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陶然失恋了,在几秒钟之内。   早晨起来的时候心情还好好的,看哪哪顺眼,晨光明媚,晨风柔和,车流井然有序,行人彬彬有礼,她几乎是一路微笑着来到了科里。陶然是医院普一科的护士,二十三岁,现代身材,高且瘦,骨感一流。她深知这点,有意无意地强调渲染:穿仔裤T恤,剪男孩儿式短发,不事脂粉,简而言之,绝不把自己混同于一般的世俗美女。走进医院住院部,上电梯,出电梯,大步流星向科里的女更衣室走去。如果不是这中间遇上徐亮,如果不是徐亮给了她那一掌,她的好心情将很有可能会延续下去,延续到换好工作服,走进治疗室,走进每一个病房,直到下班……陶然喜爱她的工作,她是个好护士,业务一流,如同她的身材。   那个肇事的徐亮是这个科的医生,单身,年纪轻轻就已做上了副主任医师,令全科乃至整个医院众多同样单身的女孩子觊觎,令陶然对她们怜悯。你想嘛,有陶然在此,且与徐亮近在咫尺,岂能给她们染指的机会?当然徐亮从未明确对她表白过什么,陶然亦然,但彼此早已是神交甚深心照不宣心知肚明,像那俗话里说的,就差捅破那一层窗户纸儿了。   事情发生的时候陶然正往女更衣室走,徐亮迎面走来,边走边看着手里的一份什么东西,他似乎永远在学习之中,工作之中,即使走路,也不肯白走。人尖子大概都是这样,天才就是勤奋加勤奋再加勤奋。陶然满怀欣赏地看着徐亮,同时迅速在脑子里检点自己的装束。一切OK!陶然站住,看徐亮走来,走近,盼望着他抬头。徐亮没有抬头,但她感到他用余光看到了她,说时迟那时快,还没容陶然再想什么,肩上已挨了徐亮重重的一掌,同时听他说道:“李钢,主任有请。”   李钢?!   李钢是科里的一位男性医生,外号“三级风”的,意即瘦得来阵三级风就能把他吹走,因此年届三十仍无人问津。她怎么能够像他?他怎么就能够把她看成了他?这与陶然对自己的评估相差何止千里万里?简直就是致命一击。尤其是这一击来自一位她心仪的男人,尤其是,她居然还以为这男人心仪她如同她心仪他,她甚至在心里不止一次描绘过他和她共同生活的蓝图?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沉重的人生打击吗?岂止是人生打击,不啻于世界末日。徐亮能把她看成男性说明他对她根本就没有感觉。   幸而陶然性格坚强,换别人,任是谁,在这种时刻,怕也得当场瘫倒。陶然一颗心沉甸甸直向下坠,全身软得没有了一丝力气,面上,却仍能做到没事人儿一样,甚至还能装模作样摩挲着自己并不疼的肩冲徐亮嚷了一句:“干吗啊你徐医生!”   徐亮这才抬起头来。“陶然!对不起对不起,看错人了,以为是李钢呢。” 第二章   陶然心里越痛脸上越笑:“那你也看得太错了点吧,男的女的都看不出了!”   徐亮也笑:“陶然,不怪我看错了你。你自己瞧瞧,浑身上下,哪里有一点点女孩子的,啊特征?”   陶然叫了起来:“你再说你再说你再说?”   徐亮大笑着仓皇离去。   陶然走进女更衣室,咣的一声,把门摔上。更衣室里所有人都被这声“咣”吓了一跳,定定看着陶然。   谭小雨走过来关切询问:“怎么啦陶然?”   陶然开柜子放包脱衣服脱鞋,不理。谭小雨立刻就闭了嘴,决不再多问半个字:一块儿上护校一块儿分配到这个医院这个科工作了这么几年,她太了解陶然了。她不理你时你就不要理她,你越理她她越来劲。谭小雨是个心思细密的女孩儿,长得也是,纤巧精致。   陶然脱下了仔裤T恤,没马上穿工作服,而是走到贴满半壁墙的穿衣镜前站住,定定地看镜中的自己:高个儿,宽肩,平平的胸……眯细眼睛模糊了视线看,用“余光”看,可不就是一男的?还是个不怎么样的男的,李钢水平。陶然不由得悲从中来。这时候苏典典闻讯绕过一排排的小格柜子和一个个正换衣服的人挤了过来,手里抓着未及穿上的工作服,下面小裤衩上面小背心,露着个肚脐。她问的也是:“怎么啦陶然?”神情也如同谭小雨,满怀关切。   于是陶然从镜子里看到了苏典典和苏典典身边的自己。苏典典削肩细腰丰胸翘臀全身曲线凹凸有致,无论你怎么看,睁大了眼睛看眯起眼睛看,虚了看实了看,她都不可能被看成男人,她都是个地道的女人。苏典典看着镜子里的陶然好心指点:“陶然,你应该换个胸罩,现在有那种托高的胸罩,带海绵衬的,等哪天我陪你去商场看看……”陶然不领情,板着脸道:“我托再高也不可能像你,里面跟塞了个小枕头似的!”   女孩子们哄然大笑,这时门开了,早已换好了工作服的护士长李晓探进头来,屋内马上噤声,一个人代表众人招呼了声:“护士长!”李晓五官端正,说不上漂亮但也决不难看,一副忙碌操心的管家婆模样儿。李晓目光刀子般在屋里一扫:“抓紧点!马上到交班时间了!”   贵宾病房的一个男子向陶然打听苏典典。“你没戏,人家有主了。”   苏典典是普一科姑娘们的骄傲,也是她们的悲哀。苏典典长得如同童话里的公主。公主每天穿着白大褂打针、送药、铺床,穿梭于病区的走廊,却没有人觉着不合适不协调。平凡的工作没有使她平凡,她却给平凡的工作增添了奇异的童话色彩:再粗野的病人也不会在她面前吐出半个脏字,再任性的病人也不会拒绝经她手送来的苦药水。典典的床头上永远挂着一个蓝印花的布包,包里永远装着毛线或棉线钩织的半成品。下了班回到宿舍洗洗涮涮完了,她便打开她那个银灰的MP3,戴上耳机,边听歌边织,背抵墙,双腿并拢坐在床上,可以连续几小时不动。她不爱串门儿,不善聊天儿,从不跟人闹别扭,除了因为是一块儿毕业而跟陶然、谭小雨关系近一些外,也没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工作中很少受表扬,也很少挨批评。领导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比别人干多了,不抱怨;干少了,不内疚。她不大关心书,看书多了头疼,因而除了考核前翻翻业务书。 第三章   为能晋升高级职称护士们几乎没有不利用业余时间去上这课那课的,典典不上,晋不上就不晋。典典的箱子里藏着许多棉线钩成的各种图案的台布、窗帘、沙发巾,白的,淡蓝的,淡粉的,精美雅致,比商场里卖的好得多。科里谁结婚了,她便选出几件送做结婚礼物,即将做新郎的小伙子接过礼物,看着典典心里头无限悲凉惆怅:唉,不知这样的福气将落在哪个混蛋头上。追求苏典典的人如春蚕吐丝,本科的本院的自不必说,来自社会上的求爱者也绵延不绝。有钱的,有权的,有名的,有身份的,有学历的……还有许多什么都没有但却有胆量的。只有苏典典自己毫不乐观。   典典父母家在苏州,她只身在京已相当凄凉,面对如此波澜壮阔浩浩荡荡的追求者以及追求者们的露骨欲望更使得她惊恐不已。苏典典不仅外表古典,心理和精神也相当的古典,属于不嫁则已、但嫁就要白头到老的那种女孩儿。也是天意使然,终于有一天,普一科住进来一个各方面酷似典典的男性青年:同典典一样地为异性趋之若鹜,同典典一样地追求爱情永恒、追求着牵手一生。理所当然地,如同冬去春来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地,他们相爱了。男青年叫肖正,研究生毕业,在一家大医药公司担任销售部经理,年薪二十万元以上。   在一个柔和的金色黄昏里,他们完成了最终的结合。事先并没想这样做。肖正没有,典典更没有。对于追求古典的人来说,那结合本应当在新婚之夜。那天的开始也一如往常:肖正开车去医院接典典下班,像往常一样地说: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典典生性随和,在肖正面前这特性益发地到达了极致。她仿佛是一只柔弱的小鸟,在危机四伏的幽深森林里独自飞了许久许久,飞得又累又怕时突然发现了那棵它寻找已久的大树,根深叶茂,风吹不动、雨浇不透。它舒展开宽厚的臂膀迎接了它,允许它从此栖身于它的怀抱,给它照料,给它温暖,给它安宁,使它永远免受任何的外来惊扰,从此后它便可以对什么都不闻不问。这棵大树是肖正,是偌大世界中典典的小世界,典典的整个世界。   在那个金色的黄昏里,肖正开车带苏典典去的地方是一幢新落成的高层建筑,下车后,他牵着她的手走了进去,进电梯,上12层,然后沿着阒无一人的楼道继续走,这期间他始终不置一词,不管苏典典怎样用询问的目光询问。最后,他带她在一个装有高档防盗门的住室前站住了,然后,从夹克衫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串银光闪闪的钥匙,在苏典典惊异的目光中,用一把钥匙打开了防盗门,用另一把钥匙打开了里面的一道门,立刻,一片铺洒着金色阳光的开阔、簇新呈现在了苏典典的面前。这是一套精装修的新房,房里基本无家具,只有客厅一角的地上,孤零零地摆着一套音响。……   肖正的声音响起:“典典,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苏典典一震,转脸看肖正,神情、目光如梦似幻。肖正笑笑,径向屋内音响走去,打开,顿时,小提琴曲回响,与灿灿金色融成了一片。   肖正向回走来:“勃拉姆斯的小提琴曲,喜欢吗?”   苏典典迎过去扑进了肖正怀里,脸放在他肩上,感动异常:“……谢谢!”肖正着魔地看着近在眼前的这张美丽非凡的脸,耳语般地:“典典,典典,你自己都无法知道你到底有多美!” 第四章   二人相互凝视着靠近,再靠近,直到靠得无法再近,只得接吻,不如此他们便无法满足心中那强烈要求再近一步的渴望;到得接吻都无法平息身心的颤栗,肖正只得屈从于造物主的意志,对怀中那具柔软顺从的躯体做了进一步的深入探索,在光滑锃亮的木地板上,在夕阳与小提琴曲的包裹之中……事后,肖正看到了因他而出的血。肖正古典却并不古板,对于典典,他从来没有想过非要是她的“第一个”,即便如此,当他知道了自己是“第一个”的时候,喜悦和感激还是骤然间在心中爆满。那一刻他发誓:一定要好好对待这个姑娘,这个天使般美丽天使般纯洁的姑娘。婚礼定在了周末。   婚礼的举办交给了婚庆公司,也就是说,交给了专家。专家水平高要价自然也高,五十万,这还是其价目表上的二档价格。不过对于年收入二十万元以上、并且一辈子就打算结一次婚的人来说,这价格也算恰当,也不过分。总而言之,一切都在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惟一不尽如人意的事是,苏典典的父母临时有要事周末那天无法从苏州赶到。经过各方一番的紧急磋商,确定至时由李晓,也就是苏典典的护士长,充任苏典典父母一方的代表,讲话。   为了这个“讲话”李晓呕心沥血,挑灯夜战用光了两本稿纸,早晨睁开眼一看,还是遗憾多多,只能撕了重来。无论如何,不能辜负了如此重大的信任,无论如何,不能让价值五十万元的婚礼砸在自己的手上。不料正当灵感突至写作正酣之际,想起了儿子李葵今天要参加数学竞赛,就是说他还得像平常一样按时吃饭,而她呢,就还得像平常一样为他做饭。李晓恨得“嗨”了一声,扔下笔,跳起身来去了厨房。用平底锅煎鸡蛋,用面包机烤面包片,用微波炉热牛奶,用刷子刷黄瓜……一通忙活。看表差不多到时间了,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冲儿子房间喊:“李葵,起床!”   李葵还不到十四,个子已比妈妈高出了半头。坐公共汽车,举目看去,在成年男性里,都得算高个儿。但是李晓仍不知足,比现在的成年人高算什么?她得让儿子成为他那一代人里的佼佼者。为此,她极重视儿子三餐的营养,三餐里,又以早餐最重,除了蛋白质碳水化合物,水果或蔬菜必不可少。打发了儿子,李晓在自己房间继续被中断了的写作,这时李葵吃着面包夹煎鸡蛋溜达了过来,不无好奇。妈妈平时难得写点什么,尤其是这么大规模的写?他从妈妈的肩上探过头去,看稿纸小方格里那一个个顶天立地的字:“苏典典自1994年护校毕业分配至我科后,工作认真负责,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李葵不由得问:“这个苏典典怎么啦,死啦?”李晓呵斥:“胡说!”   陶然站在路边往谭小雨家打电话。   朋友们都不爱往谭小雨家打电话,怕她的妈妈,她的妈妈太热情;而她家的电话又永远都是由她妈妈首接。后来去了一趟她家才明白,原来那电话就放在她妈妈床边一张老式写字台上,她妈妈就紧靠那张写字台常年地坐在床上。二十多年的类风湿了,手脚都变形了,走路都不能走了,只能那样地坐着。按说热情一点也没什么不好,问题是次次热情就不好了,时间长了给人的感觉就不是热情了,更像是一种好不容易抓住了你就绝不撒手的穷凶极恶。这一切陶然都不说什么,病人嘛,你得理解,经年累月一个人待在家里待在床上,也是寂寞。 第五章   以后再打电话就避免跟她正面接触:不报家门,假装谁也不认识谁,上来就说你好请找谭小雨,小雨马上就过来了,感觉她正在她妈妈的房间里。都九点多了她还不出门还在家里磨蹭什么!苏典典的婚礼是十点半,十点半开始,那么十点钟之前就应当赶到。别人晚点犹可,作为苏典典的同学兼朋友,陶然和谭小雨断不可以迟到。   “小雨你还不走在家里干什么呢?”   谭小雨:“好啦好啦!……你有什么事?”   “一直想着问你一直忘了问,你打算送苏典典多少呢,结婚的钱?”“你呢?”谭小雨反问。陶然想了想:“八百,怎么样?”“八百?”谭小雨叫了起来,然后捂住送话器对妈妈小声地道,“她说一人送苏典典八百块钱。”陶然在那边浑然不觉地:“多了还是少了?”谭小雨说:“还少!半个月的工资啦!”挂了电话,神情却不像刚才那么轻松了。按照收入,谭小雨家不比一般人家差。三个人都有收入,爸爸是医院神经外科的主任,教授专家一级的人物,每月收入三千元以上,妈妈过去是中学老师,现每月有八百元的退休工资。问题是她们家支出太大,妈妈有病,家中长年需请保姆,请一个做家务兼照顾病人的保姆,每月起码要六百元,加上吃穿用,谭小雨一个人的工资就没有了。