眼亭等你,这里交给我们好了!”小关的“乱披风八十斩”的气势慢慢被谈大先生的掌风盖住,再也无法开口说话。何从的蓝刀剑指也迫得雄飞的快刀渐渐失了章法。嫣红咬牙,只能退走,以她现在的状况,如果强要留下来,只不过是大家一起死罢了。   她向望眼亭方向疾奔,方离开激斗的小桥有数里地,远远的听到快斩雄飞的惨叫声传过来,想必已经遭了何从的毒手。嫣红眼睛里的泪水已经给仇恨灼烧干净,她只恨自己错认了何从这个面目清秀实际上蛇蝎居心的披着人皮的狼。“望眼亭那一战到底如何了?”她忍不住加快了步子,希望早一刻看到舒自卷。   望眼亭在激斗之中。   何从退走,何去独力挡住了铁胆军师何倚绣和三个推车汉子。他已经隐然猜到了他们三个的来历,只是对方既然易容成推车汉子,想必就算自己喝出他们的真实身份对方也未必承认。何倚绣的折扇变化极多,忽而加入短刀钩镰的招式,忽而加入长枪大戟的杀法。并且,他的主要用意在于阻止何去纠缠舒自卷。敌人中,只有图亭南还没有出手。何倚绣只希望争得空当,让舒自卷先行退走。   这么多人沿路流血流汗,只为报舒自卷知遇之恩,还舒自卷识才之情。   “大人,快走!”何倚绣心里在叫。他也知道,图亭南的目标亦是舒自卷。纵有千军万马,到了最后,图亭南跟舒自卷的对决仍然不可避免。   图亭南怒飞,直射金瓜巨人心口。那巨人口里呵呵怪笑,双手抱锤,以泰山压顶之势狂砸。图亭南身体翩然一侧,自巨锤底下穿了过去。锤訇然落地,震得各人脚下一阵乱颤。随后,巨人缓缓弯下腰来,痛苦地呻吟着手捂心口倒了下去。图亭南的铁尺刺中了他的心脏,一击毙命。   “舒大人,都到了穷途末路,还不束手就擒,跟我去府衙请罪?”图亭南遥指马上的舒自卷,缓缓说道。老拳跟小曲时刻谨慎地环绕在舒自卷身边,提防敌人偷袭。   “图大人!”舒自卷的目光自陆青眉身上离开,正色地道:“我舒某人的罪自有天子定论,却轮不到权相指手画脚。希望图大人能高抬贵手,放兄弟一马。他日必定有相报的一天。”他在马上拱了拱手,明知图亭南黑面无情,却也先要试一试。   “嘿!”图亭南闷喝了一声,以铁尺接了那四名飘飘然飞到的剑客一击。那四个人都戴着巨大的竹帽,帽子的阴影把脸上的表情全部遮住。“舒自卷,不论今日一战胜负结果如何,只要你一天没有到京师府衙自首,我图亭南便一定会追击到底。”图亭南独眼中放出灼灼的光芒,十分吓人。那四名剑客一击受挫,马上剑势连环交错,把图亭南困住。   十九公子的折扇已经跟陆零丁交手三招,丝毫没讨得了好去。陆零丁的刀实在已经达到了“大智若愚”的境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十九公子衣袂飘飘,一退复进,以折扇为剑,展开一路短小精悍的剑法。陆零丁的刀法越发缓慢滞重,而每一刀发出,都令十九公子的攻势骤减。   “青眉——”舒自卷的马已经到了小轿近旁,俯身向轿里的人低声叫道,神色间又是惊喜又是惭愧。陆青眉仰面,眉间掠上喜色:“自卷,我听到你罢官的消息之后,跟三位哥哥火速赶来,幸得上天垂怜,终于见到你了!”她的眉色又复抑郁,向斗场中望去。她的脸色十分苍白,让舒自卷心里一痛。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让心爱的女子为自己奔波亡命,尤其是陆青眉这样柔弱的女孩子。   “青眉,你辛苦了!”舒自卷脸上深深痛惜,“这一路上的颠簸……”   “自卷,我跟你、你跟我何必再说这样的话?”陆青眉摇头,“只是我不明白,一路风雨,你何必一定要往京师里去?”她的神色添了几分黯然,当然也明白京师里会有谁在等待舒自卷。   身处沈镜花与陆青眉之间,无法自拔、无法割舍,这一直是舒自卷心里永远的痛。听陆青眉如此说,看陆青眉的神色这般凄怆,舒自卷一时张口结舌。倒是陆青眉微微一笑,转向身边两个轿夫道:“三四哥、五六哥,咱们还是赶快击退敌人,迅速撤离要紧。”   那两个轿夫答应一声,提刀再上,跟陆零丁一起合击十九公子。十九公子这才知道对方原来是陆家寨的高手“风雨兼程,软弱双刀”陆三四、陆五六。这两个人再加上“惶恐门下,零丁刀客”陆零丁合称为“河北十八”,也就是陆家寨的顶梁柱。陆青眉为了舒自卷而来,带来了陆家寨的精华力量。软弱双刀的刀法其实并不软,也不弱,十九公子马上左支右绌,捉襟见肘。图亭南在另一个战团里望见十九公子的窘迫,只是无法前去增援。他知道这一路上除了踪迹缥缈神秘的血影子之外,还有一个强援。“那人,到底在哪里?”   “青眉,待我先料理掉敌人,再来叙谈!”舒自卷骤然拔剑,直指十九公子。他拔剑的风姿令陆青眉眼睛一亮,笑上眉梢。他们两个一在登州府,一在陆家寨,虽两情相悦,却见面甚少。陆青眉心里存了一点私念:“如果自卷从此放弃官场,跟自己同回河北陆家寨去。从此再不分离,该是多么快活的事啊?”在某种意义上,她有些感谢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所有感情的事,只有能经得起大变故、大起落的考验,才会更加稳固。陆青眉自初识舒自卷起,便把自己整颗心都系在他身上了。这个洒脱傲岸的男人,已经占据了她全部的生命。   十九公子已经在考虑暂时退却。这一战之胜负并不要紧,前路尚远,他还有的是机会。现在,他只希望自“河北十八”的攻击之下退走,否则陆家寨三大高手再加上一个舒自卷,他可真是吃不消了。陆三四、陆五六眼神交错,心意相通,身形陡转,早将十九公子退路全部切断。   陆零丁突然发出了“两两相望”的快刀。这路刀法是他自“世间万物皆分阴阳左右”这一永恒不变定理上参悟而出——“世间万物皆有相伴,而独我零丁,无依无靠,惨极!痛极!所以我以我刀,斩杀世间一切不平事,不公事!天不怜我,我何必怜天?”   锈刀一变,望眼亭前愁云惨淡,足令十九公子变色。只是,事态突然又起了一个变化,令舒自卷措手不及。陆零丁突然反叛,一刀斩下了陆三四跟陆五六的头颅。图亭南一喜:“强援原来就是陆家寨的人!”   锈刀上的血正淋漓滴下来,陆零丁脸色沉郁,刀势不减,疾斩舒自卷的“碧血照丹青”。“啊?零丁哥,你做什么——”陆青眉陡然变色,根本无法相信眼前的变化。她手扶着轿门,惊惶地要站起来。十九公子松了口气,扑过来,一把攫住陆青眉的肩头,火速撤离。陆青眉是他一生的痛,这一次他再不可能放过机会了。   “青眉!”舒自卷凄惨地大叫,已经被陆零丁的锈刀迫住。这个变化对他打击太大,剑势凌乱。老拳跟小曲冲上,以铜箫跟拳头相助。舒自卷待要追击十九公子,却无法躲得过陆零丁的锈刀拦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十九公子带着陆青眉向望眼亭南而去。他心里悲怆大叫:“青眉,若你有个三长两短,让我……让我……如何是好?”这一刻,他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像这样牵挂过这个柔弱的女孩子,心里给无限的痛惜侵袭到要四分五裂。   嫣红已经受了伤,这一点她在奔向望眼亭的路上清醒地意识到了,而且这伤越来越重,有陆续扩散的迹象。伤是何从的寂寞嫦娥广袖刀造成的,激战中,他用袖中刀伤了嫣红的手。虽然嫣红手上有天蚕丝的手套,但何从是有备而来。从拜天岭上他暗中窥探到嫣红的出手开始,已经察觉到了她的弱点。只要能破坏掉天蚕丝手套,则嫣红对敌谈大先生的败血掌就十分困难。   所以,何从一切攻击都是对准了嫣红的手套而来。而且他已经得手——嫣红向右手掌心里望去,已经出现了一条长不及一枚绣花针的裂缝。何从的刀并没有伤及她的皮肉,但谈大先生的败血掌上的毒却自这条缝隙里侵入。嫣红苦笑着握了握右手,再张开,已经感觉到整只手都开始有微微麻木的感觉。她的武功主要是在双手。手受伤,武功几乎已经去掉一半。   “看错了他,才会受伤失败!”她在懊悔自己没有早一点对何从起戒心,一失足几乎要造成千古恨。“自己的命并不值得可惜!只怕舒大人会被敌人所乘!”她的心正在这意外的挫折里一点点沉沦下去。只是,她脚步不停,直奔望眼亭。哪怕无法出手一助舒自卷,也要去告诉他一切小心,提防索凌迟门下弟子……   她料不到望眼亭的变化,更料不到会遇见十九公子跟陆青眉。舒自卷这一案的种种复杂变化,几乎每一步都令她愕然。   十九公子闻见身边陆青眉的发香,耳朵里听到她不住的喘息,心里又是狂喜又是惶恐,如在梦里一般。陡然间,前面树丛乱草里立起一个人来,傲然负手,目光像浸在冰水里的两柄剑刺向自己,断然喝道:“放了她!”   “哦,竟然是你?”十九公子脸上一红。他身份尊贵,现在情急之下,掠走陆青眉,绝对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嫣红更是奇怪,为何转瞬之间,舒自卷一方便会失势,被敌人掠走陆青眉。“舒自卷何在?怎么能放手让敌人得逞?”她面色沉静,再向陆青眉一指,“放了她,你走!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过!”   十九公子刚刚想要放了人撤走,一转念间觉得嫣红似乎不太对头。嫣红是六扇门的人,因为她也是一个年轻女孩子,所以对劫掠女孩子的案件非常之敏感。十九公子翻阅京师大案卷宗时,对嫣红的办案手法、办案原则早就有所了解。若是按正常推算,嫣红见到自己劫掠陆青眉,早就步步相逼,决不会让自己全身而退,更不会说什么“就当没发生过”这样的话。   “好!君子一言,我放了她,你放过我!”十九公子微笑着将身边人轻轻放下。陆青眉咳嗽了两声,双手捧心,脸色越发苍白。嫣红脸上也浮现出了微笑,“阁下果然快人快语,请便吧!”陆青眉向前迈了两步,双膝一软,几乎就要向地下扑倒。她从没有受过这等惊吓,更加上一路风雨劳顿,早就支持不住。嫣红急忙掠过来,双手去搀扶她。蓦地,十九公子一声长笑,俯冲向前,以扇柄虚空点中了嫣红两臂上穴道,将她制住。   嫣红坚忍的脸上露出苦笑:“真的瞒不过你!”   “表妹,你……你……”陆青眉关切地叫起来。嫣红是她唯一的表妹,只是两个人来往很少,这层关系极少有人知道。   “表姐……舒大人他还好么?”嫣红最关心的便是舒自卷的安危。其实,陆青眉心里所想岂非也正是如此?“自卷、自卷,你现在在哪里?”她心里又急又气,头一昏,晕倒过去。   当陆青眉再次醒来,已经在一间香气扑鼻的女子绣房里。四面悬挂着时下丹青妙手所作的花鸟图卷,透出十分的书卷气,而且房间中的器具陈设都非常华丽,显非寻常之地。   “哦……我这是在哪里?”她捂住额头,那里还是隐隐作痛。   “你醒了?”有个温和的声音就响在耳边,但绝对不是她日思夜想的舒自卷的声音。她翻身坐起,床前的人满脸的微笑,正是将她劫掠来的十九公子。“啊!你……你!”她看看身上衣衫,仍然整整齐齐,心稍微放下。   十九公子一笑,走近桌前,斟了一杯清茶过来道:“陆姑娘,请喝茶。我知道你自陆家寨急促赶来,一路上吃不下饭,喝不下水,必定早就……”陆青眉不接他手里的茶杯,冷冷地道:“我的表妹呢?你把她杀了么?”   房间的一角响起嫣红的声音:“还好,我在这里。看来这位公子并没有恶意!”她的声音里满是苦涩,右手上的麻木感觉渐渐攀升到手腕,若再不能及时医治,恐怕这条胳膊也要废了。   十九公子听她如此说,眼睛里笑意更温柔道:“陆姑娘,你不要害怕。这里是京师以北的白马山庄,也是我一个好朋友的府邸。请你在这里休养几天,然后我会派人送你回河北陆家寨去,决没有人敢伤你一根寒毛。”   “哼!”陆青眉扭过脸去,见嫣红斜躺在一张太师椅上,脸色灰白,显得十分疲惫。   “呵呵,两位姑娘都饿了吧?我去拿饭来,请放心,没有人会来打扰两位休息的。”十九公子开门走了出去,反手又把门关上。   “表妹,自卷他……自卷他该没有什么事吧?”陆青眉关心的始终只是舒自卷的安危。“这件事,我似乎该问表姐你才对!”嫣红苦笑,在舒自卷一案里,她始终站在沈镜花跟陆青眉这两个情敌之间。沈镜花是她的好姐姐,也是她的好朋友,更是京师里正派势力中间,诸葛先生尤其看重的一支。而陆青眉,则是她的亲表姐。她无法割舍或者帮助任何一方,无论是沈镜花还是陆青眉,对舒自卷的感情都是深挚发自内心的。   “我……实在不知道如何自处?”她虽然自诸葛先生面前接了令,并且这一路上始终潜伏在舒自卷左右,心里这个矛盾的结始终没有解开。的确是“事关己则乱”,毕竟,她无法把自己心里对舒自卷的一份蒙眬的感情完全放开。三个女孩子,都爱上了逆境中的舒自卷。   “他是逆境中的龙,总有一天会驾云腾飞,直上九霄的!”陆青眉静静地道,神色间添了一份微微的喜悦,“如果这一难之后,大家仍旧有度尽劫波安然相聚的一刻,我将——跟自卷再不分开!”这个柔弱的女孩子,现在的神情镇定而凛然,透露出满心的决绝。   这些话,字字如钢针刺向嫣红的心,令她在太师椅上的身体也忍不住瑟缩起来。她不敢再听下去、再想下去,眼泪一颗颗倒流进喉咙里。“表姐——”她开口唤了一声,要换一个话题,把自己从沉沦的心情中解放出来。陆青眉并没有意识到嫣红的异常,只是自己沉浸在对舒自卷的思念里。她心地简单纯净,即使在逆境被困中,一想到洒脱的舒自卷、坚毅的舒自卷,自己的心先要欢呼雀跃起来。   “表姐,我猜……我猜,他是真的对你……有些动心呢!”嫣红试探着说,她看得出十九公子见到陆青眉时的那种奇怪表情。“谁?你说的是谁?”陆青眉奇怪地问。在她眼里,天下美男子纵有千万,她只看到舒自卷一个而已。“还有谁?”嫣红微笑道:“就是眼前这个十九公子!”想到十九公子的表情,嫣红思索着要借陆青眉为引子,摆脱目前困境。   陆青眉摇头,脸色一红道:“表妹,他是什么人我都不清楚,并且今天是第一次见面,怎么会有你说的那种事?”她红着脸的表情在两只红烛下照着,显得分外迷人,连嫣红心里都不禁为之一动。“表姐,或许……咱们可以从这一点上脱困呢!你说呢?”嫣红这次说的是真心话,她已经受了伤,如果强拼,绝对非十九公子之敌。外面,还有很多事等着自己去做,如果继续耽搁下去,恐怕不仅自己跟陆青眉会出事,连舒自卷也会投鼠忌器,被一起连累进来。   陆青眉眼望着红烛,出神地想了一会儿方道:“表妹,你知不知道我的心?”“哦?”嫣红有些愕然,不知道陆青眉此话怎讲。   “我自第一眼见到自卷开始,便把整颗心交付给他。虽然我们并没有夫妻之名与夫妻之实,但我知道,今生我必定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陆青眉低声地娓娓说道。嫣红苦笑着望了望紧闭的门,她知道,十九公子随时都会回来,再找跟陆青眉合计的机会就难了——“表姐,我知道您对舒大人的这份感情;其实,岂止是我,京师里的人都知道舒自卷有您这样的红颜知己……”   “这一次,我一听说自卷有难,便急速请动陆家寨的‘河北十八’星夜兼程赶来。自卷的事就是我的事,自卷的命比我的命更珍贵,你懂不懂?”嫣红点头,她实在摸不清陆青眉要说什么。“只是,有一点,我可以为了自卷动用自己所有的朋友关系,甚至动用陆家寨的藏金请江湖上的人手帮忙——却绝对不会出卖自己的身体和感情。我的身体、我的感情乃至于我说出的每一句柔情的话,都只为了自卷而发。天底下,只有自卷值得我这么做——你听懂了么?”陆青眉扬起脸来,向着红烛,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冷漠。看她样子,是在为嫣红竟然要她牺牲色相寻找脱困的机会而生气。   嫣红心里一沉,对陆青眉肃然起敬。虽然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但这份纯净、高尚的感情却是很多人所不能比的。“表姐,这一次,我真的懂你的心了!”嫣红叹息道。她在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舒自卷的确是世间奇男子、伟丈夫。若陆青眉如此对他,那么,青瓦台的沈镜花呢?又是怎么样一种甘愿为心上人牺牲的心情?”同时,她又想到自己,“如果面临这种境地,我会为舒自卷做什么?我能为舒自卷牺牲什么?”   蓦地,烛影一晃,有个蒙面的汉子自虚掩的窗户里轻轻跃了进来,反手关了窗户,就地翻滚,躲进了桌布下面。他的身法极为轻巧,这一系列动作不仅快,而且机警。他刚进入桌下,门外走廊上有脚步声响,吱呀一声,门开了,十九公子脸上带着笑走进来。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有四碟小菜,还有香气扑鼻的一盘薄薄的葱花油饼。嫣红在那一瞬间并没有看清楚进来的人是谁?她的穴道未解,动弹不得。只是,她看到陆青眉脸上突然有了喜色,便明白来的必定是援手而非敌人。   “好香,好香!”嫣红打了个哈欠,借以缓解屋子里有些古怪的气氛。“两位姑娘,这是厨房里特意为你们准备的。我知道,陆姑娘在陆家寨的时候,最爱的便是这四种小菜……”十九公子看着陆青眉的目光是温柔而真诚的。嫣红心里暗暗感叹,如果陆青眉肯牺牲一点自尊,绝对能够引得十九公子上当,顺利脱困。“可惜,可惜。原来女孩子一旦爱上了别的男人,便会傻得可怜,痴得可怜了!”嫣红的爱还没有开始,所以她才觉得陆青眉有些迂腐,同时,对陆青眉这种可爱的迂腐又有些敬佩。   “是么?隔得那么远,我看不清楚。你能不能拿过来,我仔细看看?”陆青眉低声道,语气里添了几分柔和。 七、碎瓦   十九公子第一次听到陆青眉如此温柔地对自己说话,猛然一阵喜悦跳上眉梢,迈步向陆青眉床前走过来。此刻他背对桌子,背对穴道被制的嫣红。这里是他自己的地盘,本不必太过小心的。   “陆姑娘,请看——”他的话方说了一半,桌子底下那人轻轻滑出来,右手长剑一起,自十九公子的后背直刺穿了前胸出来。鲜艳的血立刻飞溅到他手里捧着的托盘上,那四样青碧可口的小菜也立刻沾了数点飞红。   “啊!”陆青眉掩面回头。那袭击的人毫不耽搁,左手拳起如凤嘴,风一般扣击十九公子脑后玉枕穴;同时,中指突伸,斜扫十九公子左边太阳穴。一击双杀,全部中的。十九公子晃了晃,脸上露出古怪的笑。他垂首看着胸前露出的剑尖,似乎并不相信自己真的已经中剑、重伤,命在须臾,“这……这……是谁?是舒……舒自卷么?”   偷袭的人挺直了胸膛,不回答十九公子的话,向后一跃,挥手解了嫣红的穴道。自他解穴手法跟力道上,嫣红已经判断出这人正是舒自卷。而且,刺杀十九公子的那柄长剑,就是舒自卷的“碧血照丹青”。“他……他是……舒自卷么?”十九公子凝视着陆青眉的眼睛,手里的托盘仍然没有丢弃于地。   “不错,是他!”陆青眉低声道。她自舒自卷一跃进来,已经认出,所以才故意引得十九公子向床前过来,给予舒自卷偷袭的机会。只是,她眼见十九公子将死,心里突然有些不忍,“若不是因为自己之诱惑,他又怎么会枉送了性命?”   “对不起——”陆青眉有些难过地道。她不喜欢看人流血牺牲,不管是自己人还是敌人,只是这一次为了舒自卷,一切也说不得了。   “青眉,跟他说这些做什么?咱们走吧?”舒自卷紧张地向门外侧耳听了听,幸好敌人还未发现这间房子里的变故。“舒大人,你、你……你怎么样?”嫣红经了这一突变,更不知道如何自处。她是捕快,眼见舒自卷这等逃犯杀人,自己却要跟他一起逃走,这一点似乎跟从前所学大相违背。“我还好。”舒自卷望着濒死的十九公子颤抖的背影,简短地道。   十九公子蓦地回身,苍白的脸上露出古怪的笑,“舒自卷,你……你杀了我,这滔天大祸你……你背得起么?”他双手用力握住胸前露出的半尺长剑尖,不知道该把它抽出自己的身体还是继续保持现状。鲜血正从他胸口的伤处和双手之间不停地滴下来,转眼间已经染红了床前的湘绣地毯。   “滔天大祸?”舒自卷仰面苦笑,“纵有滔天大祸,也是你们逼我背的、逼我闯的。我舒自卷自问上对得起朝廷社稷,下对得起臣民百姓……”   “呵呵,呵……呵,你好,你……好……”十九公子本来已经是摇摇欲坠,陡然间跃起来,翻身逃向门边,动如脱兔。他伪装剑势沉重,实是想分散舒自卷的注意力,乘机逃走。   “不要让他走脱!”嫣红压低了声音叫。她知道,万一十九公子逃出去,恐怕非但是自己跟陆青眉仍要被囚,就连舒自卷也要被立刻斩杀。   舒自卷向胸前一摸,觉得有一件硬邦邦的东西在胸口,无暇思索,抓在手里,嗖地甩腕射出。那时,十九公子的右手已经抓住了门扇,正要拉开门奔出去。猛然后脑一痛,身子晃了晃,向后仰面倒下。舒自卷这才发现自己射出的正是沈镜花送给自己珍藏的那只银镯子。   十九公子已经没了声息,只是一双眼睛仍旧不甘心地瞪着屋顶,似乎犹有话要说。   陆青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十九公子身后,去拾那银镯子。但舒自卷那振腕一射之力极大,镯子已经嵌入十九公子头骨。舒自卷上前,用力把镯子拔了下来。陆青眉伸手接过镯子,对那淋漓的鲜血毫不在意。她自袖子里取了一块洁白的手帕,仔细地将镯子擦拭干净,然后端详着上面的古朴花纹道:“自卷,这个东西,是沈姐姐送你的么?”舒自卷一时无言,不知道要拿什么话来掩饰。   陆青眉一笑:“我没有要跟你追究什么。这一次能入京见沈姊姊,我是最高兴的。这个镯子,我要等见她面时亲手交给她,好不好?”   舒自卷搓了搓手道:“好,青眉,你喜欢怎么做便怎么做好了!”他同时拥有两个女孩子的爱情,这本是寻常男子要艳羡不已的事。但对他而言,哪一个在他心里都沉甸甸的,成为左右为难的负担。   陆青眉跟舒自卷四臂相拥,脸上尽是劫后余生的喜悦。“咱们去吧!”嫣红轻声提醒道。她知道敌人很快便会发现这里的异状,走得越早便越安全。陆青眉回头看看十九公子,弯腰下去,用右手轻轻将他的眼帘合上。   舒自卷自十九公子身上拔了剑,眉头一皱,向嫣红道:“嫣红姑娘,自卷有一件事想托付,不知道姑娘能不能答应?”嫣红郑重道:“舒大人,只要是我能办到的,您尽管说,我必定会全力去做。”   舒自卷拉着陆青眉的手,脸色凝重,“青眉,望眼亭一战,陆零丁杀了陆三四跟陆五六,眼见陆家寨你是暂且回不去了。前路险恶,你能否先随嫣红姑娘入京师诸葛先生府暂避?等到我安身下来,再过来接你?”   陡然间,外面响起了急促的锣声,并且有人嘈嘈杂杂地吆喝:“快报告秦大人,有逃犯舒自卷手下闯进来了!”随即,四下里杀声震耳。舒自卷面色一凛,把陆青眉的手向嫣红手里一交,急促地道:“一切,拜托了!”扭头向门外掠出去。   “自卷!”陆青眉大叫,只是她的声音在一片刀枪交击声中显得微弱无依。“表姐,咱们走吧!再耽搁下去,只会给舒大人添麻烦,再拖累他。”   “自卷,他……他……”陆青眉眼角要落下泪来。   “他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嫣红的话是在宽慰陆青眉,更是在宽慰自己。她听到外面有人叫“秦大人”之时,已经知道是那个“马踏黄河两岸,锏打太行东西”的秦天罗到了。舒自卷有能力对抗秦天罗么?青瓦台的沈镜花有能力抵挡秦天罗么?谁都不知道答案。   “啊?舒自卷杀了十九公子?”权相听到手下飞马来报这个消息之后,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吓得檐前金笼里的鹦哥也振翼乱飞。“真的,你确信没有看错?”檐前单膝跪地的汉子重重地点头:“相爷,属下愿意用人头担保,舒自卷的确是杀了十九公子。秦天罗已经找到舒自卷的踪迹,一路追击向京师里来了!”   唐少先生将权相的神态全部收入眼底。他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也感到十分震惊:“舒自卷以在逃之身,又杀了十九公子,他真的已经惹下滔天大祸了!”   “去吧!”权相挥手让那报信的汉子退下。他把头轻轻枕在椅背上,微微合眼,良久无语,似乎沉睡一般。唐少先生静静地站着,他知道权相必定是在思索一件复杂的事,容不得别人打搅。果然,权相突然睁开眼睛道:“小唐,关于十九公子的身份,你也是十分清楚的吧?”   唐少先生点头道:“相爷您曾经告诉过我。他是当今天子十九弟。”权相捋须叹息:“你的确记得没错!可惜这步棋子已经被舒自卷废了。这场大祸,要受牵连的岂止是舒自卷一人?整个京师又要震怒了。”   唐少先生也跟着叹息,“相爷,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舒自卷也是无意。他根本不知道十九公子的真实身份。”一个逃难中的人,追兵越逼得急,便越能令他拼死反扑。如果舒自卷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的话,便是借给他一千个胆子,他又岂敢如此妄为?   “不管他是有意无意,反正这场祸事他是惹下了!京师三十六条瓦子巷恐怕都要为他这一剑之怒而皆毁于一旦,沈镜花、沈镜花……”权相望向窗外青瓦台的方向。他几次欲图吞并青瓦台未果,对沈镜花其人也是又恨又爱却无可奈何。他本以为可以凭借舒自卷这一线所牵,令沈镜花俯首为己所用。谁料追兵迫得太急,反惹出这等事端来?   “既然如此,该当如何处置?”唐少先生垂手请示。当前可能有两种极端的选择:其一,出动权相手下所有精锐,一举摧毁青瓦台,驱逐沈镜花;其二,保青瓦台、保舒自卷,将这场祸事遮掩过去。皇上虽然对十九弟十分疼爱,只要找到合适的替罪羊,骗过皇上当非难事。唐少先生揣度权相心思,必定会全力以赴取这二者之一。   “小唐!”权相满布乌云的脸突然绽放笑容,“咱们一切不必管他!”   唐少先生一惊:“相爷,这么放任自流,到了最后岂非不可收拾?”   如青瓦台被毁,也就失去了权相要收编这个势力的初衷。按照唐少先生之分析,青瓦台的真实势力并不是十分强大,真正有用的是瓦子巷里那些姑娘们掌握的情况跟眼线。所有的男人在床笫之间时最不懂得保守秘密,他们甚至不惜以骇人听闻的重大机密来哄那些青楼姑娘们的欢心。这些消息往往是最真实、最有价值的,若能把这些东西系统地拼凑起来,榨取其中最精华的内容出来,则京师里各道衙门、各派势力之间的繁杂故事都要被权相尽数掌握了。——这是权相的如意算盘,唐少先生猜得到。   “我们不管,还会有人管!”权相得意地笑道。“哦?”唐少先生皱眉,转而明白:“还有六扇门的人,还有红颜四大名捕一伙人在,相爷只要坐享其成便是了?”他由衷敬佩权相的老谋深算。只要看住战斗的核心,什么还能逃得过权相的掌心?   唐少先生退下,回到自己的住处马上放出了一只鸽子。跟以往不同,他这只鸽子的腿上并没有附上任何书信消息。这只鸽子穿过京师里数座黑黢黢的高大楼宇之后,飞到大相国寺的钟楼左近。有个鬓发斑白的人迎风立在黑暗里,鸽子飞来,这人忽然抬起右臂。鸽子温顺地落在了他的右臂上,咕咕地叫着。这个人脸上露出了笑,洁白的牙齿在黑暗里闪闪发光。鸽子,就是一个信号,一个可以向青瓦台放胆杀戮的信号。唐少先生既然已经知道了权相坐山观虎斗的打算,便一定要派人出来为权相唱一台精彩好戏。而这个做戏的人非他,便是曾经在长街上要跟温凉过招的唐月亮。   唐月亮抚摸着鸽子光滑的羽毛,仰面看了看,无星无月,似乎京师的天空正酝酿着另一场晚冬的雪。“冬天即将过去了啊!”唐月亮这样叹息道,说不清自己是否为这无情逝去的岁月而感叹,还是感伤郁郁不得志的今生?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在未来的日子里,他的“半月一杀”必定能在京师交锋里一展身手。对手呢?是舒自卷还是沈镜花?抑或是这两个大人物手底下的任何一名属下?   “啊?雄飞已经没了么?”红袖招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喉咙也马上哽咽住。站在她面前左手握刀的小关脸色亦是充满了抑郁,他们两个为了援助嫣红,拼斗谈大先生与“寂寞嫦娥广袖刀”何从。雄飞壮烈牺牲,救得小关全身而退。   “这个仇,我们一定……”小关说不下去。毕竟,现在舒自卷已经穷途末路,雄飞的仇什么时候能报尚属未知。“舒大人已经入京来了?”红袖招想起了最重要的事,那也是沈镜花心里最为看重的事。   小关点头,抹去了刀刃上未干的血迹,想必“入京”这两个字代表了一场又一场无止境的劫杀。红袖招举步要走,小关跨步拦住她道:“小师妹,你要往哪里去?”他们都属于“快刀无情门”下的弟子,而红袖招年纪最小,容颜最艳,曾经是雄飞跟小关共同暗恋的人。   “我要去禀报大龙头,为保护舒大人早作打算。”红袖招脸上的泪已经干了,保护舒自卷这件事比单纯的同门师兄之死要重要得多。   “保护?能保护得了么?又能保护得了多久?”小关神色凄怆地说。他把刀小心地插回到腰带中,似乎手都因激愤而颤抖。“舒大人错手杀了十九皇弟,铁帽子王秦天罗已经纠集了京师附近全部六扇门的好手,誓要捉拿舒大人。同时,秦天罗下了令,跟舒大人站在同一战线上的人便按反贼流寇处置!这一道令下,舒大人昔日的同僚、朋友避之唯恐不及……”   “大龙头,她不是那样的人!”红袖招重重地说,在她心里已经把沈镜花尊敬为天人一般,容不得别人半点言辞侮辱她。   “就算沈镜花出手,你们青瓦台全部姊妹兄弟出手,可能对抗得了铁帽子王跟京师六扇门里的人马么?”小关脸上更多的是暗淡,这一夜他似乎老了好几十岁。不单单是因为雄飞的死,更因为对前途彻底失去了希望。人活着,如果没有了希望,便什么都没有了,不管是斗志还是自尊。   “师兄,你几时变成了这样没有骨气的人?”红袖招神色一变,“咱们‘快刀无情门”下,义气为先。雄飞已经死了,大龙头跟舒大人有难,在公在私,咱们都应该拼了这条命也要向追兵讨还这个公道。你说呢?”   “师妹,我……我有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说?”小关有些讷讷的,脸色也稍微发起红来。   红袖招急促地道:“快说,师兄,时机不等人,我该去禀报大龙头了!”   小关想了想,咬咬牙道:“师妹,你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心里有你,一直希望有一天能跟你共同退出江湖,归隐于山林,过属于咱们两个的新的生活。”红袖招听了他的话,神色一冷,但仍旧按捺着听下去。“昔日雄飞在的时候,我还顾念着兄弟的情分,不敢把这话向你表达;现在雄飞没了,我就是你唯一的亲人,这句话再不说便没有机会了……”   红袖招冷笑道:“师兄,大敌将至,你还有闲情逸致说这些么?”她素来对两个师兄十分敬重,却想不到小关在追兵重压之下竟然萌生退意。“师妹,如果你依了我,我就有办法保住咱两个的性命!”小关亮出了自己手里最后一招。“哦?你?你有什么办法?”这一下更出乎红袖招意料。   小关索性把自己知道的秘密全部吐露出来:“师妹,整个舒大人罢官潜逃一案,都是蔡相搞出来的一场戏。其本意似乎是志在‘忘情水’跟‘定海神针’这两个宝贝。据可靠消息,青瓦台跟这两样东西有莫大联系,而且蔡相大胆假设,它们就藏在青瓦台最高处,也即是摘星楼。这一计划的名字便是叫做‘逼宫’,意在逼沈镜花自陷混乱,露出宝贝的真实藏匿地点。至于舒大人,只是一个寻宝的饵或者向青瓦台动手的引子而已……”“哼哼,你又如何知道的?”红袖招压制住脸上的心惊肉跳的表情,不动声色地问。小关自口袋里掏出一块小小的篆字金牌,上面是一个刀刻斧凿般清晰的“令”字。“这是什么?”红袖招问,同时眼神向四面瞧了一眼,但见夜色沉沉,静悄悄地没有什么动静。他们两个此刻正在青瓦台北的一条五尺窄巷里秘密会晤,这个约会,红袖招连沈镜花都没有通知便独自来了。   小关洋洋得意地道:“这块金牌在手,便等同于蔡相亲至。你说,咱们在乱糟糟的京师全身而退岂非易如反掌?”他把金牌在手上晃了晃,似乎深以为荣。“原来……你早已经投靠了权相了?”红袖招牙齿恨得咯咯乱响。 “知进退、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发扬光大师父的‘快刀无情门’,更是为了师妹的未来幸福。师妹,你就答应了我吧!”   红袖招绝对没有想到自己的同门师兄竟然如此无耻。她强压住心里的怒火,缓缓地说:“师兄,这块金牌能否交给我保存,以免……”她故意沉吟不语。小关果然上钩,忙不迭地把金牌递了过来道:“师妹,只要你依了我 ,以后无论什么事我都……”他的声音蓦然顿住,低头向小腹看时,那里明明白白地插着一柄六寸六分的短刀,鲜血正疯狂地喷溅出来。   “入……破……刀?”小关艰难地叫着,觉得浑身力气都从那个创口里急速奔流出来。“为……什……么?”他望着千娇百媚的红袖招,眼前一阵阵发黑。“‘快刀无情门’有你这样的无耻弟子,实在是师门之不幸。这一刀,是我代师父执行门规!”红袖招脸色冷得像一池冻水。“你……你……”小关哀号着倒了下去。他犯下的唯一错误便是卖友求荣,而后又错误地估计了红袖招对于青瓦台、对于沈镜花的忠实程度。