再就是给妈妈看病吃药,又要一大块花销,这么平均下来,三个人的收入几乎是月月光,手头稍松,就有超支的危险。这时妈妈从枕头底下摸出了钱包来,小雨摆摆手,转身去了爸爸屋。谭小雨的爸爸谭文冼谭教授正在自己房里看稿子,除了临床、教学工作,他还担负着多家医学刊物的主编、副主编、编委等职。小雨进来。 “爸爸,您这还有没有钱?”“多少?”“八百。”谭教授从抽屉里拿出个信封:“这是一千。”   这时候电话铃响,两个人静了下来,听小雨妈妈在那屋接了电话。“你是哪里?……你是哪位?……请问你找他有什么事?”于是两个人都明白这电话是找谁的了,而且很可能是一位女士。果然,片刻之后,小雨妈妈在那屋叫了起来:“文冼,电话!”谭教授起身去客厅,拿起了串联一起的另一部电话,小雨妈妈马上放下了她这边的电话。小雨有些难过地看妈妈,但是什么都没有说。她理解妈妈。叫谁看,哪怕是谭小雨看,客观地看,也得承认,妈妈实在是配不上爸爸,越来越配不上了。年龄差不多,都五十多岁,爸爸还要大两岁,但是看上去妈妈比爸爸要老得多了。长年卧床的生活使妈妈越来越胖,在别人眼里,那就是一个肥臃虚肿的胖老太太;爸爸却清瘦依然,而且似乎是年龄越大越有味道,由里往外渗透着一种沉静、沉稳的学者风范,极有魅力。尤其在他工作的时候,在他讲课的时候,那种魅力用陶然的话说就是,“能迷倒一大片!”   所有参加婚礼的人都到齐了,惟最该到的那个人、新娘的临时家长李晓,迟迟不见踪影,婚庆公司的司仪急得眼珠子上登时出现了血丝网,这可是一笔价值五十万元的生意,出了问题谁也担待不起。几经打听,他找到了新娘的好友陶然和谭小雨。司仪怒冲冲质问:“你们护士长呢?”陶然和谭小雨一齐摇头,司仪扭头就走,又被女孩子们叫住:“哎!……我们苏典典呢,她现在在哪里?”“婚礼正式开始之前,你见不到她。”司仪大步走开。女孩子们追着问了一句:“为什么?”司仪远远扔下一句:“没什么为什么,就这么设计的。”谭小雨闻此感慨:“典典今天是主角了。” 第六章   陶然看着她:“羡慕了?”谭小雨不置可否,好一会儿才道:“我哪能跟典典比,我跟谁都不能比……我要结婚,首先一条就是,他得能接受我妈。”陶然:“你妈有你爸呢。”谭小雨没说话,不好说,恰好这时那位司仪又转了回来,红着眼睛问她们俩:“如果到时候你们护士长就是来不了,你们俩谁能当一下新娘子的临时家长?”   陶然连忙点头表示可以,同时不无殷勤地问道:“你看我们俩谁合适些?”   临时家长李晓这时正在汽车修理所给人修理汽车。身上穿着早晨在家穿的那身衣裳,家居服,比睡衣强点,出门穿,顶多让人说邋里邋遢的,不至于说不成体统。头发显然没梳,枕头印儿还在后脑勺上,后脑的头发被枕头压得向两边扎煞,远看,中间那块像是秃了。脸也没洗,带着隔夜的锈色;牙齿明显是刷过了,嘴边的牙膏沫子还在。她一边看人修车一边看表,心急火燎。   本来一切正常。儿子走了,讲话稿写好了,要穿的衣服拿出来了,她进卫生间洗漱,时间是掐好了的,洗完就走不吃东西,正好。是在刷牙时电话铃响了,对方是个成年男人,上来就问:是李葵家吗?李晓一听这声音这问法就预感不祥,正常打电话找儿子的,没有成人。头一个反应就是,儿子出事了!儿子骑车上学,每天儿子一走她就悬上了心,直到他毫发无损的回来心方能落下。她见过那些半大小子骑车,那就是一条条敢死队的鱼,在车流人缝里钻来钻去。为这个她不止一次地训过儿子:总有一天你得钻到车轱辘底下去!……正在胡思乱想对方又问她是不是李葵的家长,李晓把嘴里碍事的牙膏沫子不管不顾就地一吐说了声是,这时对方便自我介绍说他是海淀医院,李晓登时热血上头天旋地转呼吸困难,幸好对方及时接下去:李葵骑自行车把人家的汽车撞了,撞了一个坑,划了一道,他自己没事自行车也没事儿,对方是好人,听孩子说要去参加数学竞赛就把他放了,留下了电话以联系其家长修车。李晓放下心来满口答应好好好,又说今天她单位有要事能不能改天?对方说改天可以,都没有问题,需要说明的是他是出租车拖一天就是一天的车钱,这钱由谁来出毋庸讳言,令李晓犯开了踌躇。这个时候对方建议:您单位有事让您家先生来嘛。李晓没吭。她家里没有先生。李葵的父亲沈平早在八年前就成了她的前先生。那个人用李晓的话说,既没有良心也没有责任心,一个女人要是碰上了这种“两心”俱无的男人,算是活该倒霉定了。经过权衡计算李晓决定了先去修车。 第七章   婚礼就要开始,按时开始,拖不得,一分钟都不能拖。婚庆公司对这个五十万元的婚礼极为重视,每一个环节都安排得非常紧凑,环环相扣,牵一发就动全身。他们对李晓已彻底放弃,按他们的话说,本来就是“替”,谁替不是替?只可惜红眼司仪的好心建议未被采纳,在选择由谁“替”的时候,陶然和谭小雨均被淘汰,最终找来的是一个跟苏典典完全无关的中年妇女,他们更重视形似。苏典典听说了这个消息差点没哭了出来,可以理解,大喜的日子,娘家竟然没人。普一科的姑娘们也都非常遗憾,而且不安。护士长怎么会迟到?她这辈子就没有迟过到,她若是迟到,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最后的一刻,一辆出租车风驰电掣驶来,直驶到饭店门口,车门开,车里面跳出了一个人来,姑娘们愣了一下,然后齐声呐喊:“护士长?”喊声里包含的内容相当复杂,欢呼,催促,不满,埋怨,等等等等。车里,那位被李葵撞了的好心的出租车师傅要找钱给乘客,扭头看时,那女乘客早已没了踪影,只见着一大团花红柳绿向饭店里面滚动。女孩子们簇拥着李晓跑,边跑边七嘴八舌:“护士长你怎么才来?听说苏典典都快急哭了!”李晓一挥手:“别提了!我那个儿子,气死我了。不说了不说了!快!”   大厅舞台上,司仪眼睛红红地宣布:“现在,请新人及新人的亲人,上场!”男女新人在《喜洋洋》的乐曲声中由两边入场,千钧一发之际,李晓三步两步跳上了台,冲到了苏典典的身边,一掌推开婚庆公司安排的她的那个替身,取而代之。苏典典喜极而泣:“护士长!”同时抬起了一只手来。李晓以为她要抹眼泪,忙伸手挡住了她:“小心妆!”苏典典抽出被挡住的手,伸过手去抠掉李晓嘴边干了的牙膏沫子同时道:“您这里有一些白东西!”一句话提醒了李晓,使她骤然想起了被忘却的自己的尊容。   一排人在台上站定。所有人都很鲜亮,尤其新娘子苏典典,天生丽质加上洁白的婚纱使她看上去如同仙女下凡,因而她旁边李晓的衣服不整、蓬头垢面就显得格外刺目,两人站在一起形成了鲜明对比。深知这点的李晓脸上干笑着,不时拽衣服理头发倒腾着两只脚,动作琐琐碎碎,非常地难受,非常地不自信,因而越发不堪,在这样的日子里,人人整洁簇新的日子,她倒显得比新娘子更要突出。幸而苏典典不觉,舞台,灯光,众人的注目已然令她神经麻木感觉丧失,但在台下的普一科的姑娘们却是心明眼亮看得一清二楚。   李晓从婚礼上回来,站在自家镜子前,对着镜子里面那个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中年妇女发愣,心绪恶劣。家里还是早晨起来的样子,窗帘没拉,被子没叠,到处是揉成团的纸,写好的稿子还原样摆在桌子上……钥匙开门的声音,儿子回来了,此时男孩儿满脑子里只有一件事:他的四驱车马达刚缠了一半儿,他得早点缠完好跟同学去玉渊潭公园的跑道试车。   “李葵。过来。”男孩儿一晃一晃地过来了,站在门口斜眼看妈妈,显然早把自己惹下的弥天大祸给忘干净了。李晓紧盯着他:“你今天早晨是怎么回事!”男孩儿这才一下子想起那回事来:“妈,他找您啦?”“他能不找我吗?花了钱是小事,人家苏典典一个好好的婚礼今天生生让我给……我说李葵,咱都十四岁了,以后能不能让妈妈少操一点儿心呢?我不要求你帮什么忙只要求你不给我帮倒忙行不行呢?妈妈一个人要工作要管你里里外外,心都快操碎了都快累死了你知不知道呢?从你生下来的那天……” 第八章   又到医院下班的时间了。李晓在医院的服务中心买了五毛一个十二个猪肉茴香馅的包子,作为她和儿子的晚饭;还买了小葱、芹菜。下了班的陶然和谭小雨并肩走在通往医院大门的林阴路边上,本来还有苏典典和她们在一起,但当看到肖正停在大门外的车后,她就跑步离开了朋友们,向着她的新婚丈夫她的幸福去了,剩下陶然和谭小雨在她的身后嗟叹不已。护士长李晓骑自行车从她们身边“嗖”的过去,过去后没多远,就见她夹在车后座上的芹菜给颠掉了。“芹菜掉了!”李晓又骑出了数米才想起喊的是她,一捏闸,跳下车子去拾芹菜,拾芹菜时车子差点又摔了,幸而下班时路上人多,被人给及时扶住,否则,至少车把上的那兜包子命运难料。   陶然眼望着匆忙远去的李晓,嘴对着谭小雨语重心长:“小雨,看看!好好看看!看看苏典典和护士长,现成的经验和教训!”谭小雨一时没有明白:“什么?”陶然一字字道:“不嫁则已,嫁,就要嫁好!”   病区静了,夜深了,小夜班上的事情也基本处理完了,谭小雨从病区走廊深处走出,忽然,她看到护士站台前倚站着一个身材窈窕的高个陌生女子,背对她在翻看着什么。谭小雨吃了一惊,加快脚步走了过去,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深夜跑到护士站来乱翻?谭小雨悄悄走近低低喝道:“喂,你哪儿的?怎么跑这儿来了?”那人回过头来,谭小雨大吃一惊。   是陶然,全新的陶然。一条长到脚踝的长裙,高高挺起的饱满的胸,短发烫过了,蓬松,时髦;耳朵上两个大大的白色耳环更给她增添了一分女性的妩媚。谭小雨目瞪口呆。陶然紧张地看她等她说话,谭小雨说不出话。陶然忍不住了:“好,还是不好?”“整个就是,”谭小雨喘过一口气来,“苏典典第二。”“真的?”谭小雨点头。陶然长出一口气。“这我就放心了。一个台湾形象设计师给设计的,今天在她那整整折腾了一天,光这个头,就要了我四百八。衣服、鞋、耳环,都是她帮着选的……”   谭小雨笑着指她的胸:“这儿呢?”陶然也笑:“就是苏典典说的那种,钢箍托高海绵衬,是不是可以乱真?”“简直就是天生丽质!”谭小雨前前后后绕着圈儿欣赏陶然,“说吧,花这么大工夫,到底为谁?”陶然一愣,尔后笑了:“徐亮。”“还没有放弃?”“决不放弃!”“不过,徐亮可是没钱。”谭小雨提醒她道,“你说过的,有钱是你必须的条件之一。”陶然深思熟虑道:“这个问题得用发展的眼光看。”谭小雨摇头:“再发展也没用,除非他改行。我爸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什么都有,就是没钱。”说起这个便想起妈妈跟她说的事儿来,心里不由一阵沉重。她家保姆灵芝正式提出要求加工资了。谭小雨跟陶然发牢骚:“再加工资?再加工资干脆我别上班得了,专门在家里照顾妈妈得了,还用她?”   这时陶然看了看表,“我得走了。来前给手术室打过电话,说差不多这时候手术该完了,他在手术室做手术。”提起放在台上的一提兜东西,“给他带了点夜宵。”窈窕淑女陶然拎着给情人的夜宵、踏着得得作响的高跟鞋、娉娉婷婷向电梯走去,消失在电梯门里。病区重新安静了,静的听得到病人睡中高高低低的呼吸,谭小雨埋头做护理记录。 第九章   这时另一个电梯门开了,有人从里面走出,谭小雨闻声抬头,不由暗笑起来,来人正是陶然的心中情人徐亮,二人从不同的电梯里一下一上,失之交臂。谭小雨满眼含笑看着徐亮走来,走近。“徐医生!……手术做完了?”“完了。”看着女孩儿脸上的由衷微笑,徐亮鼓鼓勇气,把捏在手里的两袋大杏仁往台上一扔,说:“别人给的。我不爱吃这些东西。”事实上这是手术完后他特地去医院24小时店里买的,他知道谭小雨今天值小夜,他对这个清纯女孩儿心仪已久,经过慎重考虑,决定在今夜向她敞开心扉。   谭小雨不客气地接过杏仁,对徐亮嫣然一笑。她的笑脸令徐亮发慌,想说的话便没能说出来,说出来的话是:“我来是想……看看26床,早晨交班说他发烧?”女孩儿挥挥手说26床烧早退了,已经睡了,徐亮“噢”了一声便再也找不到话了。因为谭小雨一直在看着他笑,仿佛看穿了他似地笑,叫他不知如何是好。谭小雨笑嘻嘻地:“徐医生,问你个问题,好不好?” “问!”“你……”谭小雨斟酌着字句,毕竟这不是一件好开口的事,这斟酌很容易让此情此境的徐亮产生错觉。他热切、鼓励地看她,同时心里决定,她若再不开口他就开口,毕竟他是男的,应当主动。   由于两人精力过于集中谁也没有发觉这时电梯门又开了,陶然从里面走了出来。原来陶然听一起做手术的医生说徐亮做完手术后去了科里,去看26床了,便又跟着转了回来。电梯门一开她便看到了站在护士面前的徐亮,心里一阵喜悦,正预备过去时听到了谭小雨的声音:“徐医生,你有没有女朋友?”陶然猛地站住,躲在了拐角的阴影里。“没有!”这时候她听到了徐亮的断然回答,心里一阵欣然。“心里呢?”谭小雨又问。“……有。”阴影里的陶然心里一紧:有。谁?谭小雨心里一沉,为陶然一沉。但这“一沉”也同样给徐亮以误解,使得徐亮越发自信、大胆起来。他决定开口说了,不料谭小雨抢先一步说:“她是什么样的人?”“一个可白头到老的人。”“太泛泛了。”谭小雨摆摆手,“能不能说具体点,比如年龄,长相,职业,性格,家庭等等吧。”“她跟你的各方面情况,差不多。”谭小雨好奇了:“是吗?她是哪儿的?”“……就咱们科的。”“真的呀!谁?”“你。”   谭小雨和陶然同时大吃了一惊,幸而这时有病人按响了呼叫铃。徐亮抢先道:“我去看看!”逃也似地拔腿就走。他从谭小雨地反应中直觉到了自己判断上的错误,本能地就“三十六计走为上”了。谭小雨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完全傻了,因而一点没有察觉到陶然的到来,当她感觉到有人时陶然已站在了她的眼前,吓了她一大跳。陶然幽幽地道:“对不起。吓着你了。没想到是我,是不是?”   “你不是找徐医生去了吗?没找到是吗?……他,他去病房了。”谭小雨的语速过于快了,她直觉地想掩饰,她不想陶然伤心。陶然定定地看着她道:“得了,小雨,他的话,我都听到了。”谭小雨沉默了,片刻:“那,你打算怎么办?”“现在的关键是,你打算怎么办。”“我没有打算……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没有意思,对他没有意思。我,我不想找医生。”“真的吗?”“保证真的。”“那我就好办了。”“本来是想帮你的,这种情况下,是没法帮你了。”“只要你回避,就是最大的帮!” 第十章   不料小雨妈妈对徐亮颇为有意。那个徐亮她见过,挺端是挺干净的一个年轻人,工作不错,业务又好,为人也好,以她过来人的思路,这就够了,于是免不了要劝女儿:“徐亮人不错,对你又有这个意思,我的意见,不妨接触接触。”当时是晚上,谭小雨正在给妈妈洗脚,头也不抬地回道:“我说过了,不行。”是啊,小雨妈妈长叹一声,“陶然有话在先,徐亮表示在后。”谭小雨笑了:“革命不分先后,这倒不是主要的。主要是我对他没感觉。”   陶然出事了,事不太大,但也不小:和一个病号打了一架,确切说,和那病号的陪人打了一架。病号叫赵荣桂,一个73岁的老太太,那陪人看年纪像是她的孙子,一身皱巴巴的衣裳,胡茬儿老长,头发也是,还乱还脏,上面满是星星点点不堪入目的头皮屑,像是个许久没有找到工作的民工,令负责接收他们的陶然先就有了三分反感。公平地说,陶然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的势利小人,通常,她对某些傲慢的有钱人倒要更严厉些。但是,人可以穷,却不可以肮脏邋遢,尤其不可以肮脏邋遢到殃及他人。陶然前脚出门,后脚赵荣桂老太太就笑起来了,对孙子说:“看看,不是我说你吧?护士都嫌乎你了。赶快家去,洗洗澡,换换衣裳,好好睡一觉。陪床十来天了,没睡上一个囫囵觉。"老太太说一口地道的胶东话,柔和,筋道。孙子挥了挥手没说话。他才不在乎这里的人说他什么对他什么看法,自信的人才不会为取悦别人就改变了自己。   开饭了。晚上开饭通常是科里最忙最乱的时候,这时常有赖着未走的不自觉的探视人员,而护士已推着送饭车堵在了走廊中间,闻讯打饭的病号或陪人来来往往,很容易令忙碌了一天身心疲惫的护士姑娘们心急气躁。你再敬业也不可能修炼成没神经没感情的机器人,那“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是:那孙子居然不顾上午陶然特地、刚刚向他交代过的不许吃病号饭的规定,公然吃起了病号饭。当时陶然正在做临下班前的巡视,走到他奶奶所在病房时,正好看到他低头咬了一大口馒头。开始时陶然态度还好。“不是说过不能吃病号饭吗?”她问。他没说话,不知是没话可说还是被馒头堵着嘴说不出话。那老太太冲陶然陪着笑脸解释:“是我剩的……”陶然断然地:“剩的也不行!”“倒了也是浪费……”“浪费了也不许吃!”就在这时,那孙子开口了,囫囵着把嘴里的馒头一咽,道:“那凭什么?这饭我们是交了钱的!”陶然愕然,他竟还敢跟她回嘴:“交了钱怎么啦,交了钱就可以不遵守制度啦?”   动静越来越大,引来了不少病人围观。谭小雨、苏典典也闻讯来了,一人劝一方。苏典典劝陶然:“算了!走吧!”两手推着陶然的后背,“走走走!”   谭小雨劝老太太:“奶奶,别生气啦,啊?”老太太又生气又委屈:“我们一直是遵守制度的,这你们都是看到的。要不是因为手头临时没钱……”谭小雨打断了她:“嗨,早说呀!我去给您孙子买个盒饭,您等着!”谭小雨去住院部下面的服务中心花八块钱买了个盒饭,回来时正好碰到陶然、苏典典从更衣室出来。陶然一看就说了:“你还真的给他们买饭啊!这种人的话能信吗!什么手头临时没钱,不就是想占便宜吗!得,你这钱算是肉包子打狗,甭指望还了!”心肠软又没有原则的苏典典却说:“不会吧,我看那男的还有手机呢。”陶然白她一眼:“现在拾破烂的都有手机!”谭小雨说:“嗨,花八块钱买个和平,值了。要不他真的告到护士长告到科里去,你这个月的奖金就悬了,那可就不是八块钱的事了。” 第十一章   病房里,赵荣桂老太太正在教训孙子:“老话说得好,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谭小雨一进来,祖孙二人立刻闭了嘴。谭小雨一笑,把盒饭给那孙子,“吃吧。趁热。”说完转身向外走。祖孙二人显然没想到护士真的会送饭来,都以为她不过是为了平息冲突随嘴一说,愣了片刻,那孙子叫:“哎?”谭小雨站住,回头。他问:“请问贵姓?”谭小雨摆摆手,想了想,又一笑:“你要实在是有点儿过意不去的话,也帮我一个忙,如何?”“说!”“别跟别人说这事了,行吗?”“你和她是朋友?”谭小雨说:“她其实是个好护士,业务一流。就是有点小脾气。人无完人嘛。”那人干脆地:“成!”   又是谭小雨值小夜班了,她又是那样挨屋督促关灯休息,当她走到赵荣桂老太太的病房门口,病房里的情景不由得让她心里动了一动:温暖柔和的灯光下,那孙子正蹲在床前给老人洗脚,用手撩水,细细地洗;老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睛里溢满了疼爱,片刻,伸出一只筋骨毕现的手摸摸她跟前那个毛烘烘的头:“唉,瞧瞧这头头发,都结成毛毡子了!”谭小雨脚步轻轻地走开了。   病区静了,夜深了,小夜班上的事情也基本处理完了,谭小雨在护士站做护理记录,忽然感觉有人,抬头,站在护士站台前的正是那个孙子。“我来还钱。多少钱?”“八块。”谭小雨说,那人从钱包里抽出八块钱放下,谭小雨笑着又问:“你没有跟我们头儿告状吧?”对方摇头。谭小雨微笑:“你很爱你的奶奶。”对方没笑:如果我奶奶没了,我就是孤儿了。   于是,自然而然的,那人跟小雨讲起了自己的身世:4岁丧父。父亲是渔民,一次出海打鱼遇上了大风,就再没有回来,母亲当时26岁,28岁再嫁,结婚后就跟那个人走了,也是再没有回来,剩下6岁的儿子跟奶奶长大。奶奶没有文化却懂得文化的重要,从小学一直供孙子上完了大学,其艰难坚忍至今为全村人称道。孙子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北京,成为了山东长岛老家人的骄傲……对方认真地道:“我姓刘,叫刘会扬。你呢?”“谭小雨。”刘会扬伸过手去:“好。我们这就算是认识了。”   第二天,陶然起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先拨114。有一搭无一搭地拨,因为压根儿就没指望什么,她只不过是在履行诺言,好对朋友对自己都有一个交代。她对“114”里那个说话飞快的小姐报上了“绿阳公司”的名字,接着听到小姐在电话里劈里啪啦打着键盘,然后键盘声止,接下去,她想,小姐该说“对不起没有登记”了,不料小姐却清清楚楚报给她了一个电话号码。而此时她的手边连笔都没有,紧急之下,拿口红记了下来,接着就按照这个号码打了过去“请问是绿阳公司吗?”“是。请问要哪里?”居然是一个接线员,可见此公司之大。陶然迟疑一下后说她找刘会扬。对方马上说“请稍等”。陶然有些紧张了,也好奇,一直倚着床头的身体都不由得直了起来。片刻后,接线员小姐说刘会扬开会去了,让她稍候打来。陶然急道:“等等……请说一下你们公司的具体方位,”又补充,“我有业务要联系。”   陶然来到了绿阳公司,第一眼就被眼前那幢有着蓝色玻璃幕墙的大厦给镇住了。小心地推开玻璃大门进去,看到的都是衣冠整洁的白领男女。陶然在大厅中间站住了,不知该再向哪里去,这时过来一位先生,她拦住了他:“请问刘会扬先生在哪里?”先生是南方口音问她:“事先跟他有约吗?”陶然努力不动声色地点了下头:“有,有啊。”先生看她一眼:“三层左首第三个门。” 第十二章   那是一个感觉极厚重的深紫色门,门上金铜牌子上的三个黑字是:经理室。陶然在门前整理衣服,然后伸手敲门。把旁边屋的门敲开了,一人开门,探头:“刘总去金润花园了。”“什么花园?”“金润。”金润是一个正在兴建的小区,小区前照例有一个售楼处。职员们都到了,一水的青年文化男女。隔着透明的门玻璃,可看到他们正在里面开会。全体是站着的,在他们对面站着的,是刘会扬。刘会扬正在讲话。   一辆出租车驶来,车门开,陶然下车,径向售楼处走去,走上台阶,来到大门前,轻轻将大门推开一道缝,一个为她耳熟的声音立即传出。陶然踮起脚,在人缝里向前方搜寻,终于看到了说话的人,千真万确的,一点不差的,正是十七床的孙子;却又完全不是,此刻的他西装笔挺从容潇洒令陶然如在梦中……   慢慢的,小雨与刘会扬竟然产生了感情,终于走到了一起。   嫁出了女儿的谭家冷冷清清。吃饭时,三个人分作两处,由于行动不便,小雨妈妈和保姆灵芝在她们屋的桌子上吃,餐厅餐桌上,单摆一副碗筷给谭教授。餐后谭教授依老习惯回自己房里看书,小雨妈妈依老习惯倚在床上看电视。待妻子屋里熄了灯后,谭教授又看了会儿书稿,也准备休息。去卫生间时路过小雨房间,停住,谭教授在女儿房门口伫立许久,是夜,一夜无眠。   次日是周日,早餐过后,灵芝在厨房里洗碗,小雨妈妈在她的房间里看一部画面粗糙絮絮叨叨的电视剧,谭教授来到了妻子的房间。先是对她笑笑,然后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这使小雨妈妈不由得挺了挺身子:“你有事,是吧?”“小雨走几天了?”他没有直接回答。“一星期了。”小雨同会扬去他海岛老家度蜜月去了。“噢。”又无话了。小雨妈妈等了一会儿:“你有什么事,说吧。”谭教授站起身到房门口,向外看了看。灵芝还在厨房里洗碗,谭教授小心翼翼关上了房门,然后回转身来:“我说,我们俩……还是离了吧。”小雨妈妈微微一震“为什么?”谭教授不无艰难:“咱们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了,之所以一直维持到现在,是为小雨,为她能有一个完整的家。现在她已有了自己的家了,这个家我想……就可以结束了。”“我不同意。”小雨妈妈说,声音沉静。   谭教授几乎令人察觉不出地轻轻叹息一声:“你的心情我理解。你放心,我会对你负责。我搬出去,房子你住,我另租;保姆费、房租费我来付,此外,每月另给你八百元生活费,加上你一千二百元的工资,两千,我想,生活是够了。你的药费,单位不能报的,我们一人负担一半。家里的东西,都留下,我只带我的书和衣服。”说完了,询问地看小雨妈妈。小雨妈妈静静地:“我不同意。”   厨房,灵芝归置完了,解下围裙,预备去买菜。刚走出厨房,一眼就发现从来不关门的小雨妈妈屋门被关上了,她愣了一愣,还是走了过去,刚到门口,就听到门里面传出的小雨妈妈的声音,那声音由于愤怒而尖厉,尖厉得都有些失真了。 第十三章   “现在我老了,病了,残了,是不是?不能做事、不能满足你了就得被一脚踢开,是不是?”灵芝站在门外大气不敢喘。这时她听到谭教授说:“什么叫一脚踢开?十多年了,我在工作强度那么大、那么紧张的情况下,一直坚持着照顾你……”小雨妈妈尖笑出声:“照顾我,我倒但愿是你照顾的我。可惜啊!”“可惜保姆的劳动等于也是我的劳动,是我劳动的一种转化形式!至于你看病找医生,犯病上医院,用药取药,各种治疗,都是我亲自去联系,一做就是十多年。我觉着累了,倦了……我想,我们能不能换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对双方都有利的生活方式。你需要的是照顾,是经济上、医疗上的保障,这些离婚后一样能够做到;我需要的是正常人的生活,而这一点,只有离了婚才可以做……”“什么是正常人的生活?”“何必明知故问?因为你身体的原因,我们从1994年就开始分居了,6年了……”小雨妈妈突然问道:“你外面是不是有人了?”谭教授的回答含着讥讽:“你对每个找我的电话不都细细盘问过吗,发现什么了吗?”小雨妈妈笑了笑:“光凭接个电话能查出什么?如果你们事先约好了联系方式,想瞒我这样一个又老又残的老女人还不是易如反掌。”“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种人。”小雨妈妈急急地道:“你去找个人吧,找一个年轻的,健康的,漂亮的。我理解,我不在乎。只要不离婚,不拆散这个家,你想干什么都行。怎么样,我的这个建议,你觉着?”“我做不到。首先,这对对方是不公平的,也是一种不尊重……”   夜,海岛渔家小院里,谭家女儿在西屋的大炕上,紧偎着自己的爱人,深深地睡熟了。刘会扬枕边的手机突然地振动起来,发出沉闷的声响。刘会扬拿起手机看,是小雨家的电话,看看上方的时间,已是凌晨一点。心头不由掠过一丝不祥。“喂?是会扬哥吗?"谭家客厅,保姆灵芝光着两只脚在打电话,声音小而紧急。”我是灵芝,我找小雨姐!“刘会扬看一眼身边的谭小雨,她仍在睡。”有什么事吗?“他问。这边灵芝都快急死了:”有事!你快叫她!“灵芝一直在床上躺到这时候,确定小雨妈妈睡着了之后,才偷偷爬起来,光着脚,拖鞋都不敢穿,悄悄溜出房间,打这个电话。她完全没有料到,她的阿姨根本没睡。在她拨客厅电话的时候,阿姨已提前拿起了手边串联一起的分机,悄无声息地听。谭小雨被叫醒接电话,睡意浓浓地道:”什么事啊,灵芝?“灵芝小声使劲地叫:”小雨姐你赶快回来吧!叔叔要和阿姨离婚!……“听完了灵芝的这头一句话,小雨妈妈就放电话了。   判决的日子到了。小雨妈妈屋,法官正在宣布判决书。虽然是在民居不是在法庭,法官宣读时仍然是一板一眼字正腔圆:”……本院认为,夫妻关系的维系应以感情为基础,原、被告系自由恋爱自主结婚感情基础深厚。原、被告婚后较长时间夫妻感情较好,虽因性格上的差异时有矛盾,但夫妻感情尚未达到破裂的程度。且被告现患重疾,生活不能自理。故原告应放弃离婚之念,珍惜双方的夫妻感情,以家庭利益为重。综上所述,判决如下:驳回原告谭文冼离婚之诉讼要求。案件受理费50元,由原告谭文冼负担。如不服本判决,可于判决书送达之日起15日内,向本院递交上诉状,并按对方当事人的人数提出副本,上诉于北京市第二人民法院。