任何人都会犯错误,或轻、或重;既然是犯错误,便必定有犯错误的代价,或轻、或重。快刀小关为这一错误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转眼间便无声无息了。   “师兄,你安息吧!”红袖招合掌向已经死去的小关道,“我之所以如此做,也是为了不损咱们‘快刀无情门’的清誉。你安心去吧!很快,咱们师兄妹三个便要在九泉之下会齐了。”她见此番青瓦台不保,先下了必死的决心,一定要报沈镜花之恩德。   这一晚,沈镜花并未有丝毫小睡。京师里的动荡不安,早就及时反映到她手边来了。“舒自卷已经入京,很快便要逃到青瓦台来——”这是最新的消息。她一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马上传令下去:“青瓦台所有弟子,全神戒备,为迎接舒大人作好一切准备!”临了,红袖招又加了一句话:“为了舒大人之安危,青瓦台任何一个弟子即使拼却性命,也在所不惜。”传令的人已经穿透茫茫夜色去了。沈镜花望着红袖招道:“红袖,其实……你不该再加这句话的!”她的目光里分明有无尽的悲凉。   “大龙头,您是不舍得青瓦台弟子的性命么?”红袖招低沉地说,她的神色从来没有如此沉郁过,毕竟她刚刚手刃了自己同门师兄小关。数日之间,同门尽殁。“一切账都要算在惹起这场事端的权相蔡京身上。”她心里仍不明白,这场无端的祸事到底是因为什么而起?这个问题,或许只有舒自卷、只有大龙头才能解释清楚。只是,事情已经到了这般地步,舒自卷又闯下滔天大祸,再解释,又如何能解释得清?她们两个此时已经站在青瓦台最高处的摘星楼,俯瞰三十六条瓦子巷里明明灭灭的灯火,沈镜花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道:“红袖,青瓦台就算被毁,最起码那些瓦子巷里的姊妹兄弟还可以入其他门派势力,还可以好好地活下去。但因了你方才那多加的一句话,或许她们便要受伤、便要殒命。一切值得么?”   “是啊,值得么?”红袖招喃喃地重复道。她想起了小关临死时那种悲哀的眼神,也黯然神伤。“值得么?不值得么?谁能告诉我?”一阵凛冽的风吹过来,让摘星楼上的人都是精神一振。“大龙头,您还记得当初瓦子巷是什么景象么?”   沈镜花一笑,“当然记得!”昔日瓦子巷无人管理,到处充满了坑蒙拐骗的混乱局面,也成了官府弹压的焦点。京师里官官相护,最后吃亏的便只有卖笑为生的姊妹兄弟。在青瓦台接手这三十六条瓦子巷之后,跟其余各派势力抗衡,把瓦子巷里的种种弊端一举除尽,使这里变成了一片歌舞升平之地,更成了京师一大奇特景观。“大龙头,如果您这次倒了,即使姊妹兄弟们无碍,可能又要重回到以前受人欺凌的悲惨境地,比受伤、比送命更无法忍受——所以,姊妹兄弟的快活日子是跟大龙头您分不开的。为了您,就算牺牲青瓦台的一切也都值得。”红袖招的话千真万确是发自内心的,而且她相信青瓦台门下每一个有良心的人都会像她这么做的。   “红袖,”沈镜花感动地道,“如果……这一次我跟自卷能够全身而退,我希望你能代替我来掌管青瓦台!”她已经厌了倦了,希望离开一段时间,离开京师里纷纷扰扰的恩恩怨怨。红袖招一怔:“大龙头,您——”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这摘星楼的确令人高处不胜寒,这纷扰的江湖,我已经倦了。红袖,总有一天,你也会倦的。”沈镜花的精神正在消沉下去。红袖招心里忍不住有些着急:“若大龙头以这种心情迎战,则青瓦台未出手便已经败了!难道,天要青瓦台灭亡,才惹出这许多事来?”她还有最后一个强援,那便是温门温凉。她对温凉很有把握,无论自己何时相招,温凉绝对会急速赶到救援。   “这样的人既然真心对我,为何总不开口说出那句话?”她苦笑无语。   七十二旗的人已经无法指望了,沈镜花知道自己可以倚仗的另外一道援兵——京师里的蝶衣堂大龙头容蝶衣尚在模棱两可之间。关键是,舒自卷杀了十九公子,惹怒了天子朝廷。江湖各大势力,谁也不会傻到为了友情去站出来对抗朝廷的地步。所以,秦天罗一道格杀令下,已经等于对各大势力发出了最后通牒:“谁若助舒自卷,便同样以朝廷钦犯对待,格杀勿论,株连九族!”这种情形下,除了青瓦台再没有人愿意跟舒自卷为伍。   “也好!这样也倒战得淋漓痛快,了无牵挂!”沈镜花不肯轻易欠下人情,不愿无辜连累朋友。“至少,自卷没有看错人!无论是自己还是陆青眉,始终坚决地站在他这一边。”想到陆青眉时,沈镜花心里陡然起了一阵异样的感觉,似乎有惺惺相惜之意。她们两人虽为情敌,眼光却同样有独到之处,看上了舒自卷,也甘心为舒自卷牺牲。“待这一劫平安过了,我再不会跟从前一样敌视陆青眉,我们一定要成为最要好的姊妹!”   “大龙头,我想,舒大人该接近青瓦台了!”红袖招自楼下瓦子巷里的灯火变换里陡然发现了情况,她早就对属下弟子作了严密布置,以灯火为号,随时通风报信。   舒自卷真的来了,而且已经跟秦天罗交手。他实在想不通自己为何能惊动了久不思动的铁帽子王?这一战惊险万状而且激烈万状——   他的“碧血照丹青”剑势已经发挥到极致,而秦天罗的熟铜锏变化无穷,深得秦家祖传武功的精髓。秦天罗的脸色也是淡金色,映着熟铜锏挥动时映射出的光芒,整个人沉浸在一片金碧辉煌之中。他的气势已经压制了舒自卷的锐气。“舒大人,你还是放弃抵抗吧!一切,大理寺三堂会审定会还你一个公道!”秦天罗的嗓音沉稳有力。他是河南河北道上第一条好汉,更是名动朝野的护国功臣铁帽子王。此次,皇上差遣他出马办理舒自卷一案,足见对他的重视。   舒自卷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杀了十九公子,无论如何也是死罪,倒不如拼一把,拼个鱼死网破算了。他还在等,等一个人——沈镜花。再见沈镜花一面,即使死了,也不枉他奔向京师这一遭。   何去、何从困住小曲跟老拳;图亭南击退铁胆军师何倚绣;其余京师三千铁甲以及六扇门的精锐将江湖黑道上援助舒自卷的人马全部困住。这一战,若舒自卷不罢手,实在也只能落个剑折人亡的下场。就在这个危急时刻,有个白衣的女子飘飘然自飞檐上急速奔来,飘逸如仙。   秦天罗望见那女子,神色一变,攻势也更急迫,似乎要全力将舒自卷击毙。他的左手锏重三十一斤,右手锏重四十二斤,舞动之时,风声呼啸,迫得舒自卷节节后退。陡然间剑锏交击,碧血照丹青哧地一声飞上半空。“嘿!”秦天罗冷笑一声双锏合并,劈头盖脸砸了下来。剑在空中,那飞来的女子自长袖中伸手,接了剑,挽了个斗大的剑花,斜刺秦天罗后背四大穴道,正是围魏救赵,攻秦天罗之必救之处。秦天罗反手出锏,使了个“苏秦背剑”的招式,挡了这凌空一剑。那女子轻轻落地,跟舒自卷站在一处。舒自卷急迫地叫道:“镜花,镜花,咱们……咱们又见面了!”语气里又是悲愤又是激越,但更多的是同甘共苦的喜悦。沈镜花也悠然笑道:“自卷,你终于入京师来了!什么都不必说,一切,待杀退了敌人再讲。”她把宝剑还给舒自卷,双手一展,取了一条银光闪闪的九节鞭在手。   “师妹,你还跟这逃犯站在一起就不怕惹祸上身?”秦天罗的声音渐渐地柔和下来。他跟沈镜花曾经有同门之谊,并且对沈镜花的美貌念念不忘,只可惜没有机会亲近。因了这个缘故,他对舒自卷不由多恨了几分。   “师兄,这个人我保定了,如果你能念同门之谊,放我们一马,以后我必定会涌泉相报。”沈镜花的笑容令秦天罗的心阵阵紧缩。这女子白衣长袖,飘然若仙,修长的眉眼含着淡淡的笑。“这笑,是为舒自卷这小子而发!师妹,我秦天罗功成名就,哪一点比不过他?你偏偏对我毫不假以颜色?”秦天罗想着说道:“师妹,天命难违,说不得要得罪了!”   沈镜花仰面望天,若有所思地道:“师兄,其实关于自卷罢官的整件事,只为了一件江湖上传说已久的宝贝,这一点你该明白吧?”   秦天罗晃了晃手中的熟铜锏道:“那件宝贝我倒不太感兴趣,今晚我最主要的任务便是捉拿舒自卷进大理寺,其他的都是次要。”“真的,你不感兴趣么?难道这个‘忘——’”沈镜花的声音拉得很长,秦天罗蓦然变色道:“师妹不要乱说话,这个玩笑也开得么?”他紧张地向何去、何从扫了一眼,生怕他们旁生什么枝节。何去、何从是天牢索凌迟的人,而索凌迟又跟权相蔡京一向走得很近。秦天罗对他们两个早存了十二分的戒心。   “镜花!”舒自卷也叫道,“你什么都不要说,这个秘密或许是咱们最后的筹码了!”沈镜花望了舒自卷一眼,目光里满是疼惜之意:“自卷,秘密始终会暴露出来的,咱们先过得眼前这关再说。”转头问秦天罗,“师兄,这个秘密我只跟你一个人说,你放我们一马,如何?”   秦天罗用力顿足,眉心皱成了一朵绽不开的花。最后,他下了重大决心似的:“好吧,只此一次,下次相见,咱们谁都不欠谁的了!”   沈镜花微笑道:“一言为定,请师兄站过一步来说话!”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显然这件事极为重要。秦天罗踏前两步,跟沈镜花相距不超过两尺。沈镜花轻声道:“师兄,大家所为是不是‘忘情水’这件世间奇珍?”秦天罗点头道:“不错,它竟然在青瓦台么?”沈镜花的嘴唇动了动,还没来得及吐出第一个字,手底一翻,九节鞭的锋利尖刺直袭秦天罗小腹。   而蓦然天空中哗地一亮,骤然绽开了半个月亮。   这半个月亮放射出的光芒极为刺眼,并且它挂得极矮,似乎已经要碰到近处一座高楼的飞檐尖顶。它方现身便射出一道箭一般的白光刺向沈镜花,中途一闪,哧地急速散开,变成十五根更细微更锐利的光线,瞬间已经把沈镜花全身笼罩住。沈镜花只恨自己手里的九节鞭不能转化为坚硬的盾牌,自然无法挡住这“半月一杀”。既为“半月一杀”,发出杀手的自然是唐月亮。他自唐少先生那里得到的命令是:“如果沈镜花敢以泄露秘密为筹码化解两方争斗的话,便出手杀了她!”   “为何?”唐月亮觉得唐少先生的每一条命令都匪夷所思,“这一战,权相一方早就占尽先机,为什么还要对青瓦台雪上加霜?你不是一直要处心积虑保全并培植权相的敌人,借此挑起江湖纷争,再浑水摸鱼的么?这么做岂非跟你原先的安排背道而驰?”   唐少先生负手微笑:“无论是‘忘情水’还是‘定海神针’,都只能是挑起激战的引子。它们真的有传说中那么神奇么?我看未必。偏偏就是有江湖上的无聊人,为了这些身外之物打打杀杀。舒自卷如此、秦天罗如此、十九公子如此,就连权相、皇上也都是如此!只要这些宝贝的归属没尘埃落定,他们之间的争斗便要永远继续下去。”唐月亮仍然怔怔地不解。   唐少先生继续道:“现在,我们要做的便是努力让这宝贝的踪迹更加扑朔迷离,让这场狗咬狗的战斗无限继续下去,你懂了么?”只要战斗在继续,蜀中唐门跟权相蔡京的合作便会牢固地延续下去…… 八 沉舟   所以,唐月亮才蓦然发出了“半月一杀”,要击毙沈镜花。“半月一杀”的光芒盖过了斗场中所有的刀光剑影。唐月亮一生之苦修皆在这件奇妙的暗器之上,其精华已经综合了蜀中唐门暗器一族“上、中、下;人、口、手”六大门类里的全部。铁帽子王秦天罗猛抬眼,也因那光芒神为之动,目为之眩。至于舒自卷,也是援救不及,眼睛里要喷出火来。   那么,唐月亮一出手,沈镜花就真的没有活路了么?恰有一人,以无畏之姿,用自己纤细的身体挡住了沈镜花,也就承受了“半月一杀”的夺命一击。那个人,正是红袖招。她的入破刀虽在手,却在唐月亮的杀势下无所施展,最后只能行此下策,以自己的命换沈镜花的命。有时候,下策,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唐月亮创造这“半月一杀”之时并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傻的人肯为了别人牺牲自己的命。毕竟,今日之江湖,人人为己,哪会把别人的生死真正放在心上?   秦天罗也为了红袖招此壮举黯然感叹,一不留意,沈镜花的九节鞭无声无息潜行而至,刺中了秦天罗的左胁。“师妹!”秦天罗悲哀地叹道:“为了舒自卷,你连同门之情也全部抛开了?”他已经被激怒,手势一招,所有铁甲军疯狂扑上,展开了对青瓦台部属的疯狂屠戮。   “红袖,你……你太傻了!”红袖招躺在沈镜花怀里,而沈镜花开始哽咽。她跟红袖招不是姐妹,但胜似姐妹。她不愿意死,但更不愿意红袖招代替自己去死。“姐姐……我……我要去了,其实,没有大龙头,便没有红袖招。为你而死,我死得开心,死得……”她支持不下去,脖子一垂,陡然闭上眼睛。“红袖!”沈镜花凄惨地大叫,她实在不能相信自己的好姐妹就这么一眨眼便去了。“唉!”沈镜花耳边掠过一声深深的叹息,有个人闪电般地闯了过来,携了红袖招的身体便退。那个人速度虽快,沈镜花目光如电,已经判断得出那是对红袖招情意深重的温凉。   “我如何对得起他们两人?”沈镜花早就打算待青瓦台事了之后,亲自来促成温凉跟红袖招的亲事。她了解红袖招的心,也希望红袖招能找到一个真心向往的归宿,“只是,只是……”她无法再耽搁,带着舒自卷一行退入九曲三十六条瓦子巷,一直退向青瓦台方向。   秦天罗受了伤,更伤了心,所以对青瓦台再也没有半点怜惜之意:“杀!谁敢帮助舒自卷,一律以反贼论处!”   这一战,沈镜花集合青瓦台全部力量为援救舒自卷破釜沉舟。现在,釜破了,舟也将沉,也许这一切的谜底就要揭开……   红袖招躺在飞檐的暗影下,温凉解开了自己的长衫,铺在红袖招身下。“红袖!红袖!红袖……”他低声叫着,但她合着眼,脸上带着忧郁的笑,却一动不动。   “她,已经死了!”有人以沉郁的声音在温凉耳边道。温凉猛抬头,瞥见一张孤傲的脸,但这张脸上现在更多的是悲凉跟怜悯。那是嫣红,她也救不得红袖招。唐月亮那“半月一杀”令嫣红吃惊非小,因为以她估算,就连红颜四大名捕中以暗器闻名的黛绿,也抵挡不了对方这匪夷所思、鬼斧神工的一击。“原来,蜀中唐门驰誉江湖三百年,的确不是虚张声势!”如果能创造出像“半月一杀”这样的高明暗器,唐月亮的心思必定是七窍玲珑。而唐门中像唐月亮这样的人物并不鲜见,只可惜他们的心思并没有用在正途上。这几年唐门的暗器无一不在投机取巧、一击必杀上做文章,其主旨皆在“以杀止杀”。“看来,先生今后跟权相对抗的路更艰难了。”她虽感叹,但却没有一点畏惧之心。   “她没有死!她没有死!”温凉这个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的大男人几乎要开始抽泣起来。嫣红的眼圈也红了。她虽孤傲,但内心里温柔善良,可惜她并不懂得如何安慰这个伤心的大男人。远处飞檐之间有人影急速晃动,“啊?是唐月亮?”她早就看过线人所报的唐月亮的资料,所以从一个背影便能分辨得出。她猛然怒飞三丈,向那黑影隐没处追了过去。   她救不了红袖招,但总可以诛杀唐月亮为红袖招报仇。在这之前,她已经把陆青眉送到诸葛先生府,再服下了诸葛先生炼造的疗伤丸药,稍微压制住了败血掌的伤。她实在放心不下舒自卷,更放心不下自己的好姐妹沈镜花,所以,她才又连夜赶来。   诸葛先生并没有阻止她,也知道就算阻止也拦不住。红颜四大名捕里面每一个都是一腔热血讲义气的女孩子。诸葛先生目送嫣红翻墙越垣而去的时候,不免心里有些担忧:“权相蔡京那方的势力越来越强大,看来我到了最后难免要亲自出手,让这副老骨头重新在江湖上浮出水面了!”   温凉脸上突然有了淋漓的汗水,他听不到红袖招的呼吸,但却有一个冒险的办法可以一试。“红袖,你不要怕,我一定……我一定……”他不忍心欺骗一个死了的红袖招。现在他才知道自己心里对红袖招有多么依赖,“如果能让你重新活过来,我愿付出一切代价;如果你能复生,我要马上迎娶你过门,做我的新娘。”可是,世上哪里有卖后悔药的大夫?   温凉轻轻替红袖招整整衣衫,然后双掌陡然盘旋变幻,以极轻快的掌法向红袖招的额头拍出了一十四掌。“嘿!”他大力吐出一口浊气,飞跃起来,化掌为指,重重地向红袖招自眉心至丹田的死穴、重穴一路点了下去。这些穴道要放在平常人身上,任意一指便能要了那人的命。但温凉自温门秘笈里已经找到了化腐朽为神奇的救命要诀,必须要险中求胜,方能行世间所无法解释之功德。他这一路指指点点下来,额角上豆粒大的汗珠一颗颗坠落在青瓦上。良久,他静静地立在夜色里,双眼一眨不眨地盯在红袖招脸上。蓦地,红袖招喉咙里轻轻咳嗽了一声,嘴唇也翕动了一下。温凉的热泪一下子涌出眼眶,合掌向天心里默默祷告:“谢谢温门列祖列宗对我温凉的厚赠!”如果没有那些秘笈,他如何能令红袖招再生?   “红袖、红袖?”温凉低声唤道。红袖招鼻翼翕动了两下,睁开了双眼,“咦?我这是在何处?”转而她又想到了什么,急促地道,“你为什么才来?大龙头她还等着援手呢。”她双臂用力向瓦面上一撑,想要坐起来。但因身中的“半月一杀”全身刺骨地一痛,她哎呀了一声又缩回了手。温凉急忙道:“红袖,你不要乱动,你还没有脱离危险。”   红袖招的眼睛突然又缓缓合上,呼吸再次微弱下去。   “红袖!”温凉用力摇晃着红袖招的肩膀,把她摇醒过来。红袖招凄然一笑:“我……我真的不行了!”她此刻感到浑身的力气正在一丝丝地抽干,似乎有个无形的魔鬼正要喝干她的血、啃食掉她的身体。   温凉凄惨地笑笑,那些秘笈里的武功虽然不能完全把红袖招拯救过来,至少在她生命里最后一刻,他们两个同在。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大龙头她……”红袖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顾念沈镜花。她的生命已经有一大半系在了沈镜花身上。   “她不会有事的,他们已经同时退向青瓦台。”温凉低声说道,结局如何,他也并不清楚,只能拿这样的话来宽慰红袖招。红袖招直视着温凉的脸,还要再争辩什么,猛地一阵悲凉涌上喉咙,说不出话来。再过了良久,她才幽幽地问:“有一句话,我问你,你能不能告诉我真话?”   温凉低声说:“你说。我对你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话,也永远是真话,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知道红袖招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就算华佗重生也救不得了。“如果……如果我这一次不死,你……你会不会娶我?”红袖招的脸红了,只是这红跟风情无关,这是她发自内心的女孩子的羞涩。   “红袖,我会!我一定会!我发誓,即使我抛弃一切,也要跟你在一起!”温凉重重点头。“真的么?”红袖招的脸更红。“如果你不相信我,我便发重誓如何?”温凉的脸色是认真的,每一个字都开始缠绵入骨。红袖招脸上现出一个温情脉脉的笑,却不回答,只盈盈地看着温凉的脸。温凉单膝向瓦面上跪下去,握住她的手,低声而坚决地发誓:“我,温凉,今生对红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并且一定要娶她为妻。如果有半个字是假的,天打五雷轰顶,四分五裂而亡。”这一刻,他早就忘记了自己是温门大龙头的身份,心里眼里只有一个濒死的红袖招。他只恨不得用世间最甜蜜、最温柔的情话把红袖招的生命再留个一时半会儿。   红袖招眼睛又慢慢闭上。温凉握住她的手,用力摇晃着:“红袖,你坚持住!你一定会没事的!我会带你去看京师里最好的大夫,你一定……”   红袖招的眼睛无神地睁开:“我……我听了你的话好开心,可惜你没有早告诉我!”她用力吸了口气,“我还有一件事求你,你一定要答应我!”温凉觉得她的小手正在渐渐冰冷下去,用力点点头,喉咙哽住了,说不出话。“我听说,被唐月亮的暗器击中的人,会面目腐烂而死。答应我,在我死了之后,一定不要回来看我的脸。我希望要留一个最美丽的容颜在你记忆里,永远永远……永……远……”她用尽自己最后一点力气,将温凉铺在瓦上的衣服拉过来,盖在脸上,然后永远地去了。   那一刻,温凉似乎痴了一般,木然保持着那个半跪的姿势,呆在红袖招身边。他知道,红袖招心里是有他的,即使她身在瓦子巷、身在青瓦台,依然在内心里为温凉保持着一方安静纯洁的角落。世间痴情女子心思俱是相同的,一定要把最美好的一面留给心上人。生前是“女为悦己者容”,死后也要保持住自己的尊严。“红袖,永别了!永别了!”温凉心里有一万个声音在乱叫。他不肯就此离开红袖招渐渐冰冷的身体。突然一阵风过,掀开了盖在红袖招脸上的衣服……   嫣红追击唐月亮,没想到他的援手正是血影子谈大先生。嫣红笑了,怒极而笑。她怒,是因为心上人舒自卷以及青瓦台的所有人遭受的不公正待遇——官府草菅人命,权相肆意妄为。“这世间还有王法么?”她虽然是捕快,但在舒自卷这一案上却束手无策。她只能保证自己不去为难舒自卷一行,却不能阻止铁帽子王秦天罗、独眼鬼捕图亭南、“暴虎冯河瞠目枪”何去、“寂寞嫦娥广袖刀”何从以及三千铁甲对青瓦台部属的伤害。   这一路,如果没有谈大先生的阻挠,根本不会发生这么多的事!姜子牙跟“十三魔斧”不会伤亡;望眼亭一战舒自卷不会内忧外患一起发生;十九公子也捉不到陆青眉;舒自卷更没有必要斩杀十九公子……嫣红无法向秦天罗出手,便把所有的怨恨归结到谈大先生身上。她最得意的武功是手,一出手便是五道锁:鸳鸯连环锁、大梦方醒锁、春秋五霸锁、铁甲荷叶锁、问心无愧锁——谈大先生的武功也只在双手的败血掌。所以,这两个人以锁搏掌,瞬息之间在京师的高楼飞檐上交手五十余回合。   “砰!”青瓦台摘星楼方向突然起了一个五彩的烟花信号,那是图亭南在召集六扇门好手同时进攻的讯号。嫣红一分神,谈大先生乘虚而入,在她肩上砰砰砰砰连拍了四掌。立刻,嫣红肩头上的外衣应声而碎,露出里面紧身衣靠来。   “啊!”谈大先生一掌得手,自己先惨叫起来。嫣红肩膀上露出的地方全部生满了明晃晃的针刺,将谈大先生的双掌刺得鲜血直流。“天猬甲!”谈大先生终于醒悟过来,原来嫣红内里套了诸葛先生的护身宝甲,这才有恃无恐地卖个空门给自己,终于引得自己上当。   嫣红一招得手,勇猛直进,锁住谈大先生的双臂。这一招在望眼亭左近的小河木桥曾经用过,但当时因为有何从的暗算,令嫣红吃亏不小。谈大先生忙挣双臂,双掌不假思索地拍到了嫣红的肩头,哧地一声,第二次被针刺伤。他猛回过神来,回转双臂,合击嫣红脑后。这一刻,嫣红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谈大先生知道有些不妙,但招式已经出了,收之不及。   嫣红陡然低头,后颈衣服里露出一根黑洞洞的铁筒来,哧地一声,筒子里飞出连环五针,射中了谈大先生的双眼、鼻孔跟嘴巴。   谈大先生不虞有此变,要害被射,仰面翻倒在飞檐之上。“吸血杀人,为恶京师,奉王命诛杀之!”嫣红冷冷地喝道。她经此恶战,全身力气虚脱,软软地站在瓦面上无法动作。其实方才她五针一发,谈大先生顿时亡命。这种“武侯神机弩”是当年诸葛先生对付僵尸门下四大杀神时研究出来的。怪只怪谈大先生太过托大,以为嫣红小小女子根本是名不副实,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学得诸葛先生的绝技,才有了杀身之祸。   嫣红杀了谈大先生,仰天长啸,心里的积郁稍微去了一些,转向摘星楼方向望来,内心思忖:“舒自卷舒大人他怎么样?”转而猛然醒觉,“我是镜花姐姐的好朋友,何苦一直牵挂舒大人?”只是,种在心里的种子必定会发芽,也必定会破壤而出,并非理智所能阻挡得住的。   青瓦台此刻正在苦苦支撑中。   丑时一刻,探马报:“秦天罗破十七巷,杀飞鹰五阵、伤四段锦姐妹,直奔摘星楼而来——”寅时二刻,探马报:“秦天罗破三十三巷,杀八部罗汉、退乱水七兄弟,一路锐不可当——”   舒自卷变色:“镜花,是我连累了你!”沈镜花正在思索中,她知道舒自卷跟陆青眉的关系。这一次,若非舒自卷错手杀了十九公子,或许秦天罗也不会下此绝情杀手。各方面的线报送来的消息都令她绝望,“秦天罗已经将出京师的每一条通道封死,务必要擒拿舒自卷。”她了解秦天罗的心思,十九公子死了,如果拿不到凶手,他很难在皇上面前交代。   “不要这么说!”她在摘星楼上,眼看瓦子巷火起,无数姊妹兄弟在铁甲军刀枪下惨死,自己却鞭长莫及,无法相救,不禁神色凄怆。   “唉,镜花,事情到了这般田地,你悔不悔?”舒自卷无法释怀。这青瓦台之变,都是因他而起。为顾全他一人之命,反伤及无数条无辜性命。“我本以为入京之后见到你,便携手离开这是非之地,可是……”   “自卷,你实在不该杀了十九公子的!”同时,沈镜花心里想道:原来陆青眉对于舒自卷是如此重要。十九公子意图染指陆青眉,才使他动了杀机。“在你心里,是陆青眉重要,还是我重要?”这句话在她舌尖底下打转,却没有跳出来。在这个当口,她不想问这句话。   寅时三刻,探马报:“秦天罗破青瓦台一切封锁,已经迫近摘星楼百步之内!请大龙头定夺——”这名探马未来得及报告完全部内容,便颓然倒地。敌人来势汹汹,暗器已经伤了他全身要害。   “这一劫,是再也躲不过了!”沈镜花仰天长叹。   “镜花,咱们还有没有地方再退?”舒自卷急问。现在摘星楼上只剩下他跟老拳小曲,其他青瓦台的人早就全体出动去抵挡秦天罗的进攻。   “没了!摘星楼是青瓦台最后一道堡垒,若摘星楼毁灭,则青瓦台便要在京师里销声匿迹了。”沈镜花虽黯然却仍镇定,她还有最后一手。她转身向舒自卷问道:“自卷,你怕不怕死?”   舒自卷强笑道:“镜花,只要跟你在一起,死便死了,又有何怕?何憾?”“那好!我早就在摘星楼内储存了足以荡平左近六十丈方圆的炸药。待敌人攻入摘星楼,我便引发炸药,跟他们同归于尽,为死难的青瓦台弟子报仇。”沈镜花望向老拳跟小曲,“你们两个,现在还有逃生的机会,马上离开摘星楼,逃命去吧!”老拳跟小曲对望了一眼,再把目光投向舒自卷:“我们的命是大人给的,大人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决不会自顾逃命的!”老拳沉稳地补充,“大龙头,难道我们只能取这条死路?或许,在生与死之间,咱们还有别的选择?”沈镜花摇头:“没有,这已经是我唯一的选择。”摘星楼下一阵叮叮当当的格斗拼杀声。火光熊熊,秦天罗已经杀到,瞬息之间,便把摘星楼团团围住。   舒自卷向楼下望望,神色间突然起了变化,遥遥一指道:“镜花,你看那里?”沈镜花只当他发现了什么惊天动地之变,赶紧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乱军中人头攒动,什么都无法辨别清楚。“自卷,你看到了什么——”一句话没说完,胁下一痛,已经着了舒自卷三指。   “啊?自卷?你……”沈镜花心中一沉,不知道舒自卷为何这么做。   “镜花,请原谅我无奈出此下策!”舒自卷面上有些惭愧地道,“我不想死,我也不能死。东海之上,还有一片大好基业等待我去开创。”沈镜花瞪着舒自卷的脸,她还是不明白这个变化因何而起。   舒自卷急促地道:“镜花,既然事已至此,我便全盘托出了吧!我这一路奔波,全都为了‘忘情水’跟‘定海神针’。我已经联络了东海诸岛,希望能扬帆出海,远渡扶桑,开创一个新的盛世王朝。而这“忘情水”跟“定海神针”合二为一,便能打开扶桑岛神秘藏宝。我需要这笔宝藏,也需要“忘情水”,才在权相授意之下设计了今天之局。”   这一战,他起初是授意自权相,要假装被免职、被追杀,走投无路,引得沈镜花出手。然后才能套出沈镜花心里所有的秘密。可是,这件事在进行过程中,他突然起了私心,盘算在拿到两样宝贝之后,独自到海边,扬帆东去,建立自己的基业。当下,青瓦台已毁,沈镜花到了穷途末路。他判断如果那样东西真的在沈镜花手里的话,必定就在这摘星楼内,所以才迫不及待出手。   沈镜花奇怪自己本该震惊愤怒的,但心里平静得像死水,无一丝波澜,“自卷,原来你的心里早就没有我,早就没有青瓦台,弃置也不可惜了?”她向火光四起的瓦子巷望了望,叹道,“只可惜我那些姊妹兄弟为了我沈镜花,无辜牺牲。而我,又是为了谁?”她脸上一片迷惘,原本青瓦台是在努力对抗权相蔡京,谁料这一次全部落入敌人彀中!   “镜花,事到如今,你就把那东西拿出来吧?”舒自卷迫近沈镜花,目光灼灼,早就失去了素日沉静。他把老拳小曲一直留在身侧不去,便是为了协助自己暗算沈镜花。没想到青瓦台一心帮他,全部精锐力量尽数下楼,才令他轻松得手。   “东西?什么东西?”沈镜花不解。“镜花,我说的是你手里的‘忘情水’,到了这个时候,还要隐瞒么?”舒自卷已经成竹在胸,奔波一路,现在应该是收获的季节了。他跟权相设计了这一个局,以自己为饵,钓青瓦台匿藏的“忘情水”。所有的追兵只是在造势、逼迫,好让所有人都知道“舒自卷危急,舒自卷穷途末路”,然后才能让沈镜花倾尽全力助他,直到把全部秘密压榨出来。这个布局里唯一的败笔便是舒自卷杀了十九公子,这个变化非他本意,当然也大出权相意料之外。   “我没有‘忘情水’!”沈镜花目光萧瑟,为了舒自卷,她已经付出了最大的牺牲,包括红袖招,包括青瓦台三千姊妹兄弟的性命,也包括青瓦台在京师屹立这么多年的基业。可是,一切牺牲换来了什么?   “自卷,你不该负我!即使负我,也不该骗我!即使骗我,也不该帮助权相来骗我!”沈镜花叹息道,“忘情水?忘情水……”   “镜花,如果没有十分把握,我便不会费这么大周折了!你还是好好想一想,把‘忘情水’交给我,或许以后……”   沈镜花斩钉截铁地道:“自卷,咱们的交情到今天为止全部断绝,再没有以后了!”她的眉已经扬起,像刚刚自一场噩梦里醒来。“好,就算没有以后,至少这一次,你该把‘忘情水’给我,你已经为我牺牲了这么多,便再牺牲一分又如何?”舒自卷已急不择言,“牺牲”两个字直触到沈镜花痛处。她浑身忍不住一阵颤抖,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自卷,在你心里,到底我跟陆青眉孰重孰轻?抑或都比不上你要的‘忘情水’?”沈镜花转了话题,对楼下烟花和敌人恍如未见。舒自卷料不到时至今日,她还对这个问题念念不忘,顿了顿方回答道:“镜花,我对你跟青眉的感情一般深挚。我舒自卷并非是见利忘义的人,只是我落了把柄在权相手里,此举不得已。你若最后还念及咱们的感情的话,请……”   沈镜花凄然截断他的话:“我没有‘忘情水’,如果有……如果有……我便早就饮了,忘了情、断了念头,也不会招致青瓦台今日之败!”的确,如果世间真的有一种水喝了可以令人忘情,她便早断了这份无望的苦情,不去思念舒自卷,也不会连累青瓦台三千姊妹兄弟白白牺牲性命了。   她猛然探手,从舒自卷胁下抢了“碧血照丹青”在手,一跃便上了两尺高的女儿墙,迎风而立。舒自卷一惊,他明明已经点中了沈镜花胁下的穴道,她怎么会突然自解?蓦地,他想到了什么,大叫:“兵解大法?兵解大法!镜花,不要冲动,一切还有得转圜!”   兵解大法是一种极为厉害的邪派武功,能够自残脏腑,激发自身潜能,然后突破一切武学壁垒,把自己的武功提高十倍以上。只是这一招太过自损身体,很少有人会用。老拳小曲抢过来,将舒自卷挡住,怕沈镜花以“兵解大法”最后一搏,伤了大人。沈镜花目光凛冽地一扫:“就凭你们两个,能挡得住我?”风举衣袂,飘飘若仙,只是这般绰约的风姿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见到了。   “镜花,不要乱来!”舒自卷本以为掌握了先机,却被沈镜花以兵解大法破之。他生怕沈镜花一怒之下,会举剑斩杀过来,以自己三人之力绝对无法阻挡。   “自卷!舒自卷!你这——”沈镜花本待说“你这忘情负义、薄情薄幸的真小人”,但话到了嘴边又自己忍住。她曾经见过瓦子巷里很多痴情女子爱上了前来寻花问柳的公子王孙,两情相悦时信誓旦旦,最后被骗到人死财空。那时候,她怜悯她们,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身为一个女子,应当自重、自省、自知,怎么会为了几句情话便颠倒若此?”不过,今天她比以前所有被负的女孩子加起来都败得更惨。   刷的一声,沈镜花横剑在喉,“自卷,你负了我,我负了青瓦台三千姊妹兄弟,一切亏欠负累,咱们来生再算吧!”剑一挥,满腔碧血喷洒出来,她向后慢慢仰倒坠落。   秦天罗于乱军中早就看见,心里一痛,如同失了今生全部希望与眷恋。   舒自卷奔到女儿墙边,向下一望,早就救不及,耳边只能听到沈镜花发出的最后一声叹息以及若有若无的吟诵: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红颜四大名捕之———青瓦台 作者: 优客李玲   一、 颓势   破晓时分,向京师方向去的官道要塞拜天岭尚未从夜的沉寂中完全苏醒。只有附近村庄里偶尔传出的零零星星的犬吠,才带来几分生气。   晚冬之晨,寒气迫人。盘山古道上有淡淡的霜痕冰色,映得青石板的官道一片青黪的凄惶。从拜天岭向东北看,一溜回旋山道,在悬崖峭壁间盘绕着。这个地界叫做“鬼见愁、十八盘”,即使是晴天也十分难行,更何况是在今天这个阴郁潮湿的天气里?茶寮的老姜头伸手捶了捶有些酸痛的膝盖,眯缝着眼向十八盘下望了望,自言自语地道:“这鬼天气,再不放晴,老天爷的脸都该耷拉到地了!”过了十八盘再向远处延伸,这条路会一直通到海边兵家重地登州府去。老姜头曾经无数次看到官府的通驿快马带着八百里加急文书从自己的茶寮门口过去。   茶寮前的木棚下面,有四个喝茶的客人在安安静静地坐着。每个人都把脖子缩在厚重的皮氅领子里,低垂着眉不作声。听了老姜头的自言自语,最靠近官道的一个汉子直起脖子,向十八盘下扫了两眼。然后,他重新缩回了脖子,捧着面前的茶杯一声不吭。   这四个人打从今天早晨老姜头开了门便到了,只喝茶,别的什么都不说。老姜头眼睛很贼,早就看见他们鼓鼓囊囊的皮氅下面藏了坚硬的兵器,而且眼神交错之间,杀气腾腾。“这是些什么人?”老姜头狐疑,但并不担心害怕。他走南闯北了半辈子,经得事多了,动辄就拔刀杀人的江湖豪客没见过一千,也绝对超过八百。四匹高头大马,紧紧地拴在茶寮侧面的树桩上。毛色黑油油得刺人的眼,绝对是西域大宛一带的名马。   老姜头定了定神,又向十八盘下望了望。不知道什么时候,崖下突然起了一阵淡淡的雾气。十八盘山路裹在薄雾里,显得虚无缥缈。   “来了!”桌前垂着眼帘的一个大胡子突然叫道。   最靠近门边的那个汉子双手在矮桌上一撑,嗖地跃了出去。俯身在官道上,将耳朵紧紧贴在地面上,闭上眼睛谛听。老姜头向后偷偷退了两步,只待事情不妙,马上藏到里屋去。   “老四!点子怎么样?”那个垂着眼帘的大胡子头也不抬,阴沉地问。同时,他的双手已经探入皮氅下面。左右一分,握住兵器。   伏地的汉子侧耳听了一会儿,皱着眉抬头:“咦?只有三匹马的动静?”他的眉短而黑,覆盖在一双黄白混杂的三角眼之上,显得煞是猥琐。   另外打横里坐的两个汉子瞪着大胡子,齐声问道:“老大,怎么办?”   十八盘的薄雾里此刻才传来隐隐约约的马蹄声。不过,以这种声音判断,那马匹尚在五里之外。桌子上的茶已经渐渐冷了。大胡子低声喝道:“斩下头颅,相爷面前请功!”   老姜头已经退入里屋布帘后面去了。这样的场合,还是趁早躲了的好。还好这个茶寮只有他一个人在照看,而且他也没有妻儿老小的拖累。   大胡子觉察到了老姜头的动静,向打横坐着的一个汉子使了眼色。那个粗壮的汉子立刻站了起来,向茶寮内的里屋跟了过去。切近蓝色门帘时,他右手一翻,已经掏了一柄寒光耀眼的匕首出来,左手掀帘子,一个跨步冲了进去。他们的事进行得越隐秘越好,所以即刻便要杀了老姜头灭口。   “老大!”粗壮汉子叫了起来。“怎么了老三?”大胡子不耐烦地叫。那阵急促的马蹄声搅得他心口憋得慌。   “那个老头不见了!”粗壮汉子掀帘子冲出来。原来,里屋还有另外一个门,现在大敞着,那开茶寮的老头已经偷偷开溜了。风从那个开口里刮进来,把老三手里的布帘卷得一阵啪啦啦乱响。   “算了!正事要紧!”大胡子的老大抬起头,一对狭长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他的脸色有些昏黄,张口说话时,露出满嘴黄褐色的牙齿。   “大哥快看!”一直没有动作的第四个瘦高汉子叫了一声。四个人同时转头向十八盘的山道上望过去,在环山路的最底层,有三匹快马正急速奔驰上来。这么远的距离看过去,那三匹马连带马上的骑者,也只不过是一个茶杯那么大的形状。   “三个人——应当是舒自卷和他最贴身的亲信‘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吧?”最先伏地听声的那个老四低声道。他们对那个“舒自卷”显得十分忌惮,所以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已经开始低声地说话。   “很好、很好!”大胡子低低应了声。他低头想了想,突然道:“老二!”这一次,他唤的是仍旧坐在桌前的瘦高汉子。那个汉子倏地立起来答应着:“老大有什么吩咐?”   大胡子道:“老二,你马上扮作茶寮的主人,以免舒自卷起疑心。这是咱们自归降相爷以来第一次受到差遣,可不能丢了自己的脸,砸了泰山四虎的招牌。”大胡子再使了眼色,粗壮的老三牵了一匹马出去,在侧面的山崖边立住,猛然一个扫堂腿,健马长嘶一声,被生生踢入山谷。四匹马三个骑手,岂不更令人生疑?所以大胡子才当机立断,自毁良马。   老二重新续了茶水上来,三个人围坐在桌前,互相望了一眼,各自垂下头不说话。那十八盘下的马蹄声一步步驰近,像一阵阵急促的鼓槌击打在三个人心上。“ 那舒自卷到底犯了什么错?竟然被朝廷罢官潜逃?慌不择路还要向京师里去?”老四咽了口唾沫,忍不住问了出来。他那个硕大的喉结随着这句话艰难地抖动了一下。   舒自卷受当今皇上恩宠重用,独力镇守鲁东要塞登州府,是当今朝廷之上为数不多的忠正耿直的臣子。所以,老四不明白皇上突然翻脸的原因所在。他没做过大宋朝的官,当然不懂得“伴君如伴虎”的道理。   大胡子轻轻摇了摇头说:“这个……咱们不必多管!只要拿了他的人头去见相爷,必定会重重有赏。这几年,舒自卷不识时务,一直跟诸葛神侯走得很近,对朝中一手遮天的相爷不屑一顾,这才惹恼了相爷……”   那马蹄声再转过山路上的几道急弯,急骤如狂风暴雨般地直冲入拜天岭上四个人的耳鼓里来。大胡子将食指在唇间一竖,轻轻地嘘了一声,立刻三个人都闭了嘴不说话,垂头喝茶。老二肩头上搭了条旧毛巾,斜倚在茶寮的板门前,向十八盘的来路望着。   那三匹马在茶寮前这段直路的尽头出现的时候,泰山四虎都身不由己地浑身震了一震。他们没有向来的人仔细张望,但三匹健马带起的劲风已经刀一般割在他们脸上。当先一匹马上是一个黑色劲装的少年,眉清目秀,背后插着一柄细长的铜箫。箫尾直探出右面肩头,上面坠着的红色流苏被风吹得四散开来,像一朵灿烂盛开的血红的花。他的眉紧皱着向拜天岭茶寮前的四个人三匹马迅速扫了一眼,眉便皱得更紧。他的腰笔直地挺立,用同样墨黑色的缎带紧紧地系着,益发显得英姿勃发。   后面那匹马上的骑手却是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子。宽大的风帽遮了半边颜面,矮小而瘦削,同样是黑衣服,但绝对比不上奔在前面的那少年这般鲜衣怒马。他的面目也很平凡普通,看上去像一个大户人家的寻常家奴。   中间这青衣书生,未睹其真容,先感觉到他那种挺拔如山岳的气势。老二向他只望了一眼,已经给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贵胄之气所折服压倒,不由自主地垂了头,脚下先退了半步。那个人的眉眼之间倒也没有什么特别飞扬跋扈的气息,但扬眉闪目间自然而然流露的贵而不骄、含而不露的堂皇气概,已经是俗世间少见。   “小曲,暂且歇息一下吧?”那人低声唤道,声音沉郁而沙哑,似乎包含着诸多心事。   “吁——”少年双手一带,疾驰的健马前蹄扬起,硬生生立住。这三匹马都受过严格的训练,所以从奔驰到停止都整齐划一,毫不拖泥带水。   那少年刷地自马背上跃下,落在书生马前,单腿屈膝,谦恭地道:“爷,您请下马!”   “客官,晨起风寒霜沉,请坐下来喝杯热茶再走吧?”老二向前迈了两步,捏着嗓子迎上来。后面那老头子也下了马,上前来拉住书生那匹坐骑的缰绳。书生一笑,翻身踩了黑衣少年的背落下马来,一边笑道:“小曲,你的轻功又进步了!”他沉郁的面容稍稍放松。这叫做“小曲”的少年直起身,挺起胸膛笑道:“爷,您太夸奖了。小曲有今天,一点一滴都是您的栽培……”他望着书生的目光里满是真诚的感激。   “干什么又说这样的话?”书生皱了皱眉。他的身材虽然并不十分高大,但站立时的身姿却绝对令人觉得像一座无法折服的山峰。他的鼻梁高挺,眉色很重,眼睛黑白分明又很狭长,衬着白皙的面庞,自书卷气息里透出一种无法掩盖的英气来。   小曲用袖子擦了擦棚下最靠近路边的一张凳子,笑着说:“爷,您请坐。”老二端了一张托盘过来,盘子里是刚刚沏好的茶跟三个粗瓷茶杯,低垂眉眼道:“三位客官,请喝茶。”他刚刚靠近书生落座的那张桌子,小曲已经挡在他的面前喝道:“我们爷怎么会喝这种东西,端走端走。”   “小曲,现在咱们所处的形势已经剧变,你还看不出来么?”书生叹息着,语气里有抑郁,更多的是不甘。“爷,无论什么时候,您永远是小曲眼里的镇边……”   “喀喀、喀喀——”老头子用一阵干咳打断了小曲的话。书生淡淡一笑,接了老头子倒好的茶,握在手里沉吟,却不凑近嘴边去。   “爷,奔了这半夜,你也累了。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老头子低声地说。他的腰已经开始佝偻,走路也显得腿脚蹒跚,这样的老人家应该是再经不起车马颠簸的了。“老拳,辛苦你了,想不到你跟了我这八年,到头来仍然不得安宁,仍然要浪迹江湖——”书生有些感慨地道,他望着杯里淡青色的茶若有所思。   “爷,您老人家太自谦了。老拳这条命都是您捡回来的,您这么说可不是要折杀老拳了。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待咱们进了京,会合了大龙头,一切都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老拳饱经风霜的脸微微开始泛红,当他提到“大龙头”这三个字的时候,似乎看到了全部希望之所在。   “呵呵……”书生苦笑了两声,抬眼向南方望了望。那个方向当然应该是楼阁重重的京师。他想到京师里高居三十六条瓦子巷之绝顶“青瓦台、摘星楼”的那个奇女子时,心里掠过一阵淡淡的甜蜜。随之,又是一阵痛彻心扉的苦涩。   “东山再起?不错,如果这一次我逃得此劫,以后的路是该重新开始了!”他低声自言自语。小曲一直紧紧立在他身后,目光不时打量着仅仅隔着几步远的另外三个人。他知道对方绝对不是寻常茶客,早就存了戒心。   此地距离京师尚远,前路上有几多风霜、几多艰难?一杯茶虽值不了几个钱,但至少可以驱赶几分清晨的薄霜寒意。也就在那一瞬间,老拳跟书生之间猛然对了一个眼神。一切,都在眼神交错的不言中。书生停了正送向唇边的茶杯,低声向那矫健的少年说:“小曲,奔忙了这半夜,你也过来喝杯茶暖暖身子吧?”小曲跟老拳虽然是他的下属,但他平日里待两人如同自己的子侄跟兄长,决没有主仆之分。   一转侧间,他左胸怀中突然触到一件硬邦邦的物事,忍不住探手入怀,用力捏了一捏,嘴边露出一丝甜蜜的微笑。那件东西是一个沉甸甸的银镯子,他已经看过、摸过千百次,甚至闭上眼睛也能想象得出镯子上雕琢着的古朴的花纹。“镜花、镜花……”他依稀记起那个送给自己这只镯子的冷傲女子清清楚楚地说过:“从今天起,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就是三十六条瓦子巷里所有姊妹兄弟们的事。”   这句话,无论多久,他一念及此,胸膛里便有一股热流缓缓涌动。他在心底里默默叫着那女子的名字,似乎那个名字代表了一种崭新的希望。   小曲向桌子前走了两步,双手捧起一杯茶,刚刚要向嘴边送,蓦地大叫起来:“咦?这是什么东西?”他食指向茶杯中一挑,已经将数片粗大的茶叶弹在桌面上。老拳瞪大了眼睛只一望,已经惊得几乎要跳起来。每片舒展开来的褐色的茶叶上,都蜷伏着一条指甲盖长短的紫色小虫,正在缓缓蠕动。“那是什么?”老拳也惊惶地叫了一声。他方抬眼,已经有一张镔铁虎爪扑面而来,飞抓他面门,正是粗壮的老三。   老二已经在那盏茶里下了蛊虫。他昔年曾深入南疆苗地,跟一个苗家女子学过驱虫下蛊的手段。可惜,舒自卷机警,早就识破了他的伪装。   恰在此刻,左侧一个山坳里砰地一声飞起一道七彩烟花,飞上天空足有七八丈高,然后向四面炸开,像是蓦然盛开了一朵艳丽的花。“动手吧!”大胡子喝叫起来。他知道那道烟花代表了一个京师六扇门里赫赫有名的人物,此时在拜天岭出现,自然是为了捉拿朝廷通缉的要犯舒自卷——也即是老拳跟小曲簇拥的这位洒脱书生。   “大胆!”黑衣的小曲急叱。一晃眼间,泰山四虎中猥琐的老四已经扑到了他的面前,一抖链子枪,刺他心口。“咯”,一声脆响,小曲反手拔了背后的铜箫挡开链子枪一击。   “舒大人,咱们兄弟在这里迎候你已经多时了!”大胡子旋身而起,双手擎着一把鬼头大刀,向舒自卷大步踏进。他本来对伏击舒自卷并没有十足把握,但那道烟花信号给了他有恃无恐的勇气。   “嘿!阁下可是鲁南的泰山四虎卢家兄弟?”老拳急促地道,“我们舒大人跟贤昆仲并没有什么过节,何苦要向大人下此毒手?”他跟舒自卷在登州府八年,对鲁地的武林人物都有所耳闻。   “哼哼,过节?以前我们兄弟巴结舒大人还巴结不上呢?又怎么敢说什么过节不过节的?”大胡子再踏近两步,眼珠子一瞪,恶狠狠地道,“只是,相爷要擒拿舒大人,我们这些属下又怎么敢说个不字?”   大胡子向远在山坳那边犹然没有散尽的烟花指了指说:“舒大人,我对您为何事得罪了相爷并不感兴趣,只是相爷有令要咱们兄弟请你马上入京师参见。我们兄弟只是办事的,舒大人可不要令咱们为难。”他话里虽然有个“请”字,但神态间早就把舒自卷当成了阶下囚。   那烟花带着惊艳的璀璨缓缓坠落,牵引舒自卷的目光。他犹记得当年跟沈镜花在上元夜的摘星楼看烟火,那时两个人还没有经过这许多变故和沧桑,心情也是最甜蜜融洽的。那时的烟火可曾有今日之寂寞孤凄?   他当然也知道烟火代表的是京师六扇门里的一位大高手,也是法眼无情的铁腕人物——独眼鬼捕图亭南。“他是为了自己而来么?”想到独眼鬼捕在六扇门里的声威跟名号,舒自卷心里陡然觉得一阵森寒。   “很好。”舒自卷缓缓站了起来,拂了拂衣衫上的征尘。“该来的躲不了……”他的目光中满是萧瑟,放眼远山,竟丝毫没把敌人放在眼里。   老二手里已经抓了一条又细又黑的烟袋杆子,一个跨步中宫踏近,点击舒自卷乳下穴道。以他的算计,己方武功最高的两人合击舒自卷,必定有六成以上的胜算。而且,那道烟花信号已起,只要缠住舒自卷,待到独眼鬼捕杀到,自家兄弟已经立了首功一件。   舒自卷腰间悬着长剑,只是他孤傲到不屑于向泰山四虎这样的江湖上寂寂无名之辈拔剑。大胡子刀光霍霍,眨眼间把舒自卷退路封住。他的刀走的是刚猛的路子,一旦展动,快如霹雳奔雷。“爷!”老拳在叫,只是无法分身来救。至于激战中的小曲更是无暇分身。   “斩了!”突然有人沉郁地叫了起来,如春天第一声炸雷,震得战斗着的七人耳鼓都是一痛。而感受最深的该是猥琐的老四。他觉得这声音就在自己耳边,那人唇里吹出的气息都直扑在自己耳朵上,痒痒的。   “啊——”老四蓦然一惊,颈后有凉风呜地吹了过来。等那柄雪一般亮的巨大斧头一招斩断了他的脖颈,人头滚落之时,老四的那声惊喝犹未落下。那发出断喝的人正是方才茶寮里的掌柜老姜头,但此刻他双手握着一柄七尺开山宣花斧昂首而立,早将乡土气息一扫而空。   随着老姜头出声斩敌的那声喝,平地之上迅速冒出了十二个手握七尺开山斧的布衣汉子来,封住了泰山四虎中大胡子、老二跟老三的去路。   小曲跟老拳愣了愣,立刻醒悟到来的人是友非敌。而且他们自老姜头持斧而立,状如天神的神勇姿态也想到了一个江湖上隐匿已久的人物来。大胡子的刀已经无法再砍出去,只怕这一出刀,没斩到舒自卷,自己先要被砍成十七、八块的了。   “阁下何方高人?何苦跟相爷过不去?”他先抬出权相这顶帽子来压对方。老姜头并没有理睬他,反倒是向舒自卷弯腰致意:“舒大人受惊了。”   舒自卷面容整肃地还礼,“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阁下当是数年前就退出江湖的姜子牙姜老先生?穷途末路之人舒自卷多谢姜老先生援手。”   老拳心里一凛。他自然知道“十三魔斧”姜子牙是昔日魔教十大法王中的高手。魔教被白道诸派联手剿灭,麾下的人一朝星散,这姜子牙也无声无息地失了踪迹。   姜子牙绽唇一笑,饱经风霜的脸现出几分光彩:“想不到我们离开了这么多年,舒大人还是一口便叫出了我们的名字——”他突然低声自语道,“一入江湖,岁月星霜。我们谁又能安然退得出这江湖的是是非非?”   “你、你们……得罪了相爷,恐怕、恐怕……”大胡子还要再说什么,被姜子牙尖锐的眼神一刺,把余下的威胁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去。姜子牙傲然向舒自卷道:“舒大人,我等受京师青瓦台沈大龙头之命,特在此拜天岭等候大人,杀敌除奸,并再护送大人一程。”   “是镜花——是她?”舒自卷失声叹息,眉宇间不知不觉漾起一丝甜蜜。有人疼、有人关心守护自然是人生最开心的事。特别是他想到那个京师里百尺危檐之上的冷若冰霜的女子别了经年,而心里却时时刻刻有自己,这受不起的情,甜蜜中带着酸楚,令他一瞬间神思恍惚了起来。   “大人,这三个权相走狗怎么办?”姜子牙请命。他的身躯虽干瘦颀长,但此刻一斧在手,目光灼灼,似乎已经恢复了昔日魔教高手的风采。   舒自卷眉峰一挑道:“为虎作伥,死不足惜——杀了!”他这“杀了”两字方出口,半空里猛然有人鬼气森森地笑了一声,所有的人都向半空里望去,斯时太阳方自东天露出半丝绯红,雾霭正在缓慢消散退却,空气里处处充溢着一种潮湿味道。声音来得又快又飘忽,他们虽然仰面观看,却谁都没有看清到底是什么人在装神弄鬼。   舒自卷蓦地弹剑出鞘,青碧色的剑光追击着那一缕诡异的笑声。几乎同时,血红色影子从天而降,向小曲跟老拳同时出手,小曲的铜箫、老拳的铁拳也在同一时间里出招自卫。舒自卷喝道:“退!”他的剑光抢在小曲跟老拳出手之前,凌空接了那影子电闪两击。   茶寮左近的危崖上石壁缝隙里生着一株弯弯曲曲的山枣树,粗不过半寸。那突然怪笑袭击的影子此刻退缩到这株山枣树顶,随着枝丫的颤抖荡呀荡的。他脸上自眼睛以下都给一片灰色的布巾遮着,只是脖子上系着一条血红色的领巾,两翼垂下,十分刺目。这个人的身材极为瘦削枯干,若在黑夜里出现,真的像一只诡异的蝙蝠一般。   舒自卷的剑已经垂下,笔直地斜向身侧指着那红巾怪人,青碧色的剑身上有种暗红色的光华游走不定。老拳深深吐了一口气道:“大人,小心这怪人手上有毒!”小曲也叫道:“好臭!是尸臭,这个人……”   小曲的话被这怪人又一声怪笑所打断:“呵——呵——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得死!”他一笑,脖子上的红巾便一阵颤抖,荡漾出一片血色幻影。   “你——”舒自卷声音里也起了一阵战栗,“你是——”小曲跟老拳从来没有见他如此惶然过。“你是辰州僵尸门下、四大杀神、‘血影子’谈大先生?”姜子牙蓦地横斧在手,向那枯树上的怪人瞪大了双眼,似乎舒自卷叫出的“血影子”三个字每一个都像一柄重锤击在他胸膛上。他的身躯虽然仍旧笔直挺立着,气势却已经开始低落。“呵——呵——既然知道我的名字,还不束手就死……”那怪人的笑干涩且阴郁,像一场斩不断也下不完的冬天的雨。   “舒大人,快走——”姜子牙大吼了一声,纵身跃在半空,连人带斧,以一种疯狂之势,向那枯树上的怪人迅猛斩下。   那女孩子分开枯草乱树越岭而来时,仰面看见了那道艳丽的烟花信号。她笑了笑,转而似乎想到了什么,小小的鼻子皱了皱,孤傲严肃的脸上又现出一种微微的担心。   她穿着一件水红色的衫子,衣襟袖底沾了许多尘土,想必已经跋涉了很远的路途。头上是一顶灰色的风帽,也同样落满了浮尘。只是她的眼睛依旧明亮,依旧精神抖擞,更令人不能忽视的是她脸上那种“千山我独行”的孤傲,带着令任何男人都忍不住动心的一股冷肃。   她望见了那道烟花之后,加快了脚步,自拜天岭西面的陡坡上快速向上攀登。陡然间,她脚下踩到一件软绵绵的东西。她吃了一惊,刷地移开数尺。那原来是一具横倒的尸体。她迅速走近俯身察看,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普通农家汉子,身体还有几分柔软,想必刚刚死去没多久。他的脸俯向灰色的山岩,背上一个小小的竹篓里零星放着十几棵本地出产的药草。   她伸手抓住这汉子的肩头向后翻转。汉子脸上犹自带着惊惶的神情,嘴微微地张着,似在呼喊求饶。他的伤在颈下,一个细小的四方的洞。她皱皱眉,自背后的小包里取出了一支极短木尺,贴在那个奇怪的伤口上量了量,嘴里喃喃自问:“咦?僵尸门这么快就到了?”她见了这个奇特的伤口,已经能够断定这汉子是被人用一种奇怪的武功吸干了全身鲜血而死。   吸血杀人,那是辰州僵尸门下的独特行径。她向四面警觉地望了望,可是除了寒风摇动着衰草的沙沙声,其他的连半个人影都看不到。她的美丽的小鼻子皱得更紧,两只眼睛也变得更亮。“原来,僵尸门的人也插手到这件事里来了!”她一边加快了脚步向上攀登,一边暗自思量。很快的,在乱草中她又发现了第二具尸体。那是一个头发蓬乱的农妇,臂弯里挽着一个小小的竹篮。仰面向天,双眼无神地瞪着灰暗的天空。篮子里的两个馒头滚落在草丛里,已经沾满了尘土。   “哦!”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俯身细看。这农妇颌下也有一个四方伤口,血迹已干。不用量,她也知道那个伤口长宽不多不少,皆是两分。至少,这一段时间以来,京师里每一个被人吸血致死的人,都是同样的伤口。   她点了点头,突然长出了一口气。至少,她现在已经找到了敌人的踪迹。她向拜天岭的坡顶望望,相距已经不到三十丈的样子。她顿了顿双脚,分开乱草继续上攀。蓦地,一只怪鸦似乎是给她急促的脚步声惊动,自她近处的一株枯树上猛然飞起,发出一声尖利的唳叫,飞向灰蒙蒙的天空。她给吓了一跳,抬头向那怪鸦飞去处凝神望着。那怪鸦拍打着瘦骨伶仃的翅膀,去了。   她由这孤飞的怪鸦身上想到了一个人,那个人现在已经失了权势、失了倚靠,也失了旧日的好友兄弟。“此刻,他正在逃难的路上么?”一想到他,她心里就多了没来由的感伤。其实,他们平生只见过一次,那是在京师三十六条瓦子巷的最高处,也即是大龙头沈镜花的府邸——青瓦台。   只一眼,他的英姿勃发的书卷气息已经打动了她的心,如一石惊起满池春水。“青瓦台,是个容易诞生爱情也容易失去爱情的地方。”沈镜花曾经语重心长地对她说过。乱花渐欲迷人眼,身处这么多千娇百媚的女孩子中间,寻常男子谁能克制住自己不乱方寸?只是他永远不会,他是属于沈镜花的,也只有沈镜花深刻到骨子里的媚跟美丽到全身每一寸肌肤的艳,方能配得上他。如果他是男子中的龙,那沈镜花就是女子中的凤。龙跟凤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呢?   “我呢?我是什么?”她脸上的苦笑还没有绽放开来,脚下一滑,已经飞速地向地底直跌下去。 二、敌手   这明明是有人早就设计好了的一个陷阱。就在她刚刚下坠的那一刹那,草丛里闪出两把明晃晃的钩镰枪恶狠狠地向她双腿刺到。枪上的倒刺精光闪耀,左右一错,眼睁睁就要把她双腿斩断。   “嘿——”她冷笑一声,双手已经搭在枪尖。“咔嚓、咔嚓”两声响过,她空手折断枪尖,并且借着这一搭之力,凌空飞升了上来。蓦地,头顶一暗,一柄巨大的折扇铺天盖地舞了下来。这一舞里,已经包括了单刀的“力劈华山斩”、斧头的“一字电光闪”、子母鸳鸯钺的“连环索命勾”三种致命的杀手。招招致命,偏那白白净净的扇面上清清秀秀地写着一行洒脱小字——“敬神如神在”。   “何——”她叫了半声,天空再次一亮,有两把闪亮的刀斜刺里杀了出来。恰恰映亮了她纷乱的鬓发,更照出她小巧鼻翼上一层薄薄的汗珠。   这确是一个设计精巧的连环陷阱,而且设伏人心机颇深,算准了她断枪上跃,力气将尽。她腰肢一转,险而又险地将那折扇三杀避了开去。折扇斩空,自她的额前、鼻翼、前心落空划过,带着激荡人心的杀机。   这一斩,仅断了她额前三条盈盈的发丝。斩空,敌人已经失了半步先机。她陡然出手,开始追击一把刀的刀柄。那柄刀长两尺四、宽三寸一分,通体雪亮。最为显眼的是刀背上嵌着一个径寸的金环,随着刀势带出劲风呜咽之声。她的手尾指跷起;食指、中指挺直如剑;仅有拇指跟无名指微微蜷曲着去擒拿对方刀上的金环。   这一变化,是那刀手所没有想到的。他本来斜斩敌人的肩膀,不知道怎的,敌人身形一变,就成了刀在前、手在后。他的刀快斩了六七十刀,但敌人的手指也变换了六七十个方位,始终距离刀上的金环不过三寸。   “小关,乱披风八十斩!”有人凌空喝了出来,声音急迫,已失了镇定。那声喝罢,她的背后突然起了一阵风。乱风,或者说是纷乱的刀风,另一个刀手正以一种杂乱无章的刀法自她背后追击上来。枯草给这个人的刀风搅碎,漫天飞扬。这把刀的气势不但极端凌厉,而且极度疯狂霸道。   她空着的左手本来轻松地负在身后,此刻迎着这乱披风刀法突进。“叮叮叮叮叮!”五声脆响雨打芭蕉般动人地响了起来。她在漫天刀风里准确无比地用左手中指弹中了对方的刀背,卸去了刀上疯魔般的力道。   那手舞折扇的汉子见了她这一式,蓦地一收招,黯然叹道:“好一个‘空手入白刃’!嫣红姑娘请住手!”两名刀手向后跃出,刀光全部消失。   这被袭的女孩子也停了步,回身向长衫汉子微微一笑道:“何军师,你这见面礼可是重得紧啊?”   何军师脸上突然露出一种极端的苦涩:“若早知道来的是你,我们就不必费心设下这个陷阱了。”以他精心设计的陷阱、长枪、铁扇、快刀,竟然只能斩掉对方三条发丝。这一战,他败得一塌糊涂。那两个用快刀的年轻人怔怔地看着这个叫做“嫣红”的女孩子,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何军师猛然打了个奇特的手势,草丛里有两条黑黢黢的影子跳起来,向拜天岭上急速攀爬上去。“何军师,你这是何意?”嫣红脸上的笑已尽。   两个年轻人脚下一晃,拦在了嫣红面前。何军师脸上的苦涩更重,“嫣红姑娘,你自京师里前来,也是为了我家舒大人的事么?”   “这个,”嫣红沉吟了一下,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也可以说不是。”   何军师扬眉:“哦,此话怎讲?”他身材清瘦,穿的是普通私塾先生那种青布衫子。而且头顶上戴的也是青布方巾,活脱脱是乡村里的教书先生。只是眉目英挺,一扬眉间便露出那种卓然不凡的草莽英雄气势来。   嫣红想了想道:“何军师,关于舒大人蒙冤被免职一事,我家诸葛先生也倍感痛心。除了在朝中联络正义一派的大臣们在皇上面前据理力争为舒大人辩白之外,更令我星夜前来,以追查辰州僵尸门吸血杀人案为名,实际上看能否在舒大人这一案中找到什么对咱们有利的证据。”   何军师脸上一喜。那两个握刀的年轻人脸上将信将疑。   天子御封“红颜四大名捕”,黛绿沉稳、嫣红孤傲、新月坚忍、冶艳娇媚,每一位都是六扇门里举足轻重的人物。而黛绿的轻功暗器、嫣红的无敌变化手、新月的弯刀、冶艳的连环腿更是京师里一段动人的传奇。关于这四位容颜艳丽、武功卓绝、疾恶如仇、除魔卫道的女孩子的故事,每一个都在江湖上远远地传播开来。   何军师咳了一声道:“咱们几个听埋伏在这一路上的眼线报告说有京师六扇门的人自星星渡急速赶来,就怕对舒大人不利,所以才……险些伤了自家人。真是……真是……”他脸上讪讪地有些不自在。   朝中诸葛先生正义之名远播于庙堂与江湖,而他说过的话更是一言九鼎。所以,何军师丝毫不怀疑嫣红说的话。既然有诸葛先生跟红颜四大名捕为舒大人谋划,那这场冤情肯定会得以昭雪了。   嫣红遥遥地向那农妇伏尸处指了指:“何军师,那边被人吸血而亡的农妇你们可曾发现?”   何军师大惊失色道:“啊?什么?我们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伏击六扇门的人这件事上,其他什么都顾不到了!僵尸门下到这荒郊野外来做什么?”   嫣红陡然扬头向拜天岭顶上望去,叫了声:“不好!”飞身向上赶去。“怎么了?嫣红姑娘?”何军师也急促地叫起来。只是,他并没有紧紧跟上去,而且暗地里做了个手势,阻止了也要一起跟着向上的两个年轻刀手。   “僵尸门下已经投靠了权相蔡京,他们此来恐怕也是为了舒大人一案!”嫣红声音随风飘了过来。如果她料得不错,僵尸门下的“谈、笑、风、生”四大杀神已经被权相倚为左膀右臂,每有难解的大事发生,四大杀神必定出动。四人中的“万劫不复僵尸掌”风翻印已然在“还珠劫”一战中被“天机”珠里暗藏的雷门火器炸成千万碎片。只是,他临死前在诸葛先生府邸重伤了黛绿黛削眉那一掌,已足令诸葛先生束手无策。   昔日四大杀神神功未成,诸葛先生尚能以自己精纯内力化解僵尸掌上的毒气。现在,四大杀神已非昔日吴下阿蒙,而诸葛先生却因了这数年来朝廷里的仕途变幻耽搁了武学一道。他解不了僵尸掌,所以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黛绿昏迷衰弱下去。   “找到四大杀神里另外三人,若不能迫得他们出手救治黛绿姐姐,便杀了他们给姐姐报仇!”嫣红是这么想的,更是这么做的。当她飞掠出去的时候,早就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军师,咱们怎么办?”左手握刀的年轻人满脸不解。“你们想不想真正帮上舒大人的忙?”何军师冷静地问。此刻嫣红已经没了影子。“当然!那还用说?”右手握刀的年轻人瞪起了虎虎有生气的大眼睛。“舒大人对我全家恩重如山,就算为了他舍了我这条命也值得!”   “好!那你们就得完全听从我的安排。”两个年轻的刀手对望了一眼,同时点点头。“咱们马上斜插前路的饮马坡、锦绣镇,扫清舒大人赴京的一切障碍。这才是当前最重要的。至于拜天岭这一战,有老拳小曲保护大人,更有嫣红姑娘从旁照拂,想必大人完全可以自保。”何军师早已胸有成竹。昔日他在舒自卷帐下,为登州大军抗击海寇山匪出谋划策、运筹帷幄,打了不少胜仗。所以,民间早有传言,虎威大将军舒自卷帐下有四员虎将——铁胆军师、老拳小曲;快斩雄飞、快刀小关。要想扳倒舒大人,先得过了这四关。特别是铁胆军师何倚绣,更是文才武略皆不凡的一把好手。   右手握刀的雄飞突然道:“军师,敌人来得太快,只怕大人来不及撤退便会给人家缠住。如果六扇门的人一到,恐怕大人就会……”他指的便是已经潜入拜天岭左近施放烟花信号的独眼鬼捕图亭南。“而且,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大人曾经说过登州府这一次大变故,京师里还有一个棘手的人物会马上卷进来,并将成为咱们最强劲的对手,对不对?”   何倚绣并没有回避他这个尖锐的折损己方锐气的问题:“不错!那个大人物姓秦!这个你知道吗?”   “是马踏黄河两岸,锏打太行东西的秦天罗?”雄飞有些失色,“是那个虽身在六扇门中,但决不隶属于任何一个官府衙门的大人物秦天罗么?”何倚绣也有些黯然,“就是那人。”   那人是前朝开国公秦琼秦叔宝的嫡系子孙,非但承继了秦家祖传的八棱熟铜锏跟一身的豪侠胆色,更重要的是,秦天罗在天子面前身怀“免死金牌”,深得宠信,在黑白两道更是站得住脚、叫得开名号的风云人物。   “他要来,大人躲又如何躲得过?”雄飞担心之色溢于言表。秦天罗,黑道上外号“天罗地网,无所不网”。他要捉拿的人,很少有逃得掉的。   左手握刀的小关想了想,突然问道:“军师,其实,大人一方还有两大强援未到。”他的话很少,但每一句、每一个字都会切中要害。何倚绣又点点头。两个年轻刀手想到的每一件事他早都已经想到了。   “青瓦台、大龙头、沈镜花。”这是第一个。“第二个呢?”雄飞的嘴跟他的刀同样快,但却很少动脑子。“河北、大名府东、陆家寨、陆青眉。”说了这个名字之后,三个人突然同时闭嘴。因为在舒自卷被追杀、被围剿之前,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要依仗陆家寨的力量。特别是“陆青眉”这三个字,本来最为他们所不齿,最不愿意挂在嘴边的。   “她们两个,会同时来助大人么?”其实,雄飞真正想说的是那两个江湖上少有的美丽奇女子同时跟舒自卷有感情纠葛,也即是互为情敌。如何能够同时出手站在统一战线上?小关不再开口,伸右手中指向自己刀锋上一弹,发出铮的一声响,嗡嗡颤动。他不由想到方才名捕嫣红双手破双刀的洒脱飘逸。“江湖,永远是一潭看不清、听不懂、不见底也不见源头的水。在这潭水里到底埋藏着多少蛟龙、多少能人?谁都不会有最令自己满意的答案。”他听到过红颜四大名捕的盛名,却实在没料到嫣红这般美丽如画的女子轻轻松松便破了何军师的陷阱捕杀。   “小关,你在想什么?”何军师脸上突然露出微笑。