“审判员王士军 2000年10月19日 书记员张伟 在听到法官说不服本判决可上诉时,小雨妈妈猛然扭脸看丈夫的脸。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第十四章   刘会扬被车撞了一下,当时没在意,感到头疼后住进了医院。谭教授问为什么不早送来?小雨嗫嚅着:“当时是撞的挺重,可一会儿就没事了,后来这几天也一直挺好,……”谭教授严厉地说:“颅脑受伤后出现血肿压迫症状最晚的可以在三周以后!小雨,即使你不在脑外科在普外,但这都是些护校的基础知识,不该忘掉的啊!”小雨妈妈冷冷地开口了:“我女儿在护校时是优秀学生,在医院里是优秀护士。如果不是她爸爸闹离婚搅乱了她的心思她的生活,她绝对不会犯这样一个常识性的错误!”幸而这时手术室门开了,术后的会扬被推了出来,才算化解了一场可能的纷争。   术后会扬恢复得很快,这天,是他出院的日子。一大早,灵芝就被小雨妈妈派到了会扬小雨的家里来,帮着打扫卫生。朝南的主卧已确定为阿姨的房间,大双人床足有一米八宽;靠墙给灵芝加了一张铁艺的单人床。想到能到这里来住灵芝很是高兴,小雨结婚走后不久谭教授也走了,她一个人守着个五十多岁的半瘫病人相当寂寞,现在好了,家里一下子又是四个人了。这四个人和从前的四个人还不一样,三个年轻人,其中还有一个年轻男人。当然这不是说灵芝对会扬有什么觊觎之心,但总归,眼前能有这么一个有本事心眼好长得也顺溜的年轻男人,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当然家里的活儿因此也会多一些重一些,但是小雨姐已跟她说了,工资也会给她长一些。   门铃响了,小雨姐带会扬哥回来了。会扬摸摸这,看看那,脸上的神情简直就是重归故里。虽然离家不过十天有余,但却是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那感觉就不是离别十天的感觉了。那是一种上辈子的感觉,一种云里梦里的感觉。这时听小雨问他午饭想吃什么。这些天住院伙食十分寡淡,小雨这样一问他一下子便有了某种生理反应,口水立时由口腔内壁渗出。是的,他想吃;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想吃的是什么,想不起来当然也就说不出来,张着嘴干着急头上冒出了一层微微的汗。小雨盯着他用目光鼓励他说出来,说下去,颅脑手术后通常都会有短暂失语,恢复到从前水平需一段时间,须多多练习。但会扬就是说不出。于是小雨根据她对他的了解猜测:“鱼吗?”会扬如释重负点了点头。灵芝高兴地道:“鱼我买了。而且是会扬哥最爱吃的平鱼。”说着去了厨房。   会扬站在原地没动,小雨叫他都没有听见,只是缓缓地看这个,看那个,神情有些异样转过头来,对小雨慢慢地道:“我……说话,不行了。"小雨忙道:”不会的!爸爸说过,都会有一段时间的失语,……“会扬摇头:”不是那个。和那不同。那是什么都说不了,现在是有的能说,有的……"说着拿起杯子,摇头;又指电话,摇头;指电视,指窗子,指沙发,边指边摇头,动作越来越急,神情也越来越急……   “会扬恐怕是‘命名性失语’了。"听完了女儿的述说,谭教授道:”命名性失语?"简单说,就是病人对物体的名称失去记忆,具体表现就是记不住名词。"谭教授耐心对女儿解释。“可是那些东西是干什么用的会扬都知道,别的也都能说。"”这是命名性失语的典型特征之一。"谭教授打断她,拿起一支圆珠笔,指点着挂在墙上的一张颅脑解剖图让女儿看,“看到了吗,这个地方,"他用圆珠笔点住了解剖图颅脑颞后部的一点:”大脑的分工是非常细的,这个地方,就像我这个圆珠笔芯这么大的一点点地方,就是分管记名词的,这一点受到了损伤,病人就会出现命名性失语。"“就是说凡名词就不能说了?"”大部分不能了。"“那怎么样?"”生活上不会有什么太大障碍,但是工作上,就只能从事一些简单的体力劳动了。……" 第十五章   普一科医生值班室,值班医生徐亮已经睡了,突然一阵激烈敲门声响起,徐亮下意识跳了起来,本能地以为是病人有情况了,抓起衣服边穿边问:“怎么了?”外面的人答非所问,道是:“我!”徐亮一下子听出是谁了,同时一下子想起自己答应过的事情了,情急之下决定先发制人。他开了门,等陶然昂然走进,张口便问:“喂,晚上你上哪去了?”徐亮一顿,随即坦然道:“谭小雨找我有点急事……”陶然尖叫:“徐亮!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专一的男人!”“我到底怎么了?”“脚踩两只船!”   徐亮看陶然,片刻,陶然突然说:“谭小雨好还是我好?”徐亮对这个话题显然有点烦了:“都好。”   陶然微笑:“但是我比她好,是不是?你觉着你配不上我而配她正好,是不是?”徐亮“唉”了一声,陶然发火了:“我就不明白,她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死心踏地的一往情深,值得你不惜为她去花工夫花钱当侦探当大侠!搁从前,我也觉着她不错,现在?NO?噢,别人有钱时就拒绝你去找别人,等到那人不行了,没钱了,就又返过头来追你?”“跟你说过了,她没有追我!”“什么叫追?你以为只有像我这样傻不啦叽有什么就说什么的才叫追吗?她那也叫追,一种更高明的追,让你在不知不觉之中落入情网掉进圈套。……”   徐亮打断了她:“跟你说过她的丈夫情况特殊!”陶然毫不放松:“她为什么不找别人商量单找你?”“你不相信友谊?”“不相信男女之间的友谊。不相信你们俩之间的友谊。”   陶然徐亮到的时候,典典刚把凉菜弄好,四个盘子,五颜六色,好吃不好吃还不知道,漂亮确实漂亮,引得两个客人赞不绝口。于是典典很高兴,也遗憾:“可惜人少了点,才四个人,我准备了十二个菜。要不,”扭头对肖正,“谭小雨两口子也一块叫来?”肖正连忙摆手:“算了算了。谭小雨可以来,她那口子不可以,来了破坏气氛。”陶然闻此不以为然:“肖正你也别太刻薄,说实话,刘会扬如果不是给撞了那一下,他比你强。当初人家刘会扬不光事业有成,还顾家顾老婆,不像你。”肖正在一边笑了起来:“好啦好啦,陶然批评得很对,本人以后一定多加注意。”   陶然说:“别光说嘴,拿出行动来!”肖正两手一摊:“今天晚上这顿饭,我得有多一半的功劳……”陶然一撇嘴:“这算什么!去厦门的时候,带上典典!”肖正道:“不行。”陶然却说:“我就不明白了,怎么就不行!”苏典典忙道:“我自己也不想去了。那边又没什么熟人,北京好歹还有你们。”陶然不满:“典典,我在这边替你说话你倒在那边撤火,我看肖正就是让你给惯坏了。”徐亮出来打圆场:“肖正是去工作,老婆跟去大概总有所不便。”陶然不理徐亮:“什么工作需要!典典在北京没事,他在那边一个人,怎么就不能让典典去了?典典又不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孩子。别动不动就拿工作当借口了。跟你说肖正,人得有一点责任心,既然结了婚,就得对家庭对老婆也负起责来!你每天在外面忙忙忙,辛不辛苦?辛苦。但是也充实,典典呢?你知道典典一个人在家里怎么过的?她生孩子那天,如果不是碰巧她是医院的人,你让她怎么办?很危险的!” 第十六章   我老婆是在我很困难的时候嫁给我的。她是我高中低一级的校友,我们同学了两年,那个时候也没有看到我还会做一个很大的老板,也没有看到政治上会非常有前途。那是1982年,我25岁,我们结婚的时候,我在茶山岭当党委书记,结婚只花了20块钱。床是用马钉自己弄的,婚礼上,我买了二三十斤苹果,还买了几斤糖,就是这么简单。当时新房里最值钱的可能就是一台几十块钱的台风扇。我家的家境不好,父亲去世得早,母亲身体不太好,家里还有两个妹妹和两个弟弟,后来一个弟弟去世了。   家庭和企业一样,也是需要经营的,就像企业要发展,必须不断追加资本一样,一桩婚姻要稳定,也必须追加情感的投入。说老实话,在这方面我做得是很不错。我认为一个男人事业搞好了,一定要让老婆过上舒心日子。不能说自己出门忙事业,把老婆扔在家里不闻不问,那样日久天长,感情当然会有变化了。   我们已结婚20年了,也算是老夫老妻,两个人之间平常很少有那些特别刻意的举动,比如说买个花送张卡片,我们不这样,我会给她买衣服,比如说我到香港去,每次去都要给她带两件衣服,她衣柜里的衣服估计有一半是我买的;当然我的衣服也从来没有自己买过,都是她包办的。这么多年来,我们都是这么相互关照着,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其实,家庭、夫妻之间的感情都是一点一滴地积累起来的,将心比心,互相体贴,生活的温馨不就表现在这些细枝末节上面吗?什么叫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光是在心里有是不够的,还必须有行动。我们这一代人的情感世界就是这样的,含蓄而且实实在在。因此,我给她买衣服买首饰,虽然那些衣服首饰她并不缺,但这是我的一份心意。说明我虽然人没有在你的身边,可是我的心里还是想着你想着这个家的;她给我买东西也是一样,也是一种表示,这是我们之间的一种默契。   我觉得做企业家的妻子必须要有牺牲精神,她必须理解自己的丈夫,男人是要做事的。我觉得我之所以事业成功,“后院不起火”是最大的支持。有的人老婆整天在后面碎嘴唠叨,家庭矛盾重重叠叠,每天应付这个事情应付那个事情,焦头烂额疲惫不堪,不要说事业,就是一般的工作都搞得一团糟,这样的男人真的很可怜。我的老婆在这方面做得就很好,她明白一个男人要把事业做好,家庭肯定会有牺牲。当家庭和事业出现矛盾,我当然会选择事业。   这么多年,我们算是相濡以沫风雨同舟,我创业有多辛苦,她在我后面做的牺牲就有多大。现在我生意做这么大,每天求我办事的人络绎不绝,可是她什么要求都没有,也从来不为她的娘家提什么要求。这样的家庭难道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我为什么要去改变呢?   我的家庭是很成功的,我没有离过婚。   这并不是说我有一个十全十美的老婆,相反我的老婆在思想上、水平上都跟我存在很大差距,有些方面甚至让我很不满意,我认为她在认识问题方面根本不能跟我相提并论,毕竟,我的思想境界在做事业的过程中跟她拉开了距离。比如说,像招待朋友的事情上,我奢侈一点,豪华一点,她就不能接受。甚至在某些方面关注得过头,她有的时候会问我:你住房为什么要住套间?这个问题就多此一举了。不过,我还是非常珍惜我们之间的感情,所以我没有过激的反应,只是有时很善意地提醒她:你不会做太太,以前是丫鬟,我现在做老板了,你应该做太太了,但是你还在做丫鬟,那能怎么办呢?   我很早就意识到,一个家庭里不可能两个人都去做事业,如果这样的话,最后一般就是劳燕分飞,因为感情是需要打理的。当然刚开始的时候,各人做各人的事,也算是大家都去自我奋斗,这个时候没有关系,但是到一定时期以后,就一定要有一个把重心转移出去,两个人中总要有一个人以家庭为重吧?否则全都扑在事业上,家还有存在的意义吗?孩子在这样的家里成长,能感受到什么呢?   在事业和家庭发生矛盾的时候,我还是看得很理性的。   当事业和家庭两者之中必须有所牺牲的时候,我一定会让家庭做出牺牲,我永远都会把事业作为自己的第一选择,任何时候我都不会扔下自己的事业,无论是为了家庭还是为了所谓的红颜知己。这是我不可更改的观点。   实际上,我的婚姻是我一生最难忘的事情。那时候我跟我爱人两家的家庭条件、自身条件都有着很大的差距,文化程度她比我高;家庭成分她是红,我是黑;她是吃商品粮的,我是农民。就是这种悬殊太大、困难太多的情况,我都没有怕,还是大胆地去追求,没有低头,最终还是把她追到手了。这是因为我当初找对象的时候,虽然还只是一个底层的农民,但是我决心要找到当时我们中最好的一个。我没有考虑特别多,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想法,后来我按照这个想法找到我现在的老婆,她在我们这个圈子中,相貌,家庭,学历都还是有一定优势的,不过,我当时最看重的是她的诚实。我最欣赏诚实的人,在一起生活久了,我发现她是一个对人非常真诚的人,她从来不跟人吵架,从来不过分对待人家,这一点也是我高看她的地方,因为这在我们这种家庭是很难得的,有的人家富裕了以后,人一阔脸就变,是很让人吃不消的。所以我觉得我的老婆尽管有一些方面不好,我怎么讲她都没有用,但是我还是很欣赏她,她不给我惹是生非,和气对人,这对我的事业和生活是有很大帮助的。   有人对我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问我对这个问题怎么看。我不完全同意这句话,“女人变坏就有钱”,毕竟只是很少一部分人,这种女人被我碰到我就会臭骂她一顿;现在,有些有钱人有两个性伙伴,或者更多,我不存在这种情况。我的爱和性是连在一起的。没有什么说这个事是玩性不玩爱的,我是玩不动,玩不来的。在这方面我很传统。我认为一个人是要有一种责任心的。有的人会说外国人就把性和爱分开,我的想法是——学人家干吗?人家做,你也跟着做干吗?这也太低级了吧! 第十七章   我和老婆结婚已经22年了,感情一直不错,但是我对老婆说我并不爱她,或者说我并不是非常欣赏她。   我认为我和我老婆之间是一种亲人式的感情,这种感情不是恋爱中的炽爱,而是22年两个人共同生活风雨同舟所积累起来的一种深厚感情。这种感情也许没有恋爱时的那种“炽爱”强烈,但是却有很强的渗透力,一直渗透到我们的血脉之中,成为像手足一样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有人说现代人感情世界很丰富也很脆弱,离婚率居高不下,我觉得这是因为人们用心不专一,是没有责任心的表现。我当年是心甘情愿娶我老婆的,我凭什么要背叛我自己呢?我老婆有一些坏毛病,她为了我可以改,可以进步,因为我是她的丈夫,我喜欢她变得好一些,她为了我努力改变自己,这是她的责任,而对于我来说,给她一个完整的、幸福的家就是我的责任———她就是我的责任。我是绝对不会离婚的,即使我爱上了别人也不会。因为我是个从来不后悔的男人,对我来说婚姻就是不能后悔的。   其实,说起来我和我老婆的生活也很有意思。我因为太忙,没有时间陪她,她也会很生气。我要是出差了,如果走了很长时间,回来的时候,她会不许我进房,罚我睡客厅,我也就听她的睡在客厅里。等我攒了一些钱我就找一天把老婆叫到一边,把这些钱,一共有10万块都拿给她看,我说:“老婆,你看,我给你挣了这么多钱!”老婆就自然很高兴。当然这些钱不能都给她,那是我要放在厂子里用的。所以,我在把钱给她以后,就给她讲故事,讲治安多么不好,外面有多少坏人。然后又给她讲,现在有一种很先进的存钱方式,就是存进卡里,要用钱拿卡提钱就可以了,不会把钱弄丢。老婆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把钱交给我,叫我给她存进卡里。我就把钱存起来,给她一张卡,告诉她每个月还有1000块的利息,可以用卡每个月提1000块钱来贴补家用。老婆很高兴,我的厂也就不缺钱用。这些年来,老婆自己工作有工资拿,我也就不额外给她钱,家用和孩子的零用钱都是她来付,我管大一些的开销,比如孩子的教育经费。但是家用真的花很少钱,我们都很节约。   有人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我不懂女人的事,就说说男人。我觉得社会上之所以有这样的说法不是没有道理的。男人有钱之后,他的活动空间就会变得很大,他的支配能力也变得很大,首先人们怀疑他获取财富的手段,同时也怀疑他使用财富的方法。但是我觉得这都是观念的问题。为了做生意,我们也见过很多有“特殊爱好”的男人,有时候也不得不迎合他们一些不是很健康的玩法,这都是很无奈的事情。   但是男人“这样做”以后是不是真的就会变坏呢?我觉得要从这个人的本质来看。有些东西,过眼云烟,看过就算了,至少我觉得那些东西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她本是一个节俭持家、勤劳肯干的女人,而且她具有劳动妇女与生俱来的奉献精神,能够不计得失,全心全意地为我为孩子这个家服务,这使我能够放心地去经营我的事业。她目前在我的一个小木箱厂做工,一个月4000块钱,她的能力只能做这样的工作,也就只能得这个水平的工资。她上班,自己骑自行车或者摩托车。平常家里的开销她都不问我要。说心里话,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经常有人问我,你最成功的地方是什么?答案很简单。不是我,而是我有两个支柱,有两种灵魂在支持着我。第一,是我的夫人;第二,是与我一起创事业的每一位忠诚的工作人员。并不是我个人的能力强,我只是一个代表。如果我没有夫人的支持,感情的所在,我就不会有今天。她什么都能包容,错的也能包容,对的也能包容。我想不到的她能想到,比我超前得多。这是很伟大的。   我的太太比我大8岁,我们谈恋爱的时候,她是红卫兵的领导,我是被改造对象。我夫人的历史可比我的辉煌多了。她做过大队书记、公社党委书记、区委书记、市委副书记,第四届世界妇女大会15位代表发言人之一。她是为了我才放着市领导干部不当,跟着我下海,不一般啊!   我们认识的时候,大概是1969年,当时我被专政,她的家离我专政的地方不远,上班很近,她管我。她是红色领导,在17岁的时候就被培养成党的干部,到处演讲。她特别能讲。我从16岁被专政,一直到19岁,她看我也没有什么政治问题,一个小伙子能干什么?老老实实的。我们当时就处得比较不错。她也很欣赏我。我在跟她处对象的时候,她的外貌、性格、家境、才华、学历都不是我要考虑的,我看重的只有一条,就是她的良心。   我们结婚的时候我21岁,她那时29岁,是公社书记,到处演讲,当时是大老姑娘了。我人生最难忘的两件事情,一件是我和夫人的结合,我们相差8岁,却能喜结良缘,用迷信的话讲,就是天意吧?另一件让我难以忘怀的事情,是从19岁到24岁,那一段时间我是被监控被改造的对象。现在想想那段艰难岁月,真是百感交集,倍感夫人当年给我的感情弥足珍贵,我不能想象那个时候没有她,我的日子会怎样。她真是我的老大姐。我们俩年龄上有相当大的差距。很多人都不理解,我们结婚30年,没有吵过架,没有为工作、家庭,为任何事情吵架,真的是相濡以沫同舟共济。我举一个例,在深圳的时候,我搞日月花酒店,40多度的高温,没有电风扇,我太太和我一起睡在铺着凉席的水泥地上,81天搞起来。我真的很欣赏她,她面对工作的时候,能够释放出巨大的能量。   我做企业这么多年,可以说大大小小的危机遇到过无数,有的时候跳楼的心都有。记忆最深的有两次。一次是我建高尔夫球场,还有一次是我走出国门,结果因为语言不通,在外面损失了很多资金。那真是最难过最心痛的经历。赚钱多不容易啊,一下子损失几千万。这个时候,我怕夫人受不了,就开导她;不要上火,钱丢了咱们再赚。你想,女人啊,花钱买衣服都心疼,丢了上千万更心疼啊。这时候,作为男人就得开导她劝说她。其实我心里也很难受,但男人必须要有一定的城府。也有几次,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比如资金匮乏,投资失败,或者我想不开了,她又反过来给我做工作,像哄小孩一样哄我,使我平静下来,而且坚定了信心。   现在很多到我办公室的人都会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两口子在一起办公?其实老板娘永远是管我的,这么多年,我单独出差不超过5次,都是和我太太一起走的。结婚这么多年,可以说,从内裤到外衣都是我给她选的。我们之间永远不会有事业和家庭的矛盾,因为我们的事业就是我们的家庭,我们的家庭就是我们的事业。 第十八章   小雨沉思着:“他说让我给他当秘书,他说试用期每月工资六千……”陶然吓了一跳:“多少?”“六千。三个月后转正,八千。”陶然神情一下子变得异常严肃。不响了。许久:“小雨,这是件大事,大主意还得你自己拿。”   小雨向医院外走时碰上了刚刚下班的李晓,小雨那么多话来不及说:“护士长谢谢您让沈总帮我找工作。”李晓闻此双手猛一捏闸差点没摔了下来:“什么什么?”小雨也觉出不太对劲了,小声重复道:“谢谢您让沈总帮我找工作。”“我啥时候让他帮你找工作了?”于是小雨明白了。所有的猜测、怀疑在这一瞬间都得到了证实。   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李晓没有马上发表意见,而是问她:“你找过苏典典没有?”“找她干吗?”小雨不明白。“你们是朋友,她家又有钱,早先是跟她先生不熟,现在也都熟了。她先生还有事要求助于你父亲。我的意思是,先跟他们借一下,困难总是暂时的。”    “您的意思是,不赞成我去沈总那里?”“你知不知道他希望的是什么?”小雨沉默了。   李晓说:“小雨,这些年你一直积极支持我的工作,说是我的左膀右臂都不过分,但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我却一点都帮不了你。你当前的处境心情我理解,但是,越到这时候越要冷静,不能急,不能莽撞,不能病急乱投医闭眼一跳河,一步错,步步错!先去找苏典典。实在不行,再说。”   肖正如期回来,这是他和典典婚后最长的一次分别了。他明显的瘦了黑了,肯定是工作忙再加上南方的日照。但整个人却显得精神焕发了,少了几分书生气,多了几分英武。回来后全休一周,他天天陪她。她上街,他上街;她做饭,他洗菜;她看电视,他不看也要在她身边坐着。晚上上床后,他便会在光线柔和的台灯下给她讲厦门的见闻,讲鼓浪屿,讲“小红楼”,讲厦门春天般的冬季;也讲他的工作,讲他在工作中显示出的为大家公认的才华,讲话时常带出许多她不懂的字眼儿,但她仍一字不落地听,听得津津有味。他们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交谈了?确切点讲,他有多长时间没有对她这样说话了?他跟他的朋友们在一起明显比同她在一起要快活。他的朋友她差不多都认识,有时他会把他们带到家里来,有男有女,一群人聚在客厅里高谈阔论,肖正是他们的中心,常常一句话就能使他们全体大笑不止。这时典典就坐一边静静地听着,有的听得懂,大多数不懂。来的都是些人尖子,聪明博学。刚结婚的新鲜和热情,随着他对她身体每一方寸肌肤的熟悉而逐日下降。她感到了,却不知该怎样办,她试图挽回。感谢厦门!感谢这半年的分离!典典依偎着肖正的臂膀,在心里一遍遍默念着。他回来了,完完全全地回来了。典典禁不住热泪盈眶。“典典。”“嗯。”“你听我说。”“你说呀。”“我这个人,不好。不是你以为的那么好。我不如你好。”什么意思?她抬起眼睛看他,他用手把她的头重新按在自己胸前。“她是一个绝对开放型的女孩儿,是个现代人。一天晚上,我已经睡下了,有人敲门,我开了门,她进来了,扑到了我的身上。”   “后来呢?”她问。声音轻飘飘的,像一线游丝,像一息叹气“典典!”“嗯。”“你能理解吗?”“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呢?”她看着天花板,轻声轻气地问。睫毛浓密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他原以为她会哭,哭得喘不上气,哭得虚脱,哭得休克。可是没有,她没哭。没有泪水没有愤怒,有的只是一片茫然的惊讶,那神情如同一个受了他无条件信任的大人伤害了的孩子,突然之间的迷惑不解远远超过了那伤害给他的痛苦。这神情真能叫人发疯!他双手扶着她的肩急急地说:“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们是夫妻,我不愿瞒你……”她仍然那样看他,睫毛浓密的大眼睛缓缓地一张一合。在这样一个单纯得毫无防范的灵魂面前坚持说谎是太困难了。他终于说了。全盘托出。 第十九章   那女人要他。要他离了婚后娶她。她爱他。为了得到他,她不惜用了那种最卑劣无耻的手段。她利用了男人的弱点。他太软弱了,软弱得不可饶恕。事后他后悔极了。他怎么能要这样的女人做妻子做终生伴侣呢?狡猾、放荡、残酷、具备了坏女人所具备的全部毛病。“为什么告诉我这些?”苏典典仍是不明白。“她说,如果我不答应,她就要跟公司领导说,还要来找你,还要跟大家说。”   屋里静下来了。他看了看她,伸手关上了台灯。回身轻轻替她把滑到胸前的被子拉上。一直麻木的心被刺痛了。被他的殷勤小心关切尖锐地刺痛了。她闭上了眼睛。她睡着了。睡着了五六分钟,突然醒来;再睡,又醒;反反复复。睡梦中是安宁的,清醒时是痛苦的,要是这一切能颠倒过来多好呀。他的胳膊碰着了她的腰部,她被烫着了似地哆嗦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尽量不让对方察觉地把身体挪开了。她再也没能睡着。怎么办?想啊想啊,想得脑袋都空了。她决定去找她。她要跟她好好谈谈,请她原谅自己的丈夫。她愿意赔偿损失。只求她不要张扬那件事,不要毁了他的家庭,他的前途,不要毁了他们的孩子,孩子才两岁……   她找到了她。星期天去的,传达室大爷告诉了她,她们单身宿舍的位置。门是淡绿色的。典典敲了门。“请进。”声音很年轻。典典的手心出汗了。她多年轻啊,不会超过二十岁。头发剪得短短的,像个男孩子。额头雪白晶莹,大眼睛忽闪忽闪地透着股精灵气。苏典典轻声通报了自己的名字,女孩儿脸倏然涨红了,通红通红。这使典典心中涌起一丝柔情。但女孩儿很快镇定了下来,并以主人的身份请苏典典脱外套,坐下,并泡上了一杯色泽碧绿的茶。“他跟你谈了?”“嗯。”“你……怎么想?”“也许这话不该我说,不过我想既然你来了,我们还是应当真诚相待好好谈谈。你认为没有爱情的婚姻幸福吗?”   “请你原谅他!我们愿意赔偿损失,求你不要上单位对别人提这件事。看在我的,不,看在我们女儿的面子上,她叫晶晶,才两岁,非常聪明,都会背好几首唐诗了……”女孩儿不再转动笔,抬起头满腹狐疑看着苏典典。苏典典禁不住哭了。她不愿意哭,她不想在对手面前表现出软弱,可是她生性软弱,她用尽全身力气压制哽咽,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女孩儿也沉默了。苏典典绝望地等待判决,好久好久,她听到那个年轻的声音说:“谁说的我要把那件事上单位里说?”   “你不说,对吗?”苏典典抬头眼巴巴地望着女孩儿的脸。女孩儿垂下了眼睛,自语着:“这当然是他说的了。这话我好像说过,对了,是临回来前最后在一起的那个晚上说的。在谈到评选十佳青年企业家的时候,他说他很想被评上,他有希望评上,我就这个话题跟他开了几句玩笑。他倒当真了,他是太聪明了,总是这样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苏典典痴痴地望着她,阳光中,那张年轻的面孔是多么细腻、光泽、纯洁啊。尽管她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但典典已感觉到她的回答了。女孩儿就此沉默了,再也不肯说什么。苏典典起身告辞。她送她到门口,突然问:“是他叫你来的?”“不,他不知道。”“我想也是,他不敢。”“你,真的不会说,是吗?”“当然,这不值得,我觉着我自己更重要呢!”口吻里带着开玩笑的轻松,但那变得雪一样苍白的面孔却无法遮蔽。