自舒自卷弃位奔逃以来,他从来没有这般笑过。小关苦涩地摇摇头:“军师,我想的事即便不说,你难道看不出?”他不再去看何军师,也不去看自己的好朋友、好搭档快斩雄飞。刷,他把刀插回到腰间的布带里,伸手拔了一根枯草,衔在嘴角,迈步向拜天岭的侧面前进。向前十里是星星渡,那是舒自卷奔向京师的必经之路。敌人跟自己人都明白这条线路的重要性。这场追捕与逃遁的游戏注定非常艰苦,因为游戏的双方几乎到了知彼知己的地步。   何军师脸上的笑容不散道:“不必担心。我相信沈镜花跟陆青眉必定会帮助舒大人,有了青瓦台在京师的力量,至少舒大人可以安然无恙地进京出京。而有了陆家寨的势力,则舒大人能够退守、蓄力、反击。这两个人对舒大人的兴亡大有关系。舒大人有难,她们又怎能不来?”   他虽斩钉截铁地这般说,其实是在宽慰两个年轻刀手,更是在宽慰自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只是,他们身蒙舒自卷知遇之恩,士为知己者死,也许这一次是他们唯一可以报答舒自卷的机会了……   姜子牙一挥斧,其他十二人也同时飞跃出击,十三柄斧头织出了一片银色的网,向枯树上的怪人罩了下来。“十三魔斧”在昔日正邪两道大火拼的年代里,是正义人士最感头痛的杀阵,声势果然不比寻常。   他们出手,老拳猛然切近舒自卷身边,低声只喝了一个字:“走!”小曲眉头一皱,“为何?”他是血热心肠也热的年轻人,虽然知道魔教在江湖上臭名昭著。只是,“十三魔斧”为救大人而来,己方又怎么能够撇下人家,独自逃走?   舒自卷剑光一颤,他的脚步也停顿了一下。他的剑名“碧血照丹青”,是一柄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神兵。他在犹豫是该跟“十三魔斧”一同出手击杀“血影子”还是独自逃遁离开。老拳再次叫道:“青山”。   这两个字惊醒了犹在梦中的舒自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算在场的所有人加起来,也非“血影子”之敌。所以,他们只能先行退走,才能令姜子牙“十三魔斧”的牺牲有所价值。并且,姜子牙受沈镜花之托,为的便是救他。江湖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他若不走,便是陷姜子牙于不仁不义之地步。   “好!”他们三个人的对话都极为简短,因为在这个非常时期,多说一个字,多耽误一步半步,失去的恐怕就是大好的头颅。   所以,他们立刻飞身、跨马、策鞭。只是,马再也不会奋蹄疾驰了。因为那一瞬间,血色的影子自三匹马前一掠而过,向三匹马头上出掌拍了拍,再次一溜烟地杀入“十三魔斧”的战阵中去了。“银斧的战网竟然对他毫无阻隔之力?”舒自卷心情一黯,“如此,他们危险了!”他心思还没有转过来,斧跟影子的对决已经结束。   十三人中已经有十二个倒下去了,唯一挺直站立的只有高瘦的姜子牙。他的斧已断,只有高傲的身躯依旧笔直挺立。   “你中了我的败血掌,还能挺立不倒。很好,很好。呵——呵——”   “僵尸门四大杀神果然、果然……”姜子牙的声音沉重得很。他翻起自己的双手凑近眼前,这双钢浇铁铸般的大手青筋虬结,也只有这样的手才能舞动六十一斤重的开山宣花斧。只是此刻,手已经变色,苍白一片,而手背上凸现出来的每一根筋都变得血红,根根暴跳起来。   大胡子跟自己剩余的两个兄弟看到双方斧阵跟影子的对决,几乎都看得傻了。到现在为止,他们才发现自己的靠山就是这个蒙面的怪人。忍不住欢呼一声,向他奔了过去。   三匹健马突然哀鸣着倒下去,然后蜷缩成一团,自口中流出又黑又浓的血块儿来。舒自卷跟小曲老拳同时飞出,挡在姜子牙身前。小曲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诡异的阵势,他手里的铜箫已经开始有稍微的颤抖。   “你怎么样?”舒自卷低声问。他虽然没有回头去看姜子牙,但也能觉察到此刻姜子牙正在极力控制着自己身体的颤抖。“我,我还好……”姜子牙一出声,牙齿便开始打战,最后直到抖动得不成样子。像他那样一个坚强的成名人物,此刻突然弯下腰来,用力瞪着自己双手。   “还——好?呵,呵,中了我的败血掌,还能好到哪里去?”血影子怪笑着昂首而立。“舒大人!”姜子牙急迫地自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几乎抖得变成碎片。“姜老先生,您——”   “请、请借剑一用……”姜子牙的双拳紧握。两片灰白色的斑痕已经自他的十指关节向手腕蔓延过来,转眼间已经到了拳背。斑痕所到之处,所有的皮肤都起了一片可怕的褶皱。   舒自卷的剑铮地出鞘在手,不必姜子牙解释,他已经明了对方的心意。这种情形下,不过半炷香的时间,毒气攻入心肺头脑,必定死得凄惨无比。   “舒大人——”姜子牙把双拳努力向前伸了伸,“请你、请你……一定……”舒自卷宝剑上的光华流转,却不忍心帮姜子牙这个忙。帮忙先要断手,这一剑,舒自卷无论如何也斩不下去。   “啊——”姜子牙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踉跄着向前一撞,将两只手肘从“碧血照丹青”上一挥而过。果然是宝剑,哧哧两声轻响,姜子牙的双臂齐肘断下,鲜艳的血瞬间溅了一地。他也果然是响当当的硬汉,非但眉心都不皱一下,腰杆也一下子挺直起来。臂断,也就解了敌人的败血掌之毒。骨肉之痛比起攻心剧毒来自然可以坦然承受。   舒自卷皱着眉,左手中指凌空向姜子牙双肩、心口、背脊点了数指,帮他止血。老拳撕下自己袍袖为姜子牙缚住伤口。小曲早就为姜子牙断臂的豪侠情怀所折服,对这正道所不齿的魔教中人好生敬仰。   “大人,我已经老迈。这一路的风雨看来都要你独力承担了——”姜子牙苍白的脸浮出微笑,看都不去看阴沉的血影子一眼。   “姜老先生,您的援手恩情,今生今世自卷没齿难忘。如果能逃过此劫,他日千山万水,我也要报答先生。”舒自卷眼睛里有些潮湿。今日的江湖,像“十三魔斧”姜子牙这般忠人之托的汉子已鲜见,怎不令人感叹?   姜子牙低声向舒自卷问道:“我还有一句话,大人愿不愿意听?”舒自卷讶然,“老先生请讲,自卷洗耳恭听!”   姜子牙凑近舒自卷耳边,用几乎不可听闻的声音说:“大人,这一劫不管度不度得过,请您一定要珍惜青瓦台那个女子。沈姑娘对您的情就算瞎子也能看得出,您、千万不要负了她……”舒自卷料不到这历经江湖风雨劫难的魔教硬汉子竟然在大敌相对,双臂齐失之下向他说出这么几句儿女情长的话,禁不住面色一红,愣住了。   姜子牙迎风而去,臂虽断,但腰杆已经重新挺得笔直。他受人之托的事已经完成,以断臂酬己之承诺,正是求仁得仁、求义得义。风里传来他豪迈苍茫的歌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一路飘飘荡荡着向十八盘下去了。   小曲慨然叹道:“果然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子!”江湖,对他而言,充满了动人的诱惑力,而这些重诺轻死的好汉正是他钦佩的榜样。   舒自卷因了姜子牙临去时的那一席话语,蓦然之间心神摇荡。他暗自叹息道:“这一生,得这样一个美丽女子相伴相知,便没有黄金屋、没有封侯台,又待怎的?”一时间,把那争名斗胜的心先熄灭了几分。“镜花,若能度得此劫,咱们……咱们……”他无法去揣想将来如何,因为血影子当道,若不能全身而退,将来的一切只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幻。   “血影子、谈大先生,你终于还是重新出世了!”舒自卷当然知道僵尸门下四大杀神曾因杀戮过重、手法残暴而激怒了武林中九大高手,在联合围剿之下,遁入西南大山,绝迹中原。那惨烈一战,应当是发生在十年以前的陈年往事。当然,他并不清楚,四大杀神中的“万劫不复僵尸掌”风翻印已然在“还珠劫”一战中被“天机”珠里暗藏的雷门火器炸成千万碎片。   “我来了,后果你当然知道——”谈大先生蒙面的灰布不住地随风飘动,一双幽暗深邃的眼睛直瞪在舒自卷脸上。   “后果?”舒自卷扬头苦笑了一声,“为了我?值得谈大先生出手?”四大杀神隐匿日久,这次复出当然是有重大图谋。不过,目前来看,血影子一出手,绝对不会只死一两个人便罢手的。   淡大先生冷然道:“其实你还有两条路可以选择——”   “哦,我还有得选择么?”舒自卷手握在“碧血照丹青”的剑柄,这么多年,这柄剑跟随着他冲杀疆场,生死搏杀,剑跟人已有通灵之缘,“或许今日便是人剑分离的时刻了。”   “大人,您何不听听谈大先生的高见?”老拳突然开口。素日他只是垂首听从舒自卷的吩咐,从不越俎代庖地随便开口。舒自卷愣了愣,放开剑柄,向谈大先生拱手道:“好,谈大先生,请指点我是有哪两条路可选?”   谈大先生向老拳扫了一眼:“你是什么人?”他的目光里突然杀气大盛,迫得老拳身不由己地退了一步。舒自卷及时斜跨一步,以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谈大先生霸道的杀意:“他只是我属下一个老家奴,请不要介怀。”   老拳偷偷舒口气,他给谈大先生目光一瞪,胸口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两条路——降,或者死,你选吧。”谈大先生目光里一片杀机。   舒自卷苦笑:“原来谈大先生的处事方法如此简单么?”两条路,只有两个字。谈大先生已经将面前曾经统率千军万马的舒自卷当成了自己手心里任意宰割的玩物。“相爷已经下了铁令如山,你自己掂量掂量……不过,他们两个该上路了!”他的目光向小曲跟老拳一扫。   大胡子此刻早就对血影子恭敬到几乎要五体投地的程度了,马上抢过来献媚地道:“谈大先生,这两个家伙交给我们兄弟料理好了,不劳您老亲自动手。”他一个外表粗豪的大汉,做出此种摇尾乞怜的媚态来,让他自己的兄弟都忍不住羞愧满面。“你们?”血影子扫了他一眼,眼神轻蔑。   “谈大先生,我们泰山四虎,也早就投靠在相爷门下,论起来跟先生当属同僚。所以,替先生做什么事都是应该的,先生不必客气推托。”   “哼,同僚?跟你们这些垃圾同僚,岂不坠了我们四大杀神之绝世威名?”血影子自鼻孔里冷冷地哼了一声。“你——”大胡子被血影子的话一下子噎住。   “嘿,跟你这僵尸门的鬼东西同僚,我们更懒得理你呢!”老三忍不住愤然出声。蓦地面前红影一闪,血影子的左掌已经向他天灵盖拍了下来。老二的烟杆使了个长枪大戟的招式,向身在空中的血影子小腹直刺。空气中只听到“啪、啪”两声轻响,老二跟老三几乎同时向前扑倒。血影子一招出手,已经打碎了他们两个的天灵盖。   大胡子嗖地拔刀在手,惊怒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血影子阴沉地道:“我做事,从来不要别人插手,你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么?”   大胡子手里的鬼头刀呼呼舞了个刀花,一边舞一边退。他是泰山四虎中的老大,在这把鬼头刀上颇有几分造诣。眨眼间,他边舞刀边倒退了六步,自呼啸的刀风里传出他啊的一声惊叫。然后,他转身再向前奔出六步,刀风停了。他木立着,摇摇欲坠,手里闪亮的鬼头刀当啷一声坠地。   舒自卷喃喃道:“果然……”话未出口,大胡子訇然倒地。   血影子冷冷地自语道:“你们——也配?”小曲跟老拳都同时倒吸了口冷气,敌人的武功已经高明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了。举手间杀姜子牙手下魔斧兄弟、断斧、伤姜子牙、杀大胡子兄弟——而自己连他到底如何出手都看不清楚。   “考虑得怎么样了?”血影子的目光瞄准了舒自卷。“嘿嘿——”舒自卷未回答先苦笑。他看了自己身侧的小曲跟老拳一眼,自己死不要紧,只可惜了这两个跟随自己多年的好兄弟、好朋友。   “哦?你是挂念着他们两个么?”血影子一闪,正要向小曲跟老拳痛下杀手。恰在此时,有人自崖边冲了上来,带起一阵烈烈的风,迎击血影子的败血掌。“啪啪、啪啪啪啪——”这两个人连对了八掌,左右一分。血影子还归峭壁上的山枣枯树,眼光惊疑不定。这突然出现的人合掌在胸,腰背挺直,面容整肃。   “是你?”舒自卷惊叫了起来。他料不到这人会出现,更料不到她一现身竟然先会助己!   “舒大人别来无恙?”这突然出现的正是红颜四大名捕中最孤傲的嫣红。他们先前在京师里曾经有一面之缘,舒自卷对诸葛先生为人十分景仰,对先生座下红颜四大名捕也是神往久矣。只是昔日相见,大家同在天子驾前为臣,而此刻,一为官差,一为逃犯,形势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红颜名捕,威加天下。你是谁?”血影子决不敢相信面前这年轻美丽的女孩竟然能接了自己全力八掌还安然无恙。“嫣红。”嫣红的声音淡得像最轻的风,只是她的眼睛里现出一片肃杀之意,“谈大先生,你绝迹江湖十年,一出山便吸血杀人。六扇门中已经颁下绝杀公文,你可知罪?”   血影子干笑了两声道:“呵,呵,绝杀公文,就算七大派里最优秀的人物齐聚,又能奈何得了我们兄弟?诸葛老家伙派你来捉拿我么?”一提到诸葛先生,嫣红跟血影子的面色都变了。嫣红低声道:“四大杀神伤了我的黛绿姐姐,为公为私,我都没有理由袖手旁观。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将这件任务完成。动手吧!”   此时,山坳里又飞起一道烟花信号,比方才那一道更接近拜天岭。血影子也就趁着这烟花坠落的一瞬间,振臂而飞,像一只孤冷的怪鸦般远远遁去。嫣红并没有去追,目光送血影子远走,直到无影无踪之后。她的面色一沉,自袖子里抽出一方洁白的手帕,仔细地擦拭自己的双手。   “嫣红姑娘,你来这里,可是为了捉拿我舒自卷而来么?”   嫣红反反复复地将自己的双手擦了个遍,方丢了手帕,长舒了口气。她自手上脱下两只薄如蝉翼的透明手套,小心地收入袖子中。舒自卷这才明白方才嫣红之所以敢以掌对血影子的败血掌,是沾了这副手套的光。   “舒大人——”嫣红微笑,“诸葛先生令我劝谕大人,私通海寇之冤屈自然会有昭雪的一天。希望大人千万不要意气用事,自乱阵脚。这件事,他定会帮助大人与权相抗争到底。”   舒自卷被权相诬陷跟东海盗贼狼狈为奸图谋不轨,被革职查办。这飞来横祸令他心里的悲愤无以名状。嫣红这番话稍微令他胸怀疏解。   “多谢诸葛先生,也多谢嫣红姑娘了!”患难中人最渴望的是温情援手跟理解关怀。嫣红的笑里带着更深的关切:“大人你眼下要如何打算?”   “唉……”舒自卷长叹。他该如何自处?此去京师,见了镜花下一步又该怎么走?“大人,我不久前见到您麾下的铁胆军师跟快刀小关、快斩雄飞。或许他们很快就能来跟您会合,前路风雨飘摇,大人您多多保重了……”嫣红强自压抑着心里翻滚不休的浪潮。   两人一时无言,倒是老拳这老江湖知机,低声道:“爷,咱们走吧?我想六扇门的人很快就要到了。” 三、 破釜   “六扇门?”舒自卷苦笑。他本是官府一方大员,六扇门的上上下下见了他都要打拱请安。可是现在,他竟然成了六扇门追捕通缉的对象,岂不可笑?“老拳,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个放出烟花信号的人,应该是——”他沉吟了一下,几乎跟老拳同时叫出来,“独眼鬼捕!”他十五岁入六扇门;十七岁那年独力捕杀滇南悍匪流云三十一举成名;到了二十岁 ,他已经是京师六扇门里最年轻最受人尊敬的捕快——彪悍、狠辣,出手无情是他的一贯作风。所以,当老拳跟小曲知道来的人是图亭南的时候,心里都悄悄地一震。   “爷,咱们上路吧!”老拳又道,“爷,以前咱们在登州府的时候,跟图亭南也算是旧相识,想必……”小曲尚且心存幻想,以为图亭南会看在熟人的分上,放他们三个一马。   “嘿!图亭南眼里,只有‘自己人’跟‘罪犯’这两种人。”嫣红摇头,她对图亭南的为人几乎了如指掌。换句话说,现在舒自卷已经不是图亭南眼里的“自己人”,而是被皇上革职查办的罪犯。   舒自卷向茶寮里扫了一眼。那里,正有一阵阵山风穿堂入户地吹动着蓝色的布帘飘来荡去。“走吧!恐怕眼下咱们再也不能倚靠任何人了!”他的语调甚是悲凉。 从一呼百应的万户侯一下子跌落为被追击的丧家犬,任是铁打的汉子也会情绪低落。“不错,大人您请上马!”嫣红微微一揖。   舒自卷等三人,跨上泰山四虎的坐骑,挥手而去。或许那放出烟花信号的六扇门的人马上就要追到,他们再也耽搁不得。而嫣红此行的主要任务是追击四大杀神中的血影子谈大先生,她当然更要避开自己的同僚,以撇清帮助逃犯之名。   权相最擅长抓住诸葛先生一方的小辫子在皇上面前搬弄唇舌,她不得不防。“这一路,风寒露重,望君珍重、珍重……”也许,只有说不出的情最重,表白不了的爱最痛苦。嫣红尊敬沈镜花,更尊敬爱上舒自卷的另外一个女子,所以她只有把自己对这玉树临风、虽罢官而不损其豪情的男子的感情狠狠地压在心底。   待四个人都离开、拜天岭上只剩下满地伏尸之后,那简简单单的茶寮顶上乱草丛里突然站起了两个人。这两人都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面色苍白,身上的衣衫一片枯黄,所以混在那片乱草中才瞒过了所有人眼睛。   “哦?嫣红的武功果然高明!”其中一个大眼睛、高鼻梁,容颜比女孩子更秀气的年轻人微笑着说。他们同时落下地来,站在尸群中,犹胜闲庭信步般洒脱。另外一个黑瘦的年轻人耸了耸肩膀摇头道:“若非有那双天蚕丝的手套,她能挡得了血影子的败血掌么?血影子对嫣红那八掌,掌力似乎越来越轻,根本未用全力,所以,”他顿了顿,接着道,“如果我出手,想必可以在五十招便能把嫣红擒下。你说呢?”   容颜秀丽的年轻人不置可否地笑笑,抖抖衣衫上的浮尘,那衣衫的颜色立刻变了,成了一尘不染的白色。他低头扫了一眼,满意地道:“大哥,咱们何家的变色衣的确是武林中最了不起的发明创造,对不对?”他身上的衣服竟能根据四周的环境自动改变颜色,这的确令人惊叹。   黑瘦的年轻人冷笑:“这么多年,咱们何家每一个弟子都无时无刻不在勤练武功,以图光大何氏一门。只有你总在这些歪门邪道上下工夫……”他的话被一个随风而来的温和声音所打断:“何去,你怎么能这么说?变色衣这种东西为三百年来武林中第一创举,怎么能把它称作歪门邪道?”   两个年轻人面色同时一整,现出无比恭敬的神态来。半空中呼啦衣衫作响,掠出两个人来。后面那个面目黝黑、独眼如电,更兼鹰眉刀目、满脸横肉,显得极为怕人,正是京师六扇门里人人让他三分的独眼鬼捕图亭南。他腰带上斜斜别着一柄铁尺,沉甸甸地颇为扎眼。至于前面那个,则是一个杏黄衣服的翩翩佳公子,眉清目秀、唇红齿白,黑发飘拂在颈后,用一条金黄色的发带穿着两粒洁白无瑕的珍珠松松系着。 方才发话的便是他,他手里一柄乌木折扇轻摇,甚是洒脱。   “十九……”两个年轻人同时叉手施礼。公子折扇轻轻一摆,阻止了他们下面没有说出来的那个字,淡淡地道:“我不是说过了么?怎么?你们又忘了?”两个年轻人改口道:“十九公子爷,给您老请安了。”   这十九公子折扇轻摇,唇边含笑不语。图亭南皱眉道:“何去、何从,你们两个隐匿在此,可有什么意外发现没有?”两个年轻人几乎同时要张口回禀,那个容颜秀丽的二弟微笑一声,闭口相让。   黑瘦的何去道:“属下探知红颜四大名捕中的嫣红杀到,其目的为捕杀僵尸门下四大杀神。而且,自她话里可以推断,诸葛先生跟舒自卷过从甚密,可能会联手有什么阴谋……”   “喀、喀……”图亭南打断了他的话,道:“何从,你怎么看?”他这次问的是那个容颜秀丽的年轻人。   何从唇角带着笑:“属下以为舒自卷尚有余力自保,而且他作为镇守登州府的一方大员,可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们还是不要等闲视之。至于诸葛先生一方,肯定会被四大杀神牵扯一些精力,所以嫣红的到来,对咱们的计划并没有太多妨碍……”   “哦?”十九公子听到“嫣红”这个名字时,眼角突然有了笑意,这一点马上落入何从眼中,及时道:“公子难道对嫣红此行有独到看法么?”他的献媚好就好在不着痕迹。十九公子仍然含笑不语。   图亭南大踏步向前,把伏尸粗略地看了一遍。十九公子问:“图兄,您看出了什么?”图亭南对这十九公子也颇为尊敬,回转来道:“公子,相爷搜罗到的这四大杀神果然没有白费了力气。他们一到,马上把诸葛先生的势力都牵引了过去,咱们可以放心行事了!”他的放心行事指的自然是捉拿舒自卷一事。黑瘦的何去接口:“图大人,还有两道势力不可不防。”   图亭南挥手道:“我自然知道——青瓦台那边相爷跟唐少先生早就做了安排;至于姓陆的女子那里,呵呵……”他冷笑了两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十九公子突然悠悠地道:“我在宫禁间便听说那陆青眉之容颜清丽皆谓天上地下绝世无双,可是真的么?”言辞间显得颇为神往。   何从轻轻道:“公子,记得范大师曾经为陆姑娘作过一幅画,最能描摹出她的绝世容颜。这幅画,想必您曾经见过了?”十九公子叹息道:“那幅画,我当然见过,果然、果然——”他顿了顿,竟然底下的话无法接下去。因为当时他目睹了那幅画受到震动太大,以至于时间已经蹉跎了这么久仍然不能忘记。“只可惜,那幅画只描摹了一个虚幻的背影。至于她倒映在水中的容颜全部为风纹水波所遮掩,无法看得清晰。可惜……”   何从回应道:“范大师的画术精妙如斯,更兼陆姑娘神仙姝女之态,如此绝配,可谓世上少有,一时无两。”   十九公子当时观画的感叹也跟何从一模一样,只是他知道自那幅画诞生起,便有一个人起了竟夜的相思。世间女子,那个人若起了爱心,便一定会得到,从来没有逃脱过。“这么美丽的一个女子,可惜今生与之无缘。”他每次回忆起这件事,便总会有如此感叹。   “公子、公子!”图亭南轻声唤道。“哦?什么?”十九公子如梦方醒。   图亭南低声道:“公子,咱们也上路吧?”他用手向南遥指,接着道:“公子,相爷曾经吩咐我务必将舒自卷身边一切帮手、随从清除干净。让他孤身一人,逃无处逃、避无处避,更无法借力、无从翻身。这一路,我已经安排了六扇门里的好手沿路追击他,咱们该去望眼亭等他了。”   “望眼亭?”十九公子喃喃地自语,“望眼欲穿,黯然销魂……”图亭南向自己身后草丛望了望,刚才何倚绣派来通知舒自卷的两个兄弟已经永远留在那片衰草中了,是他悄无声息地夺去了两个人的生命。现在的图亭南眼里,舒自卷一党已经是与己水火不能并容的罪犯,可任意斩杀。   望眼亭是山东通往京师的官道上必经的一处所在。图亭南料到这一路舒自卷会被不停地纠缠战斗,脚程自然会拖沓缓慢。他们一路南下,远远赶在前面以逸待劳,正是兵法中的必胜妙法。   但江湖是一盘变化无端的棋局,又岂能只按他的推算按部就班发展?   “星星渡那一战如何?”这女子的声音威严得像一把刀。这里,是京师三十六条瓦子巷的绝顶青瓦台。夜已很深,但厅里的烛火跟烛火下的人却都了无倦意。阶前汉子拱手道:“大龙头,舒大人在星星渡斩杀六扇门鲁南好手四人,属下的快刀小关跟快斩雄飞也受了轻伤。”   这女子将一双漆黑的眉毛一挑,微微有些讶异道:“难道六扇门里的独眼鬼捕跟秦天罗都没有出手么?”   “他们两个都不在场,似乎路途受阻,尚未跟舒大人起正面冲突。”   “大龙头,是否秦天罗秦大人碍着您的面子而不好意思向舒大人出手?”帘前一个火红衣衫的纤腰女孩子含着笑道。   威严的女子也笑了:“哦?红袖,难道我这‘沈镜花’三个字还有如此之威么?”那女孩子吃吃地笑:“大龙头,秦大人是您的同门大师兄,这一点面子还不给么?”   这威严的女子、京师三十六条瓦子巷青瓦台大龙头、沈镜花低声叹息道:“也正是因为此事,他才更不会对舒自卷手下留情。他当然要证明给京师里所有的人看,他并没有因私废公,一切都要遵照朝廷律法来办。”她忽地扬眉问:“舒大人此时怎样?”   那汉子回答:“一路南下,星夜兼程。人不停、马不歇。”   “如此,他身边的人又怎样?”   “舒大人属下那一帮肝胆相照的义气汉子紧紧相随。铁胆军师、老拳小曲、快斩雄飞、快刀小关,这几个人都在,其余还有很多隐藏在暗中保护的江湖汉子,笼统算来当超过二十余名好手。”   沈镜花舒了口气道:“只是可惜了姜子牙的‘十三魔斧’。僵尸门下四大杀神现在何处?”那汉子摇头。   “河北、大名府东、陆家寨、陆青眉有什么动向?”那汉子再摇头。   “京师里、权相府、唐少先生又如何?”那汉子第三次摇头,涩声道:“大龙头,请恕属下无能,未打探到这三方消息。”   沈镜花缓缓摇头,“这不怪你。现在青瓦台面临最危急的一劫,非一人、一地之力可以化解。你先去吧。”   那汉子拱手退了出去,这描金绣凤的偏厅里便只剩下皱眉的沈镜花跟微笑着的红衣女子红袖招两个人。   “红袖,你笑什么?难道你没有听到你的同门快刀小关跟快斩雄飞都受了伤?”红袖招又捂着樱桃小口笑:“我在笑大龙头一听到舒大人受诬陷、罢官、逃遁的消息便紧张得不行,哪里还有气定神闲、统率三十六条瓦子巷所有姊妹兄弟的大龙头之风范?”她嘻嘻地笑出声来,纤腰乱颤。她的笑、她的动人的娇态足以令血气方刚的江湖汉子为之发狂。虽然她年纪还轻,但眉目、体态都早已经发育成熟,比大她七、八岁的沈镜花更有成熟的女人味道。“至于小关跟雄飞的伤,他们是心甘情愿为舒大人受的伤、流的血。这些风里来雨里去的江湖汉子,受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舒大人既然能有大龙头这样的红颜知己,就算受再多的苦、经再多的风雨必定也是心甘情愿的吧?”   沈镜花脸色突然一黯。因为她想到了自己并非是舒自卷唯一的红颜知己——另外一个更加惊才绝艳的女子,也即是河北、大名府东、陆家寨、陆青眉。“陆青眉……”她一念到这个名字便会心痛得发抖。“奇怪,为什么不是恨到发抖,而是心痛?”她从来无法解释这个奇怪的问题。   “大龙头,”红袖招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从桌上金丝缠边的壶里倒了一盏青碧色的茶出来,双手捧给沈镜花,“大龙头,其实舒大人有他那帮兄弟相助,必定会安然无恙地到达咱们青瓦台。至于以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见招拆招,您、您也不必太放心不下了。”   “红袖,如果没有你的开解,我、我该怎么办?”一瞬间,沈镜花威严之势尽收。“大龙头,您……这个时候,青瓦台所有的姊妹兄弟都在看着您。如果您撑不住了,那青瓦台这一派势力便要烟消云散了!”红袖招脸上也闪过一丝焦虑。这些年,权相蔡京无时无刻不在计划着要将整个京师的江湖势力都统治在自己手中,而沈镜花对权相的态度始终是不卑不亢,软硬不吃,令权相很是恼怒,只恨不得找个借口先灭了青瓦台而后快。舒自卷一案,向深刻里推想,未必不是权相要毁灭青瓦台的引子。   “只是,舒大人已经脱困,为什么不自此龙隐于大泽,反倒一定要往京师来?”红袖招不解。“誓言!他是为了一个誓言!他曾经对我说过,若有朝一日脱了这身官服的羁绊,便先入京师来,娶了我自此江湖上双飞双栖,永不分开。”沈镜花说这些话时脸上蓦然流下半是苦涩半是甜蜜的泪珠。   “大龙头,难道为了舒大人,您舍得把青瓦台这三千姊妹兄弟置于覆巢之下么?”沈镜花抬袖在脸上一抹道:“红袖,其实这大龙头的位子我并不留恋。如果因为我连累到青瓦台,决非我愿。只是,若权相一方苦苦相逼的话,少不得要破釜沉舟了。”   “好!”红袖招突然决绝地道,“大龙头,为了保护舒大人,为了咱们青瓦台,必要时候,我可以请动七十二旗的人出手相助。”   沈镜花眉头皱得紧紧的,直盯住红袖招的眼睛,似乎是盯着一个陌生人般。红袖招脸上陡然飞起一抹艳红,扭捏道:“大龙头,你怎么了?”   沈镜花正色道:“红袖,我知道七十二旗的大当家对你有意已久。我也相信你若有要求,他必定不会驳你的面子。只是,我不愿意自卷他知道竟然要托庇于女子裙带之交。如此一来,即便救了他的命,却也折损了他的一世英名。”沈镜花明了舒自卷有一颗高傲的心,也正是因为他的这种卓尔不凡的傲气,才令她的芳心为之魂牵。男人,可以生得丑、生得瘦弱;可以没有钱、没有权势;也可以贫贱为贩夫走卒、为凡人百姓,但绝对不可以无傲骨。   红袖招脸上的红晕越来越浓:“大龙头,这一战是为青瓦台,又不是单为了舒大人……”“其实,真正喜爱你的人——”沈镜花向正南面方向遥遥一指,“他,在那里,不是么?”那个方向危檐高楼处黑压压的一片房舍,沈镜花纤细的食指指的便是其中一处。红袖招眼神一黯道:“大龙头,我知道你指的是谁,只是——”   沈镜花话里的那个“他”,指的正是京师里另外一派不容忽视的大势力,毒穴、温门、大当家、温凉。温凉喜欢上了红袖招,爱她的笑,爱她的红妆。只是,温凉已经是有妇之夫,而非自由之身。   “如果他舍得放弃温门一派,舍得放弃娇妻,你是不是会……”红袖招的贝齿狠狠一咬,向那片飞檐斗拱处望了一眼,神色突然变得凄凉,“大龙头,其实,他若真有心,什么温门子弟、什么江湖盛名,都可以随手放下。他不来,爱与不爱只是一句空话而已。他心里可曾真的有我么?”   沈镜花爱怜地道:“红袖,其实有些男人的感情埋得很深,他们实在是太怕伤害。我观温凉,非但怕伤了自己、伤了自家人,更怕伤了你的心。他对你用心良苦,这段情你千万要好自为之。”   红袖招摇摇头,神色间似乎已经心灰意冷。   “青瓦台,是个容易诞生爱情也容易葬送爱情的地方。红袖,记住我今天说过的话,当真正的感情到来的时候,一定要珍惜、珍惜……”沈镜花的话是说给红袖招的,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他……”红袖招的目光穿过茫茫夜色而去,一瞬间先自痴了。   沈镜花沉吟了一下,将脸转向窗外阴沉沉的夜色。“此刻,自卷在何处?是在星夜颠簸的马背上么?他过得好不好?”瞬间,她作了个决定:“红袖,你去找七十二旗的人吧!无论用多大的代价,都要请他们出手相助,以‘飞鹰七杀手’应付可能出现的四大杀神。”她握住红袖招的肩膀,“只是,有一件事,咱们青瓦台的所有姐妹可以卖笑谋生,却从来没有一个人要用自己的身体当代价去救人。我、我……希望你不是第一个。”   “好吧!我知道该怎么做的!”红袖招红着脸走了出去,瞬时便融进了茫茫的夜色里。   沈镜花长叹:“这一战之后,恐怕青瓦台将是另一片景象了……”   这一夜,想必京师里权势显赫的大人物都睡得不太安稳。当红袖招转出青瓦台的楼宇阴影的时候,四面有数条惊起的家犬蓦地狂吠起来。   隔着四条街,便是七十二旗的大当家裘弓幻的府邸。“红袖,任何时候,只要你来,七十二旗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着——”红袖招依稀记得裘弓幻豪爽的笑。他对红袖招用情颇深,更关怀备至,一心想要把她纳入妾室。每次想到这一点,红袖招便忍不住笑。因为裘弓幻的女人已经太多,自己府邸里的大小七个夫人暂且不算,明里暗里名不正言不顺的黑市夫人也是多不胜数。   这样的男人仍然可以厚颜向红袖招表白:“红袖,你来,便是我的最爱,所有的大小夫人都归你统管……”其实,红袖招对裘弓幻并不讨厌,这个男人至少够坦白,够爽快,把自己心里的话一股脑全说出来,无论对错。   “他,心里对我到底是如何想的呢?”这个他,自然是指毒穴温门的大当家温凉——他的爱,从未坦诚表白过,但红袖招分明自他的关爱的眼神里看到了一切。一个好男人有个三妻四妾在京师并非是什么过分之事,甚至红袖招并不在乎自己是温凉的第几个女人。只要在他身边,只要能日日看到他,便已经足够——只是,温凉那个“爱”字从来不曾说出口。   红袖招手里握着一枝早开的探春,枝上已经有错杂的淡黄色蓓蕾。她随手摘下一个花蕾抛落长街,“爱——”再摘下一个,“不爱——”也许此刻,她心里对温凉之心意的探究,只能通过摘花问卜来求证。   “这时的他,是否仍在灯下读书,抑或有红袖添香的手为他倒一盏馥郁的香茶?”红袖招想到自己名字里有“红袖”这两个字时,忍不住露出一丝怅然的笑容。“红袖添香”原本是前人青灯苦读、才子佳人的一个美丽典故。花枝上的蓓蕾并不多,所以,当她卜来问去的空当里,蓓蕾已经去了大半,转眼间就能得到结果。   恰在此时,长街上陡然出现了一次激烈的劫杀,这个局是为红袖招而设。权相此番对舒自卷“逼迫”一劫,招招算尽,自然把青瓦台能够调动的一切力量都算计在内。“斩杀红袖招,阻断青瓦台跟七十二旗的连接为当务之急!”所以这个计划的名字叫做“斩袖”。   权相心思已足够缜密,更添了一个江湖上的后起之秀——唐少先生。唐少先生对权相所起的作用决非锦上添花,而应该算作“如虎添翼”。   棋派杀手车直、马走田、相飞方,琴派杀手勾三、股四、弦五。一个红袖招,引动了权相手下六名杰出的杀手。   其实,这只是防范青瓦台跟七十二旗联合的第一道防线。暗地里,权相又派了书派杀手十九人埋伏在七十二旗左近,防范裘弓幻闻风而动,出手救人。另外,尚有画派八人挟持了裘弓幻最宠爱的黑市夫人隋舞腰跟四岁的私生子笛儿,作为防止裘弓幻激怒下出手的掣肘伏笔。   这一动作,权相尽了全力。舒自卷眼下已经是他笼子里的鸟,任他逗弄,无论如何也飞不出囚牢。唐少先生也请动了一人,那是唐门的秘密武器。他要这人入京,为的是对付温门温凉。   蜀中唐门跟毒穴温门以及江南霹雳堂,本是江湖里相互掣肘的三大在野门派。数百年来,三个门派因了各自的利益权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恩恩怨怨,了无穷尽。   “小唐,你的野心——是要把霹雳堂跟毒穴温门一网打尽,彻底清除干净么?”权相眼睛里从来容不下一粒沙子。“天机”珠那一劫,霹雳堂“五道雷锋”已经全军覆没,大大地挫折了雷家士气。那一战,唐少先生虽未出手,却已智珠在握,借了权相的力,为唐门消灭异己。   权相是有野心的人,所以,他对别人的野心分外敏感。“相爷多虑了——”唐少先生带着一如既往的淡淡的笑。笑,是他抵御权相咄咄逼人的一件最有效的武器。“温凉,在舒自卷这一案里占据了极为重要的地位。所以,我们不得不防。我相信相爷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只是麾下没有合适的人去跟温凉对抗而已。”   “哦?是这样么?”权相狐疑。“据说温凉早就练成了‘大雪’跟‘小雪’——温门武功,决不容小觑。”权相沉吟着不语,这条消息他早就探知。“小雪怡情,大雪养生”是毒穴温门昔日在江湖争战中早就失传的武功,而温凉凭借着过人的天资跟一星半点残缺的武功秘笈竟然练成。“温凉,必定是我以后之大敌。对这样的敌人,下手越早,便越占先机……”   “你请的那个人,有对付温凉的绝对把握么?”权相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存留秘密。“那个人是唐门的秘密武器,相爷您一定会有机会了解他的——不过,并非现在。”唐少先生一笑,“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听说诸葛先生一方的‘长江暗桩’早就遍布了京师每一大势力之中,焉知相爷府中就没有他们的奸细混杂其间?”   权相哼了一声,脸色怏怏不快。再隔了一会儿,他突然说:“京师里还有三大势力是我放心不下的。小唐,你能猜到么?”唐少先生抚着阶前的花树残叶,考虑了一下道:“三大势力?莫非是‘胡天、八月、飞雪’?”权相露出些许赞许之色:“不错,就是这三大势力尚令我寝食不安。”   “那么,这‘飞雪’是不得不除了?”唐少先生叹息道。飞雪,指的便是毒穴温门。“其实,温凉此人尚有利用的价值,似乎不必现在就除去——”唐少先生沉吟着,同时观察权相脸色。   权相双眉一立,杀机立现。“这三大势力每一派都潜力极大,我可不想养虎遗患。”他甩了甩袖子,似乎要把什么东西用力扫除一般,同时道,“舒自卷一案如同一条细线,我希望自这条线上作出大文章,令京师格局天翻地覆。小唐,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两个人同时沉默了一会儿,也同时想到了舒自卷一案牵扯进来的另一个敌人——嫣红。红颜四大名捕里以“千变万化金丝缠腕手”成就名声的嫣红。那个女孩子的心思跟她灵巧无比的手一般敏感缜密,再浑的水、再复杂的案子一旦有她介入,最终都会水落石出。   “幸好,还有谈大先生牵扯了她的精力。”唐少先生皱眉笑道。他虽然如此说,但自交过手的黛绿那里也已经领教到红颜四大名捕的威力。   “好,我便放出手谕给谈大先生,取嫣红性命赏黄金万两、明珠百斛,并且许他三代可以朝中为官。他的败血掌跟嫣红的缠腕手这一次该是针锋相对了。”权相脸上重新有了笑容,向东面天空遥望,“小唐,你知道不知道秦始皇东去海上寻求不死神药的传说?”唐少先生一笑,“秦王嬴政一举荡平六国之后,派遣楚中方士南山道长同宗师弟徐福率三千童男童女东渡扶桑,寻药炼丹。史书上记载得极为清楚,怎么相爷对这个也很有兴趣么?”他了解权相的心,位高、权重,甚至只要他愿意,大可以像汉末枭雄曹孟德一般,“挟天子以令诸侯”。权力、金钱、美色对他已经失去了吸引力。“那么,接下来他最想要的是什么?”   “人生一世,谁能不死?”权相慨然长叹,意态悠远。唐少先生心中灵光一闪:“相爷,我们蜀中唐门有个故老相传的典故,您有没有兴趣听?”“哦?是么?你倒说说看?”权相回头,眉峰挑起。他对蜀中唐门的秘密很感兴趣,并且一直以为西蜀连绵群山大有研究的价值。   “据唐门列祖列宗流传下的说法,唐门弟子如果能将自己的眼力练到能在一根绣花针上刻出万言长卷来,便有机会发掘到一个关于‘定海神针’的大秘密——而这个秘密是有关于东海扶桑岛跟不死神药的。”唐少先生话锋一转,“可惜,没有人练到这一点,不死神药也就无从谈起了。”   权相突然点了点头,“有理有理。不死神药绝对是跟扶桑岛有紧密联系的,我深信这一点。而且定海神针也必定是其中关键之处。”话说到这里,唐少先生已经明白了权相的心意。他想长生不老,永享荣华富贵。“不死?能做到么?”唐少先生还年轻,对“不老、不死”的话题并不感兴趣。不过,他心里蓦地想道:“倒是可以利用权相在这件事上的沉迷做一番大文章!”   “小唐,我知道‘忘情水’便是前人制作不死神药的一味引子,具有生死人、肉白骨的神奇效力。只可惜……”他们都没有拿到忘情水,却以一个虚幻的传说害了梁失翼的大好前程。   “相爷,这忘情水到底在何处?”唐少先生低声问道,不过他不指望能从权相那里听到有用的消息。他的线人也早在京师里散布开来,在某些方面比权相消息更灵通。“青瓦台、沈镜花!”权相神色一振。“原来,这舒自卷一案却是由忘情水引起的?”唐少先生心里一寒。任何人都不会想到,远在鲁东登州府发生的事,却是祸起于京师里一个神奇传说。   权相微笑,笑即是默认。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是他一贯的行事原则:“忘情水或许不在沈镜花手里,但青瓦台必定知道忘情水的下落。咱们只要把舒自卷逼上绝路,沈镜花就不可能不出面相助。然后,青瓦台沦陷,沈镜花无法藏住秘密,接下来……”权相跟唐少先生相对会心一笑。   红袖招袖中有刀,刀长六寸六分,刀名“入破”。入破,是一段曲子中最盘旋复杂、最急管繁弦之处。她的入破刀求的便是一个“快”字,跟快刀小关、快斩雄飞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当敌人的伏击开始,她首先一刀便斩断了棋派马走田的右臂。同时,反手九刀,逼迫得相飞方跟车直两个无法施展烂银链子锤跟常山锁喉枪。   蓦地,斜刺里有人以一条金色的径寸索子卷向红袖招的短刀,更有一个矮瘦的红衣汉子以月牙钩横扫红袖招纤腰;一个高大健壮的麻衫汉子用一柄五股烈焰叉直刺她的脖颈,叉上缀着的五个金闪闪的环子哗啦啦乱响。舞索的是琴派弦五,索名“逍遥勾魂”,舞得曼妙,杀机暗伏。他在伏击众人中武功最高,也是这场伏击的主力。   红袖招刀势飞起,一发而不可收,瞬间已经向相飞方连斩二十九刀,便在第二十九刀上断了相飞方的烂银链子锤,也同时削去了相飞方半边头颅。只是,她的背上也着了弦五一索,那条索子上暗劲汹涌,将她红色的衫子撕开一条半尺许的口子。   红袖招向后跃了五尺,刀已经还在袖中,冷笑道:“各位四大派的朋友,我青瓦台何时何地得罪了贵派,让你们一上来便下死手?”其实到目前为止,“死”的是伏击的敌人,下“死手”的是她。女孩子天生便能言善辩,轻易便能把“黑”说成“白”,把“不是”说成“是”。   弦五是个面目白皙的雅致汉子,文绉绉地道:“红袖姑娘,我等兄弟今晚得罪了。实在是听命于人,身不由己,如果有什么得罪姑娘的地方,改日一定到青瓦台面谒沈大龙头,当面谢罪。”   “哼,你撕破了我的衫子,要你赔,你赔得起么?”红袖招最爱红衫,几乎每一件衣服都跟红色沾边,而她对这些衣服都呵护备至,最是爱惜。现在给弦五的勾魂索划破,忍不住有一点点心疼。   弦五拱了拱手,微笑着道:“姑娘,这件衣服我自然赔得起……”“你赔得起?”有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显得十分突兀。更为令弦五惊心的是,这个人随着声音风一般现身,站在红袖招身边。红袖招松了口气,笑道:“你来了!他们欺负我,划破了我最心爱的衣服,你管不管?”   来的这人,含胸拔背,一身银白色的衣衫,发髻用一条银簪别住,十分干净洒脱。他微微眯起一双天生会打动女孩子心的丹凤眼笑着道:“我当然管,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双手高傲地负在身后,视面前虎视眈眈的杀手为无物。   弦五愣了愣,料不到这么晚的夜,此人会恰恰在自己的伏击将要得手的情况下猝然出现。“温先生,”他再抱拳,“您一向可好么?” 四、 温凉   温凉含笑道:“琴棋两派高手夤夜而来,只为难为一个女孩子?这可太说不过去了吧?”弦五赔笑:“温先生,相爷下令,我等不能不来。只是这件事似乎跟温先生没有太大关系,能否请先生暂避?”他暗地里摆了个手势,勾三跟股四脚下错动,护卫在他身侧,提防温凉下杀手。温凉跟他身后的毒穴温门,京师里谁都知道他们的分量。如果没有特别的理由 ,谁都不希望招惹他们。   温凉——“毒穴”温门第三十九代掌门人。温门的“百无一用堂”里挂着一幅硕大无朋的匾额,上面写的是“千万不要惹我”六个字。其实,这句话是向拜访温门的江湖人物说的。   “如果不小心惹了会怎么样?”江湖上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但,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因为知道了答案的人都早已长眠地下,死人是不会回答任何问题的。   温凉扬眉,回望着红袖招的脸。方才一场激斗,红袖招两腮已经飞起红晕,而且额前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红袖招弯眉一笑道:“哎呀,刚刚你来晚了一小会儿,他们刀来枪去的,可要吓死我了!”她的入破刀已经还袖,双手叉在细腰上,这一副又娇又嗔的模样简直要把温凉爱煞。他叹了口气道:“你已经伤了人,也杀了人,今晚的事还是罢手吧?”   “很好,很好,只是我想罢手,这几位大爷恐怕也由不得我了呢!”   有时候,当温凉跟红袖招相对之时,彼此心里的感觉都怪怪的。本来是两个相互深爱的人,却谁都不愿抢先放下自己的面子去承认这件事,两人之间还横亘着一条沟壑,那就是温门之内另外一个深爱着温凉的女人,而且也是温凉的正式妻子——柳暗花。   “既然爱我,干吗不娶了我过门?还要我在青瓦台这样的地方名不正言不顺多久?多久?”凭栏时,红袖招忍不住会这么出神地想。她猜不透温凉的心。   “如果真的要了你,我该把暗花置于何地?把你置于何地?”温凉统率毒穴温门,还要趁京师里群龙混战之时,振兴温门天下,干一番大事业,自然不能先在儿女情长上浪费时间。但他偏偏爱上了她,而且,更令自己为难的是,以前自己也口口声声说过会爱柳暗花永生永世,决不变心的。男人,天生是最矛盾的;爱情,也是最容易产生矛盾的一件事。   “弦兄,这件事我无法置身事外,你看该怎么解决才好?”温凉的笑容不变,但坚持的态度也不变,他决不会眼睁睁看红袖招被欺负。   弦五面色一凛:“温先生,你要令咱们兄弟为难么?”这当儿,马走田跟相飞方流下的血几乎已经被风吹干。弦五振了振手里的索子,脸上突然露出怪异的神色。他现在已经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红袖招冷笑道:“这有什么好为难的?江湖人、江湖事,当然得倚靠江湖上的规矩来解决。大家谁的武功更高一些,谁便说了算好了。”   弦五目光冷酷,望着温凉道:“温先生,难道您也是如此想法么?”   温凉面容也变得冷峻:“弦兄,无论相爷他如何安排、如何调度,今晚的事我是不会袖手的。如果因此而得罪了相爷、得罪了各位朋友的话,也说不得了。”他长长的袖子一甩,向红袖招那边靠了靠,把她挡住。红袖招吃吃一笑,倚靠在温凉肩膀上。她是出入风月场中的女子,这一套撒娇发嗔的功夫最是了得,只是她表面如此,内心里却真正希望温凉能接纳最真实的自己——一个洗尽铅华的干干净净的红袖招。   “那么,得罪了。”弦五言毕,陡然发出了他的“无端五十弦”: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他的勾魂索幻化无方,结成一个又一个虚虚实实的圈子,向红袖招颈子上套了下来。他忌惮温凉的武功,不敢直接向对方出手。只是,他知道,只要红袖招被袭,温凉必定接招。他的这套索子武功既然称作“无端”,取意自然在于“变化生于无任何征兆之前”,任何时候,任何位置都可以发生匪夷所思的转折变幻。   温凉的衣衫无风自动,刷地向前一掠,抢在弦五的勾魂索之前。勾三的月牙钩、股四的烈焰叉同时发动,一左一右分袭温凉两肋。车直的常山锁喉枪长驱直入,银光一闪,刺温凉咽喉。   温凉身形翩然侧飞如秋风卷起的一片落叶,毫不着力地避过了左右两袭。大翻身、斜插柳,车直的锁喉枪间不容发地自他颈边急速划过。   温凉双手齐飞,车直眼前一花,长枪被对方劈手夺去。空气中“叮叮”两声轻响,温凉已经以夺来之枪挡了月牙钩跟烈焰叉两击,第三度出枪,刺弦五胸前正中。   弦五的索子抖了两抖,蓦地化作一条灵蛇,蜿蜒着飞卷锁喉枪。即便是灵蛇也不足以比喻他那一卷的巧妙,温凉手中的枪瞬息之间已经刺不进、退不得。勾三蓦然怒喝:“拼了——”月牙钩滚地直进,卷温凉下盘;股四的烈焰叉盘旋一响,乌云盖顶一般砸温凉天灵盖。他们三个的武功路数极为讲求配合歼敌,索为主、钩叉为辅,很有章法。   激战中传出红袖招的笑:“好厉害的一招‘勾、股、弦’!琴派杀手果然……”后面的话猛然给勾三的怪叫声截断。那一刻间,温凉突然振臂一推,长枪出手,拉扯着弦五手里的勾魂索脱手而飞。同时,他双腿连环飞踢,勾三其人钩飞、腕折。   “好!”弦五仅仅喝了这一个字。温凉猛进,击飞了股四的烈焰叉,挥手一掌打得股四满口牙齿崩缺,鲜血横流。他步伐毫不迟疑,已经迫到弦五身前三尺。温凉的眉心在激战中不知不觉已经皱成了一个巨大的“川”字,而且眉眼之间全是澎湃的杀意。   “好!”弦五再喝,左手向发上一掠,已经抽了一根血色的红头绳在手,迎风一展,抖得笔直如枪,向温凉面门刺到。这是他的第二击“惘然”: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锦瑟弦断,相思惘然——温凉突伸右手食中两指,利如剪刀,向这根红头绳上剪了下来。马走田断臂、相飞方斩首、车直失枪、勾三脱钩、股四中掌——弦五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帮手,他的“惘然”也是最后一搏。弦五右手拇指扣住食指,向那红头绳上迅速无比地弹了三弹,顿时绳枪一抖,抖出三个荡漾着的枪花,更快更疯狂地刺温凉双眼、人中。   温凉尚且有暇一笑,仰面折腰,将绳枪三刺让了过去。只是,他的腰还没有重新直起来,弦五已经喝出了第三个“好”字。红头绳去势大变,凌空斩下,如天神巨斧,隐隐然有风雷之声。   温凉凌空后翻,同时双脚连环踢弦五双腕。弦五变化不及,猝然之间被温凉右脚脚尖在腕上扫过,闷哼了一声,似乎伤得不轻。他手里挺直如枪的红头绳去势也陡然减弱,软绵绵地垂了下来。弦五脚下一退,向后连让五步。温凉大喝一声,急速跟进,要彻底毁灭琴棋两派众人的战斗力。   他没想到弦五还有最后一招——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红头绳突然碎了断成无数截,每一截都化成天下间最锋利的投镖,纷纷杂杂卷袭温凉。他的这一招是从前朝隋唐间“好汉榜”上排名第七的北平罗家“败走麦城回马一枪”演化而来,实在是败中求胜的妙手。   弦五的“无端”、“惘然”、“离愁”三式,已经将毕生之武功都展现了出来。三招已尽,红袖招惊叫出声,一边向后飞退,一边入破刀出袖,以极为凌厉的刀势斩向攻入自己身前的投镖。   弦五陡然感觉到自己额前一凉,似乎是一片细小的雪花自天而落,轻轻飘落在额上。这时,他眼角余光瞥到温凉冷漠的眼神,这种眼神实在令他不寒而栗。“下雪了么?”他仰面看看,蓦地又看到了半空悬着的半个月亮正在放射着诡异的冷光。   天上,并没有下雪。可弦五看到的是比下雪更为诡异十倍的事——天空中竟然有一个半月亮明明白白地挂着。那个比较完整的月亮挂得高些,似乎是远远地嵌在天幕上;另外半个月亮垂得很低,几乎是伸手可及,而且一闪一闪地正在不断地飘忽着。   “为什么有一个半月亮?”弦五记得老人们说过,一个将死的人总会看到一些最古怪的事和幻象。“难道我自己要死了么?”他一边苦笑着一边在思索这个可笑的问题,然后猛地扑倒,不再有思想。   “小雪!你终于发出了小雪!”红袖招叹息着,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温凉全力出手。“若不以招破招,咱们或许就要伤在他的手下了!我也是不得已。”温凉负手冷傲地立着,看着勾三一伙远远逃开。除了断气的弦五之外,谁都没有去注意天空中诡异的半个月亮。   这一战结束了,深夜的长街,只不过多添了几具无辜的尸体而已。只要权相蔡京一统京师、一统江湖的野心未死,大业未成,这样的牺牲便会一天天延续下去。   “谢谢你来。”红袖招的语气有些黯然。她想不到这一次的见面竟然是在这么一种危急的情势之下,她自己很希望能够有合适的环境、合适的机会跟温凉一起坐下来,喝杯暖酒,聊聊未来和希望。只是,人生这样的机会能有几次?“我知道了舒自卷的事,便一直注意着青瓦台沈大龙头的动向。”温凉知道红袖招是沈镜花手下第一爱将,也是最有办事能力的一员。这件事反过来看,则红袖招必定会成为权相眼中首先要除去的人。   “你很惦记着青瓦台么?”夜风有些寒冷,红袖招用力吸了吸鼻子,双肩瑟缩着,“这么微寒的夜,若有人来呵护我柔弱的双肩,我必终身报答之!温凉,你是不是那个肯借我温暖心怀、能够倚靠的人?”红袖招抬眼,正望见温凉关切的眼神,两个人四目相接,各怀心腹事,却谁都找不到开口的最恰当的那个词。   “罢了!”红袖招突然长叹了一声。温凉神色一黯,他明白自己的怯懦,也明白红袖招这声“罢了”里包含着的无限的恨与怨。   “人生苦短,聚少离多。红袖,京师的形势越来越微妙、复杂、凶险,我希望你自己要多加小心……”红袖招想不到平日洒脱倜傥的温凉沉默了这半天,憋出的竟然是这么一番话,忍不住又是失望又是难过:“哼哼,我的事倒不必你日理万机的温门大龙头操心了。而且,下一次我再遇险,也不会奢望你来救援我——咱们,就此别过!”   红袖招别过脸,强忍住自己要倾盆而下的泪,走过温凉的身边。“红袖——”温凉忍不住叫了一声,语气里都是不忍与不舍。“怎么了,温大龙头还有什么话要说么?”红袖招站住,却不回身,心里只盼温凉用最软的体己话将自己留住。女孩子都是最爱面子的,哪怕有一个微小的台阶给她们下,也比给她们金山银海更会挽回将要失去的心。温凉说了这两个字,又沉默住。他向后退了两步,重新站在红袖招面前。红袖招垂了头不语,任夜风拂着她额前散落的发丝。   “红袖——”还是这两个字,只不过温凉的声音温柔低沉了许多。他似乎想要把自己对红袖招的所有爱怜通过这一声低唤倾注到她的耳朵里,然后再传达入心。   “我走了!”红袖招的眼泪始终没有落下来,如同重云遮住雨幕,若泪再重一分,便要破云而落。“多保重!”红袖招的笑与媚都收敛得一丝不剩,在温凉面前,她只希望自己能回到四年之前,仍然是未入瓦子巷时那个清纯干净的女孩子。只是人生如白驹过隙,谁又能用后悔药轻轻挽回。她向前踏了一步,这一次真的是下定了决心不再回头。她为他付出的时间太多,既然拖下去也没有结果,又何必强求。   “我不能娶你回去!如果那样……”温凉知道自己的借口真的苍白无力。他真的愿意为了红袖招而放弃身在温门的一切人与事,可是,他真的能放下么?男人都是不负责任的,但这一次,偏偏温凉无法抛开担在肩头的责任,陷入了两难境地。“红袖,对不起!”温凉低沉的声音向红袖招的耳朵里飘过来,似乎隔着极其遥远的距离。   红袖招扬眉冷笑:“对不起?何来这对不起三个字?这些年,红袖招承你照顾,感激都来不及,还哪里承受得起这‘对不起’三个字?”顿了顿,她的声音陡然低落:“只可惜我身落青楼,没有一个干净的身子得以服侍大龙头,也不奢求能永远伴着你……将来,如果青瓦台玉石俱焚,希望你不要忘了每年清明时节到我坟前燃几炷香遥寄故人……那样,红袖也就……”眼泪已经在她眼眶里盈盈打转。   “红袖,不要胡说,你是不会死的,只要我还在,就不会让别人欺负你!”温凉情急之下第一次对红袖说了这样温情款款的话。“那你……那你为何不干脆娶了我,日日看着我、伴着我,听我抚琴唱歌跳舞。我们……我们永生永世再不分开?”这样的话在红袖招舌尖底下打转,却始终没有说出。她的自尊跟自卑混杂交错,生怕受拒绝的心会永世沉沦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其实,她心底深处无时无刻不在告诫自己:“我已经是不干净的了,已经再也配不上他……”   “中间。”温凉突然说了这两个字。红袖招忍住泪问:“这是什么意思?”长街寂寞,只有他们两个孤单的影子。温凉张开双臂,左右一指道:“我是说,我们两个现在站在青瓦台跟七十二旗的正中间,向前走,去七十二旗的路程跟向后退回青瓦台的路程是一般远近的。”   红袖招前后望了望,思忖了一会儿道:“一般远近,那又如何?”   “红袖,七十二旗去不得!”温凉脸上带了一层淡淡的忧郁。他已经暂且将跟红袖招的儿女私情放下,冷静地陈述分析眼前形势的利害关系。“舒自卷只是一个诱饵,这其中隐藏着权相的大阴谋。我猜想,权相的意图是要以舒自卷为饵,将京师里敢于对抗他的势力一股脑消灭。无论是青瓦台,抑或是七十二旗,都不具备跟权相抗衡的能力。”   “呵呵,那又如何?”红袖招挺起了胸膛道,“青瓦台上下三千姊妹兄弟为了大龙头,为了舒大人,甘愿抛头颅、洒热血。我们的命和今天的幸福生活,都是大龙头给的,为了她,便把一切抛舍了去,又有何不可?”她的语调铿锵,而且她坚信青瓦台每一个姊妹兄弟对沈镜花都是万分敬仰的,也会为了沈镜花甘心牺牲自己所有的一切。至少,她心里绝对是如此想的,否则也不会不惜牺牲自己的身体请求七十二旗对青瓦台的支援了。   她虽在青楼,但对自己的尊严也看得极重,决不自甘下贱。   “你——”温凉气结。他一想到裘弓幻肥胖愚蠢的样子跟他府邸里乱七八糟的女人,便忍不住血要冲上头顶天灵。若红袖招入七十二旗搬救兵,岂不是先要跟裘弓幻虚与委蛇一番?他最不能容忍别的男人再去碰红袖招一下。“你——”他气得说不出话来。红袖招决然道:“我要走了——大龙头在青瓦台上还等着我今晚的回音!”   “不,你不能去——”温凉缓缓压了压自己心里翻滚的怒气,“据我所知的情报,权相早就把七十二旗这一步计算妥当,重重设伏。即使你星夜赶了过去,也是白费力气。”   “哦?”红袖招皱眉。温凉接着道:“七十二旗现下已经自身难保,又如何有暇来管青瓦台的死活?”   “你没有骗我么?”红袖招瞪着温凉的眼睛。“自咱们认识以来,我何曾骗过你半字?”温凉长叹。红袖招的事他不能袖手,但若其中涉及到权相、涉及到京师各大势力的重新分割,他便不得不瞻前顾后了。   红袖招向茫茫的前路望望,无奈地道:“看来,这一劫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了?”她是自问,又像是在问天。温凉拂了拂刚刚激斗中沾上袖子的纤尘,缓缓地道:“这就是江湖,每一派、每个人都无法逃脱。红袖,如果有事,记得第一个来找我……”   红袖招失望地摇头,“算了。你太在乎自己的羽翼,你看,沾染在你袖子上的每一粒尘土都要小心地掸去。爱惜衣服若此,我怎么还能指望你为了青瓦台尽力?”   温凉沉默了。红袖招眉梢一挑,突然笑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站立的这个位置距离温门似乎也是跟其余两个地方一般远近呢?”   温凉猛省,的确,琴棋两派杀手挑选这个伏击地点真的是三条路汇集之地。这一刻,温凉跟红袖招都身不由己地想道:“目前京师纷纭,岂非也是正处于这样一个三岔路口?进还是退?谁又能作最正确的选择?”   “无论如何,我都会永远记得今天晚上发生的事。”红袖招脸上的笑来得快,也去得快,“现在,我去回禀大龙头,咱们……咱们再见了!”   “红袖,你再等一等。”温凉的眉又皱起。在青瓦台跟舒自卷这一战中,他是局外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也正是他这个旁观者,才觉察出某些不正常的成分。“红袖,难道你就不奇怪舒自卷犯了案、罢了官,为何不直接自登州府逃向海上,岂不更是安稳?他巴巴地奔向京师里来,除了自投罗网还有什么好结果?这一点,是无论如何也解释不通的。”他摇头,不知道属下眼线收集到的复杂情报里到底埋藏着什么诡计。   “这一点,我问过大龙头了……舒自卷昔日对大龙头有承诺,若有一天放得开红尘俗务,便入京来,不管千山万水,带大龙头自此海阔天空,遨游江湖,做一对神仙眷侣。怎么?这有什么不对么?”红袖招皱眉道。   “呵呵!”温凉陡然冷笑。他听得出这句话里明显的问题,“舒自卷,他放得开红尘俗务跟高官大印,可他放得开心里眷恋的另外那个女子么?”他指的自然是陆青眉。温凉摇了摇头,在不明真相之前,他从不轻易下判断。“红袖,我有句忠告你听不听?”温凉正色道,语气冷峻。红袖招点头,她从来没见过温凉这样的神色。“舒自卷入京这一战,疑点颇多。请转告沈大龙头,一切多加珍重,青瓦台是京师里敢于跟权相抗衡的为数不多的中坚力量,我不希望从此失去可以互为倚仗的盟友。”这些话,每一个字都刻入红袖招心里去了。她把沈镜花的利益看得高于一切,所以,一旦知道某些对青瓦台、对沈镜花不利的消息,恨不得马上飞回青瓦台去报告沈镜花。   两个人在长街分手。或许有时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必须舍弃一些东西,才能继续在这个风雨的京师里活下来,并且向着更好的明天奋斗。所以,温凉跟红袖招都要认真地克制自己的情感,为了自己的未来,更是为了他们身后紧密联系着的无数亲人朋友。   “他们没有发现我们么?”待长街上人都散了,近处一座飞檐后面有人低声问道。这个人头发乱糟糟地垂在耳际,脸色也苍白得吓人,似乎很久都没有晒过太阳了。他手里握着一把精致的酒壶,此刻正嘴对嘴地饮着,那酒壶遮住了他大半部分眉眼。他的声音缓慢而苍老,并且干涩喑哑。   “月亮叔,您说得没错。”回答的这年轻人立起了身,他腰间的一柄短剑剑穗洒脱地垂了下来,在屋檐上拉出颀长的影子。待他的脸暴露在月光下时,方辨得出正是权相手下得力帮手、蜀中唐门少年一代的佼佼者——唐少先生。现在,他脸上带着得意的笑,似乎刚刚看了一场好戏。   “刚才……刚才你干什么阻止我出手杀温凉?杀了他,温门溃败,咱们在江湖上不就又少了一个对手?”他的眼神只有在说到一个“杀”字时,才会露出凶残暴躁的光芒。不过只是一闪而过,不留痕迹,马上又恢复了有气无力的神态。   “月亮叔,其实你的‘半月一杀’一成,武林中唯一有能力跟你一争长短的便只有一人了!”唐少先生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他曾经折服在那个人的暗器之下,现在终于找到能够克制住对方的法子了。“是谁?是谁竟然能得到你的如此推崇?莫非是老祖宗经常提起的那个女孩子么?”   唐少先生笑道:“不错,就是她。”“原来是红颜四大名捕里的黛绿黛削眉……”那个喝酒的人放下酒壶,搓着自己的双手,喃喃地道,“黛削眉、黛削眉、黛削眉……”目光中满是疑惑与迷惘。陡然,他仰面向天,凝视着傲然高挂的月亮。明月无言,淡淡地照着并不宁静的京师。   “月亮叔……”唐少先生略显不安地叫道。喝酒的人轻轻摆了摆手,眉头锁得更深,似乎在考虑一个极为艰深的难题。又隔了良久方道:“你知道,我在唐门后山上青天台闭关五年,自明月盈亏、潮汐涨落中终于悟到‘半月一杀’这一门独特的暗器;又过了五年,方把这暗器修炼纯熟。先后十年,熬白了头发,这样的事在咱们蜀中唐门未曾有过,对不对?”   唐少先生点点头,他说的都是实情。十年苦修,到最后,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原来的名字。因为他手中有“半月一杀”,所以,唐门上下都叫他 “月亮叔”,而他的名字最后也顺理成章地变成了“唐月亮”。江湖中人的暗器都在“暗”上下工夫,尽量地缩小体积,避免引起敌人注意,然后近距离一击必杀。但这样造成了一个弊端,那便是杀伤力明显减弱。如果敌人内力高深,或者是身上披了厚重的铠甲,自然毫发无损。而唐月亮悟到的以明月为引、以潮汐为佐,集唐门暗器之精华于一身的“半月一杀”,气势磅礴如暴雨雪崩,开创了唐门暗器的全新境界,百步之内,对手必死无疑。而且,被他的暗器杀死的人,面目全非,死状凄惨无比。   唐月亮接着道:“我在怀疑那黛削眉到底得了什么人的传授,或者是有何等奇遇,年纪轻轻便在暗器一途有了如许高的成就?若是有机会跟她交手……”唐少先生说道:“只是目前似乎还不行……”唐月亮抚着自己鬓边白发问:“为何?”   “因为黛绿中了僵尸门下四大杀神的‘万劫不复僵尸掌’,至今昏迷。如果再得不到有效救治的话,恐怕生命都不保!”说到这里时,唐少先生奇怪自己的话里怎么会有淡淡的遗憾?   唐月亮沉默了一会儿,向温凉消失的方向望望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不可以现在击杀温凉呢?也许这样的时机以后再也难以遇到了呢!”温凉击杀弦五之时,心神激荡在先,弦五“离愁”在后,的确是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好机会。唐月亮已经动手准备发“半月一杀”,是由于唐少先生的及时阻止,他才停了下来。   “温凉是局外人,杀不杀他并不重要。现在我们的任务是在舒自卷跟青瓦台一战里牢牢把握局势的主动权。月亮叔,你要对敌的人还很多,似乎没有必要过早地暴露自己的实力。”唐少先生显得深思熟虑,显露出跟他的年纪毫不相称的老成。唐门老祖宗看中的也是他这一点,几乎把一统江湖的重担和希望全部放在他身上了。   “敌人?还有谁?”唐月亮低声问道。他仍然在搓着自己的双手,直到两只手的掌心出现了淡淡的银白色,隐隐发出风声呼啸。   唐少先生挺直了腰杆,“沈镜花、舒自卷,这两个人最后肯定会有鱼死网破的一击,他们的实力不容轻视。”唐月亮点点头道:“我记下了!”   “独眼鬼捕图亭南、铁帽子王秦天罗,还有蔡相手底下的僵尸门徒。”   “更重要的是诸葛先生座前的红颜四大名捕,虽然四人之首黛绿黛削眉已经重伤,可其他三人呢?嫣红、新月、冶艳,每一个都是智勇双全的奇女子。还有很多……”   唐少先生这一席话,把京师里所有可能在舒自卷罢官一案里出现的正派反派人物都考虑到了,但他独独忘记了两个人——何去、何从!   跟随独眼鬼捕图亭南和神秘的十九公子出京的六扇门里两个何姓年轻人,也即是天牢总头目索凌迟的两大弟子。他们的名号是:暴虎冯河瞠目枪,何去;寂寞嫦娥广袖刀,何从。   唐少先生以为这两个人只是索凌迟安插在六扇门里的一般眼线而已,根本未对他们的武功跟家世详细追查。他看错了这两个人,犯了这个错误,才令京师里的复杂局势向深里更跌陷了一大步。   “咱们的任务是盯紧了局势的发展,进可攻、退可守,一旦蔡相手下跟正派一党混战,咱们便可坐收渔利。