苏典典逃也似地离开了这间小屋。否则,她会犯傻,她会搂着敌人那纤小的肩、抚摸着那剪得短短的头发大哭的。她还太小太小了啊,才二十岁,以后,叫她一个人怎么办呢? 第二十章   回到家中,典典软得浑身一点劲儿也没有了。肖正下班回来了,已经做好了饭,并把屋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他问她去哪儿了,她说跟徐姐一块吃饭去了。他当然信了,因为她不会说谎。她的心对他是敞开的,像她这样柔弱、简单的女人无法在自己心中保留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入夜,他试探着向她伸出了一只胳膊。她的脑海里立刻出现了一张年轻晶莹纯洁的面庞,但是她没有动,他是她的丈夫啊。他的呼吸粗重了,忘情地抚摸她吻她。忽然,如一道闪电,她脑子里响起一句白天她未及思索的话,“最后在一起的那个晚上”。最后在一起?可他说他和她只发生过一次关系。是他撒谎还是她撒谎?典典记起了他从厦门回来时当天晚上的情景:他很冲动,半年没在一起了。可是却不行,最后也没行。他对此的解释是回来前发了一次高烧所致。当时她信了,为什么不信呢?   安排好科里的工作,跟主任说了一声,李晓骑上车,一路猛蹬,来到了她前夫沈平的公司。沈平在。正工作,听到敲门声头也不抬道:“进来!”一看李晓,颇感意外,这个时间这个女人不去上班跑到他这里干什么?“你怎么来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就是谭小雨!”沈平一愣:“她跟你说的?”“沈平,你怎么玩儿,怎么‘花’,是你的事,跟我没有关系,但是谭小雨不行,我不许你害她。”沈平正色道:“李晓,就凭这,我可以告你诬陷!”旋即又笑了,“不过,我沈平做事一向是襟怀坦白光明磊落,我承认,我是有你说的那个……打算。”“我今天来只是警告你,不要乘人之危!”沈平怜悯地看李晓:“李晓啊李晓,你真的是,过时了。按说你不该啊,你比我年轻啊,怎么说起话来毫无新意只会用一些……陈年老词儿呢?”李晓气得说不出话:“你!你!你这个流氓。”沈平悠悠地道:“李晓,别看你是女人,不如我懂女人。你得允许她有一个……爱上我的过程。”“无耻!……咱们走着瞧!”“走着瞧。”   李晓怒冲冲向外走,这时电话铃响,沈平一手冲李晓做了个“拜拜”的手势,另一手接电话。电话里传出一个轻柔清亮的女声:“沈总吗?……”正是谭小雨!这几天他就一直在等她的电话。他断定她什么都明白,都清楚,但不敢断定她是否同意。终于,她来电话了! 沈平大声地道:“小雨啊!你好你好!”李晓闻此一下子站住了,沈平得意地看着她,对电话道:“打算什么时候来上班啊小雨?”小雨说:“谢谢您沈总,我、我仔细想过了,就不去您那儿了。您是计算机方面的公司,计算机我外行,怕去了给您误事。”沈平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再也不说话,只“嗯嗯”着,最后一声不响挂了电话。一直密切注视着他的李晓微笑了:“沈总,谭小雨是不是不打算来给您上班了啊?”沈平终于斯文不再,露出了比李晓更为粗鲁的嘴脸,怒道:“你他妈给我滚蛋!”   典典走后,小雨坐在沙发上,好久,一动没动,已然明朗的生活线索又模糊了起来,看不到生机,看不到光明。借钱的事是无论如何不能再提了。不管怎么说,她的朋友是典典,钱却是人家肖正挣的。两口子好,还好;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下步会怎么着还不知道。 第二十一章   沈平办公室,沈平正在逐字逐句审定一份合同,有人敲门,他皱了皱眉头:“进。”等了一会儿,却没感到有人进;于是抬起头,才发现人已进来了。是谭小雨。开门、进屋也正是她的风格,轻且细,仿佛她的名字。她站在他的面前,拘谨地,有一点难为情地笑。沈平放下了手中的工作,头向后一靠,看她,一言不发。使得小雨一脸的笑收也不是放也不是,于是,僵在了那里。终于,沈平还是开口了,态度平静。“有什么事吗?”   “我、我就是想来问一下,我现在来工作,还行吗?”沈平头靠在椅子背上目不转睛看她,小雨感到全身都被他的目光点了穴定了格似的,动弹不得。最终,沈平还是履行了原先的承诺,任命谭小雨做了自己的秘书。工资小雨就没敢再问,这个时候还肯收留她,她已是感激不尽。他让人在他办公室的外间,给她安排了一个工作的地方,配备了电话、传真等一系列秘书该有的设备。几天下来,一切都是平静的,公事公办的,没有丁点小雨事先想象的种种黄色镜头,一句话,一个暗示,一个眼神,一点迹象都没有。小雨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渐渐松弛了下来。   一天,小雨正在打字,忽然感到有人,抬头,一惊,立起:“护士长!”急急地,“护士长,这事我一直想跟您说一直没抽出空来正好您来了。”李晓神情阴郁摆摆手:“我不想听你说,他呢?”“在里面。我去给您通报一声!”李晓拦住她:“用不着。”扔下小雨,走到门前,不敲,一拧门,进去了。   屋里。沈平正埋头看什么东西,听到门响正想发火,一看是李晓转怒为喜,站起来迎接:“哟,李护士长来了!”冲外面喊,“小雨,怎么不给客人倒茶啊!”小雨进来,低着头谁也不敢看,拿杯子,放茶叶,接水,送到李晓面前,顺便,也给沈平的杯子里续了水。然后,低着头出去。屋里两个人都不作声地看她,当然神情不一。沈平是欣赏地,得意地;李晓是阴沉地,反感地。门复关上。   沈平微笑:“你是为这个来的吧?眼见为实。”“你真是个……混蛋!”“李晓,我真的不明白,这事究竟跟你有什么关系,值得你几次三番地打上门来。”“沈平,有些感情不是你们这种人能够理解的。跟你说,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跟我在一起了,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她就像是我的一个妹妹一个孩子是我的骨肉……”她极力不让泪流出来。沈平严肃起来:“你以为我能把她怎么样,杀了她?”李晓喊:“等于是!等于是杀了那个从前的她!”再也无法控制感情,转身走出门。小雨听到门响立刻起身并招呼“护士长”,李晓没听见似地大步离去。小雨呆呆地站着,泪水在眼圈里打转。沈平过来,拍拍她的肩。“没你的事。继续工作吧。”小雨听话地坐下,打字声重起。沈平让小雨同他一块出差去了一趟海南。 第二十二章   陶然问:“哎,护士长,小雨现在情况怎么样?”李晓说:“她去过我家里一次,据她自己说,还好。不过这种事,难说。”陶然问:“‘难说’是什么意思?”医院食堂,徐亮大嚼着猪肝:“总比猪蹄子好吧?你怎么爱吃猪蹄子呀!猪蹄子生前什么功能?屎里来尿里去的!”陶然正在啃猪蹄子,闻此一扔道:“讨厌!”颇有一点小女子的娇嗔。二人的关系显然已到了一般恋人所应有的那种程度。李晓高举着两只手里的饭菜,躲闪着来往的人,嘴里不停地念叨:“劳驾!让一让!”一路曲折地来到了陶然他们的桌前。李晓坐下,看看他们俩合在一起的饭菜,“看来,我又得损失一个好护士了。”二人不解地看她,她道:“真不明白?……规定夫妻是不可以待在一个科里的。具体到你们二位,到时候不能让当医生的走吧,只能是陶然走。”陶然叫:“哎呀哎呀护士长,什么夫妻不夫妻的,八字还没一撇呢。”李晓说:“陶然这可就不像你了,大家一直认为咱是一个直爽的人。”徐亮用欣赏的眼光看陶然:“她真的是很直爽,而且热情,透明。”   李晓道:“两层意思:一、事实是不是如她自己所表白的那样;二、如她自己所表白的那样,出污泥而不染冰清玉洁。但是,今天是,明天是不是,以后是不是?还有,她想‘是’,人家让不让她‘是’?沈平那人我太了解了,典型的商人。他觉着该他出的钱,一掷千金;他觉着不该他出的钱,一毛不拔。你们想想,打打字儿倒倒水,一个月八千块钱,合理吗?”接着,自然而然地,她就说出了小雨和沈平去海南出差的事。这事倒不是小雨告诉她的,是沈平。为了什么不知道,反正他告诉了她。也许,是在向她宣告他的胜利?   李晓吃完饭先走了,剩下了徐亮和陶然。自李晓走了之后,徐亮就一言不发,心事重重。陶然看他一眼:“怎么不说话啦?为谭小雨。”   徐亮被说中了心事,长叹一声:“曾经,我觉着她是一个那么好的女孩子,一个现代社会里少有的女孩子,那么善良,那么纯……”   说是不吃醋,听到徐亮如此深情的夸奖着旧情人,陶然还是有一点酸溜溜:“‘少有’,不是‘仅有’!”   “当然当然?陶然,你可千万不要变呀!”   陶然不以为然:“我觉着你们,包括护士长,对这件事有点小题大做了。有什么嘛!不就是,啊,跟那个沈平有了点什么关系嘛。有了这点关系谭小雨就不是谭小雨就堕落了?我不信。肉体是肉体灵魂是灵魂,非要把这两者混为一谈的,不是封建主义就是教条主义。要我说,这其实就是个心态问题。只要当事人把她的心态调整好,什么事没有。” 第二十三章   谭小雨就是在这个时候赶到的。她的出现使屋里二人同时一愣,一时间都忘记了跟她打个起码的招呼。小雨先道:“徐医生值班啊。对了,徐医生,你借给我们的两万块钱,都这么长时间了,也没还。”徐亮说:“噢,那个呀,什么时候还都行,看你方便,我无所谓。”小雨强撑着开玩笑:“哪能无所谓呀?我都听说了,你们都快结婚了,正是要用钱的时候……” 陶然摆摆手:“你听说的那都是‘过去时’了,‘现在进行时’是,他改变主意了。”小雨看徐亮:“是吗徐医生,为什么?”陶然道:“为你。”小雨不明白:“为我?”“你是不是去海南了?和沈平一块?这不就得了!”“那又能说明什么!”陶然躲开小雨的眼睛,嘟囔着:“小雨,就我个人来说,非常非常地理解你,也不觉着你这样做有什么不妥,绝对实话。那天就是为这个我和他吵了一大架,不信你问他。”小雨生气了:“我到底做什么啦!”陶然更生气:“小雨你这就没劲了!是吗?那我就不明白了,沈平那样的一个人,护士长说话,一个典型的商人,凭着什么付你一个月八千块钱的工资!”小雨盯着陶然,眼里像要冒火,她想说什么,什么都说不出,说什么都是徒劳,猛地,她伸出双手狠狠地一推陶然,把陶然推得一屁股跌坐在夜班医生的床上,然后头也不回走了。   公司里阒无人声,正利于工作,沈平伏案全神贯注。突然,敲门声大起。他不无奇怪地去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是湿淋淋的小雨。“怎么回事?”小雨不说话。沈平从衣架上拿下挂在上面的他的一件T恤扔给小雨,“擦擦头发!”完了又拿起刚买的还没拆封的另一件扔过去,“完了换上这件。会感冒的。”小雨一直不说话,也不动。于是沈平走过去,拿起衣服试图亲自给她擦头发。小雨像被什么蜇了似地尖叫一声跳开:“别碰我!”屋外,会扬赶到了,下意识避在门的一侧,静听。屋内,沈平明白了,看着小雨,平静地:“告诉我,小雨,发生了什么事?”小雨嘴唇哆嗦得说话十分困难:“今天刚回北京,就发现全世界的人都在说我和您、和您……”她说不下去了。“我明白了。在此我要纠正你两点。首先,你把问题过分夸大了,并不是全世界的人都在说……”小雨伤心地哭泣着:“对我来说就是!我的亲人我的朋友对我来说就是我的整个世界!”   门外,会扬屏息静听。沈平说:“好吧好吧就算是这样。我要纠正的第二点是,你对我的误解。……你半夜三更冒着大雨跑来,显然是来兴师问罪的,你认为是我散布了些什么?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逼你就范?那我还告诉你,这不是我的风格。我从不逼人做什么,尤其在男女的事情上,在这件事上,我追求的是心心相印两情相悦,我不是流氓不是嫖客。再者,我的为人你也应该清楚,光明磊落,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   门外,会扬脸上如释重负,也有愧疚。同时,也拿不定主意此刻该怎么办,走、留,此刻显然都不是很合适。这时,他听到沈平又开口了,索性由着惯性先听了下去。   屋内,沈平在小雨身边坐下了,怜爱地看她:“小雨,这件事情使你非常苦恼吗?”小雨“嗯”了一声。沈平:“为什么呢?”“我明明没做……”“你为什么不做!”小雨惶惑了:“沈总……”他开始试图亲吻小雨。小雨使劲推开他。 第二十四章   屋外会扬紧张到极点,正欲向里面冲时,听到小雨尖叫一声:“不!”同时她拼尽全力推开了沈平,站起,“对不起沈总,我走了。”沈平原以为小雨的拒绝不过是害羞或是作态,现在看她当真如此,不由得愤怒了,大踏步走到小雨对面拦住了她的去路:“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到我这里来?不要对我说你不知道没想到,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想到了,你甚至到李晓那里打听我,相信李晓绝没有在你面前美化我一个字!”小雨底气不足了:“开始我是想不来的,记得也跟您说过。可是后来又想,我可以好好工作,全力以赴,来对得起您付给我的工资,因为,因为当时我们家实在太需要这笔钱了……”沈平冷笑一声:“全力以赴?你的‘全力’又有多少?就你们那个护校毕业的中专文凭,除了做护士,什么都做不了,你知不知道?!”“对不起。”“光对不起就行了吗?你这种行为,往好里说是欺骗,说严重点,就是欺诈!”“那……我辞职。”“辞职是以后的事,这之前的怎么算?我不说钱,我只说我的时间精力我的感情投入,那是你一个辞职就可以勾销得了的吗?……谭小雨,李晓跟你说过没有?我这人最讲游戏规则,从不坑人,同样,也绝不许人来坑我!”把小雨往沙发上一推,小雨跌倒在上面,沈平伏在她的上方看着她:“小姑娘,记住这个教训,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不要把男人当傻瓜耍!”小雨惊恐万状地看着沈平被愤怒扭曲的脸,就在沈平要动手的时候,突然凌空而起,一只手揪住了他的脖领子,把他揪了起来。是会扬。   小雨一下子跳起躲在了会扬的身后。会扬和沈平四目相对,沈平立刻明白了这人是谁。沈平目送他们走,冷冷地道:“刘先生,有本事自己挣钱,不要叫自己的老婆出去当骗子!”会扬闻之面孔疼痛般痉挛了一下。夫妻二人沿着长廊走去,无话。   谭教授到家时小雨还没有到,等小雨的时候家里来了个电话,电话照例是小雨妈妈首接,打电话的是一个清脆的女声,小雨妈妈犹豫了一下,终于什么都没问,冲客厅里的丈夫高声叫:“你的电话!”谭教授在客厅接了电话:“哪位?”谭家门外,医生进修学院那个漂亮女生在打手机:“您猜!”谭教授猜不出,女生开始吟诗:“南国生红豆,春来发一枝,……”谭教授没反应过来:“什么?”女生叹口气,唱《山楂树》的后两句:“啊茂密的山楂树呀,白花满树开放,啊山楂树你呀为何要忧伤……”大概由于这件事距离要近一些,谭教授想起来了:“噢你是那个,那个那个?”电话里女生笑了:“得了谭教授,您根本就不知道我是哪个我叫什么!……这么回事,进修结束了,我就要回哈尔滨了,走前想跟您告别一下,可以吗?”这时,响起门铃声。保姆去开了门,女生的声音传来:“我找谭教授。”小雨妈妈在床上一下子挺直了身体,同时一手关了电视。她听到谭教授迎接客人的声音。谭教授惊讶地:“你?!进进,快请进!”    女孩儿从包里取出一张碟,四处看看,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影碟机,放上,打开。里面放的正是医生进修学院结业那天的情形。女孩儿一旁做解说:“那天的结业典礼学院搞了录像,我找他们要了来,上街把我们的这段刻了两张碟,您一张。”屏幕上出现了谭教授和女孩儿二重唱《山楂树》的情景,音质虽有些嘈杂,但仍可以说清晰动人。二人默默看。谭教授忽然有感觉似地,扭头向客厅门口看。坐在轮椅上的妻子如镶嵌在客厅门框里一般……屋里空气凝固了一般,只有歌声尴尬地继续着,此时没有人想到该拿它怎么办。 第二十五章   小雨就是在这个时候,进了家。一进家就听到了《山楂树》的歌声,她有些奇怪地向里走,先看到的是坐在客厅门口的妈妈。小雨快步过去,看到了客厅里的情景。她盯着电视屏幕看了一会儿,又盯着那女孩儿看了一会儿,显然她认出了她。那女孩儿似乎也认出了她。忽然,小雨一言不发走到影碟机前,关上机,取出碟,眼睛盯着爸爸,两只手一下把一张碟一分为二,两下,二分为四……谭教授紧盯着女儿,片刻后,突然转向女孩儿:“走吧,我送你。时间不早了。”   楼下,谭教授送女孩儿上了出租,临关门的一刹那,女孩儿说:“都是我不好,太任性。对不起!”谭教授温和地笑着:“走吧,没有关系。”女孩儿流着泪挥手告别,车走了。谭教授久久站在原处没动,任夜风吹起了他的衣襟、头发。   家里,小雨把妈妈安排上了床。妈妈一直没有说话,小雨看着她。许久,妈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小雨,这不是我说,你都看到了。你爸爸——的确是有人喜欢他!”   小雨嚷起来:“那有什么用?这种事都是双向的,我爸爸这边不动心她再喜欢也白搭!”   “怎么知道你爸爸他不动心?小雨啊,是个男人这种时候他都得动心。那女孩子你看见了,年轻,漂亮,热情,主动,你爸爸他不是神仙也不是钢铁做成的!”   “我敢保证爸爸他没做什么……”   “没做不等于不想做!本质上男人都一样,区别只在做不做。”停了停,自语说:“……是我拖累了他了。”小雨一懔,看妈妈。妈妈笑笑,“小雨,妈妈是不是太自私了?”小雨不知如何回答,心情复杂。妈妈:“不说这些了……你打电话说回来有事,还非叫你爸爸也回来,什么事?”   小雨“噢”了一声,拿出一个卡:“这是你们帮我们交的房钱,密码是你的生日。我们把房子卖了。”“说卖就卖了?”“可不说卖就卖了。”妈妈点头:“也好。本来就是为了会扬的奶奶,既然老人什么都知道了,你们就没必要这么硬撑了。下步怎么打算的?”“我来就是想跟你和爸爸说说这些事。”“我的意见,不如你们住到家里来,我想你爸爸他肯定同意。”小雨摇头,妈妈不解:“为什么?”“他现在这种情况住家里,他别扭,你们也别扭。”妈妈点头补充:“我得这病的时候,也是你现在这想法,包括你爸爸,也是一样:抱着一线希望,治,以为能治好,以为自己会是个意外,自己身上会出现奇迹。所有不治之症的病人和他们的家属都是这个心理,所以才千方百计地治,受那么多苦,甚至为此倾家荡产。结果到头来,你跟大伙一样,不治之症他就是不治之症,奇迹只能发生在极个别人身上极个别的情况下。”   “他就是治不好,我也要跟他在一起!”   妈妈心痛地看着女儿:“小雨,我理解你的感情,可是,现在需要的是理智。”   中午,医院食堂,陶然正跟徐亮兴高采烈地说着,一抬眼看到了端着饭盒找地方的李晓,站起来高叫:“护士长——”李晓过来,看徐亮一眼:“看徐医生高兴的,嘴都咧成个瓢啦!”陶然说:“他说今天晚上要为我开一个庆功宴,庆祝我通过晋升考试,叫上小雨典典。护士长,你也一定来啊!”“不行不行,今天晚上不行,我有事!”“你晚上能有什么事。只要科里没事你就没事!”“嘿,瞧你说的,告你说吧,今天晚上我要带我儿子去看德国交响乐团的交响乐!”又强调,“德国!” 第二十六章   李晓没有撒谎,她晚上的确要去听交响乐,的确是德国的。票是谭教授给的。上午她去谭教授办公室送小雨这个月的三百元钱,正遇上一个痊愈病人的家属来向谭教授告别,这人有亲戚在文联工作,顺便送了三张票来。谭教授让李晓都拿去,李晓看了看上面的票价——八百元一张——便小心翼翼撕了两张,说两张就够了,她和儿子去,够了。   陶然撒赖:“护士长!”李晓正色道:“真的不行。机会难得。   其实我去不去的倒无所谓,“看看四周没人注意,小声地道,”实话说吧,交响乐我是一点兴趣没有,谁能听得懂那玩意儿呀?那是咱听的吗?我的音乐水平充其量也就在《甜蜜蜜》啊《中国心》啊那个档次上。但是儿子得去,得让他受一受高雅艺术的熏陶,要不,将来长大了又是一个土老帽,跟我似的!“陶然说:”我觉着吧,孩子是得熏陶一下,您呢,再熏陶——“李晓点头表示同意,接道:”也就这样了。“陶然也点头:”所以你没必要去陪着受那罪,让孩子自己去得了。“李晓说:”自己去?让他自己去等于是直接放他一个晚上的羊——还是得我押着他去。叫上小雨、典典就行啦,咱们在一个科,怎么都好说。“   于是陶然拿出手机就拨,说是现在就给她们打电话定下,别到时候又这事那事的。   典典这时候刚刚起床,她现在已然养成了有钱有闲人的生活习惯,半夜睡,中午起。拉开窗帘,顿时,屋里洒满阳光,照得她眯起了眼睛。她穿着拖鞋睡裙、揉着眼睛懒懒地去了厨房,开开冰箱看看,对什么都没有胃口,但为了营养,还是拿出了一盒奶,插上管吸着,慵懒地吸着。陶然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响亮的电话铃响声令典典精神为之一振,小跑着去接了电话。听到是陶然在电话里说她英语与专业都通过考试晋升了。陶然要晋升副高了,当年她们在一个护校一个科里,如今差距越来越大。典典怔怔想,想着想着,眼圈慢慢红了,突然,她用双手捂住了脸,哭了,为了自己失去的永不再来的过去,也为了自己未知的渺茫无绪的将来。   医院食堂,陶然收了电话,也怔怔地。李晓问:“怎么啦?”陶然说:“她说她来不了……她好像不是很高兴,情绪不高。”徐亮说:“她情绪不高也正常。替她想想,当年一块从护校毕业一块分来……”   李晓频频点头:“对对对,怎么把这碴儿给忘了……要是苏典典都这样,谭小雨那边就更不要说了,我看这电话不要打了,别到时候报喜不成反倒给人家添了堵。”于是陶然对徐亮说:“那晚上算了,就咱们俩,跟平常有什么两样?”看着陶然沮丧的样子,李晓想了想:“别算了呀!我去!”陶然问:“交响乐怎么办?”“让他爹带他去!”   看表,“我这就给他爹把票送去!”   李晓到的时候由于心急,也没敲门,一拧门就进去了。沈平抬头一看是李晓,更生气了:“进来的时候请敲门!”今天李晓脾气格外地好:“对不起。下回一定注意。”说着把两张音乐票放到沈总宽大锃亮的老板桌上,“特地来给你送票。交响乐。正宗德国的。”沈平觉着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狐疑地看着李晓:“你……有什么事,直说!”李晓笑了起来:“带儿子去,让儿子受受熏陶。晚上我有事去不了。”沈平沉下脸来:“不行。晚上我跟人约好有事。”李晓有点急了:“我也有事!”“那我不管!”“沈平,儿子可是咱们俩的,咱们俩都有责任!”“噢,需要我时就强调我的责任,不需要我时就践踏我的权益,那不行!” 第二十七章   李晓笑:“我什么时候践踏你的权益了?”沈平一摆手:“多了去了!”“举出例子来!”“举不胜举!”“你举!”“好吧,我举——小事就算了——单说你给儿子改名字的事,那就是剥夺了我作为父亲对儿子的……姓氏权!”李晓笑了起来,“没听说过,没听说法律上还有这么一个‘权’。”沈平不笑:“当初我们共同同意给儿子起的名字是,沈葵。离婚后你擅自让儿子随了你的姓,改成了李葵。且不说这名字是多么难听——李逵,你怎么不叫他张飞——单说……”“我不觉着这名字难听。首先,那李逵是个好人;再者,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儿子不管走到哪里,不管在小学还是在中学,都是名人;由此可以想见,将来踏上社会,同样条件下,他就比别人多具备了一分成名成家的因素……”李晓不听,扭头就走。两张票静静地摆在沈平的办公桌上。   谭教授的另外一张票给了女儿谭小雨。他让小雨来取李晓送来的三百元钱,顺便,就让她把剩下的那张票拿了去。小雨本不想去,明天就要考试了,爸爸却说那正好,放松一下。说他们当年上学的时候就流行这样一种说法,大考大玩儿,小考小玩儿,不考不玩儿。平时要抓紧,真到考试了,反而要放松。小雨觉着不无道理,就拿了那张票,去了。   三张票是连在一起的,于是,谭小雨和沈平相遇,这是这么久以来,他们雨夜分手之后的第一次相遇。   庆功宴结束时十一点多了,陶然和徐亮送李晓到楼门口,欲送她上楼时被她拒绝了。“你们……回去,都到家了,还能有……什么事!回去!……拜!”陶然徐亮只得走了。李晓独自扶着楼梯上楼,嘴里哼着《甜蜜蜜》。“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家里,听完音乐会回来一直焦急等待着妈妈的李葵听到了妈妈的动静,跳起来开门就往楼下跑。门开,男孩儿扶妈妈进屋,进她房间,边埋怨:“妈你怎么喝这么多!”她忽然伏在儿子的胳膊上嚎啕大哭了:“儿子,你妈这辈子,活得冤啊!……什么都没有,除了工作,就是照顾你,什么都没有……”   男孩儿这是第一次面对成人的失态,尤其这人还是他的妈妈,他有些慌,不知所措,试图像成年人那样给妈妈安慰,拍拍妈妈的头,动作笨拙。他心里非常难过,眼圈微微有点发红:“好了,妈!快十二点了,别吵着邻居。我扶您睡觉去吧,啊?”   李晓只是哭:“……你妈年轻的时候,那也是如花似玉,比你见过的那些护士阿姨,一点不差……也是对生活充满希望,对爱情,充满向往,结果呢,一步差,步步差……”李葵使劲扶妈妈起来,二人拖拖拽拽向房间走。李晓嘟嘟哝哝:“儿子,接受你妈的教训,将来,不嫁则已,但嫁,就要嫁一个好的……”   男孩儿不去纠正妈妈话中的错误,只是懂事地一一答应着。他把妈妈扶上了床,替她脱了外套鞋袜,替她盖上了被子,李晓继续含糊不清地嘟哝了几句什么,就翻了个身,呼呼地睡过去了。男孩儿替妈妈关了灯,在黑暗中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一边走一边迅速抹去流到腮边的泪。   夜深了,谭家一片漆黑,黑暗里响着酣睡时的鼾声。突然,灯亮了,是小雨妈妈床边写字台上的台灯。鼾声依旧,是写字台那边保姆的鼾声。小雨妈妈向保姆看了一眼,见她睡得死死的,这才坐起身,戴上花镜,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纸来看。纸上是谭教授的字:离婚协议书。下面是正文:谭文冼与袁洁于1976年12月8日结婚,现双方同意协议离婚…… 第二十八章   保姆翻了个身,小雨妈妈一下子将手中的纸收起,保姆鼾声停住。小雨妈妈看她,片刻后,鼾声又起。小雨妈妈这才放下心来,正预备继续看手中的文字时,保姆突然猛地翻身坐了起来,睡眼蒙目龙地说:“天亮了吗?该起了吗?”小雨妈妈忙道:“没有!这才夜里一点来钟,睡吧。”保姆道:“袁老师,你一直没有睡?”小雨妈妈点头:“……有点失眠。”“要不要吃药?”小雨妈妈想了想:“也好。”保姆下床,给小雨妈妈拿药拿水,小雨妈妈接水时保姆碰着了她的手,叫起来:“你发烧了袁老师!你肯定发烧了……我去叫谭教授!”   小雨妈妈当晚就被送进了医院。晚上,妈妈睡了,小雨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看着她。不知夜里几点了,小雨妈妈醒了,她一动,伏在床边睡着的小雨立刻随着清醒了过来。   “妈妈,醒了?”小雨马上拿起体温计,“来,测个体温。”妈妈问:“什么时候了?”小雨举起手腕就着走廊里的灯光看了看表:“快三点了。”妈妈问:“有什么可吃的?”小雨一听非常高兴:“妈妈你想吃什么?”“我呀,想吃碗清汤面,什么都不放,就搁点生抽、香油的那种。”“嗨,就这呀,容易得很,别忘了,这可是在我们的医院里,没有我办不到的事!”走几步,站住,“体温计!”她取出来一看,高兴地叫了起来:“妈妈!三十七度六!”   陶然正在自己屋里熟睡,被一阵轻轻地敲门声吵醒。“谁呀?”小雨压低了声音:“陶然,是我!”