所以,自今天开始,咱们一定要吃好、喝好、睡好,养精蓄锐,关键时刻做雷霆一搏。”唐少先生的安排可谓周到妥当,当他自长街退走的时候,心里也稍稍有些欣慰:“如此算计,那‘忘情水’跟‘定海神针’想必不会落入他人之手了吧?”   嫣红跟唐少先生犯了同样的错误,对何去、何从也看走了眼。   她一直跟踪在舒自卷一行后面,所为只有一人——血影子谈大先生。“这是舒大人一行最大、最危险的敌手,我只要看住他、缠住他,想必舒大人一路无碍吧?”她见到过在行程中匆匆赶路的独眼鬼捕一行,也看到了那不平凡、不寻常的十九公子,更看见了恭恭敬敬跟随在后的何姓兄弟。   索凌迟在天牢里的残酷手段她早就有耳闻,她以为这两个索氏门徒不过是仗势欺人、为虎作伥的小喽啰而已,不值得注意。   嫣红手上有天蚕丝织锦手套,所以这一路上或三掌五掌、或七八回合地跟谈大先生交手不下十次,但对方稍一接触便匆匆后退,决不与嫣红缠斗。嫣红跟踪着他,心里实在后悔:“如果是四妹冶艳在这里就好了,她的跟踪手段天下无双,必定能够早一日解决谈大先生。”   她在时间上绝对浪费不起,因为黛绿的伤正不断地加重下去。每个人都为了黛绿受的伤心痛、心碎,但每一个人都同样束手无策。“如何是好?”嫣红考虑或许能够在谈大先生身上找到解毒的方法,她跟黛绿非亲姊妹而感情胜过亲姊妹。   转眼间,前面已经看见望眼亭的影子了。 五、望眼   望眼亭,本是京师以北以柳色闻名之地。长亭送别,青青的柳枝为婉转之手折去,早晚送君,盼君早归,本是何等哀婉之情景?   只是,今日亭中没有送行的女子,也没有远别的壮士豪侠。亭中只有四个人,一个鹰 眉刀目、满脸横肉的中年人,皱着眉,沉着脸坐着;一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手里轻摇着折扇,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他们两个便是抄近路赶在舒自卷一行之前到达望眼亭的独眼鬼捕图亭南跟来历神秘的十九公子。另外两个当然就是京师里天牢总头目索凌迟门下弟子“暴虎冯河瞠目枪”何去跟“寂寞嫦娥广袖刀”何从。   何从站在图亭南身后,突然轻轻咳嗽了一声。   十九公子抬头向他望了望:“小何,你有什么话要说么?”他的眉目之间,不知不觉流露出的那种王者贵胄气息,令何从打心底里羡慕与嫉妒。他赔着笑道:“公子,属下有几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讲?”   十九公子淡淡地笑道:“请讲。”他向四面扫了一眼,亭前官道上没有行人,只有晚冬的寒风呼啸着掠过荒野,将枯柳枝吹得飒飒乱响。此时此地,当是伏杀舒自卷的最佳机会。他想到这个“杀”字之时,蓦地展颜一笑,因为这本是由他牵头设计的一个巧妙的局,也可以说是一石三鸟之计。此妙计若成,则他今后海阔天空任意遨游,而且,一生的命运全部改变。   图亭南抬了抬头,阴郁的目光望了望何从。因为他感觉这个面目清秀的年轻人决不止表面看上去这么简单。自京师里启程办理舒自卷罢职潜逃这一案时,索凌迟突然登门求见。对于天牢里这个不是阎王、胜似阎王的人,图亭南心里早就存了好几分的忌惮与戒心。   他想不到索凌迟的来意很简单:“带两个弟子出去见见世面,长长见识,在六扇门老大身边学点东西。”   “索大人!”图亭南拱手,借以躲避着索凌迟盯着他的咽喉时的那种饥渴的目光,“他们两个年少英俊,将来必定有青云平步的一天。跟着我,只怕会耽误他们的锦绣前程。”图亭南知道跟着索凌迟这只豺狗混的,也绝对不会是吃斋念佛的好人。   索凌迟血红色的眼珠眨了眨,挥了挥手。秀气的何从立刻奉上一个锦绣缠绕的盒子,轻轻放在图亭南手边。图亭南笑道:“索大人,这是何意?”   索凌迟再挥手,何从乖巧地掀开盒子,露出金黄色缎子包裹着的一匹胭脂玉马。图亭南大惊,禁不住失手跌落了手中青瓷茶盅。索凌迟一笑,嘶哑着嗓子道:“图兄,咱们都是久在京师里混的人物,我的意思你再明白不过了吧?再推辞,那就是不给兄弟我面子咯?”也只有在他笑的时候,才暂时把那种饥渴噬人的目光收敛起来。   图亭南控制住自己的失态:“索大人既然这么看得起我,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两个人各怀心事,大笑着告别。   图亭南自然知道胭脂玉马是朝中三代状元及第的孙家祖传宝贝。这玉马能够预测天气晴雨之变化,种种奇妙之处早就传遍京师,也就引动了很多官员土豪的垂涎,上门请求一睹。孙家世代为官清正廉洁,根本不为这些人许下的高官重金所动,上门的人几乎都吃了闭门羹。后来,孙家突然在一夜之间遭到灭门惨祸,七十余口无一幸免。这一案,是图亭南亲自查办的。他千方百计拿到线索之后,直追查到索凌迟身边亲信处,然后,跟此案有关的全部线人都莫名其妙地被人剜眼掏心而亡,死状惨不忍睹。   “嗯——”图亭南艰难地呻吟了一声。在他眼里,马上的胭脂斑点皆是无辜之人的鲜血点缀而成。“原来,这一案真的跟索凌迟有关?”他凄惨地苦笑,想起自己身边那么多六扇门兄弟跟多年苦心经营的暗线都为了这匹胭脂玉马横死,值得么?最为可笑的是,胭脂玉马竟然辗转回到了自己案前。这是索凌迟作出的一个无声的威胁。图亭南还不想死,所以只能受制于人,把何去跟何从两个人带在身边。幸好,这两个人还算收敛,一路上没有给自己带来特别多的麻烦。   “图兄,你在想什么呢?”十九公子含笑,因为何从给图亭南看了那一眼,脸上突然出现了不自在之色,要说的话也就不敢再说下去。图亭南摇摇头,向十九公子抱歉地一笑。   “小何,你可以说了!”十九公子的态度十分谦和,令何从受宠若惊。   “公子、大人,属下以耳力搜索,亭前亭后似乎有不明来历的江湖人物潜藏,似乎对咱们不利。亭左沼泽中有七人,枯草中有两人,亭右树丛中也有两人,还有……”他的耳朵跳了两跳,接着道:“此地向西,距离七十丈外还有一人,气势磅礴,似乎正在蓄势待发。只是那人是友是敌,小的无法侦测得到。”“公子——”何去拱手,低声道,“据属下侦测,亭底还有一人,潜地三尺……”何从愣了愣,他知道自己这个同胞哥哥心地狭隘,专好跟自己争锋。他只能尴尬地笑笑,沉默下来。   十九公子这一次向何去点头赞许:“你的探查能力的确很有根基,屈居在六扇门里恐怕大材小用了。待这次案子完成之后,我会向上面亲自举荐你的。好好干,必定前途无量……”何去作揖退后,面有得色。   图亭南突然摇头,眉头一皱,向亭右那片树林里望去。那一大片方圆数十丈全是几尺粗的垂柳,时逢晚冬,叶尽枝枯,显得十分萧索。十九公子忍不住随着他的目光望去,但见风过枯枝,枝随风动,除此之外,倒也毫无异常之处。“图兄,有什么异常么?”十九公子低声问道。   图亭南又摇摇头,脸上表情十分复杂:“公子,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在这个布局之中,舒自卷方面的援手公子当了然于胸了吧?”他望着十九公子年轻的脸。他要听真话,以他十几年六扇门闯荡的经验,对方的话是真是假,一眼便看得出。十九公子迎着他的目光道:“图兄,这个问题不必问,我想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他虽年轻,但心机颇深,轻轻松松把图亭南抛过来的球又转了回去。   何去见两个人互相试探着语藏玄机,脸上也露出会心的神色。只有何从仍然沉静地立着,眼睛不住地向四面扫视。他虽然比何去年轻,可在计谋策略方面,要远比自己的哥哥高明,这也是何去最不服气的原因所在。   “他的属下,咱们已经见过的铁胆军师、老拳小曲、快刀小关、快斩雄飞这自不必说,”图亭南缓缓地说道,“其他的……还有黑道上蒙受过他的恩惠的江湖朋友颇多,其中不乏实力强大的好手。”   “图兄!”十九公子截住了他的话:“这些人似乎并不足虑。毕竟,舒自卷现在为逃犯,而非权重的朝廷大员。那些山野匪人还没有猖獗到跟朝廷对抗的地步。而且沿路之上,咱们也启动了一切可以调度的力量,防范这一可能。”他们这次的行动中,权相手下出动极多,所以他们四人方有心情安然在望眼亭以逸待劳。   图亭南皱了皱眉:“那么,除了他属下的‘刀笔小吏’文师扇之外,只剩两大势力没有出手了!”他的语气十分压抑,如山雨欲来之前那低垂檐角的重云。“不错!”十九公子也叹息。两大势力,指的便是深爱舒自卷的两个绝世奇女子——沈镜花、陆青眉。   何去接口道:“大人,您说的两大势力指的是否是青瓦台沈镜花与河北陆青眉?”他要官场成名,决不放过任何表现自己的机会。   十九公子饶有兴趣地问:“小何,说说你对这两大势力的看法如何?”何去挺直了胸膛:“公子,沈镜花统率青瓦台久矣,门下弟子徒众甚多。我想她绝对不可能为了舒自卷舍弃这三千弟子的生命;更何况,京师里各大势力之间此消彼长,相互牵制,即便青瓦台全体出手相助舒自卷,也并非是多可怕的事情。”   “哦,是这样么?”图亭南仰面望向亭顶,似乎不以为然地道,“那,你可知道,青瓦台属下三十六条瓦子巷里所有的女孩子潜力几何?”何去不解,他并没有把青瓦台延伸出去的势力范围考虑在内,一时无话可答。其实仔细考虑便该明了,京师里的达官贵人、豪侠武士,哪一个成熟的男人没有在瓦子巷里荒唐过?更有甚者,为了如花似玉的青楼女子撇下家眷妻儿的大有人在。若沈镜花全力维护舒自卷,必定会动用这部分关系网络。   十九公子叹了口气:“图兄,你考虑得极是!不过,我想蔡相那边必定会把青瓦台一干人马的出动考虑周全的,你说呢?”图亭南长嘘道:“我当然希望如此,只是,世间唯女子与小人最难养也!我从来没有轻视过青瓦台这一势力,京师里任何一个知进退的人物似乎都不应该轻视这一群敢与天下争的奇女子。”何从突然道:“属下只担心一个女孩子——”   “谁?”十九公子追问。“红袖招!”何从答道。他对红袖招与温凉、七十二旗的关系十分明了,也深知如果有一天沈镜花有难,红袖招必定全力出动,说不定便会请动七十二旗裘弓幻。他虽然是一介须眉,却也了解沈镜花跟红袖招之间雷打不动的友情。此言一出,图亭南霍然变色,他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幸好,京师里还有蔡相在,防得住防不住青瓦台之出手暂不理论,最起码这一方面出了娄子,罪过不至于算到自己头上。   “那么,剩下的只有没露面也没有动静的陆青眉了?”十九公子一提到“陆青眉”这三个字,唇角先有了笑意。只是他这笑容中,苦涩之意更胜过欢愉之色。“何从,你来说说陆青眉!”图亭南道。虽然附近埋伏着众多不知道是敌是友的人物,他犹自镇定如常。   “不可说,不可说,一说便是错!”何从微笑着引了一句佛家偈语回答图亭南的问话,他有自知之明,知道在图亭南这老江湖面前,一切都瞒不过。“此话怎讲?”图亭南眯起眼睛瞪着何从。“陆青眉本是一个不谙武功的柔弱女子,按常理说她并不可怕。可陆家寨是江湖里一大不容忽视的势力,也是陆青眉的家。即便陆青眉不懂武功,难道她就不能请动身边兄长朋友出手?之所以属下言道‘不可说’,便是因为越是无法摸底的敌人越是危险。属下看不清,但相信大人必定能够占先机于未觉,属下愿向大人讨教……”何从的话,每一个字都有铿锵掷地的分量。   “陆家寨、陆家寨……”图亭南喃喃自语。这时候,他不会忘了还有两个人是无论如何不会缺席望眼亭这一战的。非但是望眼亭,他绝对相信那两个人会自始至终地穿插于舒自卷一案里,直到风波平息为止。那两人,一个是僵尸门下的血影子谈大先生;另一个当然就是名捕嫣红。   “现在,你们在哪里呢?”他游目四顾,就目前来看,尚未有这两人的踪影。而且他暗中探查到的伏击之人,也根本没有这两人在内。谈大先生与嫣红,每一次出现便会石破天惊,每一次出现便能改变舒自卷一案的走势方向。   “她,也该来了吧?”十九公子淡淡地道。他的话刚落,北边官道上突然响起了“吱呀吱呀”之声,有三个粗布衣衫的汉子推着三辆独轮车,埋着头向亭中过来。想来这车上的东西必定十分沉重,才压得独轮车乱响。何去皱眉道:“大人,要不要——”他的意思是先要将这独轮车拒之亭外。   “慢!由他们去!”图亭南摆手。他们在这里已经坐了一段时间,若按一路上线人的密报,舒自卷一行人绝对应该到了。所以,现在出现在望眼亭的每一个人都有是舒自卷同伙的嫌疑。   三个汉子埋头赶路,行到亭前时,最前面那个推车汉子吆喝了一声:“兄弟们,稍微休息一下。”放下车子,自车把上取了一块手巾擦脸。天气虽寒,他额前已经有了细密的汗珠。这个人国字脸,浓眉大眼,唇边有微微的短须,年纪只不过三十余岁,身材极是健壮。图亭南向这人只扫了一眼,唇边浮出一个冷笑。何去跟何从向衣袖中探手,全神戒备。十九公子却是将折扇靠在胸前,微微出神,想必是对“陆青眉”三字所思甚多。后面两个汉子略微瘦些,脸上的汗水更多。他们三个一停下来,便坐在亭前,捶腿敲背,想必不堪行路辛苦。   蓦地,自推车汉子来的方向上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有一顶两人抬的青花小轿迅速奔近,抬轿的两人俱是肩宽背厚、腿脚麻利。这小轿制造得也实在是精致,青花缎子的轿帘深深垂着,上面以繁复的针法绣着“凤攒牡丹”的图案。轿杆、轿顶四角都裹着铜皮包头,亮晶晶地晃人的眼睛。   两人一轿一路行来,眨眼间已经到了亭前。这时,众人才发现原来小轿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只是他的身材矮小瘦弱,给小轿完全挡住了,直到近前,才显露出来。这人面色蜡黄,鸡胸驼背,身上虽然穿的是上好的白缎子夹袄,却显露出一副寒酸孤苦之相。他跟不上抬轿子的两人的步伐,气喘吁吁地捶打着心口,不住口地咳嗽。“来了!”图亭南冷笑。十九公子看着青花小轿,面色突然变得复杂古怪。“喀、喀!”小轿里传来一个女子轻轻的咳嗽声,立刻,抬轿的两人跟寒酸汉子屏息静气,停步不前。   “咱们……咱们已经到了望眼亭了么?”轿中女子的声音有说不出的倦怠,但声音清脆如檀板敲击,悦耳动人。亭上亭下的人听到这般动听的声音都不禁想道:“有这样声音的女子其容颜必定清丽绝伦!”都极盼那轿帘卷起,好一睹芳容。   “小姐,已经到了!”前面的轿夫恭敬地回答。“那好,暂且休息一下!”这声音说了这一句,便又悄无声息了。小轿落下,三个人环绕着小轿站着,对亭上四人跟亭前三个推车汉子视若无睹,似乎天地之间只有这小轿跟轿子里的人才是唯一值得关注的对象。   “轿中人是她么?”图亭南以低到几乎不可听闻的声音问道。十九公子双手握住折扇,缓缓点了点头:“她的声音,我只要听过一次便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她”,指的便是陆青眉。何去听到十九公子这么说,心里对陆青眉的天香国色更加好奇,眼光望定了小轿,再也挪不开。亭下那三个粗布汉子也定定地看着小轿轿帘,六只眼睛眨也不眨。   “陆青眉已经到了,那舒自卷呢?也该来了吧?”这是嫣红的心里话。她隐身于亭北三十丈外官道侧面的残垣之后,避开了图亭南一伙的探查。她也在搜索着谈大先生的踪迹,却毫无发现。   “这一次,一定要跟他作个了断!”蓦地,身后有风声暴起,有人自断壁残垣之间突出,以一柄漆黑色五尺斩马刀直劈嫣红的背脊。这个人遍身灰衣,几乎要跟断壁混为一体,而且紧紧屏住呼吸,所以根本就没有引起嫣红的注意。另外一人,掠地而来,手舞流星锤,锤头遍布尖刺,也同样是漆黑色。这两个人一声不响地出现,向嫣红痛下杀手。   “住手!”嫣红一边低叱,一边出手抢夺那杀手的斩马刀。那杀手一刀三变,脚下的方位也变换了四次,仍然没有躲过嫣红的“空手入白刃”,刀势未尽,已然脱手。嫣红一刀在手,反手向流星锤杀手斩下,咔的一声,已经斩断锤上链子,流星锤脱空而飞。两个杀手作势要退,嫣红双手齐出,已经制住了他们腰膝穴道,扑通摔倒。   嫣红重新向望眼亭方向看去,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小轿美女之上,这边急促的战斗倒也并没有惊动亭上人。“你们是什么人?”嫣红回身问道,骤然间,她觉得眼前有人影急促一闪。一瞥之间,她已经看到那人颈上系着的血色红巾。“血影子!”她低声惊叫,只是那影子来得太快,也消失得太快,让她根本来不及追击。等嫣红低头再向地上看时,两名被封了穴道的杀手面色灰白,已是没了呼吸。   嫣红能够猜测到这两名杀手的来历,权相一方从来没有停止过跟诸葛先生、红颜四大名捕的纠葛,一定要除之而后快。死人是不能开口的,嫣红对血影子谈大先生的恨又深了一重。权相笼络了如此丧心病狂的杀手,的确是京师之不幸,大宋王朝之不幸。   “舒大人,你在何处?”嫣红重新把心事压下,也许这样的时刻任何儿女情长的烦恼思绪都该暂且放下。她想到青瓦台的沈镜花,再看到亭前小轿,念及轿中的如玉美人陆青眉——“舒自卷心里何曾再放得下哪个女子?”他已经有了沈镜花和陆青眉,一生足矣。嫣红的单相思像春天随风而起的尘沙,风起时便起,风灭时风沙又向哪里停息?   小轿的青花轿帘一翻,露出一只洁白无瑕的手来,轻轻扶在小轿门沿上。在场的每个人立刻都被这只圆润细腻的手吸引,指如春葱,肤如凝脂。“是她!一定是她!”十九公子低声自语。他的眼神如着了魔般望着这只手,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零丁哥,为什么咱们等的人还不来?”轿中人轻声问道,声音有一点儿嘶哑。寒酸汉子垂首道:“小姐,我想他们也该到了。您不必担心,寨主爷说过他吉人天相的。”“呵呵。”轿里的女子轻轻笑了笑,笑声像一首清秀的诗,或者更像一支清越的曲子,直刺入众人的心里去。   恰在此时,官道上健马的蹄声远远传来。那寒酸汉子挺腰道:“小姐,您听,他已经来了!” 远远的,北面来了六匹健马,风一般冲来。马上当先骑者满面风霜,果然正是罢职、奔逃的舒自卷。他身上罩着一件白色的披风,已经给征尘染成灰白色。胡须数天未刮,显得落泊而忧郁,只有眼底的光芒依旧闪耀,像暗夜里的云无法遮住的繁星一般熠熠生辉。   轿帘一卷,轿里的女子探身出来向官道上望去。这一刻,望眼亭的人却是被舒自卷所吸引,倒没有人分心去看轿里的美人。只有十九公子痴痴地向那青衣女子望着,一时间忘记了斯是何世。   舒自卷现身之后,望眼亭的局势陡生变化,杀势纷乱。   何去、何从自然是抢出来捉拿钦犯。何去的双手自袖子里掏了三次,已经将五截兵器连贯成了一条四尺红缨枪,飞跃着向马上的舒自卷刺到。舒自卷的马未停,人未落地,侧面铁胆军师何倚绣铁扇指指点点,抗住了何去的“暴虎冯河瞠目枪”。何从还没有奔近舒自卷,三个推车的汉子陡然齐齐地跃了起来,阻挡住了他的去路。而这三个汉子的武器竟然是——腰带。只是这三条腰带已经到了武学中“束湿成棍”的高明境界,如同三条镔铁齐眉棍般联手攻击何从,隐约是少林派“伏虎十八打”的路子。   所有埋伏的人都同时发动,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便是杀独眼鬼捕图亭南,救助舒自卷。当图亭南明白这一点之后,方发现自己这布局的人反倒陷入了另外一个难解的布局之中——   亭左沼泽中七人发出飞蝗暗器,及时阻止住了图亭南相救何去跟何从。枯草中两人、亭右树丛中两人四剑齐出,以洋洋洒洒的“大漠孤烟”剑阵扑击图亭南。图亭南腰间铁尺怒起,只是他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出手目标——是该全力攻舒自卷?还是乱军中暂避锋芒,再作决定?他本来想要再跟十九公子作个商量,偏偏此时,十九公子离座而起,飞鹤般冉冉飘向青花小轿,身形曼妙,气度非凡。   图亭南还没有开始向剑阵还击,轰然一响,望眼亭崩塌,有个赤膊巨人抱着一柄镔铁金瓜锤破地而出,冲破亭顶,一飞三丈。而后,他自半空以一种不惜两败俱伤的绝望之势,锤击图亭南。同时,这巨人嘴里发出尖利的号叫声,如同受伤发疯的野兽。此刻整个望眼亭的局势只能用“极度混乱”来描述。   那轿里的女子遍身锦绣青衫,漆黑细长的头发用一条淡青色的手帕系着,自肩膀上直垂到腰间。她的肤色极为白皙,漆黑的眉毛微微有些上翘,双目修长,而睫毛天生卷曲,这令她看上去眉宇间有淡淡的愁郁。现在,她正微微张着樱唇,遥望舒自卷。苦相思的人相见,本应狂喜,但她的唇颤抖着,似乎马上要哭出声来。隔着一片刀光剑影,舒自卷也在望着她。谁都没有开口叫什么,说什么,此时此地,无言无声,一切,都在一个眼神交错里解释清楚。   十九公子已到,陆青眉连望都不望他一眼。她眼里,只有一个风霜满脸的舒自卷,一个虽历经风雨而更加挺拔的舒自卷。两个轿夫已经自轿杆里各抽出一柄又软又薄的刀在手,横在轿前,齐声叱喝:“什么人?敢在小姐面前撒野?”十九公子手里的折扇哧地一展,沉声喝道:“不要挡我的路!”铮铮两声暴响,两柄刀在轿夫手里抖得笔直,同时斩了过来。   十九公子腕底一翻,以扇挡刀,刷地一挥,将两柄刀同时反弹回去。两个轿夫身形交错,软刀再起。十九公子欺身直进,以折扇扇柄磕中两个轿夫的心口。那两个人的内力也着实深厚,心口受此重击,只是各自向后倒退了两步,却双手捧胸,不敢再动。“陆姑娘!”十九公子叫了声,觉得自己的心跳突然变得十分急促。整颗心也提到嗓子眼,似乎不小心便会跳出来一般。   陆青眉仍然没有看他。十九公子再踏近一步,距离小轿里的人不过七尺余,似能闻到风里传送过来的陆青眉的发香。他记得当日看到范大师笔下的美人时,心里已经起了波澜:“这样的女子若今生能抱上一抱,一亲芳泽,该是何等旖旎销魂?”他的府邸里美人众多,但像陆青眉这般纯净无瑕、这般出尘清高的却绝对没有。自看那幅画的第一眼,他便醉了,醉在陆青眉的容颜里。   “公子留步!”有人在轿侧低声道。声音既不严厉,更不威猛,但十九公子明明自那声音里觉察出一种无形的汹涌杀气。他只能停步,横扇当胸向那寒酸汉子望过去。寒酸汉子手里倒提着一柄样式古怪的柴刀,锈迹斑斑,并且刀刃上还留着几个崩碎的缺口。这汉子右手提刀,左手食指用力按在柴刀背上,而尾指跷曲如凤尾,拇指斜挑似凤冠。刀虽锈,人虽落拓,倒也犹有一种“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草莽气概。   “尊驾是谁?”十九公子抱拳当胸恭恭敬敬地请教道。因为,他感觉这人绝不是寻常之辈。“惶恐门下,零丁刀客!”寒酸汉子只说了这八个字,手势已变。左手食指在刀背上叮地一弹,几片铁锈应声而落,想必这刀已经很久不用,锈得太利害了。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刀,是否还能伤人杀人?   这八个字,足足令十九公子退了一大步。江西九江源头、激流险瀑三百里惶恐滩前、惶恐门下——位列八大刀之尾的零丁刀!“尊驾原来是陆零丁?”十九公子沉声问道,神色已经大见严峻。   嫣红料不到舒自卷的援手一出现便控制了局势,阻挡住了图亭南、十九公子、何去、何从的杀势。她舒了一口气:“还好,望眼亭这一关舒大人应该可以平安度过!”也就在此时,她又发现了血影子的踪迹,直追过去。那是三棵挨得极近的枯柳,怪枝乱垂,每一棵都有二尺粗细。嫣红一冲近,便立掌如刀,向隔得最近的枯柳斩过去。那棵树的斑驳树皮陡然滑动翻卷,躲过了她的掌刀。   嫣红双脚向枯树连环踢出,身形拔纵,自天而降,掌刀竖斩垂柳之顶。   说时迟那时快,树皮正中突然出现了两只灰白色的手掌,啪地跟嫣红对了一掌。这一掌气势雄浑,把嫣红震得翻了出去。紧接着,红巾一闪,这片树皮飞跃着逃离了枯树,向正南方向冲出去。   “嘿!原来僵尸门下练的都是逃跑的功夫么?”嫣红冷笑着追击下去。她在奇怪谈大先生到底是何打算,一味躲闪是什么道理?   嫣红对望眼亭里战势与舒自卷的安危已经放心,所以,放胆向南追击过来。拜天岭一战,血影子谈笑间杀人,早就激怒了嫣红。她是捕快,以扑灭犯罪、捕杀罪犯为己任,目睹这等惨状,岂能袖手?更重要的是,僵尸门下伤了黛绿,在权相门下为虎作伥,必定会成为诸葛先生一派的大敌。种种理由相加,嫣红都要将血影子缉拿归案,若不能生擒,便出手斩之。   嫣红入六扇门时日已久,经历过的大案、怪案也极多,但在舒自卷这一案是她始终受了“先入为主”的蛊惑,错过了案件的主线,被血影子牵着鼻子走。她犯了错,像钻进牛角尖的蜜蜂,再也找不到最终的出口。   红颜四大名捕名声虽盛,但她们毕竟只是凡人,或者只能说是凡人中四个卓然不群的女孩子。只要是人,就会有犯错误的时候。这一次的错,导致的后果,成了嫣红一生的苦酒…… 六、惊天   何从仰面望了望,心念一转,循着嫣红的踪迹追了下来。   向南十里,横亘着一条丈许宽的小河,薄冰方融,流水潺潺。河上有桥,此刻,谈大先生便负手于桥上,背对着追来的嫣红。风卷动着他胸前的红巾,烈烈翻卷。嫣红止步,双 掌交错于胸前,喝问道:“谈大先生,一路南来,你手底下枉死的人太多,咱们今天是否也该作个了断了?”奔波之中,疲乏之至,嫣红的喉咙已经开始有些沙哑。毕竟,她是一个女孩子,体力跟耐力都无法跟老奸巨猾的谈大先生相提并论。   “嫣红姑娘,今日之京师乃至天下形势,你还看不出来么?”谈大先生傲然冷笑,“诸葛老儿虽然自诩为护国重臣,一直以来又做了什么?他奉行的岂非也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跟蔡相又有什么分别?”他转过头来,眼神灼灼,“至于你们红颜四大名捕,不过是他麾下四名走狗而已,跟蔡相门下琴棋书画四派的走卒有异么?”   嫣红是第一次听人说她们四个是诸葛先生的走狗,觉得十分好笑:“谈大先生,我们四个只是普普通通的捕快,跟走狗、跟重臣都沾不上边。六扇门里的人唯一宗旨便是保护弱小,缉捕豪强。你杀了人,只要跟我去京师衙门,定不定你的罪,定什么样的罪都要大宋律法说了算。与其他的人无关。”“哈哈,定罪?”谈大先生狂妄大笑,“谁能定我的罪?谁敢定我的罪?就算是当今天子亲临,又能奈我何?”   嫣红冷冷地道:“如此,说不得要领教领教了!”她的冷傲像一柄尖刻的剑刺痛了谈大先生的自尊。他长袖一舞,猎猎作响,说道:“你要领死,那可怪不得我了!”   在嫣红的六扇门生涯里经历过的大战、恶战中,曾经遇见过比谈大先生武功更高、心机比谈大先生更毒辣阴损的敌人,她都能一力敌之,最后或擒或杀,安然完成任务。她的傲并非仅仅是傲气、傲骨,有时候更是将这种傲转化为居高临下俯瞰敌情的气势。唯其站得高,方能看得远,窥查出敌人之破绽。这一次,她自京师里为了舒自卷一案匆匆而来,又被血影子所引,奔波数日,身心俱疲,武功智计早就大打折扣。其傲也受了挫折,显得有些外强中干。   “嫣红姐姐不要慌。”何从已经杀到,他清秀的脸流着汗,发也开始披散,不过望着嫣红的目光是真诚而炽热的。“你——”嫣红有些狐疑不定。她知道索凌迟是权相蔡京的人,四大杀神也是,何从又怎么会站在自己这一方呢?“嫣红姐姐,我也是六扇门的人。僵尸门下犯下的吸血杀人惨案,令人发指,我也恨不得立刻斩杀这批害人的妖魔!”何从的目光望向独立小桥的谈大先生。他的双手轻松地拢在袖子里,慢慢地调整呼吸。谈大先生冷笑道:“好,现在的年轻人真的都不怕死了么?”   “斩!”就在谈大先生笑声未了之时,何从暴喝了一声,拔地飞跃,直扑桥上。只是,他的手并未出袖,合身扑上。嫣红对这个清秀的年轻人本无好感,但现在见他竟然能毫无畏惧地扑击血影子,姑且不论他武功如何,但就是这份胆识,已经不凡。   “嘿……”谈大先生冷笑。他仰面舒臂,双掌一翻,迎击凌空而来的何从。瞬息之间,两个人身体已经接近至不足三尺。何从蓦然双手出袖,右手里寒光闪烁,一柄薄如丝缎的小刀乍现,一刀斩向谈大先生胸口;他的左手并指如刀,直刺谈大先生面门。他的外号叫做“寂寞嫦娥广袖刀”,一切刀上跟指上的变化都在宽大的袖子里。这一招临敌头顶之时方才发出,事先毫无征兆,端的十分阴险隐蔽。   “呼——”谈大先生突然不见了。在何从刀指双击下,谈大先生蓦地双足一顿,踏碎小桥木板,沉入水中。何从的刀与指当然走空,急促地在破碎的板桥上足尖轻点,要折转身体退回。河水很浅,谈大先生一落,已经踏到水底卵石,借力直飞,越过何从的头顶,右掌劈下,势如泰山之崩。   嫣红已到,她的双臂柔若无骨般绞上了谈大先生的右臂,瞬时又变得坚硬无比,如同钢索般封闭了谈大先生那一掌。谈大先生急忙撤臂,只是嫣红双臂劲道发作,左一式“十字追魂锁”,右一式“天涯落泊锁”将谈大先生牢牢扣住。这等激战,形势瞬息万变。所以,谈大先生一招失势,已经无法挽回败局。   何从又出手,已经变为左手刀右手指,向绞成一团的两个人杀了过来。   嫣红陡然感到了何从刀刃上的迫人的寒气和淡淡的腥味。她猛然醒悟到,原来何从的刀上竟然煨了剧毒。以毒攻毒,搏杀僵尸门下四大杀神,并非说不过去之事。只是,这种激烈的腥气竟然转眼间刺到了嫣红的脑后。嫣红脑后无眼,但经年在刀头上舔血的江湖生涯已经让她对即将来临的危险有了自然而然的反应。所以,她猛然回身,已经望见何从眼神里的冷漠跟残酷,那种眼神只有在捕食的毒蛇眼睛里才能看到。   “好刀!好指!”嫣红心里叹息。何从刀刃上闪着湛蓝的光芒,而他的剑指上两只指甲更是碧绿色的,恐怕沾的是一种比蓝刀更诡异的毒。   恰在此时,何从陡然露出了一丝甜蜜的微笑。举手偷袭,含笑杀人,他的心机当然要盖过何去太多,这也是索凌迟在数名弟子中尤其对他器重的原因所在。   嫣红最得意的武功便是在双手双臂,此时,已经锁住谈大先生,同时也把自己置于无力防守的境地。刀指已经临顶,何从这一击毫无保留,全力相加。嫣红足尖向谈大先生膝盖上一踢,借势自他头顶翻过。何从那一刀一指马上变成了袭击谈大先生。   嫣红变招,手臂已经缩回。谈大先生见刀、指相加,毫无考虑余地,双掌交错,击在何从的刀上。这一次,何从才真正显露出了自己的绝顶轻功,以蓝刀点谈大先生败血掌,轻松在空中换力,继续追击嫣红。他的武功有大半来自索凌迟,所以全部击杀的目标都在敌人的颈项。   场中局势立刻急转直下,变成了血影子跟何从合击嫣红的不利局面。一个血影子已经令嫣红无余力反击,再加上阴损的何从,所以不到三十回合,嫣红已经受了伤,应接不暇。   何从笑了,他自出京已接了师父索凌迟的密令:“一路上对红颜四大名捕详加注意,只要有任何一个机会便要将她们置于死地。”其实,这个命令同样来自权相蔡京:“杀她们中任何一人,赏银万两,封万户侯。”何从一生,求名求利,权相的话无疑对他有极大的诱惑力。他出京这一路上,最怕的就是嫣红不在左近出现。只要嫣红出手,他便能促成击杀嫣红之机。   激战中,嫣红脚下一个踉跄,似乎是体力消耗太大以至于乏力不支。何从的蓝刀陡然脱手而飞,旋斩嫣红粉颈。谈大先生的败血掌也斜刺里斩下,击嫣红左肩。嫣红眼前一黑,精神几乎要崩溃掉。她们四个数年来每人都独当一面,每每在绝境中化险为夷。她们,太累了,有时候真的想用死来解脱这种生活。“闭上眼睛,世界便与己无关”,如果一生都是这样打打杀杀的过程,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只是,还有个人我放心不下。他,知道我今日的心思么?”也就在性命攸关之时,她蓦地想起了在昔日京师的青瓦台第一次遇见舒自卷的情景。人生有很多缘分是隐藏在一见钟情里的。嫣红认识的公子王孙不少,其中也不乏风流倜傥、学识渊博之士。可她却偏偏爱上了舒自卷——已经有了沈镜花与陆青眉的舒自卷。舒自卷眉宇间的英气像一根尖利的刺,伤了嫣红鸿蒙初开的心。   “这份爱注定是无望的。”嫣红知道。这段插曲,她谁都没有吐露过,也包括自己生死与共的好姐妹们。自从向诸葛先生讨了这个任务之后,她便作了一个郑重的决定:“这一次,不管自己是伤是死,都要保护得舒自卷安全。为了这个目标,牺牲再多也不可惜!”   “现在,我要死了,你可知道我的心么?”她苦笑,当刀触及颈上,转眼间世界上再没有嫣红这个人物了。“当当当当!”连环四声,有人以一柄快刀疾风骤雨般跟何从对了四刀,并且迫退了他的剑指。更有一人,以纷纷乱乱的“乱披风八十斩刀法”跟谈大先生的败血掌激斗。   “你们——”嫣红认得出,左手刀的年轻人是快刀小关,右手刀的年轻人是快斩雄飞。他们两个在望眼亭跟随在舒自卷之后现身,又急匆匆地赶来,正好能解嫣红之围。   “跟着舒自卷只有死路一条,还不赶快束手就擒,乖乖向官府谢罪?”何从一边闪避雄飞的风雨交加般的快刀,一边高声怒喝。只是,他每说一字,雄飞的刀便加快一分,直到迫得何从无暇分心说话。“嫣红姑娘快走,舒大人让我们来救你的!”小关对上了谈大先生,他自飞舞的刀声间隙里大叫着。的确,舒自卷察觉到敌人阵营里一直没有谈大先生在,直觉感到谈大先生跟嫣红之间必定会有一场血战,才令雄飞跟小关追踪过来。   “舒大人怎么样了?”嫣红一边撤退,一边急促地问道。她知道这两个舒自卷的忠心下属并非何从与谈大先生之敌,只希望他们能撑得久一点,能等到舒自卷一行的大队人马来支援。   “舒大人在望眼亭等你,这里交给我们好了!”小关的“乱披风八十斩”的气势慢慢被谈大先生的掌风盖住,再也无法开口说话。何从的蓝刀剑指也迫得雄飞的快刀渐渐失了章法。嫣红咬牙,只能退走,以她现在的状况,如果强要留下来,只不过是大家一起死罢了。   她向望眼亭方向疾奔,方离开激斗的小桥有数里地,远远的听到快斩雄飞的惨叫声传过来,想必已经遭了何从的毒手。嫣红眼睛里的泪水已经给仇恨灼烧干净,她只恨自己错认了何从这个面目清秀实际上蛇蝎居心的披着人皮的狼。“望眼亭那一战到底如何了?”她忍不住加快了步子,希望早一刻看到舒自卷。   望眼亭在激斗之中。   何从退走,何去独力挡住了铁胆军师何倚绣和三个推车汉子。他已经隐然猜到了他们三个的来历,只是对方既然易容成推车汉子,想必就算自己喝出他们的真实身份对方也未必承认。何倚绣的折扇变化极多,忽而加入短刀钩镰的招式,忽而加入长枪大戟的杀法。并且,他的主要用意在于阻止何去纠缠舒自卷。敌人中,只有图亭南还没有出手。何倚绣只希望争得空当,让舒自卷先行退走。   这么多人沿路流血流汗,只为报舒自卷知遇之恩,还舒自卷识才之情。   “大人,快走!”何倚绣心里在叫。他也知道,图亭南的目标亦是舒自卷。纵有千军万马,到了最后,图亭南跟舒自卷的对决仍然不可避免。   图亭南怒飞,直射金瓜巨人心口。那巨人口里呵呵怪笑,双手抱锤,以泰山压顶之势狂砸。图亭南身体翩然一侧,自巨锤底下穿了过去。锤訇然落地,震得各人脚下一阵乱颤。随后,巨人缓缓弯下腰来,痛苦地呻吟着手捂心口倒了下去。图亭南的铁尺刺中了他的心脏,一击毙命。   “舒大人,都到了穷途末路,还不束手就擒,跟我去府衙请罪?”图亭南遥指马上的舒自卷,缓缓说道。老拳跟小曲时刻谨慎地环绕在舒自卷身边,提防敌人偷袭。   “图大人!”舒自卷的目光自陆青眉身上离开,正色地道:“我舒某人的罪自有天子定论,却轮不到权相指手画脚。希望图大人能高抬贵手,放兄弟一马。他日必定有相报的一天。”他在马上拱了拱手,明知图亭南黑面无情,却也先要试一试。   “嘿!”图亭南闷喝了一声,以铁尺接了那四名飘飘然飞到的剑客一击。那四个人都戴着巨大的竹帽,帽子的阴影把脸上的表情全部遮住。“舒自卷,不论今日一战胜负结果如何,只要你一天没有到京师府衙自首,我图亭南便一定会追击到底。”图亭南独眼中放出灼灼的光芒,十分吓人。那四名剑客一击受挫,马上剑势连环交错,把图亭南困住。   十九公子的折扇已经跟陆零丁交手三招,丝毫没讨得了好去。陆零丁的刀实在已经达到了“大智若愚”的境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十九公子衣袂飘飘,一退复进,以折扇为剑,展开一路短小精悍的剑法。陆零丁的刀法越发缓慢滞重,而每一刀发出,都令十九公子的攻势骤减。   “青眉——”舒自卷的马已经到了小轿近旁,俯身向轿里的人低声叫道,神色间又是惊喜又是惭愧。陆青眉仰面,眉间掠上喜色:“自卷,我听到你罢官的消息之后,跟三位哥哥火速赶来,幸得上天垂怜,终于见到你了!”她的眉色又复抑郁,向斗场中望去。她的脸色十分苍白,让舒自卷心里一痛。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让心爱的女子为自己奔波亡命,尤其是陆青眉这样柔弱的女孩子。   “青眉,你辛苦了!”舒自卷脸上深深痛惜,“这一路上的颠簸……”   “自卷,我跟你、你跟我何必再说这样的话?”陆青眉摇头,“只是我不明白,一路风雨,你何必一定要往京师里去?”她的神色添了几分黯然,当然也明白京师里会有谁在等待舒自卷。   身处沈镜花与陆青眉之间,无法自拔、无法割舍,这一直是舒自卷心里永远的痛。听陆青眉如此说,看陆青眉的神色这般凄怆,舒自卷一时张口结舌。倒是陆青眉微微一笑,转向身边两个轿夫道:“三四哥、五六哥,咱们还是赶快击退敌人,迅速撤离要紧。”   那两个轿夫答应一声,提刀再上,跟陆零丁一起合击十九公子。十九公子这才知道对方原来是陆家寨的高手“风雨兼程,软弱双刀”陆三四、陆五六。这两个人再加上“惶恐门下,零丁刀客”陆零丁合称为“河北十八”,也就是陆家寨的顶梁柱。陆青眉为了舒自卷而来,带来了陆家寨的精华力量。软弱双刀的刀法其实并不软,也不弱,十九公子马上左支右绌,捉襟见肘。图亭南在另一个战团里望见十九公子的窘迫,只是无法前去增援。他知道这一路上除了踪迹缥缈神秘的血影子之外,还有一个强援。“那人,到底在哪里?”   “青眉,待我先料理掉敌人,再来叙谈!”舒自卷骤然拔剑,直指十九公子。他拔剑的风姿令陆青眉眼睛一亮,笑上眉梢。他们两个一在登州府,一在陆家寨,虽两情相悦,却见面甚少。陆青眉心里存了一点私念:“如果自卷从此放弃官场,跟自己同回河北陆家寨去。从此再不分离,该是多么快活的事啊?”在某种意义上,她有些感谢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所有感情的事,只有能经得起大变故、大起落的考验,才会更加稳固。陆青眉自初识舒自卷起,便把自己整颗心都系在他身上了。这个洒脱傲岸的男人,已经占据了她全部的生命。   十九公子已经在考虑暂时退却。这一战之胜负并不要紧,前路尚远,他还有的是机会。现在,他只希望自“河北十八”的攻击之下退走,否则陆家寨三大高手再加上一个舒自卷,他可真是吃不消了。陆三四、陆五六眼神交错,心意相通,身形陡转,早将十九公子退路全部切断。   陆零丁突然发出了“两两相望”的快刀。这路刀法是他自“世间万物皆分阴阳左右”这一永恒不变定理上参悟而出——“世间万物皆有相伴,而独我零丁,无依无靠,惨极!痛极!所以我以我刀,斩杀世间一切不平事,不公事!天不怜我,我何必怜天?”   锈刀一变,望眼亭前愁云惨淡,足令十九公子变色。只是,事态突然又起了一个变化,令舒自卷措手不及。陆零丁突然反叛,一刀斩下了陆三四跟陆五六的头颅。图亭南一喜:“强援原来就是陆家寨的人!”   锈刀上的血正淋漓滴下来,陆零丁脸色沉郁,刀势不减,疾斩舒自卷的“碧血照丹青”。“啊?零丁哥,你做什么——”陆青眉陡然变色,根本无法相信眼前的变化。她手扶着轿门,惊惶地要站起来。十九公子松了口气,扑过来,一把攫住陆青眉的肩头,火速撤离。陆青眉是他一生的痛,这一次他再不可能放过机会了。   “青眉!”舒自卷凄惨地大叫,已经被陆零丁的锈刀迫住。这个变化对他打击太大,剑势凌乱。老拳跟小曲冲上,以铜箫跟拳头相助。舒自卷待要追击十九公子,却无法躲得过陆零丁的锈刀拦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十九公子带着陆青眉向望眼亭南而去。他心里悲怆大叫:“青眉,若你有个三长两短,让我……让我……如何是好?”这一刻,他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像这样牵挂过这个柔弱的女孩子,心里给无限的痛惜侵袭到要四分五裂。   嫣红已经受了伤,这一点她在奔向望眼亭的路上清醒地意识到了,而且这伤越来越重,有陆续扩散的迹象。伤是何从的寂寞嫦娥广袖刀造成的,激战中,他用袖中刀伤了嫣红的手。虽然嫣红手上有天蚕丝的手套,但何从是有备而来。从拜天岭上他暗中窥探到嫣红的出手开始,已经察觉到了她的弱点。只要能破坏掉天蚕丝手套,则嫣红对敌谈大先生的败血掌就十分困难。   所以,何从一切攻击都是对准了嫣红的手套而来。而且他已经得手——嫣红向右手掌心里望去,已经出现了一条长不及一枚绣花针的裂缝。何从的刀并没有伤及她的皮肉,但谈大先生的败血掌上的毒却自这条缝隙里侵入。嫣红苦笑着握了握右手,再张开,已经感觉到整只手都开始有微微麻木的感觉。她的武功主要是在双手。手受伤,武功几乎已经去掉一半。   “看错了他,才会受伤失败!”她在懊悔自己没有早一点对何从起戒心,一失足几乎要造成千古恨。“自己的命并不值得可惜!只怕舒大人会被敌人所乘!”她的心正在这意外的挫折里一点点沉沦下去。只是,她脚步不停,直奔望眼亭。哪怕无法出手一助舒自卷,也要去告诉他一切小心,提防索凌迟门下弟子……   她料不到望眼亭的变化,更料不到会遇见十九公子跟陆青眉。舒自卷这一案的种种复杂变化,几乎每一步都令她愕然。   十九公子闻见身边陆青眉的发香,耳朵里听到她不住的喘息,心里又是狂喜又是惶恐,如在梦里一般。陡然间,前面树丛乱草里立起一个人来,傲然负手,目光像浸在冰水里的两柄剑刺向自己,断然喝道:“放了她!”   “哦,竟然是你?”十九公子脸上一红。他身份尊贵,现在情急之下,掠走陆青眉,绝对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嫣红更是奇怪,为何转瞬之间,舒自卷一方便会失势,被敌人掠走陆青眉。“舒自卷何在?怎么能放手让敌人得逞?”她面色沉静,再向陆青眉一指,“放了她,你走!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过!”   十九公子刚刚想要放了人撤走,一转念间觉得嫣红似乎不太对头。嫣红是六扇门的人,因为她也是一个年轻女孩子,所以对劫掠女孩子的案件非常之敏感。十九公子翻阅京师大案卷宗时,对嫣红的办案手法、办案原则早就有所了解。若是按正常推算,嫣红见到自己劫掠陆青眉,早就步步相逼,决不会让自己全身而退,更不会说什么“就当没发生过”这样的话。   “好!君子一言,我放了她,你放过我!”十九公子微笑着将身边人轻轻放下。陆青眉咳嗽了两声,双手捧心,脸色越发苍白。嫣红脸上也浮现出了微笑,“阁下果然快人快语,请便吧!”陆青眉向前迈了两步,双膝一软,几乎就要向地下扑倒。她从没有受过这等惊吓,更加上一路风雨劳顿,早就支持不住。嫣红急忙掠过来,双手去搀扶她。蓦地,十九公子一声长笑,俯冲向前,以扇柄虚空点中了嫣红两臂上穴道,将她制住。   嫣红坚忍的脸上露出苦笑:“真的瞒不过你!”   “表妹,你……你……”陆青眉关切地叫起来。嫣红是她唯一的表妹,只是两个人来往很少,这层关系极少有人知道。   “表姐……舒大人他还好么?”嫣红最关心的便是舒自卷的安危。其实,陆青眉心里所想岂非也正是如此?“自卷、自卷,你现在在哪里?”她心里又急又气,头一昏,晕倒过去。   当陆青眉再次醒来,已经在一间香气扑鼻的女子绣房里。四面悬挂着时下丹青妙手所作的花鸟图卷,透出十分的书卷气,而且房间中的器具陈设都非常华丽,显非寻常之地。   “哦……我这是在哪里?”她捂住额头,那里还是隐隐作痛。   “你醒了?”有个温和的声音就响在耳边,但绝对不是她日思夜想的舒自卷的声音。她翻身坐起,床前的人满脸的微笑,正是将她劫掠来的十九公子。“啊!你……你!”她看看身上衣衫,仍然整整齐齐,心稍微放下。   十九公子一笑,走近桌前,斟了一杯清茶过来道:“陆姑娘,请喝茶。我知道你自陆家寨急促赶来,一路上吃不下饭,喝不下水,必定早就……”陆青眉不接他手里的茶杯,冷冷地道:“我的表妹呢?你把她杀了么?”   房间的一角响起嫣红的声音:“还好,我在这里。看来这位公子并没有恶意!”她的声音里满是苦涩,右手上的麻木感觉渐渐攀升到手腕,若再不能及时医治,恐怕这条胳膊也要废了。   十九公子听她如此说,眼睛里笑意更温柔道:“陆姑娘,你不要害怕。这里是京师以北的白马山庄,也是我一个好朋友的府邸。请你在这里休养几天,然后我会派人送你回河北陆家寨去,决没有人敢伤你一根寒毛。”   “哼!”陆青眉扭过脸去,见嫣红斜躺在一张太师椅上,脸色灰白,显得十分疲惫。   “呵呵,两位姑娘都饿了吧?我去拿饭来,请放心,没有人会来打扰两位休息的。”十九公子开门走了出去,反手又把门关上。   “表妹,自卷他……自卷他该没有什么事吧?”陆青眉关心的始终只是舒自卷的安危。“这件事,我似乎该问表姐你才对!”嫣红苦笑,在舒自卷一案里,她始终站在沈镜花跟陆青眉这两个情敌之间。沈镜花是她的好姐姐,也是她的好朋友,更是京师里正派势力中间,诸葛先生尤其看重的一支。而陆青眉,则是她的亲表姐。她无法割舍或者帮助任何一方,无论是沈镜花还是陆青眉,对舒自卷的感情都是深挚发自内心的。   “我……实在不知道如何自处?”她虽然自诸葛先生面前接了令,并且这一路上始终潜伏在舒自卷左右,心里这个矛盾的结始终没有解开。的确是“事关己则乱”,毕竟,她无法把自己心里对舒自卷的一份蒙眬的感情完全放开。三个女孩子,都爱上了逆境中的舒自卷。   “他是逆境中的龙,总有一天会驾云腾飞,直上九霄的!”陆青眉静静地道,神色间添了一份微微的喜悦,“如果这一难之后,大家仍旧有度尽劫波安然相聚的一刻,我将——跟自卷再不分开!”这个柔弱的女孩子,现在的神情镇定而凛然,透露出满心的决绝。   这些话,字字如钢针刺向嫣红的心,令她在太师椅上的身体也忍不住瑟缩起来。她不敢再听下去、再想下去,眼泪一颗颗倒流进喉咙里。“表姐——”她开口唤了一声,要换一个话题,把自己从沉沦的心情中解放出来。陆青眉并没有意识到嫣红的异常,只是自己沉浸在对舒自卷的思念里。她心地简单纯净,即使在逆境被困中,一想到洒脱的舒自卷、坚毅的舒自卷,自己的心先要欢呼雀跃起来。   “表姐,我猜……我猜,他是真的对你……有些动心呢!”嫣红试探着说,她看得出十九公子见到陆青眉时的那种奇怪表情。“谁?你说的是谁?”陆青眉奇怪地问。在她眼里,天下美男子纵有千万,她只看到舒自卷一个而已。“还有谁?”嫣红微笑道:“就是眼前这个十九公子!”想到十九公子的表情,嫣红思索着要借陆青眉为引子,摆脱目前困境。   陆青眉摇头,脸色一红道:“表妹,他是什么人我都不清楚,并且今天是第一次见面,怎么会有你说的那种事?”她红着脸的表情在两只红烛下照着,显得分外迷人,连嫣红心里都不禁为之一动。“表姐,或许……咱们可以从这一点上脱困呢!你说呢?”嫣红这次说的是真心话,她已经受了伤,如果强拼,绝对非十九公子之敌。外面,还有很多事等着自己去做,如果继续耽搁下去,恐怕不仅自己跟陆青眉会出事,连舒自卷也会投鼠忌器,被一起连累进来。   陆青眉眼望着红烛,出神地想了一会儿方道:“表妹,你知不知道我的心?”“哦?”嫣红有些愕然,不知道陆青眉此话怎讲。   “我自第一眼见到自卷开始,便把整颗心交付给他。虽然我们并没有夫妻之名与夫妻之实,但我知道,今生我必定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陆青眉低声地娓娓说道。嫣红苦笑着望了望紧闭的门,她知道,十九公子随时都会回来,再找跟陆青眉合计的机会就难了——“表姐,我知道您对舒大人的这份感情;其实,岂止是我,京师里的人都知道舒自卷有您这样的红颜知己……”   “这一次,我一听说自卷有难,便急速请动陆家寨的‘河北十八’星夜兼程赶来。自卷的事就是我的事,自卷的命比我的命更珍贵,你懂不懂?”嫣红点头,她实在摸不清陆青眉要说什么。“只是,有一点,我可以为了自卷动用自己所有的朋友关系,甚至动用陆家寨的藏金请江湖上的人手帮忙——却绝对不会出卖自己的身体和感情。我的身体、我的感情乃至于我说出的每一句柔情的话,都只为了自卷而发。天底下,只有自卷值得我这么做——你听懂了么?”陆青眉扬起脸来,向着红烛,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冷漠。看她样子,是在为嫣红竟然要她牺牲色相寻找脱困的机会而生气。   嫣红心里一沉,对陆青眉肃然起敬。虽然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但这份纯净、高尚的感情却是很多人所不能比的。“表姐,这一次,我真的懂你的心了!”嫣红叹息道。她在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舒自卷的确是世间奇男子、伟丈夫。若陆青眉如此对他,那么,青瓦台的沈镜花呢?又是怎么样一种甘愿为心上人牺牲的心情?”同时,她又想到自己,“如果面临这种境地,我会为舒自卷做什么?我能为舒自卷牺牲什么?”   蓦地,烛影一晃,有个蒙面的汉子自虚掩的窗户里轻轻跃了进来,反手关了窗户,就地翻滚,躲进了桌布下面。他的身法极为轻巧,这一系列动作不仅快,而且机警。他刚进入桌下,门外走廊上有脚步声响,吱呀一声,门开了,十九公子脸上带着笑走进来。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有四碟小菜,还有香气扑鼻的一盘薄薄的葱花油饼。嫣红在那一瞬间并没有看清楚进来的人是谁?她的穴道未解,动弹不得。只是,她看到陆青眉脸上突然有了喜色,便明白来的必定是援手而非敌人。   “好香,好香!”嫣红打了个哈欠,借以缓解屋子里有些古怪的气氛。“两位姑娘,这是厨房里特意为你们准备的。我知道,陆姑娘在陆家寨的时候,最爱的便是这四种小菜……”十九公子看着陆青眉的目光是温柔而真诚的。嫣红心里暗暗感叹,如果陆青眉肯牺牲一点自尊,绝对能够引得十九公子上当,顺利脱困。“可惜,可惜。原来女孩子一旦爱上了别的男人,便会傻得可怜,痴得可怜了!”嫣红的爱还没有开始,所以她才觉得陆青眉有些迂腐,同时,对陆青眉这种可爱的迂腐又有些敬佩。   “是么?隔得那么远,我看不清楚。你能不能拿过来,我仔细看看?”陆青眉低声道,语气里添了几分柔和。 七、碎瓦   十九公子第一次听到陆青眉如此温柔地对自己说话,猛然一阵喜悦跳上眉梢,迈步向陆青眉床前走过来。此刻他背对桌子,背对穴道被制的嫣红。这里是他自己的地盘,本不必太过小心的。   “陆姑娘,请看——”他的话方说了一半,桌子底下那人轻轻滑出来,右手长剑一起,自十九公子的后背直刺穿了前胸出来。鲜艳的血立刻飞溅到他手里捧着的托盘上,那四样青碧可口的小菜也立刻沾了数点飞红。   “啊!”陆青眉掩面回头。那袭击的人毫不耽搁,左手拳起如凤嘴,风一般扣击十九公子脑后玉枕穴;同时,中指突伸,斜扫十九公子左边太阳穴。一击双杀,全部中的。十九公子晃了晃,脸上露出古怪的笑。他垂首看着胸前露出的剑尖,似乎并不相信自己真的已经中剑、重伤,命在须臾,“这……这……是谁?是舒……舒自卷么?”   偷袭的人挺直了胸膛,不回答十九公子的话,向后一跃,挥手解了嫣红的穴道。自他解穴手法跟力道上,嫣红已经判断出这人正是舒自卷。而且,刺杀十九公子的那柄长剑,就是舒自卷的“碧血照丹青”。“他……他是……舒自卷么?”十九公子凝视着陆青眉的眼睛,手里的托盘仍然没有丢弃于地。   “不错,是他!”陆青眉低声道。她自舒自卷一跃进来,已经认出,所以才故意引得十九公子向床前过来,给予舒自卷偷袭的机会。只是,她眼见十九公子将死,心里突然有些不忍,“若不是因为自己之诱惑,他又怎么会枉送了性命?”   “对不起——”陆青眉有些难过地道。她不喜欢看人流血牺牲,不管是自己人还是敌人,只是这一次为了舒自卷,一切也说不得了。   “青眉,跟他说这些做什么?咱们走吧?”舒自卷紧张地向门外侧耳听了听,幸好敌人还未发现这间房子里的变故。“舒大人,你、你……你怎么样?”嫣红经了这一突变,更不知道如何自处。她是捕快,眼见舒自卷这等逃犯杀人,自己却要跟他一起逃走,这一点似乎跟从前所学大相违背。“我还好。”舒自卷望着濒死的十九公子颤抖的背影,简短地道。   十九公子蓦地回身,苍白的脸上露出古怪的笑,“舒自卷,你……你杀了我,这滔天大祸你……你背得起么?”他双手用力握住胸前露出的半尺长剑尖,不知道该把它抽出自己的身体还是继续保持现状。鲜血正从他胸口的伤处和双手之间不停地滴下来,转眼间已经染红了床前的湘绣地毯。   “滔天大祸?”舒自卷仰面苦笑,“纵有滔天大祸,也是你们逼我背的、逼我闯的。我舒自卷自问上对得起朝廷社稷,下对得起臣民百姓……”   “呵呵,呵……呵,你好,你……好……”十九公子本来已经是摇摇欲坠,陡然间跃起来,翻身逃向门边,动如脱兔。他伪装剑势沉重,实是想分散舒自卷的注意力,乘机逃走。   “不要让他走脱!”嫣红压低了声音叫。她知道,万一十九公子逃出去,恐怕非但是自己跟陆青眉仍要被囚,就连舒自卷也要被立刻斩杀。   舒自卷向胸前一摸,觉得有一件硬邦邦的东西在胸口,无暇思索,抓在手里,嗖地甩腕射出。那时,十九公子的右手已经抓住了门扇,正要拉开门奔出去。猛然后脑一痛,身子晃了晃,向后仰面倒下。舒自卷这才发现自己射出的正是沈镜花送给自己珍藏的那只银镯子。   十九公子已经没了声息,只是一双眼睛仍旧不甘心地瞪着屋顶,似乎犹有话要说。   陆青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十九公子身后,去拾那银镯子。但舒自卷那振腕一射之力极大,镯子已经嵌入十九公子头骨。舒自卷上前,用力把镯子拔了下来。陆青眉伸手接过镯子,对那淋漓的鲜血毫不在意。她自袖子里取了一块洁白的手帕,仔细地将镯子擦拭干净,然后端详着上面的古朴花纹道:“自卷,这个东西,是沈姐姐送你的么?”舒自卷一时无言,不知道要拿什么话来掩饰。   陆青眉一笑:“我没有要跟你追究什么。这一次能入京见沈姊姊,我是最高兴的。这个镯子,我要等见她面时亲手交给她,好不好?”   舒自卷搓了搓手道:“好,青眉,你喜欢怎么做便怎么做好了!”他同时拥有两个女孩子的爱情,这本是寻常男子要艳羡不已的事。但对他而言,哪一个在他心里都沉甸甸的,成为左右为难的负担。   陆青眉跟舒自卷四臂相拥,脸上尽是劫后余生的喜悦。“咱们去吧!”嫣红轻声提醒道。她知道敌人很快便会发现这里的异状,走得越早便越安全。陆青眉回头看看十九公子,弯腰下去,用右手轻轻将他的眼帘合上。   舒自卷自十九公子身上拔了剑,眉头一皱,向嫣红道:“嫣红姑娘,自卷有一件事想托付,不知道姑娘能不能答应?”嫣红郑重道:“舒大人,只要是我能办到的,您尽管说,我必定会全力去做。”   舒自卷拉着陆青眉的手,脸色凝重,“青眉,望眼亭一战,陆零丁杀了陆三四跟陆五六,眼见陆家寨你是暂且回不去了。前路险恶,你能否先随嫣红姑娘入京师诸葛先生府暂避?等到我安身下来,再过来接你?”   陡然间,外面响起了急促的锣声,并且有人嘈嘈杂杂地吆喝:“快报告秦大人,有逃犯舒自卷手下闯进来了!”随即,四下里杀声震耳。舒自卷面色一凛,把陆青眉的手向嫣红手里一交,急促地道:“一切,拜托了!”扭头向门外掠出去。   “自卷!”陆青眉大叫,只是她的声音在一片刀枪交击声中显得微弱无依。“表姐,咱们走吧!再耽搁下去,只会给舒大人添麻烦,再拖累他。”   “自卷,他……他……”陆青眉眼角要落下泪来。   “他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嫣红的话是在宽慰陆青眉,更是在宽慰自己。她听到外面有人叫“秦大人”之时,已经知道是那个“马踏黄河两岸,锏打太行东西”的秦天罗到了。舒自卷有能力对抗秦天罗么?青瓦台的沈镜花有能力抵挡秦天罗么?谁都不知道答案。   “啊?舒自卷杀了十九公子?”权相听到手下飞马来报这个消息之后,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吓得檐前金笼里的鹦哥也振翼乱飞。“真的,你确信没有看错?”檐前单膝跪地的汉子重重地点头:“相爷,属下愿意用人头担保,舒自卷的确是杀了十九公子。秦天罗已经找到舒自卷的踪迹,一路追击向京师里来了!”   唐少先生将权相的神态全部收入眼底。他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也感到十分震惊:“舒自卷以在逃之身,又杀了十九公子,他真的已经惹下滔天大祸了!”   “去吧!”权相挥手让那报信的汉子退下。他把头轻轻枕在椅背上,微微合眼,良久无语,似乎沉睡一般。唐少先生静静地站着,他知道权相必定是在思索一件复杂的事,容不得别人打搅。果然,权相突然睁开眼睛道:“小唐,关于十九公子的身份,你也是十分清楚的吧?”   唐少先生点头道:“相爷您曾经告诉过我。他是当今天子十九弟。”权相捋须叹息:“你的确记得没错!可惜这步棋子已经被舒自卷废了。这场大祸,要受牵连的岂止是舒自卷一人?整个京师又要震怒了。”   唐少先生也跟着叹息,“相爷,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舒自卷也是无意。他根本不知道十九公子的真实身份。”一个逃难中的人,追兵越逼得急,便越能令他拼死反扑。如果舒自卷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的话,便是借给他一千个胆子,他又岂敢如此妄为?   “不管他是有意无意,反正这场祸事他是惹下了!京师三十六条瓦子巷恐怕都要为他这一剑之怒而皆毁于一旦,沈镜花、沈镜花……”权相望向窗外青瓦台的方向。他几次欲图吞并青瓦台未果,对沈镜花其人也是又恨又爱却无可奈何。他本以为可以凭借舒自卷这一线所牵,令沈镜花俯首为己所用。谁料追兵迫得太急,反惹出这等事端来?   “既然如此,该当如何处置?”唐少先生垂手请示。当前可能有两种极端的选择:其一,出动权相手下所有精锐,一举摧毁青瓦台,驱逐沈镜花;其二,保青瓦台、保舒自卷,将这场祸事遮掩过去。皇上虽然对十九弟十分疼爱,只要找到合适的替罪羊,骗过皇上当非难事。唐少先生揣度权相心思,必定会全力以赴取这二者之一。   “小唐!”权相满布乌云的脸突然绽放笑容,“咱们一切不必管他!”   唐少先生一惊:“相爷,这么放任自流,到了最后岂非不可收拾?”   如青瓦台被毁,也就失去了权相要收编这个势力的初衷。按照唐少先生之分析,青瓦台的真实势力并不是十分强大,真正有用的是瓦子巷里那些姑娘们掌握的情况跟眼线。所有的男人在床笫之间时最不懂得保守秘密,他们甚至不惜以骇人听闻的重大机密来哄那些青楼姑娘们的欢心。这些消息往往是最真实、最有价值的,若能把这些东西系统地拼凑起来,榨取其中最精华的内容出来,则京师里各道衙门、各派势力之间的繁杂故事都要被权相尽数掌握了。——这是权相的如意算盘,唐少先生猜得到。   “我们不管,还会有人管!”权相得意地笑道。“哦?”唐少先生皱眉,转而明白:“还有六扇门的人,还有红颜四大名捕一伙人在,相爷只要坐享其成便是了?”他由衷敬佩权相的老谋深算。只要看住战斗的核心,什么还能逃得过权相的掌心?   唐少先生退下,回到自己的住处马上放出了一只鸽子。跟以往不同,他这只鸽子的腿上并没有附上任何书信消息。这只鸽子穿过京师里数座黑黢黢的高大楼宇之后,飞到大相国寺的钟楼左近。有个鬓发斑白的人迎风立在黑暗里,鸽子飞来,这人忽然抬起右臂。鸽子温顺地落在了他的右臂上,咕咕地叫着。这个人脸上露出了笑,洁白的牙齿在黑暗里闪闪发光。鸽子,就是一个信号,一个可以向青瓦台放胆杀戮的信号。唐少先生既然已经知道了权相坐山观虎斗的打算,便一定要派人出来为权相唱一台精彩好戏。而这个做戏的人非他,便是曾经在长街上要跟温凉过招的唐月亮。   唐月亮抚摸着鸽子光滑的羽毛,仰面看了看,无星无月,似乎京师的天空正酝酿着另一场晚冬的雪。“冬天即将过去了啊!”唐月亮这样叹息道,说不清自己是否为这无情逝去的岁月而感叹,还是感伤郁郁不得志的今生?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在未来的日子里,他的“半月一杀”必定能在京师交锋里一展身手。对手呢?是舒自卷还是沈镜花?抑或是这两个大人物手底下的任何一名属下?   “啊?雄飞已经没了么?”红袖招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喉咙也马上哽咽住。站在她面前左手握刀的小关脸色亦是充满了抑郁,他们两个为了援助嫣红,拼斗谈大先生与“寂寞嫦娥广袖刀”何从。雄飞壮烈牺牲,救得小关全身而退。   “这个仇,我们一定……”小关说不下去。毕竟,现在舒自卷已经穷途末路,雄飞的仇什么时候能报尚属未知。“舒大人已经入京来了?”红袖招想起了最重要的事,那也是沈镜花心里最为看重的事。   小关点头,抹去了刀刃上未干的血迹,想必“入京”这两个字代表了一场又一场无止境的劫杀。红袖招举步要走,小关跨步拦住她道:“小师妹,你要往哪里去?”他们都属于“快刀无情门”下的弟子,而红袖招年纪最小,容颜最艳,曾经是雄飞跟小关共同暗恋的人。   “我要去禀报大龙头,为保护舒大人早作打算。”红袖招脸上的泪已经干了,保护舒自卷这件事比单纯的同门师兄之死要重要得多。   “保护?能保护得了么?又能保护得了多久?”小关神色凄怆地说。他把刀小心地插回到腰带中,似乎手都因激愤而颤抖。“舒大人错手杀了十九皇弟,铁帽子王秦天罗已经纠集了京师附近全部六扇门的好手,誓要捉拿舒大人。同时,秦天罗下了令,跟舒大人站在同一战线上的人便按反贼流寇处置!这一道令下,舒大人昔日的同僚、朋友避之唯恐不及……”   “大龙头,她不是那样的人!”红袖招重重地说,在她心里已经把沈镜花尊敬为天人一般,容不得别人半点言辞侮辱她。   “就算沈镜花出手,你们青瓦台全部姊妹兄弟出手,可能对抗得了铁帽子王跟京师六扇门里的人马么?”小关脸上更多的是暗淡,这一夜他似乎老了好几十岁。不单单是因为雄飞的死,更因为对前途彻底失去了希望。人活着,如果没有了希望,便什么都没有了,不管是斗志还是自尊。   “师兄,你几时变成了这样没有骨气的人?”红袖招神色一变,“咱们‘快刀无情门”下,义气为先。雄飞已经死了,大龙头跟舒大人有难,在公在私,咱们都应该拼了这条命也要向追兵讨还这个公道。你说呢?”   “师妹,我……我有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说?”小关有些讷讷的,脸色也稍微发起红来。   红袖招急促地道:“快说,师兄,时机不等人,我该去禀报大龙头了!”   小关想了想,咬咬牙道:“师妹,你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心里有你,一直希望有一天能跟你共同退出江湖,归隐于山林,过属于咱们两个的新的生活。”红袖招听了他的话,神色一冷,但仍旧按捺着听下去。“昔日雄飞在的时候,我还顾念着兄弟的情分,不敢把这话向你表达;现在雄飞没了,我就是你唯一的亲人,这句话再不说便没有机会了……”   红袖招冷笑道:“师兄,大敌将至,你还有闲情逸致说这些么?”她素来对两个师兄十分敬重,却想不到小关在追兵重压之下竟然萌生退意。“师妹,如果你依了我,我就有办法保住咱两个的性命!”小关亮出了自己手里最后一招。“哦?你?你有什么办法?”这一下更出乎红袖招意料。   小关索性把自己知道的秘密全部吐露出来:“师妹,整个舒大人罢官潜逃一案,都是蔡相搞出来的一场戏。其本意似乎是志在‘忘情水’跟‘定海神针’这两个宝贝。据可靠消息,青瓦台跟这两样东西有莫大联系,而且蔡相大胆假设,它们就藏在青瓦台最高处,也即是摘星楼。这一计划的名字便是叫做‘逼宫’,意在逼沈镜花自陷混乱,露出宝贝的真实藏匿地点。至于舒大人,只是一个寻宝的饵或者向青瓦台动手的引子而已……”“哼哼,你又如何知道的?”红袖招压制住脸上的心惊肉跳的表情,不动声色地问。小关自口袋里掏出一块小小的篆字金牌,上面是一个刀刻斧凿般清晰的“令”字。“这是什么?”红袖招问,同时眼神向四面瞧了一眼,但见夜色沉沉,静悄悄地没有什么动静。他们两个此刻正在青瓦台北的一条五尺窄巷里秘密会晤,这个约会,红袖招连沈镜花都没有通知便独自来了。   小关洋洋得意地道:“这块金牌在手,便等同于蔡相亲至。你说,咱们在乱糟糟的京师全身而退岂非易如反掌?”他把金牌在手上晃了晃,似乎深以为荣。“原来……你早已经投靠了权相了?”红袖招牙齿恨得咯咯乱响。 “知进退、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发扬光大师父的‘快刀无情门’,更是为了师妹的未来幸福。师妹,你就答应了我吧!”   红袖招绝对没有想到自己的同门师兄竟然如此无耻。她强压住心里的怒火,缓缓地说:“师兄,这块金牌能否交给我保存,以免……”她故意沉吟不语。小关果然上钩,忙不迭地把金牌递了过来道:“师妹,只要你依了我 ,以后无论什么事我都……”他的声音蓦然顿住,低头向小腹看时,那里明明白白地插着一柄六寸六分的短刀,鲜血正疯狂地喷溅出来。   “入……破……刀?”小关艰难地叫着,觉得浑身力气都从那个创口里急速奔流出来。“为……什……么?”他望着千娇百媚的红袖招,眼前一阵阵发黑。“‘快刀无情门’有你这样的无耻弟子,实在是师门之不幸。