陶然一下子从床上跳了下来,光着脚就去开门,神情紧张地问:“怎么啦小雨?”小雨一字字道:“我妈妈想吃面!体温三十七度六!”“真的啊?”“几天了,四十多度,总算降下来了,总算要吃东西了。”陶然连道:“快快快,下面!”陶然张罗着找锅,找挂面,光着脚丫子满屋乱跑,一会儿拎一大捆挂面来,显然是刚买的,绳还没解,给小雨:“你把它解开!”   小雨看着那么一大捆挂面:“一下子买这么多什么时候才能吃得完?该招虫了。”陶然摆手:“几天就完!”小雨突然明白了,笑着悄悄问:“和徐亮……都一块儿做饭吃了?”陶然笑着点头。小雨说:“那什么时候一块儿?”她显然要说“睡觉”二字,“睡”字的口形和音都出来了。陶然指着道:“你敢说你敢说!”小雨大笑……   上午,谭教授也放下工作赶来了,父女俩一起守在小雨妈妈床边,她一直在昏睡。突然,她动了一下,两个人不由得同时站起身来,这时,听她叫:“文冼,文冼!”谭教授赶紧凑过去,伏下身子:“袁洁,我在这儿!”小雨妈妈翻了个身,背冲他,继续说:“把中药喝了,趁热!”谭教授这才知道妻子未醒,在说胡话,他难过地垂首而立,无语。   小雨焦急地说:“爸,怎么回事啊?夜里三点的时候可好了,说要吃面,我上陶然她们屋给她下的面,她直说好吃,还跟我说了那么多的话,坐了那么半天,后来她说困了,就睡了,就又烧起来了……怎么回事啊爸你说?!……爸!”谭教授不无艰难地解释给女儿听:“这就像蜡烛,灭之前突然爆出一个火花……”“您是说……回光返照?”“小雨,你妈妈她已发展成毒血症了。” 第二十九章   这时小雨妈妈又叫了:“文冼!”谭教授站住,等待,看小雨妈妈是不是呓语。又是一声“文冼”,小雨妈妈睁开了眼睛。谭教授上前一步握住妻子的一只手:“袁洁,我在!”小雨妈妈眼里露出一丝欣慰,一丝满足,长出一口气:“小雨呢?”小雨也凑了过去:“妈妈!”小雨妈妈:“好。这件事我得当着你的面跟你爸爸说。文冼,我对不起你,”谭教授惭愧至极:“哪里!是我对不起你。”小雨妈妈摇头,对小雨:“小雨,那件事是我撒谎了……”小雨机械地:“什么事,妈妈?”小雨妈妈字字清晰地:“我和你爸这些年来一直没有夫妻生活。”说完后仿佛了却了一件大心事似的,重又闭上了眼睛。   小雨和谭教授同时呆住,为小雨妈妈在这种当口会想起说这件事,不由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上次他们的离婚没办成,就是因为她对法院调查人员说,他们一直都有夫妻生活。   片刻,谭教授大梦初醒般对小雨说:“快!测血压!”   小雨手忙脚乱拿起床头柜上的血压计,测血压。血压计的水银柱上升,下降,小雨紧盯着看,片刻后叫:“爸!妈不行了!”谭教授一把按响了床头的呼叫铃……   典典在家里为参加陶然的婚礼选择衣服,还请来徐姐为她做参谋,两人在卧室里压低了嗓门叽叽咕咕。肖正在家,正在客厅里和他的一个朋友说话。典典生怕打扰了他们。   客厅里,肖正的朋友正在高谈阔论:“……你拥有了权势,就难有平民百姓的自由自在;你享受着城里的现代设施,就得不到乡村的清新自然;你崇尚君子的名声,就不会知道一个嫖客的感受;你追求物质,就体会不到精神富有者的愉快;你追求高,就会失去矮;你要好,就得不到坏。简而言之一句话,人不能奢望拥有一切……”   肖正说:“行了!……我们能不能就事论事?”   “就事论事就是,你得到了一个绝色美女,就不要再想其他。”   “结婚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搞清楚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不可否认,她的漂亮使我有一种成就感,现在才知道,不过是过眼烟云而已……天天厮守,一生相守,如果漂亮就意味着乏味意味着无趣,我宁肯不要漂亮!”   电话响了。找肖正的,肖正接电话时典典去陪他的朋友。典典倒咖啡,一缕长发垂了下来都要到杯子里了,朋友把她的头发拿起来,又就势用手从上向下捋将下来,顺便就等于抚摸了典典的身体,同时嘴里怜惜道:“多美的头发啊……”典典吃了一惊,躲开了他的手,勉强道:“你请喝!……我那屋还有个朋友。”走了。朋友目送她走,目光里有怜悯也有艳羡。 第三十章   典典回到卧室,由于气愤由于羞辱脸涨得通红。徐姐问她怎么啦,她说:“肖正还说那人是他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都能跟他老婆动手动脚?”   徐姐摇头:“没这么简单!……典典,依照我的经验,如果肖正的朋友不尊重你,那就证明肖正在他的朋友面前不尊重你!”   朋友走后,典典对肖正说:“他是你最好的朋友吗?这人不怎么样。”肖正皱起了眉头:“别瞎说,你又没跟人家接触过。”肖正颇意外地看典典一眼:“他怎么啦?”“他刚才敢……就跟我动手动脚。”“不可能!”肖正断然道。   典典简直不相信这就是肖正的反应,她看着他:“那你的意思是说,是我说谎了?”肖正缓和一下口气:“不是说你说谎,但有可能是你多心了。”“你怎么不问问我他都干了些什么就说我多心?”说着用手顺着肖正的头向下用力地一路捋将下来,“就这样!这是我多心吗?”肖正一下子神情严肃:“你说的都是真的?”“你叫他来!现在!我跟他当面对质!”肖正沉思一会儿,自语:“他怎么会呢?他不会的!……他的确是我最好的朋友,中学,大学,研究生,到工作到现在,一直没断了联系……”   典典盯着他:“徐姐说,按照她的经验,一个男人如果敢对他朋友的妻子不尊重,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是因为他朋友在他面前对自己的妻子不尊重……”   肖正气得脸都红了:“那个姓徐的女胖子?我,我早叫你不要跟她来往,这种人,整天吃饱了没事干,东家长西家短乱拉老婆舌头惟恐天下不乱……”“不管这话是谁说的,我觉着有理!否则,你那个朋友,他怎么敢!……肖正,告诉我,你到底觉着我哪里不好?”这话里所含的千言万语令肖正悚然一惊。   典典催问:“说呀!”肖正吃了一大惊,看典典的目光如看一个陌生人。典典毫不回避地正视着他。看了一会儿,肖正伸出手来,抚摸典典的长发:“典典,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啦?”   典典突然爆发了,一把甩开了他的手:“够啦!……肖正,你说,我到底怎么样?结婚这些年来,我对你怎么样!忠心耿耿说一不二,小雨妈妈生病,你一个电话我就飞了去,连朋友都不顾了……你不要以为我对你好是因为没有别的机会,我有!喜欢我的人比喜欢你的人多,多得多!比你有钱的,比你年轻的,比你漂亮的,有的是。可是我就从来没动过这个念头。即使是,也是在知道了你有外遇之后。因为我爱你。可是你呢?才去了趟厦门,就跟人乱搞。还、还跟人说我的坏话……”   肖正分辩:“我没说你坏话。”   这时典典一字字地复述了那个女孩儿的话:“‘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幸的婚姻’———你这是说谁呢?” 第三十一章   肖正闻此惊得忘记了身在何处,一下子跳了起来,腿磕到了茶几后坐下,颤声道:“你说什么,典典?”典典声嘶力竭:“我说,你是个骗子,大骗子!……你说你跟她只发生了一次关系,可是从她的话里我听得出来,根本就不止一次!也不是你所谓的控制不住一时冲动,而是有感情的,你爱她!现在想想,你们俩到底谁追谁还难说哪!你骗了我,也骗了她!……本来,我想,过去了就过去吧,我们孩子都有了,为了孩子,也不能拆散这个家。谁知道你?”   肖正好不容易插上了嘴:“典典,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见到她的?”典典叫:“不告诉你!”愤怒失望绝望如破了堤的长江水滚滚而出,止也止不住:“我一忍再忍,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当然也是为了我自己,我以为你会知错改错回心转意,我以为你不会忘记我们结婚时你的诺言。这才过了多长时间,肖正,你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连起码的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说,你到底跟你那些狐朋狗友说我什么了?竟让他们胆敢对我这样的放肆像对待一个大街上的鸡!”   ……   姐妹们都在一起了。杯盘都撤得差不多了,果盘里也只剩下了一点点残羹剩饭,小雨、陶然、典典还没有走。   典典又哭又笑地说着:“……这下子我和他肯定是完了,完了就完了,要不然我也得完,非憋死不可。这样倒好,还剩个痛快。只是,我的孩子怎么办?她才那么小,这下子,不是没爸就是没妈……真后悔啊,当时该把她带在身边的,就是为了肖正,为了保持他所谓的我的美丽,我的体型,为了讨他的喜欢我连孩子都不顾了,都不想带!……每次上他们家去看女儿,回来后夜里都得连着做好长时间的梦,同一个梦,梦见女儿搂着我的脖子叫妈妈,躺在我的怀里跟我睡觉,多少次了,我从梦里哭得醒了过来。事实是,每次回去,女儿都管我叫阿姨,直到我都快要回北京了,她才开始改口叫妈妈;不肯跟我睡觉,一次都不肯,有一次我硬把她放在了我的床上,她哭得跟谁要杀了她似的,边哭边叫,要奶奶,不要妈妈……我女儿可漂亮了,就是一个活的大洋娃娃,抱她上街,简直走不动路,认识不认识的,都想凑到跟前逗她跟她说话……”她给自己倒酒,酒瓶子空了,叫:“小姐,小姐!”小姐到。典典:“再拿瓶干红。”   陶然说:“离了算了。实事求是地说,绝没有一点要安慰你的意思,典典,你现在再嫁,找一个比肖正好的没有问题!”   典典摇头:“可是我已经没有感情了,我的感情在他的身上全用光了,我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了。再找,也是凑合;与其和一个生人凑合,从头开始,不如和他凑合,何况我们俩还有个孩子。”苦笑一下,“不过,让我这么一闹,他怕是连凑合都不愿意和我凑合。……想想也有点后悔,都忍了这么长时间了,怎么就不能再忍一忍呢?”   小雨叹了口气,和陶然对视一下,二人都无言以对。小姐拿酒来了,挨个倒酒,倒到小雨时,被陶然拦住:“她开车。”小雨拨开陶然的手:“我不开车了,搭车回去。”   三个人都倒了酒,拿起杯子,碰一下。典典:“为了什么?”小雨:“友谊!”   典典闻此泪水夺眶而出,把杯中酒一下子喝了下去,陶然担心地:“典典,悠着点儿!”典典说:“放心吧,这点酒对我?小儿科,我跟徐姐她们一块早把酒量练出来了……跟她们在一起,无聊,不跟她们在一起,更无聊。可又不敢去找你们,不敢去打扰,闲人不能打扰忙人。可是我多想和你们在一起啊,……可惜到头来,我只剩下了这个,就小雨刚才说的,友谊,跟你们的友谊……” 第三十二章   陶然:“典典,以后你随时可以去找我,有事别一个人闷在心里。”典典笑着点头,陶然看她不信,强调说:“我说的是真的!小雨当经理了,忙,我没事儿!”典典看着小雨:“小雨,你多好啊,这么能干……”小雨摇头,难过地说:“两回事典典,两回事……其实,一样的!我跟你,感受都是一样的!”说着,泪就下来了。   陶然默默地拿起酒瓶,给每个人倒酒……   三个人向外走,都喝得多了,脸也红话也多,令来来往往的人们侧目。小雨大着舌头:“陶然,我们后来是不是有点……有点喧宾夺主了?本来是你和徐亮结婚,倒把徐亮跟他们一块先轰回去了……”陶然摇头:“得、得轰,咱们在一起,他、他是外人……”典典笑:“就是护士长怪可怜的……”小雨也笑:“是,我看她失落得一塌糊涂!……”陶然摇头:“好人!护士长,好人!”   三人来到大门口,门童为她们开了门,会扬迎了过来。小雨一愣:“你!……你,你是没走,还是……又回来了?”会扬没回答,而是说:“车钥匙给我。”小雨问:“干、干吗?”会扬拿过她的包找钥匙:“知道你们得喝酒。酒后开车会出事的。”拿了钥匙把包还给小雨,“你们在这等着。”典典:“小雨,他对你这不挺好吗?”小雨:“这算什么?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同事,一个熟人的情分。”典典摇头:“是你要求太高,我看这人不错。”小雨:“是吗?”典典:“是。”陶然:“是。”   会扬开车,一个人坐在前面,三个女孩儿挤在后面。车窗大开,吹拂着女孩儿们发烫的脸,一路上,歌声笑声飘洒。   典典家最近,先送典典。陶然和小雨陪典典到她家门口。经过了一路的风吹,三人的酒似乎都醒了些,以致陶然要去按门铃时,典典拦住了她。典典说:“我有点害怕。”陶然说:“大不了离婚!”典典点头:“对呀,我怕他都成习惯了。离婚!一定得离。我想这天想太久了!”一扬头,一伸手按响了门铃。陶然和小雨一右一左,俨然她的两个护兵。三人严阵以待。   门里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脚步声到门口,“是典典吗?”肖正的声音,声音异常温柔。三个人惊异地相互对视了一下。典典尤其吃惊,吃惊得都忘了回答。小雨替她答:“是。”门开,肖正出来,一看陶然小雨,“你们二位也来了?请进请进!……我正说打个电话问问你们什么时候结束,去接典典呢!”接着又主动说,“徐亮和护士长我都送到家了。刘会扬说等等你们,你们看到他了吗?”   三个人点点头又惊异地对视一下,典典更是吃惊。她不会想到,正是她的发泄使肖正对她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这个表面上没有头脑枯燥单调的乏味女人心里居然会藏着这么多的东西,会藏得这么久,这么深,这至少使他……尊重。   (全文完)