这一刀,是我代师父执行门规!”红袖招脸色冷得像一池冻水。“你……你……”小关哀号着倒了下去。他犯下的唯一错误便是卖友求荣,而后又错误地估计了红袖招对于青瓦台、对于沈镜花的忠实程度。任何人都会犯错误,或轻、或重;既然是犯错误,便必定有犯错误的代价,或轻、或重。快刀小关为这一错误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转眼间便无声无息了。   “师兄,你安息吧!”红袖招合掌向已经死去的小关道,“我之所以如此做,也是为了不损咱们‘快刀无情门’的清誉。你安心去吧!很快,咱们师兄妹三个便要在九泉之下会齐了。”她见此番青瓦台不保,先下了必死的决心,一定要报沈镜花之恩德。   这一晚,沈镜花并未有丝毫小睡。京师里的动荡不安,早就及时反映到她手边来了。“舒自卷已经入京,很快便要逃到青瓦台来——”这是最新的消息。她一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马上传令下去:“青瓦台所有弟子,全神戒备,为迎接舒大人作好一切准备!”临了,红袖招又加了一句话:“为了舒大人之安危,青瓦台任何一个弟子即使拼却性命,也在所不惜。”传令的人已经穿透茫茫夜色去了。沈镜花望着红袖招道:“红袖,其实……你不该再加这句话的!”她的目光里分明有无尽的悲凉。   “大龙头,您是不舍得青瓦台弟子的性命么?”红袖招低沉地说,她的神色从来没有如此沉郁过,毕竟她刚刚手刃了自己同门师兄小关。数日之间,同门尽殁。“一切账都要算在惹起这场事端的权相蔡京身上。”她心里仍不明白,这场无端的祸事到底是因为什么而起?这个问题,或许只有舒自卷、只有大龙头才能解释清楚。只是,事情已经到了这般地步,舒自卷又闯下滔天大祸,再解释,又如何能解释得清?她们两个此时已经站在青瓦台最高处的摘星楼,俯瞰三十六条瓦子巷里明明灭灭的灯火,沈镜花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道:“红袖,青瓦台就算被毁,最起码那些瓦子巷里的姊妹兄弟还可以入其他门派势力,还可以好好地活下去。但因了你方才那多加的一句话,或许她们便要受伤、便要殒命。一切值得么?”   “是啊,值得么?”红袖招喃喃地重复道。她想起了小关临死时那种悲哀的眼神,也黯然神伤。“值得么?不值得么?谁能告诉我?”一阵凛冽的风吹过来,让摘星楼上的人都是精神一振。“大龙头,您还记得当初瓦子巷是什么景象么?”   沈镜花一笑,“当然记得!”昔日瓦子巷无人管理,到处充满了坑蒙拐骗的混乱局面,也成了官府弹压的焦点。京师里官官相护,最后吃亏的便只有卖笑为生的姊妹兄弟。在青瓦台接手这三十六条瓦子巷之后,跟其余各派势力抗衡,把瓦子巷里的种种弊端一举除尽,使这里变成了一片歌舞升平之地,更成了京师一大奇特景观。“大龙头,如果您这次倒了,即使姊妹兄弟们无碍,可能又要重回到以前受人欺凌的悲惨境地,比受伤、比送命更无法忍受——所以,姊妹兄弟的快活日子是跟大龙头您分不开的。为了您,就算牺牲青瓦台的一切也都值得。”红袖招的话千真万确是发自内心的,而且她相信青瓦台门下每一个有良心的人都会像她这么做的。   “红袖,”沈镜花感动地道,“如果……这一次我跟自卷能够全身而退,我希望你能代替我来掌管青瓦台!”她已经厌了倦了,希望离开一段时间,离开京师里纷纷扰扰的恩恩怨怨。红袖招一怔:“大龙头,您——”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这摘星楼的确令人高处不胜寒,这纷扰的江湖,我已经倦了。红袖,总有一天,你也会倦的。”沈镜花的精神正在消沉下去。红袖招心里忍不住有些着急:“若大龙头以这种心情迎战,则青瓦台未出手便已经败了!难道,天要青瓦台灭亡,才惹出这许多事来?”她还有最后一个强援,那便是温门温凉。她对温凉很有把握,无论自己何时相招,温凉绝对会急速赶到救援。   “这样的人既然真心对我,为何总不开口说出那句话?”她苦笑无语。   七十二旗的人已经无法指望了,沈镜花知道自己可以倚仗的另外一道援兵——京师里的蝶衣堂大龙头容蝶衣尚在模棱两可之间。关键是,舒自卷杀了十九公子,惹怒了天子朝廷。江湖各大势力,谁也不会傻到为了友情去站出来对抗朝廷的地步。所以,秦天罗一道格杀令下,已经等于对各大势力发出了最后通牒:“谁若助舒自卷,便同样以朝廷钦犯对待,格杀勿论,株连九族!”这种情形下,除了青瓦台再没有人愿意跟舒自卷为伍。   “也好!这样也倒战得淋漓痛快,了无牵挂!”沈镜花不肯轻易欠下人情,不愿无辜连累朋友。“至少,自卷没有看错人!无论是自己还是陆青眉,始终坚决地站在他这一边。”想到陆青眉时,沈镜花心里陡然起了一阵异样的感觉,似乎有惺惺相惜之意。她们两人虽为情敌,眼光却同样有独到之处,看上了舒自卷,也甘心为舒自卷牺牲。“待这一劫平安过了,我再不会跟从前一样敌视陆青眉,我们一定要成为最要好的姊妹!”   “大龙头,我想,舒大人该接近青瓦台了!”红袖招自楼下瓦子巷里的灯火变换里陡然发现了情况,她早就对属下弟子作了严密布置,以灯火为号,随时通风报信。   舒自卷真的来了,而且已经跟秦天罗交手。他实在想不通自己为何能惊动了久不思动的铁帽子王?这一战惊险万状而且激烈万状——   他的“碧血照丹青”剑势已经发挥到极致,而秦天罗的熟铜锏变化无穷,深得秦家祖传武功的精髓。秦天罗的脸色也是淡金色,映着熟铜锏挥动时映射出的光芒,整个人沉浸在一片金碧辉煌之中。他的气势已经压制了舒自卷的锐气。“舒大人,你还是放弃抵抗吧!一切,大理寺三堂会审定会还你一个公道!”秦天罗的嗓音沉稳有力。他是河南河北道上第一条好汉,更是名动朝野的护国功臣铁帽子王。此次,皇上差遣他出马办理舒自卷一案,足见对他的重视。   舒自卷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杀了十九公子,无论如何也是死罪,倒不如拼一把,拼个鱼死网破算了。他还在等,等一个人——沈镜花。再见沈镜花一面,即使死了,也不枉他奔向京师这一遭。   何去、何从困住小曲跟老拳;图亭南击退铁胆军师何倚绣;其余京师三千铁甲以及六扇门的精锐将江湖黑道上援助舒自卷的人马全部困住。这一战,若舒自卷不罢手,实在也只能落个剑折人亡的下场。就在这个危急时刻,有个白衣的女子飘飘然自飞檐上急速奔来,飘逸如仙。   秦天罗望见那女子,神色一变,攻势也更急迫,似乎要全力将舒自卷击毙。他的左手锏重三十一斤,右手锏重四十二斤,舞动之时,风声呼啸,迫得舒自卷节节后退。陡然间剑锏交击,碧血照丹青哧地一声飞上半空。“嘿!”秦天罗冷笑一声双锏合并,劈头盖脸砸了下来。剑在空中,那飞来的女子自长袖中伸手,接了剑,挽了个斗大的剑花,斜刺秦天罗后背四大穴道,正是围魏救赵,攻秦天罗之必救之处。秦天罗反手出锏,使了个“苏秦背剑”的招式,挡了这凌空一剑。那女子轻轻落地,跟舒自卷站在一处。舒自卷急迫地叫道:“镜花,镜花,咱们……咱们又见面了!”语气里又是悲愤又是激越,但更多的是同甘共苦的喜悦。沈镜花也悠然笑道:“自卷,你终于入京师来了!什么都不必说,一切,待杀退了敌人再讲。”她把宝剑还给舒自卷,双手一展,取了一条银光闪闪的九节鞭在手。   “师妹,你还跟这逃犯站在一起就不怕惹祸上身?”秦天罗的声音渐渐地柔和下来。他跟沈镜花曾经有同门之谊,并且对沈镜花的美貌念念不忘,只可惜没有机会亲近。因了这个缘故,他对舒自卷不由多恨了几分。   “师兄,这个人我保定了,如果你能念同门之谊,放我们一马,以后我必定会涌泉相报。”沈镜花的笑容令秦天罗的心阵阵紧缩。这女子白衣长袖,飘然若仙,修长的眉眼含着淡淡的笑。“这笑,是为舒自卷这小子而发!师妹,我秦天罗功成名就,哪一点比不过他?你偏偏对我毫不假以颜色?”秦天罗想着说道:“师妹,天命难违,说不得要得罪了!”   沈镜花仰面望天,若有所思地道:“师兄,其实关于自卷罢官的整件事,只为了一件江湖上传说已久的宝贝,这一点你该明白吧?”   秦天罗晃了晃手中的熟铜锏道:“那件宝贝我倒不太感兴趣,今晚我最主要的任务便是捉拿舒自卷进大理寺,其他的都是次要。”“真的,你不感兴趣么?难道这个‘忘——’”沈镜花的声音拉得很长,秦天罗蓦然变色道:“师妹不要乱说话,这个玩笑也开得么?”他紧张地向何去、何从扫了一眼,生怕他们旁生什么枝节。何去、何从是天牢索凌迟的人,而索凌迟又跟权相蔡京一向走得很近。秦天罗对他们两个早存了十二分的戒心。   “镜花!”舒自卷也叫道,“你什么都不要说,这个秘密或许是咱们最后的筹码了!”沈镜花望了舒自卷一眼,目光里满是疼惜之意:“自卷,秘密始终会暴露出来的,咱们先过得眼前这关再说。”转头问秦天罗,“师兄,这个秘密我只跟你一个人说,你放我们一马,如何?”   秦天罗用力顿足,眉心皱成了一朵绽不开的花。最后,他下了重大决心似的:“好吧,只此一次,下次相见,咱们谁都不欠谁的了!”   沈镜花微笑道:“一言为定,请师兄站过一步来说话!”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显然这件事极为重要。秦天罗踏前两步,跟沈镜花相距不超过两尺。沈镜花轻声道:“师兄,大家所为是不是‘忘情水’这件世间奇珍?”秦天罗点头道:“不错,它竟然在青瓦台么?”沈镜花的嘴唇动了动,还没来得及吐出第一个字,手底一翻,九节鞭的锋利尖刺直袭秦天罗小腹。   而蓦然天空中哗地一亮,骤然绽开了半个月亮。   这半个月亮放射出的光芒极为刺眼,并且它挂得极矮,似乎已经要碰到近处一座高楼的飞檐尖顶。它方现身便射出一道箭一般的白光刺向沈镜花,中途一闪,哧地急速散开,变成十五根更细微更锐利的光线,瞬间已经把沈镜花全身笼罩住。沈镜花只恨自己手里的九节鞭不能转化为坚硬的盾牌,自然无法挡住这“半月一杀”。既为“半月一杀”,发出杀手的自然是唐月亮。他自唐少先生那里得到的命令是:“如果沈镜花敢以泄露秘密为筹码化解两方争斗的话,便出手杀了她!”   “为何?”唐月亮觉得唐少先生的每一条命令都匪夷所思,“这一战,权相一方早就占尽先机,为什么还要对青瓦台雪上加霜?你不是一直要处心积虑保全并培植权相的敌人,借此挑起江湖纷争,再浑水摸鱼的么?这么做岂非跟你原先的安排背道而驰?”   唐少先生负手微笑:“无论是‘忘情水’还是‘定海神针’,都只能是挑起激战的引子。它们真的有传说中那么神奇么?我看未必。偏偏就是有江湖上的无聊人,为了这些身外之物打打杀杀。舒自卷如此、秦天罗如此、十九公子如此,就连权相、皇上也都是如此!只要这些宝贝的归属没尘埃落定,他们之间的争斗便要永远继续下去。”唐月亮仍然怔怔地不解。   唐少先生继续道:“现在,我们要做的便是努力让这宝贝的踪迹更加扑朔迷离,让这场狗咬狗的战斗无限继续下去,你懂了么?”只要战斗在继续,蜀中唐门跟权相蔡京的合作便会牢固地延续下去…… 八 沉舟   所以,唐月亮才蓦然发出了“半月一杀”,要击毙沈镜花。“半月一杀”的光芒盖过了斗场中所有的刀光剑影。唐月亮一生之苦修皆在这件奇妙的暗器之上,其精华已经综合了蜀中唐门暗器一族“上、中、下;人、口、手”六大门类里的全部。铁帽子王秦天罗猛抬眼,也因那光芒神为之动,目为之眩。至于舒自卷,也是援救不及,眼睛里要喷出火来。   那么,唐月亮一出手,沈镜花就真的没有活路了么?恰有一人,以无畏之姿,用自己纤细的身体挡住了沈镜花,也就承受了“半月一杀”的夺命一击。那个人,正是红袖招。她的入破刀虽在手,却在唐月亮的杀势下无所施展,最后只能行此下策,以自己的命换沈镜花的命。有时候,下策,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唐月亮创造这“半月一杀”之时并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傻的人肯为了别人牺牲自己的命。毕竟,今日之江湖,人人为己,哪会把别人的生死真正放在心上?   秦天罗也为了红袖招此壮举黯然感叹,一不留意,沈镜花的九节鞭无声无息潜行而至,刺中了秦天罗的左胁。“师妹!”秦天罗悲哀地叹道:“为了舒自卷,你连同门之情也全部抛开了?”他已经被激怒,手势一招,所有铁甲军疯狂扑上,展开了对青瓦台部属的疯狂屠戮。   “红袖,你……你太傻了!”红袖招躺在沈镜花怀里,而沈镜花开始哽咽。她跟红袖招不是姐妹,但胜似姐妹。她不愿意死,但更不愿意红袖招代替自己去死。“姐姐……我……我要去了,其实,没有大龙头,便没有红袖招。为你而死,我死得开心,死得……”她支持不下去,脖子一垂,陡然闭上眼睛。“红袖!”沈镜花凄惨地大叫,她实在不能相信自己的好姐妹就这么一眨眼便去了。“唉!”沈镜花耳边掠过一声深深的叹息,有个人闪电般地闯了过来,携了红袖招的身体便退。那个人速度虽快,沈镜花目光如电,已经判断得出那是对红袖招情意深重的温凉。   “我如何对得起他们两人?”沈镜花早就打算待青瓦台事了之后,亲自来促成温凉跟红袖招的亲事。她了解红袖招的心,也希望红袖招能找到一个真心向往的归宿,“只是,只是……”她无法再耽搁,带着舒自卷一行退入九曲三十六条瓦子巷,一直退向青瓦台方向。   秦天罗受了伤,更伤了心,所以对青瓦台再也没有半点怜惜之意:“杀!谁敢帮助舒自卷,一律以反贼论处!”   这一战,沈镜花集合青瓦台全部力量为援救舒自卷破釜沉舟。现在,釜破了,舟也将沉,也许这一切的谜底就要揭开……   红袖招躺在飞檐的暗影下,温凉解开了自己的长衫,铺在红袖招身下。“红袖!红袖!红袖……”他低声叫着,但她合着眼,脸上带着忧郁的笑,却一动不动。   “她,已经死了!”有人以沉郁的声音在温凉耳边道。温凉猛抬头,瞥见一张孤傲的脸,但这张脸上现在更多的是悲凉跟怜悯。那是嫣红,她也救不得红袖招。唐月亮那“半月一杀”令嫣红吃惊非小,因为以她估算,就连红颜四大名捕中以暗器闻名的黛绿,也抵挡不了对方这匪夷所思、鬼斧神工的一击。“原来,蜀中唐门驰誉江湖三百年,的确不是虚张声势!”如果能创造出像“半月一杀”这样的高明暗器,唐月亮的心思必定是七窍玲珑。而唐门中像唐月亮这样的人物并不鲜见,只可惜他们的心思并没有用在正途上。这几年唐门的暗器无一不在投机取巧、一击必杀上做文章,其主旨皆在“以杀止杀”。“看来,先生今后跟权相对抗的路更艰难了。”她虽感叹,但却没有一点畏惧之心。   “她没有死!她没有死!”温凉这个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的大男人几乎要开始抽泣起来。嫣红的眼圈也红了。她虽孤傲,但内心里温柔善良,可惜她并不懂得如何安慰这个伤心的大男人。远处飞檐之间有人影急速晃动,“啊?是唐月亮?”她早就看过线人所报的唐月亮的资料,所以从一个背影便能分辨得出。她猛然怒飞三丈,向那黑影隐没处追了过去。   她救不了红袖招,但总可以诛杀唐月亮为红袖招报仇。在这之前,她已经把陆青眉送到诸葛先生府,再服下了诸葛先生炼造的疗伤丸药,稍微压制住了败血掌的伤。她实在放心不下舒自卷,更放心不下自己的好姐妹沈镜花,所以,她才又连夜赶来。   诸葛先生并没有阻止她,也知道就算阻止也拦不住。红颜四大名捕里面每一个都是一腔热血讲义气的女孩子。诸葛先生目送嫣红翻墙越垣而去的时候,不免心里有些担忧:“权相蔡京那方的势力越来越强大,看来我到了最后难免要亲自出手,让这副老骨头重新在江湖上浮出水面了!”   温凉脸上突然有了淋漓的汗水,他听不到红袖招的呼吸,但却有一个冒险的办法可以一试。“红袖,你不要怕,我一定……我一定……”他不忍心欺骗一个死了的红袖招。现在他才知道自己心里对红袖招有多么依赖,“如果能让你重新活过来,我愿付出一切代价;如果你能复生,我要马上迎娶你过门,做我的新娘。”可是,世上哪里有卖后悔药的大夫?   温凉轻轻替红袖招整整衣衫,然后双掌陡然盘旋变幻,以极轻快的掌法向红袖招的额头拍出了一十四掌。“嘿!”他大力吐出一口浊气,飞跃起来,化掌为指,重重地向红袖招自眉心至丹田的死穴、重穴一路点了下去。这些穴道要放在平常人身上,任意一指便能要了那人的命。但温凉自温门秘笈里已经找到了化腐朽为神奇的救命要诀,必须要险中求胜,方能行世间所无法解释之功德。他这一路指指点点下来,额角上豆粒大的汗珠一颗颗坠落在青瓦上。良久,他静静地立在夜色里,双眼一眨不眨地盯在红袖招脸上。蓦地,红袖招喉咙里轻轻咳嗽了一声,嘴唇也翕动了一下。温凉的热泪一下子涌出眼眶,合掌向天心里默默祷告:“谢谢温门列祖列宗对我温凉的厚赠!”如果没有那些秘笈,他如何能令红袖招再生?   “红袖、红袖?”温凉低声唤道。红袖招鼻翼翕动了两下,睁开了双眼,“咦?我这是在何处?”转而她又想到了什么,急促地道,“你为什么才来?大龙头她还等着援手呢。”她双臂用力向瓦面上一撑,想要坐起来。但因身中的“半月一杀”全身刺骨地一痛,她哎呀了一声又缩回了手。温凉急忙道:“红袖,你不要乱动,你还没有脱离危险。”   红袖招的眼睛突然又缓缓合上,呼吸再次微弱下去。   “红袖!”温凉用力摇晃着红袖招的肩膀,把她摇醒过来。红袖招凄然一笑:“我……我真的不行了!”她此刻感到浑身的力气正在一丝丝地抽干,似乎有个无形的魔鬼正要喝干她的血、啃食掉她的身体。   温凉凄惨地笑笑,那些秘笈里的武功虽然不能完全把红袖招拯救过来,至少在她生命里最后一刻,他们两个同在。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大龙头她……”红袖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顾念沈镜花。她的生命已经有一大半系在了沈镜花身上。   “她不会有事的,他们已经同时退向青瓦台。”温凉低声说道,结局如何,他也并不清楚,只能拿这样的话来宽慰红袖招。红袖招直视着温凉的脸,还要再争辩什么,猛地一阵悲凉涌上喉咙,说不出话来。再过了良久,她才幽幽地问:“有一句话,我问你,你能不能告诉我真话?”   温凉低声说:“你说。我对你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话,也永远是真话,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知道红袖招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就算华佗重生也救不得了。“如果……如果我这一次不死,你……你会不会娶我?”红袖招的脸红了,只是这红跟风情无关,这是她发自内心的女孩子的羞涩。   “红袖,我会!我一定会!我发誓,即使我抛弃一切,也要跟你在一起!”温凉重重点头。“真的么?”红袖招的脸更红。“如果你不相信我,我便发重誓如何?”温凉的脸色是认真的,每一个字都开始缠绵入骨。红袖招脸上现出一个温情脉脉的笑,却不回答,只盈盈地看着温凉的脸。温凉单膝向瓦面上跪下去,握住她的手,低声而坚决地发誓:“我,温凉,今生对红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并且一定要娶她为妻。如果有半个字是假的,天打五雷轰顶,四分五裂而亡。”这一刻,他早就忘记了自己是温门大龙头的身份,心里眼里只有一个濒死的红袖招。他只恨不得用世间最甜蜜、最温柔的情话把红袖招的生命再留个一时半会儿。   红袖招眼睛又慢慢闭上。温凉握住她的手,用力摇晃着:“红袖,你坚持住!你一定会没事的!我会带你去看京师里最好的大夫,你一定……”   红袖招的眼睛无神地睁开:“我……我听了你的话好开心,可惜你没有早告诉我!”她用力吸了口气,“我还有一件事求你,你一定要答应我!”温凉觉得她的小手正在渐渐冰冷下去,用力点点头,喉咙哽住了,说不出话。“我听说,被唐月亮的暗器击中的人,会面目腐烂而死。答应我,在我死了之后,一定不要回来看我的脸。我希望要留一个最美丽的容颜在你记忆里,永远永远……永……远……”她用尽自己最后一点力气,将温凉铺在瓦上的衣服拉过来,盖在脸上,然后永远地去了。   那一刻,温凉似乎痴了一般,木然保持着那个半跪的姿势,呆在红袖招身边。他知道,红袖招心里是有他的,即使她身在瓦子巷、身在青瓦台,依然在内心里为温凉保持着一方安静纯洁的角落。世间痴情女子心思俱是相同的,一定要把最美好的一面留给心上人。生前是“女为悦己者容”,死后也要保持住自己的尊严。“红袖,永别了!永别了!”温凉心里有一万个声音在乱叫。他不肯就此离开红袖招渐渐冰冷的身体。突然一阵风过,掀开了盖在红袖招脸上的衣服……   嫣红追击唐月亮,没想到他的援手正是血影子谈大先生。嫣红笑了,怒极而笑。她怒,是因为心上人舒自卷以及青瓦台的所有人遭受的不公正待遇——官府草菅人命,权相肆意妄为。“这世间还有王法么?”她虽然是捕快,但在舒自卷这一案上却束手无策。她只能保证自己不去为难舒自卷一行,却不能阻止铁帽子王秦天罗、独眼鬼捕图亭南、“暴虎冯河瞠目枪”何去、“寂寞嫦娥广袖刀”何从以及三千铁甲对青瓦台部属的伤害。   这一路,如果没有谈大先生的阻挠,根本不会发生这么多的事!姜子牙跟“十三魔斧”不会伤亡;望眼亭一战舒自卷不会内忧外患一起发生;十九公子也捉不到陆青眉;舒自卷更没有必要斩杀十九公子……嫣红无法向秦天罗出手,便把所有的怨恨归结到谈大先生身上。她最得意的武功是手,一出手便是五道锁:鸳鸯连环锁、大梦方醒锁、春秋五霸锁、铁甲荷叶锁、问心无愧锁——谈大先生的武功也只在双手的败血掌。所以,这两个人以锁搏掌,瞬息之间在京师的高楼飞檐上交手五十余回合。   “砰!”青瓦台摘星楼方向突然起了一个五彩的烟花信号,那是图亭南在召集六扇门好手同时进攻的讯号。嫣红一分神,谈大先生乘虚而入,在她肩上砰砰砰砰连拍了四掌。立刻,嫣红肩头上的外衣应声而碎,露出里面紧身衣靠来。   “啊!”谈大先生一掌得手,自己先惨叫起来。嫣红肩膀上露出的地方全部生满了明晃晃的针刺,将谈大先生的双掌刺得鲜血直流。“天猬甲!”谈大先生终于醒悟过来,原来嫣红内里套了诸葛先生的护身宝甲,这才有恃无恐地卖个空门给自己,终于引得自己上当。   嫣红一招得手,勇猛直进,锁住谈大先生的双臂。这一招在望眼亭左近的小河木桥曾经用过,但当时因为有何从的暗算,令嫣红吃亏不小。谈大先生忙挣双臂,双掌不假思索地拍到了嫣红的肩头,哧地一声,第二次被针刺伤。他猛回过神来,回转双臂,合击嫣红脑后。这一刻,嫣红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谈大先生知道有些不妙,但招式已经出了,收之不及。   嫣红陡然低头,后颈衣服里露出一根黑洞洞的铁筒来,哧地一声,筒子里飞出连环五针,射中了谈大先生的双眼、鼻孔跟嘴巴。   谈大先生不虞有此变,要害被射,仰面翻倒在飞檐之上。“吸血杀人,为恶京师,奉王命诛杀之!”嫣红冷冷地喝道。她经此恶战,全身力气虚脱,软软地站在瓦面上无法动作。其实方才她五针一发,谈大先生顿时亡命。这种“武侯神机弩”是当年诸葛先生对付僵尸门下四大杀神时研究出来的。怪只怪谈大先生太过托大,以为嫣红小小女子根本是名不副实,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学得诸葛先生的绝技,才有了杀身之祸。   嫣红杀了谈大先生,仰天长啸,心里的积郁稍微去了一些,转向摘星楼方向望来,内心思忖:“舒自卷舒大人他怎么样?”转而猛然醒觉,“我是镜花姐姐的好朋友,何苦一直牵挂舒大人?”只是,种在心里的种子必定会发芽,也必定会破壤而出,并非理智所能阻挡得住的。   青瓦台此刻正在苦苦支撑中。   丑时一刻,探马报:“秦天罗破十七巷,杀飞鹰五阵、伤四段锦姐妹,直奔摘星楼而来——”寅时二刻,探马报:“秦天罗破三十三巷,杀八部罗汉、退乱水七兄弟,一路锐不可当——”   舒自卷变色:“镜花,是我连累了你!”沈镜花正在思索中,她知道舒自卷跟陆青眉的关系。这一次,若非舒自卷错手杀了十九公子,或许秦天罗也不会下此绝情杀手。各方面的线报送来的消息都令她绝望,“秦天罗已经将出京师的每一条通道封死,务必要擒拿舒自卷。”她了解秦天罗的心思,十九公子死了,如果拿不到凶手,他很难在皇上面前交代。   “不要这么说!”她在摘星楼上,眼看瓦子巷火起,无数姊妹兄弟在铁甲军刀枪下惨死,自己却鞭长莫及,无法相救,不禁神色凄怆。   “唉,镜花,事情到了这般田地,你悔不悔?”舒自卷无法释怀。这青瓦台之变,都是因他而起。为顾全他一人之命,反伤及无数条无辜性命。“我本以为入京之后见到你,便携手离开这是非之地,可是……”   “自卷,你实在不该杀了十九公子的!”同时,沈镜花心里想道:原来陆青眉对于舒自卷是如此重要。十九公子意图染指陆青眉,才使他动了杀机。“在你心里,是陆青眉重要,还是我重要?”这句话在她舌尖底下打转,却没有跳出来。在这个当口,她不想问这句话。   寅时三刻,探马报:“秦天罗破青瓦台一切封锁,已经迫近摘星楼百步之内!请大龙头定夺——”这名探马未来得及报告完全部内容,便颓然倒地。敌人来势汹汹,暗器已经伤了他全身要害。   “这一劫,是再也躲不过了!”沈镜花仰天长叹。   “镜花,咱们还有没有地方再退?”舒自卷急问。现在摘星楼上只剩下他跟老拳小曲,其他青瓦台的人早就全体出动去抵挡秦天罗的进攻。   “没了!摘星楼是青瓦台最后一道堡垒,若摘星楼毁灭,则青瓦台便要在京师里销声匿迹了。”沈镜花虽黯然却仍镇定,她还有最后一手。她转身向舒自卷问道:“自卷,你怕不怕死?”   舒自卷强笑道:“镜花,只要跟你在一起,死便死了,又有何怕?何憾?”“那好!我早就在摘星楼内储存了足以荡平左近六十丈方圆的炸药。待敌人攻入摘星楼,我便引发炸药,跟他们同归于尽,为死难的青瓦台弟子报仇。”沈镜花望向老拳跟小曲,“你们两个,现在还有逃生的机会,马上离开摘星楼,逃命去吧!”老拳跟小曲对望了一眼,再把目光投向舒自卷:“我们的命是大人给的,大人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决不会自顾逃命的!”老拳沉稳地补充,“大龙头,难道我们只能取这条死路?或许,在生与死之间,咱们还有别的选择?”沈镜花摇头:“没有,这已经是我唯一的选择。”摘星楼下一阵叮叮当当的格斗拼杀声。火光熊熊,秦天罗已经杀到,瞬息之间,便把摘星楼团团围住。   舒自卷向楼下望望,神色间突然起了变化,遥遥一指道:“镜花,你看那里?”沈镜花只当他发现了什么惊天动地之变,赶紧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乱军中人头攒动,什么都无法辨别清楚。“自卷,你看到了什么——”一句话没说完,胁下一痛,已经着了舒自卷三指。   “啊?自卷?你……”沈镜花心中一沉,不知道舒自卷为何这么做。   “镜花,请原谅我无奈出此下策!”舒自卷面上有些惭愧地道,“我不想死,我也不能死。东海之上,还有一片大好基业等待我去开创。”沈镜花瞪着舒自卷的脸,她还是不明白这个变化因何而起。   舒自卷急促地道:“镜花,既然事已至此,我便全盘托出了吧!我这一路奔波,全都为了‘忘情水’跟‘定海神针’。我已经联络了东海诸岛,希望能扬帆出海,远渡扶桑,开创一个新的盛世王朝。而这“忘情水”跟“定海神针”合二为一,便能打开扶桑岛神秘藏宝。我需要这笔宝藏,也需要“忘情水”,才在权相授意之下设计了今天之局。”   这一战,他起初是授意自权相,要假装被免职、被追杀,走投无路,引得沈镜花出手。然后才能套出沈镜花心里所有的秘密。可是,这件事在进行过程中,他突然起了私心,盘算在拿到两样宝贝之后,独自到海边,扬帆东去,建立自己的基业。当下,青瓦台已毁,沈镜花到了穷途末路。他判断如果那样东西真的在沈镜花手里的话,必定就在这摘星楼内,所以才迫不及待出手。   沈镜花奇怪自己本该震惊愤怒的,但心里平静得像死水,无一丝波澜,“自卷,原来你的心里早就没有我,早就没有青瓦台,弃置也不可惜了?”她向火光四起的瓦子巷望了望,叹道,“只可惜我那些姊妹兄弟为了我沈镜花,无辜牺牲。而我,又是为了谁?”她脸上一片迷惘,原本青瓦台是在努力对抗权相蔡京,谁料这一次全部落入敌人彀中!   “镜花,事到如今,你就把那东西拿出来吧?”舒自卷迫近沈镜花,目光灼灼,早就失去了素日沉静。他把老拳小曲一直留在身侧不去,便是为了协助自己暗算沈镜花。没想到青瓦台一心帮他,全部精锐力量尽数下楼,才令他轻松得手。   “东西?什么东西?”沈镜花不解。“镜花,我说的是你手里的‘忘情水’,到了这个时候,还要隐瞒么?”舒自卷已经成竹在胸,奔波一路,现在应该是收获的季节了。他跟权相设计了这一个局,以自己为饵,钓青瓦台匿藏的“忘情水”。所有的追兵只是在造势、逼迫,好让所有人都知道“舒自卷危急,舒自卷穷途末路”,然后才能让沈镜花倾尽全力助他,直到把全部秘密压榨出来。这个布局里唯一的败笔便是舒自卷杀了十九公子,这个变化非他本意,当然也大出权相意料之外。   “我没有‘忘情水’!”沈镜花目光萧瑟,为了舒自卷,她已经付出了最大的牺牲,包括红袖招,包括青瓦台三千姊妹兄弟的性命,也包括青瓦台在京师屹立这么多年的基业。可是,一切牺牲换来了什么?   “自卷,你不该负我!即使负我,也不该骗我!即使骗我,也不该帮助权相来骗我!”沈镜花叹息道,“忘情水?忘情水……”   “镜花,如果没有十分把握,我便不会费这么大周折了!你还是好好想一想,把‘忘情水’交给我,或许以后……”   沈镜花斩钉截铁地道:“自卷,咱们的交情到今天为止全部断绝,再没有以后了!”她的眉已经扬起,像刚刚自一场噩梦里醒来。“好,就算没有以后,至少这一次,你该把‘忘情水’给我,你已经为我牺牲了这么多,便再牺牲一分又如何?”舒自卷已急不择言,“牺牲”两个字直触到沈镜花痛处。她浑身忍不住一阵颤抖,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自卷,在你心里,到底我跟陆青眉孰重孰轻?抑或都比不上你要的‘忘情水’?”沈镜花转了话题,对楼下烟花和敌人恍如未见。舒自卷料不到时至今日,她还对这个问题念念不忘,顿了顿方回答道:“镜花,我对你跟青眉的感情一般深挚。我舒自卷并非是见利忘义的人,只是我落了把柄在权相手里,此举不得已。你若最后还念及咱们的感情的话,请……”   沈镜花凄然截断他的话:“我没有‘忘情水’,如果有……如果有……我便早就饮了,忘了情、断了念头,也不会招致青瓦台今日之败!”的确,如果世间真的有一种水喝了可以令人忘情,她便早断了这份无望的苦情,不去思念舒自卷,也不会连累青瓦台三千姊妹兄弟白白牺牲性命了。   她猛然探手,从舒自卷胁下抢了“碧血照丹青”在手,一跃便上了两尺高的女儿墙,迎风而立。舒自卷一惊,他明明已经点中了沈镜花胁下的穴道,她怎么会突然自解?蓦地,他想到了什么,大叫:“兵解大法?兵解大法!镜花,不要冲动,一切还有得转圜!”   兵解大法是一种极为厉害的邪派武功,能够自残脏腑,激发自身潜能,然后突破一切武学壁垒,把自己的武功提高十倍以上。只是这一招太过自损身体,很少有人会用。老拳小曲抢过来,将舒自卷挡住,怕沈镜花以“兵解大法”最后一搏,伤了大人。沈镜花目光凛冽地一扫:“就凭你们两个,能挡得住我?”风举衣袂,飘飘若仙,只是这般绰约的风姿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见到了。   “镜花,不要乱来!”舒自卷本以为掌握了先机,却被沈镜花以兵解大法破之。他生怕沈镜花一怒之下,会举剑斩杀过来,以自己三人之力绝对无法阻挡。   “自卷!舒自卷!你这——”沈镜花本待说“你这忘情负义、薄情薄幸的真小人”,但话到了嘴边又自己忍住。她曾经见过瓦子巷里很多痴情女子爱上了前来寻花问柳的公子王孙,两情相悦时信誓旦旦,最后被骗到人死财空。那时候,她怜悯她们,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身为一个女子,应当自重、自省、自知,怎么会为了几句情话便颠倒若此?”不过,今天她比以前所有被负的女孩子加起来都败得更惨。   刷的一声,沈镜花横剑在喉,“自卷,你负了我,我负了青瓦台三千姊妹兄弟,一切亏欠负累,咱们来生再算吧!”剑一挥,满腔碧血喷洒出来,她向后慢慢仰倒坠落。   秦天罗于乱军中早就看见,心里一痛,如同失了今生全部希望与眷恋。   舒自卷奔到女儿墙边,向下一望,早就救不及,耳边只能听到沈镜花发出的最后一声叹息以及若有若无的吟诵: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